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跑到盛唐挖墙角》 前言 本书上承《盛唐余烬》 总参情报人员刘稷在一次境外行动中坠亡,醒来后发现占据了别人的身体,却没有继承原主人的意识。 从醒来的那一刻起,死亡就如影随行,是谁要他的命? 身处大唐天宝十一载的他,要在精心布置的阴谋和迷局中,步步惊心,层层历险,从克什米尔到青羌高原,凭着手中的刀杀出一条血路。 印度河谷的杀局、逻些城里的阴谋、继承人之争、公主的身世之迷、颠覆与叛乱,他的对手是这个时代最优秀的人。 除了敌人,他还要搞清楚,我是谁? 历史只给了他三年的时间,大唐的盛世在这一年达到了顶峰,又以最快的速度堕落, 安史之乱,边防力量抽调一空,周围的各蕃国虎视眈眈,西域被截断,末日般的绝地,你的选择会是什么? 安西老兵逾九十年的铁血与坚守。 在变乱中,刘稷摆正了自己的位置,也许,这就是他的使命。 我们的国土,不是冲话费送的,每一寸山河都浸透了华夏人的血肉,都要靠我们来守护。 我们的目标是,将赤旗插遍寰球! 第一章 退路 天宝十二载3月初,横亘西域的天山山脉已经披上了一层鲜嫩的绿色,南麓的一条大河也从冰封中解冻,湍急的河水夹着细碎的冰块,撞在沿岸的山石上,发出一阵阵“啪啪”的声响。 河岸边的碎石滩上,几个牧人装束的男子牵着马儿在汲水,离着百多步远,两个瘦小的身影伏在山石后面,只露出两个乌黑的小脑袋。 “一、二、三、四、五,五口人,一、二、三......十一、十二,十二匹马儿,还有两头,不三头羊,弓矢五付、箭囊十五具,短刀七口,马绊三付,长兵无,甲胄不明显,应是藏在身下。” 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扳着手指数数,边数边在心里记下,他的同伴似乎有些不认同,一开口竟然是女声。 “羊是死的,皮都剥咧。” 男孩没理她,自顾自地说道:“左手第二人应该是首领,秃发双辫,身穿布袍,这是葛部一个五帐以上的头目,其余的应该都是部民,这些人不像是哨探。” “你说不是就不是?”女孩有些不服气,她的汉话十分怪异,长相也与当地的汉人百姓不一样,黑发深瞳,下巴尖尖,肤色暗红中透着黑。 男孩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几个人,嘴里解释道:“我爹说过,探子就算洗马也不会一次都挤到河边,至少应该留下一到两人警戒四周,这里离咱们的烽燧不到半日的马力,当真有这么蠢的探子,后面的敌人也强不到哪儿去。” “是不是,看看不就知道了。” 女孩还是有些不服气,身体蜷缩着往后退,借着山石的掩护,动作敏捷地退到了一棵笔直的大树后面,只见她往手心吐了口唾沫,双手互相一搓,抱着树干便往上窜,当男孩反应过来时,她的小身体已经掩进了茂密的枝叶间。 “蛮女子。”男孩嘴里嘟了一句,转过头继续盯着河滩,过了一会儿,身后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到了刚才的位置上。 “你错了。” “哪错了?” “这几个人里头,有一个是汉人。” 男孩瞅了瞅远处的身影,无论是穿着还是装束,都没有明显的不同,可这个距离他看不清那些人的长相,自然不相信女孩的话。 “哪一个?” “就是头目边上那个,和他讲话的就是个汉人。” “你怎么知道?” 女孩的口气十分肯定:“因为我见过他。” “啊?”男孩回头看着她,女孩继续说道。 “这些人的确不是探子,后头还有很多人马,他们沿河谷扎营,这里只不过是寨子的最外围,不信,你自己爬上去看。” 男孩将信将疑地退到那棵树边,学她的样子爬上去,只不过远远没有她那么轻松,好不容易爬到一根树杈上,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被眼前看到的景象吓到了,差点从树上摔下来。 只见远处的河谷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牛皮毡子,那是一种牧民常用的宿营帐篷,平时捆在马背上,由几根木棍撑起来,里面可以睡进去一到两人,虽然比不得草原上的毡包,可胜在方便,更要紧的是,极为便于行军! 难怪女孩说得这般笃定却要自己亲眼看一看,因为她不识数。 “快,快,他们发现了。” 女孩急促的呼叫声打断了他的思考,男孩忙不迭地抱着树身滑下来,两人飞快地朝树林深处跑去,在那里系着两匹小马驹。 “不过是两个孩童,说不准是来放羊的,随他们去吧,没有必要浪费我们宝贵的兵力。” 谋落阿勒帕可不是什么只管五帐的小头目,而是拥有千帐的俟利发,如果葛逻禄部正式称汗,他将会是特勤或是叶护的人选之一,相当于汉人的国相,可惜如今部落的头人也只敢自称“俟斤”,也就是回纥部在强大的突厥汗国时所担任的那个职务,他这个头人的兄弟,自然只能屈就了。 与他站在一块儿的男子虽然也穿着皮袍,头发却没有梳成辫子,而是散开后用头箍圈住,一张明显的汉人面孔阴沉着,像是别人欠了他几千钱似的,一张口也是不甚标准的突厥语。 “若是牧童,牲畜在哪里?” “你们汉人就是多疑,就算他们回去报信,也来不及了。” 谋落阿勒帕拍拍他的肩膀:“你只需要带领我们拿下西州,切断他们之间的联系,在那位天可汗反应过来之前,摧毁这里的一切,让他们的大军没有立足之地,到时候,想怎么打就能怎么打,用你们汉人的话来说,没有失败的可能,对不对?” “那叫立于不败之地。”男子用汉话说了一句,又改成突厥话:“西州虽然没有庭州守备那么严密,可也有一支天山军,五千人守一个州城,至少能撑上三个月。” “所以,接下来就要靠你了。” 谋落阿勒帕跳上自己的坐骑,一鞭子抽在马背后,几个从人赶紧跟上去,汉人男子无奈地追上他们,快要接近营地的时候,只听他突然说道。 “把所有人都叫起来,跟我去抢汉人,快呀,快动起来呀。” 起源于天山的伊丽河是整个西域流量最大的一条河,从它的源头一直到尽头全都是水草丰盛的天然牧场,同样也是利于灌溉的上好农田,可惜西州距离太远,没有办法将汉人的天赋带到这一带来。 天山军作为北庭三军之一驻于西州,它下属的几个守捉城做为西州的屏障分守四周,最远的一个就在遏索山下。 耶勒守捉城距离西州足有两百里,扼守着通往西边的商道,这里实际上也是大唐的国境线,因为出了城就再也没有驿站了。 在这个没有界碑的时代,只有那些常年戍守在各个边寨的戍卒才知道大唐的边境线究竟在何处。 守捉之下是戍,耶勒守捉城所属的五个戍中,又以乾坑戍最为偏远,离守捉城约为五十里,建在伊丽河的支流白杨河的交汇处,周长五十步,高四步,厚两步有余,以山中所采巨石灌以米浆浇筑而成,四角竖着箭楼,城门处设有瓮城,离此不远的商道顺着河岸笔直地伸向远方,这条本来应该十分繁忙的道路上,此刻却没有一个人影往来。 厚实的城墙上只站了寥寥数人,张无价高大的身躯犹如一块石碑,生生将墙体拔高了一截,他的目光盯着西去的方向,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了将近一个时辰。 “戍副。” 一个军士“蹬蹬”地跑上来,在他身后叉手行礼。 “人都回来了么?”张无价头也不回地沉声说道。 “照你的吩咐,只在主烽上留了两个弟兄,余者皆已撤回,总计六十二人。” 张无价“嗯”了一声,乾坑戍做为西边要冲,属上戍额定编制50人,奉调参与吐蕃战事后,因为刘稷的关系人数扩大了一倍,战事一完又随他进京,此时戍中主力尽皆不在,只有他和一批伤员回到了西州。 当烽火被点燃时,从天山北麓的庭州一站接一站地传过来,自然也会通过西州,当然了,与正当敌冲的庭州相比,西州暂时还算安稳,因为通常来说,北面的敌人要打过来,首先必须攻破那些密密麻麻的边镇,攻陷有着一万二千人的瀚海军驻守的庭州城,其次还要翻越一道天然的屏障。 天山。 可这并不意味着西州就能高枕无忧,地处最西边的耶勒守捉首先进入了警戒状态,他这个乾坑戍副自然也不能置身事外,主官不在便当仁不让地来到了这里,有城无人怎么办,只有一个法子,收缩兵力。 戍之下是烽燧,按十里一烽的设置,乾坑戍所属的六个烽燧共有守卒三十人,加上他从西州带来的九名伤愈老卒和二十五名傔人,便是他手中所有的兵力。 一共六十四人。 如果西州无事,这里哪怕一个人都没有也无妨,可是当商队传来的消息告诉他,前方的商路已经不安全时,他就知道,战事比想像中来得更快,于是他马上做出了收缩兵力的决定,将周围六个烽燧的守卒全数撤到城中,只留下主烽上的两人做为观察之用。 可他心里很清楚,那是远远不够的。 “吁!” 响亮的哨声让他抬起头,位于左角的箭楼上,一个身影朝他挥动手臂,指尖朝向城外,他赶紧扭头看了看,只见远处出现两个小黑点,他的手不自觉地按在了刀柄上。 “是卓玛他们回来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咄骨利来到他身边,身上已经换成了唐人的衣甲,犀利的眼神远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看得远。 “后面没有追兵。” 两人一齐走下城墙迎出门去,很快两匹小马就到了他们面前,两人上前一人一个将他们抱下来,张无价怀里的男孩首先开口说道。 “爹,他们来了。” “什么人,有多少?” “胡骑,不下千人。” 卓玛在一旁补充道:“有个汉人为他们引路,我在象雄见过,是个很大很大的官儿。” 张无价面色一变,语气又快又急。 “你们赶紧走,去西州报信,告诉他们,这里最多能守上十天,若是十天之内救兵不到,就不用来了,照顾好你娘和阿姊。” 说完看了咄骨利一眼,后者摇摇头:“没有我们,你守不到十天。” “阿爸,我们一起走。”女孩一下子急了。 “爹!” 张无价斩钉截铁地说道:“来不及了,你们快走吧,这里多少还能挡上一时。” 他的话音刚落,远处就传来了隆隆的马蹄声,两人赶紧将他们重新抱上马,重重地在马臀上拍了一掌,小马驮着两人穿城而去,他们一边朝门里跑一边大喊。 “关城门,全军准备,迎敌!” 当城门被关上,守军们站到城墙上时,城下已经被潮水般涌来的骑兵围得严严实实,在这个孤岛般的小城上,只剩了六十二个人,勉强能将城墙占满。 “轰” 两道黑烟冲天而起,主烽上的烽火被点燃了,被他留在那里的两个守卒已经没有了退路。 他们也是一样。 第二章 祸事 西州,天宝初改称交河郡,作为大唐在西域的统治中心,是一个十分特别的存在。 这里在113年前还是高昌国的故地,贞观十四年高昌为大唐所灭,以故地置高昌县,同时也成为了新设的西州治所,下设高昌、柳中、交河、蒲昌、天山五个县,成为与内地一样的直领州,但同时又在城中设立了西州都督府,又有了一些边州的味道,原因是城中的百姓以高昌人居多,需要给原来的高昌大族一些政治上的地位,经过一百多年移民和同化,汉人已经占据了绝大多数,根据开元十六年间官府的户籍数据,“开元户一万一千六百四十七,乡二十四”,按一户六口人来算,就是接近七万人口,连中州的标准都达不到,不过因为边地的关系,在显庆三年间设立了中都督府,有时是两府分治,但多数时候都是刺史或是太守兼任,这便使当地行政长官的品级得到了极大的提高,从正四品下的下州刺史一跃成为正三品都督。 要知道,大都护也不过是从二品。 天宝十二载3月,交河郡太守兼都督药忠毗在自家的府邸里走来走去,面上显得十分平静,眼睛里却透出了几分不耐,他面前的男子偏生还在不紧不慢地说着话。 “属下这些天走遍了州府上下,得到的消息难说尽如人意,天山军缺额高达两成,另有三成是雇人出傔,年长者几近花甲,幼者仅只冲龄,这样的兵如何上得阵?兵器甲仗马匹的缺额就更甚了,各军府直至开春依然未能理事,前庭、天山二府从折冲都尉到果毅都尉全都找不见人,一个是回乡省亲数月未归,一个是蜗居乡里从未过府,还有一个更离谱,视府兵为私佣,跑到南边去贩货了,最后这位......” “够了!”药忠毗实在忍不住了,出声打断他的絮叨。 “来长史,军府废驰又非只西州一地,个中原由你打算说上一年么?” 被他一顿抢白,来瑱的面上却没有多少恼怒之色,仍是不疾不徐地说道。 “若是寻常州郡,便是没了也不打紧,可这里是西州,是我大唐的西边门户,离长安数千里之遥,就算是没有警讯也当自矜,假使陛下听闻他将这么要紧的地方交托于你,而你却毫不在意,试问天意如何?” “你在威胁本督么?” “下官在提醒太守。” 来瑱毫不示弱,药忠毗冷哼了一声。 “本督知道你的来历,太子府上的赞善么,可你不要忘了,太子兼任的是安西大都护,还管不到我北庭来,就是上任王大都护对本督也是礼敬有加,本任程都护虽然到任时日不久,也从未如此轻慢于某,你,只不过是个长史,本督认你,你便是,若是不认,你以为在这西州之地,又算得个什么阿堵物?” “太守这话,下官就当没听过。” 来瑱连语气都没任何变化:“烽火已至,西州亦当其冲,在朝廷诏令到来之前,至少,太守应当保证城池不失,然后才能对下官作威作福,对么?” “你......” 药忠毗的话没能说下去,因为他的亲信,府中的管事正匆匆走来,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什么,然后来瑱就看到了对方脸色大变,似乎碰到了什么为难之事,连个表面功夫都没同自己做,便带着人急急地出府而去,事情似乎变得有趣了,他当下便跟了上去,想要看一看。 能在这西州之地让形同土皇帝的药太守为难的,究竟会是什么? 西州五县中,属天山县最为偏西,也是诸县当中人口最少的,全县仅有三个乡,最靠西边的南平乡共有户357,人丁不到两千,大多为内地应募而来的健儿军属落户于此,张无价就是其中之一。 要说他的命真不算好,打拼了半辈子攒下的田亩却没一个可以接手的男丁,娶的婆娘生产时落下了病根,常年卧病在床,生生将一个殷实之家给拖垮了,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去年,家里唯一的劳力又给人抢了去,大半年了生死不知,他婆娘连急连气就剩了半条命,若不是兄弟一家伸出援手,张连翘只怕连她娘最后一面都见不着。 