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大唐不良人》 写在新书之前 水龙吟,已经结束了! 我不知道结局是否被大家认可,但因为是定制文,所以只能写到这个程度。 好在,只有三十多万字,在上传之前我就和编辑说,不要上架,也没有上架的意义,全部公众版,也算是对大家的一点心意。 现在,大唐不良人要开始了。 这本书,其实我写的有点纠结。 原因,很简单,我不知道在历史小说中,加入一些魔幻元素是否能够被大家接受。 其本质,仍旧是一本历史小说,之所以加入魔幻元素,是希望能多一些新意,让故事变得更加精彩。 嗯,我不知道能否让大家满意,但我会尽力。 历史小说,写到现在,已经没有太多激情了。 千篇一律的套路,千篇一律的情节,有时候感觉非常枯燥。我和林海,以及很多人说过这种感觉,大家都劝我,如果继续创作,那就增加一些新元素,把兴趣提升起来。我思来想去,好像也是这么个道理,于是在几易其稿之后,最终添加了魔幻的元素。 魔幻大唐,不是仙侠大唐。 里面的人物也不会飞天遁地,斗气化马,更不可能长生不死,与天同寿。 追根到底,故事里的主角们还是普通人。他们有非凡的能力,也有普通人的欲望和喜怒哀乐,有普通人的坚持和喜好……所谓妖魔鬼怪,其实也是因人的欲望而生。这两年,我看了不少哲学书,思想也有很多的变化,所以在写作上,也会有很大的改变。 有人说,我已江郎才尽。 没所谓,我不太在意。 喜欢的朋友,还请多多支持;不喜欢的人,我只能说一声抱歉。 开新书之前,有些忐忑。 这几年,我更多的精力都是放在短篇创作上,说实话对大家的口味,有点抓不太准。 但我会努力写好这个故事,也希望大家可以多多支持我,一个几乎脱离网络文学两年的老家伙,所讲述的一个老男人的大唐梦…… 楔子 炎热的天气,已经持续半个多月。 傍晚时一场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非但没有驱走炎热,反而把长安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蒸笼。 咚咚咚! 伴随着夜幕笼罩长安,六街鼓齐鸣。 苏大为站在安化门大街的一座石桥上,向远处眺望。 夜色中,皇城轮廓依稀可见。 他转过身,就看见不远处大通坊的坊门正在关闭。 “阿弥,走吧。” 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走上石桥,冲着苏大为喊了一声。 阿弥,是苏大为的乳名,只有家人和他最亲近的朋友才能称呼。 青年名叫周良,是苏大为的兄长,同样也是朋友。 苏大为如今年方十八,在长安县衙的不良人。因为周良比他大五岁,资历也比他深,所以平日里,他都是以周良为首,跟随周良左右。所以,周良一声呼唤,苏大为立刻答应了一声,紧走两步,追上了周良,从石桥的另一头下去,沿长街行进。 他二人身着黑衣,腰跨横刀。 沿着安化门大街一路行走,逐一检查沿途各坊市坊门是否关好,并留下相应记录。 路上,他们还与一队金吾卫相遇。 幸亏两人身上佩戴有长安县发放的腰牌,金吾卫才没有去为难他们。 “二哥,这腰牌看着,似乎和日间的腰牌不太一样啊。” “当然不一样,这可是太史局专门为咱们制作,用于夜行巡察之用,和咱们平日所佩戴的腰牌有很大区别。” 苏大为疑惑道:“什么区别?” 周良道:“这区别嘛,嘿嘿,等将来你就知道了。” 夜色正浓,看不清楚周良的表情。 但是从他的言语间,苏大为还是听出了一些不同寻常。 “阿弥,你才成为不良人,所以很多事情都不知道。这长安,绝非你想象的那么简单。特别是在夜晚……夜禁,只是禁人。有这腰牌护身,可以保护你我的周全。” “我还是不太明白。” “呵呵,慢慢你就会明白了!” 周良言语间,忌讳莫深,似乎有什么顾虑。 苏大为更加疑惑了。 他和周良关系非常亲密,可以说是从小就跟在周良的屁股后面玩耍。自家这位兄长,对他一向照顾。现在却吞吞吐吐,也让苏大为的好奇心更重,忍不住想要追问。 可就在这时,周良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二哥,怎么不走了?” “有没有感觉到什么?” “感觉什么!” 苏大为一脸茫然,看着站在街道中央一动不动的周良。 而周良却没有回答,只是皱着眉,道:“不要说话,站在原地,不要动。” “好!” 苏大为开口答应。 但话出口,他就反应过来,连忙用手捂住了嘴巴,同时好奇看着周良。 周良在原地站了大概有三十息的时间,这才长出一口气,摇摇头,发出一声苦笑。 “阿弥,你就不奇怪,咱们为什么要夜巡吗?” “不是说长安城里最近不太平,所以才让咱们配合金吾卫行动吗?” “是啊,不太平!” 周良冷笑一声,目光向远处皇城眺望。 今晚,长安上空阴云密布,没有半点星光。 皇城的轮廓,在黑夜中也是朦朦胧胧,看不太清晰。 “我前几日听人说,天可汗龙体欠安,已病入膏肓。” “嗯,我也听过这种说法,但是和咱们夜巡,又有什么关系?” “这个,我也不知道。” 周良说完,朝苏大为摆摆手道:“走吧,咱们再走一趟,赶快巡查完毕,回去休息。这么热的天,才走了一会儿,这衣服就湿透了。但愿得,今晚能够平安无事。” 平安无事,当然最好! 苏大为笑着忙紧走两步,跟上了周良。 不过,他又忍不住回头向皇城方向看了一眼:天可汗,要死了吗? 咦? 他突然发出一声轻呼,停下脚步道:“二哥,你看。” “看什么?” “刚才皇城那边,好像有什么在动。” “没有啊!” 周良停下来,朝皇城看了许久,摇摇头,疑惑看了苏大为一眼道:“阿弥,你是不是眼花了?” “没有,我刚才……” 苏大为话到嘴边,却又闭上了嘴巴。 他看到了什么?什么都没有看到!只是在他回头的一刹那,他仿佛看到皇城在颤抖。 怎么可能! 这好端端的,皇城怎么会颤抖呢? 莫非,我真的看花了眼吗? 苏大为想到这里,苦笑着摇摇头道:“没什么,咱们走吧。” “嗯!” 周良答应一声,迈步继续沿街行走。 就在这时,一条银蛇自乌云中窜出,紧跟着咔嚓一声响,惨白的电光,照亮了长街。 皇城方向,隐隐约约传来一声龙吟。 这一次,周良听到了,苏大为也听到了。 两人忙停下脚步,回头向皇城看去。恍惚间,他们好像看到了一条金黄色的龙…… 那条金龙,在皇城上空盘旋。 金龙一闪即逝,紧跟着,一片密集的闪电从云层里窜出,雷声轰鸣,把皇城照映得一片惨白。 闪电,好像是在轰击皇城似地。 皇城在白色的电光中,竟好像海市蜃楼般的晃动,显得很不真实。 铛,铛,铛! 银蛇隐去,皇城中,突然响起了一连串的钟声。 “二哥,怎么回事?” 不等周良回答,从不远处坊市里的佛寺中,也响起了一阵钟声。 周良毕竟比苏大为多了几年的经验,对于长安城里的规矩,也知晓很多。 这个时候,长安城里,佛寺、道观的钟声此起彼伏。他虽然不是很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也能够猜出,一定是有大事发生。他脸色顿时大变,拉着苏大为撒腿就跑。 “二哥,跑什么?” “别问那么多,跟我走。” 长安六街,安化门大街位列其一。 在每一个街口,会设有军铺,专门供巡夜之人休息。 苏大为紧跟着周良,可是没等他们跑出多远,忽听得一阵奇异的声响,从四面八方传来。 那声响,如鬼哭狼嚎般,令人汗毛乍立。 周良停下脚步,脸色顿时变得苍白起来。 夜色中,一道道肉眼不易察觉的黑气从街道两边的暗沟里、从阴影中,从角落内冒出来,并迅速在一条条大街上汇聚。刹那间,长街被那黑气覆盖,鬼哭狼嚎声此起彼伏。黑气越来越浓,并迅速蔓延开来,从黑气里传来的气息,令人手足发软。 “诡异出行,是诡异出行!” 周良的声音发颤,猛然转身,撒腿就跑。 他一边跑,一边喊叫道:“阿弥,别愣着,快跑啊。” 黑气沿着长街涌动,好似千军万马奔腾,呼啸而来,速度奇快。 周良才跑出几步,身后的黑气就已经追上。他再也顾不得苏大为,突然矮身向路边一跃,扑通就跳进水沟之中。恶臭的气息扑面而来,但他却顾不得许多,屏住呼吸,整个人都埋进了污水里。 周良的反应迅速,可苏大为却反应不过来。 诡异出行? 这是流传于长安的一个传说。 他突然明白,之前周良吞吞吐吐想说什么。 夜禁,禁人不禁鬼。 苏大为在很小的时候,就听过这样的警告。只不过,从小到大,他从没有遇见过…… 现在,他遇到了! 苏大为扭头想要跟着周良一起跑,但两腿发软,根本使不出力气。 他只能站在原地,眼睛睁大,眼见滚滚黑气呼啸而来,终于忍不住心中恐惧,发出一声尖叫。 身体,旋即被黑气笼罩。 恍惚间,苏大为好像看到有许多千奇百怪的生物向他扑来。 挂在胸前的金牌,咔嚓咔嚓出现了一道道裂缝,紧跟着金光一闪,金牌碎裂。 金光闪过,苏大为听到了一声声凄厉的哭嚎。但那黑气实在是太浓了,金光闪过之后,苏大为的身体仿佛被一头狂奔的野牛撞到一样,身体一下子飞起,扑通就倒在了地上。 黑气,旋即把他的身体吞噬。 龙吟声,自皇城传来。 伴随着龙吟声响,一条金龙冲天而起。 金龙盘绕在皇城上空,巨大的龙首低垂,一双闪烁金光的眸子,透着一股睥睨天下的王者之气,张口发出一声咆哮。 原本正疯狂涌向皇城的黑气,顿时停下来。 黑气翻滚,传来阵阵鬼哭狼嚎声,仿佛向金龙吼叫。 金龙的身形,一半没于云层之中,而显露出来的龙首,听到那鬼哭狼嚎之声后,顿时露出了愤怒表情。从翻滚乌云中,一只龙爪探出,向长安城虚空就是一爪挥出。 刹那间,如雨点似地金光自苍穹中纷落。 黑气和金光碰触,凄厉的惨叫声再次响起。 不过,那惨叫声里,带着几分绝望,被金色雨点碰触的黑气,立刻化作虚无,消散无踪。 黑气,恐惧了! 伴随着一声响彻长安上空的吼叫,化作一道道黑烟,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很快的,长安城又恢复了原貌。 见黑气退散,金龙一声龙吟,紧跟着就化作一道金光,没入皇城中。 苏大为的身体,暴露在长街上。 就见他浑身是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就好像死人一样。 安化门大街,恢复了平静,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长安,也都重归寂静中。 雷声,自乌云中传来,就见银蛇一闪,滂沱大雨倾盆而下。 “阿弥,阿弥,你没事吧!” 周良从水沟里爬出来,跌跌撞撞来到了苏大为身边。 他一把抱起苏大为,大声喊道:“阿弥,你可不要吓我,快点醒来,快点醒来。” 苏大为,缓缓睁开了眼。 只是,他的眼中却满是迷茫,看着周良,如同看陌生人一样。 “阿弥,你没事就好!” 周良喜出望外,但随即就发现,苏大为有点不太正常。 “阿弥,你怎么了?” 苏大为没有回答,而是挣扎着坐起,环视周围。 苍白脸上,闪过一丝恐慌。 他咳嗽两声,用一种周良从未听过的沙哑声音道:“你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 第一章 长安,长安(上) 二月,惊蛰。 长安城外的杏花已经盛开,散发着盎然生趣。 狄仁杰打开房门,在屋檐下伸了一个懒腰。昨夜下了一场小雨,空气总带着一丝丝土腥气,令人精神不由得为之一振。原本还有些昏沉的脑袋,也随之清醒许多。 这是永徽元年的春天,春寒料峭,长安的清晨仍有些凉意。 “洪亮,收拾好了没有?” 狄仁杰在门外喊了一声,就见一个壮实的汉子,匆匆走来。 “郎君,已经收拾好了。” “那咱们走吧。” 狄仁杰点点头,就迈步往外走。 名叫洪亮的汉子则紧跟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 狄仁杰,字怀英,太原人氏。 他出身于一个官宦家庭,自幼就有神童的称号。 如今,他已二十有一,家中走了门路,让他来长安读国子监,以期将来考取功名。 自隋炀帝开设科举,至太宗李世民登基后,加以推广。 科举,已俨然成为无数读书人的出路。狄仁杰当然也可以凭借家人的关照进入官场。但他很清楚,若能考中科举,未来的成就远胜于依靠门荫,于是决定前来长安求学。 在太原,狄家也算是中上之家。 但是在长安,狄仁杰心里很清楚,他身上那点钱,很难立足。 人常言,居长安大不易。 历经贞观之治,长安作为大唐帝都所在,物价飞涨,还真不是他一个外乡的读书人可以承受。 好在,国子监生徒的衣食住行,皆有官府承担,倒是可以省却不少开销。 按照国子监的规矩,生徒入学后,可以居住在国子监安排的住所。当然,生徒若不愿意居住,也可以自行寻找住所。而国子监会发放补贴,报销生徒的租房花费。 国子监安排的住所,大都位于皇城附近,租金昂贵。 如果能够换一个便宜的居所,国子监仍会按照官府安排的住所费用报销。这样一来,就会产生差价。对于家境优渥的生徒而言,那点差价或许算不得什么。但对于普通人家来说,这一点点的差价,却可以改善他们的生活,也是当仁不让的选择。 狄仁杰昨日已经在国子监报到,在听取了一些老生徒的经验后,最终决定另寻住所。 永徽元年春天的长安,略显冷清。 去年,太宗驾崩,为长安笼罩了一片阴霾。 天可汗的故去,使得原本已渐趋兴旺的大唐帝国,出现了一丝丝的混乱。新帝沉浸于悲恸中,无心朝政。好在有长孙无忌、褚遂良等老臣稳定局面,才使得帝国没有出现太多的动荡。但新帝会是怎样的帝王?接下来帝国又会走向何方?所有人都感到一丝丝迷茫和恐慌。同时,还有一丝丝的期待和希望,让人暗自的振奋。 狄仁杰带着洪亮,就是在这种古怪的气氛中,来到了西市。 长安西市,隋称利人市。 自高祖定都长安后,遂更名西市,与万年县的东市,遥相呼应。 西市面积,有两个坊市大小,内分九区,四面都是街道。如此一来,每个区域的周边都形成临街的格局,更便于交易。这里,本就是长安商业活动最为频繁之地。 狄仁杰之所以来西市,是想要寻找住所。 西市远离三内,而且周围也大多是平民居住的里坊。 这里有很多牙人行,也就是俗称的掮客、中介。通过牙人行,可以方便快捷找到心仪的住所。虽说会多一笔开销,但远胜于似没头苍蝇一样的,在长安城里乱找。 而且,通过这些牙人找房子,也比较安全。 长安是帝国中枢所在,鱼龙混杂。 若一个不小心着了道,丢了钱财倒是小事,若惹了麻烦,更会让人头疼。 狄仁杰并不想才来长安,就惹得一身麻烦。 “洪亮,那边出了什么事?” 才一进西市,狄仁杰就觉察到,西市的气氛有点不正常。 凝重! 嗯,有些凝重。 在临近坊门的十字街口,围了很多人。 狄仁杰好奇心很重,便停下脚步,向街口张望。 洪亮和狄仁杰从小一起长大,对自家这位小郎君的性子,再熟悉不过。 不等狄仁杰说第二句,他就一路小跑的过去。片刻后,他跑了回来,在狄仁杰耳边低声道:“郎君,那边死人了。” “嗯?” 狄仁杰眼睛一亮,道:“走,过去看看。” “郎君!” 洪亮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忙一把拉住狄仁杰,轻声道:“咱们如今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郎君莫忘了,咱们临出门的时候,阿郎可是吩咐过,少管闲事。” 狄仁杰自幼聪慧,有着非凡的观察力。 在太原的时候,就凭借他的胆大心细,侦破了不少疑案。 但也是因为他这种毛病,惹了不少麻烦。不过那是在太原。狄家虽然算不得名门望族,在当地却有些实力。所以他即便是惹了麻烦,家里也能够为他善后,解决。 可现在…… 狄仁杰不等洪亮说完,就连连摆手。 “我就是去看看,不去管闲事总行了吧。” “郎君,那你可真要做到才是。” “大丈夫一言,驷马难追……洪亮,到底我是郎君,还是你是郎君?” “郎君,自然你是郎君。只是阿郎……” “好啦好啦,我是在和你玩笑,看把你吓得。我说过了,只是去看看,绝不多事。” 狄仁杰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洪亮也不好再阻拦。 他只能暗自祈祷,狄仁杰可以说到做到。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人群外面。狄仁杰身材高大,体格也很魁梧,朝人群就钻了进去。 “接过接过。” 他一边道歉,一边往里面挤,很快就进了人群中。 十字街的一头,是一座石桥。 桥下,是一条小河,连通西市北面的漕河。 桥头,有一具尸体。 尸体仰面朝天,头朝桥上的躺着,身下是一滩已经有些发黑的鲜血。 由于有武侯拦阻,狄仁杰无法再往前走,所以只能看一个大概,无法看得太真切。 习惯性的,他想再靠近一些。 可洪亮却一把拉住他,轻声道:“郎君,别管闲事。” “我知道了,知道了。” 狄仁杰扭头,就看见洪亮一脸紧张之色。 他只好放弃了继续往前走的想法,站在人群边上,眯着眼看看尸体,又随意向周围打量。 洪亮,依旧一副紧张模样,紧盯着狄仁杰。 “郎君,看过了,咱们走吧。” “再看看,再看看。” 就在这时,忽听得人群外一阵骚动。 紧跟着就听有人喊道:“让一让,让一让,杨班头来了。” 围观人群,立刻让出一条路来。 狄仁杰扭头看去,就见一个身穿官服的中年男子,带着十几个差役,正快步走来。 他们穿过人群,直奔石桥。 原本阻拦人群靠近的武侯,也没有上前阻拦。 这些人,应该是长安县的差役。 狄仁杰更来了兴趣,也不理洪亮的催促,看着那杨班头走到尸体旁。 市署官员忙迎了上去,和杨班头低声交谈起来。由于距离太远,狄仁杰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于是,他直勾勾盯着那两个正在交谈的人,仿佛自言自语般低声呢喃。 “这厮名叫牛二,住永安坊,是赵三郎的手下……” “是长安本地的泼皮,整日游手好闲。最近时日,他经常来吃酒,有的时候见坊门关了,就找个地方随便一倒,或是赖在酒店里不走……主要是靠坑蒙拐骗为生……” “郎君!” 洪亮觉察到了狄仁杰的异状,忙上前低声喝了一句。 狄仁杰立刻醒悟过来,扭头看去,就见不远处一个武侯,正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 “别管闲事,咱们该走了。” “好,好,好!”狄仁杰见状,忙笑着道:“这就走,这就走。” 而这时,杨班头和市署的官员也交谈完毕,转身走到那具尸体旁,蹲下了身子。 第一章 长安,长安(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章 柳娘子 上一章末尾,有一个小错误,已经修改。 这是一座非常标准的长安民居。 隔着只有肩膀高,夯土筑成的院墙,狄仁杰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一亩见方的院落中,正房一厅两厢。左边是偏房,两间厢房,右边是一间厨舍,还有一个面积不大的厩房。只不过,厩房里空空荡荡,从门口的蜘蛛网能看出,已经废弃许久。 根据唐律,一家三口,有一亩宅基地。 所以由此也能看出,这户人家绝对是正经人家。 “柳娘子,柳娘子在家吗?” 回应张柬之的,是一阵犬吠声。 一条黑狗,从正屋的厅堂里窜出来,站在门口,冲着院门一阵吠叫。 ”黑三郎,闭嘴。” 紧跟着,从屋中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是谁啊!” “柳娘子,是我,张柬之,前些日子来看过房子,你还记得吗?” 一个衣着简朴的中年妇人从屋中走出来,站在门口,她蛾眉轻蹙,道:“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太学生。” 说着话,她就走过来,打开了院门。 “柳娘子,好记性。” 张柬之陪着笑,欠身行礼。 不过,柳娘子却没有给他好脸色:“我当然记得你,上次你说回去考虑,结果一去不回,平白耽搁了我半月时间。我正说,你要是再不来,我就去寻牙人行了。” 张柬之道:“大娘子家的房子确是不错,只可惜我喜欢清静,不太愿意与人合住,所以就没敢再来打搅。” 柳娘子闻听,脸色顿时一变。 “既然如此,你又来作甚?” “大娘子莫要误会,学生虽不习惯与人合住,但大娘子的宅子,却是极好。 这位是国子监新来的生徒,正在寻找房舍。我这一想啊,大娘子的房子很合适,所以就把他带来了。大娘子,这就是我那位同窗,太原人氏,今年国子监新生。” 张柬之虽然陪着笑,但言语间,还是流露出一种莫名的优越感。 他虽然贫穷,可毕竟是国子监的生徒,是太学生。 说句不好听的,他们这些人,将来都是要做官的……柳娘子,说穿了始终是个平民百姓而已。 其实,不用张柬之介绍,柳娘子也能看到狄仁杰。 毕竟,狄仁杰比张柬之高了半个头,虽然是站在张柬之身后,却依旧显得很醒目。 狄仁杰上前道:“大娘子,在下狄仁杰。” 柳娘子微微蹙眉,脸色也好看许多。 “这位郎君,我把丑话说在前面。这房子,我只赁这边的偏房,正房是我和阿弥所用,不会搬走。若公子不嫌弃,那一切都好商量,若是不愿意,便直说了好。” 这位大娘子,说话很直接。 她说完,还扫了张柬之一眼。 张柬之当然明白她的意思,脸一红,故作不懂似地,一言不发。 狄仁杰笑道:“大娘子,学生来长安是为了求学,但求有一栖身之所足矣。 清静,干净,方便,安全!我只有这些要求。若大娘子能照顾我与家仆的饭食更好,若是不愿意,我们可以自己想办法,也无需大娘子为难。不过,这赁金……” 柳娘子的脸色,缓和许多。 “珍馐美味,我这小户人家不会做。 但若是粗茶淡饭,却没什么不方便,无非是多做两个人而已。这宅子,只有我与阿弥两人居住。那两间偏房,郎君可以随便使用。郎君和你这位随从的衣物,我也可以负责……一应杂费,算在赁金里,一月一千八百钱,每月初十收取。 若是郎君同意,我这里有文书。郎君签了后,我会送去坊正,郎君可以随时过来。” 一千八百钱,管吃,管住,还管洗衣打扫? 狄仁杰顿时心动,看向了洪亮。 洪亮是他的仆人,但也是他最信任的伙伴。 “郎君,我看可以。” 洪亮昨日就打听过了,柳娘子这赁金,确实不算高。 要知道,长安城的房租,由北向南,越是往北,价钱越高。 崇德坊位于长安中部,向东隔一个安业坊,就是朱雀大街,属于长安县所治。 这样一个位置,若换在后世,绝对属于二环以内的中心地带。 洪亮调查过,似这种位置的独门独院,月赁少说要三千以上,而且是环境很差的位置。柳娘子给了一千八的价钱,还管吃管洗衣打扫,绝对是一个很贴心的价格。 “大娘子,我可否看看房子?” “郎君随意。” 柳娘子退到了正屋门口,坐在门口的胡床上。 那条名叫黑三郎的黑狗立刻凑上来,匍匐在柳娘子的脚边。 两间偏房,一大一小。 大的一间又分内外两间,其实等于是三间。 推开窗户,是一条清澈的小河。隔河眺望,就是灵宝寺的后门。 房舍里,家具很简单,但很干净,看得出来,是有人经常打扫。 狄仁杰非常满意,从偏房走了出来。 洪亮和张柬之还在屋里,他就来到柳娘子身边,撩衣袍,直接就坐在了台阶上。 在坐下来的一刹那,狄仁杰突然有一种毛发森然的感觉。 他扭头,就看到那条黑狗。 黑狗旋即闭上了眼睛,好像睡着了似地。 “大娘子,你刚才说‘阿弥’,是什么人?” “哦,阿弥是我儿子,如今在衙门里当差。” 狄仁杰一愣,好奇问道:“敢问,是哪个衙门?” “就是在长安县衙。” 这时候,张柬之和洪亮也看完了房子,走了过来。 “怀英,怎么样?” “这房子甚好,我很满意。” 狄仁杰说着,便站起身来。 ”大娘子,这房子我租下了……不知,明日可否搬过来?” 柳娘子也不废话,回屋里拿出一份契约文书,递给狄仁杰道:“郎君只要在文书上签字画押,随时可以搬过来。至于赁金,后日就是初十,到时候郎君给我就行。” “大娘子,倒是个爽快人。” 狄仁杰不禁笑了,接过文书看了两眼。 这是一份非常规范的租赁文书,上面还有崇德坊坊正孙有道的签名和印章。 这是一个很讲规矩的妇人! 加之柳娘子说,她儿子在长安县衙门里做事,狄仁杰自然更加放心,立刻签上了名字。 “如此,我明日一早过来。” “好,那我今晚再把屋子打扫一下。 正好明日阿弥轮休,若郎君需要什么家什,让他带你去置办就是。 坊西有一家孙记杂货铺,是坊正家的产业,专卖老旧物品,很便宜,但也很实用。” 狄仁杰连忙道谢:”如此,就麻烦大娘子。“ 和柳娘子道别,已经过了午时。 狄仁杰解决了住所问题,也算了却一桩心事,也轻松许多。 三人就近找了一家酒肆,狄仁杰取了一吊钱,放在桌上。 “这次多亏张兄帮忙,否则我还真不好找到这么好的住处。” 钱,是谢礼。 如果狄仁杰在牙人行里找房子,差不多也是这个花销。 张柬之倒没有客气,立刻把钱收起。 “怀英,我没有想到你那么快就做了决定,所以有些话,还没有来得及交代。” “哦?还请大兄指教。” “上次我看过房子后,顺便打听了一下柳娘子家的情况。” 狄仁杰闻听,眉头一蹙,道:“莫非,柳娘子家里,有什么不对吗?” “倒也没什么不对……柳娘子的夫君,名叫苏三郎,原是长安县的不良帅,为人很正直,在长安县口碑不差。贞观十七年,他应朝散大夫王玄策征辟,随李义表出使天竺;贞观二十一年,他再次应征,随王玄策出使天竺,但是这一次……就没再回来。” “有这种事?” 狄仁杰一惊,忙坐直了身子。 “苏三郎膝下有一子,名叫苏大为,也就是柳娘子说的阿弥。 去年,长安县突然征辟他为不良人。去年五月,他在当差时受了伤,之后就变得有些古怪。甚至有传言说,他是撞了邪……” “撞邪?” 狄仁杰眸光一闪,轻声道:“这个阿弥,很坏吗?” “倒也不是坏,只是行为有些古怪而已。反正据我所知,他没有做什么坏事。” “那就好!” 狄仁杰松了一口气,笑道:“我就怕他为非作歹,到时候惹来麻烦。” “那倒不至于……反正,怀英你要是反悔,现在还来得及。 如果决定住下,也不必太担心。我打听过,他这人很孝顺。有柳娘子在,你又是太学生,想来他也不敢有什么歹意。我说这些,只是要你多一些小心罢了。” “我明白,还要多谢张兄提醒。” 第三章 诡异 日暮,金乌西坠。 斜阳夕照,长安沐浴在霞光中。 咚咚咚咚! 承天门外第二通街鼓声响起,皇城宫门及左右延明门也依次开始关闭。 位于长安城南,永安渠一侧的大安坊内,一派忙碌景象。所有人都知道,六百通街鼓结束,长安就要开始夜禁。所以,商家纷纷准备关门,坊丁和武侯,也开始在坊内巡视。两边坊门,也开始清理进出人员,一待鼓声结束,坊门就会关闭。 苏大为蹲在街口的一处矮墙上,一动不动。 不远处,就是永安渠。 渠畔一家酒肆,店小二正慌慌张张收起酒幡,然后把两盏灯笼,挂在门头上。 那店小二挂好灯笼后,从肩膀上取下手巾,甩了两甩,转身走进店里。 十几个黑衣人,从街角巷陌中走出,迅速向酒肆逼近。 砰! 一声巨响。 酒肆的窗棂碎裂。 一个人影从酒肆里飞出,重重摔在了地上,赫然正是先前挂灯笼的店小二。 黑衣人见状,先一惊,旋即就听到有人高声喊喝;“冲进去,休要走了那贼人。” 话音未落,一个体型壮硕的男子已经从酒肆里冲出来。 他手持一口七尺长短的陌刀,刀口上还淌着血。落日余晖照在刀上,折射出一种妖异红光。 那男子冲出酒肆后,转身就往巷陌跑去。 十几名黑衣人同时呐喊,冲上去把他拦阻下来。 但那壮汉却非常凶悍,面对迎面而来的黑衣人,他不慌不忙,踏步上前,引刀就是一招横扫千军。那陌刀的重量,少说有二十斤上下,但是在壮汉手里,却轻若灯草一样。陌刀刀锋过处,破空发出锐啸声,快若闪电,留下一道淡淡残影。 迎面冲上来的黑衣人忙举刀相迎,只听铛的一声响,他手中横刀竟然碎裂开来。 若非他反应快,忙撤步闪躲,只怕就要被那陌刀开膛破肚。 壮汉也不开口说话,一刀落空之后,脚踩九宫步,反手又是一刀劈出。 两名黑衣人连忙闪躲,露出了一个缺口。 也就是这一眨眼的功夫,壮汉纵身就冲出了黑衣人的包围圈,冲进旁边一条小巷里。 “追!” 黑衣人忙大声喊叫,紧跟着就追了上去。 这时候,苏大为也从墙头上跃下。 他快步走到酒肆门口,缓缓拔刀出鞘。 横刀,长约三尺,刀身上密布如云箓一样的纹路。 苏大为迈步走进酒肆,一股血腥味,迎面扑来。 他眉头微微一蹙,目光扫过酒肆里。 三具尸体倒在血泊中,两个胡人打扮的客人,还有一个,看衣装应该是酒肆的掌柜。 苏大为小心翼翼走上去,把一具胡人的尸体翻过来。 胡人的胸口,有一个巴掌大的血窟窿,看上去触目惊心。 他的脸上,流露着惊讶的表情。很显然,在他临死前,一点准备都没有。 而另一具尸体则是仰面朝天躺着,胸前已经被鲜血浸透。 他一只手握着刀柄,腰间的弯刀拔出了一半。 凶手出手很快,以至于他没有做出反应,就被杀死。 苏大为抿着嘴走到那掌柜的尸体旁,突然间,他后退一步,挥刀就砍向那句尸体。 说时迟,那时快,尸体却突然一滚,从血泊中翻身而起。 一抹寒光飞出,直刺向苏大为。 苏大为脚下横身一闪,手中横刀顺势一抹,狠狠砍在掌柜的肩膀上。 横刀没入掌柜身体,刀身上掠过一抹云霞似地光亮。只听掌柜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那惨叫声,不像人的声音,更似鬼哭狼嚎一样。紧跟着,掌柜的身体扑通就倒在了地上,身体好像被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迅速干瘪下去,眨眼间只剩下一副皮囊。 一道黑气,从掌柜的身体中飞出。 “该死的不良人,竟敢坏我的好事。” 从黑气里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刹那间,黑气暴涨,变成了一团黑色烟雾,翻滚不停。 苏大为的脸上,却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我就知道,是你们这些诡异作祟。” 他冷笑道:“吕掌柜的永安春素以口感醇厚而著称,可是自月前,他的永安春就变了口味,入口辛辣且略有些发苦,和普通的劣酒没有区别。从那时候起,我就怀疑吕掌柜出事了。不过,我倒是有些好奇,你又是怎么看出来,十三郎有问题?” “那个蠢货,平日里懒得要死,今天却格外勤快,还主动去挂灯笼。” 嘶哑的声音道:“所以我就知道,他一定是有古怪。” “那,可真是可惜了!” 苏大为露出惋惜之色,道:“说吧,你收购那些从宫中流出来的物品,究竟是何用意?” “这个,你还是到了阎王殿里问阎王去吧。” 黑色烟雾发出一声咆哮,旋即化作一头黑狼扑向苏大为。 苏大为脸上笑容收起,手中横刀狠狠劈向黑狼。 刀锋看在黑狼的身上,却好像砍在一团棉花里。黑狼化作一团黑烟,顺着苏大为的手臂迅速蔓延过来,眨眼间就把苏大为的身体包裹起来。 “你既然毁了我的身体,那就把你的身体给我吧。” 苏大为的身体,顿时僵住了。 他想要甩掉身上的黑烟,可是身体却动弹不得。 黑烟,从他的毛孔中没入身体。突然,那沙哑的声音发出一声凄厉惨叫。 “腾根之瞳?你明明是凡人,怎会有腾根之瞳?” 随着惨叫声响起,苏大为双目之间,突然浮现出一道红线。 红线慢慢裂开,成一道缝隙,乍一看,就好像苏大为的双目之间,又长出了一只眼睛。 “饶了我,求你饶我一次,我可以把我的收藏全部给你。” 苏大为张了张嘴巴,似乎想要说话,但是却发不出声音来。 双目间的缝隙越来越大,黑烟迅速散去,化作一道黑气,没入红线之中。 苏大为则睁大了眼睛,身体好像被抽空了似地,扑通一下子就坐在了地板之上。 双目间的那只眼睛则缓缓闭拢,化作一条红线,随后消失不见。 “阿弥,你怎么了?” 周良从外面冲进来,看到苏大为瘫坐在血泊里,忙上前搀扶。 这时候,从酒肆外走进来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 他进屋后,目光扫视一眼,就落在了地板上的那具只剩下皮囊的尸体上。 “苏大为,怎么回事?” 苏大为一阵咳嗽,总算是恢复了精神。 “魏头,我刚才进来查验尸体,就看到吕掌柜的尸体变成了这副模样。 我走上来想要查看,却不想从他尸体中飞出一道黑气……” “住嘴!” 魏头忙喝止了苏大为,快步走上前,查看吕掌柜的尸体。 片刻后,他站起身道:“分明是吕掌柜和贼人勾结,见事情败露,所以自尽而亡。” 他看向苏大为,眉头微微一蹙。 “此事,不得向任何人提起。若走漏了半点风声,唯你是问。” 不等苏大为开口,周良忙出声道:“卑下明白,是吕掌柜和贼人勾结,事情败露后自尽而亡。” 魏头的脸色,缓和了些许。 “苏大为抓捕贼人受伤,就先回去歇息吧。 明日是你轮休,不必再来衙门。周良,你送他回去,明白吗?” “明白。” 这时候,酒肆外传来了脚步声。 周良朝苏大为使了一个眼色,把他搀扶起来,慢慢往外走。 “二哥,怎么回事?” “老魏刚才抓捕失手了,还伤了好几个弟兄。” “那吕掌柜……” “他要用吕掌柜去交差,咱们别再管了。” 周良说着,压低声音在苏大为耳边道:“事关诡异,非你我可以插手。这种事,咱们别掺和进去……活人的事情咱们都管不过来,更不要说那些不是人的诡异了。” 苏大为闻听,也就闭上了嘴巴。 “只可惜了吕掌柜,被诡异夺了身不说,还要背上一个勾结贼人,盗取宫中物品的罪名。” “是啊,也真是倒霉。” 周良苦笑点点头,搀扶着苏大为走出大安坊坊门。 咚咚咚咚,街鼓声再次响起。 长安城门,也开始逐一关闭。 “那……那些失窃的物品,还要不要追查?” “事关诡异,还追查个甚。” “那……真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遇到诡异,能活着就好,咱们可别强出头。你忘了,去年那次事故,你险些丢了性命。珍爱性命,远离诡异……下一次,你可不见得有那么好的命。” 斜阳余晖照耀,把两个人的身影,慢慢拉长。 第四章 魔幻大唐 黑暗,笼罩长安。 夜幕下,长安城风平浪静。 金吾卫在大街上巡逻,一百零八坊坊门紧闭。 街道上的旗幡也都纷纷撤下,不过不少酒肆店铺的门头上,会挂上灯笼,表示仍在营业。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自古如是。 夜禁对于寻常百姓而言,是无法抗拒的律法。 但对于某些人来说,黑夜到来,正是他们寻欢作乐的好时候。 只要不走出坊门,不在大街上行走。坊内嘛,打点好那些坊丁和武侯,就高枕无忧。 这种事情,你知道,我知道,怕官府也心知肚明。 大家相安无事就好,只要别惹来麻烦。 否则,那些武侯和坊丁会立刻翻脸,变成凶神恶煞,谁的情面都不会给。 苏大为了一身便装,陪柳娘子吃了晚饭,坐在客厅里说话。 “阿弥,有件事要告诉你。” 苏大为立刻放下手里正在擦拭的横刀,抬头看着柳娘子,露出疑惑之色。 “娘,什么事?” “偏房两间屋子,我租出去了。” “租出去了?”苏大为脸色微微一变,轻声道:“不是说好,不租的吗?” “上元节后,物价又涨了。” “哦?” “粮价涨了两成,油价也涨了一成,几乎全都涨了。 而且,娘不想你在去巡夜,万一再……总之,方方面面都需要钱,娘也没有办法。” “嗯,租就租吧,娘不必为我操心。 二哥说,再过两个月,我就算在衙门里做满一年。我的薪水会提高三成,而且还有其他的分润。到时候,娘就不用再这么操心,只管在家里好好享福就是。” 柳娘子脸上,露出一抹欣慰笑容。 她点点头,轻声道:“若你阿爹还活着,看阿弥这么能干,一定会很开心。” “嗯!” 苏大为应了一声,却没有回答。 他拿起横刀,用一块干布在刀身上缓缓擦拭。 突然,他又停下手上的动作,道:“阿娘,房子租给什么人了?要不要我去查一查?” “不用查了,是国子监的太学生。” “就是那个上月来看房子,之后就不见人影的太学生吗?” “是他介绍的人,一个刚来长安的国子监生徒。 叫什么来着?看我这记性,真个有些记不清楚了……你等等,我把文书给你取来。” 柳娘子放下手上的针线活,返回右厢。 片刻后,她拿着文书出来,递给苏大为道:“是从太原来的生徒,长的仪表堂堂,也非常爽快。” “太原,狄仁杰?” 苏大为看到契约上的签名一愣,抬头道:“租咱们房子的人,是狄仁杰?” “对,就是叫狄仁杰。” 柳娘子诧异看了苏大为一眼,“阿弥,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 苏大为连忙摇头,笑着道:“他是太原来的生徒,我长这么大一直都在长安,又怎会认识?只不过觉得这名字很好,想来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有机会定要认识一下。” “这孩子……”柳娘子笑道:“他明日就会搬过来,到时候你们自然会认识。” “也是啊!” 苏大为说着话,就露出一抹憨厚笑容。 他把横刀收鞘,起身道:“娘,我今天有些累,先睡了。” “去吧,我把这件衣服补好,也要去睡了。” “娘别太晚了,早些休息。” 苏大为和柳娘子互道晚安,就径自进了左厢,随手把房门拉上。 他把横刀放在刀架上,而后走到窗前,把窗户推开。 仲春时节的晚风,很轻柔,还带着些许寒意。 屋外,趴在屋檐下的黑三郎听到动静,立刻抬起头,警惕看过来。 见是苏大为,它又低下头,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这黑狗,可是越来越警觉了! 苏大为坐在桌旁,呆呆发愣。 良久,他取出一张纸铺开,用一支自制的鹅毛笔,蘸上墨水。 今天是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二百七十三天,可是我依旧没有弄清楚,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去年五月,唐太宗李世民驾崩,我来到这个世界,变成了苏大为。 之后,李靖李药师病故,太子李治登基,也就是历史上那位唐高宗。 这和我所知晓的历史,没有任何区别。 但那‘诡异’,又是从何而来? 二哥说,长安夜禁之后,诡异横行。 他说的‘诡异’,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妖魔鬼怪’吧。 如此说来,这应该是一个人与妖魔共生的魔幻世界,但我为何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所有人,对诡异都忌讳莫深。 但所有人都很清楚,诡异是真实的存在。 今天,我再一次遇到了诡异,一个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诡异。 好在我身体里的诡异吞噬了那个诡异,而且我也知道了身体里的诡异,名叫腾根之瞳。 但是,腾根之瞳究竟是什么?它为什么会在我身体里,又会给我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这一切,都还是个谜! 不过我清楚记得,在我穿越的那一天,我看到了一条金龙。 我不清楚那条金龙的意义,但想来,正是它的存在,才使得长安可以风平浪静。 还有,母亲告诉我,家里的房子租出去了。 租房子的人,名叫狄仁杰……没错,应该就是那个狄仁杰,太原狄仁杰。 如果有一天我能穿越回去,告诉我身边的人,狄仁杰是我的房客,估计没有人会相信。 今天就写到这里,我会继续探索。 苏大为写了满满当当一张纸,然后又把纸卷起来,在油灯上点燃。 看着那张写满了他心里话的纸在火光中化为灰烬,他才如释重负般,长出一口气。 他,并不是苏大为。 但他现在,就是苏大为。 去年五月己巳日,唐太宗李世民在含风殿驾崩。 当晚,长安诡异发生暴动,幸亏有李靖等一干开国元勋,保护太子李治顺利抵达含风殿,这才平定了诡异暴动。那天晚上,苏大为来到了这个世界,并且附身在了一个名叫苏大为的不良人身上。 他亲眼看见,金龙探爪,诡异退散的景象。 而在那之后,他在病榻上躺了近三个月,才算彻底康复。 不过,也就是在那天晚上,他的身体里多了一个‘诡异’,一个他直到今天才知道叫做什么的诡异。 他不敢告诉任何人,因为他知道,一旦被人知晓,他会是死路一条。 可是…… 他真的很害怕! “阿弥,还没有睡吗?” 屋外,传来了柳娘子的声音。 苏大为激灵灵一个寒颤,旋即从沉思中醒来,站起身道:“娘,我这就睡!” “早点睡,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娘,我知道了。” 苏大为忙吹灭了油灯,侧耳听着门外的动静。 柳娘子关上了客厅的门,然后走进右厢,关上了房门。 屋外,旋即一片寂静。 苏大为松了口气,摸黑爬上了床。 其实,也不算是摸黑。 屋里虽然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但对苏大为来说,没有任何影响。 也许是体内诡异的缘故,即使在黑暗中,他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福利吗? 苏大为不是很确定。 但他却知道,体内的诡异给他带来了不少好处。 比如,他的身体很强壮,虽然在外表看来,显得很瘦削。他力气很大,反应很快,身手也很灵敏,听力也异于常人。可是,他宁可不要这些福利!因为他不知道,这些福利对他而言,到底是好,还是坏?至少从目前来看,他还不清楚。 在床上躺下,苏大为却没有丝毫困意。 如果不是今天遇到‘诡异’,他可能还不会有这么多的念头。 在此之前,他想过很多。 他想努力赚钱,报答柳娘子,也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但是……很难。 他曾试图酿酒,发明蒸馏酒。但经过市场调查,大唐治下的人们,似乎并不喜欢那种烈酒。人们更喜欢黄酒、米酒这种入口绵和香醇的酒,而非那种辛辣的滋味。 想想也是,除了那塞外苦寒之地的胡人,谁又会喜欢烈酒。 李白喝黄酒可以斗酒诗百篇,可如果换做烈酒的话,那估计就是一瓶下去发酒疯。 把烈酒贩卖到塞外? 可没那么容易! 更不要说,这种生意就算真做成了,他一个连九品芝麻官都不是的不良人,又怎可能垄断这种生意?估计过不得太久,他生意做不成,连带着老娘也会跟着倒霉。 苏大为从来都不会把人想的太坏,但也绝不会把人想的太好。 除了蒸馏酒之外,苏大为还想到了很多生财发家的路数。但后来,他又逐一否定。 他不是方继藩,即没有方某人的家世和背景,也没有方某人那种超神的记忆力,什么都懂。所以,在没有足够强大的势力之前,苏大为绝不敢有任何轻举妄动。 更不要说,这么一个看似繁华的盛世之下,还隐藏着一个魔幻世界。 究竟该如何是好? 整整二百七十三天过去了,苏大为也没有想出一个头绪来。 辗转反侧,直到更鼓三响。 一阵强烈的困意涌来,苏大为打了个哈欠,翻过身,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第五章 梦 长安城,沐浴在阳光中。 苏大为抬头看去,一轮骄阳当空。 不过,那太阳看上去非常怪异,不像是太阳,更像是……一只眼睛。 街道上空空荡荡,不见人迹。 那些店铺都开着门,可是里面却不见有人。 旗幡在店前随风飘摆,发出扑簌簌的猎猎声响,在空旷的长街上回荡不停。 这里是…… 苏大为眉头一蹙,觉得眼前这条街道很眼熟,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是那一条街道。 就在他感到迷茫的时候,长街的尽头出现了一个人。 当他看清楚那人的长相后,心里又是一惊。 吕掌柜?他不是死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苏大为下意识探手想要拔刀,却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携带佩刀。 就在他感到困惑的时候,吕掌柜已经到了他跟前。 “你是吕掌柜,还是诡异?” 苏大为退后一步,厉声喝问。 哪知道,吕掌柜根本没有理他,径自前行,直接撞在了苏大为的身上。 当两人接触的一刹那,苏大为发现他的身体一阵晃动,那吕掌柜竟然穿过他的身体,继续往前走。 怎么回事? 苏大为激灵灵一个寒颤,低头查看身体。 身体,完好如初。 他忙转过身,就见吕掌柜头也不回的沿着长街行走,好像从头到尾都没有发现苏大为的存在。 这事情,有古怪! 苏大为眼珠子一转,也不再去考虑自己的身体情况,而是跟在吕掌柜身后。 来到十字街,吕掌柜向右一拐。 在正前方,是一座气势恢宏的佛寺。 大慈恩寺? 苏大为一眼认出,这佛寺的来历。同时,他也反应过来,他此时正在万年县的晋昌坊里。 大慈恩寺,是长安三大译场之一,同时也是法相宗祖庭。 它是长安城里最宏丽的佛寺,同时也是李唐皇室敕令修建的皇家佛寺之一。 贞观二十二年,太子李治,也就是而今的皇帝,历史上的唐高宗,为追念其生母文德皇后祈求冥福,于是遍查长安地形,最终决定在晋昌坊内,净绝故珈蓝寺遗址上修建了大慈恩寺。其历史虽然不长,但因玄奘在此译经,故而成为佛门净地。 对了,后世西安的地标建筑之一大雁塔,未来将会在这里修建。 吕掌柜绕过大慈恩寺的正门,从侧门进入佛寺。 苏大为紧跟在他身后,来到一块荒凉的工地上。 他记得这块工地,据说大慈恩寺建成后,这里原本是要建一座佛塔。不想去年太宗驾崩,工程也就随之叫停。如果他记忆没有错的话,这个停工的佛塔工地,也是后来大雁塔的所在。不晓得这座停工的佛塔,是否就是那著名的大雁塔呢? 反正不管是不是,佛塔工程被叫停了。 工地里没有一个人,冷冷清清。 吕掌柜走到一棵大树下,挖开一个坑,把一个包裹放进去,然后又用浮土掩盖。 最后,他从旁边搬了一块石头,压在上面。 完成之后,吕掌柜拂去身上的灰土,站在石头旁边拍了两下,露出诡异的笑容。 也就是在这时候,天空上那诡异的太阳突然光芒大盛。 吕掌柜的身体,在阳光的照耀下,渐渐虚化…… 苏大为蓦地睁开眼,额头上冷汗淋淋。 他,做了一个诡异的梦!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天已经亮了。 他躺在床上,可以清楚听到柳娘子在院子里训斥黑三郎,也不知道它昨晚做了什么坏事。 苏大为用双手,用力搓了搓脸,翻身跳下了床。 他赤足,伸手拿起放在床头的衣服,一边穿一边往外走。 有点不对劲,这衣服怎么这么紧呢? 明明昨天穿着还很合身,怎么今天……他伸手去拉门,就听呲啦一声,衣服就裂开了。 站在门旁,苏大为有些发懵。 “傻站在那里做什么?” 柳娘子手里拿着一个笸箩走进来,就看见苏大为傻站在门口。 她嘀咕了一声,转身准备进厢房。可走了两步,她忽然又停下来,转身看着苏大为。 “阿弥,你怎么看上去,好像长高了?” “是吗?” 苏大为迈步走出房间,仍旧一脸懵逼的表情。 嗯,好像是长高了! 他身高原来大约在177左右。 柳娘子站在他面前的话,正好到他嘴巴。可是现在,柳娘子只是到他的肩膀处。如果不是柳娘子变矮了,那肯定是他长高了,而且长高了差不多三四公分的样子。 “我也不知道,这衣服昨天还穿着正好,今天不知怎地,就变得小了。” 苏大为说着话,抬胳膊露出腋下的裂开处。 柳娘子看了两眼,笑着摇了摇头,“长高了就长高了吧,你现在这个头,和你阿爹差不太多。嗯,我去找找,说不定正合身。身上衣服换下来,我帮你改一下。” 她的眼睛有点发红,但脸上却露出灿烂笑容。 苏大为也没有想太多,把身上衣服脱下来,光着膀子就走出了房间。 黑三郎兴奋迎上来,冲苏大为摇头摆尾。 苏大为身手揉了揉它那狗头,然后走到厨舍旁的水井边。 水井旁边,有一个木盆,里面已经打好了清水。一条湿巾,还有一个杯子,旁边摆放着一个猪鬃牙刷,和一盒青盐。猪鬃牙刷是苏大为这一年来,少有的成绩之一。只不过,这东西要推广出去不容易,制作起来,也不是想的那么简单。 柳娘子在家制作牙刷,然后放在孙记杂货铺里贩卖。 收益不是太好,但多少能给家里一些补贴。如果想要大规模推广,却需要时机和足够的资本才行。现在,只能是小打小闹,反正一个崇德坊,就已经足够了。 苏大为刷牙,洗脸,洗漱完毕。 他绕过正午来到后院,后院是有三十平方左右的面积。 有一个简陋的简易单杠,两个石锁,一个用石头制成的杠铃,还有一个吊在树上的沙袋。 他先做了三十个引体向上,敏锐觉察到,今天这引体向上比平时要轻松很多。眉头一蹙,他立刻加快了动作,一口气做了一百个引体向上,居然一点都不吃力。 这在昨天,可是不太可能。 旋即,他又做了八十个伏地挺身,也很轻松。 苏大为站起来,低头查看身体。 好像没什么变化,但似乎,又有不小的变化。 他的气力,较之昨日明显增加很多,而且体力也变得更强。 还有今天突如其来的长高……苏大为不由得想起了昨晚那个诡异的梦,以及在梦境中,犹如一只眼睛,挂在天上的太阳。难道说,这一系列的变化,和那腾根之瞳有关吗? 苏大为困惑不解,又接连试了杠铃和沙袋。 杠铃两端的石锁,原本一百斤上下。 之前用它做练习,重量刚好。可是今天,杠铃明显轻了许多。打沙袋的时候,脚步也快了很多,身体的柔韧性,比之昨日也提升了不少。苏大为曾学过拳击和格斗。不过以前因为身体素质的原因,很多技术都施展不出来,而现在,他可以轻松使用。 不对劲,这绝对不对劲。 苏大为心里有些恐惧。他隐隐约约猜到,这一系列的变化,很可能和那个腾根之瞳有关。必须要尽快弄清楚腾根之瞳是什么!否则未来的变化,他无法掌控。 “阿弥,来试试这件衣服。” 就在苏大为感到恐慌的时候,柳娘子在前院喊道。 “来了!” 苏大为忙甩了甩头,把脑袋里的杂念丢掉。 车到山前必有路,既然知道身体内的诡异名字,想必查找起来,也会容易很多。 他快步走到前院,就见柳娘子捧着一套衣裳。 “这是你阿爹去天竺前,我给他做的衣服,一直没有来得及穿。 本打算过两年你长高些给你,没想到……快点穿上,试试合不合身,不行我再改。” 苏大为露出憨厚笑容,二话不说就接过来,当着柳娘子的面穿上。 他长的很俊俏,再配上那憨厚的笑容,就产生出一种萌萌哒的感觉,令人心生好感。 “娘,很合身。” “合身就好,合身就好!” 柳娘子脸上浮现出欣慰笑容,走上前给苏大为整了整衣领。 “对了,一会儿去孙记买两床褥子。 长安春寒重,入夜了会很凉。人家既然租了咱们的房子,总要照顾好才是。” “我知道了!” 苏大为笑着回应,然后穿上靴子。 “那我出去了。” “晌午记得回来吃饭,我给你做了炊饼和豆腐羹。” “我知道了!” 苏大为答应一声,径自离去。 出了家门,苏大为沿着小巷走,穿过了河面上的石桥。 他才走到桥头,灵宝寺后门打开。 一个俏尼姑拎着一个水桶走出来,看到苏大为,便笑着朝他挥了挥手。 “阿弥,去衙门当值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拎着水桶往前走。 苏大为忙快走几步,来到俏尼姑的身边,伸手接过水桶,把污水倒进路边的水沟里。 “如意姐,我今天休息。” “都说了不要叫我如意姐,贫尼现在是出家人,你应该叫我的法号才对。” 苏大为笑着,把水桶放在寺庙后门前,双手合十道:“明空师太,我今天休息。” 第六章 明空师太 “你阿娘身体如何?” 这时候,寺庙里的早课已经结束。 明空师太似乎不是很忙,所以和苏大为聊了起来。 苏大为道:“多谢师太惦念,我娘最近身体很好。” “嗯,那就好。”明空师太微微一笑,拎起水桶,迈步走进佛寺。 “阿弥,有空多陪陪你阿娘,贫尼听她说,你整日里忙的不着家,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不良人那差事……贫尼听人说很危险,你可要保重。” “我知道,会小心的。” “好了,贫尼要回去做功课了。家里若是有什么难处,就来找贫尼,莫要让你阿娘担心。” “阿弥知道。” 明空师太关上了门,留下苏大为一个人站在那里。 看着那紧闭的山门,苏大为这心里面,突然有一种很荒唐的感受。 去年李世民驾崩之日,他穿越来到了这个世界,之后大病三个月,整个人都浑浑噩噩。那三个月里,柳娘子可是操碎了心。为了给苏大为治病,她几乎变卖了家中所有可以变卖的物品。但即便如此,苏大为那时候躺在床上,不见好转。 后来,她去灵宝寺拜佛祈愿。 明空师太偶然间得知柳娘子的情况,于是把身边的钱两都给了柳娘子,让她请郎中给苏大为治病。 为此,柳娘子对明空师太极为感激。 再后来,苏大为病愈,柳娘子还专门来尼寺还愿、感恩。 加上苏大为家距离灵宝寺不远,只隔了一条河。这一来二去,苏大为也认识了明空师太,有时候还会和她闲聊两句。明空师太呢?对苏大为也是非常的亲切。 可苏大为却知道,明空师太的身份不一般。 灵宝寺以前名叫济度尼寺。 唐太宗李世民驾崩后,朝廷下旨,迁济度尼寺至安业坊的感业寺。原属济度尼寺的僧尼,也一并迁去了感业寺。之后,济度尼寺改名灵宝寺,而今这寺里的僧尼,有八成是太宗皇帝的嫔妃。剩下两成,则是朝廷专门委任的佛门大德高僧。 苏大为一开始也没有太留意。 但一次偶然的机会,他陪柳娘子路过后门,正好遇到明空师太。 从柳娘子和明空师太的交谈中,苏大为得知,明空师太俗家姓武。 姓武?又是太宗皇帝的嫔妃,还在佛寺里出家修行? 明空师太的身份,似乎已呼之欲出。 苏大为几乎毫不犹豫确定,这位明空师太,应该就是未来掀起腥风血雨,几乎把李唐江山摧毁,历史那位千古第一女帝的武媚娘,武则天。 唯一困惑的是,据他的所知,武则天不是应该在感业寺出家吗? 也许是历史的偏差,亦或者是某种时空的改变?苏大为不清楚,但他知道,这位明空师太,有九成可能就是武则天。只是,如今的明空师太善良、温和,全无史书里所说的心狠手辣。也许,在未来她会经历很多,性格也会随之发生变化。 但不管怎样,苏大为心里牢记,明空师太是他的救命恩人。 用柳娘子的话,若是没有明空师太,他苏大为如今说不定已经变成了一个死人。 长安,太平坊高升客栈。 狄仁杰收拾好了行囊,结清了费用,准备前往崇德坊。 洪亮牵着两匹马,跟在狄仁杰的身后,一边走一边道:“郎君,真决定了吗?” “洪亮,你已经唠叨一个晚上了,怎么这么啰嗦?” 狄仁杰面露不快之色道:“昨日看房的时候,你不也很满意吗?” “可我当时并不知道,她家里有不良人。” “不良人怎么了?” “郎君,你如今是国子监的太学生,将来是要考科举,做官的。 你应该多和同窗接触,若被人知道你租了不良人的房子,很可能会被人嘲笑啊。” “他人想要嘲笑,我就算是住在国子监学舍也一样。 再说了,不良人虽说口碑不好,确维护了一方平安。我可不觉得和他们接触有什么不好。相反,他们对长安非常熟悉,说不定能从他们那里,知道更多长安不为人知的事情。 说实话,我倒是对这一家很感兴趣。 接下来我会在国子监求学,至少三年内,会住在长安。这长安鱼龙混杂,形形色色的人都有。莫要觉得太学生就怎样,你没看到,就算孟将也要努力讨生活吗?居长安不易,越是如此,咱们就越是要多了解长安,就从柳娘子一家开始。” 洪亮一脸无奈表情,牵着马不再说话。 他知道,狄仁杰是个很有主意的人。 别看他年纪小,但读的书多,见识也比他好。 说不定,郎君这么决定,有他的想法? 反正,洪亮这心里,对那个从未见过的‘阿弥’,有一种莫名抵触。 “前面,可是怀英贤弟?” 正当狄仁杰和洪亮步出太平坊坊门的时候,忽听得有人呼唤狄仁杰的名字。 狄仁杰停下脚步,转身看去,就见一个三旬的男子,正朝他走过来。 “你是……” 狄仁杰一下子没有认出对方的身份,只觉得有些眼熟。 而且,对方虽穿着便装,可一看那气度和装束,就非一般人,自有一种官气在身。 “怀英,不记得我了吗?六年前我曾造访令尊,你当时不是说,要随我学剑吗?” “你是裴二哥。” 狄仁杰蓦地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指着那人,神情激动道:“我想起来了,你是裴二哥。” “哈哈哈,我刚才看你背影就觉得眼熟,没想到真的是你。” 裴二哥显得很开心,拉着狄仁杰的手道:“一晃六年,令尊可好?” “家父很好,有劳二哥挂念。” “你怎么在这里?”裴二哥说完,突然笑道:“我想起来了,今春国子监即将开课,你莫不是进了国子监吗?” “哈,二哥眼力过人,我确是来国子监求学。” “嗯,求学好,求学甚好……不过,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在崇德坊租了一处房子,准备接下来安心求学。这不,正准备和洪亮搬过去。” 裴二哥对此,似乎并不奇怪。 事实上,似狄仁杰这种在学舍外租房住的太学生有很多,所以算不得什么大事。 “我听家父说,二哥五年前明经中选,被任命为左屯卫仓曹参军。小弟当时还想写信道贺。对了,二哥现在何处高就,待小弟这边安顿妥当后,定要前去拜会。” “我?” 裴二哥笑道:“我如今在长安县做事。 这样,你住在哪里?晚些时候,我去找你就是。” 狄仁杰和裴二哥算是世交,也不啰嗦,把他在崇德坊的地址报给了裴二哥。 不想,一旁洪亮突然开口道:“郎君,既然裴郎君在衙门里做事,何不让他打听一下,那阿弥的品性?” 狄仁杰愣了一下,旋即不快看了洪亮一眼。 倒是裴二哥露出有趣表情,道:“怀英,怎么才来长安,就惹了麻烦吗?” “也不是什么麻烦,我租的房子,主人家膝下有一子名叫苏大为,好像在长安县当差,是长安县的不良人。也不必二哥费心,我觉得那户人家挺好,洪亮实在多事。” “长安县,不良人?” 裴二哥眸光一闪,旋即笑道:“怀英也不必责怪洪亮,他也是为你好。 不良人成分复杂,良莠不齐。我回去打听一下,如果那个苏大为有问题,你最好不要住在那边。你也知道,长安的情况现在有些复杂,万事还是要小心为好。” 裴二哥这么说了,狄仁杰也不好拒绝。 他连忙道谢,又和裴二哥聊了两句。 裴二哥似乎还有事情要忙,所以聊了两句之后,就和狄仁杰道别。 “洪亮,你怎么这么多事?” “非是多事,咱们出来前,阿郎可是吩咐过我,让我照顾好郎君。” “好了好了,这件事就这么算了。”每次洪亮抬出狄仁杰的父亲,狄仁杰就会变得无可奈何。他挥了挥手,狠狠瞪了洪亮一眼,“以后,你切莫给我添乱。刚才裴二哥也说了,长安如今的情况有点复杂,咱们可不要给裴二哥添麻烦,明白吗?” 见狄仁杰同意,洪亮也就满足了。 反正,已经拜托了裴二哥,请他调查一下那个阿弥。 如果真有什么问题,趁早搬走,免得将来甩不脱,才是真的大麻烦呢。 对了,那裴二哥只说他在长安县做事,却不知道是什么职务。不过想来,应该职位不低。郎君刚才不也说了嘛,裴二哥可是明经中考,应该不会是什么小角色。 主仆两人一边走,狄仁杰一边唠叨。 之前,是洪亮唠叨。 如今,却变成了狄仁杰。 不过洪亮好像已经习惯,丝毫不在意。 反正狄仁杰唠叨归唠叨,他只管点头答应就是。真要是遇到了什么事情,他该反驳还是会反驳。就像刚才,洪亮擅自找裴二哥帮忙,狄仁杰对此也无可奈何。 来到柳娘子的住所,还没进门,就听见院子里传来犬吠声。 狄仁杰叩响门扉,大声道:“柳娘子在家吗?在下狄仁杰,可以进来吗?” 话音未落,就听院子里传来一个男声,“黑三郎,趴下。” 紧跟着脚步声响起,院门打开。 一个少年站在门内,上上下下打量了狄仁杰一番,道:“你就是那个太学生,狄仁杰吗?” 第七章 初见 苏大为看着狄仁杰,眼中闪过一抹好奇之色。 狄仁杰,一个在后世鼎鼎大名的人物。特别是在荷兰汉学家高罗佩创作了《大唐狄公案》一书之后,狄仁杰这个名字,不但在享誉华夏,甚至很多外国人也知道了他的名字。狄仁杰,一个被称之为‘东方福尔摩斯’的男人,令很多人耳熟能详。 苏大为看过《大唐狄公案》,也正是因为那本书,对狄仁杰产生了好奇。 只是,当他亲眼看到狄仁杰的时候,却有一些失望。 怎么说呢? 因为站在他眼前的这个狄仁杰,全无徐克导演几部狄仁杰作品中的主角来的帅气。 他个头很高,甚至比苏大为还要高一些。 如果说,苏大为现在的身高大约有一米八的话,那么狄仁杰的身高,至少有一米八四。 他略显肥胖,但并不臃肿,看上去很强壮。 如果硬要拿后世影视作品中的狄仁杰来对比的话,苏大为觉得,梁冠华版的狄仁杰,似乎和眼前的狄仁杰更加吻合。看上去好像人畜无害,很温和的样子……嗯,梁冠华版的狄仁杰,应该属于狄仁杰晚年发福的模样,只不过个头有些矮罢了。 “你是,苏大为?” 狄仁杰的声音,让苏大为清醒过来。 他并不好气狄仁杰知道他的名字,就算母亲没有说走嘴,狄仁杰也能打听的到。 要知道,苏大为在崇德坊属于名人。 特别是去年,他差点病死在床上,柳娘子为他变卖家产,已经成为许多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甚至有段时间,还流传他中了邪的说法。不过这些说法,随着他康复后,重又在衙门里当差,也就烟消云散。所以,想要打听,其实非常容易。 “我就是苏大为。” 苏大为深吸一口气,侧身让出一条路来。 “我娘出去买菜了,她出门的时候说过,你今天会来。 屋子昨天又打扫了一遍,我娘还让我给你们准备了两床被褥,你们要是觉得不习惯,也可以自己准备。喏,我娘身体不好,喜欢安静,晚上你们不要太吵闹。” 说完,苏大为转身领着狄仁杰两人进了院子。 “你们还有马? 之前可没有说过……马可以拴在厩房里。不过厩房已经废弃了好几年,需要清理打扫一下。还有,我先说好,我娘说了一千八百钱顾你们饭食和洗衣,可没说要帮你们照顾牲口。牲口的草料,还有厩房的清理,你们自己负责,我们不管。” 苏大为的目光,扫过那两匹马,心里有些羡慕。 他家原来也有马,据柳娘子说,还是一匹好马。 后来老爹随王玄策出使天竺,把马带走了,这厩房也就空了。 他也想过买一匹马来着,但也只能是想一想。 要知道,在长安就算是一匹挽马,价格也不是他这种人家可以承受。更不要说,似狄仁杰带来的这两匹好马。估摸着,这两匹马在骡马市,少说也要四五十贯一匹。 “苏郎说的在理,是我昨日疏忽了。 洪亮,你先把马拴在门口,待会儿把厩房打扫干净了,在把它们牵进去。不过苏郎,我们主仆初来乍到,对长安不太熟悉,也不清楚该去何处,购买草料呢?” “草料?那要看你要买什么品级的草料。” “自然上等草料。” “那我建议你去城南归义坊的赵家铺子,他家的草料是真材实料,而且还能定制,并且送货上门。” 赵家铺子! 狄仁杰暗自记下了名字,又向苏大为道了一声谢。 随后,苏大为带着他们来到偏房,把房门打开,狄仁杰两人进屋,他却站在门外。 “你们收拾一下吧,需要我帮忙,喊一声就好。” 说完,苏大为就走了。 “这人也真是,怎地不知道帮忙?” 洪亮一脸不高兴,嘀嘀咕咕道:“郎君,这家伙忒没有礼数,要不我们别住这里了。” “洪亮,你又来了。” 狄仁杰走到后窗,把窗户推开。 “苏郎又没错,咱们昨日的确是没有说,还有两匹马呢。 好了,把行李搬进来,你打扫厩房,我整理行李,咱们赶快收拾好,看需要什么,咱们再去买。争取今天彻底安顿下来,我也要准备温习,过几日就要开课了。” 洪亮嘴里嘀嘀咕咕,但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他走出房间,到院门口,从马背上取下行李。 那行李很重,洪亮感觉有些吃力。 就在这时,苏大为走上前,道:“看你恁大的个子,怎么没有半点力气?” “都是我家郎君要读的书,重的很! 不信你试试,看你能不能拎的起来。” 洪亮把行李放在地上,没好气的怼了回去。 “试试就试试,就不信能有多重。” 苏大为说着,上前一步拎起行李。 确实不轻……不过如果是昨日,对苏大为说这行李还算有些份量,可是今天,却算不得什么。他当着洪亮的面,很轻松就把行李拿了进去,只看的洪亮有些目瞪口呆。 这家伙,力气不小啊! 他心里嘀咕了一声,扛起另一个行李,吃力跟在苏大为身后。 ”洪亮,你怎么让苏郎做这力气活?” 狄仁杰看到,连忙上前,想要帮忙。 不过苏大为摆手拦住了狄仁杰,道:“郎君不必客气,这不算什么,你还是帮你的仆人吧。 对了,这行李放在哪里?” “哦,就放在屋角吧,我一会儿再收拾。” 苏大为把箱子放下来,说道:“郎君不愧是太学生,出门还带这么多的书。” “那当然,我家郎君可是太原有名的神童。” 洪亮在狄仁杰的帮助下,把另一箱行礼抬进屋里,正好听到苏大为称赞。他立刻道:“我家郎君喜好藏书,这不过是他藏书的一小部分。若不是太原到长安路远,怕是一整车都装不下来。” 苏大为翻了个白眼,嘴一撇,没说话。 又不是你读的书,梗着脖子,不晓得有什么值得骄傲。 “洪亮,去打扫厩舍。” 狄仁杰很无奈,忙呵斥了洪亮一句。 这洪亮,虽然名义上是他的仆人,可实际上,和他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十分亲密,如同兄弟一般。平日里,洪亮很温和的一个人,也很听话。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知道苏大为不良人的身份之后,他就有些不太正常,言语中颇有敌意。 洪亮哼了一声,转身出去。 狄仁杰拱手道:“苏郎不必理他,我哪算什么神童,只是好读书罢了。” “郎君不必苏郎、苏郎的唤我,叫我阿弥即可。” “呃……那也好,阿弥兄弟。” 狄仁杰犹豫一下,还是答应下来。 他旋即道:“阿弥可以唤我大郎即可,不然唤我阿虎也可以。” 大郎就算了,总觉得有些古怪。阿虎估计是狄仁杰的乳名,他称呼也不太合适。 “那我便唤你做大兄了。” “无妨。” “大兄平日里读的什么书?” 狄仁杰一愣,旋即道:“什么书都读,多读一些书,就能多知晓一些道理。” “那……大兄可知道,什么是‘腾根’?” “腾根?” 狄仁杰想了想,疑惑问道:“阿弥说的,可是那诡异腾根?” “呃,是吧。” 狄仁杰笑道:“这我倒真的知晓。 腾根毛发白皙如雪,似鹿非鹿,四蹄右爪,口中利齿,身大如虎。它长有一对深红色的犄角,生有三眼。双目赤红,眉心有一只眼,瞳色金黄,据说宛如金乌,可以破除邪崇。《后汉书·礼仪志》记载它为‘追恶凶’十二神明之一,有‘穷奇腾根共食蛊’的记载。晋代司马彪也曾在《续汉书》里有过记载,不晓得是不是你说的腾根。” 苏大为眼睛一亮,脱口而出道:“如此说来,这世上真有腾根?” “这个……” 狄仁杰哑然失笑,道:“那我就不清楚了。 后汉书里说,腾根是除夕大傩,可驱逐邪崇瘟疫……阿弥你要是有兴趣,我这里有一本玄异志,据说是东晋时孙恩所著,尽是一些鬼怪传说,我待会儿找出来给你。” “这个,可以吗?” “当然可以。” 狄仁杰笑容可掬,表示无妨。 苏大为则觉得心里面踏实了很多。 就怕没人知道,如今有了出处,多少可以放心一些。 这时候,柳娘子买菜回来。 看到那两匹马的时候,她也是吃了一惊,但很快就释然了。 还以为狄仁杰和那个什么张柬之一样,是个穷苦书生。现在看起来,这狄仁杰倒是个有钱的公子哥。早知道如此,当初就该多收一些房租。现在想来,有些可惜。 这念头也就是在柳娘子的脑海中一闪即逝。 她是个讲究的女人,既然已经说了一千八百钱,文书契约也签了,自然不会反悔。 不过,和苏大为一样,柳娘子表示,那两匹马的草料钱,需另算。 要么加钱,要么狄仁杰自己去买,反正她不会照顾那两匹牲口。 狄仁杰也不啰嗦,直接又加了两百钱,作为柳娘子照顾马匹的费用,草料钱另算。柳娘子自无不可,反正也不费什么事情,一月多两百钱,终究是一桩好事。 当晚,狄仁杰主仆二人,安顿下来。 柳娘子的手艺不错,狄仁杰也非常满意。 他陪着柳娘子聊了一会儿天,到街鼓三通后,向柳娘子告辞,和洪亮回到屋内。 “洪亮,有什么感觉?” “感觉不错,柳娘子人很好,厨艺不比客栈里的厨师差。” “你就知道吃。” “郎君,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狄仁杰没有回答,而是走到后窗前,看着窗外潺潺流淌的河水,露出好奇之色。 当然有不对! 据张柬之打听来的消息,阿弥,也就是苏大为是个粗人。 可是日间的交谈,狄仁杰发现,苏大为竟然识字。 不是说识字不好,而是说,在这个时代,一个粗人,居然识字?特别是那本玄异志,采用的是两晋文风,文字佶屈聱牙。但狄仁杰发现,苏大为竟然能读通。 这就有趣了。 一个传闻中大字不识的粗人,竟然能通读玄异志? 狄仁杰心里,越发感到好奇。 没想到才来这长安不久,就遇到了这么有趣的人。 他有种预感,接下来的长安求学生活,一定会非常有意思…… 第八章 绝密 夜幕,再次降临,黑夜笼罩长安。 长安县县衙内,长安县令裴行俭正坐在书案后,认真翻阅卷宗。 如果狄仁杰在这里,一定会惊呼一声‘裴二哥’。原来,日间在太平坊和狄仁杰相遇的人,就是裴行俭。 说起这裴行俭,身世非同一般。 他是绛州闻喜人,也是河东四姓之一,裴氏家族的子弟。 其父裴仁基,曾是前朝礼部尚书。 而他的兄长裴行俨,则是隋唐之交的猛将。 后世《隋唐演义》里,那位隋唐第三条好汉裴元庆的原型,就是裴行俨本人。 不过,裴行俨死的早,并没有给裴行俭带来什么方便。 凭借河东裴氏家族的名号,裴行俭在五年前考中明经,被委任为左屯卫仓曹参军。去年太宗皇帝驾崩之后,裴行俭又被任命为长安县县令,如今已半年之久。 他打开一个卷宗,认真阅读完,在卷宗上留下批注。 站起身,他伸了一个懒腰,走到窗前向外看,就见月光皎洁,窗外莲池波纹荡漾。 “县尊,不良帅魏山求见。” 门外,有家人禀报。 裴行俭浓眉一蹙,沉声道:“这么晚了,他来做什么?” “魏山说,事关高阳公主府玉枕失窃一案,他有了新发现。” “是吗?” 裴行俭眸光一凝,立刻道:“让他进来。” 高阳公主,是太宗皇帝庶女,嫁给了太府卿房遗爱。 这位公主历来特立独行,与其他公主不太一样。太宗皇帝在世的时候,对她非常宠爱。最为著名的一件事,就是太宗皇帝驾崩前,有一个名叫那迩娑婆寐的天竺术士献上了长生不死药的配方。当时有玄奘法师弟子辩机强行劝谏,激怒了太宗皇帝。 最终,辩机和尚被杀。 高阳公主与辩机和尚关系非常好,解救辩机和尚失败后,怒斥太宗皇帝为昏君。 太宗皇帝非常不高兴,但并没有因此而处罚高阳公主。 两父女的关系一度有些紧张,直至太宗皇帝病危,他突然下旨召见高阳公主。父女两人在含风殿内交谈了很久,高阳公主独自离开。没过多久,太宗就崩于含风殿。 新帝李治登基后,对高阳公主非常关照。 一月前,高阳公主派人到长安县报案,说是皇帝御赐她的玉枕,被人偷走。 那可是御赐之物。 裴行俭自然不敢等闲视之。 其实,在高阳公主报案之前,裴行俭已经接到了七八宗报案。 报案的都是李唐皇室子弟,案情也几乎相同,都是说家中的物品,遭贼人偷窃。 一家被偷,还可以说是闹贼。 七八家宗室子弟被偷,那可就不是小事了! 裴行俭下令三班衙役和不良人全体出动,调查这些案件。 但一个月过去了,勿论是三班衙役,还是不良人,都没有任何进展,也让他十分烦躁。 十天前,他再次下令,命不良帅魏山全力侦办此案。 若半月还没有结果,全体不良人都要被脊杖二十。 裴行俭也知道,不良人已经很用心了,并非不肯出力。但高阳公主三番五次派人询问,给了裴行俭很大压力。如果不能尽快破案,裴行俭也可能会受到牵连。 没想到,才十天过去,魏山就有发现了? 裴行俭回到书桌后坐下,不多时,就见不良帅魏山走进书房。 魏山紧走两步,向裴行俭见礼道:“卑职魏山,拜见县尊。” “免礼。” 裴行俭一摆手,示意魏山不用多礼,道:“听说,那玉枕案,你有线索了?” “正是。” “什么线索?” “昨日,卑职得到消息,有人在大安坊的吕记酒肆买卖皇家物品。 卑职立刻命人埋伏,准备在他们交易是抓捕,到时候人赃并获。谁料想,那贼人十分悍勇,在发现我们的埋伏后,竟抢先动手,杀了卑职的眼线,逃匿无踪。” 裴行俭脸一沉,道:“这就是你的发现?” “县尊息怒,卑职还没有说完。” “讲!” “卑职后来发现,那吕记酒肆的掌柜吕通……” “怎么?” “被诡异附身了!” 裴行俭激灵灵一个寒颤,抬头瞪着魏山道:“你刚才说,诡异?” “正是。” 魏山道:“吕通的尸体在现场被发现,但发现他的时候,血肉无踪,其尸体只剩下一具皮囊。卑职把他的尸体带回来后,经仵作检验,吕通至少已死了一月之久。” “那诡异呢?” “不知所踪,估计是逃走了。” 裴行俭缓缓起身,在屋中徘徊。 良久,他沉声道:“去年天可汗驾崩,长安十万诡异暴动。 幸有卫国公以配合太史局,调动长安气运大龙将之镇压。后来,太史局和诡异十数次交锋,直到去年岁末,才算把局面稳定下来。这不过两个月,诡异又开始蠢蠢欲动了不成?魏山,这件事有古怪,怕不是你我凡俗手段可以与之敌对 我会把此事呈报太史局,你继续追查。 记住,只查人,不查鬼……妖魔诡异的事情,自有太史局的人去处置,你莫要轻举妄动。” “卑职明白。” 魏山忙躬身回答,言语中流露出感激之情。 这是一个好上司……若是碰到那不讲理的,只管让他查案,管他什么诡异不诡异? 其实他昨天就想要禀报此事,但由于没有确凿证据,所以才等了一天。 如今,得了裴行俭的吩咐,魏山反而轻松很多。 他说道:“吕通虽然已经被害,但卑职以为,吕通一个普通商人,何以会被诡异附身?如县尊所言,太史局此前已经与诡异达成协议,诡异又如何找到了吕通?” 裴行俭眸光闪闪,看着魏山道:“你的意思是……” “卑职想要围绕吕通,继续追查下去。 此前,吕通还有一个同党。当日他虽然逃走,但是从另一方面说明,吕通绝非一人。所以,请县尊再宽容些时日,待卑职查个水落石出,定会与县尊一个交代。” 裴行俭想了想,道:“既然你有了头绪,此事就拜托你了。” “卑职,定不辜负县尊所托。” 魏山说完,向裴行俭行礼,告退准备离去。 不过,当他快走出门的时候,裴行俭又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魏山。” “卑职在。” “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谁?” “你手下,是不是有个叫苏大为的人?” 魏山闻听一愣,旋即点头道:“确有其人。” “此人,品性如何?” “他……” 魏山想了想,道:“他是苏三郎苏钊的儿子,说实话,卑职对他并不是非常了解。 去年诡异潮涌之日,他受了重伤,在家休养了三个月,据说差点死了。 总体而言,这小子很机灵,有些手段。这次之所以发现吕通,也是他的功劳。” “苏三郎,我想起来了,可是当年随王玄策出使天竺的不良帅?” “正是此人。” 裴行俭蹙眉道:“说起苏三郎,我倒是有些疑问。 按道理说,苏三郎曾在县衙效力,理应有他的档案才是,为何我找不到呢?” “这个……” 魏山犹豫一下,轻声道:“苏三郎的档案,在几年前被左右领左右府的人拿走了。” “嗯?” 裴行俭想到了很多种答案,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左右领左右府?” “是当时的左领左右府录事参军事宋有德亲自带人前来,取走了苏三郎的档案。卑职那时候刚出任不良帅,还问了当时的令狐县尉。但令狐县尉只说,不想死别多嘴……卑职看令狐县尉说的很严肃,也就没敢再多嘴。若非县尊问起,卑职都快忘记此事。” “那苏大为……” “苏大为是卑职招进来的。 这几年,他母子过的辛苦。卑职当年也是苏三郎一手提拔起来,所以想要关照一二。县尊若是觉得那苏大为不合适,卑职明日就开革了他,不让他再烦县尊。” 裴行俭微微一笑,摆了摆手。 “那倒不用,我只是听人提及苏大为,所以才顺嘴问这么一句。 好了,没什么事了。你也早些回去,明日召集人继续查案,尽快找出那些赃物。” “遵命。” 魏山连忙躬身行礼,退出书房。 而裴行俭则站在书桌旁,发了一会儿呆,旋即苦笑着摇了摇头。 事关诡异,的确非他可以解决。 等天亮之后,他会去太史局询问此事。必要的话,从太史局请个人过来,专门负责。 想到这里,他复又坐下来,从桌案上拿起一本卷宗。 屋外,传来一阵蛙叫。 这县衙后院的池塘里,有一群蛙。 裴行俨在闲暇时,喜欢坐在窗边,听着池塘蛙叫,别有滋味。 可今天,他却被这突如其来的蛙叫声,吵得有些心烦。这个时节,并非青蛙活跃之时,也很少听到如此急促的蛙叫声。他放下卷宗,冲屋外大声喊道:“赵龙。” 赵龙,是裴行俨的家臣,也是他的心腹。 听到裴行俨的喊叫声,一直在门外值守的赵龙,立刻拉门进来。 “去外面看看,什么原因,蛙叫不停。” 赵龙刚要答应,却突然间瞪大了眼睛,看着裴行俨身后,露出惊恐之色。 “郎君,小心……” 他话音未落,裴行俨也觉察到了危险。 只见他探手,一把握住摆放在书案上那口宝剑的剑柄,仓啷一声就拔剑出鞘,而后反手就是一剑挥出。一道白虹似地剑光掠过,裴行俨瞬间,只觉遍体生寒。 第九章 命案 五更一点,承天门外,街鼓声响起。 咚咚咚! 外面还黑着,狄仁杰已睁开眼睛。 这也是他在老家就养成的习惯,起的很早。 虽然换床之后让他有点不太适应,但多年养成的习惯,还是让他准点从梦中醒来。 睡得不是很好,但比之客栈,要好很多。 狄仁杰翻身下床,披了一件衣服,走出内间。 外厢,洗脸水昨晚就准备妥当。柳枝和青盐放在水盆旁边,有点干。 这是昨晚洪亮睡觉前,就为狄仁杰准备妥当。 狄仁杰赤足,走到水盆旁边,洗漱一番后,整个人感觉精神很多。 他打开门,迈步走出偏房,站在屋檐下伸了一个懒腰,却发现厨舍里已点亮了灯。 柳娘子系着围裙从里面走出来,看到狄仁杰,先一愣,旋即朝他招呼一声。 “狄郎君,起的恁早?” “大娘子早啊,我这是老家养成的习惯。 怎地你也起恁早?这是……” 唐时,人们大多两餐。 似柳娘子起这么早生火做饭,有些出乎狄仁杰的意料。 “阿弥一会儿要去衙门点卯,我做了些早点给他,免得他当差时饿了。 狄郎君若是不嫌弃,一起吃吧。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吃饱了肚子精神会好些。” 狄仁杰也不客气,道:“那就麻烦大娘子。” 他登上一双木屐,走下台阶道:“阿弥起来了?” “起了,在后院练功呢。” “练功?我倒要见识一下。” 狄仁杰说着,朝后院走去。 还没靠近,就听到从后院传来一阵砰砰的声响。 狄仁杰走到后院,就见苏大为正打着沙袋。看样子,他已经练了一会儿,身上还淌着汗水,脚下踩着非常奇怪的步伐,忽而踮起脚尖,忽而滑步移动。手上,绑着布条,凶狠的击打沙袋。那沙袋在空中摇摆晃动,苏大为也随之闪躲腾挪。 狄仁杰看了一会儿,不禁连连称赞。 苏大为看上去很瘦削,但这气力,的确惊人。 那沉甸甸的沙袋,荡过来,荡过去,每一次被苏大为的拳头击中,就发出沉闷声响。 狄仁杰觉得,苏大为的拳头如果是打在他身上,估计两三下就能把他打死。 “阿弥,好拳。” 苏大为呼的停下来,双手扶住了沙袋。 他扭头,看向狄仁杰,诧异道:“大兄,起的好早。” 狄仁杰笑道:“比起你来,算不得早了。” “我这是没办法,一会儿要去衙门里点卯,必须要早起才是。” 说着,苏大为从单杠上抽了一条毛巾,擦拭身上的汗水。 “你穿的这是……” 苏大为光着膀子,下身穿着一条柳娘子为他缝制的短裤,露出两条大长腿来。 “哦,这东西穿在里面,不兜风,还干净,舒适。” “这是长安新的习惯吗?” “也不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 狄仁杰看着苏大为的短裤,露出好奇之色。 苏大为笑道:“我阿娘给我做了好几条,待会儿我拿两条给你,你试试就知道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柳娘子在前院喊着让苏大为准备吃饭。 苏大为用井水冲洗了一下,就回屋换衣服去了。 狄仁杰则走到那沙袋前,伸手拍了两下,不禁暗自咋舌。这沙袋很重,狄仁杰也不太确定,自己能否打得动这沙袋。他站在沙袋旁边,环视后院,看着摆放了一地,各种稀奇古怪的健身器材,心里面也非常好奇,好奇这些东西怎么使用。 明日,随阿弥一起练功? 这念头一起,就再也无法停止。 狄仁杰出身太原大户人家,家境富裕,曾随明师学过剑术,身手也算不差。 只是他对读书的兴趣,大于练功的兴趣。 如今看苏大为鼓捣出来的这些器械,让他突然改变了想法,想要把功夫再捡起来。 嗯,就这么决定了! 狄仁杰回到前院,苏大为已经换上了公服,坐在厨舍前吃饭。 早餐很简单,一碗米粥,一小笸箩的蒸饼,一叠苏大为腌制的小菜,还有两个鸡蛋。 苏大为吃的很快,两口一个蒸饼。 那一笸箩的蒸饼,似乎有点不够,他陪着小菜,喝着米粥,最后把两个鸡蛋也吃下去,擦了擦手,顺手抄起一旁桌上的横刀,他站起身来,和柳娘子打了个招呼,准备出门。 “这么早就走?” “不早了,再过一会儿宫门就要开启了。 今天是我当值,我得提前到,否则魏帅少不得一顿训斥。” “那,多小心。” 不良人负责的案子,可不是那些邻里之间,鸡毛蒜皮的小冲突。他们负责的大都是大案,所以也非常危险。狄仁杰看着苏大为的背影,不禁轻轻摇头,叹了口气。 其实这不良人,也很辛苦。 每天出生入死的,面对的大都是奸猾狡诈,穷凶极恶之辈。 他们口碑虽然不算太好,可如果没有这些人,长安又怎可能有如今的锦绣繁华? 这时候,洪亮也起床了,迷迷糊糊走出了房间。 柳娘子给狄仁杰也准备了一份早饭。 尝过了苏大为腌制的小菜后,狄仁杰赞不绝口。 “没想到阿弥还有这等手艺?” “哈哈,他就喜欢鼓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要是他能拿出一半的聪明读书,说不定如今和郎君你一样,可以到国子监读书了。劝他也不听,真的是气死我了。” 柳娘子看似是在责怪苏大为,但言语中,却流露着浓浓的舐犊之情。 “大娘子也不能这么说,个人有个人的造化。 阿弥的造化还没有来,说不定什么时候他造化来了,我见他都要尊他一声郎君呢。” “狄郎君真会说笑,我只求阿弥能平平安安,造化什么的,可不敢奢望。” 柳娘子笑靥如花,转身进了厨舍。 看得出,狄仁杰一番话,说的柳娘子很开心。 洪亮洗漱完毕,端了一碗米粥,呲溜一口,吃的津津有味。 “郎君,今天有什么安排?” “哦,晌午我准备去县衙拜访一下裴二哥。 虽说他昨日说了会找我,但我还是应该主动前去拜见,不能失了礼数。见完了裴二哥,我打算下午去东市转转。晚上早点回来,明日早起,我要去国子监报到。” “那我陪你去?” “你?” 狄仁杰摇头道:“你就别去了,看看家里需要什么,你去添置一下。 还有,草料。 阿弥昨天说,归义坊的赵家铺子,你也去看看,顺便买些回来,总不成让牲口饿着。还有,我不在家的时候,看大娘子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也跟着帮把手。” 洪亮点了点头,拿起蒸饼,狠狠咬了一口。 咚咚咚! 街鼓声再次响起,回荡在长安城上空。 苏大为来到长安县衙时,县衙大门还紧闭着。 他从侧门进入,来到不良人的公廨,开始打扫起来。 把公廨打扫干净,他看了看天色。 此时,天已经蒙蒙亮。 平日里这个时候,魏山已经坐在公廨里,准备开始点卯。可今天不知是怎么了,魏山一直没有出现。不仅魏山没有来,其他不良人也没有出现,苏大为有些奇怪。 他正准备坐下来,忽听外面脚步声响起。 周良一阵风似地冲进来,看到苏大为,立刻上前,一把将他抓起来。 “阿弥,你怎么还坐在这里?快跟我走。” “怎么了?不点卯了吗?” “点什么卯,出事了!” “啊?” “魏帅,死了。” 周良压低声音,在苏大为耳边说道。 苏大为听了就是一懵,脚下不由自主的跟着周良,就出了公廨大门。 两人离开县衙,苏大为才算清醒过来,一边小跑一边问道:“二哥,魏帅死了?” “嗯。” “前日他不还好好的吗?” “是啊,可是现在……三更两点,金吾卫在延平门大街的水沟旁边,发现了魏帅的尸体。” “三更两点?” 苏大为疑惑道:“那时候不还是夜禁吗?魏帅跑出来做什么?” “不清楚,江副帅派人来通知我,说让咱们去金吾卫那边辨认尸体。” “大家都去了?” “是啊,都去了。” 江副帅,名叫江摩诃,是长安县不良副帅,魏山的副手。 苏大为听了周良这番话,也不敢再犹豫,急急忙忙跟着周良,一路狂奔来到金吾卫。 金吾卫属卫尉所辖,有独立的官署。 当苏大为两人来到金吾卫门口时,几十个不良人已经守在外面。 “江副帅呢?” “已经进去辨认尸体了!” “到底是什么情况?” “我怎知道,我正准备去衙门,江副帅派人前来通知我,来金吾卫集合。 一直到现在,我都还没有见到魏帅尸体。这金吾卫的杂碎们,甚至不让我们进去。” 苏大为站在一旁,听着周良和其他不良人交谈。 做不良人已经快一年了,但苏大为前身性格内敛,除了和周良熟悉之外,与其他人并没有太多接触。重生之后,先是卧床三个月,之后又因为怕露出破绽,苏大为也非常小心。也正因为这样,哪怕他已不是新人,但始终没有什么朋友。 除了,周良。 不良人们,七嘴八舌的讨论着。 苏大为在一旁,也听出了一些头绪。 昨晚,魏山执长安县的通行腰牌在外面走动。 一更三点,有金吾卫在怀远坊门口遇到他,在检查了他的腰牌后,就放他离开了。 可谁想到,三更两点。 当金吾卫再一次见到魏山时,魏山已经变成了死人。 这时候,金吾卫侧门打开,一个发髻略有些曲卷,带着很明显胡人特征的男子,脸色苍白的从里面出来。两个金吾卫抬着一张门板跟在后面,而后把门板,放在了地上…… 第十章 委托 眉心,一阵刺痛。 刺痛的感觉并不是特别强烈,但确实存在。 苏大为原本站在周良身边,当两个金吾卫抬着门板出来的时候,他突然间感到一阵眩晕。 紧跟着,刺痛的感觉出现,没有持续太久,大约三五息后,就消失无踪。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门板上被白布蒙着的事物。 那是一具尸体,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那应该就是魏山的尸体。 可,为什么他会出现眩晕感?还有,眉心的刺痛,又是为何? 就在苏大为心中疑惑时,头发曲卷的男子,指着他大声道:“苏大为,过来抬尸体。” “啊?” 苏大为一怔,抬头愕然向那男子看去。 那男子,就是江摩诃。 只见他脸色惨白,嘴角似乎还残留着呕吐物。 见苏大为朝他看过来,江摩诃怒道:“看什么看,还不过来把魏帅的尸体抬回去?” “我帮你。” 周良连忙开口,拉着苏大为走过去。 江摩诃哼了一声,取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嘴。 “大家都回去,咱们回去再说。” 不良人齐声答应,跟着江摩诃离开了金吾卫。 周良突然啐了一口唾沫,然后拍了拍苏大为的胳膊,道:“走吧,咱们把魏帅抬回去。” 苏大为点点头,上前抬起了门板一端。 “二哥,江副帅对我有意见?” “他不是对你有意见,是昨晚在西市的鸿富赌坊输了钱,对所有人都有意见。” “他输钱了?” “听说输的不少。”周良也抬起了门板,一边走一边嘀咕道:“刚才我听罗三郎说,他们昨晚一整晚都在鸿富赌坊耍钱。江大头输的很惨,还欠了一大笔钱。然后一大早就听到魏帅的死讯,觉得很晦气。