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万历盛世》 第一章 严母 朱翊钧踮起脚尖,推开了一扇窗,几乎与朝阳同时在朱阁楼檐间探出了半个脑袋。 这一天是隆庆六年六月十一日,这一天的大地是属于阳光的。 而从这一天开始,大明则是属于他朱翊钧的。 朱翊钧的脑海中依旧是昨日庄严的登基仪式,那是他第一次受万人跪拜,当时的他被那一幕深深的震撼。 也是从那一刻开始,他知道自己成了大明皇帝,成了万千臣民的君王。 然而,只有朱翊钧自己知道,他来自于后世,他附身到这名小男孩身上已有数日。 “钧儿,既然你已起床,缘何不唤宫女服侍你更衣,一日之计在于晨,该早起读书才是,何故趴在窗边发呆!” 说话的是李太后,在昨天,已被上尊号为慈圣皇太后,在朱翊钧的记忆里,自己畏惧这位生母甚于父皇隆庆帝。 “母后容禀,孩儿正温故昨日所学,思索今日该习之文”。 朱翊钧知道李太后对自己孩子学习看得很严,也就故意瞎编了一个理由。 李太后果然笑了:“钧儿勤学,本宫甚慰。” 然后。 李太后没再多言,只问道:“镠儿醒了没有?” 李太后的话刚问完,俄然,就有一小男孩从其奶妈里跑了来,站在李太后面前:“母后,儿子也醒了,和皇兄一样,正温习功课呢,儿子已经能背完《三字经》了。” 这小男孩自然是潞王朱翊镠,万历皇帝朱翊钧的弟弟。 因为朱翊钧年幼,李太后为督促朱翊钧学业,便与朱翊钧同住在了乾清宫,李太后和朱翊钧对榻而睡,而年仅五岁的潞王也自然同住于此,与母兄朝夕共处。 “人之初,性本善……” 潞王急于在李太后自己面前表现,便直接就背了起来。 李太后虽是出身寒微,但受隆庆帝圣宠,也习得些学问,如今倒也耐心地听自己小儿子背完了《三字经》。 李太后听后不甚欢喜,将潞王拥入怀中:“吾儿果然聪慧,本宫甚慰!” 朱翊钧看着这一幕也微微一笑,像弟弟一样被自己母亲拥抱,他忘记了是何年月发生过的事,因为他是太子,如今还成了皇帝,从记事以来便背负着一种政治身份,所以,他注定得不到这种来自母亲的“天性之爱”。 李太后对朱翊钧比朱翊镠也严厉许多,见朱翊钧盥洗完后,就肃然问道:“钧儿,你弟弟年仅五岁就已背熟了《三字经》,你的《春秋毂粱传》温习的如何?” 朱翊钧心里一紧,他只知有春秋三传,却不知是哪三传,他虽继承了朱翊钧的许多记忆,甚至听读写都没问题,但唯独不记得原主人读过什么,而他所掌握的知识依旧还是后世所学之知识。 “钧儿!” 李太后又喊了一声,柳叶眉倒竖起来,凤目圆睁。 朱翊钧有些不知所措,心想自己连《论语》都背不全,哪里知道《春秋毂粱传》,就连《三字经》都没自己现在这弟弟记得多。 潞王也不敢再说话,他呆呆地看了看朱翊钧。 屋内的宫女也都战战兢兢地不敢再动弹。 时间此刻恍惚凝固住了一般,而朱翊钧记忆中来自于原主人对生母的畏惧让他此刻心里越发的慌张,似乎很想找个地方躲藏起来,但却不知道该往哪里躲藏,而抬头看一眼李太后,仿佛顷刻间就被李太后那寒光闪闪的眼神给定住了一般。 “朕为什么要怕她,她虽说是太后,但也不过是一介妇孺!再怎么说,朕也是她儿子,朕就不信,她还能吃了朕不成!” 朱翊钧战胜了自己心里的恐惧,凝神想了个办法,然后站了出来:“母后容禀,儿子最近温习《春秋毂粱传》深有所感,故一夜未能深眠,今晨早起依旧因此沉思起来,不由得想起自古守城之君之艰难!而幼帝登基更甚为之!儿子且因此得杂诗一首!” 李太后神色稍缓,起身走到窗边:“是吗,吾儿也会写诗了,你且念来,让本宫听听。”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朱翊钧念了出来,虽然他知道这样的手段很拙劣,对于穿越者而言,也很烂俗,但相比于背四书五经,他也只能拿几首诗来应付如今的局面。 但朱翊钧也知道大明对诗歌不看重,注重理学文章,因而深怕李太后还不满意,便忙补充解析道:“儿子读《春秋毂粱传》发现,欲治理好大明,最重要的是把握两项,一是礼仪,二是选贤,礼仪即维护朝廷纲常,选贤即用忠臣贤士,故想出了此诗,愿大明多出忠臣良将!” 李太后露出了一脸悦色:“吾儿说得有理,也的确温习到了东西,甚好!” 朱翊钧松了一口气,不禁心想自己身边有这位严母,看来以后文华殿经筵还是不能停的,不然被这位严母拷问,又会手足无措,自己也没那么多诗歌去瞎凑,而且大明不是大唐,会写诗算不上什么大才,对于皇帝而言,甚至还会因为爱写诗而令百官不安。 “皇兄好厉害,可以写诗!” 潞王这时候走了过来,笑着说道。 李太后只是微微一笑,只唤了一声:“冯保!” 没多久。 一身着蟒服的宦官跑了进来:“太后!” “速将皇帝所作之诗传于诸位师傅赏鉴!还有皇帝刚才的一番话也说给他们听!让内阁们的师傅们看看,皇帝虽年幼,但也是有志向的!” 李太后急于向文官们证明她的儿子有明君的潜质,而朱翊钧对于大明纲常伦理更重要臣子忠诚贤明更重要的见解无疑打动了她,她也相信,朱翊钧的话也会打动内阁的文官们,至于诗的好坏倒也不重要了。 而朱翊钧则看了潞王一眼,心想不知自己这位皇弟是天真烂漫还是别有心思,料想五岁小孩也不会太有权欲之心,但无论如何,还是当受自己管教比较好,如今自己虽是大明皇帝,然而上有太后下有内阁老臣,自己也管不了谁,也许只能管管自己这个弟弟。 “母后,儿子刚才想,御弟已年有五岁,也不应荒诞学业,且已熟背《三字经》,便应更进一步,学经史以成大材,故儿子想让他和儿子一起受师傅们教导,且日常由我这个哥哥管着,促进其学业!兄友弟恭,乃圣人之训,皇家也应为此!” 朱翊钧这么一说,李太后点了点头:“钧儿,说的有理,以后便由你管着你弟弟,读书的事,本宫会和师傅们说。” “不,我不要,我要天天和母后在一起!”潞王抱着李太后撒娇道。 朱翊钧心想朕收拾不了母后还收拾不了你吗,忙大喝一声:“朱翊镠!论君臣,朕是你君主,论伦常,朕是你兄长!朕的话,你必须听!速速跟朕一起去向嫡母请安!” “母后,我不想去,皇兄好凶!”潞王拉着李太后的手说道。 朱翊钧忙说道:“晨昏定省乃为人子之孝道,跟朕走!” 李太后也觉得朱翊钧说得对,且也很欣赏朱翊钧这种长兄风范:“很好,这才是皇帝的样子,这才是兄长的样子,镠儿,跟你皇兄去请安,不然母后可不喜!” 第二章 没必要让高拱知道 内阁在文渊阁,冯保出乾清宫后便直奔向文渊阁,但到了文渊阁值房前,冯保却又停了下来,问着值扫文渊阁的内宦:“高拱和张居正在吗?” 这内宦低着头回道:“禀内相,元辅和次辅都在值,但元辅眼下似要去部里。” 冯保点了点头,就退回到了一边,见高拱出来后,还特地躲了起来,待高拱走得没人影后,才出来吩咐道:“速去通知张先生,就说有太后口谕。” 这内宦点了点头就进了值房。 没一会儿,便走出一浓眉长髯瘦削脸的中年人,此人正是大明内阁次辅张居正。 张居正先朝冯保拱手:“内相,不知太后有何口谕?” “是陛下今早写的一首诗,还有陛下说的一段话,太后让咱家念给诸位师傅们听听”,冯保说着就念了起来,待念完后才问道:“张先生觉得此诗如何?还有陛下这话如何?可有明君之象?” “此诗倒也有气魄,只是似乎非帝王所作,但若真是陛下所作,倒也可证陛下之天资,很是聪颖了!而且颇有胸怀!” 张居正回道。 “咱家也这么认为,难得的是陛下这一番话,难道张先生没听出来吗,自古圣君莫不皆以礼仪与用人为第一要务,如今天子虽年仅十岁,有如此见识,可见其天资至少不弱于先帝哉。” 冯保笑着说道。 张居正也点了点头:“内相所言甚是,陛下有中兴之君之象,此乃我大明之幸,社稷之福。” “正是此话,这也是太后让我传这口谕的目的,在隆庆二年时,咱家便被先生所上之《陈六事疏》所折服,如今天子虽年幼然天资聪颖,假以时日,不失为一代明君,到时候咱家愿辅佐君王,协助先生,革新除弊,中兴大明!” 冯保有些激动地说道。 张居正向冯保作了一揖,现在冯保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提督东厂,内廷第一号人物,而他现在在外朝还居于高拱之下,故对冯保要尊敬些,只回道:“内相公忠体国,下官钦佩。” “这诗词乃是杂流末技,传扬出去,恐对陛下声誉不好,我们知道陛下有举贤与能的志向就行,张先生就没必要再告知给诸臣尤其是高拱了,以免惹出是非,张先生,你说呢。” 冯保知道高拱视他为眼中钉,屡屡阻他前程,所以,如今他也就故意不让高拱知道当今天子聪颖之处,刻意让高拱依旧把天子当做年幼孩童,如今也暗示起张居正来。 张居正明白冯保的意思,他与许多文官一样对宦官有天然的敌意,但他也架不住斗倒高拱后自己成为首辅的诱惑,如今冯保与他示好,他也就没有拒绝,只回道:“内相所言甚是,下官谨记。” “张先生慢走!咱家回去复命了”,冯保说着就离开了文渊阁。 …… 冯保离开了文渊阁,过景运门,往乾清门而来,正巧与去慈宁宫请安的朱翊钧、朱翊镠兄弟撞见。 冯保忙行了礼。 朱翊钧也笑着说了一声免礼,然后问道:“大伴,师傅们怎么说?” “回陛下,张先生言,陛下有中兴之君之象,乃大明江山之幸,社稷之福。” 冯保回道。 朱翊钧点了点头,心想朕问的是师傅们怎么说,而你却回的是张先生言,内阁诸位师傅难道只剩下张居正吗,还是只张居正说了朕的好话? 朱翊钧把这份疑惑藏在了心底,只吩咐道:“你去回母后吧,朕和潞王去见仁圣太后。” 冯保答应着便躬身在一旁,等朱翊钧和朱翊镠进了隆宗门才转身回了乾清宫。 仁圣皇太后陈氏因无子而失宠于隆庆皇帝,后因触逆隆庆,更被罚至慈宁宫偏殿居住。 所以,如今。 陈氏依旧住在慈宁宫偏殿。 但慈宁宫离乾清宫也有一段距离,再加上潞王肥肥的身子走路慢腾腾的,就跟一熊猫在地上滚着走一样,这段距离似乎就显得更加漫长。 朱翊钧摸着空空如也的肚子,说道:“御弟!你给朕走快点,不然的话,朕将来让你去亚马孙平原就藩。” “皇兄!臣弟不想来,是你偏要臣弟来,臣弟实在是走不快,大不了你让臣弟就藩亚马孙平原就是啦!” 潞王说着就摸了摸微凸的肚腩:“好饿,我要吃东西!” “亚马孙有食人的草,有可以吞下一个人的巨蟒,还有比老虎还大的鳄鱼……那里除了猛兽就是野人,你真想去那里就藩?” 朱翊钧一边推着潞王一边问道。 潞王似乎很感兴趣,看着朱翊钧:“皇兄,亚马孙在哪儿?离京师远不远?那里真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野兽?要不,等臣弟长大后,你就让臣弟去那里就藩吧。” “亚马孙在地球的另一半,你想去,母后还不愿意呢!” 朱翊钧说着就把潞王抱到慈宁宫门槛内,没让跟着的内宦帮忙。 “地球?皇兄,什么是地球?” “地球就是我们生活的世界,这个世界是一个球,而我大明是这个球上的一个国家,是最富饶的国家,也是文明最发达的国家。” 朱翊钧有的没的说道。 “为什么世界是一个球,皇兄你在瞎说!” “你长大了就知道朕是不是在瞎说了”,朱翊钧笑着回道。 潞王似乎对于球不球的没多大的兴趣,只问道:“皇兄,你说大明是文明最发达的国家,何谓文明呀?” “文明就是……朕也不知道!但皇兄我登基做皇帝,你这么小就成了大明亲王,就是文明!我们今天去给嫡母请安也是文明,还有我们是汉人,他们也是汉人,这也是文明,是汉文明,因为我们语言相同”。 朱翊钧指了指身后的内宦宫女对潞王说道。 潞王似懂非懂地跟着朱翊钧来到了陈氏这里,陈氏一见朱翊钧和朱翊镠出现,就忙把朱翊钧抱在了怀里,心肝儿地叫着。 也只有在陈氏这里,朱翊钧反而感受到一些来自母亲的关怀,不过,潞王则明显在陈太后这里没有在李太后面前时那么受宠。 朱翊钧在陈氏这里也感觉自然些,忙道:“母后,我们都饿了,您有吃的吗?” “有,有,都给你们备下早点呢。” 朱翊钧说是来请安,只不过是带着朱翊镠来陈氏这里打牙祭,放松心情的,因为作为大明皇帝,他除了在这里,就没一刻是自由的。 朱翊镠还是更喜欢李太后那里,所以一个劲地问着朱翊钧什么时候走。 朱翊钧也不好拖太久,吃了些早点,便带着朱翊镠回了乾清宫。 一路上,朱翊钧继续给朱翊镠灌输着民族思想:“御弟,你知道我们大明与前朝大元有何不同吗?” 第3章 十岁天子与托孤老臣 朱翊钧回了乾清宫,便要开始准备处理国事,即批阅题本奏疏。 题本是以官衙为名义上奏的本。 奏疏是以官员个人名义上奏的本。 题本只涉及本衙门的事务,皆是公务。 而奏本则是官员对朝廷各类政务的建言,非其所供职衙门的事务也可以发表意见。 无论是题本还是奏本,朱翊钧不需要亲自阅览批复,为养目力,会有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宏给朱翊钧念题本奏疏上的内容,这与士大夫们读书喜欢听丫鬟读书而不是自己亲自阅览一样。 按照规则,朱翊钧如果自己不能决定如何批复,便会让司礼监转发内阁拟票,如果觉得内阁拟的票合适,便会同意批红。 这是朱翊钧做皇帝的第一天,也很认真地听着张宏所念的内容。 “……高拱上疏言《特陈紧切事宜以仰裨新政事》……” 朱翊钧听完了张宏所念的内容,感觉像是听古文,没怎么听懂高拱想说的意思,甚至连奏疏标题内容都没听懂,但他知道高拱是内阁首辅,内阁首辅上的奏疏肯定还是还很重要的,不然也不会被张宏先拿出来念给自己听。 朱翊钧没听懂内容,也不好直接发表意见,只在心里暗骂高拱,本来官样文章就晦涩难懂,如今上疏干嘛还要用文言文,不是故意让人听不懂吗?难怪题本奏疏要内阁拟票。 好在司礼监秉笔太监的职责不仅仅是给皇帝念奏疏批红,还有给皇帝解析题本奏疏内容的义务,毕竟在这个时代,公文内容就是文言文,而秉笔太监们则有义务将大臣们晦涩深奥的奏疏里的意思以白话的意思说给朱翊钧听。 司礼监的太监都是内书堂出来的,文学水平都不低,解析大臣们的奏疏没什么问题。 “陛下,元辅的意思是:今后伏乞皇上,一应章奏俱发内阁,着内阁看详拟票后进呈皇上,若不符合上意,仍转发内阁再详拟票进呈皇上,若或有未经发往内阁而由司礼监批红者,应让臣等执奏明白,方可施行。” 张宏解析后,朱翊钧才明白了大概的意思。 不过,朱翊钧正要发表自己的看法,就听见自己背后传来了李太后的声音:“冯保,转发内阁让师傅们拟吧。” 朱翊钧听后不由得暗暗一笑,他相信冯保不会愿意把这道奏疏拿去给内阁拟。 果然。 冯保站了出来:“太后,陛下,内臣以为高先生的这道奏疏应该直接由御批才是,因为高先生的意思是,罢黜司礼监,权归内阁!而能罢黜司礼监的只有陛下!” “哀家明白了,你就代陛下御批‘知道了’”。 李太后很明显也知道了司礼监罢黜不是小事,但又不好直接拒绝而得罪了内阁的文官,因而只批“知道了”三字。 朱翊钧也知道这个时代的皇帝如果御批“知道了”就是一种皇帝不予理会的委婉表达方式,而李太后让冯保批“知道了”无疑是告诉内阁,你们自己和司礼监看着办,皇帝不参言。 “是!” 冯保回了一声,便准备执朱笔拟票。 朱翊钧这时候忙站了起来:“慢着!”然后,看向李太后:“母后,朕才是大明皇帝,你们怎么不问问朕的想法?” 李太后一愣,见朱翊钧主动说了,便笑了起来:“钧儿说得对,你才是大明皇帝,你说说,冯保该怎么拟?” 冯保也转身回来,带着欣喜之色:“请陛下谕示!” “拟:遵旧例!” 朱翊钧回答后,就解释起来:“题本奏疏依旧先由司礼监直接呈递给朕观览,朕有不能处理者再令司礼监转发内阁票拟,朕让司礼监批红所发中旨依旧有效,不用给内阁解释!题本奏疏副本本就会发往六科,故中旨之当与不当不应由内阁封驳。” 李太后听后点了点头:“钧儿能有自己的主见,吾心甚慰,冯保,按照陛下的意思拟吧。” “是!” 冯保知道按照陛下的意思“遵旧例”等于皇帝直接表明态度不罢黜司礼监之权,辞令比李太后所说的“知道了”更直接,等于直接让内阁放弃想趁陛下年幼夺司礼监之权的想法。 朱翊钧可不想让内阁和司礼监为了决策大权归属问题一直扯皮,所以才会认为给高拱奏疏的批红应该是“遵旧例”而不是“知道了”这种没有明确意见的辞令,以此让内阁彻底死了想夺皇帝决策权的心。 不然的话,高拱见朱批是“知道了”,只会认为年幼的皇帝和长于深宫的太后没有主见,惧怕内阁,而变本加厉地要求将司礼监大权归于内阁。 朱翊钧忽然想到也许高拱会不认司礼监的账,便忙道:“冯保,朱笔给朕,朕亲自批!” …… 张居正没有将冯保传达的太后口谕转述给高拱听。 高拱此时反而意气风发地在内阁值房内对张居正说道:“叔大,如今陛下年幼,两宫或许因学识不深而不敢擅专朝政,然这冯保可是学识出众,还颇有野心,不然也不会成为司礼监掌印太监还提督东厂,我大明掌司礼监者谁会兼掌东厂,这内相与厂公本就不能合为一人,而一旦合为一人,便是宦官专政之象,因而,这冯保不除不行!” “元辅所言极是,然冯保掌司礼监兼掌东厂是先帝遗诏,而且还是托孤大臣,即便是陛下也不能轻易罢免!” 张居正说道。 高拱看了张居正一眼,偷偷一笑,然后把桌子一拍,怒道:“谁不知道他冯保是矫诏的,我高某最知先帝心思,先帝怎么会把朝政托于一宦官之手!甚至还让这宦官既掌司礼又掌东厂!叔大,难道不觉得此阉不应该被除掉吗?” 张居正自然不敢这么说,不然他就等于背叛了整个文官集团,便道:“自然应该,下官也和元辅一样,对此事甚为担忧,然亦不知该如何让此阉离开司礼监或让出东厂之权。” “今日老夫给陛下上了一道奏疏,奏疏内容是要求罢黜司礼监,权归内阁,只要奏疏发下来,你我阁议拟票通过,司礼监就无专擅之权!” 高拱这么一说,张居正也不能不同意,毕竟他不能直接表态站在冯保一边。 这时候。 就见一内臣持疏到内阁,命高拱接旨。 高拱拿了奏疏见上面已批红“遵旧例”便愣了片刻,便问道:“此疏不转发内阁阁臣议拟,而直接由中旨发出,为何?” 内臣把御批拿了出来:“元辅请看,此乃陛下御笔亲批。” 高拱环眼睁大了起来,把袖子一挥:“安有十岁天子而能裁决政事者乎?!告诉老夫,安有乎?!” 第4章 朕虽年幼,但也是大明天子! 高拱虽愤怒,但也并不是真的对此毫无办法。 作为一位在宦海沉浮多年的官员,高拱有的是政治斗争经验,虽然也经历过挫折,但最后都是他赢了,所以他对冯保并不惧怕,而对于冯保身后的那位少年天子,他更是习惯性的给忽视了。 高拱无法忍受自己的大权被限制,更无法忍受一个太监权力比自己大,他宁可斗个鱼死网破,也不愿意服软,何况他身上还背负着文官们所秉信的道义,即除了文官集团,没人有资格帮天子治理天下。 一个家族靠有教养的读书人管理事务。 一个国家自然也得靠有教养的文官管理朝政。 高拱在决定动冯保前,给内阁阁臣高仪打过招呼,也跟张居正统一过意见,所以,他现在是有底气的。 所以,高拱才敢如此回应内臣的御批,当然这也与他的性格有关。 然而。 内臣也不敢说什么,只灰溜溜地回去了,毕竟谁都知道高拱脾气暴躁,先帝在时也要礼让其三分的。 朱翊钧不知道高拱对内臣说了这句话,他接下来还处理了张居正呈上的一份关于请求皇帝于十月初一后开经筵的奏疏。 张居正的这封奏疏,朱翊钧也没让司礼监转发内阁,主动建议李太后让冯保批示在八月中旬开经筵。 李太后自然很高兴,毕竟这说明自己的皇帝儿子很勤学。 冯保也从旁称颂,说天子不惧暑热而不待十月天凉再开学实乃圣君之象,李太后听冯保这么说,自然更加高兴。 只有朱翊钧自己知道他这样做不仅仅是为了证明给李太后等人看,而是真的为了有所学,毕竟大臣们的奏疏他的确看不太懂,他可不想以后奏疏内容得要经过秉笔太监翻译才行,要想与帝国庞大的文官集团做斗争,自己也得掌握他们的语言,毕竟连太监都得学习,何况自己这个皇帝。 当然。 朱翊钧也不想只通过奏疏与文官们打交道。 作为穿越者,张居正是他在这个时代最熟悉的文官,他自然有兴趣提前了解一下。 “母后,我最讨厌忽必烈这个人,原来他是个大屠夫,是很坏很坏的人,还有那个张弘范,这个人真不是东西,他竟然好意思把灭掉汉家文明的事记在碑上,还引以为荣……” 潞王在饭桌上喋喋不休地说着朱翊钧讲给他的历史,朱翊钧还有些担心自己母后的历史观念会与自己不同,而因此生气,却发现李太后对此也没什么概念,只摸了摸潞王的小脑袋:“吾儿也知道读史了,甚好,你父皇说过,读史可以知理,你以后就跟着你皇兄多读读!” 朱翊钧因此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决定以后给潞王再灌输点更新颖的史观。 炎夏永昼。 五岁的潞王在用完午膳后便一直在睡觉,到现在还没醒来。 而朱翊钧则开始温习功课,《春秋毂粱传》他只能从头到尾读一遍,好在,除了古人读书方式让他一开始很不习惯外,繁体字他还大都认得,认不得的也可以直接问冯保,冯保也没有因此觉得奇怪,毕竟十岁天子,哪能尽知天下文字。 朱翊钧还重新看了一遍上午司礼监太监解析的奏疏原本,根据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宏上午所解析的内容一一比对,这样也能增加他对古文的理解能力。 一时倦意袭来,朱翊钧正卧塌小憩,便听见冯保与一内臣说话,声音颇大:“竟有这事,他高拱眼里可还有天子?” 朱翊钧不由得问了一句:“大伴,什么事?” 冯保急急忙忙跑了进来:“内臣不该扰了陛下清梦,然此事,不得不告于陛下知道,今日司礼监持中旨去内阁,高阁老云,十岁天子安能决事!” 朱翊钧听了这话,顿时倦意丢到了九霄云外,颇为诧异也颇为愤怒地道:“高拱竟敢如此说?!朕就算年幼,那也是大明天子!” 冯保也从旁附和道:“陛下有所不知,这高拱早已包藏祸心,他外窃朝权,内欺天子,如今意图罢黜司礼监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肯定是欺陛下年幼而做曹操之流!” 朱翊钧看了冯保一眼,他觉得高拱可能不相信自己这个十岁天子不能治理好天下,甚至他自己也都不敢完全相信自己,但朱翊钧不觉得高拱有做曹操的心思,毕竟大明可不是东汉末年,成熟的政治体制是不会容许有僭越君权的人存在的。 “高拱还在内阁值房吗?” 朱翊钧问了一句。 “今日下午应该是去巡视大行皇帝陵寝了”,冯保博闻强记,自然也知道内阁首辅高拱的行程安排。 “明日下午,文华殿,让高拱来见朕!” 朱翊钧说了一句,又道:“此事,先不要告诉两宫太后,因为你告诉两宫太后也没用,徒让其伤心罢了,记住了吗?” 冯保连忙称是,他也知道,要除高拱,也得有文官中有人支持才行。 眼看日渐黄昏,朱翊钧打了个哈欠,便出了乾清门,来到广场上跑了一会儿步,还打了一会儿太极。 冯保此时也没有劝解,天子四处活动一下算不上有违为君之道,只是对朱翊钧这种突然出现的习惯有些惊讶。 因为,他从没想到自己从小陪伴长大的这个小男孩有一天会有这样的习惯。 朱翊钧晚饭后又带着潞王去给陈太后请了安,在来回的路上,朱翊钧自然继续给潞王灌输了华夷之别的思想。 一夜无话。 到了次日早晨,朱翊钧依旧如昨日一般和潞王一起去请安,然后回来处理国事。 日子虽然是千篇一律。 但才当了两天皇帝的朱翊钧还没感到厌烦,即便这个职业没有薪酬,甚至目前连福利也没有。 即便是在乾清宫服侍他的宫女都是三十岁以上而容貌不突出的,原因是李太后担心年幼的朱翊钧过早的沉迷于美色。 有个严母监管着,身旁还有个甩不掉而又才华学识远在自己之上的太监跟着,朱翊钧只能把生活的乐趣转移到工作和学习上。 然而。 就在这一天,朱翊钧得到了高拱的第二道奏疏,只听张宏念道:“臣等第一条奏,未发票,即未蒙明白允行,恐失人心之望。” “陛下,元辅言,昨日他上疏之奏本未下发内阁拟票,故请陛下及时下发内阁拟票,以免让天下百官失望。” 张宏解析道。 朱翊钧听后没有说话,李太后这时候则先惊讶地问道:“昨日,皇帝不是已经御批了吗?” 第5章 将计就计,静观其变 朱翊钧没有回答,只看着冯保,他知道,有时候沉默不言可以看到更细微的东西。 李太后问了这话后,整个屋内寂静了一会儿。 最终。 还是冯保打破了沉默:“禀太后,高拱不认陛下的御批,言十岁天子安能裁决政事。” 朱翊钧微微一笑,心想没把自己这个十岁天子放在眼里的不止高拱一人。 