如今总算苦尽甘来,打了一仗下来功劳先不说,赏赐先送到了家里,又听说闺女得那户人家看重,过了年就会行纳妾之礼,虽说地位低了点,架不住人家家底厚啊,这日子多少也算有了盼头,一来二去的病就好了不少,在闺女的精心照顾下,也能下地溜上一圈,喂喂圈养的鸡鸭什么的,人瞅精神了许多,让她的心里熨帖无比,做起农活来都觉得轻松,甚至有心情哼上一只小曲儿。 “苜蓿开花喽,囡囡躺在阿娘的怀里,数星星,星星呀星星真美丽,明天的早餐在哪里......” 一身农妇打扮的张连翘穿着扎紧下摆的窄袖短襦,下摆扎于裙腰内,裙边系在大腿上,为的就是方便劳作,本是寻常装束,往日里她也是习惯的,不巧在刘家好吃好喝养了大半年,整个人脱胎换骨般,唇红齿白身材玲珑就算了,裙下露出一截白生生的皮肉在外头,让过往的乡亲无不是侧目,都是一个里的,谁人不知,张家女娃儿虽然生得不错,可家中不济没有男丁支撑,一直想要招个赘婿的心思明晃晃地摆在台面上,可入了人家的门就得低头,生下的娃儿随女家姓,不是走投无路谁家会肯,这么一来二去的,生生就给耽误了,到了去年发生那档子事,虽说事出在安西,两地隔得又不算远,哪能没有消息往来,如此一来,乡里无人不知张家攀上了当地的富户,怕是招郎不成反要纳妾,不是指的她,而她阿爸,不管怎么说,男子要比女子活得容易,只要有钱,哪怕就是买也能买个人来传宗接代,张无价本人是个什么心思估且不论,他的兄弟张无砀却早早就转动了脑筋,一门子扎起来,打算在婆娘家里寻个好生养的送进门,也算是知根知底,借着来兄长家中帮忙,便将这主意先说与侄女听,这家里一直都当她是个劳力,小小年纪就替娘当了家,是个极有主意的。 “大姐儿啊,如今你有了好归宿,可不能忘了爹娘哩,眼见着又要出兵了,总得张罗一把,给你家留下一条根吧,上回那女子,是你婶子家的叔侄女,男人死在了外头,虽是个寡妇子,却是个好生养的,过门三年就有了一男一女,已经同她们家说好了,前头生的都留在夫家,她从娘家出门子,只要一斗白面、五斗粟米、一尺小绵、一尺丝割、五头羊做聘礼便可,兄长这回颇有进项,这点子事物不难吧?就是缺什么,去市里采买也就是了,你要是点头,这事阿伯替你办了,咱们先将礼数做全了,等你阿爹回来,直接接人过礼岂不便宜?” 张无砀比他兄长足足矮了半个身子,拽着一头上了套犁的牯牛走在前头,她一手挽着个蔑编的草篮子,将里面的作物种子点到犁出来的沟沟里,身体随着动作一起一伏,煞是动人,听到阿伯的话,她手上的动作不停,嘴里的小曲儿却是断了。 “阿伯白白操心罢,休要说爹没那心思,就是有,如今也比不得往日了,婶婶家的叔侄女?我都看不上,她也敢要那许多事物,直赶上一个黄花大闺女了。” 被侄女反驳,张无砀的老脸一红,好在背对着没有发现,他咳嗽了两声,扳起脸说道。 “如今又咋的?还不是军头一个,虽说得了些赏赐,又当不得饭吃,现如今有钱都买不到好田地,你家这一顷地,一年到头不还得租与人种,能得多少出息?再加上你娘那病,就是个无底洞,买个年龄小的,吃得多干得少,哪里养得起,依我说还不如寻个老成些的,也能帮衬你娘些,等你进了那大户家的门,难道还能时时回娘家?” 连翘知道阿伯只当她是个寻常妾室,轻易出不得门,也不辩解,只抿嘴一笑。 “那也是不成的,婶婶家那叔侄女若是个不济的,撑不起家门,若是个有手段的,我娘怎么办?如今阿爹已经认了吴家阿弟做儿子,等回来就入族谱,他断断不会再纳人进门的。” “胡说,外姓人怎么比得上自家血脉,你放心,有我与你婶婶在,决计不会让你娘让人慢待了去。” 就是你才不放心呢,张连翘笑吟吟地说道:“这事啊,就不劳阿伯婶婶操心了,侄女自有主张。” 见她软硬不吃,张无砀微微有些恼意,刚要再开口,猛然听到一个极轻佻的声音,像是被人扯住脖子的水鸭子,飘呀飘地飘进耳中。 “这穷乡僻壤的,居然还有如此水灵的小娘子?某竟不知,不如跟了家去,也好过在泥里头打滚,可惜了的。” 第三章 强抢 张连翘俏眼一横,只见田埂外的土路驰过来一行人马,约摸二十余人,当头的一个年青男子在田垅处驻了马,正斜着一双眼睛打量自己,那种肆无忌惮的目光,曾经是她最深的噩梦。 “你这厮哪里来的,好生无礼!” 她轻啐了一口,那男子眼中放光,原本只是瞧着身材不错,没曾想一转脸,颜色竟有八九分好,一下子张大了嘴,竟然连嗔怪的语气也没在意,倒是几个手下不乐意了,催马便朝这边冲来。 “好大的胆子,竟然口出恶语。” “也不看看咱们是哪个府上的。” “说出小郎君的名号,怕是要吓死你。” ...... 慢了一拍的张无砀吓了一跳,忙不迭地跑过来,只连连作揖。 “我家侄女不懂事,得罪了贵人,还请宽肴则个。” 他看得很真切,为首的年青男子面白无须,头戴束发金冠,身着织锦的胡服,腰间的玉带上系着一只绯鱼袋,若不是自己挣来的便是世家子弟荫恩所得,无论哪一种都不是他们惹得起的,冲过来的奴仆个个趾高气扬,混不将人放在眼中,显然是横行乡里惯了,硬来只会吃亏。 “不长眼的老匹夫,快让开。” 见他拦在马前,马上的豪奴竟然没有减速,马蹄子踩在农田里,掀起大块大块的泥土,径直朝他冲过来,眼见就要撞上,张无砀只觉衣衫被人用力一拉,身体朝后倒去,险险避过了马头,没等站直,马鞭子劈头盖脸地打下来,他下意识地举起手挡住了头脸,鞭子入肉的疼痛一阵阵地袭上心头,火辣辣地如同握着烧红的铁棒。 “来人啊,打人了!” 被三、四骑围着,张连翘尖声大叫,好在正值农时,左右都是下田的农夫,闻声纷纷围拢过来,其中还有本里的里正。 “莫要动手,莫要动手,有话好好说。” 里正有些眼色,没有去同豪奴纠缠,直接扑到年青男子的马前,苦苦恳求道。 “那是本乡张将军的家眷,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将军?什么人。” 年青男子的眼光始终在不远处的女子身上打着转,闻言并不在意。 里正暗自松了一口气,细细向他介绍张无价的身份:“本家姓张,在军中屡立战功,累升至上柱国、游击将军,去年随大都护出征西蕃,又立下不少功绩,只怕还有升迁,若是他们有得罪处,小的在此赔个罪,乡野鄙夫不识礼数,贵人切莫动了肝火,不值当的。” 张姓在本州是个大姓,源出高昌,上柱国是到了顶的勋位,游击将军是品级,从五品下的武散官,三样放在一块儿,年青男子总算收回了目光,居高临下地撇了他一眼。 “你是何人?” “小的本乡里正。” “那张某在军中所任何职?” “乾坑戍副。” 年青男子像是没听清又问了一句:“什么?” “一个戍副,也就比烽帅大一点儿,立下天大的功劳,最多转官三级升上守捉使,可你知道我家郎君姓什么么?” 一个管事模样的男子伸出头,不屑的看向众人:“睁大你们的狗眼,这是都督府内三郎君,凭你搬出谁家也是枉然。” 里正当场呆住了,他上头还有乡,乡上头是县,县上头是郡,可谁人不知道在这西州之地,州城里的那位药都督一言九鼎,就是驻扎在城外的天山军也归其辖制,府中三子中就属这位药三郎君最是难惹,号称“碛外小霸王”,如今被他缠上,这可难办了。 “不知是小郎君驾到,多有怠慢,恕罪恕罪,既路过本里,不妨去前头歇歇脚,给小的一个孝敬的机会,可使得?” 没奈何,里正只能硬着头皮一拱手,谁知人家正眼都没看他。 “只管啰嗦做甚,拿了人回府去是正经。” 一听只是个小小的戍副,银枪小霸王药成栋哪还有半点耐心,在他的嚷嚷下,几个豪奴下马便去拖人,张无砀哪里是他们的对手,被人一脚踢在地,张连翘拼命想要护住阿伯,不料手让人扯住,一股大力拖向马背,她一口咬在那人手背上,痛得那厮呲牙直呼痛,手上一松,女子便跑开了去。 “快跑,莫管我!” 见她又想跑来救自己,张无砀不知道哪里来的劲,一边大声呼叫一边冲上去,将那人的双腿死死抱住,那人恼羞成怒,一拳砸在张无砀的背上,见他犹自不松手,又是一拳下去,趁着这个空当,张连翘已经跑入了人群中,哭喊着呼救。 “救救我阿伯,救救我阿伯。” “倒是个硬骨头,上上,都围了,老子倒要看看今天有谁敢救她。” 药成栋兴奋不已,扬起马鞭子在空中一挥,身后的十几骑豪奴立刻散开,朝田地里的人群赶过去,只有那管事皱起眉头,悄然退了几步,打马转身离去,祸事了,里正眼见对方动了手心知不妙,赶紧一转身跑向县城的方向。 田地里的人群被马上豪奴赶作了一团,他们将张连翘护在当中,举起手里的木篱笆、锄头、担子等物,对抗豪奴的高头大马,被另外几个豪奴殴打的张无砀倒在地上已经没了声音,为首的因被她咬在手上,恨恨地踢了一脚,甩着手骂道。 “老不死的贼杀才,敢挡我家小郎君的路,活腻歪了吧。” 见他没有再动弹,带上人走向被马队围在当中的人群,指着张连翘冷笑连连。 “休说你们几个老残,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得她,识相的交出人,有多远滚多远,否则那人便是你们的下场。” 南平乡大都是军属,家中的壮年男子不是从军就是战殁了,剩下都如张家伯侄一般老弱妇孺而已,见他们强横不讲理,心下已是怯了几分,可终归有些不忍心,一个妇人颤声哀求。 “她已许了人家,亦是安西大户,小郎君手下留情,打都打了,莫要再为难她罢。” “安西大户?能大过药府去,咱们府上的一个侍女都强过甚么大户百倍,小郎君看上她是她的福气,再要推三阴四,连你们一块儿打,都滚开!” 眼见阿伯躺在地上生死不知,乡亲们万万不是他们的对手,张连翘心中涌起阵阵绝望,伸手从发髻间拔下一根簪子攒在手心,在那些豪奴的逼迫下,人群渐渐分开,一些与张家交好的人家想要阻拦,被人或推或打倒在地,张连翘扶起那位为自己说话的妇人,凄声叫道。 “莫要打了,我跟你们走。” “早这般识趣便好了,哪有那么多事......” 不等说完,突然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所有人转头看去,通往州城的官道上尘烟大作,一面硕大的牙边方旗高高挑起,旗下人影现身的那一刻,张连翘的心就似要蹦出来,两行清泪滚滚而下。 第四章 拼爹 “是咱们的儿郎。” 人群骚动起来,几个认出自家儿孙的人家喜出望外,众人纷纷迎上前去,唯独张连翘仍是愣愣地站在原地。 来骑速度极快,没等档在外面的豪奴有所动作,便风一般地冲散开,当先的年青将主挺拔的身躯撑起一身精良的甲胄,红缨飞扬的铁盔下是一张饱含风尘的面容,细细的短须布满整个下颌,只有剑眉下的一双眼睛凌厉如电,让人不敢对视。 “你们是哪里来的......” 为首的豪奴喝声还未出口,身躯直直地飞起,哼也没哼地倒在泥地里。 “吁!” 刘稷策马冲到女子的面前,双手用力勒住笼头,口中轻嘬了一声,稳稳地停下。 他甩蹬落马,伸出手抚着女子脸上的泪痕,眼神中充满了怪异。 “真他娘奇了,居然有人敢欺负你,难不成老子的名头还不够响亮?” “唔。” 张连翘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可怜女子身高将近一米九,虽然这大半年来他坚持不懈地锻炼、死命地摄入营养,依然无法比肩女子的身高,居然要垫起脚尖才能完成这个高难度的动作。 更要命的在于,他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了,这么死命地赶路,就是指望找到自己的女人好生睡上一觉,没曾想这也能出变故,女子哭了几声,突然“啊”得一声跳起来,挣脱他的怀抱,跑到不远处蹲下身,大声地叫唤。 “阿伯,阿伯,你醒醒啊。” 刘稷这才注意到,地上躺着一个男子,双目紧闭人事不醒,面上尽是伤痕。 为了赶时间,这一趟他只带了乾坑戍的弟兄,除去死在长安城里的,还有八十人左右,由另一个戍副许光景带领,后者上前看了一眼,走到他的身边轻声说道。 “那是老张的亲弟,怕是不成了。” “咱们的医士还在后头,一时半会儿到不了,你找两个人抬去县里,看看有没有人可医。” 许光景看到了他眼中的火花,将到口的话咽了下去,自去寻了两个军士,抬起张无砀放到马背上,牵着朝外走去。 “哪些人动的手,你还记得么?” 张连翘连连点头,指着被他的手下围住的一干豪奴:“那一个,那一个,还有一个。” 她回过头,被马撞飞的男子还躺在地上,哀哀地叫个不停。 “拉起来。”刘稷又朝那群豪奴一指:“拿下他们。” “属下来。” 陈金的娘就是为张连翘说话的那个妇人,老娘被人打,他早就按摁不住了,好容易听到刘稷发话,马上放开老娘,“唰”得将腰间的横刀拔出来,妇人吓了一跳,赶紧拉住儿子的手臂。 “使不得,使不得,那是州中上官人家的郎君,咱们惹不起。” “娘,放心吧,长安城里不好说,出了碛外,咱们惹不起的人,真没有。” 见识过那么多事,连不可一世的郡王说杀就杀了,乾坑戍这些弟兄哪会害怕一个边州的什么上官,何况亲人受难在前,一听马上跟在他身后,上前就要拿人。 “你们敢!” 药成栋见他气势汹汹地逼上来,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刀子,心里又惊又怕,面上却是一付色厉内荏的模样,那些豪奴们哪曾见识过这般景像,一时间俱是懵了,听到他的话,又生出了几分勇气。 “知道咱们是什么人吗?” “你们是哪路营头,敢到西州来撒野?你......你做什么,啊!” 陈金扯住一个豪奴的手臂,生生将他拽下马来,摔得眼冒金星,刚把眼睁开,就看到一张狞笑的面孔在眼前晃悠。 “咱们是什么人,你们不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老子不必知道。” 就这样,马上的豪奴一个接一个地被军士们拽下来,横七竖八地摔成一片,最后轮到药成栋时,好几双手同时扯住了他的身体,疼得呲牙咧嘴。 “放肆,哎呦,你们这些狗才,让我爹知道了,一个个活剐了你们,哎呦,好痛。” “啪” 不知道哪个放了手,他一下子失去平衡从马上摔下来,整了个狗啃泥,药成栋挣扎着想要从泥地里爬起来,不料被人一脚踩住头,怎么也动弹不得,随眼前出现一个巨大的阴影,一个很年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爹是李刚?” “李刚是谁?” “那你爹是李隆基?” “李隆基又是谁?” “操,李隆基都不认识?” 刘稷一把扯掉他的金冠,抓住头发往前拖,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让药成栋不寒而栗。 “他就是当今天子,就算你爹是李隆基,老子也照宰不误,都是九年义务制,谁TM给你的勇气,敢动老子的女人,梁静茹么?” 刘稷将他拖到田地中间,一脚踩到地下,指着被张连翘指出来的三个豪奴。 “拖出来,他们是怎么动的手,你们就怎么干,开始吧。” “得令。” 陈金依言将那三人拖出来,几个军士分别按住他们的手脚,他首先走到为首的那人面前,将横刀插在地里,提起钵盂般大小的拳头,照着膝盖一拳砸下去,“咔嚓”。 “啊!” 那人本就被马儿撞得几近晕厥,这一拳反而让他清醒过来,扯着嗓子惨嚎了一声,隔着四、步远的刘稷一听就知道,这货只怕再也站不起来了。 “这一拳是替我娘打的。” “这一拳是替张叔打的。” “这一拳是替翘姐儿打的。” “这一拳是替乡亲们打的。” 陈金提起拳头,对着另一个膝盖砸下去,又是一声惨叫之后,刘稷确定他站不起来了,然后是手关关,然后是小腿、大腿、小腹、胸膛、头脸,当最后一拳落下去时,已经没了人形,更没了声息。 他站起身,走到第二个人的面前,硕大的拳头上鲜血淋漓,那人吓得哭了出来。 “饶命啊,都是小郎君吩咐我等做的,求求你,饶了小的一条贱命吧。” “我娘哀求你们时,你们可曾饶过她?到了下头,记得去朝你们的小郎君讨个公道。” 说罢,便一拳砸了下去。 第五章 来了 “刀下留人!” 天山县丞王元骄是听到南平乡里正的报告匆忙赶来的,当管的县令听闻是药家子弟立刻缩进了后衙死活也不肯出头,主簿马睿和县尉卫综都力劝他不可前去,因此他连三班衙役都指使不动,只能只身前来,原以为会是恶霸子弟欺凌乡梓,结果变成了回乡军士发泄怒气,这比前者还要糟糕。 当他赶到时,看到的是一地的血泊和疑似人体状事物。 强忍着几欲作呕的恶心感,他一下子就找到了正主儿,人群当中将一个年青男子踩在脚下的年青将校。 “你是何人?” 刘稷看了一眼他的穿着,青袍革靴交领襆头,一个刚入流的小官吏而已。 “下官是本县县丞,姓王名元骄,敢问贵驾。” 刘稷还没答话,脚下的药成栋突然大声哭喊。 “王县丞,救我!” “小郎君?” 王元骄面带惊讶,心里却是一松,只要这位还活着,一切就还有转寰的余地,否则他都不敢想。 “尊驾,可否借一步说话。” 刘稷放开脚,随他走到一边,陈金马上带人按住了药成栋,将他提溜起来,或许是方才亲眼目睹了对方的凶残,药成栋吓得魂不附体,一股强烈的尿臊味四散而出,引得军士们心生鄙夷。 “事情的经过,本里里正已同下官说过了,诚然,药家理亏在先,可他们到底势大,你们这样做,就是得罪死了药家,纵然你不怕,这些乡亲可能跟着你背井离乡?” 刘稷的军籍虽然在北庭,却从未到过西州,王元骄自然不认得他,只看装束,最多也就是中层将校,在这西州之地,能稳压药都督一头的,只有北庭大都护兼伊西北庭节度使,显然不可能是眼前这位。 刘稷没有接话,反而问道:“听你这话,药家在这西州能一手遮天么?” “虽不中亦不远矣,药都督自前任王大都护起就在西州任上,寻常州郡都是四年一转,他足足干了八年,势力已经根深蒂固,若是没有必要,还是不要硬碰得好。” “你怎知我没有同他硬碰的实力?” “尊驾是从京城来的吧,或许还是新任大都护的心腹,可恕下官直言,大都护若是想要做得顺遂,最好也是下官所说那句话。” 这人有些意思,看得出北庭大都护不会与当地实力派硬来,可他不怕。 “你怎知我等来自京城?” “这个容易,北庭又不是寻常州郡,一队军士从官道过来,只有可能是征战或是调防,前些日子州里接到邸报,程都护已经交了任,转迁金吾卫大将军,继任的大都护由安西兼任,你们的装束,难道不是安西戍卒么?” “好眼力。”刘稷赞了一句,王元骄不好意思地揭了自己的底。 “其实是故弄玄虚耳,你们的行程,每进一次驿馆换马或是住宿,都会有传驿向前方知会,下官正巧管着这摊子事,故而有所耳闻。” 我去,刘稷被他一提醒马上反应过来,这是为了提醒前面的驿站做好接待的准备,因为他们的人数实在太多了,一般的供应根本不够,光是马儿的草料就是个大问题,往往需要沿途的州县打开官仓,如此一来,又怎么瞒得过当管的官员。 “王县丞,既然你知晓了我们的来历,此事当如何处置,可有教我?” “不敢当,下官倒是有个折中的法子,这里的事情你们就不要管了,带上那位小娘子走吧,最好是得新任大都护庇护,以当下的情形,药都督绝不会再追究的,等事情过去了,西州呆不得,还有庭州嘛,想必朝堂也不欲一任边郡超过十年之期吧。” 还是个逃避的法子,一点都不新鲜,刘稷未置可否:“那位药小郎君呢?” “自然是交与下官了。” 王元骄顺嘴答道,末了发现对方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心思被揭破,不由得老脸微红,从头到尾,他所有的打算都只有一个,从这帮凶神恶煞手中救回药小郎君而已。 “冤家宜解不宜结,几个下人打死也就打死了,下官会推说是百姓义举,想必药都督也不会再追究的,大战在即,前方军需还要靠他们供应,得罪死了,于已于人都无甚好处,下官有点私心不假,说到底也是为你们着想,不知贵驾意下如何?” 真是高手在民间啊,这位在历史上听都没听过的小人物,居然也有着忽悠的潜质,刘稷饶有兴趣地打量了对方几眼,圆脸方眼细眉斜梢鼻骨棱长,于是笑了笑。 “你是河东人氏?” “下官祖籍上党。”王元骄一愣。 “王氏旁支?” “某倒是想认,奈何人家不理睬啊。” “太原王氏,世家典范、天下景仰,求一偏族子弟而不可得,王大都护驻节北庭十余载,你才一个下县县丞,心有不甘,好不容易换了人,屁股没坐热呢就离任而去,攀不上继任的程都护,便又打起了新任大都护的主意,借此纠纷,同时卖好两边,不拘哪个得了势,都要承你一份情,王县丞,你这份心机算计,区区一个县丞的确委屈了,敢不敢搏一把,单车变摩托呢?” 王元骄目瞪口呆,这样的小心思平常只敢在梦里做到,谁料想竟被人一口揭破,眼前的年青将校说得每一个字,都让他心跳如鼓,忍不住追问道。 “贵驾究竟是何许人?” 刘稷知道他心动了,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若是告诉你,就不是搏了。” 说罢便要走开,王元骄追在后头问道:“这里的事当如何处置?” “你是本地父母,速带乡亲们离开,避到县城去,动作要快。” 王元骄略一思忖,心头一惊:“你是说......” 刘稷见他猜到了,头也不回地说道:“那你敢不敢搏一把?” 王元骄怔了片刻,一咬牙一跺脚,对着他的背影拱手道。 “也罢,乡民何辜,本官有守护之责,自当尽力。” 王元骄带着乡亲们走了,张连翘纵然不舍,也明白男人有事要做,她留下来只会是累赘,南平乡三百多户人家,分散在4个里,要将他们全部知会到并转移走,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此人能答应下来,想必是有些手段,没用的人,刘稷也犯不着与他说那么多。 在他的指挥下,陈金带着乾坑戍的弟兄将药成栋和十多个仆役用绳子串成一串,至于那三个打死的,被马匹拖在地上,血淋淋地糊了一地。 “来了。” 当他们做完这一切时,远处传来了极大的喧嚣声,无数步卒从州城的方向出现在官道的尽头,刘稷的眼中的旗帜越来越大,直至上面的旗号清晰可见。 天山军。 第六章 谋划 来瑱没能赶上这场热闹,在出城后不久,就被一个意外的身影给拦下了。 “长源!” 李泌施施然地站在路口,身穿一袭灰色道袍,手持八宝拂尘,若是再加上一缕及胸清须,便是活脱脱一个得道高僧了,不,是得道仙人。 “当真是你,你如何来到碛西的?某知道了,一定是太子殿下的差遣。” 见他笑而不语,来瑱再一次脑补:“是广平王殿下吧。” 尼玛,老子是被人绑架的好不好,李泌不耐烦与他再兜圈子,一指身后,将他带到了路边的僻静处。 “长话短说,大战将起,药氏掌握西州近十年,个中种种你来了几个月,应当比某清楚,依你看,是好是坏?” 来瑱冷静下来,李泌突然现身西州,要说不是太子的筹谋他是不信的,当日天子震怒,削减太子属官,连他这个侍读都不能幸免,贬为白身赶出京城,倒是比寻常官员更为自由些,说不准比自己还要早些到这里,那么问题来了,太子对药氏不满?想要换上自己人?不得不说这个可能性是很大的。 北庭三州中,虽然庭州才是大都护府和节度衙门的所在地,可西州历史悠久,又是商道要冲,掌握这里便能掌握财政与粮草后勤,庭州刺史一向由北庭大都护兼任,只有这个西州都督,是个极紧要的位置,否则他也不会早早地出京被安排来了这里。 他注意到,李泌并不是只身前来的,身后十多步,一个戴着草笠的男子靠在树身上,眼睛时不时向这里撇过。 对方定是负命而来。 “药忠毗在这里经营了八年之久,下属多为亲信,除了某家这个有名无实的长史,都督府的司马、参军、天山军的军使、五个县的主官皆是他亲手拔擢,他的考绩年年中平,既不想升迁也不想贬谪,便是为了在这偏远之地呼风唤雨,平素也就罢了,左右只要他不反,朝廷也乐得清静,再加之他有些手腕,上下打点得当,几任大都护都对他赞不绝口,没有人希望边陲动荡,是以他才能长任于斯,可眼下不同,大战将起,某闲得无事去各处查探,所见所闻触目惊心,好好的一支天山军糜烂过半,官仓尽是烂谷子陈米,连牲畜都不愿吃,这些事情,某本打算等下任封帅到来一一与他陈述,就是不知他何时方才到任。” “那就是不好了?” “可以这么说。” 李泌又道:“依你看,他是否有可能倒向太子?” “很难,此人说圆滑吧,他并不掩饰对太子的观感,却非是好感,但他也不是想与太子为敌,这人说好听是个纯臣,说难听点,刚愎自用的一介蠢人而已。” “这便是朝堂容他执掌西州八年的原由啊。” 李泌冷笑了一声:“蠢而不自知,取死之道也。” “你有何打算?” “他带人出城了吧。” 来瑱本想说你既然等在这里肯定能看到都督仪仗,不过转念一想,李泌怎么可能会说废话,心里突然一跳。 “事情是你谋划的?” 李泌摇摇头:“另有其人,不过某是乐见其成的。” 来瑱一听就知道他不会说出是何人,也不追问。 “长源在此,想让某做什么?” “拿下州城,控制局面。” “什么!” 来瑱吃惊得声音都变了,本以为是要抓住对方的把柄,借此弹劾、贬谪、换人,毕竟太子兼领的是安西大都护,管不到北庭这里来,西州做为直领州,程序上就应该如此,李泌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叹了一口气。 “战事将起,咱们没有时间了,拿下州城捉拿余党,控制军中眷属,再明发敕令,让天山军放下武器接受改编,才能在最快的时间里整合我方军力,西州这个兵马粮草聚集之地,一定要掌握在手中,用上些许手段也是必须的。” “什么罪名?” “药氏识相的话,便是纵容不法、鱼肉乡里,不识相?勾结叛逆,阴献国土,流放还是族诛全在此人一念之间。” 在来瑱的眼中,对方仿佛换了一个人,李泌焉得不自知,可这计谋本就不是他出的,眼下却要如何分辨。 “可某虽然来了数月,手下却无可用之人,就算药忠毗带走了两千多天山军,大营里剩下的尽是老弱不堪用之辈,却也不是区区数人可以掌控的。” “也就是说,你肯做了?” 李泌的话让他有些疑惑,难不成你还能变出人来? “据某所知,封帅还在京城吧,安西兵马有这么快?” “封帅这会子应该动身上路了,到达西州尚需一个月余,安西兵马么,从召集到调遣,最快也要下个月,不过除了他们,还有别处可用。” 别处?来瑱顺着他的思路,慢慢有了答案。 “庭州的翰海军不可能动,那就只剩了伊州,伊吾军三千之众,莫非已经到了?” “没那么多,天山军糜烂过半,伊吾军好上一些,也有两成的缺额,伊吾太守兼伊吾军使袁光庭所领的步骑两千人已掩至州城之外,当真好笑,离得如此近,天山军竟然毫无所觉,这样的兵马要之何用?” 那就有门了,两千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控制城防和城中官署还是足够的,而且有了城防为凭,就天山军那点子人马,根本不可能攻下来,甚至极有可能溃散,因为他们的亲属都在城中,包括了药忠毗的府邸。 谋划的成功性很大。 来瑱不再迟疑地点点头,李泌马上将他带到城外的一个山谷,这里离西州州城不过两里地,远远地就能看到城墙,让他震惊的并不只是满山遍野的兵马,而一个出人意料的家伙。 “某家尔朱谋,忝为封帅帐下押衙,麾下一千儿郎,暂归长史调遣,有什么用处,尽管吩咐。” 节度牙兵! 来瑱倒吸了一口凉气,难怪他总觉得这伙兵马与众不同,眼神中透着一种桀骜与不驯,衣甲也是精良无比,每人都牵着两匹以上的骏马,竟然全是骑兵。 这说明什么?谋划也许来自于长安城,早在他到任之前就开始了。 突然间来瑱信心百倍,再也没有丝毫犹豫。 第七章 横刀 首先看到刘稷本人的是天山军副使阴如晦,按照惯例天山军使是由西州都督也就是药忠毗本人兼任的,因此他才是实际上的一军主官,当然也是药忠毗的心腹之人。 “使君,快看。” 不必手下人提醒,阴如晦已经看到端坐在马上的少年。 南平乡到县城和到州城的路不是一条,这条路同时也是通往西方的商路,因此修得要平整许多,被石碾子细细压过的路面硬如铁石,天干的时候会有扬尘,天雨的时候会有些滑,今天的天色有些干燥,扬起的尘土挡住视野,要等上一会儿才能看得清前路。 一人一马一刀。 马是好马,肩高体阔四肢健壮有力,刀是好刀,平平地搁在马鞍上,一看就是军中制式的陌刀,至于人嘛,阴如晦看不真切,不过那种浓浓的杀意,隔着上百步远都挥之不去。 “前方何人,来我北庭意欲何为?” 他带着人慢慢上前,走得越近看得越清楚,少年的身后,是一群甲胄俱全的唐人军士,这个伪是做不出来的,因为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杀气,只有百战余生的战士才会有。 “你姓药?” 刘稷敢肯定他不会是药都督,但还是这么问了。 “药三郎君在你手上?” 阴如晦同样说了一句废话,因为他已经看到了被捆作一团的药家众人,穿着最为华丽的不就是药成栋么,他心里头一松,事情还没有到最坏的境地。 “我只跟药家的主事人说话,你不是,去找能做主的人来。” 阴如晦并没有表现出有多生气:“你要找都督,总得说明来历吧。” “安西军马奉诏平叛。” 阴如晦没有再纠缠,很快退回军中,两千多天山军军士呈行军队列排成一条长蛇,不过走了四、五里路,有些人竟然连盔帽都脱掉了,衣甲也是不整,骤一停下便东倒西歪地或坐或躺,与他在前面看到的那种肃杀全然两样。 “安西军?” 药忠毗的正三品都督仪仗位于队伍的中段,保护他的是自家卫士,虽然与节度牙兵不能比,人数也只三百,却比天山军的军士要齐整些,至少还能站得直。 “来人确是这么说的,属下看其军容,应该不假。” “为何州里没有接到行文?” “京城的消息,封帅刚刚上路,还有一月方能抵达,或许他们是从龟兹来的吧。” “你看到三郎了?” 阴如晦点点头:“看到了,被绳子捆着,性命当是无虞的。” “他要什么?” 阴如晦摇摇头:“他只和你谈。” 药忠毗突然有些烦燥,不悦地说道:“什么阿堵物也配与本督面谈,你去告诉他,放了我儿便罢,否则就算他们当真是安西军,也须怪不得我。” 当阴如晦再次出现在对面时,刘稷稍稍有些意外,正主儿明明在军中却不露面,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果然,对面的军马有了动作,从两翼向着他们包抄过来,隐隐将他们围住。 刘稷向许光景和陈金打出戒备的手势,二人分别领人朝两边做出防御之势,他看着阴如晦步步上前,冷冷地说道。 “药氏意欲叛国否?” 阴如晦吓了一跳:“胡说,你们公然劫持药三郎君,我等只是解救百姓。” “他做了什么,你心知肚明,药氏不但不想着如何善后,竟然打算杀人灭口。” 刘稷突然提高了声音,在马上大声吼道。 “再说一遍,我等是奉朝廷诏命前来平叛的兵马,你们敢下手,等同反叛,想想你们的父母妻儿,不要一错再错!” 阴如晦一下子急了:“你混说什么......” 刘稷一声断喝:“你也想与药氏一同灭亡么?” “你......你......” “要么动手,要么去叫药氏来,他将你推到前头,摆明是当你替死鬼,你阴氏想与他陪葬,老子不在乎。” 阴如晦沉着脸,眼珠子转了转,最后停在了那把陌刀上,他默不作声地打马回转,又一次来见药忠毗。 “都督,那人油盐不进,只说要与你说话,属下没法子,他们不怕官军。” “什么人如此强横?” “观其气色,当是安西戍军无疑,一直在喊奉诏平叛,真要杀光么?小郎君怎么办。” “那个孽畜,就会与某家找麻烦。” 话虽如此,药忠毗哪里舍得让儿子去死,左右不过是强抢民女罢了,打点一番赔些财物,只要不是狮子大开口,他并非舍不得,要不是这个要命的当口,哪里会有如此耐心,早就点齐兵马包围村子了,什么刁民敢在他的头上动土,可要是当真下令进攻,万一对方说得是真的,只要逃出一个,他就会有天大的麻烦,封常清可在路上了,最多一个月功夫就会到西州,这个险不值得冒。 下定了决心,药忠毗不再犹豫,带着自家的卫士上前来,一下子看到了马上的少年。 “少年郎,你的胆子不小啊。” “没你胆大,为了个逆子,赔上阖府老幼。” “哈哈。”药忠毗仰天大笑:“敢在西州地面与某这么说话的,你是第一个还活着的人。” “就凭这句话,你死不足惜。” “好胆,你是封常清的什么人?” 不待刘稷说话,他又说道:“不管你是封常清的什么人,也休想让本督低头,交出吾儿,饶你不死。” “你是药都督?” 药忠毗一愣,不明白他的意思,刘稷转头示意了一下,陈金一把扯掉塞在药成栋嘴里的破布,看到爹爹的身影,药三郎君马上发出尖利的叫喊。 “爹,爹,救我!救......” 只喊了一句就被陈金再一次堵住了嘴,药忠毗乍闻儿子的声音,怒火上涌。 “你们敢动吾儿?” “啪。”话音刚落,几个黑影“咕噜咕噜”扔到了他的马下,药忠毗一看,又惊又怒,那是三个首级,全都是药府的仆役。 “你敢杀某的人?” “本来不想杀人的,是你儿子太蠢,居然把主意打到老子头上。” “本来?” “本来。” 刘稷坦然答道,药忠毗突然间心跳得厉害,就在这时候,从几个方向响起疾风骤雨般的马蹄声,随着人声的阵阵高呼,打在每一个军士的耳中。 “奉诏平叛,弃械不杀!” 第八章 成擒 自从长寿元年王孝杰收复四镇,西州夹在有庭州与安西四镇之间,变成了一个极安全的所在,已经整整60年不闻刀兵了,一般来说,就算有什么需要动兵的时候,庭州的瀚海军也比天山、伊吾两军合适,去年的西蕃战事便是如此。 在这样的情况下,指望这支天山军有多么高的素质,实在有些强人所难,若是上了城墙还好一点,如今在野地里,突然发现四周都是敌人,立时便乱了,阴如晦有些见识,一见对方的装束和旗号,惊得差点从马背上掉下来。 安西节度牙兵! 一千牙兵分成数队,分别在杨预和浑鍼的带领下冲向那两千天山军,一边策马一边高喊口号,猝不及防之下,他们连基本的防御阵型都摆不出来,如林的长槊在二百步左右的距离上被放平,闪亮的槊锋随着战马的高速运动发出微微的颤动。 “弃械,快弃械!” 一见对方是玩真的,阴如晦立刻滚落马下,扯着嗓子大声呼叫,步卒们其实早就失去了战心,只是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得到将主的明确指令,纷纷扔掉手中的兵刃抱头蹲下,几个反应慢的躲闪不及,立刻被长槊刺穿,身体被高高挑在空中,发出痛苦的嚎叫。 药忠毗双腿发软,要几个亲兵扶持才能站得稳,人家这阵势一看就是见过仗的,绝非他手底下的这些花架子可比,对方一上来就是杀着,根本没有任何顾忌,显然是蓄谋已久,这是个圈套,一个针对自己的圈套,这个圈套的背后,一定是新任的两镇节帅封常清! 大队骑兵在逼使外围的天山军弃械后就停止了冲锋,只是围着他们转圈子,高大的战马、冰冷的长槊、杀人的目光,让人数多出一倍的天山军军士连头都不敢抬,场子里唯一站着的只有刘稷的乾坑戍和药忠毗的三百亲兵,后者围着他站成一个圆圈,紧张地盯着那些杀神,药忠毗见他们没有杀进来的意思,壮着胆子喝道。 “无罪诛杀,尔等眼中还有王法么!” “这会子想起大唐还有王法了?” 刘稷慢吞吞地从马背上爬下来,扛着那把比他还要高的陌刀走向前方,在二十步左右的距离停下,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们,身后竟然没有一个人跟着。 “你药家的人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大唐王法,你药都督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大唐王法?” “血口喷人!” “哟,委屈了?这会子怎么不说,敢在你药都督面前说这话的人,已经没活的了?” “你......你为何要害某?” 药忠毗气得咬牙切齿,无论是封常清还是眼前这位,自认都毫不相干,这不是冤枉是什么? “本来没理由的,可你儿子不争气呀,硬是送了我一个理由,让我的良心好过不少。” “你们想要什么?” “你的位子。” 药忠毗怒极反笑:“某家得天子看重、朝堂信任出镇一方,岂是你一句话就能私相授受的?” “不能,所以才费了一番手脚。” 刘稷的表情十分坦然,药忠毗恨声道:“杀了某,你们如何向朝堂交待?” “就这没想好,要不你再给个理由?” 刘稷斜着眼睛撇向他和那些亲兵:“几百人打我一个,敢不敢?” 药忠毗很想下令手下冲上去把这个可恶的少年碎尸万段,可一来儿子在人家的手中,二来那些骑兵守在外头,似乎就在等他动手,好把自己这些人一网打尽,如此简单粗暴的构陷简直令人发指。 “你不怕死?” “就凭这些人,能宰得了我?” 刘稷偏偏还在不停地挑逗:“真不是看不起各位,因为在座的啊,都是垃圾。” “打不打啊,不打走了啊。” 他又扛着刀子背转身走掉了,药忠毗和他的亲兵看着对方嚣张的样子,忍了又忍,谁也不敢移动脚步,直到他头也不回地摆摆手轻佻地说了一句。 “真不打?” “不能忍了,上吧!” “剁他。” 药忠毗一个没拉住,两名亲兵冲出圆阵,挥刀就朝他后背砍去,刘稷听着不对,刚想转身,只听“嗤嗤”的风声响起,回过头只看到两具摔在地上的尸体,每个人的脑门上都插着一支羽箭。 他向不远处看了一眼,杨预手上的骑弓弓弦颤个不停,另一只手还保持着拉弓的姿势,见他看向自己,做了一个“不用谢我”的手势。 “杨鹄子,你丫要不要这么独?好不容易有个装逼的机会,一个都不给老子留。”刘稷瞪着他狠狠地吼道。 “手痒,一时没忍住,下回一定注意。” 杨预这手连珠射震住了余下的亲兵,药忠毗吃惊地叫道:“你是杨鹄子,那你就是......刘五郎?” 完犊子,被认出来了,刘稷遗憾地挥挥手,脚步不停地走进自己的阵中。 “意图谋杀大唐瀚海军使兼碎叶镇守使,形同附逆,拿下他们,细细查问。” 半个时辰后,刘稷在天山县城找到了张连翘,得到消息赶来的还有天山县丞王元骄,事情的经过让他心中狂喜不已,而对方的真实身份则让他目瞪口呆。 17岁的紫袍啊,除去生下来就是天潢贵胄的王孙公子,在大唐绝对是头一份,两镇节帅是人家的泰山老岳丈,不就是等于是自家地盘嘛,既是自家地盘,又岂容得药家这样的强势人物存在,一切的行动都有了合理解释,他无比庆幸自己这一宝押对了,果真是搏一搏,单车变摩托啊,不过摩托是何物? 带着这个疑问,王县丞执礼甚恭,丝毫也没有居功自傲的表现,让刘稷印象大好。 “王县丞,药氏子弟欺凌百姓,意图强抢良家已婚妇人,这是你亲眼目睹的吧?” “是,下官与南平乡诸位里正、耆老均可做证。” 在这个历史上,要说取证的可信度,德高望重的乡绅耆老绝对是不二的人选,他这么一说,就等于坐实了药成栋的罪行,强抢民女还可以解释是仰慕,只要压下受害人的家里,补上一份手续便可,而强抢已婚妇人就是严重罪行了,属于公诉的范围,性质截然不同。 当然了这么说也没错,两人有纳聘之约,哪怕没有成礼都是可以做数的,换而言之,张连翘已经算是刘家人,这个行为在唐律中甚至可以列入“酌减”的范围,与“弑亲”相差不远了。 王元骄答应得如此痛快,说明他已经有了投靠之意,又有了之前的投名状,刘稷自然不会吝惜论功行赏,况且他如今正是用人之际。 “王县丞挺身而出庇佑百姓的义举,本官也会如实上奏,两条路,一是接任天山县,二是去州里暂署个司马,你自己选,不用着急,给你两个时辰考虑,考虑好了把结果告诉我。” 幸福来得太突然,王元骄一时间有些迷茫了,县丞升县令只是升迁了一级,都督府司马却是正五品下的上级佐史,当然需要由朝堂来任命,所以才叫暂署,在实职和更好的前途方面,哪一个都有些难以取舍,两个时辰够么?明显不够啊。 送走王元骄,刘稷终于可以将女人抱在怀里了,紧致柔滑的大长腿让他爱不释手,嗅着淡淡的香味,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害怕吗?” “嗯。”张连翘一想到发生的一切就不寒而栗,更不敢想像如果郎君晚来一步,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我也怕。”刘稷接下来的话有些出人意料。 “在那个人的身上,我像是看到了当年的自己,阿翘啊,今日我痛殴此人,就如同在痛殴自己的过往,这样的烂人,早就应该死在战场上,而不是让人顶礼膜拜,更不值得美人倾心。” 他扳着女子的头,看着一张梨花带雨的俏脸,眸子里因为蒙上了一层雾而显得有些迷离。 “我看到了你手里的簪子,是不是曾经也想过刺进我的胸口?” “你力太大。”张连翘凄然一笑:“我是想结果自己。” 刘稷将她死死抱进怀里,女子被他箍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松快了一些,抬起头叫了一声。 “郎君......” 这个称呼刚一出口就被男子浑厚的气息堵上了,身体被大力揉搓着,慢慢地瘫软下去,热意从心底直直地涌上头顶,一点一点地迷失在愈加高涨的欲念之中。 ...... 旅途的劳累加上体能的消耗,让刘稷一觉睡到了第二日的正午,身边的女子已无踪影,他披了件长衣坐起身,想要开口喊人送些吃的来,没曾想房门被人猛地推开了,张连翘满脸泪痕,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带着哭腔扑倒在他的怀里。 “爹爹.......爹爹他们快不成了!” 刘稷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直到发现在她身后跟着两个孩童,一男一女都是十余岁大小,男孩他不认识,女孩却是来自勃律的卓玛。 第九章 破局 就在他们发动攻击的同时,来瑱带着尔朱谋所部的一千北庭牙兵和袁光庭所领的两千伊吾军拿下了空虚的西州城和城外的天山军大营,他们控制了都督府等城中官署,将药忠毗的亲信全部锁拿,马上展开了拷掠和审问,在他们的相互揭发下,拿到了大量黑材料,再加上百姓们的举告,将药家父子的罪过一一钉死,等到全部审结已经是两天后的事了。 “真是罄竹难书啊。”来瑱拍着厚厚的案卷感叹道。 “只是牵扯太多了,西州所有的县令、大部分县丞、县尉和主簿、州里的佐官、天山军从副使到校尉、旅帅无一幸免,一时间要上哪里去找人来填补?” 