刚才金吾卫让他进去查验尸体,他还顶撞了两句,结果被金吾卫的人打了两巴掌……估计他现在看谁都不会有好脸色。” 这可是无妄之灾喽! 苏大为也没有把这事情放在心里,抬着门板,目光却不停打量被白布蒙盖的尸体。 眼瞳,泛起了一抹金色。 刹那间,那层白布竟然消失了。 魏山的尸体直挺挺躺在门板上,胸口到腹部裂开,露出里面的脏器。 苏大为啊的一声惊叫,手一松,门板蓬的掉落在地上。门板上的尸体,也滚落到了一旁,白布被掀开,魏山的尸体就那么清楚的呈现在了苏大为的眼帘之中。 魏山的尸体上,从胸口到腹部,好像被野兽撕开了一样。 周围,一连串惊叫声响起。 苏大为忙甩了甩脑袋,瞬间清醒过来。 “阿弥,怎么了?” “没事,刚才没有拿稳,抱歉了。” “你呀,别天天胡思乱想,小心一点。” 周良捡起了白布,盖在了魏山的尸体上。 他的脸色,有些惨白,扭头对围观的百姓吼道:“看什么看,没看过死人吗?不良人办事,闲杂人等都给我闪开。” 那些围观者,一听周良是不良人,一哄而散。 不良人的口碑,看上去确实不太好,否则也不会是这种反应。 “魏帅死的这么惨?” 周良刚才也看到了魏山尸体的惨状,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和苏大为一起,把魏山的尸体放回门板上。他看着苏大为,声音有点发颤,“怎么看着,不像是人为?” 的确不像人为,更像是被某种凶猛的野兽所杀。“ 苏大为的脸色也不太好看,轻声道:“二哥,咱们快点回去吧,我觉得有点邪门。” “好!” 周良不再啰嗦,和苏大为抬起门板,加快了脚步。 苏大为走在后面,目光不断扫过门板上的白布。 当了这么久的不良人,苏大为也见过不少死人,更不要说,他身体里还有一个腾根之瞳的存在。有这几碗老酒垫底,魏山死的虽然凄惨,还不足以让他恐惧。 他之所以脸色发白,是因为刚才…… 那层白布明明盖在魏山的身上,怎么会突然消失? 如果不是因为白布消失,他突然看到魏山的尸体,也不至于失态。 腾根之瞳,莫非追根到底,还是因为腾根之瞳吗? 苏大为生受了腾根之瞳不少好处。 比如,他身体变得强壮了,力气变大了,反应变快,身手变得灵活敏捷了。甚至,前日追捕贼人,如果不是腾根之瞳保护,他当时很可能就被那个诡异坏了性命。 可这并不代表…… 刚才那是透视吗? 苏大为也说不太清楚。 但隐隐约约他能够感受到,到目前为止,腾根之瞳似乎对他并没有坏处,相反还给了他不少好处。但这反而让苏大为更加害怕。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这是他从小就知道的真理。他有点担心,这腾根之瞳最后,又会给他带来什么影响? 他心里有事,所以一路沉默。 而周良则是被魏山尸体的惨状吓住了,也没有说话。 甚至他觉得,苏大为和他一样,也受了惊吓,所以才会沉默不语。 两人回到长安县衙,把魏山的尸体放进停尸房,就来到公廨。 公廨里,鸦雀无声。 偌大的房间里,几十个不良人三三两两坐在一起,谁也没有说话。 看到苏大为两人回来,江摩诃道:“周二,苏大为,你们回来的正好。 魏帅的尸体,已经安置好了吗?” “都安置好了,待会儿仵作会过去查看。” “如此,甚好。” 江摩诃站起来,大声道:“魏帅被害的事情,我已经禀报了县尉知晓。 县尉说,县尊昨夜受了风寒,所以不宜打搅,让我们自行决断,尽快找到凶手。我想了一下,这也是对咱们不良人的挑衅,必须要抓到凶手,给魏帅报仇雪恨。 此事,我会亲自操办。 周绍、马俊、王大嘴,你们三个人各带十人,其余人随我行动,咱们哪怕是把长安县翻个天,也要找到凶手,明白没有?” “明白!” 一群不良人齐声回答。 “周良,苏大为,你二人去延平门大街那边,看看能否找到线索。” 周良和苏大为相视一眼,也不反驳,躬身领命。 “二哥,他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想借着魏帅的死,狠狠捞上一笔。” “为什么不带咱们?” 周良笑道:“因为咱们两个,都没有给他上供过。” 苏大为,恍然大悟…… 江摩诃想干什么? 苏大为没兴趣知道,也不想参与太多。 他总觉得,似江摩诃这种钻进钱眼里,连袍泽之死都要拿来搜刮一番的货色,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这种人,最好离的远一点!说不定那天他倒霉,会牵连到他。 就在苏大为和周良离开县衙,前往延平门大街查案的时候。 县衙后宅的卧房里,狄仁杰正一脸紧张之色。 一个身穿浅青长袍的中年人,正小心检查裴行俭的身体。 “裴郎君,你体内邪崇已经消除,但暂时还不能行动,需要好好调养才行。 你之前所说的事情,下官回去后,会如实向太史令呈报。此事你不必再过问,自有太史局出面来解决。” “那,有劳了。” 裴行俭在榻上,微微抬起身子,向那人道了一声谢。 他的气色看上去很差,与狄仁杰昨日遇到他的时候,俨然如两个人一样。 那人微微一笑,便告辞出去。 裴行俭则扭头看向了狄仁杰,轻声道:“怀英,实在抱歉。 我本打算今晚为你接风,可不成想……还劳烦你来看望我,实在是不好意思。” 狄仁杰忙快走两步,上前搀扶着裴行俭躺下。 “二哥,究竟是怎么回事?刚才那人,是太史局的人吗?” 裴行俭点点头,轻声道:“先帝驾崩,新帝登基,难免会有许多不安稳。 如今这长安城里,局势已很复杂。可没想到又有诡异参与其中,令局势更加混乱。怀英啊,你这个时候来长安求学,实在是有些不妥,所以更要谨言慎行才是。” “诡异?” 狄仁杰低声道:“莫非有诡异要害二哥吗?” 裴行俭道:“是青面鬼,昨夜竟潜入县衙,意图对我下手。 亏得我随身带有恩师所赠宝刀。我那恩师的宝刀,曾随他征战疆场,杀敌无数,所以煞气很重,所以才击退了诡异,得以幸免。可即便如此,我也被邪崇入体,跟随我多年的家将赵龙,也遭那青面鬼所害……该死,这件事我绝不会善罢甘休。” “诡异,竟敢潜入县衙害人?” 狄仁杰露出震惊表情,轻声道:“二哥,此事有点古怪啊。” “的确是有古怪。 似这长安县衙,自有气运大龙守护,一般而言,诡异都会退避三舍。 可是昨夜,那诡异确实入侵县衙……我已经把此事呈报太史局,看李太史会如何处置。” “李太史,能行吗?” 裴行俭道:“李太史术法高深,道行深邃,非凡俗人。 当初先帝对他极为推崇,贞观二十二年委任他为太史令,威震长安。先帝驾崩后,李太史与诡异交锋十数场,使得诡异不敢轻举妄动。他若出手,定无差池。 不过……” “不过怎样?” 裴行俭目光凝视狄仁杰,轻声道:“李太史能镇压诡异,却镇压不得人。” “什么意思?” 狄仁杰听了裴行俭这一句话,心里顿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第十一章 神羊法冠 “二哥,你莫非想我参与进来?” 沉默良久,狄仁杰压低声音问道。 裴行俭点点头,道:“诡异横行,邪崇肆虐。 自天可汗驾崩至今,圣上登基,虽有长孙、褚遂良两位阁老辅佐,也只能勉强维持平稳。圣上是明君,但性情温和,不似天可汗那般杀戈果决,想要彻底掌控朝堂,怕是有些困难。圣上一日不得掌控全局,朝堂之上就会有诸争纷。争纷多,则政令难行;政令难行,则时局更加混乱;时局混乱,则邪崇也会越发猖狂。 此次诡异闯入县衙,看似鬼神争纷,实则这背后,少不得人为操纵。 李太史可镇压长安诡异,却难平叵测人心。我需要你帮我找出真凶,尽快解决争纷。” 狄仁杰一脸苦涩。 “二哥,你太抬举我了吧。” “我不是抬举你,而是你有这等手段。” 裴行俭说到这里,强撑着坐起来。 狄仁杰连忙把被褥垫高,让他靠在被褥之上。 “你可知,当初我为何要考明经,而非进士?” “说起此事,小弟也正想请教。 以二哥的才学和家世,取进士科易如反掌,何以当初选择明经,而非进士呢?” “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 贞观十八年,天可汗下旨,对科举录取名额做出限制。每年科举收人,明经不得过百,进士不得过二十人。如无其人,不必要满此数。此旨意之后,进士科就成为诸多士子所追求的方向。但想要考取进士,何其难也?你应该清楚,进士科取士,有太多玄机。哪怕我出身河东裴氏,也需要等待时机,况乎那些普通人。 你虽出身太原狄姓,但想要考中进士,难度更大。 人生不过百年,如白驹过隙。是用数十载光阴求那缥缈时机,还是应该自己创造机会呢?想要创造机会,你要先身在局中……明经虽比不得进士荣耀,但可以早早入局,为将来谋划。两者各有利弊,只看你如何选择。怀英,你明白了吗?” 科举,自隋创立。 至太宗皇帝,确立为取士的重要途径。 但此时的科举制度,算不得完善,也没有后来采取的糊名制度。以至于这取士的标准,不在你文章写的如何华美动人,更多要看考生名气、家世以及背后有没有政治力量推动。这样一来,所谓取士,也就成了高门大阀之间的一场游戏。 裴行俭出身河东四姓之一的裴氏,论家世,丝毫不比那五姓七家差。 可即便如此,他想要考取进士,也需要等待时机。也正是这个原因,他最终选择了明经科,只因为明经科的竞争,相对进士科而言要弱一些,更容易去操作。 裴行俭这等高门大阀子弟尚如此选择,更不要说狄仁杰了。 裴行俭说的不错,太原狄姓,并非高门大阀,想要考中进士,难度更大。 狄仁杰沉默了! 他之前来国子监求学,目的非常明确,就是要考取进士科。 但现在听裴行俭这么一说,他也犹豫了。 就算在国子监学满了九年,真的会有机会考中进士科吗? ”怀英,这是一个机会。 若这一次你能找到真凶,便可以名动长安。这对你在国子监求学有利无弊。同样,等过几年你决意科举,凭这个资历和名望,只要不考进士科,就不会有太大难度。 别忘了,当年我去太原时,你带我去净因寺拜佛时,净因寺的住持法师是如何为你批命。” 神羊法冠,獬豸通灵。皋陶治狱,正大光明。 这十六个字,狄仁杰一直记在心里,从未告诉过别人。 脑海中,浮现出那座古柏参天,杂树交荫的古老佛寺。 一个白须老僧,在龙王殿里,看着还是少年的狄仁杰,脸上流露出震惊之色。 “狄郎一生多坎坷,但心怀正大光明,终能成就大事。” “法师,小子不太明白。” 法师露出温和笑容,轻声道:“狄郎有獬豸之能,他日一定会有大成就。不过,你火性刚强,难免会招惹邪崇敌视,所以要谨慎小心。他日乾坤逆转,方能前程似锦。但在那之前,需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否则,可能会招惹来杀身之祸。” ”怀英?怀英?” 狄仁杰清醒过来,看向裴行俭。 裴行俭看着他,轻声道:“怎样,你愿意帮我吗?” 皋陶治狱,正大光明。 狄仁杰突然笑了,与其战战兢兢的小心做人,又如何能做到正大光明呢? 考取进士,只是父亲的期许。 正如裴二哥所言,那么多高门大阀子弟都要排队等待机会,他想要考中进士,又何其难也?倒不如早早入局,做想做之人,方不负了那‘神羊法冠’的批语才是。 再说了,有裴行俭为他撑腰,日后考取明经,也能多以助力。 “二哥既然如此说,小弟又怎敢推辞? 只是,此事来龙去脉我全然不知,还请二哥详细说与小弟,才好有所准备。” 狄仁杰说完这番话,顿感灵台一阵清明,整个人也变得好像舒爽了很多,轻松不少。 裴行俭的脸上,也流露出了笑容。 “王升。” “在。” “去把玉枕案一应卷宗取来,交与怀英。 传我命令,自今日起,怀英会接手玉枕案。长安县衙上下,务必要配合怀英行事,若有人胆敢违抗,休怪裴二翻脸无情。就这样吧,把我的话,告诉所有人。” “明白。” 王升在门外躬身领命,匆匆离去。 裴行俭则慢慢躺下,一只手握住了狄仁杰的手,道:“怀英,时隔多年,为兄能可再见通灵獬豸,真是高兴的很呐。此事就拜托你,你只管放手去做,我相信你。” 当初,裴行俭游学途经太原,拜访了太原狄公,也就是狄仁杰的父亲。 他至今记得,当时太原发生了一件大案。尚是少年的狄仁杰,隐身在狄公背后,用最短的时间破获了案子。不但令嫌疑人得以活命,还把那藏在幕后的真凶找到。 神羊法冠,出自《后汉书》。 獬豸,神羊,能辨别曲直,楚王尝获之,故以为冠。 那十六字的批命,是说狄仁杰是天生的执法者,如獬豸一样,能辨别人世间善恶。 仲春的阳光,明媚。 照在身上,暖洋洋,十分舒服。 苏大为和周良来到了延平门大街,很快就找到了发现魏山尸体的地方。 这是位于嘉会坊和延福坊之交的十字街口,在延平门大街的北侧。 “就是在这里。” 周良停下脚步,向四面张望。 这里,是延平门大街和景曜门大街的交汇处。 顺着景曜门大街往北,过长寿和怀远两个坊,就是西市。 也正因为这个原因,这里的人流量很大,也很热闹。 周良指着路边的水沟交汇处,笑着对苏大为道:“阿弥,就是在这里,据说当时发现魏帅的时候,他就躺在这里。” 地上,有一个用石灰标注的图形,也是当时魏山倒地所在。 苏大为迈步走过去,就在他快要走到地方的时候,眉心处一阵刺痛,紧跟着一阵眩晕感涌上头来。 怎么回事? 之前在金吾卫时,就有过这种感觉。 怎么现在,又出现了? 苏大为身体一晃,下意识扶住了旁边的一棵树。 眼前,景色骤变。 原本延平门大街上,阳光充足。 可是现在,却变成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一个男子站在面前,他身穿黑色公服,头戴幞头,手里紧握一把横刀,小心向四周查看。 “谁?” 他突然厉声喝问。 只听一声低沉的吼叫,街角暗影中步出一只黑猫。 那黑猫冲着男子喵的交了一声,唰的在原地消失。 再出现时,黑猫已经到了男子身前。只见它伸出前爪,从肉垫里探出两根如同利刃一样的爪子来。那两根爪子很长,大约有二十厘米左右。男子拔刀想要反抗,但是那黑猫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快到男子根本来不及反抗,两根利爪,从他胸腹间交叉划过。 旋即,黑猫唰的就退回去,纵身就窜到了路边的坊墙上。 它蹲在坊墙上,一双绿油油的眼睛看着男子,喵的叫了一声之后,纵身跃下坊墙,消失无踪。 而男子踉跄两步,扑通就跪在了地上。 他没有立刻死去,而是挣扎着,从怀里取出了一件物品,然后缓缓扑在了地上。 那只拿了东西的手,缓缓伸到水沟旁,手指旋即松开…… “阿弥,阿弥?” 周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苏大为激灵灵一个寒颤,眼前的景象突然消失。 阳光依旧明媚,普照延平门大街。 街上,行人熙熙攘攘,络绎不绝。 可不知为什么,苏大为却感到一种莫名的阴寒。 他脸色苍白,忙把手从树上挪开。 “阿弥,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周良上前,扶住了苏大为。 而苏大为这怪异的表现,也引来了不少人怪异的目光。 苏大为深吸一口气,扭头就看到周良那关切的目光,心里顿时为之一暖。 他继承了苏大为的记忆,也知道,周良和苏大为之间的友谊。这是一种纯粹的,没有丝毫利益纠葛的友谊。也正因为这个原因,苏大为在重生后,也非常珍惜这段友谊。 “我没事!” 他轻声说道,目光却不自觉的,落在了路边的水沟里。 第十二章 一世兄弟 “你想干什么?” 周良发现,苏大为的眼神不太对劲。 他看着自己,目光很炽热,带着一丝丝鼓励和期盼,再配合他憨厚的笑容,让人难以拒绝。 “二哥,你有没有留意到?” “留意到什么?” “根据金吾卫画留下的这个标记,魏帅死后,两腿并拢,一只手拿着刀,而另一只手伸出去……你不觉得,魏帅这个动作有些古怪吗?他似乎想要告诉我们什么。” “没有,我一点都不觉得古怪。” 周良回答的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 “如果魏帅留下什么记号,金吾卫一定会告诉咱们。 阿弥,我肚子有点饿了。要不咱们去吃东西?你不是最喜欢西市的龟兹烤肉吗?我请客,怎么样。” 苏大为笑得更加灿烂。 求生欲望很强嘛,可惜了…… “我觉得,魏帅做出这个动作,一定有他的用意。” 说着,苏大为就走到了水沟旁边,慢慢蹲下身子。 “你看,魏帅这么伸出手,显然是想要……” 他做了一个那东西的动作,然后把手伸到水沟的边上,张开手掌。 “你看,这像不像是一个掌印?” 周良闻听,忙走上前,仔细打量水沟。 的确是有一个掌印,如果不认真查找,还真不一定能发现。 他看了看苏大为,犹豫片刻,道:“你脸色这么难看,别乱来,还是我下去吧。” 说完,周良就纵身跳进了水沟。 长安大街两边的水沟,其实就是排污渠。 很多生活污水,从坊市里流入水沟,然后在通过水沟排出去,以保证长安的清洁卫生。这水沟里,汇聚了整个长安,近百万人口的生活污水,气味也就可想而知。 说心里话,如果不是不得已,没人愿意跳进去。 周良不愧是好兄弟,见苏大为想要跳进水沟,连忙拦住他,自己跳了进去。 刺鼻而浓郁的气味涌来,让周良差一点就呕吐起来。 他一手捂着口鼻,一手在水沟里翻找,嘴里咒骂道:“阿弥,要不是小时候你救过我,老子绝不会管你。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居然有你这么个兄弟,真是倒霉。 咦……” 他的抱怨,戛然而止。 苏大为脸上顿时露出喜色,问道:“发现了什么吗?” “好像有个盒子。” 周良说着,从污水中逃出一个木盒子。 不是这个! 苏大为道:“这好像……是个首饰盒? 魏帅又不是娘们儿,应该不是他的物品。再说了,如果是首饰盒,他也没必要丢进水沟。” “我再找找。” 想想,好像有道理。 反正已经跳进来了,也就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周良顺着水沟的边沿继续摸,突然眉头一蹙,从里面摸出了一个油纸包。 “这是什么?” 他看了一眼,抬手就要丢回水沟。 但苏大为却连忙道:“别急,我看看。” “这有什么好看的?” “既然拿出来了,先看看再说。” 苏大为说着,从腰间拔出一把羊角匕首,把油纸包翻过来。 油纸包采用了四边封口,在封口处,还有火漆。 火漆的图案,呈一口刀的形状。看得出,这油纸包折叠的手法非常巧妙,可以保证里面的物品,不会被浸湿。形状、大小,和魏山丢进水沟的东西非常相似。 应该是它了! 苏大为道:“二哥,认得这是什么标记吗?” 周良从水沟里爬出来,一身的臭水沟味道扑面而来。 他蹲下身子,看了两眼之后,就摇头道:“没见过这种标记,从来都没有看见过。” 说完,他扭头看向苏大为。 “你确定,这是你要找的吗?” “应该,是吧。” “你怎么知道?” “我……” 苏大为正要回答,忽听有人喊道:“苏大为,周良,你们在干什么?” 两人抬头看去,就见江摩诃带着几十个不良人,从景曜门大街拐过来。 周良刚准备回答,却觉察到苏大为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袖子。 “江帅,你不是让我们勘查吗?” 一声江帅,让原本因昨日输钱而不快的江摩诃,顿时有一种三伏天喝了一碗冰水似地畅快感。 原本阴沉的脸,露出了一抹笑容。 “不要乱说,副的,我是副帅。 魏帅才遭遇不测,尚未找到凶手,苏大为你可不要乱喊,免得被人听到了,误会。” 说完,他目光扫过两人。 “发现了什么?” “没有。” “周二,你这是……” “哦,二哥觉着,江帅让我们来勘查现场,绝不能有半点疏漏,所以刚才跳进水沟里,想要看看是否有发现。结果,这水沟里面……全都是垃圾,什么都没有。” 一群不良人,用一种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看向周良。 周良这时候杀了苏大为的心都有,但脸上还要摆出一副恭敬之色。 “周良,你可真是……” 江摩诃指着周良,本想要嘲讽两句。 可不知为什么,这话到了嘴边,又变了主意。 “你可真是实诚,这种事,去嘉会坊里找个坊丁也就做了,何必要亲历而为?你是不良人,不是那打杂的色役。没有发现就算了,赶快回去洗洗,这股子味儿啊!” 他还想拍拍周良,但最终还是没有狠下心。 没办法,周良身上这股味儿,太味儿了…… “对了,你们两个待会儿,去魏帅家里一趟,把这些钱送过去,是咱们这些弟兄的心意。” 江摩诃从腰里解下一个袋子,递给苏大为。 “依我看,肯定是魏帅的仇人所为,否则不至于把魏帅开膛破肚。 普通人,哪有这么大的仇恨?周良,你说是不是?” 周良这会儿迷迷糊糊,本能回答道:“江帅说的不错。” “好了,你们忙完之后就回去吧。 明日一早到衙门里点卯,按照以前老规矩就是。对了,我记得周良你识字,对不对?” “小时候学过几天。” “那就好,把魏帅以前办过的案子整理一下,看看能否找到线索。” “遵命。” 以前,江摩诃见周良,都是周二长,周二短。 突然间的态度变化,让周良有点不知所措,所以显得非常惶恐。 他越是如此,江摩诃就越是满意。 在返回县衙的路上,他对身边的不良人道:“都说周二那两个不懂事,看不起我,也未必。依我看啊,两个都是老实人,根本不晓得怎么来事,你们说是不是?” “副帅,我看未必啊。” “未必你个头,老子让你去勘查现场,你会跳进水沟吗?” “这个……” “平日里就知道偷奸耍滑,以后学学周良和苏大为,踏实点做事,别只会动嘴皮子。” 江摩诃看着接话的不良人,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以前觉得周良那两个人不懂事,现在看来,不懂事的人是这家伙。 周良和苏大为都尊老子做‘江帅’,你居然还一口一个副帅?老子早晚要你这家伙好看。 “刚才,什么情况?” 直到江摩诃等人走了,周良才反应过来。 苏大为把那首饰盒又踢进了水沟,然后找了根绳子,把油纸包扎了起来。 “什么情况?江摩诃夸奖咱们呗。” “他……” “二哥,那家伙贪是贪,其实也不难对付。 魏帅死了,肯定要有人接替。咱们现在主动一点,将来他上位了,日子也能好过一些。等他上了位,咱们也不必和他走的太近。你看他身边的人不少了,但总要有帮他办事的人不是?到那时候,二哥你说不定还能趁机再进一步,你说呢?” “我……” 周良这会儿仍有些发懵,但总算是清醒过来。 他突然一笑,道:“若真如此,倒也不白跳一次水沟了。” “走吧,找地方清洗一下,你身上这味道,真够味。” 苏大为说着,拔腿就走。 周良先是一愣,旋即大笑起来。 他跟在苏大为身后,走进嘉会坊。 看着苏大为背影,周良的目光,突然间变得有些复杂,有些古怪。 “阿弥?” 苏大为停下脚步,转身道:“二哥,什么事?” 周良盯着苏大为的眼睛,半晌后突然开口问道:“阿弥,咱们永远都是好兄弟,对不对?” 听了这话,苏大为的笑容,渐渐隐去。 贞观二十一年,苏三郎的死讯传回长安。 当时年仅十四岁的苏大为,听闻父亲的死讯后,悲恸万分。 他一个人坐在崇德坊的桥头偷偷流泪,没想到被当时刚进入衙门,成为不良人的周良看到。周良陪着他坐在桥头,一直到天黑。当时,周良对他说:阿弥,叔父虽然不在了,可你还有婶婶,还有我……我们是兄弟,谁敢欺负你,我揍他。 “二哥,咱们永远都是好兄弟,对不对?” 周良笑了,用拳头狠狠蹂躏了苏大为的脑袋…… 苏大为看着周良,走到他跟前,握起拳头,在他头上蹂躏了一番。 周良没有生气,苏大为这举动,反而让他如释重负似地长出了一口气,破口大骂道:“滚……个头比我高了,就想要造反不成?我告诉你,你小心点,别太得意了。” 苏大为哈哈大笑,转身就走。 他一边走,一边暗自长出一口气。 我就知道,早晚会露出破绽……好在,我有阿弥的记忆,否则刚才可就要露馅了! 第十三章 归义坊,白马巷(一) 一家酒肆的后巷,有一口水井。 周良脱了衣服,一丝不挂的站在水井边上,拎起一桶水,哗的浇在身上。 仲春的太阳,很温暖。只是这后巷里长年累月不见阳光,以至于有一些阴冷。一桶水冲下来,周良瑟瑟发抖。可是为了把身上那股子臭味取出,他只能强忍着冷意,颤抖着拿起一块皂角用力在身上涂抹,一边涂抹,嘴里面还不停咒骂。 咒骂谁? 自然是苏大为。 “二哥,我听见你骂我了。” 苏大为手里拿着一身衣服走进来,看周良蜷缩着抹皂角的样子,忍不住大笑起来。 “笑什么?还不是因为你这家伙?如果不是帮你,我才不会跳进水沟。” “好了,不小了……衣服在这里,洗干净了赶快换上。” 说完,苏大为就坐在酒肆后门的台阶上,用羊角匕首破开油纸包。 “这是什么?” 周良光着身子凑过来,好奇看着油纸包。 里面,是一张羊皮,上面写着几个字:归义坊白马巷。 周良轻声念道,而后问苏大为道:“阿弥,这是什么意思?” 苏大为把羊皮收好,站起来道:“什么意思,咱们去看看就是。白马巷,我记得好像离赵家铺子不远。正好我家里的租客要买草料,我们过去看看,趁机去一趟就是。” 周良道:“你家那个太学生,还带了牲口?” “两匹马。” “阿弥,我跟你说,一千八百钱绝对少了,那个太学生绝对有钱。” “我也觉得少了,可阿娘说好的价钱,我有什么办法。 不过也无所谓,他说了,草料他自己解决,另外再加两百钱,也够了。他一个太学生,就算家里有钱,也不会带太多。咱们还是见好就收,别把人给吓跑了。” “你倒是知足。” “我当然知足,倒是你,快穿上衣服吧,小心染了风寒。” 周良笑骂了一句,穿好衣服。 至于他原来的那一身衣服,已经交给了酒肆的掌柜清洗。毕竟,周良是公门中人,酒肆掌柜是普通人,又怎敢拒绝?更别说,苏大为给了钱,掌柜只能答应。 换好了衣服,周良和苏大为在坊市里买了两个巨胡饼,一边走一边吃。 从延平门大街到归义坊,有些距离。 苏大为一路走下来,突然道:“二哥,想不想赚钱?” “怎么赚钱?” “长安这么大,咱们走一趟下来,可辛苦的很。 咱们尚且如此,普通人肯定更辛苦。如果,咱们弄几辆马车,每天在这大街上行进,只要五文钱就可以搭乘,,想必会有很多人愿意。马车不必太豪华,简单一些,主要是用来坐人。一趟下来有二十个人搭乘,那就是一百钱。一天来回几趟下来,四五百钱问题不大。如果咱们多几辆车,赚的钱可就更多了,对不对?” “这个……” 周良的眼睛,顿时一亮。 “阿弥,这倒是个门路。 不过这马车可不便宜,一辆马车下来,少说也要十几贯,咱们可承受不起。更不要说,长安这么大,纵横几十条大街。那算下来要几十辆马车,又岂是咱们能负担起来? 嗯,没那么容易,没那么容易。” “废话,容易的话,早就有人做了。” 苏大为说着,把包裹巨胡饼的油纸团成一团,随手丢进路边的水沟里。 “正是因为没那么容易,所以咱们才要做。 别忘了,咱们是不良人,是在衙门里勾当。长安县五十多个坊市,没个坊市都有团头。咱们没有钱,可那些小团头,大团头手里有钱。让他们一家出一辆马车一点都不难。不过这件事,咱们别出头,让江大头出面,那些人绝对会服帖。” “这样的话,那不是便宜了江大头?” “你怎么这么死心眼,江大头得了好处,咱们也能跟着喝汤。 别想着一口吃成胖子!最重要的是,你把这主意告诉江大头,他就会把你当成心腹。最好,你来操办这件事,到那时候,你成了江大头的财神爷,他自然会提拔你。 二哥,好歹你也做了五年不良人,难不成想做一辈子不良人吗?” “我去说?” “这事,只能你去说。” “那你呢?” “二哥,你得了好处,我还能吃亏吗?” 苏大为说着,声音突然压低道:“用那些马车,把长安县五十多个坊市的团头聚在一起,以后咱们办事,只要一句话,就会有人跑腿。到那时候,整个长安都是咱们的耳目。有什么风吹草动,咱们马上就能知道,你说,谁还敢瞧不起咱们?” 周良的眼睛,瞪得溜圆。 毫无疑问,苏大为这一番话,让他心动了。 “能成吗?” “肯定可以,只要咱们把江大头给拉进来。” “嗯,这个事情,咱们得好好想想,弄出一个章程来,到时候也好说服江大头。” 说到这里,周良突然停下脚步,看着苏大为道:“阿弥,你可越来越聪明了!” “再聪明,还不是你兄弟吗?” “嘿嘿,没错,咱们永远都是兄弟。” 周良咧嘴,嘿嘿傻笑起来。 苏大为之所以出这么个主意,自有他的想法。 谁不想过好日子,谁不希望将来,能有个好奔头? 曾经,在他刚重生的时候,想过很多发财的点子和门路。可是到最后,却只能放弃。原因,很简单……他没钱没背景,势力不够,有发财的门路,也别想保住。 必须要让自己强大起来。 即便这是一个诡异横行的魔幻世界,但人终究是人,说一千道一万,人类向往美好生活的需求,是一个永恒的主题。苏大为也是如此,他想要过美好的生活。 没有门路,自己找门路。 没有背景,自己造背景。 没有条件,那就创造条件…… 他是不良人,虽然地位很低微,但终究是公门中人。 这么一个条件不利用起来,那绝对是傻子。可要利用的好,还要找准时机才行。 如果魏山没有死,苏大为绝对不会出这种主意。 魏山很精明,而且在长安县的根基很深。如果把这主意拿出来,估计魏山会毫不犹豫霸占了门路,根本不会给苏大为和周良留一口汤。江摩诃就不一样了。他贪财,而且又好赌,对钱财的需求,远远超过魏山,所以也最容易被劝说。 还有一点,那就是江摩诃没有魏山精明。 归义坊,位于长安县城南。 这里不似长安城北的里坊那么繁华,但居住在这里的,大多都是长安官员。 里坊的治安情况,相对要好很多。走进归义坊,街头巷尾很少看到有泼皮闲汉游荡。里坊的武侯也很尽责,会不时巡逻,一旦发现可疑人员,就会上前盘问。 苏大为两人走进里坊,径自来到赵家铺子。 没想到,洪亮也在。 看到苏大为,他视若不见,依旧和赵家铺子的掌柜寒暄。 苏大为也没有在意,而是和周良使了个眼色。 周良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点点头,沿着十字巷,径自转入旁边的一条坊曲。 他是老江湖,当了五年不良人。 长安县各坊的泼皮闲汉经常会在何处聚集,周良心知肚明。 苏大为则迈步走进赵家铺子,笑着朝洪亮打招呼。 洪亮并不想理睬苏大为,可现在苏大为招呼他了,他也不好再装作没看见。 “苏郎君,你怎么在这里?” “哦,衙门里有点事情,所以过来查看一下。 没想到你也在……怎样,我推荐的这家铺子还不错吧。老赵家做草料,在长安县可是出了名的。长安县好多官员家里的牲口,都是从他这里买草料,货真价实。” 那赵家铺子的掌柜,忙拱手道谢。 洪亮看了苏大为一眼,然后道:“就按照刚才说的,今天可以送过去吧。” “当然可以。” 掌柜的做成了一笔生意,而且是长久生意,自然很开心。 他把洪亮送出了店铺,然后转身对苏大为道:“郎君,可是有什么需要吗?” “掌柜的,我来这里,是有件事想打听一下。” “郎君只管问,只要小人知道,定知无不言。” “我想打听一下,那白马巷的情况。” “白马巷?”掌柜一愣,旋即道:“离这里很近,出门过了十字巷往东走,第三个坊曲就是。那里居住的大都是当官的,不过官位都不算高,所以才会住在这边。” “里面,有几户人家?” “这个还真说不准,加起来,有十几户吧。” “你都认识?” “那当然,我这铺子,从大兴城修建那天就有了,算起来也有六七十年。这周围的街坊,我大都认识。” “能给我画一幅地图吗?” “这有何难。” 掌柜立刻转回柜台,用毛笔画了一幅白马巷的地图,并且把他知道的那些住户都标注出来。 苏大为站在他身边,一边看,一边询问。 等掌柜把地图画好后,他也基本上清楚了白马巷的情况。 这时候,周良也回来了。 和苏大为点点头,苏大为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赵掌柜,今天我找你打听的事情,出我口,入你耳,若是有第三个人知道,咱们再见面,可就在衙门里了。” “小人明白。” 赵掌柜也是个人精,连忙拍着胸脯保证。 “那我就先走了,将来要有生意,我还会给你介绍。” “那就多谢郎君了。” 苏大为走出赵家铺子,和周良直接离开了归义坊。 “阿弥,有什么打算?” “二哥,咱们回去再说……” 第十四章 合作 狄仁杰在长安县衙待了一天。 几乎踩着鼓点,在坊门关闭的一刹那,走进崇德坊。 天,已经完全黑了! 崇德坊内,除了几家在夜里也会开门的酒楼和酒肆之外,大多数临街商铺都已关门。 坊内坊曲里,很安静。 一路走来,几乎没有看到什么人。 狄仁杰脑海里全都是日间在县衙里查看的卷宗内容,以及裴行俭和他说的那些话。 “怀英,魏山被害,和玉枕案必有关联。 昨夜他找我,说起玉枕案的时候,似乎已经有了方向。可我没有想到,他离开县衙,就被人杀害。这也说明,魏山的方向没有错,否则不可能就这么被人杀害。” “那魏山究竟找到了什么线索?” 裴行俭一脸羞愧,道:“我当时没有仔细询问,所以……” “那就是说,这件事只有魏山自己清楚?” “应是如此。” “那这件事,应该可以查清。” “此话怎讲?” “前两日,魏山在大安坊抓捕犯人失败,线索也应该是由此而来。 那么,只要弄清楚前日和昨日,他去过哪里?接触过哪些人?一定可以找到蛛丝马迹。我猜测,他之所以被害,还有二哥你在县衙被袭击,都与这件事有关联。 让我们简单推测一下。 魏山在追查那逃跑犯人的时候,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但是,在他发现线索时,也惊动了对方,以至于对方迫不及待要杀死他,并且来县衙袭击二哥你。所以,我们只要查清楚魏山这两日的行踪,就能找到线索。” 裴行俭眼睛一亮,露出欣喜之色。 “需要我帮忙吗?” “那倒不用。”狄仁杰笑道:“魏山是长安县不良帅,他的行踪想来,应该不难查清。我刚才看了一些记录,也询问了几个人,对魏山的行踪大体上有一个了解。 明日,我需要有一个熟悉长安县的人,陪我到处走一走。” “你想要什么人陪你?长安县衙中,自主簿以下,所有人都会听从你的差遣。” 说到这里,裴行俭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道:“对了,你之前让我打听的那个苏大为,我大概了解过了。是个老实人,虽然性子有些内敛,但是品性应该不错。 不过,他父亲苏钊,倒是有点古怪。” “此话怎讲?” “苏钊原本是长安县不良帅,在衙门里口碑不错,做事也很认真。 但要说能力……呵呵,据魏山等人说,也就一般,只能说是尽忠职守而已。可这样一个人,王玄策却点名命其加入使团。而且苏钊死后,左领左右府还派人把他的档案全部提走,没有任何留存,颇有一些蹊跷。所以我觉得,此人有古怪。” “二哥也查不到吗?” “倒也不是查不到,只是我才知道此事,就遭遇诡异袭击,没来得及查问。” 裴行俭想了想,道:“从目前所知情况来看,苏家应该问题不大。等我这两日身体好一些,就找人查证此事。不过,我估计需要时间。事关左领左右府,不太容易。” “我知道了。” “那我明日,派人去找你?” “不用,让苏大为陪我就好。” 裴行俭一愣,疑惑看着狄仁杰。 狄仁杰道:“二哥也说了,苏家没有问题。 而且,苏大为身手不弱,是不良人,有公门中人的身份。又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对长安的情况一定很熟悉。让他跟着我,就足够了……其他人我反而不熟悉。” “既然怀英这么决定,那就让苏大为跟你。” 不知不觉,狄仁杰走进了济度巷。 这条坊曲因济度尼寺而得名,只不过如今的济度尼寺已经改名做灵宝寺,不晓得日后,坊曲是否也会被更改名字。 济度巷不是很深,一共六户人家。 苏大为的家,在济度巷最里面,所以门牌号被排为‘己’号门。 狄仁杰走到门口的时候,就听院子里传来黑三郎的叫声。 紧跟着,苏大为的声音响起,“黑三郎,不许叫。” 犬吠声戛然而止。 狄仁杰走上前,推开了院门。 院子里,苏大为正坐在厨舍边上的石桌旁边。 桌上点着油灯,铺着一张纸。他似乎正在研究什么东西,而黑三郎就趴在不远处的屋檐下。 “郎君,怎么回这么晚?吃饭了吗?” 洪亮从偏房屋中走出,迎上前来。 狄仁杰笑了笑,道:“在县衙里和裴二哥聊的开心,所以回来晚了。” 他说着,就迈步走上了台阶,准备回屋。 “阿弥?” “啊?” 苏大为抬起头,诧异看向狄仁杰。 “不急着睡吧。” “不急!” “一会儿有点事和你商量。” 说完,狄仁杰把手里的油纸包递给洪亮。 “这是我路上买来的烤羊排,你拿去切一下,一会儿我要和阿弥吃上两杯。” 洪亮不解看着狄仁杰,又看了看苏大为。 苏大为此时,也是一脸迷茫。他和狄仁杰没什么交情,怎么突然间,要请他吃酒呢? 洪亮心里不满,可是也不敢违背狄仁杰的命令。 他直奔厨舍,而狄仁杰则回屋换了便装,只穿着一件半臂汗衫,蹬着一双木屐就走了出来。 在石桌旁坐下,看了一眼铺在桌上的纸。 “这是什么?” “哦,白马巷的地图。” “白马巷?” “归义坊的白马巷。” “有案子吗?” 苏大为这时候才抬起头,诧异看着狄仁杰,道:“大兄,有什么话,你直接说吧。” “我想你明日陪我走走。” “啊?” 苏大为露出疑惑表情,道:“我明日,要去衙门里当差啊。” 这时候,洪亮则端着一盘烤肉和一坛酒走过来,二话不说就要摆放在石桌上。 “慢点,慢点,别脏了地图。” 苏大为连忙拦住他,小心翼翼把地图收起来。 “大兄,不是我推辞,而是现在衙门里的事情很多。 对了,你刚才说你今天在长安县衙?那想必你也听到了风声,我们老大昨晚被人干掉了。” “谁被干掉了?” 洪亮忍不住好奇,问道。 “长安县不良帅魏山,我们老大。” “老大?”狄仁杰觉得苏大为这个称呼很有意思,忍不住笑了两声。他旋即道:“魏山被害的事情,我听说了。我找你,也是为了此事……至于衙门那边,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和那边说过了,他们不会怪罪你。明日,你只要陪我一起走走,就好。” “慢着慢着!” 苏大为瞪大眼睛,“你和衙门里说过了?你和谁说了? 我们老大刚死,新任不良帅还没有就位。现在管事的人是我们副帅,我不是他的人。如果他要找我麻烦,我可承受不起。大兄,这事我不能答应,要明日问过才行。” “你们县尊是哪位?” “裴行俭,裴郎君啊……” 苏大为说到这里,突然闭上了嘴巴。 刚才狄仁杰提到了‘裴二哥’。 “大兄,你不会是认识我们县尊吧。” “嗯,我今日一整天都在他那里,这件事是公务,你不用担心,自有县尊通知你们副帅。” 苏大为,沉默了! 一样人,两样命。 自己重生而来,想着该怎么才能过上美好生活。 可眼前这位,之前还在找房子租住,可一转眼,就和长安县的县令裴行俭搭上关系。 这就是狄仁杰啊,这人脉,绝对是厉害。 “大兄,你想要干什么?” “咱们慢慢说,喝酒!这可是上好的惠阳春,市面上买不到,我从你们县尊那里抢来的。” 感觉,有点怪怪的。 怎么觉着这位狄神探,未来的狄阁老在装逼呢? 苏大为夹了一块烤肉放进嘴里,然后又吃了一口酒。 “对了,大娘子休息没有?给她拿一些?” “大晚上吃这么肥的肉,胆固醇会高。” “什么醇?” “哦,她已经睡了。” 苏大为现在,很想有一部手机。 拍上一张照片,然后在来个合影,‘今天和狄阁老一起宵夜’,发朋友圈,一定很有逼格吧。 “你刚才看的地图,和魏山被杀有关?” “你怎么知道。” 苏大为瞪大眼睛,看着狄仁杰,一脸困惑表情。 “呵呵,你们老大刚被人杀害,你手里又拿着一张地图,大半夜的不睡觉……好像不难猜到吧。” “也许,我看着玩呢。” “不!” 狄仁杰摆了摆手,用手指着苏大为的眼睛,“阿弥,我看得出来,你不是那种混吃等死的不良人。咱们虽然接触不多,但是我能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一种野心。” “你……” “别担心,这不是坏事。 你想出人头地,人之常情。而我呢,受你们县尊所托,要查一个案子。这个案子,我猜测也就是魏山被害的原因……所以,咱们的目标一致,是不是可以联手?” 苏大为眯起了眼睛,看着狄仁杰,半晌后,突然笑了。 狄神探果然是狄神探,这眼睛可真够毒啊! “大兄,想要怎么联手?” 狄仁杰本来只是想找苏大为做向导。可是在看到苏大为的那张地图之后,他有了新的想法。他是一个外来人,想要侦破此案,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魏山身为不良帅,对长安黑白两道都了解颇深,但是到最后,还不是被人给杀害了? 对方敢这么肆意妄为,又有诡异闯入县衙…… 狄仁杰觉得,他需要改正一下对苏大为的定位,从之前的跟随,变成合作似乎更好。 第十五章 灵宝寺前 “我想知道,白马巷是否与魏山被杀一案有关?” 苏大为犹豫了片刻,点头道:“大兄猜的不错。” 说完,他站起身走回房间。 过了一会儿,他拿着那个魏山留下的油纸包出来,放在石桌上。 “什么味?” 洪亮正吃着烤羊排,一股恶臭扑面而来,让他咒骂了一声,就跑到了一旁呕吐。 狄仁杰也被这股子臭味给冲了一下,连忙捂上鼻子。 “刚找到那会儿,更臭。” 苏大为说着,把油纸包上那个火漆印记翻过来,“大兄,你认得这个印记吗?” 狄仁杰捏着鼻子凑上去看了两眼,摇头道:“不认识,从来没有见过……这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但我怀疑,魏帅就是因此而丢了性命。” 苏大为一边说着,一边把油纸包里的硬纸片取出来,放在了桌上。 “归义坊,白马巷?” 狄仁杰看了一眼,浓眉一蹙,道:“所以,你去白马巷了?” “怪不得,下午在赵家铺子遇到你。” 洪亮这时候也缓过来,捏着鼻子凑上前。听到狄仁杰的话,他忍不住开口说道。 “不然呢?难不成我还是跟踪你吗?” 洪亮,讪讪然没有说话。 “把酒食拿开。” 狄仁杰学着苏大为,用两个纸团,塞在鼻子里,示意洪亮把桌上的肉和酒拿开。 他刚要伸手,却被苏大为拦住。 “小心点,味道很重,沾身上不好清洗。” 他这才发现,苏大为手上戴着一副手套,好像是鹿皮制成。 “看出什么端倪没有?” “油纸是很常见的油纸,里面的纸片,是硬黄纸,长安城里,只有几个里坊的店铺售卖……不过,不会有什么用处。虽然我已拜托周二哥明日去打探,估计不会有什么收获。 这是白马巷的地图,一共十七户人家,其中十三户是官宦,其余四户是本地人。” 狄仁杰查看片刻,示意苏大为把油纸包和硬纸片拿开。 “让我猜猜……魏山在调查玉枕案。前日他抓捕失败后,昨天晚上去县衙偷偷拜会了裴县尊。之后,他匆匆离开县衙,不知道去了何处。然后在延平门大街被杀。 这是他留下的线索,目标直指白马巷。 也就是说,白马巷那边,隐藏有玉枕案的线索,是不是这个意思?” “如果这油纸包确是魏帅所有,那毫无疑问,白马巷就是唯一的线索。” 苏大为说着,伸了个懒腰。 “但白马巷大都是官员,我根本无法进去搜查。 查到了还好说,如果没有收获,那些官员又岂会善罢甘休?到时候,我可吃受不起。” “的确,还容易打草惊蛇。” 狄仁杰看了苏大为一眼,突然笑道:“那你有什么打算?” “我?我可没什么打算。” 苏大为连连摆手,道:“我只是一个不良人,莫说是我,怕是江副帅也不敢擅自行动。” “所以……” 狄仁杰目光落在那张地图上,轻声道:“你想要用非常手段?” 苏大为沉默了,坐在石桌旁,一言不发。 狄仁杰道:“非常手段也不是不可以,但我更想知道,是谁给了魏山这个线索? 还有,依你所言,魏山是个谨慎之人。 凶手怎会知道他的行踪?而且那么巧,就在魏山拿到线索的时候,把魏山杀死?” 苏大为一言不发,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他在延平门大街看的那一幕。 黑猫! 那只诡异的黑猫,以及犹如鬼魅一样的出手,无不显示出,杀死魏山的背后,隐藏有一只可怕的黑手。 苏大为犹豫了。 他不知道,是否该告诉狄仁杰。 这显然不是单纯的凶杀案,甚至还有诡异牵扯其中。 其危险性…… “阿弥,你在想什么?” 苏大为从沉思中回过神,犹豫片刻后道:“大兄,我总觉得此事不简单,要不要告诉裴县尊?” “不用了!” 狄仁杰道:“裴县尊身体不好。他把事情托付与我,就不要再惊动他了。你只管按你的计划实行,到时候我会配合你行动。等事情有了结论,再告诉裴县尊不迟。” 裴行俭遭诡异袭击,虽然已脱离危险,但身子骨还很弱。 这件事,如今没有多少人知道。毕竟县衙遭遇诡异袭击,传扬出去,会弄得人心惶惶。玉枕案还没有头绪,魏山又遭人杀害。这个时候,实在不宜再出意外。 更不要说,裴行俭还要配合太史局行动,估计也没有什么精力。 狄仁杰既然这么说了,苏大为也不好再开口。 总不成告诉他,自己身体里有一个腾根之瞳,可以回溯现场。他看到了一只黑猫,也就是杀害魏山的凶手……若说出来,只怕第一个死的人,就是他苏大为了。 “大兄,就不问我打算怎么做吗?” “嘿嘿,我大体上能猜出你的手段,只不知道,猜的对不对。” 狄仁杰面带笑容,颇为笃定。 看把你能的……万一你猜错了,怕也不会说出来。 “好吧,那我说一下我的计划。” 苏大为说着,把白马巷的地图铺在了石桌上,“大兄,我的计划,是这样子……” 天,亮了。 一轮骄阳升起,阳光普照大地。 长安城沐浴在这仲春的阳光里,河畔几棵桃树上盛开的桃花,更分外娇艳。 狄仁杰伸了一个懒腰,走到后窗,把窗户推开。 清澈的河水流淌,河对岸灵宝寺的后山门,吱呀打开,从里面走出了一个妙龄女尼。 她吃力拎着水桶,把污水倒进了水沟。 然后,她回到灵宝寺的后门,并没有急着回去,而是把水桶放在一旁,从口袋里取出一个油纸包,冲着四周‘咪咪’的叫了两声。十几只流浪猫,唰的就窜出来。 女尼蹲下身子,把油纸包打开,里面都是食物。 她把食物洒在台阶上,口中‘咪咪’的叫着。那些流浪猫也不犹豫,立刻跑过去,围着食物狼吞虎咽。女尼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笑容,蹲在那里,一边抚摸正在进食的流浪猫,嘴唇蠕动,也不知说些什么。 阳光,照在她的身上,更显出一种动人风情。 狄仁杰站在窗边,远远看着那个女尼,竟不由得痴了。 这时候,一只黑猫出现。 它好像一阵风似地来到女尼面前。 黑猫没有似其他流浪猫那样去抢吃的,只是蹲在女尼面前,长长的尾巴轻轻摆动。 “知道啦,知道啦!” 女尼被那双绿油油的眼睛盯着,笑容更加灿烂。 “小玉,知道你嘴刁,所以专门给你准备了好吃的。” 说着,她伸出手把黑猫抱起来,在台阶上坐下。 黑猫似乎很不满,喵的叫了一声之后,却没有挣扎,匍匐在女尼的腿上,一动不动。 女尼从怀中取出食物,喂到了黑猫的嘴边。 “这是我专门给你留的,快点吃吧。” 黑猫喵的叫了一声,像是回应女尼。之后,就张开嘴,把食物含在嘴里。那姿态,端地优雅,一点都不像其他流浪猫那样急不可耐。看的女尼,笑容随之更盛。 那笑容,真美! 狄仁杰不禁看直了眼,呆立在窗前,一动不动。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像傻子一样站在那里。 甚至,连女尼什么时候喂完了猫,拎着水桶回去都不知道。一直到,屋外响起了敲门声。 魂不守舍的狄仁杰,终于清醒过来。 他用了晃了晃脑袋,然后又有些不舍的看了一眼紧闭的寺门。 黑猫,也不见了。 只剩下三两只狸猫窝在台阶上,在明媚的阳光下,懒洋洋的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 “大兄,起床没有?” “起来了,起来了。” 狄仁杰忙回身过去开门,就见苏大为,穿着便装,站在门外。 “不是说今天要陪你出门吗?怎么还没有换衣服?” “起的晚了,有点晚了……阿弥你稍等一下,我换好了衣服就来。” 狄仁杰连连道歉,返回内屋穿衣服。 苏大为则走进屋里,来到后窗向外看了一眼,就转过身,在内屋外催促了两声。 “别急,别急,马上好!” 狄仁杰也换上了一身便装,走出房间苦笑道:“阿弥,你可真是性急。” “不是我性急,明明昨晚说好了的,你却起晚了。” “好好好,是我晚了,咱们这就出发。” 两人走出房间,正好看到柳娘子端着一盆衣服,在水井旁坐下。 “阿弥,你今天不去当班吗?” “哦,狄郎君在县尊那边为我请了假,要我陪他走走。” 柳娘子看狄仁杰的目光,顿时发生了变化。 “那你可要好好陪郎君,知道吗?” 还以为只是一个太学生,没想到他居然认识县尊。 柳娘子打心里不喜欢苏大为的职业。但没有办法,她一个妇道人家,根本没有门路。 狄仁杰认识长安县令? 而且看上去,两人的关系不错。 如果能通过狄仁杰,在长安县县令面前美言几句,给苏大为换一个差事……哪怕是个普通打杂的,也好过做不良人。名声不好不说,还很危险,实在不是好差事。 嗯,回头央求这位狄郎君,哪怕减三个月的房租都行! 苏大为可没想到,在这电光火石间,柳娘子竟产生了这么多的想法。 他和狄仁杰离开家,走出济度巷。 “大兄,咱们先去哪里?” 第十六章 西市有鬼 长安西市,车水马龙。 正晌午时,也是西市最为喧嚣的时段。 西市共有四个十字街,分为九个区。每一个区域贩卖的商品不同,所以看似没有任何关联。市署位于中区,是整个西市的中心所在。而这里的店铺,以衣肆和柜坊为主,就类似于后世的金融区。衣肆,顾名思义,不难理解;而柜坊,实际上就是一种类似于银行的存在。大唐时期的金融货币,以铜钱为主。但如果有大宗交易时,携带大量铜钱,一来不方便,同样也不现实;二来,也不安全。 要知道,如果涉及道数千贯的交易,而且是异地交易时,会非常麻烦。 一贯铜钱,六斤四两。 几千贯铜钱,那就是十吨之多。 正因为这个原因,柜坊应运而生。 伴随出现的,还有世界上最早的纸币:飞钱。 相比西市其他八个区域,中区略显冷清。 来这里的人,大都是进行货币交割,也不会太过显山露水。 “魏帅前日,来过这里?” 苏大为和狄仁杰坐在中区一条坊曲前,一边吃着在路边买的果子,一边四处打量。 这时节,正是樱桃成熟时。 唐代人喜欢吃樱桃,所以在西市,到处可见卖樱桃的商贩。 狄仁杰把樱桃籽吐到一个纸袋子里,点头道:“我看过魏山留下的记录,前日他的确是来过这里。” 苏大为眯起眼睛,向四处打量。 “这里,除了柜坊,好像没有别的吧。” “没错。” “魏帅不是有钱人,他……” 苏大为眼珠一转,就猜到了狄仁杰的想法。 “大兄,莫非以为魏帅是来这里找线索吗?” “我不知道,所以才过来看一看。” 说着,狄仁杰把手里的纸袋递给了苏大为,迈步直奔柜坊而去。 这是一间规模不算太大的柜坊,里面也没什么人。高高的柜台后,有一个长着山羊胡的老者。看到狄仁杰,他翻了一下眼皮,却一动不动,也没有任何反应。 狄仁杰取出一张飞钱,递给了掌柜。 “我要兑现钱。” 山羊胡这才抬了抬眼皮,伸出枯瘦的手,接过飞钱。 他扫了一眼飞钱,道:“现在就要吗?” “是!” “你这是十贯飞钱,十进九出,规矩你懂吗?” “自然知道。” 山羊胡也不啰唆,冲柜台里面招呼了一声。 不一会儿,一个身高差不多有190公分靠上,手臂修长,身体魁梧壮硕的昆仑奴扛着一袋铜钱出来。 “要不要清点一下?” “不用了,你这是老字号,我在太原时就在你家用钱,对你们信得过。” 说着,他招手道:“阿弥,还不过来拿钱。” 十进九出,意思很明显,就是存十贯,取九贯,少的那一贯,是利息和手续费。 别觉得多,相比之下,狄仁杰如果是从太原带十贯钱来长安,六十四斤重的铜钱,不但不方便,还可能会招惹来麻烦。如果带的钱越多,份量越重,就越危险。 花十分之一,换来一路安全,也不算亏本。 狄仁杰这边拿出来的飞钱,柜坊会通过驿站的方式,送去太原,在太原交割。 总之,在这个时代,柜坊的出现,无疑令交易变得更加简单。 苏大为答应一声,快步走上前,从昆仑奴手里接过钱袋。 也就在这一刹那间,一种奇异的感觉从心底涌现。紧跟着,苏大为只觉一阵眩晕,一手忙扶住那柜台,下意识抬头朝山羊胡看了一眼。眉心一热,苏大为心里一惊。 山羊胡还是山羊胡,可那模样,却发生了变化。 那是一张羊脸。 放在柜台上的两只手,变成了两把刀,两把锋利的弯刀。 景象,旋即消失。 山羊胡依旧站在柜台后,还是那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他是诡异? 苏大为心里一颤。 而这时候,那山羊胡也朝他看过来。 苏大为连忙拎起钱袋,扛在了肩膀上…… “客官,你这伙计,身子骨有点虚啊!”山羊胡露出嘲讽之色,笑道:“用不用我家磨勒帮你?一百钱,你要送到什么地方都可以,而且保证安全,不会有危险。” 那磨勒看上去,的确很雄壮。 狄仁杰笑着摆手道:“不用了,不用了,阿弥这家伙就是想偷懒,可不能着了他的道。” “哈哈哈,那可要好好管教才是。” 狄仁杰和山羊胡打了个哈哈,就带着苏大为告辞离开。 “阿弥,怎么回事?” 出了柜坊,狄仁杰忍不住问道。 没等他说完,苏大为就抢先道:“阿郎不要生气,只是昨日吃多了两杯酒,猛地拿这么多钱,有点吃力。咱们快点走吧,再晚了鸿富赌坊那边,可就没位子了。” 狄仁杰愣了一下,诧异看了苏大为一眼。 不过,他立刻就反应过来,嘴里骂骂咧咧道:“没用的家伙,除了吃酒你还能干什么?差点让我丢了脸面,等回去了再收拾你。快走快走,咱们接着去耍钱。” 这时候,昆仑奴磨勒拿着一把扫帚走出来,听到两人对话,顿时笑了。 “阿弥,刚才怎么回事?” “那老家伙,不寻常。” “怎么说?” 苏大为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难道对狄仁杰说,他看穿了山羊胡的真面目? 不过想想,苏大为也觉得有点后怕。诡异混迹人间?竟然还能装扮成人的模样? 柜坊的掌柜,那可不是等闲角色。 苏大为甚至有点害怕,这长安城近百万人口,究竟有多少诡异混杂其中? “直觉!” 他指了指脑袋,轻声道:“那老家伙有古怪,不是一般人。” 狄仁杰忍不住笑了,“你没凭没据,一句直觉,就说人家有古怪?太过儿戏了吧。” “大兄,我是不良人。” 苏大为低声道:“我做不良人虽然还不到一年,可是我遇到的事,见过的人,不见得比你少。整天和那些穷凶极恶之辈打交道,如果不是我的直觉敏锐,早死了。” 这个理由,我没办法反驳! 狄仁杰不知道该如何驳斥苏大为的话。 他明白苏大为的意思。事实上,他也有过这样的直觉。 当年帮助狄公,也就是他父亲破案的时候,他就是凭借直觉,最终锁定了凶犯。 佛家,有阿赖耶识;道家,有神识之说。 这是一种玄之又玄的存在,很难用言语来表述。 “既然如此,我请县尊查他一下?” “最好先不要打草惊蛇,我可以找人暗中监视。” “也好!” 狄仁杰想了想,同意了苏大为的建议。 在没有把握的情况,冒然使用官家的力量,很可能会消耗他在裴行俭心中的地位。 一次还好,两次、三次…… 到最后,他就会失去裴行俭的信任。 所以,每一次调动官家的力量,都要非常谨慎。 若没有十成把握,就不要轻举妄动。毕竟,他只是太学生,而非真正的官员。 看苏大为的目光,也变得有些不同了。 两人匆匆离开了中区,西北区的一家酒肆里休息。 这里,临近放生池。坐在窗户旁边,可以看到有络绎不绝的人,在放生池畔放生。 苏大为坐下来后,端起酒碗,便一饮而尽。 “这是前日魏山来的最后一个地方。 之后他就回到了县衙,一直到入夜才离开。” 狄仁杰显得文雅些,抿了一口酒,轻声道:“前日他一共走了三个地方,可这三个地方咱们都查看了,好像也没有发现什么线索。要么,他是大前日询问的眼线;要么,就是咱们忽略了什么。阿弥,你再好好想想,咱们今天有没有忽略什么线索?” 苏大为没有回答,只顾着吃菜。 狄仁杰微微一笑,也知道他问错了人。 目光越过窗户,向窗外看去。 一个正在做炊饼的老人,手脚非常利索的把一个个面饼放进烤炉之中。他的生意很好,过往的客人都会买上两个炊饼,然后一边走,一边吃,似乎很好吃的样子。 “应该是柜坊的掌柜。” “啊?” 苏大为抬起头,正色道:“我直觉告诉我,魏帅来西市,就是找他。” “此话怎讲?” “魏帅这个人,求上进,功名心很重。 他不好钱,家里条件也很一般。可这样一个人,却出现在柜坊附近,来干什么?去衣肆?不太可能。魏帅从来都不是一个主意穿着的人。他和市署也没有什么往来,所以也不会在当差的时候,来市署找人。那就剩下一个可能,柜坊。” 狄仁杰的眼睛,亮了。 苏大为的这一番话,好像为他推开了一扇窗子。 “柜坊每日,进出钱两,接触的人也多。他们有充足的财力,打探各种消息,然后通过柜坊进出钱两。魏山是老不良,他一定知道这一点,所以来找柜坊要情报?” 苏大为道:“理论上能说的过去。” “可是,什么人要杀魏山?他们又怎么知道,魏山的行踪?” “那我就不清楚了!” “嗯,我觉得,问题还是出在魏山的身上。” 狄仁杰想到这里,突然站起来。 “大兄,你要去哪里?” “我去县衙,我要亲眼看一下,魏山的尸体。” “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了,你把钱拿回去吧。 今天差不多要交房租了,你把钱拿回去,等我回去再说。” 狄仁杰似乎有了思路,显得急不可耐。 他结了账,对苏大为道:“还有,白马巷那边是重要线索,我觉得你可以行动了。” 第十七章 黑猫 已经是午后时光,阳光明媚。 苏大为和狄仁杰分开后,拎着一袋子钱,沿着大街返回崇德坊。 近六十斤重的铜钱,对苏大为而言算不得负担。 只是这一路走来,哪怕他力气大,还是觉得有些吃不消。 途经灵宝寺后门的时候,苏大为发现后门大门竟然开着。一辆马车停在门外,明空师太正吃力的从车上把一个个袋子搬下来。看马车上的幡子,是送粮的马车。 一个内侍模样的男子,和一个车夫站在一旁,笑嘻嘻看着明空师太干活。 很显然,这是宫里送来的粮食。 灵宝寺如今作为太宗嫔妃出家的寺院,一应吃穿自然都是由宫里负责。但不要以为宫里的人会有什么好脸色。一群失宠,根本没有机会再复起的女人,谁又会在意。宫中采买太监,会按时买了粮食送过来。但是要他们帮忙,却不可能。 “师太,你这是做什么?” 苏大为忙快走几步,来到马车旁,伸手帮明空搬起一袋粮食,放在门口。 明空师太擦了擦额头香汗,笑道:“寺里粮食没有了,这不正好送来,贫尼在卸货呢。” “这么多粮食?你一个人能行吗?” 苏大为看了一眼,不禁蹙起眉头。 这马车上,少说有几百斤。 明空师太要搬这么多粮食,她那小身子骨还真不一定能承受得住。 “我可以的,上个月就是我自己搬的。” “寺里其他师太不来帮你吗?” “大家都有事情做,我正好闲着,不用麻烦大家了。” 说着,她用手一指山门内,“只要把粮食搬进去,里面有推车,可以省很多力气。” 苏大为看了那内侍和车夫一眼。 内侍和车夫也正在看他,脸上流露着不屑的笑容。 “我帮你!” “那怎么可以,你这还拿着东西呢。” “当初若非师太帮忙,我娘和我早就没了。 我娘也说过,让我要报答你。若是被我娘知道,我一旁袖手旁观的话,一定会责骂我。” 苏大为说着,把钱袋放在旁边。 “师太,你把车推过来,我帮你装车。” “阿弥,多谢你了。” 明空师太闻听,也不再拒绝,笑着朝苏大为合十道谢。 “没什么,若非灵宝寺是尼寺,我直接帮师太送去厨舍都没问题。” 苏大为说完,单手抓起一袋粮食,就放在了肩膀上。 明空师太也不迟疑,忙跑回山门内,把一辆推车放在门口。苏大为帮她卸货,然后送到推车上。等一车装满后,明空师太就推着车,匆匆离开。看着她婀娜背影,苏大为忍不住心中称赞。这师太,端地是有韧性,换做旁人,未必能做到。 “小子,你可真会多管闲事。” 太监一脸不快之色走上前,瞪着苏大为。 苏大为却浑不在意,道:“我阿娘向佛,而且师太救过我阿娘性命,我帮忙是报恩,何来多管闲事一说?再说了,一群弱女子,已经落得古佛青灯的结局,又何苦再去为难?我阿娘说:择善人而交,择善书而读,择善言而听,择善行而从。 两位施主,这里是佛寺。 举头三尺有神明,所以还要谨言慎行为好。” “你……” 太监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 他指着苏大为,却说不出话来。最后一跺脚,转身走到一旁,冷冷看着苏大为。 倒是那车夫听了,似乎有些触动。 他看了看太监,又看了一眼正在卸货的苏大为,一咬牙,上前帮着苏大为卸货。 “郎君别往心里去,那家伙之前向师太索贿,师太没有理睬,所以才故意刁难师太。郎君说的不错,这里是佛寺。举头三尺有神明,这话说的好,我会牢记心中。” 苏大为笑了,撇了那太监一眼,继续卸货。 一只黑猫,蹲坐在山墙上。 绿油油的双瞳,凝视着正忙碌的苏大为和车夫。 片刻后,它头一歪,目光就落在了那太监的身上。一双绿瞳,闪过一抹森冷之色。 苏大为力气大,那车夫也孔武有力。 两人很快把粮食卸下马车,堆放在山门外。 车夫见货已经卸完了,松了口气,擦了擦脸上的汗水。 “郎君好气力。看你模样瘦瘦弱弱,不想力气忒大,我怕是都比不过。” “哈,整日里做的都是气力活,有两把力气,又算得什么?倒是老兄你心存善念,将来一定会有好报。” “哈哈,借你吉言。” 车夫看了那太监一眼,低声道:“我先走了,下次再送货,我会帮忙,郎君不必担心。” “那多谢了。” 车夫赶车走了。 远远的,苏大为就听见那太监和他在争吵。 这时,明空师太推着车回来了。 见粮食都堆在门口,她愣了一下,笑道:“阿弥,你这速度可真快。” “师太见笑了,不是我一个人卸货,刚才那车夫也帮忙了。” “哦?他居然会帮忙?” “师太,人之初,性本善。 那位大哥并非恶人。一朝醒悟,就会悔改。” 明空师太笑了,递给苏大为一个水壶,道:“累了吧,喝点水。” “不急,我先帮你装车。” 苏大为说着,拎起一袋粮食,放在推车上。 就在他回身的一刹那,眼角余光看到了蹲坐在山墙上的黑猫,他不由得心里一颤。 一种莫名的感受,涌上心头。 这黑猫,怎么看上去如此眼熟? “阿弥,你怎么了?” “哦,没事!” 苏大为稳了稳心神,拎起粮食,突然装作吃惊的模样道:“师太,这里怎么有一只黑猫?” 明空师太一愣,抬头看去,脸上笑容更盛。 “你是说小玉吗?” “师太,你认得它?” “怎么不认得。”明空师太道:“小玉是几个月前来的,我见它可怜,所以经常会喂它。它很乖的,也不吵闹。有时候,我觉得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抱着它倾诉。” “小玉,过来。” 说着,明空师太朝黑猫招了招手。 就见黑猫高冷的看了明空师太一眼,喵的叫了一声,转身沿着山墙就走了。 “这家伙,骄傲的紧呢。” 明空师太不以为忤,笑着对苏大为解释。 不一会儿,推车又装满了。 师太推车离去,而苏大为则站在山门外,看着黑猫离去的方向,心中有些惊悸。 黑猫,自古以来,有不祥之说。 相传人死之后,绝不能让黑猫从尸体上越过,否则就会发生尸变。 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讲,黑猫又有辟邪驱鬼之能。加之黑猫高冷,很少与人亲近,所以人们对黑猫,也都是避讳莫深。 苏大为对这些民间传说,并不是很相信。 他之所以惊悸,是因为他觉得,这只黑猫很眼熟。 有没有像那只杀死魏山的黑猫? 很像! 只是,黑猫的样子大多相近,而且它似乎也没什么恶意,所以苏大为也无法确认。 帮明空师太搬完了粮食,苏大为就告辞离去。 黑猫,一直没有出现,也让苏大为多多少少,松了口气。 回到家后,他发现洪亮不在。 柳娘子正坐在门口缝补衣服,黑三郎十分安静的趴在她的脚下。 苏大为回来,它只抬了一下眼皮,然后继续一动不动。倒是柳娘子看到他回来,感觉有些惊讶。 “你怎么一个人回来,那位狄郎君呢?” “他另外有事,让我先回来。” “你这孩子,怎地不跟着狄郎君,万一他有什么事情,你也可以帮忙啊。” “娘,大兄有自己的事情,肯定是不方便我跟着,才让我先回来。我若是死皮赖脸的跟着,反而让他看不起。你不是常对我说,做人要有骨气,绝不能做那没面皮的事情?” 柳娘子一愣,没有再说什么。 不过她看苏大为的目光,却多了几分赞赏和欣慰。 “厨舍里有我做好的咸肉米团,还热着。你若是饿了,自己去吃,莫要再烦我了。” “知道了。” 苏大为答应一声,拎着袋子径自回屋。 把袋子放下,他没有急着离开,反而关上门,从角落拎出了一个箱子。 箱子里,是一把角弩,也是隋唐时期,骑兵常配备的武器。不过自天下太平以来,角弩这种武器,基本上已不在市面上流通,大都是用来装备军中。角弩是苏三郎留下来,较之常规角弩要小一些,结构相对简单一些,可以单手进行射击。 之前,苏大为怕犯了律法,所以就收藏起来。 可现在他却有一种莫名的危机感。 西市柜坊里的羊脸人,那只酷似杀死魏山的黑猫,以及他身体中来历不明的腾根之瞳。 所有的一切都仿佛在警告他,危险就在身边。 魏山,被黑猫所杀。 似乎也预示着,有诡异参与其中。 一口横刀,可以杀人,但能否杀死诡异,苏大为并不能确定。 这把角弩能让他多一些安全感,哪怕对诡异没有什么用处,带在身边也是一种防备。 箱子里,除了角弩,还有两个铜制箭菔。 打开了箭菔,里面有二十支六寸长短,小指粗细的弩箭。 弩箭的箭簇呈三棱形状,十分锐利。苏大为熟练把弩箭上弦,瞄准了一下之后,一扳机括。只听啪的一声响,弩箭离弦射出,正中挂在墙上的桐木靶子上。 厚有两寸的木耙,直接被弩箭穿透。 这角弩的威力,要比想象中的更强大…… 苏大为松了口气,把角弩放在桌上,取出一个箭菔,和角弩并排摆放一起。 “阿弥,躲在屋里做什么?” “娘,我马上来。” 他答应一声,就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此时,正值午后,明媚的阳光照进庭院,暖暖的,很舒服。 第十八章 三月三 夜,已经深了。 长安皇城,宫门早已关闭。 钱大白忙碌了一整天,有些疲惫的回到房间。 他命手下的小太监打了一盆热水,然后换上一身宽松舒适的便装,坐在桌旁,从盘子里捻了一颗樱桃丢进嘴里,把双脚放进盆里,让热水浸泡着双脚,美滋滋。 嘴里,哼着长安流行的小曲。 他又捻了一颗樱桃,准备吃下去。 可就在这时,耳边响起‘喵’的一声猫叫。 钱大白睁开眼,顺着声音看去,就见窗台上蹲坐着一直毛发纯黑的黑猫。 一双深绿色的眼瞳,闪烁着妖异的光彩。 钱大白愣了一下,下意识用手里的樱桃丢过去。 那黑猫却一动不动,樱桃丢在了窗棂上,落在地上,滴溜溜的滚了两下。 “来……” 钱大白的心里,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下意识张嘴想要喊叫,却听到那黑猫张口,发出一声猫叫后,他就再也发不出声音。 黑猫,优雅从窗台上跳下来,落地无声。 它来到桌旁,唰的就跳上了桌子,歪着头,用一种颇有人性的目光,打量钱大白。 那目光,就好像下午钱大白给灵宝寺送粮,看明空卸货时的目光一模一样。 恐惧,笼罩在钱大白的心头。 他发不出声音,于是晃动身体想要逃跑。 可是,他的身体,却动弹不得。 盆里的水,越来越烫。 钱大白依稀能看见,水在沸腾。 那种难言的痛苦,令他脸色惨白,但却又不能动弹。 双脚,好像要被煮熟了一样,通红。 钱大白看到,黑猫抬起一只爪子。从肉垫里,弹出一根弯刀似地利爪,缓缓向他身来。 救命啊! 他张大嘴巴,想要喊叫出声。 可是,那利爪从他的脖子上划过。 他清楚看到,血雾自脖颈喷射而出,落在身前的洗脚盆里。 肥胖的身体,直挺挺向后倒去,扑通就摔在了地上,鲜血瞬间流淌了一地。 黑猫的眼眸中,闪烁着冷酷的光芒。 它喵的叫了一声,纵身跳到了地上,优雅的走了两步之后,唰的跳上了窗台,眨眼间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屋内,钱大白瞪大眼睛躺在地上,脚下的水盆被打翻了,水和血混在一起,在地面上流淌…… 苏大为蓦地睁开眼,就见晨光从窗户照射进来。 他做了一个古怪的梦,梦到了昨天那只蹲坐在灵宝寺山墙上的黑猫。 黑猫看着他,他也在看着黑猫。一人一猫很莫名其妙的对视着,四周一片寂静。 看只猫,就一身冷汗? 苏大为坐起来,从床上一跃而下。 汗衫,湿透了。 他深吸一口气,把汗衫脱下来,蹬着一双木屐,光着膀子就走出了房间。 天色还早,约摸着也就是早上六点多钟的样子。 柳娘子房间的门开着,里面没有人。平日里喜欢趴在客厅门口的黑三郎也不见了影子。 走出客厅,院子里也静悄悄的。 厨舍的火已经升起,但柳娘子并不在里面。 走到院门前,院门没有落闩。看样子,柳娘子是出门了! 柳娘子平日里很少这么早出门啊。她起的早,一般会烧水做饭,等苏大为起床。 可今天…… 对了,想起来了。 今天是三月三,上巳节。 这是一个独属于华夏民族的古老节日之一。 古代以‘干支’纪日,三月上旬的第一个巳日,被称之为‘上巳’。这一天,人们会去水边祭祀。《论语》中有‘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语句,就是上巳风俗。 这个节日,在魏晋是演变成为郊外春游,水边饮宴的日子。 历史上著名的‘曲水流觞’,也正是由这个节日而来。到了隋唐时期,上巳节已经是人们非常重视的节日。它不仅仅是春游、祭祀的节日,也是女儿节,春浴日。 甚至,这一天还是情人节,成双成对的男女,会在水边游玩。 关于上巳节的记载,最早始于《诗经》。 先秦以后,三月三情人节,在各朝各代沿袭。而在唐朝,诗圣杜甫曾有‘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的诗句,更把这个节日摇曳绮丽的风情烘托至高潮。 可惜,隋唐以后,到两宋时期,三月三的习俗渐渐没落。 以至于苏大为的那个年代时,人们早已经忘记了这个最为古老而庄重的情人节了。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苏大为对上巳节也没有什么印象。 昨晚临睡前,柳娘子好像说了一句:明天是三月三,我去买些兰草给灵宝寺的法师们。都是可怜人,年纪轻轻就古佛青灯。送些兰草过去,权作是我的心意。 兰草,是一种灵物。 所谓兰汤沐浴,正源于此。 苏大为拍了拍脑袋,有些无奈的摇摇头。 他知道,柳娘子所谓的心意,其实只针对明空师太一人。 毕竟,明空师太曾救过他母子性命。柳娘子又是个感恩的人,自然不会忘记这些。那些师太,原本是宫中嫔妃。如今古佛青灯的困在这寺庙里,怕是早已忘却了人间事。 苏大为想明白后,也就不再费心。 他先是在前院活动开了身子,然后到后院练功。 大约练了一刻钟左右,狄仁杰也起来了,跑到了后院之中。 “阿弥,能不能告诉我,这些东西怎么使用?” “好啊。” 苏大为也不推辞,笑呵呵上前,教狄仁杰健身。 “对了,你那边准备好了吗?” “都准备好了,大兄只管放心吧。” “确保不会露出破绽。” “周二哥办事很小心,不会留下马脚。” “那就好。” “对了,大兄昨日去县衙,可查出什么线索了吗?” 狄仁杰示意苏大为帮他把杠铃取下来,喘着粗气道:“没有什么发现。不过我倒是打听到了一件事。魏山这几年成绩卓然,消息非常灵通。据你们那位江副帅说,魏山好像有一个独立的消息来源。不过,魏山很小心,所以无人知晓他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说着,他接过苏大为递来的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 “阿弥,你真能确定,魏山是从柜坊得来的消息?”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是。” 羊脸掌柜,强壮的昆仑奴,还有充沛的资金可以调拨使用。 只要魏山是在这两天寻找情报线索,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柜坊。 但苏大为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用‘直觉’来说明,以至于这说服力似乎有点不足。 “没关系,我让洪亮去盯着那柜坊,看看有没有收获。” “大兄,你最好提醒洪亮,柜坊那边不简单,让他千万别冒险。” 狄仁杰点点头,“放心,洪亮的江湖经验很丰富,他知道该怎么做,不会擅自行动。” 说完,他突然笑了。 “我是来长安求学的,没想到却变成这样子。 若我父亲知道,肯定会不高兴。我现在啊,只希望能早点结束,然后老老实实回国子监。” 如今的狄仁杰,还不是未来那个历经磨难,曾主持大理寺的神探。 看得出,他压力不小。 一方面是案情的压力,另一方面,则源自于裴行俭。 “对了阿弥,一会儿你陪我去一趟县衙。” “做什么?” “你那边既然已经开始行动,我对白马巷,也非常好奇。 咱们在县衙等消息,一旦你那边得手,咱们立刻行动……我也很想知道,令魏山丧命的这条消息,究竟是什么意思?如果能一次破获玉枕案,我就可以交差了。” 苏大为道:“既然如此,咱们一会儿就动身吧。” 两人练完功,吃了柳娘子做好的早饭,就穿戴整齐,准备出发。 苏大为找了一个鹿皮挎兜,把小角弩和箭菔装进去,然后跨上了横刀。 狄仁杰也带了一把宝剑,绿鲨皮剑鞘,更衬托出他雄伟之姿。两人出门时,柳娘子回来了。正如苏大为猜测的那样,柳娘子是去给明空师太送兰草去了。见两人要走,柳娘子没有多问,只叮嘱了苏大为两句,然后包了几个饭团给他带上。 “我娘做的饭团,是长安一绝。” 苏大为笑着对狄仁杰解释道:“以前我去衙门里当差,我娘都会给我准备几个饭团,免得我到时候饿了。” “是吗,那我可要尝一尝才是。” 狄仁杰哈哈大笑,和苏大为走出济度巷。 两人直奔县衙,而后又在县衙门外分开。 狄仁杰去找裴行俭汇报情况,而苏大为则来到公廨,等候召唤。 今天是上巳节,衙门里也很清闲。不少人都外出春游,只有江摩诃带着几个不良人,守在公廨。 见到苏大为,江摩诃的态度很亲切。 不过苏大为可以感受得出来,江摩诃的亲切,是源自于狄仁杰。 狄仁杰受裴行俭委托,全权处理玉枕案。县衙里除了县尉、县丞和主簿之外,包括不良人都要听从狄仁杰的命令。此前,狄仁杰请裴行俭的心腹王升,为苏大为请假,让江摩诃不得不重新审视苏大为。他不清楚,苏大为和县令是怎样的关系? “哦,是县尊的一位朋友,正好也是我家的租客。 县令让我陪他,所以昨天会请假。江帅,我也是没有办法,毕竟是县尊的朋友。” “原来如此。” 江摩诃听了苏大为的话,如释重负。 他是真害怕,苏大为和裴行俭有关系,到时候顶了他的位子。 魏山死了,江摩诃就盯上了不良帅的宝座。如果苏大为和裴行俭有关系的话,那他可就危险了。不过想想,似乎也不太可能。如果苏大为真有这样的门路,何至于在县衙里做不良人?昨天江摩诃提心吊胆,现在,总算是可以松一口气。 对了,苏大为家的那个租客…… 莫非就是县尊委托负责玉枕案的人? 若是如此,好像可以走一走门路,说不定通过苏大为这层关系,能尽快确定不良帅的位子。 想到这里,江摩诃的态度立刻发生了变化。 他亲热的拉着苏大为聊天,东拉西扯的,言语间流露出,希望苏大为能帮他美言的意思。 而苏大为则拍着胸脯向江摩诃保证,他会尽力而为。 后世有苏轼苏东坡曾作诗曰: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对于不良帅的继承者一事,苏大为其实看的很清楚。魏山被害,如果裴行俭是要从县衙里挑选继任者,江摩诃的胜算其实很大。首先他作为魏山的副手,经验丰富,对治下情况也很熟悉;其次,不良人这个群体,还真不是一般人能统帅。 找一个外人过来,弄不好会引发不良人的抵触,反而不如从内部提拔。 如果从这个角度而言,江摩诃是不二人选。 至于苏大为,暂时没有什么想法。说实话,就算裴行俭真要任命他,他也不会同意。 第十九章 归义坊,白马巷(二)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苏大为并不认为,他身上有什么王霸之气。 虎躯一震,四方英雄来拜的情节,并非什么人都可以做到。在这长安县衙之中,讲的是资历、人脉。相对而言,能力并非首选,关键是能把关系处理的妥当。 如果是他那个死去的老爹,没问题。 但苏大为不行,更不要说,苏三郎已经死了好几年,人走茶凉,谁会给他面子? 这时候,闷声发财最重要,千万别当出头鸟。 更不要说这里是长安,一个人与妖魔诡异共存的世界。他,还不够资格掌控局面。 因为上巳节的原因,今天的长安县衙很安静。 大部分书吏都得了假期,所以衙门里,只有一些当值的人在。 江摩诃拉着几个不良人去隔壁小屋里耍钱去了,公廨里只有些了苏大为一个人。 这也可以看出,江摩诃在不良人当中还是有影响力的。 他耍钱,不管是赢钱也好,输钱也罢,有一点做的不错,那就是认赌服输。 也正因为这样,不良人愿意和他玩,包括县衙里其他部门的吏员,也愿意和他接触。这是多少年,使了多少钱才培养出来的影响力,苏大为又怎可能和他竞争。 一个人坐在公廨里,苏大为百无聊赖。 于是,他从鹿皮兜里取出一支自制的简易炭笔,然后把一张纸固定在一块木板上,就坐在那里,信手涂鸦。他的脑袋有点放空,笔下飞舞,完全是下意识行为。 当他停下笔,又愣住了。 面前的画纸上,是一只黑猫。 苏大为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画这样一只猫,可是…… 这只猫,蹲坐着,看上去有些狰狞。 好像,杀死魏山的那只猫?但又像是在灵宝寺山墙上见到的那只猫。 脑海中,两只猫的形象此起彼伏,不断转换。到后来,却又极为诡异的合二为一。 没错! 苏大为呼的一下子坐直身子,看着画上的黑猫。 那只猫,就是那只猫! 苏大为现在可以肯定,出现在灵宝寺的那只黑猫,就是那只杀死魏山的黑猫。 可是,黑猫为什么会出现在灵宝寺呢? 苏大为脑海中,有一道灵光闪过。只是这灵光消失的太快,以至于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就不见了踪迹。他坐在一动不动,看着黑猫,眸光闪烁,若有所思…… “江摩诃在吗?江摩诃在吗?” 公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苏大为抬头向外看去,就见一个男子从外面匆匆进来。 “江摩诃在何处?” “江帅他……” 苏大为不认得来人,但又觉得,那人很眼熟。 他连忙起身,可话到嘴边,却不知道该怎么说。难道说,江摩诃在隔壁小屋里耍钱吗? “江帅出恭去了。” 来人眉头一蹙,露出不快之色。 他沉声道:“归义坊白马巷发生了连环窃案,杨班头他们已经过去查看。 不过县尊觉得不放心,所以让不良人出动,前去协助。一会儿江摩诃来,让他派人前往。” “明白。” 那人传完了话,就匆匆走了。 苏大为脸上露出了喜色,快步走到隔壁小屋,叩响门扉。 小屋里,江摩诃正满面红光,看样子是赢钱了。 “连环窃案?” 听了苏大为的转达,他眉毛一挑道:“既然杨班头去了,为何又要不良人出动?” 这衙门里,有着明确分工。 武侯,属于片警;快手和不良人,都属是刑警。 从职能上来说,快手负责普通案件,而不良人则属于重案组,专门侦破一些大案。 “不清楚,那人来的匆忙,吩咐完就走了。” 江摩诃目光扫过屋中的不良人,道:“你们谁去?” 不良人赌的正在兴头上,听闻江摩诃的话,一个个都扭过头去。 “要不,让小苏去吧。” 一个中年不良人,笑着道:“连环窃案,算不得大事。 估计县尊让咱们配合,也是因为魏帅被杀,所以加了小心。既然是协助,我看小苏过去就可以了。他也当了快一年的差,也有些历练,想必这点小事难不住他。” 说完,那不良人道:“小苏,怎样,辛苦一遭?” 江摩诃觉得有理,但是又不想直接发号施令。 毕竟,苏大为租客,是县尊的座上客。他转正不良帅的事情,还想着苏大为去美言两句。这么好的天气,难得如此清闲,在公廨里消磨时间,好过奔波在外。万一苏大为因此产生不满,在那租客跟前说点坏话,那对江摩诃可就有麻烦了。 办好事难,办坏事,一句话而已。 江摩诃道:“小苏,你怎么说。” 苏大为连忙道:“江帅和大家都忙,不要坏了大家的兴致,不如就让我走一遭吧。” “行,既然如此,你去吧。 杨班头那边,你也不用理睬。只管走一趟,看看情况。如果没什么事情,就可以回来了。这种事,杨班头知道该怎么处置,你过去也就是走一个过场而已。” “卑职明白。” 江摩诃觉得,苏大为是个懂事的人,脸上笑容又多了两分。 “那卑职先告退了。” 苏大为退出小屋,返回公廨里,一把将鹿皮兜囊拿起来,斜挎在身上,顺手又抄起横刀,大步流星就走出了县衙。杨班头已经带人去了归义坊,苏大为也不敢耽搁。他在前往归义坊的路上,把小角弩取出,挎在腰间,用鹿皮兜囊挡着。 此时,归义坊白马巷口,乱成了一锅粥。 住在这里的官员在郊游回来后,发现家中遭遇了窃贼。 失窃的不止一家。 整个白马巷,十七户人家之中,有六户人家失窃。 关键是,这六户人家里,有四户都是官员。这可不是一件小事,那些失窃的官员立刻通知了归义坊的武侯。而武侯则迅速封锁白马巷,并且通知了县衙捕快。 杨班头,名叫杨义之。 他陪着狄仁杰站在巷口,笑道:“不过是失窃案,县尊未免太过紧张,何需不良人前来。似这种案子,用不得多久就能解决,左右费不得事,还劳累郎君前来。” 狄仁杰道:“我只是没见过这种场面,有些好奇,杨班头费心了。” “不碍事,不碍事。” 十几个快手进入白马巷,开始进行调查。 狄仁杰和杨义之则站在一户人家的门外,饶有兴致的闲聊着。 杨义之也知道,狄仁杰是县尊裴行俭的座上客,好像还被裴行俭委托,追查玉枕案。县尊看重的人,他自然不会怠慢。在长安县当差,杨义之深知不要得罪人。哪怕狄仁杰跟着,会让他觉得麻烦。可他还是会同意,并且不会流露不满。 “杨班头,前两日西市那桩杀人案,可有头绪了?” “啊?” 苏大为还没有来,狄仁杰也不好行动。 他随口问起前几天在西市看到的那桩杀人案,却引得杨义之愣住了。 “那天我正好在西市,看到杨班头处理尸体。” “哦,郎君说的是牛二被杀一案?” “正是。” “目前还没有什么线索。 牛二是本地一个泼皮,平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也惹了不少人。我估计,他是被人仇杀。但是到目前为止,几个嫌疑人都没有证据证明他们是凶手,所以这案情也没有什么进展。 郎君,认得牛二吗?” “倒是不认得,只不过想起此事,有些好奇。” “嗯,凶手很高明,出手也非常狠辣,一刀毙命。 关键是,那天晚上下雨,所以很多线索都没掩盖。我现在也只能大海里捞针,慢慢寻找线索。” “一刀毙命?这是个高手啊。” “郎君,此话怎讲?” 狄仁杰哈哈一笑,道:“这两日我翻阅卷宗的时候,于偶然间看到了牛二被杀一案的记录。此人孔武有力,精通角抵,身手不弱。当天晚上,据他的同伴说,他并未吃太多酒,也就是说,他离开酒肆的时候,是处于清醒的状态,对不对?” “正是。” “如此情况下,被人一刀毙命。 那凶手的身手,一定比他高明许多。而且他身上财物并未丢失,也就说明,凶手不是图财害命。不是图财害命,且凶手是个高手……不妨从他过往恩怨着手,查一查,说不定会有线索。也许,他曾得罪了什么人,才使得凶手对他下如此毒手。” “嗯。郎君言之有理。” 两人正交谈,苏大为匆匆赶来。 “阿弥,怎么是你来了?” “江帅另有公干,衙门里也没有其他人,所以让我前来配合杨班头。” “另有公干?” 杨班头嘴角一撇,露出嘲讽之色。 江摩诃是什么人?他杨义之最清楚不过。 白马巷报案之前,杨义之还看到江摩诃几个人躲在小屋里耍钱。估计啊,正在兴头上,所以派个瓜怂过来应付了事。不过这样也好,他不会去拆穿江摩诃,免得日后不好见面。派个瓜怂来,也省的碍事。他可不想有不良人来抢他风头。 “你,在这里,陪着郎君转转,我还要去查案。” “卑职明白。” 杨义之又向狄仁杰告了声罪,匆匆离去。 见杨义之走远,狄仁杰道:“阿弥,接下来怎么做?” “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魏帅留下来的线索,只有白马巷这个地名。若是不良人直接闯进来搜查,很可能会激怒住在这里的官员。所以我想要一个名头,可以光明正大过来。一来可以避免打草惊蛇,二来能避免这边官员的不满。我们这些人,可是惹不起他们。” 狄仁杰微微一笑,露出赞赏之色。 “既然如此,那咱们走吧。” 苏大为和狄仁杰两人一前一后,装作没事人一样,挨家挨户的勘查。 “这家是马参军的家,丢了一盒首饰。” “这家,是大理寺张司直的住处。他今日在大理寺当值,所以本人并不在这里。” “这家姓孙,是本地人氏。” “这一家……咦,这一家是做什么的?” 狄仁杰走在前面,苏大为跟在他身后,挨个介绍白马巷的住户。 此前,赵家铺子的掌柜给了苏大为一个详细的名单,白马巷的住户都在那名单上。 可是,当他们走到白马巷巷底的一户人家门前时,苏大为突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赵掌柜给我的地图上,没有标记这户人家啊。” “会不会是他忘了?” “我不知道,可能是吧。” 狄仁杰想了想,转身朝路边的一个武侯招了招手。 那武侯一愣,忙快步走上前来,躬身道:“郎君有何吩咐?” “这户人家,你认识吗?” 武侯看了一眼那紧闭的大门,想了想道:“这户人家姓白,好像是高句丽人,主要是经营药材。他一年之中有大半年时间是在外面进货,家里只有一个老奴,也是高句丽人。 不过他又聋又哑,平日里也很少出门,估计还不知道这里发生了窃案吧。” 狄仁杰眉心一蹙,扭头看向苏大为。 高句丽人?又聋又哑? 苏大为沉吟片刻,朝狄仁杰,点了点头…… 第二十章 高句丽奴 Duang,Duang,Duang! 武侯上前砸门,声音很大。 白马巷的房舍结构和济度巷有很大不同。 住户多,巷道深,所以大多是临街建房,庭院则在后面。 这也使得白马巷的房舍不似济度巷那样,就算没有人开门,也可以从越过院墙看清楚状况。 “没人?” 武侯那么大力敲门,里面却没有动静。 倒是杨义之被惊动了,走过来问明情况后,上前又敲了两下门,还是没有动静。 “刚才问过了,这里的高句丽老奴又聋又哑,从不和周围邻居接触。 不过据旁边邻居说,今天没见他出门。估计是听不见,所以……要不,咱们把门撞开?” 杨义之犹豫了一下,向狄仁杰看去。 “撞开。” 狄仁杰回答很干脆。 杨义之立刻后退一步,朝武侯一摆手。 那武侯也后退两步,大吼一声,向大门撞去。 可就在这时,门却开了。 就见武侯脚下踉跄着,扑通就摔在地上,嘴里不停惨叫。 一个头发灰白的老人站在门口,看了看地上的武侯,又看了看杨义之等人,露出疑惑表情。 他比划着收拾,咿咿呀呀发出声音。 看那样子,他很生气。 一名快手见状,立刻上前,比划手势道:我们是衙门里的差役,隔壁发生了窃案,所以我们想找你问问,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亦或者看到什么可疑的事情? 想要做快手,可不容易。 特别是在长安,鱼龙混杂,且有各种各样的人生活在这里。 苏大为的记忆当中,他也会哑语,而且还能说西域话。