旋即,朱翊钧才开口道:“母后,高拱的确是这么说的,儿臣准备今日下午问问他,眼里有没有朕这个天子!” 李太后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朱翊钧似乎隐隐听见了抽泣声。 朱翊钧本以为李太后会大怒,但没料到李太后会哭,他倒是不明白高拱的这句话缘何会让李太后伤心。 堂堂太后会畏惧一文臣? 朱翊钧只好问道:“母后,您怎么了?” “没什么,张宏,念其他奏疏吧”,李太后回道。 这边,张宏只看向了朱翊钧。 朱翊钧心思已经没再奏疏上,但见张宏看着自己,心里颇为欣慰,还是说了一句:“听母后的。” 接下来的奏疏,朱翊钧基本上没再发表意见,皆任凭冯保和李太后两人决定。 而李太后和冯保基本上也都是遵从内阁票拟意见,似乎对直接批红也没有了兴趣。 这才开始皇帝职业的第二天,朱翊钧就开始觉得这处理国事的过程很是无聊,自己似乎只是整个帝国文官运作系统上的一颗螺丝,尽管自己是在系统顶层,但并不能做任何决策,似乎很机械。 然而。 这种工作不仅仅是无聊,还很受罪。 六月的下午能让人热得全身都是汗,然而朱翊钧还是不得不在这个时候见见高拱,见见这个这几天让他很不高兴甚至还让李太后哭了的内阁首辅。 朱翊钧看着头戴梁冠,手持笏板的高拱,半晌后才问道:“高先生,朕想问,为何朕的中旨不能施行?” 高拱敢在内臣面前大放厥词,但在十岁的朱翊钧面前则不敢有丝毫不敬,这不是说他真的怕朱翊钧,而是忠孝之道是他高拱作为一名标准文官所恪守的信仰,眼前这个小男孩,他必须得敬畏。 高拱没有因为天气炎热被皇帝召见而埋怨,反而很高兴,毕竟能在天子面前露脸也是荣耀,如今听天子这么问自己,高拱更是诚惶诚恐起来,额头冒汗: “陛下!老臣谬膺托孤之任,不敢不竭股肱之力,主上幼冲,为惩中官专政,老臣不得已为之,虽披肝沥胆,也不敢有愧于先帝,伏望皇上鉴察,发下臣等拟票!” 朱翊钧听后就这么看着高拱,良久之后,才道:“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朱翊钧说后就转身而走,一直陪在朱翊钧身边的冯保则没搞不清楚小皇帝怎么想的,但他明显很不满意朱翊钧这么简单的一问,在他看来,如果自己是君王肯定是要大声训斥高拱的。 高拱也没搞明白小皇帝问了后表现淡然到底是为什么,还是因为年少对自己的御批被拒绝而不太介意? “陛下,你狠该骂骂那高拱!”冯保回来说道。 朱翊钧苦笑道:“朕怎么好骂他,他是先生,又是托孤之臣,内阁首辅,连母后都只能偷偷落泪。” “可也不能让他高拱这么张狂跋扈下去”,冯保是最容不得高拱的,毕竟高拱是针对的人就是他,但他没想到小皇帝和太后好像都没有办法。 朱翊钧见冯保一提起高拱时的满脸藏不住的怒色,便暗自笑了笑,然后问道:“冯大伴,明日同样在文华殿召见张先生,今天你就不必陪着朕了,朕想独自待会儿,潞王!” 冯保遵旨离开了朱翊钧这里。 没一会儿。 潞王便胖乎乎地从门槛边爬了进来:“皇兄,有何吩咐?” “现在起,你是皇兄的大将军,我要你把大门关上守在外面,不能让任何人进来!” 朱翊钧说道。 潞王最近受朱翊钧的影响,开始迷恋卫青、霍去病那样建功立业的大将军,一听朱翊钧这么说,忙一挺肚:“是!” 然后。 潞王就又从门槛边爬了出去,关上殿门,在外面咋呼呼道:“听见了吗,你们谁都不许进来!” 朱翊钧微微一笑,没有多说什么,只摊在了冰凉的竹席上,望着藻井发呆。 …… 离开朱翊钧的冯保此时则没有心情像朱翊钧一样发呆,他现在如热锅上的蚂蚁急的团团转,毕竟眼下最有可能被整倒的就是他。 “徐爵,你现在立刻去问问游七,张先生是怎么看的,他有没有什么办法!” 太监们在宫外都有自己的私宅,冯保借着不用在朱翊钧身边伺候的时机回了自己私宅,然后命自己管家仆人徐爵去联络张居正的管家仆人游七。 这是冯保与张居正私底下联络的线,徐爵也不是第一次帮自己主人做这件事,因而很熟稔地在一个地方约到了游七。 当然。 徐爵也不怕东厂的人查,毕竟东厂都是他主人在管。 徐爵直接对游七说道:“主人让我来问问,张先生有没有什么办法?” “我一直等着您家主人来问呢,我们老爷,只说了八个字:将计就计,静观其变!” 游七低声说道。 …… “他真是这么说的?”冯保问着徐爵。 “真是这么说的”,徐爵回道。 冯保无奈只得先回了宫。 …… 第二天早上。 高拱又上了一道疏,请求皇帝朱翊钧把他第一天上的奏疏下发内阁拟票。 朱翊钧则回头看向李太后:“母后,怎么办?” “算了,下发内阁吧”,李太后叹了一口气。 冯保很想阻止,但想到李太后都没办法阻止高拱,也只好称是。 高拱收到奏疏后立即便立即票拟道:“览卿等所奏,甚于时政有裨,具见忠荩,俱依议行。” 效率可谓很快。 李太后和冯保也没有否决高拱的票拟,按照其票拟意见直接批了红。 高拱因此自觉圆满,开始部署下一步棋子,即发动言官弹劾冯保,他知道收回司礼监之权不可能持久,毕竟皇帝迟早会长大,自己迟早会没有代表皇帝的资格,而让冯保倒台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在高拱看来,眼下皇帝和背后的太后都已经默认一切朝政依据内阁票拟意见执行,而且还落实成了制度,接下来,一旦言官弹劾冯保,自己作为内阁首辅就可以直接票拟罢黜冯保! 第6章 交易 隆庆六年六月十三日的这一天,因为上午下了一场雨,下午时分倒也清凉了些。 而在这一天。 朱翊钧也第一次见到了他在这个时代最熟知的人物—张居正。 虽说是第一次召见张居正,但朱翊钧看得出来,从容貌上来说,张居正比之于高拱更让人产生好感。 尽管两人在朱翊钧面前都表现得很合乎礼仪。 “大伴,你们退到外面去,朕想和张先生单独聊聊,问问学业之道,起居注也不必记!都退开去!退到五十步外!” 朱翊钧这时候突然起身厉声喝了一句。 冯保不担心皇帝与张居正密议,他对张居正是信任的,自然也没阻拦,便与众人退到了五十步外。 朱翊钧见自己和张居正周围已没有人,便开始笑着问道:“张先生乃朕之师傅,朕想问,先生认为朕之学业如何?” “陛下天资聪慧,且志存高远,从前日所作诗文中便可看出。” 张居正还是奉承了朱翊钧一句,且正担心朱翊钧会与他谈论诗词之学,却见朱翊钧已摆手道:“诗词终究是玩物,先生不必再说,朕以后也不会再轻易作诗!作为帝王,终究还是要以治理天下为己任。” 朱翊钧这样说既是掩饰自己没有诗才的本质也是让张居正等人明白自己可不是个只知道沉浸于诗词中的皇帝。 如今听朱翊钧这么一说,张居正内心也很是欣慰,暗叹当今天子虽只有年幼可见识却远非先帝可比,正因为此,也不由得对朱翊钧多添了几分敬畏。 朱翊钧这时候又问道:“张先生,你上奏疏提到经筵一事,朕也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学业,不过朕不明白的是,朕作为皇帝,不需举业,究竟该学些什么?” 张居正见小皇帝问学业上的事,心里很是高兴,毕竟这说明小皇帝是真的好学,便主动回道:“禀陛下,为人主者,当习经史,明经文可知人伦,明史事可知兴替。” 朱翊钧笑而不语,然后又问道:“先生说的是,不知先生可知君子之六艺?” “礼、乐、射、御、书、数,是为君子六艺”,张居正回道。 “天子当为君子乎?”朱翊钧问道。 “天子乃万民之君,自应为天下表率!”张居正回道。 朱翊钧点了点头,又问道:“既然如此,那经史是为六艺中的何艺?” 朱翊钧问到这里,张居正便开始察觉有些不对头,但还是如实回道:“乃礼与书。” “那为何射、御、数不需再学,大明难道只重文华不应重视武备?”朱翊钧笑着问道。 张居正没想到眼前这位十岁天子如此善言,一时竟被其饶了进去,不由得青筋直冒,回道:“陛下明鉴,非是不重武备,而是如今大明积弊丛生,武备荒废,才导致文贵武轻”。 朱翊钧知道文官们是有两面性的,既有天下为公的一面,也有自私自利的一面,既想重振武备又不想让武夫当政,而在处理这个矛盾时,一部分文官则选择照顾私利一味谋私,一部分则选择照顾公义寻求改良、一部分则是平衡矛盾,犹豫徘徊,避而不谈。 张居正和高拱一样无疑是想寻求改良者,甚至革新除弊的决心比高拱还强烈。 所以。 朱翊钧这时候提到武备,张居正没有直接驳斥朱翊钧对武备的重视,而是认罪地解释了武备不兴的本因。 朱翊钧点了点头:“张先生,朕不瞒你,朕想重振武备,保大明百姓百年太平,所以,朕自己则也需要效法成祖太祖,修武练箭,朕非是要穷兵黩武,而是要重振兵事,故,朕想请先生帮朕启用俞大猷为武讲官,教授朕武艺与兵家之学。” 张居正听了极为震撼,启用俞大猷为武讲官,他第一个想到的是武宗朱厚照与他的武宠臣江彬,他不由得担心皇帝陛下这是要效法武宗。 “张先生先不必急着拒绝朕,先听朕说一句”,朱翊钧见张居正欲开口,忙说了一句,然后把声音放低道:“难道先生不想当首辅吗,不想让大明革新除弊吗,不想匡扶社稷吗?” 张居正惶恐不安地道:“臣虽有报效先帝托孤之心,然无争权夺利之心,陛下明鉴。” “先生不必如此说,朕非是激你,可能朕刚才言语有失,但朕意思是,如果先生能让俞大猷教授朕武事,再由先生教授朕文事,朕必感激不尽!也必立誓做一代贤君,使大明文运昌盛,武功显著,然先生若不愿意帮朕,朕只能灰心丧气,天下无振作之君,必无振作之象!” 朱翊钧这么一说,张居正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而朱翊钧则步步紧逼道:“先生应该知道,虽如今内阁高拱屡失人望,然而只要朕不答应让他下去,他就依然是首辅,但只要先生肯帮朕,朕愿意让先生替高拱。” 张居正没有回答,只沉默了下来。 “先生可以好好想想,只要先生答应,三天之内,先生必为内阁首辅!” 朱翊钧下了最后通牒,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在这张居正上位之前,和张居正谈条件,因为根据历史,他知道张居正会斗倒高拱,然而,当局者迷,他相信张居正不会预料到自己肯定能斗倒高拱,即便他信心十足,所以,朱翊钧就趁此要求张居正答应自己一个条件。 这算是政治交易,朱翊钧相信张居正会为了首辅之位,而选择答应自己,毕竟他为了首辅之位都能和内臣结交,还有什么不能做的,何况,朱翊钧知道张居正本就有振兴武备之心。 “陛下欲兼备文武,臣岂敢不从,俞大猷身经百战,素来忠心可嘉,陛下能识其英才,予以重用,是大明之幸,臣乐见其成,怎会阻扰,请陛下放心,臣定会促成此事。” 张居正良久后说道。 朱翊钧会心一笑,亲自向张居正拱手道:“既如此,大明便托于先生!” 张居正见此吓得忙行大礼:“臣不敢负!” 第7章 弹劾 六月十四日。 朱翊钧刚回乾清宫坐好,准备听政时,便听秉笔太监张宏念道:“臣工科给事中程文奏,劾冯保四逆六罪,三大奸!冯保平日造进诲银之器,以荡圣心,私进邪燥之药,以损身体,先帝因以成疾,遂至弥留,谋逆先帝,此逆之一也……” 朱翊钧不禁心道:“看来高拱开始对冯保发动直接攻击了!” 朱翊钧看了冯保一眼,但见冯保已经开始坐不住,不待张宏念完,便直接跪在了朱翊钧与李太后面前:“太后!陛下!这绝对是一派胡言!老奴何敢有谋逆先帝之心!这程文不但污蔑老奴,还诋毁先帝!请太后和陛下明察!” 李太后则只淡淡回了一句:“继续念!” 于是。 张宏便继续念了起来,最后不但写了冯保谋害先帝甚至还写了冯保矫诏之罪,要求将冯保下三法司拿问。 朱翊钧看了冯保一眼,见冯保已经双手扣地,全身瑟瑟发抖起来,不由得暗暗一笑,心想这这些言官弹劾的内容果然犀利,毫不留情面,几乎件件都能治这冯保于死地,看来玩政治果然都不是过家家,都是把人往死里整。 “臣吏科给事中雒遵上奏,劾冯保不过一侍从之臣,竟敢在皇上即位之日,立于御座之旁受文武百官敬拜,此乃僭窃横肆,坏乱朝纲之行为,若不明法,大斥其罪,除其祸本,何以号令天下,而保社稷哉!” 朱翊钧听着第二道弹劾冯保的奏疏,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越发强烈,但他依旧没有说话,只依旧看了冯保一眼,见冯保已经汗如雨下,便知道这高拱的门生故吏已经让这位大太监越来越害怕了。 紧接着。 礼科给事中陆树德也上疏弹劾冯保,言冯保“刚愎自用,怙恶不悛,机巧善于逢迎,变诈熟于窥伺,暴虐久著,贿赂彰闻”且也指出冯保有矫诏嫌疑,不然怎么可能掌印司礼监还兼提督东厂,要求将冯保及其亲信全部罢黜。 然后还有广西道试御史胡涍,也上疏弹劾冯保,而且还间接指出冯保有交接外臣嫌疑,暗指张居正。 朱翊钧很佩服这些文官的辞章,弹劾起人来几乎句句如刀,字字见血,似乎冯保俨然已经是十恶不赦之徒,而且也很有关联,先言冯保不敬先帝之罪,再言冯保僭越皇权之罪等,无论如何,按照忠孝之道,冯保都是不能容的。 “留中吧”,李太后这次没让冯保把奏疏转发内阁。 冯保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当时没有选择听从陛下的吩咐不告诉李太后高拱不认御批的事的行为是对的,至少李太后最终还是愿意保住自己。 高拱似乎已经算准了李太后会让奏疏留中不发,而事先要求弹劾冯保的官员将奏疏副本以揭贴的形式送至内阁,直接公之于众,造成倒冯的舆论,而高拱也好利用揭贴拟旨,驱逐冯保。 冯保也知道这些弹劾自己的奏疏留中是不够的,高拱还是会逼迫李太后与皇帝将弹劾自己的奏疏下发内阁。 “快,快去找张先生,这事他必须想办法,咱家要是倒了,他也别想好过!” 冯保着急地对徐爵吩咐道。 没多久,徐爵便跑了回来:“老爷,游七转张先生的话说:让冯公公不要忘了自己以前说过的话,我们的这位陛下不能当十岁天子看,女子本弱,为母则刚,能不能让两宫大怒,全在天子!” 冯保听后恍然大悟过来:“速速更衣,老夫要立即进宫!” …… 朱翊钧一直等着冯保来找自己,而且,现在的他已经在酝酿情绪,酝酿哭的情绪,还为此特地准备了些花椒粉。 结果。 朱翊钧还没哭起来,就见冯保已经哭着爬了进来:“陛下!您要为老奴做主啊!那高拱已经扬言要诛杀老奴,还说等老奴死了,他们就要勒令陛下退位!逼死太后!据东厂所查,高拱已经与许多朝臣暗中勾结,如今许多言官相继弹劾老奴便是明证啊!” “大伴,你起来!” 朱翊钧忙把冯保扶了起来,也颇为气愤地道:“这高拱怎会如大胆!走,随朕见母后去!” 巧合的是,李太后此时就在陈太后这里,朱翊钧便干脆就直接往慈宁宫而来,然后一进入慈宁宫就喊了起来:“母后,母后!”语调颇为悲愤。 “吾儿怎么了?”李太后和陈太后同时关切地问了一句。 朱翊钧直接就跪在了这两宫太后面前,接着以袖拭泪的机会,就把藏在袖子里的花椒粉弄了一些进眼睛里,然后哭了起来:“母后,冯保说,高拱要废了儿子!还要逼死母后!呜呜!” 两宫太后见朱翊钧呜呜大哭,眼睛通红,已经有些紧张起来,听朱翊钧这么一说,更是吓得站了起来。 李太后直接大声问道:“竟有这事!” 陈太后也惶恐地看了李太后一眼。 冯保这时候也跟着爬了进来:“老奴也是听别人这么说的,虽不一定是真,但两位太后与陛下明鉴,高拱的确说过十岁天子安能治天下,可见他眼里并无天子,如今两宫太后尚在,便敢目无天子,如两宫太后百年之后,如高拱还在,恐天子性命难保啊!” 李太后听冯保这么一说,也觉得很是,对朱翊钧更加担心起来,再加上数日前就开始对高拱产生不满,如今在自己“闺蜜”陈太后面前自然更加伤心起来:“姐姐,都听见了吧,也不知道等我们走后,那高拱要怎么对付钧儿呢,呜呜!” “虽说高拱跋扈,然朝中并非他高拱一手遮天,许多忠臣对高拱也都不满,比如张先生就是这类的忠臣,老奴请太后和皇上召见张先生,请张先生拿主意!” 冯保见皇帝陛下只知道揉眼睛,两宫太后泣不成声,而他自己也因为事涉自己而乱了分寸,深怕在这个时候两宫太后和皇帝还不能下决心除高拱,只好忙提了个召见张居正的建议。 “准!冯保,你速速去请张先生!” 李太后比陈太后要镇定些,哭泣之余,还是准了冯保的建议。 第8章 贬黜高拱 虽说已是黄昏,然地热未尽,换了公服的张居正只觉头上顶着一个火盆一般,他不明白,为何这个时候,皇帝还要召见自己? 当然。 张居正这个时候也从六科廊抄本中得知了冯保被弹劾的事。 但张居正相信自己让冯保去求皇帝后,皇帝现在应该能处理好此事,毕竟那一日在文华殿,皇帝所表现出的政治手腕让他张居正也吃了一惊,而他也答应了会站在小皇帝一边,按理,现在罢免高拱已经是水到渠成的事。 这个时候东华门开了,张居正也按下心中的不解,跟着内臣进了宫。 “传旨,抬着张先生去!快点!” 太监王蓁亲自跑了来,后面跟着的还有四名健壮的内宦,这四名内宦抬着一顶小轿,就放在了张居正面前。 张居正见这样子知道太后和皇帝肯定是着急了,要不然也不会这样做。 此时。 张居正也不敢怠慢,忙坐进了轿子里。 而这四名内宦抬着张居正就往慈宁宫方向跑。 张居正越想越不明白,皇帝既已决定除掉高拱,如今何必着急慌张地要再次召见自己。 …… 此时的慈宁宫。 两宫太后与冯保都在等着张居正的到来。 而朱翊钧还忙着揉眼睛呢。 最后,朱翊钧不得不以方便为由去了慈宁宫偏殿里间,一边用清水湿帕洗着眼睛,一边暗自叹道:“画蛇添足,真是画蛇添足!” 等朱翊钧出来时,张居正已到了慈宁宫,而两宫太后已哭着将事情说给了张居正听。 张居正听后也表现悲愤,忙道:“臣请两宫太后立下懿旨,陛下立下谕旨,言明日早朝,与会极门召见内阁、五府、六部诸大臣,罢黜高拱,以正朝纲!” 李太后此时也恢复了镇定:“张先生说的是,就依照张先生所说的办,请张先生代为拟旨。” 冯保见此立刻命人去司礼监随堂太监王蓁去取玺印。 张居正便领命拟旨,做回内阁大学士的老本行。 这时候,朱翊钧走了过来,见张居正已经在草拟圣旨,便过来看了看,忙说道:“高拱虽跋扈专权,然也算是为国有功,也颇有建树,颇有才干,应用其才,斥其德,当贬其为漳州府海防同知,掌督饷馆。” 张居正一愣,手中之笔停了下来,但现在当着众人的面,他不好拒绝,毕竟眼前这位少年可是大明皇帝,自己不可能也没有资格当众拒绝皇帝的谕示。 张居正只好放弃自己想让高拱回籍闲住、不许停留的想法,按照朱翊钧的意思写。 李太后倒是问了一句:“张先生,觉得钧儿所言是否得到,高拱此人是否可用。” 张居正虽然出于私心希望高拱永远也不要翻身才好,但出于公心他也不能否认高拱之才,只回道:“回太后,陛下虽年幼然用人已颇有章法,已有圣君之资质,高拱曾促成俺答和贡,保得西南边疆,知人善用,用其掌海防事,甚为恰当!” 李太后欣然笑了笑,只要是夸她儿子的话,她都喜欢听。 冯保自然巴不得把高拱整死,但现在皇帝和张居正都同意贬黜高拱,连李太后也同意了,他也不好反对,只在心里暗道:“高拱以后反正也不是首辅了,斩草除根的机会有的是!” 张居正拟好圣旨后便递给了司礼监掌印冯保,然后,由司礼监负责通知百官明日去会极门。 而张居正则先行离开,回到家后,便开始坐在书房里等,等着早朝时刻的到来。 朱翊钧和李太后也回了乾清宫歇息。 对于此时大明帝国的统治核心成员们而言,明日无疑是个重要的时刻,而命运关系最直接的则是冯保与张居正。 冯保与张居正一样,也是一夜未睡,不过让他失眠的不是恐惧,而是兴奋,能够看见自己政敌倒台的兴奋。 大明的早朝是在拂晓以前就得开始。 所以。 没人喜欢上早朝,皇帝不喜欢,大臣们也不喜欢,但早朝是君明臣贤的象征,大臣不想上也得要求自己和皇帝经常上,皇帝不上早朝也得做好被劝谏的准备。 朱翊钧打着哈欠来到了会极门。 随同而来的还有李太后和冯保,冯保精力一直很充沛,一路上扶着李太后,又看着小皇帝朱翊钧。 …… 高拱没有察觉这里面的变化,此时的他还志得意满地认为除掉冯保即将大功告成。 在内阁催促下,李太后还是让司礼监把留中的奏疏下发到了内阁,内阁也立即做了票拟,票拟内容是将冯保革职,且下三法司审问。 所以。 这次早朝诏对,高拱以为是皇帝要下旨惩办冯保,也很神采奕奕地对同行的张居正说道:“今日之事,必是为昨日之科道本。有问,我当对,我必以正理正法为言,言必忤意,公可就此处,我去则无事矣。” 张居正早已知道真实的结果,但也不好明言,只打着哈欠,随口说道:“公何必如此说!” 高拱叹了口气:“只是可惜钱塘先生(高仪)尚在病中,不然可以目睹也!” 高拱与张居正等来到会极门后,司礼监太监王蓁已捧着圣旨出来,且念道:“张老先生接旨!” 群臣大感惊讶,心想缘何是让张居正接旨?内阁首辅是高拱,缘何不是让高拱接旨?这是什么意思? 高拱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时感到大为蹊跷,不由得看了张居正一眼。 这时候,只听王蓁念道:“两宫太后懿旨,皇帝圣旨:说与内阁、五府、六部等衙门官员,大行皇帝宾天先一日,召内阁三臣于御前,同我母子三人亲受遗嘱说:东宫年小,要你们辅佐。今有大学士高拱专权擅政,把持朝堂,威福自专,通不许皇帝主管。不知他要何为?我母子三人惊惧不宁,念其为国有功,颇有才干,故免其死,贬黜为漳州海防同知,掌督饷馆。尔等大臣受国家厚恩,当思竭忠报主,如何只阿附权臣,蔑视幼主,姑且不究。今后都要洗心革面,用心办事。如再有,处以典刑。钦此!” 第9章 万历的布局 高拱此时越听越感到事情出乎于自己意料之外,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被贬黜的是自己而不是冯保! 高拱恍如遭了雷击,面如死灰,全身瘫软,两眼一直盯着地面,下颚颤抖个不停,汗珠顺着冠带滴落下来,犹如下雨。 此时的他依旧还能想起自己在上五事疏时和内阁大学士高仪说过的“若不得行,则任彼朋辈倾陷,死生不复顾”的话,还有刚才向张居正说起的“言必忤意,公可就此处,我去则无事矣”的话。 虽然,高拱已经做好了斗争失败的心理准备,但突然失败的消息也还是让他一时无法接受,以致于他现在几乎伏地不能起。 张居正只好亲自扶起了他,并命两小吏搀扶他离开了这里。 朱翊钧也看见了高拱失魂落魄的一幕,他并没有像冯保等人一样多么激动,他甚至还有些惋惜,惋惜高拱如果不是脾气不知收敛,不把自己这个少年天子放在眼里的话,或许还能继续做大明首辅,没准还能为大明创造更大的价值。 朱翊钧给过高拱机会,但高拱以托孤大臣自居让朱翊钧最终决定放弃说服高拱,再加上张居正答应了朱翊钧的交易,让朱翊钧选择了顺应历史大势,帮助冯保与张居正斗倒高拱。 高拱倒了,意味着一个时代谢幕,另一个时代开始了。 冯保这个司礼监掌印太监没有了任何威胁。 而张居正也顺势成为了首辅,唯一能掣肘张居正的高仪也在数日之后因担心被高拱牵连而十分忧惧,以致于呕血三日而死。 但朱翊钧知道属于他帝王亲政的时代还未到来,他在接下来的日子,还要继续面对李太后、冯保、张居正三座大山。 朱翊钧本身倒不介意让这三人分割自己的皇权,毕竟这三人都算是这个时代比较有政治理想的人物,而历史上也正是这三人的联盟,促成了大明万历初期的中兴盛世,让他可以当一个任性的太平君王。 不过,朱翊钧不是一个愿意得过且过的人,他想要改造大明,毕竟他知道在七十余年后,这片神州大地会因为种种原因而被异族所侵,甚至被殖民统治两百多年,再加上后面的一百多年的屈辱史,可以说,如果自己足够自私而不在这最后的时刻改造华夏的话,那么汉人将会被欺压近四百年。 而要避免这结局,光靠张居正等的改革是不够的,仅仅是治标不治本,要想彻底结束这种文官政体,朱翊钧知道自己得有很长的路要走。 所以,年少的朱翊钧已经开始暗中布局,如果说,让张居正答应让俞大猷进京是他布下的第一个局,那么让高拱去漳州府这是他的第二个局。 看似芥豆之微,小小的一个布局,似乎引不起什么大风浪,也没让多少人察觉其利害,但朱翊钧相信,这将是他改造大明的起点。 聪明如张阁老也没有意识到朱翊钧会贬黜高拱去漳州府海登县管理月港的真正目的。 即便是高拱自己也没有意识到。 