刘稷想得很简单:“不管了,没人也比受人掣肘强,我的人最多半个月就到,你们先辛苦一些把架子搭起来,从本地人里找些与药家不对付的提拔,李长源由你牵头组成碎叶镇守府西州留守处,就在这里办公,来长史请从旁协助,天山军那些人根本不合用,没了将校更好,暂时先编入伊吾军中,袁太守饶你多费些心。” 伊吾太守袁光庭知道他的来历,一点也不敢小看这个少年郎,闻言笑道。 “这个容易,天山军只有两千人,刨去不合用的,也就一千上下,编入我军不成问题,只是操练需要时日,没那么快上阵。” “原也没指望他们。” 刘稷摇摇头:“府库还有多少存粮?” “八千石,不过能食用的怕是只有半数。” 来瑱的话让他一惊,打仗打的是后勤,没粮可不成。 “那如何使得,京城的粮食运过来最少也要两个月,无论如何,西州要准备出一万人的两个月用度,一万五千石以上。” 来瑱看了一眼坐在边上的李泌,后者正在翻看鱼鳞账册,他的正式官职是碎叶镇守府户曹参军,管的就是土地、田亩、人口、仓储这一块儿。 “一万人不够,安西兵马下个月就会到,他们的供应也要考虑进去,至少要准备两万人的用度,三万石上下吧。” 李泌一张口就将这个数字扩大了一倍,刘稷瞧他胸有成竹的样子,便知道这个问题已经解决,果然听他继续说道。 “你们不要忘了,官仓无粮不等于西州无粮,百姓家中少说半个月多则一个月的粮米当是有的,大户人家更甚了,还有米行,他们的储备可比官仓多,你们想想,谁是西州最大的大户?” 他这么一说,所有人都反应过来,那不就是药家嘛,这个大户掌握着全州最好的土地,一年的产出远远超过全州的半数,同时还经营着城中最大的米行,唯一的问题在于药家还不曾定罪,照理是不能充公的。 当然,在座的所有人都有意忽略了这个细节,商量完了正事,刘稷就坐不住了,脚步如风地跑出去,来瑱与李泌对视了一眼,都是无奈地摇摇头。 “你要在他的手下做事,怕是一刻也轻省不得。” 李泌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信你便会放手,做个佐史有这样的主官,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来瑱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叹气道:“谁能料到,天子会把瀚海军和碎叶镇都交与了他呢。” 李泌微微一笑:“天子开边之心犹在,西边怕是不会太平了,跟着他至少有个好处,立功少不了。” “说得我都想与你换了。” “求之不得。” 两人玩笑了几句,突然看到刘稷又匆匆地跑回来,后面跟着一个女子和两个孩童。 “诸位,情况不妙,西边烽火燃起,数千叛军绕道庭州,已经侵入我西州领地,前方吃紧,你们今晚睡不成了。” 堂上的三人俱是一惊,如果说之前的一次只是警告,那么这一回就是真真切切地狼来了。 直到这时来瑱才明白他们所做的一切有多么及时,若是一切依规矩,这会子药忠毗还把持着西州军政,他们就连粮草都要受制于人,这仗不用打已经输却了一半。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看了一眼少年郎,李泌否认是他的筹谋,从手段的激烈程度来看也不像是他的风格,倒是有点像是少年的做派,难怪天子会将瀚海军与碎叶镇尽皆托付于他,也唯有这等不拘一格的做法,才有可能在这么复杂的形势下用最快的速度。 破局。 其实来瑱只猜对了一半,刘稷更擅长以力破势,太过复杂的阴谋往往成功率不高,这是参谋人员的大忌,况且他有一大半时间都在拼命地赶路,根本没有时间做出这么精妙的布署,而李泌不会搞得这么激烈则是出于性格使然,他更喜欢于无声处听惊雷一般地徐徐推进,以不可逆转的阳谋让对手无可奈何。 因此两人其实都只是执行者,真正的策划者,此刻远在千里之外的碎叶城,也就是刘稷纸面上的辖地。 做客。 天宝九载,为了防止突骑施可汗苏禄余部死灰复燃,时任北庭大都护兼伊西北庭节度使的王正见亲领大军一举端掉了这个曾经的“四镇”,并且一把火将它烧成了白地,因此,严庄目前能看到的不过是一片焦黑的废墟罢了。 碎叶,诗仙李白的出生地,位于碎叶川下游,羯丹山左近,热海以北不到二十里,碎叶川和伊丽河两河流域的中心地带,从环境来看,是整个西域水草最为丰盛的区域,突骑施人崛起后被唐人当作礼物送与了他们,从此成为突骑施部的王帐所在地,同时也是东西交通的要冲,商贸、牧场、田地无一不缺。 “真乃王者之地啊。” 严庄拂着颌下清须赞叹了一句。 跟在他身后的田乾真怎么也看不出哪里有什么王者之气,碎叶城只剩了些断壁残垣,周边的草原上点缀着游牧民的毡帐,成群的牛羊马匹在牧人的驱赶下四处觅食和汲水,没有一点点汉人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这才多少年哪。 “先生,他们来了。” 田乾真眼神戒备地望着远处,严庄转过身,一队骑兵正疾驰而来,当先的首领身披大氅内衬铁甲,梳着突厥式的多绺发辫,头上插着一支白羽,身后的大旗上画着一支展翅扑腾的鹞鹰,正是同罗部的标志。 第十章 石子 “阿布思大头领,严某有礼了。” “远方的客人,你从哪里来?” 严庄的突厥话马马唬唬,阿布思的汉话却是流利之极,一个抚胸做胡礼,一个抱拳行汉礼,不看人绝对不会猜得出,这位其实是个货真价实的铁勒人。 阿布思,汉名李献忠,天宝初年率所部万帐之民归唐,被天可汗亲口嘉许,封为奉信王,曾领兵参与石堡城之役,积功升为朔方节度副使,因不满安禄山想要吞并其部众的野心,于去年3月反出了塞外,天子震怒,令沿边诸镇兴兵讨伐,又请回纥发兵襄助,相持数月后,他自知寡不敌众,率领部民撤至金山一线,那里是三姓葛逻禄的领地,年底,他们突然翻越多坦岭进入了七河流域,来到了这块曾经的大唐故地。 既然对方不介意说汉话,严庄也不再勉强自己,改成汉话与他交谈。 “大首领问某从哪里来,这话一时间有些难答,若是不说,大首领是否便会转身离去。” “不止转身离去。” 阿布思目光炯炯,他的手下看似无意地四散开,隐隐形成了包围之势,田乾真的身形没动,眼中多出了几分警惕。 “安禄山死了。” 严庄一开口就吓了阿布思一跳,而紧接着又让他一惊。 “你们依然是叛贼,天可汗的原话是,大唐的尊严不容挑衅,机会只有一次,在你决意叛出塞外的时候,同罗部已经走上了不归路。” 阿布思面色发黑,阴阴地说道:“那还有什么可谈的?” “怎么没有,某又不是天子的使者,告诉你这些只是希望你认清楚自己的处境,别心怀什么妄念。” 阿布思有些茫然,叛出来只是出于恐惧,安禄山当时红极一时,天可汗对他言听计从,就算做得出格了些也绝不会怪罪,跟着他下场可想而知,没有办法,他才会想到了一走了之,回到熟悉的草原上,给部民一个更自由的领地,但是大唐的反应实在太快了,安禄山三镇边军强大无比,草原上的霸主回纥又心向大唐,甘愿充当打手,对同为铁勒人的同罗部毫不留情,逼得他们千里迢迢跑到了葛部的地盘,人家看在自己兵强马壮的份上收留了他一段日子,可不是长久之计,就在这时,有人建议他们越过多坦岭南下,进入了七河流域,曾经的强族突骑施的发迹之地。 不得不说,这里真是个好地方,水草丰美、地形开阔,是骑兵最擅长的战场,又几近无主,曾经的主人突骑施在大唐不停地打击下分崩离析,天宝八载,高仙芝借口石国不敬,出兵攻灭了这个河中的粟特小强,顺道消灭了盘踞于此的突骑施余部,第二年,北庭都护王正见又一次对其征伐,干脆一把火烧了碎叶城,天宝十载,高仙芝在怛逻斯一败涂地,葛部倒戈,趁机占据了这一带,如果历史不发生意外,他们经过多年的经营,会在安史之后正式称汗,王帐便立在碎叶城。 “远方的客人,请告诉阿布思,他的处境。” 严庄一只手负于背后,指着西去的方向说道:“那边是粟特诸国,十余个大大小小的城邦挤在一起,靠着一条西域的商道,在大唐与大食之间周旋,大食人的野心绝不会止于河中,而这里将是挡在他们路上的第一堵墙。” 他转了一个方向继续说道:“葛部野心勃勃,如果有一天大唐力不能逮,他们一定会再次背叛,你如今是从他们的嘴里抢食,指望成为朋友,不如靠实力压着让他们为王前驱,目前做得不算差,但心不够狠,在汉地呆久了,忘了自己的出身,在草原上没有共存共荣,只有弱肉强食。” 紧接着是东方:“大唐的强大无庸我多言,你比谁都有认识,北庭是最弱的一环,你驱使葛部前去试探,成了可以与大唐讲条件,或许会让朝堂承认你的势力,败了也能削弱谋落部的实力,得到他们的地盘,战而后能和,你在汉地这么多年没有白饶,算是学到了一些皮毛。” “南边是安西都护府和拔汗那等大唐友邦,这里看似不错,实则是个四下俱敌的死地,就凭你这万帐部民数千骑兵,能撑上多久?” 阿布思听得直冒冷汗,不是因为他认不清形势,恰恰相反,正是明知道是这种结果,他才会一意孤行,因为没有退路了,无论是草原还是西域都被各种势力瓜分殆尽,要想站住脚,除非强大到逆天,或是直接取而代之,强大的惹不起,他便将主意打到了葛部的头上,葛逻禄三部当中,谋落部的领地位于金山南麓,是他唯一能惹得起的。 更重要的原因则是,谋落部在天宝十年背叛过大唐! 严庄毫不客气地戳破了他的幻想。 “谋落部必死无疑,哪怕没有你在背后盅惑,哪怕他们没有背叛过大唐,都是一个结果,理由很简单,他挡了别人的路。” “别人?” “当你取代谋落部占据七河之地时,你就成了挡路的石子,不会有第二个下场。” 阿布思浑浑噩噩地走回自己的大帐,汉人的话一直在耳边回响,他的妻子手中抱着一个小小孩童,看到他回来,赶紧将帐子里的仆人打发走,走在最后面的是个中年女子,虽然穿着胡服,却长了一张汉人的脸。 “阿布思,我的雄鹰,是什么让你如此沮丧?” 阿布思心事重重的样子,连逗小孩都十分勉强,妻子却偏偏将孩子放到了他的手中。 “看看你的孩子吧,他的阿妈用自己的命换来了他的命,现在他是我伊斯茹的孩子了,我想为他取名‘阿斯兰’,你觉得好不好?” “阿斯兰,狮子,但愿他能对得起自己的名字。” “一定会的,他阿爸是雄鹰,他阿妈是苍狼的女儿,将来他一定会是一头勇猛的狮子,征服一片又一片的草原。” 阿布思双手托在孩子的腋下,将他举到眼前,孩子发出“咯咯”的笑声,也让他心底的阴云撕开了一道口子。 “伊斯茹,我最爱的女人,我们即将面对强大的敌人,如果有一天必须跨上战马,你要带着剩下的族人活下去,等着小阿斯兰长成雄狮的那一天。” “我,阿史那.伊斯茹以草原上最尊贵的姓氏起誓,同罗部的子民就是我的责任,无论有多艰难,我都会带领他们活下去。” 阿布思将她和孩子一齐搂进怀里。 “为了让族人活下去,我愿意与魔鬼做交易,那些汉人你好好招待他们,过几天会有客人从河中来,千万不能让汉人看到他们。” 伊斯茹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点点头,淡褐色的眼珠子转了几转。 第十一章 向死 距离西州250里外的乾坑戍驻地,小小的戍城已经坚持到了第八天,张无价一脸疲惫地靠在石墙上,脚边搁着一把长长的陌刀,浑身上下被鲜血浸透了,好几处地方缠着布条,身上的铁甲被砍断了褡链,从肩头耷拉着掉下来,他已经无力去修补了,只能闭上眼,抓紧时间回复体力。 “还撑得住吗?” 咄骨利在他身边蹲下,手里端着一个破陶碗,张无价就着他的手喝下一口,居然是浓浓的肉汤,不由得抬起头。 “别担心不是咱们的人。” 张无价低下头大口地喝完,感觉回复了一点精神。 “你那边怎么样?” “还有八个,几个伤重的过不了今晚。” “我还有十三个,没有完好的。” 咄骨利扔掉陶碗,抹了一把嘴巴:“咱们撑不到十天了。” “可惜你的族人了。” 他摇摇头:“本来早就该死在婆夷川的,多活了一年已经是赚了,跟你来之前,婆娘找汉人医者瞧过,又有了,多半是个小子,哈哈。” 张无价羡慕地看着他:“你婆娘真给力。” “所以,老伙计,别轻易死掉了,你还没生下儿子呢。” “拉我一把。” 咄骨利将他拉起来,张无价颤抖着站起身,双手撑在石墙上缓缓挺直身体,小小的戍城一眼就能看到头,四个角楼分别站着几名弓箭手,全都是咄骨利的同村人,他们在安西军撤回本镇时便跟着来到了西州,由于人数不多,便安置在了南平乡,当然了田地是没得分的,他们也不会种,烽火点燃后,张无价需要人手,便以出傔的方式雇佣他们到了这里,25个勃律猎手,成为守战城中的关键力量,每个人在倒下前至少要了数倍于已的人头,否则早就失陷了。 城中的空地上摆着十多具尸体,这是前几天的攻战空隙收敛的,后来战事吃紧,人手越来越少,他们已经没有多余的体力和精力来做这件事了,新战死的弟兄就躺在石墙上,有些还紧紧抱着敌人,手中的刀子捅穿对方的同时也被敌人捅穿,像是被串在签子上的肉块,一个勃律弓箭手仰天倒在边上,额头插着一支白色的羽箭,咄骨利走过去拔出羽箭,由于时间太久,连血都没有溅出来,他双手交叉抚在胸前,嘴里用不知名的言语嘟了几句。 张无价环顾四周,他的十三个弟兄里头,有六个是原来戍里的伤员,越是这等苦战,老兵越知道保护自己,余下的七个只要不死,也会成为这样的老兵,那是多好的军士啊,他心底有几分惋惜,却没有后悔。 敌人的攻势不算激烈,原因很简单,来得都是骑兵,他们不擅长攻城,打造不出汉人的那种复杂器械,用的都是绳钩之类的事物,可他还是守不住了,原因也很简单,人数太少,敌人昼夜不歇,根本不给他们休息的机会,这八天他一共损失了39个人,16名勃律弓箭手和23名步卒,而老兵只死了三个,敌人至少扔下了200具尸体,一半以上是被射死的,可见咄骨利说得一点都不错,没有他们,根本撑不到8天。 城外除了敌人的尸体,远处散布着三三两两的骑兵,以麻布、皮毛为衣,着甲的只是极少数,这种游牧部民,若是在防御完整的边城,唐人的游奕一个可以打五个,可偏生在西州,戍卒大部分时候都在屯田,根本就没有这一级的配备,才会让他们欺负到了家门口。 “他们比吐蕃人差远了。”咄骨利的话让他深以为然,吐蕃人年年与唐人死磕,之所以落到这个下场,说到底还是国力的问题,唐人输得时候比赢得时候多,可是草原上就是突厥人最强盛的时候,唐人也是胜多败少,而且极少地会有万人以上的大损,信心就这样越打越多,往往一小队轻骑就能追着几百游牧一顿暴打,往往还不落下风。 “他们未尽全力。” 他的话让咄骨利一愣:“何以见得?” “前五天,咱们损失了30个弟兄,这三天,只死了9个,若是他们从第6天开始依然全力猛攻,这会子你和我还能站在这里么?” “那他们是想......”咄骨利不敢再想下去。 张无价定定地说道:“引诱我军来援,在路上伏而袭之。” “你想怎么做?” “看到那面大旗了么?” 顺着他的手指,咄骨利放眼望去,离城不到三百步的敌人营帐中,竖着一根长矛,矛尖的顶端是一截白色的旄尾,方形斜长的旗面绘着一只张牙舞爪的狮子。 “白色狮子是三姓葛逻禄之谋落部的标志,这面旗子代表了他们的俟利发已经来到城下,谋刺部阖族出兵万骑不在话下,我西州之兵仅有五千,加上伊州也不过八千,绝非他们的对手,若是这些军马都完了,西州百姓就会沦于敌手,男子为奴女子为仆,老弱尽皆杀掉。” 张无价抓住他的胳膊厉声说道:“咄骨利,你是猎户跑得快,运气好还能赶上援军,告诉他们,葛部全族出动,不可轻敌,若是援军已经没了,带某家的女人走,管她到死吧。” “你呢?” “天一黑,我带剩下的弟兄出城,力争吸引他们的注意,机会只有一次,你千万不可回头。” “我带人出城,你走。” 张无价摇摇头:“我跑不快,没有逃脱的可能。” “可你......” “莫争了,你们只是傔人,我等才是大唐戍卒。” 张无价自失地一笑:“张某没有儿子命,认了。” 咄骨利看了他一眼,默默地走回自己人当中,勃律人活着的还有十二人,连他在内完好者九人,余下的都是伤重难行,很难过得了今晚,事情到了这一步,他只能实话实说,无论是完好者还是伤者都无二话,只是把后事交待给了每一个人,天色擦黑的时候,他们吃完最后一顿饭食,将战马牵出来。 “换衣甲。” 九名勃律人脱下唐人发下的衣甲,从死去的敌人身上剥下他们的衣衫穿上,张无价带着剩下的戍卒们开始披甲,利用勃律人换下的和自家死去兄弟身上的,人人都披上了双层甲,这种披法对于敌人弓矢的防御是相当有效的,当然这是步卒的穿戴,因此他将所有的马匹都留给了咄骨利,保证他们一人至少有双马可用。 “弟兄们。”火把被朔风一次,在他脸上摇曳不止。 “咱们撑不到援军到来了,他们就算来了,也会被贼人算计,为今之计,只有同他们拼了,老张把你们带出来,这么多人没了,就算生还也没脸去见你们家人,这一趟有死无生,愿意再同老张拼一把的,黄泉路上咱们还是过命的弟兄,不愿意去的,跟着咄骨利走,活一个是一个,不算违令。” 他上前一把扯下那面小小的戍主旗,仔细地叠好塞给咄骨利,一只手举起陌刀。 “乾坑戍,威震西蕃立下不世之功,是一百多个弟兄用性命换来的,咱们不能坠了它的名声!” “今日,咱们便要让那帮胡狗子看一看,他们惹了什么样的人,死算个俅,咱们戍主会用一百倍的人头来祭咱们,每个人的坟圈子都有那么大,世世有人供奉香火,到了下面过得比地主老财还阔气,值啦!” “戍副,俺跟你去。” “俺这命没丢在西蕃,值了,俺也去。” “还有俺。” ......一个接一个戍卒站到他身边,最后只有三个留在原地,全是下面的烽卒,张无价丝毫不以为忤,向咄骨利点点头,转身朝着城下走去。 第十二章 问候 谋落嚅嚅怔怔地看着帐前的长矛,那是谋落部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曾经在插在突厥人的汗庭前,与回纥、契必、射脾、处密、处月、突骑施、浑、哥舒、同罗这些大姓一样,成为突厥人最盛时的十部啜之一,如今许多大姓都归顺得归顺,灭亡地灭亡,只有回纥人修成正果,在唐人的扶持下成为了草原上的新主人,突骑施人也曾短暂地称霸河中,在一代雄主苏禄的带领下与大食人和大唐争锋,成为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如今三姓葛罗禄势力遍及金山南北,却始终只能自称俟斤,三部之间的恩恩怨怨,用上一车贝叶都写不完啊。 “尊贵的俟斤,我带来了骨咄禄毗伽可汗的问候。” 谋落嚅嚅回过头,脸上的皱纹绽开一朵花,两撇花白胡子颤抖不停,来人穿着织锦长袍头戴毡帽,手指上的鹰纹戒指代表了高贵的出身,两人相拥在一块,他比对方矮了半个头,身体也不如人家强壮。 “骨力裴罗,你最好轻一点,我这把老骨头可受不住。” 骨力裴罗放开他去看他刚才盯着的那柄长矛,借此掩饰了脸上的尴尬。 “谋落部曾经是一只勇猛的狮子,让草原上的部落害怕。” “突骑施曾经是七河的霸主,如今呢?” 骨力裴骨对他的反讽毫不在意:“你说得对,苏禄是个伟大的可汗,骄傲蒙蔽了他的眼睛,胜利让他的野心膨胀,被大唐和大食两个强大的帝国联手摧毁,即使这样,他依然伟大。” “不要忘了,杀死他的是你们自己人。” “他不死,突骑施就会族灭,连一颗种子都留不下。” 谋落嚅嚅看到了他眼中的火焰:“那么,尊贵的骨力裴罗特勤,是你还是你的叔叔让你来到了这里?” “登里伊罗密施去了长安城,匍匐在天可汗的脚下,得到了骨咄禄毗伽可汗的封号,他老了,没有再与大唐对抗的勇气,只想着像条狗一样活下去,从大唐漏出的残羹冷炙中讨一根骨头,忘记了先祖的荣光,苍狼子孙的骄傲。” “其实。”谋落嚅嚅笑了笑:“我很羡慕登里伊罗密施,天可汗给了他一个**的机会。” “那是因为我们已经没有威胁了,而你们,谋落嚅嚅,你们还有。” “我知道,所以我来了,突骑施人想要什么?” “应该说是阿布思想要什么,我从碎叶来,看到了同罗部的骑兵,他们人人都有精良的唐式铠甲,手中的长枪是最好的精钢打造的,每一支箭头都是铁铸,这样的骑兵,阿布思足足拥有八千人!在草原上除了回纥人,还有谁能够阻挡?” “不只这些。”谋落嚅嚅有些沮丧:“他们还学会了汉人的战法,像汉人一样把最勇猛的战士集中在一起,每天都会进行大量的训练,比起作战技巧,他们更注重整体的力量,而我们只有作战时才会从各个部落抽调。” “所以你害怕了?” “我是害怕,自从那一战之后,我一直在找机会靠近大唐,向他们的长官示好,保护他们的商队不被劫掠,可是什么回应也得不到,阿布思刚刚来到金山的时候,即使他看上去那么强大,三姓葛逻禄联合起来不会怕,如果打败他们,把首级交给天可汗,或许就可以换取大唐的谅解,可是他们不敢招惹阿布思,却把他送到了我这里,我能怎么做?” 骨力裴罗毫不客气地戳穿了他的小心思:“当初你们以为大食人会打过来,迫不及待地出卖了大唐,结果他们根本没有越过河中,一下子让你们成了出群的头羊,连金山北麓的踏实力和炽埃两部也与你们有了嫌隙,他们放纵阿布思南下,就是为了今天,如果阿布思看中了这块草原,你们又能到哪里去呢?” “没有回头路了,大唐已经灭掉了吐蕃,连他们的赞普都被绑到长安,接下来就会轮到我们!” 谋落嚅嚅突然激动起来:“与其让他们准备好了一切,不如先发制人,这是阿布思告诉我的,只有打痛了大唐,他们才可能放下宿怨,重新接纳我们。” 哼,吐蕃人也是这么想的,骨力裴罗没有将这句话说出来,反而提醒他。 “我的老朋友,我这次来是要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登里伊罗密施接到了天可汗的征调令,黄、黑两姓突骑施将出兵三千人以上,加入征讨阿布思和其余叛军的行列中,同时接到征调令的还有河中诸国,甚至是大食人!” 谋落嚅嚅浑身一颤:“不可能,怛逻斯之战前,高仙芝也曾发布过征调令,可只有拔汗那和我们应征了。” “那是安西都护府发出的,可这一次。” 骨力裴罗一字一句地说道:“是天可汗的诏命,就连遥远的吐蕃人都在路上,最多一到两个月,你们将面临上千个部落或是邦国的联合讨伐,就算每个部落只出一千人,你自己算算,忘了,你的算术是体育老师教的,这么跟你说吧,未来你面对的敌人,比草原上的牛羊还要多,就算你们偶尔打胜一次、两次、十次,还会有更多的敌人扑上来,将你们撕成碎片!” “不,我不相信,谋落部曾经是大唐最忠诚的蕃属,我们响应高仙芝的召唤,足足出动了五千人!我们也曾奋勇作战,可是敌人太多了,就算不背叛,谋落部的下场会比突骑施人更惨,在那种形势下,我能有什么选择?要是他们想追究,可以拿走我的性命,为什么一定要陪上全族人?” “因为忠诚不容亵渎。” “忠诚?”谋落嚅嚅很想笑,又笑不出来:“草原上的规则是追随强者,大唐与大食相争,却要我们奉献忠诚,哪有这样的道理?” “所以你不该抱怨什么,如果有一天大唐崩溃了,你拿到最大的利益,还会后悔吗?” 当然不会了,谋落嚅嚅盯着他的眼睛:“骨力裴罗,我的老朋友,你也想在背后下刀子吗?” “如果我想,今天就不会来了。” 骨力裴罗重复了他刚才的话:“草原上的规则是追随强者,突骑施人没有本钱再错一次,一个月,我只能拖延一个月,如果你们那时依然孤立无援,突骑施人或许就是最先插进你们后背的那一刀。” 骨力裴罗毫不掩饰他对七河流域的野心,因为这也是突骑施人的故地。 “一个月能做什么?” “那就要看你们能做到哪一步了,我知道你有人带路,要想争取主动,你得下点本钱,我的老朋友。” “然后呢?” “草原上的人只追随强者,哪怕是暂时的强者。” 骨力裴罗拒绝了他的款待,说完便带着随从走了,谋落嚅嚅失去了胃口,站在那里望着远处的阴影,在唐人的边城防御体系里,只不过是倒数第二级的编制,里面不会超过一百人,却顽强地挺立了这么多天,刚开始他们以为会轻易拿下,在死伤了数百人之后改变了策略,可是能不能成,他一点把握也没有。 如果劫掠不到人口和财物,这样的死伤毫无意义。 黑暗中,大营里的火把发出清冷的光,他的眼中似乎出现了点点红色,在夜色中跳动着,就像是胸膛里那颗不断跳动的心。 “不好了,唐人杀出来了!” 第十三章 选择 通往碎叶的官道曾经是西域最繁忙的一条商路,早在前汉时期就是联接东西两方的要冲,大唐着力经营西域,安西四镇时有废立,在长达一百多年的历史上,碎叶镇做为大唐直领的最西领土,存在的时间不到三十年,被放弃的最终原因依然是后勤问题,碛西已经足够偏远了,它离西州和安西都护府的统治中心龟兹还有上千里之遥,等于是孤悬海外,守备的成本之大,远远超过了唐人的想像,于是只能交给大唐的友好邻邦,先是西突厥,后是突骑施,二者尽皆叛亡之后,渐渐成了无主之地,直到两年前,葛部的一支在大食人的默许之下重新占据。 见惯了一望无际大草原的浑鍼领略了他这一生都想像不到的风光,从长安城出来之后,先是咽喉一般的河西走廊,夹在高山大川间的戈壁、碛外无边无际的流沙,紧接着又是重重的山峦,总算明白了汉人常说的“望山跑死马”是个什么体验。 “直娘贼,这鬼地方,真不是人走的。” “哈哈。”与他并行的杨预笑得很开怀:“这就难了,西蕃的山比这高多了,山间连路都没有,一趟下来,人折了好几个,马摔了几十匹,那才叫个险哩。” 浑鍼心里服气,嘴上却不饶:“你们那是侥幸,不明敌情骤临险地,连人声都听不真,这样的路你们也敢走?某却不信,军府会下这样的明令。” “军令如何与我等何干,能杀敌就成,僻如这回出兵,三天之内跑完250里路到达乾坑戍驻地,至于你怎么走,随便。” “干,就这山岭,你再与某趟个别的道试试?” 两人一边斗着嘴,眼睛却毫不停歇地四处打量,出了西州城百里之外,便是高高低低的山岭,天山山脉像是一道分水岭,隔开了南北两地,当中的羊驼道最宽处可供双马并行,窄一点的也有一马半宽,算不得有多险峻,山上的植被稀少,大部分都是草甸子,很难看到高大的树木,山岭上每隔几十里分布着一座土台,最高处还竖着高高的烽燧,这些土台和烽燧便构成了西州的防御网,直到走出山区才会有正经的戍城。 正因为如此,他们的行军才会如此便利,因为所过之处一目了然,很难藏下大批人马,即使如此,前哨也是要派的,他们二人所领的一千安西节度牙兵为先行,刘稷亲领的一千北庭节度牙兵稍后一点,隔着不到一个时辰的距离,他们的哨骑前出两刻钟,带队的是杨预手下那个队中硕果仅存的一个游奕,一战下来活下来的只有七人,如今全都补进了牙兵中,最少也是个旅帅,穿过山谷没多久,带队的旅帅就急急地来报。 “咄骨利?” 杨预吃了一惊,他与这个勃律人一同作过战,也算有些交情,并不像一般的胡人看待。 “......属下是在前头一处山谷遇上他们的,当时他们看到了咱们的旗号主动现身,可怜见的,只余了五个人,个个浑身浴血,他把事情一说完人就晕过去了,属下们给他们用了金创药,成不成的......” 杨预一把将他抓住:“里面有没有唐人?” “有一个。” “可是姓张?” 旅帅摇摇头,他的心里顿时一沉,只听那旅帅又说道。 “咄骨利倒下之前再三向属下叮嘱,万万不可再向前,葛逻禄人有埋伏。” 两人的对话被浑鍼听在耳中,这一带他从来没来过,自然谈不上熟悉,不过基本的常识是有的,当下便让队伍散开,向四面做出警戒,做完这一切,杨预已经有了决定。 “浑小子,人留给你,某家去寻五郎,让他定夺。” 半个时辰后,他在一处河畔找到了刘稷的队伍,听到他的话,刘稷一下子急了,跳上马儿就准备跑,唬得杨预赶紧抓住笼头。 “杨鹄子,放手!” “你要做什么?” “救人!” “乾坑戍没了,老张没了,耶勒守捉城以下4个戍33个烽燧全数失陷,一个都没逃得出,谋落部全族近万精骑就在前边等着咱们呢,你去救谁呀!” “老子不信,不亲眼看到,老子谁也不信。”刘谡一脚踹上去,将他踢了个趔趄,他策动马儿边跑边喊。 “全体上马,即刻出发!” 眼见队伍迅速集结,杨预从地上爬起来,不顾一切地张开双手,挡在他的马头前。 “杨鹄子,让开!” “不让。” “这是军中,违令者死,你以为我不敢执行军法么?” “五郎,这里不是西蕃,咱们没有后援,一旦被围上,必无幸理,你不听某的,难道还不信咄骨利和老张么?” “你怕死可以不去,我决不会丢下自己的弟兄。” “怕死!” 杨预粗着脖子大吼道:“老子怕死?是谁与你一块儿前往大勃律刺探的,臧河边上,老子只带了一个队,面对上千吐蕃人,怕了么?长安城里,三千曳落河,是谁冲在你前面?是你杨老子!” “那就上马再冲一回,老子带一百人就敢面对吐蕃全国,如今咱们有两千人,上万胡骑算个俅?” “葛部后头还有同罗人。”