只是在这种场合,他不宜出头。办好了得罪人,杨义之会认为他在炫耀;办砸了,那他就是一个背锅侠。 所以,他站在狄仁杰的身边,为狄仁杰翻译手语。 狄仁杰看了他一眼,轻声道:“你觉得,我不懂吗?” “大兄还懂手语?” 狄仁杰哼了一声,没有回答,而是看着那老人比划。 我今天身体不舒服,所以吃了点药,在屋里休息,没有出门。 我没有看到可疑的人,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如果不是你们敲门,惊动了我房间里的仲翁,说不定我还躺着呢。 他这样一说,倒是能解释清楚,为什么会来开门了。 “既然如此,那咱们走吧。” 杨义之对一个又聋又哑的老人没什么兴趣,转身就要走。 忽然间,狄仁杰道:“杨班头,这老人家既然一直在屋里休息,说不定那贼人经过时,他没有留意。既然来了,那就检查一下。至少,也能保证他的安全不是。” 那言下之意是说:说不定那贼人就躲在这里。 苏大为诧异看了狄仁杰一眼,有些疑惑。 杨义之则想了想,道:“郎君言之有理。” 武侯再次上前,冲老人比划。 而苏大为则低声道:“大兄,有什么不对吗?” “他不聋。” “啊?” “聋人,有聋人特有的接触方式,而他却没有。 虽然他手语很熟练,但我能看得出来,他能听得出来。我在老家时,曾因好奇聋哑人的生活方式,所以专门去观察过聋哑人。他装得很像,但是别想骗过我。” “大兄,厉害。” 苏大为忍不住称赞了一声,目光再一次落在了那老人的身上。 他,看上去普普通通,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佝偻着身子,整个人有气无力,好像真如他所说,身子不舒服。突然,那熟悉的眩晕感涌来,苏大为的身子轻轻一晃。眉心,好像要被撕裂了一样,剧痛无比。 苏大为心里一惊,下意识扶住了墙。 只是,眼前的老人却变了,脸上的皱纹消失,容貌也发生了变化。 那是一个形如骷髅般的活死人,有点影视作品当中的丧尸,但是比之丧尸更加可怖。 苏大为下意识后退一步,撞在了狄仁杰的身上。 “阿弥,怎么了?” 老人,又变回先前那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这时候,杨义之带人已经检查了房舍,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郎君,咱们走吧。” 说着话,他带着人就走出房舍。 狄仁杰疑惑看着苏大为,觉得苏大为好像有点不对劲。 他正要开口回应杨义之,苏大为却突然挣脱了他的手,踏步向前扑去,同时仓啷拔出横刀,恶狠狠向那老人砍去。 “阿弥,你干什么?” “苏大为,你怎敢放肆。” 狄仁杰和杨义之同时开口,而那老人,则露出惊恐的表情,眼睁睁看着苏大为手中的刀向他劈来。他看上去不知所措,也没有闪躲,只呆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不过,苏大为却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不屑。 苏大为心里冷笑,横刀力劈华山,刀势凶猛。 一弧刀光掠过,隐隐有风雷声响。他重生近一载,在保持了自己记忆的同时,也消化吸收了苏大为原来的记忆。这苏大为年纪不大,但却是从小习武,刀法纯熟。他的刀法,并不复杂,也算不得精妙,是大唐军中最为普及的一种刀法。 刀法名为天策八法,据说是太宗皇帝所属玄甲军中将士传承。 所谓天策八法,就是刀的八种基本使用方法:扫、劈、拨、削、掠、奈、斩、突。 后经高人提炼,把这八种使用方法融合在一处,是一种实战刀法。 刀势大开大阖,凶猛至极。 苏大为从八岁开始学习,到他重生,近十年光景,这天策八法早已经融入他的血脉。加之他身手敏捷过人,令杨义之等人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出刀。 刀锋,越来越近。 横刀上那云箓似的纹路,泛起一抹清光。 老人一开始并不害怕,认为苏大为是在虚张声势。 可很快的,他就发现,苏大为似乎并不是吓他,而是真的想要杀他。 最重要的是,那横刀似乎有一种奇异的力量,让他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恐惧。眼看着横刀就要砍在他身上的一刹那,老人再也不敢迟疑,口中发出一声历啸,唰的就闪躲开去。 杨义之此时,刀已出鞘。 他正要上前阻拦苏大为,老人口中的历啸声,却让他心里一颤。 紧跟着,那老人敏捷的身手,完全不像一个身体不适的老人,甚至比年轻人还要灵活。 什么情况? 杨义之心里一动。 那一边,苏大为厉声道:“老家伙,你不是身体不好吗?” 老人没有回答,如猿猴般一个后空翻,就往屋里跑去。 苏大为也不犹豫,仗到闯入屋中,向那老人追去。 “给我拦住他。” 杨义之这时候怎还不清楚,他被老人给骗了。 关键是,他是在县尊座上客的眼前给骗了,偏偏还被不良人看出破绽。长安县三班快手的脸面,都被他丢尽了。别说狄仁杰为他美言,弄不好县尊会对他不满。 “班头,拦哪个?” 有快手上前,疑惑问道。 “混帐东西,当然是那个高句丽人。” 杨义之恼羞成怒,厉声呵斥。 然后,他对狄仁杰道:“郎君请后退,待我抓了那狗贼,再与郎君告罪。” 狄仁杰这时候,也有点懵。 他看出那老人不是聋人,却没有想到,苏大为竟然因他一句话,真的就冲上去。 嗯,他觉得,苏大为之所以动手,就是因为他的缘故。 “杨班头,小心。” 狄仁杰拔剑出鞘,警惕盯着房间大门。 就听屋内传来两声金铁交鸣声,紧跟着蓬的一声巨响,临街的一面墙被撞开了一个窟窿。一道人影冲出来,在地上滚了两滚,翻身而起,顺势挥舞八尺陌刀。 两个临近的武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呆了。 当刀光临体刹那,两个武侯齐声尖叫。 只是,那陌刀刀势凶猛,没等尖叫声落下,两蓬鲜血冲天而起,两颗人头飞出。 尘土散去,露出那人影的面目,正是那个高句丽老人。 他看上去不再是先前那副有气无力的模样,胸口有一道伤口,只是从伤口处流淌的并非鲜血,而是一种黑色,泛着一股臭味的液体。他发髻蓬乱,手持一口陌刀。陌刀重约二十斤上下,刀口泛着蓝光。 “破邪刀,你是玄甲卫?” 老人脸上,再无先前死气沉沉的模样。 他的面孔扭曲,身体剧烈的颤抖,周身隐隐有一股黑气旋绕。 苏大为从屋中跳出来,看到老人的模样,也吓了一跳。 “狗贼,竟敢杀我的人?老子今日定要让你血债血偿。” 杨义之怒吼一声,提刀就扑上前。 手中横刀一振,踏步一刀劈出,正是少林刀法中的劈山式。 自十三棍僧救秦王后,少林的地位日益高涨,也引得不少人投入少林门下习武。 杨义之身材高大,刀势凶猛。 老人却是浑不在意,口中发出如野兽般的嘶吼声,陌刀横在身前,铛的一声就崩开了杨义之的横刀。巨大的力量,生生把杨义之掀翻在地。他一个懒驴打滚,翻身而起,就准备再次出手。可是,当他站起来的瞬间,却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 老人的皮肤裂开,眨眼间化作一个两米多的巨人。 他的脸,发青,且有些腐烂。 身上披着一件铁甲,恍若自地狱中出来的厉鬼,披散着头发,腾身跃起,扑向苏大为…… 第二十一章 千牛备身 “阿弥,小心,这是高句丽鬼兵。” 狄仁杰绝没想到,局面会变成这样子。 原本只是想弄清楚,令魏山丧命的情报究竟是什么。 可是没有想到…… 如果早知道会是这样子,他绝不会冒然行动,而是会请裴行俭出面,请出太史局。 苏大为面沉似水,露出前所未有的凝重表情。 他听到了狄仁杰的提醒,但已经来不及做出闪躲了。 这家伙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快到即便苏大为已身手敏捷,相比之下仍略逊三分。 身后,是残垣断壁,无路可退。 苏大为心一横,横刀一领,使出天策八法中的突字诀。面对对方那凶猛的攻势,他不退反进,迎着对方就冲上去。横刀在半空中一挑,就听铛的一声响,就被陌刀崩开。 这家伙力气,好大! 苏大为表情微微有了变化,横刀被荡开,却顺势一抹。 铛! 又是一声响。 刀口从对方身上铁甲掠过,迸溅出火星四射。 与此同时,那怪物跨步横移,狠狠撞在了苏大为的身上。 苏大为就觉得,好像被一辆飞驰而来的卡车撞到一样,在半空中翻了两圈,砰的摔在地上。全身的骨头都好像散架了,躺在地上,一时间竟没有办法站立起来。 怪物见状,大笑两声,迈步扬手就是一刀。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剑光飞掠,拦住了怪物手中的陌刀。 狄仁杰持剑手的虎口都裂开了,鲜血淋淋,只能勉强握住剑。 “大兄,这家伙力气很大。” “你现在才说?” 狄仁杰破口大骂,转身就想跑。 只是,他的速度快,怪物的速度更快。 就见他腾身一步迈出,陌刀力劈华山,挂着一股风声,呼的就砍下来。 吓得狄仁杰忙一个就地十八滚,才堪堪躲过了怪物这势大力沉的一刀。身上沾满了灰尘,贴身的汗衫,已经被冷汗湿透。只这么电光火石间的交锋,狄仁杰就觉得,自己在生死线上打了个转。眼见那怪物提刀再次上来,他的脸色也变了。 “大兄,趴下。” 身后,传来了苏大为的喊声。 狄仁杰来不及细想,下意识往地上一趴。 一枚弩箭几乎是贴着他的后背掠过,唰的一下就射向了怪物。 那怪物正高举陌刀准备取狄仁杰性命,哪知道弩箭快如闪电。加之距离又近,令他根本来不及闪躲。啪的一下,弩箭直接就贯穿了他身上的铁甲,没入身体。 一股白烟,从伤口冒出。 怪物的眼睛陡然瞪大,厉声吼叫道:“破邪弩!” 他嘬口发出一声历啸,转身就腾身而起。 巨大的身体,还披着残破铁甲,竟好像一只猿猴般,噌的就窜上了屋顶。 狄仁杰扭头看去,就见苏大为手里拿着一把角弩。 苏大为也愣住了! 他没想到,这角弩竟然有如此神效? 破邪弩?还有怪物先前说,他手里的横刀做破邪刀?名字听上去好像怪怪的,但似乎另有来历。这角弩和刀,都是他那个便宜老爹苏三郎苏钊留下来的遗物。 对了,狄仁杰刚才说它是什么来着? 高句丽鬼兵! “阿弥,愣着干什么,快去抓住它。” 苏大为激灵灵一个寒颤,立刻清醒过来。 手里的角弩,还有横刀似乎都可以克制那怪物。 如果让它跑出去,那副样子,少不得要引发长安的混乱。 他没有多想,垫步拧腰,噌的窜上了房顶,朝着那怪物逃跑的方向追去。 怪物奔跑的动作很奇特,好像一只猿猴。苏大为原本就是一个跑酷爱好者,这房顶上的追击,让他有一种回到穿越前的感觉。他一边奔跑,一边从挎兜里取出一支弩箭,重又上弦。这怪物的力气很大,身手有敏捷,手中陌刀也站了便宜。 如果近战,苏大为不确定能占到便宜。 所以,角弩反倒变成了最为合适的武器。 两人一个跑,一个追,眨眼间就来到了十字街。 怪物那可怖的样子,引得街上的百姓一连串的尖叫。大家都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以至于四散奔逃,令场面变得十分混乱。怪物纵身跃下屋顶,挥舞手中陌刀。 来不及闪躲的人,被他劈翻在地,倒在血泊之中。 苏大为见状,不禁红了眼。 怪物是因他而现了身,如今在光天化日下,大开杀戒,伤害无辜之人。 他也不及多想,纵身从屋顶跃起。身体在半空中一个空翻,扣动机括,弩箭唰的一下子射出,正中那怪物的后背。弩箭再一次破开了铁甲……似乎,怪物身上那厚厚的铁甲,根本无法抵挡住苏大为手里的弩箭。它惨叫一声,转身就跑。 苏大为在地上滚了一圈,翻身站起。 他再次装上一支弩箭,朝那怪物追去,大声喊道:“怪物,伤你的人是我,有种别跑。” 只是那怪物似乎真怕了他的角弩,根本不理苏大为,眨眼间就到了坊门前。 坊门口,乱成一团。 一辆马车横在坊门口,车夫已经不见了踪影。 武侯和坊丁都不在,那怪物见马车挡住了路,立刻挥刀。 轰隆,马车被一刀劈成了两半,倒在地上。 从车厢里,传出一个女孩儿的哭声。怪物闻听,立刻举起大刀,准备落下。 “怪物,这里。” 苏大为大吼一声,单手举起角弩。 啪,弩箭飞射而出,正中那怪物的肩膀。 接二连三受伤,怪物终于失去了理智,怒吼一声,提刀转身冲向苏大为。 此时的苏大为已来不及装上弩箭,他把角弩一扔,双手紧握横刀,瞪大了眼睛,口中发出一声如雷巨吼,迎着那怪物的大刀就扑了上来。铛,铛,刀口交击,火星四溅。伴随巨响,苏大为双手虎口迸裂,脚底下踉跄着,一屁股就坐在地上。 那怪物见苏大为倒地,顿时兴奋起来。 它咧嘴,露出狰狞笑容,大步上前,一刀劈向苏大为。 而苏大为此刻双臂发麻,根本使不上力气。 眼看着大刀落下,他突然间有一种莫名的平静感,丝毫没有感觉到死亡的恐惧。 就这样,结束了吗? 母亲柳娘子的身影,浮现在了面前。 重生后的三个月,柳娘子衣不解带的守在他身边。他前世是个孤儿,从未感受过母爱。可是在那三个月里,他真的感受到了,柳娘子对他那种,无私的关爱。 我要是死了,阿娘会不会很伤心? 不,我不能死! 苏大为瞪大了眼睛,口中发出一声怒吼。 一种神奇的力量,在身体内涌动,令他瞬间恢复过来。 眉心处,很烫,好像有一团火在烧。 伴随着苏大为的吼声,怪物的行动,一下子变得缓慢了,还有那女孩的哭声,也变得模糊许多。 苏大为呼的站起来,双手握刀,扑向怪物。 与此同时,他隐约间听到一连串的怒吼声传来。 “长安帝都,诡异焉敢猖狂?” 弓弦声响,两道寒光在空中掠过。 怪物的反应好像变得很迟缓,眼见寒光飞来,它居然没有闪躲。 噗,噗! 两支利箭,穿透了怪物的身体。 那怪物仰天一声凄厉吼叫,转身想要逃跑。 可这时候,苏大为已经到了它身边。横刀带着一抹弧光从怪物的胸口没入。它身上的铁甲,顿时粉碎。苏大为双手握刀,大吼一声,把手中刀一转,而后拔出。 一蓬鲜血喷涌而出,喷的苏大为浑身是血。 他跌跌撞撞的往后退,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 而怪物的身体也扑过来,一下子把苏大为压在了地上。 两个身穿玄甲的武士,出现在了怪物的身体旁。 苏大为觉得,似乎一切又恢复了正常。女孩的哭声,四周百姓的尖叫声,脚步声,纷至沓来。 全身的力气,都好像被抽光了似地,他躺在地上,连指头都不想动一下。 若非身上怪物太重,而且还有一股子臭味,苏大为说不定连话都不想说上一句。 “谁帮我一下,把它挪开。” 两个玄甲武士相视一眼,其中一人走上前,把怪物的尸体翻开。 “你是什么人?” “长安县不良人,苏大为。” 苏大为总算是松了口气,有气无力回答道。 那玄甲武士点点头,不再理他,转身查看怪物的尸体。 这时候,杨义之、狄仁杰带着人也跑了过来。 “你们是什么人?” “左领左右府千牛备身,李大勇。” 另一名玄甲武士迎上前来,大声道:“从现在开始,此案由左领左右府接手。” 杨义之心中不喜,想要开口争辩两句。 老子死了好几个兄弟,你上来一句话,就要接手?好吧,你左领左右府是十二卫四府之一,来头的确不小。可事情发生在长安县,我又怎可能让你接手此案? 李大勇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沉声道:“事关诡异,此事非长安县可以处置。 你的功劳,一分都不会少,到时候自有人向贵县说明情况。但是现在,此案由我们接手。” 功劳不会少? 你们会向县尊解释? 杨义之一听这话,也就不吭声了。 这时候,两个仆人模样的人,跑了过来,从破碎的马车车厢里,抱出一个女童来。 与此同时,一队人马进入归义坊,迅速封锁了十字街。 几个魁梧壮汉,上前把怪物的尸体抬起来,放到了马车上…… 李大勇则走到了苏大为面前,手里拿着他刚才丢在地上的角弩。 他上上下下打量苏大为,半晌后才沉声问道:“你身上,为何有破邪弩和破邪刀?” 第二十二章 人情比天大 三月三,上巳节。 这本是一个射燕司蚕赏桃花,曲水流觞赠香草的美好时光。 新帝李治,这一日也带着王皇后和萧淑妃饮宴禁苑,心情十分舒畅。那料想到,诡异突然现身长安里坊,还造成了十数人的伤亡。消息传来,令李治心情顿时变得有些烦躁。他很快下旨,命长安、万年两县配合金吾卫,加强长安治安。 同时,他又紧急召见太史局太史令李淳风,在宫中密议许久…… 天,已经黑了。 金吾卫的公廨里,灯火通明。 狄仁杰看似悠闲坐在一边,捧着一本书在翻阅。 而苏大为则老神在在,闭目凝神休息。 杨义之显得很烦躁,在屋中徘徊。他几次想要开口,只是见狄仁杰两人都不开口,也只能强忍着心里的躁动,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但是,他始终无法静下心。 “郎君,咱们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走?” 狄仁杰抬起头,笑道:“杨班头不必着急,金吾卫让咱们待在这里,而非投入大牢,说明事态并不是特别严重。长安乃是帝京,诡异横行里坊,终究不是一件小事。往小里说,这是妖孽出没;往大里说,这次的事情,很可能已京东圣驾。 圣上需有旨意来安抚百姓。 长安县和金吾卫,也需要进行交涉。 对了,还有那几个千牛备身,左领左右府也牵扯进来,三方坐下来总要掰扯一下才是。等等吧,不会太久……这件事最有可能的结果,就是大事化小,不了了之。” “咱们,不会受牵累吗?” “非但不会,说不定还会有意外之喜呢。” 杨义之听了这番话,总算是平静下来。 一旁,苏大为睁开了眼睛。 他看了看杨义之,又扭头向狄仁杰看去。 “阿弥,你有事情要问?” “高句丽鬼兵,究竟是什么东西?还有,它几次说我是玄甲卫,又是什么来头呢?” 苏大为声音不大,杨义之并没有听见。 狄仁杰放下了书本,往苏大为身边凑了凑。 “此事,我也是在老家时,听一个曾参加征讨高句丽之战的老兵说过。 前朝隋炀帝杨广一征高句丽时,在辽东城外与高句丽人的那一场大战,你可曾听说过?” 苏大为一怔,点头道:“我知道三征高句丽,但辽东城大战却不清楚。” “那场大战,杨广手下两员大将麦铁杖、钱世雄皆战死疆场。也就是那场大战,高句丽鬼兵,第一次出现在战场之上。据说,这些鬼兵身高力壮,力大无穷,且刀枪不入。他们就是一群杀戮机器,在战场上所向无敌,令隋军当时伤亡惨重。 统帅鬼卒者,名叫乙支文德。 之后隋炀帝又两次征讨高句丽,专门请了龙虎山第十一代天师张通玄出山,才算是镇压了高句丽鬼兵。只是由于当时杨玄感之乱,以及后来天下大乱,使得隋炀帝最终无功而返。在那之后,高句丽鬼兵就没了消息,似乎已不复存在一样。” “那……” “我原本以为那是个传说,可没想到,竟然真的见到了。” “大兄,你就能确定,那是鬼卒,而非诡异?” 狄仁杰露出心有余悸之色,道:“我曾听那老卒详细描述鬼卒模样,所以今天看到那鬼兵之后,立刻就回忆起来。那鬼兵的样子,和老卒描述的几乎是分毫不差。” “可是,鬼卒怎会在长安出现?” “这个嘛……” 狄仁杰苦笑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我只是从老卒口中听说了鬼卒存在,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任何相关讯息。乙支文德在三十多年前就已经死去,之后顺奴渊盖苏文接掌大对卢之位,乙支文德的后裔就再无任何音讯。唯一确定的是,渊盖苏文并不掌握鬼兵,否则天可汗征讨高句丽时,又一次清楚张通玄天师随军,但是却没听说遇到过高句丽鬼兵。” “也许遇到了,却不为人知?” “有可能!” 狄仁杰连连点头,表示赞同苏大为的观点。 “那玄甲卫又是什么?” “这个我就真不清楚了。” 狄仁杰摇头道:“我也是第一次听说玄甲卫。从名字上推断,莫非和当年天可汗的玄甲军有关系?” 连狄仁杰都不清楚,估计其他人也可能了解太多。 苏大为深吸一口气,没有再追问。 这时候,倒是狄仁杰开了腔,“对了,那个千牛备身说的破邪弩和破邪刀,又是怎么回事?” “大兄,这你可问住我了。” 苏大为道:“那是家父留下来的遗物,说实话,我都不知道那刀和弩,还有这名字。” “可我以前,没见你带过弩啊。” “我只是觉得,这次会有凶险,所以才翻出来。” 和狄仁杰交流,必须要加小心。 如今的他,还不是未来那个神探,但那种好奇宝宝的性子,已经表露无遗。 “大兄,咱们要待到什么时候?” “再等等吧,相信不会拖得太久。” 狄仁杰语气很平淡,可苏大为能感觉得出来,他内心里并不平静。 也难怪,才来长安了几天,就遇到了这种事情。他是来长安读书求学,不成想惹来了诡异出没。这件事,会不会影响到他求学的事情呢?估计,狄仁杰也很担心。 杨义之把一盘樱桃都吃完了,瘫坐在一边,打起了瞌睡。 就在这时,脚步声响起。 “杨班头!” 苏大为忙唤了一声。 “好像有人来了。” 杨义之忙坐好,向外张望。 就见一个三旬上下的男子,在两个金吾卫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狄仁杰一见来人,忙迎上前,道:“二哥,怎把你也惊动了?” 裴行俭苦笑一声道:“怀英,你们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我又怎可能装作不知道呢? 连圣上都惊动了,还下旨敕命长安和万年两县,从即日起,要和金吾卫精诚合作。你不用担心,这件事和你们无关。陛下圣命,认为你们铲除诡异,是大功一件。但此事不得宣扬,所以也不会公布你们的名字。而且,你们也要严守秘密。” 这怎么严守秘密? 日间归义坊那么大的动静,有不少人都看到了那鬼兵行凶,要怎么严守呢? 苏大为不禁晒然,但是却不好说什么。 毕竟,裴行俭是县尊,而且是长安县县尊,正经的七品官。而他,只是长安县治下的一个不良人,根本不入流。他要是冒然开口,说不定还会惹得裴行俭不快。 “二哥放心,我知晓轻重。” “好了,你们两个,可以走了。” 裴行俭刚才看似是对狄仁杰说,实际上也是警告苏大为和杨义之。 “之后,朝廷会有赏赐,只要你们能管好嘴巴。 怀英,你留下来,一会儿和我一起回县衙,我还有事和你商量。杨义之,你去带上你的人,记得本官刚才说的那些话……嗯,大家这一次,都做的非常出色。” 杨义之闻听,顿时喜出望外,连忙拜谢。 苏大为则略显犹豫,迟迟没有动。 裴行俭眉头一蹙,露出不快之色。 他正要开口,却被狄仁杰拦住。 “阿弥,你还有事吗?” “能否帮我问问,我的刀还有弩,可不可以还给我?那是家父留给我为数不多的遗物。” 狄仁杰拍了拍苏大为,然后转身来到裴行俭身边,低声耳语几句。 “他,就是苏大为?” “嗯。” “那破邪刀和破邪弩,被李大勇拿走了。” “这怎么可以?”狄仁杰有些不快,道:“就算他是千牛备身,那刀弩是阿弥父亲留下的遗物,他怎么可以拿走呢?” “这个嘛……” 裴行俭想了想,道:“此事牵扯左领左右府,我也不好插手。 据那李大勇说,那刀弩是左领左右府的专属武器,所以我也不好过问。” “他胡说八道,当我是三岁孩子吗?” 狄仁杰道:“他千牛备身配的是千牛刀,阿弥的刀是横刀,怎么就成了左领左右府的专属武器?如果按照他这种说法,那岂不是十二卫四府所持武器,都要归属他左领左右府吗?” “嗯!” 裴行俭点点头,“怀英言之有理。” “二哥,这次的事情,阿弥是为了帮我才被卷进来。 如果因为这样,而让他损失了父亲的遗物,那我岂不是要一辈子愧疚?所以,你一定要帮我。” 裴行俭,犯起了难。 这件事牵扯到十二卫四府,说实话,他并不想为了苏大为,却和对方纠缠。 “二哥,你帮我,我一定会帮你找回玉枕。” 狄仁杰见裴行俭还犹豫,一咬牙,做出了承诺。 裴行俭看了他一眼,沉吟片刻后,道:“李大勇我不熟,但他父亲,和家父熟悉。” “他父亲就是丹阳郡公,李客师。” “是他?” 裴行俭道:“我明日派人去找丹阳郡公说明情况,相信若李郡公出面,应该能讨要回刀弩。” 狄仁杰这回,感觉着有些头疼了。 他刚才和裴行俭保证,说实话是一种威胁。 你让我破案,结果我找人帮忙,为了破案却丢了祖传之物,你要不帮我,不够意思。 可现在,把李客师扯进来…… 狄仁杰觉得,如果裴行俭这么做了,那人情可就大了去。 他必须破了玉枕案,否则的话,他也没办法向裴行俭交代。 这一时间,狄仁杰压力骤增。他沉吟片刻,抬起头,轻声道:“那就拜托二哥了。” 第二十三章 韩终 李客师,李药师之弟,幽州都督,丹阳郡公,是太宗皇帝一朝的重臣。 李药师就是大唐军神李靖,李客师的地位自然可见一斑。高宗李治登基以后,李客师就致仕了。按道理说,他虽然已年过七旬,却身体康健,耳聪目明。能持弓纵马狩猎之能,有力搏狮虎之力,堪称是当代廉颇。谁都没想到,他竟然会辞官。 辞官之后的李客师,就居住在长安城外,昆明池南。 按照他的说法,之所以辞官,是因为兄长李靖过世,让他十分悲伤,不忍再居长安。 李治曾劝过他,长孙无忌、褚遂良也劝说过他,李客师却态度坚决。 “我怎么记得,李郡公膝下只有四子,并无李大勇其人?” “李大勇是李郡公幼子,据说自幼能通鬼神,身体羸弱,差点夭折。后来李卫公出了个主意,把他送去了峨嵋山。一直到二十多才回长安,然后就成了千牛备身。 我听人说,李大勇性情古怪,不太喜欢和人接触。 就算他四个兄弟,也和他不算亲近,所以在京中知道他来历的人,可说是屈指可数。” 裴行俭在这种事情上忽悠狄仁杰。 狄仁杰在拜托了裴行俭后,就回到了苏大为身边,“阿弥放心,县尊会为你讨回刀弩,你不必担心。天已经不早了,你先回去吧。告诉洪亮,我今晚留宿县衙。” “那我先走了!” “等等。” 裴行俭突然又喊住了苏大为,取出一枚腰牌给他。 “刚才你要是随杨义之走也就罢了,现在你一个人出去,戴上腰牌,免得被金吾卫误会。” “多谢县尊。” 苏大为躬身接过腰牌,退出公廨大门。 裴行俭给他的腰牌,有些古怪,呈淡金色,入手有一种微微的暖意。 苏大为把腰牌挂在了腰间,大步流星离开了金吾卫。 此时,天已经彻底黑了。各坊的坊门已经关闭,长安大街上,变得格外冷清。 一个人行走在如此冷清的大街上,难免会心生恐惧。 好在,今晚长安巡逻的金吾卫较之往日多了不少,一路走过来,他遇到了六队金吾卫。每一次遇到金吾卫,都要查验一次腰牌。苏大为觉得,那些金吾卫看他的目光,总透着一丝丝的怪异。只是他不清楚原因,只能对着金吾卫,赔笑不停。 回到崇德坊,已是夜半。 苏大为持腰牌叫开了坊门,总算是顺利进入其中。 与长安大街上的冷清相比较,里坊内的街道,显得热闹许多。 一些临街的酒楼还在营业,虽不是大张旗鼓,但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的丝竹之声。 醉生梦死? 或许也算不上。 只是这长安人的心真大,日间归义坊发生那么大的事情,还有人半夜出来寻欢作乐? 亦或者…… 苏大为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 他旋即抛开这些杂念,快步赶回济度巷。 柳娘子没有休息,洪亮也没有睡,而是陪着柳娘子在小院里说话。 黑三郎的吠叫声打断了两人的交谈,柳娘子抬头看去,就见苏大为迈步走了进来。 “阿弥,你可回来了!” 柳娘子看到苏大为,顿时松了口气。 洪亮则迎上前道:“阿弥,我家郎君怎么不见?” “大兄去县衙了,他让我告诉你,今晚他会留宿县衙,让你不必担心。” “那就好!” 洪亮也松了口气。 他看着苏大为,嘴巴张了张,但最终还是没有再说什么。 “大娘子,阿弥既然回来了,那我就先去睡了。” “好好好,快去休息吧。” 柳娘子目送洪亮回屋,才拉着苏大为,上下打量一番后,道:“吃过晚饭没有?” “还没呢,从晌午到现在,一点都没吃,快要饿死了。” “娘给你留了炊饼,你先吃些垫垫肚子,明天娘再给你做好吃的。” “好!” 柳娘子进厨舍忙碌,而苏大为则关上了院门。 他拍了拍黑三郎的脑袋,然后洗手,回屋,换了一身衣服,才回到了正堂。 桌子上摆放着一笸箩炊饼,一盘熏肉,还有一碗热腾腾的面汤,两碟腌制的小菜。 “娘,吃不了这么多。” “能吃多少吃多少。” 柳娘子在一旁坐下,看着苏大为。 苏大为也不客气,坐下来就是狼吞虎咽。 “娘,你看着我作甚?” “阿弥,娘听人说……今天归义坊那边撞邪了?你这么晚回来,是不是因为这个?” “什么撞邪,不过是有人装神弄鬼罢了。” “不是撞邪吗?” “当然不是,我当时就在现场。” 柳娘子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道:“我就说嘛,这光天化日之下,邪崇怎敢出没?” 它们,真敢出没! “娘,你听到了什么?” “我听坊正说,是有人装神弄鬼的闹事。 可是有那么一些长舌妇,非说是撞邪……我跟你说啊,对面道德巷的崔寡妇,整日里胡说八道。 对了,说起崔寡妇,娘倒是想起了一件事。 那长舌妇虽说是个碎嘴子,但有的话也没有说错。 阿弥啊,你已经十八了,是时候给你寻个亲事。你有没有可心的人?若是合适,娘帮你找媒人去说。” 这话锋转的太快,差点就闪了苏大为的老腰。 他正喝着面汤,顿时呛得喷出来。 “娘,你都说了,我才十八,还没有成人呢。” 唐代,二十成人。 当然了,大多数时候,男人十四五六就可以视为成人。这种事情,关键还是要看家世。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似苏大为这种十八岁就开始做不良人,算不得奇怪。 但是就唐律法而言,此时的苏大为,正是少年。 “怎么没成人,你当差都快一年了!再过两月,你可就十九了,是时候娶个老婆了。” “娘,我现在还没有想这些。” “我知道你没有想,但是娘要为你想啊。 你那死鬼老爹如今也不知道葬在何处,他若是在家的话,娘才不会操心这些事情。可你老爹不在了,娘就得要为你打算。早早成家,有了孩子,娘也能放心了。” 前世,苏大为没有遭遇过这种事情。 但他听朋友说过被催婚的惨状,所以一直很好奇。 现在,他终于体会到了! 可我才十八岁,我还是个孩子,还没有浪起来,你就让我结婚生孩子? 苏大为能体谅柳娘子的苦心,但却万万无法接受。 “娘,这个事情,急不得。 我以后会注意,若是有可心的人,一定告诉你。”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柳娘子态度很坚决,毫不留情就镇压了苏大为的小心思。 “这个事,你别管了,明天我去找崔寡妇。 那长舌妇嘴巴虽说碎,但也还算可靠。我问问她,看她那边有没有什么合适对象。” 惹不起,惹不起! 你说人家是长舌妇,扭头又要找人家帮忙? 苏大为哭笑不得,三口两口把面汤喝完,然后站起身来。 “娘,我吃完了。” “吃完了,赶快去洗洗,睡吧。 这里我会收拾,你不用管了。” 柳娘子一脸嫌弃,把苏大为赶走了。 苏大为也没有客气,先去水井边上打了盆水,冲洗了一下,然后换了干爽的衣服回屋去了。 这年月,还没有浴池。 如果要洗热水澡的话,就要生火烧水,少不得麻烦老娘。 可总是凉水澡……倒也不是不适应,只是有点不舒服。什么时候可以在自家泡澡呢? 苏大为有些怀念前世泡澡堂的日子。 有些事情,只有在失去了以后,才能体会到珍贵。 不行,为了洗热水澡,我一定要努力才行……只是,该怎么做才好呢? 苏大为回到屋里,躺在床上,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他倒是有一些想法,但实施起来,却需要有金钱作为支持。没钱,真的是寸步难行。他的收入,再加上母亲的劳作,在长安生存问题不大,但却撑不起他的想法。 嗯,回头去找找周良,催他一下才是。 对了…… 苏大为突然想起一件事情。 吕掌柜埋在大慈恩寺工地里的东西!也许,那并不是吕掌柜,但也差不多。反正是他神神秘秘埋在大慈恩寺的那个包裹,里面藏着什么?有机会,应该去看一下。 屋外,传来柳娘子关门的声音。 黑三郎呜咽两声后,也就没了动静。 庭院里,旋即陷入了寂静。 皎洁的月光,自窗户里照进来,洒在床榻上。 苏大为看着窗户,口中喃喃自语道:“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也不知道,我还能回故乡吗?” 他已经把长安视为故乡。 可是他也不会忘记,他的故乡,不在长安。 胡思乱想了很久,倦意涌来。 苏大为躺在床上,缓缓闭上眼睛,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妖孽,休走!” 一片皑皑白雪中,一个似猿猴一样的怪物,仓皇奔逃。 在它身后,一道人影飞驰,快如闪电。 地上的积雪很厚,人影过处,积雪上却不见有半点痕迹。 猿猴,发出一声愤怒咆哮,停下来,朝身后那人捶胸怒吼。 它体型,足有两米多高,一口獠牙,表情狰狞。 那人,停下来,却是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见猿猴停下,青年不禁露出了笑容。 “妖孽,还想要反抗吗?今日若不将你镇压,某便枉称终南韩终。” 说着话,他抬手,飘然一指伸出。 刹那间,天地仿佛被他那一指所占据,猿猴发出惊恐的嘶吼,眼睁睁看那根指头落下。 第二十四章 新的一天开始了! 夜色朦胧,月光如水。 寂静的长安城上空,突然响起一阵似有若无的雷声。 整个长安,在雷声中抖了三抖,旋即又恢复沉静,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正在巡街的金吾卫,觉察到了异状。 不少人露出警惕之色,紧张向四处张望。 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如先前一样的安静,黑漆长街上,更是冷冷清清。 李大勇站在朱雀门城楼上,凝神四望。 作为长安中轴线的朱雀大街上,漆黑寂静,不见人迹。 “李参军,没什么动静啊?” “没动静最好,若有了动静,那才是麻烦。” 李大勇看了一眼身边的将领,轻声道:“这就说明,太史令那边已经谈好了。” “这就谈好了吗?” 武将愕然道:“我还以为,要打上一场呢。” “打一场?”李大勇晒然道:“这可是长安,近百万人口。两边真要是动起手来,你可知要有多少人遭殃?去年诡异潮动,不过一点钟的光景,就有数百人丧命。 陛下如今登基不足一载,若是打起来,后面会有更多乱子,到时候谁收拾?” 武将尴尬笑了,退后一步,不再言语。 而李大勇则依旧如笔直长矛般站在墙后,看着漆黑的朱雀大街。 一双眸子,闪烁着一种诡异的碧芒。仿佛在那黑夜之中,隐藏着什么可怕事物。 苏大为突然睁开了眼,呼的一下子做起来。 窗纸,被晨光照白。 他浑身上下,大汗淋淋,垫在床上的褥子,也是一片汗渍。 有一种怪异刺鼻的气味传来,他长出一口气,冷静下来,发现那味道正来自他的身上。 汗液,浑浊。 他微微活动了一下身子,就听全身的骨节,发出一阵爆竹似地噼啪声响。 从床上下地,他蹬上木屐,走出了房间。 正堂大门打开来,晨风扑面。 苏大为只觉精神一振,迈步走出大门。 黑三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对着空中耸了耸鼻子,呜咽一声,就夹着尾巴溜到了大门口停下,转身看着苏大为,那双眸子里,闪烁着一种名为‘嫌弃’的神采。 尼玛,被狗嫌弃了! 苏大为也有点受不了身上的气味,快步走到水井边上,三下五除二把汗衫脱下来,只穿着一条短裤。他打了一桶水出来,而后举起水桶,劈头盖脸就浇下来。 略带一丝丝地温的井水冲刷着身体,让他感觉极为畅快。 一连冲了三桶水,然后又用皂角在身上涂抹了一遍,冲洗干净后,那股子气味总算不见了。这时,柳娘子也披衣走出了房门,看着正在擦拭身体的苏大为,眉头一蹙。 “阿弥,大清早的,闹个什么?” “哦,睡不着,洗个澡,一会儿去衙门点卯。” “去这么早吗?” “不早了,今天可能会比较忙,早点过去点卯,免得被人找茬。” “谁要找茬?” 苏大为笑道:“不是谁要找我麻烦,而是不想被人找麻烦。如今魏帅被害,衙门里人心惶惶,不少人都盯着魏帅的位子。这种时候,我实在是不想被人抓把柄。” 柳娘子恍然大悟,点点头,“这样也好,省的麻烦。” 说完,她走下台阶,道:“可来不及给你准备饭食了。” “没事,待会儿我路过西市的时候,买两张饼就是。” “有钱吗?” “有!” 柳娘子打了个哈欠,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管你了。 对了,昨天我去灵宝寺还愿,慧明法师说,今天寺里做法事。我打算去看看,就不做饭了。” “我无所谓啊,关键是洪亮。” “这个嘛,那我简单做一些,免得人家挑不是。” 柳娘子嘻嘻笑道,就转身回了房间。 苏大为把身子擦干,穿着木屐上了台阶。 黑三郎呲溜就跑了过来,伸着舌头,发出一阵‘呵呵’的喘气声。 苏大为蹲下身子,伸手揉着狗头,嘴里骂道:“刚才不是跑的挺快,现在又蹭过来干嘛?” 黑三郎露出迷之微笑,一副讨好的模样。 “要不是你长的黑,我都怀疑,你是不是二哈的串种。” 苏大为看着黑三郎,忍不住笑骂起来。 黑三郎却浑不在意,蹲坐在苏大为面前,吐着舌头喘气……别说,真有点像二哈。 苏大为只好转身走进厨舍,把昨晚的剩饭拌了拌,倒进厨舍门口的狗盆里。 黑三郎立刻不理苏大为,闷头狼吞虎咽。 苏大为笑了,拍了拍黑三郎的脑袋往屋里走,却不想柳娘子风一般的又跑了出来。 “娘,怎么了?” 柳娘子皱着眉,一脸严肃表情,打量着苏大为。 那目光,让苏大为一头雾水。 “阿弥,你好像又长高了?” “没有吧,我不知道啊。” 苏大为愕然,看着柳娘子……是啊,娘看上去,好像矮了点。 矮的不多,也就是两公分上下。 苏大为原来个头就超过了一米八,现在,好像又高了一点。 “你怎么长这么快?这要是再长下去,我又要给你做新衣服了。” “我……” 苏大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上次长个,好像是几天前。这才过去了多久……好在这次长个,没有上次那么夸张。 难道说,是昨天那头鬼卒的缘故? 苏大为搔搔头,走进了卧室。 他站在门框前比划了一下,好像是高了一点。 换了干爽的内裤,把衣服穿上。之前这衣服,略显宽松。现在,却变得刚好了。 他对着铜镜,露出无奈的笑容。 难不成以后他杀一个诡异,就会长一次个头吗? 长安城里,据说十万诡异之多。真要杀完了,难不成要变成几米高的怪物? 不行,这个事情必须要想办法解决。身体里的那个腾根之瞳,似乎已成了心腹之患。 晨光沐浴长安,大街上已开始热闹起来。 苏大为踏着晨光,来到长安县衙。 公廨里没有人,大家都还没有来。一如平日,他开始打扫公廨,然后把旁边的几间房子,也清理了一遍。昨日江摩诃他们在这里耍钱,弄得一地狼藉。估计是听说出了诡异,他们匆忙间,甚至来不及收拾,那桌子上还散落着一堆叶子牌。 正收拾时,门外进来了一个不良人。 “阿弥,来恁早啊。” “十一哥早。” 苏大为忙开口招呼,道:“大屋已经收拾干净了,十一哥要用这屋子吗?马上就好。” “不用,不用……我就说来收拾屋子,没想到你已经收拾好了。 那我先去大屋,阿弥不用太认真,收拾一下就行了。” “我知道了,多谢十一哥关照。” 别以为在唐代,就没有论资排辈。 事实上,衙门里这种现象层出不穷。十一郎名叫陈敏,是一个老牌不良人,据说和苏大为的父亲苏钊也认识。不过苏大为进来后,十一郎并没有表现的很热情。一直都是不冷不热,有的时候还会训斥苏大为几句,应该是和苏钊并不对付。 可今天,他却显得很热情。 苏大为收拾完了房间,就进了另外一间小屋。 小屋里,没有窗户,以至于光线昏暗。 里面摆放着各种刑具,是不良人的刑房。这也是整个县衙里,最为可怖的场所之一。杨义之那边也有刑房,但比之不良人的刑房,却远远不如。没办法,不良人面对的对手,大都是一群凶恶之徒。所以,这里的刑具更多,刑罚五花八门。 多少穷凶极恶之辈进了这间屋子,都变得老老实实。 屋子里,三个不良人正在打扫。 这三个人,也是刑房的行刑手,被称之为凶神恶煞鬼见愁。 凶神,名叫吕操之,年三十三岁;恶煞,张海林,年三十八岁。这两个人,可算得是心狠手辣之辈。据说就算是长安城最硬的硬汉,也别想在他们手里撑过一个时辰。 鬼见愁,名叫桂建超。 四十多岁,也是这三个人的头。 这家伙看上去有些阴鸷,同时也是不良人中,最让人害怕的人物。 他很少去行刑,但是却喜欢研究各种刑具和刑罚。用苏大为的话说,这货绝对是心理扭曲。哪怕苏大为以一个穿越众站在他面前,也会有一种胆战心惊的感受。 这三个人,平时对苏大为,也不冷不热。 他们是三位一体,什么时候都聚在一处,形成了不良人群体中,一个独立的小圈子。 嗯,就连魏山活着的时候,对这三人也是敬而远之。 “阿弥,这里已经打扫过了,以后不用你费心了。” “啊?” 苏大为一愣,愕然看着三人,心里有点发颤。 桂建超微微一笑,道:“阿弥,你不用误会,不是对你不满。 只是这刑房的摆设,另有玄机,你不懂这其中的奥妙,万一弄差了,反而误事。再者说了,这是煞气太重,你年纪还小,以后没事就别管了,免得会有毛病。” 听上去,好像是很亲切。 苏大为一脸茫然,连忙道谢。 他走出刑房,心里忍不住骂道:你现在说有玄机,那还让我打扫了快一年? 不过,他又觉得有些古怪。 刚才的十一郎,现在的鬼见愁三人,怎么看上去和以前不太一样?至少在对待他的态度上,有很大不同。真是活见鬼了,今天怎么这一个一个,都这么古怪? “阿弥!” 就在苏大为困惑不解的时候,就见周良和几个不良人有说有笑走了过来。 周良看到苏大为,忙挥手招呼,然后和身边几个不良人说了两句,兴冲冲就跑了过来。 “二哥,早啊。” 周良没有回答,而是拉着苏大为到了旁边。 “二哥,你神神秘秘的,作甚啊。” 周良则一脸凝重之色,轻声道:“阿弥,听说昨天那头诡异,是被你杀的?” 第二十五章 抬举 这件事已经传开了吗? 朝廷不是已经给了答案,说是有人装神弄鬼吗? 苏大为有些困惑,本能的就想要点头承认。可是,裴行俭昨天的那番话,在脑海中回响起来。 “若走漏风声,唯你是问。” 刹那间,苏大为就清醒过来。 “什么诡异?你听谁说的?我不知道。” 否认三连,脱口而出。 他话说出口后,顿觉原本集中在他身上的目光,都移走了。 周良却笑了,拍了拍苏大为的手臂,轻声道:“我懂,我知道,我明白!” 你懂什么?你知道什么?你明白什么?你可别乱说啊! 周良的诡异笑容,让苏大为有些心慌。 这时候,鬼见愁从刑房里走出来,笑呵呵道:“三郎当年,也是如你这般的回答。” “啊?” “我就说了,都是谣言,你们一个个的,成何体统? 一会儿江帅就要过来了,被他看见你们这副模样,少不得要生气,大家都要倒霉。散了吧,都散了吧……阿弥,好本事!当年是三郎,今日是你,爹是英雄儿好汉,果然厉害。” 他说完,背着手就走了。 吕操之和张海林则跟在他身后,犹如哼哈二将。 “二哥,怎么回事?” 周良见人都散了,脸上露出复杂表情,轻声道:“昨日归义坊,诡异横行街头,被你斩杀。我们当时就听说了!不过衙门里发话,并非诡异,而是有人装扮……你不知道,江摩诃的脸色有多难看,当场就掀了桌子,把所有人都臭骂了一顿。” “二哥,你知道,昨日县尊……” “我明白,县尊肯定会警告你,我们心里清楚。” “刚才老鬼说什么我爹当年,又是什么意思?” 周良声音再次压低,道:“我听人说过这件事。好像是说十年前,三叔原本只是一个普通的不良人。后来在一次偶然机会,杀了一头诡异,于是就做了不良帅。 说是当时魏帅的威望和资历比他都高,但就因为这件事,他做了几年副手。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你进了衙门之后,魏帅看你不顺眼,所以才会经常找你毛病。” “还有这种事?” 苏大为瞪大了眼睛,看着周良。 “我也是听说,但具体怎样,我也不清楚。” 说完,周良神色复杂道:“阿弥,要恭喜你了!” “此话怎讲?” “当初三叔杀了诡异,成了不良帅;如今你做了三叔当年的事,怕不久就会高升。” “怎么可能!” 苏大为笑了,道:“二哥,你别取笑我了,被江帅听到,肯定会有误会。” “你以为他现在,就没有误会了吗?” 苏大为愣住了,嘴巴张了张,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就见江摩诃跟着一个人走过来,阴着脸,看上去很不好看。 周良道:“我先撤了,你小心点。” “嗯。” 苏大为认得江摩诃身边的人,正是昨日前来通知,让不良人配合杨义之行动的男子。 他也看到了苏大为,露出了笑容。 “苏大为,我们又见面了。” “见过郎君。” 苏大为忙上前行礼。 江摩诃则阴着脸,道:“苏大为,这是王升王郎君,县尊身边的心腹。 县尊有命,让你前去见他。你跟着王郎君走,不必参加点卯了……” 他说话,有点阴阳怪气,看得出心气不顺。 王升则一脸平静之色,道:“苏大为,跟我走吧,县尊在等你呢。” “遵命。” 苏大为不敢怠慢,忙跟着王升往外走。 和江摩诃擦身而过的时候,他看见了江摩诃眼中,闪烁着一种不甘心的光彩。 也难怪,他怎能甘心? 江摩诃在副帅位子上熬了三年,眼看着就能转正,却发生了诡异横行这档子事情。 外面说什么装神弄鬼,他当然不相信。 没看到昨日连左领左右府的千牛备身都出动了,又怎可能是简简单单的装神弄鬼?如果是装神弄鬼,肯定是长安县来负责。可是从昨天起,案子就被人拿走了。 这说明什么?说明,诡异这件事,很可能是真的。 这让他想起了苏大为的父亲,苏钊苏三郎。当年,苏钊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不良人,在一次偶然机会杀了一头诡异之后,硬是踩着魏山,一下子就成了不良帅。 而今,苏大为又来这么一次。 莫非当年的事情,要再一次重演吗? 他可比不得魏山……当年魏山也不过三十出头,就算熬几年,也不到四十。 可是他呢?今年马上就四十了!如果这次不能转正,再想转正,可就没了机会…… 这让江摩诃,怎能舒心? “都站在这里做什么?不点卯了吗?所有人都集合,点卯!” 江摩诃想到这里,看着公廨门口的不良人,怒从心头起,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苏大为跟着王升来到县衙后宅。 当了快一年的差,他这是第一次进后宅。 不良人并不是一个受人尊敬和欢迎的职业,即便是衙门里,不良人也俨然被排斥在外。其他人不愿意和不良人有过多接触,甚至连县衙的高层,也不甚重视。 这次进了后宅,让苏大为有些好奇。 唐代的官衙后宅是什么样子?他还真没有见过。 似乎,也平平无奇。 作为帝京四廓县之一的长安县县衙,分为三进。 在穿过一个月亮门后,苏大为就看到满眼的桃花,在阳光中绽放,显得格外娇嫩。 桃林中,有一个亭子。 裴行俭正负手站在亭子里,欣赏盛开的桃花。 “县尊,苏大为来了。” “知道了,你且退下。” 裴行俭背对着苏大为,没有转身。 王升躬身行礼,匆匆离去。 “卑职苏大为,拜见县尊。” 裴行俭没有理睬,只看着满目粉红,良久轻声吟道:“初桃丽新采,照地吐其芳。枝间留新燕,叶里发轻香……” 他转过身,问道:“苏大为,此诗如何?” 苏大为愣了一下,忙道:“好诗,县尊果然好文采。” 这也是下属拍领导马屁常有的方式,苏大为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他倒是记得不少诗词,但能完完整整背诵出来的,并不算太多。而裴行俭这首诗,他没有听过,自然而然会认为,这是裴行俭所作。嗯,这个马屁,没毛病! 裴行俭笑了,“谁告诉你说,这是我的诗?” “啊?” “这是南北朝萧刚的诗,我只是心有所感,所以吟诵。” 好尴尬,好尴尬,好尴尬啊…… 你说你堂堂长安县县令,此情此景不应该是赋诗一首,干嘛要吟诵别人的诗呢?而且,还是这么冷僻的诗。莫说苏大为,就算是换一个人,也未必反应过来。 苏大为的脸,顿时羞红。 “我听怀英说,他叫你阿弥?” “是的。” “怀英昨晚,可是在我面前夸赞你不少呢。” “这个,卑职惭愧。” 是应该惭愧!人狄仁杰在人前夸你,可你却不争气,等于是丢了狄仁杰的脸面。 “哈哈哈,没什么好惭愧。” 裴行俭大笑着坐下,道:“昨晚我吟诵此诗时,怀英也以为是我所作。萧刚其人,名气不大,诗作也不多,所以知道的人,也很正常。我也是偶然读到此诗,感觉字里行间颇有清新之意,故而记在心中……嘿嘿,别说你了,许多人都着了道呢。” 你特么这么调皮,你爸妈知道吗? 与昨日裴行俭不苟言笑的模样,苏大为觉得,今日的裴行俭,纯粹就是个逗比。 “昨日,你杀了那高句丽鬼卒,也算是功劳一件。 你的刀弩,我已拜托人去讨要,但估计要等一些时日。不过呢,你这次的事情确实做的漂亮。若非你出手,可能我们都不知道,这长安城里竟有如此诡异。” “此卑职分内之事,不值县尊夸奖。 不过卑职还是有些奇怪,就是那高句丽鬼卒,为何会出现在长安?而且魏帅也因它而死,让卑职有些想不清楚。至于杀死鬼卒,纯属意外。主要是那两位千牛备身先重伤了它,加之家父留下的刀弩,才使得卑职侥幸,将这诡异斩杀。” “你也知道是侥幸?” “当然。” “有自知之明,不错。” 裴行俭露出温和的笑容,道:“不过呢,这件事已非常人可以应对,自有其他人来接手。高句丽鬼卒的事情,你不必再理睬。接下来,本官要你全力配合怀英,如何?” “卑职,要怎么配合?” 苏大为一脸困惑,看着裴行俭道:“而且,卑职也不知道,大兄要查什么啊。” “你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相信这长安城里的一些门道,你也清楚。 怀英不熟悉长安,所以专门选了你,要你协助。至于是什么事,他会与你详细说明。 另外,魏山被杀,不良帅空缺。 所以本县想要你来接替魏山的位子,你可愿意?” 从一名普通的不良人,一跃成为不良帅,绝对是很多不良人梦寐以求的事情。 这代表着更多的薪水,更多的财路,更大的权力。 在裴行俭想来,苏大为一定会喜出望外。 哪知,苏大为却犹豫了。 半晌,他轻声道:“若是县尊其他赏赐,卑职一定愿意。可是这不良帅,请恕卑职无礼,不能同意。不良帅一职,责任重大,所以还请县尊慎重,另选他人吧。 卑职甚至觉得,副帅江摩诃都比卑职适合担任这个职务,卑职……实不想担此重任。” 第二十六章 皆大欢喜 不愿意? 还推荐江摩诃? 苏大为的回答,有些出乎裴行俭的意料。 裴行俭的确是想要让苏大为接手不良帅的职务,而不只是单纯的玩笑。 不良帅,是县衙中最为强大的力量之一,尤胜三班。他们大多熟悉地方,对于很多阴暗或者灰色的力量了解。他们的手段大多属于常规之外,面对的敌人也大都是大奸大恶之流。这样一支力量,虽然说口碑不好,确实最为有利的武器。 裴行俭接手长安县一载,也遇到过很多事情。 一切依照律法? 大部分时候可以,但是在一些特殊的情况下,就必须要使用非常手段。 苏大为年轻有朝气,且身家还算清白。在对诡异一战里,他展现了非凡的勇气和能力。特别是当诡异冲上街头的时候,这小子不要命的冲出来,与之搏斗……这种责任感,也是裴行俭最看重的。把苏大为提上不良帅,也有利于他的管理。 可他竟然拒绝了? “你是不想,还是不敢?” “既不敢,也不愿。” “为何?” 苏大为没有回答,只低着头,一言不发。 他是真不愿意做那不良帅! 一方面是不愿意,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很清楚,他不是老爹苏钊,也压不住那些不良人。 鬼见愁为什么要说那番话语? 苏大为现在明白了,那是在警告他。 苏钊当年可以成为不良帅,有一个先决条件,那就是他已经做了十余载不良人。 十余载光阴,足以让苏钊对不良人的路数门清。 十余载光阴,也足以让他压住其他人,即便是魏山,也只能把不满藏在心里……那是资历,也是一种沉淀。他一个十八岁的小青年做不良帅,就算江摩诃不反对,他能斗得过其他老油条吗?弄个不好,人家挖个坑,就可能把他埋在坑里。 这种出头鸟的事情,他坚决不会去做。 与其当出头鸟,被其他人排挤,倒不如把江摩诃推上去,他藏在后面,闷声发大财。这样一来,不良人的不满也就被平息了,江摩诃还会因此,对他感激不尽。 所以,苏大为很坚决就拒绝了裴行俭。 哪怕会引起裴行俭的不满,他也在所不惜。 裴行俭让苏大为走了。 狄仁杰走出来,在裴行俭对面坐下。 “我说过,阿弥不会同意。” “他……” 裴行俭话说一半,突然笑了。 他当然清楚,如果把苏大为推上不良帅的后果。 没想到这小子很机灵,居然把持得住,没有被那诱惑乱了方寸,倒是一个可造之材。 “玉枕案需要尽快解决,只要把找回赃物,就可以交差了。” “可是这件事,涉及诡异之力,我心里有点没底。” “放心,昨夜李淳风已经动手了。” “太史令动手了?” 狄仁杰诧异道:“难道,他已经找到了鬼卒背后的人吗?” “没有!”裴行俭道:“不过他找了荧惑星君。” “那是谁?” “长安十万诡异,都听命于荧惑星君。李淳风昨晚和他做过一场,荧惑星君已经答应,会令长安诡异配合,寻找那鬼卒背后之人。李淳风神通广大,再加上长安十万诡异。如果那鬼卒背后之人聪明,有多远走多远。否则,他休想藏匿长安。” “也就是说,接下来的行动,如果……” “如果再有异动,那就要面对荧惑星君的愤怒了!” “既然如此,我会尽快找回赃物。对了,我还有一点困惑,究竟是什么人这么大胆,搜集皇家之物?那些物件即不能变卖,也没有收藏价值,那对方所为何求?” “这个,需要你来寻找答案。” 狄仁杰苦笑道:“为何我觉得,这个答案有点吓人?” “我不知道,我现在只想高阳公主不要再派人催问,更不想看到房遗爱那厮的嘴脸。” “好吧,我明白了。” 苏大为回到公廨,就感觉到,气氛有些压抑。 以前,他虽然不起眼,但好歹出现时,会有人和他招呼。 但是今天……所有人好像无视他的存在一样。当他出现在公廨大门口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理他。 江摩诃装模作样坐在一张书案后,翻阅卷宗档案。 刑房三人组则在角落里,低声讨论着什么,一个个眉飞色舞,显得十分兴奋。 十一郎陈敏用软布擦拭兵器。 他善使一对铁矛,左手矛九斤,右手矛十三斤,杀法凶狠,是不良人一员猛将。 周良也坐在角落里,没有说话。 只是当苏大为进来的时候,他朝他使了一个眼色。 目光中,带着询问之意。 苏大为看得出来,大家对他好像有些意见。 虽然不清楚其中缘由,但多多少少,能猜出一些端倪。 还是小觑了江摩诃。这家伙平日里嗜赌如命,又贪财,但是这人缘却不差。这是下马威吗?他想要向苏大为宣示,他在不良人当中的权威。嗯,估计是这个意思。 苏大为心里苦笑一声,朝周良不经意的点了点头。 “江帅,卑职回来了。” “是副帅!”江摩诃抬起头,义正辞严道:“苏大为,我是副帅,而非不良帅,不要胡乱称呼,免得别人误会。魏帅被害,县尊还未委派人接任,所以别乱了规矩。” 他看上去很严肃。 只是那眼睛里闪烁着的期盼,暴露了他内心中的想法。 明知道裴行俭很有可能会委任苏大为,但江摩诃还是有些期盼。 苏大为年纪小? 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杀了诡异,得了县尊的赏识。 想当初他老子不就是这么当上了不良帅吗?他父子两个,真走了狗屎运。当年苏钊捡便宜,杀了一头诡异;如今,苏三郎的儿子也是如此,真让人羡慕不已。 也是自己命不好。 如果昨天没有耍钱;如果昨天是他去了归义坊;如果杀死那诡异的人是他…… 江摩诃暗自叹了口气,突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对了,刚才万年县那边派人来传话,说是在青龙寺附近发现了一个被丢弃的包裹,好像是昨日归义坊白马巷丢失的赃物。杨义之那边在忙着收尾白马巷的烂摊子,抽不出人手来,所以就请我们派人过去。你昨天全程参与了白马巷的案子,应该最为清楚。所以思来想去,就请你辛苦一趟,到万年县那边确认一下。” 江摩诃的话,依旧是阴阳怪气。 苏大为愣了一下,突然间一阵狂喜。 万年县,吕掌柜藏东西的大慈恩寺,不就在万年县治下吗? 长安县和万年县,其实都在长安城里。两县之间,只隔着一条朱雀大街而已。 苏大为早就想去晋昌坊走一遭,把东西取出来。 可这几天,真的事情一件连着一件,根本脱不开身。 别看两县距离近,可要走过去,也要不少时间呢。所以,苏大为只能惦记着,却无法行动。现在,机会来了!去万年县公干,顺便到大慈恩寺把东西拿出来。 苏大为想到这里,目光突然一转,落到了周良身上。 周良明白了他的意思,点了点头,好像是在说:没错,你去吧。 “那卑职就先告退。” “去吧去吧,查清楚一点。” 苏大为答应一声,告辞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江摩诃突然不无酸楚道:“这老苏家,还真的是好运气。” 桂建超扭脸过来,冷笑道:“好运气,也得有好本事才行。我听人说,昨日的事情,死伤不少。归义坊的一队武侯死了三分之一,还有十几个平民,可够惨烈。” “老鬼,你想说什么。” “江大头,我说你何必呢? 这也不是他能做主的事情……野个是你瓷马二楞的错过了机会,你又能怪个谁呢?” 江摩诃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 “老鬼,用得着你在这里骚情?他还不定能当上呢。” “我骚情?贼你妈,我用得着对他骚情吗?我就是看不惯,你自己瓷马二楞,到最后又怪到他头上。苏大为好歹也是三哥的儿子,三哥在世的时候,对咱们不差。” 桂建超怒了,破口大骂起来。 就算是江摩诃将来当了不良帅,他也不怯江摩诃。 长安县第一刑讯高手的名头可不是白来的。只有他想不想问,没有对方能不能回答。长安县衙里有一种说法,把穷凶极恶的犯人交给桂建超,只要他愿意,用不了一个时辰,铁打的汉子也得认怂。他要是想跳槽,多少个衙门会排队请他。 江摩诃虽然是副帅,可是在桂建超面前,也不敢太强硬。 “江摩诃在吗?”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声音。 王升大步流星进来,看到江摩诃,脸上露出了笑容。 “在呢,在呢,郎君怎么来了?” 江摩诃立刻变了脸色,忙不迭绕过桌子,迎上前来。 “我来呢,是奉县尊之命前来。 县尊说,不良帅魏山被害,凶手虽未找到,但不良帅一职却不能空置。刚才县尊询问了苏大为的意见,苏大为推荐江帅你接掌不良人……江帅,在下这里要恭喜你了。” “什么?” 江摩诃闻听,露出了愕然表情。 “这是不良帅印,江帅,接印吧。” 王升把一个包裹递过来,江摩诃有些晕头转向的接住。 “县尊吩咐,江帅你现在接掌了不良人,务必要尽快找出杀害魏山的凶手。 最近一段日子,长安县有些不太平。该抓就抓,该收拾就收拾。县尊说,他希望长安县能尽快平定下来。还有,待会儿你去一趟金吾卫。从今天开始,不良人有责任配合金吾卫巡夜……至于怎么配合,你去和金吾卫商议,自行安排人手。” 这消息,有点突然,让江摩诃觉得摸不着头脑。 不是说苏大为接掌不良人吗? 怎地变成了…… 他一脸懵逼的向王升道谢,甚至忘记了是怎么把王升送出了公廨。 几天来一直期盼的事情,居然真的成了!这算不算是美梦成真,得偿所愿了呢? 回到公廨,不良人纷纷向他道贺。 桂建超则冷哼一声,迈步往外走。 “江大头,恭喜你了!不过呢,别忘了是谁推荐的你……贼你妈刚才还下马威呢,丢不丢人?” “老鬼,你个二球货。” 江摩诃脸上有点挂不住了,破口大骂。 桂建超却不理他,哼了一声,背对着他摆了摆手,然后背着手,溜溜达达的走了。 他在衙门里向来自由,需要他的时候他就来,不需要的时候他就走。 反正,江摩诃做不做不良帅,桂建超这刑房三人组自成体系,谁也奈何不得他们。 看着桂建超的背影,江摩诃一阵心烦意乱。 刚才,好像有点过分了,也不晓得苏大为那小子,会不会放在心上呢? 第二十七章 大慈恩寺 三月天,变化快。 早上出门时,还晴空万里。 可是从衙门里出来,天就变得阴沉起来。 苏大为看看天色,觉得有点不妙。他没带雨具,如果赶去万年县的路上下雨,那就要变成落汤鸡了。有心等等,但转念一想,天晓得要等到什么时候。赃物什么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趁此机会去大慈恩寺。昨天出现诡异,接下来肯定会很忙。如果错过了今天,他就只能等下一次休沐,否则怕是没有机会。 算了,先去大慈恩寺,再看情况吧。 苏大为想到这里,忙加快脚步。 也许是看到天色变化的缘故,路上的行人,都行色匆匆。 赶到晋昌坊,已经过正午。 当苏大为按照记忆中的路径,从大慈恩寺的后门进入的时候,憋了一上午的雨,终于忍不住,伴随一声春雷,倾盆而下。雨,下的很猛,眨眼间天地就被雨幕连接。 大慈恩寺里,很冷清。 也许是因为天气的缘故,当苏大为走进大慈恩寺的时候,已经没有多少香客了。 僧人们,大都回了禅房。 工地上更空空荡荡,冷冷清清。 苏大为浑身上下被雨水湿透,站在大雨中,向四处张望。 他很快就找到了记忆中的那棵大树,于是快步走上前,来到大树下。 轰隆,一声雷响。 吓得苏大为心里面,一颤。 打雷天不要站在树底下,这是一个常识。 可是,苏大为却没有别的选择。如果不这个时候动手,再想动手,可就麻烦了。 他忙蹲在树下,拔出一口匕首,反复插向地面。 嗯? 好像找到了! 苏大为觉得,匕首似乎扎在了什么硬物上。 他连忙收起匕首,用双手挖地。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雨水打湿的缘故,土质很松软。苏大为双手,就如同两只利爪,很快就在树根下挖出了一个深坑。在深坑里,有一个油纸包裹的物品,体积看样子不小。苏大为顾不得擦去脸上的泥水,兴奋的加快速度,把坑挖大了一些后,伸手就把那油纸包裹给拿了出来。 咔嚓! 一条银蛇自云层中窜出,凶狠落下,正劈在那棵树上。 苏大为感受到一股气流涌来,直接把他掀翻出去。在泥水里滚了两滚,他只觉头昏脑胀。抬头看,就见那棵大树,由上而下,好像被斧头劈砍一样,劈开大半。 油纸包裹,就在距离他不远处的泥水中。 “是不是打雷了?” “我刚才好像看见,大树那边有人。” “走走走,快过去看看……” 从远处禅房,传来动静。 苏大为缓缓爬起来,就看到有人影晃动,从禅房那边跑来。 不好! 他顿时一惊,挣扎着爬起来,一把拿起油纸包裹,二话不说,撒腿就跑。 “好像有人?” “他跑什么?” “不好,别是遭了贼吧。” “不要跑,佛门净地,岂容你猖狂。” 僧人们大声喊叫,引来了更多的人。 不过,苏大为的速度很快,没等僧人们赶到工地,他就已经跑到山墙下,单脚踹在墙上,身体借力腾起,一只手扒住了墙头,噌的一下就从山墙上跃了过去。 山墙内,传来叫骂声。 只是墙寺院的强太高,即便僧人们想追,也没办法似苏大为那么轻松越墙而出。 等他们出去了,苏大为早就溜走了! 大慈恩寺,译场。 玄奘法师站在藏经楼的窗户前,向外眺望。 他看的方向,正是工地。 从他的位置来看,依稀能看到大树被雷劈中后,燃烧的火光。 此时的玄奘法师,已近五旬。 可能是早年间西行求取佛经,一路遭遇磨难的缘故,使得他看上去显得有些苍老。 从天竺取经回来后,他就致力于佛经的翻译工作。 太宗皇帝几次请他出山,他都以翻译佛经为由拒绝。 大慈恩寺,是他翻译佛经的主要场所。一年之中,他几乎有七成以上的时间,是在译场里。寺里几次想要请他为住持法师,他都没有同意。在他看来,所有的事情,都不如翻译佛经重要。不过,今天发生在工地的事情,却把他惊动了。 “师父,要不要我追过去。” 在玄奘法师的身后,站在一个头陀。 他头戴金环,一头金黄色的头发披散着,身穿一件灰色僧袍。 “不用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些事物埋在那里,终究是一个祸害。如今被人拿走了,也了却了一桩灾难。其实这样挺好,对咱们而言,还是尽快翻译佛经。” 那僧人长的尖嘴猴腮,个头矮小。 听玄奘法师说完,他有些不甘心。 可是他又不敢和玄奘法师顶嘴,只好道:“如此,就便宜了那小贼。” 苏大为逃出大慈恩寺,立刻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坊曲。 由于大雨的缘故,坊曲内没有什么人。他沿着坊曲一路飞奔,然后在确定四周无人后,纵身翻过了坊墙,跳到了大街上。好在,这时候雨势越来越大,大街上也没有什么人。来到大街之后,苏大为确定身后没有追兵,才算是长出一口气。 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他看了看怀里的油纸包裹。 份量不轻,挺重的! 他向左右看了两眼,见不远处有一个棚子,于是飞奔而去。 雨势,开始放缓。 苏大为在棚子里等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见雨变得笑了,于是就匆匆离开。 他先去了万年县县衙,找到县衙的班头,表明了身份之后,那班头就取来了包裹。 “这小贼也真是奇怪,偷了东西,居然不想着藏起来,反而丢在青龙寺。” 班头打趣道:“想是昨天出了诡异,贼人听说后心里发慌,所以不敢占为己有吧。” “对了,是真的有诡异吗?” 班头名叫畅威,说起话来,有点肆无忌惮。 苏大为笑道:“什么诡异,不过是有人装神弄鬼。” “哈哈哈,没错,是装神弄鬼。把诡异给弄了,是不是?” 苏大为没有接这个话茬。如果是杨义之或者江摩诃,说不定吹得口沫横飞。但是他不行。他只是一个不良人,说的多了,不一定惹来什么麻烦,所以最好闭嘴。 好在,畅威也知道这里面的规矩,调侃两句之后,没有再说下去。 “怎么样,是你们那边丢失的物品吗?” “没错,是被窃物品。” “喏,把东西清点清楚,然后在这里签字画押,就可以拿走了。” “多谢班头。” 苏大为按照清单,清点了一遍物品之后,签字画押,然后带着赃物就向畅威告辞。 这赃物,的确是白马巷丢失的物品。 是周良联络了长安狱的一个小贼,偷走了东西后,再由周良转交给万年县县衙的一个差役。之后,差役假称是在青龙寺发现了赃物,由长安县接手,还给失主。 这么一个周转,没人会有损失。 周良会找个借口,把长安狱的小贼提前释放;万年县的差役,会因此得到赏钱;苏大为能借勘查现场为名,进入白马巷打探情况。只不过谁都没有想到,那白马巷里,会有一个高句丽鬼卒。不过,总算是没有出偏差,也算是大圆满结局。 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苏大为的道行不够。 如果没有周良,这一系列的行动就没有办法展开。 可以说,这也是一种能力。不良人真的需要非常好的人脉,同时要有灵活的手段。不良帅更是如此。他们要打交道的人,大都是各坊的团头,而不是那种小混混。没有足够的人脉和交情、手段,根本就不可能在不良帅的位子上坐稳。 这也是苏大为不愿意接手不良人的原因。 说句不好听的,不良帅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他资历不够,也没有足够的威望。想要压制那些团头不难,但是要对方配合,却不太容易。与其如此,不如让江摩诃做不良帅。在这方面,江摩诃能力不差。 从万年县衙门里出来,已经是午后了。 乌云,散去。 一轮骄阳高悬,阳光格外明媚。 街上的行人,陆陆续续的多了起来。 苏大为没有马上返回县衙,而是径自回家。 从万年县回长安县,虽说都是在长安城里,可是路程却不近。 估摸着,他到了衙门,天就黑了。与其这样子,倒不如直接回家,明天再交差。 他并不怕江摩诃找他麻烦。 苏大为估摸着,裴行俭那边,最终还是会选择江摩诃接掌不良人。 魏山一死,的确是没有比江摩诃更合适的人选。至于裴行俭说,他想要提拔苏大为……苏大为只是当做玩笑。他相信,以裴行俭的能力,应该不难想通其中玄机。 回到家,天就快黑了。 承天门的街鼓一通已经敲响,大街上的行人,也都是行色匆匆。 经过昨天那一场风波,虽然朝廷已经发布,是有人在装神弄鬼。但人们还是会紧张,会害怕。是不是装神弄鬼,天晓得!但如果真是诡异,那又该如何是好呢? 这紧张的气氛,连累得崇德房内也冷清很多。 苏大为回到家中,狄仁杰已经回来了。 柳娘子正端着一盆豆腐羹从厨舍出来,看到苏大为,她张了张嘴,旋即露出了嫌弃的表情。 “阿弥,你这是掉水沟里了吗?” 苏大为这会儿的模样,的确是不怎么妥当。 衣服虽然干了,可是脏兮兮的,看上去十分狼狈。 狄仁杰也很诧异,道:“我听说,衙门里让你去万年县勾当,怎么变成了这模样?” “路上下雨,不小心摔倒了。” “多大的人了,走个路还会摔倒?” 柳娘子道:“快点去洗干净,换身衣服。看你这模样,都影响胃口。” 哈,你可真是亲娘! 苏大为答应一声,迈步就要进屋。 只是,没等他迈过门槛,就听柳娘子在后面吼道:“你敢!我今天才清扫干净,你这样子进去,又脏了,我明天还得打扫。先去冲洗,我去给你拿换洗的衣服。” 苏大为尴尬收回脚,柳娘子则走了过来,从他手里接过两个包裹。 “拿的什么东西,这么重?” “娘,小心点,里面是证物,明天要送去衙门。” “知道了!” 柳娘子还是大大咧咧的样子,但很明显,动作变得轻柔许多。 苏大为也不怕两个包裹会丢了,径自走到水井旁边,把身上的脏衣服脱下来,打了一桶水,从头淋到脚。然后一边搓着皂角,一边问道:“大兄,昨日县尊找你,究竟是什么事情?” 第二十八章 玉枕(四千字,今天只有一更) 夜色,正浓。 长安一百零八坊,伴随着最后一通街鼓声落下,陷入了沉寂。 一场暴雨,令长安夜里的气温骤降。 夜风,从灞桥方向吹来,带着几分凉意。 狄仁杰去睡了! 从昨日到今天,他一直没有休息。 帮助裴行俭处理公文,然后调阅卷宗,整整忙了一天。 “裴君让我继续追查玉枕案。 其实,这案子原本可以交给杨义之或者你们,但因为涉及到了皇室,所以裴君不愿别人插手。之前,魏山就负责这个案子,说是已经有了线索。可现在,他死了,线索也就断了。我准备从头调查,尽快找到玉枕。阿弥,这次你可要帮我。” “我怎么帮?” “我今天翻遍了卷宗,以及一些魏山留下来的记录。” “有什么发现?” “你说,那高句丽奴和玉枕案,会不会有关联呢?” 苏大为道:“有可能。” 他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告诉大兄。” “什么事?” “还记得那天我和你说,魏帅派我们抓捕大安坊的吕掌柜吗?” “记得。” “吕掌柜当时,被诡异附身。” “什么?” “魏帅当时觉得,这件事牵扯有点大,所以命我们不得外传。 我仔细想来,那天在吕家酒肆里的动静有些怪异。当时还有两个胡人被杀,所以魏帅判断,是吕掌柜命胡人偷盗物品,然后约了买家,在酒肆中进行交易。不想我们出现,买家觉察到了变故,于是杀了吕掌柜和两个胡人,从酒肆突围逃走。” “那你觉得,哪里不对?” “吕掌柜当时没死……我进去后,发现情况不对,于是用我爹留下来的那口刀砍杀了吕掌柜,才算是把他杀死。之后,魏帅就让我离开,不多久,他就被人杀害。 我昨晚回来后,曾仔细回忆了当时的情况。 我发现,昨日在归义坊出现的高句丽奴,虽然外貌和个头与当日突围者不同,但使用的武器,却一模一样。你也说了,高句丽鬼卒有易形之能,所以我在想,当日的高句丽鬼卒,和那天在吕家酒肆里突围的人,会不会是同一个人呢?” “你昨天怎么不说?” “我不敢确定啊!当日在吕家酒肆,我并没有和对方交手,只是觉得两者使用的武器相同。之后,那千牛备身出现,直接封锁了现场,连带着我祖传的刀弩都被没收,我更没有机会去确认那口陌刀……嗯,我在想,附身吕掌柜的诡异,和那高句丽鬼卒会不会是同伙?如果他们是同伙的话,焉敢保证,没有第三个同伙?” “这个……” 狄仁杰陷入沉默。 良久,他才有了决定。 “明日我先去县衙,请裴君出面,看能否把那口陌刀要过来,让当日参与抓捕的不良人辨认一下?” “此事,可以让周良来做,他当日也曾参与抓捕,并且与对方交手。” “好!” 狄仁杰又道:“我还有一件事,就是请你明日去一趟吕家酒肆。” “再勘查一次现场吗?” “正是。” “这个没有问题,只不过需要你在衙门里交代一声。” “还有,你知不知道,如何打探消息?” “魏帅的消息来源我不太清楚,但以常规手段而已,大兄可以找周良询问。” “你和周良关系很好?” 苏大为倒也不隐瞒,笑着点头。 他希望能帮上周良,或者说,能够在裴行俭面前,加强周良的存在感。 “如果他真有本事,我自会在裴君面前为他美言。” 狄仁杰对此并无反感。 小人物自有小人物的生存之道。 似苏大为、周良这种生长于市井里,任职与最底层的色役吏员,也有他们的野心。能帮一把,也不费什么事情,还能得一个人情。对于狄仁杰来说,并不算困难。 他有些疲惫,于是在吃完了饭之后,就回房休息去了。 柳娘子出屋收拾碗筷,把苏大为也赶回房间休息。 随着天色越来越晚,柳娘子收拾了餐具之后,也回屋睡了。 苏大为,从床上爬了起来。 他用被子蒙住了窗户,然后点上油灯。 门外,传来一阵抓挠门板的声音,他忙打开门,就见黑三郎蹲坐在房门外的地上。 显然,是苏大为惊动了它。 “黑三郎,进来。” 苏大为把黑三郎放进屋里,关上了门。 拍了怕狗头,他低声道:“我让你进来,但是你老实一点,可别给我添乱,否则我就揍你。” 黑三郎发出一阵轻弱的呜咽,趴在了门口。 从床头拿起油纸包裹,取出羊角匕首,把油纸划开。 里面还有一层绸布,看样子不太便宜。苏大为把绸布打开,里面是一个长约四十公分,高约二十公分,宽有三十公分盒子。盒子是用金丝楠木制成,上面有李唐皇室的标志。这说明,这个盒子是皇家之物……苏大为的心里,顿时就一紧。 犹豫片刻,他把盒子打开。 里面的东西还不少。 一个黄绸布包裹,此外还有大大小小,十几个小盒子。 拿出一个盒子打开来,里面是一枚田黄石做的印章。印章上的字,好像是大篆,反正苏大为不认识。还有镇纸、玉佩……苏大为把里面的盒子一一拿出来,打开,摆在桌上。 心里,越来越紧张。 因为他认得这些东西,似乎就是魏山在追查的那几个案子里的失物。 这是什么? 在盒子最下面,有一个长约三十公分的圆柱体。 苏大为拿出来,在手里把玩。 这有点像是术士们经常使用的降魔杵? 降魔杵泛着玉色,但却并非是用玉石制成,触手温润,好像是某种金属。 表面上,刻有云箓和铭文,两边各有一个虎头。 当苏大为拿起这降魔杵的刹那,黑三郎突然站起来,发出了一阵低沉的呜咽声。 “黑三郎,安静。” 黑三郎一直都很听话。 它对柳娘子是温顺,对苏大为,则是唯命是从。 以前,只要苏大为这么一开口,黑三郎就会立刻闭嘴。 可是今天……它虽然压低了声音,但依旧在低声吼叫。苏大为眉头一蹙,扭头看向黑三郎。只见它站起来,毛发直立,呲牙咧嘴的低吼着,眸子里泛着一丝恐惧。 “黑三郎,你怎么了?” 苏大为向它走去,可它却连连后退。 “你是在……害怕它吗?” 苏大为举起手里的降魔杵,黑三郎连退几步,做出了攻击的姿态。 不敢再刺激黑三郎,苏大为连忙把降魔杵放下,走到黑三郎身前蹲下,把它搂在怀里。 “别怕别怕,它在我手里,不会伤害你的。 我是阿弥,黑三郎,还记得吗?八年前,是我把你领回家,你那时候还是个小东西呢。你看现在,你都长这么大了,胆子却越来越小。听话,别害怕,好吗?” 黑三郎的身体,一开始有点抗拒。 它在苏大为的怀里轻轻颤抖着,显示出它内心的恐惧。 不过,伴随着苏大为那温和的话语声,黑三郎渐渐平静下来。它把下巴放在了苏大为的腿上,一双眼睛却盯着桌上的降魔杵。许久,它从苏大为怀里挣脱出来,又趴在了门边。 这降魔杵,还真是古怪呢。 黑三郎一向是天不怕地不怕,号称崇德坊内第一恶犬,能打遍崇德坊十六区的流浪狗。苏大为还是第一次看到它露出这种害怕的模样,心里越发的好奇起来。 他打开房门,拍了怕黑三郎的头。 “黑三郎,去外面守着,如果有动静,你就叫。” 黑三郎一开始有些不太愿意,但是又看了一眼降魔杵之后,还是听话的出去,从大门下方的狗洞钻出了正堂。苏大为松了口气,看了一眼对面柳娘子的房门。 柳娘子的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 他关上了房门,再次回到桌前,拿起那支降魔杵。 分量不轻,应该有七八十斤的样子。刚才他拿着就觉得重,也幸亏他现在的力气,增加了许多,所以并不是很吃力。不过,如果单从体积上来看,真不像有这种份量。好奇怪,这么小的一支降魔杵,怎么会有这种份量?究竟是什么材质? 苏大为在手里把玩着,突然发现,在降魔杵上,还镶嵌着三颗玉石。 玉石的颜色,和降魔杵很接近,微微凸起。 若不是仔细观察,还真不容易发现。 玉石,好像可以按下去,但需要足够大的力气。 苏大为手指按在正中间的一枚玉石上,心里面暗自紧张。 这玉石按下去,会是什么结果呢? 他咬了咬牙,手指用力一按。手上一震,一股巨力袭来,差点让苏大为拿不稳降魔杵。紧跟着,就见降魔杵上云箓流转玉色,一面直径约五十公分左右的圆盾就出现在他的面前。盾牌上,有一个虎头,栩栩如生,看上去十分的逼真。 苏大为手握盾牌,反手一扣,正好可以护住小臂。 这是怎么回事? 他挥舞了两下,有点沉,但并不是很吃力。 跨步做出一个攻击的姿势,盾牌竖起,正好护住了前胸。 这玩意,有点……高科技的意思啊。 苏大为愣了片刻,再次按下中间的玉石,盾牌一颤,巨力袭来,紧跟着就恢复成降魔杵的样子。 这一次,苏大为早有准备,所以没有吃惊。 他想了想,又按了一下边上的玉石。 就见那降魔杵一端的虎头口中,唰的吐出一段长约一米二左右,宽约两指的剑身。 在油灯昏暗的灯光下,剑刃闪烁寒光。 如降魔杵一样,看不出那剑刃是用什么材料制成,泛着玉光。 苏大为又按下另一边的玉石,从另一端的虎口中,吐出一段同样长短的剑身。 两边各一米二,加上三十公分的降魔杵,一把足有两米七长短的双头剑出现在了苏大为的手中。苏大为站在屋子中间,挥舞了两下。还不错,用起来不吃力。 他想了想,猛然后退一步,双头剑翻飞,一道剑光掠过,只听咔嚓一声,窗前的一个架子,被一分为二。他刚才可没怎么用力气,这双头剑,竟如此的锋利? “阿弥,大半夜的不睡觉,你干什么呢?” 架子倒地的声音,惊醒了对面屋里的柳娘子。 苏大为吓了一跳,忙按玉石,双头剑立刻缩回降魔杵内。 “娘,我起夜不小心撞倒了架子,没事,我马上睡。” “自己小心点。” “知道啦!” 苏大为连连答应,对面屋子里,又安静下来。 把降魔杵放在了桌上,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息了一下有些激动的心情,嘴角突然翘起,露出一抹笑容来。重生至今,遇到的都是倒霉事。不管是身体里的腾根之瞳,亦或者是诡异,没一样是正常的。现在,总算是否极泰来,转运了。 虽然不清楚这降魔杵的来历,但苏大为能猜得出,应该不简单。 说不定,这也是皇宫里的物品? 这东西可是要保存好,免得惹出来麻烦。 祖传的刀弩,被左领左右府收走,正没有防身利器。 苏大为猜得出来,他那便宜老爹给他留下来的刀弩不一般。特别是对诡异,似乎有克制的力量。长安城里,诡异众多,天晓得什么时候会碰上。有这么一件武器在手,也能多一些保障。至少,在面对诡异的时候,不至于束手无策不是? 至于不良人那边…… 没人会在乎你用什么兵器。 就比如十一郎,他除了有不良人配备的横刀之外,还有一对短矛。 事实上,十一郎真正的武器是那对短矛,横刀傍身,大部分时候都只是个摆设。 苏大为把降魔杵收好,转身又坐回桌前。 盒子里,只剩下一个黄绸包裹。 他把包裹拿出来,解开包裹,目光随即一凝。 包裹里,是一块玉枕! 那玉枕一看就知道是用上好的玉石制成,而且经常使用,以至于玉枕光泽很润。苏大为把玉枕捧在手上,想要仔细查看。可突然间,他觉得手中玉石变得火烫,吓得他连忙又放下来。油灯灯光下,他双手看上去很正常,没有什么伤痕。 但刚才那种火烫的感觉极为真实。 苏大为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困惑。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用手捧起玉石。 火烫的感觉再次出现,而这一次,似乎更加猛烈,猛烈到苏大为差点喊叫出声。 他咬着牙,想要坚持住。 但他失败了! 那种灼烧的感觉,仿佛来自于灵魂深处,疼的他闷哼一声,再次松手。 双手,一切如常,没有被火烧灼的痕迹……仿佛他只要不去碰触玉枕,就没有危险。 苏大为直勾勾看着那玉枕,呆坐在桌前,一动不动。 这是怎么回事? 那种火烫,烧灼的痛感……难道说,是因为腾根之瞳吗? 第二十九章 泾河王 玉枕,玉枕,玉枕! 这玉枕,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应该就是高阳公主丢失的那个玉枕。 苏大为没有见过原物,但可以从盒子里的物品,推测出一个大概来。加上绸缎上李唐皇室的标志,难道还能有其他的解释不成。最近一段时间,长安各宗室府上接连发生窃案,丢失了很多物品。之前魏山在吕家酒肆的抓捕行动,不就是为了这些失物吗?现在,这些物品落入苏大为的手里,他并不觉得轻松,反而有一种拿到了烫手山芋的感觉。这些玩意儿,怎么交出去?又该如何解释才好? 难不成说,他做了个梦,梦到吕掌柜把赃物藏在了大慈恩寺? 这种话,说出来谁会相信。 至于玉枕对他身体产生的异样,苏大为倒不是很在意。 产生异样,说明他和这些东西没有缘分。惹不起,躲得起,只要不去碰就好了。 把玉枕等物品,重又放回盒子里。 不过,苏大为把那支降魔杵扣留下来。 只要不拿出来,就不会被人发现。这东西是保命的好东西,他也不会拿来炫耀。 包好了盒子,放在桌上。 可惜油纸被他用匕首划破,已没了用处。 但这算不得大事!油纸上没有记号,很普通。回头再买一张回来就是。 他现在要做的,是想办法把这东西交出去,让狄仁杰拿去复命。 要想一个好借口,否则以狄仁杰的精明,肯定能看出破绽,有悖于苏大为初衷。 怎么办才好呢? 苏大为吹灭了油灯,从窗户上扯下了被子,躺在床上苦思冥想。 月光,透过窗子照进屋里,在地上洒下一片银白。 一阵倦意涌来,苏大为打了个哈欠,缓缓闭上眼睛,不久也就进入了沉睡之中。 已是二更天。 街上,越发冷清。 位于长安北面的泾河,被夜色包围,寂静无声。 河面上,薄雾蒙蒙。 岸边的大树,在夜风中诡异的上下起伏着,就好像他们扎根的土地,正在呼吸。 一股黑烟骤然出现。 紧跟着,人影一闪,黑烟变成了一个人。 他站在岸上,看着平静的曲江河面,从怀中取出一块金印,扑通就投入河水中。 泾河河面,荡起涟漪。 涟漪越来越大,越来越剧烈,转眼间波涛翻滚。 从河水中,升起一人,立于河面之上。 他躬身道:“泾河韩立,拜见星君使者。” “泾河王,咱们都是老交情了,无需如此。” 投印之人,沉声道:“咱们长话短说,你做的好事,星君已经知晓,他让我过来,是希望你给他一个交代。” “刀劳,我不明白。” “你明白不明白,与我关系不大。我只是奉命而来,若你没有交代,那么星君敕令,生死不论。” 说着,投印之人双臂张开,显出两口锋利的大刀。 那刀,并非在他手中,而是长在他的胳膊上,和他的身体连为一体。 泾河王的脸色,顿时生出变化。 “只为两脚羊,星君就要取我性命不成?” “昔日两脚羊,今日主江山。 泾河王,今时不同往日,大唐气象万千,已非当年我等先辈称霸天下的时日。大业十四年,洛阳资官令与星君在北邙赌斗获胜后,按照约定,我们将与人类和平共处,才换来这几十年的平静生活。而你现在,竟与外贼勾结,意欲何为?” 如果苏大为和狄仁杰在这里,一定能认出,这说话的刀劳,正是柜坊掌柜。 泾河王道:“和平共处?人类视我等为异类,见则杀害,毫不留情。 想当年,关中八十万诡异,何等声势。可如今,就因为那劳什子的赌约,令我等死伤惨重。或离开,或被杀,或如你这般,似过街老鼠一样,改头换面,苟且偷生。几十年下来,如今长安还有多少我们的族人?不足十万!这就是你所言和平共处?刀劳,你真的是老了。难道你忘了,你的族人,当年是如何惨遭杀害?” 刀劳面孔微一抽搐,但旋即又变成了那面瘫的模样。 ”泾河王,你废话太多了。我只知道,你在挑起两族战争,星君敕令,尔敢不遵?“ 泾河王沉默了。 “就凭你?这里是泾河,八百里水域尽是我的手下,你一个人,就想杀我吗?” “再问你一次,遵命与否?” “贼你妈,遵你个头。” 泾河王说话间,双手高举。 身下泾河,河水顿时汹涌。 一道道黑烟从河中升起,化作数以百计的鬼怪,发出一声声嘶吼。 “你若现在退走,我看在当初的情分,饶你一命。” “如此说来,你这是要违抗星君敕令喽?” “到这个时候,还有什么违抗不违抗。有人愿意给好处,我不过拿了好处与人方便。区区小事,星君就如此不念旧情。既然如此,我又何需给他脸面,便反了吧。” 刀劳怒吼一声,“泾河王,你找死。” “我看,是你先死。” 数以百计的鬼怪齐声吼叫,从河面上冲向了刀劳。 刀劳却不慌张,只发出一声怒喝,单脚狠狠躲在河堤之上。刹那间,从四面八方传来一声声历啸。一道道惨白的火光,如雨点般出现,瞬间把那些鬼怪包围。 火光,极为诡异。 遇水不灭,反而越烧越旺。 “白骨之火?荧惑你这老妖婆好狠辣的手段,竟然用白骨之火对付同类?” 泾河王,怒吼连连。 他挥动双手,一股股滔天巨浪冲天而起,想要熄灭白色火焰。只是,任凭那巨浪威势惊人,白色火焰却越来越炽烈。被火焰裹在里面的那些鬼怪,一个个惨叫连连,化作一股股青烟,消散在火焰之中。泾河王手中出现了一面旗幡,拼命的挥舞。旗幡舞动,巨浪翻滚,化作一条条水龙,试图将白色火焰吞噬干净。 但是,却适得其反。 刀劳站在岸边,白色的火光,把他那张黑瘦的面瘫脸照映的惨白。 “因为你,使得李淳风带着五官正围攻星君,身受重伤,不得已只好向李淳风低头,乃自大业十四年来,未有之奇耻大辱。所以,休怪星君心狠手辣,你若不死,太史局会出动八百博士,到时候大战重启,关中势必生灵涂炭,非我所愿。” “刀劳,住手,我愿意认错,我愿意交代,是何人指使。” “是何人和你勾结,那是李淳风的事情,和我们无关。 你刚才如果束手就擒,星君最多是把你镇压泾河。但你胆大包天,竟然还想造反。既然如此,便留你不得……泾河王,别怪我心狠手辣,是你自己找死罢了。” 刀劳说完,双刀飞出。 两轮弯月在白色火焰中翻飞,恰如两只灵巧的燕子。 弯月凶狠的撞击泾河王手中的旗幡,发出一连串轰隆,如巨雷般的声响。 泾河王露出绝望之色,却束手无辞。 终于,双刀交叉,如同剪刀一样狠狠剪断了旗幡。