高拱只知道自己被贬官了,自己失去了权力,被贬到了一个偏远地区做小官,而且还是佐官。 这是两宋时文官被政敌打击的常用伎俩,高拱已经能够想到自己就任漳州后会受到怎样的羞辱,而没有意识到皇帝的真正意图。 甚至,高拱认为这种贬谪自己的行为比直接罢黜自己还要过分,因为自己还要回到官场,受尽冷嘲热讽,而不能体面的离开。 高拱和张居正等不知道朱翊钧的意图,这也是很正常不过的事。 受限于这个时代的眼界,许多人都不会想到未来的世界是海洋的世界,未来的财富增长极都在海贸上,甚至都不知道大明从现在开始已经大量接受来自海上的白银,从而产生巨大的社会变化。 在高拱被宣旨贬官的第二天,按照惯例,离京官员都要来辞朝。 所以,朱翊钧因此特地面见了高拱,还屏退了左右。 看着匍匐在自己面前的高拱,朱翊钧不由得想起了数日在自己面前振振有词说自己托先帝重任而不肯服软的高拱,一时便笑问道:“高拱,你可知你为何会败给冯保?” “罪臣忤逆上意,自知已有今日!” 高拱回道。 “原来你也明白,那是谁给你的胆子敢忤逆朕!你是不是,真觉得朕是十岁幼主,好欺负吗?” 朱翊钧冷言问了一句,此时高拱心情失落,自信心如溃堤之穴,一泻千里,无疑正是他在高拱面前立威的好时候。 高拱一直以为是因为张居正勾结了冯保才导致自己功败垂成,但此刻听朱翊钧这么问,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立刻就以头碰地道:“罪臣该死!” “行了,犹如你自己所言,你可是辅政大臣,朕怎么敢杀你,再说朕杀了你有什么用,能让大明国泰民安吗!司礼监与内阁皆是天子所立,非国宪所立,亦非祖制,无论你内阁夺司礼监之权,还是司礼监夺内阁之权,都是祸乱之始!你记住你不是败给冯保,也不是败给张居正,而是败给了朕!败给了这个制度!” 朱翊钧斩钉截铁地这么一说,高拱整个人顿时就愣住,犹如被雷击了一般,开始知道眼前这位小皇帝非一般小孩,能有如此见识,说明自己已经真的犯了极大的错误。 “陛下年少聪颖,目光如炬,洞晓时局,臣不胜惊骇,亦无甚欣慰,大明能有陛下,即便高拱立刻身死也无憾事也,陛下何不杀了臣,以立君威!早掌大权!” 高拱继续求死,在他看来,既然皇帝陛下早熟睿智,欲独揽朝纲,他倒也不惜献上人头,以避免天下为权臣阉宦所趁。 “让朕不能独秉朝纲的不是你高拱,而是你背后的整个文官集团,整个儒家体系,所以,朕杀你也无用,甚至杀了冯保、张居正也无用,朕现在只想问你,你可知朕贬你去漳州是何用意?” 朱翊钧问道。 高拱有些惊骇,他没想到眼前这位十岁小皇帝会对时局看得这么清楚,以至于当朱翊钧问他如何看待被贬官漳州的话后,他也不由得开始思索起来: “隆庆元年,大行皇帝应福建官员所请,开放海禁,设海登县,并以漳州府海防同知管理督饷馆收海贸之税,如今陛下派自己去月港,明显是让自己管理海贸,可管理海贸能有什么深意?” 第10章 对武事不感冒的太监 高拱百思不得其解,他清楚记得当初开海月港,是为利闽浙沿海百姓,避免其因违禁出海而被迫成为倭寇,也没有意识到海贸之经济利益。 因而,高拱只得拱手再拜:“请陛下明示!” 朱翊钧只好再问道:“高拱,你进内阁已有数载,最近三年太仓银盈亏如何?你可还记得清楚?” “臣还记得!’ 作为曾经的内阁首辅,高拱虽然脾气暴躁,但办事能力还是有的,所以,对大明中央财政,他自然还是很了解的。 于是。 高拱便回道: “隆庆三年,太仓银岁入两百三十万两,岁出三百七十九万两,亏一百四十九万两! 隆庆四年,太仓银岁入两百三十万两,岁出三百八十万两,亏一百五十万两! 隆庆五年,太仓银岁入两百二十万两,岁出三百六十三两,亏一百四十三万两!” “很好,不愧是在阁已久的老臣,倒也博闻强记,照这么说,我大明每年所入不过两百余万两,支出又近四百万两,岁亏竟达一百多万两,如此下去,寅吃卯粮,又能吃到何时,若不再节流开源,岂不真要吃的我大明山穷水尽!” 朱翊钧说着就把一份奏疏从袖中拿出来给了高拱:“这是朕这几日在读奏疏时翻到的,是一则关于澳门锦衣卫的奏疏,你自己再看看,据濠镜锦衣卫报,隆庆五年,佛郎机运生丝从濠镜到长崎达两千余石,总价值两百余万两,按照濠镜到长崎生丝利润约有八成,即这一年,佛郎机人在濠镜与长崎之间来回这一趟可获利一百五十万两以上!” 朱翊钧说着便问道:“你再给朕说说月港现在年税入有多少两?” “回陛下,月港岁入在三千两到五千两之间”,高拱回道。 “这么少?难怪你们这些阁臣不在乎海贸!难怪还中央财产还是没有扭转为亏!” 朱翊钧心中十分惊讶,便又对高拱说道:“按照锦衣卫的奏报,濠镜此地只去长崎这一条航线便可获利一百多万两,我大明商船无疑比什么佛郎机多数倍,为何月港只收得税收几千两?卿可曾想明白过?你在锦衣卫的这份奏疏上只票拟‘知道了’,难道当时就没往这边想过?” “回陛下,月港岁入按例是直接供应福建海防,福建只是向户部存报即可,是故臣并不知道为何月港只有几千两税赋,而当时臣批‘知道了’乃是没有如陛下这般由濠镜想到月港,只以为不过是锦衣卫对外夷商人情况例行奏报而已。” 高拱有些汗颜地回了一句,他这段时间一直处心积虑地对付冯保,哪里有心思如朱翊钧这般,在这些浩繁的奏疏里寻找大明财政的漏洞。 “罢了!朕不怪你!西汉理财名臣桑弘羊说过:民不益赋而天下用,我大明要开源要有不加赋而上用足的原则”,朱翊钧说道。 高拱听朱翊钧这么说,心中十分惊叹佩服:“陛下英明!陛下十岁便知理财之善政,臣为天下百姓而喜!” 高拱这么说也不是奉承朱翊钧,何况他的性格素来直爽也不会奉承人,所以,如今这么说是真的发自肺腑地因皇帝陛下的早慧而惊讶,也是由衷地因皇帝陛下朱翊钧有如此觉悟而高兴。 “你不必忙着奉承朕,朕给你说这么多,就是要你去月港给朕增加税赋!所增加的税赋,每年依旧给你们地方留五千两用于海防,超过五千两便需解递太仓!朕希望你能把月港的税收增加到很多倍,而实现民不益赋而上用足的目的,如果增加到百万两,朕恢复你被贬前的官爵!” 朱翊钧这么一说,高拱自然是明白了朱翊钧的意思,虽说要增加百万两在他看来很是艰难,但至少给了他希望,高拱忙回道:“臣遵旨!请陛下放心!” “退下去吧,朕希望你有生之年能够回到文渊阁,但要记住,朕让你增加税赋收入不是让你加赋于民,而是扩大海贸之利,既利百姓又利朝廷才行,朕相信你高拱也有革新除弊之才能,必不会对此毫无办法,到时候朕也会助你!” 朱翊钧说后,高拱才退了出去。 看着高拱出来,张居正忙迎了过来:“公何时离京,我欲为公折柳送别!” “阁老何必如此,下官哪敢受如此厚遇!” 高拱说着还向张居正行了一礼,甚至还向冯保行了礼,似已自觉把自己代入成了下官,只在心里安慰自己道:“犹如陛下所言,我此去是为大明计,个人荣辱又何足道哉!” …… 这里。 冯保见高拱远去,不由得冷冷道:“先生放心,咱家早已派了人去漳州!” “公公不要动他,高拱门生故吏遍及天下,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他既已被贬,不到万不得已,也不必使那些手段!毕竟让他去漳州,是陛下的意思,我们不要领会错了陛下的意思。” 张居正回了一句。 “你说刚才陛下在里面和高拱说了些什么?”冯保问道。 张居正微微一笑,就摇了摇头:“我们这位陛下啊,不能当十岁孩童视之,我们都早已这么认为,所以,只需相信陛下与高拱密议只有他密议的道理,不过,张某也不妨告诉公公,陛下曾密议要我帮忙运作俞大猷进京担任武讲官,在我让人上奏前,公公不可告知于太后!” 冯保见张居正将他和皇帝陛下一起密议的内容告诉自己,心里也很是高兴,也因此更加信任了张居正,但听张居正说皇帝要他让俞大猷进京担任武讲官,却一时哑然失笑起来:“陛下,这是要学武吗,圣明之君莫不重文抑武,怎能导引以武?” 冯保虽是太监,但除了少个重要零件外,在思想上和文官们区别不大,而且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才华不比一些文人差,也就本能地只重文而忽视武事,所以,如今听张居正说皇帝有意让俞大猷进京担任武讲官,便有些不满。 “武事虽是末技,但也不能没有,陛下若习之,强身健体也未为不可!何况,刚才我已说过,我们不要在这件小事上让陛下不高兴,如今我们要开启万历新政,还得有陛下的配合才行!好在这俞大猷素来忠贞可用,不同于一般的粗鄙武夫,也好读书,你我在嘉靖朝都是知道的,就让他进宫吧,想必陛下也是听了俞龙戚虎的故事而有些好奇,说到底,陛下虽聪慧然依旧也还是十岁的孩子,还需善加教导!” 张居正说道。 冯保也点头道:“张先生说的是,到时候咱家就这么跟太后说。” 第11章 看望张居正 “扩胸运动!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初晨,乾清门外的广场上,朱翊钧带着潞王做着体操。 潞王乖乖地抬起两只胖乎乎的小手跟着朱翊钧做着。 对于朱翊钧而言,外有张居正操持朝政,内有冯保把控内廷,上面还有个李太后母仪天下,而讲读还未开,这段时间,作为皇帝的他就只能教自己的弟弟做体操,顺便跑跑步,也算是锻炼好身体,为将来亲政打下一个坚实的身体基础。 在没有互联网,也没有娱乐活动的宫廷中,生活是枯燥的,所以,潞王觉得跟着自己皇兄做做体操,跑跑步也挺有趣,自然也没有排斥,只是会不停地喊“皇兄,我好累!不想跑了!”之类的话。 体操与跑步不算是激烈的运动,李太后也没反对,只是会问起朱翊钧怎么知道的这些的,朱翊钧则推说是在医书中看到的。 李太后也因此没再说什么。 现在他们已经坚持了一个月,朱翊钧倒是明显瘦了些,不过潞王则还是未减,原因在于每次潞王跟着朱翊钧跑完步后都要胡吃海塞一顿。 “阿、喔、鹅、衣、乌、迂……” 朱翊钧还会早晨听政前,教教潞王读书,这一天,潞王便按照朱翊钧的安排把小手背在后面,念着朱翊钧交给他的声母韵母。 虽然潞王已经能熟背《三字经》,识字能力已不差,但朱翊钧还是决定将现代汉语的拼音识字法教给他,这样可以让潞王掌握自己认字的方法,而不需要字字问人。 当然,朱翊钧更深层次的目的是要从潞王开始对汉字发音进行标准化,并争取让大明早日出现全国版的“官话”和字词标准发音。 而且,十岁天子朱翊钧现在也只能改造潞王。 潞王有识字基础,学起拼音来也不难,学习进度很快,甚至如今已经可以自己拼读一些诗词。 李太后在听朱翊钧说是从古书上学得的识字拼读方法后,也对朱翊钧教授潞王拼音的事不反对,而且,见自己小儿子学识进步这么大,也很高兴,但也会警告朱翊钧不能把心思都放在教导自己弟弟上面,也要注意提高自己的学识。 朱翊钧自然会连连称是。 在书房教完潞王读书,朱翊钧就会回到乾清宫听政,李太后和冯保自然也会在,而且基本上在高拱被贬后,奏疏都会由内阁票拟,也由此可以看出,李太后与冯保很明显是完全支持张居正的。 当然。 朱翊钧自己也是支持张居正主持朝政的。 让朱翊钧没有失望的是,张居正没有忘记向朱翊钧答应过的承诺,詹事府詹事马自强上了一道奏疏,请在君王学习经文之余当培养君王武德,而奏请朝廷启用俞大猷为皇帝武学师傅。 张居正票拟意见是:允之,着俞大猷进京,下发吏部覆议安排俞大猷何职。 朱翊钧听后很是高兴,不能亲政的他,除了以皇帝的身份出席一些礼仪活动,实在是感到无聊,教潞王也是因无事可作而不得已为之的事,如今俞大猷要是能进京教习他武艺,朱翊钧自然很是高兴。 而李太后则因此有些疑惑,疑惑为什么文臣突然建议给皇帝找武学师傅? 冯保因受张居正指示,忙帮着皇帝朱翊钧说了话,言皇帝体质也很重要而需名师教导以强身健体等等,顺道也夸赞了俞大猷一番,而李太后见是张居正的意思,又见冯保也在支持,心想自己儿子学点武艺不像先帝那么羸弱也好,便也就没有反对。 …… 自高拱被贬,高仪亡故后,张居正比往日更忙了些,一边要操持着大行皇帝的陵寝建造,一边要主持朝政,因而,几乎是一夜不曾好睡,又加上暑热之际,不期望就病了,以致于全身酸软,头痛如针刺,只能请旨居家静养三日,在家处理阁务。 这一日,因兵部尚书谭纶持贴来访,他也只好批了一件褐色单衣从卧室中出来相迎,张居正与谭纶坐于书房内正谈论了两句,就听见有小厮来报:“司礼监内相冯保来访。” 没多久,便是一阵脚步声响起。 朱翊钧先冯保卷帘走了进来:“张先生,病可好些了?” 跟着便是冯保等内侍,只站在朱翊钧旁边垂手侍立。 张居正不期望是皇帝亲自来了,吓得慌忙起身行礼:“陛下突然莅临寒舍,臣未及迎,请陛下恕罪!臣居庙堂二十余载,从未见君王倒来看望臣子的!臣真正是担待不起。” 一旁的谭纶也起身见礼。 …… 下午一般是帝王自由安排的时间,朱翊钧便趁此机会微服来见张居正,名义上是看望张居正,而实际上则是想出宫看看。 而李太后见朱翊钧是要去看望张先生,自然也不好阻拦,只命冯保小心跟着。 因此。 朱翊钧才会突然出现在张府。 “先生不必如此,学生看望先生,本属应当”,朱翊钧说着就看向旁边的谭纶:“原来你就是谭子理,朕听说过你,文武双全,曾手刃敌首一万两千有奇!是我大明难得的能臣!爱卿,近日身体如何?” 朱翊钧知道谭纶在抗倭期间屡屡冲锋陷阵,虽是文臣,却比武臣还悍勇,却也因此留下刀伤太多,以致于在万历六年就溘然离世。 如今,朱翊钧见谭纶还官服内还穿了夹衣,便也就关心地问了一句。 “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承蒙陛下关怀,除秋冬咳嗽外,倒也还没什么问题!” 谭纶没想到皇帝陛下才十岁,居然也听说过自己,这让他很是感动。 朱翊钧点了点头,没继续问谭纶,只主动选了张居正书房里正中间的一张椅子坐下,四处打量了一下,发现张居正的书房比自己的书房宽敞得多,再一看装饰,更加觉得皇帝好像也不是住的最好的,但他也没把这个想法表露出来,只问着张居正: “先生和谭爱卿今日小聚是为公事还是为私事?可否说给朕听听?” “回禀陛下,是为公事,谭纶眼下刚升为本兵(兵部尚书),臣与他正在相谈关于蓟辽、保定等地军务问题,主要是北方将领干扰戚继光练兵,按照谭纶的意思,是要将蓟辽原有的总兵都调开,但兵部的武选司到现在还没做好这件事,所以我等想联名奏请陛下罢免了这几名尸位素餐的郎中主事!” 张居正回道。 朱翊钧点了点头,明朝中后期官僚散漫怠惰,他也是知道的,自然也同意罢免这些官员,而这时候,又见张府小厮来报:“总0理蓟辽等地军务戚帅持贴来见!” “戚继光?” 朱翊钧心里颇为惊讶,心道:“没想到会在张居正府见到戚继光!” 第12章 戚继光 冯保心里颇为不喜,暗想如今陛下与粗野好武的谭纶接触上便已不好,再来一个同样杀人如麻的武夫戚继光,岂不让陛下越发效法武宗之辈?果然陛下就不应该出宫! 不过,张居正与谭纶倒没有如冯保这么想,两人属于较开明的文臣,不然也不会让戚继光一介武官总0理北方数镇军务。 要知道,这种总0理数镇的官职一般是文官担任的,而武官的顶峰只能是一镇总兵官。 所以,朱翊钧得以在张居正府见到了急匆匆而来的戚继光,而没有因为他这个皇帝在这里导致张居正拒绝见戚继光。 正在这时,戚继光已疾步走了来,见一双小脚在张居正书房帘内踱步,细细一瞧,便止步说道:“阁老既已叫了童子伺候,元敬不该在这个时候打扰!实在冒昧!” 谭纶听此先骂了起来:“戚继光,你说什么呢!圣驾在你面前,还不行大礼参拜!” 朱翊钧颇为尴尬,心想戚继光这是把自己当成那种伺候人的童子了吗?也不由得看了张居正一眼。 张居正也是满脸尴尬。 冯保也就更加来气:“陛下,您该治这戚继光狂悖之罪!” 而戚继光这时候听见了谭纶的骂声,也顿时明白了过来,心想传闻当今天子年幼,刚才那童子脚没准就是天子的!戚继光顿时如五雷轰顶一般,吓得忙匍匐在地:“不知是御驾在此,戚继光言语有失,请陛下恕罪!” “罢了,免礼进来吧!看在你抗倭有功的份上,朕不跟你计较!” 朱翊钧知道这是一场误会,自然也没有真的生气,而且觉得这样也好,正好让戚继光知道自己这个皇帝的胸襟。 戚继光战战兢兢地走了进来,因刚才那句口误,他有点不敢抬头看朱翊钧。 还是朱翊钧让戚继光抬头,戚继光才抬起了头。 朱翊钧则仔细打量了戚继光几眼,见他天庭饱满,浓眉厚鼻,心想倒也果然有英气,也就笑着问道:“戚继光,你告诉朕,你见到朕这个十岁孩童在阁老屋内,为何会怀疑上阁老叫了童子伺候,难道阁老平时便有这样的癖好?” 戚继光满头是汗,哪敢承认,只道:“臣只是瞎听别人说的,对阁老有所误会,如今见了陛下,才醒过神来,阁老素来清心寡欲,怎会可能有如此雅趣!” “原来这是雅趣!” 朱翊钧一幅了然明白的样子。 谭纶和冯保这时候早已气得涨红了脸,而张居正也同样担心朱翊钧对这雅趣产生兴趣,忙岔开话题:“元敬,今日陛下在此,你不妨直说,你来见我,是为何事?” 戚继光明白这是张居正在替自己转移话题,便忙回道:“不敢欺瞒陛下,臣今日来见阁老,是为蓟州两万石军粮一事,漕运总督刘应节早已发漕粮进京一月,按照之前兵部与户部议定的蓟州南兵军粮调运政策,今年的两万石先从新到的漕粮中支取,然漕运的人迟迟不肯让臣支取!还要臣再等一月。如此的话,蓟州南兵,无粮可支,只怕训练只能推迟三月!” 谭纶这时候也颇为不满地说道:“陛下,阁老,冯公公,这事是上个月,本兵和户部一同上的题本,内阁拟了票,司礼监也批了红,而刘应节半个月前就答应解粮,如今居然还要拖一个月,这不是贻误军务吗?!” 朱翊钧点了点头,心想难怪戚继光刚才走得那么着急,一开始话里也带着火药味,原来是在管漕运的文官那里吃了瘪。 “这件事司礼监是批了红,但现在吏治腐败,行事怠惰,各衙门一个月也办不好一件事也是常有的,张先生也知道,修先帝陵寝的民丁们现在还没领到粮食,全是自己带的粮,工部那边也拖了有两个月,到现在还没个说法!” 说起政务来,冯保这个太监也放下了对戚继光的成见,开始主动谈论起来。 而张居正也向朱翊钧拱手回道:“陛下,如冯公公所言,如今朝臣们做事拖沓,只知钻营,贪污索贿更是变本加厉,如今本兵和戚继光所言,皆佐证了此现象,大明吏治到了不得不整顿的地步。” “张先生说的是,吏治需要整顿,断不容许这些朝廷官员尸位素餐!今日,朕若不出宫来见张先生,就不会知道我大明吏治糜烂到如此地步!而吏治糜烂势必导致百姓受到迫害,张先生,朕想看看京畿百姓生活状况!不知先生是否愿意与朕同去!” 朱翊钧来见张居正的目的就是想要说服张居正与自己一起去微服私访,毕竟他在宫里要想出宫微服私访不是那么容易的,只有来张居正这里,以张居正的开明,应该能允许自己这个小皇帝与底层百姓直接接触。 不过,朱翊钧刚说完,冯保便先说话了:“陛下不可!陛下来访张先生已是破例,若再去下面,扰民事小,只恐使陛下处于险境!老奴将无法向两宫太后交待啊!” “冯大伴!你怕什么!说到扰民,朕不过是微服私访而已,怎么会扰民!至于险境,朗朗乾坤,光天化日,又是京师,难道还有谁敢无辜杀人不成!再说,让张先生府上多派几个便衣护卫便是,再让谭纶与戚继光护着朕,有什么怕的。” 朱翊钧说着就看向谭纶:“谭爱卿,你砍过一万多人的脑袋,想必武艺很是了得,你武艺比之于俞大猷如何?可护得了朕周全?” “臣向南方武学第一宗师李良钦学过剑术,但未曾学其棍术,而俞大猷是两者皆学,且自成一派,故臣不及俞大猷,俞大猷曾横扫少林武僧,未曾落败,而臣不行!然护陛下周全!倒也无虞!单拼剑术,北方现在无臣对手!” 谭纶拱手道。 “朕不过随便一问,却没想到这谭纶如此自信,敢情朕的文武官员都是武林高手不成?!” 朱翊钧点了点头,又问着戚继光:“戚爱卿呢?” “如有刺客,谭公一人可应付,若有乱兵群起攻之,臣所带亲兵可组成鸳鸯阵护陛下周全!只是因为陛下私访,不能带狼筅长矛,但对付关内的人问题不大!” 戚继光回道。 “既然如此,张先生觉得如何?难道你也要劝朕回宫,不去问民间疾苦,《汉书》有云:‘修学好古,实事求是’这治政也是一样,不问民间疾苦,不实事求是,如何开启新政,张先生,你说呢?” 朱翊钧问道。 张居正暗自叹了一口气,心想陛下还真是不能如一般的十岁小孩一样等闲视之,连《汉书》都搬了出来,自己再不答应岂不就是承认自己不尊重实际只会清谈了?看来只有答应了! 第13章 千字一百两 张居正答应陪朱翊钧出宫访查民情后,冯保是气得脸色铁青,但他除了扯着李太后的虎皮狐假虎威外,也不能真的能阻止朱翊钧,毕竟他还只是个太监。 朱翊钧也不怕冯保回宫向李太后告状,毕竟张居正是同意的,如果李太后真的怪罪,到时候他完全可以把锅推到张居正身上。 而张居正事实上内心也支持皇帝陛下了解一下民间疾苦,如今只安排道:“待会出去后,臣扮成掌柜,冯公公扮成账房,谭纶与戚继光就是奴仆打手,陛下自然是我们东家小少爷,称呼先改一改,不可说漏了嘴,明白吗?宫里来的锦衣卫、以及臣府上的护卫,还有谭纶与戚继光的亲兵护卫,都要隐蔽好,不能吓着了百姓也不能让陛下出了事!” 半个时辰后。 朱翊钧在张居正、冯保、谭纶、戚继光的陪同下离开了张居正府,来到了大街上。 此时,张居正与冯保与朱翊钧并行在两边,而谭纶则佩剑走在后面,戚继光则佩刀走在前面。 朱翊钧先回头看了一眼,见谭纶身着儒袍,手握长剑,不禁暗想这才是大明书生该有的样子,上马可治军,下马可治民,仗剑而行,出口即成文章,而不是簪花跨马游街如新郎,等蛮夷入侵时,就只知道跳井以谢君王,甚至有的连跳井的勇气的都没有。 没多久。 朱翊钧一行就来到了大明门的棋盘街。 这里是大明京城商业最繁华的地区之一。 朱翊钧一路上一边看着这些来来往往的大明士民,一边也问着自己身边这几个大臣一些问题。 “戚爱卿,朕听闻你一直在写兵书,最近可在写什么兵书?” 朱翊钧问道。 戚继光没想到皇帝陛下会亲自问起自己写兵书的事,一时颇为惊讶,忙拱手道:“回陛下,臣最近在写《武备新书》,臣想把在北方练兵的经验也总结出来。” “很好,君子之追求,无非立功立言立德,戚爱卿如今不但立下抗倭之功,还要立言,朕觉得很好!朕是支持的,朕决定买断你的作品,每千字一百两白银如何?” 朱翊钧说后就站在原地看向了戚继光。 戚继光愣住了,他没明白何谓买断,但听到皇帝说千字一百两还是有些惊愕,忙问道:“陛下的意思是?” “你的兵书写完后,一律卖给朕,除朕的允许外,任何人不得刊载印刷!朕给你千字一百两的价格,也就是说,你的兵书如果写了一万字,朕就给你一千两!” 朱翊钧这么一说,戚继光有些心动起来,暗想千字一百两,也就是说,自己每天只有写一千个字,就能得一百两,如果自己每天写一万字,岂不有一千两,这样也可以少扣些军粮去贿赂兵部的那帮文官了。 “臣遵旨!臣一定好好写!”戚继光忙拱手道,恨不得现在就回家,拿起毛笔开写。 “嗯,记得把你总结出的作战经验都写上,步兵训练和指挥经验、骑兵训练和指挥经验、还有火器、车营、钱粮、甚至如何避免行军作战时出现瘟疫等有关经验都写上,把你经过的战役经验都写出来,当成战例分析!” “还有你谭纶,你虽说是文官,但在统筹钱粮上颇有经验,你把你管理钱粮的经验也写成书,朕也给你千字一百两的价,到时候朕有大用处!” 朱翊钧只知道戚继光有把军事经验落实成文字书籍的习惯,却不知道谭纶等人有没有写书的习惯,如今见他也在场,便也干脆鼓励谭纶也跟着写书。 谭纶虽说是兵部尚书,但素来清廉,在京城都还是租的房子,见可以写书挣钱,自然也有些心动,忙道:“臣遵旨!” 朱翊钧点了点头,戚继光与谭纶能答应写关于军队训练与后勤保障方面的兵书他自然是很满意的,而给一个千字一百两的价格也不算什么,毕竟这些兵书以后都可以改做军事教材用。 朱翊钧甚至还打算等俞大猷回了京,让俞大猷也写部关于水兵作战的兵书,他知道俞大猷是很善于水战,而且擅长大兵团水上作战,只是大明的文官体制让他没有机会发挥才干。 朱翊钧与戚继光、谭纶等说着的时候便听见前面有个青皮朝他身后指了一下:“胜业坊的那贱人在那里!” 朱翊钧顺着那青皮手势所指的方向,回头一看,却见有一脸白如初夏睡莲,身着粗布蓝衣的女孩蹲在自己身后胡同口卖枇杷,不过手里还抱着一捆粗布,看样子还兼着卖布,是搞多种经营的大明个体户。 