杨预苦苦劝道:“老张说得对,咱们死光了,西州就完了,他们留着乾坑戍就是引咱们去救,老张拿自己的命向咱们警告,你是打算让他白死么?” 刘稷说不出反驳的话,这个道理他何尝不知道,可道理归道理,一想到那个汉子至今连个后都没有,心里头无论如何也过不去。 许光景从马背上爬下来,站到他的马前。 “戍主,乾坑戍没有怕死的人,咱们当初的那一批,活下来的只有你、某、陈金和老康四个人了,照理说,早些下去与弟兄们作伴也是正理,可弟兄们的家眷怎么办?老张的婆娘和女郎怎么办?” 陈金也从马上跳下来,朝他一抱拳:“戍主,弟兄们还等着你领咱们奔好日子呢。” “戍主。” 乾坑戍的弟兄纷纷下马,在他马前站成一排。 尔朱谋没有下马,只是缓缓与他并在一起,压低了声音说道。 “使君,事情有些不对,这些牙兵不是咱们中丞使惯的,当真开战,他们会不会死拼还是未知之数。”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真要遇上大队敌军,安西节度牙兵自不必说,相信他们一定会拼到底,因为每一个都是打过西蕃的,北庭牙兵就难说了,名义上他们从属于封常清还不到四个月,一直没有机会整顿,双方之间的关系其实是有些微妙的,顺风顺水地时候还好说,一旦身处绝境,身后的这些人会不会朝自己捅刀子? “罢了。”刘稷仰天大呼:“刘稷在此立誓,每一个战死的弟兄,刘某都将以百倍胡人首级祭奠,如违此誓,天诛地灭!” “杨鹄子,收拾你的人,咱们走。” 第十四章 薪柴 “咣!” 铁门被打开的声音引起了一阵骚动,随即又突然安静下来,听着脚步声渐渐接近,在牢门前停下,药忠毗睁开眼,看到来人露出一个恨恨的表情,又把眼睛给闭上了。 “都督。” 狱卒打开牢门,阴如晦提着一个五层的细螺漆盒走进来,仍是恭敬地朝他施礼,药忠毗连眼皮都没抬,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有了新主人,便来看某家的笑话?你这狗才也配!” “都督说得哪里话,下官自天宝八载便追随都督至今,已三年有余,下官有今天,全靠都督提携,前些日子看得紧,今日总算得空,便来看望都督,绝无半点不恭之意。” 阴如晦一边说一边从食盒里取出几个漆盘子,里面盛着热腾腾的吃食,最里面还有一小壶酒,用粗布一层层地裹了,为得是保温。 “知晓都督喜食热酒,下官便带来了,只是酒不如府上的好,你多担待些。” 药忠毗面色冷峻,闻到了香味,不由自主地耸了耸鼻头。 “既是断头酒,也这般吝啬,你那新主人,不过如此罢。” “下官是朝廷的人,没有什么主人,要说有,都督算一个,这也不是断头酒,都督是三品大员、一方封疆,没有天子的诏书,谁敢处置?” 听他这么说,药忠毗颜色稍霁,细看地上的盘子,里面盛的都是自己平日所喜,心里的怨恨已经消了一半,阴如晦察言观色,马上为他斟了一盅酒,奉到手边,药忠毗接过便是一饮而尽,酒的确不如自家府上的好,可也不是下等货色,应该与这些吃食一样都出自城中有名的酒肆。 “你先用些吃食垫垫,这羊羹是刚出锅的,用小火瓦罐煨了四个时辰,入锅前用辛香、椒盐去过腥,最是暖胃,这里的吃食太粗糙,想必难以下咽,若是都督喜欢,日后下官再送来。” 药忠毗刚开始还有几分矜持,可慢慢地便只顾着吃喝了,阴如晦说得还是太轻松,这里的吃食在他看来连自家府上喂牲口的饲料都比不上,哪里是人吃的,在对方的服侍下,药忠毗终于感觉到了一丝从前的尊贵,可这种感觉更让他黯然,吃了几口之下便索然无味地放下著。 “你这么公然前来,他们不管?还是说,就是他们遣你来的。” “下官过来探望都督,的确告知了来长史,否则也是不便前来的。” 阴如晦答得很是直白,药忠毗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怎么说?” “都督明知故问,在这西州五县之地,有谁比得上咱们根深蒂固,他们初来乍到,想要短时间掌控州府,只能用上咱们的人,虽说提拔了几个与咱们不对付的,可下头的那些胥吏、班头、差役、里正、乡老何其之多,就算让他们全换了,又岂是一时半会儿能上手的?“ 药忠毗冷哼了一声:“他们想要如何对付药某?” “都督府上的几个司马、参军都被他们关押了,会招出什么谁也不知道,天山军自某以下,人人写了出告书,下官没有办法,也写了些于都督不利的......前日便有快马出城,看样子是朝京城的方向去了,都督若是还有门路,下官可以想办法。” 药忠毗看了他一眼,语气平平地说道:“姓来的背后站着太子,某家就是有靠山,又能大得过他去?” 阴如晦知他不相信自己,放低了声音说道:“太子不过兼着安西大都护,可这里是北庭,他插手也就罢了,手段如此激烈,都督若是告上天子,天子会如何想?” “你的意思?” “这里的事,寿王想必不欲看到,都督以为呢?” 药忠毗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仿佛从来没有认识一般地陌生。 西州都督府,外面的护卫已经换成了伊吾军,里面的书吏少了一半以上,由于佐史被一网打尽,来瑱这个长史一时间忙得不可开交,一日能睡上三个时辰都是奢望。 事变之后,三人里头,来瑱掌民政,负责官府运作如常,李泌掌仓储,负责未来大军的粮秣筹措,袁光庭掌军事,负责全州的防御和治安,袁光庭大部分时候都呆在大营里,李泌一天到头不见踪影,领着一帮人清查各县的药家和涉案大户的私产,每天都有大量财物、粮食运到城中,刚开始百姓还很惶恐,商家连门都不敢开,生怕惹了兵灾,后来等到他帖出告示,摆明一切只是针对药家和他的亲信,城中才开始热闹起来,毕竟药家在城中作威作福已非一日,得罪最多的就是普通百姓,眼见药家倒了霉,连宅子都给抄了,最少也是个流放,肯定是翻身无望,于是便从看热闹变成了参与者,几乎每天都有告状的去县衙,连五年前被药家的庄子抢走一头牛当租子这类事都有好几起,新任的都督府司马兼高昌县令王元骄头大之余又甘之如饴,因为这类的状子越多,药家就越是难以翻身,作为其中的得益者,他是最不想药氏还能卷土重来的人,没有之一。 高昌县是个附廓县,意思是州县同城,自身又兼了都督府的司马,这可比当初刘稷所许出的还要殷实,王元骄满意得不得了,做起事来勤勤肯肯,隐隐有几分干吏的风范。 临近禁夜时分,他站起身,将一迭状子叠好放入布搭链中,慢慢地走出县衙,县上的几个胥吏都是前任留下的,在自己人没有能力接手之前,还必须要依靠他们,这些人的经历可能比药家还长,很多人都是祖祖辈辈便是如此,未必就是药氏的人,王元骄只需要他们的能力,不需要他们的忠诚。 闭坊鼓敲到36下的时候,他已经顺着中街走入了都督府,意外地发现堂上灯火通明,西州三巨头竟然都在。 “元骄来得正好,还没用吃食吧,自己动手,酒在釜中。” 来瑱正对大门,看到他停下来招呼了一句,又继续说道。 “长源,光凭一个纵子为恶,告不倒他的,若是天子以为我等是借此打击异已,会如何看待太子?” “此事与太子何干?” 李泌摇摇头,用眼神与王元骄打了个招呼:“如今我等最需要的不是扩展势力,而是一场胜利,天子在此时绝不愿意看到政争,你让阴如晦去暗示药氏把寿王牵涉进去,这是下下之策,有了这一层,药氏有十分罪过也变成了六分,寿王更不会因此有任何损失,太子说不得还要被责骂一番,得不偿失啊。” “那怎么办?处置药氏得等诏命,一来一回三个月功夫都是少的,你我有如坐在薪柴之上,寝食难安啊。” 袁光庭也接口说道:“天山军捡选出来二千多人,又不能都关起来,放回乡里,始终是个隐患。” 他说得的确是实情,两部牙兵一走,这里只余了三千伊吾军,说实话,天山军军力如何低,伊吾军只会更低,天山军有60年没打过仗,那地处更里头的伊吾军便有上百年不闻刀兵了,要说不担心是不可能的,李泌闻言并不惊讶,从席上拿起一壶酒,帮王元骄满上,唬得后者一个机灵,赶紧站起身要行礼,被他按住了。 “你又不是某的属下,不必多礼。” 放下酒壶,他向二人一一看去。 “既是薪柴,终是要燃的,与其让人来点,不如......” 没等他说完,一个书吏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指着外面喊道。 “不......不好了,着......着火了!” “什么!” 几个人俱是一惊,王元骄也顾不得再吃,站起来跑出门,与他们一块儿向远处张望。 这年头的屋子大都是木结构,一烧就是一大边,所以城中才会分坊,坊与坊之间还有很宽的防火壕,壕中的水可以就近取来灭火,可他们四下看了看,没见城中有火光冒起。 “天边。” 被那书吏一提醒,众人才注意到,已经黑下来的夜幕中,天边透出一丝诡异的红色,就像是火烧云一般。 “那是?” “交河县城。” 来瑱跑遍了下面的每个县,对那里一点都不陌生,他凑近李泌小声问道:“你点的?” 李泌脸色发沉,说出来的话让众人都是一惊。 “若不是药氏所为,西州危矣。” 第十五章 皆敌 在西州五县中,交河县位于州城以北,隔着天山便是庭州下属的蒲类县,离山口180多里,离州城不到十里,对于骑兵来说,就是一抬脚的功夫。 近夜时分,本应宵禁的城门却大开着,无数人影在街上跑动,更多的骑兵追在后头,不时地挥刀下砍,或是将火把扔进某个屋子,熊熊的火光在城中四处燃起,人马的嘶吼和哀嚎响彻夜空,将这个原本宁静的小县城变成了人间地狱。 县衙当中的大堂上升起一堆火,“噼噼啪啪”的木头燃起的火苗烤着一只肥羊,谋落阿勒帕盘腿坐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根肉棒子,撕扯一口满嘴生油,滴滴嗒嗒地落到地板上,胡服装束的汉人男子从外面走进来,提着一把沾血的长刀。 “俟利发,赶紧约束部众吧,咱们该走了。” “急什么,咱们一路走了这么久,不也没有遇上什么阻碍吗,你的身份真好使,那些汉人守卒死了都不知道是何缘由。” 男子有些急了,提刀怒喊道:“还有十里便是西州,某问过了,药氏连同天山军被人一勺烩了,这会子正是空虚之时,冲进州城什么没有?” 谋落阿勒帕扔了骨头站起身,拿袖子在嘴上抹了抹,上前拍拍他的肩膀。 “别着急我的朋友,我的人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你让他们停下来,就是我也办不到,草原上有草原上的规矩,不能用汉人的那一套来行事,你要用强的话,他们会不乐意,他们不乐意就不会上马,再说了,人不累马也累了,总要歇一歇的,来来来坐下来,吃一口酒肉,再带我们去西州。” 汉人男子有些无奈,被他拖到火堆边上,鲜嫩的肉香扑鼻而来,引得口舌生津无数,谋落阿勒帕递给他一把小小的银刀,男子只得扔了长刀,用小刀剔下一片羊肉,在一个酱料碗里裹了裹,扔进嘴里咀嚼起来。 “这便对了,就是行军也没有不让吃食的做法嘛,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你要是喜欢,让他们送几个汉人婆娘来,听说住在城里头的都是大户人家,怪道好生水灵,比草原上的女人有滋味多了。” 见男子神色有些不逾,他明智地换了一个话题。 “那个什么县丞还招了什么?汉人在闹内讧么。” 男子点点头:“据他说是从京城来的队伍,一到西州就拿了药氏阖府老幼下狱,几个县的主官也被羁押,他一个小吏被委为县丞,可见无人可用,才会被咱们一举破城,这个机会千载难逢,拿下西州,庭州就成了无根之萍,某有信心说动半数瀚海军归降,余下的还有多少战心?西州、庭州皆失,朝廷只靠安西一路孤军,他们敢来么?” 谋落阿勒帕笑了笑:“你的能力我们看在眼中,可是你要知道我的朋友,大俟斤还在遏索山,这里一共多少人?就算拿下了西州城,如何守得住?” “这便某说的机会,药氏是西州最大的地头,无论是谁要对付他,都是我们的好机会,某却不信了,在这等情势下,他还会忠于大唐?” 男子的一席话让谋落阿勒帕赫然开朗,他突然间站起身,大步走到门口,扯着嗓子大声喊道。 “吹号角,集合队伍,准备出发!” 男子愕然:“不吃了?” “去西州城,吃大餐。” 谋落阿勒帕十分豪气地一挥手,像是白吃了一顿香辣小龙虾那么爽。 十里,即使是西州通往下属各县的要道,也不过是石碾子滚出来的夯土一层层叠叠上去而已,在这个时代,高级一点的哪怕是天子的御道,比如长安到洛阳的那一截,也不过是路面宽一点,压得次数多上几回而已,既然是土路,铁钎子凿上去,难免会有坑啊洞的,白日里倒也没什么,不走大道走农田,对于骑兵来说或许更顺溜,可在夜里,高低不平的路面,人会扭到脚,马会别到腿。 听到“扑通扑通”的摔倒声,还有突厥语的咒骂,吴撅头兴奋地两眼发光,卓玛毫无感觉地撇撇嘴,拉了一把他的胳膊。 “赶紧走吧,有了这次教训,他们不会那么容易上当了。” 两人带着几个乡亲飞快地跑向州城的方向,无论是坑洞还是绊马索作用都是迟滞而不是伤害,如果不是夜里,这个作用还要打上很大的折扣,可是因为敌情不明,他们连伏兵都不敢派出,三人手中能相信的只有三千伊吾军,他们与来敌一样,都是客军。 对于防御方来说,不明敌情是其一,不熟悉的防御设施是其二,这些天袁光庭一直在消化挑选出来的一千多天山军,根本没有那个时间,何况谁又能想得到敌人竟然会从北边来? “长源,事急矣,交河县城失陷连警报都发不出,来敌势必不小,咱们这里看似有几千人,实则更为凶险,你我之外,皆是敌呀。” 李泌一惊,他这是连袁光庭都怀疑上了,当然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伊吾军是客军,会不会为了西州百姓拼到底?自己心里其实也是有疑问的。 “你担心守不住?” “某是不知道要守多久,北庭三军瀚海军极有可能完了,余下的都在这里,最近的安西军还要一个月功夫,两部牙兵不知道是不是已经......长源,你觉得咱们还能守上一个月吗?” 来瑱的意思很明显了,李泌又岂能不知。 “你想让某等离去,你在此拖住他们?” “某是西州长史,守土有责。” 