巨浪顿时失去了控制,化作一片白色的火焰,瞬间吸附在了泾河王的身上。白色火焰,越发的凶猛。泾河王在火焰中哀嚎,挣扎。他忽而没入河水,忽而腾空而起,但最终,化作一股青烟。 当泾河王在河面上挣扎的时候,一只遍体鳞伤,毛发湿漉漉的黑猫,从河水中窜上了岸。 它口中含着一颗青珠,唰的就没入草丛中。 刀劳看见了黑猫,但却没有理睬。 荧惑星君的敕令是诛杀泾河王,一只黑猫并不在计划之中。 至于那黑猫会不会为泾河王报仇? 刀劳并不在意。 如果它聪明,就离开长安;如果它要报仇,那么不需星君动手,他就可以让它死无葬身之地。猫有九条命?那就杀它十次好了。嗯,但愿这黑猫,能聪明些。 晨光,照耀大地,驱走了黑暗。 明空法师一如往常,天还没有亮就起床了。 她本是太宗身边的才人,但并不得太宗皇帝的喜爱。 太宗皇帝驾崩后,她随其他嫔妃来到了灵宝寺出家,每日古佛青灯,日子颇为辛苦。 说是修行,大多数嫔妃不会放在心上。 她们虽然出家,可衣食住行却不会遵循佛门戒律。或是自哀自怨,或是心如死灰。对于这些嫔妃而言,她们入了这灵宝寺,其实就是一个监狱,只有等死罢了。 但明空却没有这样。 她本就是一个性情极为刚强的人。 也许正是她刚强的性格,使得太宗皇帝生前对她并无好感。 来到灵宝寺,她或是按照寺中法师的要求劳作,或是古佛青灯的参禅念经,倒也还算充实。 从禅房出来,她就直奔厨舍。 负责厨舍的法师,法号明真,是江南人士。 她年方三十,却精通佛法。 两年前,她来到了长安,在祥符寺修行。之后道德尼寺迁移祥符寺,在祥符寺住持法师的推荐下,她则进入灵宝寺,成为灵宝寺的一名僧人,并且掌管厨舍。 明真的年纪,比明空大五岁。 她正指挥寺中的僧人准备饭食,看到明空过来,就迎上前。 “明空,起这么早吗?” “今日不是说要布施粥水,所以我来看看,能否帮上什么忙。” “都准备的差不多了……这样,今天布施的人多,怕粥水不够。你再去取一些米来,咱们多准备一些。” “我这就去。” 明空二话不说,就匆匆离去。 “法师,明空法师,倒是与其他人不同啊。” 在厨舍劳作的火工,笑着对明真法师道:“我看明空法师很勤快,可不想从宫里出来的人。” “多嘴!” 明真法师道:“明空法师佛性深厚,岂是你们在背后嚼舌头? 住持法师都说了,她悟性很高,且又勤奋。说不得日后能成为大德,执掌灵宝寺呢。” “哇,这么厉害?” 火工们七嘴八舌的说起了闲话。 晨光,洒在寺院之中。 明空快步来到存放粮食的厢房,正准备开门,脚下好像踢到了什么。 她忙停下来,低头看去。 “喵!” 一只遍体鳞伤的黑猫蜷在门口,气息奄奄的叫了一声。 “小玉?” 明空一眼就认出,黑猫赫然就是那只经常出现在寺院里的流浪黑猫。 虽然它现在看上去很凄惨,全无平日里的傲娇姿态。但是明空,依旧一眼认出。 她连忙蹲下身子,把黑猫抱在怀中。 黑猫的身体,在轻轻颤抖着,似乎很痛苦。 明空心里有些着急,她起身准备回屋,却想了想,把黑猫放在窗台上。 “小玉,你老老实实在这里,我把米送过去就回来。 别怕,有我在呢,一定不会有事。乖乖的,在这里,听到没有?” 黑猫睁开眼睛,用那双澄净的碧绿眼睛看着明空,发出一声微弱的声音。 “喵!” “喏,你答应了,等着我,我马上回来。” 明空拎起一袋米,扛在肩上,顾不得许多,直奔厨舍跑去。 看着明空的背影,黑猫眼中的冷酷渐渐散去,化作一抹柔和,在眼中一闪即逝。 第三十章 坊间传闻 天,亮了。 苏大为牵着马,走出崇德坊。 他搬鞍认镫,翻身跨坐在马上,一抖缰绳,沿着大街缓缓行进。 崇德坊在市区,而大安坊属于五环外。如果走路,说不定又是一天,而且很费鞋。 好在狄仁杰带了两匹马来,可以用来代步。 苏大为一早就把狄仁杰叫起来,提及借马的事情,狄仁杰毫不犹豫答应了。 毕竟,苏大为是帮他跑腿。 而他又不怎么用到马,整日卷在厩房里,对马也不好。 倒是洪亮不太愿意,还冷嘲热讽道:“你会骑马吗?” 哈,我还真会! 在唐代,马还是一种非常昂贵的代步工具。似苏大为的家庭条件,还真骑不得马。如果是苏钊活着,他家里还有一匹马。但苏钊出使天竺,那匹马也带走了。 等到苏大为长大,自然也没有那个条件骑马。 但,重生后的苏大为,会骑马。 经过一天的缓和,昨日紧张的气氛也被驱散许多。 街上的人又变得多了,各种奇装异服,各种人种,在长安大街上穿行,颇有一种来到国际都市的感受。不过也不算错,此时的长安,的确是世界的中心所在。 苏大为骑在马上,却在想着玉枕的事情。 整整一个晚上,他也没有想出来,该怎么把玉枕交给狄仁杰。 不通过狄仁杰的手? 好像也不太好!毕竟,狄仁杰对他还算不错,而且交给别人,对他有什么好处? 天下攘攘,为利而来。 老祖宗早就看清楚了这世上的根本,他又怎会背道而驰? 关键是,他不想出这个风头。 在记忆当中,李治登基之初的几年里,朝堂上并不是很太平。 用刀光剑影丝毫不为过,其中的残酷,更是难以想象。多少人在这段时间里陨落,多少人家破人亡?苏大为不敢肯定,他记忆里那段模糊的历史是否还会发生。这毕竟是一个带着魔幻色彩的大唐世界,和他原来的记忆,肯定有些偏差。 但越是如此,就越是危险。 不可知的未来,隐藏于黑暗中的诡异,以及朝堂上的腥风血雨…… 嗯,闷声发大财,才是王道。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在这个年月里,谁跳的最高,最先死的一定是他。 低调,低调,低调! 重要的事情要说三遍,苏大为知道,他必须要小心翼翼,否则可能面临杀身之祸。 大安坊,很热闹。 由于它紧挨着安化门,同时清明渠又是从这里穿过,所以也就成为进入长安的一个落脚点。 很多外来的商人,进入长安之后,会先在这里落脚。 苏大为在大安坊的武侯铺里,找到了当值的武侯,向他们出示了腰牌。 “又要去吕家酒肆?”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倒是没什么问题,只不过自从那边出事以后,就冷清很多。 坊正几次想卖出去,但因为死过人,所以没有人愿意买。这不,这几天问的人倒是挺多,可就是没有人愿意出钱。坊正昨日还说,实在不行,请人来做场法事。” “倒也是个办法。” 苏大为对此,不置可否。 酒肆能不能卖出去,和他没有关系。 吕掌柜家里也没有什么人,那处房产早晚都要收回。 坊正的想法也没有不对,只是太心急了一些。但想想看,也可以理解。空着那么一处房产,卖出去可就是一笔收入。嗯,做一场法事,的确能消除人的顾虑。 慢着,法事? 苏大为脑海中闪过一道模糊的灵光。 他好像想到了什么,但却又无法抓住。 算了,先不管了,去看看再说。 才几天的功夫,吕家酒肆就变得破败很多。 走进酒肆,顿时觉得有些阴冷。 墙上还有水渍,想必是昨天那场暴雨造成的结果。 走在地上,脚下的木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东倒西歪的桌椅,破烂的窗户,总让人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停下脚步,身前就是诡异袭击他的地方,他记忆很深刻。也就是那一天,腾根之瞳在他体内苏醒,并给他带来许多诡异变化。 “小苏,你在看什么啊。” “没看什么。” “你这个样子,让我以为这酒肆里,藏着什么宝贝呢。” “嗯?” “要说起来,吕掌柜也真是可怜。生意好不容易有了起色,怎么突然就被人杀了。” “你刚才说什么?” “我是说,吕掌柜真可怜……” “不对,是前面那一句。” “前面那一句?” 武侯老司有点懵,结结巴巴道:“前面一句我说什么了?哦,我是说,你刚才东张西望,小心翼翼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会以为,吕掌柜藏了什么宝贝在这酒肆。” 没错,就是藏了宝贝! 先前在苏大为脑海中闪过的那道灵光,一下子变得清晰了。 他眯着眼,四处打量。 突然笑道:“说不定,还真藏了宝贝呢。” “得了吧,那天你们魏帅带人把这里翻了个遍,什么都没有找到。 对了,我听人说,你们魏帅死了?是被人杀死了……这个事情,怎么想都觉得邪乎。” “何以见得?” “我不知道,反正就是这么觉得。” 苏大为哈哈大笑,没有再发表意见。 在酒肆里转了一圈之后,就和老司一起离开。 这时候,已经快午时了。 苏大为肚子有点饿,于是笑道:“老司,这大安坊可有什么好吃的吗?” “要说特色,这大安坊里,老马家的青精饭倒是一绝。便宜,实惠,配上他家的卤肉,很多外地人来大安坊,都会选择他那里。小苏,不如今天我请你尝一尝?” “还是我请你吧。” “哈哈,哈哈,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你倒是客气一下呗? 这武侯老司,也是个打蛇随杆上的人,让苏大为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还好,一顿青精饭也值不得什么,更花不得多少钱。况且,苏大为也不是个小气之人,于是爽快就答应下来。 只是,等到了老马家的铺子里,他就后悔了。 青精饭不值钱,卤肉也不算什么。可这老司是个酒腻子,餐桌前坐下,就要了一坛酒。两杯酒落肚,他这话匣子就打开了,滔滔不绝。但不得不承认,这家伙是个长安通。在他口中,长安城里就没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他老司的耳朵。 “对了,你听说没有?” “听说什么?” “皇城里闹了诡异,而且还死了人。” 苏文星正夹起一块卤肉,准备放进嘴里。 听了老司这一句话,他一愣,卤肉一下子掉在了餐桌上。 “老司,你说皇城里闹了诡异?” “是啊!” “你怎么知道?” “废话,这长安城里,什么事情能瞒得过我?” 老司说到这里,向左右看了两眼,压低声音凑到苏大为的耳边。 一股酒臭扑面而来,令苏大为眉头微微一蹙。不过他没有躲闪,而是把耳朵凑了上去。 不良人平日里打交道的,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 王公贵族他们搭不上,但是市井里,需要接触各种人。 别嫌弃他们,说不定什么时候,他们就能成为帮助他的人。 “我有一个朋友,是西市米行的车夫。 昨天吃酒的时候,他对我说,之前找他采买的阉人,死了。” “死个阉人,和诡异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我告诉你啊,那阉人是专门采买物品,送灵宝寺。灵宝寺你知道吧。听我那兄弟说,之前那阉人欺负一个师太。结果当晚就死了,而且死状凄惨。我兄弟还说,幸亏他后来醒悟,没有和那阉人一起欺负师太。不然,可能也难逃一死。” 阉人、车夫、师太、米行…… 这四个词连在一起的刹那,苏大为脑海中,立刻闪过了明空师太的样貌。 “你不会是想说,师太是诡异?” “那怎么可能,佛门清静之地,灵宝寺又有大德住持,师太又怎可能是诡异?” “那为何说是诡异作祟。” “大内啊,皇城啊……神不知鬼不觉,你想想看?师太不是诡异,未必不招惹诡异。 反正,这个事情很邪门。” “嗯,听着是有点邪门。” 苏大为眯着眼,陷入沉思。 明空师太当然不可能是诡异,那很可能就是历史上鼎鼎大名的女皇。 她不是诡异,但是…… 黑猫的影子,再一次出现在了苏大为的脑海中。 扑向魏山的黑猫,蹲在灵宝寺山墙上的黑猫。这里面,好像有一些奇妙的联系? 苏大为想要继续追问,老司却岔开了话题。 他喝了整整一坛子酒,心满意足的和苏大为告辞。而苏大为呢,也有些心不在焉,他结了账,离开大安坊,翻身上马。脑海中,不断浮现出黑猫和明空的影像。 一时间,他有些心烦意乱。 重生之后,自从他知道这是一个妖魔和人共处的世界之后,所有的事情都变得很古怪。狄仁杰、武则天……老天,莫不是我重生在一个假大唐?怎么如此诡异呢? 算了算了,既然已经来到这个世界,就别再去想这些了。 走一步,算一步。 抱不抱的上大腿另一说,能不能飞黄腾达先不考虑。 追求美好生活的愿望任何人都无法阻止,所以这第一步,还是要从改善生活着手。 嗯,玉枕! 苏大为眯起眼睛,嘴角旋即勾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他笑了…… 第三十一章 再遇黑猫 玉枕案,对狄仁杰而言,是一个巨大挑战。 没有任何线索,只有魏山留下来的些许文字记录。他不可能,也没有资格前往公主府查看现场,同时也无法从裴行俭那里获得太多帮助,可以说是困难重重。 国子监已经开课了! 但狄仁杰却没有时间前去。 也幸亏有裴行俭在国子监那边说项,狄仁杰才没有收到责难。如果换一个人,国子监分分钟把他赶出去。情况严重的话,甚至有可能彻底绝了可靠的前程……对此,狄仁杰倒是没有后悔。他虽然没有找到什么线索,但却从海量的案牍中汲取了许多在国子监都无法学到的知识。他没有预料到,如今他所看到的这些案牍,会在未来给他带来巨大的影响。毕竟,这可是真正的案牍,也无从购买。 拖着疲惫的身体,狄仁杰回到崇德坊。 这整整一日,他翻阅了大量的案牍,依旧没有任何收获。 玉枕,以及其他被窃的物品,如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声息。 他甚至请江摩诃与周良等人在坊间打探消息,但短时间内,怕是难有什么收获。 近百万人口的长安城,每天会产生大量的流动人口。 如果对方能沉住气,根本不可能找得到线索。 毕竟,那可是皇家物品。长安城明面上的店铺不敢私下收购,而黑市方面,不良人已经撒了天罗地网。只要对方敢出现,就一定能收到风声。但是,什么都没有。 看得出,裴行俭有些不耐了! 高阳公主数次派人催问,让他烦不胜烦。 但他也知道,逼狄仁杰也没有用。可他越是不开口,狄仁杰也就越是焦躁。他觉得,他辜负了裴行俭的重托,也让他感受到了一种在家乡,从未感受到的压力。 在太原,他可以把破案当成兴趣。 但是现在,兴趣变成了压力,也就失去了乐趣。 夕阳中,狄仁杰绕过灵宝寺,来到了后门。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绕路,只是下意识走到这里,在桥头停下脚步。 灵宝寺后门处,明空端着一个装衣服的篓子,满脸笑容递给苏大为。 “阿弥,这是寺里要缝补的衣物,你拿去给大娘子,请她帮忙缝补。 等缝补好了送回来,一应工钱自会有知客僧与你们结算。嘻嘻,这可是我很用心才争取来的活计,千万别办砸了。” “我阿娘的手艺,你放心吧。” “对了,上次你给我的伤药,很好用。” “法师,我上次没问,你要伤药干什么?受伤了不成?” “没有,是我养的一只猫,受伤了。” “原来如此,没想到法师你还喜欢撸猫啊。” “撸猫?” 明空一愣,想起这两天,她没事就把猫抱在怀里,的确是在撸猫。 “小玉前些日子不知怎地,浑身是伤跑回来。 估计是打架了……它性子实在是太野了。这不刚好一点,就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了。” “小玉?” 苏大为眸光一闪,故作不在意的模样道:“就是那只黑猫吗?” “是啊,你见过的。” “它受伤了?” “挺严重,不过它恢复的也快。 刚见它的时候,已动弹不得。这才两天过去,就活蹦乱跳,整日的不见它影子。” “法师,小玉是你养的吗?” “当然不是,我在此出家落发,身无长物。 小玉是去年秋天,我遇到的一只野猫。当时它也受了伤,不过没有这一次严重。我看它可怜,就把它带了回来。结果它伤一好,就走了,只偶尔会回来看我。” “这种流浪猫,性子野,不太喜欢被束缚。 它能在长安城生活,说明它有生存之法。至于它受伤,你看,它一受伤就来找你,岂不是说明把你视为亲人?这其实挺好,你们彼此之间,都能有一个牵挂。” 牵挂? 明空的眼中,闪过一丝迷离。 自她在灵宝寺出家后,除了姐姐前些日子来看过她,就没有再见到其他人。 她知道,母亲如今过的不是太好。 父亲是二婚,母亲加过去的时候,父亲膝下已有两个儿子。 父亲活着的时候,一切都还好。可是在父亲死后,那两个兄长就变得刻薄而狠毒。她进宫也是希望能够让母亲过好日子。没料想,太宗皇帝驾崩了,她落得一个古佛青灯的结局。好在,姐姐已经嫁人,姐夫人也不错,把母亲接了过去。 只是…… 明空的思绪,有些混乱。 苏大为见她不说话,于是抱起衣篓准备告辞。 就在这时,忽听得桥头有人道:“阿弥,你不在衙门,怎在这里?” 苏大为忙扭头看去,就见狄仁杰走了过来。 “大兄,今日是我休沐,你忘了吗?” “你倒是好运气,还有休沐。” 狄仁杰故作轻松,和苏大为打趣了两句,然后双手胸前合十,“太原狄仁杰,见过法师。” 明空也清醒过来,见狄仁杰行礼,她忙手忙脚乱还礼道:“贫尼,明空。” “大兄是国子监的生徒,租了我家的房子,是我家的房客。 大兄,这是明空法师,在这座寺里修行。她可是我和阿娘的救命恩人,而且经常帮助我们。去年冬天,若非法师照顾,我和娘很有可能,熬不过去呢。” 明空眼睛精亮,打量了一眼狄仁杰。 “狄郎君是太学生啊!” 她的声音,不是很嗲,声线甚至说有点粗。 但是,她的声音会给人一种很特别的感觉,喜欢的会很喜欢,厌恶的会很厌恶。 该怎么形容呢? 反正,苏大为有些形容不来。 “不过,按照国子监的规矩,这段时间应该是集中授课,郎君可以会在这里?” “我……” 狄仁杰腾地脸红了。 就好像一个逃学的孩子,被抓了一个正着。 还是苏大为开口为他解释起来,“大兄受我们县尊所托,正在调查一个案子,所以才没有在国子监就学。” “如此说来,狄郎君是要考取明经?” “啊?” 狄仁杰吓了一跳,吃惊看着眼前的尼姑。 她怎么会知道? 明空笑道:“我猜的,也不知对不对。不过呢,明经也好!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难说其中利弊。能早一些进入朝廷历练,为朝廷效力,也是不错的选择。” 狄仁杰感受到了压力。 但这种压力,非但没有让他对眼前的明空产生厌恶,反而让他十分好奇。 “法师也很厉害,只阿弥一句话,就能猜出我的想法。 说实话,我也是前不久才下定了决心。法师这等眼力,若是男儿,我必甘拜下风。” “那是一定。” 说完,明空噗嗤笑了。 狄仁杰也不禁莞尔。 苏大为站在一旁,听着两人的对话,同样觉得有趣,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霞光夕照,把灵宝寺的后门沐浴在霞光之中。 三个人就这么站着,笑着,一阵柔风拂过,摇曳一旁的那一株桃树,粉红缤纷,飘扬落下。 “阿弥,我该回去了,帮我一个忙好吗?” “什么事?” “我听说,长孙太尉要编修《贞观律》。我来的时候,走的匆忙,好多书都没有带来。你帮我去买一本《贞观律》如何?我闲来无事的时候,也能看书消磨。” 牛逼啊! 苏大为心中感叹不已。 看看人家,一个女人,被逼着出家,还想要看书。 不过也许正是这种好学之心,才促使得她在未来,成为一代女皇吧。 “何必去买,我那里就有。” “狄郎君,你的书,是你出人头地的根本,怎可以随意外借?我请阿弥帮我买来就好,也不费什么麻烦。狄郎君,你既然决意考取明经,我有一言奉劝。相较于进士,明经易考,但也需打好根基。你最好赶快回国子监,免得耽误了课业。” “狄仁杰,受教!” 狄仁杰蓦地警醒,出了一头冷汗。 他总想着要多加历练,却忽视了明经科试贴经,以通经比例来决定等第。五经、三经、二经、学究一经、三礼、三传,都需要他认真学习。贴文、口试,经问、答时务策……一切的根本,都在于对于经书的了解。除此之外,还有孝经、论语需要研读,同时要精通老子、尔雅。 他有点好高骛远了! 历练再多,若考不中明经,一切都是白费。 不行,一定要加快进度,早日回国子监求学,免得耽搁了学业。 狄仁杰心中暗自决定,而苏大为则在一旁看着,心里暗自的偷笑不已。 未来的女皇,教训未来的阁老……似乎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他把衣篓抱在怀中,对明空道:“法师放心,我这两日抽空去转转,若是遇到,就买回来给你。” “那,拜托了!” 明空说着,转身回寺院。 走进寺院,她又突然停下脚步,回头对苏大为道:“阿弥,你也要多读书,别整日游手好闲。多读书,才能多晓事,多晓事,他日才有机会出人头地。上次大娘子送兰草来,也抱怨说,你现在的差事太危险……阿弥,别让大娘子再担心了。” “阿弥明白。” 明空对苏大为的语气,不似狄仁杰那般客气。 但是,苏大为却听得出来,她是在关心自己。 看着明空关上了山门,苏大为轻轻松了口气,一扯狄仁杰的衣袖,迈步往回走。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了‘喵’的一声猫叫。 苏大为脚下一僵,回头看去。 就见落日余晖中,一只黑猫蹲在灵宝寺的山墙上。 见苏大为回头,那黑猫幽绿的眸子闪过一抹精光,抬起一只前爪,朝他挥了两下。 它,仿佛是在嘲笑? 第三十二章 狄仁杰的第一课 入夜,长安下起了雨。 暮春时节的春雨很温柔,悄然无声,随风入夜。 狄仁杰坐在房中,捧着一本论语,但目光显得有些散乱。 很明显,他的心思并不在书上。明空那番话,对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我来长安是为了读书求学,又为什么卷入玉枕案,耽误了课程不说,还无法脱身呢? 说到底,是我被影响了! 裴二哥的话没有错,只是我有些好高骛远。 还没有考取明经,就想着要增加历练。当然,增加历练并不是一件坏事,可我却失了轻重。历练、读书,孰轻孰重?对如今的狄仁杰而言,先读书才是根本。 不行,我要想办法,赶快从玉枕案里脱身。 笃笃笃! 屋外有人敲门。 狄仁杰从沉思中醒来,起身走过去,把房门打开。 “阿弥,这么晚,有事吗?” “大兄,我想起了一件事情,要和你说一下。” “什么事?” 狄仁杰侧身,把苏大为让进房间坐下,还到了一碗蜂蜜水给他。 “大兄还在看书?” “哦,也没有,只是想一些事情。 喏,洪亮刚把洗脚水送来,我正准备泡个脚,然后睡觉。 阿弥,你刚才说有事找我,究竟是什么事情?我知道你,若非大事,你不会敲门。” 虽说狄仁杰住在这里,但平时苏大为很少会来找他。 苏大为想了想,道:“我刚才准备睡觉时,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是关于玉枕案。” “哦?” “那天我又去吕家酒肆勘查现场,无意中从陪我一起勘查的老司口中,听到了一个消息。” “老司是谁?” “大安坊的武侯,是个老油子,老江湖。 那家伙看上去好像没什么本事,可是肚子里有货。就是有一点,他一喝酒,嘴巴就把不住门。我找杨义之杨班头打听过他,三教九流厮混的很熟。里坊之中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的耳朵。若非好酒,嘴巴不把门,早就被调到衙门里了。” 狄仁杰把袜子脱下来,轻轻揉动脚心。 他一边听苏大为说,一边把脚放进盆里,浸泡在热水中,微微呲牙。 “他和你说了什么?” “他说……吕掌柜是个鳏夫,也没什么亲人。 之前他那酒肆很赚钱,但却很少见他有什么花销。他死之后,我们并没有在他家里找到什么钱物。所以我想,他的那些钱去了何处?要么他花掉了,但老司已经否认了这个可能;要么,他藏了起来。但藏在什么地方,就没有人知道了。” “你是说,他可能把玉枕和钱物,藏在了一起?” “很有可能啊。 虽然他后来被诡异夺了身子,但他的记忆怕也一并被诡异夺走。” “不对!” 狄仁杰双脚在盆里轻拍,翻起一层层水花。 “我们之前推测,他和那高句丽鬼卒,可是一伙的。 那日高句丽鬼卒不就是找那胡人交易吗?如此一来,吕掌柜怎可能藏起玉枕……慢着!” 狄仁杰站起来,衣服的下摆,一下子滑入水盆之中。 “如果我们之前都猜错了呢?” 对于狄仁杰的思想变化,苏大为有点跟不上。 “大兄,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如果高句丽鬼卒和吕掌柜是卖方,而那两个胡人才是买方,就顺理成章了。” “吕掌柜是卖方?” 狄仁杰这时候才发现,衣服的下摆湿了。 他也不在意,把袍子脱下来,只穿了大袴和汗衫坐下,道:“高阳公主虽非庶出,但很得先帝喜爱。陛下登基后,对她也颇为宠溺,可说是有求必应,绝不推脱。甚至,高阳公主喜欢陛下的枕头,陛下二话不说,就把他使用的玉枕赐给了高阳公主……公主府的守卫森严,等闲人根本莫说偷窃,怕是想靠近都很困难。 但,如果是诡异,那就容易很多。 事实上,其他各府丢失被窃的物品,也都毫无线索。 一家如此,难道说家家如此?皇室宗亲的府邸,总不可能都那么松懈,任人偷窃吧。” “所以……” “那高句丽鬼卒,纵跃如灵猿。 吕掌柜又有夺舍之能,两人配合起来,怕是守卫再森严,也难以拦阻他们。那两个胡人,是买方。我已经弄清楚了他们的身份,是粟特人,常年往来于西域和长安。他们收购皇室物品,带去西域,就能卖一个大价钱,而且无人会去过问。” 狄仁杰看上去有些激动,兴奋不已。 这个推理,能说得过去,而且很圆满,没有任何破绽。 但苏大为觉得,似乎忽略了什么。真就是这么简单吗?那两个胡人的胆子,未免太大了吧。 狄仁杰缓缓坐下,露出了苦笑。 他轻声道:“裴君不愿再继续追查下去,只想尽快找回玉枕交差。” “为什么?” “他说,追查下去,他承受不起。” “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裴君也不肯说。” 是不肯说,还是不敢说,不愿说? 裴行俭出身河东裴氏,门第高贵。三十岁即为长安令,可看得出他背后的底蕴。 连他都不想深究,只想找回玉枕交差。 如果是这样子,那么狄仁杰给出的答案,倒是一个最为圆满的答案。 嗯,用来交差的圆满答案。 长安的水,果然很深。 大唐的中枢所在,每天看到的,听到的,尽是歌舞升平,繁花锦绣。可是在这太平盛世的背后,似乎是一个无底深渊。谁也不知道,那深渊中,究竟是什么。 惹不起,惹不起啊! “阿弥,你可是觉得,我很软弱?” “啊?” 苏大为抬起头,诧异看着狄仁杰,旋即笑着摇头道:“没有啊,这的确是一个最好的解释。” 未来的狄阁老,似乎学会了宦海里最为重要的一课:妥协。 狗娘养的妥协,但是没有办法。 苏大为道:“老司说,吕掌柜不爱出门,喜欢在家酿酒。 所以我想着,东西会不会就藏在地窖里?那是他储酒之地,想要查找,必须要动用很多人。这件事,最好是让杨班头他们。不良人这边,不适合参与其中。” 狄仁杰眸光一凝,旋即恢复了正常。 他微微一笑,道:“你说的,倒是很有可能。” “嗯,就是这个事,我也希望早点结束。 玉枕案一日没有结果,我们这些人就一日不得清闲。江帅昨日还说,再找不到,就只有掘地三尺了……这个案子,已经死了魏帅。到此为止,也算是有了交代。” “阿弥所言极是。” “那我去睡了,明早还要去点卯呢。” “阿弥,明天请个假,去一趟昆明池吧。” “去昆明池作甚?” “李大勇明日休沐,会去昆明池陪丹阳郡公。 你的刀弩在李大勇手里,裴君已经说好了,他可以还给你,但是要你亲自前去。” “为什么?” “难不成你还想堂堂千牛备身,给你送过来吗?” 苏大为愣了一下,连连摆手,“那可不敢,那可不敢。” 开玩笑,千牛备身可是实打实的正六品职官,不是散官。他一个小小的不良人,又怎敢让千牛备身给他送刀弩?只是,他这样登门拜访,李大勇会接待他吗? 苏大为的心里,没底。 回到房间,苏大为逗了一会儿黑三郎,就进了厢房。 黑三郎则趴在正堂的门候,蜷成一团,闭上眼睛。油灯熄灭,苏大为关上了门。 正堂陷入黑暗之中,黑三郎却睁开眼,静静盯着苏大为卧室那紧闭的房门。 苏大为躺在床上,仔细思索着刚才和狄仁杰的谈话。 有点急了! 他隐隐感觉到,狄仁杰似乎觉察到了什么。 如果他刚才说的再婉转一点,暗示再隐晦一点,相信能瞒过狄仁杰。 只是他太想从玉枕案里脱身出来,因为他有一种直觉,这案子背后的水,很深。 事实也证明了他的猜想,连裴行俭都不想继续追查。 那说明什么?说明里面的水深得连裴行俭都不想碰,他一个不良人掺和进去,岂不是找死吗?狄仁杰的退让,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休看长的很憨厚,可如果是真的憨厚,又岂能在腥风血雨的武朝,稳坐阁老的位子? 他脱身的想法也很强烈,之所以一直没有行动,也是因为没有线索吧。 脑海中,回忆了一下这两天的行动。 苏大为在确定了没有留下破绽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一只黑猫,如幽灵般出现在院墙上。 它纵身跃下院墙,缓缓向正堂靠近。 细雨靡靡,雨水落下,却仿佛有灵性一样,避开了它的身体。 它轻柔而优雅的迈步向前,突然间又停下脚步。正堂房门下开了一个小洞,一头黑犬从屋里出来,站在台阶上,张口露出了雪白而又锋利的獠牙,发出轻弱的咆哮。 “喵!” 黑猫看到黑犬,瞬间后退两步,身体唰的一下子腾起。 雨水似有灵性一样在它脚下凝聚,托着它,凝立在虚空之中。 黑三郎却丝毫不惧,那双森冷的双眸中,闪过一抹不屑之色,踏足跃出,四爪显出四朵莲花似地火焰,任凭雨水落下,却不能让那火焰弱上半分。一猫一犬,一水一火,在半空中对峙着。黑猫显然有些忌惮,而黑犬也没主动发起攻击。 半晌,黑猫又‘喵’的叫了一声,身下的雨水散去,它飘然落在院墙上,转身离去。 黑犬也落在了地上。 脚下的火焰,消失不见…… 它站在台阶上,用力抖了抖身子,把身上的水甩掉,然后冲着黑猫消失的方向,伸出舌头,哈哈哈哈的喘息不停。眼睛里,闪过得意之色,好像是在偷笑一样。 第三十三章 无题 小雨,下了一整夜,在黎明时停止。 苏大为从床上爬起来,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做了几个扩胸的动作。 “阿弥,怎么看着无精打采,没有睡好吗?” “嗯,一晚上都在做梦,稀奇古怪的梦,乱七八糟。” “是不是最近太辛苦?”柳娘子从厨舍里出来,听到苏大为的话,紧张道:“要不我今天去马先生那边,请他开两副安神的药?你这年纪轻轻,睡不好觉可是不行。” “娘,我没事,不用麻烦马先生了。” 苏大为一听,连连摆手。 马先生是崇德坊安济堂的坐堂医生。提起他的名字,苏大为就好像见了鬼一样。去年他养病那些日子,可是没少吃马先生开的方子。那个苦啊,到现在还记忆犹新。当时他就发誓,坚决不吃马先生配的要,这辈子都不会吃的……太苦了。 “大兄,你的马借我用一下。” “好。” “另外还要麻烦你帮忙请个假,否则江帅那边不好交代。” “此事,我会办理。” 苏大为匆匆洗漱一番,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从厩房里牵出一匹枣红马。 “饭还没吃,这是要去哪里?” 柳娘子做好了早饭,见苏大为牵马往外走,就有些不高兴。 一大早起来,辛辛苦苦的做饭,结果苏大为没有吃。她这当娘的心里,又怎会痛快。 “哦,大娘子莫怪,阿弥今天要去昆明池一趟,所以要早点出发。” “去昆明池啊。” 狄仁杰这一解释,柳娘子也就闭了嘴。 “你等等。” 她唤住了苏大为,从厨舍里取了两个热腾腾的肉包子,用一张油纸包好,放到了他的手里。 “带着,免得路上饿了。” “多谢娘。” 那包子虽隔着油纸,仍感觉热腾腾的。 同样的,苏大为这心里,也是暖暖的。 他牵马往外走,不成想黑三郎突然窜了出来,咬住了他衣袍下摆,尾巴更是飞快摇摆。 “黑三郎,我要出去办事,你这是做什么?” 苏大为心中奇怪,伸手拍了拍黑三郎的脑袋。 若是平常,黑三郎会松开嘴。可是今天,它却不肯松口,只眼巴巴看着苏大为,拼命摇着尾巴。 “是不是想出去了?” 柳娘子听到动静,也走出了厨舍。 这时候,洪亮也过来了,看了黑三郎一眼道:“想是天天在家里,憋得狠了。 大娘子,你家黑三郎真的是很乖巧。别人家的狗,没事儿就会跑出去溜达,可它却天天在家里趴着,从不见它出去。狗子生性好动,我觉得还是经常带它出去走走为好。” 苏大为蹲下身子,把狗头抱在怀里。 “想出去吗?” 黑三郎的尾巴,摇的更快了。 “我看,你就带着它吧。” 狄仁杰一边吃着包子,一边道:“黑三郎很乖巧,我来这里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它这样子。洪亮说的没错,天天待在家也不太好,带它去走走,也没有大碍。” 你不知道我去昆明池做什么吗? 苏大为有点为难,狠狠瞪了狄仁杰一眼。 若在平时,黑三郎这样子的话,哪怕拼着不去衙门,他也会带它出门。 可他今天是要去昆明池,找李大勇讨要刀弩。昆明池里长安城不算远,但也不算近,带着黑三郎,会有很多不便。 狄仁杰道:“你莫瞪我,我是为你好。” “此话怎讲?” “你可知丹阳郡公的绰号?” “不知道。” “他绰号‘鸟贼’,致仕后整天架鹰遛狗。 我听说,他最喜欢狗。若黑三郎讨他欢心,岂不是事半功倍?” “可万一他要抢走黑三郎怎么办?” “那不会!”狄仁杰笑道:“丹阳郡公是个妙人,从不会行那强盗之事。他若是喜欢黑三郎,只要你不愿意卖,他也只是喜欢,绝不会强求。我听人说,当年他为幽州都督的时候,有一次偶然间看到一只老鹰非常喜欢,于是就前去求购,但被鹰的主人拒绝。 之后当地官吏为讨好他,把那鹰的主人抓起来,把鹰送给了他。 鹰在丹阳郡公那里,不吃不喝,整日哀鸣。丹阳郡公觉得奇怪,于是就派人去打听。得知了真相后,他立刻就让人把鹰的主人救出来,然后把老鹰还给对方。之后,他还命人把那官吏抓起来,不但罢免了官吏的职务,还派人赔了不少钱。 后来,他和那鹰的主人成了好朋友。 离开幽州的时候,鹰的主人把他那只鹰的后代送给了丹阳郡公,就是丹阳郡公如今最为宠爱的玉爪俊。所以,你不用担心他会抢走黑三郎,说不定还有好处。” 听上去,这位丹阳郡公倒是一个好人。 苏大为低头看了看黑三郎,黑三郎可怜巴巴看着他,眼中带着期盼。 “好吧好吧,我带你走。” 苏大为的心,融化了。 他实在是受不了黑三郎的那种目光,身手拍了拍它的头,又跑进了厨舍,从笼屉上拿了七八个热腾腾的包子,然后又打了一壶水,这才跑出了厨舍。 “你拿那么多干什么?” “吃啊!” “那也吃不了十个吧。” 苏大为的食量大,一顿饭顶的上普通人一两天的饭量。 所以,柳娘子做包子的时候,会特意做的很大,是普通包子的两倍。 “我吃不完,不是还有黑三郎吗?” “你个小兔崽子,那是给人吃的,你给狗吃。” “哈哈哈,我先走了,晚上会尽早回来。” 说着,他把包子放进挎兜里,牵着枣红马往外跑。 黑三郎欢快不已,跳出院门之后,又回头冲着柳娘子叫了两声,便飞奔着离去。 “这个小崽子,你回来再收拾你。” 柳娘子追出了门,冲着苏大为喊道:“路上小心点,注意安全。” “知道了!” 苏大为头也不回就跑出了济度巷,带着黑三郎眨眼间就跑的无影无踪。 柳娘子摇摇头,苦笑着转身回来。 洪亮拿着一个包子,正尴尬看着他。 柳娘子立刻反应过来,忙摆手道:“洪亮,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你。” 狄仁杰哈哈大笑,道:“大娘子不必在意,洪亮就是喜欢胡思乱想,你不用理他。 嗯,这包子做的真不错,比西市的梁婆子做的还要好吃。” “那是,梁婆子怎比得上我的手艺。” 她走进厨舍,又突然出来。 “狄郎君,你刚才说,阿弥去找谁?” “丹阳郡公……哦,大娘子别误会,是县君让他去送个信。” “呃,那也是他的造化。”柳娘子道:“狄郎君,还要多谢你。如果不是你提拔他,县君也不会让他跑腿。” 对柳娘子而言,长安县令已算得是大人物。 丹阳郡公……她并不知道丹阳郡公是谁,但也知道,那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狄仁杰道:“柳娘子客气了,若非是我,也不至于让阿弥如此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这可是他的福气。” 柳娘子一副‘这件事我能吹上一年’的表情,兴冲冲去了厨舍。 洪亮低声道:“郎君,这件事和咱们没有关系,何苦为他搭上人情,弄得这么辛苦?” “怎么没有关系?” 狄仁杰道:“如果阿弥不是帮我,就不会失了刀弩。 那是他祖传的物品,我当然要想办法帮他。再说了,他也帮了我不少忙。如果不是他的话,说不定我现在还没有头绪呢。赶快吃,一会儿陪我一起去县衙。” “有线索了?” 洪亮闻听,惊喜不已。 这几日,他也很烦闷。 狄仁杰来长安是为了读书,可是被困在县衙里,终究不太妥当。 若狄公(狄仁杰的父亲)知道,肯定不高兴。到时候,受责骂的人,肯定是他。 “嗯,阿弥昨天和我说了一件事,让我有了一些思路。” “快点结束吧,早点结束,郎君也可以早点回国子监。” “是啊,我也想早点结束。” 狄仁杰说着,也长出了一口气。 洪亮希望他早点结束,是为了他学业考虑。 而狄仁杰想早点结束,是因为他觉察到了这里面的水太深,有点不想再继续掺和。 反正不管怎样,只要能找到玉枕,就可以脱身出来。 他把手里的包子吃完,转身往屋里走,一边走一边道:“洪亮,快点吃,咱们早点去衙门。” 雨后的长安,空气很新鲜。 永徽元年的天,很蓝。 明媚的阳光普照大地,让人觉得很是舒服。 出了长安城,苏大为骑上了马。 黑三郎围着他不停打转,显得很兴奋,不时会吠叫两声。 “黑三郎,咱们走。” 苏大为催马扬鞭,枣红马沿着官道,仰蹄飞奔。 黑三郎汪汪叫着,紧跟在枣红马的一侧。看得出来,枣红马也好,黑三郎也罢,都很高兴。枣红马本就喜欢驰骋,但是在长安城里,就算小跑都要小心翼翼。而黑三郎更不用说了,它出了城,就好像是撒了花,一会儿加速狂奔,一会儿有汪汪大叫。 苏大为忍不住笑了! 他突然觉得,长安虽然很大,但其实很小。 对黑三郎如此,对他,也是一样…… 一只黑猫,唰的从树上跳下来,落在地上,悄无声息。 它站在路边,看着远去的苏大为和黑三郎的背影,那双幽绿的眼睛里,尽是疑惑。 第三十四章 钓蟒 西汉元狩四年,汉武帝在上林苑南,引沣水建昆明池,周围四十里。 昆明池建立之初,是为了操练水军。当时有南越国和昆明国作乱,汉武帝模仿滇池规模,开凿了昆明池。不过,伴随南越国和昆明国灭亡,昆明池随即从最初的军事设施,变成了泛舟游玩的场所。此后,历经数百年,演变成为长安城外一道瑰丽风景。 苏大为抵达昆明池,已是午时。 他站在昆明池畔,眺望浩渺水面,竟有些茫然。 他好像忘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他并不知道丹阳郡公府在何处。 暮春,加之昨日一场小雨,湖畔桃杏凋零。湖畔一条小径,桃红杏白参差,竟让人不禁产生出一种萧瑟感受。 湖面上,湖畔,不见人迹。 “汪!” 黑三郎喘着气,蹲坐在一旁,吠叫了两声。 它汗淋淋,毛发都已湿透。但是看它的样子,好像一点都不累,反而很是精神。 出长安城一路下来,虽说中间走走停停,但路程不短。 连枣红马都有些累了,可黑三郎仍旧精神抖索,欢蹦乱跳。 苏大为蹲下来,身手抚摸它湿溻溻的毛发,好奇道:“黑三郎,你是怪物吗?” 普通狗子,跑这么远的路,肯定累得不行。 黑三郎唰的一抖身子,水滴四溅,落在了苏大为的身上。 它唰的一下子跳开,伸着舌头,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但眼睛里却是一派兴奋之色。 “你这家伙,不可能是怪物。” 苏大为笑了,“怪物不可能你这么皮,简直是无法无天。” 他摇了摇头,朝着黑三郎伸出手。 黑三郎立刻乖巧的跑过来,在他身前蹲下。 “看样子,以前真的是委屈你了!” 苏大为自言自语道:“以后有空,我会经常带你出来玩耍,免得你天天在家憋坏了。” 黑三郎似乎听懂了,呼哧呼哧伸着舌头,看上去非常开心。 说实话,苏大为还真没有觉得,黑三郎是个怪物。 黑三郎很小的时候,就被前身抱回家里。已经八年了,它和苏大为母子,早就成了一家人。要知道,黑三郎来到苏家的时候,苏钊还活着。虽然不清楚苏钊到底是怎样的本领,可按照桂建超他们说的,苏钊能杀死诡异,显然也非等闲。 如果黑三郎有问题,苏钊肯定不会让它进家门。 之后,苏钊死了,丢下柳娘子和苏大为孤儿寡母,黑三郎始终不离不弃。 根据前身留下的记忆,苏大为当初有几次被街上的泼皮欺负,都是黑三郎保护了他。不仅是他,还有柳娘子。有道是寡妇门前是非多,更何况柳娘子这种没有半点背景的人,却在崇德坊占了那么大一块宅基地,少不得会有人觉着眼红。 那时候,好几次有人欺负上门,却被黑三郎赶走。 再后来,周良做了不良人。 靠着官身,周良绑着苏大为狠狠收拾了几个想要欺负他母子的人,苏家才算是稳定下来。 黑三郎估计也就是憋得厉害,体力比较好。 这是一个魔幻的世界,狗狗的体力好一些,似乎也不足为奇。 苏大为没有想太多,站起身来,看着浩渺湖面,轻声道:“这里连个人影都没有,我想找人打听一下都困难。黑三郎,咱们该怎么办?那丹阳郡公究竟住在哪里?” 黑三郎蹲坐在他身边,一动不动。 “好像有船?” 就在苏大为感到束手无策的时候,浩渺的湖面上,出现了一叶扁舟。 与此同时,天空中传来一声清亮而悠远的鹰的鸣叫。 一只黑色的燕隼,出现在天空。它飞的很高,盘旋飞行。如果从地面上看,也只能看到一个黑点。不过,苏大为的视力非凡,所以把那只神骏燕隼看的是真切。 好一只燕隼! 燕隼,是华夏大地到处可见的一种鹰。 当然了,这个到处可见,指的是现在。若是在苏大为的前生,已经很难看到燕隼。 ”汪,汪汪!” 苏大为手搭凉棚,眺望燕隼的时候,黑三郎突然叫了起来。 不过,它并不是对着那只燕隼叫,而是冲着湖面上的那一艘扁舟吠叫。 黑三郎的叫声,惊动了正在看鹰的苏大为。他忙凝聚目力向湖面上看去,就见那扁舟悠悠荡荡漂浮在湖面上。扁舟上,坐着一个蓑衣人。他坐在船上,一动不动,手里拿着一根钓竿,仿佛正在垂钓。 蓝天,白云,碧波荡漾。 扁舟,渔人,春风轻柔。 这是一幕何等和谐的景象, 可黑三郎的吠叫声,却是大煞风景。 苏大为忙蹲下身,把黑三郎抱在怀里,轻声呵斥道:“黑三郎,别吵。” 如果是在家里,苏大为这一句话,黑三郎就会安静下来。可是现在,它非但没有停止吠叫,叫声反而变得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激烈,仿佛湖水中有什么可怕事物。 苏大为也觉察到了不对劲,忙凝神观看。 湖面上,远处漂浮着雾气,丝丝缕缕,令视线有些模糊。 突然,苏大为站起身来。 他看到,从湖面上弥漫的水雾中,一道水线正迅速向扁舟靠近。 与此同时,天上那只黑影也发出了急促而尖锐的叫声,似乎是在提醒船上的蓑衣人。 蓑衣人,一动不动,如老僧入定。 水线前进的速度很快,眨眼间就到了扁舟前。 随即,水线消失不见,湖面又恢复了平静。 黑三郎的吠叫更加急促,它咬着苏大为的衣服下摆,把他往后拖,好像那水中藏着什么危险。 “喂,水里有东西。” 苏大为也觉察到了危险。 他没有看清楚那水线究竟是什么。 但是从水线的长度,以及它推进时产生的波浪,还有速度,可以推测,那绝不是什么鱼类。 蓑衣人,扭头。 苏大为看的清楚,那是一个鹤发童颜的老人。 看年纪,少说也有六十多岁。 “老人家,快走啊。” 老人闻听,微微一笑。 没等他开口,湖面突然翻起了巨浪。 老人手里的钓竿崩成了一个弓字形,显示出水下的生物,非同小可。 “给我出来。” 但老人却没有惊慌,他猛然从船上站起,双手紧握钓竿,大吼一声,向上拎起。 湖水,沸腾了,并形成了一个漩涡。 扁舟在巨浪中,忽上忽下,看上去随时都有可能翻覆。 但老人仍稳稳站在船上,紧握手中钓竿。 哗啦! 一股水浪冲天而起,水花飞溅。 一条体型巨大的蟒蛇从湖中露头出来,摇晃着脑袋,拼命挣扎。 它的嘴里,连着一根钓线。在试图挣脱钓线失败后,蟒蛇勃然大怒,长约有六七米的身体从水下浮出。那是一条有大腿粗细的巨蟒,身体浮出水面后,尾巴呼的扬起,朝着扁舟就砸下来。扁舟上的老人,仍旧是不慌不忙。他大吼一声,甩动手里的钓竿。巨大的蟒蛇,硬是被他从水里拖拽出来,狠狠摔在湖水中。 轰! 巨浪翻滚。 那蟒蛇拼命挣扎,但始终无法甩脱钓竿。 空中那只黑色燕隼,俯冲而下。 “俊哥走开,老夫一个人足够了!” 那老人一声怒喝,声音宛如沉雷,在湖面上回荡。 燕隼一个盘旋,再次腾空而起。而蟒蛇也好像预感到了命运,蛇身想要卷住扁舟,却见老人再次甩赶,把它从水里拖拽出来。巨大的蛇身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轰得落入湖水。老人双手握杆,又是一声大吼,把还没有缓过来的蟒蛇又一次拖出了湖水。周而复返几次,那条外形可怖的巨蟒,已变得奄奄一息。 老人催动扁舟靠过去,从船上取出一根鞭子,啪啪啪,对着蟒蛇就是一顿抽打。 只瞬间功夫,蟒蛇被老人打得皮开肉绽,遍体鳞伤。 湖面,被蛇血染红。 那条蟒蛇已无力挣扎,任由老人拖着它。 苏大为在岸上,紧紧抱着黑三郎。因为他觉察到,黑三郎好像很兴奋,想要冲进湖水。同时,他也被那老人疯狂的举动惊呆了。那么一条蟒蛇,莫说是一个老人,就是十几个青壮,也未必能对付。可是在老人的手里,它却如此不堪一击。 “八十下,今天就给你个教训。” 老人停止抽打,剪断了钓线,顺着起伏的波浪,催动扁舟缓缓退走。 “以后如果被我知道,你还敢伤人的话,下次可就不是八十鞭,老子一定把你剥皮抽筋,取了蛇胆回家泡水喝。” 蟒蛇得了自由,惊喜万分。 虽遍体鳞伤,却挣扎着扬起头,朝着老人点了三点,然后身体瞬间沉入了湖中。 湖面,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老人架起桨,划着小船,慢悠悠朝湖畔行来。 船靠岸,他纵身跳下船,然后扬起手,就听燕隼一声短促的鸣叫,俯冲而下,稳稳落在了他的手臂上。一手架着鹰,一手扯下了身上的蓑衣,老人大步走来。 苏大为能感觉得出来,黑三郎有点害怕。 它躲在苏大为的身后,夹着尾巴,发出呜呜的低吼声。 “好一条天狗,就是太小了。” 苏大为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老人说的是黑三郎。 “它都八岁了,哪里小?” “八岁?” 老人露出愕然表情,看了看苏大为,又看了一眼黑三郎,旋即露出一抹恍然之色。 “八岁了,那的确不算小了。 是条好狗,善待它,它将来也会对你好。” “不用将来,黑三郎现在就很好。” “是吗?” 老人显得有些疑惑,但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迈步从苏大为身边走过,一边走,一边取出一个哨子,放在嘴里用力吹响。 刺耳的哨声,回荡天际。 苏大为心里突然一动,大声道:“老人家,请教一件事。” “什么事?” “你可知道,丹阳郡公住在哪里吗?” 老人停下脚步,看着苏大为道:“你找那老儿作甚?” “我不是找他,我是找李大勇,丹阳郡公的儿子。” “你找他作甚。” “他拿了我的刀弩,让我来找他讨要。” “他拿了你的刀弩?”老人看了两眼苏大为,突然间哈哈大笑,指着他道:“如此说来,你是三郎的儿子吗?” 苏大为,有点懵了。 但是他马上就反应过来,指着那老人脱口而出道:“我知道了,你就是鸟贼?” 说完,苏大为就后悔了。 都怪狄仁杰,没事说什么李客师的绰号。而且他这绰号,又是如此有趣,以至于苏大为脱口而出。 那老人没有生气,反而笑了。 他指着自己笑道:“没错,我就是那个鸟贼,李大勇那小子,是个小鸟贼,哈哈哈。” 苏大为嘴巴张了张,却说不出话来。 没错,他是鸟贼,那李大勇真就是一个小鸟贼! 第三十五章 开灵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大地仿佛在微微颤抖。 在大路尽头,出现了一个骑队,风驰电掣一般疾驰而来,眨眼间就到了湖畔。 “父亲,你怎么自己跑来了?” 最前面是一匹乌骓马,马上骑士没等马停稳,就飞身跃下,快步走来。 他在老人面前躬身道:“孩儿不是说了,会处理青蛟蟒。” “怎么处理?” 老人脸色一沉,道:“杀了不成?” “这个……” “你们的手段,我最清楚不过。 青蛟蟒稀有,有镇水脉,聚福泽的能力。这条青蛟蟒是一条幼蟒,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它虽然惊吓了一些人,还吞了几头牛,但罪不至死,教训一顿就是了。如果是让你出手,只怕这幼蟒如今已经变成死尸……我就是因此才偷偷跑出来的。” 骑士低着头,没有开口。 但他脸上的表情,无疑证明了老人所言不假。 苏大为在一旁,也认出了骑士的身份,正是当日在归义坊见到的千牛备身,李大勇。 此时的李大勇,只着便装,看上去平平无奇。 老人训斥完之后,道:“那青蛟蟒被我抽了八十鞭子,已经老实潜入湖底。你派人传告周遭村落,就说没事了,可以继续在湖上打渔。还有,你别再去找它麻烦。这次教训之后,它应该不会再出来惹祸。让它待在湖底,与这里有大好处。” “孩儿明白。” “对了,这是三郎家的孩子,来找你的。” 老人说完,扬起手臂。 胳膊上那只燕隼振翅而起,飞上了天空。 他三步并作两步,跳上了李大勇骑来的那匹乌骓马。 马打盘旋,老人一手揽着缰绳,一边笑着对苏大为道:“小子,待会儿到家吃酒。” 不等苏大为回答,他就拨转马头,喊道:“回家了!” 身后的一队骑士齐声回应,又吓了苏大为一跳。 因为那些骑士,赫然全都是女人。 只不过她们之前骑在马上,身上还披着软甲,脸上戴着面巾,以至于他没看出来。 女骑士们拨转马头,随着老人急驰而去。 在他们身后,尘土飞扬,呛得李大勇和苏大为两人一阵咳嗽,灰头土脸的退到旁边。 老人离去,李大勇看着苏大为,苏大为看着李大勇,都没有说话。 苏大为先反应过来,上前一步道:“卑职拜见李将军。” 千牛备身,正经的正六品职官。 苏大为称他一声‘将军’,倒也不算过分。 李大勇长着一张面瘫脸,似乎不会有任何的表情变化。 刚才他出现,到老人离去,他那张脸没有任何变化。他看着苏大为,摆了摆手道:“你还真敢来。” “卑职,不得不来。” “你和裴行俭什么关系?” “卑职和县君没有任何关系。若硬是要说有关系的话,那就是县君是卑职的上司。” “没有关系,他会找到我爹求情?” “这个,卑职不知。” 又是一阵令人很尴尬的沉默。 苏大为虽然没有和李大勇对视,但是却能感受到,李大勇的目光在他身上扫来扫去。 “谁为你开灵?” 好半天,李大勇再次开口。 ”啊?“苏大为一愣,抬起头,一脸愕然表情道:“什么开灵?” “没人为你开灵?你这身本事,又是谁教你的?” “没有人教,家父生前只教了我一套天策八法,之后我自己琢磨了一些强身之法,自己瞎练的。” “是吗?” 李大勇那张死人脸,出现了一些变化。 “如此说来,你是自己觉醒吗?” “觉醒什么,卑职不知将军何意。” 李大勇眼中,闪过一抹疑惑之色。 他犹豫片刻,转身就走,头也不回道:“跟我来。” “卑职的刀弩……” “先跟我走。” 这家伙,似乎不是太喜欢说话,只管自己走。 他的步幅不大,步频也不快,但不知怎地,速度却很快。苏大为自认速度不慢。特别是他那两次发育之后,感觉着在整个长安县衙,他要说速度第二,没人敢说第一。但是,他跟着李大勇,却很吃力。李大勇看似慢悠悠的行进,但是苏大为却要发了狠,才能跟上。 黑三郎赶着枣红马在两人身后,亦步亦趋。 很快,他们就来到了一个疏林之中。 这里很偏僻,离大路有点远,也没有什么人。 李大勇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苏大为。这一路下来,苏大为很吃力,但要说辛苦,倒还不算。他只是微微有些喘息,见李大勇停下来,他也跟着停下来,站稳身形。 脸,有点红,气息还算稳定。 李大勇也不啰嗦,啪的把刀丢给了苏大为。 苏大为抬手接住了刀,眉头一蹙。 这不是他的横刀,刀鞘刀柄乌黑,入手沉甸甸,少说有十五斤左右的份量。 李大勇身负双刀,在苏大为接住了那把刀之后,反手仓啷拔出另外一口横刀。 “拔刀!” “干什么?” “怎恁多废话,拔刀吧。” 苏大为有点糊涂,但还是把刀拔出刀鞘。 就在他手中横刀出鞘刹那,李大勇突然纵身上前,挥刀就劈向了苏大为。 “李将军,你干什么?” 苏大为忙错步躲闪,大声喝问。 李大勇却不回答,手中横刀刷刷刷连环劈斩。 他的刀法并不复杂,无非用刀的八个基本方法。但就是这最为基础的刀法,在李大勇的手里,却产生出千变万化。一条条,一道道的刀光编织成为天罗地网,把苏大为牢牢困在其中。苏大为脚踏九宫,接连闪躲之后,也终于有些忍不住了。 “李将军,你再这样,休怪卑职无礼。” “废话恁多。” 李大勇冷冰冰吐出了四个字,手上横刀陡然加速。 那口横刀,仿佛有了灵性一样,刀势越发刁钻古怪,并隐隐发出风雷声。 苏大为刚才闪躲,已经非常吃力。 如今李大勇的刀法又发生了变化,他也只能还手。横刀在手中一振,唰的一刀刀光出现。只听铛的一声响,双刀交击一处,苏大为只觉手掌发麻。他心里一惊,这李大勇的力量,可不见得比他小。他忙跨步一个反九宫步,横刀顺势一抹,连消带打。 李大勇的眼中,闪过了赞赏之色。 他仍旧一言不发,横刀刀势再变,变得大开大阖,令苏大为脸色也为之一变。 眨眼间,两人交手十余回合。 刚开始的时候,苏大为还能勉力抵挡。 但随着李大勇的刀法连番变化,他渐渐有些抵挡不住。 不过,他也看出来,李大勇的刀法虽然变幻万千,但始终不脱离天策八法的范畴。 他心中暗自惊讶,集中精神和李大勇刀来刀往。 一开始,苏大为还只能勉强抵挡。 但伴随着时间,他的刀法开始变得纯熟,变化也逐渐增加。 天策八法,是苏大为前身所练。苏大为重生后,虽然继承了这套刀法,也能施展出来,但说实话,并不是特别熟练。毕竟,那不是他的记忆!可现在,在李大勇的重压之下,他对天策八法的理解越来越深,越来越熟练,并开始融汇贯通。 又是二十多个回合,李大勇突然纵身后撤,道:“可以了,停手吧。” 他这一退,苏大为顿感轻松。 方才李大勇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压力,让他甚至无法喘息。 他单刀拄地,大口喘着粗气。 刚才跟李大勇走的时候,他都没有这个样子。可现在……如果李大勇再继续打下去,他也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你到底什么意思?” “你果然没有师承……虽然你已开灵,但是并不会使用那种力量。 天策八法倒是有几分火候,不过太死板,根本没有融会贯通。你父亲生前,就没有告诉过你,用刀须留两分力吗?还有,你那正反九宫步很生疏,平时很少练习?” “你,认识我爹?” 到这个时候,苏大为要是再不明白怎么回事,那可真就辜负了穿越众身份。 “刀给我。” 李大勇没有回答,伸出手来。 苏大为犹豫一下,还刀入鞘,递给了李大勇。 “跟我走吧。” “去哪里?” “我家!” “去你家干什么?” 李大勇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苏大为,板着个死人脸道:“你如果不想要刀弩的话,就不用来了。” “要,我当然要。” 苏大为忙跟上去,大声道:“不过,你至少应该告诉我,你是不是认识我爹?” 李大勇脚下微微一顿,依旧没有回答,大步流星离去。 这家伙,简直了! 苏大为忙招呼了一声黑三郎,快步追向了李大勇。 黑三郎则赶着那匹枣红马跟在两人身后,那双眼睛里,流露出了一种担忧之色。 “喂,李将军……” “你可以叫我叔父。” “呃,好吧,叔父,你真的认识我爹?” “当年,我们曾一起出使天竺。” 李大勇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苏大为猝不及防,来不及减速,差点就撞在了李大勇的身上。 “你爹生前说过,想你做个普通人。 所以,我回长安之后,就没有去找你。可是我没有想到,你竟然成了不良人,不仅成了不良人,居然还开了灵,还在归义坊杀了鬼卒……我实在不知该怎么说。” 慢着慢着! 苏大为有点懵了。 这听上去,很像是小说里才会有的情节。 他嘴巴张了张,片刻后道:“所以说,这些年,你一直在关照我?” “若非我关照,你家那条天狗咬死了那么多人,太史局早就出手了。” “可是……” “去年天可汗驾崩时,我恰好去了新罗,没想到你竟然会遇到诡异潮涌。 等我回来的时候,你已经康复了,看上去也没什么大碍,我也就没有继续留意。可谁料想,你竟然在归义坊遇到了高句丽鬼卒,而且还把那鬼卒给杀了……我才发现,你竟然开灵了。” 李大勇说完,转身就要走。 苏大为双手扶着膝盖,看着他的背影大声道:“叔父,你三番五次说开灵,至少该告诉我,到底什么是开灵啊。” 第三十六章 说‘一’ 丹阳郡公府,占地六十亩。 它坐落于昆明池畔,后院连接昆明池,可一眼看到浩渺烟波的湖面。 李大勇带着苏大为抵达郡公府的时候,已近酉时。 不知不觉,这么一通折腾下来,天色将晚。 “你现在回去,怕也进不得城,今晚就住在这里吧。” “这个,我怕我娘会担心。” “没事的,你不是说了,你要来找我吗?” “那,好吧。” 李大勇说的是事实,苏大为无法反驳。 长安夜禁森严,城门关闭之后,莫说他一个小小的不良人,就算是皇亲国戚,也休想再令城门打开。晚唐时期,律法败坏,以至于即便夜禁,城门也能叫开。 可现在,还是初唐。 李世民虽然驾崩了,可是长孙无忌、褚遂良这些重臣犹在。 特别是长孙无忌,最重律法。他即将开启编修《唐律疏议》的浩瀚工程,又岂能容忍律法遭到破坏? “叔父,到底什么是开灵?” “先吃饭,家父已经准备了晚饭,咱们吃完再说。” 再次见到老人,他已经换了一身宽大的白袍。 李府的晚宴,并不是特别丰盛。 当然比之寻常家庭,绝对算得上是美酒佳肴。 晚上是全羊宴,蒸的、煮的、烤的、炸的等等,烹饪手法多种多样,菜色也十分丰富。 在苏大为前生,曾以为古人不擅烹饪。 可是重生后他才发现,古人的烹饪技术并不比后世来的差。 只是限于条件,烹饪的手段不是那么多。但是单以食材而言,同样的食材,古人会想出千奇百怪的方法来制作,而且味道极其鲜美。色、香、味、意、形。自美食出现之后,华夏就出现了一套非常完善的理论,也推动了烹饪手段不断创新。 日本料理,不过是取了色和形两个特点,就风靡全球。 苏大为记得很清楚,日本料理也叫做‘眼睛的料理’,所以它首先追求的就是其造型和色彩,令眼睛感到舒适。不好说日料的味道,但有一点它做的非常巧妙。人类是一种首先靠眼睛来进行判断的生物,所以就有了‘人靠衣装马靠鞍’的说法。 一身高档合体的穿着,陌生人相遇时,很容易产生好感。 美食也一样,让眼睛舒服了,就会产生出美味的感觉。这也是后世为什么日料可以风靡的重要原因。它的包装和它的造型,会给人一种逼格很高的感觉。相比之下,中餐往往会忽视这一点,以至于无论在价格还是其他方面,都处于下风。 可实际上,日料的产生,不过是从唐代偷师的产物罢了。 李客师白发童颜,精神矍铄。 他食量惊人,一点都不必年轻人差,甚至李大勇都无法与之相比。 一顿饭,差不多半只羊就进了肚子,还有两坛惠阳春。 就这样,他还拍着肚子说:“年纪大了,晚上不敢多吃了,只能吃个六分饱而已。” 您,果然是个饭桶! 苏大为心里嘀咕,手上的速度也不慢。 李客师笑道:“能吃好,能吃就说明身体没毛病,你这年纪,正是吃东西的时候。” 人常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苏大为也不客气,狼吞虎咽一般。 不仅他不客气,黑三郎也不客气,趴在他的身后,抱着一条羊腿,吃的津津有味。 “我今天有点累了,就不陪你了。 小子,在这里不必拘束,随便一点。让你五叔陪你,明天起来,咱们爷俩再聊。” 说着,他就起身离开。 在路过黑三郎的时候,他突然停下脚步。 “好狗,真是好狗……小子,你家这条狗,配种吗?” “啊?” 苏大为被呛到了,抬头看着李客师。 随后,他发现黑三郎抱着羊腿往后挪,挪到了他的身边,夹着尾巴一动不动。 “哦,它倒是没有配过,主要要看它喜欢。” 李客师不说,苏大为也不觉得。 现在正是春时,万物萌动,正是动物发情的季节。 他有好几次看到在街头交配的狗,但是却从未见到,黑三郎有什么异常。亦或者说,它性冷淡?反正没见它发情,更没见它出去找母狗,一派很淡泊的模样。 难道说,它…… 扭头看了黑三郎一眼,黑三郎翻了个白眼,抱着羊腿继续啃。 “也是,这种事要看缘分的。” 李客师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背着手溜溜达达的出去了。 李大勇早就停止了进食,见李客师出去,他也跟着就站起身来。 “吃饱了吗?” 苏大为看了一下面前的狼藉,有点不好意思道:“八分饱。” “还要吗?” 你都站起来了,还问我要不要吃?我不要面子啊!就算是想吃,也不好意思吃了。 这家伙,真虚伪。 李大勇绝对不想不到,他随口一句话,就被挂上了虚伪的标签。 苏大为道:“不吃了。” “那跟我来。” 李大勇往外走,苏大为忙跟了上去。 黑三郎也站起来,犹豫的看了看羊腿,又看了看苏大为的背影,最后叼着羊腿,就跟了过去。 两人一犬,沿着回廊行走。 很快的,他们就到了后院,来到位于昆明池畔。 明月,皎洁。 满天星辰汇聚成一条银河,横跨于天际。 “你叫阿弥,对吗?” “我娘都是这么叫我。” “那好,我也叫你阿弥吧。” 你倒是打蛇随杆上啊……但是,苏大为并不抗拒李大勇这么叫他,因为他认识苏钊。 其实,苏大为对苏钊很好奇。 他以前很少听人提及苏钊,在前身的记忆里,苏钊也大多是以慈父的形象出现。 柳娘子呢,也不怎么谈起他。 以至于到最近一段时间,他才知道苏钊也曾杀过诡异。 能杀诡异?且拥有左领左右府专用的刀弩,还跟随王玄策出使过天竺。 这一切,无疑给苏钊蒙上了一层神秘面纱,让苏大为对这个便宜老子,非常好奇。 王玄策啊,狠人啊,一人灭一国的主啊! 他出使天竺,竟然会征召一个不良帅做随从,而且是两次征召。 由此也可以看出,苏钊绝非等闲之辈。否则的话,王玄策也不可能看得上他。 苏大为曾试图调阅苏钊的档案。 可是,整个长安县衙,都没有他的记录。 周良曾私下对他说过:你爹的档案,不知道被什么人拿走了。而相关人员,也都在后来被调走了。 是王玄策吗? 苏大为非常怀疑。 但是,他想不明白,王玄策为什么要调走苏钊的档案。 “阿弥,读过道德经吗?” “叔父说的,可是老子?” “正是。” “读过一些。” 苏大为的确读过《老子》,不过是他读过,而非他前身读过。 李大勇也懒得去问他是跟谁学的《老子》,背对着他,负手而立,眺望星空。 “那你,可记得‘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句话吗?” “有印象。” “那你知道,何为‘一’?” “这个……” 苏大为感觉晕乎乎的,这大晚上的,刚吃饱,你就问我这么高深的哲学问题吗? 这个‘一’,从老子写下五千言后,就众说纷纭。 各家见解,各种注释……就这么一个‘一’字,关于它的解释,一千万字都打不住。 “‘一’是根本?” “那根本又是什么?” “根本是……” 老子曰道,孔子曰仁。 说法不一样,但实际上其内核相同。 但这个‘道’,这个‘仁’,又岂是苏大为能够解释清楚? 怕是这世上最有学问的人,也不敢轻易对这个问题作出回答。 “我不知道。” 老子道德经的原文是这样子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如果从字面上来解释的话,很简单,那就是道。 但是,道又是什么? 道是一,而一非是道。 苏大为只能用’根本‘二字代替,说实话,他是真不知道。 “万物负阴而抱阳,阴阳相克却又相生,而维持阴阳平衡者,就是’一‘。” “我……” 苏大为用力挠了挠头,露出苦笑。 这玩意儿太深奥,就算他是穿越众,要和古人谈论阴阳,讨论‘一’,还真没有那个道行。 好在,李大勇没有就这个问题继续下去。 “你刚才不是问我,什么是开灵?” 苏大为立刻来了兴致,连连点头道:“还请叔父赐教。” “《关尹子·六必篇》曰:一炁生万物。 而这个‘一炁’,就是维持阴阳平衡,创生万物的根本。它,或许是最近乎于‘道’的存在,也可以称之为你说的根本。一炁,又唤作元炁,是东汉时期术士王允在《论衡》中提到。元炁充斥天地,也是维护天地的根本。老子说,万物负阴而抱阳,有阴必有阳,有人,也就有诡异。当元炁失调,则阴阳紊乱,必有大祸。 所以,自古以来,我们都在小心翼翼的维护着这种平衡。 上古时期,黄帝和蚩尤逐鹿之战,说到底其实就是一次阴阳紊乱后的冲突……当时有真人广成子,创造出调用元炁克制诡异的方法。元炁,存在于天地之中,他无形,无色,无法捕捉。广成子创造的这种方法,也就是感应元炁存在的方法,谓之开灵。 感应他,掌握他,运用他,可称之为仙,可称之为神,亦可称之为佛。” 李大勇回身,凝视苏大为。 “我这么解释,你明白了吗?” 第三十七章 父子 夜,已深。 水雾缥缈,把昆明池笼罩其中。 子时,湖水突然翻滚起来,波涛汹涌。 一个巨大的黑影缓缓浮出水面,喷出一股水柱,瞬间化作雾气,令水雾更浓。 雾气缥缈,向四周扩散。 那黑影在水面壶升忽降,荡起一圈圈的波浪,向四面八法推动。 观鲸楼,是丹阳郡公府的最高建筑。 李客师懒散的坐在榻上,看着飘散而来的雾气,露出一抹和煦笑容。 “鲸儿又在顽皮了。” “是啊,今天是初十。” 李大勇跪坐在李客师的旁边,看着缥缈雾气,沉声回答。 “你这人,也忒无趣。” 李客师不满道:“就不能快意些,总惦记我手里的鲸珠有意思吗?” 李大勇也不说话,只伸出手,然后看着李客师。 “好吧好吧,真怀疑你是不是我的种,没有半分情趣。” 李客师嘟囔着,从榻座边上的木盒里,取出一个玉制的盒子,放在李大勇手里。 “是不是你的种,你可以问我娘去。” 李大勇拿了玉盒,起身就要走。 李客师倒也不生气,轻声道:“怎样,可看出来历?” “精充、气足、神全,已经开灵。 不过,他根本不知何为开灵,也不知道如何运用元炁。上次他在归义坊能杀死那头鬼卒,应该只是一个意外。还有,他的履历很干净,没有值得怀疑的地方。” “那他是灵识自启?” “应该是这样。” 李客师看着李大勇,道:“五郎,你别是因为三郎的缘故,为他遮掩吧。” “这有什么遮掩,你可以自己去查证。” “可按道理说,似他这种灵识自启,不应该至少观察一年吗?” “观察他作甚?” 李大勇迈出一大步,凝视李客师道:“我可警告你,你别乱来。三郎生前说过,想他这辈子可以平平安安过普通人的日子。就让他做个不良人,你休想掺和进来。” “我不掺和,我没想要掺和。” 对于李大勇颇为无礼的态度,李客师毫无在意。 他笑道:“我只是想提醒你,似他这种灵识自启,最不稳定。 如果没有人指点他,说不定就会出现危险。比如,他不懂元炁之妙,却擅自调动元炁,又没有运用元炁的能力。结果会如何?我想你应该清楚,不用我提醒你。” “我不想他入道。” “哈,你以为入道那么容易吗?” “那……” 李大勇看着李客师,那张没有丝毫情感的死人脸上,露出为难之色,“你教他?” “你怎么不教。” “我明日要去百济。” 李客师闻听,脸色一变,“去百济作甚?” “据说,鬼室福信和妖僧道琛近来与顺奴走的很近,不知在商议何事。 我要前往泗沘城查看究竟,所以明天一早就会出发。” 李客师,沉默了。 父子二人相视良久,他叹了口气道:“要去多久?” “不知道!” 李大勇道:“顺利,半载一年;若不顺利,要更久。” “那,你有什么事,要交代我吗?” “帮我教他。” 李客师苦笑道:“我就知道,你会如此。” “你教我的,做人要知恩图报。当年若非三郎,我们这个使团都会死在天竺。三郎说,不想我去打搅阿弥母子,我就不去。如果他没有开灵,我会照顾他无忧无虑过完这一辈子。可现在,他开灵了……我知道,你那套手段很有用,不如教他。” 李大勇目光灼灼,看着李客师。 李客师叹了一口气,道:“你把话说到这份上,我如果不同意,你是不是要翻脸?” “嗯!” “小崽子,还挺重情义。 贼你妈,我是你老子,怎不见你对我好一点?” 李大勇没有说话,而是看着李客师,那张死人脸上,突然露出了笑容。 他双手高举过头,一揖到地。 李客师的眼睛,有点湿润了。 他从榻座上站起来,走到了李大勇的面前。 “当初,我求着你跟我学,你死活不答应,宁可跑去老君观受七戒之苦。现在倒好,为了个外人,你居然反过来求我。五郎啊,你可知道,我等你这一礼,等了多久吗?” 李大勇愣了一下,咬着牙没有说话。 只是那眼中,却闪过一抹水光。 他故作坚强的模样,也让李客师更加心疼。这辈子没怎么流过泪的老人家,此刻再也无法忍住,泪水唰的就流淌下来。他连忙伸手,抹去泪水,用力吸了下鼻子。 “罢了罢了,我这点本事,总要找人传授。 你那四个兄长,一个个没有半点资质;而你这小崽子,又跑去学了那上清秘术。那小子的老爹救过你,我就把我这点手段教给他,也算是还了当年救命之恩。” “好!” “你多说几个字,会死吗?” “不会,但是不想。” 李客师噗嗤笑了,伸手一巴掌打在李大勇的脑袋上。 “滚吧,确认了,你真是我的崽。” 李大勇也笑了,他咧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笑得真难看,快去休息吧。” “你也是!” 李大勇再次行了一礼,转身大步流星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一直消失在夜色中,李客师站在楼上,发出一声幽幽叹息。 他转身,来到屋里,探手从刀架上取下一口横刀,仓啷拔刀出鞘,然后跪坐在榻上,用干布轻柔擦拭。 良久,他把横刀还鞘,抬头看着外面漆黑的夜色。 ”三哥啊,有点乱了!“ 他自言自语,然后把横刀横放在双腿上,呆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如老僧入定。 这一夜,苏大为睡的很好。 当天蒙蒙亮时,他被一阵狗叫声惊醒。 迷迷糊糊,他还以为是在济度巷的家里,于是大叫一声道:“黑三郎,闭嘴。” 身边,传来一阵呜咽声。 苏大为蓦地警醒过来,扭头看去,就见黑三郎趴在床榻的另一边,正瞪大一双狗眼,一脸无辜的看着他。 这家伙怎么上床了? 对了,这不是我家! 苏大为呼的坐起来,用力甩了甩头,感觉清醒了很多。 这里是丹阳郡公府,昨晚他和李大勇叽里咕噜的聊了很久,反正云山雾罩的,他似懂非懂。 李大勇说,他已经开灵。 所谓开灵,就可以调用天地元炁。 李大勇说的神神道道,一会儿老子,一会儿文始经(即关尹子),说的他糊里糊涂。什么道啊,炁啊的,又是两仪,又是五行。从上古炎黄,到魏晋清玄……总而言之,苏大为听得头昏脑胀,最后做出了结论:所谓元炁,有点像是原力? 对,就是星球大战里,绝地武士的原力。 很像,但又似乎不同,更加深奥,更加玄妙。 他最后的记忆,是停留在李大勇向他展示了元炁的神妙。 赤手空拳,却凭空出现了一把水剑…… 苏大为觉得,这不是魔幻大唐,分明是修真大唐! 只不过,李大勇说,他们求的不是长生,而是要守护平衡。 上古时期,他们这些人被称之为‘巫’;先秦时期,他们被唤作‘方士’;秦汉之后,他们被称之为‘术士’;到了现在,他们叫做‘道士’。随着时代的发展,他们的称呼也在不断发生变化。不过,伴随着佛教东进,道士的成分也就变得复杂起来。 其中,也不泛骗子。 李大勇没有和他说太多,只让他好好休息,明日会把刀弩还给他。 被李大勇那一番话,搅得糊里糊涂的苏大为回到房间,就倒在床上,一觉到天亮。 黑三郎一直跟着他,并且保护着他。 可黑三郎在床上,那狗叫声,又是怎么回事? 苏大为忙下床,披衣走出了房间,就见门外有几条狗,正叫个不停。 黑三郎出现,发出一声低吼。那几条狗立刻闭上了嘴巴,夹着尾巴一溜烟就跑了。 清晨,院子里弥漫着雾气。 苏大为隐隐约约看到一个人影在不远处闪了一下,眨眼间就消失不见。 “黑三郎,看清楚了吗?” 黑三郎一声低吼,似乎是再说:看清楚了! 虽说雾气弥漫,但苏大为的视力极好,还是看清楚了那人影的模样。 李客师,丹阳郡公,鸟贼! 没错,就是那老头。 苏大为突然想起昨天晚上李客师说过的话。 李客师问他:能不能找黑三郎借种! 当时苏大为说一切随缘,没想到李客师……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那几条狗是母狗? 想到这里,苏大为忍不住哈哈大笑。 他蹲下身子,拍了怕黑三郎的脑袋道:“三郎,看不上吗?” 黑三郎则翻了个白眼,一副不耐烦的表情,转身扭着屁股,摇着尾巴就回屋了。 这鸟贼,还真是有趣! 苏大为现在有点相信狄仁杰说的故事了。 李客师虽地位崇高,身份尊贵,却不是那种蛮横之人。说句实在话,如果他强要黑三郎,苏大为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以死相拼,保护黑三郎。不过,看了昨晚李大勇的手段,苏大为可不认为他能拼得过去。三原李家的底蕴,厚着呢! 但是,李客师并没有去强行讨要。 他似乎也知道,黑三郎在苏家的地位。 所以,这老儿居然想出了一个用母狗勾引黑三郎的招数。 那几条狗,品相都不差,而且其中一条,似乎是和黑三郎同种。 以李客师的身份,想来也不会找什么串儿来配种。他既然看重黑三郎,那找来的狗,也一定是纯种狗。只是,黑三郎为什么一点兴趣都没有呢?苏大为很好奇。 他走进屋里,看黑三郎已经跳上了床,趴在床上,于是过去抓起黑三郎的前爪就拎起来。 黑三郎露出恐惧之色,汪汪叫个不停。 “三郎,你不会是太监狗吧。” “汪汪汪!” 黑三郎,勃然大怒。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个非常温柔好听的声音,“苏郎君,我家老爷请你过去。” 第三十八章 鲸吞 观鲸楼,高三层,约十米。 三层名为观鲸台,可鸟瞰这个昆明池。 据说,汉武帝开凿昆明池的时候,曾命人雕刻了一尊鲸鱼石像,置于昆明池中心。 后昆明池历经数次水灾,石鲸沉入湖底。 再之后,朝代更迭。 很多人曾试图潜入湖水中,把石鲸打捞出来,却一个个无功而返,甚至无人见过那尊石鲸。 久而久之,石鲸渐渐被人遗忘,只留下了一个传说。 李客师端坐在观鲸楼一楼的大厅里,看上去人模狗样。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苏大为绝对不会把眼前这个看上去很有威严的老人,和那个带着几条母狗去接种的家伙联系在一起。不知为什么,看到李客师,他的脑海中就会浮现出他仓皇逃走的样子。以至于在落座之后,苏大为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他这一笑,李客师顿时满脸通红。 “笑什么笑?” “哦,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情。” “这种时候,最好不要胡思乱想。现在的年轻人,全无半点礼数,就不知何为尊老吗?” “是是是,都是草民的错。” “哼,老夫自然是言之有理的。” 他越是如此,苏大为就越是想笑。 而黑三郎则蹲坐在他身后,颇有些忌惮看着李客师。 差一点就被这老儿得手了……如果不是要看着阿弥,本狗险些就上当了! 李客师觉察到了黑三郎的目光,有些挂不住脸,于是忙端起茶杯,用衣袖遮掩着脸,喝了一口茶水。 哼! 黑三郎冷冷吼了一声,不再盯着李客师。 李客师把茶盏放下,拍了拍手,就见一个身着白裙,面带轻纱的婀娜女子,捧着一个盘子走进来。她步履轻盈,身姿婀娜。她一进大厅,就有一股香风扑面而来。 苏大为一眼看到,她手里的托盘上,摆放着一刀,一弩,还有两个箭菔。 这些东西加起来,有差不多三十斤重吧。 但是那女子毫不吃力,看上去非常轻松。她走到苏大为面前,屈身下来,把托盘里的物品摆放在苏大为面前的桌子上。那双秋波流转的美眸,在黑三郎身上扫过。 刹那间,黑三郎发出一声低吼,呼的起身,全身毛发都乍立起来。 “黑三郎,安静,安静!” 苏大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忙伸手一把将黑三郎拦在了怀里。 黑三郎被苏大为抱着,却仍呲着牙,口中发出一声声低吼。 “你怎么过来了?不要添乱。” 李客师沉下脸,说道。 白裙女子眼中闪过一抹笑意,带着一丝丝狡黠。 “我为什么不能来,我就是想看看,到底是什么狗,能让你堂堂丹阳郡公拉下来,带着几条母狗偷种。” “噗!” 苏大为一口水喷出,被呛得连连咳嗽。 而李客师那张看上去很娇嫩的脸上,也随之变得通红。 “你胡说什么,老夫堂堂丹阳郡公,怎可能赶出这种事情?” “你什么事干不出来?想当年,也不知是哪一个跑去了鄱阳湖我老家,在水里下春药来着。” “啪!” 李客师一巴掌趴在桌上,长身而起。 “你够了啊!” “你吼我?” 白裙女人似乎也生气了,手里托盘啪的就摔在地上,扭头就走。 “知道错了,就回去好好闭门思过,回头我再教训你。” 李客师话音未落,就听门外轰得一声巨响。 苏大为坐在客厅里,正对着门,清楚看到那白裙女子出了观鲸楼之后,一甩手,一条匹缎唰的飞出,正抽在门口的一棵树上。有大腿粗细的大树,被拦腰抽断,轰隆就倒在了草地上,引得在观鲸楼外的人们惊慌失措。 “你看看,你看看,简直是……她已经知道错了。” 李客师也算头铁,梗着脖子大声说道。 说完,他才转身看着苏大为,一副气鼓鼓的样子道:“有辱家风,有辱家风,让贤侄见笑了。” 苏大为,却目瞪口呆。 如果那白裙女人用的是一把刀,他丝毫不会奇怪。 但是…… 那应该就是普通的匹缎吧,居然能把大树抽断?这要是抽打在身上……苏大为不由得激灵灵一个寒颤,下意识抱紧了黑三郎。怪不得,黑三郎刚才叫的那么凶。 不过,在女人离开之后,黑三郎也就安静下来。 听到李客师的话,它似乎撇了一下嘴,眼中流露出不屑之色。 “好了,拿着你的东西,跟我来。” 李客师用力咳嗽了一声,迈步往外走。 苏大为忙拿起刀弩,把箭菔也收起来,紧跟着李客师。 两人一前一后,很快就来到了昆明池畔。 天空中,传来一声鹰鸣。 那只燕隼俯冲而来,稳稳落在了李客师的肩膀上。 “下去吧。” “啊?” “下去,青儿会带你过去。” “郡公,你让我下水吗?” “正是。” “我下水做什么?” 李客师转过身,负手而立。 阳光普照,从湖面吹来一阵清风,拂动他那白发飘飞。 一只神骏燕隼站在他的肩膀上,用一种非常严肃的目光,打量着苏大为和黑三郎。 “昨日五郎和你说清楚了吗?” “什么说清楚了?” “开灵!” 苏大为露出恍然之色,连连点头道:“说清楚了。” “你是不是以为,开灵就开灵了,就完了?” “呃,不然还要怎样?” “对于’道士‘而言,开灵是一件好事,也预示着他可以进行下一步的修行。但是对普通人,冒然开灵,并不是一件好事。他没有人指导,对元炁更是一无所知。如果,他感知不到元炁也就罢了,可如果他感知到元炁,却不懂得如何沟通元炁,运用元炁,那么接下来,就会非常危险。轻者,神魂颠倒,六亲不认;重者,就可能七窍流血,爆体而亡。所以,在开灵之后,你必须学会掌控这种能力。” 李客师凝视苏大为道:“这种掌控之术,并非一般人家可以拥有。 自汉亡以来,这种控制术大都为各世家门阀所掌握。隋大业年间,隋炀帝杨广以为这种秘术被门阀世家掌握,会对江山产生巨大威胁,于是下旨命各家交付皇室。如此一来,也引发了各家不满,于是开始暗地里联合,最终李阀太原起兵。 贞观之后,太宗皇帝虽没有强行收缴,但一直在暗中进行打压。 他联合了道门,设立太史局,又从各家招揽子弟,并入左右领左右府为千牛备身……所以,这种掌控术就被皇家把持。普通人开灵之后,求术无门,只能投靠皇家。或是加入道门,但需经历七关历练,才能得到真正的传承。至于各家所掌握的秘术,一般人更无法得到。除非,你是世家子弟,否则根本难以接触到。” 苏大为听得心惊肉跳,看着李客师,半晌说不出话来。 “本来,你开灵与我三原李氏并无关系,我也无需为你生死考虑。 但五郎拜托我传你秘术,一来是报答当年你父亲的救命之恩,二来也是我李家,自五郎这一代起,除了五郎之外,竟无一人有开灵资质。而五郎的掌控术也非我李家秘术,是他幼年时拜入北邙山老君观,历经十载,历经七关学得秘法。” 苏大为回过神来,道:“所以,你要传我掌控之术?” 李客师沉默了! 半晌,他轻声道:“我三哥临死前,曾预言我李家将来必将没落。 五郎在,尚可保我李家平安。 一旦我百年之后,五郎再有意外,则李家……所以,我今日要和你做一个交易。我传你掌控之术,他年我李家若是有难,你不得袖手旁观,必须要保我李氏一脉。 如何?” “为什么是我?” 李客师苦笑道:“你运气好呗,居然可以灵识自启。 而你和我李家也算有渊源,也算不得太远。本来,你若是没有开启灵识,那我自不会找你。但你现在已经开灵,而且送到我李家来,又与我李家有瓜葛……小子,我不选你,还能选谁?再者,五郎也选中了你,我似乎也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说完,他伸出手来。 “如何?你可愿学我李家这鲸吞之法?” 鲸吞之法? 苏大为吞咽了一口唾沫,用力点头道:“我当然愿意。” “既然如此,那你下水吧……此次你受我传承,短则半月,长则数月,甚至一两年。我会派人通知你家中,你只管安心学习。待你学成之后,才可以离开昆明池。” “现在就要学吗?” “立刻!” 苏大为沉吟片刻,就做出了决断。 他上前一步,伸手啪的拍在了李客师的手掌上。 “黑三郎,你老老实实在这里等我,记住,可千万不要被母狗勾引了。” 李客师本挺胸昂头,一脸的正经。 可是在苏大为这句话出口之后,他忍不住一阵剧烈咳嗽,恶狠狠的看向了苏大为。 我连家传鲸吞术都教给你了,借你家天狗的种又算什么? 他想要发火,却看到了黑三郎那幽幽的目光盯着他,让他心里顿时一颤。 好像做恶作剧被抓住的小孩子,李客师恼羞成怒道:“废恁多话作甚,赶快下水,休在啰嗦!” 第三十九章 风起 三月,长安。 眨眼间,已是月末。 自月中开始,连续一周的靡靡细雨,把灵宝寺后门的那株桃树打得粉红凋落。 山门外,遍地桃红。 雨水把花瓣冲进了河渠,随着河水流淌而去。 狄仁杰一手持油纸伞,另一只手里拿着课本,沿着河渠堤岸漫步。 当他走到桥头,下意识停下脚步,回头向灵宝寺的山门看去。 只见山门紧闭,不见那伊人身影。 他怅然若失,摇了摇头,迈步走过石桥。沿着济度巷往里走,在小院门口停下。 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似乎少了些什么。 没有黑三郎的吠叫,也不见阿弥的身影。 柳娘子坐在屋檐下缝补衣衫,看上去也不是很有精神。 洪亮从厩房里出来,看到站在院门外的狄仁杰,先一愣,旋即道:“郎君回来了,怎不进门?” “哦,正要进,正要进。” 狄仁杰说着话,就推开了院门。 “狄郎君回来了。” “是啊。” “今天可是回来的比昨天晚。” “是啊,今天国子监的博士留我考校课业,所以回来的晚了。” “晚饭已经做好了,郎君若是饿了,只管去拿吧。” “多谢大娘子。” 又是一番日常的寒暄,没有任何新意。 狄仁杰总觉得,柳娘子对他似乎有一些怨气。 其实他很清楚,柳娘子对他有怨气也是情理之中。当日他让阿弥去丹阳郡公府取刀弩,谁料想丹阳郡公竟然把苏大为留下来。这一眨眼,都过去半个月了,还不见回来。 一开始,柳娘子很是欣喜。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种欣喜逐渐变成了担忧,然后又演化为焦虑。 试想,苏大为一介草民,何以被丹阳郡公挽留这么久?根本不是一个层面上的人物,也没有什么交集,却一晃过去了半月……换任何一个人,怕都要为之担心。 事实上,便是狄仁杰也有点担心了! 半月前,狄仁杰听取了苏大为的建议,带着人重又搜查了吕家酒肆。 在吕家酒肆的地窖里,他找到了玉枕。 随后,狄仁杰把玉枕交给裴行俭,算是把这桩事做了一个了结。之后,他就拒绝了裴行俭的邀请,返回国子监开始求学之路。由于之前落下了好多课业,狄仁杰回到国子监后,不敢有丝毫怠慢。每日,他两点一线,沉浸在经书的世界中。 最初国子监的老师们,对狄仁杰有些不满。 你一个太学生,还是新生,开学了不说赶快来上学,却跑去帮忙查案。 如果是个普通人,国子监早就把他开除了。但是裴行俭出面求情,他虽非五姓七家出身,但河东四姓之一,也算是老牌门阀世族。况且,裴行俭也出身国子监,如今贵为从六品职官,而且是实权的长安县县令。他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长安县,是上县。 从六品职官,听上去好像只比七品官大一级,但实际上,地位很高。 别以为七品官小,按照九品三十六级的职官划分,已经属于高级官员了。之所以后世人觉得七品官小,无非是因为那句’七品芝麻官‘的缘故。七品官,绝非芝麻大小的职官,那只是一种自嘲而已。七品官尚且如此,况乎一个年仅三十的六品官? 再直白一点,长安县令,相当于后世帝都东西城区的区长。 谁又敢说,那是个芝麻小官! 靠着裴行俭的脸面,狄仁杰在回到国子监后,没有收到明显的刁难。 但隐性的刁难,却一点都不少。 好在狄仁杰生性坚毅,对于那些刁难并不放在心上,反而发奋学习。在几次考校都获得优异成绩后,国子监的老师们,也对他改变了态度,由不满渐渐变为欣赏。 这说起来容易,但是狄仁杰自己清楚,过去的十天里,他付出了多少努力。 只是,心里面总是不舒服。 早起没有阿弥一起练功;晚上回来也听不到黑三郎的吠叫,生活似乎变得很无趣。 他开始后悔,不该让苏大为去昆明池。 早知道,那天他就陪苏大为一起去,说不定也就不会有这些事情。 他去问过裴行俭,但裴行俭似乎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据说,李大勇如今不在长安,不晓得去了何处。狄仁杰就奇怪,李大勇堂堂千牛备身,不在长安留守,随行伴驾,又跑去了哪里?李大勇不在,裴行俭也不好过多去找李客师。 开玩笑,虽说裴行俭出身高门,但和李客师相比,地位上差异甚大。 如果裴行俭的老爹裴仁基或者他老哥裴行俨还活着,倒是有可能和李客师说上话。 他,资历尚有些不足。 对此,狄仁杰也不好责怪裴行俨。 他身为长安县令,每日可算是日理万机,哪有那么多的功夫,去为他跑去拜访李客师呢? 所以,他也只能好言安慰柳娘子。 天,业已彻底黑了。 