而待青皮跑来时,这女孩急忙背起枇杷就要跑,却见对面也有一青皮也冲了过来,而一时慌张地不知该往何处躲。 朱翊钧忙拉住了她:“别怕,待在我这里,他们不会拿你怎么样的!我有家丁护着!” 这女孩见是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拉住了自己,又听他说自己有家丁,且见自己也的确无路可逃,便也就没有挣脱开朱翊钧的手。 而这时候,前面的一伙青皮刚冲过来,坐在旁边一处茶铺里的壮汉就直接走过去,抽出棍子,当场将那名青皮一棒打晕。 另一边,谭纶身后追来的那名青皮则被正在一处肉铺前卖肉的壮汉给踢倒在地,然后被直接摁地上给一拳打晕了过去。 “公子,我们走吧!” 张居正见此忙说了一句,冯保也忙说道:“是啊,公子,我们得快点回去,不然主母该生气了!” 朱翊钧则松开了这小女孩的手,笑说道:“你现在安全了!” 这小女孩则忙把背篓放了下来,然后跪在地上,向朱翊钧磕头:“二丫谢谢公子,谢谢公子!” 朱翊钧忙道:“你快起来吧,别让人看见了笑话。” 听朱翊钧这么说,这小女孩才站起了身,想了一会儿,忙捧出一捧枇杷:“公子,吃枇杷!”却发现人已经没见了,只觉得有好几个坐在附近的闲汉盯着自己。 发现有人盯着她的小女孩有些害怕,也不敢去追朱翊钧,忙跑回了家。 第14章 中伤冯保 朱翊钧回宫后,李太后也念完了佛,见朱翊钧回来,便问道:“钧儿,张先生病情如何?” “回母后,张先生病渐愈,今日还特地带孩儿微服去出府巡访民情,也听张先生讲述了不少如何治理天下庶民的学问,孩儿更深刻地明白了唐太宗所言“民可载舟,亦可覆舟”的道理。” 朱翊钧向李太后复述了今日见闻后,李太后颔首点了点头:“有张居正陪着,哀家自然放心,吾儿看来又学到了不少,饿了没有?” “早就饿了!” 朱翊钧说着就坐在一边的椅子上,两腿晃了晃,就见方几上摆了枇杷,用玛瑙盘装着,一时不由得想起今日遇到的那小女孩,心想早知道自己应该买点她的枇杷才是,不过自己好像也没带钱。 李太后笑了笑,忙让人传了饭。 “钧儿,多吃点!”李太后这里亲自给朱翊钧夹着菜。 “谢谢母后!” 朱翊钧说了一句就开始吃饭。 没多久。 朱翊钧便吃完了饭,然后直接去了书房里看书,研究大臣批阅的奏疏。 而李太后这边则叫来了冯保:“冯保,你告诉哀家,今天真是张先生特地带皇帝微服出巡的?” 冯保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心想凡事果然瞒不过太后的眼睛,忙回道:“老奴不敢欺瞒太后,今日的事,确实是陛下主动提起要去询问民间疾苦的。” 李太后带着一丝愠怒:“那你和张先生为何没劝住他?!” “太后明鉴!陛下说要实事求是,查问民间疾苦,好开启万历新政,故才说动了张先生,老奴倒是劝了,但因张先生支持,还有谭纶和戚继光他们支持,老奴也就不好阻拦了。” 冯保回道。 “那皇帝出去后可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李太后又问道。 “那倒没有,只问了一些货物的价格,还向张先生他们请教了一些学问,还要求谭纶和戚继光他们写书立言,说要给他们银子鼓励他们写书,另外,遇到了一个女孩子”。 冯保说到这里,李太后柳眉竖了起来:“女孩子?!” “太后息怒!是那女孩子被人欺负,陛下帮了她一下,但陛下受了她的跪后就走了,直接去了一家粮铺问粮价”,冯保忙回道。 李太后神色稍缓:“看来钧儿真是体察民情去了,只是他才十岁呀,怎么如此早慧!比先帝都要更像一个皇帝。” 李太后说着的时候就见书房里还亮着灯,心里不由得一暖,心想自己这钧儿果然是个懂事的,白天不辞辛苦去慰问老师,然后还体察民情,不惹是生非,回宫后还挑灯夜读。 “母后,你怎么来了!我准备把这些题本亲自看完,只听司礼监说,孩儿不放心,顺便也学学内阁为什么怎么票拟的”。 朱翊钧见李太后走了过来,忙起身行了礼。 “母后来看看你,这些看完就早点睡吧,没想到你父皇驾崩后,你就开了窍,如今也不用母后监督着了,就知道自己学习了”。 李太后很是关心地说着就把朱翊钧抱入了怀里摩挲起来。 而就在这时候,忽然有内臣来报:“禀太后,陛下,武清伯求见。” “外公来了!” 朱翊钧忙从李太后怀里蹦跳出来,表现出很兴奋的样子:“母后,本来孩儿今天还想去见见外公的,可冯大伴不让,孩儿就只能听冯大伴的,没有去见外公,没想到外公今天就来了。” 朱翊钧今天在宫外的确说了句要去见武清伯李伟,目的就是要在李太后面前说出这句话来。 李太后听了果然笑着训道:“胡说!你是主,他是奴,他有什么资格让你听他的!” 李太后说着就把冯保叫了进来:“冯保!以后你也注意点,如果皇帝如果有不当之处,你们是有规劝的义务,但也不能乱了尊卑,皇帝要去见外祖,合乎人伦孝道,有何不可?!” 冯保此时吓得忙匍匐在地:“太后容禀,老奴岂敢眼里没有陛下,今日陛下是说了要去见武清伯,老奴也的确是劝阻了陛下,但不是说陛下不该见武清伯,而是天色渐晚,而且说到底陛下是君,武清伯也是臣,即便陛下要见也还是在宫里召见为好。” 朱翊钧见冯保被自己一句话吓得在李太后面前连忙做解释,心里自然也很高兴,但他也知道,李太后一时还离不开冯保,即便自己旁敲侧击地透露冯保跋扈,李太后也还是不会除掉冯保的。 “母后,孩儿是想着外公如今上了年纪,天天招他进宫,未免会让他吃不消,恐怕还会让外廷的官员们说闲话,所以,就想着一有出宫的机会就去见见外公,也替母后尽尽孝道!也算全了母亲您的孝心。” 朱翊钧说后就摇着李太后:“母后,你就让我以后去见见外公,好不好?就一个月一次!” 李太后也觉得朱翊钧说的有道理,笑道:“好,好,依你,都依你!” “冯大伴现在掌着司礼监还提督着东厂,身兼数职,冗务繁杂,再陪在朕身边服侍肯定是吃不消的,要不,让张宏陪着朕吧!母后?” 朱翊钧看了冯保一眼,就向李太后说了一句。 李太后心想张宏是最近从南京守备任上调回司礼监的,素来耿直忠诚,而且之所以去了南京就是因为劝谏先帝节制女色才被贬的,如今让张宏待在皇帝似乎也可以。 “钧儿居然也学会制衡之道了!” 李太后看了朱翊钧一眼,笑了笑,就点头道:“好!以后就让张宏跟在你身边吧!” 冯保自然是不甘心的,他才不放心让张宏待在皇帝身边,所以,忙呜呜哭了起来:“太后明鉴啊!老奴就是陛下的一条狗!老奴就算是为陛下累死了也是应该的,可让老奴离开陛下,老奴等于是没了主人的狗啊!” “冯大伴,瞧你说的,朕也不是弃了你,只是让你担当更重的任,你不能负了朕和母后对你的期许,明白吗?” 朱翊钧说着就见武清伯李伟来了,忙喊了一声:“外公!” 李太后这里见父心切,也有些不耐烦:“行了,冯保,皇帝说的对,你现在是领了俸的司礼监掌印,没有必要天天跟着皇帝。” 说着,李太后也走了出去。 第15章 武清伯 “臣见过太后,见过陛下!” 武清伯虽说是泥瓦匠出身,但成为帝国显贵多年,耳濡目染之下,也知道了规矩,在李太后和朱翊钧面前也知道要有人臣之礼。 “爹爹,这么晚进宫,是为何事?”李太后这时候问了一句。 “原也不敢来打扰太后,只是最近因在胜业坊新建了园子,如今家里人口又多,而户部发的俸银竟没有一次是足色的,全拿些宝钞胡椒粉充数,臣少不得只能来找您借些银子,先把眼前的‘饥荒’度过去,等秋后收了租子再还回来。” 武清伯回了后,就低埋下了头,明显是因为借银子的次数多了有些不好意思。 当然。 当爹的管女儿借银子自然不是借的意思,而是要的意思。 朱翊钧在一旁不由得暗自笑了起来,他没想到自己这外公又是来要银子的,在他记忆里,每年自己这外公都得要几回银子回去。 不过。 朱翊钧也很理解,毕竟大明朝的官俸本来就低,再加上中央财政从来就没宽裕过,基本上勋戚官员的俸禄就没足额足色发放过。 所以,靠俸禄过活的话,没几个勋戚官员活得滋润,自己这外公也是一样,除了找皇室要银子外,最后还不得不走上经商的道路,和一个叫邵大侠的人勾结,通过王崇古的关系,拿到价值二十万两的军队棉衣的订单,结果只给邵大侠五万两制作棉衣,而自己独吞十五万两,结果因为棉衣质量太差而东窗事发,落得个坏名声。 李太后明显有些不喜,也不是舍不得,而是皇家日子也不好过,毕竟整个帝国都是寅吃卯粮,但李太后也不好真拒绝了自己父亲,只问道:“爹爹打算借多少?” “一万两,有没有?” 武清伯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李太后眉头一皱:“爹爹缘何又要借这么多银子?” “你不让臣占民田,又不让臣找下面的官员要银子,臣只能找你们借了,不然能怎么办,人家诚意伯刘家住的是三千亩的园子,新江伯谭家更是新建了五千亩的大园子,我好歹也是大明国丈,就换个一千亩的园子,想找您这个女儿借点钱就不行吗,您和外孙富有天下,总不至于这一万两银子都舍不得吧。” 武清伯有些委屈地说道。 “爹爹这话,哀家可不赞同,爹爹当年也是穷苦老百姓出身,干了半辈子的泥瓦匠,应该也知道皇家要是不顾百姓死活,横征暴敛的话,穷苦百姓就会逃荒就会饿死,爹爹当年也不是没遭过这罪!如今富贵了,就想着一味索取,可哀家和您外孙可还不敢一味索取,这天下百姓够苦了,再索取下去,大明就会亡,那个时候爹爹也不是什么国丈了!” 李太后一番大道理驳斥的武清伯面红耳赤,只色厉内荏道:“这,这,这谁一味索取了,臣也只是借一万两银子而已,又不是不还,又不是夺占民田,你是念佛的,难道你爹爹就不信菩萨吗?!” 武清伯见要不到银子,只得告辞而去。 “母后,儿臣送送外公!” 朱翊钧这时候忙追了出来:“外公!等等朕!” 武清伯忙站住了脚:“陛下!” “外公别生母后的气,您也知道,每年太仓亏损上百万两银子,皇家还得拿內帑贴补,所以,皇家也不是很宽裕,母后要是有不可能不帮你的!” 朱翊钧劝道。 “臣也知道,要是这天下最富的还是江南和山西两地的土财主,他们连地窖里都堆满了银子,反而像我们这样的皇亲国戚外表看着风光,却都数着米下锅,如今她不肯借,臣也没法子,少不得卖些田。” 武清伯叹口气说道。 “外公不必说这些丧气话,这江南和山西的土财主那是因为经商发的财,我们也可以经商,他们是官商勾结,我们可是皇商,真要做生意,哪有他们发财的地方。” 朱翊钧倒是希望武清伯经商,虽说也难免仗势欺人,但至少活跃了商品经济,不用像大多数权贵士绅一样,侵吞民田而加重土地兼并现象,甚至加强了小农经济的顽固性。 “臣自然也知道,可一来不知道如何经商,二来那些御史言官们盯得紧,他们文官做买卖经商没什么,可臣要是做,就是外戚经商,与民争利!” 武清伯叹气道。 “外公怕什么,管他什么官,都是朕的臣子,到时候他们真要告状,外孙自然是站在你这一边的,而且外孙也想经商赚些银子,到时候外公和朕合作经商,外公你就做大明皇商,他们最多嘴上骂骂而已。”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朱翊钧虽说是皇帝,富有四海,但內帑都控制在李太后和太监们手里,他这个皇帝是没法随便支用的,所以,他也一直想有自己的小金库,而眼下大航海时代已经来临,大明也已进入商品经济快速发展时代,经商无疑是来钱最快的行当,他自然也想经商牟利。 武清伯明显有些心动,但一想到自己女儿,还是不由得说道:“算了吧,要是让文官们把这事捅到你母后那里,臣又得挨骂。” “外公,我们又不亲自出面做生意,文官们哪里查的出实证!” 朱翊钧这么一说,武清伯才点了点头:“陛下说的是!可做什么生意,臣一时却想不到。” “这个不急,朕也会回去想想,到时候我们再商议商议,这件事,外公可要保密,不能告诉任何人哦!” 武清伯点了点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这个十岁小外孙居然有做生意赚钱的想法。 “对了,外公,朕刚才听您说您现在住在胜业坊?到时候,您去打听一下,有没有一个叫二丫的女孩,能帮就帮一下!” 朱翊钧说后就送武清伯出了东华门。 张宏一直在身后紧紧地跟着,不过,朱翊钧却发现张宏还是很识趣地和自己保持了一段距离,没有刻意来听自己和武清伯的对话,朱翊钧对此很是满意,因为这说明张宏与冯保不一样,知道安分守己,而不是做太后的眼线。 第16章 俞大猷 福建晋江。 “吼!” 一声虎啸从竹林间传来,俞大猷手中长棍迅如流线直扫竹根,竟使一掌粗的毛竹破裂,绿竹叶纷纷落下。 “志辅棍法已臻化境,为师已然不及,只可惜如今东南已无倭患,也只能徒欺沙弥。” 李良钦这时候手托白髯走了过来,笑着说道。 俞大猷将长棍往小厮手里一丢,就躬身行礼:“老师谬赞,若无老师,学生哪能有这般武艺。” 李良钦只是笑了笑:“武道不盛,纵有武艺也不及文房四宝,当初你不该走此路,若如谭纶、唐顺之一样,也走举业之路,也不用被搁置原籍待用。” “学生如今只想如老师这般梅妻鹤子,功名利禄早已看淡,被闲置也无妨,朝中还有戚元敬,倒也可保无虞”。 俞大猷虽然话是这么说,但两眼却不自觉地望向北方。 “你终究与我不一样,你有报效朝廷的心,武艺不过是你傍身之技,而且,朝廷肯定要用你的,这天下只有武人不行,只有文人也不行,士大夫治了大宋三百载,先丢中原再丢江南,如今我大明若要社稷安稳,就必须文武并举。” 李良钦说了一句,就又建议道:“听闻如今新帝登基,天下待治,你何不先派人进京走走路子!我倒是听说有个叫邵大侠的,很有门路,当年就是他帮高拱回到内阁的。” “学生又不想入阁,需要找什么邵大侠,再说,高拱现在都被贬到了月港,那邵大侠估计也会受牵连,如今江陵那位倒是春风得意,只可惜戚元敬已投了他,我再投过去,已不合适!这个戚元敬,每次运气都比我好!” 俞大猷笑说着后就叹了一口气:“只可惜当今天子年幼,只怕已不知我俞大猷啊!” “所以,你还是得派人进京走走路子,就算不找张江陵,也得找找其他文官,如刚升了本兵的谭纶,不然,谁知道你,等天子长大后,你就廉颇老矣了!没有银子,我可以助你。” 李良钦继续劝道。 “想我俞大猷为报效君王,竟也要孝敬那些贪官!” 俞大猷苦笑起来。 而就在这时候,一小厮急匆匆来报:“老爷,司礼监有传奉官来传旨,要你立刻领旨!” 俞大猷大为惊愕,忙吩咐人摆香案,开中门。 很快。 俞大猷刚跪在中堂门外,就见一阵公鸭般的声音喊道:“有旨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圣明之朝,当野无遗贤,朕虽冲龄即位,然亦闻俞龙戚虎之说,闽人俞大猷悍勇骁武,知兵善战……念及为两代帝王安定东南海疆之功,又逢新朝之际,特起复升为左军都督府佥书,拜少傅,为帝王师,教习武艺兵事,以明天下武德,钦此!” 传奉官念完旨意后,俞大猷才接了旨,一时心中颇为惊讶,心想当今天子才十岁,如何知晓我的,难道是朝中诸公并没有忘记我,可却不是让我带兵打仗,而是让我为帝王师傅,是何用意? “你只管进京去,何必管那么多,而且这明显是好差事,为帝王师,这可是翰林储相们才能有的资格,也不知道张江陵如何同意了的,此人既让戚继光总0理北方五镇兵马,如今又让你教习君王,可见此人志向不小,胸襟非一般文官可比,我大明武事振兴有望也!而且,如今天子年幼,良材可琢,你务必要让天子明白自废武功之害!” 李良钦颇为兴奋地劝道。 俞大猷也意动起来,眉宇间终于露出喜色:“老师,何不与学生一起进京!” “我当惯了闲云野鹤,又不知兵,进京也无益,我刚才算了算,下个月初六是出行的吉日!你到时候再走。” 李良钦说道。 “学生一身杀人无数,哪管黄道吉日,学生立刻进京!老师,告辞!” 俞大猷说着就立即吩咐人准备行囊。 两个时辰后,在岭南的山道上,一骑朝京城绝尘而来。 …… 转眼已经是八月十三日。 而在这一天,朱翊钧来到宣治门视朝,张居正也在这时候向朱翊钧递上了《日讲仪注》,把日前议定的日讲事宜具体化下来。 朱翊钧的日讲也正式开始,也就是说,他这个皇帝于这一天开始入学读书。 日讲与经筵不同。 经筵是大臣们向皇帝讲读学问的地方,乃是常例制度。 而日讲只是朱翊钧作为年幼皇帝在东宫继续进行的一项读书过程。 之所以是在东宫,是因为他太子时期便在这里开日讲,如今他登基为帝,也依旧在这里。 只有等朱翊钧亲政成年后才会结束日讲。 这是张居正安排的,目的是为大明培养出一代明君。 按照张居正的安排,朱翊钧需在东宫讲读《大学》、《尚书》,于每日接续讲读,先读《大学》十遍,次读《尚书》十遍,讲官随即进讲。 讲读完后,朱翊钧会去暖阁歇息一会儿。 当然,这也不是说,朱翊钧可以趁此机会放松活动一下,在这个时候,司礼监会进呈各衙门章奏进上御览。 而大臣们则退在西厢房伺候,朱翊钧可随时召见这些大臣们到御前询问相应章奏中的事务。 休息完后,朱翊钧会上书法课。 书法课结束后,朱翊钧如果要休息可以休息一会儿,如果不休息可以让大臣们直接进行午讲。 午讲主要讲《通鉴》即历史兴亡故事。 讲读完后,朱翊钧还有时间可以提问。 因每个月的三、六、九日,按照张居正的安排,皇帝朱翊钧要上更令人头疼的早朝,所以不必参加讲读,但依旧有作业,要温习经书,要写一幅字。 也就是说,朱翊钧以后每日的上午都是没空的,他不得不准备将来把和俞大猷习武的事放在下午,然后晚上再教潞王读书半个时辰。 张居正对朱翊钧的教育抓的很严,和李太后一样,所以,朱翊钧也不能有半句异言,甚至连他自己都是同意了的,但他唯一遗憾的是,只能由他自己一人受罪,他目前甚至连找个伴读都不行,只有他这个皇帝才能享受这种“待遇”。 第17章 给讲官出难题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大明皇帝朱翊钧坐在殿内用清脆的童音念着,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读了几次《大学》《尚书》,但他知道,这个时代的教育就是这样,要你被儒家经典啃个一辈子,啃得滚瓜烂熟,把这些圣贤道理来回翻炒几遍。 朱翊钧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洗脑。 现在担任朱翊钧讲官的是马自强、陶大临、陈绶邦、何雒文、沈鲤、丁士美,而侍书官则是马继艾、徐继中。 朱翊钧知道这些能够担任自己讲官的都是科甲中的成绩突出者,在官场上也算是如鱼得水,还是未来的储相,算是这个时代未来的政治精英。 但这些未来的政治精英在历史上都没有一人像张居正一样中兴大明,至于超越张居正,改变华夏就更加不可能了。 朱翊钧知道这不能怪他们,甚至连历史上统治他的皇帝们也怪不了,要怪就怪这个僵化的文官制度,把所有人都束缚住了,无论皇帝或贤或昏,官员或清或贪,都已经无法扭转局势。 要说大明是不是君主立宪国家,朱翊钧现在觉得大明就是君主立宪国家,因为在他这个皇帝的上面还有一个“宪法”,这个“宪法”就是朱熹的那一套理论。 讲官们一遍又一遍的用朱熹的理论给朱翊钧讲述着《大学》、《尚书》里的道理。 朱翊钧也一遍一遍的听着,他虽然是皇帝,但现在也不能说朱熹说的不对,因为朱翊钧尝试着质疑了一下,而讲官们却直接说,“陛下,因为朱子说……”,如此,便让朱翊钧发现整个日讲中的经文课其实就是对“宪法”的反复学习。 而文官们也根据朱子的理论给朱翊钧确立了如何才是好皇帝的一套标准。 朱翊钧对朱熹没那么崇拜,对朱熹创立的理学也没有奉为圭臬,所以,此时的对这种经文课感到是万分的枯燥,他不知道这些举止庄严的文官们是不是也感到枯燥。 但朱翊钧还是认真地听完了这枯燥的经文课,这得益于他在后世从小养成的良好习惯,再枯燥的课程也总会过去的,这是他给予自己的安慰。而且,他也知道,所有人都喜欢看着人像菩萨一样安安静静地不动,而且举止娴雅,而不喜欢一个人活蹦乱跳,叽叽喳喳。 张居正没有质疑这经文课能不能让朱翊钧成为自己理想中的皇帝样子,他看着朱翊钧认真的样子,反而很是高兴,也觉得这个国家有希望。 马自强等讲读官们也是一样,他们知道经文是枯燥的,甚至也觉得跪在地上给皇帝讲读经文,而且是在暑热天,自然是很累的,但他们看见皇帝认真的样子,也会觉得受的这一切的累都很值得,觉得只要能让皇帝相信了这些真理,成为了一圣人眼中的好皇帝,大明就有延续盛世的希望。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体肤,空乏其身……” 文臣们自然有自己的一套理论来说服自己身心上的疲惫。 而朱翊钧现在也只能用这套理论来说服自己去学习这些枯燥的经文,自己要想成就帝业,再创极盛之世,首先要做的就是提振人心,让帝国的整套班子看见自己这个帝王励精图治的一面,而如何让他们看见,目前只能在这些枯燥乏味的礼仪和讲读活动中体现。 人心是不能散的,文官们需要有人鼓励他们去做像圣人一样修身爱民,不然,他们就只会彻底沦为贪官污吏。 当然。 只有朱翊钧自己知道,自己这个皇帝想要靠对儒家的信奉与推崇是不可能让所有官员都清廉如水,竭忠爱民的。 因为人有私心,人欲是灭不了的。 所以,朱翊钧一边在按照儒家理论做一个文官心目中的“明君”,一边则在开始细细思量如何让这个帝国的人相信法制,并认识到以道德治国的弊端。 “先生此言,让朕有一疑惑之处”,讲读结束后,朱翊钧有疑问的时间,他并没有浪费这个时间,现在马自强讲读完毕后,他便问了一句。 马自强拱手而回:“陛下请问。” “有兄弟二人争一物,若为仲裁者,是屈其弟还是屈其兄?”朱翊钧问道。 “当屈其弟”,马自强回道。 “若子杀人,为母者当隐否?”朱翊钧又问道。 “当隐!” “如若子杀父呢?”朱翊钧再问道。 “不当隐”,马自强回道。 朱翊钧又问:“为何?” “陛下今日之疑惑与‘溺嫂援手’同也,昔日,孟子与淳于髡辩,淳于髡曰:“男女授受不亲,礼与?”孟子曰:“礼也。”曰:“嫂溺,则援之以手乎?”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如今陛下所问,亦是礼与权之别也!” 马自强道。 “天下溺,援之以道;嫂溺,援之以手。是故,陛下当推行仁道救天下也!”马自强继续回道。 朱翊钧点了点头,心想这还挺有意思,敢情这儒家治国理念还是有变通之处的嘛,难怪满清入关后,衍圣公一家未守臣礼,想必也是因为权也! 朱翊钧继续问道:“前日有官员上奏建议起用俞大猷教习朕武事,以强健体魄,通晓兵事,先生便上了一疏反对此议,言为君者当重在施仁政,修武乃将者之业,朕觉得先生说的也有道理,但朕欲施仁政于天下,便不能不强健体魄,而外虏内寇亦需提防清剿,朕不能不晓兵事,故施仁政虽为礼,然习武事也当为权也!先生觉得然否?” 马自强没想到被十岁小皇帝问了进去,只得点头称是:“臣迂腐,未懂陛下与元辅之苦心。” “马先生不必如此,然群臣中难免有不明中,故朕希望,马先生为此撰文向天下人剖析之,以解天下人之惑,不知马先生可否?到时候署马先生之名,由司礼监经厂刊印,以发天下!” 朱翊钧这么一说,马自强冷汗直冒,心想:“这如何能行,自己要是写这种支持陛下习武事的文章发行天下,只会被天下文士骂为名教叛徒啊!” 第18章 帝王习武 朱翊钧给马自强出了个难题,但他并不是真的想为难这位老师,而是想试探一下这位老师有没有坚持己见与天下人作对的勇气。 朱翊钧相信很多文官都不相信“人欲”能灭,最多只是坚持修身以尽量灭人欲,靠近圣人,甚至相信事有权宜,人当变通的。 然而,朱翊钧需要的是有勇气把这种想法说出来的人。 朱翊钧相信未来大明要改革需要的就是这类有勇气的官员。 马自强哆嗦着道:“陛下恕罪,臣才学浅薄,文章充数还可,为天下人解惑,实在难也!” 朱翊钧心中暗笑:“你马自强要是才学浅薄,怎么成了朕的首班讲读官的。” 当然。 朱翊钧也没有难为马自强,只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朕也不强逼先生,先生也不必自谦,当继续为朕解疑答惑,传旨,赐马先生银五十两。” “谢陛下隆恩!” 