李泌微微一笑:“假如真如你所说,庭州失陷瀚海军没了,碎叶镇又在千里之外,某这个镇守府户曹参军也无处可去,还能往哪里逃?” 来瑱见他平静如常,倒是少了些急灼:“某的脑子有些乱,还是你说吧。” “如今天色不明,究竟是个什么情势谁也不知道,庭州失陷确有可能,当真那样的话,西州就不容有失了,否则就连安西都难保,大唐在碛外再无立足之地,你觉得这可能么?” “你的意思?” “或许是或许不是,若是敌人就是这个打算,弃城别走便正中他们的下怀,别忘了他们都是骑军,咱们没有城墙的护持,岂非任人宰割,某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你指望刘五郎?” “不光是他。” 李泌脚步不停地往外走,边走边说道:“晦夜不明易生乱,赶紧去找烛火蜡油,无论如何也要撑过今夜。” 来瑱应了一声,又追问道:“你去哪里?” “找帮手。” 李泌一阵风似地走掉了,竟是往大狱的方向。 第十六章 传闻 “莫要动。” 刘稷说得很慢,手上的动作更慢,说话慢是因为咄骨利的汉话才学了几个月,太快他根本听不懂,手上慢是因为他在为对方缝针。 张无价杀出戍城后,他就带着余下能动人手换上了葛部的衣衫,越着黑暗和混乱冲出重围,只是最后关头被认出,一路追杀到了山谷附近,如果不是遇到了唐人的哨骑,哪怕葛部的人放弃了追赶,他们能不能坚持到西州都很难说。 咄骨利的身上一共有七处伤口,四处箭伤三处刀伤,最深的一处已经见骨,可见当时的战斗有多激烈,清创缝合上药只是最基本的工作,他最大的敌人是感染,古人对付感染的办法不多,高温灼烧便是其中一种。 好在他是猎户出身,身上的老伤也远不只七处,大自然赋予了他健壮的体魄,同时也有了对抗感染的体质,到了第二日,伤口便不再流脓,而他从昏迷中醒来后,竟然连发烧的症状都没有,依然虚弱的原因只是因为失血。 在他动作下,咄骨利一声不吭地完成了缝合,看着肋下那道蜈蚣般的口子,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说出来的汉话也是低沉无比。 “老张......没了。” “莫想那么多,没有你们的坚持,葛逻禄人一早就打到西州城下了,说到底,还是我来得太晚。” 咄骨利摇摇头:“我路过守捉城,那里没有打斗痕迹,城门应该是被骗开的,其余的几个戍也是一样,可他们为何不来骗我们的城?” 刘稷将用完的针线扔进滚水里,用干净的纱布为他裹好伤,咄骨利的话让他想起了卓玛曾经说过的,心里一动。 “他们有人引路,这个人是北庭旧部,却与我乾坑戍有过节,他知道你们的城是叫不开的。” 这么一推算,来人是谁便呼之欲出了,刘稷突然想到了什么,站起身将许光景喊过来。 “你是乾坑戍的老人,知不知晓,若是敌人自觉这条路走不通,可还有别的路绕到西州?” 许光景摇摇头:“这一路都是大山,除非他们绕道庭州,这如何使得?” 庭州、瀚海军,刘稷的脑门突突地直跳,一直想不明白的事情赫然开朗,敌人留下乾坑戍一是抵抗顽强一时很难打下来,二是引诱他们来援布置口袋,这都是明明白白的事,可如果还有第三呢? 他想起了自己在吐蕃的做法,凭安西军那点兵力,就连象雄都打不进去,更别提逻些城了,唯有出奇制胜,敌人有一个极为熟悉内情的向导,既然能骗开耶勒守捉城,那说不得也能骗开庭州的边城,如果是自己,在西州兵力空虚时会不会这么做?那他娘的还用问么。 “杨鹄子和浑小子到哪里了?” 许光景见他脸色一变,心里也是一突突:“按脚程,这会子应该快到天山县界了。” “命人骑快马,每隔十里发一道响箭,直至他们听闻。” “属下这就去。” 许光景一听他的语气就知道事情不好了,赶紧去找人,行军再怎么急也不可能全速赶路,哪怕有双马,因为空载马全速跑起来也是会累的,因此只要追赶的军士不惜马力,一定能赶得上,不过很显然这还不够,所以才会用上响箭,所谓“响箭”就是草原上使用的“鸣镝”,一种射出后会发出“呜呜”叫声的哨子,在空旷的地儿能传出几里地儿去,但也就是几里地儿了,能不能追得上,他心里头也没有底。 在追兵出发后,刘稷带着北庭牙兵也赶紧上了路,一路上还不能表示出焦急的情绪,速度自然也快不到哪里去,咄骨利等伤员大都不能骑马,只能用网兜挂在两匹马之间,一晃一晃地倒也很轻松。 一刻钟后,前面的追兵还没有结果,后面响起了尖利的哨声,葛部的主力追上来了。 得,这一来,他想不加快速度也不成了。 天山县城还是有些模样的,当然了年久失修不可避免,守备也残破不堪,守兵嘛......王元骄看了一眼身后的差役,一个班头年过60了,腿脚一步一颤,能不能爬上城墙都难说,另一个班头倒是身高体壮,手底下连半石弓都拉不满,也是个混日子的老油条,至他们的手下,不是青皮就是街痞,难怪被叫做“不良人”呢,这样的人维持治安就顶天了,让他们上阵见仗?他根本不做指望,可如今这形势,不指望他们又能指望谁呢? 他是趁夜跑回天山县的,旁的不说,刘稷的女人在城中,就是一个无法舍弃的理由,那天的事情经过他一清二楚,真要出了事,他都不敢想像对方的火会撒到哪个头上,自己这个最早的投靠者绝对难辞其咎,好在那件事之后,他就将南平乡的所有百姓都撤入了城中,包括张家一家子,否则根本无法面对敌人的骑兵。 来敌并不多,怎么看也不会超过三千人,可全都是骑兵,来去如风自不必说,下手也是又狠又准,他亲眼看到了交河县丞的人头之后,便歇了开城保命的心思,与其那样屈辱地死去,还不如搏一个好名声,说不定,单车就变摩托了呢?不对,自己已经有摩托了,再搏会是什么呢?他想起了那个少年郎,心思有些飘。 “司马。” 原主簿马睿低低地叫了一声,王元骄转头:“何事?” “听闻州城失陷了?” “谁说的?” “城中都在传,胡人大军攻陷了庭州,咱们也快不保了,还说药家与胡人勾结,献了州城,百姓死得死、逃得逃,城中为之一空。” “胡说!” 王元骄本就心烦气燥,被他这么一说,骂声立时到了嘴边。 “某家就是从州城来的,来长史防御有方,城中兵马不下五千,一定能守得固若金汤,何来失陷一说,再说那药都督,早就因事下了狱,又从哪里去勾结胡人?” 他的目光在马睿等人身上扫过,透着一种严厉:“此话定是混入城中的奸细有意扰我军心,你们要严查,查出一个处置一个,也不必立案了,拿下口供就地正法,帖出告示,百姓发现此类人等前来官府出首相告,俱有赏赐。” “遵命。” 马睿束手答道,以前一个是县丞一个是主簿,双方连个隶属关系都没有,份属同僚而已,见面纵然不算热情,客气也是有的,如今呢,自己倒是升上了县丞,可人家却一步登天成为了都督府的司马,说话之间已经毫无客气可言,只剩下吩咐了。 王司马拂袖而去,他在原地愣了一会儿,转身走向县衙的方向,天山县在西州五县中属于清算得最少的,原因并不是他的功劳,而是军中子弟多在本县,谁没有个沾亲带故的? 除了县令被拿下,药氏在本县的庄子和产业没收,一些民愤极大的人家被清算,基本上没有大动干戈,除了他升了半级,原县尉卫琮也留下来,倒是基本上保持了行政力量。 “怎么被怼了?” 卫琮算是半个武人,说话一向不客气,马睿的脸色阴沉,看到他也没有什么变化。 “人家如今攀上高枝了,也难怪,你说当初咱们怎么就眼瞎,没看出来头会这么大呢?” 马睿闷闷地走过他身边,头也不回地说道:“来头再大,扛得过胡人才成。” 卫琮见他不理人,也不着恼,只是笑了笑。 第十七章 来头 自从知道了刘稷的身份,在王元骄的安排下,张氏一家子就搬进了县衙,本来是想劝说他们去州城的,可是那天张无砀伤得不轻,好不容易保下一条命,轻易挪动不得,再说了张无价的婆娘也是病秧子,干脆就留下来了。 “我说大姐儿啊,你那夫婿来头这么大,怎得也没听你说起,是怕婶子知道了上门打秋风么?” 张连翘的面色微红,手脚却十分麻利,张无砀的婆娘也就是她婶子还在啧啧称赞。 “瞧瞧这屋子,这陈设,听闻是陈县令的内宅呢,我的老天,就这么给咱们住了?” 她娘亲早年也是个爽利的性子,自从病倒后便淡淡地,靠在床边看女儿忙来忙去,帮她挡下大部分火力。 “她婶儿,这是官家的屋子,咱们只是暂住。” “看你说的,姑爷是大员呢,喔喔,我懂了,这样的屋子只怕也看不上,州里都督的宅子也给收了?拿过来也就是姑爷一句话吧,你们可真是了不得,要享福喽。” 婶婶兴奋的表情好像那个大宅子已经入手的样子,张连翘不想接话,因为她知道越解释越说不清楚,男人是个什么官儿,她也是一知半解,不过很显然,在这西州的地面上很大很大就是了。 “咳咳。”她娘亲轻咳了一声,仍是淡淡地说道:“什么宅子都好,只要阿翘能过得去,妾室人家,我与她爹从不指望能享到什么福。” “看你说得,如今这里里外外,谁不说咱姑爷好,一来就护住了翘姐儿,要不然,我家那口子也得给打死了。” 刚开始,婶婶看到抬来的男人也是惊惶无比的,后来被县里的医博士救下,将养了几天没有性命之忧,便又故态复萌,与她做了这么多年的妯娌,她娘亲早就习惯了,况且自己得叔叔一家照顾良多,这份恩情还是要感念的。 “他叔的身子无妨吧?” 说到自家男人,婶婶叹了口气:“刚开始咳了一手血,吓死我了,几付汤药下去这会子人可以下地了,我才有空过来坐坐。” 张连翘刚好听到这句话,歉意不已地说道:“都是我不好,连累了阿伯。” “一笔写不出两个张字,就是我在,也断不会让人欺负你去,连累的话就不必提了,你那几个兄弟,日后要是寻个什么营生,你多费费心帮衬一二,有什么收租打点的活计,交与他们去做,自己人岂不是更放心?” 这话张连翘就没法答了,还是她娘亲知机,笑着接过话头:“这话说了就生份了,都是张家人,能帮衬的哪能想不到兄弟呢,他婶儿啊,你大可以放心的。” “放心,哪能不放心呢。”婶婶亲亲热热地坐到床边,拉着她娘亲的手说道:“其实我知道,你是个好性儿,心里不愿意嘴里也不会说来,我和他阿伯想帮着撮合我娘家叔侄女,也是想为你家留个后,既然你们都不愿,就当没说过,你千万莫要放心里。” “我省得,婶婶费心了。”她娘拍拍婶婶的手,没有露出多余的表情。 婶婶偷眼看了她的脸色,继续说道:“既是如此,你家总要有个继承香烟的男人,不如让我家小三过继,他年纪小不会记得起,日后就当是你生的,如何?” 张连翘一滞,阿伯家有三个小子,最小的只有两岁,当真过继的话的确能养得熟,她看了一眼娘亲,发现娘也在看自己,脸色依旧没什么变化,说明这件事并不是新提起的,多半就是说给自己听。 或许对于娘来说,这是比纳妾更容易接受的吧,没等她开口,她娘亲先使了个眼色,张连翘会意地托辞离开,一出门就看到了小男孩的身影。 “你都听到了?” 吴撅头蔫头蔫脑地“嗯”了一声,张连翘拖着他走了几步,估摸着里面听不到了,才再次开口。 “婶子的话你别当真,她是个嘴硬心软的性子,有点小心思,没有坏心肠。” “阿姊,我知道。” 吴撅头鼓起勇气,抬头说道:“我能不能,能不能姓张?” 张连翘揉揉他的头发:“爹说了等他一回来就为你上籍,娘也同意了,不管你姓什么,都是我阿弟,还记不记得你回来的时候告诉过我,爹是怎么吩咐你的?” “我是男人,要照顾娘和你。” 吴撅头挺起胸膛,鼻子上挂着一串泡泡,张连翘帮他擦掉,两人一同朝外衙走去,刚刚穿过回廊,便听到了一个极大的声音,像是在教训人。 “这点人够什么使的?夜里,夜里才是关键,旁的不说,绊马索甩上城头,没有人发现砍掉它,失陷就是下一刻的事,城里流言四起,定是奸细混进来,万一他们在城中放火或是出其不意打开城门,后果如何你们心知肚明,交河县死了多少人?胡人人数不多,下手就会更狠,破了城,谁都跑不掉,所有人一块儿死!” 两人悄悄从后堂摸进去,王元骄正说得口干舌燥,想要拿一杯水,一转头就看到了她俩。 既然被看到了,张连翘索性大大方方走进去,果不其然,里头站着一溜官员,包括各坊的坊正乡官和里正,足足有二三十人,其中有一多半都认得她。 “王县丞,是缺人手吗?” 王元骄点点头:“算上狱卒、坊丁可用的人手只有千把人,没有什么经验,若是贼人夜袭,只怕就会溃散。” 来的时候,来瑱拨了一百人与他,算是有经验的军士,本意只是让他护着张家人跑出来,谁想胡人来得太快,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机会,一下子就给堵城里头了,与其冒险出城还不如据城而守,所以才会显得如此仓促,他敢肯定,不是自己的要求,这城只怕一早就破了。 张连翘走到方才他的位置,看着这些县里的上层人物,毫不怯场地说道。 “你们可能知道,我爹十日前就领人上戍去了,如今生死不知,有他挡在前头,这股胡人必定不会太多,咱们只要坚持数日,救兵一定会到,我虽只是个女子,也想为县里尽一分力,南平乡男少女多,男人去戍守了,女人多少也有把子力气,三百多户人家,至少能出一百女子,巡个夜还是可以的,王县丞,你来分派吧。” 王元骄愕然,他没想到对方会这么说,堂上的众人也是同样的表情,在碛外女子抛头露面都是寻常,做得农活不算什么,男人是戍卒,女子怎么也不会畏惧刀兵,但当真见阵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更何况,在王元骄看来,整个天山县最有价值的就是眼前的女子,要不是为了她,鬼才会来到这里,没等他想好怎么劝说,被女子拖着的男孩又开口了。 “乡里的孩子我都认得,也能凑出一百来人,我们可以帮着守城的。” 王元骄反应极快,到嘴的话立刻从劝说变成了鼓励。 “张娘子与小郎君说得好啊,守土非一家一户之事,而是我天山县的公事,南平乡出两百人丁,别的乡、坊也不能落后,这是要紧的关头,每户必须抽一丁,不拘男女老幼都成,拼了咱们的命也要将城守住,把本官的话发下去,与其破了城让胡人杀死,还不如死在城头,本官一定为死者旌表,让全县的百姓为他送葬!” 王元骄拱手朝天,又在最后加上一句,彻底堵死了所有人的退路。 “咱们人手少,没有多余的精力来管城门,卫县尉,带上人用土石、砖木把城门与某堵了,天黑前做完,成不成?”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