狄仁杰坐在屋中,翻了两页书,觉得心神不宁。 雨,已经停了。 他走出房间,发现正屋的灯已经熄灭。 最近几日,柳娘子都睡得很早。 城门已经关闭了很久,苏大为肯定不可能回来。 她似乎也不想耗着,早早休息,第二天也会早早起床,等待城门开启的那一刻。 然后,她会一等一整天。 实在不行,明日就再去拜访一下裴行俭吧。 狄仁杰暗自打定了主意,在屋檐下站立片刻,返回房间。 他复又坐在桌前,伸手准备那一本经书温习。 可是手放在书包上,却不动了。 在那本《论语》下面,露出了一本书册的封面。 他拿开《论语》,拿起那本书。 灯光照在书的封面上,贞观律三个字,格外醒目。 之前,阿弥曾答应过明空法师,说要帮她带书。谁料想,第二天他去了丹阳郡公府,一去不回。狄仁杰就在西市买了这本贞观律,准备送给明空法师。可是,一连几天,他都没有见到明空法师,也让他的心里面,多多少少有一些失望。 要不,我送去寺里? 算了,灵宝寺是尼寺,而明空法师的身份不同普通僧尼,他根本就没可能见到。 亦或者,请柳娘子送去? 那倒是可以! 柳娘子和明空法师关系好,和尼寺里面的法师也大多认识。 她此前为明空法师送过兰草,没有一点刁难。想必拜托她出面,应该可以送到明空法师手里。 想到这里,狄仁杰有点兴奋了。 他再次站起身,拿着书走到门口。 可是,他又停下脚步,看了一眼正屋黑漆漆的门窗,而后叹了口气,关上了房门。 如果阿弥在这里的话,他一定会找柳娘子帮忙。 其实,即便是现在,柳娘子对他有点怨念,如果他开口,柳娘子一样不会拒绝。 但是,他开不了口。 苏大为一天不回来,他就一天没脸面对柳娘子,更别说请他帮忙了。 瞻前顾后,怕就是他现在的情况吧! 狄仁杰把书放在桌上,轻轻揉了揉太阳穴。 这时候,洪亮端着一盆热水进来,“郎君,烫烫脚吧。” “嗯。” 狄仁杰在凳子上坐下,脱了脚套,心不在焉把脚放进盆里。 “小心!” 洪亮忙大声提醒。 可还是晚了一步,狄仁杰已经把脚放进了盆里,然后立刻又抬起脚,呲牙咧嘴,还洒了一地水。 “怎么这么烫?” “郎君,我让你试试水,你怎么一下子就放进去了?” “我……” 狄仁杰抱着脚,看了看。 还好,没有烫伤,否则明天怕是走不得路了。 他苦笑一声道:“很烫,加点水。” 洪亮答应,端了一桶凉水过来,往盆里倒了一些。 “郎君,再试试看。” 狄仁杰这一次没有再那么冒失,小心翼翼把脚放进了盆里。 “在加点。” “好!” 洪亮用水瓢舀了一瓢水,慢慢倒进盆里。 他突然道:“郎君,苏阿弥……不会有事吧。” “能有什么事?” “可这都已经十几天了!他这一去不会,又是怎么回事? 虽说丹阳郡公派人来说过,他有事情要麻烦苏阿弥一些时日。但我实在是想不出来,他堂堂丹阳郡公,想要用人的话,手底下大把的人可以用,为什么找苏阿弥?” “这个……” “他又不肯说明什么事,这十几天下来,苏阿弥连个音讯都没有,不会是真出事了吧。” 狄仁杰心里,咯噔一下。 “应该不会,丹阳郡公那人口碑不差。” “你就知道他表里如一?” 狄仁杰,顿时哑口无言。 他突然一阵没由来的烦躁,用力一跺脚,却忘了脚在水盆里,顿时水花四溅。 “那我能怎么办?我也担心阿弥,我也想知道,李客师留阿弥做什么事。 可问题是,我问不出来啊!我连丹阳郡公府的大门都进不去,跟别说见李客师了。我拜托县君去打听,但也打听不出来。你说,我能怎么办?我又该怎么办?” 洪亮,沉默了。 他默默伺候狄仁杰洗完脚,端着水盆往外走。 只是,在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又突然停下脚步。 “郎君,我也知道你为难。 可是……这两天,我见大娘子的精神明显不如前几日。和她说话,总是心不在焉。她母子孤儿寡母的相依为命,突然间儿子没了音讯,她这个做娘的难免挂念。” 狄仁杰,苦笑一声。 他定了定心神,道:“此事因我而起,我自会负责。 明天,我会再去拜访县君。哪怕是豁出去这张脸,也一定打听出来阿弥的消息。如果县君那边不答应,我就亲自去昆明池。我就不信,他李客师还能不讲理怎地?” 洪亮听了,也不禁苦笑起来。 “郎君,我不是说让你找丹阳郡公,但是……” “好了好了,我心里有数。你这几日多陪陪大娘子,免得阿弥回来,看到她身体不好,会责怪我。其实,不仅是你奇怪,我这心里也奇怪着呢。当日我见李大勇的时候,分明和阿弥不认识。之后县君去找丹阳郡公说项,也没说有问题。 怎地偏偏阿弥去了丹阳郡公府,就一曲不回了呢? 你刚才说李客师表里不一,那我不相信。不为别的,就凭他是李卫公的弟弟,这一点我就信他。可惜,李大勇不在长安,否则我也能找关系,找他去问一问。” “阿郎,量力而行就是。” “我知道。” 狄仁杰摆了摆手,示意洪亮可以离开。 洪亮也没有再说什么,出了门之后,把房门关上。 有点不踏实……以前,家里有阿弥,有黑三郎,狄仁杰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现在,他却有一种不太踏实的感受。 站起身,他脱下了身上的衣服,吹灭油灯,爬上了床。 不管怎样,明日一定去找裴行俭一趟,一定要弄清楚,阿弥究竟是干什么去了! 狄仁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口中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 第四十章 云动 夜色,正浓。 到了后半夜,又下起了雨。 乌云遮月,夜幕上不见半点星光。 整个长安城都陷入黑暗中,偶尔有巡夜的金吾卫手持火把经过,但旋即又陷入黑暗。 远处的宫城上,有星星点点,忽明忽灭的光。 那是宿卫皇城的禁军,在城上巡逻。 沙漏里的白沙,无声流淌。坐落于坊门旁的武侯铺里,坊丁看了一眼沙漏,拿起一个小锤,走出坊门。他举起小锤,轻轻敲击悬挂在屋檐下的铜钟,发出悠扬声响。 铛铛铛,铛铛铛! 已是二更三点天。 明空法师蓦地睁开眼,从禅床上做起。 她长发披散,身上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内衫,勾勒出曲线玲珑的婀娜身姿。 “小玉,小玉?” 明空抹去额头上细密的汗珠,突然发现,睡在她床尾的黑猫,不知去了何处。自黑猫伤好后,白天会跑出去到处玩耍,晚上则回来寺院,陪着明空一起入睡。 昨夜也是如此,怎么会不见了影子? 黑猫很乖,只要回来了,就会陪伴明空,寸步不离。 今天这是怎么了,跑哪儿去了? 明空下了禅床,点亮油灯。 屋子里不见黑猫的踪迹,但窗户开了一个缝,想来是从窗户溜出去了。 可这么晚,它溜去哪里? 莫非是饿了? 明空想到这里,披上了衣服,打开了房门。 喵- 黑夜里,传来一声凄厉猫叫。 明空心里一惊,她听得出,那就是黑猫的声音。 她手举油灯,走出禅房,顺着猫叫声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轻声呼唤它的名字。 “小玉,小玉?” 却没有回应。 明空心里更紧张了,沿着回廊往外走,在回廊出口的台阶上,她地上好像有什么东西。连忙蹲下身子,把油灯凑过去。这一看,她的脸色顿时大变,露出惶恐之色。 “小玉,小玉!” 地上有一小滩血,还有一撮黑猫的毛发。 联想到刚才黑猫的惨叫声,一种不祥之感悠然而上。 她忙走下台阶,顺着湿漉漉的石径走出禅院。雨越来越大了,油灯在闪了两下之后,也熄灭了。 禅院外,一片黑暗。 明空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走,突然间脚下好像被什么绊了一下,她一个趔趄就摔倒在地上。 是一个人? 明空只能隐约看到,那是一个倒在地上的人。 她跪在地上,双手摸索过去。湿漉漉的,有点粘稠,不像是雨水,倒像是……血? 她心里一颤,手上好像摸到了一个硬物。 几乎是本能的,她一把抓在手里,可就在这时,一道黑影突然在她背后出现,紧跟着,明空就觉得被什么东西打在了脑后,眼前一黑,扑通就趴在了泥水中。 “喵!” 黑猫的叫声,显得很狂躁。 它从远处飞奔过来,没等它靠近明空,黑影再次凭空出现。 此刻的黑猫,样子有些凄惨。 湿漉漉的毛发上,沾着血,一条后腿,一瘸一拐。 可它好像不觉得痛,一脸凶狠之色,冲着那黑影腾身而起,口中喵的一声吼叫,两只前爪的肉垫里弹出两支利刃,凶狠就扑向了黑影。利刃划过黑影,啪的一声,一个木制人偶掉落在了地上。它似乎知道不妙,在空中强行想要转身。 说时迟,那时快,从黑暗中唰的飞出两只火鸟,一下子驱散了黑暗。 弥漫在空中的水汽,迅速向黑猫聚拢。 紧跟着,就见黑猫张口,喷出一个水球,狠狠轰在一只火鸟的身上。 火鸟,发出一声哀鸣,火星飞溅,消失不见。只是,它虽然消灭了一只火鸟,还有另一只火鸟,砰的就撞在了黑猫的身上。刹那间,黑猫的腰肋处,着火了。 它凄厉一声惨叫,普通就落在了地上。 水汽,迅速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身上的火苗,也随之消失。 “咦,居然能调动水元炁?还以为你只是一直普通的冥猫,没想到你还有这等本事。” 黑暗中传来一个好听的声音。 黑猫冲着黑暗里,呲牙发出一声低吼。 “可惜了,你要是再修炼个一二十年,我还真不是你的对手。 但现在……你好像是刚得到了这个能力,还没有真正掌握其中奥妙,所以……去死吧!” 十数只火鸟,从黑暗中飞出,扑向黑猫。 黑猫见状,也有些慌了。 它看了一眼倒在泥水中,衣服已经被鲜血染红,昏迷不醒的明空,而后一声凄厉怒吼,转身飞奔离去。它身上有伤,但丝毫不影响它的速度。伴随着它飞奔的动作,一团团水汽在它身后出现,火鸟受那水汽的干扰,火光也渐渐的暗弱。 黑猫,消失在弥漫的水雾中。 喵- 喵- 天蒙蒙亮。 一连串凄厉的猫叫声,惊醒了柳娘子。 她蹙眉,一脸不高兴的模样,披衣从屋里出来。 一边走她一边骂:“哪里来的该死的猫,大早上的叫个没完没了,发春了不成?” 她推开门,就看到在门外,趴着一只黑猫。 黑猫看上去半死不活,身体趴在地上,却仍挣扎着撑起身子,冲着房门叫个不停。 柳娘子出来,它立刻停止了叫声。 与此同时,狄仁杰和洪亮也都被惊醒了,一个个睡意朦胧的走出房间。 “这是……” 狄仁杰看到黑猫,愣了一下,觉得有点眼熟。 柳娘子已经认出了黑猫,她忙上前,蹲下身子来,大声道:“阿弥,点灯来。” 话出口,她才想起,阿弥不在家。 不过,狄仁杰反应很快,他转身回屋,很快就捧着一盏油灯过来。 “大娘子,你认得它?” “这是明空法师的猫,我见她抱过它……呦呦呦,这小可怜是怎么搞的,一身的伤。” 柳娘子说着,小心翼翼把黑猫抱起来。 黑猫,没有挣扎,任由柳娘子抱着,小身子一颤一颤。 它身上的伤确实不轻,有刀伤,有烧伤。 柳娘子从内屋取了一个箱子出来,小心翼翼为它诊治伤势。 “以前阿弥淘气,经常弄得一身伤回来,所以我这里就有了准备。 后来,他父亲走了,他就稳重了很多。再后来,他做了不良人……” 柳娘子一边唠叨着,一边为黑猫治伤。 黑猫躺在桌上,任由柳娘子为它诊治,嘴里还不停的喵喵喵叫唤,声音微弱,却很急促。 “大娘子,他是不是想说话?” “神经病,它是猫,不是人,说什么话。” “不是啊,你看它一直看着你,叫个不停……而且,它既然是明空法师的猫,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这大晚上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它不去找法师,为何来找我们?” 柳娘子的手,顿时一颤。 她猛然抬起头,看着狄仁杰道:“你的意思是,它是来求救的吗?” “我不知道!” 狄仁杰站起身来,道:“法师心地善良,如果看到它受这么重的伤,绝不会撒手不管。这里,和法师只一河之隔。它跑来找咱们……大娘子,怕是法师出了变故。” 柳娘子,倒吸一口凉气。 她看着狄仁杰,一句话也不说。 狄仁杰瞬间就反应过来,转身往外走。 “郎君去哪里?” “我去寺里看看。” “这大清早的,寺里都没开门,你怎么进去?” “你别管了,我有办法。你在这里帮大娘子照顾好猫,我去去就回。” 狄仁杰,如一阵风似地跑了出去。 他先是回屋换了衣服,然后匆匆离开。 柳娘子则出了口气,身手轻轻抚摸黑猫的脑袋,“小可怜别怕,一会儿就没事了。” 她说着话,用镊子探进黑猫后腿的肌肉里。 一根长约有三公分左右的钢针,缓缓拔出来。 黑猫喵喵叫着,声音已不再凄厉。它的头,枕在柳娘子的一只手上,用一双幽绿的眸子看着柳娘子。 “好了!” 柳娘子拔出了钢针,丢在旁边的盘子里。 她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了一瓶药水,“当初啊,阿弥的爹做不良人,也会时常受伤。我这手艺,都是他爹教的。你看着药水,是他爹生前配制的,说是可以生肌活血。 喏,这个药膏,专治烧伤。 小可怜,你别动啊,抹上去就好了。” 她嘴里唠唠叨叨,手上却格外轻柔。 洪亮一旁看着,忍不住赞道:“大娘子,这些药看上去,可真不错。” “那是当然……当年阿弥他爹就是靠这些药,好几次都死里逃生。” “这么好的药,为何不卖出去呢?” “卖出去?” 柳娘子抬头,看着洪亮,露出一抹冷笑。 “洪亮,你是真不懂啊,还是装不懂?” “什么意思?” “这些东西,是咱们这小门小户人家能有的吗? 我倒是可以制作,但是一旦卖的好了,长安城里那些大户人家会放过我?就算我把配方交出去,为了保密,他们也不会放过我们母子。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懂?” 洪亮,沉默了! 这个社会,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嘛…… 柳娘子他们就是生活在这个社会的小虾米。 一些小事情,靠着苏大为那不良人的身份可以平下去,但如果事情大了,苏大为根本算不得什么。这长安城里,有权有势的人多了去,想要一个配方,最好的办法,就是抢过来,然后杀人灭口。如此一来,这配方也就变成他祖传秘方。 “是我冒失了!” 洪亮露出了歉意。 这时候,柳娘子也为黑猫包扎妥当。 屋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跟着房门被撞开。 狄仁杰气喘吁吁进来,看着柳娘子道:“大娘子,明空法师昨晚杀了人,被抓走了!” 第四十一章 案情 明空,杀人? 柳娘子一下子愣住了。 如果不是桌上的黑猫喵喵叫个不停,她一时半会儿也无法回过神来。 “法师那么好的人,怎么会杀人呢?” 她用一种难以相信的口吻道,脸上更满是决绝之色。 “不可能,法师不是那种人。” 狄仁杰苦笑道:“我也不信,可是……刚才我去找本地武侯,想要让他带我前去查看。不想才出门就遇到了他,是灵宝寺报的案。寺中一个沙弥凌晨打扫庭院,发现法师手持利刃,坐在一具尸体旁。那死者,也是灵宝寺的法师,法号明慧。” “明慧法师?” “大娘子认识此人?” 柳娘子道:“认得,却不熟悉。 这个人……不似僧尼,从不见她诵经。有几次,我还在她的身上,闻到浓浓酒味。 她死了?” 狄仁杰点点头,一脸的凝重。 “那……” “我还没有见到明空法师,因为寺中住持,已经命人封闭山门。 本寺武侯可以进去,我却无法进入。老孙已派人去通知县衙,相信很快就会有人过来。” “不行,我不信法师会杀人。” “喵!” 黑猫叫了一声,似乎是在回应柳娘子的话。 狄仁杰道:“我也不信。” 他停顿了一下,又无奈道:“可现在,人赃并获,法师被当场发现。除非有极为清楚的证据,否则难以令她脱身。我这就去那边盯着,看看到底是什么状况。” “那,麻烦郎君。” 对柳娘子而言,阿弥是她生命中最为重视的人。 除了阿弥,她最感激的人,就是明空法师。在她最为困难的时候,是明空法师帮了她。柳娘子最重恩情,如今明空出了事情,她也心乱如麻,一时间手足无措。 好在,狄仁杰尚保持冷静。 他想了想,对洪亮道:“你留下来照顾大娘子,若有什么事,就去找周良。” “西街胡麻子巷的周二吗?” “嗯,就是他。” “我知道了!” 周良现在混得不错,在江摩诃手下可谓是如鱼得水。 之前,狄仁杰曾在裴行俭跟前提过他,所以也算是在县君那里挂了名号。他很机灵,八面玲珑。加之此前就在江摩诃跟前卖好,江摩诃当上了不良帅之后,周良也跟着水涨船高。他不似陈十一郎能打,但脑瓜子灵活,是江摩诃左膀右臂。 “大娘子,你别急,我先去盯着。” “好。” 狄仁杰匆匆出门,直奔灵宝寺正门而来。 当他抵达正门的时候,就看到一队差役,正准备进去。 “杨班头!” 为首的人,狄仁杰认得,就是那长安县的杨班头,杨义之。 “郎君怎在这里?” 杨义之看到狄仁杰,也有些疑惑,于是停下脚步来。 狄仁杰忙上前道:“我就住在隔壁,听说这边出了命案,所以来看看。” 杨义之,却眸光一闪。 他拉着狄仁杰到旁边,低声道:“郎君,这个案子,我劝你最好不要掺和进来。” “此话怎讲?” “你应该知道,这寺里的僧尼都是什么来历。” “知道。” “死者明慧法师,乃先帝时九美人之一;而杀人者,则是先帝时就才人之一。两边的来头都不简单,况且据老孙说,是人赃并获,证据齐整。我估计,会有麻烦。” 这杨义之,也是个通透的。 班头这个职务,的确是芝麻绿豆大,而且算不得官,只是吏。 但是,别小看这么一个职务。这里是长安,是大唐帝都。他这个芝麻绿豆大小的职务,也相当于后世帝都东西城区公安局的刑警大队长。能做到这个位子的人,绝对不会是傻子。别的不说,那察言观色的本事,绝对不差,否则根本坐不稳当。 狄仁杰出现在这里,虽然他说是住在隔壁,但如果他和案子无关,又怎会大清早的跑过来? 这案子里,无非死者和凶手两个方面。 狄仁杰出现在这里,也就预示着,他和某一方面有关。 杨义之是好心。 如果是其他寺庙里发生命案,他真不会放在心上。 可灵宝寺……开玩笑,这里面全都是先帝遗孀,任何一个人出事,都不会是小事。 他和狄仁杰一起办过白马巷的案子,一起打过鬼卒。 之后,狄仁杰又在裴行俭面前为他美言过,这份情意,杨义之记在心里。 狄仁杰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这件事麻烦……我也不瞒杨班头,明空法师我认识,而且对我有恩。我就是听老孙说,她出了事,所以来看看,想帮帮她。” “这个……” “杨班头,你放心,规矩我懂。 违法的事情,我不会做,我只是想勘查一番,问她两句话。” “问话,怕是不可能。” “此话怎讲?” “这么说吧,明空法师的身份不同寻常,会被直接押送大牢。 没有县尊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可能和她接触。甚至县尊也不可以,除非宗正寺来人,并且在场。我这么说,你应该清楚了吧。其他事我都可以帮你,唯有和她接触,不太可能。你要是同意,咱们就进去;若是不同意,那我也只好得罪了。” 对啊,明空是宫里的人,是嫔妃,而且不是普通的嫔妃。 唐代后宫参照隋朝制度,皇后之下除一品四妃、二品九嫔之外,还设有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 这一品四妃,就是一品夫人,分别是贵妃、淑妃、德妃和贤妃。 二品九嫔则包括: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和充媛。 这十三个人,也是宫中除皇后之外,最有权势的女人。 而在这十三个人之下,就是二十七世妇。 这二十七世妇分别是:三品婕妤,九人;四品美人,九人;五品才人,九人。 在二十七世妇之后,又有六品宝林,二十七人;七品御女,二十七人;八品采女,二十七人。共八十一人,所以合称为八十一御妻。 死者明慧,四品美人。 凶手明空,五品才人。 哪怕她们现在已经出家为尼,也依旧归属于皇室成员。 要想审问这些人,需得到宗正寺的同意。否则,哪怕是裴行俭,也无法审问。 狄仁杰自然懂得这里面的玄机,苦笑着摇了摇头。 “杨班头放心,我绝不会坏了规矩。” “那好,请随我来。” 狄仁杰跟着杨义之,一起走进了灵宝寺。 灵宝寺知客僧法号德容,原本是济度尼寺知客。 但她人聪明,谈吐好,佛法修为也不差。所以在济度尼寺搬迁的时候,被留了下来。 “住持法师受了惊吓,正在佛堂休息,无法招待各位差爷,所以命贫尼前来。” “凶手,今在何处?” “被看押在偏殿里,如今神智还不甚清晰。” “法师不必担心,规矩我清楚。 请贵寺派人协助押解,我命人带路,先把她送去长安狱看押。 不过,凶器等一应证据,需交给我保管。还有发现她们的沙弥,我需要盘问,没有什么问题吧。” “没有问题。” “那我派人去勘查案发现场,可以吗?” “自然可以。” “现场,没有被破坏吧。” 那知客僧道:“多亏了明真法师赶到,阻止了我们的行动,所以没有被破坏。” “尸体呢?” “尸体还在那里,明真法师说,不让我动,怕影响差爷办案。” 杨义之点点头,回身向狄仁杰看去。 “我想先去看看现场。” “那就烦劳郎君。” “差爷,这位郎君是……” 德容这才留意到,狄仁杰似乎并非差役,连忙阻拦。 杨义之道:“这是国子监的太学生,我们县君身边的贵客。前次高阳公主府的失窃案,就是被他破获。你放心,没有问题。如果出了事情,自有我杨义之担当。” 狄仁杰闻听,朝杨义之拱手。 德容见杨义之这么说了,她也不好再阻止。 灵宝寺是皇家寺院不假,但县官不如现管。 你灵宝寺属于长安县治下,如果真得罪了这些人……什么叫做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狄仁杰带了十几个差役,直奔案发现场。 而杨义之则让德容领路,前去见那个小沙弥。 案发现场,位于灵宝寺中院,不远处,可就是观音殿。旁边,是一片茂密的桃林,有一条通往侧门的小径。遍地凋零的花瓣,把小径染成桃红,更显几分凄然。 一具尸体,在偏门小院前躺着。 这里距离观音殿有大约五百米。 “这里,有点冷清啊。” 武侯老孙跟着狄仁杰,轻声道:“观音殿那边,是出家嫔妃居住的禅院。这个偏门,是通往后院,一般来说,没什么人会过来。” “既然如此,大半夜的,这位明慧法师为何会在这里?” “这个……” 狄仁杰笑了笑,没有为难老孙。 他先是查看了一下尸体周围的情况。因为昨日有雨,所以痕迹很清晰,有几个非常清晰的脚印。狄仁杰先蹲下来,认真查看那几个脚印,然后才走到尸体旁边。 尸体仰面朝天,已经变得僵硬。 发白的面皮,由于被雨水泡过,所以略显浮肿。 胸口有一致命伤,不过已没有鲜血流淌……狄仁杰盯着那尸体看了许久,才起身走开。 “这偏门通往何处?” “是后院厨舍还有柴房。” “那边,怎还有一个禅院?” “刚才德容法师说,明空法师喜欢清静,所以住在那边。” “也就是说,明空法师并没有和其他法师住在一起?” “是。” 狄仁杰点了点头,沿着石径往里走,来到了回廊的台阶处。 嗯? 他突然停下脚步,蹲下身子,眯起眼睛盯着台阶看。 台阶上,有一滩血迹,很小的一滩。在血迹的旁边,除了有一行清晰的足印之外,还有半枚淡淡的足印。如果不是狄仁杰观察仔细,很可能会忽视这半枚足印。 “李江!” “在。” “能不能把这枚足印给我取下来?” 李江是个健壮的小伙,听到狄仁杰的呼唤,忙跑到跟前。 他惊讶道:“郎君好仔细,如果换做我,很可能会忽视……放心吧,这个不算太难。” “好,交给你了。” 狄仁杰站起来,顺着回廊往前看。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一幕景象。 夜黑风高,细雨靡靡。 回廊尽头的禅院里,走出一个女人来。 她慌慌张张,似乎在寻找什么,一直来到了台阶处。在这里,她停下来了片刻,然后就穿过偏门。 嗯,由于天黑,又下着雨,她的步履有些乱。 走到偏门处…… “郎君,你小心点!” 耳边,响起一声惊呼,紧跟着有一只手,扶住了狄仁杰。 狄仁杰清醒过来,忙回头看。 身后,正是那具尸体。 如果不是老孙搀扶住了他,说不定他此时此刻,已经摔倒在地。而在他身前,有一个很清晰的痕迹。狄仁杰看着那痕迹,眯起了眼睛,嘴角勾勒出一抹诡异笑容。 第四十二章 明真法师 前院,禅房里。 年仅十三岁的小沙弥聂苏蜷缩在角落里,娇小的身子,还在颤抖不停。 据德容法师说,聂苏是年初在灵宝寺出家。 她还不是正式的僧人,所以也没有法号。平日里,她就是打扫佛寺,清理佛堂。 这地位嘛,怕是连火工都比不得。 狄仁杰过来的时候,杨义之已经问完话了。 “她每天清早都会打扫佛寺,只是今天起的早了,所以……” 狄仁杰点点头,走到聂苏面前,蹲下身子。 “小师父,你刚才说,你今天起的早了?” 他的笑容,很温和。 加之相貌堂堂,以至于聂苏看到他,顿觉心里安定许多,于是轻轻点了点头。 狄仁杰道:“那你可否告诉我,为何今日会早起呢?” “昨晚,后院一直有猫叫。” “猫叫?” “嗯,叫声很大,而且叫了很久。 我就住在厨舍旁边,所以听得很清楚,烦死了。” “所以,你一早就起床了?” “是的。” 狄仁杰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站起身来。 “现场勘查的如何?” “还好,已经有了一些思路。 只是,尸体还未检验,所以我不敢确定。” “检验尸体,怕是没那么容易。” “也是,她原是先帝身前的美人,需要有宗正寺发话,对吗?” 杨义之点点头,笑得有点无奈。 牵扯到皇室,会有诸多麻烦。哪怕案子最终还是会落在长安县的头上,也会有不少机构掺和进来。别的不说,普通人死了,派仵作检查尸体就好。但是明慧法师是原是四品的美人。只这个身份,普通的仵作,根本没有检验尸体的资格。 “那先收起来吧,等宗正寺的回话。” “也只有如此。” 狄仁杰和杨义之说着话,往屋外走。 突然,他又停下脚步,扭头看着聂苏道:“小师父,还有一件事,你可见过明空法师身边,有一只黑猫吗?” 聂苏愣了一下,旋即摇摇头。 “没有见过。” ”贫尼见过。“ 聂苏话音未落,屋外传来一个声音。 狄仁杰回头看去,就见禅房门口,站立着一个僧尼。 “这是明真法师。” “哦,见过法师。” “你们要如何处置明空?” “法师什么意思?” “明空不是凶手,她一定是被人冤枉。” “哦?此话怎讲?” “明空为人善良,有慧根,平日里参修佛法也最用心。 寺里诸多法师,唯有她用功修行。这样的人是杀人凶手?贫尼不信,绝对不相信。” 杨义之点点头,“那以法师之见,谁会是凶手?” “贫尼不知。” “那法师可否告诉我,明空法师和明慧法师平日里的关系怎样?” “一般吧……明慧法师佛性不高,也没有什么慧根,更不守清规,甚少见她参禅拜佛,温习功课。明空倒是说过她两次,有一次见她吃酒,还请了住持法师惩戒。 那一次之后,明慧法师倒是收敛不少。 但两人的关系也随之恶化,平日里就算见面,也不会说话。 其实,明空法师和大部分法师的关系都不算很好,所以才会独自一人住在后面。” “原来如此。” 杨义之深吸一口气,沉声道:“那我就清楚了。 明空法师的身份,想来法师也清楚。如今,她是最大的嫌疑人,所以要关押长安狱,等候宗正寺发落。在此之前,她会一直在长安狱,也不会有人来为难她。” “那就好,贫尼相信,她是清白的。” “呵呵,我希望如此。” 杨义之和狄仁杰,与明真法师道别,走出了禅房。 “郎君,怎么一样不发?” 狄仁杰微一愣神,旋即道:“哦,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所以走神了。” “怎么,看出了什么?” “目前还没有,不过我也相信明真法师所言,明空法师不是凶手。” 说着,他眼角余光扫了一眼禅房。 禅房门内,似有人影晃了一下,就没了动静。 “狄某这就去拜见县君,恳请接手此案。 我就不信,法师这么好的人,怎可能会杀人?刚才我在现场,也发现了一些线索,回去后在于班头细说。” “如此,甚好。” 杨义之连连点头,“既然如此,咱们就先走吧。” “好!” 狄仁杰和杨义之带着人走了。 明慧法师的尸体,也被人收敛起来。 至于如何处理,那必须要等宗正寺的意思。如果宗正寺说,此案由长安县负责,那么尸体会送去长安县。不过,这验尸的仵作,则会从宫中挑选人前来接手。 总之,挺复杂。 “杨班头,这次多谢你了。” “郎君说笑了,说不准过不得多久,还要你关照呢。” “哈哈,那我先回去,咱们回见。” “回见!” 两人在十字街分手,杨义之带着人离开崇德坊,返回县衙。 而狄仁杰则回到了济度巷,把他所见到,所听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告诉了柳娘子。 “郎君,依你所言,法师不是凶手?” “绝对不是。” “那谁是?” 狄仁杰,沉默了。 良久,他苦笑道:“大娘子,这你可难住我了。 我认为法师不是凶手,可问题是,我没有证据。而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证据对法师不利。而且,法师出身宫中,曾是先帝身前五品才人。而死者呢,是四品美人……这涉及到任何一人,都需要通过宗正寺。更何况,现在还牵扯到了凶杀。 我打算过一会儿去县衙看看,探探县君的口风。 大娘子放心,如果此案最终落到了长安县,我会向县君请求,接手此案。” 洪亮一旁听了,脸色顿时大变。 而柳娘子则松了口气,轻声道:“可如此一来,岂不是又要耽误你的课业,会不会很为难呢?” “呵呵,不为难!” 狄仁杰的回答,斩钉截铁。 柳娘子的脸色也缓和一下,突然啪的一巴掌拍在了桌上。 原本缩成一团,在柳娘子身边沉睡的黑猫,一下子被惊醒,睁开了眼睛。 “该死的阿弥,一到关键时候就没用。 为了一副刀弩,结果音讯全无。如果他在这里,说不定还能帮衬你一下。” 狄仁杰道:“大娘子休要发怒,阿弥现在被丹阳郡公差遣,也是福气。说不得他日,就能飞黄腾达,你不必太生气。再说了,这案子最终会落在谁头上,还不好说呢。” “我怎能不生气?当初若非法师相助,我娘俩早就死了。 可恨,可恨,可恨啊!” 柳娘子连说了三个可恨,也不知是说苏大为可恨,还是那杀人凶手可恨。 她想了想,道:“如果此时落在郎君头上,阿弥虽不在家,郎君可以找周良帮忙。 二郎和阿弥是总角之交,而且长安城里的门路多,肯定能帮上忙。” 狄仁杰闻听,笑了。 “就算大娘子不说,我也会去找周二郎的。” 天,已大亮。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长安城,一如平日里喧嚣热热闹。 街上的行人川流不息,尽显国际城市的风貌。 “郎君,你真要管这事情?” 狄仁杰和洪亮走在大街上,洪亮忍不住嘟囔道:“好不容易才得了博士们的谅解,你这要是再缺课,肯定会让博士更加不满。还有,这件事和咱们又没有关系。你也不认识法师,不能因为她帮过大娘子,就去掺和,这样对你可没有好处。” “废话,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难不成让我看着法师被人陷害?” “你就这么确定,她是清白的?” “我当然确定。” 洪亮,突然停下了脚步。 狄仁杰疑惑看着他,道:“你怎么不走了?” “郎君,你不太正常。” “你才不正常!” 狄仁杰闻听,勃然大怒。 洪亮却紧蹙眉头,上上下下打量狄仁杰,看的狄仁杰心里面,一阵一阵的发毛。 “你看什么?” “郎君,你面带桃花,红鸾星动……” “我呸,你个阿痴,什么时候还学会了看相?胡说八道。” 洪亮表情凝重,语气也格外严肃,“我没有乱说,郎君,你莫不是……” “住嘴!” 狄仁杰脸色一变,厉声呵斥。 洪亮深吸一口气,苦笑道:“果然如此,我就知道!” “你知道什么?” “你没事总在窗前发呆,每天明明可以从正街走,却偏偏要绕路到后门。 郎君啊,你这是在作死!那可是先帝身前的人,莫说是你,就算当今圣上也不敢冒犯。天下好女子多的是,你怎么……你可千万不要犯傻,这可是要杀头的罪。” 狄仁杰,心里一颤。 不过,他仍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强撑着道:“洪亮,你乱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明白。” “郎君,你明白,你比谁都明白。” 狄仁杰,沉默了。 片刻后,他轻声道:“洪亮,我的确很明白。 正因为这样,我才不能坐视法师被人诬陷……她是什么人,我难道不比你清楚吗?好吧,我承认,我是有点……但我也知道,那不可能。但我愿意远远的看着她,欣赏她。她开心时,我会开心;她难过时,我也会难过;她遇到了麻烦,我愿意为她排忧解难。这无关男欢女爱,我甚至知道,这辈子,我和她都没有可能。 但是,我愿意!” 说到这里,狄仁杰叹了口气。 突然,他苦笑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我就是愿意。” “洪亮,你回太原吧。 这件事和你无关,我也不知道,最终会是什么结果。 一个美人,一个才人……要说这是一桩简单的凶杀案?呵呵,我打死都不会相信。可越是如此,就越说明,法师现在很危险。此事,我一人担之,你别再过问。” 洪亮的脸色,也变了。 他很激动,一把就抓住了狄仁杰的胳膊。 “郎君,你这是什么意思? 洪亮没有用,但却知道忠义二字怎么写。 从小到大,我都陪着你。你在太原时,那次闯祸我不陪着你挨打?这次怎地,不就是危险嘛。你既然已经做出决断,那我就陪着你。你不怕死,我便怕死吗?” 狄仁杰的面颊,微微抽搐了一下。 他心里很感动,但却低声吼道:“洪亮,松手,成何体统。” 洪亮下意思的松开手,向周围看去。 就见不少人都停下脚步,冲着他二人指指点点。 “快走快走,下次说话就说话,休凑得那么近,简直是不成体统。” 狄仁杰狠狠瞪了洪亮一眼,大步就走。 洪亮愣了一下,急忙跟上,一边走还一边道:“郎君慢走,等等我。” 他不喊还好,这一喊……呵呵,却让狄仁杰加快了脚步,一路小跑似地直奔县衙。 第四十三章 大内来人(今天只一更) “下官知道该怎么做,请放心。” 裴行俭神色恭敬,陪着一个衣着华美的男子走出县衙大门。 远远的,狄仁杰主仆正匆匆走来,裴行俭明明看见了两人,却故作不见,在县衙大门外恭送那华服男子上了马车,一直目送马车远去,才长长出一口气,转过身来。 “二哥,那是什么人?” “宗正寺的人。” “啊?” 狄仁杰闻听,吓了一跳,脱口而出道:“宗正寺怎么这么快就来人了?” “进去再说。” 裴行俭向两边看了一下,沉声说道。 他转身走进县衙,狄仁杰两人紧跟在他身后。 三人一直来到后衙的书房外,狄仁杰命洪亮在外面守着,他和裴行俭走进屋内。 “五月月,陛下要来崇圣寺上香,祭拜先帝。” “啊?” “我得到消息后,就派人呈报了宗正寺。 宗正寺这一次反应很快,刚派人前来,告诉我说,要尽快平定此案。五月,就是先帝驾崩一年祭。陛下决意来崇圣寺祭拜先帝,在此期间,不要再有什么事故。” 狄仁杰听到这消息,顿时一惊。 “什么时候决定的?” “半月前,陛下就已下定决心。” “那……” “怀英,我听说,你刚才参与了此案?” “嗯?” “为什么,据我所知,你和灵宝寺里面的人,并无关系。” 狄仁杰犹豫片刻,轻声道:“明空法师与我有恩,我也不相信,她会是杀人凶手。” “可有证据?” “这个……” 狄仁杰沉吟一下,道:“刚才,我在灵宝寺勘查了现场。” “如何?” “正因为这样,我才肯定,明空法师是被人冤枉。” ”所以……“ ”嗯!“ 狄仁杰和裴行俭的对话,听上去云山雾罩。 但是,他二人心里都非常清楚,对方是什么意思。 ”怀英,你可要想清楚,此事牵扯到了天家。天家无小事,若你不能拿出来足够的证据,就连你也要被牵扯其中。“ ”我知道。“ ”那……“ 裴行俭从狄仁杰的话语中,听出了决绝之意。 他背着手,在屋中来回踱步,良久才叹了口气道:“我实不知道,该不该答应你。可我也知道,就算我不答应你,你也会继续查下去,对不对?哪怕是丢了性命。” “是!” “呵呵,我就知道是这样。” 裴行俭坐下来,犹豫片刻,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涉足此案,但我相信,你一定有你的原因。这样,我可以答应你,但我也要告诉你,县衙能给你的帮助,很少。 宗正寺的意思是:大事化小。 尽快把此案做个了结,不能耽误天家祭拜之事。 所以,一切都要靠你自己,能不能调查清楚,也只能看你的本事,你明不明白?” “我明白。” 裴行俭见狄仁杰态度坚决,也不再劝说。 他站起身,走到狄仁杰的面前,用力拍了拍狄仁杰的肩膀。 “三班衙役,我无法给你,但不良人那边,你可以随意调用。 江摩诃你应该也认识,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找到。我相信,那家伙一定帮你。 对了,那个苏大为可回来了?” “还没有。” “好吧,那你自己珍重。” “多谢二哥。” 离开了县衙书房,狄仁杰心里其实并没有觉得轻松。 相反,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让他有些紧张。 可越是如此,他越是兴奋。 他知道,他可以帮到明空,至于其他的事情,他没有去考虑太多。 “周良!” 在出县衙的时候,狄仁杰和刚从外面回来,一身臭汗的周良打了个照面。 周良忙上前道:“狄郎君,你怎会在这里?可是阿弥有消息了吗?” “阿弥,还没有消息。” 周良眼中,闪过一抹关切之色。 他苦笑道:“阿弥这一走,已有半月,再不回来,大娘子怕是要急了眼。” “应该很快吧,你不用担心。 他是在丹阳郡公手下帮忙,以丹阳郡公的人品,不会对他不利,我想他很快就会回来。” “希望如此吧。” 周良点点头,道:“若郎君没有事情,那我就先告辞了。” “周良,你且慢。” “郎君还有事吗?” 狄仁杰犹豫一下,拉着周良到县衙旁边的一条小路上,低声道:“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我想去长安狱里,见一个人。” 周良一怔,笑道:“郎君莫说笑,你要是想进长安狱,与县君说就是了,何需找我?” “县君,不能出面。” 周良一听,脸色顿时变了。 “郎君,你要见什么人?” “灵宝寺,明空法师。” “明空法师?”周良闻听,露出疑惑之色,道:“明空法师不在寺里?怎么在长安狱?” “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周良仍旧是一脸茫然道:“这几日我不怎么在县衙,一直是在外面办事,还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明空法师我当然知道,只是……她怎么会在长安狱里面呢?” “她,杀人了!” “什么?” “当然,她很有可能是被人陷害。” 狄仁杰当下,压低声音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周良。 周良的脸色越发凝重,轻声道:“郎君,不是我不肯帮忙。 只是这牵扯到了宗正寺,我也没有太大把握。不过,法师对阿弥有救命之恩,阿弥不在,我自然不会坐视不管。不如这样,我先打听一下情况,若是有消息,我再通知你,如何?你也知道,长安狱那边的规矩不小,我也需要时间周旋。” 如苏大为和柳娘子所说的那样,周良是个八面玲珑的人。 他没有一口回绝,那就说明,他有路子。 狄仁杰顿时来了精神,见四周没有人,从怀里取出一个钱袋子,塞进了周良手中。 “郎君,你这是作甚?” “上下打点,总要破费。此事和你无关,怎可能让你出钱?” 周良眼珠子滴溜溜打转,想了想,也没有客气,把钱袋子就塞进了怀里。 “狄郎君,我若有消息,就去阿弥家中找你。” “好,那就拜托了。” 周良没有再说什么,扭头就走了。 狄仁杰则来到县衙门口,和洪亮汇合。 “郎君,刚才我看到杨班头带着尸体回来了。” “是吗?” 狄仁杰想了想,对洪亮道:“你先回济度巷,告诉大娘子,就说我正在调查此事。” “那你呢?” “我去找杨班头。” 狄仁杰说完,就转身又进了衙门。 看着他的背影,洪亮脸上露出了无奈之色,摇摇头,发出一声轻叹。 他也清楚,他说不动狄仁杰。 自家郎君是个什么样的性子?他跟随狄仁杰这么多年,又怎可能不清楚。 狄仁杰显然已经下定了决心,现在怕是把狄公请来,也无法阻止狄仁杰的行为。 自幼和狄仁杰一起长大,洪亮也没有更好的主意。 他在县衙门口呆立了片刻,这才迈步准备离去。 可就在这时,三匹神骏战马飞驰而来,在县衙门口停下。 马上的骑士飞身下马,为首一人,身穿华服,头戴帷帽,帷帽上挂着一圈黑纱。 他们来到县衙大门口,朝值守的差役出示了腰牌。 “还请通禀县君,就说内侍省典事苏庆芳,奉宗正寺所命前来,有事求见。” 那头戴帷帽的骑士,开口竟是女人的声音。 内侍省典事? 洪亮心里一咯噔,暗自道:怎地把内侍省也牵连进来? 长安县衙内,狄仁杰拽着杨义之,唠叨个没完。 ”杨班头,帮帮忙,我想要亲眼查验尸体。“ ”那不可能!“杨义之没好气道:“狄郎君,我已经和你解释过了,查验尸体的事情,不是我能够做主,必须要有县君下令。而且,仵作也必须是有县君指派,我根本没有办法。我也想查验尸体,但那是千金之躯,又岂是我们能随意查验?” “可是,不查验尸体,如何能清楚,她的死因?” “死因?” 杨义之道:“死因非常清楚,被人一刀自胸口插入毙命,你在勘查现场时也看到了不是。” “但是……” “狄郎君,没有但是!” 杨义之对狄仁杰的死缠烂打,也颇感无奈。 他的确是想帮狄仁杰,但他也的确是,帮不上忙! 就在他和狄仁杰周旋的时候,王升带着三个人来到了公廨。 “杨班头,这三位是内侍省来的典事,专门来查验明慧法师尸体,你协助一下吧。” “什么?” 杨义之的目光,落在了王升身后的三人身上。 他刚要开口答应,却感觉到狄仁杰在他身旁撤了一下他的袖子。 杨义之马上就反应过来,忙躬身道:“非是卑职不愿协助,而是刚得了消息,西市那边出了一桩命案,卑职需要带人马上前去。不如这样,就让狄……仁杰陪同前往。 他正好是负责此案,之前在灵宝寺,也是他在勘查现场。” 王升听了,顿时一愣,目光就落在了杨义之身边的狄仁杰身上。 他旋即醒悟过来,道:“既然如此,那就请狄君辛苦一趟。” “遵命。” 狄仁杰话音未落,那头戴帷帽的人开口道:“你是长安县的差役吗?” “正是。” “你的衣着,为何与他人不同?” “哦,卑职是一早被杨班头抓着前去灵宝寺勘察现场,所以没有来得及换上公服。” 头戴帷帽的女人沉默片刻,道:“既然如此,那你带路吧!” 第四十四章 遇袭(四千字章节) 狄仁杰对长安县衙,可谓轻车熟路。 停尸房位于长安狱中,而长安狱并非和长安县衙并非一体,而是坐落于县衙之外。 狱门上,有一个巨大的如狮子般的头像雕刻,那是镇狱神兽狴犴。 当狄仁杰带着人走进长安狱的一刹那,大门上的狴犴仿佛活了一样,慢慢睁开了眼睛。 “明慧法师的尸体陈放在这边,没有和其他尸体混在一起。” 这些事情,杨义之之前已经告诉过狄仁杰,所以狄仁杰看上去镇定自若。 三名内侍省典事头戴帷帽,看不清楚长相。 她们是女人,但是给狄仁杰带来的压力,甚至比国子监那些博士更加可怕。 “在这里等着。” 停尸房外,一名典事拦住了狄仁杰。 随后,三人走进屋中,紧跟着拉上了房门。 也正常,明慧是宫里人,是一个女人,更是先帝生前的嫔妃。哪怕她死了,她的身体也不能被旁人随意观看。也正是这个原因,此次内侍省来的人是三个女人。 狄仁杰很想进去验尸,但也知道,不太可能。 他只好在屋外站着,等了足足一个时辰,已经快要不耐烦了,房门才被人拉开。 为首的典事出来,把一张写满了验尸结果的报告给了狄仁杰。 “这是……” “怎么,你们长安县不要吗?” “当然要,当然要。” “尸体已经检验完毕,很快会有人来,把尸体带走。 你可以先看一遍,若是有什么疑问,可以当场说明。若是没有疑问,尸体一旦带走,会被立刻下葬。” 狄仁杰没有想到,这三名典事如此通情达理。 那话的意思是:如果有疑问,我们还可以再检验一次。 如果尸体带走了,下葬了,这件事就和我们没有关系了。到时候再有疑问,谁都没有办法。 “请典事在旁边屋内休息。” 狄仁杰已经找到了长安狱的狱吏,把情况说明。 他虽然不是县衙的人,但之前在县衙上上下下都混了一个脸熟。 加之刚才杨义之也派人过来,所以长安狱方面对狄仁杰,也表现的非常配合。 “死者身高五尺三寸(164公分左右),体重118斤。 左心室被刺,刀口由心室左下方斜上呈十五度角刺入,当场毙命。 死亡时间,大约在子时前。死亡之前,曾饮用大量酒水,在被害时,未经反抗……” 这份报告,写的很详细。 狄仁杰脑海中,也随即浮现出了当时的景象。 凶手的个头,大约不到五尺二寸,也就是160公分上下。从伤口的深度可以看出,这个凶手的力气不小,一刀直接令明慧法师笔名。明慧当时饮了酒,固然神智不清。可被干净利索的杀害,也说明了,这个凶手身手不弱,而且心狠手辣。 “三位上差,能确定是在子时前被杀害吗?” “可以确定。” 依稀记得,子时前并没有下雨。 而现场留下的痕迹却是,明空出现的时候,正在下雨。 也就说,明慧是被人杀害后,转移了死亡现场……刹那间,狄仁杰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有一个的人影。他今天在灵宝寺见到的每一个人,在他脑海中一一闪现。 德容?不是! 她个头虽然吻合,但是体型偏重,行动也不是很灵活。 小沙弥聂苏? 不像,她没有那种力量。 明空,更不可能! 明空的身高,大约在五尺六寸,也就是173公分左右。 她的气力倒是很足,可如果是她动手,伤口呈现的形式就完全不同,所以绝不可能是她。 把明空法师排除,狄仁杰也就松了口气。 但紧跟着,一个矮小的身影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明真法师! 不过,她看上很瘦小,也不是很有力气的感觉。 会是她吗? 灵宝寺禅房里那短暂的对话,又一次在脑海中回响起来。 ”明空很有慧根,为人和善……” “她绝不可能是杀人凶手。” “她和寺里大部分人,都不是很亲近……” 所有的话,听上去都好像是在为明空法师辩解。 但最后一句话,却把她之前的话,全部推翻。明空法师在灵宝寺里,是被众人所排斥的。也正是这个原因,她才会独自一人住在后院。这样一个人,又何来’和善‘之说? “狄君,狄君?” 一阵呼唤声,把狄仁杰从沉思中唤醒。 他抬起头,用一种茫然的表情看着面前的三个女人,旋即就清醒过来。 “三位典事,有何吩咐?” “你,没事吧。” “哦,没什么事。” “那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狄仁杰犹豫一下,轻声道:“三位典事刚才已检验了尸体,对此事可有什么看法?” 为首的典事道:“我们只负责查验尸体,至于结论,非我们分内之事,自会由内侍省转交宗正寺决断。狄君若是问我们看法,恕我们无能。毕竟我们只看到了尸体。” “那典事觉得,杀人凶手会是什么样子?” 为首的典事缓缓摘下头上的帷帽,露出一张娇艳的美靥来。 狄仁杰吃了一惊,瞪大眼睛看着对方。 他知道对方是女人,却没有想到,竟然会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 她年纪看上去似乎和自己差不太多,或者要大一些。明眸皓齿,却透着一丝丝冷意。 “凶手身高,大约在五尺一寸左右,不到五尺二寸。 强壮,有力,且身手敏捷。她和死者应该是认识,所以在出手的一刹那,死者全无防备。她对自己很有信心,在一刀过后,就再没有出手。而从伤口的形状来看,杀害死者的凶器,是一把长大约三寸三分左右的宽刃匕首,形状似江淮地区最为常见的短刀。” “那就是说,明空法师不是杀人凶手?” “我不知道,我只是负责检验尸体,至于谁是凶手,最终会由宗正寺裁决。” 她说到这里,停顿一下,道:“不过,我会把我所见如实呈报宗正寺,请狄君放心。” “那多久会有结果?” 典事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她摇头道:“我不知道!” 想想,似乎也正常。 她只是一个内侍省的典事,说穿了,很可能是掖庭局那边派来的人。 一个小人物,怎可能知道宗正寺的裁决? 狄仁杰张了张嘴,最后只能无奈苦笑道:“明空法师,绝非凶手。” “好的,我会把你今天的话记录下来,到时候一并转交宗正寺。” 那典事说完,拿着帷帽往外走。 当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停下脚步,沉声道:“狄君,你为何要帮那位明空法师?” 狄仁杰心头一震:我做的这么明显吗? 但他旋即回过神来,正色道:“此前我曾走偏了路,是法师教诲,令我醒悟过来。此教诲之恩,狄某谨记在心。所以,我一定会帮助法师洗刷罪名,还她清白。” 典事点点头,突然道:“记住,我叫苏庆芳。” “啥?” “你很有意思,相信用不得多久,咱们还会见面。” 苏庆芳说完,就戴上了帷帽,和另外两个人径自离去。 狄仁杰站在屋里,仍是一副不明所以然的模样。 她什么意思?什么叫‘还会见面’? 想到这里,他也不禁摇了摇头,把那份报告收好,走出了房间。 出了长安狱,狄仁杰并没有立刻回去,而是返回长安县衙去找裴行俭。他要把这报告交给裴行俭,以证明他的判断没有错误。可惜,裴行俭不在县衙,据王升说,刚才有人找他,然后他就跟着那人走了。至于去什么地方?王升也不清楚。 “王君,请把这报告交给县君,就说,我一定能找出证据来。” 王升收起报告,笑道:“狄郎君放心,县君回来,我会立刻交给他。” “那,拜托了!” 狄仁杰拱手告辞,离开了公房。 而王升则把报告揣进怀里,准备收拾一下桌上的物品。 这时候,从屋外走进来一个人,笑着道:“王升,晚上去西市吃酒如何?” “我还要等县君回来。” “这个点了,你觉得县君还能回来吗? 刚才已经二通鼓了,这个时候县君还没有回来,估摸着今晚是不会再回来了……走吧,西市瓜州酒肆来了十几个胡姬,听说是风情万种。嘿嘿,我请客,如何?” 王升这个人,平日里很勤快,也很尽心尽责。 不过他有一个嗜好,那就是喜欢女色。特别是对来自西域的胡姬,他更是异常喜欢。 他已经三十多了,依旧单身。 平日里的收入,大部分都丢在了胡姬身上。 “真的?” “骗你作甚,走不走?” 已经二通鼓了,裴行俭看样子是不可能回来了。 左右县衙里也没有什么事情,出去吃杯酒,找两个胡姬,也不是不可以。想到这里,王升把手上的案牍都放下来,笑嘻嘻道:“走走走,同去,看看是否如你所言。” 天,将黑。 三通鼓已经开始敲响。 街上的行人已经非常少,偶尔就见马车匆匆驶过长街。 狄仁杰回到崇德坊,心思还有些乱。 于是,在十字街附近的一家酒肆里坐了一会儿,吃了两碗三勒浆,才晃悠悠踏上回家的路。 夜色,已经将临。 四通鼓响完,坊门紧闭。 崇德坊的大街上很冷清,也不见什么人。 狄仁杰沿着河渠缓缓而行,不知不觉就到了灵宝寺的后山门外。 后山门,紧闭。 寺里,寂静无声。 也正常,发生了命案,想必这个时候寺里也是人心惶惶,又怎可能会有什么动静? 他站在桥头,静静看着山门。 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明空法师坐在台阶上喂猫。 一群流浪猫围着她喵喵的叫,而她的脸上,则洋溢着幸福和满足的笑容,是那么美好。 可现在…… 狄仁杰下意识握紧了拳头,暗自道:法师,你放心,狄某人就算是豁出性命,也一定会救你出来! 一阵风,吹过。 风中,卷裹着几片柳叶,飘向了狄仁杰。 那柳叶随风舞动,在靠近狄仁杰的一刹那,突然加速,化作几片利刃,呼啸着掠向狄仁杰。 狄仁杰虽然沉浸在回忆中,但还保持着一丝丝的警惕。 一种惊悸感,突然升起。 他本能的向前一扑,柳叶几乎是贴着他的身子滑过,在他脸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那种痛楚感,令狄仁杰彻底清醒过来。 他到底之后,一个懒驴打滚,然后站起身来,拔出了宝剑。 几片柳叶飘落在河面上,随着河水流淌而去。 四周,一片寂静,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 “什么人!” 狄仁杰厉声喝问。 但是,却没有回应。 一种奇异的声音突然在狄仁杰的耳边响起,那声音很怪异,像风声,像流水声,又像是情人在耳边的细语低声。 “狄君,你为什么不过来啊。” 一个俏丽婀娜的身影,出现在了狄仁杰的面前。 狄仁杰一怔,脱口而出道:“法师?” 在他面前站立着的,正是明空法师。 她笑靥如花,朝他轻轻招手道:“狄君,这次多谢你了,若非是你,我就要死了。” “法师,你出来了?” “是啊,是你的努力,让我洗刷了罪名。” “真的吗?” 狄仁杰的脑中,有些糊涂。 法师向他飘来,伸出纤纤柔夷,似乎是想要抚摸他的面颊。 “是啊,真的要谢谢你!” 就在她手指将要碰触到狄仁杰的面颊时,狄仁杰的头顶突然间大放光明。一顶金光灿灿的羊首法冠在他脑后浮现。那法冠上的羊首,头顶一根独角,发出如雷吼声。 法师惊呼一声:“神羊法冠?” 她似乎想要退走,却见独角之上,一抹神光闪现。 刹那间,法师的身体蓬的一声四分五裂,化作一股青烟,消失不见。 那奇异的靡靡之音,也都随之消失。 狄仁杰的大脑一阵清凉,他愕然发现,他已经走到了桥边,只差一步,就掉进河渠之中。 河渠,很深。 若掉进去,必死无疑。 一片燃烧的符纸在空中飞舞,缓缓飘落进了河水之中。 狄仁杰见状,不由得激灵灵一个寒颤。他忙向四周查看,却见漆黑一片,寂静无声。 第四十五章 侍鬼 狄仁杰的胆量,从来都不小。 可现在,他有点怕了! 好在,这里距离济度巷不远,只要过了桥就能到达济度巷。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就要往桥上走。可走了两步,又停下来,横剑在身前。 狄仁杰想起来了,济度巷的那个家里,还有柳娘子。 他如果回去,很可能把危险带过去。到那时候,即便是有洪亮帮忙,也会非常危险。最重要的是,柳娘子会被牵扯进来。如果她出了意外,狄仁杰会很难过。 过不得桥,就唯有一战。 狄仁杰突然来了勇气,厉声道:“不管你是什么牛鬼蛇神,狄某人行事光明磊落,又岂会被尔等这种装神弄鬼的招数吓住?出来吧,让狄某人看看,尔是什么人。” 耳边,再次响起了古怪的声音。 两只黑色乌鸦,呱的叫了两声,从树上腾空而起,化为两团火焰,自天空坠落。 轰,轰! 两团火焰落地,发出两声巨响。 火光散去,只见两个身穿红衣,带着黑色面具,红发披肩的武士出现在了狄仁杰的面前。这两个武士背负双刀,半蹲在地上。抬起头,四只发红的眼眸盯着狄仁杰,宛如野兽一样,狄仁杰不由得心中慌乱。可是他也在暗自庆幸,刚才没有回家。如果刚才回家了,说不定这两个怪物就会跟过去,那一定会更危险。 “尔等,什么人?” 狄仁杰大步向前走了两步,手中宝剑斜指向地面,厉声喝问。 那两个武士没有回答,而是相互看了两眼后,其中一人弯腰,似野兽一样冲向狄仁杰,快如闪电,眨眼间就到了狄仁杰的面前。他探手拔出身后双刀,却见双刀出鞘之后,刀身上符纹一闪,立刻化作两把燃烧的横刀,劈头盖脸砍过来。 火焰的灼热感,扑面而来。 狄仁杰不禁吓了一跳,忙腾身后退。 这些时日,他每天起来都会练功,还按照苏大为教给他的方法健身。 外表看过去,他仍略显肥胖。但实际上,即便是比他瘦了两圈的洪亮,也比不得他的灵活。 那把火刀呼啸掠过,灼热的气浪,把狄仁杰的头发都烫的卷曲了。 没等他站稳,武士已到了跟前,一刀拦腰横扫,刀势凶猛至极。狄仁杰已无路可退,举剑相迎。只听铛的一声响,刀剑交击,清脆的响声仿佛在证明,那火刀是用钢铁打造而成。一股巨力袭来,狄仁杰手中的宝剑差点就脱手。他连忙错步闪躲,挺剑刺击。但是,没等他招数施展开来,武士的另一把刀已经劈落。 狄仁杰再次举剑相迎,但这一次,伴随着铛的一声响,他手里那把百炼精钢制成的宝剑,竟被一刀斩断。事实上,在第一次交手的时候,他的宝剑已经受到损伤。以至于连第二刀都挡不住。狄仁杰吓得忙后退,脚下却一个趔趄,扑通就坐在了地上。 武士发出咯咯如公鸡打鸣似地笑声,挺刀上前,就劈向了狄仁杰。 就这么完了? 眼见着火刀落下,灼热的气浪只让他睁不开眼。 狄仁杰闭上眼,心中苦笑。 “法师,对不起了!” 对于狄仁杰而言,在他短短的二十年生命中,或许做过很多错事,但是让他难以释怀的,只有明空法师和苏大为两件事情。明空法师尚在囹圄中,要等待他证明清白;阿弥至今没有回来,他也要把阿弥招回来,否则便九泉之下也难安心。 我还不能死,不能死! 神羊法冠,獬豸通灵。皋陶治狱,正大光明! 我还没有考中明经,我还没有让老父心安。我还没有做出事业,又怎能这样死去? 在狄仁杰的身后,浮现出一顶羊首法冠。 那羊首上的独角,犹如骄阳一般灼目,让人难以直视。 武士被那光芒照耀,顿时发出凄厉的惨叫声,刀上的火焰顿时消失。而另一个在一旁观战的武士见状,仰天一声长啸,腾身而起,双刀出鞘,化作两团火焰,凌空扑击。 狄仁杰,却恍若未见。 说时迟,那时快,一颗水弹呼啸飞来,啪的就打在那武士的身上。 水弹化作水雾,瞬间弥漫。 就见那武士在半空中,变成了一尊冰雕似地模样,蓬的一下从天空中落下。 蓬,武士的身影,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只黑色乌鸦。那乌鸦展翅,想要逃离,却听到喵的一声猫叫,一只黑猫踩着一团水球漂浮在半空中,抬起前爪,一把利刃飞射而出,狠狠披在那乌鸦的身上。乌鸦,惨叫一声,再次摔落在地。 它变成了一张符纸,在落地的刹那,蓬的冒出火焰,化为灰烬。 另一个武士见状不妙,已顾不得再去找狄仁杰的麻烦。 他腾身而起,就想脱身逃走。 一个黑影从桥的另一端飞奔而来。 他速度奇快,只两个起落就到了狄仁杰的身旁,抬手举起一把手弩,扣动机括。 嗖! 一支钢弩离弦射出,正中那武士的后背。 不过,在钢弩没入武士后背的瞬间,一蓬火焰顿时笼罩了武士。 不等他反应过来,黑影已扑上前。 仓啷一声,横刀出鞘。就见那横刀的刀身之上,一道道蓝色电光流转,狠狠就看在那武士的身上。 武士再次发出一声惨叫,蓬的化作一张燃烧的符纸,从天空飘落。 “喵!” 黑猫落地,不满的朝来人叫了一声。 来人却不在意,转过身来,冲狄仁杰道:“大兄,可无恙?” 狄仁杰这时候也清醒了,呆呆看着来人,半晌后颤声道:“阿弥?你是阿弥?你,回来了?” 苏大为面带笑容,点点头道:“大兄,我回来了,幸好还不算晚。” 狄仁杰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好像被抽空了一样,瘫坐在地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他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只知道,在他不甘心的刹那,苏大为和那只神秘的黑猫来了。 苏大为上前,一把抓住了狄仁杰的胳膊,把他搀扶起来。 “大兄,咱们先回去。” “阿弥,到底是怎么回事?刚才那……” “侍鬼!” “啥?” “那是侍鬼,有异人操纵侍鬼想要杀你,咱们先离开这里。” 什么异人?什么侍鬼? 狄仁杰彻底糊涂了! 不过,他也知道这不是询问的时候,于是点点头,在苏大为的搀扶下,上了石桥。 “咱们回去,会不会有危险?” “不知道,不过,先回去再说。” 说着话,苏大为看向了那只黑猫。 就见黑猫蹲在石桥上,一双幽绿的眸子,正死死盯着灵宝寺那紧闭的后山门。 “小玉,咱们先回去。” 苏大为若有所思,招呼了黑猫一声,搀扶着狄仁杰过了石桥。 黑猫则看似有些不甘心,突然冲着那山门发出一声凄厉的吼叫,似乎是在向什么人挑战。它转身,也跟着上了石桥,在苏大为两人的身后,慢慢走向了济度巷。 济度巷,苏宅内,灯火通明。 柳娘子看苏大为搀扶着狄仁杰进来,忙和洪亮迎上来。 “郎君,你这是怎么了?” “我没事,咱们坐下来再说。” 这时候,黑猫也走进了院子。 一直匍匐在正堂外,台阶上的黑三郎,呼的起身,发出一阵阵令人心惊肉跳的低吼。 “黑三郎,不许叫,别吓坏了小玉。” 柳娘子一声怒吼,黑三郎顿时露出了委屈之色,停止了咆哮。 而黑猫小玉,则得意洋洋的跳上了台阶。从黑三郎身边走过的时候,它还故意摆了摆尾巴,好像是在挑衅黑三郎说:怎样,我就在这里,你敢对本喵动手吗? 黑三郎呲牙,露出一口雪白锋利的獠牙。 但黑猫却视而不见,噌的一下子跳到了窗台上,身子蜷缩着匍匐下来,然后闭上了眼睛。 这猫狗之间的一番较量,苏大为都看在了眼里。 不过,他并不在意。 黑猫对他,应该没有什么恶意。 否则,它也不会在受伤之后,跑来家中求救。 至于黑三郎,那就更不用担心了。 李客师告诉他,黑三郎并非凡狗,而是一头天狗。 天狗是什么? 李客师说,“一种生活在诡异顶端的存在。天狗吞月知道吗?说的就是这种天狗。不过,能不能吞月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这家伙天生就有沟通元炁的能力,且力大无穷,刀枪不入,能搏杀虎豹,吞噬诡异,非常厉害。你这条天狗,年纪还小,属于幼犬。等它长到了成年期,基本上这天底下,没什么能敌得过它。” “那它,何时才算成年期?黑三郎可已经八岁了!” “八岁算什么?估摸着八十岁之后,才是它的成年期。 你小子也是好运,能够有这么一头诡异和你一起成长。对你也好,对它也罢,都是一件好事。好好对待它吧,等到它成年之后,就会离开你,开始新的生活。” 李客师当时说的很客气,但苏大为能听得明白。 当他死了,黑三郎就会离开,以一头天狗的姿态,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但只要他还活着,黑三郎就不会离开他……换句话说,黑三郎,是他一生的伙伴。 黑猫有神通,黑三郎也不逊色于它。 苏大为甚至相信,如果没有柳娘子的话,那只黑猫甚至可能成为黑三郎的食物。 “黑三郎,别闹了,去看着门。” 苏大为朝黑三郎招了招手,黑三郎立刻乐颠颠跑过来,在苏大为腿上蹭了两下,就跑去了大门口。 “大兄,好一点了吗?” “我真的没事,是刚才被吓得有些脱力了!” 狄仁杰这时候,也缓了一些。 那张略有些圆胖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笑意,“至少我现在已经确定了,法师不是凶手!” 第四十六章 我非道士 “阿弥陀佛,我就知道,法师不会是凶手。” 柳娘子双手在胸前合十,一脸欣喜之色。 她问道:“那法师什么时候能回来?到时候我得给她准备些兰草汤沐浴,去去晦气。” “这个……” “怎么了?” 狄仁杰尴尬道:“法师怕不是马上能出来。” “为什么?”柳娘子瞪大了眼睛,大声道:“不是说,她不是凶手吗?” “我虽然知道她不是凶手,但是却没有充足的证据。 而且,此案的决定权并不在长安县,而是宗正寺。今天,宗正寺已派人前来验尸。内侍省的典事也认为,法师不是凶手。但仅这些还不够,必须要找到更多的证据来证明法师的清白。而且,今晚我被人袭击,怕也与法师的事情有关联。” “你遇袭了?” 柳娘子惊道:“好大的胆子,这可是长安,谁敢如此大胆?” 说完,她就看向了苏大为,道:“亏你还是不良人,也是衙门的人。现在人家堵在咱家门口害人,你们却没有办法。真不知道,要你们这些人,究竟做什么用。” 苏大为苦笑连连,轻声道:“娘,别担心,此事孩儿自会追查到底。” “嗯,一定要找出真凶,别忘了,法师可是咱娘俩的救命恩人。 你不在这些日子,多亏了狄郎君的宽慰,否则娘一定要急死了。千万别放过那些坏人,听到没有。” “孩儿听到了!” 一轮皎月高悬,群星璀璨。 从巷口吹来的风很轻柔,吹在身上,也让人很舒服。 狄仁杰也好,苏大为也罢,都没有刻意去提及被刺杀的事情。 狄仁杰也只谈了关于内侍省派人前来验尸的结果,也让柳娘子听完之后,放心不少。 “阿弥,陪郎君多吃两杯,我有些困了,先去休息。” “娘,你早点睡吧。” 儿子回来了,柳娘子的心事就去了一大块,整个人也轻松很多。 今天起得太早,被黑猫吵醒,一直到现在都绷紧了神经,也的确是非常辛苦。 “大娘子快去休息,我与阿弥兄弟再吃两杯。” “好,那你们慢慢说话。” 柳娘子往屋里走,走到门口,从窗台上抱起了黑猫。 “阿弥,你明天可要当差?” “嗯,要去的。”苏大为忙说道:“虽说李丹阳为我求了请,但这么长时间,终究是有些说不过去。明日一早我就过去,娘不必管我,好好休息,你也够辛苦了。” “说的甚话,你这么久不去,怎能空着两手? 明早我做一些包子出来,你带过去,怎地也算是礼数。” “那,辛苦娘了。” 柳娘子抱着黑猫,就进了屋。 在她进屋的刹那,黑猫睁开了眼睛,看似挑衅一样的,朝着院门口的黑三郎,喵的叫了一声。 黑三郎顿时炸毛了,起身就要过去。 好在,苏大为把它拦住,从桌上拿了一块烤肉给它,“三郎休要理它,乖乖在这里陪我。” 说完,对着黑三郎的狗头就是一阵狂揉。 揉的黑三郎爽快至极,趴在苏大为的脚下,吃着烤肉,不再去和那只黑猫计较。 过了一会儿,房间里的灯,熄灭了。 黑猫窜上了窗台,蜷在那里,看着苏大为等人。 那意思似乎是再说:你们可以说话了,大娘子已经睡了。 苏大为看到这一情况,忍不住笑了。 “阿弥,你这些日子……” “哦,我在昆明池随丹阳郡公修行。” “啥?” “这个事情,一句话说不明白。反正就是,丹阳郡公教了我一些对付诡异的办法。” 狄仁杰眉毛一挑,脱口而出道:“你别是做了道士吧。” 他见多识广,当然能明白苏大为话语中的意思。 不过,对狄仁杰而言,对付诡异,那都是道士或者和尚才能有的神通。苏大为没有剃度,自然不可能是和尚。如此一来,似乎也只有道士这个身份,最为合适。 “没有,我不是道士。” 苏大为笑道:“我还是我,回来继续做我的不良人,我也没兴趣做道士。” “嗯,道士可不好做,我有个亲戚,苦修十年,如今才刚过了试经一关,却至今未寻得高士受箓。想他如今,已近四十岁,就算入了道门,也只是个弘护道士了。” 唐代,道士以出家的年龄,被划分为五阶。 七至十一岁出家,称之为蒲车道士;十二到十四岁出家,被换做清信道士;十五岁至十九岁出家,叫施惠道士;二十岁至六十出家,名为弘护道士;而七十到九十出家,则称作主持道士。 苏大为道:“我才十八岁,做什么道士?我又不求长生,快活一世足矣。” 狄仁杰听了,连连点头称赞。 “你之前,怎知道我遇险了?” “是小玉!” 苏大为一指窗台上的黑猫,轻声道:“是它最早觉察,跑了出去。 我觉察有点不对,所以就跟了过去,可没有想到……大兄,到底是什么人要害你?” “凶手!” “你知道谁是凶手?” 狄仁杰摇了摇头,道:“我不太清楚,但是已有些头绪。” “谁?” “无凭无据,我不能说。” 苏大为有些无奈,看着狄仁杰,暗自叹了口气。 他知道,狄仁杰一定有怀疑的对象。但之所以不说,正如他所言,无凭无据,害怕坏了别人的声誉。自古以来,读书人对声誉二字,有着疯魔一样的迷恋。而有唐一朝,特别是自科举推广以来,更是如此。 之前曾说过,唐代考科举,才学才干,其实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出身、家世、以及名望和声誉。 苏大为记得一个典故,说的是一位有名的才子,陈子昂。他才学出众,出身却普通。数次考取进士都未能成功。后来,他想了一招,花费千金买了一把非常有名的琴。在所有人的惊叹声中,他却把琴当众摔碎,一下子引来了大家的关注。 后来,他就顺利考中的进士。 这就是历史上鼎鼎有名的‘伯玉摔琴’的典故。 苏大为有点不太认同狄仁杰的做法。 换做是他,直接上门把人抓起来,送进不良人的刑房里,请桂建超他们出手伺候一顿,多牛逼的硬汉都要服软,到时候别说证据,连他祖宗十八代做的坏事都能招了。 可惜,狄仁杰却不愿意。 但也许正是这样,才有了后世被人们传颂的狄公吧。 “大兄,不是我说你,这个时候何须在意旁枝末节。 你看,对方连侍鬼都出动了,显然是要把你除之而后快。你若还是一板一眼的来,怕用不得多久,对方还会派人来。我可不敢保证,每一次都能护你个周全。” 狄仁杰笑了,道:“就怕他不动。他不动,就不会有破绽,没有破绽,我如何找出证据? 不过你倒是说对了一点,我如果继续住在这里,可能会连累你们。” “大兄,你这说的什么话。 这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法师对我母子有恩情,我娘绝不会袖手旁观。如果你这时候走了,我娘非打死我不可。而且,你在长安还有落脚的地方吗?除非你躲进国子监……我不知道那边是否安全,但你住在这里,我至少能保护你周全。” 苏大为的言语中,带着浓浓的自信。 他倒不是吹牛,家里除了他,可还有两头诡异呢。 黑三郎天狗之身,虽说还是幼犬,但依照着李客师的说法,等闲诡异,三五十个它都能解决。至于黑猫小玉,苏大为还不清楚它的本事。但从它之前的表现来看,至少身负两种异能。一种称之为控水,另一种,则是操控飞刀,诡异非常。 它,就算比不上黑三郎,也应该相差不远。 有这么两头诡异在,对方也不敢轻举妄动。 如果他们大规模行动的话,势必会惊动更多人,怕是对他们而言,更加危险。 狄仁杰犹豫了一下,没有拒绝。 他拿起一个饼子,咬了一口道:“对了,侍鬼到底是什么?” “一种旁门左道,有修行者抽取诡异精气祭练成鬼物,调动元炁加以培育,可变成随身护法。不过,这要因人而异。有的人祭练侍鬼是为了害人,有的则是为了享受,让侍鬼伺候自己。我在丹阳郡公府,就见过李丹阳祭练的侍鬼,有几十个,全都是貌美如花的女子……因为这件事,胡夫人甚至和李丹阳几次大打出手呢。” “李丹阳,是道士?” “他不是,他那是家传的秘术。” 话说到这里,狄仁杰就知道该闭嘴了。 涉及到了这种事,已经属于高门大阀中的隐私。 他倒是听说过这些,但具体情况并不了解。没想到,苏大为居然有这样的机缘。 “那你和李丹阳……” “家父生前,与李大勇是好友。” “原来如此。” 狄仁杰露出恍然之色,没有再继续询问。 “郎君,天不早了,该休息了。” 这时候,洪亮端着一盆热水,从厨舍里出来。 狄仁杰点点头,道:“我吃了这个饼子就回去。” “大兄,你打算怎么证明,法师的清白?” “我需要见到法师,亲自问她一些问题……否则的话,咱们就只有被动的等待了。” “那就去见啊!” “没那么容易。”狄仁杰道:“我今日见了县君,宗正寺已派人过问此案。 法师现在虽被关在长安狱,但如果没有宗正寺的准许,任何人都无法和法师见面。” “为什么,难道宗正寺不想尽快破案吗?” “我不清楚,想来是宗正寺不愿家丑外扬,所以才会有这样的决定。 我已经找了周良,他会想办法,找机会带我进去。所以,我现在只能等待他的消息,也不敢轻举妄动。” “那倒是麻烦。” 苏大为道:“不过这种事找二哥的话,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二哥人脉广,脸面也熟。衙门里九成人都和他有交情。他出面的话,很合适,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嗯,这样,我这边也想想办法,看看能否找到什么线索。” “好,咱们联起手,双管齐下。” “嗯!” 狄仁杰晚上受了惊吓,这会儿平静下来,困意上涌。 他和苏大为又说了几句话,就告辞回屋休息。 片刻后,洪亮从屋里出来。 他看了一眼坐在院子里逗狗的苏大为,突然道:“喂!” “嗯?” “刚才你和郎君说话,我都听见了。” “那又怎样?” “你,要多保重。” “啥?” “这些日子你不在家,大娘子整日牵肠挂肚。 别让她再为你操心了……我先说好,我可不是为你考虑,实不忍大娘子难过罢了。” 说完,洪亮就回屋了。 看着他的背影,苏大为哑然失笑。 “三郎,其实这世上,好人还是多数,对吗?” 黑三郎傻呵呵的咧着嘴笑,然后把脑袋搭在了苏大为的腿上,任由苏大为揉它的脑袋。 “唉,你是天狗,不是二哈。 你说,如果将来被人知道,你堂堂吞月的天狗和二话一个样子,该有多丢人啊。” 二哈,不对,是黑三郎翻了个白眼,没有理睬苏大为。 皎月,高悬,若一轮冰盘。 繁星闪闪,忽明忽暗。 夜风很轻柔,摇曳着庭院外的那棵老柏树,枝叶沙沙作响。 济度巷这方寸庭院中,时间仿佛静止了一样。 一人,一犬,一只黑猫。 而就在和济度巷一河之隔的灵宝寺里,一间禅房中,响起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一个矮小的身影从禅床上爬起,咬牙切齿道:“狄仁杰! 该死的,他日若我成事,定要把你碎尸万段。” “法师,你怎么了?” 禅房外,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 禅房里,灯亮了。 明真法师脸色苍白,擦去嘴角的血迹,然后露出和蔼之色。 她走到禅房门口,打开门,就见小沙弥聂苏在门外,面带关切之色。 “聂苏,怎还不去睡呢?” “我听到法师房里咳嗽的厉害,担心有什么事情。 我刚才在厨房里熬了糖水,给你送来……还热着呢。” “这么晚,怎还熬糖水?” “禅院那边的法师说要吃糖水,所以我就过来熬了一锅。” 法真微笑着,接过聂苏手里的糖水,柔声道:“快去睡吧,明天还要一早起来呢。” “那我去睡了,法师也早点休息。” 聂苏欢快的走了。 法真转身回屋,关上了门,脸上的笑容旋即隐去。 她走到窗户前,从大袖中取出一只纸制的麻雀,张口吐出一道白气,麻雀在她手掌上扑拉扑拉颤动翅膀,竟变成了活物。 “去告诉王上,我失败了。” 麻雀扑棱了两下翅膀,唰的一下子从她手中飞起,在半空中翱翔一圈之后,向远处飞去…… 第四十七章 相邀 天,亮了。 长安从沉睡中醒来,恢复了勃勃生机。 苏大为起了一个大早,带着柳娘子做好的包子,来到了长安县衙。 把公廨打扫干净,他站在门口,看着眼前的这个院子,突然间有一种异样感受。 半个多月前,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穿越众。 而现在,他已成为异人。 对,就是异人。 李客师对他们这个群体的称呼。 异人,异人,异于常人……而事实上,他们的确也异于常人。 怕谁也不会想到,在昆明池底,还隐藏着一头巨型石鲸。 它最初,只是一头镇水兽,为协助操练水军而生。然则随着时光流逝,朝代更迭,昆明湖已变成了一处景致。石鲸得元炁而生灵智,潜入昆明池湖底,镇压八百里秦川水脉。 嗯,只不过,石鲸低调,很少现身。 以至于在八百里秦川,虽说有许多水域被诡异所占据,但实际上却操控在石鲸之手。 一般而言,只要诡异不作乱,石鲸就不会在意。 因为它也知道,诡异占据水域,也不过是求一栖息之地,它没有必要放在心上。 就这样,石鲸栖息在昆明池,转眼八百载。 直到后来李靖发现了它的存在,而后借石鲸之力,成就了一番事业。 李客师之所以居住在这里,是为了保护石鲸,偿还当初石鲸帮助李靖的情义。只要李家和石鲸香火不断绝,那么就能借助石鲸的气运,保李家长长久久,太太平平。 可惜,李客师四个儿子都没有开灵的机缘。 唯一一个开灵的小儿子,却因为幼年时和他闹别扭,一怒之下投了道门,使得他这一脉面临断绝。如果没有苏大为的出现,也许再过几十年,李家就将荣光不再。 从这一点来说,李客师愿意传授鲸吞术,也是为了他李家着想。 只不过,李家和苏大为从此,就成为一体。 苏大为深知这一点,所以在李客师提议,推荐他入左右领左右府的时候,他毫不犹豫拒绝了。 做那千牛备身有什么好处? 君不见,李大勇常年奔波在外,几十岁的人了,还没有成家。 他做不到如李大勇那么潇洒。 他有老娘牵挂,无论如何,也不想离的太远。 相信,老娘也是如此。哪怕柳娘子会为了他的前程,愿意让他远行,可内心里却未必愿意。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郡公,非是我不识好歹,而是我知道,一旦加入其中,便身不由己。我不畏一死,然需老娘百年之后。” 他拒绝李客师的时候,脱口而出那首后世尽人皆知的《游子吟》。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李客师听完后,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放声大哭起来。 惹得正和他闹别扭的胡夫人也出现了,搂着满头白发的李客师道:“这是怎么了?” “我,想我娘了!” 只这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却道尽了无尽悲伤。 李客师年纪不小了,他的老娘,怕早已化为一掬黄土。 可联想到李家三兄弟的辉煌战绩,就能够想得出来,他常年离家,很少和老娘一起。 孟郊的《游子吟》,让李客师想起了很多。 他哭的好像一个孩子一样,对胡夫人道:“你也有很久没有回家看看了,我陪你回家,如何?” 胡夫人听了这话,竟然也哭了。 就是当天,李客师急不可待把苏大为赶出了郡公府。 “我要陪夫人回鄱阳湖探亲,归期不定。 有什么为难时,你可以去找大志他们,我会交代清楚。 昆明池红拂军你也可以调用,郡公府上下一应人员,都可以配合你,只要你做的不是伤天害理之事。” 临走时,他丢了一个玉如意拂尘给苏大为,然后就不见了人影。 苏大为也没有想到,那一首诗竟会产生如此威力。 可惜,他会背的诗并不算多,算下来有二三十首,其中有十几首,已经问世了。 以后这种文抄公的事情,还是少做为好。 苏大为不想做文贼,那对他而言,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 “阿弥,你回来了?” 就在苏大为站在公廨大门外发呆的时候,桂建超来了。 苏大为连忙行礼,却被桂建超拦住道:“都是一家人,哪来的那么多礼数? 之前,我听说你得了丹阳郡公府的赏识,还以为你会离开这里。没想到……哈哈,又在这里见到你,和你爹当年可真像。不错,不错,不愧是苏三郎的儿子。” “我爹怎么了?” “当年你爹杀了诡异,曾有贵人想要提拔他。 但他说,他这辈子没读过书,去了别的地方会失了体统,倒不如留在这里做不良人。嘿嘿,当年你爹犯傻,今天看到你回来了,我好像又看到了你爹的模样。” “我爹当年杀诡异,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不能说,不能说。 有些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就再去想了。到能说的时候,我一定会告诉你的。” 看起来,苏钊杀鬼的事情,还有内情。 想必和太史局有关? 苏大为心里,隐隐约约猜到了一些。 这时候,不良人陆陆续续也都来了。 看到苏大为,他们的表情各异。 有的高兴,有的冷笑,有的暗地里嘲讽,也有的不理不睬。 倒是江摩诃见到苏大为很开心,拉着他的手,问个不停。当然了,那话语中透着打探苏大为和丹阳郡公之间关系的意思。苏大为倒也没有说太多,只说他帮丹阳郡公做了些事情,如今事情办完了,所以就回来了。 江摩诃倒也没有多想。 事实上,这种事再正常不过。 他又怎可能想到,此刻在他面前的苏大为,已经迈入了异人行列。 “回来好,回来挺好。” 江摩诃道:“最近长安县的事情也着实不少,杨义之那家伙偷懒,总把一些麻烦的案子丢过来,我正愁手下缺人。这样吧,你跟着十一郎,也可以多历练一些。” 苏大为,没有拒绝。 当然,他最想的是和周良搭档。 可是看样子,有点困难。周良在江摩诃身后朝他使了个眼色,苏大为也就答应下来。 “最近,我跟着江大头跑马车的事情,已经有眉目了。” “这么快?” “也不算快了!” 周良私下里拉着苏大为解释道:“主要是牵扯的人太多,各坊团头都要协调。你没看江大头那一身的酒气吗?这几天,他可没少找人,连耍钱的事情都做的少了。” 苏大为不禁笑了。 他旋即问道:“二哥,长安狱……” “狄郎君的那件事,我记着呢。 不过,这件事的确是有难度,昨天晚上,好像宗正寺派人接管了那边。我认识的那些人虽然还在,但确实做不得主。真想要进去,得找机会,你告诉狄郎君,别急。” “宗正寺派人来了?什么人!” “昨天老曹提了一句,说是什么局的人,反正是内侍省那边派来的。” 那就不是太史局! 说实话,以前不知道太史局,苏大为也就不放在心上。 可自从知道了太史局的厉害以后,他也小心起来。那,可是大唐异人的集中营。 “那你也小心点。” 周良咧嘴笑道:“我办事,你放心。” 时间,悄然进入四月。 初夏到来,天气也一天热似一天。 人们开始脱下厚厚的衣袍,换上了单衣。 而伴随着天气转热,从西域送来的瓜果品种也越来越多,丰富着长安人的生活。 距离灵宝寺杀人案,已过去十天了。 也许是由于官府封锁了消息,所以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 狄仁杰也很少在街头巷尾,听到人们谈论此事。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可越是如此,狄仁杰就越是烦躁。 一般而言,官府封锁消息,事情就不会小了。 这案子其实不难处理,从验尸报告上就可以证明明空法师的清白。 按道理说,宗正寺也不可能会为难明空法师,除非,他们对这件事有其他看法。 他去了几次县衙,裴行俭也没有消息。 一开始,裴行俭还应付两句,但是到后来,干脆就见不到人。 而周良那边也进展不太顺利,让狄仁杰越发烦躁。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那侍鬼没有再出现。 但对狄仁杰而言,这绝非好消息。凶手没有行动,那就不会有破绽。没有破绽,他又该如何下手?亦或者说,凶手已经藏匿起来。这样的话,可能更加危险? 四月初八,是浴佛节。 据说,这一天是佛祖释迦摩尼的诞辰日。 长安大大小小的寺庙里,到处可见香客以香水为佛祖佛像沐浴,长街两侧,布施的信徒也随处可见。 今天,国子监没有开课。 一大早,柳娘子就去了大慈恩寺。 黑猫小玉跟着柳娘子,所以无需担心她的危险。 而黑三郎,则留在了家中。 苏大为这两天跟随陈十一郎忙一桩案子,据说是一个万年县的凶徒杀了一家六口,躲到了长安县。别看这长安县和万年县只隔着一条朱雀大街,但跨境办案,还需两县协调。长安县派出协助的人,就是陈十一郎和苏大为两个人。据说,他们已经锁定了目标,这两日就会动手抓捕。按照万年县的说法,死活不论。 狄仁杰对这个案子,没有一点兴趣。 他现在,急不可耐的在等待着周良的通知。 济度巷,静悄悄的。 他坐在庭院里看书,黑三郎则趴在正午门口晒太阳。 正午时分,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一个女人在院门外勒住马,隔着院墙就看到了狄仁杰,高声道:“里面的,可是狄仁杰?” 第四十八章 抓捕 长安县,安业坊。 马大惟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苏大为一番后,目光旋即转向了陈敏。 “十一郎,他行吗?” 马大惟蹙着眉头道:“夺命枪姜隆,诡箭王一飞,可都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人物。想当初他们流窜蜀中。蜀州六县一百三十名不良人出动,还是被他们逃之夭夭,更折损了二十多人。这等人物,可不是等闲之人可以对付,你可不要大意。” 等闲之人,自然是说苏大为。 也难怪马大惟会如此说,苏大为看上去,年纪确实不大,让人很难产生信任。 马大惟是万年县不良帅,无论资历和威望,远胜之前的魏山。 陈敏道:“放心吧,阿弥是三郎之子,身手不差,之前曾杀过一头诡异。” “三郎的儿子?” 马大惟的目光,有了变化。 他再次打量了苏大为两眼,轻声道:“老子英雄儿好汉,但愿你不要坠了三郎名头。” 杀诡异,对于普通不良人而言,似乎是一桩大事。 但对在不良帅位置上做了近三十年的马大惟而言,杀诡异也不算多么了不起的事。 诡异,有强有弱。 杀诡异最重要的是勇气和信念,而非身手。 他曾见过,那身手非凡之人,平日里能以一敌十,甚至二十,三十。但是面对诡异,却先吓破了胆子,眼睁睁被诡异杀死,甚至连还手的力气都没有。说他打不过那诡异?马大惟不相信。只能说,他胆子不够壮,所以才会惨死诡异之手。 不过,苏大为能杀诡异,至少说明,他胆气不弱。 “马帅,到底什么情况?那两个魔头竟跑来长安?” “不清楚,最近接到了一些线报,似乎有不少牛鬼蛇神都混入长安城,不知是何用意。 这两个疯子,前些日在一家酒肆吃酒,因为几个胡姬和人发生冲突,当场杀了十几个人。之后,他们还不满足,又跑去把那个率先引发冲突的家人全部杀死。 一家六口啊,最小的才刚满月!” 陈敏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轻声道:“怪不得说,死活不论。” “能抓活的自然最好,可是这两个人…… 说实话,如果不是程家催的紧,我宁愿他二人出城后动手。在这里动手,太危险了。” “程家?” “卢国公!” 马大惟提示了一下。 陈敏苦笑点点头,“怪不得,我说你怎么这么急着要行动,和那老混不吝有关,的确是拖延不得。 不过,人手够吗? 实在不行,我再去招一些人来。” “那两个家伙警惕性很高,人多了,他们会觉察。 到时候大开杀戒,会造成更多人丧命。我这次带了二十多人,都是万年县的好手。” “既然如此,那依你安排。” 马大惟道:“十一郎,你待会儿跟着我,咱们一起行动。” 说完,他又看了苏大为一眼,轻声道:“你叫阿弥,对吧。” “阿弥是我乳名,我大名叫做苏大为。” “阿弥,你听着,待会儿找个高处把风,不要擅自行动。” 马大惟说完,一摆手,一个不良人走上前来。 他从那不良人手中接过了一张铁胎弓,还有一壶箭矢,递给苏大为道:“你射术如何?” “还不错。” “很好,到时候你就盯着,一旦他们突围,就用箭矢阻拦。 但你要记住,切不可和他们正面交手。那两个家伙,皆有万夫不挡之勇,不是你能抵挡。如果挡不住,就让他们跑,千万别追。否则他们很可能会在闹事大开杀戒。” “难道,看着他们逃走?” “逃走了,还有机会再抓。真要大开杀戒,死的都是平民百姓。” 很显然,马大惟并不相信苏大为。 不过,苏大为并不生气,反而因马大惟那最后一句话,对他产生了敬佩之意。 