马自强拭汗拜礼而去。 站在后面的讲读官沈鲤心中不由得暗叹,多好的机会,你马自强但凡有点胆子,就会简在帝心了。 “陛下所言,臣认为甚为妥当,为政者当以晓正理于天下,以杜绝其谬论也!” 张居正从朱翊钧与马自强的议论中,意识到让朝廷发文向天下人剖析政令算是引导思想引导舆论的一种办法,所以忙说了一句。 张居正对正德以来时下各大书院学生颇好空谈、诋毁朝政的现象深恶痛绝,很早就有禁绝天下书院,以正学风的想法,如今听朱翊钧这么说,开始觉得朝廷不但应该禁绝空谈,更应该掌控舆论。 “朕不过是随口一说,张先生如果觉得好,可以与内阁、六科商议,拟个条呈上来”。 朱翊钧没想到张居正这么厉害,自己不过这么一说,言语间只是有让马自强写文章告天下人知道的意思,他就意识到了要控制舆论的必要性。 自己这位首辅能比别人多看一步啊。 朱翊钧决定以后还是别在张居正面前太耍小聪明,免得自己被他给利用了。 “臣遵旨!” 张居正回了一句。 …… 在朱翊钧日复一日的上着日讲的时候,俞大猷终于进了京。 朱翊钧也在这一天下午见到了俞大猷。 大明自弘治朝以后有武举,然而到现在并没有皇帝学武的一系列规章制度。 朱翊钧自然很想把皇帝学武也同学文一样制度化,也来个武经筵或者武日讲什么的。 但是,朱翊钧知道在他亲政之前是不可能实现的,因为皇帝尚武对于文官们而言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如今朱翊钧能让俞大猷教习自己武事是靠的张居正这个首辅开明和政治交易得到的机会,根本不会被文官们当作值得提倡的事。 甚至即便是李太后也只是勉勉强强地答应了而已,要是朱翊钧想要和戚继光去边镇,朱翊钧相信,他肯定比武宗朱厚照遇到的阻力还要大。 正因为此,俞大猷教习朱翊钧武事一事显得很低调,没有像日讲那样兴师动众,内阁、司礼监、讲官、锦衣卫系统的官员都同时参与。 但这也让朱翊钧在下午向俞大猷学习武事的课程更加自由了些,毕竟在上午的日讲,他要应对许多清流文官,而在下午,他只需面对俞大猷一人便行,旁边还没有文臣看着。 “朱翊镠,朱尧媖,站端正!腰挺直!脚并拢!待会,俞将军来了,要让他看见我们我大明皇嗣的英武!” 潞王朱翊镠与永宁公主朱尧媖在知道俞大猷要来教朱翊钧武术后也很感兴趣,央求着李太后答应,让他们也跟着朱翊钧向俞大猷学武。 朱翊钧也在从旁怂恿,以学武不同于学文,没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规矩和只是为了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的理由说动了李太后。 于是。 在俞大猷进宫教习朱翊钧的第一天,潞王和永宁公主也在这里。 由此可见,在当权者眼里,学习武事是多么随便的一件事。 “皇兄,永宁站好啦!” 此时的永宁公主还没有到结婚的年龄,也还没有被冯保坑害,所以还很活泼,两手贴在裤边,甜甜笑道。 朱翊钧点了点头。 这时候,朱翊镠也喊道:“皇兄,我也站好啦!” “很好!俞将军马上就来了!待会记得一起喊,俞将军好!” 朱翊钧说着就也站在了朱翊镠左侧,然后没多久,就看见俞大猷在一个内宦的带领下走了过来,便忙喊道:“俞将军好!” 声音很是宏亮! 俞大猷见三个身着缞服的小孩笔直地站在前面,脸上虽稚气未脱,但却十分精神,意识到这里面或许就有大明最尊贵的皇帝陛下,忙跪了下来:“陛下好!潞王殿下好!永宁公主殿下好!” “皇兄,为什么俞将军也向我们问好?还跪下问好?”永宁公主问道。 “因为在纲常上,我们比俞将军尊贵,所以俞将军要向我们拜礼问好,而我们向俞将军问好,是因为在道德上,我们要尊敬师长!” 朱翊钧说着就来到了俞大猷面前:“俞将军请起,俞将军觉得朕说的可对?” “陛下的话,自然是没有错的!臣谢陛下!” 俞大猷站了起来,他可没想到自己被升官进京竟然是教三个小孩练武,但一想到这里面一个是皇帝,一个是王爷,一个是公主,心里也就没有那么不愉快了。 只不过,等级秩序摆在那里,俞大猷并不知道该怎么教。 “将军不必有所担忧,朕已向太后说明过情况,在校场外,我们是更尊贵的人,但在校场上,你是师长,我们是学生,所以,除不准体罚外,一切皆由俞将军说了算。” 朱翊钧说后,俞大猷称了声是,便道:“先看一步走,再看一伸手,陛下和两位殿下既要学武,那臣便先教你们步法!” 朱翊钧也是第一次学武,也不知道怎么学,便也只站了回去,等着俞大猷教。 俞大猷倒也很认真地开始教导起来,在他看来,皇帝陛下和两位殿下这个年纪的确适合练武,等长大后反而不好学。 第19章 手脚不干净的人 宫墙下,朱翊钧与自己弟弟妹妹一起,端端正正地蹲着马步。 因蹲了约有一刻钟,三人的小脸都憋得通红。 俞大猷则站在三人对面一脸肃然,仅仅一天,他就把自己代入了严师的角色。 因为潞王犯了错,如今连带着三人都要跟着蹲马步。 永宁公主瞪了潞王一眼,心里觉得都是五弟的错。 潞王则没有注意到自己在被永宁嫌弃,老老实实地捏着胖胖的拳头,撅着屁股,甚至晃都没晃一下,因为皇兄说过,要想当大将军,就得练好武,听从命令。 朱翊钧上了一上午的日讲,正觉得枯燥,如今一上武课就跟着一起被罚蹲马步,他也没觉得什么,只是此时的他思绪早已飞到了别处。 虽说登基已有两个多月,还换了一任首辅,但朱翊钧发现自己好像依旧没能为这帝国带来什么样的改变,他不知道高拱在月港干得如何,有没有受到政敌的刁难,不过,现在的他,即便高拱遭到政敌的刁难,他也不能怎么样。 朱翊钧开始希望自己快快长大,长大后才好真正掌握属于自己的权力。 “陛下,请集中精神!” 俞大猷拱手说道。 朱翊钧点了点头,忙收回思绪。 过了一会儿,俞大猷见一炷香已燃尽,才道:“惩罚结束,原地活动,半刻钟之后,继续学习步法。” 朱翊钧站了起来,看向旁边的永宁:“永宁,累吗?” “回皇兄,永宁不累!” 永宁说着就朝潞王做了个鬼脸,潞王也不示弱,也回了个鬼脸,还拍了拍屁股,要对着永宁打臭屁。 朱翊钧则走到俞大猷身边来:“俞将军,你知道朕为什么要练武吗?” “臣不知,请陛下明示”,俞大猷拱手回道。 “因为即便这紫禁城禁卫森严,即便朕贵为天子,然依旧会有危机,而有时候三步之内,韬略计谋已无用,而谁能先杀死谁才更关键。” 朱翊钧说完就淡淡一笑。 俞大猷神色有些凝重起来:“陛下是说,有人要谋害陛下?” “倒不是如此,只要朕按照他们的安排来做皇帝,安心做一个傀儡,自然不会有什么谋害,俞大猷如果是忠臣,就请把毕生绝学传授给朕,不仅仅是武艺,还有练兵、作战以及如何用兵等!” 朱翊钧说着就又笑道:“外人只知道朕跟着你学武是为强身健体,但你俞大猷可不仅仅是一个武林高手。” 俞大猷暗自惊讶小皇帝的城府,但他很欣慰小皇帝愿意学习兵家之学,忙拱手道:“请陛下放心。” “暗处有冯保耳目,朕不便和你多作交流,但朕要提醒的是,如果太后和张先生他们向你打听朕的时候,你应该知道哪些该回答,哪些不该回答。” 朱翊钧眼睛一直在瞟着四周,见宫门有一小内宦探出半个脑袋后,就没再和俞大猷暗语,直接拉住正在追着永宁的潞王:“皇弟,不准欺负永宁!” “为什么呀!她说我笨!” 潞王瘪嘴问道,满脸不解,似乎要哭了的样子。 “因为她是女孩子,能当将军的男子汉都是不会欺负女孩子的!”朱翊钧说后,潞王就“哦”了一声,然后迈着小肥腿站在了朱翊钧旁边,把流到唇沿的鼻涕又收了回去。 永宁朝潞王吐了吐舌头也站在了朱翊钧旁边。 …… 这边。 “冯公公,刚才,小的去看了,陛下没有单独与俞大猷谈论,只潞王和永宁公主好像闹得不愉快。” 偷看朱翊钧练武的内宦周海来到冯保身边禀道。 冯保将殿内的清明上河图取了下来,铺在案上一边看着一边回道:“知道了,继续看着陛下,如果俞大猷向陛下进了谗言,或者进献了什么不该进献的礼物,就速来告诉本公。” 说着,冯保便对自己另一名亲信何牧宦官吩咐道:“这幅画本公替陛下看了,是赝品,替陛下收起来,送到我府上去。” 周海和何牧都应声去了。 但就在这时候,又有一名内宦跑来:“老祖宗,陛下来了!” 冯保听从忙喊道:“何牧,把画放回来!” 何牧忙跑了回来,刚拿着画要回到殿内,冯保就见朱翊钧已经出现,忙一巴掌扇在了何牧脸上:“混账东西,狗胆包天啊你,连皇宫的珍宝都敢偷,来人,将他拉下去打死!” 朱翊钧正巧这时候走了过来,见一内宦已经被人捂着嘴拖了下去,不由得问着冯保:“大伴,他怎么了?” “陛下,他是乾清宫负责洒扫的奴婢何牧,这家伙手脚不干净,企图偷皇宫里的画出去卖了换银子,老奴正巧看见了,已令人将他拖下去打死,怕吵到了太后,所以,让人捂住了他的嘴,陛下练了一天的武,想必也累了,是否需要传入伺候陛下沐浴?” “先不急,等汗发干了再沐浴”,朱翊钧说着就从冯保手里接过画来,打开着问道:“这是什么画,值得这家伙冒死来偷?” “北宋年间,张择端画的《清明上河图》”,冯保回道。 “手脚不干净的人的确该打死!不过这《清明上河图》,朕倒是第一次知道,大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妨给朕讲讲这幅画的妙处”。 朱翊钧一语双关的说了一句,但他的确不知道自己的乾清宫还藏有《清明上河图》这样的珍宝,因为诺大个皇宫宝贝太多,除了负责管理皇宫的太监知道,他这个皇帝自然是记不清的,但他相信权力太低的宦官只怕也没胆量偷皇宫的宝贝,只有像冯保这样得太后宠信又是托孤大臣的大太监才有胆量,而且朱翊钧一看冯保那两眼直勾勾看着《清明上河图》的眼神也猜得出来,谁才是真正手脚不干净的人。 不过,朱翊钧没有拆穿,因为他知道自己现在拆穿也抓不到实证。 冯保听朱翊钧要他讲解这画的妙处,一时不由得故作严肃地谏言道:“陛下,宋徽宗就是因为痴迷于书画而亡国的,所以,老奴觉得陛下既是君王,当应远离这些迷人心志的玩物,这画不妨交给老奴,由老奴保存起来,以免又被眼皮浅的人偷了去。” 第20章 太监张宏 朱翊钧看了冯保一眼,他才不会让“小偷”替自己保管宝物,只点头道:“大伴说的是,朕要励精图治,就不能玩物丧志,现在不可以,将来也不可以,名人字画,古玩玉器,就不能留在身边,当送于至亲,以全孝道” 朱翊钧说着便吩咐道:“大伴,立刻吩咐他们把朕书房里的古董字画都搬到母后那里去,母后那里放不下的,就放在嫡母那里。” 冯保本来是想借着劝谏朱翊钧不要玩物丧志的时候,好借着替皇帝管理珍宝的机会,把这些珍宝当中被自己喜爱的悄悄带回家里去,而且理由也很正当,甚至将来流传出去还是一段美名,毕竟自己可是在劝皇帝不要学宋徽宗呢。 但冯保没想到小皇帝没有上自己的当,尽然以孝敬太后为由要把这些珍宝送给太后,这等于把这些皇宫宝贝保存到了太后那里,无疑让他以后没办法顺手牵羊了,他冯保可不敢在太后那里拿东西走。 “母后,朕近来读书,了解了历代王朝兴替之因,思觉为帝者,当不应以沉迷于享乐,唐玄宗因音乐而致安史乱,李后主因诗词而亡江山,宋徽宗因书画而丢社稷,所以,朕决定将书房内的所有古董字画,全送给母后,由母后亲自保管!以明儿臣不愿沉迷于此间之志!请母后成全!” 朱翊钧向李太后阐述了自己突然让太监搬来大量古董字画到李太后佛堂的原因。 李太后自然极为高兴,不由得摸了摸朱翊钧的束冠:“吾儿能学有所悟,哀家甚为高兴,难得您能有这样的决心,那哀家就替你保管好!冯保,记得让起居注的官员把皇帝今日做的事记下,另外告知给张先生知道。” “老奴遵旨,陛下此举既明了志又尽了孝,乃仁道也!” 冯保心里虽然很不愿意这样,但还是强自笑了起来,也称颂着朱翊钧。 朱翊钧接下来又向李太后提出了要出宫去武清伯府的事,眼下已经是八月底,而李太后答应过让朱翊钧每一个月替自己微服去一次武清伯府尽孝,所以也没有拒绝,只嘱咐张宏等太监小心伺候着。 冯保因此看了张宏一眼。 当晚,冯保找到张宏:“张公公自南京归来后,甚得太后与陛下器重,如今都快要在我冯保之上了,真是可喜可贺啊!” 张宏如何听不出冯保的意思,忙诚惶诚恐地回道:“冯公公此话真正是让张宏无地自容,张宏哪敢与您比,您是托孤大臣,张宏能有今天也是冯公公给的,张宏岂敢忘了冯公公的恩德。” “张公公明白就好,当初可是咱家在太后面前荐的你,说你忠厚老实,才让你进了司礼监,如今还代替咱家跟在皇上身边,这差事你可得办好咯,不可能让陛下有了闪失,当然陛下如果有什么做的不好的地方,你也可以劝两句,或者说给咱家知道,咱家再告诉给太后,明白吗?” 冯保说道。 张宏知道冯保这是让自己监视皇帝的意思,但他也知道如今冯保深得太后信赖,又执掌司礼监兼东厂,自己是斗不过的,所以也就答应了下来:“张宏明白。” “你在你的干儿子里选一个聪明的告诉咱家,咱家让他进内书堂读书,以后每一个月,你就让他把你在御前听到的看到的给咱家报告一次,这是太后的意思,为的是防止陛下出宫时玩得没了边际,明白吗?” 冯保点点头道。 “张宏明白!”张宏便向冯保提了自己一个干儿子的名字,这相当于把自己的一个心腹透露给了冯保,而冯保自然也可以更加好控制他。 …… 第二天未时过后,朱翊钧便出了宫,张宏与一干护卫跟着。 朱翊钧看着张宏一直谨小慎微的样子,不由得问了一句:“张大伴,朕记得你比冯大伴还要早些进宫,当年是因为劝谏先帝戒色才被贬到南京当守备的,是吧?” “回陛下!老奴不记得自己何时进的宫了,只记得陛下和太后的恩德,若不是陛下和太后,老奴也不会回来。” 张宏回道。 “你是宫里的老人,朕和太后都很倚重你,朕当初劝太后让你回来进司礼监,可不只是让你只做个秉笔太监”。 朱翊钧这么说有两个意思,一是告诉张宏是自己在太后面前荐举的他,二是告诉张宏自己有让他升官的意思,这样说的目的,自然是要拉拢张宏以制衡冯保。 张宏也识趣,说道:“老奴一直记得陛下和太后的恩德,每日都替陛下和太后念佛。” “嗯,光是念佛是不够的,朕以后还需要你挑更重的担子,你想让你掌管东厂”,朱翊钧说后就找了。 张宏怔住了,他自然想掌管东厂,但他也知道这里面的难处,所以只是看着朱翊钧的背影摇了摇头。 朱翊钧到了武清伯府。 武清伯和朱翊钧的三个舅舅除三舅李文进在御马监当太监外,此时都出府来迎接。 不过,因为朱翊钧是微服来访,为不引起文臣议论,所以也没拘泥于什么礼节,武清伯和两个儿子都是着常服将朱翊钧迎进了府邸。 “知道陛下要来后,臣高兴得连午觉都没睡,拙……你外婆已经吩咐人备下了好酒好菜,就等着陛下您呢。” 武清伯本来想学学官场上的文官们的表达方式来称呼自己老婆,结果一时记不清怎么称呼,只好直接向朱翊钧说了“你外婆。” 朱翊钧微微一笑,也没有拆穿,只跟着武清伯进入了厅堂。 一时饭毕,朱翊钧与武清伯一家人闲聊了一会儿,便拉着武清伯进入了里屋,只让张宏在外面站着,然后低声问道: “外公,朕几天一直都在想着做生意的事,发现大臣们奏疏里都说最近棉布与生丝的生意是最赚的,那些西洋番最是喜欢这两样货,所以,朕想着我们何不在这上面想想法子。” “不敢瞒陛下,臣也想做棉布的生意,臣听山西那边的商人说,现在这天比往年都冷些,每年关外的鞑子需要的棉衣都比往常要多许多,那些山西商人把棉衣卖给鞑子就没有小赚的!” 武清伯老家是山西的,当年因灾荒从山西逃难进京,所以如今成了皇亲国戚,认识的官员也大都是山西籍的官员,与王崇古、张四维走得近,如今提到生意自然也是关注到晋商的路子。 而朱翊钧听后不由得皱眉起来,心想难道晋商现在就已经开始冒头了?不过如果只是棉布生意的话倒也可以接受,若是走私重要战略资源,自己将来必须自然不能轻饶。 “那我们便做棉布的生意!” 说着,朱翊钧先看了看周围,他知道东厂现在在冯保手里,所以要警惕些,用更低的声音问道:“外公,我让你打听的那女孩,你可有打听?” 武清伯只以为自己这外孙早熟,想收民间女孩子,也乐于巴结自己这皇帝外孙,只低声说道:“怕太后知道,臣不敢亲自打听,只让信得过的一个仆人悄悄借着采办的名义去打听了,那个二丫家里只有一母,其母每日只做织布活养活她母子,臣本来想把她们都买了,但她母亲不愿意,说不想来大户人家为奴,想必以前也是官宦人家,只是后来家道中落了,所以还有股子心气。” “那日,朕见她被青皮追打,外公可知道是为何?”朱翊钧问道。 “自然是因为得罪了牙行,她这样的普通人家,织的棉布算是散布,散布只能卖给牙行,再由牙行卖给客商,客商再卖到关外去,与江南是一样的道理; 这姑娘不愿意棉布被牙行压价就自己去集市上偷着卖,这些青皮都是牙行收买了的,见到她这样偷卖的自然要教训一番!不过,她不用担心去集市卖布被牙行打了,臣暗中派人去她家里收布,以高于市价一成的价格收,毕竟是陛下您让臣帮她的,臣瞧着她也像太后年轻时候的样子,长得俊俏偏偏性子倔,很让臣喜欢!” 武清伯说道。 朱翊钧只点了点头,他注意二丫不过是下个散棋,暂时还不知道有没有用,也就没再谈论这个话题,又与武清伯说了些别的闲话才出来。 第21章 宫禁之内谁说了算 冯保看着张宏,问道:“陛下,去了武清伯府后可做了什么出格的事?” 张宏回道:“没有,陛下只在武清伯府待了一会儿。” “陛下可有拉拢你?” 冯保心想张宏的确没有说谎,东厂的人也说陛下去了武清伯府便没有出去,但还是又问了一句。 张宏犹豫了片刻,心里在纠结要不要说。 冯保冷冷“嗯”了一声,目光如寒刀一样指着张宏。 “没有,陛下没有拉拢我”,张宏心脏似乎快跳到了嗓子眼,手心浸满了汗。 黑夜里,冯保走到了张宏面前,笑着露出一排细密的牙来:“那出宫门的时候,陛下和你说了什么?” “如实回答咱家!” 冯保转身把桌沿一拍,拿出几本奏疏来:“这些可都是弹劾你的奏疏,张宏老公公,尤其是你老冤家广西道试御史胡涍,弹劾的最凶,你要不要听听,我要想让你回南京,想必张先生也是会愿意帮忙的,你说呢,张宏老公公。” 扑通! 张宏匍匐在地上,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冒了出来:“老朽糊涂,冯公公勿怪,陛下说了有意让老朽执掌东厂。” “起来吧,张宏老公公,您以前可是先帝御前服侍的最久的人,哪能让您给我下跪呢。” 冯保说着就忽的一下就转头怒瞪了张宏一眼:“别想瞒着我!” 张宏不由得一哆嗦。 冯保笑了笑,把拇指放在烛灯下,转动起拇指上的扳指起来:“看来陛下很看重你,张宏老公公,你得尽兴王事呀,其他的话,就不用咱家多说了,你只需记住,这宫禁之内还是咱家说了算的,你悄悄地出去吧。” …… “宫禁之内是冯保说了算,陛下,您不该这么快就向张宏剖明心意,防人之心不可无,即便他张宏不会害您,但也未必甘愿为您送死。” 俞大猷一边规范着朱翊钧出拳的动作一边趁着背对宫门的时候回了一句。 虽然朱翊钧不清楚俞大猷除了骁勇善战外于官场权术算不算厉害,但他认为俞大猷能在官场上做到总兵官,应该也不是只知道上阵杀敌的粗莽之人,所以,朱翊钧有时候还会向俞大猷请教一些权谋之类的问题。 毕竟现在他也只有俞大猷可以请教,在张居正面前,有很多官员陪着不好私自交谈,李太后周围也会隔墙有耳,至于武清伯,一个泥瓦匠出身的,靠女儿博得显贵之位,自然也不靠谱了。 朱翊钧本来打算把张宏发展成自己心腹,以后也好在私底下向张宏这老太监交流,结果俞大猷这么一说,让他意识到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忙问道:“俞将军的意思是说,张宏要想在宫禁之内活下去,只能听冯保的?” “臣带兵多年,知道谁也不会允许自己的地盘有人不守规矩,如果巡抚总督想拉拢分化某人的部将,那这个人一定会先让这被拉拢的部将死!除非这部将把实情说出来。” 俞大猷说道。 “俞将军,那朕应该怎么做?”朱翊钧虚心请教后,又说道:“朕虽年幼,但也不能容忍卧榻之侧伏一豺狼啊,若是偷偷东西也就算了,难保有一天不会弑主,何况天天被人盯着也难受。” “陛下要么忍,要么学学那些带兵的文官”,俞大猷回道。 朱翊钧想说,但还是先看了宫门处,见一小太监又探出脑袋来,便忙闭住了嘴,待转身挥拳时,才问道:“怎么学?” “巡抚总督们见拉拢武官部将不成,就自己成立标营,把最好的装备给自己的标营,甚至钱粮都优先给自己标营,如此,武将们最终都甘愿为巡抚总督们控制!” 俞大猷说着就又去指点了一下永宁公主和潞王,然后又走了过来,对朱翊钧说道:“可惜,陛下和潞王都很小,至少还得等十年,而且陛下连自己的银子都不能自己控制。” “不,朕有办法挣到自己能自由使用的银子,俞将军等着瞧吧!” 朱翊钧说着就跟着岔腿来了个一字马,松软的御花园草地在阳光的照射后有些发烫,但他还是咬牙坚持着。 …… “太后,老奴想辞去提督东厂之职,请太后准允!” 冯保跪在李太后面前,说道。 “冯大伴怎么突然想辞去提督东厂一职了?”李太后问道。 “自从先帝任命老奴以司礼监掌印提督东厂以来,外头便有风言风语说老奴这是权掌内廷,图谋不轨,且掌印太监不提督东厂也是成例”,冯保回道。 “那你觉得该谁提督东厂比较好?”李太后觉得冯保说的也有理,便又问了一句,她比较信任冯保,相信冯保推荐的内臣也应该比较可靠。 “老奴认为张宏忠直耿介,且资历老,当胜任此职”,冯保回道。 李太后点了点头,她对张宏还是颇有好感的,便忙命人传了张宏来,问道:“张宏,你可愿兼掌东厂?” 张宏知道这是冯保的试探,忙跪了下来,惶恐不已道:“请太后收回成命!老奴年迈体衰,进司礼监秉笔已难当重任,如今陪侍陛下左右,更无闲暇,这东厂素来是内廷要衙,臣实在无法胜任!冯公公执掌东厂以来,宫府和谐,几乎闹事者,可见其能,如今新帝登基,百废待兴,请太后勿要在这个时候换厂臣!以免天下疑心啊!” 李太后见张宏拒绝,看了冯保一眼,良久后道:“也罢!张宏说的对,这个时候不宜换厂臣,冯保你继续兼着吧。” 冯保与张宏便退了出去。 等朱翊钧练完武,张宏已经回来了,但朱翊钧却没有再和张宏说话,只一边走着一边思索着俞大猷和自己说的话,思忖良久后,忽然开口道:“张宏,朕想问问,你当年劝谏先帝,不怕被先帝怒而杀之吗?” “回陛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匡正君王也是为臣之道”,张宏回道。 “不错,张宏,你要是有根的话,也能进内阁!不过,照你这么说,君是可以让臣死的,对吧”,朱翊钧笑问道。 “是的”,张宏总觉得眼前这小皇帝话里有话,但也不知道小皇帝想表达什么意思。 “你放心,朕知道你是忠臣,朕将来不会让你死的!” 朱翊钧说后就走了。 张宏想了想,明白了过来,叹道:“在宫禁之内,虽方圆不过数里,却是如履薄冰,如履薄冰啊!” 两个时辰后。 冯保问着张宏:“你说咱家是不是忠臣?” “冯公公是不是忠臣,老奴说了不算,太后说了算。”张宏回道。 “没错,你那干儿子已经进了内书堂,到时候咱家让他接你的班,好生伺候陛下去吧”,冯保说道。 第22章 机械化第一步与张居正的谋划 御用监掌印太监张鲸跪在地上,看着满地的纸团,忍受着一个又一个纸团砸向自己,而不敢发出一言。 过了好一会儿,朱翊钧才意识到张鲸已经来了,便道:“你起来吧,先在旁边坐一会儿!赐茶!” 朱翊钧说后继续画着飞梭的图纸,心想这个时代没有硬笔铅笔,作设计图真是累得手腕疼,木尺太厚不好画直线不说,关键毛笔靠着木尺一勾,还会托上墨,毁了图纸。 朱翊钧也不知道废了多少纸,他相信如果是连衙门文告都要求不能留空白而浪费纸的海瑞知道了肯定会劝谏的,好在他最终用描眉的细笔画出了飞梭图纸。 朱翊钧吹干了上面的墨迹,朝张鲸招了招手:“你过来。” 张鲸这里刚谢了恩半坐在椅子上喝茶,心里还很感激,心想如今新皇上可比先帝还要宽厚,每次自己被召见来都能被赐座赐茶,所以,见朱翊钧招他过去,他也比隆庆帝时期更加卖力,忙踩在地上一堆纸团的空隙间,不敢踩了御笔画的纸团,如施展凌波微步一般迅速靠到了朱翊钧身边来:“陛下,有何吩咐?” 朱翊钧把这个图纸递了过去:“这个知道是什么吗?” 张鲸眯着细眼,仔细瞧了瞧:“看起来像个织布用的梭子,可这中间和两端怎的有这些机巧玩意儿?” “这可不是梭子,这是朕新设计的玩物,不准告诉出去,要是让母后知道了,朕饶不了你!” 朱翊钧可不想飞梭的作用过早的让太多人知道,他要抓住商机,就只能说谎。 张宏听朱翊钧说只是制造玩物,也没有多言,自从朱翊钧暗示他后,他已经明白无论陛下做什么,只要不是太出格的事,他都不会阻止甚至也不会主动去打小报告,毕竟他也不能得罪了皇帝陛下,要是被皇帝记了仇,自己迟早会被弄死的。 张鲸听后也只连忙应着:“陛下放心,老奴不会说的。” 朱翊钧自然不能保证自己做玩具的事不会被太后知道,但他相信自己当日给张宏说的话,冯保也能听见,他们应该明白对朕不能限制的太狠,当然,就算他们告诉了太后,朱翊钧也有自己的应对之策。 何况,朱翊钧觉得自己总不能因为怕这怕那而什么都不做吧,小孩子想做个玩物也是童年心性,不算太出格,总不至于因此废了自己的帝位。 “很好,你且说说,这个,御用监能做出来吗?”朱翊钧问道。 张鲸在御用监待了也有段时间,对营造也颇有涉猎,看了一会儿,说道:“陛下,这玩意儿和梭子比较像,整体上倒也不难,可以先做个梭子再镂空磨出滚子来,这个御用监里做机括的木匠应该会,两端这个一环接一环的金丝圈比较难,得会拉制金银丝的工匠们才能拉出来,老奴可以让拉制首饰的金银匠们试试。” 朱翊钧知道张鲸所说的金丝圈是自己上面的弹簧,心想金银延展性好,但是用金银硬度不够且成本高,根本不能拿来做弹簧,便忙道:“这不是金丝圈,这是铁丝圈,叫弹簧!必须用铁丝做!” “那老奴让他们用苏钢试试”,张鲸回道。 “去吧,让一部分人专门这两端的弹簧,让一部分专门做这种像梭子的机括,再让一部分让把他们组装起来,不能让一个人知道所有的营造过程,另外,这玩意的造价以及花费工人的工时,都得给朕记好,朕到时候会问,明白吗?” 朱翊钧嘱咐了一句,他也不知道张鲸为何会提起苏钢,但心想苏钢应该是这个时代的好钢吧。 张鲸忙答应了,心里虽然好奇为何一个玩意儿会让陛下这么小心,但也不好多问。 朱翊钧见张鲸走后才出了书房,他不知道张鲸能不能让御用监制造出飞梭,但他相信只要御用监能制造出飞梭,那么自己将会对大明的纺织业产生很大的影响,虽说飞梭结构并不复杂,但也算半机械品,也算是为大明机械化走出了第一步。 犹如朱翊钧所料,冯保没有告诉李太后关于自己做“玩具”的事,而朱翊钧也没再把心思放在对付冯保上,因为他知道冯保是自己现在还不能除掉的,因为冯保有自己母后支持,朱翊钧记得原本历史上就是因为朱翊钧要杀了冯保结果冯保向李太后告状而导致李太后差点废了自己的。 按理,皇帝这个位置坐了下去,就没谁有权力废掉皇帝。 但一旦文官集团与外戚集团加上内廷联合起来,想废一个皇帝还是很容易的。 朱翊钧觉得俞大猷说得很对,自己得有学学那些巡抚总督们,要有自己的标营。 而要建立标营首先得要有钱,要有钱就得建立自己的产业,这一点,朱翊钧倒是早已想到了的。 …… 张居正在知道朱翊钧把字画都交给李太后保管后很是触动,连忙上了一封奏疏称赞皇帝朱翊钧。 而朱翊钧表现出的励精图治也让张居正更加有动力去实现革新除弊的夙愿。 但张居正想要开启万历新政,仅仅赶跑了高拱是不够的,如今的部院大臣,还都不是他的人,而且,新补的阁臣会不会与他产生掣肘,也是他担心的。 虽说冯保已经表态支持张居正,但张居正也不能因此完全放心,因为很快他就发现冯保就给他出了个难题。 “老爷,徐爵说,内相的意思是让潘晟入阁!” 游七对张居正说道。 张居正两眼顿时闪现出一抹怒色:“他冯保想干什么?想架空我张居正,还是想制衡我,不但操控内廷,还想操控外朝不成,谁不知道潘晟是他冯保的老师!” “那这事应该怎么办?”游七问道。 “顺势而为!” 张居正思索良久后,笑了起来:“吏部尚书杨博资历太老,将来改革难免会掣肘,但如今冯保想让潘晟入阁,想必杨公是不会答应的!正好借杨公之手驱潘晟,借冯保之手驱杨博!” 第23章 吏部尚书争权 隆庆六年九月初一日的上午,朱翊钧刚上完经文课的日讲,正于暖阁内亲览奏疏,就听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宏念到了张居正的奏本,而奏本内容自然是请求皇帝增补阁臣。 朱翊钧也猜到时下要增补新的阁臣,内阁大学士从三杨以后,权力便逐渐增加,到嘉靖以后更是因掌部事而渐渐居于六部之上,渐渐的入内阁已经成为文官们最高的追求,所以,如今增补内阁大学士,算是大明的一件很重要的人事任命。 内阁大学士的任命一般有两种方式,一种是特简,一种是廷推。 特简即皇帝直接下中旨任命一官员入阁或根据中官亦或内阁阁臣推荐,廷推则是由吏部会同九卿、科道官推选。 在朱翊钧做皇帝以前,内阁大学士的任命有特简也有廷推的,不过还是以特简为主,因为廷推阁臣是弘治八年才开始的,而从弘治到如今,在位时间最长的嘉靖皇帝不是一位愿意让大臣推选阁臣的皇帝,所以阁臣任命还是特简为主。 张居正奏请增补阁臣的目的一是显示自己不擅权自专,二是客观条件下,大明朝政务繁杂,内阁只有一个阁臣实在是忙不过来。 事实上,这种增补阁臣的朝廷大事在张居正上奏之前就已经开始有了风声,最开始是有科道官上疏建言朝廷增补阁臣,张居正当时没有票拟而是让皇帝亲答,朱翊钧知道这是张居正在试探自己够不够信任他,便直接批复“知道了”,没有明旨要求增补阁臣,以表示对张居正的信任。 而接下来,便已经开始有各大臣相继走张居正、冯保的门路,毕竟大家都知道增补阁臣的事虽然皇帝没有直接同意,但肯定是会发生的事,自然也都想靠张居正或冯保被皇帝简拔进内阁。 所以,冯保也联络张居正,希望让潘晟入阁,很明显,潘晟走了冯保的路子。 而张居正接下来也就顺水推舟,主动奏请皇帝增补阁臣。 张居正主动奏请皇帝增补阁臣,也就意味着,增补阁臣已然是板上钉钉了。 “既然是张先生奏请,朕便准允增补阁臣,不知张先生准备推举何人入阁?” 朱翊钧这么一问,等于是要特简大臣入阁,而且是让张居正推荐,这既是表现对张居正的信任,也是依照历史上正统朝幼帝临朝时的惯例,当时曹鼐、马愉等内阁大学士皆是杨士奇、杨荣推荐的,这算是对托孤大臣的一种尊重。 冯保此时不由得笑了笑,他之所以联络张居正让潘晟入阁,便是猜到皇帝会让张居正推荐,毕竟这也是太后的意思,而如今,在冯保看来,张居正推荐的时候肯定会推荐自己老师潘晟入阁的。 “回禀陛下,臣推举潘晟、吕调阳入阁!” 潘晟是礼部尚书,吕调阳是南京礼部左侍郎。 朱翊钧也知道大明阁臣多从吏部和礼部堂官出,所以见如今张居正推荐的两官员皆是礼部堂官也不觉得奇怪。 张居正真正想推荐的是吕调阳,但他明面上还是要照顾冯保的,所以,还是推举了潘晟。 但张居正相信在西厢房的吏部尚书杨博不会不反对的。 朱翊钧点了点头,但他没有说话,上日讲久了后,朱翊钧算是知道上午的日讲真正值得他学习的不是经文,而是经文课结束后这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在这个时候,帝国顶层的文官与司礼监太监会向他展示帝国精英们的各种利益角逐。 名义上朱翊钧是决策者,但事实上都是彼此妥协,但很多时候都是张居正赢,因为张居正有李太后、自己这个皇帝还有冯保的支持。 这时候,吏部尚书杨博站了出来:“陛下,臣有异议!” 杨博除本职吏部尚书外,还有加官少帅兼太子太师,所以也出席了日讲,如今见张居正推荐潘晟与吕调阳入阁,便站了出来。 朱翊钧就知道杨博会站出来反对,因为这人事任命的大权吏部就应该争一争,身为吏部尚书的杨博如果不敢争夺由内阁夺去的人事大权就会显得懦弱,而杨博明显不是一位懦弱的礼部尚书,而直接言道: “陛下,阁臣居中枢,乃天下重臣,不可轻举,元辅所荐之人固为名望皆重者,然不经会推,恐令天下人不服,且也会使元辅被人构陷私护同党之嫌。” 朱翊钧暗中承认杨博为吏部争权的言论颇有力道,先是表明主旨,阁臣不能随便由一个大臣举荐,然后给张居正面子,没有如不懂世事的年轻科道言官一样直接驳斥张居正推荐的官员多么不堪,而是说他们都是值得入阁的,但也说虽都是德高望重之辈,但如此随便的特简还是会令天下人不服,摆出一服是在为被张居正推荐的大臣们考虑的样子,甚至还进一步说明这样做也是为了张居正考虑,不让张居正被人骂成是在扶持亲信。 当然,言外之意也是在威胁,意思是如果不会推,将会有大臣弹劾张居正扶持同党。 这就是三朝老臣争权的艺术,话说的既有情商也没有说半句废话,而且还绵里藏针。 冯保刚才得意地神色消失不见了,杨博的反对让他很不高兴。 朱翊钧看了冯保一眼,见冯保神情不悦,他心情倒是不错,但他也不由得为杨博暗自捏一把汗,心想这杨博也真是大胆,敢和张居正作对,不知道张居正和冯保是结盟了的吗? 朱翊钧总觉得杨博应该没这么傻,但当他看见张居正那眉宇间的淡然之色后他才了然明白了过来,心想这或许就是张居正和杨博之间的默契,张居正知道杨博肯定会站出来反对,而杨博肯定也知道张居正也不会因为自己的反对而真的生气,因为他们都不想让潘晟入阁。 朱翊钧虽然看明白了这里面的门路,但也没有自己做决定,而是继续装出十岁孩子的懵懂来,只看向张居正,用不解地语气问道:“张先生,杨爱卿所说的可对?” 朱翊钧这个样子在外人看来,这个小皇帝果然是只知道听张居正的,而冯保则很是着急,心想陛下你平时不是挺机灵的吗,怎么这个时候就只知道问张居正了,怎么不直接替张居正做决定,把潘晟与吕调阳直接定为内阁大学士! 第24章 冯保发怒 张居正就等着小皇帝朱翊钧这句话呢,忙道:“回陛下,杨公所言有理,潘晟与吕调阳两公虽有名望,然若经廷推而出,自然更得人心。” 朱翊钧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便依杨爱卿所言,着吏部会同大九卿、科道官廷推!” 吏部尚书杨博接了旨。 朱翊钧见冯保的脸黑了下来,心中暗笑,他知道冯保肯定也猜到了这是张居正在和他作对。 但朱翊钧更佩服的是,张居正与冯保作对的方式让冯保完全无法反击。 因为张居正所行的是阳谋,从表面上来看,张居正才是受害者,是吏部尚书杨博夺了他这个内阁首辅的特简之权,而不是张居正不愿意推荐潘晟,所以,冯保就算知道是张居正的主意,也没法怪罪张居正。 而冯保想进谗陷害张居正也不行,因为自己母后对张居正的信任不逊于他冯保,张居正和冯保的关系,不是张彩与刘瑾的关系,两者互不统属,是平等的合作关系。 但朱翊钧也由此看出如冯保在内廷的地位难以撼动一样,张居正在外朝的地位也难以撼动,冯保想在内阁安插自己的人都没有成功,想必自己这个十岁天子这时候想要在内阁安插和张居正作对的人也难以成功。 何况,朱翊钧现在觉得自己也不宜在外朝限制张居正的权力,因为一旦限制了张居正在外朝的权力,那么将无人与内廷的冯保抗衡,要么两者结合对抗冯保,要么像张居正勾结冯保对付高拱一样最终还是要走内臣与外臣勾结驱除一方的老路。 大明需要的是革新除弊而不是无休无止的政治内斗,朱翊钧不会在这个时候去给张居正上眼药,但他希望张居正和冯保保持互相制衡的局面,像如今这样开始有些不和的迹象最好,如此,才利于自己这个皇帝发挥作用。 若是张居正和冯保穿一条裤子,对自己这个皇帝而言才是最可怕的事。 朱翊钧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自己母后既信任冯大伴又信任张先生了,敢情是早就想让两人互掐了不成。 “必须让冯保和张居正继续斗下去!不能让这两人关系太好,为冯保除张居正肯定不行,为张居正除冯保暂时也不行,要除掉冯保,得要有一个可制衡张居正的内官代替冯保的时候才行。” 朱翊钧心里如此想道。 “老祖宗,元辅的奏疏是否按例呈送内阁?” 司礼监掌文书房的太监陈炬向冯保请示道。 按制,文书房每日在会极门外收进内外各衙门的奏疏,包括在外之阁票,在内之搭票,一应旨意、圣谕、御札皆由文书房落底簿发行。 而现在文书房把张居正奏请增补阁臣的本章也落了底,按例是要呈送内阁,由内阁票拟后再经文书房接收回司礼监,由司礼监批红。 但陈炬知道这份奏疏事关自己上司冯公公,便主动请示了起来。 冯保正抚琴调解情绪,一听陈炬又提及此事,直接把古琴推翻在地:“不送内阁,难道咱家还能直接票拟不成!你是何诛心!” 陈炬没曾想自己不过担心擅作主张把张居正的本章直接送到内阁而引起冯保不快,但没想到还是被冯保骂了个狗血淋头。 于是。 陈炬也只得忍着委屈把张居正的奏报亲自送去了内阁。 陈炬来到内阁便见到了中书舍人姚旷,姚旷则忙将陈炬请入了内阁左侧值房。 自嘉靖十六年,太监高忠奉皇帝命增修内阁后,文渊阁除中间一间为皇帝御座外,两侧的两间皆为阁臣办公场所,而户门皆朝南开,其中,首辅则居于皇帝御座左侧一间。 如今,陈炬一来,张居正便从左侧值房亲自迎了出来,向南而立:“陈公公何必亲自来送本,难道内相有话相传。” 陈炬没想到张居正会亲自来迎,心里自然是十分感动,如今听见张居正口中还称呼冯保为内相,更是暗自称叹这位张先生真是谦逊,虽执掌大权,得太后与陛下宠信,却不作威作福,比起自己老祖宗不知要好到哪里去。 陈炬忙也躬身作揖:“元辅您的奏疏,自然由下臣来送,让底下人送,恐误了事,倒不是因为其他事。” 张居正点了点头,便回了值房票拟。 陈炬拿着票拟墨本回司礼监后,冯保又把他叫了去,问道:“张居正和你说什么了?” “回老祖宗,元辅只问奴婢,你们内相可是有话相传,奴婢如实回了”,陈炬回道。 冯保笑了起来:“到底是张先生!咱家还真以为他要把你陈炬扶成老祖宗了呢!” 陈炬连说不敢,只把阁票落了底,然后又进来问着冯保:“老祖宗,这元辅的奏疏,谁来批红?” 冯保很想拒绝批红,但他知道自己要是不批红,张居正肯定会告到太后那里去,毕竟这是皇帝亲自当做讲官师傅们的面同意了的,而且他找不出理由不批红。 “让张宏批!” 冯保指了指右侧的司礼监秉笔张宏。 张宏忙起身接过了陈炬手里的奏本,批了红,又让文书房盖了印,然后文书房又将奏本送回内阁,抄送六科。 而内阁这里,张居正已开始命令制敕房写举行会推的敕旨,待陈炬又亲自送回批红的奏本后,就把敕旨交给陈炬,让陈炬带回去着司礼监盖印传奉吏部。 冯保看着要求吏部会推内阁大臣的敕旨就气不打一处来,把印给了陈炬:“拿去,拿去,盖了印,你亲自去吏部传旨,告诉杨博识相点就按照张先生的意思来,否则的话,让他等着,廷推吏部尚书的时候也要到了!” 冯保知道自己拿张居正没有办法,但他相信自己还是拿杨博有办法的。 杨博这里也收到了陈炬传奉来的敕旨,也收到了陈炬传达自冯保的话,只笑了笑,没说什么,他自然不会相信冯保是真唯张居正之命是从甚至不惜威胁自己要求自己按照张居正的意思来办,他知道冯保这是想让自己让潘晟入阁。 杨博领了旨意后,就立即召开了部务会议,传达了皇帝要求吏部会推的敕旨,并且要求立即将推荐的大臣履历和姓名都立即列出来传达给参与会推的大臣,而杨博所拟定的被推的大臣中依旧是潘晟和吕调阳。 第25章 廷推 廷推的这一日,朱翊钧没有和俞大猷练武,而是选择亲自参加廷推。 朱翊钧也想亲自看看大明的廷推过程,毕竟这可是涉及到帝国高级官员的选举。 按照儒家的固有看法,作为皇帝要治理好天下最主要的就是做好两件事,一件是维持礼仪秩序,一件是做好人事安排即亲贤臣、远小人。 而廷推自然是选贤举能的一种方式,原本历史上的万历皇帝在后期数十年不见群臣,自然也没有亲自参与廷推。 现在,年幼皇帝朱翊钧亲自推掉武课出席廷推,对于参与廷推的大臣们而言是一件很值得欣悦与激动的事,毕竟,这说明皇帝对廷推的看重对自己的看重。 廷推在东阁举行,朱翊钧来到东阁中厅御座坐下受官员见礼后,大九卿、科道官皆站列在阙东,其中,大九卿西向立,科道官北向立,然后吏部文选司官员致词,宣布因缺某职而开此廷推,并递一空册与吏部尚书杨博。 然后,杨博开始言道:“所推者两人,礼部尚书潘公,南京礼部左侍郎吕公,潘公者,曾为内书堂教习……推某正者,推某副者,各画题,不必列名。” 朱翊钧没想到杨博还是把潘晟提到了候选人名单里,心想杨博这是在给张居正面子还是在给冯保面子,难道杨博不担心潘晟被推举上来?毕竟候选人只两人,而无论如何,潘晟至少是会作陪的。 而一旦潘晟与吕调阳都被廷推上来,潘晟就必定会入阁。 “这些文官们真的这么好说话?” 朱翊钧心中有些疑惑。 冯保此时也跟着朱翊钧出席了这场廷推,见杨博还是把潘晟提了名,心中也很乐意,暗想杨博还是服软了。 但是。 朱翊钧没有想到的是,杨博这时候却直接对文选司官员说道:“只推南京礼部左侍郎吕调阳!” 而户部尚书张守直也说道:“只推南京礼部左侍郎吕调阳!” 紧接着,兵部尚书谭纶也说道:“只推南京礼部左侍郎吕调阳!” “权阉之师,如何能入阁!” 刑部尚书刘自强则直接这么说了一句,也道:“推荐南京礼部左侍郎吕调阳!” 工部尚书朱衡、左都御史葛守礼等也只推吕调阳。 科道官也没例外,在知道潘晟是冯保老师后都一致只推吕调阳。 冯保见到这一幕脸直接黑了下来,他没想到这些文官们会如此不把自己这个司礼监掌印太监放在眼里。 张居正见此只是垂眉不言,他已经料定了是这样的结果,在他看来,只是冯保因为自己平时对他的尊重而让他产生了错觉而已,错以为扳倒高拱后,外朝的文官就都怕他了一样,心道:“你冯保这下子知道我们文臣的厉害了吧!” “陛下,您看见了吧,这些官员没一个忠心的!任命阁臣本就应直接出自于圣裁,然偏偏这些大臣为分天子之权而行廷推事,还不是因为欺负您是幼主!没一个把您当成是皇上!” 冯保咬牙切齿地在朱翊钧说了一句,看上去是在为朱翊钧打抱不平,实则是在趁机进谗,以利用自己在御前的机会,先让皇帝对这些文官产生不满。 不过,朱翊钧承认冯保说的没错,大臣任命本就应该是自己这个皇帝说了算,但是朱翊钧现在还真没有因为这次的廷推而不高兴。 相反,看见冯保因为文官吃瘪的样子,朱翊钧心里很是满意。 这一次的廷推让朱翊钧认识到了文官集团的强大,也让他认识到文官集团与宦官集团的天然对立,而作为皇帝的他可以借用廷推限制宦官做大,自然也可以直接特简防止文官结党。 而张居正也听到了冯保这话,他甚至觉得冯保这话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故意拿陛下来威胁自己。 但朱翊钧的沉默让张居正心中松了一口气,他相信眼前这位十岁天子不是那么容易被冯保牵着鼻子走的,要不然这位十岁天子就不会突然亲近张宏了。 没多久,吏部尚书杨博便过来向朱翊钧奏明了阁臣的廷推人选:“陛下,大臣们皆廷推南京礼部左侍郎吕调阳入阁,无作陪者。” 朱翊钧看向了张居正:“张先生以为如何?” “回陛下,既然吕公众望所归,便应援引入阁。”张居正回道。 “那好,宣旨,着南京礼部左侍郎吕调阳入阁!” 朱翊钧说后就看向了冯保:“冯大伴,我们回去吧!” 冯保称了一声是,只看了吏部尚书杨博一眼。 礼部尚书潘晟在当日廷推结束后因无颜在立于朝堂,当天便上疏乞休,而冯保也不好强留,于是,这潘晟便也就顺利致仕。 而吕调阳当即便在张居正建议下,特简为礼部尚书。 这个时候,吏部尚书杨博又没有了意见,没有因为皇帝特简吕调阳为礼部尚书而不满。 但冯保也因此更恨杨博。 朱翊钧知道吕调阳这人是个性格软弱的,入阁后肯定会唯张居正马首是瞻,而这样一来,无疑意味着张居正会继续把持内阁大权。 而且,因为冯保想染指内阁的举动都宣告失败,无疑让更多人发现张居正的地位不可撼动。 朱翊钧相信张居正不会满足于此,他在等着张居正下一步的行动,并希冀着自己可有从中学习到一些集权技巧。 当然。 朱翊钧也相信冯保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作为一个权阉,冯保不可能满足于称霸内廷。 但朱翊钧觉得冯保要想控制外廷的确很难,因为首先一个张居正便不好对付,再加上一个杨博,这些朝臣们岂会那么容易被冯保给牵制住。 朱翊钧依旧是对此拭目以待,他也想看看冯保接下来会采取什么行动。 但让朱翊钧失望的是,张居正和冯保接下来都没有针对对方采取行动,两人似乎重归于好,张居正的票拟,冯保从未有半点阻扰,而一些弹劾冯保的文官,张居正也很配合的给予打压,反而是杨博的门生故吏开始被这两人联合打压,不是贬黜出京城就是革职。 第26章 开恩科 “砰!” 朱翊钧一腿横扫向俞大猷腰部,俞大猷侧身一躲,便一拳攻击朱翊钧太阳穴,而且速度极快,但在贴近朱翊钧太阳穴时,俞大猷还是果断便拳为掌只把朱翊钧拍了出去,而且还留了三分力度。 朱翊钧重重摔在地上,只觉脑部撞了墙一样有些麻,一时怒火陡升,猛然跳起来后,就握紧两只拳头,瞪着俞大猷喊道:“再来!” “遵旨!” 俞大猷拱手称是,在朱翊钧一拳朝他鼻梁砸来时,就迅速侧过脸去,然后右手往后一抓就把正欲偷袭他的潞王给提了起来。 朱翊钧见此直接以肘部攻击俞大猷腹部,而俞大猷则把身子一缩,同时还把从背后来袭的永宁公主撞倒在地。 “哎哟!” 永宁公主坐在地上,喊了一声。 朱翊钧见此也收住了拳头:“俞将军果然厉害,我们跟你学了一个月,还是近不了你身。” 俞大猷忙把潞王放在了地上,任由潞王在自己身上挥着拳头,回道:“陛下如今的身手,对付同龄人已不成问题,再练个四五年或可近得了臣的身。” 朱翊钧听了这话只说道:“对付同龄人有什么意思,朕乃天子,对付的可是天下人!” 朱翊钧说着又道:“俞将军这些日子注意一下,朕会让武清伯给你送一本书,你到时候看了以后记得第二天给朕说说你的看法。” 俞大猷忙称是道:“臣遵旨!” 朱翊钧现在除了向俞大猷说一些自己真实的想法外就没有其他人可以交流,所以,他决定把自己心里所想的都说给俞大猷,让俞大猷替自己参谋。 当然。 这并不说明朱翊钧真的信任俞大猷,而是,他认为俞大猷和现在的朝廷政治利益纠葛关系不大,所以自己在俞大猷面前完全不用顾虑什么。 而且,自从俞大猷提醒他不要在冯保于内廷如日中天的时候去拉拢张宏后,朱翊钧才发现自己一开始把整个大明的高层官员们想得太简单,不仅仅是张宏还有俞大猷本人,好在俞大猷主动提醒他,让朱翊钧相信俞大猷确实目前是对自己比较忠心的。 因而,朱翊钧现在也只能选择信任俞大猷。 “俞将军对新补阁臣是吕调阳有何看法?” 朱翊钧问了一句。 俞大猷听后愣了一下,他不喜欢政治也不愿参与政治,相比于戚继光,他自认为自己是更加忠心朝廷的武将。 但现在皇帝陛下好像与自己无话不谈,甚至还开始问自己关于新补阁臣的看法,这让俞大猷既惊喜又惊惧:“狡兔死,走狗烹,皇家的信赖从来不是永恒的,自己本只是教陛下练武的,如今先让陛下不要过早拉拢张宏,现在又要谈论新阁臣,自己如果这样做会不会招来杀身之祸?” 但俞大猷明显不是一个愿意藏愚守拙的人,最终想到忠君之事食君之禄自然应当为君父分忧的信念后,还是如实回道:“吕阁老人品贵重,性子温和,与元辅同值内阁,自然是刚柔并济,十分契合的。” “张先生以后自然是坐稳了内阁,但要彻底把控外朝还有段时间,短时间内也还是无法与冯保分庭抗礼,只是潘晟没有入阁,让冯保一时无法压过他而已。” 朱翊钧说着又道:“朕想帮帮张先生,让张先生在外朝的势力更强一点,俞将军以为如何?” “陛下说得对,如今冯保是司礼监掌印兼东厂,彻底掌控司礼监大权,而元辅还有杨博、葛守礼等一干老臣掣肘,一时还无法与冯保分庭抗礼,可以说,如果不是太后与陛下信赖张先生,冯保完全可以成为第二个王振或刘瑾,如今陛下帮张先生,正好可以制衡冯保,陛下打算如何做?” 俞大猷分析后问道。 “开恩科,高拱被贬后,朝中高拱同党被清除了不少,如今张先生又联合冯保清楚杨博同党,这个时候录取的新科进士自然都是张先生的人。” 朱翊钧回道。 “开恩科?” 俞大猷沉吟了片刻,有些狐疑地看了眼前这十岁天子一眼,他没想到眼前这小皇帝会有如此奇异的思路,这不仅仅是在帮张居正,也有利于为新朝稳定人心。 “陛下真乃神人!简直是千古罕见的少年天子!” 俞大猷称赞了一句。 