这老先生虽说有些傲慢,但的确是一个好人。 从他挂念着平民百姓的行为能看得出,他并非那种为了成功,不计损失的无良之辈。 不良人,不良人…… 杀不良,而非自己不良。 苏大为也没有反驳,只点点头道:“放心,我会盯着他们。” “好,那咱们准备行动。” 马大惟身边的不良人,纷纷做准备。 苏大为则拉着陈敏道:“十一叔,卢国公是谁?” “程知节,你不知道?” 陈敏笑道:“等回去了,要好好给你补课才行。这长安城里,王公贵族众多。咱们做不良人的,不说全都知道,但必须要明白,谁能招惹,谁不能招惹,免得惹祸。” 程知节,那不就是程咬金? 这老家伙还没有死啊! 说起程知节,的确有点陌生。 可如果提起程咬金,那绝对是人尽皆知。 苏大为当然也知道程咬金什么人,三板斧定大唐江山,瓦岗寨混世魔王……后世的评书演义,影视节目他看了不少,怎可能不知道程咬金是什么人?不过,他还以为,程咬金已经死了。想想似乎也正常,李世民死了,秦琼死了,程咬金嘛…… “阿弥,待会儿小心点,不要轻举妄动。” “十一叔放心,我晓得轻重。 你也保重,刚才那位马帅可说了,那两个人是疯子。” 陈敏微微一笑,拍了拍苏大为的肩膀,没有再说什么,跟着马大惟径自离去。 而其他的不良人,也都散开。 没有人和苏大为交谈,也没有人告诉苏大为该怎么做。 大家虽都是不良人,但分属两个县衙,更没什么交情,说多错多。 当然,从某种程度上也说明,这些万年县来的不良人,并没有把苏大为放在眼里。 苏大为也不会去用热脸贴冷屁股。 不良人就是这样,能不能被放在眼里,看你本事说话。 比如陈敏,比如江摩诃,那都是实打实的真本领;而周良能如鱼得水,更多是因为他眼头活泛,能帮人排忧解难。当然了,周良也有真本事,否则也难以立足。 苏大为把横刀和手弩交叉,斜背在身后。 他腰胯胡禄,手持铁胎弓,向四处看了几眼,目光旋即落在了巷口的一科老槐树上。 那老槐树有七八米高,枝桠广茂,犹如一个伞盖。 初夏,老槐树上枝叶繁密,藏在上面,不但不容易被发现,而且视野也非常开阔。 苏大为快步走到老槐树下,把铁胎弓挎在身上,双手贴在树干上,如灵猴一般,蹭蹭蹭就爬了上去。双手掌心,有电流闪动,产生出一股吸力,让他可以飞快攀爬。 “这小子,身手还挺灵活。” 马大惟看到这一幕,笑着对陈敏道。 陈敏点了点头,道:“他身手可不止是灵活,我估摸着,不比三郎差。” “是吗?” 马大惟露出了惊讶表情。 “你以为他上次杀的是什么诡异? 那诡异可杀了不少人,也是个凶悍的货色。” “倒是没有看出来。” 马大惟说着,眼珠子滴溜一转,突然笑道:“十一郎,有没有兴趣来万年县?” “什么意思。” “我年纪大了,估计在这位子上,也做不得多久。 下面的人,说实话我都不是特别满意。你呢,身手过人,也机灵,当了这么多年的不良人,经验也丰富。以前魏山活着,我不好意思挖人。现在魏山死了,江摩诃上来……你继续留在这边,天晓得什么时候能出头。来我这里,我退下来的时候,推荐你上来。我老了,精力也不比从前。以后这万年县,就是你的了。” “马老,你少说这种话。 当初孙麻子听了你的话,跑去了万年县。结果没多久,三郎坐上了不良帅,他到现在还是你的副手。我记得你那时候也这么和孙麻子说的,你不怕他和你翻脸?” “他敢!” 马大惟眼睛一瞪,“在万年县,他是龙得盘着,是虎得趴着,马某人一天在,那轮得到他翻脸。” “算了,我可不想和孙麻子一样,为了个不良帅,一等十年。” “也不能这么说,我真的看好你,考虑一下?” “哈,再说吧。” 两人说着,在路边的一个摊子里坐下。 摊子的老板已经离开,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万年县的不良人。 从这个位子,正好可以看见巷子里的一扇门。 那扇门紧闭着,从外面看去,冷冷清清…… 崇德坊,张楼子酒肆。 这是一家汉人开设的酒肆,里面也没有什么胡姬劝酒。 不过,张楼子会酿酒,而且还做得一手好菜。所以这里的生意不错,每天都会顾客盈门。 狄仁杰迈步走进酒肆,一眼就看到在窗户旁边,坐着一个女人。 他先一愣,困惑回身看。 却发现刚才来喊他的那个女人,并没有进来。 “黑三郎,你怎么跑出来了?” 酒肆的伙计看到了跟在狄仁杰身边的黑三郎,立刻叫嚷起来。 黑三郎用一种不屑的目光瞄了他一眼,哼哼哧哧的直奔窗口小跑过去。 “十三,回来,小心他咬了你的蛋。” 伙计想要过去驱赶,却被店里的掌柜拦住了。 他非但没有阻止黑三郎,还从一口大锅里取了一根满是肉的大骨头,乐呵呵走上前,放在黑三郎的面前。然后,他伸出手,拍了怕黑三郎的脑袋,又转身走了。 狄仁杰看得出来,黑三郎挺受欢迎。 他深吸一口气,做到窗户旁的桌子前坐下。 对面的女子端起碗,笑道:“狄君,这家酒水不错,可以尝尝。” 黑三郎趴在狄仁杰的身边,啃着骨头。 而狄仁杰则看着那女子,轻声道:“苏姑娘,不知你找我来,究竟是什么事情?” 第四十九章 痴女 “我说过,我们还会见面。” “所以,你来找我?” “差不多就是这样。” 狄仁杰瞪大了眼睛,看着苏庆芳。 而趴在他脚下的黑三郎,突然抬起头,学着狄仁杰的模样,张大嘴,睁大眼睛。 “黑三郎,不要学我。” 狄仁杰勃然大怒,踢了黑三郎一脚。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这条贱狗越来越皮,喜欢模仿他的表情。 在家里也就算了,可你在大庭广众之下,还当着一个美女的面,老子不要脸的吗? 只可惜,没等他踢到黑三郎,黑三郎已经咬着骨头跑了。 苏庆芳忍不住咯咯笑起来,狄仁杰满脸通红。 “我知道,你最近在想办法进女牢,探望明空,对不对?” “啥?” 狄仁杰激灵一个寒颤,看着苏庆芳,再次瞪大眼睛,张大嘴巴。 不过,他马上就反应过来,扭头看去。果然,黑三郎就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瞪大眼睛,张大嘴巴。 “黑三郎!” 狄仁杰恼羞成怒,抓起酒壶就砸了过去。 却见黑三郎灵巧的跃起,张嘴就叼住了酒壶。 店伙计十三郎拿了一个碗,放在黑三郎的面前。黑三郎双爪拨弄几下,然后咬着酒壶的把手,倒了一碗酒,趴在那里一口酒,一口肉,美滋滋,不再理睬狄仁杰。 狄仁杰,一脸无奈。 他刚才砸黑三郎,倒不是真的因为黑三郎模仿他,而是借着这个动作,来掩饰内心的慌乱。 苏庆芳看着黑三郎,则一脸笑容。 “你的狗吗?真有灵性。” “不是,是房主的狗,平日里就是这样。” “可惜!” 苏庆芳不知道是可惜什么,抿了口酒,不再理睬黑三郎。 “我刚才,说对了吗?” 狄仁杰心里面大骂周良,还说这家伙办事稳妥,就是这样稳妥吗? “我和你说这些,不是要威胁你。 而是想要告诉你,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什么意思?” 苏庆芳压低声音,道:“宗正寺已有决断,四月十二,处死明空。” “什么?” “小声点。” 苏庆芳忙一声呵斥,“我也不明白,宗正寺为何做出这样的决定。但是,既然已有决断,怕是很难改变。之前,我在验尸的记录里,已说明了情况,但是……我无法改变宗正寺的决断。” “你……” “听着,你如果想见明空,我可以帮你。” “啥?” “我说,你想见明空,我可以帮你。” 苏庆芳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道:“如今,是由内侍省负责看守女牢。我知道你在想办法,但我也可以明白告诉你,你找的人,根本无法带你进去。因为女牢之中,全是内侍省的人。只要你进了门,就会立刻被发现,更不要说见到明空。” 这时候,狄仁杰也稳定了情绪。 “那你怎么带我进去?” 苏庆芳也不说话,从身边拿起一个包裹,砰的就放在桌上。 “明晚是我看守女牢,三通鼓前,我在长安狱外那条街上等你,记得骑马过来。” 说完,苏庆芳起身往外走。 狄仁杰道:“苏姑娘,你为什么要帮我?” 苏庆芳笑了笑,道:“我觉得,我们是同一种人。而且,我也不想无辜之人丧命。” 她大步走出酒肆,等候在门口的两个女骑士,牵着马迎上来。 苏庆芳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她马打盘旋,又来到窗外,隔着窗户对狄仁杰道:“狄君记得,明晚三通鼓前。” 狄仁杰这时候,脑子里有点乱。 他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刚要开口,苏庆芳已经骑着马离去。 和我是同一种人? 什么意思! 狄仁杰甩了甩头,目光落在那包裹上,觉得有些糊涂…… 一个头戴斗笠,身穿灰色衣袍的男子,出现在了街上。 他的步伐,不紧不慢。 每一步的步幅,几乎想通,看似缓慢,却眨眼间就走近了巷口。 苏大为藏在老槐树上,盯着那男子。 他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忙取出一支箭矢,弯弓搭箭。 那男子走到巷口,突然停下了脚步。 巷口摊子里的马大惟等人,看到那男子一愣,旋即感到不妙。 可不等马大惟开口,男子跨步横移,唰的就冲进了摊子。紧跟着,仓啷一声龙吟,一道雪亮的刀光掠过,那迎上前想要说话的不良人,就被男子一刀劈翻在地。 哗啦! 桌椅东倒西歪,不良人倒在了血泊中。 “有埋伏,快走!” 那人砍翻了不良人之后,转身就跑。 他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叫。 马大惟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那人已跑出了摊子。 “动手!” 他一声大喝,垫步就往外追。 不过,没等他冲出摊子,身边一阵风掠过。 陈敏已抢先动手,冲到了马大惟的身前,“马帅,你带人对付姜隆和王一飞,这个人交给我。” 他速度很快,手上的动作更快。 一只手探向后背,抓住一支短矛,唰的就投掷出去。 那短矛的速度更快,在空中划出一道残影,眨眼就到了男子的身后。 男子听到身后有金风响,忙踏步转身,手中大刀铛的一声,把短矛打飞了出去。 可这一顿的光景,陈敏就到了他身前。 他拔出腰间横刀,二话不说,轮刀就劈向对方。 男子却不慌乱,冷笑一声道:“就知道你们这些鹰爪孙不会老实,那就给我死吧。” 他说着话,反手从后背拔出一根有四尺长的铁棒,啪的扣在了刀柄之上。 短刀变长刀,就见那口刀如同毒蛇吐信,刀做枪使,分心就刺。一寸长,一寸强。陈敏还没来得及靠近,那口刀就到了跟前。他连忙横刀身前,一个铁门闩,往外封挡。 铛! 悠扬的声响传来,陈敏脚下划出一道近三米的痕迹。 巨大的力量,让陈敏心惊不已。 他做势一个懒驴打滚,卸掉了那股巨力之后,顺势抄起掉落在地上的短矛。 “你是谁?” “青州霸王刀,孙元!” 男子狞笑着,挺刀扑过来。 陈敏却心里一沉,一手刀,一手矛,迎着那男子就冲上去。 青州霸王刀,蜀州夺命枪,再加上一个诡箭……他妈的,全都是江湖有名的亡命之徒。 只是,他们要么是在巴蜀,要么是在山东,怎么会跑来长安? 陈敏心中困惑,可手上却丝毫不慢,和孙元打在一处。另一边,几个不良人在马大惟的指挥下踹开了院门,冲进了院子。可没等其他不良人靠近,就听院子里一连串的惨叫声响起。一具尸体从院子里飞出,蓬的就摔落在地上,一动不动。 那,正是刚才冲进去的不良人。 夯土筑成的院墙,轰然倒塌。 尘土飞扬,一个高约两米的巨汉,手持一杆碗口粗细的铁矛,冲了出来。 夺命枪姜隆! 马大惟一眼认出那巨汉的身份,立刻拔刀迎上前去。 他一手持刀,一手哗楞从腰间拽出一根铁链。铁链长约三米,如毒蛇一样唰的飞向姜隆。姜隆见状却不慌张,大笑着,挥舞铁矛迎上前来。只听哗楞一声,铁链缠绕在铁矛上。马大惟扎下马步,使出全身力量往怀里拽,口中更发出一声巨吼。 哪知道,姜隆身形虽然巨大,但却十分灵巧。 他没有和马大惟角力,而是顺着马大惟的力量,腾身而起。 铁矛转动,夹带着雷霆之势刺向马大惟。 说时迟,那时快,马大惟想要撒手躲闪已经来不及,忙举刀相迎。只听铛的一声巨响,他手中那口横刀已脱手飞出。铁矛如同一条巨蟒,势不可挡刺向马大惟。 一支利矢,破空而来。 利箭正中铁矛,枪势顿时一缓。 箭头击中铁矛矛脊的刹那,有一道电光闪烁。 姜隆只觉两手发麻,差点握不住铁矛。他忙撤身后退,却在他后退的一刹那,一个矮小的身影从他背上唰的窜出,人在半空中,刷刷刷飞出十余支黑色短箭。 从四周围上来的不良人,有的闪躲不及,被短箭击中,倒在了地上。 “姜大个,怎么回事?” “有古怪,休要恋战,快走。” 姜隆这时候已经恢复正常,手持铁矛撒腿就跑。 “孙元,有古怪,快跑。” 他一边跑,一边大声喊。 在路过那矮小的侏儒身边时,探手想要把侏儒拎起来。 可就在这时,又一支利箭飞来。 恍惚间,姜隆好像看到那利箭上有一层蓝色电光闪烁,吓得连忙闪身躲避。 “矮子,趴下!” 他想要提醒侏儒,可已经晚了。 箭矢来的诡异,速度奇快。 那矮小的侏儒因为个头低,视线也不好,所以没有及时发现。等他觉察的时候,箭矢已经到了他跟前。他瞪大了眼睛,想要闪躲,只是……噗!利箭正中他的额头。巨大的力量,直接折断了侏儒的颈椎,他惨叫一声倒在地上,脖子用一种诡异的弧度歪着,已气绝身亡。 “矮子!” 姜隆见状,眼睛都红了。 他和王一飞都是那种体型有异常人的人,从小到大,受尽了欺辱和白眼。 后来,他们学会了一身本事,开始找当年欺负他们的人报仇。也许是自小受的屈辱太深,这两人心狠手辣,残忍至极,以至于最后得了夺命枪和诡箭的名头。 他二人相依为命,相互扶持。 虽然不是亲生兄弟,却胜似手足。 没想到这次来长安,竟然折了王一飞。 姜隆顿时变得疯狂了,大铁矛上下翻飞,只眨眼功夫,就倒下了六七个不良人。 第五十章 无耻之徒(第三更) 老槐树上,苏大为挽弓满月。 元炁,元炁! 他的精神仿佛在刹那间,和天地融为一体。 手指一松,利矢离弦而出,仿佛一道闪电划过天际。 姜隆双眼通红,但神智尚存。一股寒意,骤然间从尾椎骨窜起,沿着后背直冲头顶。 不好! 他暗叫一声,踏步闪躲。 姜隆的反应很快,但那支利箭更快。 噗的一声,箭矢直接就贯穿了姜隆的大腿,疼的他大叫一声,身形一歪,手里的铁矛几乎是贴着马大惟的身体砸在地上,在地面上砸出了一个深深的大洞。 马大惟就地十八滚,爬起来时,仍觉惊魂不定。 “给我杀了他。” 看清楚姜隆一条腿受伤,他立刻嘶声喊叫。 这次,他算是栽了!带了二十多个不良人来,如今已经有一半都死在了这里。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姜隆跑了。 否则他不能交差,甚至连那些战死的弟兄也对不住。 可是另一边,陈敏在孙元疯狂的攻击下,已岌岌可危! “十一叔,我来帮你。” 伴随着苏大为一声喊喝,就见他从老槐树上纵身跃下,手中铁胎弓弓开满月,一支箭矢射出,咻的一声就飞向了孙元。 “阿弥,不要下来。” 马大惟见状,也大吃一惊,忙高声叫喊。 刚才,亏得苏大为出手,不仅射杀了王一飞,还伤了姜隆,更救了他马大惟一命。 可射术好,不代表身手好。 苏大为的表现,已经超出了马大惟的意料。 孙元,那可是比姜隆更加凶狠的存在。连陈敏都不是对手,苏大为又怎是对手? 只是,他话才出口,苏大为已经双脚落地。 就见他身形不停,飞奔向孙元,同时再射出一箭,逼得孙元不得不放开了陈十一郎。 “十一叔,去帮马帅,这家伙交给我。” 苏大为一边说,一边跑,同时丢了铁胎弓,一手拔出横刀,另一只手拿了一个形似降魔杵似地物品。 “阿弥,小心这家伙,凶得很。” “我知道!” 苏大为说话间,已经到了孙元跟前。 事实上,刚才那两箭,也让孙元注意到了他。 就是这小子杀了王一飞,还伤了姜隆!虽然孙元和姜隆、王一飞没什么交情。他们一个是叱诧青州,一个纵横巴蜀,相隔十万八千里。可现在,他们是同伴。 形式不妙! 孙元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刚才如果不是陈十一郎拼命拖住他,说不定他早就撤了。 可现在……老子杀了这小子,也算是给王一飞报了仇,回去之后,也可以有交代。 想到这里,他大吼一声,手中大刀凶狠劈出。 这一刀,孙元可说是全力一击。大刀挂着雪亮刀光,发出撕裂空气的锐啸声,呼的就把苏大为笼罩在刀势之下。眼看着大刀落下,苏大为却不慌不忙。他手指按在降魔杵的玉石上,就见银光一闪,一面圆盾,立刻就出现在苏大为手中。 铛! 大刀劈在盾牌上,发出巨响。 说来也奇怪,那么巨大的力量落在盾牌上面,苏大为却没有丝毫感觉。 就见他跨步、扭身,手中盾牌架着孙元的大刀,身形突进,反手就是一刀横抹。 两人身形,交错而过。 苏大为一手盾牌,一手横刀,刀尖斜指地面。 一溜鲜血,顺着刀口滚动,从刀尖滴下,落在了地上。 孙元双手握刀,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眼中犹自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扑通就跪在了地上。鲜血,顺着他的身子流淌,染红了地面。孙元的肚子上,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脏器呼啦一下淌出来,洒了一地。他上身向下,头点在地上,一动不动。 显然,只刚才那一个照面,孙元就被苏大为开膛破肚。 陈敏在听到苏大为的喊叫声后,就转身扑向了姜隆。 此刻,他双手擎短矛,根本看不见身后的景象。不过从马大惟震惊的表情,他可以猜到结果。 开玩笑,阿弥可是三郎的儿子,而且亲手斩杀过诡异! 一个江湖大盗,怎可能是他对手? 他大吼一声,双矛使出一招蛮牛冲撞,逼退了姜隆。 那姜隆虽然凶悍,但腿上有伤,行动不便。而陈敏的身手,显然比其他不良人高出一大截子。就算是姜隆没有受伤,也很难说,就可以百分之百打得赢陈敏。 更何况,王一飞死了,孙元似乎也死了。 两个人的死亡,给姜隆带来了巨大的震撼。 对方,可还有一个一刀斩杀了孙元的高手没有过来…… 他不敢再恋战,口中接连发出莽牛一样的咆哮。只是,在陈敏的牵制下,其余不良人已经稳住了阵脚,任凭他左冲右突,始终无法逃脱。 苏大为收起了圆盾,把降魔杵插在腰间的皮带上。 他这条腰带,宽足有一巴掌,是李客师所赠。据李客师说,这腰带是用某个诡异的皮制成,系在腰上,可以抵挡刀剑,保护腰部,同时能承受八百斤的物品。 是皮带承受,而非人承受。 也就是说,那八十斤重的降魔杵插在腰带上,苏大为没有丝毫的感觉。 这可是好东西! 苏大为持刀,走向姜隆。 他的步伐缓慢,可每一步迈出,都让姜隆方寸大乱。 一个分心,姜隆被陈敏一矛砸在胳膊上。手臂,咔嚓一下骨折了,疼的姜隆再也拿不住铁矛,当啷一声,铁矛落地。他不敢再纠缠下去,转身撞开一个不良人,就要逃走。 苏大为从后背取出手弩,瞄准了姜隆,扳动机括。 钢弩,噗的就射中了姜隆的脚踝上。 姜隆扑通一下子摔倒在地,惨叫连连。 马大惟见状,上前就要砍死姜隆,却被陈敏拦住。 “马帅,刀下留人。” “十一郎,你什么意思?” “这厮有点古怪……你难道不觉得,青州霸王刀,蜀州夺命枪,三个相隔十万八千里的江湖大盗却聚集在长安,而且彼此还有联系……这里面,是不是有一点古怪?” 嘶! 马大惟,冷静下来。 刚才,他没有考虑太多,只想着给弟兄们报仇。 听陈敏一说,他顿时醒悟,目光旋即落在了姜隆的身上。 “老子要杀了你们!” 姜隆倒在地上,挣扎着想爬起来。 只是没等他起身,苏大为再次射出一支钢弩,正中他的手腕。 那钢弩力道惊人,直接把姜隆的手腕钉在了地上,疼的姜隆惨叫连连。 不过,他却仍旧喊道:“有种杀了我,想要老子向你们这些鹰爪孙低头,想都别想。” 一只手,一只脚已经废了。 此时的姜隆,已没有了抵抗能力。 几个不良人上前,用铁链把他锁上,可是这家伙,仍旧口中怒骂连连。 “这家伙,看样子是个硬骨头。” “再硬的骨头,到了老鬼手里,也难撑下去。” “你的意思是……” “马帅,一个王一飞和一个孙元,难道还不能交差吗?” 陈敏笑眯眯看着马大惟,那意思已经非常明显。 这次我们配合你行动,但这几个人,可都是被我们的人所杀。 把孙元和王一飞的尸体交给你,你带回万年县交差。至于这个姜隆,我们要留下来。 马大惟的脸色,阴晴不定。 半晌,他苦笑一声,指着陈敏道:“十一郎,这次算你狠。” 万年县和长安县同处长安城,相互帮助,但同时,也相互竞争。 高层的事情,和陈敏他们无关。但双方不良人之间的竞争,自始而终的存在着。 当初,马大惟挖走了孙麻子。 那可是当时长安县,比苏钊还有名的不良人。 因为这个事情,两边曾有一段时间相互敌视。一直到苏钊做了不良帅,才算缓和。 之后,魏山做了不良帅。 可是和马大惟比起来,他的资历,能力已经声望,都远远不如。 这也就造成了长安县不良人,被万年县不良人压制了很多年。哪怕现在江摩诃上位,也很难扭转两县不良人的局面。现在,终于有机会扭转了,陈敏怎能放过? “马帅放心,该你们的功劳,还是你们的, 不过论数长安,谁能比老鬼更懂得刑讯?我并非要抢功劳,而是这个事情,有古怪。说不准,回头咱们还要联手。到时候以马帅的威望,我们还要唯命是从呢。” 马大惟,沉默了! 突然,他哈哈大笑,指着陈敏道:“十一郎,我有点后悔了!” “啥?” “当初我不该挖孙麻子,应该把你挖过来。 孙麻子很能干,但是不会说话。虽然老子知道你在哄我开心,但我还是觉得开心。” “马帅,你这话小心被孙麻子听到。” “嘿嘿,听到就听到,不行我用他和你换?” 对于这个无耻到几乎不要脸地步的马大惟,陈敏再也忍不住了,破口大骂道:“滚!” 马大惟却浑不在意,嘿嘿笑了两声,目光就落在了苏大为的身上。 苏大为刚才手持盾牌,而今盾牌又奇异消失…… 他没有去询问,因为他知道,苏大为的身上,一定有一些秘密。 而且,他早就过了那好奇的年纪,走到苏大为面前,伸出手,用力拍了怕苏大为的肩膀。 “苏家小子,好手段,比你爹还强。” “马帅过奖了。” 马大惟哈哈大笑,一把搂住了苏大为的肩膀。 “苏家小子,有没有兴趣来万年县当差?我跟你说,我年纪大了,已经撑不了多久。到时候,我会与县君推荐,由你来接替我的位子。十八岁的不良帅,你考虑一下?” 第五十一章 匹夫 “马大惟!” 陈敏一声怒吼,冲上来把马大惟推开。 “阿弥是长安县人,他只能是长安县的不良人,将来会是长安县的不良帅!” 马大惟却浑不在意,哈哈大笑两声,不理陈敏,对苏大为道:“苏家小子,考虑一下。” 他召集了幸存的不良人,把孙元和王一飞的尸体收起来。 同时,此前已接到通知,一直埋伏在外围的武侯也收到了风声,匆匆赶来。 看到遍地的尸体,武侯们只觉心惊肉跳。 不良人虽然不是什么下三滥,但说实话,很多人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可是现在,他们却必须承认。长安如果没有这些不怕死的不良人,死的就可能是他们。 武侯们推着车,上前把不良人的尸体收拾。 苏大为则看着那些尸体,眼中闪过一丝难过。 这些不良人,哪怕之前轻视他,但是在面对凶徒的时候,却没有一个人退缩。 这是一帮好样的,只可惜…… “阿弥,别难过。” 陈敏打昏了姜隆,命人把他送去县衙。 “大家都是亡命人,区别只在于,一身官皮而已。 今天是他们,明日说不定就是你我。从做了不良人那天起,大家都知道会是什么下场。哈哈,开心吃肉,开心吃酒,快活这一世,足矣!不过,你和我们不一样,我也相信,终究有一日,你能成为天下所有不良人的传奇,我相信这一点。” 苏大为道:“天下所有不良人的传奇?那是什么!” “嗯,还是不良人。” 说完,两人都不禁笑了。 刀头饮血,快活一世。 这是上辈子苏大为没有经历过的事情。 很刺激,也很……陈敏说这一番话的同时,何尝不存着悲哀呢? “走吧,咱们回去了。” “好!” 现场,自有武侯收拾。 陈敏和苏大为押着车,踏上了返回县衙的路。 “阿弥,千万别相信马大惟那老东西。” “啥?” “当初他骗孙麻子说,等他撑不住了,就把不良帅交给孙麻子。结果……呵呵,这都十几年了吧,孙麻子还是副帅,他还是不良帅。那老东西,为达目的,坑蒙拐骗,不择手段。我估摸着,他盯上你了。所以你要小心点,千万别相信他的话。” 苏大为,笑了。 “我生在长安县,长在长安县,我娘就在长安县。 十一叔,你不是说,我是长安县的不良人吗?所以,我又怎么可能离开长安县呢?” “未来的事,说不准啊。” 陈十一郎笑了笑,那笑容中夹杂着一丝无奈。 “人常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咱们这不良人,也是一样。想要控制自己的命运,得有足够强大的实力。所以啊,在没有那么强大之前……阿弥,记住我的话,千万别逞英雄。英雄,死的快。” 这是一个老不良的由衷之言。 在这一刻,苏大为觉得,他才算真正融入了不良人。 “十一叔放心,我会牢记。” “走吧,回去把姜隆交给老鬼,就没咱们的事情了。 呵呵,我就不信,他能在老鬼手底下撑过今晚……该回家回家,该喝酒喝酒,后面的事情,和咱们没有关系。明天早上,一切照旧,咱们啊,还是该做什么,做什么。” “好!” 狄仁杰回到济度巷,天将傍晚。 承天门外的六街鼓敲响了第一通,柳娘子带着黑猫也已经回来了。 苏大为正帮着柳娘子忙活晚饭,不时就听到柳娘子的咆哮,似乎在嫌弃苏大为。 黑猫,蜷在窗台上,似乎睡着了。 不过在狄仁杰和黑三郎进来的一刹那,它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黑三郎一声低吼,就上了台阶。 “黑三郎,别去欺负小玉。” 柳娘子正好从厨舍出来,见状立刻大声吼道。 黑三郎倍感委屈,它呜呜两声,夹着尾巴跑到了苏大为的跟前,不停蹭着苏大为的腿。 什么时候可以把那个小婊子赶走? 苏大为嘿嘿一笑,蹲下身,用力揉着黑三郎的头。 “三郎,你可是天狗,天下第一等诡异,怎么天天找一只猫的麻烦?传出去,多丢人。” 黑三郎爽的直接躺在了苏大为脚下,眯着眼,舒服的不得了。 “就知道逗狗,快去把肉切了!” 柳娘子怒吼一声,吓得苏大为忙放开了黑三郎。 “先去洗手,怎地这么不晓得干净……你那爪子,刚揉了黑三郎,不洗干净就别吃饭。” “马上去,马上去!” 苏大为忙低眉顺眼的跑去洗手,黑三郎夹着尾巴,紧跟在他身边。 狄仁杰凑过来,低声道:“什么情况,这么大火气?” “说是没有能给佛祖沐香……我之前就说了,今天是浴佛节,大慈恩寺的人肯定多,想要给佛祖沐香的人多了去。我让她去青龙寺,她不听,结果没有能排上号。” “第一次见大娘子这么火。” “她那不是火,是烦躁……对了,你手里拿的什么?” “这个?” 狄仁杰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包裹,“一言难尽,晚一点和你说,我先把东西放回去。” “好!” 苏大为洗干净了手,进厨舍帮忙去了。 狄仁杰则把包裹放下,换了一身便装,然后出来帮忙。 别看柳娘子对苏大为吼来吼去,但是对狄仁杰,还是非常客气。 晚饭有点素,据说是浴佛节,大家吃点斋。不过,狄仁杰觉得,可能是柳娘子回来晚了,没来得及准备,所以才会如此。素斋就素斋,其实也不错。反正狄仁杰也挺喜欢吃素。至于苏大为,这时候哪敢表示不满,乖乖的把晚饭吃完。 柳娘子和洪亮收拾厨舍,狄仁杰在房门口,朝正在撸狗逗猫的苏大为招手。 “大兄,什么事?” “咱们屋里说。” 狄仁杰把苏大为带进屋里,给他倒了一碗水。 “今天抓捕,情况如何?” “有点,古怪。” “怎么说?” 苏大为把日间抓捕的情况说了一遍,然后道:“十一叔说,姜隆和王一飞来自蜀州,孙元来自青州,三人相隔千里,却同时聚集在长安,而且彼此间又相互认识。 还有,万年县的不良帅马大惟说,最近有不少牛鬼蛇神,混进了长安。 我就觉得,是不是要发生什么事情?否则这么多亡命之徒跑来长安,又是何故?” 狄仁杰倒吸一口凉气,轻轻点头。 “听你这么说,的确是有些古怪。” 他停顿了一下,轻声道:“那你们打算怎么做?” “十一叔说,这个事情得有县君发令,我们才好行动。 不过呢,我们可以先设法打探消息,看看到底都有什么人,藏身在长安县内。 还有,那个姜隆被我们扣下来了。 等明日鬼叔那边有了消息,再设法联络马大惟,看看能否联合行动。” “嗯,这倒是个法子。” “对了,你今天跑去哪里了?” 狄仁杰蹙了蹙眉,把苏庆芳找他的事情,说了一遍。 “上次见面时,她是奉命前来验尸。 当时她对我说,以后还会见面。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快就见面了。” “哈哈,恭喜大兄,该不会是她看上你了吧。” “说的甚话,我们一共只见了两次,而且没说几句话。” 苏大为记不清楚,狄仁杰的老婆叫什么名字。 不过听狄仁杰的说法,这个苏庆芳,似乎是对他有点意思。 至于看上狄仁杰哪一点?他也不知道。这种事情,除了当事人之外,谁又能知晓? “你听说过苏庆芳这个人吗?” “大兄,我就是个不良人。 你若是问我这崇德坊谁是团头,谁是泼皮,那我知道。人家是内侍省的人,我这小门小户,怎可能认得她?还有啊,她找你,到底什么事?不会只是和你见面吧。” “明空法师,有危险。” “啥?” “苏庆芳告诉我,宗正寺已经做出决断,要处死明空法师。” 苏大为呼的一下子站起来,露出震惊之色道:“怎么可能?宗正寺为何这么决定?” “谁知道。” 狄仁杰挠了挠眉心,苦恼道:“按理说,不应该这样。 苏庆芳也说,她想不明白。 不过,她说她可以帮我见到明空法师。” 苏大为睁大了眼睛,道:“你跟她说了,咱们要见明空法师的事情?” 狄仁杰翻了个白眼道:“你看我是不是傻?” “什么意思?” “这种事,我怎会和她讲?我和她又不是很熟。 是她自己说的,还说她知道我们在找门路……看样子,周良那边很可能暴露了,别让他再继续行动。还有,她对我说,明天晚上三通鼓前,让我在长安狱外和她碰面。到时候,她会带我进长安狱,和明空法师见面。我也正犹豫,要不要相信。” 苏大为听了,下意识蹙起眉头。 他轻声道:“按她说的,女牢里已经换上了内侍省的人,守卫森严,你怎么进去?” “对了,她给我东西。” 狄仁杰说着,转身进了里屋。 片刻后,他拎着包裹走出来,摆放在桌上。 “我还没来得及看。” 他一边说,一边打开包裹。 苏大为也不禁有些好奇,于是凑过头去看。 噗! 等他看清楚了包裹里面的物品,忍不住笑出声来。 “大兄,她这是要你扮成女人吗?” 狄仁杰的脸色,这时候变的非常,难看…… 刚放下行李,晚点更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二章 女装大佬闪亮登场 雷雨,交加。 傍晚时,一场倾盆大雨倏忽而至。 暴雨没有持续太久,在天黑之后就停下来。 此时的长安,比之往日要冷清许多。甚至不需要街鼓敲响,很多人就早早回家。 长安狱,女牢。 明空的牢房位于最里面。 狭窄的过道里,光线昏幽。 几盏油灯也是忽明忽暗,更让人莫名恐慌。 明空,已经在这里住了十三天。十三天来,她都在思索,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到现在,她也没有想明白,自己怎么就成了杀人凶手。 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她的记忆并不是很清晰。 只记得晚上听到了猫叫声,于是出来查看。她记得在回廊的台阶上看到了血迹,然后往外走,被明慧的尸体绊倒。再之后,她就被人打昏过去,什么都不记得了。 是谁打昏了她? 为什么要打昏她? 还有,为什么要杀死明慧?又为什么要栽赃她呢? 很多问题,都无法想个明白。 十三天,她就在串联这件事情,可越是想,就越是不明白,心里也越是糊涂。 没错,她和明慧的关系不好。 之所以不好,是因为她看不惯明慧出家之后,还抱着当初美人的架势。先帝驾崩,她们也都成了昨日黄花。既然如此,那就好好修行,忘记过去享受的繁华。 古佛青灯,总好过冷宫凄凉。 她见过高祖皇帝的后宫,那模样如行尸走肉。 在灵宝寺,日子虽说清苦一些,但至少还算自由。 有什么不满足? 明空想的很清楚,所以在出家之后,踏踏实实的修行,忘记昨日的身份。 也正是因为这样,她和明慧不和。 事实上,她和大多数人都不和,那些从宫里出来,出家剃度的女人们,依旧沉浸在昨日的美梦之中。为了这个事情,她遭到了排挤,后来干脆自己搬了出来。 但要说对明慧她们有深仇大恨? 又怎么可能! 都是可怜人,有什么可怨恨的呢? 一定是有什么问题忽略了! 明空心里,非常清楚。 窗外,暴雨已经停下,但天空中仍飘着细雨。 “看朱成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她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一首诗。 那是她刚出家时,心中悲苦所写的诗词。那个人,想必已经忘了我的存在;那个人,而今贵为九五之尊,又怎会知道,我现在的处境? 想到这里,明空不禁嘴角微微一翘,露出一丝凄然笑容。 下雨天,总难免让人心情低落,会胡思乱想…… 明空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到牢房中央坐下。 她面前,是一张桌子,上面摆放至笔墨纸砚。虽然她是嫌疑犯,这里又是长安狱,但实际上,她需要什么东西,都会有人为她安排。毕竟,她曾是太宗身前的武才人。 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字。 从出家之后,到出事的那天,她这十三天里,在尽力的回忆。 事情很多,也很繁琐。要想梳理出一个头绪,并不是一件易事,所以她也很头痛。 三月初三那天,我忙完了事情后,回屋休息。 我那天从明真的禅房外经过,好像……慢着,那天我记得,明真法师和明慧在禅院门口争执什么。明慧很不高兴的走了,明真回屋时,和我照面,还相互问好。 明真和明慧,似乎从没有交集。 她写到这里的时候,突然停下笔来,在后面做了一个记号。 也是伴随着这个记号,一些她忘记了,或者说没有在意的细节,慢慢浮现在脑海中。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打断了明空的思路。 她有点不高兴,抬头往外看去,就见几个宫装女子走来,在牢房外停下脚步。 “武才人,一向可好?” 明空仔细看,认出了为首之人。 “苏姑娘,怎么是你?” “嘻嘻,正是我。 今晚是我值守这里,所以来看看你。” 苏庆芳说着话,一摆手,有内侍省的看守上前,把牢门打开。 “你们下去吧,我和武才人这里说点悄悄话。” “遵命。” 内侍省的人,立刻退走。 苏庆芳则带着一个看上去有些肥胖的宫女走了进来。 那宫女体型高大,头上还带着帷帽,手里面拎着一个食盒。 “苏姑娘,没想到会在这里和你相逢。” 明空站起身,走向苏庆芳。 那胖宫女和她擦身而过,在桌前弯下腰,收拾桌子。 明空觉得这胖宫女,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而且行为举止,似乎也有些怪异。 不过,她没有想太多,只看着苏庆芳。 “堂堂左卫中郎将的千金,不喜红妆,却跑到太史局偷师,结果被发现后,差点送了性命。我犹记得当时先帝听闻这个事情,也是目瞪口呆。令尊在先帝面前求情时,我就在旁边。当时我就在想,究竟是怎样一位奇女子,能做出这等事。” 苏庆芳笑了,轻声道:“我记得,那次是你奉旨来探望我呢。” “可现在,我却成了阶下囚。” 明空微笑着,脸上看不出有丝毫的失落。 牢房里的光线,要比过道里的光线好很多。苏庆芳看着她,竟一时间无言以对。 “好啦,说吧,是不是我要死了?” 听上去,她好像是在玩笑。 苏庆芳点点头,正色道:“宗正寺已作出决断,本月十二处决你。” “为什么?” “我不清楚。” 苏庆芳道:“我问了我爹,他也不太清楚此事,只说好像与吴王有关。你也知道,这种事情我爹不可能过问太多,反正是最后,宗正寺作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决断。” “吴王?” 明空那双颇有英气的眉毛一挑。 “我不记得,我和吴王有什么过节。” “那我就不知道了!” “苏姑娘,多谢你了。” 明空也没有再说什么,双手合十,向苏庆芳一礼。 “武才人……” “我现在法号明空,武才人早已是过往云烟。” “明空法师,有一个人要见你。” “谁?” “他一直在帮你,甚至傻兮兮的找人,想要混进来,被我阻止了。” 明空听了一愣,在电光火石间,她脑海中闪过一道灵光,立刻转过身去。 那胖宫女,缓缓摘下了帷帽。 噗! 明空看到那张庄重敦厚的脸,没由来噗嗤一声笑了。 她这一笑,连带着苏庆芳也笑了。 “怀英,你怎么变成了这副鬼样子?” 明空笑得花枝乱颤,仿佛她马上要被处死的事情,也无法影响她这一刻的心情。 也难怪,后世鼎鼎大名的狄阁老,此刻竟然是一副女装大佬的模样。 还挽了发髻,头上插着金步摇。 胖胖的脸上摸着胭脂,还有红红的嘴唇…… 狄仁杰这会儿,满脸通红。 也不知道是因为抹了胭脂的愿意,亦或者是因为羞怒。 都怪苏大为! 他心里暗自咒骂。 还说什么没事,看明空和苏庆芳这样子,他就知道自己现在该是怎生的模样。 “别笑了!” “不行了,怀英,你先让我笑完,我要受不了啦。” 狄仁杰不说话还好,他这一说话,明空再也忍不住,捂着肚子就蹲下来。 而苏庆芳,看上去是想忍住。但从她肩头一耸一耸的样子,就知道她忍得有多辛苦。 “法师,你和狄君说话吧,我出去帮你们把风。” 苏庆芳憋着笑,转身出了牢门。 明空则还在笑,笑得狄仁杰站在那里,很是尴尬,两手都不知道该如何置放。 “好了好了,我不笑了。” 笑了一会儿,明空才算止住了笑声,站起来。 只是当她看见狄仁杰那张涂抹着胭脂的胖脸时,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怀英,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 说着,明空就转过身,背对着狄仁杰。 “法师这是什么意思?” “怀英,你别怪我,我只是不能看见你的脸,否则就忍不住。” 狄仁杰,一副气苦的表情。 明空深吸两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情绪。 “怀英,多谢你了!” “啥?” “你来看我,我非常高兴,这至少说明,贫僧这一辈子,做人还不算太失败,还有个人敢冒死惦记。” “法师,不止我一个。” “哦?” “还有柳娘子,还有阿弥…… 他们都在惦记你,只是苦于没有门路,不知道该怎么帮你。” “阿弥,回来了?” “嗯,已经回来了,而且还救了我的性命。” 明空娇躯一颤,唰的转过身。 这一次,她没有再笑,而是表情凝重的看着狄仁杰道:“救了你?怀英,怎么回事?” “那天你出事的时候,我就开始想办法。 正好那天苏姑娘来验尸,我陪着她,回去的晚了。结果在灵宝寺后门的桥头,遭遇侍鬼袭击。如果不是阿弥当天回来,小玉也觉察到了不妙赶来,我也就死了。” “小玉,它没事吗?” “它很好,而且很惦记你。” 明空听闻这番话,脸上浮现出了一抹笑容。 但那笑容,眨眼间就隐去。 她看着狄仁杰道:“你刚才说侍鬼?可是那种被人操纵的诡异吗?” “也不算是诡异吧!”狄仁杰道:“准确的说,应该是提取了诡异的精气,加以祭练而成的诡异。嗯,阿弥就是这么告诉我的。他说,侍鬼和诡异,还是有区别的。” 明空更疑惑了,“阿弥怎么知道这些?” “他,现在已成了异人。” “阿弥成了异人?” 明空听到这个消息,显得非常吃惊。 不过,她很快又平静下来,摇着头轻声道:“这也是他的缘法。 当初他从诡异潮涌中活下来,就说明他福缘深厚。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只是没想到,他居然成了异人。上次我见他的时候,他可没有说。这个坏小子,还学会了保密呢。” “上次,他还不是异人。” 狄仁杰道:“这件事,说来话长,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 反正,阿弥成了异人,本事不小。他很关心你,大娘子也是,大家都相信你是清白的。” 明空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 她轻声道:“阿弥和大娘子,都是好人。” “本来,我还想让阿弥利用不良人的身份为你追查凶手。可是苏姑娘告诉我说,宗正寺要处死你,所以我和阿弥商量了一下,觉得必须要见到你,问你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 狄仁杰苦笑道:”原本想问你一些关于案子的事情,但现在…… 法师,我现在必须要知道,你有什么打算?“ ”我?“ 明空疑惑看着狄仁杰,但立刻就反应过来。 “我的打算,很重要吗?” “当然!” 狄仁杰道:“不管你什么打算,我和阿弥都会帮你。” “那你可知道,你们要是帮了我,很可能会惹来杀身之祸。 现在是宗正寺要杀我,不是什么芝麻绿豆的小人物要对付我。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至今没有想明白。但我可以肯定,那不简单!你们要帮我的话,会很危险。” 狄仁杰,笑了。 那张涂抹着胭脂的胖脸,看上去有些滑稽。 “法师,这你不用担心。 我们既然决定帮你,哪怕掉了脑袋也不足惜。我今天来之前,已写了信,派人送去太原老家,和家里断绝一切关系。阿弥也决定,把大娘子送走。现在,只看你了……” 明空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有一抹水色。 “为什么?” “阿弥说,你救过他母子的命,他一定要帮你。” “那你呢?” “我?” 狄仁杰突然心虚了,低下头,半晌后道:“义之所在,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况且,我知道你是被人陷害,也相信法师你的清白,又怎能眼看着无辜之人丧命。” 明空看着狄仁杰,一言不发。 半晌后,她轻声道:“怀英,谢谢你们。” “那你的决定呢?” 明空笑了,轻声道:“其实,不管我什么决定,你们都会那么做,对吗?” 狄仁杰身子一颤,没有回答。 明空法师走到桌前,把桌上那一摞写满了字的纸,拿起来递给狄仁杰。 “怀英,这是自我出家以来,所经历了种种是非。 我不知道有没有用处,而且我身在牢里,也无法去调查,就请你和阿弥费心了。” “那……” “我不走!” “法师!” “怀英,你们的心意我清楚,我也非常感激。 我也知道,你和阿弥……特别是阿弥那个坏小子,天不怕地不怕,什么事都敢做。但是,我不能走。如果我走了,那岂不是说我真的有罪?武媚娘这一世,虽是女儿身,也不惧生死。你们可以为我去死,但是我,绝不能答应,更不会隐姓埋名。 武媚娘,顶天立地,就算一死,也绝不苟且偷生!” 第五十三章 义之所在 夜,深了。 长安又下起了雨。 乌云遮月,漆黑如墨。 长安大街上,冷冷清清,不见人迹。 狄仁杰从长安狱出来,脱下身上的宫装,换上了一身不良人的公服。 苏庆芳把他送出了长安狱,牢狱大门外,有周良带着两个不良人守候。 机会,从来是给有准备的人。 律法森严,但总有许多漏洞可以钻。别的不说,不良人需配合金吾卫值夜这件事,在最初开始执行的时候,很多人都心生不满。可周良却看出了机会,毫不犹豫揽下了这个差事。一开始,很多人觉得周良犯傻。但很快的,就有人发现,周良利用值夜的权力,偷偷帮一些团头的忙,并从中赚了不少钱,阔绰了许多。 这也让周良的地位,随之水涨船高。 说句不好听的,如今在一些团头那里,江摩诃的面子可能都没有周良的面子大。 “狄君,不管你要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 在狄仁杰走出大门的时候,苏庆芳突然说道。 狄仁杰转身,看着苏庆芳道:“苏姑娘,你为何要帮我?” “我不是帮你,我是想帮武才人。” 苏庆芳道:“况且,我明知道她是无辜的,却因为宗正寺一句话,就要丢了性命。 我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问题,但是…… 总之,需要我帮忙的话,只管说。这两日,我都会在这里值守。如果有什么情况,我会拍人去通知你。你回去后也可以商量一下,有了结果,可以让人告诉我。” 说着话,她看了一眼周良。 狄仁杰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朝苏庆芳拱手一揖,转身离去。 小雨,淅淅沥沥。 周良把狄仁杰送到了崇德坊的门口,叫开了崇德坊的房门。 他和值夜的武侯点了点头,塞了一吊钱过去。那武侯也不啰唆,冲着狄仁杰一摆手,示意他赶快进来。 “我先进去了,今晚多谢二哥费心。” 周良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带着两个手下,沿着长街离去。 一直到一通鼓响,他们都会在这长街上巡逻…… 狄仁杰进了崇德坊,立刻沿大路回到了济度巷。这一次,他没有再去绕路。上次在灵宝寺后门的遭遇,让他至今仍有些后怕。所以,还是老老实实的回家去吧。 苏大为还没有睡,坐在正堂里,拿着那本《玄异志》心不在焉看着。 柳娘子也没有休息,坐在一旁缝补衣裳。 看狄仁杰回来了,她才松了口气,道:“阿弥,我困了,先去睡觉,你也早点休息。” “知道了,娘。” “有什么决定,记得告诉我,别瞒着我。” “明白。” 柳娘子招呼了一声黑猫,原本蜷在桌上假寐的黑猫,灵巧的从桌上跳下来,跟着柳娘子进了屋。 “郎君,你回来了?” “嗯。” “情况如何?” “已经见到了法师……对了,去烧些水来。” “好。” 洪亮去了厨舍烧水,狄仁杰进了正堂。 苏大为放下手里的书,看着狄仁杰,一言不发。 “我今天见到法师了!” “怎样?” “她看上去很好,没有受罪。而且,苏庆芳和她也是老相识,会暗中照拂她,不必担心。” 狄仁杰说着,把湿哒哒的蓑衣挂在墙上。 他把挎包放在桌上,从里面取出了一摞纸,轻轻放好。 “这是什么?” “这是法师自出家至今,日常的一些记录。 看样子,她也觉察到了问题,所以把这些给我,让咱们协助她调查。” “这时候,还调查什么。” 苏大为眉头一蹙,有些不满道:“宗正寺已经要处死她了,除非我们能立刻破案……也不行,就算破了案,也来不及。大兄,当务之急,还是要设法保住她性命。” 那可是一代女皇啊! 苏大为的记忆里,不记得武则天有这么一难。 但这是魔幻大唐,历史出现一些偏差,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这样一来,苏大为通关的难度势必会增加。更何况,明空法师对他有救命之恩,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坐视不理。一个有序的大唐,远胜过一个混乱大唐。 狄仁杰苦笑摇头,在一旁坐下。 “你道她不知道吗?” “什么意思。” “我都没来得及开口,法师就猜出了我们的想法。” “那她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当然是不同意。 她说,她虽非须眉男子,也不愿意隐姓埋名,苟且偷生,更不愿意为此连累咱们。” “那……” “我也劝过她,但她不听。 只说让你一定不要莽撞行事,要调查清楚,为她证明清白。” “人都死了,要那清白何用!” 苏大为大怒,站起来道:“法师何以如此迂腐?” 在他的观念里,能够成为一代女皇的武则天,应该是杀伐果断之人。她应该很机灵,不拘小节,能够灵活应对所有的风刀霜剑。可没想到,她居然想着要清白。 你这个样子,怎么能成为女皇呢? 狄仁杰看着苏大为,轻声道:“你真以为,法师只是要证明清白吗?” “难道还有别的原因?” “她有族人,还有亲眷。 她死了,也许那些人不会受到影响;可如果她跑了,那么她的亲眷,都要受到连累。当然,她也不想连累咱们。所以,她才会拒绝我们,并且要留在牢里等死。” 苏大为面颊肌肉颤动两下,颓然坐下来。 “那怎么办?” 他轻声道:“难道,看着她被杀吗?” 狄仁杰笑了,轻轻摇头,“法师顾念咱们,咱们自不可让法师失望。” 他停顿一下,看着苏大为,压低声音道:“可是阿弥,你想好了吗?如果咱们真要行动起来,那么这一辈子都可能要隐姓埋名,躲避朝廷的追杀,四处流浪了。” “我……” 苏大为的脸色微微一变,也露出了苦笑。 是啊,我真的准备好了吗? 他闭上眼,沉吟不语。 狄仁杰也没有催促,坐在一旁,拿起了苏大为放在桌上的书。 洪亮端着两碗水进来,放在二人面前。 他诧异看着苏大为和狄仁杰,脸上流露出疑惑之色。 “大兄,你呢?” “义之所在,万死不辞。” 狄仁杰说完,看着洪亮道:“洪亮,昨日我写了一封信,已派人送回太原老家。我决定和家里断绝关系,你呢?是留下来,还是现在走?放心,我也不会怪你。” “啥?” 洪亮惊讶看着敌人,见狄仁杰神色肃然,知道这不是玩笑。 他嘴角抽搐两下,苦笑道:“我回去,会被老爷打死的。” “郎君,洪亮不清楚你到底要做什么,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咱俩从小一起长大,这个时候,我又怎能离你而去?郎君放心,洪亮会跟着你的。” “大兄,你可是够绝的。” “我只能如此,尽量减少对家里的伤害。” 苏大为也笑了,道:“我身无牵挂,除了娘亲,再也拖累。 如果是以前,我可能会犹豫。但是现在,我不担心了。我会把我娘送去昆明池,有李家保护,想必宗正寺也没有办法。至于我……怎么也不能坐视法师丧命。” 他决定赌一把! 赌武则天的气运,赌历史的必然性。 那是一代女皇,鸿运齐天。 苏大为不相信武则天会死,这其实就如同一场投资。 同时,他内心里也极为敬佩狄仁杰。他不知道狄仁杰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能够感受得出来,狄仁杰的决心。他,是一个投机者,而狄仁杰,确真是大义凛然。 狄仁杰听了苏大为的计划,也连连点头。 “这,的确是个法子。” 说着,他目光一转,看向了洪亮。 “洪亮,明天你护送大娘子去昆明池,之后就留在那里。” “郎君,你呢?” “我和阿弥一起,带法师离开。” “那怎么可以,这太危险了。” 狄仁杰笑道:“放心,有阿弥跟着我,安全的紧呢。” “他?” 洪亮看了苏大为一眼,有些不太放心。可是,没等他开口,就见苏大为抬起手来。 在他的手掌上,有银蛇流转,发出噼啪声响。 “你……” “放心吧,在我没死之前,大兄一定是安全的。” 洪亮看到这一幕,不禁吞咽了一口唾沫。 “你是,异人?” 苏大为没有回答,把手放下。 “你看,有阿弥在,你担心什么?” “可是,你们难道一辈子东躲西藏吗?” 狄仁杰,沉默了! 而苏大为则微微一笑,“之前大兄说,要等凶手行动,才能露出破绽。可现在,凶手不动,我们就无可奈何。他既然要害法师,就不会坐视我们把法师救走,一定会有所行动。到那时候,谁是猎物,尚未可知。我觉得,我们还有点机会。” “不错,我们还有机会!” 狄仁杰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他轻声道:“不过阿弥,大娘子那边……” 没等他话音落下,就听一旁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柳娘子背着一个包裹走出来,放在地上,大声道:“阿弥,狄郎君,你们不用担心我。就依阿弥所言,我天一亮就去昆明池。我虽是个女人,却知道有恩报恩。 我没有本事帮助法师,可是我儿可以。阿弥,只管放手行事,保护好法师。 娘在昆明池,等你来接我。” 狄仁杰不禁动容,站起身来,向柳娘子拱手一揖。 “大娘子,真豪杰也!” 第五十四章 别离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 这场雨,下了快一整夜。初夏时节,气温本在缓缓提升,可在这一夜小雨后,却骤然降低很多。 聂苏从禅房里出来,下意识紧紧身上的僧袍。 她从门口抄起一把扫帚,准备去打扫后院。可是在路过一间禅房的时候,却听到从禅房里,传来了男人的声音。她大吃一惊,忙放慢了脚步,凑过去往里看。 “陈硕真,你要求的事情,我已经替你办到了。 那么我让你做的事情,你做到了吗?” 男人的声音很古怪忽远忽近,听上去有点不太真切。 禅房里,一阵寂静。 片刻后传来了一个聂苏非常熟悉的声音,“我要你搜集的东西,可曾搜集全了吗?” “……” “你听清楚了,别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 我们原本就是合作的关系,我并非你的部曲。时间已经不多了,如果你想要完成心愿,就必须听我的。我需要那枚玉枕,它也是完成你心愿最为关键的东西。 没有玉枕,我就无法施法。 听着,想办法把玉枕拿到,否则我就无法帮你。 还有,那个明空,要尽快处决。我总觉得,她似乎知道了我们的事情,你明白吗?” “注意你说话的语气。” 男人的声音很愤怒,他咆哮着,好像在打雷一样。 “玉枕的事情我会想办法,那个才人的事情,你只管放心,再过三天她就会被处死。不过,如果你不能完成答应我的事情,我告诉你,我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明真的声音响起,“既然如此,咱们各自做好各自的事情。” “很好!” 男人的声音,消失了。 禅房里,也恢复了宁静。 聂苏心里面有点发冷,她觉得,她似乎听到了一些她不该听到的事情。 下意识往后退,却忘了刚才偷听的时候,扫帚就摆放在旁边。一个不留神,她把扫帚踢到,发出啪的一声响。聂苏心里激灵灵一个哆嗦,几乎不急思索,撒腿就跑。 这时候,禅房的门也开了。 明真站在禅房门口,蹙眉向四处张望。 黑漆漆的,不见人影。 一把扫帚倒在禅房门口的台阶上,明真走过去,弯腰把扫帚拿起来,眼中闪过一抹冷意。 她站在台阶上,向远处看去。 依稀,她听到远处传来吱呀一声响,似乎是寺院的侧门被人打开。 明真深吸一口气,转身直奔不远处的一间禅房走去。她拉开房门,点上了油灯,屋里一个人都没有。在禅床上,有一件可能是换洗下来的小衣。明真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符纸,在油灯昏暗的灯光下,符纸上那道猩红的符纹,闪着妖异的光。 明真拿着小衣,转身走出禅房。 她抬手,把符纸抛向半空,就见那符纸化作一只黑色的乌鸦,在明真头上盘旋。 “去,找到她,杀了她。” 她说着,把那小衣丢向乌鸦。 乌鸦探爪把小衣抓住,片刻后丢了小衣,振翅飞起,眨眼间就消失在夜色之中。 小衣,飘飘然落在了明真的脚下。 她低头看了一眼,袍袖一甩,一溜火光飞出,落在那小衣上,顿时燃烧。 明真没有再去看那小衣,径自向禅房走去。 做多错多! 其实,不管是明空还是聂苏,我都挺喜欢的。 可惜了,谁让你们发现了我的秘密,那就只要对不起了! 天,亮了。 雨,也停了。 一轮朝阳磅礴升起,碧空如洗。 “阿弥,你可要小心。” 柳娘子背着包裹,站在院门口,拉着苏大为的手。 她性子刚烈,有恩必报。 可是,这次报恩,很可能让她最疼爱的儿子陷入危险之中,她又怎能放下心来? “如果发现事不可为,就赶快离开长安。” “娘,你放心吧,我能行。” “好!你长大了,娘也不啰唆了,总之,你要注意安全。” 柳娘子千叮咛万嘱咐,在另一边,狄仁杰却是一脸的不耐烦。 “洪亮,你别啰唆了。我会小心,你不用担心我。 倒是你,要照顾好大娘子。我不在,你要如照顾我一样用心照顾大娘子,等我们去找你们。” “郎君,你说你这是图个啥。” “图个心安。” 洪亮叹了口气,道:“既然郎君已经拿定了主意,那我就不啰嗦了,多保重。” “好了好了,快走吧。” 柳娘子和苏大为也说完了悄悄话,背着行李准备离去。 “小玉,你不走吗?” 柳娘子发现,黑猫蹲坐在院墙上,似乎并没有跟她走的意思。 黑猫喵的叫了一声,一动不动。 “娘,小玉是法师养的,它肯定想见到法师的安全。你别担心它,我会照顾好它。” “那你可要照顾好它啊。” 儿不如猫系列,有点扎心。 柳娘子和洪亮牵着马往外走,苏大为则蹲下来,拍了拍黑三郎的脑袋。 “三郎,我知道你听得懂,保护好我娘,千万别让她出事。” 黑三郎的眼中,似有不舍。 但它也知道,苏大为不会改变主意。 汪的叫了一声,似乎是在对苏大为说:两脚兽,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苏大为笑了,伸出手对着黑三郎的狗头一阵狂撸,撸的黑三郎一个劲的哈哈喘气。 “快去吧,等我去找你。” 黑三郎转身往外走,三步一回头。 它突然又冲着苏大为汪汪叫了两声,这才撒腿追上了柳娘子和洪亮,踏着晨光离去。 “阿弥,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娘的主意很硬,她既然决定了,谁都改不得。” “那现在,就剩下咱们两个了。” 狄仁杰用力吸了一口气,笑道:“接下来,就看咱们两个了。” “嗯!” 苏大为点点头,突然道:“大兄,你这样破釜沉舟,是不是已经有了怀疑对象?” “是!” “寺里面吗?” “嗯。” “谁?” “还不能确定,我准备找小玉帮忙。” “它?” 苏大为扭头,向黑猫看去。 只见那黑猫慵懒的伸了个懒腰,唰的从一米半多高的院墙上跳下来,灵巧而不失优雅。 它走到狄仁杰的身边,甩了甩尾巴。 狄仁杰蹲下身来,它噌噌两下,就窜上了狄仁杰的肩膀,尾巴一甩,就勾住了狄仁杰的脖子,稳稳当当蹲坐着。 “小玉应该和凶手交过手,我不清楚它是否见到过凶手,但我相信,如果那凶手出现在它面前,它一定能认出来。”狄仁杰说完,扭头看着黑猫,“我说的对不对?” “喵!” 黑猫叫了一声,似乎是在表扬狄仁杰。 “那你怎么去证明? 且不说你能否进去,就算进去了,又怎么让那些法师在你面前出现?” “我会想办法,你负责让周良和苏庆芳联系。” “好!” 苏大为抬头看了看天色,道:“我差不多也该去衙门点卯了,咱们分头行动。” “阿弥,小心点。” “你也是,小心一点。” 两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的笑了。 苏大为回屋,取了刀弩出来,关上了房门。 他出门的一刹那,突然笑着对狄仁杰道:“大兄,昨日法师见你那副模样,什么反应?” 狄仁杰顿时炸毛了,抓起扫帚就砸了过去。 不过,苏大为的反应很快。 在说完那一句话之后,就窜出了院门,大笑着跑远了。 狄仁杰冲出院子,苏大为已经跑出了济度巷。 看着他的背影,狄仁杰一脸苦恼,扭头道:“小玉,这恐怕会是我一辈子的污点了。” 黑猫喵的叫了一声,然后一张严肃脸,点了点头。 “二哥,麻烦你让长安狱那边通知一下苏典事,就说我们晚上要再去一趟。” 点卯完毕,众人三三两两散去。 苏大为拉着周良走到公廨门口,低声说道。 周良眉头一蹙,有些担忧问道:“阿弥,你和那个狄郎君,到底想要做什么?我怎么心里有点打鼓啊。” “放心吧,不是伤天害理的事情。” “贼你妈,我倒是想你们做伤天害理的事,至少我心里有底。” “嘿嘿,你通知到了就好,其他别管了。” “阿弥,你可别乱来。万一你出了事,大娘子会难过。” “我知道。” 周良见苏大为态度很坚决,也知道劝不得他。 只好苦笑着点点头,“那我一会儿路过长安狱的时候,把你的话传过去。” “二哥,多谢了。” “自家兄弟,说这些干什么?” 周良叹了口气道:“阿弥,我看着你长大,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人。我没有别的话,自己保重。我这辈子,也就是个不良人。可我觉得,你将来一定会有出息。” “我知道。” “好了,我不废话了,先走了。” 周良摆了摆手,转身离去。 苏大为则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面却有一股暖意涌动。 这是一个好兄弟,一个值得托付的兄弟……可是二哥,原谅我不能把话说明白。你知道的越少,就越安全。 摇摇头,他准备回公廨。 哪知道陈敏和桂建超迎面走来,陈敏朝他招了招手,“阿弥,跟我走。” “十一叔,去哪里?” “老鬼问出了一点东西,咱们过去看看。” “现在才问出来?” 桂建超眼睛一翻,道:“昨天我不在衙门。” 苏大为忙陪着笑道:“鬼叔别生气,我也就是随口一说。” “走吧,那小子倒是个人物,一开始挺硬气的。我切了他十根手指,剐了他一只胳膊才开口。 嘿嘿,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这么硬气的家伙了,真是有趣!” 第五十五章 异人 刑房里,依旧昏暗。 外面明明是阳光明媚,偏这屋里阴森森的,还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吕操之和张海霖正悠闲坐在那里,聊天说话,似乎这阴森昏暗的环境,让他们十分惬意。 一个木架子上,挂着一个人。 血淋淋的,看上去十分凄惨。 苏大为仔细看,才认出那人正是姜隆。 不过,此时的姜隆,已全无半点前日的凶悍之气。整个人看上去萎靡不振,好像丢了魂魄一样,半死不活。木架子前的地面,还残留着血迹。但显然已经清理过了,所以并不是很清晰。 桂建超走进来,轻轻咳嗽了一声。 吕操之和张海林忙停止交谈,笑着朝苏大为和陈敏挥了挥手。 “别装了,醒醒。” 吕操之走到姜隆面前,抬手就是一巴掌。 “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 昏沉沉的姜隆醒来,几乎是本能的哭喊道。 “差爷想知道什么,小的一定知无不言,只求差爷莫再折磨小的。” 苏大为和陈敏,面面相觑。 他的目光顺着姜隆的身子看去,就见两只手光秃秃的,左臂小臂更是血淋淋,甚至露出了森森白骨。 刚才,桂建超说,切了他十根指头,剐了他一支胳膊。 苏大为还以为是说笑,可现在看来…… 看着桂建超的目光,也变得有些恐怖了! 后世电视里那些刑讯专家的手段,让人毛骨悚然。可是和桂建超一比,那些手段似乎又不足为道。华夏果然是一个恐怖的国度,论起折磨人的手段,果然凶残。以前总觉得,什么十大酷刑不过是杜撰出来。苏大为现在相信,那都是真的。 桂建超手里拿着一把薄如蝉翼的小刀,修饰着指甲。 “小子,我看你是个硬汉,也不想再折腾你。 也亏得我昨天心情好,否则我把你活剐了,也不是不可能。好了,老老实实,把昨天说的那些事情再说一遍。鬼爷我不想再费心,你配合着点,听明白没有?” “谢差爷,谢差爷,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姜隆说着,就把目光转向了苏大为两人。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透着一丝恐惧,他颤声道:“两位差爷,小的名叫姜隆,蜀州成都人,师从……” 姜隆如竹筒倒豆子一样,把他知道的所有事情,都陈述了一遍。 其实,事情并不复杂。 姜隆和王一飞原本是浪迹巴蜀,不料想突然收到了一份书信。 信里,要求他们在四月初抵达长安,并提供了地址还有一份很丰厚的报酬。 姜隆和王一飞在巴蜀虽然嚣张,但也因为太嚣张,手段太凶残,以至于没有人愿意找他们合作。这也使得他们虽然凶名昭著,手里却没有什么积蓄,是两个穷光蛋。 两人一合计,继续留在巴蜀也没什么意思。 他们的样貌和特征太显著了,一旦出现,就会被官府发现。 所以,他们也只能在一些小地方出没。与其耗在巴蜀,倒不如来长安碰碰运气。更何况,对方提供的报酬很丰厚。这一趟走下来,他二人后半辈子就不愁了。 “那孙元,又怎么和你混在一处的?” 陈敏道:“你可别告诉我说,你们早就认识。 孙元是青州悍匪,你们身在巴蜀。要说你们认识,那才是笑话。” “孙元是小的来到长安后认识的。” “怎么认识的?” “他也是受邀前来,我们认识以后,觉得脾气很对胃口,所以就经常一起吃酒赌钱。 那日我们在万年县杀人,他和我们在一起。 后来,我们惹了祸,金主很不高兴,就把我们散了,然后把我和一飞安排在安业坊。老孙住在青龙坊,只他一个人,有些无聊,所以才会来找我们,说要耍钱。 可没想到……” “慢着!” 陈敏道:“你刚才说‘我们’,是说你们三个吗?” “当然不是,还有其他人。 一共有三十多个,但大部分我都没有听说过名号。我记得,有南阳的一念和尚,还有幽州的吕拔刀。反正看上去,都不是善茬子,应该也都是江湖上有名的人。 大家都是收到了信,才会聚在一起。” “那究竟是谁把你们找来?” “我不知道。” “嗯?” 陈敏不高兴了,“到这时候,你还在耍心眼吗?” “没有,没有,小的是真不知道。” 姜隆吓得连连摇头,嘶声道:“那人每次出现,都是在暗处,而且周身被黑雾笼罩,来去十分诡异,不像是普通人。小的虽然莽撞,但也知道那种人不好惹,又怎敢去打听?不仅是我不知道,包括孙元他们,也经常在私下里讨论这件事。 孙元说,那人可能是个异人!” 陈敏的心里一沉,脸色顿时变得难看了。 “你确定?” “小的也不知道,不过孙元他们的见识比小的要多,他们说是异人,那很可能就是。” 陈敏扭头,看向鬼见愁。 “老鬼,你说呢?” “我说什么,你只让我撬开他的嘴巴,我已经做到了。 而且我可以保证,这家伙没有说谎。至于接下来怎么做,我看还是和江大头说一声吧。” 陈敏没有反驳,再次把目光转向了姜隆。 “你刚才说,你们之前都是在一起,是哪里?” “通济坊,通济坊西南二区,青龙巷。那是一个很大的宅子,里外里三进,很气派,只要进去青龙巷就能看见,非常好找。不过,我不确定那里现在还有没有人。” 陈敏也不废话,转身就往外走。 “阿弥,等一下。” 苏大为也准备跟着去,却被桂建超喊住。 “跟我来。” 桂建超说着,就往外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突然又停下来,对吕操之和张海林道:“把他看押起来,弄点吃的。” “好!” 吕操之和张海林上前,把姜隆从木架子上放下来。 而桂建超则带着苏大为到了外面,找了个四处无人的地方,他轻声道:“阿弥,这件事你别掺和了。” “啥?” “事情不简单,我预感,会有大事发生。 按照姜隆的口供,这里面还牵扯到了异人。普通的江洋大盗,咱们可以对付,但如果牵扯到了异人……阿弥,听我的话,千万别掺和,否则很可能会有危险。” 桂建超表情严肃,显得很郑重。 苏大为愣了一下,旋即点点头道:“多谢鬼叔提点,阿弥记住了。” “记住就好,自己小心点。” “喏!” 陈敏把消息呈报给了江摩诃,江摩诃也不敢怠慢。 他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通知了裴行俭。 通济坊是万年县所辖区域,必须由县衙传讯,与万年县沟通之后,才能展开行动。 当然,这案子最初就是万年县的案子,也需要万年县配合。 “十一叔,我不用去吗?” “不用,这个事情,要江帅出面和马大惟协调。” 陈敏笑道:“我告诉他,事情有点大,咱们最好别凑过去。 反正抓了姜隆,已经是一桩功劳。这里面可能还有异人牵扯其中,最好不要牵连太深。不过,以我对江大头的了解,他不会放弃。他坐上不良帅的位子,如果做不出漂亮的功绩来,只怕是县君那边也交代不过去。他想掺和,就让他去吧。” 看样子,陈敏也不太想去招惹异人。 “那咱们接下来,怎么做?” “不用急,等江大头去和马大惟协调,估摸着也不可能太快了。 你要是觉着无聊,就出去走走。 不想转了,就回家待着。晚上我自会帮你应付。” “那,好吧。” 苏大为答应一声,和陈敏分开。 走出不良人的院子时,他突然又停下脚步,回过身看着眼前这座颇有些简陋的院子。 这一转眼,在不良人也做了几个月。 之前,他的工作是抓捕不良。可是过了今晚,再和陈敏他们相见,怕就是敌人了! 这心里面,还真的是有些不舒服。 可已经决定的事情,也没什么值得去后悔。 狄仁杰可以为大义不惜抛弃前程,他这个投机者,似乎更不应该有什么犹豫。 因为他很清楚,明空一定可以扭转局势。 她,可是一代女皇!有大气运…… 四月的阳光,有些毒辣。 好在,一夜小雨,驱走了前几日的炎热。 空气很湿润,还带着泥土的芬芳。风也很轻柔,吹在身上,不冷不热,很舒服。 这种天气,坐在小院里,一杯清茶一本书,悠悠然很是惬意。 可惜,这样的生活对苏大为而言,有一些遥远。 娘和洪亮她们应该快到了吧! 苏大为站在长街上,抬头看了一眼湛蓝的天空。 有黑三郎跟随,柳娘子她们应该不会有危险。那家伙虽然还是幼犬,但毕竟是天狗……苏大为没有见过黑三郎的手段,倒是见过不少次它卖萌耍宝的样子。但李客师的话,也由不得他不相信。天狗吞月,虽然只是一个传说,还是觉得很厉害。 路边的院墙上,有紫藤藤蔓从院墙内爬出来。 嫩绿的叶子,看上去很有生趣。 苏大为从没有似这一刻般的平静,在他眼里,这长安城似乎真的别有风度,气象万千。 前面,就是西市。 苏大为想了想,就走了过去。 西市里,依旧喧嚣。 看着忙碌的人们,苏大为就觉得很有意思。 重生以来,他还没有很认真的逛过西市,这个号称是这个时代,最为繁华的集市。 沿着大街,他漫无目的的走着。 在经过十字街的时候,突然间人影一闪,一个娇小的身影从他的身边,呲溜跑过去,眨眼间就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第五十六章 血色 好快! 苏大为虽说有点心不在焉,但反应却依旧过人。 他有些惊讶,因为那人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快到了让他差点反应不过来。 探手往腰间一摸,苏大为几乎是毫不犹豫,转身就追。 “小贼,给我站住!” 他一身公服,这么一喊,周围的人顿时吓到了,一阵慌乱。 苏大为见状也懒得再废话,直接就追过去。只是,那小身影的身形娇小,在人群中好似泥鳅似地,滑溜的很。等苏大为冲出人群,那小家伙已经不见了人影。 他这速度,端地是…… 苏大为站在街口,摇了摇头。 那小贼偷走了他的钱袋,不过里面也没什么值钱的物品。 所以,苏大为也懒得再追下去。 西市的小贼,大都有背景。他真想要找回来也不难,让周良找西市的团头打听一下就是。 如果是在前几日,他说不定会如此。 但一想到今晚有行动,苏大为也就没有追查的兴致。 权作是破财免灾,保佑今晚行动,可以顺顺利利。 想到这里,他转身想走。 忽听得天上传来一声乌鸦的鸣叫声,抬头看去,只见一只黑色乌鸦唰的从西市上空掠过。 这大白天,哪儿来的乌鸦? 心里,没由来一阵心悸。 苏大为想了想,直奔西市坊门旁边的武侯铺。 “老高在吗?” 他在武侯铺门口高喊一声,片刻后,就见一个瘸子,一瘸一拐从屋里走出来。 “你是……” 武侯老高显然不认得苏大为,只是看他身着公服,所以言语间十分客气。 “长安县不良人,苏大为。” “哦,小苏啊!”武侯老高做出一副恍然之状,笑道:“恕我眼生,一时间没认出来。小苏啊,有什么事吗?我和你们江帅交情不错,有什么事,只管说,我一定帮忙。” 这是个老油子! 苏大为笑道:“我想请问,这一片的团头是哪个?” “啥?” “我钱袋子被人偷了。” 老高顿时露出恍然之色,表情上看去,也显得轻松不少。 “西市九大区三十六小区,这一块的贼头名叫崔八郎。这里大大小小的贼,都是他的手下。不过,那厮很骄横,劝你别直接登门。你们衙门里的周良,和崔八郎很熟。如果你真要去找他,最好让周良出面。他崔八郎说不定,会卖你面子。” 很明显,老高很清楚西市里的门道。 不过苏大为更吃惊的是,周良这么吃得开吗? 只听说周良在长安县有门路,看样子还是小觑了他。想想,似乎又在情理之中。周良那八面玲珑的性子,确实适合在长安县混。既然他熟悉,那也就好办了。 “如此,我去找周二哥。” “好,好,好!” 老高笑眯眯应了一声,转身要回屋。 “老高!” “还有事吗?” 苏大为嘴巴张了张,又笑着一摆手道:”没事了!“ “没事的话,我就回去了;有事再来找我吧。” “多谢。” 苏大为和老高道别,有些意兴阑珊。 之前逛街的兴致,一下子就没了,于是溜溜达达就出了西市。 站在西市的坊门外,他再次抬头向天空看去,却见湛蓝天空,是万里无云。 狄仁杰带着黑猫,出现在了灵宝寺后山门。 后山门开着,就见一个头戴僧帽的比丘尼正带着几个火工搬运粮食。 “法师,一向可好?” 狄仁杰笑眯眯走上前,双手合十道。 “你是……” “法师忘了,前几日我和杨班头来死里,咱们见过。” “哦,原来是差爷。” 那比丘显然记不得狄仁杰了,忙双手合十道:“差爷有事吗?” “只是路过。” 狄仁杰说着,看了一眼停在一旁的粮车,道:“怎么,寺里缺粮了吗?” “哈,每月这个时候,都会送粮过来。 以前是明真和明空两个人负责,结果……明真今天一早又不舒服,所以只好贫尼前来。” “明真法师啊,上次我也见过。” 狄仁杰道:“她怎么了?身体不好?” “贫尼看她倒不像有恙,但她说不舒服,谁又能说什么。” 听得出来,这胖胖的尼姑心存怨气。 “寺里最近可还好吗?” “挺好,明慧这一出事,那些人都收敛不少,还算太平。 不过,今天早上明真说,她的东西丢了。然后聂苏那小蹄子也不知去了哪里,下落不明。我估计啊,很可能是她偷了明真的财物,所以畏罪逃跑。嗯,就是如此。” 这位法师,是个碎嘴子。 狄仁杰道:“没有报官吗?” “这种事情……前些日子明慧刚出事,现在又报官,颜面何存? 咱这里是正经的佛寺,接二连三出事,传扬出去岂不是招惹是非?而且明真也不是很在意,住持法师和她谈了一下,就把这个事情压下来,所以也就没报官。” 说到这里,比丘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差爷,我可什么都没有说。” 她把狄仁杰当成了差人,忙捂住了嘴巴。 狄仁杰自然明白她的心思,笑道:“法师不用担心,民不告官不究,你们不告诉官府,道官府很清闲不成?我今日休沐,什么都没有听见,所以法师也不必担心。” 比丘闻听,松了口气。 “差爷,你说怪不怪,怎么这些时日,总是出事呢?” “还出了什么事?” “贫尼也说不好,就是这些日子以来,看大雄宝殿的金身法相,总觉得不太顺眼。” “哦?” “还有啊,寺里那些贵人,也有些不太好。 贫尼看她们的样子,一个个精神萎靡。上个月,贫尼还听说,贵人们似乎被什么诡异缠住了,以至于流了很多血。这个月还好些,可是贫尼这心里,还是担心。” 狄仁杰扭头看了一眼肩膀上的黑猫,黑猫没有丝毫动静。 “如此说来,还真是古怪!” 那比丘还想说话,忽听山门内有人道:“法明,你又在偷懒吗?” 比丘吓了一跳,忙大声道:“师父,我没有,我在干活呢。” 说着,她跑过去扛了一袋粮食就往里走。 不过走了两步,她对狄仁杰道:“差爷,贫尼可什么都没说。” 狄仁杰微微一笑,点头表示明白。 他探头往里看,就见知客僧德容正站在院子里,看那比丘过去,大声的斥责起来。 “这个法师,其实人不错。” 车夫凑上前,小心翼翼看了一眼狄仁杰肩膀上的黑猫,道:“不过,没有明空法师好。” “你认识明空法师?” “怎么不认识,之前我来送粮,都是明空法师接待。” 黑猫的眼皮子翻了翻,又闭上了。 “那你知道明空法师出事了?”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这不一开始,我还不信呢。” 车夫说到这里,突然压低声音道:“不过,刚才法明法师说的那件事,我也听说过。” “什么事?” “就是寺里的人,被诡异缠身的事情。” “你听谁说的。” “钱大白。” “钱大白是谁?” “就是宫里的采买,专门负责给寺里送粮的内官。” “他说过什么?” “他说,有一次见明空法师在清洗带血的衣服,当时主管后厨的明真法师也在,明空法师说,最近看寺里的金身法相有点怪异,怎么越是参拜,越觉得阴森呢? 明真法师让她不要胡说八道,亵渎了佛祖。” 狄仁杰心里一动,忙问道:“那钱大白还在宫里?” “死了!” “啊?” “前些日子,突然在宫里死了,好像死的很惨。” 车夫说着,偷偷看了一眼狄仁杰肩膀上的黑猫。 就见黑猫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一样。 事情,似乎变得越发诡异了! 但那位明真法师的嫌疑,好像也越来越大了。 狄仁杰没有见到明真,可是对她的怀疑,却越来越深。 这时候,车上了粮食已经卸完了,山门关闭,那车夫也赶着马车,匆匆的离去。 “小玉,他们说的事情,你知道吗?” “喵!” 黑猫睁开眼睛,向佛寺看去,那双眼眸中,闪过一抹忌惮。 嗯,昨日明空法师给的那些记录里,似乎也提到了这件事情…… 狄仁杰带着黑猫,围着灵宝寺转了一圈。前后山门紧闭,显然灵宝寺仍处于封闭的状态之中。他也无法靠近,只远远观瞧。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在斜阳余晖里,灵宝寺的上空似有一抹若有若无的血色氤氲漂浮,令整座寺院的气氛格外压抑。 “小玉,能看出什么吗?” 黑猫,却没有回应。 天,将晚。 承天门外的第一通街鼓响起。 狄仁杰回到家里,苏大为已经回来。 “刚才苏姑娘派人来,说四通鼓前,咱们在长安狱侧门等候,她会派人前来接应。” 狄仁杰有些心不在焉,点点头,表示知道。 “吃点东西?”苏大为笑道:“过了今晚,咱们说不定就要开始东躲西藏。” “不急!” 狄仁杰坐下来,黑猫唰的窜到桌上,叼了一条烤鱼就跑。 苏大为也没有去阻拦,而是关切看着狄仁杰道:“大兄,有什么发现吗?” “你有没有觉得,这灵宝寺不太正常。” “呵呵,里面住了一群宫里来的贵人,正常也会不正常。” “我不是说这个……” “那你什么意思?” “佛寺无佛,给我感觉,很阴森邪恶。” 苏大为眸光一闪,站起来垫步拧身,噌的就窜上屋顶。 他举目向灵宝寺方向看去,半晌后,从房顶上跳下来,走到了狄仁杰的身边。 “好像是有些怪异,但如果说阴森邪恶,又言过其实。” 狄仁杰深吸一口气道:“我总觉得,那灵宝寺里,好像隐藏着邪恶的事物……法师之所以遭难,很可能与这件事有关。只要咱们找到证据,就能证明法师的清白。” 第五十七章 越狱(四千字) 天,黑了。 一轮明月当空,繁星闪闪。 这绝不是一个杀人放火的好天气,行走在长安城大街上,几乎找不到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 苏大为和狄仁杰在四通鼓敲响前,来到了长安狱的侧门。 月光,洒落巷陌中。 苏大为和狄仁杰几乎贴着墙站立,心里有些紧张。 咚咚咚! 当第四通街鼓结束,外面的街道上,陷入了寂静之中。 片刻后,几个武侯手提灯笼从巷口走过,还探头往巷陌里看了两眼,却没有什么发现。 狄仁杰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长出一口气。 这感觉,可真不太好! 不过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苏大为和他都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法师丧命,只有兵行险着。 “那位苏姑娘,靠谱吗?” “你本家啊!” “不过是同姓而已,我又没有接触过。” “应该是靠谱的。”狄仁杰道:“否则,人家上次也不至于冒着风险,带我进去不是?” “那也是大兄生得俏丽。” “阿弥,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拔剑和你拼命?” 苏大为噗嗤笑出声来,但又立刻捂住嘴,扭过头去。 狄仁杰很无奈的看着他,有心揍他一顿,可一想到他异人的身份,又只能忍住。 “阿弥,你信不信,如果你不是异人,我一定和你拼命。” “我信。” “哼!” 一旁的小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 “狄君?” “在!” 狄仁杰忙走上前,冲门里的人拱手道:“小荣,怎么现在才来。” “刚才内侍省来了人,我家姑娘要陪着,才把人送走。” 小荣,是苏庆芳身边的婢女,也是苏庆芳的亲信。 她打开门,招手示意狄仁杰进来。不过当她看到苏大为的时候,愣了一下,拦住了狄仁杰。 “自己人,姑娘放心。” 小荣打量了苏大为一眼,苏大为则朝她微微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那小姑娘,没由来心里一颤,脸唰的红了。 “你信得过就好,可别出岔子。” “放心吧。” 说着,狄仁杰扭头看了苏大为一眼。 也是这小子生得俏,如果是洪亮的话,估摸着小姑娘也不会这么好说话,还害羞了呢。 两人跟着小荣,沿着曲折小径,很快来到了女牢。 苏庆芳正等在女牢外,看见两人,也不啰唆,直接就带着他们进入监牢。 在门口值守的女侍卫也没有阻拦,仿佛没有看到苏大为两个人一样。想必,这些人都是苏庆芳的手下。苏大为对苏庆芳的身份,也随之又多了几分疑虑和猜测。 “别猜了,左卫中郎将的女儿。” “左卫中郎将是谁?” “就是裴君的恩师,苏定方苏中郎。” 苏定方? 苏大为不禁看向走在前面的苏庆芳。 他知道苏定方,那可是初唐时期的名将,同时也算是李靖的门生,号称李靖之后的又一位战神。他最初是隋末河北义军首领窦建德的手下,后投奔刘黑闼。 刘黑闼死后,苏定方归隐家乡。 但不久,又被朝廷征辟,以折冲身份加入唐军,成为李靖的部曲。 贞观四年,他随李靖灭了东突厥,授封左卫中郎将,甚得李靖的看重,在朝堂上也颇有威望。 不过,苏大为却知道,苏定方最为煊赫的时光还没有到来。 他记不清楚苏定方是哪一年灭的西突厥。正是因为那一战,苏定方以五百人破阵,立下赫赫战功,也成为继李靖之后,唐帝国又一尊战神,并屹立朝堂多年。 可惜,在后世的演义中,苏定方是作为反派出现,以至于许多人不知道他的威名。 提起初唐,人们更多是想到了李靖,李勣、程咬金等人。 而苏定方的赫赫功勋,却被淹没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 这,是名将之女啊。 不过她怎么进了内侍省,还做了典事呢? 苏大为心中,十分疑惑。 “去吧,法师就在里面。” 整个女牢是空的,走在里面,有些瘆人。 狄仁杰和苏大为相视一眼,朝苏庆芳拱了拱手,迈步走了过去。 脚步声,惊动了正在静坐的明空法师。 她睁开眼,看到站在门口,正在打开牢房门锁的苏大为两人时,不由得一愣。 “阿弥,你怎么来了?” 她没有理狄仁杰,而是盯着苏大为。 苏大为打开牢门,走进牢房里,朝明空一揖道:“法师,我是来救你出去的。” “我不是说了,我不会离开这里。” 说着,明空就看向了狄仁杰,目光中流露出一丝不满之色。 苏大为道:“法师莫要怪罪大兄,你的意思,大兄已经告诉我了。可是,我不能坐视你送命。我娘也是这么认为,她也同意我的做法,还请法师和我一起走吧。” “我不走!” 明空倔强摇头道:“我要走了,很多人会倒霉。” “可你要是死了,一样会有人倒霉。” “什么意思?” 狄仁杰在苏大为身后开口道:“法师,我知道你不想连累大家,但是现在的情况,并非你想的那么简单。你只是一个引子……法师,现在的情况是,如果你活着,那么对方一定不会甘心,会有所行动。只要他们行动,就会有破绽出现,那时候我们就能顺藤摸瓜,找到证明你不是杀人凶手的证据;可如果你死了,那就遂了他们的心愿。到那时候,就算我们想帮你证明清白,也不知道该如何着手啊。” “是啊,法师。” 苏大为道:“人死百了,你一死,正中凶手的下怀。 想想,他们为什么要置你于死地?一定是因为你发现了什么,对不对?可能你自己并不知道,但是他们认为你知道了,所以才会不顾一切杀了你,然后栽赃你。 法师,你必须活着。 只要你活着,那就有机会翻盘。 人死如灯灭,你死了的话,谁又会去在意真相呢?” 苏大为和敌人的话,引起了明空的深思。 “可如果我跑了,岂不是要连累你们……” “法师,我已经把我娘送去了昆明池,由丹阳郡公保护。 而太原远在千里之外,即便朝廷要追究,也需要一些时日。所以,咱们还有机会。咱们现在离开这里,还有机会找出真凶,证明你的清白。但如果你死了,就一切都结束了!” 明空似乎动摇了。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乎人? 明空之所以先前不肯离开,更多是不想连累其他人。 但是,听苏大为这一番劝说之后,她也不禁有些心动。 她活着,就还有机会翻盘;如果她死了,哪怕苏大为他们找到证据,谁又会在意呢? “那,你准备怎么做?” 听到明空这么问,苏大为和狄仁杰都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不怕明空求生,只怕她一心求死。 两人相视了一眼,狄仁杰上前一步道:“上次我被侍鬼袭击,说明对方已有所察觉。我们把你救走之后,凶手一定会做出反应,然后咱们就有机会做出反击来。” “那苏姑娘怎么办?” 狄仁杰闻听,一愣。 不等他开口,就听牢门外传来苏庆芳的声音,“法师不必担心我,我自有办法脱身。” 狄仁杰转过身,看向了苏庆芳。 他之前真的是忽视了这件事,一心只想着把明空救走,却忘了苏庆芳这边如何善后。毕竟,苏庆芳是在帮他……心里,不禁有些愧疚,看苏庆芳的目光,也有了一些变化。 那目光似乎是在询问苏庆芳:你打算怎么做? 苏庆芳朝他微微一笑,对明空道:“武才人放心吧,我自有应对之法。” “真的?” “当然是真的。” 说完,苏庆芳摆手示意笑容拿了一套衣服过来。 “不过武才人你这一身打扮可不行,太显眼了。” 小荣的手里,是一身公服。 苏庆芳的意思也就非常清楚了,示意明空换一身衣服离开。 “你们两个,可以避嫌了吧。” 苏大为恍然大悟,忙道了一声谢,拉着狄仁杰就往外走。 “苏姑娘,你这样……” “别说什么值不值得,武才人别忘了,当初我被太史局关押的时候,你是怎么照顾我的。 再说了,他们这样费尽心思帮你,甚至不惜丢了前程,我帮你也是应该的。” 明空,笑了。 