朱翊钧没有因为这些溢美之词而失了心智,只忽然严肃地问道:“俞将军,你说张居正和冯保会不会结成真正的联盟,甚至到可以废帝成为第二个霍光的地步?!” 朱翊钧这么问的时候,让俞大猷不由得后背发凉,暗叹眼前这小皇帝简直是妖孽,才十岁就有如此深沉的心机,也不敢随意敷衍,只如实回道:“臣不敢保证,但只要两宫太后不愿意,没谁废得了陛下!” “你说错了,只要兵马在朕自己手里,就没谁废掉了朕!” 朱翊钧这么一说,让俞大猷内心颇为震撼,暗想陛下这话明显比自己所说的更准确直白,当年汉武帝能稳固朝政还不是有了羽林军,唐太宗敢杀兄逼父还不是因为自己秦王府有更强大的兵马。 作为武将的俞大猷自然也信奉谁拳头大谁说了算的道理。 “陛下虽十岁,但似乎并没有被儒家教义给彻底蛊惑成只知仁义礼智信的文弱君王!” 俞大猷内心不由得如此感叹道,他之所以愿意且积极地进宫教授皇帝习武,未尝没有找机会培养皇帝血性的想法,但如今,他发现自己好像不用找机会,皇帝的天资明显已非普通守成之君可比。 接下来。 朱翊钧没再继续与俞大猷交谈,而是认认真真地开始继续练武。 等到练武结束,已是日落西山,朱翊钧沐浴后就带着永宁与潞王来了乾清宫李太后这里。 李太后此时正问着张居正关于朱翊钧的学业,朱翊钧见张居在这里,便也说道:“张先生来的正好,朕有话向同母后和张先生议议。” “钧儿有何事要议?” 李太后有些惊讶,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自己皇帝儿子主动提出事情来议,一时也来了兴趣。 张居正也躬身回道:“请陛下谕示!” “朕这几日读宋史,见宋初有开恩科收人心之政,故朕想仿宋太祖时例,于明年万历元年开恩科,为新朝收天下人心!” 朱翊钧既然想开恩科,自然也找好了借口。 第27章 人才 朱翊钧的话一落,李太后和张居正都陷入了沉思。 开恩科是大明从未有过的举措。 因为大明相当于两宋在科举上已经是扩招,如今如果再开创恩科之举措,无疑会让更多的民转为士。 而朝廷也无疑更加得到人心。 张居正找不到理由反对,而且他作为内阁首辅,最希冀的就是天下稳定,民心可用,这样更利于他将来实行万历新政。 李太后在裕王府开始就是以文官们的治国理论为圭臬的,所以,现在当朱翊钧提出开恩科时,她还是问向了张居正:“钧儿的想法,张先生觉得如何?” 朱翊钧见此心里暗叹,因为自己母后的信任,果然张居正虽不是宰相但却是大明最有权的宰相。 “回太后,陛下欲施恩于天下,诚为良政!” 张居正回道。 朱翊钧就知道张居正会同意,毕竟引入新的士子进入官僚阶层,更利于他张居正进行改革。 但朱翊钧又说道:“朕的意思不只是开文恩科,还要开武恩科!文武之才并举,为新朝开新气象!” 张居正倒也不反对文武并举,且因嘉靖时期一南一北的事变动乱让在嘉靖朝做过官的张居正也认为军事实力的强弱对于帝国的长治久安也有很大的作用。 因而,张居正也回道:“陛下欲崇文重武,自是极好,臣请陛下立下诏书!” 因为张居正同意,李太后也没有反对,最终决定让新入阁的吕调**体负责此事。 “陛下决定开恩科?” 兵部尚书谭纶问向张居正与旁边下首坐着的吕调阳。 吕调阳点了点头,笑道:“诏书已经盖印,着文书房下到部里了,估计明日就下钧旨于各督抚学政。” “这,这真正是善政也!陛下冲龄即位,本就令人心躁动,如今开恩科举士,至少士林之心是稳了,到时候开启万历新政自然会更为顺畅!” 谭纶是张居正改革的铁杆支持者,甚至已经在军事上配合戚继光进行北方军事改革,所以如今听说皇帝要开恩科,直接就想到了以后改革的事。 张居正也笑道:“子理,你何必着急,既是开恩科,我找吕公即可,为何要找你这个本兵,你可明白?” “陛下也要开武恩科?” 谭纶颇为激动地问道。 “正是,你知道我张居正不同于一般的清流,能让我大明再多出几个俞龙戚虎,也是我大明之幸,如今塞外诸虏与海外诸夷知我中原羸弱已久,只怕垂涎者已有之,若无精兵良将守之,恐百年之后,重蹈两宋之运啊!”张居正叹道。 “学甫曾书信与我言过,俺答和贸以后,虽边境安宁,但这非是我们可坐享承平之时候,越是在这种时候越要加强边备,厉兵秣马,积蓄实力,以避免因和贸无兵事而致边军怠惰,大明武力废弛”,谭纶口中的学甫乃是大明这个时代镇守边镇的能臣王崇古。 张居正听后也点头道:“学甫此言不假,所以,我当年也支持他在宣大、山西实行开中法,以实边备!如今开恩科,也是为振兴大明再添文武干才的一次机会,你既是本兵,当替大明选些将才出来,陛下将来主政后,如遇战事,也不至于无将可用。” “杜桐之弟杜松、刘显之子刘綎,马芳之子马林、李成梁之子李如松,皆是当下武人中比较有名的英才,正当令他们从武举,领营兵。” 谭纶说后便拱手道:“请阁老放心,谭子理定会为陛下将来选出些良将来!” 张居正点了点头,没再多说。 吕调阳听了张居正和谭纶的议论,心里也颇多感慨,暗想自己虽不能匡正朝政,但既得陛下隆恩主持这次恩科,也应为陛下将来多选几位可堪大用的文才。 吕调阳回家后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想着自己该如何出题,好为万历新朝甄选出人才来。 正在这时候,吕调阳管家来报:“老爷,通州张家湾举子李三才投了一份帖子,说是要介绍一民投献到您这里,该名唤李贵,在张家湾有三处上好的铺子!” “立刻回绝了他!走旁门左道之人,如何能成为新朝干才!” 吕调阳有些郁闷地说道。 …… 这一日,张鲸来到了朱翊钧这里:“陛下,您要的玩物,老奴已经让御用监的人做好了,您看看?” “拿来!” 正在书房看书的朱翊钧忙走了过来,从张鲸手里接过了飞梭和一本朱翊钧要求的关于飞梭制作的各类数据。 朱翊钧细细看了一会儿感觉和自己曾经在博物馆看见的飞梭几乎一样,只弹簧还是粗了些,然后又放在地上朝靠墙的一方一推,见飞梭在墙的一端很快就弹了回来,自然更加满意,又问了张鲸造价和人工费,确认制作飞梭成本不高后,才说道:“不错,给这次参与做这玩物的工匠们赏一百两银子,你自己也领五十两的赏银去。” “谢陛下!” 张鲸忙感恩不迭地道了谢,见小皇帝对这种机巧玩物感兴趣,心中也很高兴,甚至想着陛下既然对这些机巧玩物感兴趣,自己或许可以多花些心思在这上面,没准将来靠此获得圣宠。 朱翊钧自然不知道因为自己对新器物的需求而让张鲸也开始在这方面产生了兴趣,他得到飞梭后就来了武清伯这里。 “外公,这个叫飞梭,就是一种可以飞的梭子,在织布的时候,织布的人可以直接令梭子自动来回穿梭,这样可以令织布的人织得更快,而且还可以织出更宽的布,这是朕照着古籍上的法子让御用监做的,您看看,我们拿这个去做棉布生意如何,是不是要比普通的棉布织造作坊更赚钱?” 朱翊钧笑问道。 武清伯曾经也是底层平民,对织布机自然不陌生,也知道梭子,如今见朱翊钧拿出飞梭且听他这么一说,也瞬间明白了过来,忙爱不释手地摸着这飞梭:“陛下,臣竟没想到您还有这样的法子,臣要是早知道有这么个玩意儿,早开起织坊了!” 下一句“何至于卖女儿进王府,卖儿子做阉宦”的话被武清伯憋了回去。 “外公先别急,你抽空还是先去找台织布机试试再说”。 朱翊钧说道。 武清伯忙点了点头:“陛下说的是,臣明日就亲自去试试!” 朱翊钧也笑道:“若是真能织出更宽更多的布,这下指定能发财的。” “陛下说的是,说起这布,臣不得不告诉陛下的是,您让臣照顾的那个二丫,虽说不过是十一二岁的年纪,可狡猾的很,因臣暗中让人收她的布,结果,她渐渐的不止卖一匹布,如今一次性卖了十多匹布给臣,臣派人打听后才知道,这小丫头居然把她坊里的布都以高于牙行半成的价收了起来,然后再以高于市价一成的价格卖给臣,她从中赚了不少差额,而她坊里的那些人户也因她收的布价高,都纷纷介绍亲朋好友把布卖给她,她现在少说也赚了五六百两银子,却凭空让臣多赔出去不少!” 武清伯叹道,素来心疼钱的他是真不想再帮自己外孙照顾这个二丫。 朱翊钧也很惊讶:“竟有这事!” 同时,朱翊钧也心里也叹道:“这是个人才呀!” 第28章 计划 俞大猷虽说已年近古稀,但身体却依旧康健,如今清晨起来依旧能举个几十下石锁。 但现在朱翊钧也给俞大猷安排了写兵书的任务,所以,俞大猷也没锻炼多久,就回到书房写书。 朱翊钧给俞大猷的写书买断报酬也是千字一百两,虽然俞大猷不知道皇帝为何以给报酬的方式让他们写书,但俞大猷并没有违背皇帝意愿的心思,而且,他自己也很愿意表达一下自己对大明军事的看法。 俞大猷一直主张加强海防力量,曾经嘉靖朝东南倭乱的时候,他便建言过组建大规模的水师舰队直捣倭寇巢穴,比在陆地上围剿倭寇更加事半功倍,但是,受限于大明匮乏的财力和复杂的政治条件,根本不可能支持他俞大猷组建强大水师。 所以,当时的东南总督胡宗宪最终还是选择了支持戚继光,因为戚继光的鸳鸯阵组建成本不高,重要武器狼筅更是就地取材。 不过,俞大猷一直认为大明应该发展十万精兵组成的骁勇之营,发展数百战船组成的超大舰队,从而对外敌采取积极进攻态势,所以,他现在干脆把自己的想法都写了进去,他知道现在的大明在钱粮上无法支撑起这样的规模,但他希望那位天资聪颖的小皇帝在将来可以让大明实现自己心中所想。 “老爷!武清伯府送来一件东西,说是要亲手交给您!” 俞大猷正在书房挥笔写着自己的大兵团、大舰队构思,便听见门外传来自己仆人的声音。 俞大猷只好停笔走了出来。 没多久,俞大猷就拿着一册书籍回来,一打开看见上面的字就不由得皱了皱眉,心想这谁写的字,这么丑陋!也好意思在武清伯府上当清客! 但俞大猷突然又意识到自己好像和武清伯没有什么来往,而只陛下说起过,改日会有武清伯府的人给自己送上一本书,一时不由得心想这莫非是陛下御笔亲书的? “看来陛下没有认真写字帖”,俞大猷腹诽了一句,就仔细看了起来,一看见上面的书名,就不由得愣住了:“特务兵训练计划?!” 俞大猷不知道何为特务,但他还是感到了好奇,心想陛下居然也对练兵感兴趣,还自己也写了本书,只是不知道十岁的陛下会不会在兵家学问上有不同常人之处。 俞大猷继续看了起来,越看越是称奇,虽说有些地方也觉得有些诡异,但依旧暗自惊讶朱翊钧的思路,心想陛下这是有意练更强的锦衣卫?可按照这样的要求练出来的人可比锦衣卫厉害得多。 俞大猷想起皇帝陛下要自己看了后记得说说看法,所以就又看了几遍,一时越看越觉得惊奇起来:“就该如此,虽说边军已有夜不收,朝廷已有锦衣卫,但却没有陛下所说的这种专门训练!” 俞大猷一时来了兴趣,也没有顾忌,直接就在御赐的书册上批改起来,根据自己几十年的作战经验开始写上自己的见解,比如这样的士兵应该配备什么兵器,火器应该选用何种火器,以及还要掌握什么技能等等。 朱翊钧其实早就有建立自己的特务组织的计划,毕竟现在东厂是在冯保手里,而锦衣卫自从陆炳去世后便风光不再,而且自己如果直接扶持锦衣卫肯定会引起冯保和外朝文官的主意,何况锦衣卫内部在历经两百年发展后可比自己想象的要复杂。 因而,朱翊钧现在只能另起炉灶,再建一个由完全由自己管控的特务组织。 东厂和锦衣卫虽说是在大明存在多年的特务组织,经验丰富,也出过不少干才,在许多大事件中也表现不凡,尤其是锦衣卫在许多重要战争中提供了重要的情报支持,但朱翊钧认为大明的特务组织还是与近代以后的特务组织不同的。 因为大明的锦衣卫和东厂不是一个具备专业训练要求的特务组织,锦衣卫除了许多是由权贵子弟获得世袭的爵位外,干事的也都是从民间选择的“良家子”,东厂更是以直接从锦衣卫抽调的人马为主。 而近代的特务组织不但要经过军事训练还要经过政工训练以及各种特殊技能训练,武艺高强只是最基本的要求,甚至对智商、外貌也有很高的要求。 朱翊钧希望自己有一个更专业的特务组织,这个特务组织不但要碾压东厂和锦衣卫,还要在将来碾压后金。 据朱翊钧所知,后金在侵略大明的战争中很多时候都是靠的内应取胜的,朱翊钧希望自己的特务组织将来能避免这种不是因为作战而失败的现象发生,甚至最好也让敌对势力尝尝情报战的效果。 朱翊钧有超越这个时代的见识,但俞大猷有在这个时代数十年的水陆作战经验和对这个时代更深入的了解,因而,朱翊钧希望俞大猷能够给予自己更多符合实际的建议。 没有让朱翊钧的失望的是,第二天,俞大猷便对朱翊钧训练特务兵的想法表示了肯定,一个劲地称赞朱翊钧这个皇帝天资聪颖,同时也提出了许多更合理的建议。 “俞将军提出的建议,朕全部采纳,朕要求你立即整理成新的册子,并立即暗中招募二十到五十名的苗子现在就进行训练!首先要灌输他们对君王的绝对忠诚!训练所需钱粮以及以后他们行动所需钱粮全部由朕亲自提供,你不需提供帮助!” 朱翊钧没有让俞大猷训练太多的人,首先是他短时间内不可能提供太多的训练经费,其次,俞大猷作为朝廷高级武官训练个五十以内的护卫家丁不会引起京城的人警觉,而且,特务组织贵在精,也不需要太多的人。 “臣遵旨!” 俞大猷回应后又道:“只是按照特务兵选拔的要求,臣很难在短时间内从民间选拔出来,倒是从军中选拔可以更快点,臣领兵多年,倒是知道一些底下的官兵适合成为陛下所要求的人,陛下若能给臣一道谕旨,让臣直接从军中挑人,可以更快点。” “朕现在给你下不了明旨,明旨得经过司礼监文书房和内阁制敕房,朕只能给你口谕。” 朱翊钧回头看向俞大猷。 俞大猷明白小皇帝的难处,如果皇帝直接要求司礼监下中旨或内阁出敕令都会经过冯保与张居正,因而,只得再次请示道:“敢问陛下,臣可否将陛下之计划告知于可靠之人,让他们帮助臣于军中选拔这样的人才。” “可靠的人?” 朱翊钧一时不知道俞大猷所谓的可靠的人是何人,但细细一想后才意识到能够调用大明武将或士兵的只能是兵部,而兵部现在是谭纶管着的,谭纶这个人忠心是没问题的,但就是和张居正走得太近,自己发展特务组织让张居正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第29章 大明未来设想 朱翊钧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问道:“俞将军,朕让你写的兵书写的如何,你给朕说说你对大明武备的看法。” 俞大猷见小皇帝没有直接正面回应自己上一个问题,也不好追问,只得如实回道: “臣认为大明不应像现在这样,精兵乃是将领家丁,而强将却亦文官家奴,精兵强将当由朝廷出,而钱粮也当由朝廷统一调度,而不应由地方文官掣肘! 朝廷于边镇各处布置十万以上营兵,于海疆布置数百条战船所组成之水师,而不是一遇战乱,则从四处调兵,若只一处乱倒也可以应付,若多处动乱,朝廷照现在这样必难以应付。” 朱翊钧承认俞大猷说得对,大明在历史上对付一处战争倒是没问题,如倭乱与万历三大征,但无法应对两处以上的战乱,如后金与流寇起义一同折磨大明的崇祯时期,当时的失败固然与崇祯皇帝个人有关,但也与大明的后勤与精兵良将无法应付两处战乱有关。 大兵团作战以及大规模舰队作战是未来战争的发展方向,朱翊钧也承认俞大猷的见识很超前,但他也知道大明现在这种每年朝廷太仓银赤字达白银一百五十万两左右的财政根本无法实现俞大猷的军事设想,倒是戚继光那种招募数千农民组成鸳鸯阵的方式更实际一点。 “难怪历史上你俞大猷战绩比不上人家戚继光,做事情还是要实事求是”。 朱翊钧虽然心里如此想,但却没有打消俞大猷的积极性,而是夸赞道:“俞将军说的很好!”“朕也想大明将来在各边镇有十万以上规模的大兵团,大兵团有骑兵、步兵还有战车营、火器营,由一名善战的武将统一调度,包括战阵指挥与后勤,进可攻,退可守! 而海疆也要有数百条战船组成的大型舰队,舰队进可于万里之外横扫外番,退可遮天蔽日护卫万里海疆!且也由一名善战的武将统一调度,不仅仅管理战阵、还有后勤以及船坞和码头等管理也由这名武将负责,还要有专门负责岸上作战的水兵!水手也要由朝廷统一训练!朝廷要成立专门研制战船的机构! 而天下士兵当由兵部统一训练,而非由将领自己练兵,武官也不应由一家族出,如文官一样,武官也应由朝廷立学校而培养之,善战之将不应只有血气之勇。军械当由朝廷统一制造,而统一分配,非令地方州府制造,而造成兵器良莠不齐,无法统一使用!” 朱翊钧这么一说,俞大猷瞠目结舌起来,心想这不就是自己心中所想的吗!只是没陛下说的这么透彻而已。 “诚如陛下所言,现在朝廷每遇战阵,土司兵、边军、卫所兵,杂七杂八地都调了去,将不识兵,兵不识将; 有的总兵领几千人,有的总兵则领几万人,而且有的是巡抚的人,有的是监军太监的人; 有时候管钱粮的知县也能对一个千户颐指气使,而精锐的官兵都不是朝廷的人,而是将领私养之家丁,只是大家都没有造反的本钱,才不得不听朝廷兵部的调度而已,而臣想的就是官兵皆由朝廷出,一将可领数万乃至数十万人而于短时间可以将敌军摧古拉朽以灭之,而不是如现在这样平一次战乱动辄需要数月乃至数年,靡费钱粮无数,且也害民无数。 俞大猷听朱翊钧说了后,也附和起来。 俞大猷现在是越发的强烈想要实现这样的军事制度,一时忘记了指挥朱翊钧练武的动作,只吞咽着口水,捏着铁拳,猛地拱手道:“若果能这样,臣就算马革裹尸也值得!” “朕何尝不想这样,可大明要革新除弊,成就伟业,非帝王可独秉乾坤不可,然现在朕年仅十岁,天下臣民无人认为朕已可担当大任,内廷与外朝更因朕年幼而专权,朕要持太阿而成就极盛之世,如今只能步步为营,不可有丝毫偏差,否则,只怕大业还未成而先身死也!” 朱翊钧叹了口气道。 朱翊钧没想到俞大猷也会失态,忙回头一看,见宫门处没人看,心里松了一口气,忙给俞大猷使了个眼色,就又问道:“俞将军,现在你听了朕这话,你觉得你刚才说的可靠之人还可靠吗?” 俞大猷刚处于兴奋之中,听朱翊钧说后,又如被人泼了盆冷水,一时不得不承认的确如陛下所言,如今朝野间不会有人相信现在的陛下可以成就大业,即便是自己之前也不相信,如今又听陛下这么问,也明白了陛下的言外之意。 但俞大猷明显不是犹豫不决的人,在想了想后还是毅然说道:“陛下!臣认为绝对可靠之人是不会有的,臣也好,还是在蓟辽的戚公也罢,每次指挥战阵也难以确保万无一失,皆不过谋后而更敢于冒险耳!谭公起于州府,因军功而升本兵,非朝中清流可比,臣与戚公虽曾效命于胡公帐下,然当年未被治以死罪也因谭公等辈保全也!当朝元辅能容戚公于蓟辽练兵,自能容陛下练兵,否则臣必第一个替陛下杀他!” 朱翊钧明白了俞大猷的意思,而且他似乎也明白了为何隆万时期大明国力能蒸蒸向上。 原因无他,文武之臣皆有公心罢了! 俞大猷能如此信任张居正、谭纶这样的文官,而张居正、谭纶这样的文官也能如此信任戚继光、俞大猷这样的将领,这样无疑能让整个朝政都是出于公心,而非是大明后期那样,大家都为各自党派利益考虑。 这一切都是东林党出现后开始的。 东林党出现以后,党争加剧,文官为了集权到甚至敢以莫须有罪杀一有尚方宝剑的总兵官的地步!而武将对文官的不信任也到了宁可投降满清而不接受文官招抚的地步。 朱翊钧或许是承认了俞大猷所说的“这世界上没有绝对可靠的人,也没有毫无破绽的策略”的话,认为有时候自己也得相信运气,因而便也果断地说道:“好,朕准了!俞将军可以说是朕的口谕!如果真出了差错,朕也是敢于承担的!” “请陛下放心,若真是那样,臣必保全陛下!” 俞大猷暗自下定了决心,心想自己已经年迈,只要能保全陛下,即便是落个江彬那样的下场也无所谓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很是乐观地笑道:“先生所言,朕心甚慰,但朕不是武宗,冯保也不是刘瑾,张先生也不是刘李谢,所以,你也不会成为江彬,朕还要你教朕十年武功呢!” 第30章 缺钱 这一场君臣间的交流,虽说不过是十岁天子与花甲老人的交流,却仿佛间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朱翊钧没有想到年迈的俞大猷还对这个帝国的军事改良抱有热枕之心。 但看着俞大猷离开紫禁城时的背影,朱翊钧又觉得颇为遗憾,尤其是看见俞大猷那鬓角间那随晚风摇曳在暮色中的白发时。 朱翊钧仿佛觉得嘉靖朝的能臣干将,和这个帝国一样,都进入了暮年。 万历五年去世的谭纶、万历七年去世的俞大猷、万历十年去世的张居正、万历十三年去世的戚继光,历史上的这些曾在帝国军政上大放光彩的能臣干将一个个在万历初期凋谢。 好像,万历初期真的像是大明帝国的回光返照一样,自这以后,没有一人能将这矗立神州两百年的大厦支撑住。 “可朕还年轻,朕能让这大明在两百年之后继续焕发生机吗?” 朱翊钧喃喃自问道。 但朱翊钧不知道的是,俞大猷并没有觉得自己进入了暮年,甚至也没有觉得大明在绽放最后的光彩后就会迅速陨灭,他现在只觉得自己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新的篇章,大明的盛世才刚刚到来,小皇帝的话让他看到了帝国军事的未来,他健步如飞,似乎想以此证明自己还老当益壮,在他年之后,还能驾长车征漠北或乘巨舰劈海浪! 京城还是顽固地进入了黑色的世界,谭纶不知为何俞大猷不顾九月渐冷的秋风而深夜来访,只得点亮烛灯,一边咳嗽着一边抬起一张潮红的脸,问着俞大猷:“公来意为何事?” “传陛下口谕!” 俞大猷说了一句。 啪嗒一声。 谭纶手中的茶杯掉在了地毯上,看着俞大猷:“陛下口谕?陛下口谕缘何让你来传?” 俞大猷捡起了茶杯,说起了今天的经过,并把特务兵训练计划的书册递给了谭纶。 谭纶听后没有说话,只默默地看着,看了后久久不语,只一阵阵猛烈地咳嗽声在控诉着这倾覆在烛灯上的黑夜。 良久后,谭纶才叹了一口气,指了指俞大猷:“谭某就曾经怀疑过,缘何陛下唯独要你进京教他习武,如今算是想明白了,我们这位天资聪颖的少年天子,比你俞大猷还异想天开!然谭某曾经说过,将军的想法未必不对,如今陛下的想法也是一样,未必是错的,只是大明积重难返,军制早已难改,如今陛下既有如此想法,想必也是年少之故,心血澎湃所致,也就只有你俞大猷才不劝谏,换作是谭某,早已先劝阻之!” “难道大司马的意思是要劝谏陛下打消此念?!” 俞大猷把桌子一拍,站了起来。 咳咳! “你先坐下!陛下口谕,谭某岂敢置喙,且也没有劝阻陛下的意思!再说,谭某又何尝不想让陛下将来试一试!” 谭纶猛地咳嗽了一阵,说了一句后,又道:“反正不过是五十来人,我可以遵口谕,替你调派这些人进京,甚至也可以帮你写信给王崇古与戚继光!劝他们同样任你挑选干才进京组成这特务营,但是,你要替我转告陛下,凡事切记勿要急躁,不到万不得已不应走极端,冯保虽专权但无弑君之胆!有太后在,外朝还有满朝文武,他冯保就算掌司礼监和东厂,也成不了多大气候!” “俞某明白!大司马尽可放心!俞某一定把话带到。” 俞大猷说着就反客为主,亲自给谭纶倒上了一杯茶:“几日不见,大司马面容看上去倒是憔悴了许多。” 谭纶笑了起来:“天一冷,旧病就复发了,身子骨不如以前了。” “大司马还是得好好将养身体,依俞某看,以如今天子之天资,将来必为一代雄主,大司马到时候只怕还能再为天子立下不世功勋!” 俞大猷这话是说给谭纶听的,同时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借将军吉言!这本书册是谭某自己写的,这本是戚元敬写的,烦请转给陛下,这都是陛下当时要求我和戚元敬写的,戚元敬给了我让我代交。” 谭纶说着就笑了笑,就把两册书递给了俞大猷。 俞大猷看了看,心想:“你们公务这么忙,还能写这么多,难道比我还缺钱吗?” “在下告退,不劳大司马相送”,俞大猷说后就消失在暮色之中。 …… 次日,朱翊钧从俞大猷这里得知谭纶的态度后就笑了起来:“如此甚好!那一切便交给俞将军了!” 朱翊钧说着就开始翻阅起自己要求谭纶和戚继光写的兵书,分别是《战时钱粮调度》、《武备新书》。 “你替朕转告谭爱卿与戚爱卿,朕说话算话,会给他们写书酬金的,只是眼下朕钱财还不能自主,只能先欠着!” 朱翊钧并没有想白拿谭纶和戚继光著作版权的意思,而且他觉得自己给谭纶和戚继光写书的酬金也算是给这两人增加额外收益,而避免两人走向贪腐之路,毕竟谁都知道大明官员的薪酬低,朱翊钧可不希望自己以后整顿吏治时,而不得不整治到他们这种有能为的大臣。 