她也不在啰嗦,当着苏庆芳和小荣的面,把身上的衣袍脱下来,换上了一身公服。 “武才人,出去之后并不安全,可能会有更多凶险。 我后面怕是不能再帮你了,你要多保重。狄君是个稳重的人,我相信,他一定能帮你找出真凶。” 明空点点头,跟着小荣就走出了牢门。 别说,她这一换衣服,还真有几分须眉男儿的气概。 苏大为和狄仁杰相视一眼,点了点头,然后苏大为带着明空往外走,狄仁杰则向苏庆芳看去,眼中流露出一丝担心之色。 苏庆芳朝他笑了笑,摆手示意他赶快走。 狄仁杰拱手一揖,急匆匆追了出去。 片刻后,小荣回来了。 苏庆芳道:“已经送走了吗?” “按照姑娘的吩咐,已经送出去了。” 小荣犹豫一下,轻声道:“姑娘,咱们又何必要如此帮忙呢?” “老师的吩咐,我虽不明其道理,但相信自有深意。” 小荣闻听,点了点头。 “那接下来……” “告诉大家,行动吧。” “遵命。” 小荣匆匆离去,苏庆芳则站在牢房门口。 她回身,看了一眼牢房,然后挥手将牢房门口的一盏油灯打落。 灯油流淌,很快就燃烧起来。 苏庆芳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犹豫一下后,一咬牙,抬手一刀就扎进了她的腹部。 从长安狱出来,苏大为和狄仁杰一前一后,把明空护在中间。 三人出了巷口,向外面张望了一眼之后,苏大为一摆手,狄仁杰立刻带着明空跑出了巷口,斜穿大街,没入了对面的巷陌之中。苏大为在巷口看了两眼,紧跟着也跑了过去。 三人从巷陌里钻出来,来到坊墙下。 忽然间,长安狱方向人声鼎沸,火光冲天。 隐隐听到,有人在高声呼喊:有人劫狱,有人劫狱! 紧跟着,急促的铜锣声响起。 明空一愣,倒吸一口凉气。 她看了一眼苏大为和狄仁杰,就见狄仁杰二话不说,纵身就跳上了坊墙。他跨在墙上,弯腰伸出手来,急促说道:“法师,开弓没有回头箭,咱们赶快走吧。” 明空一咬牙,抓住了狄仁杰的手。 苏大为蹲下身子,道:“法师,踩着我的肩膀上去。” 明空一脚踩着苏大为的肩膀,墙上的狄仁杰手上用力,一下子把她拽上了墙头。 紧跟着,狄仁杰在坊墙上纵身往外跳,越过水沟,跳到了大街上。 “我怎么办?” 没等明空说完,苏大为已经上了墙。 他二话不说,一把抱住明空,“法师,闭眼。” 明空本能闭上眼睛,紧跟着就觉得好像腾云驾雾一样飞起。 身体一颤,再睁开眼的时候,苏大为已经抱着她跳到了大街上。 远处,有火光闪动。 苏大为看了一眼,一把抓住明空的手,“法师,跟我来。” 他拉着明空撒腿就跑,狄仁杰紧跟在两人的身后。在十字路口,就看见从远处又有一队火光正迅速靠近。他不敢停留,拉着明空冲过十字街,转眼就上了一座桥。 “前面好像有人!” 明空突然喊道。 苏大为也看到了,就在正前方,火光跳动。 “下水。” “啊?” “咱们顺着河渠飘下去。” 苏大为说着,扭头对狄仁杰道:“大兄,能下水吗?” 狄仁杰道:“太原城外就是汾水,我可以在汾水游两个来回。” “那就好,你可要跟好了。” 苏大为说着,拉着明空就下了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桥下,纵身跳进了河渠中。 “水有点急,小心。” “知道了!” 明空也跟着下水。 不过,水流确实很急,而且也很深。 如果不是苏大为帮忙,说不定她就被水淹没了。 苏大为上前,一把搂住了明空纤细的腰肢,道:“法师,深吸一口气,咱们要潜水行进。” 明空用力点头,深吸一口气。 苏大为则搂着她,一头扎进了水里。 在他身后,狄仁杰也紧跟着潜入水中。 桥上,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并伴随着杂乱脚步声,和一声声口令。 金吾卫赶到了! 整个长安县,也似乎沸腾起来…… 第五十八章 藏身 河渠直通朱雀桥。 途中几次,苏大为想要上岸,但发现长安狱的动静实在是太大了,到处都是赶去支援的金吾卫。 没办法,他们只好继续潜水行进。 就这样游一会儿,潜一会儿,不知不觉就到了朱雀桥头。 狄仁杰还好,身体强壮,体力充沛。 但明空就有些吃不消了! 虽说这一路上有苏大为照顾,可连续潜水行进,消耗了太多体力。 她身体不错,也顶不住如此折腾。以至于脸色越来越白,嘴唇都快没了血色。 “咱们在朱雀桥上岸,法师再坚持一下。” “没事,安全了再说。” 三人就这么一路游到了朱雀桥,在桥下爬上了岸。 这里,已经是万年县治下。 相比较热闹喧嚣的长安县而言,万年县显得很平静。 初夏时节,夜里已不是很冷。 但夜风吹来,明空坐在桥下,还是瑟瑟发抖。 “走吧,马上就到了,咱们再好好休息。” 狄仁杰也算体力充沛的人,这时候也有些疲惫。 他挣扎着站起来,刚准备往桥上走,不想苏大为却突然一把拉住他,然后让他蹲下来。 “有人来了。” 苏大为话音刚落,就听到桥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人不多,好像只有一个人? “阿弥,阿弥?” 明空和狄仁杰唰的看向苏大为,却见苏大为并不慌张,示意他们放心,然后走了出来。 “是二哥吗?” 从桥上下来一个人,一身公服,手里还拎着一个包裹。 看到苏大为,他松了口气,走上前也不啰唆,把包裹塞进了苏大为的手里。 “二哥,你这是……” “我晚上去你家了,发现没人,连大娘子都不在,我就知道,要出事。” 周良说着,看了一眼桥下的两人,压低声音道:“阿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也不想知道。这里是万年县的地头,你们赶快找地方躲起来,尽快出城。 你也真是胆大,居然放火烧了长安狱。 这事情实在是太大了,估计用不了多久,就能追查到你身上。 趁着还没有暴露,赶快离开长安。包裹里有两份公验还有衣服和钱,我也只能帮你到这个地步了。” 苏大为这心里,顿时一暖。 “多谢二哥,其实……” “好了,别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周良说完,突然用力抱了苏大为一下,道:“阿弥,听二哥的,赶快走,别耽搁。” 他松开了苏大为,转身就走。 苏大为紧追了两步,又停下来,看着周良上了桥,消失在夜色中。 心里,莫名有些失落。 “咱们快走吧,估计万年县这边,很快也会有行动。” “嗯!” 苏大为伸手搀扶着明空,三人就上了桥。 “那是你朋友?” “周二哥啊,法师应该见过。” “见过,只没想到,还是个古道热肠的好汉。” “是啊,他一直催我们离开。” “这天底下,终究还是义士多。 之前的苏姑娘,如今你那个朋友,当真是义士。” “只是不晓得苏姑娘怎样了。” 狄仁杰突然开口,显得忧心忡忡。 明空扭头道:“放心吧,苏姑娘机灵的很,一定有万全之策,你不必担心她的安危。” “我知道,可我这心里面……” “日后,对她好一些。” “啥?” “没什么,咱们快走吧。” 苏大为搀扶着明空加快了脚步,狄仁杰跟在后面,却仍旧是一脸的茫然。 青龙坊,芙蓉巷。 三人从坊墙翻进坊内,苏大为很快就找到了芙蓉巷。 这里,毗邻曲江池,很是清幽。 巷陌很深,有二十多户人家临水而居。 “芙蓉巷,丁字房。” 苏大为在一处看上去有些破败陈旧的房子前停下来。 那房门上,还贴着官府的封条,不过已被人撕了,只剩下一半。 苏大为向左右看了两眼,确定没人之后,拔出一把羊角匕首,贴着门缝把匕首伸进去,慢慢挑起了门闩,而后迅速推开房门,一把接住了门闩。他招招手,示意两人进屋,然后清除了地上的痕迹,闪身没入屋内,把房门关上,落了闩。 屋里,很黑,带着一股子发霉的味道。 “这屋的主人,原是个私盐贩子的别业。 关中的私盐,大都是经他手流入长安,所以产业颇多。后来他惹了官司,被发现了身份,全家都被充军泉州,这房子就荒废了。那厮是长安县人,当时我才刚进衙门,和周良一起来的万年县,负责封存他的产业。这房子,空大半年了。” “不会被发现吧。” “这一带的房子,大都是别业,没人居住。 一般都是到五月以后,人才会多起来,平时没什么人。咱们先在这里安顿下来,看看风声。放心,这里很清静,也没有什么人走动。只要小心点,就没有事。” 苏大为话音未落,就听哐当一声。 楼上,好像什么东西被撞翻了。 狄仁杰本能的拔出宝剑,警惕向楼上看去。 明空虽然紧张,但还算镇静,没有显得太过慌张。 “小玉,给我下来,休得胡闹。” “喵!” 从楼上传来了一声猫叫,紧跟着一双幽绿的眸子,就出现在楼梯上。 如果苏大为不是先提醒过了,这么一双眼睛出现,足以把人吓得毛骨悚然。一道黑影扑过来,就窜到了明空的怀里。明空这才反应过来,看着怀里的黑猫,惊喜非常。 “小玉?” “法师,小心点,这家伙是诡异。” “啥?” “成精的猫。” 黑猫顿时大怒,冲着苏大为舞动爪子。 可是明空却把它牢牢抱在怀里,笑道:“不管怎样,我相信小玉不会害我,对吗?” “喵!” 黑猫不再抗议,蜷在明空怀中。 哪怕明空身上湿漉漉的,它也毫不在意。 “我就说,普通的猫怎可能恢复那么快?我每次见它,它都是遍体鳞伤,而后不久就恢复了。不过,我知道它是一只好猫,不会害人,更不会害我的性命……” 黑暗中,明空抱着黑猫柔声道。 狄仁杰是看不见,但苏大为却能看见,她脸上的笑容。 谁曾想,大名鼎鼎的女皇,居然还是一个铲屎官。 他笑了笑,把周良给他的包裹打开,取出一套衣服来,递给了明空。 “幸亏二哥拿了衣服来,否则还真要麻烦了。 法师,那边是厢房,你先把衣服换了,湿漉漉的,容易生病。接下来咱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可千万不能出意外。我记得,这房子里有一个地窖,很大……咱们就在里面藏身,还可以生火。大兄,这是你的衣服,也赶快换了吧,我去生火。” 苏大为把衣服递给了明空和狄仁杰,起身往屋里走。 他很快走后堂找到了地窖,里面出奇的干燥。看得出来,这房子原先的主人,是用了心思的。他打开后门,看周围没有什么可疑,就抱了一捆柴火,丢进地窖里。 房子的主人被抓,但是柴房里的柴火有很多。 苏大为清理了痕迹,把后门关好,这才钻进了地窖里面,点上了柴火。 这地窖设计的不错,有一个隐蔽的通风口。 生火之后,里面还保持着空气的流通,让人不至于因为吸入太多的一氧化碳中毒。 火光,驱散了地窖里的黑暗,也让人顿时有了一丝丝安全感。 狄仁杰走进来,靠着火堆坐下。 脸色,看上去好多了。 不一会儿,明空抱着黑猫也来了。 “阿弥呢?” “厨房里,找烧水的器具。” 明空也在火堆旁坐下,脸色依旧苍白,但嘴唇却多了些血色。 “怀英,这次多谢你们了。” 狄仁杰罕见露出了一丝羞涩,轻声道:“法师客气了,这一次主要是亏得有阿弥。” “我还不知道,阿弥有如此胆色。” “他的胆色,可真的不小呢。” “嗯?” 明空听得出来,狄仁杰话里有话。 她刚要开口询问,就见苏大为拎着一桶水和一个水壶进来。 把水壶放在火上,苏大为也坐下来。 这一夜的忙碌,加上一直是神经紧绷。这时候放松下来,他忍不住感到倦意涌来。 他把换下来的试衣服搭在旁边,然后把刀弩都放在身旁。 “大兄,你们在说什么?” “我们在说……” “哦,我正和法师说,接下来怎么行动。” “说来听听?” “今天这档子事出来,凶手一定会知道。 接下来,她肯定会有行动,咱们现在以不变应万变,看她接下来会做什么。” 明空,用疑惑的目光看了狄仁杰一眼,而后低声道:“怀英,听你的意思,有怀疑的对象?” “嗯!” “谁?” 狄仁杰沉吟一下,轻声道:“明真。” 明空一愣,脱口而出道:“明真法师?” “嗯。” “怎么是她?她可是有道大德,平时很关照我,为什么要陷害我呢?” “我不知道,但是就在出事的那天,我见过她。 当时,她虽然口口声声是为你辩解,但话里话外却表示出一种凶手非你莫属的意思。 她说你和明慧法师关系不好,而且常有争执。 表面上听,她好像是很不满明慧。但话语中隐藏的意思却是:你因为看不惯明慧的作为,所以才动手杀了她。那天我在勘察现场的时候,也找到了一些线索。于是,我在离开灵宝寺的时候,特意对她表示出了,我已经知道谁是凶手的意思。 结果在当晚,我就遭遇了侍鬼袭击。 昨天,我又去了灵宝寺,虽然没有进去,但是和寺里一个名叫法明的法师聊了几句。给我的感觉,明真和明慧似乎很熟悉……法师,你以前可发现他二人的关系?” 明空,眉头紧锁…… 第五十九章 吉祥狮子 火,渐渐熄灭。 地窖里,被黑暗所笼罩。 狄仁杰和明空都倒在地上睡了,而苏大为则靠在墙上,看上去好像在发呆。 那只黑猫,悄然来到了苏大为的身边,蜷缩成一团趴在。 苏大为看在眼里,却没有阻止,反而伸出手,放在黑猫的头上,轻轻搓揉着,黑猫舒服的发出一阵阵呻吟。 狄仁杰的怀疑很有道理,但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怀疑也只可能是怀疑,难以令人信服。 这一点,在明空身上最为明显。 她相信狄仁杰不会胡乱猜忌。但是,明真毕竟和她关系不错,在她最为苦闷的时候,开导她,劝解她,让她从无助之中走出来。这,绝不是狄仁杰一两句话,就能改变。 除非,能找到证据! 但怎么找到证据? 甚至连狄仁杰,也没有头绪。 他们都知道,对手会行动。可怎么行动?如何行动?他们又该怎么做那藏在后面的黄雀呢? 除非,逼着明真出手? 而且,狄仁杰或许忽略了一件事。 如果明真是凶手,那她很可能就是操纵侍鬼袭击狄仁杰的异人。 异人的行动,可不容易捕捉,更不要说是寻找破绽。这里面的难度,似乎很大。 如果李客师或者李大勇在,也许会容易很多吧。 对于才迈入异人门槛的苏大为来说,异人的手段五花八门,他了解并不多。 呼,该怎么办呢? 地窖里,静悄悄的。 狄仁杰的鼾声,还有明空均匀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苏大为突然拍了拍黑猫的脑袋,黑猫抬起头,用一种不满的目光看着他。 “我去找点吃的,你在这里盯着。” 黑猫轻轻喵的叫了一声,站起来走到了地窖的入口处,又蜷成了一团。 这家伙,明白苏大为的意思。 苏大为站起身,轻手轻脚出了地窖。 外面的天,已蒙蒙亮。 他来到了楼上,就看见一个破烂的窗户。 他闪身从窗户出去,从楼上跳下来,朝左右看了两眼,猫腰就飞奔离去。 此事,长安狱的大火已经扑灭。 但是长安城的戒严,才刚刚开始。 城门依旧打开,但大街上到处可见巡逻的金吾卫。 不良人混杂在普通人里,打量着所有可疑的人。而差役和武侯们也都提前上班,在坊市里行走。一旦遇到可疑的人,他们就会上去检查。如果对方持有公验还好说,如果没有公验,很可能会被带去衙门里,先关上几天,查清楚了再说。 苏大为在通善坊买了一些早点,可以清楚感受到,街上紧张的气氛。 这里是万年县,已经如此森严,那么长安县……会是什么情况,那就可想而知了。 好在,他一口长安话,免去了不少麻烦。 周良给他的公验也是真的,以至于路上有两个差役把他拦住,但是没有怎么刁难。 或者说,他们根本没有功夫刁难。 苏大为从他们口中得知,万年县在凌晨时分就已经戒严了。 “也不知是哪个天杀的如此胆大,烧了长安狱不说,还重伤了内侍省派去的典事。 我听人说,那典事可是左卫中郎将的女儿。 这几天大家都小心点,别惹事生非。否则出了事,到时候可别怪我们翻脸不认人。” 一个在摊子上买蒸饼的差役,嘟嘟囔囔和商贩说道。 苏大为听得真切,不过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拎着早餐往回走。 苏庆芳重伤? 他马上就反应过来,这应该是苏庆芳的苦肉计。 总觉得苏庆芳在这件事上过于热情,又使出了苦肉计,显然有些不同寻常。 嗯,这个事情从一开始,就显得有些古怪。 但苏庆芳确实帮了大忙,如果不是她的话,狄仁杰和苏大为想救出明空,可不容易。 但,为什么呢? 别说什么男女之情! 或许,苏庆芳对狄仁杰有好感。 但是…… 复杂,实在是太复杂了! 芙蓉巷依旧是冷冷清,苏大为回来的时候,不见一个人影。 他还是从楼上的窗户进入,而后走下楼,来到地窖入口。才一掀开地窖的盖子,就见狄仁杰手持宝剑,警惕看着他。而明空这时候也醒了,同样是一脸紧张之色。 “是我,刚才去外面买些吃的。” 看清楚是苏大为,两人都松了口气。 狄仁杰收剑入鞘,嗔怪道:“阿弥,这时候你还敢出去?” “现在出去还算安全,不过我估摸着过些时日再出去,怕就难办了。” 苏大为说着,招手示意两人从地窖里出来。 他搬了一张桌子过来,把蒸饼和粥水放在桌上。 “外面已经开始戒严了,我估计很快就会进行搜查。 然后,会外松内紧,表面上似乎风声已经过去,但实际上,不良人会召集全城所有的团头,调动长安城所有的泼皮混子打听消息。那个时候,才是最为危险。” “什么意思?” “官府动手,还会讲点规矩。 可那些泼皮行动,防不胜防。这几天大家都小心点,尽量躲在地窖里不要行动。 小玉会帮我们把风,有风吹草动,咱们也能收到。” 黑猫,喵的叫了一声。 明空把它抱在怀里,道:“难道咱们就一直躲在这里?” “等过两天,我再出去打探消息。” 虽然不太情愿,可明空也知道,苏大为说的没错。 心里面,很不甘心。 她狠狠咬了一口蒸饼,对狄仁杰道:“怀英,你昨天说的虽有道理,但我还是不太相信。因为,我始终想不明白,如果真是明真要害我,原因呢?不可能无缘无故吧。” “可能你无意中得罪了她,也可能你不小心看到了她的秘密。” 狄仁杰苦笑道:“法师,具体是什么原因?我也不知道,这个需要你认真回忆。 对了,你在佛寺的时候,有没有觉得佛寺里有什么古怪,或者不正常呢?” “古怪?” 明空吃了一口粥,闭上眼睛沉思。 “要说古怪嘛……” 她沉思许久,突然间睁眼,道:“我想起来了。” “什么?” “我记得有天傍晚,就是二月中。 那天好像是释迦牟尼佛的涅槃日,所以我们功课结束的早。 我路过佛殿的时候,看见明真拿什么东西洒在佛像上。我当时还问了一句说:法师,这是要为佛祖洗身吗?当时她很紧张,说是佛祖金身有点脏,所以擦拭干净。 嗯,现在回想起来,似乎是有些怪异。 那天佛祖金身法相呈暗红色……可是我没有想太多,就告辞离开了。 不过,那尊金身法相,是挺怪异。后来我还问过法真,她笑着对我说,是错觉。” “怎么怪异?” “这个……” 明空搔搔头,措辞道:“我说不来,就是觉得,觉得……” “邪乎。” 苏大为突然开口。 “对,就是邪乎。不过如果不仔细看,还真不好发现。” “阿弥,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大兄,还记得你给我的那本玄异志吗?” 狄仁杰点点头道:“当然记得。” “玄异志里有这样一段记载,说东晋时,有妖人孙恩,以处子之血供奉诡异,并加以驱使。时豫州刺史谢奕之子,太傅谢安的侄子谢玄发现,将诡异斩杀,重伤孙恩。 法真,会不会是在供奉诡异?” “有这一段吗?” 狄仁杰露出困惑之色,表示记不太清楚了。 倒是明空开口道:“嗯,阿弥这么一说,我好像也看过这个故事。” 狄仁杰身子一震,“那寺里贵人时常在梦中失血……” “有可能。!” “既然如此,那咱们还等什么,去确认不就是了?” “怎么去?” 苏大为道:“别忘了,咱们昨晚刚劫狱救出了法师,还使得苏姑娘身受重伤。” “苏姑娘受伤了?” “大兄啊,她不受伤,怎么脱身呢?” “苦肉计,我懂了!” 就在这时候,刚才跑去楼上的黑猫,突然跑了下来。 它冲着明空喵喵叫了两声,呲溜就钻进了地窖里。 明空和苏大为相视一眼,立刻反应过来。 苏大为抬起桌子,对狄仁杰道:“进地窖,有人往这边来了。” 他说着话,就和明空钻进地窖里。狄仁杰先愣了一下,旋即也跟着进了地窖,把盖子盖上。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一阵脚步声,传来。 夜,深了。 长安陷入了寂静。 左卫中郎将府的后宅里,灯火通明。 苏定方坐在书房里,面沉似水,手里捧着一本书。 但是看得出来,他的心思并没有在书上。因为那本书在他手里,已许久没有翻页。 门,突然开了。 一个少年闯进书房之中。 “爹,这个事情,不能这么算了!” 少年身形健壮,体态修长。 他身高大约在180左右,比苏定方的要矮上半个头。 “吉祥儿,你干什么?” 苏定方眼皮子抬了一下,显得很平静。 但只是这一眼,少年就感受到了莫名的压力。 苏定方那是从隋末起义走出来的名将,可谓是在尸山血海里打过滚的人物。哪怕他一个简单的动作,都会给人带来莫名的压力。即便少年是他的儿子,也会受到影响。 “贼人太张狂了,劫狱不说,还伤了二姐。” 少年鼓足勇气,道:“这件事不能这么算了,咱们苏家的人,又岂能白白受伤?” “那你想怎样。” “找到那贼人,抓住他。 他怎么伤的二姐,我要让他也尝尝滋味。” “那你知道,贼人是谁?现在何处?” “不是那个明空……” “闭嘴,和明空无关。”苏定方沉声喝道:“记住,你想要替你二姐报仇,自去找伤她的贼人就是。但此事,和明空没有关系,也没有明空这个人,你听明白没有。” “啥?” “总之,你要替你二姐报仇,我不拦你。 但是,你要靠你自己的本事去找。记住,只找贼人,不得伤害明空,清楚了吗?” 明空是什么人? 少年不太清楚,可苏定方却清楚。 此次宗正寺对明空的判决,他也觉得奇怪,但也无可奈何。 皇家的事情,不是他一个外人可以参与。那明空不管怎么说,都是先帝身前的人,轮不到他去评断是非。女儿受伤,虽已经脱离危险,却仍处于昏迷之中。苏定方这心里同样是万分恼火,想要为女儿报仇。但他的身份,又让他不能随意行动。 这里面,似乎水很深! 少年,名叫苏庆节,是苏定方的独子,乳名吉祥狮子。 苏庆节要为苏庆芳报仇,弟弟给姐姐报仇,那是天经地义,相信谁也说不出话来。 苏庆节惊喜道:“爹,你同意了?” “吉祥儿,你只要记住一句话:你看到的未必是你看到的;你听到的,也不一定就是你听到的。 不要轻举妄动,凡事三思而后行!” 苏庆节有些糊涂,但想到可以为二姐报仇,他还是非常开心,躬身道:“孩儿谨记父亲教诲。” 第六十章 金蛇 明月,当空。 夜幕下的灵宝寺,寂静无声。 一只乌鸦从夜空中掠过,落在寺内后院的一间禅房屋檐上。 禅房门打开,就见明真从屋里走出来。 乌鸦振翅而下,蓬的化作一团黑雾。 明真大袖一甩,黑雾散去。地面上,匍匐着一个黑衣男子,生得尖嘴猴腮,恍若鬼魅。 “聂苏居然跑了?” “是!” 黑衣男子不敢抬头,颤声道:“那小丫头有些古怪,卑下几次已经找到了她的踪迹,可不知怎地,就不见了人。她很善于躲藏,刚开始卑下还能找到她的气味,但是后来,她的气味好像消失了一样。请尊主给卑下机会,一定会把她找到。” “机会?” 明真突然笑了。 她长的并不难看,但也许是因为太过瘦小的缘故,使得她的样貌看上去有些刻薄。 空荡荡的手里,突然出现了一根鞭子。 她劈头盖脸抽打那男子一顿,厉声道:“机会可以给你,若再失手,就没有下次了。” “卑下明白。” 黑衣男子被打得头破血流,却仍旧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还有,给我找出明空他们的落脚处,如果失败,我就让你魂飞魄散。” “遵命!” 男子身体再次化作一团黑雾,紧跟着一只乌鸦振翅而起,眨眼间就消失在夜色里。 明真站在台阶上,脸色并不好看。 薄薄的嘴唇,露出一抹狰狞的笑容。 “跑?” 她冷笑一声,“大猿王面前,你又能躲去何处?” 她迈步走下台阶,出了禅院,沿着小径一路走到寺庙中庭。 在一间佛殿门外停下,明真向左右看了两眼,闪身就没入佛殿之中。 佛殿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但明真却似乎长了夜视眼一样,轻车熟路就来到了佛像面前。 那是一尊天王佛像,威武雄壮。 黑暗中,那双眼睛泛着一抹红光,凭添了几分妖异。 明真点了一炷香,插在香炉里,然后取出一个人偶,摆放在香案之上。 她后退两步,跪坐在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 空旷的大殿里,有一种奇异的声浪在涌动,似有还无,忽隐忽现。 那香头在声浪中,也是忽明忽暗,透着几分怪异。 就在这时,香案上的人偶噗的一声燃烧起来。一团白色的火焰包围着人偶,瞬间就变成了灰烬。 人偶消失,火焰也不见了踪影。 明真站起身来,在黑暗中走出了大殿。 “明真,你怎么在这里?” 知客僧德容拦住了明真的去路。 最近是非太多,两天前有人劫狱,救走了明空,也使得灵宝寺的气氛有些诡异。 所以,德容今晚睡不着,于是出来巡视。 没想到这大半夜的,看见明真从天王殿里出来,所以就上前盘问。 明真神色一紧,但旋即就恢复了平常。 “原来是德容法师,贫尼睡不着,所以出来走走。 刚才贫尼听到天王殿里好像有动静,就过来看看,没想到法师也没有休息啊。” “动静?什么动静?” 德容警惕看着明真道。 “好像是,有什么声音。” “是吗?” 德容朝天王殿看了一眼,叹了口气道:“最近寺里是非太多,所以贫尼也有些烦躁。天很晚了,你也早点休息吧。明日一早还要做功课,你那边可不要耽搁了。” “放心吧,不会耽搁的。” 明真恭敬说道。 她转身准备离开,忽听身后德容道:“明真,聂苏有消息吗?” “没什么消息。” 这话一出口,明真心里咯噔一下。 她并不负责打听聂苏的下落,却回答的干净利落。 明真忙回身道:“贫尼这几日都在寺里,没怎么出去,所以也不太清楚具体情况。 聂苏,还没有找到吗?” “嗯,得饶人处且饶人,那孩子,也是个可怜人。” 德容说着,慢慢离去。 看着她的背影,明真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在原地驻足片刻,她转身离开。 在明真离开后不久,德容就出现在了天王殿外。 看着紧闭的大殿殿门,德容犹豫了一下,上前把门打开了一条缝。 月光从门缝里照进了大殿,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子古怪的香味。那尊天王神像,依旧孤零零立在大殿之中。德容蹙眉,迈步走进了大殿。她点亮了一支蜡烛,走到神像前,凝视着神像,脸上露出了疑惑之色。片刻,她又走近了两步,似乎是想要看的更真切一些。 可就在这时候,天王神像手中的那条金蛇,突然间活了! 金蛇唰的从神像的手上挣脱出来,体形在半空中暴涨,化作一条水桶粗细的金色巨蟒。它张开了血盆大口,凶狠扑到了德容面前。刹那间,德容吓得面容失色,张口想要喊救命,金色巨蟒已经毫不犹豫的,把她吞进了口中。大殿里,回荡着一声低弱的呼救声,很快又恢复了平静。蜡烛,在地上滚动两下,熄灭了。 天王殿里,再次陷入了黑暗。 在天王殿外的小径尽头,明真手扶一棵桃树站立,她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古怪的笑容…… 长安狱大火,已经过去了五天。 从最初的全城搜索,到后来,慢慢平静。 这是一座极具国家化风情的都市,不管是什么事情,都热不过三天。 也就是长安狱大火造成的影响太大,所以热度持续了五天,最终还是被新的事情所代替。 马上就是太宗皇帝驾崩一周年,各种祭祀活动,也开始紧锣密鼓的准备。 人们开始缅怀太宗皇帝的丰功伟绩,同样,各种关于太宗皇帝的故事,就成了热度。 长安县衙,不良人公廨。 江摩诃脸色难看,坐在屋子里。 长安县的不良人几乎都聚集在这里,他们显得很沉默,一个个低着头,没有人说话。 “这事情,怪得了我吗?” 江摩诃怒道:“贼你妈,我怎么知道苏大为这么大胆子,居然敢跑去劫狱。 县君当初不也看重他吗?可又能如何!现在出了事情,却来找我们的麻烦,凭什么。” “江帅,慎言。” “说起来,周二,你是那小子的朋友,知道他现在哪里吗?” 周良道:“江帅,你可别乱说啊。我和苏大为虽说有那么点交情,但这么大的事情,他怎么可能告诉我?而且,现在也只是怀疑,究竟是怎么回事,谁也说不清楚。” “江大头,这里都是自家兄弟,你受了气,可别拿弟兄们出气。” 坐在屋子角落里的桂建超,阴阳怪气道。 他手里拿着一把小刀,低着头,修理指甲。 江摩诃怒道:“我有什么办法,外面都传开了,就是那家伙。 他干的好事,却让我们在这里坐蜡。周良,我刚才的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不过,你们以前毕竟有一些交情,也了解他。你想想看,他如今会躲在什么地方?” “江帅,你这可为难我了。 他家里已经空无一人,大娘子也不知去了哪里。 如果真是他做的,要我说,发海捕文书吧……惹了这么大事情,他还敢留在长安?换做是我,早就跑了。啧啧啧,我到现在都不能相信,阿弥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他前些日子,不是被丹阳郡公征用吗?你们说,他会不会去找丹阳郡公?” 一个不良人站起来,大声说道。 刹那间,一双双目光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那些目光里,含着不屑和嘲讽。 陈敏冷笑道:“要不,你去找丹阳郡公问问看?” “我……” 周良突然从桌上抄起笔筒,砸向了那人。 “贼你妈,还嫌麻烦不够吗? 县君那边逼着咱们找人,你这时候再去招惹丹阳郡公,是想我们一起跟你送命吗?你知道丹阳郡公是什么人吗?那是卫国公的弟弟,那是我大唐开国的勋贵。” 不良人,缩着头坐下来。 是啊,就算知道苏大为和丹阳郡公有关系,谁敢去找李客师的麻烦? 江摩诃只觉头大,拍案而起道:“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给我找到苏大为。 让各坊团头出动他们的手下,如果他还在长安县,总要吃喝拉撒。哪怕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把他找出来。我告诉你们,如果他被人在长安县找到了,咱们都要倒霉。” 言下之意:他只要不在长安县,就和我们无关! 屋里的不良人,或多或少都和苏大为有点交情。 这家伙杀过诡异,而且上次和陈敏一起抓捕姜隆等人的时候,他可说是力挽狂澜。 用陈敏的话说,就算是他对上苏大为,估计撑不过三个回合。 如此人物,谁又愿去招惹? 大家都希望,苏大为最好不在长安县。 否则真要和他交手…… 就在这时,紧闭的公廨大门轰得一声被人撞倒。 江摩诃一愣,顿时勃然大怒。 什么人,这么大胆?这里可是不良人的公廨。 不过,当他看清楚了外面的状况后,脸上的不满之色,也顿时消失无踪。 就见屋外,是一群甲士。 为首是一个少年,在几个家将的陪伴下,大步流星走进公廨中。 “谁是这里的不良帅?” 一群不良人,齐刷刷看向了江摩诃。 这帮子不讲义气的家伙! 江摩诃只觉头皮一阵发麻,心里暗自咒骂着,却强打精神走上来道:“我就是长安县不良帅,江摩诃!” 第六十一章 白头 “左卫中郎将苏定方之子,苏庆节。” 少年气势汹汹,自报家门。 他话音一落,身后传来一声兽吼。 一头身长不到一米,高大约四十厘米左右,白头灰背的獾类猛兽露出头来。 它皮毛松弛而粗糙,身体厚实,头部宽阔,小眼睛,看不出耳朵,有一个平钝的大鼻子。 它看着江摩诃,发出低沉吼声。 江摩诃瞳孔一缩,下意识后退两步。 而坐在角落里的桂建超、吕操之和张海林三人则蹙起眉头,看着那头猛兽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这不是一头猛兽,而是一头诡异。 “犼?” 吕操之轻声道。 桂建超点点头,手一翻,那把之前在他手里翻转的匕首,就不见了踪影。 “白头,别闹。” 苏庆节低声喝道,那头野兽立刻停止了吼叫。 “苏大为,可是你的手下?” “啥?” “我问你,苏大为,是不是你的人?” 江摩诃心里顿时一沉,深吸一口气道:“没错,他之前确是不良人。” “那他现在何处?” “我怎么知道?” 江摩诃有些恼怒,瞪着苏庆节就顶了回去。 苏庆节那种高高在上,混不讲道理的跋扈态度,让他很不高兴。虽然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也大体上清楚他的目的。可江摩诃这心里面,依旧是很不高兴。 好歹老子是不良帅,就不能客气点吗? 他也清楚,他这些手下,骨子里大多是那种桀骜之人。 苏庆节态度如果好一些的话,可能都好说。偏偏他这种目中无人的态度……如果江摩诃服软了,就会在一众手下心里种下窝囊废的形象,日后定会有诸多麻烦。 所以,他虽然有些害怕,却必须要强硬起来。 苏庆节浓眉一蹙,道:“他不是你的手下吗?” “我说了,他之前是我手下,但现在……我已经有好多天没见过他,更不知道他在何处。” “那你就把他给我找出来。” 江摩诃怒极而笑,道:“这位小郎君,你想耍威风是不是找错了地方? 这里可不是左卫中郎将府,更不是你猖狂的地方。这里是长安县衙,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大胆!” 苏庆节身后的家将一声怒喝,就要上前教训江摩诃。 他们这一动,屋里的不良人也都仓啷拔出了佩刀。 陈敏抄起短矛,就到了江摩诃身边。 而周良也拔出了宝剑,和陈敏并肩而立。 没错,不良人虽然不入流,但也不容人随意欺负。 对内,他们可能会有各种争执,甚至是吵闹,斗殴;可是对外,他们就是一个整体,有一个统一的名字,那就是不良人。说到底,他们这个群体,江湖义气大过朝廷律法。如果有人打上门来,那么不良人就会团结一致,和对方来抗争。 苏庆节也没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微蹙眉头,要开口阻止。 哪知没等他开口,感到了紧张气氛的野兽,突然一声咆哮,如闪电般就冲了出去。 它身形奇快,快到连陈敏都没有觉察到它的是如何扑出来。 反手想要挥矛格挡,那头野兽已经到了跟前。 它张开嘴,露出锋利的獠牙。 说时迟,那时快,一抹寒光出现。 野兽毛发都乍立起来,在半空中一个后空翻,退到了苏庆节的身边。 一把一乍长的匕首,没入地面。 陈敏回头看去,就见桂建超向他点了点头。 “住手,全都住手,你们想要造反吗?” 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裴行俭带着杨义之等人匆匆赶来。 “吉祥狮子,你这是要造反吗?这里是县衙,岂容你胡闹。” 苏庆节见状,忙躬身行礼,“裴君,我只是想要找那苏大为,为我二姐报仇雪恨。” “你怎知道就是苏大为所为?” “如今满城风雨,说是苏大为和一个叫狄仁杰的太学生所为。 现在,苏大为和狄仁杰都不知所踪,我想着他原是不良人,所以才过来打探消息。” “你打探消息,就是如此吗?” “我……” “闭嘴!” 裴行俭厉声呵斥,苏庆节懦懦的,闭上了嘴巴。 他认识裴行俭,苏家和裴家的关系,也非常密切。裴行俭还是仓曹参军事的时候,曾是苏定方的手下。后来,苏定方更传授兵法,视裴行俭为弟子。可以说,裴行俭是看着苏庆节长大。所以在裴行俭面前,苏庆节只能收起傲气,不敢放肆。 裴行俭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苏庆节身边的那头猛兽。 “怎么,老师的白头犼也送给你了?” “爹担心我出意外,所以让白头跟着我。” 言下之意,就是告诉裴行俭,我今天的所作所为,我爹知道,而且也同意我的做法。 可以理解! 苏庆芳毕竟是苏定方的闺女,而且极为宠爱。 裴行俭转身,看向了江摩诃等人。 “找到苏大为了没有?” 江摩诃连忙道:“卑职已命人找了好几天,没有他一点消息。 他娘也不在家,据崇德坊的人说,长安狱出事当天,他娘一大早带着狄郎君的仆人洪亮,还有一条狗,牵着马离开了崇德坊。当时崇德坊的武侯还问她去哪里,她说去走亲戚。不过据卑职所知,那柳娘子也没什么亲戚。苏钊死后,他家里倒是有几个亲戚上门,可后来不知怎地,都走了,而且再也没有人到过他家。” “那,苏大为会去哪里?” “不知道。” “周良,你也不知道吗?” 周良连忙上前,躬身道:“县君,卑职虽然认得阿弥,但毕竟比他大了好多。他有什么事情,也不可能告诉我。说实话,哪怕到现在,卑职也不相信是阿弥所为。” “可是已经有人证明,就是他所为。” “谁?” “这个,你不用管了。本县问你一句话,若阿弥在长安县,会躲在哪里?” “他在长安县没有什么亲戚,所以卑职以为,他可能已经跑了。” “跑?” 裴行俭眸光一闪,发出一声冷笑,“我看,未必!” 他说完,闭上了嘴巴,在公廨里踱步。 而江摩诃等人与苏庆节一行人,则泾渭分明站在两边。 “江摩诃,我知道你心里感激苏大为。 当初本县想要提拔他做不良帅,他没有答应,反而推荐了你。” 江摩诃的脸色,顿时惨白。 他连忙道:“县君,卑职和苏大为绝无半点关系。” “有没有关系,你都不适合继续插手此事。 正好,灵宝寺那边又出事了……知客僧德容失踪,之前还有一个小沙弥聂苏,到现在也下落不明。你去协助杨义之一起侦破此案,暂时调离不良人,你可有意见?” 江摩诃苦着脸道:“卑职遵命就是。” “周良,本县知道,你和苏大为是邻居,一向对他很关照。 但本县要提醒你,他这次犯得事情太大。劫狱、伤人、纵火……三罪并在一处,少说也是一个斩立决。本县知道,你是个聪明人,所以本县也不希望你牵扯太深。” “县君,卑职可以对天发誓,真不知道阿弥的下落。” “你不知道没关系,可是本县要你想尽一切办法,找出他的藏身之所。” “啥?” “本县以为,他不会离开长安。 具体他会藏在何处,就要看你的手段。” 裴行俭根本不给周良反对的机会,目光扫视众人,最后落在了一旁站立的苏庆节身上。 “狮子,我知道,你不会罢休。” “不找到他,为二姐报仇,苏庆节誓不罢休。” “可你这样东闯西闯,非但于事无补,还可能会惹下祸事,给老师添麻烦。 二姑娘受伤,已经让老师很烦恼了。你若是再给他惹来麻烦,他一定会很不高兴。” 苏庆节嘴巴张了张,有心想要反驳。 可是这话到了嘴边,他又咽了回去。 裴行俭说的也没有错,他像个没头苍蝇一样的四处闯,根本没有用处。 “那怎么办?” 裴行俭转身看向周良等人,道:“本县知道,你们不良人有你们不良人的规矩。但本县要提醒你们,苏大为现在是嫌疑犯!如果你们包庇他,最后会连累自己。 苏庆节是左卫中郎将之子,他要为他姐姐报仇,也是天经地义。 所以本想决定,让苏庆节暂时统领你们。 你们听清楚了,本县要你们想尽一切办法帮助苏庆节,直到找到苏大为的下落。” “如果,苏大为已经走了呢?” 人群中,有人大声说道:“如果他不在长安,就算让我们把长安县翻过来也没有用。” “他若是已经跑了,那就与你们无关。 可如果让本县知道,你们谁和他通风报信,和他勾结的话,休怪本县到时候无情。” 周良等人相视一眼,闭口不言。 而裴行俭则看向了苏庆节,道:“狮子,你怎么说?” “只要能找到凶手,苏某愿意。” “那好,就这么说定了……大家行动起来,尽快查明苏大为的去向。” 裴行俭说完,转身往外走。 他一边走,一边道:“狮子,你跟我来。” 苏庆节答应一声,跟着裴行俭往外走。 不过,在他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又停下脚步,看了一眼那把插在地上的匕首。 “这是谁的匕首?” “是我的!” 桂建超慢悠悠从人群中走到了匕首旁边,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道:“怎么苏郎君有指教吗?” “你叫什么名字?” “老朽,桂建超,人送绰号鬼见愁。” 桂建超说话很慢,给人一种有气无力的感觉。 苏庆节眸光一闪,指着桂建超,一字一顿道:“鬼见愁?好!苏某人记住了……” 第六十二章 诡术 夜幕,将临。 当黑夜笼罩长安之后,日间喧闹的城市,很快就陷入寂静。 芙蓉巷丁字房的地窖里,点着篝火。 苏大为神色紧张,蹲在明空的身边,小心翼翼帮她改好了被褥。 “情况如何?” “不太好!” 明空的脸色很难看,煞白如纸。 她躺在被褥上,昏沉沉,仿佛睡着了似地,不时从口中发出一两声低弱的呻吟。 从几天前,她就不太正常。 一开始是不舒服,到后来,变得厌食,嗜睡,浑身无力,精神萎靡。到今天,已经过去五天。症状非但没有缓解,反而变得越来越严重,甚至根本无法进食。 这也让狄仁杰和苏大为忧心忡忡。 “究竟是什么病?法师的身体,可不差啊。” 狄仁杰通晓歧黄之术,或许比不上那些名医,但说实话,医术也不算太差。 至少在苏大为看来,狄仁杰的歧黄之术,未必就比那些药店里的坐堂医差多少。 可是,他却看不出缘由。 苏大为坐在明空身边,一只手紧握着明空的手。 他只能通过鲸吞术,调动元炁来帮助明空。虽然效果不是太好,但总算是能够稳定一下症状。 “阿弥,法师这不是病。” “嗯?” “依我看,很可能是凶手行动了。” “你是说……诡术?” 已经成为异人的苏大为,能理解狄仁杰的意思。 在这个魔幻世界里,有许多稀奇古怪的杀人术。不需要面对面动手,一根针,一把火,一口刀,哪怕远隔千里之外,也能杀人于无形。在苏大为的理解中,这就是道术。不过用李客师的说法,道术堂堂正正,杀人术阴损诡谲,是诡术。 反正诡术也好,道术也罢,也就是一个意思。 为善之术,那叫道术;为恶之术,就是诡术。 ”应该是诡术。“ 狄仁杰轻声道:“咱们已经躲了十天,从时间上来说,他们要动手,也该动手了。” “那怎么办?” “找到诡术源头,破坏了,就可以了。 阿弥,你是异人,应该比我清楚才是。” “大兄啊,我才做了多久的异人?我跟着李客师又学了多久?怎么可能比你清楚。” 苏大为很无奈,苦笑看着狄仁杰。 的确,他虽然得李客师的帮助,掌握了鲸吞术。 但要说完全了解,还早的很。如果以道士考试的七关试炼来说,他不过刚入门而已。李大勇当初用了十几年才算是成为道士。他前前后后,也不过是十五天时间。 他想了想,松开了明空的手,用被子盖好。 起身走到地窖门口,把刀弩挎在了身上。 “你要去哪里?” “我去灵宝寺!” “啥?” “既然对方已经出招了,那咱们就必须要接招才行。” “你就能确定,就是灵宝寺吗?” “不然怎么办?”苏大为笑道:“大兄,我相信你的判断。明真嫌疑很大,而灵宝寺里,佛寺无佛,一定有问题。我准备去查看一下,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法师丧命。” 似乎,也只有如此。 当初救明空出来,是想要引出凶手。 可没成想,对方竟使用了诡术,也使得苏大为和狄仁杰有些猝不及防。 “可是,会很危险。” “我知道,但目前而言,也只有这个办法。” 苏大为紧了紧身上的背带,推开地窖的盖子。 黑猫,出现在他面前,瞪大眼睛,似乎想要劝说苏大为。 而苏大为则揉了揉它的脑袋,轻声道:“留在这里,保护好法师,等我回来。” “阿弥,要不咱们再想别的办法?” “什么办法。” “找名医,我就不相信,没人能治得了。” “就算请来太医又能如何?万一还是治不好,怎么办?” “这个……” “大兄,你不要为我担心。 好歹我也是异人,打不过,还逃不走吗?再说了,我也很想知道,那明真到底想做什么。是不是真的在供奉诡异?她供奉诡异的目的又是什么?总要弄清楚。” 狄仁杰沉默了。 他走上前,拍了怕苏大为的胳膊,道:“阿弥,那你要小心。” 自家事自家明白,对付普通人,他狄仁杰也许能以一敌十。但如果是对付异人,他实在没有那个本事。所以,他只能选择留下来,照顾好明空,等苏大为回来。 苏大为点点头,迈步就出了地窖。 他来到楼上,居高临下向四处张望了片刻,闪身从窗户跳下去,身形几个纵跳,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狄仁杰和黑猫也上了楼,站在窗户前,看着苏大为消失的背影。 许久,他把黑猫抱起来,轻声道:“小玉,咱们回去吧。” 黑猫也没有挣扎,那双幽绿的眸子盯着窗外,仿佛要穿透那浓浓夜色,找到苏大为的身影。 回到地窖里,狄仁杰放下黑猫,在明空身边坐下。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陛下,陛下!” 突然,昏迷的明空,呢喃自语。 狄仁杰一愣,忙俯下身子聆听,却只听到明空口中,不停呼唤‘陛下’二字。 她在思念先帝吗? 虽然太宗皇帝已经驾崩,可狄仁杰的心里面,还是没由来的一疼。 他很清楚,他和明空没有可能。但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他就无法控制自己,暗暗喜欢对方。她先帝的才人,可那又怎样?她现在出家为尼,他可以远远看着她,就足够了。但是他现在知道,即便他在她身边,她的心里却是另一个人。 哪怕是在她昏迷的时候,她念着的也是那个人…… 心里,一阵低落。 狄仁杰松开明空的手,后退两步,坐在火堆旁。 火光,照在那张苍白的脸上,光影勾勒出一副美丽的画卷。此时此刻,他只想坐在这里,静静看着她。 明空,停止了呻吟。 她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抹潮红。 狄仁杰以为是火光照映的原因,所以并没有在意。 哪知道,她突然睁开眼,樱唇轻启,喷出一口鲜血来。 伴随着这一口鲜血,她的鼻孔,嘴巴,耳朵里,都有鲜血往外涌,看上去极为可怖。 “法师,法师?” 狄仁杰吓了一跳,忙凑上前,把明空抱在怀里。 他扯了一块干净的布,想要擦拭明空脸上的血。但是那血,却不停的流,很快就湿透了布巾。 怎么办?怎么办? 苏大为这会儿不在,狄仁杰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旁边,黑猫喵喵叫个不停,似乎是在催促狄仁杰,赶快想办法啊。 可狄仁杰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法师快醒醒,法师快醒醒。” 他手忙脚乱,却又束手无策。 明空仍旧昏迷着,口鼻中不停往外涌血。 诡术,这一定是诡术……该死,阿弥你怎么这个时候不在?我又该怎么做才好呢? 一时间,狄仁杰觉得心里好慌张! 一轮明月高悬,繁星闪烁。 漆黑的长安城大街上,一队金吾卫正在朱雀大街上巡逻。 突然,一个金吾卫勒住了马,抬头向天上看去。 “你们看到了没有?” “看到什么?” “刚才,我好像看到有人从我头上掠过。” 身边的金吾卫向四处张望,旋即笑道:“哪有什么人?庞老六,你该不是看花了眼吧。” “看花了眼?” 那金吾卫用力晃了晃脑袋。 朱雀大街上,空空荡荡。 两边的里坊也都是寂静无声。 夜空中,星星在一闪一闪,不见一朵云彩,哪有什么人? 真的是看花了眼吗? 他揉了揉眼睛,苦笑道:“怕真是看花了眼睛,这些日子,可真把咱们都忙坏了。” “走吧,咱们巡逻完这条街,去休息一下。 咱们还算好,至少骑着马巡逻。那些不良人才是真的可怜,也是整夜的巡逻,却要靠两腿行走。比比他们,咱们算是好的。再坚持一下吧,二更天就可以换人了。” 金吾卫们催马继续巡逻,铁蹄声,在朱雀大街上空回荡。 苏大为身形如一只灵雀,唰的落在了地上。 一路调动元炁,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鲸吞术里,有一门名叫浮光掠影的神行术。借助元炁的力量,可以让人在空中如鸟儿一样飞行。当然,这很耗费精神。 异人的神通,非同凡响。 元炁无处不在,只要能调动元炁,就可以施展出非凡的手段。 这也是为何异人会被人尊重,又疏远的原因。试想,这种人又怎算得上人呢? 在普通人心里,异人如神仙般的存在,同时也要承受神仙般的寂寞。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调动元炁,如灵雀般腾身而起,唰的一下子,从里坊上空掠过。很快的,他就出现在了崇德坊外。那高大的坊墙,对他而言算不得障碍。就见他腾身掠起,飘然跳上了坊墙,而后向四周看了两眼,就纵身跃入坊内。 崇德坊,对苏大为而言,可说是万分熟悉。 他可以闭着眼睛走,也不会迷路。 坊内什么地方会有武侯巡逻,什么地方人比较多,他都一清二楚。 很快的,他就来到了灵宝寺的后门。 不远处就是济度巷的家,可惜他已经不能回去。 苏大为蹲在河渠边上,往济度巷看了几眼,而后转身紧走两步,唰的凌空掠起,就越过了高大的山墙,进入灵宝寺的后院之中。灵宝寺里,静悄悄没有丝毫动静。他想了想,再次腾身而起,在半空中唰的一闪,一道残影掠过,便消失无踪。 第六十三章 陷阱 漆黑禅房里,明真蓦地睁开了眼睛。 “来了!” 她自言自语,抬手弹出一溜火光,点燃了身前的三炷香。 青烟袅袅,香头忽明忽暗。 在她正对面,摆放着一尊八臂魔猿的神像。 神像并不算大,只有三十公分左右的高度,活灵活现。 她伸出手,拿起一个小槌,铛的敲在面前的磬钟上。清脆的声音,在禅房中袅袅回荡,那尊魔猿神像,睁开了双眼,泛出妖异红光,在斗室之中,更显诡异。 苏大为,匍匐在一座大殿的屋檐上,仿佛壁虎一样,紧贴着屋檐。 灵宝寺里,寂静无声。 月光洒在广场上,给人一种清冷的感觉,却又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气氛。 好像有点不对劲啊! 苏大为眉头一蹙,双手掐了一个手诀,在眉心处一抹。 一道金线若隐若现,他的双眸也随之闪过一道金芒。 远处,一座大殿上空,血色氤氲弥漫。 他倒吸一口凉气,从血色的浓度可以判断出,这大殿里供奉的,绝非是等闲诡异。 看样子,来对了! 他眼珠子一转,旋即起身,从屋檐上跃下,朝那座大殿飞奔而去。 大殿的门紧闭着,里面黑漆漆的。 苏大为猫腰潜行,来到大殿门口,向左右看了一眼,确定没有人之后,推门进入。 大殿里,供奉的是一尊弥勒佛像。 苏大为进入大殿后,就觉得有些古怪。 这弥勒给他的感觉,中正平和,并没有那种血色氤氲弥漫的邪性。 什么情况? 他先愣了一下,旋即暗道一声不好。 这,分明是一个陷阱! 苏大为不敢犹豫,转身就想要离开。 可就在这时,黑暗中掠过一股微风,紧跟着一道寒光凭空出现,唰的一刀就劈过来。 苏大为弓身后退,躲过那如万钧雷霆般的一刀,反手唰的拔出了横刀。 没有人的气息! 他单膝跪地,持刀屏住了呼吸,静静不动。 敌人是谁?敌人在哪儿?敌人有多少? 一概不知! 苏大为虽说艺高人胆大,可是面对着看不见的对手,仍不免有些紧张。 元炁,无处不在。 它就在大殿里,平和而宁静。 苏大为缓缓站起身来,就在他起身的一刹那,他感受到了平和的元炁一下子被破坏了。 一抹刀光从身后袭来! 苏大为闪身躲过,左手从后背拽出了手弩。 他闭着眼,根本没有瞄准,抬手扳动了机括,看上去有些漫不经心。 一支钢弩离弦而出,没入黑暗之中。 就听那黑暗中,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紧跟着一团火焰噗的在半空中出现,如同鬼火一样。 与此同时,两抹刀光一左一右,一前一后乍现。 苏大为脚下一个滑步,手中横刀斜撩而起,就听铛的一声,崩开了一抹刀光,旋即踏步旋身,口中低喝一声:“临!” 横刀刀身,掠过一道光亮,云箓隐现。 苏大为能清楚感受到,横刀似乎切中了什么物体。 他也不迟疑,手腕一抖,顺势向下一拉。 噗,又是一团火焰,出现在半空中。 “明真,区区侍鬼,就想把我留下吗?” 苏大为此时已经明白了对手的身份,大笑一声道:“你以为躲起来,就能躲过去吗?” “咯咯咯!” 空荡的大殿里,响起一阵女人的笑声。 苏大为后退一步,把身体紧贴在一根柱子上,迅速在手弩上装上一支钢弩,一边大声道:“装神弄鬼,以为我会害怕你吗?你不是想要找法师,那还不赶快出来。” “谁说我要找明空了?” “你不是想要坏她姓名吗?” “杀她,何需知道她在何处? 可惜,我本想让她似地痛快一点,偏你多事,还要让我费一番手脚。 只要她在长安,我想杀她不费吹灰之力……不过,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来?那个神羊法冠呢?是不敢来吗?” “什么神羊法冠,小爷我一个人,就足够了!” “小子,本来我不想杀你,偏你要和我作对。 以为开了灵就可以横行无忌吗?你这点道行,还差得远呢。不过,你今天既然来了,那就别走了。把你的血肉送给大猿王,相信它会很开心。刚才,不过是一道头餐,接下来才是正餐……咯咯咯,就让我看看,你这位兵家异人有何手段。” “去死吧你!” 苏大为这时候,已经找到了声音的源头。 那尊弥勒佛像……这个明真,还真是大胆,居然寄身神像? 苏大为举起手弩,扣动机括。 钢弩,唰的射出,蓬的正中弥勒佛像。 只是接下来的一幕,却让苏大为目瞪口呆。 弥勒佛像轰得一声炸开,尘土飞扬,一股黑雾涌动,迅速笼罩了整个大殿。 唰! 又是一道刀光出现,苏大为反手就是一刀。 “兵!” 刀光闪闪,云箓隐现,一声凄厉惨叫声响起,火光顿现。 与此同时,黑雾中传来一声蛇吟。 一道金光出现在苏大为的视线之中,就见那金光暴涨,一条水桶粗细的金蛇,张开血盆大口,向他扑来。 “卧槽!” 苏大为大惊,闪身躲避。 那金蛇从他身边掠过,粗壮的蛇身抽在柱子上,需一人合抱的柱子,顿时折断。 轰隆,大殿顶梁的一根柱子从天而降,砸在了地上。 金蛇一击失败,顿时凶性大发。 巨大的蛇身,在大殿里飞速游走,调头再次扑向了苏大为。 “斗!” 苏大为此时已无法闪躲,眼见那金蛇的血盆大口已经逼近,他后退一步,大吼一声,手中横刀狠狠劈斩出去,化作一道如弯月似的刀芒,劈在了金蛇的头上。 金蛇,嘶吼。 蛇信好像标枪一样射出。 苏大为反手又是一刀,劈在了蛇信之上。 他只觉手上一颤,那口家传的横刀,竟拦腰断成了两截。 不过,金蛇也不好过,蛇信被斩下了一截。金蛇怒吼,尾巴横扫,正抽在了苏大为的身上。 苏大为喷出一口鲜血,直接撞到了大门,飞出大殿。 而金蛇则因为蛇信被伤,痛的翻滚不停。 巨大的蛇身四处甩动,弥勒大殿在瞬息间倒塌,发出轰隆巨响。 苏大为在地上滚了几圈,挣扎着爬起来。扑面而来的尘土,呛得他咳嗽不停。那金蛇,也从大殿废墟中冲出来,它猛然昂首直立而起,足有两三人高。那一双血红色的蛇眸,透着疯狂之色,巨大的蛇首俯冲而下,张口就扑向了苏大为。 苏大为从腰间拔出了降魔杵,按住中间的玉石,手臂上顿时出现了一个圆盾。 巨大的蛇首,狠狠撞在了盾牌上。 苏大为后退两步,吐了一口血沫子,厉声喝道:“行!” 右手手掌,蓝色电流流转,瞬间化作一把雷电匕首。 他紧走两步,腾身而起,在空中躲过了金蛇的抽击,施展浮光掠影术,唰的就到了那金蛇的头顶,手中雷电匕首狠狠扎下。那金蛇也感到了危险,巨大的蛇首躲闪了一下,雷电匕首就没入金蛇的一只眼睛里。雷电声,劈啪作响。那金蛇惨叫一声,蛇尾从后甩出,啪的抽在了苏大为的后背上,把他一下子抽飞出去。 苏大为口吐鲜血,落地之后也不停留,腾身而起。 就见他的身形在半空中一闪,就消失不见。 金蛇在大殿废墟之上,昂首发出一声不甘的嘶吼声,化作黑雾,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明真在禅房里,喷出一口鲜血,一阵剧烈咳嗽。 她一手扶着地,抬头看向桌上的大猿王雕像,就见那八臂魔猿的一只手臂,噗的一声燃烧起来。 “不好!” 她连忙挣扎站起,快走两步,张口喷出一蓬血雾。 那血雾化作一颗颗血珠落在魔猿雕像身上,迅速渗入魔猿体内。 火焰,也随之熄灭。 明真的脸色非常难看,好像大病一场。 这时候,灵宝寺里也沸腾起来。 寺里的僧尼被惊醒,纷纷走出来查看情况。 当她们看到那座倒塌的弥勒大殿时,一个个目瞪口呆。 月色,朦胧。 苏大为从崇德坊越墙而出,蓬的一声摔在了地上,好半天才爬起来。 一种从未有过的虚弱感蔓延全身,让苏大为感觉非常难受。远处,传来了马蹄声,他知道,是灵宝寺的动静,惊动了金吾卫。他现在这个样子,可不是金吾卫的对手。于是挣扎着站起来,沿着长街撒腿狂奔。在冲过一个借口的时候,忽听得有人高声喊喝道:“前面是什么人?” 苏大为一惊,向左右看了一眼,一咬牙,纵身就跳进了路边的水沟里。 一股恶臭扑面而来,但他却顾不得许多,把身体没入污水之中。隐约间,他听到一阵脚步声,紧跟着有人道:“怪了,我刚才明明看到有人过去,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 “这条路直通安化门,他跑不远。 你们几个,在前面的借口往左追,其他人跟我往右追。” “喏!” 脚步声再次响起,渐渐远去。 苏大为缓缓从水沟里爬出来,沿着长街,跌跌撞撞往前走。 他听得出来,刚才说话的那个人,是长安县不良人宋大兴。那家伙不是周良,真要是被他发现了,肯定会有麻烦。而且,这条路通往安化门,也是金吾卫必定会巡视的大街。他现在身受重伤,必须要赶快找地方调养,否则会有大麻烦。 通善坊,暂时不能回去。 苏大为目光落在路边的坊墙上,眼睛顿时一亮。 这是大安坊! 他想都不想,强提一口气,翻过了坊墙,重重摔在地上…… 第六十四章 聂苏 大安坊内,很安静。 崇德坊距离这里很远,几乎隔了半个长安县。 哪怕灵宝寺的动静很大,大安坊也没有收到影响。 值夜的武侯老司从武侯铺里出来,爬上坊楼向外张望,然后摇着头又从坊楼下来。 “大半夜的,谁又在闹腾?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他嘀嘀咕咕,一脸不满。 也难怪,最近一段时间,出了太多事情。 各里坊的武侯和坊丁虽然不需要像金吾卫和不良人那样巡街,可是也不能睡的安稳。 各种临检,各种考核,纷至沓来。 以至于老司已经好几天都睡不好,精神也格外萎靡。 他走到十字街口,向前后左右看了几眼,确定没有什么情况后,又拖着身子返回武侯铺。 老司进了武侯铺不久,苏大为就踉跄着走到了十字街。 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朝大安坊的西南角走去。很快的,他就看到了一条河渠,在河渠岸边,一座已经废弃了很久的酒肆,静悄悄矗立在那里,远看去冷冷清清。 吕家酒肆! 苏大为一阵咳嗽,脚下加快了速度。 吕家酒肆,自吕掌柜死后,已经被闲置了近两个月。 之前,大安坊的坊正想要把这里卖出去,但没想到后来狄仁杰带人在这里搜出了赃物,把酒肆彻底封查,也令坊正的如意算盘落空。这里,被彻底的废弃了。 酒肆的外墙倒塌了一半,门窗也倾倒在地上。 月光,洒落在废墟。当苏大为一只脚买进了酒肆的大门时,就听里面传来一声猫叫,几只流浪猫唰的跑出来,眨眼间就消失无踪。苏大为站在门口,松了口气。 他想要回通善坊,却有些困难。 最重要的是,他害怕明真会跟踪他,到时候就暴露了明空和狄仁杰。 之所以选择来吕家酒肆,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苏大为知道酒肆里有一个隐秘的地窖。加上酒肆之前死过人,后来又被查封,以至于平时无人会来这里。 摸黑进入后院,在柴房旁边找到了地窖的入口。 苏大为伸手,把地窖上的盖子挪开。 不过,在他挪开盖子的一刹那,突然激灵灵一个寒颤。 上次狄仁杰带人过来搜查,从地窖里找出了赃物。以杨义之那帮手下的德行,肯定不会把地窖重新盖好。而大安坊的武侯,也不会有这种闲情逸致。那么,谁盖上的盖子。 他脑海中闪过念头,耳边就听到机括声响。 虽然受了伤,但苏大为的身手仍在。 他本能的侧身一闪,一枚利箭从地窖里射出来,擦着他的身子飞过去,蓬的正中土墙。 “谁?” 苏大为下意识想要拔刀,却想起来,他的刀已经在灵宝寺断了。 不仅是刀,还有那具手弩,也遗落在灵宝寺。 他身上现在只剩下降魔杵,于是手臂一震,手臂上唰的出现一个盾牌,而后纵身跃入地窖。 一个黑影扑来,手持利刃。 铛! 一声轻响,利刃落在了盾牌上,苏大为探手一把抓住来人的手腕,施展出擒拿技,一下子就把来人给按在了地上。盾牌,压在那人身上,苏大为厉声喝问道:“你是谁?” “放开我,放开我!” 听声音,是个女孩子。 苏大为眉头一蹙,手上随之用力。 他从那女孩手里夺下了匕首,拿开盾牌,把匕首贴在女孩的脖子上。 “别动,否则刀枪无眼。” 那女孩,立刻停止了挣扎。 苏大为侧耳向外听,没有什么动静。 他松了口气,起身收起盾牌,道:“慢慢起来,老实点。” 女孩很听话,缓缓从地上爬起来。 不过,她突然撒腿往外跑,没等她跑到地窖口,苏大为已经上前把她重又按在了地上。 “警告你,再乱来,我就不客气了。” “好,我不跑,不跑了。” “真不跑了?” “真的不跑了。” “你要是再敢跑,那就看你跑得快,还是我手里的刀快。” 说着,苏大为再次刚开女孩,甩手唰的掷出匕首。 那匕首划出一道寒光,蓬的正中地窖口的木板上。匕首没入木板,刀柄颤动不停。 “咳咳咳!” 苏大为走过去,把匕首拔下来,而后一只手抓住了入口旁边的盖子,用力一拉,把盖子盖上。 地窖里,顿时漆黑一片。 “有火吗?” “有。” 女孩不敢再乱来了,颤声回答。 “点上。” 那女孩答应一声,摸黑走到角落里。 地窖里虽然很黑,但是苏大为却能看的很清楚。 他看到那女孩在拿起半截蜡烛的时候,偷偷从草堆旁边摸出了一把匕首,藏在身上。 这小妞儿,很机灵,也很警惕嘛。 呲- 火光一闪,女孩点亮了蜡烛。 蜡烛,在华夏的历史很久远。但最初的蜡烛,并非似后世那样以石蜡为原材料制成,主要是以蜜蜡或者动物的油脂为材料制作。这也使得蜡烛的使用范围很窄。在唐代,能使用蜡烛的人,大都是那些上层社会的人士,普通人根本无法使用。 小女孩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找来的蜡烛,点亮后,放在地上,就缩回了角落。 光线,比油灯要好一些。 苏大为看了那女孩一眼,点了点头。 “你要是觉得怕,就点着吧。 如果觉得浪费,就灭了它。但有一点,别想逃跑,也不要打搅我,听明白没有?” “明白了!” 女孩好像小鸡啄米一样的点头。 苏大为又看了她一眼,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可以杀了女孩,这样会更安全,但他做不到。 不过,他也不担心这女孩能闹出什么幺蛾子。虽然他受了伤,想要杀她也不困难。 元炁,无处不在。 它至刚至大,又至阴至柔。 苏大为施展出鲸吞术,调动天地元炁,修复着身体。 同时,体内有一股暖暖的气流在流动,和元炁混在一起,修复着,也在强大着苏大为的经脉、骨骼、皮肉。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身体周围却产生了一种气流漩涡。 女孩小心翼翼凑过去,把蜡烛拿在手里,又缩回了角落。 她好奇看着苏大为,一双明眸眸光闪动。 她没有逃跑,而是把蜡烛吹灭。整个人蜷缩在草堆上,慢慢闭上眼,竟睡着了。 这一觉,她睡得很踏实。 已经很久没有睡的这么踏实了…… 自那一晚从灵宝寺逃出来,她就在长安城里四处流浪,东躲西藏。 她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听到了不该听到的事情,更惹来一个可怕的追杀者。 那追杀者很可怖,神出鬼没。 好在,她天生就有一种敏锐的直觉,可以预感危险。 也正是靠着这种直觉,她几次躲开了追杀者,最后藏身在这里。 她不知道要躲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每天,她都提心吊胆,害怕暴露了行藏。现在,她突然间安心了,所以睡得很香甜,一觉睡到天亮。 睁开眼,她呼的坐起来。 阳光透过地窖木板的缝隙洒落进来。 昨天那人坐的地方,空荡荡的,已不见踪迹。 女孩心里没由来的一空,她连忙爬起来,想要出去看看,却不想才走了几步,就听地窖口的木板吱呀一声被人搬动。她吓了一跳,好像受惊的小猫一样,又缩回了角落。 手里,紧握着匕首,她瞪着一双大眼睛往外看。 一个人影,从地窖口进来。 阳光照在地窖口,她看清楚了来人,正是昨天晚上抢了她地盘的那个男人。 “醒了?” 男人看她坐在那里,轻声道。 “嗯!” “肚子饿了吧,我刚才去弄了点吃的。” 苏大为坐下来,把手里的几个油纸包放在地上。 他打开油纸包,有两块刚出锅,还热腾腾的卤肉,还有几个蒸饼。 他伸手,拿起一块卤肉,狠狠咬了一口。 这是他从一个卤肉店里偷的,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偷东西。 卤肉做的没有柳娘子做的好吃,但足以填饱肚子。昨晚,他连续调动元炁,之后又修复身体,损耗很大,需要补充能量才行。所以,这并不可口的卤肉,他吃的汁水四溅。一边吃,他还一边示意女孩过来一起吃,让女孩也慢慢放松了警惕。 她慢慢凑过来,拿起一块蒸饼,咬了一口。 “吃肉,别光吃蒸饼。” “嗯。” 女孩的胆子大了一些,她拿起油纸包里的那块卤肉,狠狠咬了一口,突然笑了。 她的脸上,满是泥污,脏兮兮的。 可是她笑的时候,却很好看。 “好吃吗?” “嗯!” 女孩吃的很香甜,一眨眼的功夫,手里的卤肉就消灭了一半。 苏大为这时候已经把手里的卤肉吃完,又拿起两个蒸饼,给女孩留了一个。 “你叫什么名字?怎么躲在这里?” “唔教叶叔。” 女孩吃的嘴巴上油乎乎的,嘴里含糊不清说道。 “叶叔?” “不是,是聂苏!” 女孩连连摇头,把嘴里的卤肉咽下去,道:“是聂许的聂,扶苏的苏。” “好名字。” 苏大为觉得这名字很好听,想来这女孩子的家教应该不错。 一般人,可不会这么解释。聂许,附耳私语的意思,扶苏,那可是始皇帝的太子。 能说出这两个词,足见这女孩儿的出身不差。 只是不晓得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莫非也是惹了麻烦? 如果在平时,苏大为倒是不介意帮她一下。可现在,他自身难保,实在是有心无力。 第六十五章 失踪 “我要走了!” 吃完了饭,苏大为起身。 聂苏的身子一僵,她抬起头,看着苏大为。 苏大为朝她笑了笑,从怀里取出一吊铜钱,走到聂苏身边,把钱放在她油呼呼的手里。 “吃饱了,快点离开长安,这里很危险。” 说完,他伸出手,想要揉一下聂苏的脑袋。 可看到手上的油腻,他还是没有揉过去,而是把手在衣服上抹了一下,轻声道:“自己保重。” “喂!” 一直到苏大为离开了地窖,聂苏才反应过来。 她一溜烟的跑出地窖,苏大为已经不见了。 她呆呆站在地窖口,眼圈有点红。 从小到大,没有人对她如此和蔼过。哪怕是在灵宝寺,虽不愁吃不愁穿,但依旧感受不到太多的关爱。她不知道苏大为究竟是什么人。在她看来,一个愿意给她吃,临走还塞给她钱的人,一定不是坏人。她的心里,突然有一些不舍…… 一夜的调养,并没有让苏大为完全恢复。 他穿着一件早上从农家偷来的衣服,低着头走出大安坊。 在坊门口值守的武侯老司看了他一眼,并没有阻拦。大安坊每日进进出出不少人,他总不可能挨个去盘问。苏大为此刻,脸色略显苍白,脸颊也瘦削许多,看上去全无当初和老司一起喝酒时的精气神。老司也只是觉得他眼熟,但没想太多。 也许,正是因为觉得眼熟,才让老司放松了警惕。 昨夜灵宝寺的动静,并没有给长安县带来太多的变化。 也许是之前的事情太多,以至于大家都麻木了。路上倒是多了不少巡逻的人,但一个个的也都是显得心不在焉。苏大为低着头,沿着长街向东,一路上也没有遇到什么熟人,很快就穿过朱雀大街,进入万年县的治下。一进万年县,可以明显感受到,这里的气氛轻松不少。街上的人也没有长安县那么多,看上去很悠闲。 苏大为不敢放松警惕,表面上他很放松,但暗地里却在观察四周的动静。 走进了通善坊,苏大为绕了几圈,才回到芙蓉巷。 芙蓉巷依旧冷冷清清,不见什么人。 他向左右看了两眼,确定没有人之后,才纵身跳上楼,从窗户钻了进去。 奇怪,怎么不见黑猫? 此前黑猫总是会蜷在二楼的窗台上,看似晒太阳,实则是在把风。可是现在……苏大为有些疑惑,匆匆下楼,来到内屋的地窖前,把地窖门打开来,矮身钻了进去。 “大兄,法师怎么样了?” 他进了地窖,却呆愣住了。 地窖里没有人,狄仁杰和明空都不见踪迹,更没有黑猫的影子。 苏大为激灵灵一个寒颤,忙转身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轻声道:“大兄,我回来了。” 但是,却没有回应。 “法师,你们在吗?” “喵小玉,快点出来。” 他轻声呼唤,房间里却冷冷清清。 心里顿时感觉不妙,他再次返回地窖,点亮了火把四处查看。 被褥都在,只不见狄仁杰和明空。 他走到被褥前,蹲下身子,伸手在被褥上摸了摸,凉的!这说明,狄仁杰和明空已经离开了一段时间。周围也没有打斗的痕迹,说明他们并没有遇到危险。 狄仁杰的身手如何? 苏大为心里面有数,等闲三五个大汉,不是他的对手。 更不要说还有一只诡异的黑猫。 别的不说,就黑猫小玉那一身神通,哪怕是遇到了异人,它也能周旋一下。 狄仁杰的宝剑也不在,说明他走的很从容。也就是说,他们并没有遇到麻烦?可既然没有遇到麻烦,他们又会跑去哪里?苏大为把火把熄灭,转身钻出地窖。 又在屋里巡视了一圈,看到地板上有清晰的脚印,直通后门。 他走过去,把后门打开。 在后门上的封条没了,说明狄仁杰他们是从这里走的。他们会去哪里? 是不是因为他昨晚没有回来,所以狄仁杰感觉不妙,于是带着明空走了?但明空可是中了诡术。苏大为很清楚,昨晚他并没有破除明真施展的诡术。一个大男人,带着一个虚弱昏迷的女人,还有一只诡异的猫……这让苏大为有些棘手了。 不过,他可以肯定,狄仁杰没有危险。 难道说…… 苏大为心里一动,想到了一种可能。 会不会是明空身上的诡术发作,狄仁杰等不得他回来,于是带着明空去求医了? 这,倒是很有可能! 可他会带着明空去何处求医呢? 苏大为眉头一蹙,有些不知所措。 想必昨天他离开后,明空的情况很危急,所以狄仁杰才不得已冒险带着明空离开。 他的心情,苏大为能够理解。 可是大兄啊,你至少要给我留个线索才是啊。 长安这么大,近百万人口。人海茫茫,你让我去哪里找你们呢? 有一点可以肯定,狄仁杰一定是去找他熟悉的人,而非普通的坐堂医。 明空身上的症状不是那些医馆里的坐堂医能够诊治,所以狄仁杰要找的人,第一要医术高明;第二他可以信任;第三嘛,这个人身处的环境,能保证明空的安全。 可惜,苏大为并不了解狄仁杰的交际圈! 想到这里,他揉了揉太阳穴。 明空身材高挑,狄仁杰虽然力气大,异于常人,但要带着明空走,也不太容易。 要么,他利用小玉的神通;要么,他就在附近。 小玉的神通…… 苏大为其实也不是特别清楚。 它知道,黑猫能控水,且长于近战。 以它的体型,带着狄仁杰两个人离开,想必也不容易。 嗯,昨晚苏大为在长安县闹出了动静,那么万年县的戒严可能相对会松懈一些…… 乱了,乱了! 苏大为这时候的思路已经彻底乱了。 先在通善坊找找看,如果找不到线索的话,那就只有在芙蓉巷等着,等狄仁杰回来找他。 相信狄仁杰冷静下来之后,会想到这一点。 想到这里,苏大为总算是冷静下来。 崇德坊,灵宝寺。 江摩诃与杨义之则在外围负责警戒。 “江帅,站在这里把风,感觉如何?” 杨义之笑嘻嘻说道,目光则落在了站在废墟里一堵断墙上的苏庆节。 “滚!” 江摩诃脸色难看,恶狠狠骂道。 “别生气,以前你们不良人办案的时候,我不也带着人给你们把风?慢慢就习惯了。” “我就不信,那小子能查出什么来。” 江摩诃轻声道:“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要不是他八字生得好,有个左卫中郎将的老爹,那轮得到他在这里指手画脚?哼,这灵宝寺贼你妈的邪性。你看,接连出事,我就不相信这里面会没有古怪。” “有古怪也好,没古怪也罢,县君是从左卫中郎将,自然会加以关照。 咱们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其他就别去管了。你刚才也说了,这灵宝寺邪性……贼你妈还别说,年初我找人算命,说我是‘一见尼姑,诸事不顺’。贼你妈这灵宝寺里到处都是尼姑。等这件事结束了,一定要想办法去去晦气,否则可能会更倒霉。” “到时候,带上我。” 江摩诃正说着话,就见周良匆匆走来。 “江帅!” “别,我现在是杨班头的手下,可担不起江帅这个称呼。” “江帅,看你说的!” 周良嬉皮笑脸,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忙碌的苏庆节,压低声音道:“这不是县君压下来的差事,兄弟们也没有办法。况且,这小子来头不小,大家也是不得已啊。” 江摩诃的脸色,好看了一些。 “只你生了巧嘴,怎么说?” “那小子让我来问一下,前些日子县君不是让差尼姑失踪的案子,有没有头绪?” “没有!” 江摩诃没好气的说道,就转身不再理睬周良。 杨义之笑着推了他一把,“都是不得已,何苦为难自家兄弟?” 他拉着周良到旁边,低声道:“那个案子,到目前为止,没有什么头绪。 不过呢,我是觉得,这灵宝寺是不是真的有古怪?还记得之前明空杀人的那个案子吗?” “记得!” “当时寺里的一个小沙弥说,她那天晚上,听到了野兽的声音。 德容法师失踪的那个晚上,也有人听到了野兽的声音。昨天晚上,据一个法师说,她看到了金龙腾空,摧毁了弥勒大殿。贼你妈,这种事,我怎么向上面报?” “金龙腾空?” “是啊!” 周良眉头一蹙,摇头道:“这贵人们是不是憋得狠了,还金龙腾空。 要不要再来个金龙伏身……算了,我当没有听见。这种事,还是让那个姓苏的头疼吧。” 就在这时,废墟里传来声音,“苏君,快来看。” 苏庆节纵身从高墙上跃下,飞奔而去。 周良忙道:“江帅,我过去看看,回头找你吃酒。” 江摩诃哼了一声,没有理睬。 杨义之走到他身边,笑道:“江大头,别在这里犯别扭了,二郎这个人不错。” “我知道!” 江摩诃深吸一口气,苦笑道:“我不是和他生气,只是看见那小子,心里不舒服。你说,查案贼你妈就好好查案,站那么高作甚?这种货色,真要是进了不良人,活不过一个月。” “哈,那你想多了,人家可是左卫中郎将之子,怎么可能做不良人?” “风水轮流转,说不准呢。” 江摩诃说完,也笑了。 正如杨义之所说的那样,苏庆节有着远大的前程,又怎么可能会跑来做不良人呢? 第六十六章 胎息 “周二,你和苏大为比较熟,看看这具弩,是不是他的?” 宋大兴手里拿着一具手弩,朝周良挥舞了两下。 站在苏庆节身边的陈敏,眸光一凝。 周良走过来,看了一眼冷笑道:“贼你妈你真是个蠢货。” “你敢骂我?” “骂你都是轻的,若非苏君在这里,我非打死你不可。”周良破口大骂道:“你这家伙是不是想害死我?我什么时候和苏大为比较熟悉?还有,当初在归义坊的时候,阿弥的刀弩被左领左右府的千牛备身没收。这件事情,县君也十分清楚。” “啊?” “啊你妈的啊,你手里这具手弩,明显和角弩有区别。 我不说别的,你去西市打听打听,看谁敢制作这种弩机?贼你妈那是要掉脑袋的。” “这个,我真不知道。” 宋大兴有些尴尬,显得心慌意乱。 苏庆节眉头微微一蹙,走上前从宋大兴手里接过手弩,扫了一眼道:“这是破邪弩。” “什么破邪弩?” “该你知道的事情,自会让你知道,否则休要打听。” “喏!” 苏庆节转身,对陈敏道:“陈君,之前苏大为曾跟过你,你认得这具手弩吗?” 陈敏眉毛一挑,笑道:“不认得。” “是吗?” “阿弥的确是有一具手弩,但不是这个式样。” 苏庆节凝视陈敏,片刻后又看向了宋大兴道:“那你呢?苏大为的手弩,能确定吗?” “这个……” 宋大兴很想说,他觉得像。 但是,他觉察到有一双阴冷的目光正盯着他,让他心里顿时一哆嗦。 陈敏在长安县,虽然不是不良帅,但确是长安县第一猛士。他在不良人之中的地位很高,如果得罪了陈敏,他宋大兴日后就别想有好果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丢了性命。 苏庆节冷笑一声,没有再追问下去。 他手指放进口中,打了一个唿哨。 就见一头白头犼飞奔而来,在苏庆节身前停下。 “白头是当年李卫公征召家父时,赠与家父的礼物。它是一头诡异,能生裂虎豹,力大无穷,且刀枪不入。当然,它还有很多神通。其中一种神通就是比狗还要敏锐的鼻子。当初家父随李卫公征讨东突厥,就是靠它找到敌踪。我不管这具破邪弩是不是苏大为的,只要白头锁定了他的气息,哪怕上天遁地也休想逃走。” 白头犼发出一声低吼,似乎是在回应苏庆节的话。 “去,给我把它找出来。” 苏庆节说完,一拍白头犼的脑袋。 就见白头犼腾空跃起,唰的一下子,就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之中。 陈敏和周良的脸色有些难看,而苏庆节则嘴角一撇,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苏大为在通善坊中转了个遍。 特别是几家医馆,他远远的观察了一下,可以确定狄仁杰并没有来。 这也说明,狄仁杰和明空如今,很可能不在通善坊。 那就只能等他们来找了! 苏大为搔搔头,感觉很无奈。 看样子,应该是明空出了大麻烦,以至于狄仁杰乱了方寸,还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但愿得他能尽快冷静下来。 若不然,苏大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如果黑三郎在就好了! 苏大为有些累了,于是在路边的一个摊子里坐下。 要了些酒水,他自斟自饮,同时思索着寻找狄仁杰和明空的办法。 就在这时,他听到一阵吵闹声。 摊子的掌柜大声吼道:“哪儿来的乞丐,走开,给我走开,别挡了我的生意。” 苏大为顺着声音看去,顿时一愣。 在摊子前,站着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 摊子的掌柜正不停推搡她,可是她却没有动,而是看着苏大为,眼中流露出欣喜。 这,不是聂苏吗? “贼你妈,你是聋了不成?赶快给我滚开。” 小乞丐一动不动,热闹了掌柜,一把将她推到。 “你干什么?” 苏大为忙走过去,拦住了掌柜。 “客官,这小乞丐赖在这里不走,我这不是担心坏了客官的胃口嘛。” “她不走,你也不能打她啊。” 苏大为蹙眉,推开了掌柜,转身走到聂苏的面前,蹲下身子轻声道:“你没事吧。” 聂苏看着他,轻声道:“找到你了!” 苏大为的脸色,一变。 为了方便在外面走动,苏大为专门变了模样。 做了几个月的不良人,他学了很多江湖手段,易容术就是其中之一。 后来他开灵,掌握了调动元炁的手段。再结合此前学会的易容术,不需要任何工具,就能改换样貌。可是这小丫头竟然认出了他,让苏大为心里面有些惊讶。 牵着聂苏的手,他把聂苏拽起来。 “跟我走吧。” “嗯。” 聂苏很乖巧的点点头,任由苏大为牵着,离开了摊子。 看着两人背影,那摊子的掌柜突然啐了一口唾沫,“晦气!” 在这位掌柜的眼里,苏大为就是一个变态。 可惜,苏大为并没有留意,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聂苏的身上。 买了些吃食,两人就坐在河堤上。 河面上的风很轻柔,太阳照在身上,有点毒,但并不是很难受。 “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不知道,只是觉得能找到你,所以就来了。” 聂苏吃了一口饼子,喝了一口浆果汁,脏兮兮的小脸上露出灿烂笑容,那双明媚的大眼睛,也笑成了弯月。 “直觉?” “嗯,大概吧。” 聂苏说:“其实从小我就是这样,当有危险发生的时候,我会提前预感到。同样,如果我想一个人的话,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总能找得到。我娘说,这是老天爷给我的天赋。她还说,这种能力一定不能告诉别人,否则我就会有危险。” 是啊,肯定会有危险。 如果苏大为心怀恶念的话,聂苏怕已经死了。 “所以,你就找到了我?” “嗯。” “为什么要找我?” “我也不知道,只是想找你。” 苏大为不由得笑了,伸手揉了揉聂苏的脑袋。 “你娘呢?” “走了!” “对不起。” “哦,你别误会,我娘没死,只是……” “只是什么?” “去年底,她说要去泉州,就把我送到了灵宝寺,之后就一直没有消息。” “灵宝寺?” 苏大为心里顿时一惊,道:“你之前在灵宝寺出家吗?” “嗯,是修行,在那里做小沙弥。” “那你怎么跑出来了?还变成了这模样?” 聂苏沉默了,低着头没有回答。 苏大为揉了揉她的头,轻声道:“要是不想说,那就不要说了。” “不是不想说,而是……”聂苏突然压低声音,轻声道:“你听说过前些日子,灵宝寺杀人案吗?” 苏大为心里一动,点头道:“当然听说过。” “其实,明空法师不是凶手。” “哦?” “杀死明慧法师的人,是明真法师。” 苏大为眸光一闪,又问道:“你怎么知道?” “案发之后,我有一次路过明真法师房间的时候,听到法师屋里有一个男人的声音。 明真法师说,让那个男人把一个什么枕头给她,她又大用处。还让那个男人一定要杀死明空法师。那个男人说,他已经下令处死明空法师了,让明真法师办好他交代的事情……当时不知怎地,明真法师就发现了我,然后我就跑出了灵宝寺。” “枕头?男人?” 苏大为闭上眼睛,思忖片刻后突然道:“是不是玉枕?” “对,就是玉枕!” 苏大为这心里万分惊讶,玉枕? 之前魏山为玉枕案丧命,之后狄仁杰找到了玉枕,却没有再追查下去。 当时狄仁杰只说,玉枕案牵扯很深。没想到……这幕后的黑手,居然就是明真法师。 “那个男人什么样子?” “我没有看到,只听明真法师叫他什么‘王’。” “吴王?” “对,就是吴王。” 聂苏小脑袋好像小鸡啄米一样的点着,好奇看着苏大为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呢?” 苏大为笑了笑,又揉了揉她的头。 抬头看了看天色,已经不早了。 “要和我一起走吗?” “嗯。” “你不怕我?” 聂苏笑得很灿烂,道:“你是好人。” 苏大为不禁哑然失笑,拍了拍聂苏的脑袋,站起身来。 没想到,居然被发了好人卡。我是好人吗?也许是吧……不过在官家眼里,怕并非如此吧。 他转身准备离开,却感觉到聂苏扯了他一下。 低头看,就见聂苏伸出了小手,正看着他。 苏大为笑了,牵着聂苏的小手,踏着落日的余晖,走向了芙蓉巷。 “聂苏,跟着我会有危险,你怕不怕?” “不怕!” “为什么?” “不知道,反正就是不怕。” “那你为什么要躲在地窖里呢?” “明真法师有一个手下,很厉害……他会变成乌鸦,好几次差点就找到我。好在我提前预知到了危险,所以才逃了出来。后来我发现,只要我屏住呼吸的时候,他就不会出现。” “屏住呼吸?” “嗯!” 苏大为这才留意到,聂苏哪怕是再和他说话的时候,都没有呼吸。 但她…… ”胎息吗?“ ”我不知道,是我娘教我的,说是可以保护自己。“ 苏大为发现,聂苏的身世不一般。 胎息术是一种极其高明的吐纳术,绵绵若存,似有还无。一般而言,道士多喜欢以这种吐纳呼吸术作为修炼的根本。不过,这种呼吸术太高明了,只有一些大的祖庭才会拥有。一般小门小派,别说修炼,怕是连听都没有听说过这种方法。 以李家的底蕴,得石鲸传承,也没有胎息术。 没想到,这小丫头竟然有如此高明的吐纳术,如果被人知道了,绝对惹来杀身之祸。 这个丫头,来头怕是不小啊! 第六十七章 狮子来袭 夜幕,再次降临。 芙蓉巷里,冷冷清清。 聂苏已经睡着了,她躺在被褥上,一张小脸洗的很干净,睡得也很香甜。 苏大为则坐在火堆旁,看着水壶里的水烧开、沸腾。水汽弥漫,让干燥的地窖里多了几分湿润。他倒了一碗水,捧着水碗,看着熟睡的聂苏,思绪已经飘飞。 小丫头翻了个身,把身上的被子踹开。 这也是个睡觉不老实的丫头! 苏大为忍不住笑了,但并没有过去为她盖上被子。 这天气不冷,地窖里还生着火,说实话有点热。盖着被子睡觉,的确是不舒服。 这小丫头睡觉的时候也保持着胎息吐纳术。 看得出来,她这胎息术的造诣不浅。 普通人在清醒的时候,可以使用胎息吐纳术。 可睡着了,想要保持胎息并不容易。这也说明,聂苏的胎息吐纳术已经融入进了骨子里。她吃饭睡觉都能以胎息术进行吐纳,几乎可以算作是二十四小时修炼。 哪怕道士,也难以达到她这样的水准。 李大勇到时候胎息术,不过据他说,也无法做到这一点。 这可真是一个厉害的小丫头。 而可笑的是,她自己并不清楚这胎息术有多厉害,她的那种天赋,又有多吓人。 喝了一口水,苏大为收回了目光。 他起身,轻手轻脚走出了地窖,顺着楼梯上了二楼。 狄仁杰没有回来,小玉也不见踪影,更不要说身中诡术的明空,同样是音讯全无。 按道理说,狄仁杰至少该让小玉回来一趟。 如果说昨晚他离开是一个仓促的决定,那么现在,他应该已经冷静下来。 除非…… 他们出事了! 但就算是他们出事,以小玉的本领,脱身不成问题,一定会跑回来寻找苏大为才是。当初,明空在灵宝寺出事,小玉就跑到了苏大为的家。这也说明黑猫是认可苏大为的。但现在它也不见踪影,除非是黑猫也出事了?若如此,到能解释的通顺。 可黑猫,不是一般的猫,那是诡异啊! 诡异也分三六九等。 有的是靠本能行动,有的则开了灵,有着非凡的神通。 按照李客师说的九品三十六等诡异,黑猫至少也是正四品诡异的存在。 能让黑猫出事,那对手一定不简单,有可能是异人?如果是异人,倒也说的通顺。 苏大为觉得,如果是明真出手,黑猫真的会有危险。 不过,昨夜明真在灵宝寺,不可能是她。 是那个吴王吗? 对了,吴王到底是哪个? 苏大为对李唐皇室成员并不是很清楚。 但如果聂苏说的吴王,就是那个在左右宗正寺处死明空的吴王,其身份地位可想而知。 他曾保证,会杀死明空。 会不会是他派人追杀狄仁杰他们? 如果是吴王的话,他身边有异人跟随,似乎也能说得通。 李客师说过,不要以为异人有神通,就一定能过得好。事实上,很多异人除了神通之外,并没有什么生存技能。能够进入太史局的异人毕竟是少数。毕竟,太史局作为朝廷的最后一道屏障,对异人的要求非常严格。想要进入太史局,首先要看你的身世。唯有身世清白者,才有资格进入太史局,否则能力再强也不可以。 于是,很多有能力,却没有出身的异人,要么为非作歹,要么就寄身高门贵胄做门客。 苏大为想到这里,不禁微微蹙起眉头。 他走到窗前,向窗外看去。 只见窗外,夜色正浓。 漆黑的夜幕下,整个通善坊都显得格外冷清。 如果狄仁杰他们遇到了异人,那可真就是麻烦了! 吴王对明空绝不会手下留情,如果明空死了的话……未来的女皇,岂不是要没了? 难道说,我穿越的这个大唐,和历史上的大唐并不一样? 