朱翊钧现在是迫切地想要拥有钱财,不仅仅是给谭纶、戚继光等支付酬金,还有即将开始的特务营训练,为了掌控这支营伍,他得自己出经费才行。 朱翊钧缺钱,但此时,胜业坊的一户小小人家却正走在致富的道路上,而且不再因缺钱而发愁。 这户人家的女儿二丫已然成了左邻右舍口中津津乐道的人,礼不下庶民,平民之家对男女大防没那么看重,所以,尽管二丫天天抛头露面,但左邻右舍对这个女孩子却是无比的感激,因为二丫让她们都增加了收入。 二丫自己却知道她不是在做好事,她只是在想办法赚到更多的银子而已。 所以,二丫依旧积极热情地与这些左邻右舍打好关系,并陆陆续续从她们手里收集更多的布匹,拿到附近的一布店里卖。 但是。 这一天,二丫带来的二十三匹布没有卖出去,因为这家布店的掌柜现在不收。 “姑娘!你这布,我们只是现在不收,但下个月月底是必收的,你放心”,这掌柜说道。 而二丫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变故,只啊了一声,说道:“缘何这次又要等这么久,可我家里人口多,如果拖到下个月月底二十九,就会积压下许多布,到时候就不是二十三匹,而是四五十匹了!” “没事,我们不收是因为东家最近银子周转不过来,你下次来,带多少布,我们店依旧收多少!来人,派辆马车送这姑娘回去!” 这掌柜地说后就吩咐了一句。 二丫也不好再说什么,她只好决定先花银子把布囤起来,等下个月二十九再来,她相信这掌柜的话不是假话,因为前段时间,这掌柜说半个月以后才收,结果还真是半个月后收了,而且每次还免费派马车送自己,这让她相信这掌柜是个好人。 第31章 织坊代理人 武清伯府。 “陛下,臣按照您的吩咐,让他们推迟收购二丫的布匹,最初推迟半月,然后推迟一个月,如今快三个月了,不过这二丫还是继续从那些民妇手里收购了不少布匹,好像现银都花得差不多了。” 武清伯对朱翊钧说道。 朱翊钧点了点头,微微一笑:“下次到约定收购布匹的时候,找个理由拒绝收购!比如东家和小姨子私奔了什么的,让她把从民妇们手里收上来的布都砸在自己手里。” “遵旨!” 武清伯说后又问道:“陛下,自从臣试了那飞梭织布的确可以织得更快更宽后,就迫切地想早日和陛下您一起开织坊赚银子,可眼下都已经这么久了,不知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开始靠这飞梭织布机赚银子?” 朱翊钧笑了笑道:“外公不要着急,也就这几个月,你现在可以让你信得过人去联络客商,了解行情了!” 武清伯点了点头:“那行,我这就让着人去了解供应棉纱的客商,福建那边出海的布商我也找人联络。” 转眼就到了万历元年。 大明正式进入了万历纪年时代。 但对于整个大明而言似乎一切并没有发生大的变化。 这一天,二丫一如既往地带着三车布匹来到了一直高价收购自己布匹的布店。 因为这家布店把收购布匹的时间又推迟了三个月。 而联系她卖布的民妇已经达到了五十户左右,这些民妇一个月织布就达四十多匹,如今三个月过去后,她手里已经积压了有六千多匹布。 而且,因为对这家布店的信任,二丫没有从左邻右舍的手里停止收布,所以只能不停地拿自己赚到的现银继续收购,最后现银也花光了,也不得不直接从这些左邻右舍手里赊欠银子收布。 左邻右舍也知道是布店拖延收布时间的错,且也知道那家布店虽然收布时间越推越久,却最终都是如约收了布的,为了多赚些钱,也都愿意把布以赊欠的方式卖给二丫。 如今二丫光是欠银都达到了五百多两,她现在只等着这家收购自己布匹的布店把自己这六千多匹布全收了,她好把债务抵消掉,并可以收回自己拿出去的现银,还能多赚不少的银钱。 “姑娘,我们不收布了,东家卷钱带着她小姨子私奔了!这店铺三五日内就得转手给他人了!连我这个掌柜都得重新找东家了!” 这店铺掌柜说着就关上了门。 “啊!你,你们不是说到了这个日子必收吗,还说别是数千匹就是上万匹也能收吗?你开门啊!” 二丫召集起来,不停地敲着门,她虽说打小就在京城里做买卖,但从未遭遇过这样的事,一时慌张又着急起来。 但这家店铺的掌柜并未在答应。 等到夜幕降临,二丫也只得带着六千多匹布回了家。 “二丫,你怎么把布匹都带回来了?” 左邻右舍见二丫拉着布匹回来,而不是带银子回来,也都感到了不妙,都赶了过来。 “二丫,怎么了这是,银子呢?”一胖大婶问道。 另一挑担的货郎也跳脚道:“二丫,你倒是说话呀,这是咋回事,怎么布匹你都拉回来了,是不是那家店不收了?!” “他们不收了!呜呜!” 二丫蹲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 砰! 而这时候,正听到声音从屋里出来的二丫母亲一听这话也直接晕倒地。 “不收了,那以后我们还怎么赚银子,正想着再攒一个月的钱,给我家老大娶媳妇呢!” “二丫,你以后还收布吗?” “二丫,你还有没有办法,没办法的话,我就把你赊欠我家的布匹拿回去了!” 左邻右舍们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最初过来那胖大婶此时先跑来扶起了二丫的娘亲,一边掐住二丫娘亲的人中,一边骂道:“猪油蒙了心啊,你们!赶紧喊大夫救人啊,没看见二丫她娘晕过去了吗,这个时候谈什么银子布匹!” “娘亲!娘亲!” 二丫也回过神来,忙跑来抱住自己娘亲哭喊了起来。 过一会儿,二丫娘亲才醒了过来,无力地说道:“儿啊,这可如何是好啊!” “只能卖给牙行了,不过牙行肯定会压价的,只怕买不到一千两银子,还了欠债,加上雇车与请人搬运的钱,估计剩不了几两,这半年白忙活了!” 二丫很是苦涩地道。 “二丫她娘,你也别太伤心,大家都是街坊,没有让您一家担事的道理,要说这事也怪我们,二丫早就说过那个东家可能是借故推迟很有可能不再收我们的布,也是我们这些左邻右舍的想多赚钱怂恿着二丫继续收布的,所以,这事我觉得大家伙也都承担一下,二丫赊欠我们的布,我们拿布回去,不要银子,这样二丫也少些损失!诸位说是不是!” 这时候,走过来的唐总甲劝道。 “唐总甲说的是!”左邻右舍的皆纷纷附和起来,但也都暗自可惜以后没有这样赚钱的机会了。 而这时候。 一辆马车停在了胜业坊坊口,车里走出一个身着华服的人来,问道:“这里可有叫二丫的!我们东家有请!” 街坊们一听此都以为是那布店的东家,忙纷纷指道:“她就是二丫!” …… 半个时辰后。 二丫被带到了一摆满了织布机的大屋子。 而一中年男子正带着几名老妪在织布机前织布,不过正织布的几名老妪手里的梭子引起了二丫的主意。 做了织布生意这么久的她一眼就看出了那几名老妪手里梭子的厉害之处。 跟着二丫从马车下来的老嬷嬷指着那名中年男子:“他就是我们的东家李老爷,我家老爷准备以这样的织布机在这里开一个织坊,如果姑娘可以给帮我们聘请到一批织工,我们可以聘请姑娘当我们的掌柜!老身担任账房!每名织工月银二两,掌柜月银按盈利之半成分红,不知姑娘可介绍到多少人。” “很多,我们坊里的婶婶姨娘们都听我的,估计能有五十人以上!你们真能给这么多?” 二丫惊讶又兴奋地问道。 “如果明日姑娘能带这么多人来,老朽就聘请你当掌柜,并收购下你的六千匹布,你不用卖身,只需签一份契约即可!” 那名中年男子笑着走了过来。 二丫想了想最终点了点头:“好!” 第32章 织坊暴利 这一日,武清伯进宫向皇帝贺新春,朱翊钧因此留他在乾清宫暖阁小聚。 武清伯一进来就笑容灿烂地说道:“陛下,这下我们可是发财了!” 然后,武清伯便趁此机会禀道:“织坊已经开工半月,眼下每日织工可织布三四匹,织工合计五十五人,合计每日可产布两百匹左右,比普通织机快了一倍,因我们的布更宽,故乃市所罕见,现在以五钱银子发卖,眼下已卖出五千匹,那些客商都抢着买呢!” 朱翊钧听后十分欣喜。 据朱翊钧知道,眼下织一匹布需要棉纱一钱五分银,自己的布以五钱银子卖出,也就意味着,每卖出一匹布可赚银三钱五分银子。 值得一提的是,朱翊钧将自己的布价格定这么高也是为了保护家庭作坊生产的粗布价格,避免大量优质布大量低价进入市场而导致这些家庭作坊破产。 作为皇帝,他即便要牟利也不能造成社会经济出现动荡。 话转回来,朱翊钧心里默想道:“按照现在的生产规模,自己织坊一个月也能产六千多匹布,就算是六千匹布,也能盈利两千一百两,扣除人工成本,可获得纯利近一千七百两,自己按照份额可得一千两。 也就是说,按照现在的织坊规模,自己每个月就可以纯收入一千两银子!” 大明的物价与后世不一样,二十两银子对于普通人家来说已经是一笔巨款,自己现在一个月收入可是一千两! 也就是说,自己一年收入预计至少有一万两千两! 朱翊钧记得高拱说过月港的海贸税收一年也才三五千两,自己一个织坊的前期利润就已经是月港税收的两三倍。 朱翊钧不知道是自己的飞梭织布机太能赚,还是月港的海贸太不发达。 无论如何。 现在的朱翊钧总算有了第一笔可以收自己支配的财政收入。 武清伯也是一直在笑着,他也没想到自己这皇帝外孙制作的一个小小梭子竟给能带来这么多银子,如今他这半个月就自己收了五百多两,不但把之前付出的都赚了回来,还剩了不少。 武清伯相信接下来按照这个进银子的速度,他两年就能进一万多两银子,比他领的俸禄多多了。 不过。 这时候,朱翊钧问了一句:“外公,那些织工现在一天要做多久的活?” “一天七个时辰!陛下,你看要不要再让他们多干一个时辰,一个月给他们二两纯银实在是太高了!臣养的姨娘月银都没这些织工高!” 武清伯回道。 “断不能再加了,朕想的是让他们工作四个时辰,七个时辰会不会太剥削了?” 朱翊钧不由得问道,心想七个时辰的工作时间,这就是后世的朝六万九啊。 “剥削?陛下到底心善,给二两银子,干七个时辰,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这样好的东家,她们都高兴得很呢,没一个偷懒的,都说我们是菩萨!再说,少干三个时辰,我们得少赚不少银子!” 武清伯说着又讲起自己以前当泥瓦工时从早到晚都难混顿饱饭的日子,然后就谈起对现在这些织工的羡慕。 朱翊钧听后最终还是狠下心来,说道:“那就七个时辰吧!” “陛下,您现在已经赚了八百两银子,臣不好把银子带来,您看这怎么带给你才好?” 武清伯不敢贪属于自己皇帝外孙的银子,但八百两现银带进宫又太显眼,因而他只好请示起来。 朱翊钧知道银票是清朝道光年间才出现的,现在还没有银票,见武清伯这么说,便道:“先存在外公你那里,朕自己记下一个总账,到时候找你支用,这八百两立刻给俞将军送去,就说是朕给的!让他先把朕交给他的事办起来,另外他写书的酬金,朕还得再欠着,左右不过今年必给他,朕给你写个凭据。” 武清伯答应着便去了,至于皇帝为何要把钱都给俞大猷,他也不好多问。 武清伯走后,朱翊钧就也躺在了榻上,抱着一个手炉暗自偷笑,经过半年没钱支配的他如今知道自己有了第一笔现银收入后自然很高兴。 当然。 朱翊钧也开始在想自己私办织坊会不会被内廷与外朝的官员察觉,但他相信内廷与外朝很难察觉,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没有亲自参与此事,甚至连武清伯都没有直接参与经营。 朱翊钧在从武清伯这里得知二丫的经商天赋后就已经决定让二丫做织坊明面上的代理人,而武清伯则做自己的影子,这样即便有人查也只能查到武清伯。 为了实现这一目的,他让武清伯在收购二丫的布匹时一再推迟收购时间就是要在二丫与越来越多的家庭织工建立关系后突然中断采购二丫的布匹,从而逼迫二丫和她家庭织工们不得不成为自己织坊的织工。 这样一来,自己和武清伯不用大张旗鼓地去招募织工。 何况京城不比江南,还没有工人阶级,大部分织工都是家庭织工,直接招工引起很多人注意不说,也难招到愿意放弃家庭的织工,而利用二丫这个本地人和她与左邻右舍间的关系,就能一次性招募到数十名熟练的织工。 要不然,单凭武清伯一个勋贵,朱翊钧相信他很难让人找到这么多家庭织工,甚至取得别人信任都难,而且,武清伯的外戚身份又容易招人非议。 朱翊钧也知道武清伯在历史上不是一个善于经商的人,所以他一开始也没对自己这外公抱太大的希望,因而才每每自己暗中出谋划策。 这对于大明而言,朱翊钧这么做是让京城的纺织业开始由家庭生产转为工厂规模化生产。 但朱翊钧并不满足于此,一年上万两的织坊收入对于其他人而言可能是笔丰厚的产业,但这满足不了他的胃口,作为皇帝他要建立强大的军队,需要更大的产业。 “八百两!陛下缘何能拿出这么多银子?!” 俞大猷现在天天陪皇帝朱翊钧练武,也知道小皇帝根本钱财不能自主,所以对于特务营的训练经费,他一直在求谭纶帮忙,但他没想到皇帝这么快就让武清伯送来这么多银子。 俞大猷自然不会相信这是武清伯送给皇帝,因为他知道这些外戚绝对舍不得拿这么多银子出来的。 不过,俞大猷也不好多问,作为宦海沉浮多年的官员,他知道有些事情自己不宜问得太深,只看着沉甸甸的八百两银子笑道:“训练五十人的特务营,有这笔银子在,三个月已无钱粮之忧!陛下真神人也!” 第33章 “好”尚书 因进入万历元年,朱翊钧的日讲便改在了文华殿。 这一日文华殿日讲经课结束后,朱翊钧御览奏章时,便听司礼监秉笔张宏禀道:“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张倍上疏,言近日京城出现一种棉布比松江布更优,且更宽,便于裁剪衣服,然也因此,该布竟从起价五钱银一匹涨至六钱,出京城便涨到八钱乃至一两,南北客商不得不借贷争购之!” 朱翊钧听后心里暗笑,让自己的布匹涨价至六钱是他出的主意,因为自己飞梭织布机织出来的布刚刚面市,十分火爆,为了抢占市场,刺激更多的客商贩卖,而故意涨价,以此让很多客商为了抢先得到较低的批发价而不得不争相大批抢购。 但朱翊钧没想到这么快就引起朝臣们的主意,心想或许这些客商中有朝廷官员的背景也未可知。 朱翊钧听后点了点头:“这些奸商着实可恶,既然能制作出好布,当求薄利多销而惠民才是,居然坐地喊价起来!依朕看,不如征其高额商税!” “陛下不可!与民争利非国朝善政”,户部尚书太子少保张守直忙站了出来反对道,他可不敢让皇帝陛下有加征商税的想法。 朱翊钧看向了张居正:“张先生觉得呢?” “回陛下,张公所言甚是,朝廷当轻徭薄赋,加税非盛世之举”,张居正就算后期敢清丈田亩搞一条鞭,也不敢加征商税,所以,如今,他见户部尚书张守直这么说也跟着附和起来。 “既然如此,便不加”。 朱翊钧点了点头,心中暗笑:“不加税也行,自己正好趁此多赚些钱!” 接着朱翊钧说道:“不过这些奸商实在可恶,户部当令顺天府限制这些商人肆意提高价格!” “陛下!臣以为此举万万不可!朝廷不应干预民利,商人虽重利而肆意提价,但价过高则必无人买,无人买则商人就难以获利,如此便不伤农,若价低多利,反而伤农!” 户部尚书张守直又反对道。 朱翊钧问着张居正:“张先生觉得呢。” 张居正知道京城囤积居奇的多为达官显贵,自己现在大权还未完全牢固,不好得罪权贵,也就回道:“回陛下,张公所言甚是,官府应无为而治。” “既然如此,便依张先生所言,内阁票拟吧”。 朱翊钧就知道会是这种结果,心里暗想:“真好!过几日等布匹由客商们传播到保定河间一带后,朕就让他们把新布再提价到七钱,那些客商可不能怪朕这个皇帝不管事!” 朱翊钧不得不承认大明的确适合经商,不用担心朝廷加征商税,甚至连价格都不用担心被朝廷干预。 “李老爷,这是六百两现银,这次我订购六千匹布!”一富态的客商通过关系总算找到了宽布的东家李老爷。 而这李老爷则摇手道:“对不住您,我们这布现在已经涨价每匹七钱,您这六百两购不到六千匹布了!” “你们这是抢钱啊!我上次来就涨到了六钱银一匹,如今眼瞅不见数日,就涨到七钱!官府怎么不管管你们!”这客商不由得埋怨起来。 “李老爷,这块汉玉先抵押在你这里,我这次要多购五千匹布,三日之内我必让人把欠下的银送上”,因时下京城出的这种宽布在月港很受西洋番欢迎,一次要买下价值上百万两的货,所以这名徽商一来就不惜抵押祖传宝贝先加购布匹,生怕过了几日又涨价。 总而言之。 因为朝廷没有干预,朱翊钧的织坊借用飞梭织布机带来的技术优势飞速占领着纺织业的高端市场,而且尽管批发价一路走高,客商们怨声载道,却也不得不争相抢购。 “陛下,如今织坊的利润已经翻了一倍,您看是否还要再提价?”武清伯问道。 “继续提,趁着户部尚书张守直还在任上,利用这个机会多赚银子,不然等他退了,朝廷干预后,朕到时候也没办法阻止”,朱翊钧说道。 武清伯忙称了一声是。 “张公,如今市面上此布已经涨到了八钱一匹,已致民怨沸腾,如此好布不推于市,而被奸商敛财肥己,朝廷当管管才是!” 户部左侍郎王国光不由得对户部尚书张守直建议道。 张守直说道:“王侍郎,朝廷应清净无为,这种事不能横加干涉,商人亦民,民富则利国,若朝廷因此而加税干预其价格,必会因此与民争利!” 王国光见张守直坚持不肯建议朝廷干预布价,只得叹了口气,然后深夜来到了张居正这里:“元辅,我劝了张守直,但他却依旧不肯同意让朝廷打压这些奸商!” “他张守直本身就是遵化巨商,常年卖高价羊毛于京畿,他怎么敢让朝廷干预商价,也罢,既然他不肯,这事就算了,我这几日细想了想,也亏这个出新布的商家提价,不然京畿的百姓必受其灾!” 张居正说了一句道,他这几日见这种新出来的布布价过高也想直接利用皇帝和太后对自己的信赖直接上疏要求户部干预,但想了想价高也有好处,且现在又见户部尚书张守直还是这么固执后,也就打消了这个想法。 “可他张守直为官不公,如此玩忽职守,实非大臣所为!虽说新布价高可保民之利,但过高则不利天下得新布之利,譬如新药也如此搞,那天下得病之人如何得救!朝廷就应该妥善管之才是,限其价不可过高而已,或征其税,朝廷可用其税利保护织粗布之民。” 王国光愤恨不已地说道。 张居正笑了笑道:“此举难矣!徐徐图之吧!” 与王国光愤恨张守直不同的是,朱翊钧现在十分感谢张守直,因为张守直主张不干预,他现在已经赚得个盆满钵满。 这一日,在日讲结束后,朱翊钧更是亲自召见张守直:“张爱卿一心为民,所持不乏真知灼见,张先生曾上疏请礼部发公论于天下,以引导士民理解朝廷之政,所以朕下旨让礼部成立新闻司,但现在新闻司还没有发过一篇政论,朕想着便让爱卿写一篇最近关于这新布价高而户部为何不干预的政论发行于天下,不知爱卿以为如何?” 张守直心想自己正好让天下经商之士绅们了解自己,便道:“臣遵旨!” 但让张守直没想到的是,他低估了社会的复杂程度,他这政论一经礼部刊印发行于天下后,那些深受新布提价之苦的客商纷纷骂了起来:“原来是户部尚书张公所致!简直是庸臣误国!” 第34章 遇刺 “兵科给事中官伟上疏劾户部尚书张守直尸位素餐,任奸商横行以及贪墨受贿等罪……” “山东道监察御史关淮上疏为户部尚书张守直辩,言张公施仁于民,不因掌司徒之权而肆意为之,请朝廷奖掖其德,封其父母……” 自从张守直主张朝廷清净无为的政论公之于众后,朝臣们便纷纷因此事而争论起来。 有同客商们一样憎恨张守直不作为的。 也有支持张守直,称颂其品性的。 直接就分成了两派。 朱翊钧每日都会收到关于弹劾张守直或支持张守直的奏疏。 这一日也不例外。 朱翊钧也没想到因为一个朝廷该不该干预市场经济的讨论会因为自己开的一个织坊而发生。 但朱翊钧也因此看出了大明朝的这些文官们也不是铁板一块。 有主张朝廷干预经济的官员。 有主张朝廷不干预经济的官员。 朱翊钧知道他们表面上看都是在用儒家的一套理论为自己的观点提供说辞,其实代表了不同利益团体的声音而已。 代表客商们利益的官员自然希望朝廷干预。 而担心朝廷因干涉布价而在商贸中插足的官员自然不希望朝廷干预。 不过,支持朝廷不干预的占大多数。 因为毕竟朱翊钧的织坊所影响的客商利益只是少部分的客商利益,大部分的文官尽管有商业背景也不在乎这些客商们的损失,而且在他们看来,与让朝廷干扰商业相比,这点损失也算不了什么。 朱翊钧没有出面处理,而是让张居正处理。 他现在只是把这些持有观点的官员都记了下来,方便以后改革用。 最终朝廷还是没有干预,张守直尽管因被弹劾而上述乞去,但还是被朝廷挽留了下来。 很明显,张居正还不想在商业上动手。 朱翊钧在心中只能暗想道:“在商业上改革,以后只能朕自己来了。” 不过。 无论朝廷干预经济还是不干预经济对于朱翊钧这个皇帝而言都一样。 如果朝廷干预经济,无非是国库增加收入,有利于国家稳定。 如果朝廷不干预经济,他这个皇帝正好多增加些私人收入,有利于自己将来掌控大权。 当然。 现在朝廷不干预经济明显对朱翊钧有利,毕竟现在的他还不能自由支配国库的收入,而只能自由支配通过织坊带来的钱。 “陛下,眼下您已经收入了两千多两,如果加上给俞少傅的那八百两,眼下您已赚了三千两。” 武清伯这一日进宫后想朱翊钧密奏道。 如今的武清伯几乎是天天都往宫里跑。 最初李太后还担心自己这个老爹是又来找自己要银子,所以颇为无奈,但见自己老爹是去找自己皇帝儿子而不是来找自己要银子后才松了一口气。 朱翊钧听后就点了点头:“两千两里面还是太少,依旧全部给俞将军,其中一千两给他留作第二批经费使用,剩下的一千两则作为朕付给他所写兵书的一半酬金,他第一本交来的兵书写了两万多字,刚好够两千两。” 武清伯听了有些心动,毕竟好像写两万字就能赚两千两:“陛下让他们写的什么书,臣可否也能写?” “外公你现在是写不出来的,朕是让他们写他们几十年作战的经验,这些老将军们的作战经验写成书记录下来对后世有用,等外公您将来成为大明最富的人,积累赚钱的经验后,朕再让外公写,到时候就写下来让后世的人知道怎么赚钱。” 朱翊钧说道。 武清伯摇了摇头:“臣都是陛下教的,还是算了,再说,这赚钱的秘密怎么能告诉别人。” 朱翊钧只是微微一笑。 待武清伯走后,朱翊钧也按例去给两宫太后请安。 冯保也从司礼监走了过来。 朱翊钧见此忙叫住了他:“冯大伴,你去哪里?” 冯保看了武清伯一眼,才走到朱翊钧跟前来:“回陛下,臣准备去回太后给慈恩寺烧香还愿的事。” “正好,一起去吧,冯大伴对关于弹劾户部尚书张守直的言论有什么看法?” 朱翊钧问了一句,他可以通过票拟知道张居正对此事的看法,但他却不知道冯保对此事有何看法,所以他也有兴趣了解一下。 “回陛下,张公自然是忠臣,不过是宵小之徒滥言罢了!” 冯保回了一句,作为司礼监掌印太监,他自然收过不少官员的贿赂,一般情况下,也不会随意中伤一朝廷大员。 朱翊钧听后点了点头,他算是明白,阻止朝廷进行商业改革的势力有多大了。 到了第二日。 朱翊钧按例出宫视朝,冯保作为司礼监掌印太监自然要随行。 不过,这一天,晨光熹微时,在浓浓的薄雾中,朱翊钧竟看见一内宦打扮的男子由西阶朝自己直奔而来。 “抓住他!” 朱翊钧大喊了一身。 冯保也注意到了那人,忙喊道:“护驾!” 很快,锦衣卫便从旁冲了过去,将那太监制服在地,却从这内宦身上搜出了两把短刀。 朱翊钧忙命停轿,从轿子走了下来,就朝这被制服在地的内宦走了来,问道:“你是何人,如何敢携带军械进宫?!” 冯保没想到小皇帝遇刺还表现的如此淡定,但他本人却是慌张得不行,忙拉着朱翊钧:“陛下,这事交给东厂,您乃万金之躯,不能涉险,还请陛下快快回轿里去!” 冯保说着就忙命道:“护陛下视朝!” 朱翊钧就这样被驾回了轿里。 但这次遇刺却让他依旧觉得颇为奇怪,使得他上朝也没多大的心情。 而朱翊钧一下朝后,李太后就忙赶了过来,问着朱翊钧:“钧儿,怎么回事,你可有伤到了哪里?” “母后,我没事,那持刀的人冲向我之前就被制服了”,朱翊钧说道。 李太后这才放下心了,忙喝道:“唤冯保来!” 没多久。 冯保就跑了来。 李太后直接质问道:“大内居然会出现刺客,你这个司礼监掌印是怎么当的!”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