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里有异人,有道士,有诡异,谁又能保证,武则天还会成为女皇? 如果武则天没了,也就代表着苏大为的投机失败。 他倒是不在乎自己,此时此刻,他最想念的是远在昆明池的柳娘子,不知娘现在还好吗? 深深吸了一口气,苏大为的心情有些复杂。 “谁?” “哥哥,是我?” 苏大为扭头看去,就见聂苏光着小脚丫,怯生生走上楼。 “怎么醒了?” “睡不着。” 聂苏走到了苏大为的身边,伸出小手,轻轻握住了苏大为的手,“哥哥,聂苏害怕。” “害怕?害怕什么!” “不知道,就是害怕。” 聂苏的眼圈红了,似乎有泪光闪烁。 苏大为心里一动,忙蹲下身来,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道:“聂苏不怕,告诉哥哥,你害怕什么?” “聂苏也不知道,就是害怕。 之前,那个乌鸦怪每次要找到我的时候,我就会有这样的感觉。哥哥,是不是乌鸦怪来了?” 苏大为笑了笑,把聂苏抱在怀里。 “有哥哥在,乌鸦怪敢出现,哥哥就打死他。” 聂苏口中的乌鸦怪,应该就是明真的侍鬼。 说实话,苏大为还真不怕那劳什子乌鸦怪。 只是聂苏的这种预感,如果是真的话,那简直是太神奇了。 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天赋?她的娘亲又是什么人?竟舍得把亲生女儿丢在灵宝寺? 苏大为有点想不通。 “哥哥,它来了!” 苏大为抱着聂苏往楼下走,走到一半的时候,聂苏突然贴着他的耳朵说道。 “什么来了?” 苏大为一愣。 也就是在他这一愣的刹那,就听蓬的一声巨响,楼上的窗户被撞开,一个黑影就到了楼梯口。那黑影落地后,发出一声低吼,前爪有雷电光芒闪动,唰的就扑下来。 “该死!” 苏大为左臂一振,手上就出现了一个圆盾。 他也不回头,挥动手臂就砸了过去。就听蓬的一声,苏大为腾身而起,从楼梯上飘落在地。而那黑影则在空中打了个滚,落地之后一声咆哮,再次扑了过来。 它的咆哮声里,充斥着兴奋之情。 苏大为双脚落地后,闪身刚想要把聂苏放下来,就听房门蓬的一声被撞开。 黑影已经扑到了近前,那是一头身长一米多,白头灰背的猛兽。 它双爪带着电光,狠狠就拍击在了盾牌上。这一次,它的力量更加凶猛。盾牌上闪过一抹玉色,瞬间吞噬了电光。苏大为反手就砸在了它身上,猛兽立刻被砸飞了出去。 “白头,回来。” 门口,出现了一个少年。 他身穿锦袍,个头比苏大为要矮一些,但看上去更加壮实。 少年的年纪和苏大为相仿,肤色略黑,长的也十分英武。他手持一口七尺大刀,二话不说,上前一个玉带缠腰,刀光闪闪,一抹刀芒飞出,狠狠劈向苏大为。 他这一出手,苏大为就无法再去追击猛兽,忙用盾牌封挡。 蓬! 大刀砍在盾牌上,苏大为借势腾身跃起,又跳到了楼梯之上。 “白头,你没事吧。” 少年大声问道,就见那头猛兽在地上打了个滚就站起来,用力甩了甩头,似乎有点晕。 苏大为不由得变了脸色。 刚才他那一盾,少说也有千斤之力。 哪怕是钢板,他也有信心砸断。可是这野兽,居然只是有点晕? 这时候,十几个甲士也冲进了屋里。 他们手持火把,把漆黑的房间照的通亮。 苏大为这才看清楚那头野兽的模样,脱口而出道:“平头哥?” 没错,白头的模样,几乎和后世的非洲平头哥蜜獾一模一样。 听到苏大为的叫声,白头立刻变得兴奋了。 也不晕了,只发出一声声低吼,前爪的电光更盛。 “白头别急,他跑不了。” 少年喝止了白头,看着苏大为厉声道:“你就是苏大为吗?” “我是。” “那就好,免得找错了人。” 少年踏步向前,道:“也让你死个明白,我叫苏庆节,左卫中郎将之子。我今天来,是要找你替我二姐报仇的。” “你二姐?什么人?” 少年勃然大怒,厉声道:“你劫狱纵火,重伤我二姐,还问我?” 他姓苏,劫狱纵火…… “你二姐是苏典事?” “你想起来就好!” 苏庆节怒喝一声,踏步轮刀就劈向苏大为。 “慢着,你是不是误会了?我没有伤你二姐啊。” 苏大为知道了苏庆节的来历,有些为难了。 苏庆芳当初帮了他大忙,还为此使了苦肉计。如今她兄弟前来报仇,苏大为又怎可能动手。他举盾相迎,一边抵挡,一边大声道:“苏兄弟,我真的没有伤苏姑娘。” “我二姐现在还昏迷不醒,你居然说不是你?” 苏大为越是解释,苏庆节就越是恼怒。 手中大刀刷刷刷,如同一片片雪花般上下翻飞。 他刀法很精妙,且十分凶狠。 看得出来,他这刀法走的也是大开大阖的路数,和天策八法有些相似,但又有很大不同。 苏大为怀里还抱着聂苏,只能一只手抵挡。 好在,他手里的这面盾牌,可以消除苏庆节刀上的大部分力道。 虽然左支右挡有些狼狈,但苏庆节想要伤到他,也不太可能。两人眨眼间,就打了十几个回合。一旁观战的平头哥,越来越兴奋,终于按耐不住,嗷的一声就扑上来。 此时,苏大为和苏庆节已经打上了楼。 平头哥冲上来之后,立刻就扭转了局势。 只见它双爪释放出一道道蓝色的电流,身形如鬼魅一般,一次次向苏大为发起攻击。 电流,充斥在楼上。 可苏庆节竟然毫无感觉,反而在电流的刺激下,刀势越来越凶猛,将苏大为笼罩在一片充斥着电流的刀光之中…… 第六十八章 走开! 芙蓉巷丁字房,二楼。 电光闪闪,隐隐有雷声轰鸣。 平头哥,不,是白头犼周身银蛇流转,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二楼已经被雷电所充斥,并开始向楼下扩张。站在楼下观战的家将,也纷纷退出去,一个个紧张无比。 雷鸣电闪中,苏庆节恍若雷神。 他手中的那口大刀,也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制成,竟能挑动银蛇乱舞。 原本就凶猛的电流在大刀的引领下,变得越来越狂躁,越来越凶猛。 苏大为狼狈不堪,脚踩九宫,在一条条,一道道银蛇中腾挪闪躲。他一只手抱着聂苏,让她蜷在怀里。这样一来,他可以用身体为她阻挡飞来的一条条银蛇。 电流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电击的焦痕。 不过,苏大为并不吃力,那些雷电打在他的身上,其实对他的影响并不是很大。 所谓雷电,其实就是调动元炁所产生的变化。 其他人会怎样?苏大为并不清楚。但这些雷电打在他的身上,虽留下了伤痕,但实际上,却被他吸收殆尽。盾牌护着聂苏,他不停闪躲。这恐怕是他这辈子打得最难受的一战,因为对手是苏庆节,苏庆芳的弟弟,让他无法进行还击。 “苏郎君,我承认我劫狱,就走了明空法师。 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绝对没有伤害苏典事。你听清楚了,杀害明慧法师的凶手是灵宝寺的明真法师。同时,她也是一个异人,对明空法师使了诡术。昨夜我去灵宝寺,就是想查明情况,没想到中了她的埋伏……她似乎与吴王有勾结,如今明空法师已去向不明,很可能遇到了麻烦。明真向吴王讨要一方玉枕,就是之前长安县玉枕案的那方玉枕,你可以找裴县君证明此事,我绝对没有说谎。” 苏大为左支右挡,同时努力做出解释。 一个不小心,白头犼从身侧袭来,利爪在他身上留下了三道血淋淋的伤口。 “苏郎君,我不想伤害你,莫要逼我。” “死到临头,还敢嘴硬?” 苏庆节怒吼一声,手中大刀高举。 刹那间,充斥在楼上的电流迅速向刀头汇聚,眨眼间就化作一团雷光,凶狠劈向苏大为。 “雷行三千!” 轰隆隆,小楼里的雷电顿时躁动起来。 雷光闪闪,化作三千银蛇飞舞,从四面八方扑向苏大为。 苏大为见状,暗道一声不好。 他倒是不惧雷电,可怀里的聂苏…… 苏大为一咬牙,转身背对苏庆节,同时用盾牌护住了聂苏的身体。 一道道银蛇,轰击在苏大为的背上,把他的衣服撕成了碎片,整个后背都血肉模糊。 白头犼见状,立刻扑过来。 它张开利口,两只爪子电光流转。 这时候,苏大为已经被电的全身都麻了,根本无法闪躲。 聂苏在他的怀里,正好看见白头犼张牙舞爪的扑来,突然尖叫一声道:“走开!” 那尖叫声,令苏庆节头脑一下子清醒了。 而平头哥则一声哀鸣,扑通就摔在了地上,身上的电流迅速消失。 怎么回事? 苏大为愣了一下,旋即就反应过来。 他大吼一声道:“聂苏,抱紧我。” 脚下紧跑几步,蓬的一声撞在窗户上。 本就被白头犼撞破的窗户,四分五裂。苏大为冲出小楼,施展鲸吞术,调动元炁。 唰,苏大为在半空中消失了。 再出现的时候,已经到了芙蓉巷的巷口处。 守在外面的家将和甲士见状,忙大声道:“休走了贼人,给我抓住他们。” 只是没等他们行动,就见苏大为腾身而起,在半空中消失不见,旋即就出现在远处的房顶上。 月光,清冷。 苏大为的身影在屋顶上不断跃动,忽而消失,忽而出现,越来越远。 “追!” 家将大喝一声,就冲出了芙蓉巷。 只是,当他们才跑出芙蓉巷,迎面就见一队金吾卫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夜禁时分,竟敢聚众械斗,还不束手就擒。” 苏庆节这时候也跑了过来,见状连忙上前道:“在下左卫中郎将之子苏庆节,奉长安县县令裴行俭之命,前来捉拿犯人。” “长安县?” 为首的金吾卫队长道:“这里是万年县,可有万年县夜禁令牌?” “啥?” 苏庆节顿时懵了! 不都是长安城,还要分的这么清楚吗? 金吾卫队长见状,厉声道:“那就是没有夜禁令牌喽,给我抓起来。” 金吾卫隶属卫尉,维护长安治安,权力极大。 而苏府家将,也都是从战场上下来的骄兵悍将,也不是善茬子。 苏庆节外表看去俊美,可骨子里却极其暴躁,又岂能容忍一个金吾卫过来抓他? “我看哪个敢动手。” 刚才和苏大为交手,打得虎头蛇尾,让他很不爽快。 苏庆节单手持刀,嗡的一声在空中划出了一个半圆,怒视那金吾卫队长,毫无惧色。 那金吾卫队长,更生气了。 “怎么,尔等还敢反抗吗?” 说着话,他抬手就摘下一杆丈八蛇矛,作势就要冲过去。 “尉迟少君,尉迟少君,且慢动手。” 就在双方一触即发之时,从通善坊的十字街方向,跑来一群人。 “尉迟少君息怒,苏少君是来帮我们的,是我疏忽了,忘记给他令牌,还请少君息怒。” 为首之人,正是万年县不良帅,马大惟。 他带着人冲到了两队人马之间,先是拦住了苏庆节,然后走到那队长面前。 “少国公,今天怎么你来巡街?” 那队长的脸色有所缓和,勒住马道:“马大惟,你做什么?” “少国公息怒,都是自己人。 苏少君年少气盛,你也别放在心上。好歹你们两家大人也都是旧识,打起来的话,岂不是两家大人面子难看?而且传扬出去,不管是你抓了苏少君,还是苏少君和你动手,都要被人笑话不是?都是为朝廷办事,少国公包涵则个,包涵则个。” 队长眉头一蹙,点了点头,没有再吭声。 马大惟又转身到了苏庆节面前,道:“少君,是我来的晚了,耽搁了少君的大事。” “你是……” 苏庆节疑惑看着眼前这个白发老头,有些糊涂。 马大惟忙给他使了一个眼色,压低声音道:“少君,我知道你有苏中郎为你撑腰,可也不要给苏中郎惹祸。那边那位,是卫尉金吾卫校尉,鄂国公之子,来头不小。” 鄂国公之子? 尉迟恭! 苏庆节立刻冷静下来。 他爹虽然是中郎将,可对面这位的老子,更加厉害,右武侯大将军,鄂国公尉迟恭。 那是一名元从老臣,曾救过先帝,后来还跟随先帝发动了玄武门之变,位列凌烟阁。太宗皇帝驾崩之后,尉迟恭就变得低调很多,深居简出,也不怎么出声。 可谁都知道,那是一头老虎。 太宗皇帝一朝,有两头老虎。 一个尉迟恭,一个程咬金,都属于那种混不吝的主儿。 哪怕太宗皇帝在世的时候,也要让他们三分。如今太宗皇帝驾崩,太子虽然登基做了皇帝,可是见到这两位,也十分敬重。这要是闹起来,事情可就变大了。 “他要抓我,我岂能束手就擒?” “不会的,不会的,待会儿少君别说话,看我眼色行事。” 马大惟见苏庆节已经安抚住了,于是又回到了那位尉迟校尉的跟前。 也不知道他和尉迟校尉说了些什么,那尉迟校尉犹豫一下,旋即就点了点头。 “你叫苏庆节?” “正是。” “有种!”尉迟校尉上前道:“记住,我叫尉迟宝琳。 今天的事情,我不和你计较,但公事上不计较,咱们私下里,还是要算清楚这笔帐。三天后,我在昆明池等你。咱俩一对一,你要是能打赢我,这事情才算完。 敢不敢来!” 苏庆节那受得了这种激将,立刻道:“三天后,昆明池,不见不散。” “好,谁要是不来,谁就是瓜怂。” “一言为定。” 尉迟宝琳瞪了苏庆节一眼,转身上马,带着金吾卫离去。 苏庆节则目视他的背影,突然啐了一口唾沫,低声骂道:“神气什么?三天后老子揍得你连你爹都不认得。” 他朝马大惟拱手一揖道:“多谢马帅相助。” 马大惟却一摆手,爽朗笑道:“少君客气了,什么相助不相助,是你帮我们才是。” 花花轿子得有人抬。 马大惟的话,让苏庆节顿时心生好感。 “少君,人抓到了?” 苏庆节显得有些尴尬,气呼呼道:“刚才如果不是那尉迟小黑,我就抓到了。” “少君也别怪罪尉迟校尉,规矩就是规矩。 长安夜禁,那是从高祖皇帝就定下的规矩,连太宗皇帝在世的时候,也不能犯禁。少君还是年轻啊,少了几分历练。如果能早些通知我们,就不会有这些麻烦。” “通知你们,就可以夜行长安?” “开玩笑,不良人办事,哪管什么夜禁不夜禁呢?” 马大惟一听,顿时来了精神,“不是我吹牛,我们不良人办案,才不会管你万年县还是长安县。前些日子,我们就在长安县抓捕了两个江洋大盗,并当场斩杀。 嘿嘿,谁敢说个不字? 少君,你们大人物要讲规矩,可我们是小人物,哪有什么规矩可讲!” 苏庆节听了,眸光一闪,看着马大惟和他身后的人,若有所思…… 第六十九章 吴王 长安的里坊规划整齐,制度严密。 以贯通南北的朱雀大街为中轴,分长安、万年两县,也可以称之为东西两区。 平康坊,就位于东区第三街第五坊。 它东邻东市,北与崇仁坊隔春明大道相峙,南邻宣阳坊。这三个里坊,都是‘耍闹坊曲’,也是长安城里夜生活最为丰富的地方。再加上因为尚书省官署就位于皇城东,所以附近的里坊,特指这三个里坊,也就成为举子、选人和驻京官员以及进京人员的聚集地。 有《开元天宝遗事》一书记载:昼夜喧呼,灯火不绝,京中诸坊,莫之与比。书中还说,平康坊北里,乃女妓所居之地,京都侠少萃集于此……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这平康坊其实就是大唐时期,长安城的红·灯·区。 既然是红·灯·区,自然免不了鱼龙混杂,藏污纳垢。 时,已三更二点,快到了承天门街鼓敲响的时辰。 一夜喧呼的平康坊,渐渐归于沉寂。 里坊街道上,行人稀少。 临街的那些酒楼欢场,也都变得冷清许多。 彻夜狂欢后的人们,都疲惫了。或是孑然一人,或是成双成对,都已进入梦想。 巡街的武侯,懒洋洋巡视一遍后,就返回武侯铺里。 这时候,平康坊彻底平静下来。 北里曲巷,弥漫着浓浓的脂粉味道。 一个偏僻的后巷里,苏大为怀抱聂苏,躲在一间柴房之中。 这间柴房是一家乐坊所有,但因为位置偏僻,又是三更半夜时分,所以冷冷清清。 聂苏蜷在苏大为的怀里,昏迷不醒。 先前芙蓉巷那一战,由于白头犼突然失去控制,停止了攻击,才使得苏大为找到了机会突围。说实话,他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只记得当时聂苏喊了一声‘走开’,那头诡异就一下子怂了。不过在那之后,聂苏就昏了过去,一直到现在也没有清醒。 后背,火辣辣的疼。 雷电虽然无法对苏大为造成太大伤害,可是这皮肉之伤,也十分难受。 好在,只是皮肉之伤。 苏大为对自己的伤并不在意,他更在意的是,聂苏的情况。 小丫头的气息很平稳,只是昏了过去。 现在想来,可能是与她的神通有关。至于是什么神通?苏大为也不是太清楚。 按照李客师的说法,天底下神通十万八千种,因人而异,哪怕是太史局也没有那么详细的记载。不过,如果按照大类来分,小丫头的神通应该属于精神方面。 精神攻击? 回想一下,似乎有点相似。 这小丫头的身上,可是藏着不少秘密。 苏大为的手指,轻轻拂过了聂苏的脸颊,然后把她轻轻放在了身边。 他闭上眼,施展鲸吞术,调动天地元炁,开始疗伤。 那无形的元炁从四面八方向他汇聚,而后自他的伤口渗入,修复着他的身体。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仿佛在那一刹那,身体融入了天地之中。 苏大为也不知道用了多久,一阵街鼓声,把他从静坐中唤醒。 小丫头,已经醒了。 她看上去有些憔悴,精神也有些萎靡,却仍睁大眼睛,为苏大为警戒。 “聂苏,你没事了?” “嗯。” 聂苏说完,肚子里突然咕噜响了一声,小脸顿时通红。 “肚子饿了?” “嗯。” 苏大为轻轻揉了一下聂苏的头,站起身,做了一个拉伸的动作。 刹那间,四肢百骸传来一连串的轻响。 背上的伤,好了大半,痒痒的,似乎已经结疤了。 只是他现在几乎是光着膀子,身上的衣袍在之前的战斗中,几乎彻底被毁掉。 “贼你妈,苏庆节你等着。” 苏大为忍不住咬牙切齿,轻声骂了一句。 昨晚,他一来要保护聂苏,二来因为苏庆芳的关系,不忍对苏庆节下手。 可这小子出手太狠了! 若非他和苏庆节的神通相近,属于同宗同源,说不定真的会出大问题。 慢着,苏庆节也是异人? 苏大为有点后知后觉,这时候才想到了这件事情。 因为据他所知,苏定方可不是什么异人。 他是实打实的名将,但也是一个普通人,只是天赋超过普通人而已。 没想到,大名鼎鼎的苏定方,居然有一个异人的儿子,的确是有些出乎苏大为的预料。 苏庆节是异人! 那么其他元勋之子,又是什么情况? 怪不得李客师说,长安城里水深得很。 现在想想,还真是如此。 “走,咱们去找吃的。” 聂苏立刻点头,明亮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期待。 嗯,鉴定完毕,这是个小吃货! 苏大为心情开朗了很多,拍了拍她的头,轻声道:“在这里等一下,我去去就来。” “哥哥,要去哪里?” “哦,我去找件衣服,顺便弄点钱。” “聂苏有钱。” 聂苏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钱袋,就塞到了苏大为的手里。 她不拿出这个钱袋还好,苏大为看到这个钱袋,先愣了一下,然后用复杂的目光看着聂苏。 “聂苏,答应哥哥,以后不许偷钱。” 聂苏愣住了,疑惑看着苏大为。 “如果没有钱了,就告诉我,哥哥会想办法。” 聂苏想了想,点点头,表示懂了。 这钱袋,正是苏大为的钱袋,钱袋上有一个象鼻子图案的刺绣,旁边还有一个苏字。 这是柳娘子专门缝上去的,那个象鼻子,据说是根据苏三郎,也就是苏大为的爹第一次出使天竺时,带回的衣服白象图设计。当时柳娘子还笑着说,将来如果苏三郎发达了,这头白象就是苏家的标记。只是没多久,苏三郎第二次出使天竺,一去再无音讯。 苏大为想起来了,劫狱那天,他在西市被人偷了钱袋。 看样子,那个小贼就是聂苏。 不过他不会说出来,只是轻声的教训了聂苏两句。 苏大为走了,聂苏一个人孤零零坐在柴房里。 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她下意识拔出匕首,警惕向四周看去。 屋外,一抹晨光照进柴房。 静悄悄的,没有人,也没有半点声息。 可是聂苏的心里却越来越恐惧,她慢慢向后退,忽听得蓬的一声轻响,柴房的角落里出现了一团黑雾。一个身穿黑衣的侍鬼从黑雾中走出来,冲聂苏露出狞笑。 他唰的拔出刀,向聂苏逼近。 聂苏双手紧握匕首,颤声道:“你别过来,我哥哥马上就会回来。” 只是那侍鬼却浑不在意,手中横刀举起,呼的一下子就扑向了聂苏。 吓得聂苏,啊的一声尖叫。 小小的身子在不停颤抖,闭着眼,双手拼命挥舞匕首,大声道:“你别过来,别过来。” 她挥舞了半天,却没有动静。 慢慢睁开眼,就见眼前的地上,有一张燃烧的符纸。 一只大手按在了她的脑袋上,聂苏先是心里一紧,旋即耳边响起了苏大为的声音,“聂苏,别怕,哥哥在这里。” 聂苏顺着声音看去,就见苏大为一身青衫,站在她的身后。 “哥哥!” 她惊喜的喊叫一声,就扑进了苏大为的怀里,“刚才,吓死我了。” “没事了,我说过,他要是敢来,我就把他打成肉酱。” 苏大为说着,蹲下身子,把聂苏抱起来。 “咱们走,找东西吃。” 在苏大为的怀里,聂苏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她用力点头,露出灿烂笑容道:“嗯,聂苏饿了!” 屋外,天边已亮起了鱼肚白。 伴随着夏季到来,天也亮的越来越早。 苏大为抱着聂苏,纵身跳出了围墙,沿着小巷走了出来。 “聂苏,你不是有胎息术吗?那只乌鸦怎么就找到你了?” “我不知道,刚才我的胎息术,好像停止运转了。” “停止运转?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好像醒过来之后就是如此。” “那你怎么不运转胎息术呢?” “我不知道怎么用啊。” 苏大为疑惑看着聂苏,有些不太明白。 聂苏道:“我也不知道上次怎么就运转了胎息术,当时那只乌鸦一直跟着我,我心里害怕,于是就屏住了呼吸。后来我发现,即便是我不呼吸,也不会有任何事情。” 这,好像不是道家修炼所用的胎息术,更像是一种天赋神通。 所以,这就是胎息,而非道术。 “哥哥,你要不要学啊。” “学什么?” “就是胎息啊。” “怎么学?” “你憋着不要呼吸。” “就这样?” “嗯。” 苏大为将信将疑,按照聂苏所言,屏住了呼吸。 可惜,他不是聂苏。憋了一阵子,他就顶不住了,重新放开呼吸道:“没有用啊。” “哥哥真笨,我就可以。” 聂苏说着话,就屏住了呼吸。 一开始,她看上去还正常,而且憋气的时间,也确实比普通人要长。但也仅止如此,过了一会儿,就见她小脸憋得通红,终于忍不住,放开呼吸,大口喘气。 苏大为还以为她的胎息术果真如此修炼。 可是看到她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他大概明白了聂苏的胎息是怎么回事,这是一种天赋神通,却非可以随意使用。看情况,聂苏如果想要使用胎息,需要在一种极端的情绪刺激下,才能成功。 “哥哥不许笑!” 聂苏小脸通红,也不知是憋的,还是羞的。 苏大为道:“好好好,我不笑了……哈哈哈,对不起对不起,哥哥错了,再也不笑了。” 天光,大亮。 太阳很毒辣,照耀长安城。 出乎苏大为意料之外,长安表面上看去,很平静。 没有想象中的盘查,而且牛鬼蛇神也都销声匿迹,不见了踪影。 街市上很热闹,行人来来往往。 如果不是偶然间在街头看到了乔装打扮的马大惟,说不定苏大为真以为已天下太平。 连马大惟都出来了? 看样子,官府并不打算放弃。 外松内紧,也表明了官府的态度。 他们知道苏大为是不良人,对于那些普通的手段非常清楚,于是就出动了不良人。 如果说,之前官府把苏大为视为重犯的话,那么现在已升级为特级重犯。 看样子万年县是呆不久了,马大惟那老家伙老奸巨猾。如果继续留在这里,早晚会露出破绽。而且,狄仁杰和明空音讯全无,看样子是真的出了问题。说句心里话,此时的苏大为,其实慌得一比。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变成什么样子?女皇是否还能成为女皇?他现在要做的,就是隐藏自己,静观事态发展,寻找机会。 该怎么寻找? 苏大为心里也没有谱。 不过,他已经有了线索,那么事情就好办的多。 一个明真,一个吴王。 昨天晚上,苏大为已经把明真和吴王的事情告诉了苏庆节。 他不知道苏庆节能否听得进去,但只要他能听进去一句话,那么事情就好办的多。 盯明真,亦或者盯吴王。 苏大为必须要做出一个选择来。 他坐在酒楼上,拼着酒,看着酒楼下十字街上车来车往,陷入了沉思。 聂苏正和一个蹄膀做斗争,小脸上油乎乎的,十分可爱。 “哥哥,怎么不吃啊。” “哥哥不饿,聂苏慢慢吃。” 苏大为用布巾擦掉了聂苏脸上的油,笑着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目光再次落在窗外。 聂苏很听话,不再打搅苏大为。 如果苏庆节听进去了苏大为的话,那他一定会有动作。 他会选择谁呢? 明真,还是吴王? 在苏大为看来,苏庆节虽然是苏定方的儿子,却未必有胆子去盯吴王。他很可能会选择明真。因为相比之下,明真似乎更容易突破。哪怕明真是异人,苏庆节也是异人。异人对异人,再加上有平头哥的帮助,苏庆节对明真未必占下风。 而吴王,是李唐皇室,太宗之子,牵连甚广。 就算苏定方胆子再大,也不一定愿意去碰触吴王。 这样一来,苏庆节的目标也就变得清晰了…… 对,就是吴王! 苏大为深吸一口气,心里已暗自做出了判断。 对了,吴王……吴王叫什么名字来着? 苏大为眉头紧蹙,显得有些苦恼。 还有,他住在什么地方?苏大为并不清楚。 不过,这不重要,只要知道是吴王那就好办。他虽然不清楚,可他还有一个号称长安百晓生的兄弟,周良。周良一定知道吴王是谁,也一定清楚他住在哪里。 只是不清楚,周良现在可还好吗? 第七十章 南城县男 长安县,县衙。 裴行俭有点焦头烂额,万分疲惫坐在后宅书房里发呆。 长安县接连发生变故,先是灵宝寺杀人案,死了一个先帝身前的美人,而嫌疑人却是先帝身前的才人;紧跟着,在已经有证据证明嫌疑人清白的情况下,宗正寺却坚持要处死嫌疑人,让裴行俭颇感困惑。当然,他并没有反对宗正寺的决定。 说来说去,这都是皇室内部的事情。 从入仕的那一天起,他就恪守一个原则,不要掺和到皇室之中的是非。 至于宗正寺为什么要处死明空? 他并不在意,因为他从没有在意过一个过气才人的死活。 明空没有过气的话,自有皇帝决断;明空既然已经过气,那她的死活与他何干? 可是没想到在这之后,却引发出一连串的变故。 先是长安狱女牢被焚烧,左卫中郎将,也就是他恩师苏定方的女儿重伤。 虽然裴行俭不清楚苏庆芳怎么就成了内侍省掖庭局的典事,但他的态度很认真。 之后,灵宝寺再出案件。 先有聂苏失踪,后有德容失踪。 没等这两个案子有结果,有发生了弥勒大殿被毁,似有诡异出没。 案子呈报了太史局,原以为很快就会有结果。但紧跟着,苏庆节发现了苏大为的行踪。 双方在万年县的通善坊芙蓉巷发生激战,苏大为逃匿无踪。 苏庆节则被苏定方召回家里,好一顿训斥。 之后,苏庆节跑去昆明池和尉迟宝琳比武,虽大获全胜,但也受了一点轻伤…… 这一连串的事情,足以让裴行俭手忙脚乱。 他接连被上官斥责,回到县衙,依旧没有任何的消息。 这也让裴行俭有些头疼,不知道该如何进行下去。是继续追查?亦或者是不管不问? 就在他左右为难的时候,苏庆节却跑来告诉他,他怀疑灵宝寺的僧人明真是真凶,要求入灵宝寺进行调查。我的个小爷啊,那灵宝寺虽然是佛寺,却是皇家佛寺。 里面的僧人,也都是以先帝生前的嫔妃为主。 已经接连出事,这个时候再大张旗鼓去灵宝寺调查,那不是调查,是打皇室的脸。 而且这个时候,估计灵宝寺方面也不会同意他们入寺。 苏庆节还没有安抚下来,灵宝寺又传来消息:明真法师,失踪了! 我的个亲爷,这灵宝寺也太邪门了。 从明空明慧开始,到现在,已经有五个人出事。 “狮子,你可以去调查,但是绝不能惊扰了寺里贵人的修行?否则你爹都保不住你。” 苏庆节道:“大兄放心,我晓得轻重。” 你要真晓得轻重,就不会在昆明池打得尉迟宝琳满头包了。 也亏得是这几年鄂国公,老尉迟恭开始修身养性,没有出来提尉迟宝琳讨公道。否则的话,不仅是长安县衙这边鸡飞狗跳,怕就连苏定方那边,也是不得安生。 可如果不让他去,这小子说不定会偷偷摸摸跑去。 既然如此,那索性让他去看一下。 裴行俭还派了陈十一郎和周良两个人陪同。这两人,一个沉稳干练,一个机灵,至少能避免苏庆节惹是生非。即便如此,裴行俭还是提心吊胆,有点不放心。 “郎君,外面有人求见。” “谁?” 裴行俭正心烦意乱,所以说话也就没什么好口气。 “说是南城县男府上的人,请郎君过府一叙。” 南城县男? 裴行俭一愣,抬头看过去。 来报信的人,是他的心腹,王升。 “南城县男请我做什么?我与他似乎不认识啊。” 裴行俭之所以这种反应,也不是没有原因。 这南城县男,姓王,名叫王敬直。 听着,是不是有点陌生呢? 不过如果提起王敬直的父亲,那么在贞观年间绝对是大名鼎鼎。 王敬直的父亲,名叫王珪,字叔玠,太原人氏,南梁尚书令王僧辩的孙子,初唐四大名相之一。 隋开皇十三年,王珪入召秘书内省,授太常治礼郎。 唐建立之后,历任世子府谘议参军,太子中舍人,太子中允,是隐太子李建成心腹。后因杨文干事件被流放。李世民登基之后,王珪被再次召回长安,历任谏议大夫,黄门侍郎,侍中,礼部尚书,封永宁郡公。贞观十三年兵事,谥号为懿。 怎么样,是不是很牛逼? 不过还有更牛逼的。 王珪和太宗皇帝是亲家,太宗皇帝的第三个女儿南平公主,就是王珪的儿媳妇。 当时南平公主嫁到王家之后,王珪才不管你是不是公主,坚持要南平公职对他夫妇行公婆跪拜之礼。要知道,自五胡乱华以来,礼乐崩坏。李唐皇室虽名为五姓七大家陇西李氏族人,但身体里实际上流淌有胡人的血脉。李世民一直想要恢复礼乐,苦于找不到合适的人选。而王珪的坚持,让他看到了失传已久的礼法,也非常高兴。他不但没有责怪王珪,反而对王珪大加赞赏。也就是这以后,李唐皇室家的闺女出嫁,都要对公婆行跪拜之礼,并渐渐演变成了一种习俗。 王敬直,就是南平公主的夫君,也是王珪的小儿子。 不过,王敬直很倒霉。 他老爹王珪贞观十三年病逝,他在贞观十七年,因为太子李承乾造反的事情被牵连,不但流放岭南,与南平公主的婚姻也随之中断。太宗皇帝驾崩前,因念及王珪的贡献,加之王敬直此前的确无辜,于是就下旨赦免王敬直,让他返回长安。 王敬直回到长安后,恢复了爵位,也就是南城县男。 但,也仅止于此。 裴行俭考中明经的时候,王敬直还在岭南。 他成为长安县令之后,与王敬直也没有任何联系。 “去告诉来人,本县公务繁忙,多谢南城县男美意,过府一事改日再说吧。” “喏!” 王升转身往外走。 “慢着!” 就在他准备要出门的时候,裴行俭突然又唤住了他。 王敬直自从回京以来,深居简出,从不与人联络,也很少请人到他府上去做客。 突然间邀请自己过府一叙,又是何故? “有没有问清楚,请我过府有什么事情?” “哦,说是南城县男准备迎娶新妇,所以请郎君前去饮酒。” 不对! 王敬直迎娶新妇不足为奇。 他毕竟和南平公主已经离婚,且南平公主后来嫁给了刘玄意,并且在年初时病故身亡。 皇帝李治是个仁厚之人。 南平公主是他姐姐,所以南平公主活着的时候,王敬直当然不能结婚。 可现在,南平公主已经死了。想必也有南平公主临死前的托付,毕竟两人在离婚之前,夫妻关系很和睦。况且,王敬直是王珪之子,至今单身,终究不是好事。 所以,李治也就准许了王敬直再婚。 我和王敬直没什么交集,他迎娶新妇,与我也没有关系。 他是王珪之子,最终礼数。突然请我过府,是一种失礼的行为,他应该很清楚。 那么,他还要派人请我前去? 裴行俭的脑海中,骤然就闪过一个念头。 他对王升道:“敬直娶新,确是一桩好事,我不能不去祝贺。 把请帖放下,告诉来人,就说我会按时前去。对了,你再去买些礼物,我总不好空手前往。” “小人明白。” 王升说完,躬身离去。 裴行俭看着王升离去的背影,突然间眉头一蹙。 一种很怪异的感觉,自心头涌起。 他也不知道那怪异的感觉从何而来,只看着王升的背影,很不舒服。 王升可是从河东开始就跟随他左右的心腹,以前没有觉得,怎么今天会有这种感觉? 第七十一章 祝由术 天,将晚。 夕阳斜照,落日余晖把朱雀大街染成了红色。 承天门外的街鼓声已经敲响,远远看去,就见皇城宫门正在缓缓关闭。 街上行人的速度明显加快,一个个行色匆匆。 王敬直家住安仁坊,毗邻朱雀大街。如果从地理位置而言,这里已经属于万年县所治。 裴行俭这个长安县令,如今来到万年县,感觉上总有些不太自在。 不过,为了证明他心里的猜想,裴行俭还是决定走一趟安仁坊。 王敬直的住所位于安仁坊南闾,从位置而言,还算不错。宅院不大,分为两进。他这个南城县男现在是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虽有爵位,却不敢在临街开门。就连大门都是藏在曲巷之中。裴行俭来到王府的时候,府门紧闭,也没有看到什么人。 心里,又多了几分把握。 裴行俭命人上前,叩响了门扉。 他没有带王升来,是因为日间这心里有些疙瘩,一时间解不开。 按道理说,王升是他心腹,而且跟了他多年,不应该会因为一点小事就产生怀疑。 可裴行俭还是没有带他,而是安排他在安仁坊找一家客栈。 他是不可能夜宿王府,说不会会带来很多的麻烦。不过,估摸走的时候,安仁坊已经闭门了。裴行俭心里很清楚,虽然表面上看长安放松了警戒。可实际上,夜禁变得更加严格。这时候夜行长安,可不是一个好主意,还是在安仁坊早作安排吧。 王府大门,开了。 一个门子出来,和裴行俭下人交谈两句,忙把大门敞开。 “我家郎君吩咐,裴君前来,不必通禀。” 裴行俭心里一动,旋即道:“那有劳了。” 他命随从留在门房,跟着那下人直奔中堂。 王敬直这住处,的确是有些寒酸。 宅院面积不算小,可明眼人能看得出来,并没有精心布置,一切看上去都很简朴。 也难怪,王珪死了,南平公主也故去了。 王敬直虽然结束了流放,但实际情况并没有好转。 南平公主活着,还会暗中照顾他。可现在,南平公主已经没了,李治或许会念及南平公主的面子给予他一些关照,但那关照一定不会太多,王敬直也更加的小心。 他回京也快两年了吧,一直就住在这里,甚至连布置家宅也要小心翼翼。 “守约,好久不见!” 裴行俭在中堂等了没多一会儿,王敬直就匆匆走来。 守约,是裴行俭的字。 他也连忙起身,道:“见过南城县男。” “哈哈,守约客气了,叫我怀远就好。” 王敬直年岁其实不大,还不到四十。 但他看上去,却如同五旬一样,两鬓都有些灰白。 “今日冒昧邀请守约来,一是我大喜在即,请守约来吃酒。 二来嘛,我前些日子得了一副书画,想请守约来帮我品鉴一番。” “怀远兄,客气了。” 裴行俭有些尴尬,他其实不太清楚,该怎么和王敬直寒暄。 毕竟,两个人此前并无交集。虽然裴行俭隐隐猜出了王敬直请他来的原因,可是在没有确定之前,他不敢露出半分破绽。只好和王敬直寒暄了几句,就换了话题。 “怀远兄得了什么画,可否让小弟欣赏一下。” “守约果然是雅人,既然如此,咱们先赏画,再吃酒。 正好,我后院里的石竹开花,咱们赏画之后,就在后院赏花,如何?” “兄长美意,小弟怎敢推辞?” 裴行俭说完,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催促王敬直带他去赏画。 王敬直笑着答应,领着裴行俭走出中堂,穿过一条回廊之后,就进了后院。 这后院,属于后宅,一般人无法进入。 里面的仆人也都是王敬直的心腹,虽然人数不算多,但看得出来,王敬直很信任他们。 “画在何处?” “就在书房,请随我来。” 王敬直带着裴行俭来到了书房,却没有进去。 “画就在屋中,守约只管欣赏,我去看看厨舍酒菜准备的如何,今晚咱们不醉不归。” “哈哈,那就有劳兄长。” 裴行俭大笑两声,就迈步走进了书房。 王敬直向四周看了两眼,朝两边的仆人使了个眼色,那仆人立刻退走。 他深吸一口气,在屋外站立片刻,这才转身离去。 裴行俭进了书房之后,就见屋里的摆设很简单,除了一些书卷之外,并无什么书画。 “怀英,出来吧,我知道是你。” 裴行俭摇摇头,道:“我要是想抓你的话,今天就不会孤身前来。” 书架,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原来在书架后面,是一间暗室。 从暗室里走出一人,他身高体胖,看上去很健壮,朝裴行俭拱手一揖道:“让二哥费心了。” 出来的人,正是狄仁杰。 他看上去有些憔悴,人也瘦了一圈。 不过他的精神还算不错,脸上还带着笑容。 裴行俭看着他,苦笑一声,“怀英,你说你这是何苦?闹出来了这么大的动静?” “二哥,我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我明知道明空法师是无辜的,怎能眼睁睁看她送命?” “可你也不该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还烧了长安狱女牢,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帮你圆转。” “不必圆转,待此事水落石出,哪怕人头落地我也心甘情愿。” “既然如此,你找我来作甚?” “我想与二哥知晓,那真正的杀人凶手是谁。” 裴行俭眸光一闪,却没有追问,而是坐在一旁,轻声道:“让我猜猜,你不会要说,杀人凶手是灵宝寺的明真法师吧。” 这一次,轮到狄仁杰愣住了。 他旋即惊喜道:“二哥,莫非已水落石出?” “水落石出又能怎样?我不是告诉过你,长安的水很深,让你不要轻易涉足其中?我告诉你吧,从一开始,我就清楚明空是无辜的。但宗正寺的决断,又岂是我一个长安县令能够改变?我也知道,那明真法师很可能是凶手,而且她背后还有人。” “谁?” “吴王,恪。” 暗室里,传来一声桌椅倒地的声响。 裴行俭目光一凝,立刻向暗室看去,同时伸手就按住了剑柄。 “什么人,出来?” “县君不必惊慌,是贫尼。” 话音未落,一个婀娜身影从暗室里走出。 她一身男人装束,用黑巾抹额,掩去了牛山濯濯。 “你是……” “贫尼就是那个该死的明空。” 裴行俭慢慢松开了紧握剑柄的手,看着明空道:“你还敢出来?不怕本县抓你回去?” “就算县君不抓贫尼,怕贫尼也凶多吉少。”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当日怀英和阿弥救贫尼脱狱,贫尼就知道,那些人会置我于死地。 若非小玉,贫尼现在已经死了。既然如此,贫尼怎地都要搏一次,和他们拼个死活。” “小玉是谁?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二哥,你不必担心,今天我与法师出现在你面前,就没打算逃跑。 你且听我们说完,之后要抓还是要杀,我与法师绝不反抗,任由你发落,如何?” 裴行俭眸光闪烁,把宝剑摘下来,放在了桌案上。 “其实,今天王敬直派人来请我,我就猜到是你。 原本我还以为你想要反悔,找我来帮忙。没想到……也罢,既然如此,你说,我听。 不过我把丑话说在前面,我不会放过你们两人。” 狄仁杰和明空相视一眼,都微微一笑,在书房里坐下。 “二哥,阿弥可好?” “你是说,苏大为吗?” “正是。” “他好的很,前些日子大闹灵宝寺,之后又在芙蓉巷和我们斗了一回。 说来惭愧,我身为长安县令,竟不知自己手下还有如此了得人物。你们放心,他没死……不过现在躲在什么地方,我也不清楚。我之所以说明真是凶手,吴王也卷入其中,就是从他那里知晓。本来,我不太相信他的话,可是现在,我也糊涂了。” “此话怎讲?” “明真,如今下落不明。” “什么?” 裴行俭没有理睬狄仁杰,目光落在明空身上。 明空看上去,也十分憔悴,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 她脸色苍白如纸,没有一点血色。 不过,她给裴行俭的感觉却有些古怪,总觉得在她美艳的容颜背后,似隐藏着一种极其阴冷的气质。这种气质,让裴行俭很不舒服,甚至在内心里,有一些反感。 “明空法师,你能为我解惑吗?” “解惑不敢当,贫尼只知道,明真是异人。” “什么?” 裴行俭的脸色,变了,“你怎么知道?” “她对贫尼用了诡术,当日阿弥去灵宝寺,并非是想去闹事,而是为了解救贫尼。” 狄仁杰道:“这点我可以证明,明空法师入狱当天,我在回家的路上,也曾遭遇侍鬼袭击。若非阿弥,我怕已经死了。如今想来,她之所以要对我下手,是因为那天我随杨义之入寺勘查时,曾对明真说,我已经有了线索,定能找出杀人凶手。” “所以,你们就认为,明真是凶手?” “嗯。” “按照你们的说法,明真如果是异人,那苏大为……” 明空朝狄仁杰看了过去,狄仁杰点了点头。 “阿弥也是异人,不过并没有太久。 说来,阿弥与二哥也有香火之情。据我所知,他是丹阳郡公门下。” “你是说,苏大为是丹阳郡公弟子?” “我不太清楚,但应该是这样。” 裴行俭的脸色,有些难看了。 狄仁杰说的没错,如果苏大为真是丹阳郡公门下弟子的话,那和他真有香火之情。丹阳郡公李客师,是卫国公李靖的弟弟。而裴行俭受苏定方提携,也曾执弟子礼。苏定方呢,随卫国公李靖学过兵法,李靖对他有提携之恩,也算是李靖的弟子。 贼你妈,有点乱了。 如果这么算起了,他裴行俭见到苏大为的时候,岂不是要尊苏大为一声师叔? “他是异人,我为何不知道?” “二哥可还记得,阿弥有段日子,一直在昆明池?” “当然记得,还是我……你的意思是,他就是那段日子变成了异人?” “是。” 狄仁杰道:“他回来后没多久,就听说法师要出事,所以没有告诉任何人。” “有眼无珠,有眼无珠!” 裴行俭苦笑连连,对狄仁杰道:“我要是能早点发现,说不定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 “此事也不怪二哥,是阿弥不想告诉别人。 事实上,他成为异人的事情,除了我和柳娘子之外,再无人知晓。甚至法师也是后来才知道。” “好,你继续说。” 裴行俭转过头,对明空道。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自贫尼出事之后,一直在想其中原因。 阿弥把贫尼救出后,在偶然中点醒了贫尼,令贫尼想起了一件事。明真是天王殿的住持,负责打理天王殿。可是,贫尼却发现,天王殿的天王法相,有一些怪异。 有一次贫尼见明真擦拭法相,似乎是用鲜血。 寺里的贵人,频繁失血;而阿弥提醒贫尼,东晋时有孙恩曾供奉诡异,并加以趋势。所以贫尼就怀疑,明真是不是在灵宝寺供奉诡异,用贵人们的血来供奉诡异?” “所以,她要害你?” “除此之外,贫尼想不出第二个理由。” “她可以直接杀了你,为何要借他人之手?” “这个,想来是因为她杀了我,容易暴露吧。” “那她为什么要杀明慧法师?” “明慧好奢华,不耐寺里清苦。 她和明真接触比较多,贫尼曾见过她二人发生争执。要知道,那么多贵人失血,可不是一件小事。可是,却从没有人说过。贫尼想,是不是明慧和她有什么交易?” “这倒也可能。” 裴行俭说到这里,话锋突然一转。 “你认识不认识聂苏?” “她是寺里的沙弥,平时很勤快,贫尼有印象。” “那德容呢?” “她是知客僧,是个精明的人,贫尼当然认得。” “她二人,失踪了。” “啊?” 明空露出愕然之色,看着裴行俭。 哪知道,裴行俭又一次转变话题道:“对了,你刚才说,你中了明真的诡术?” “是。” “现在如何?” 狄仁杰在一旁,叹了口气。 “二哥,我知道你不信,但我是亲眼所见。 那天阿弥去灵宝寺之后,法师身上的诡术发作。我当时很着急,灵机一动就想到了怀远兄。之前我在国子监的时候,见过怀远,知道他在岭南曾学了祝由之术。” 裴行俭愣住了,“你说怀远,会祝由术?” “是!” 狄仁杰的脸上,露出了回忆表情…… 第七十二章 黑猫报恩 岭南,对于此时的大唐而言,尚属于蛮荒之地。 王敬直作为初唐宰相之子,又是驸马,过的是锦衣玉食的生活。 一下子被发配到了岭南,各方面都难以适应。他刚到岭南不久,就大病一场,险些丢了性命。好在王珪与岭南豪强冯氏交情不错,对王敬直多有关照。他们请了当地的巫医为王敬直治病,使用的就是祝由术。而王敬直也因此对祝由术产生兴趣。 那时候的他,还不知道自己要在岭南多久。 也没有什么事情,又有冯家的关照,衣食无忧。 于是闲来无事的情况下,王敬直就找了当地的巫医学习祝由术,而且造诣很深…… “我也是偶然机会,得知怀远精通祝由术。 当时在那么紧急的情况下,我就想到了他,于是带着法师从芙蓉巷,一路找到这里。” “慢着,芙蓉巷在通善坊,这里是安仁坊,距离可不近。” “是不近,沿途还好几次遇到了金吾卫。” “那你们……” “是小玉,小玉帮助我们到了这里。” “小玉是谁?” 狄仁杰看了明空一眼,明空起身,走进了暗室。 片刻,她抱着一只黑猫出来。 那黑猫看上去气息奄奄,像快死了一样。 “它就是小玉。” “一只,黑猫?” 狄仁杰道:“二哥,小玉其实是一只诡异。” 仓啷一声,裴行俭拔出了宝剑,后退了好几步。 黑猫强撑着睁开眼睛,看了裴行俭一眼,那双幽绿的眸子里,闪过一抹不屑之色。它很傲娇的叫了一声,声音很低弱。然后,它又闭上眼睛,蜷缩在明空的怀里。 “二哥别怕,小玉不坏。” “它可是诡异。” “诡异也有好坏,小玉虽非人,却懂得报恩。 它当日把我们送来这里,怀远虽施展了祝由术,也只是稍稍稳定了法师的状况,并且没有持续太久。那天,天快亮的时候,法师气若游丝,已无法再支撑下去了。当时我和怀远都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法师……幸亏小玉,以灵珠为法师续命。” “灵珠?” “道士修内丹,和尚炼舍利。 诡异,也有灵珠,就类似于道士的内丹,和尚的舍利子。 那是与它性命攸关的事物,但在关键的时候,它却把灵珠给了法师。 二哥可能不了解,所谓诡术其实就是道术的衍生,属于旁门左道。小玉用灵珠破了明真的诡术,才算是把法师的命挽救回来。可是小玉自己,却变成了这副模样。” 听了狄仁杰的解释,裴行俭不由得露出惊讶之色。 他看着明空怀里的黑猫,缓缓收起了宝剑。 “如此说来,这诡异倒是……它为何要救法师呢?” “因为法师曾救过它。” 明空一边插嘴道:“贫尼可没有那么深的道行,贫尼第一次见到小玉的时候,以为它只是一只黑猫,并不知道它是诡异。它虽然受了伤,但凭它的本领,也不会有大碍。人常说,猫有九条命,小玉又怎可能轻易死掉。贫尼是照顾它,没有救它。” “知恩图报,不惜舍命相救。 怀远说,灵珠是诡异的根本。失了灵珠,小玉等于……它现在也是勉力活着,怕是撑不得太久。” 狄仁杰说着,露出伤感之色。 裴行俭看小玉的眼神,也变得柔和许多。 他厌恶诡异,是因为他的父兄,都死于诡异之手。 特别是他的兄长裴行俨,在隋末唐初的时候,号称万人敌。 武德二年,王世充勾结诡异,在洛阳称帝。裴仁杰裴行俨父子秘密准备起事,谁料想行事不密,起义的事情泄露。王世充也知道裴行俨厉害,于是驱使诡异害死了裴仁基父子。 裴仁基父子死的时候,裴行俭才出生。 幸亏有家人拼死保护,把他送回了闻喜,才算保住了性命。 而今,他听说了小玉的故事,不由得对诡异产生了一些新的看法。 “怀英,就算你们说的都是真的,可没有证据,也没有用处。” 他坐下来,道:“明真,我可以派人去找。 不过,如果她是异人的话,估计很难找到她。而你二人,对了,还有苏大为,你们三个人劫狱的罪名,我却无法为你们洗脱。当今陛下仁厚,对兄弟姐妹极为爱护。 吴王虽不是嫡出,但生前甚得先帝所爱。 如此情况下,如果没有绝对的证据,陛下是不会允许我们对吴王下手……” 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看着狄仁杰两人。 狄仁杰和明空都明白,不把吴王解决掉,想要追查明真,非常困难。 明真一介比丘,在长安也没有什么根基。她既然离开了灵宝寺,吴王一定会庇护她。说实话,有吴王的庇护,哪怕是裴行俭身为长安县令,也很难再追查下去。 狄仁杰长出一口气,陷入了沉思。 “刚才县君说,阿弥曾提醒县君,小心明真和吴王?” “嗯,其实也不是提醒我。 当时左卫中郎将之子苏庆节因为心疼二娘重伤,所以非要参与抓捕行动。 他性子高傲,擅自行动,在芙蓉巷堵住了苏大为。我说呢,苏大为怎么会逃走……狮子,就是苏庆节自幼天赋异禀,十二岁就成了异人。只是苏中郎不愿声张,所以外人都不清楚他的身份。苏大为是异人的话,那么能够逃走,也就可以理解。” “苏中郎的儿子,也是异人?” “呵,这有什么奇怪。 其实长安有不少勋贵子弟是异人,但由于种种原因,没有表明。 据我所知,胡国公数字秦怀玉,也是异人。” “你是说胡国公秦琼的那个傻儿子?” 明空露出吃惊的表情,显然也知道秦怀玉其人。 不过,这似乎不足为奇。 太宗在世的时候,明空身为才人,时长帮助太宗处理公务,对朝中勋贵家里的情况,也非常了解。 “秦怀玉是谁?” “胡国公秦叔宝的庶子,据说生下来就浑浑噩噩,傻里傻气。 当年贫尼在宫里的时候,曾听任说胡国公对他颇为不喜。倒是先帝怜惜他,可怜他呆傻,所以封了他一个正七品的云骑尉散官。胡国公过世之后,秦怀道就把他赶出了家门。幸亏先帝听说,狠狠斥责了秦怀道,之后又授秦怀玉上戍主之职。 当时贫尼还奇怪,先帝何以对秦怀玉如此看重。 若他是异人……似乎就说的通了。” 明空说完,又道:“那阿弥除了提醒注意明真和吴王之外,还说了什么?” 裴行俭想了想,脱口而出道:“玉枕。” “啥?” “苏大为还提醒说,明真好像对玉枕感兴趣,还说咱们知道。” “就是之前,我交给二哥的玉枕?” “正是。” 一旁明空疑惑道:“你们说什么玉枕?” “哦,就是高阳公主府的玉枕,据说是陛下所赐。” “陛下所赐?” 明空先有些困惑,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道:“可是先帝生前所使用的玉枕吗?” “好像是吧。” “那是先帝留给陛下的事物,怎么会赐给了高阳公主?” “这个,听说是高阳公主找到了陛下,说喜欢玉枕,于是从陛下手里讨要过去的。” 裴行俭心里,有一种不妙的感觉。 他轻声道:“法师,莫非你知道那玉枕的来历?” “贫尼知道那玉枕,先帝生前,从不离身。 他不管到什么地方歇息,都会带着玉枕。贫尼也问过陛下,说那玉枕有什么稀奇,竟随身携带?陛下说,玉枕是文德皇后的遗物,他带在身边,就会觉得文德皇后在他身边陪伴。” “是文德皇后的遗物?那就难怪了!” “不对!” 明空并未释怀,她闭上眼,努力回忆她在宫中的过往。 “怎么不对?先帝生前对高阳公主也十分喜爱,公主讨要玉枕,是为了怀念先帝,很正常啊。” “贫尼依稀记得,那玉枕是孙神仙所赠。” “孙神仙?” 裴行俭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道:“法师说的,可是华原孙思邈孙神仙?” “是。” “那又怎样。” “贫尼不知道,但隐隐觉得,玉枕既然是孙神仙所赠,怕是另有玄机?” “唔,也不是不可能。” 裴行俭点了点头,突然道:“那法师的意思是,高阳公主向陛下讨要玉枕,是别有用心?” “是不是别有用心,贫尼不知道。 那玉枕是先帝随身之物,如果没有特殊用途,理应陪葬才是。可是先帝却赐予了陛下,显然是特意为之。高阳公主又专门向陛下讨要,县君难道不认为太巧了吗?” “这么一说,好像是有那么一点巧合。” 裴行俭说完,苦笑道:“可即便我们怀疑又有什么用呢? 我虽是长安县令,却进不得高阳公主府,更别说见到公主,询问她玉枕的事情……” “县君虽然不可以,但有人可以。” “谁?” 明空噗嗤笑了,道:“县君莫忘记了,先帝驾崩前,曾委任了顾命大臣。” “你是说,赵国公?” 裴行俭眼镜一亮,连连点头道:“没错,我们虽奈何不得吴王和高阳公主,但有人可以。赵国公是元勋老臣,又是陛下的舅舅,甚得先帝倚重,倒是最为合适。” 他说到这里,眉头又一蹙道:“可是,赵国公日理万机,怕是难以相见。” “其实,见赵国公不难。” 明空道:“赵国公虽然公务繁忙,但是有一个习惯却从未变过。 贫尼听说,他幼年时丧父,与文德皇后相依为命,经常去宣阳坊东里一家林记吃青精饭。时至今日,他的这个习惯都没有变过,每天回家的时候,一定会前去品尝。” 第七十三章 无题 夜,深了。 长安下起了雨。 裴行俭从王敬直家中出来,已是夜半。 雨,很大。 从天边隐隐传来雷声轰鸣,似乎预示着更加狂猛的暴雨将要到来。 王府门外,有仆从打开了雨伞。 裴行俭却推开了,冒着雨在长长的巷曲中行走。 今晚的会面,对他而言,并不是一次愉快的体验。 一开始都还好,但伴随着明空掌握了话语权后,裴行俭就觉得他失去了主动,几乎一直跟着明空的节奏。 这究竟是怎样的女人? 她话语并不强势,但很容易就把人引入她的节奏之中。 裴行俭觉得,她被控制了。完全是按照明空的思路,根本无法反抗。 这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同时也是一个很强势的女人!不过,她的强势,并非表露在外面,而是一种非常内敛的强势,一种发自于骨子里的强势,裴行俭无法抗拒。 他很反感。 可是也无法否认,这样的女人很有吸引力。 怪不得怀英不惜犯死也要救她。裴行俭也不清楚,如果把他换在了狄仁杰的位子上,是否能抗拒这种吸引力呢? 这个女人,有毒! “郎君,怎么不打伞啊。” 王升从客栈里跑出来,手里举着雨伞。 裴行俭看了他一眼,道:“没什么,只是吃多了酒,淋淋雨,清醒一点。 客房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还让人准备了热水可以沐浴。” 这个王升,真的很贴心。 裴行俭甚至觉得,他是不是错怪了王升?只因为一点点毫无证据的怀疑,就疏远他,会不会过分了呢? 不过再一想,似乎也没什么。 王升应该不会觉察到他的疏离,而且有些事情,的确不适合让王升知道。 “嗯,那就早点休息。” 裴行俭在王升的带领下,进了客房。 客房很大,分内外两间。 外间还摆放着一个大木盆,水汽袅袅。 裴行俭让王升他们都去休息,一个人在客房里脱了衣服,然后就跳进了水盆里。 热水,一下子驱散了雨水带来的寒意。 裴行俭也清醒很多,脑海中不时浮现出在王敬直家中的场景。 现在,已经可以肯定几件事了! 明真的嫌疑很大;吴王恪也牵扯其中;明真似乎供奉了一头诡异,但目前不知去向;吴王恪之前操纵了玉枕案,是因为明真需要;吴王恪之所以要处死明空,是因为明真的缘故。 那么问题来了,明真也好,吴王恪也罢,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裴行俭的心里面,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还有,之前被陈敏他们抓到了姜隆,据说是被人重金招来。 是谁把他们招来?招来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那些江洋大盗,会不会和明真或者吴王恪有关呢? 当一条条线索逐渐清晰,并汇聚在一起的时候,裴行俭发现,竟然依旧没有答案。 越是如此,就越说明事态严重。 必须要弄清楚他们的真实目的,否则哪怕有诸多线索,依旧是如瞎子摸象一样。 或许,应该再审问一下姜隆? 虽然姜隆已经交代清楚,但裴行俭还是觉得,可以继续深挖。 因为,明真失踪,吴王恪又不是他能可以随便调查,也就等于是断了一条线。看看姜隆那条线能否用上。如果姜隆和明真有关联的话,说不得也能顺藤摸瓜追查。 哪怕姜隆和明真无关,也无所谓。 这么多江洋大盗齐聚长安,终究不太正常。 万一他们闹出什么事情来……嗯,距离陛下去崇圣寺祭奠先帝还有十天,把这些牛鬼蛇神清除干净,也是一件美事。总不能让他们在祭奠先帝那天,跑出来闹事。 慢着! 裴行俭脑海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 只是这灵光来得快,去的也快,非常模糊。 姜隆他们,会不会和祭奠先帝有关呢? 一刹那,裴行俭在水盆里激灵灵一个寒颤。虽然浸泡在热水中,却是遍体生寒…… 安仁县,东里,王府后宅。 “下雨了!” 狄仁杰看着顺着屋檐流淌下来的雨水,轻声道。 明空没有理他,目光紧盯着奄奄一息蜷在桌上的黑猫。 王敬直的手,就放在黑猫的身上。 片刻后,他把手拿开,扭头看了明空一眼,朝她轻轻摇了摇头。 “怀远,小玉它,真的没救了吗?” “灵猫吐珠,生机已绝。 哪怕现在有另一头诡异甘愿把灵珠给它,也无法挽回它性命。这小家伙能撑到现在,已是难得。法师,恕我道行浅薄,实在是无能为力。估摸着,它过不得今晚。” 王敬直在岭南学会了祝由术,但他并非异人。 狄仁杰默不作声,只看着明空。 而明空则走到黑猫的身边,身手轻轻抚摸它柔顺的毛发。 嗯,有点粗糙! 小玉以前的毛发可是柔顺的很,摸着就好像绸缎一样。黑猫慢慢睁开了眼睛,朝明空喵的叫了一声。它好像是在安慰明空。可这一声,却让明空的泪水一下子涌出。 已经有多久没有哭过了? 明空,实在记不太清楚。 哪怕是太宗驾崩,她被送到灵宝寺落发,也没有流过眼泪。 可是现在…… 狄仁杰心里,也酸酸的。 他走上前,轻声道:“法师,别难过,小玉一定不想看你这般模样。” “都是我,都是因为我。” 明空的泪水,止不住的流淌,落在了黑猫的身上。 就在这时,忽听屋外传来轰隆一声雷鸣,惨白的电光照亮了屋外的庭院。 黑猫突然挣扎着站起来。 明空一愣,忙伸手把它抱在怀里。 哪知道,黑猫却扬爪,在她手上挠了一下,留下几道血痕。 疼的明空一声轻呼,下意识就放开了黑猫。黑猫一下子就摔在了地上,明空反应过来,忙弯腰想要抱起黑猫,嘴里还碎碎念道:“小玉,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小心。” 可是,黑猫却躲开了明空的手。 它摇摇晃晃往屋外走,看上去步履蹒跚,但速度却很快,一溜烟就跑出了房间。 “小玉,小玉!” 明空见状,大惊失色,忙追了出去。 狄仁杰和王敬直则相视一眼,都露出了疑惑表情,紧跟着明空,也走出房间。 黑猫冲进了大雨中。 它的身形,已没有了早先的优雅,但速度很快。 “小玉,你别跑,快回来。” 明空也冲进了大雨,想要把黑猫追回来。 但是,黑猫却很敏捷,三两下就到了围墙下,唰的跳上了围墙。 雨水把黑猫的毛发打湿,它蹲在围墙上,回头看了明空一眼,那双幽绿的眼睛,似有不舍之意。 “小玉,快下来啊。” 明空冲到了围墙下,大声呼喊。 黑猫叫了一声,纵身就跳到了墙外。 “小玉它跑了,快把它追回来啊,怀英,我求求你了。” 明空此刻,全身都湿透了。 她大声冲狄仁杰求助,可是狄仁杰却打着伞走到她身边,轻声道:“我听说,猫在临死之前,会离开主人,因为它不愿意让主人看到它死的模样。我不知道诡异是不是如此,但小玉显然是这种想法。它是诡异,又怎会在人的面前流露表现软弱呢?” “可是……” 明空再也忍不住,哇的哭出声来。 她扑进了狄仁杰的怀里,却让狄仁杰的身体,一下子僵硬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张开手臂,显得很是尴尬。 屋檐下,王敬直看到这一幕,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没说什么,转身沿着长廊离去。 生生死死见得多了,似乎早已经麻木。 原本以为会死在岭南,可没想到,又活着回到了长安。 只是回来了,已物是人非! 他心里有些感慨,突然哼起了一首岭南的小调。 长安虽好,却非他所期待。原本,他还牵挂着南平公主,可如今公主也香消玉殒,这偌大的长安城,住着又有什么意思呢?他想起了老家,也怀念在岭南的逍遥。 长安的水太深了! 他一个文弱书生,实在不适合在这里生活。 等过些日子,就上表请离。回太原也好,去岭南也罢,总胜过这长安缭乱的繁华。 明空,冷静下来。 她在狄仁杰的搀扶下,进了房间。 失魂落魄坐在屋里,她有些迷茫。 她还活着! 但是,小玉却走了。 阿弥如今下落不明,狄仁杰也前程尽毁,怕是无法在国子监继续学业。 明空抬头,看着狄仁杰道:“怀英,我们该做的,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从未有如此的虚弱感,让明空感到不知所措。 狄仁杰递了一块手巾给她,轻声道:“我们现在,只有等待。” “可是,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 狄仁杰看着明空,道:“我相信,不会太久。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裴君应该已经想到了。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种局面。赵国公一直对吴王心存忌惮,相信只要裴君找到他,就一定会水落石出。” 吴王,实在是太尊贵了! 而狄仁杰和明空,相比之下却太卑微,根本无法对抗。 想要水落石出,就必须找到一个比吴王更强大的人。 明空推荐了赵国公长孙无忌,绝对是最合适的人选。 要知道,吴王曾差一点就危及到了他外甥,也就是当今皇帝李治的皇位。长孙无忌之前奈何不得吴王,但心里面肯定不会舒服。只要有一个机会,他就不会放过。 而狄仁杰和明空能否反败为胜,就看长孙无忌会不会出手! 雨,越来越大。 黑猫从围墙跳出去,沿着小巷依里歪斜的走着,漫无目的。 它走的越来越慢,最终在宣阳坊坊墙下,终于走不动了,四肢一软,就趴在了泥水中。 那双幽绿的眼睛,神采渐渐隐去。 雨水,打在它身上,它仿佛毫无觉察。 轰隆隆,又是一声惊雷炸响。 黑猫的身子,突然一动,紧跟着,雨水落在它身上的一刹那,突然化作雾气,没入黑猫的身体之中。雾气,越来越浓,黑猫身下的雨水,也不见了踪影。它的身体,被水雾所笼罩,远远看去,好像一团棉花球一样。雨水,再也无法落在它身上。 一头黑狗,出现在了坊墙上。 它瞪大眼睛,四处查看,目光落在了水雾之上。 汪! 黑狗叫了一声,然后纵身就从坊墙上跳下来,缓缓靠近水雾。 它又叫了一声,慢慢趴在地上。 一双幽森的眼睛,仿佛穿透了水雾,看清楚了被雾气包裹在里面的黑猫。 就这样,一猫一狗,一动不动。 雨,渐渐小了,在三更天的时候,终于停止。 包裹着黑猫身体的水雾,渐渐散去,露出了它的身体。 黑猫蜷缩着,依旧一动不动。 而黑狗却站起来,走到黑猫身前,张口咬住了黑猫的脖颈。它向四周看了两眼,纵身就跳上了坊墙,又从墙头跳到了外面。它穿过了朱雀大街,一路狂奔,眨眼间就消失在浓浓夜色之中…… 第七十四章 己巳日(一) 不知不觉,就进入五月。 去年的五月,太宗皇帝驾崩。一转眼,一年光阴过去了。 在长孙无忌和诸遂良等一众顾命老臣的协助下,昔日的太子李治也已经坐稳皇位。 李治很幸运,有一众当年辅佐太宗皇帝,对他也忠心耿耿的老臣辅佐。 长孙无忌也好,褚遂良也罢,都是才干卓著,能力出众的人。李治甚至不需要费什么心思,只要遵从太宗皇帝当年制定的规则,萧规曹随足矣。更何况,太尉长孙无忌还是他的舅父,对他自然没话说,是忠心耿耿,做事情同样也是尽心尽力。 不过,李治也很悲哀。 太宗皇帝太优秀了! 优秀到李治无论做什么,都会有人下意识把他和太宗皇帝进行对比。 而长孙无忌等人,更是坚守太宗皇帝制定的规则,决不允许有任何人来改变和动摇。 大唐帝国在经历了贞观之治后,国力日益强盛。 但在强盛的同时,一个强大的利益集团也在悄然形成。 当年令大唐帝国强大无比的府兵制,伴随着国力的增长,却显得越来越不合时宜。李治当然也看到了这一点,但有心无力。无论他想做出怎样的改变,长孙无忌等人都坚决反对。这也使得他登基一年,虽皇位稳固,却给人感觉却是大权旁落。 这也让李治的心里,很不舒服。 己巳日,是太宗皇帝的周年。 早在三月,李治就决定在崇圣寺祭拜太宗皇帝。 这些日子以来,内侍省和宗正寺都在操办此时。在进入五月之后,整个崇圣寺都进行了一次整修和清扫。内侍省更派出大量的人手,对崇圣寺的僧人进行调查和整顿,一旦发现有那滥竽充数之人,就会将之驱逐,以保证祭拜大典不发生意外。 而在己巳日的前三天,整个崇德坊就开始了警戒。 昔日负责维持治安的武侯和坊丁全部换成了金吾卫,崇圣寺周围,更驻扎了兵马。 所有人都知道,皇帝要来了! 崇德坊的居民也都变得格外兴奋,日盼夜盼,等待着己巳日到来。 不过,有人高兴,就有人愤怒和悲伤。 济度巷的人们,就很不开心。 由于济度巷与灵宝寺后山门隔河相望,为防止发生意外,长安县下令,把济度巷的居民全部迁移出去,并推平了济度巷。以至于如今的济度巷,已成为了平地。 视野,变得开阔许多。 在济度巷的废墟上,驻扎了一队金吾卫。 尉迟宝琳阴沉着一张黑脸,走到营地门口,向灵宝寺眺望。 “为什么要驻扎于此,这里距离崇圣寺还隔着一座佛寺,万一出什么事情,根本来不及。” “这是卫尉所命,有什么办法?” “凭什么程家那五个蠢货,就可以驻扎崇圣寺?” “这个……” 尉迟宝琳口中的‘五个蠢货’,是程咬金的五个儿子。 程处嗣、程处亮、程处弼、程处寸和程处立。其中,程处嗣、程处亮和程处弼三人是程咬金继室清河崔氏女,也就是崔夫人所生。那清河崔氏,是五姓七家之一,赫赫有名的中原世族。而程处寸和程处立两人有点可怜,是程咬金的庶子,但实际上是确是嫡出。他二人的年纪,比程处嗣三人大,只是母亲没有显赫的家世而已。 他二人的生母,是程咬金的原配,也就是隋朝县令孙陆儿的第三女,可惜死的早。 等程咬金功成名就之后,就娶了清河崔氏女。 凭借清河崔氏之名,程处嗣三人变成了嫡出,而程处寸两人,却成了庶子。 好在,他们几兄弟的关系很好,并没有像其他家庭那样,闹出一个兄弟隔阂的局面。 除此之外,程咬金还有一个儿子名叫程俊,是妾室所生。 随从苦笑道:“谁让那程处侠是陛下身边的人呢?” 这程处侠,就是程俊。 他年纪和程处立差不多,曾拜东宫通事舍人,在李治还是太子的时候就跟随左右。 这叫做从龙之功! 尉迟宝琳闭上了嘴巴,半天才恶狠狠憋出一句话来:“只怪那老夯货太能生了。” 随从噗嗤笑了,又连忙捂住了嘴。 尉迟宝琳可以这么说,他不可以。 而且,程咬金能生是本事,尉迟恭在这一点上,的确是比不上程咬金,只有三个儿子。 “算了,让大家都精神点,明天陛下就要来祭拜先帝,说不定会路过这里。 别被程家五犬比下去,谁要是敢给我丢了脸面,等结束之后,某就扒了他的皮。” “喏!” 随从连忙答应,匆匆离去。 尉迟宝琳则叹了口气,转身准备返回营地。 就在这时,远处走来了一个人。 他骑着马,身边还跟着一头白头犼,远远就喊道:“是鼋鱼吗?” 尉迟宝琳脸色一变,快走几步吼道:“苏吉祥,我警告你,我表字元瑜,不是鼋鱼。” 来人,已经到了尉迟宝琳跟前。 他跳下马,笑嘻嘻道:“老黑,别生气嘛,我口音重,你又不是不知道。” “贼你妈,你就是故意的。” 尉迟宝琳倒不是真的生气,只骂了对方一句。 “苏庆节,现在已是夜禁,你怎么又跑出来了?” “我来查案。” “查案?” 尉迟宝琳一愣,道:“大晚上的,你查什么案。再说了,你什么身份查案?” “是县君与我的委派,我有通行令牌。” 说着,苏庆节取出一块腰牌,朝尉迟宝琳晃了两下。 “你说你堂堂左卫中郎将之子,大把的前程任你选,你查什么案啊。” “我喜欢。” “好,你喜欢查案就查,来我这里作甚?” 苏庆节道:“商量个事,我准备呆在你这里,你不会反对吧。” 尉迟宝琳浓眉一挑,一把拉着苏庆节到旁边,压低声音道:“狮子,我告诉你,可别乱来。明天陛下就要来祭拜先帝,你要是惹出事来,你爹怕都要受到牵累呢。” “我能惹出什么事?” 苏庆节道:“放心,我就是呆在你这里,不会惹事。” “真的?” “我说话算数。” 想当初,苏庆节和尉迟宝琳在通善坊差点大打出手,还结了仇。 不过大家都是少年,后来在昆明池边上打了一架。尉迟宝琳虽然打输了,却没有因此记恨苏庆节。相反,他和苏庆节还成了朋友,没事的时候,就会凑在一起。 “那你跟我来,记住,别给我惹事。” “放心放心,我就不是那样的人。” 换一个人这么说,尉迟宝琳可能会相信。 可苏庆节……他和苏庆节虽然认识不久,但也算是了解。 这家伙是个胆大包天的人,且骨子里好冒险,和他爹苏定方稳重的性子全然不同。 如果是别人,尉迟宝琳肯定会拒绝。 但苏庆节的话,他觉得,不会有什么问题。 “说好了,不许惹事。” “啰嗦,怎么这么多废话。” “狮子,你老实告诉我,到底想干什么?” “说了查案,你怎么不信啊。” “查什么案子,要躲在我军营之中?” “现在不能告诉你,等合适了,我自然会和你说。 不过你别担心,和你没有关系,我只是想要借你的地盘,在这里进行监视。” “监视?” “好了好了,别问那么多,烦死人了。” 尉迟宝琳比苏庆节年纪大,但是在苏庆节面前,却显得没有什么底气。 也难怪,他们这些二代个个心高气傲。没本事的人,再有身份他们也不会高看一眼。因为,再有身份,也比不得他们。哪怕李唐皇室子弟,惹急了他们也不含糊;可如果你有真本事,就算没什么身份,他们也会接纳。当然了,如果你有身份,更容易融入他们的圈子。 总之,这是一群在外人眼里,高不可攀的群体。 但是在他们内部,一切都要靠本事说话。 所以,不管苏庆节怎么嚣张,尉迟宝琳也不会放在心上。 谁让他打不过苏庆节呢?当初在昆明池,苏庆节打得他鼻青脸肿,而且明显有余力。 这,也使得尉迟宝琳对苏庆节格外敬重。 已过了子时,夜色正浓。 太尉府里,依旧灯火通明。 长孙无忌已五十有六,却依旧精神矍铄。 他处理完了公务,并没有立刻去休息,而是带着几个随从,来到了后宅的西跨院。 “怀玉,怎么还不睡,还爬到了屋顶上?” 在西跨院的屋顶,站着一个雄壮少年。 听到长孙无忌的呼喊声,他立刻纵身跳下来,落地悄无声息。 “无忌叔叔,我在上面练功。” 长孙无忌一愣,抬头朝屋顶上看了两眼,笑道:“屋顶上还能练功吗?” “可以的。” “怀玉,你可真是勤奋。” 长孙无忌说着,伸手拍了怕少年的胳膊。 没办法,少年的个头太高了!长孙无忌的个头不低,近六尺上下(184公分),可是站在少年跟前,却矮了很多。目测少年身高,当在六尺六寸,几乎高了长孙无忌一个头。 他体型雄壮,犹如熊罴。 特别是长了一双长臂,犹如长臂猿一样。 面色略略发青,但长相嘛,倒是很英武,算不得太丑。 听了长孙无忌的夸奖,少年咧嘴笑了。 “叔父夸奖了,我这只是习惯罢了。” 这少年,名叫秦怀玉,是秦琼的儿子。 秦琼死后,秦怀玉被兄长排挤,差一点就被赶出家门。 他的遭遇,恰恰被长孙无忌得知。长孙无忌也是出身将门,早年他父亲长孙晟病逝,他也被兄长和族人排挤,和妹妹相依为命。秦怀玉的遭遇,让他仿佛看到了少年时的自己。于是就找到了太宗皇帝,恳请太宗皇帝做主,把秦怀玉安排了一个上戍主的职务。 秦怀玉脑子不太灵光,有些呆傻。 但知道好坏,所以对长孙无忌非常感激,视为亲人。 今天一早,他就被长孙无忌找来。可是长孙无忌一直忙到现在,甚至没有见到他。 秦怀玉并不生气,反而一个人在这西跨院里十分悠闲。 “怀玉,咱们到屋里说话。” 长孙无忌说完,示意仆从在西跨院外门守着,然后直奔房间。 秦怀玉答应了一声,紧跟在长孙无忌的身后。 “这是你的兵器?” 在进屋的时候,长孙无忌看到摆放在门口的一根棍子。 那棍子非金非铁,通体散发出一种玉色。 他疑惑的伸出手,想要把棍子拿起来,脸色却顿时一变。 长孙无忌虽是文士,但毕竟出身将门。比不得程咬金那些人的强壮,可比之普通人,倒也不算太差。 可这棍子,他却拿不起来。 “嗯,是我爹生前留给我的,我也不知道是用什么制成。” “果然虎父无犬子!” 长孙无忌笑了笑,没有去追问。 他走进房间,示意秦怀玉也坐下来。 “怀玉,可知我为什么把你找来?” “不知道。” “好,那我告诉你,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任务给你,你愿不愿意接手?” “愿意。” 秦怀玉甚至没有询问是什么任务,就一口答应下来。 他的态度,也让长孙无忌非常满意。 “明天,是先帝驾崩周年,陛下要去崇圣寺祭拜先帝。” 秦怀玉端坐长孙无忌身前,认真听着他的话,也不开口打断长孙无忌。 “可是我得到消息,有人想在当天闹事。” “谁?我去打死他们。” 长孙无忌听了秦怀玉的话,忍不住哈哈大笑。 “怀玉,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向外面看了两眼。 转身回来,长孙无忌道:“听着,我不需要你去打死谁。 明天,我会带你进宫觐见陛下。到时候,我要你跟在陛下身边,保护好他的安全。” “好!” “先别急着说好,你这个任务看似简单,实则很重要。 我要你寸步不离陛下!不管是什么人让你离开,你都不用理睬。任何人想要害陛下,你只管出手,不必有顾忌。怀玉,我要你记住,是任何人,只要危及陛下,杀无赦。” 秦怀玉用力点点头道:“寸步不离,谁想害陛下,不管是什么人,绝不留情。” “对!” 长孙无忌说着,又压低声音,“哪怕是吴王,只要他有半点异动,就给我杀了他。” “哪怕是吴王,也不必留情。” 秦怀玉毫不犹豫,重复了长孙无忌的话语。 这也让长孙无忌非常满意,他站起身来,轻声道:“天不早了,早点休息吧。 三更二点,我会派人找你。到时候,你和我一起进宫。就这样,我先回去歇息了。” “叔父早点歇息。” 秦怀玉送长孙无忌出西跨院,又转身来到房门口。 他伸手一把抄起那根近三米长的棍子,在手里抡圆,呼的一个下劈,露出了灿烂笑容。 第七十五章 己巳日(二) 咚咚咚! 承天门外的街鼓,敲响了。 天还是蒙蒙亮,长安城被笼罩在黎明时分的朦胧之中。 太平坊实际寺里,已经开始了早课。 梵音声声,回荡在实际寺上空。坐落于实际寺一侧的三论坛,在晨光中更显秀丽。 三论坛是一座佛塔,相传是高祖皇帝李渊为三论宗创始人吉藏所建。 塔高七层,极为醒目,也是实际寺的标志。 苏大为蹲在三论坛塔顶上,迎着仲夏的晨光。 晨风猎猎,有点凶猛,却丝毫无法影响到苏大为。 他蹲在塔顶上,目光灼灼鸟瞰太平坊南闾,吴王府就修建于此。 从他的位置,把吴王府一览无余。天还没亮的时候,吴王府就已灯火通明。看样子,是在准备今天的祭拜。也正常,吴王也是李世民的儿子,而且也甚得李世民所爱。 有人说,如果吴王李恪的母亲不是隋炀帝杨广的女儿,说不定真会继承皇位。 苏大为并不相信这个说法。 李恪的确受母亲杨氏血脉的影响,但想继承皇位,却无可能。 李世民或许喜爱他,但不要忘了,太宗皇帝一生最为宠爱的女人,是观音婢长孙皇后。长孙皇后留有血脉,这皇位又岂能旁落?长孙皇后的确是故去了,可别忘了,她还有一个哥哥长孙无忌。以长孙无忌的性子,绝不会允许皇位落在别家…… 至于都说李恪贤明? 可能吧! 苏大为没有见过李恪,对李恪更无了解。 但他相信,李恪绝不会如外界传言的那么超脱。 身在皇家,又有哪个是易于之辈?就说那高宗皇帝李治,能够在太子李承乾和魏王李泰的储君之战中脱颖而出,怎可能是一个混用之人?反正,苏大为不会相信。 天还没亮,吴王府府门大开。 一队车仗使出王府,沿金光大道行驶。 这长安的街道,很有趣。 以朱雀大街为分界线,西边的街道叫金光大道,而东边的街道,则称之为春明大道。 两条街道的名字,都是以城门命名。 李恪这是要进宫了。 苏大为缓缓站起身来,朝塔下的实际寺看了一眼,然后纵身跃下。 此时,寺内的僧人大都是佛殿里做早课,寺庙里没有什么人,也就没人发现苏大为。 他跃下三论坛,闪身就翻过了山墙, 沿着幽深的曲巷走到十字街,苏大为向左右看了两眼,便随着人流,离开了太平坊。 这些天,他一直藏在太平坊,暗中观察吴王府,但说实话,收获并不是很多。 李恪很小心,没有任何异常的表现。 可越如此,苏大为就越警惕。 李恪这种表现,说明他图谋甚大。 但究竟是图谋什么?他还不清楚,所以要继续观察。 聂苏没有跟在苏大为身边,因为苏大为现在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危险了。 他把聂苏安置在太平坊的一家客栈里,并且反复叮咛聂苏,他不回来,就不要走出房间。 这里,和皇城仅隔了一条街。 居住在这里的人,大都是勋贵,所以非常安全。 苏大为离开太平坊后,直奔西市。 在西市北里的一条巷陌深处,停着一辆马车。 苏大为走到马车旁,看四周没人,从车上取下一身衣服,迅速换上。 马车,是殿中省的车仗。 这几日,为了准备崇圣寺的祭祀,殿中省十分忙碌。 苏大为观察了八天,在昨晚皇城宫门关闭之前,将一辆外出的殿中省马车拦截下来。 驾车的内侍,也被他五花大绑藏在了实际寺的三论坛里。 换上了宦官的衣服,苏大为跳上车,驾车使出巷陌。 马车上有殿中省的标志,加上苏大为那一身内侍的打扮,一路走下来,也没有人阻拦。 离开西市后,苏大为驾车往安化大街行去。 就在他快要抵达安化大街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高喊一声:“阿弥!” 苏大为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就握紧了降魔杵。 他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赶车往前走。 可没走多远,后面追来了一个人,拦住了车仗。 桂建超! 苏大为心里一惊,脸上却露出不耐烦的样子,“你是谁?为何拦阻咱家的车仗?” 桂建超向周围看了一眼,走上前道:“阿弥,别装了,我知道是你。” 苏大为眉头一蹙,“你在说什么?” “你忘了,当初你学易容术的时候,我可就在边上。” “你……” “阿弥,别闹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桂建超并没有大喊大叫,而是做出一副老熟人见面的样子,搂着苏大为的肩膀,在他耳边低声道:“当日长安狱大火,所有人都说是你所为,但是我没有相信。哪怕后来所有证据都已经证明是你所为,我还是不相信……阿弥,你究竟要干什么?” 苏大为有些愕然,看了桂建超一眼。 是不是真心话,他看得出来。 苏大为能够感觉到,桂建超是真的在替他担心。 犹豫一下,他轻声道:“你怎么认出我来的?我的易容术不差,应该没有破绽才是。” 桂建超笑了,道:“小子,你鬼叔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 我这双招子,连你老子都要佩服。虽然你的易容术的确高明,可我就是能看出来。” “你不抓我吗?” “抓你作甚。” “海捕文书上可是说了,抓住我赏金一百贯。” 一百贯,就是十万钱,绝对是一笔巨款。 桂建超道:“小子,你看鬼叔是缺钱的人吗? 好吧,我话说明白,免得你胡思乱想。当初,我之所以进衙门,是你那死鬼老爹的安排。本来想着能和他合作,没料想他就死了。之后我一直就留在衙门里,一方面是想弄清楚你爹当年是怎么死的,另一方面,有个官身,我才好暗中关照你。” “关照我?” “废话,不然你以为你家那些亲戚,为什么会乖乖的离开? 你家的黑三郎是厉害,但想要震慑住那些人,却不太可能。我把你那族叔抓进了刑房,和他讲了一些道理,他才乖乖的回去了。不过,我能感觉得出来,应该还有人在帮你们。但究竟是谁,我并不清楚……小子,你现在还不肯和我说实话吗?” “我……” 如果是换做三个月之前,苏大为很可能会头晕脑胀,失去了主意。 可现在,见得事情多了,他更成为了异人。 桂建超的话,虽然突然,但他并不会太吃惊。 想想看,似乎的确如此。 他做了不良人以后,桂建超从没有像其他不良人那样欺负他。有时候,当周良也无法护着他的时候,桂建超总会适时出现,不阴不阳的说两句话,为苏大为解决麻烦。 他,是老爹请来的人? 苏大为虽一时间有些吃惊,但还是很快冷静下来。 “鬼叔,你信我,明空法师不是凶手。” “她是不是凶手关我什么事?我只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小子,你可别对我说你喜欢那个尼姑。若真如此的话,老子立刻找到她,弄死她。” “鬼叔,你想哪里去了,我怎么可能喜欢法师?” “那你帮她……” “她,救过我和我娘的命。” “你是说,去年你生病的那些日子?” “嗯!” “当时我回家探亲去了,还真不清楚当时的状况。 我回来的时候,你已生龙活虎,看上去没什么大碍,我也就没往心里去。怎么,是她帮的你们母子?” “嗯。” 苏大为心里不禁吐槽:我生病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出现。 你回家探亲了,李大勇出去执行任务了,怎么都这么巧? 不过,桂建超似乎也没有骗他的必要,所以苏大为也没有去怀疑。 “若是如此,那也就说得过去了。” 桂建超松开了苏大为,上下打量他两眼,眉头一蹙道:“既然是报恩,救了人为何不走,留在这里找死吗?还有,你这一身打扮又是怎么回事?你又想要做什么?” “我……” 苏大为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他想了想,轻声道:“鬼叔,你信我,我没有乱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总之我觉得,长安今天会不太平。鬼叔,如果你真想帮我的话,那就求你一件事。太平坊春来客栈丁字房,有一个小女孩,名叫聂苏。你拿着我的钱袋去找她,带她离开太平坊,找个安全的地方把她安置好,可以不可以?” “聂苏?” 桂建超愣了一下,旋即道:“灵宝寺的那个小沙弥?” “你知道她?” “当然,江大头如今正在调查她和德容法师的失踪案呢。” “德容法师失踪了?” “你不知道?” “我怎么知道,最近我都在忙别的事情。 不过聂苏和德容法师的案子应该没有关系,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在被明真的侍鬼追杀……对了,失踪案什么时候归咱们管了?江大头怎么会跑去调查这种案子?” 对于苏大为提到明真,桂建超并没有显露出惊讶之色。 “你道江大头这么好心? 你劫狱时,那个看守女牢的典事受了重伤。 那个典事,是左卫中郎将苏定方之女,她弟弟苏庆节要帮她报仇,所以就找到了县君。你也知道,县君曾受业于苏中郎门下,自然会帮苏庆节。他让苏庆节暂时统领不良人,还让十一郎和周良两个人帮他……县君怕江大头捣乱,干脆把他赶去杨义之那边,让他配合杨义之调查失踪案。嘿嘿,你不知道,当时江大头的样子,可真是凄凉。” 原来如此! 苏大为露出了恍然之色。 “对了,还有一件事,不晓得你听说没有。” “什么事?” “明真跑了……太史局的人也去过灵宝寺,但是没有什么收获。” “明真跑了?” “嗯!” 桂建超点点头,从苏大为手里接过那个钱袋。 “聂苏的事情交给我,你放心好了。小子,我不知道你究竟有什么打算,但我要提醒你,长安能够有如今的局面,来之不易。所以你做事的时候,千万要三思。” “鬼叔,你放心吧。” “得啦,去做你的事情吧,我现在去太平坊。” 桂建超说完,转身就走。 不过,他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到苏大为身边道:“还有一件事,崇德坊今天的守卫很严密,而且还换了通行口令。上句是:上苑桃花朝日明;下句是:花中来去开舞蝶。 还有,通行令牌也都统一换成了由长安县发放的金牌。” 说着,他取下腰里的金牌,递给苏大为。 “金牌、口令,缺一不可。 如果不是我刚才认出你来,你这么过去,就是自投罗网。” “长安县发放的金牌?为什么?” “我哪里知道?”桂建超笑道:“朝廷里的水太深了,大人物们的想法也不是咱们可以揣摩。 反正,你记住口令,带好腰牌,否则出了事情,我可不会管你。” 苏大为看着桂建超,心里非常感动。 “鬼叔,多谢你了!” “好了,就这些,我先走了。” 桂建超匆匆离去,苏大为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长街尽头,不由得长出一口气。 看样子,他还有很多事情不清楚。 他的老爹,那个只存在于原主记忆中的苏三郎,怕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异人。而且苏三郎的死,估计也不简单。不过苏大为现在没有时间去多想,只能暗自记在心里。 上苑桃花朝日明;花中来去开舞蝶! 这好像是长孙皇后所作《春游曲》中的诗句。 李治,倒真是一个孝子呢。 苏大为想到这里,扬起手中鞭子,啪的在空中一甩,马车沿着大街,缓缓行驶。 不对! 苏大为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刚才他告诉桂建超,聂苏被明真的侍鬼追杀。 普通人可不会知道侍鬼是什么。哪怕是狄仁杰,也是听了苏大为的解释才知道了侍鬼的存在。 可是桂建超刚才,连问都不问,是不是有点奇怪? 他是不良人,但不代表着他知道侍鬼。 而且,桂建超也没有问明真何以会持有侍鬼……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他知道明真是异人?也知道侍鬼的存在! 这个鬼见愁,好像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人啊。 苏大为心里有些好奇,桂建超究竟是什么人?又为何会被老爹请来长安县做不良人呢? 他思忖着,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崇德坊。 第七十六章 己巳日(三) 天,阴沉沉的。 太阳被云深深的藏起来,一改黎明时的蔚蓝面目,变成了被脏抹布浸过的水的颜色。 长安,风起。 对于崇德坊,苏大为自然不会陌生。 不过今天的崇德坊,显然不是他记忆中的崇德坊,变了一副面貌。 街道干净很多,还撒了水。 也不知那水里是不是掺了香料,以至于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香气,不浓不淡,正好。 “喂,你怎么乱走?” 苏大为进了崇德坊后,很快就被人拦住。 那人生得豹头环眼,雄壮威武,大声道:“尚衣局的车仗靠右走,从崇圣寺后门进去。” 苏大为连忙道:“明白,明白,这就走。” “真是的,这尚衣局越来越没有章法,怎么都不交代清楚。” 那人嘀咕了一句,扭头就走。 苏大为则偷偷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长出一口气,驾车前行。 他是土生土长的崇德坊人,崇圣寺后门怎么走,他自然清楚。 沿着十字街右拐,很快就来到了崇圣寺的后门。 这里停了很多车仗,看式样和苏大为的马车一模一样,不过车上的标志各有不同。 苏大为停下车,就见一个高高瘦瘦的内侍迎面走来,一把就拉住了他的胳膊。 心里一紧,苏大为就想挣脱。 那内侍道:“贼你妈,一到关键的时候就不见人。 小崽子,快点跟咱家走。待会儿进去了之后,招子放亮一点,别乱说话。该怎么做,听咱家告诉你。记住,不许乱走动,更不许随意交头接耳,私底下嚼耳根子。” 苏大为立刻停止了挣脱,跟着内侍走进了后门。 “王福来,他是哪一局的?” 迎面来了一个内侍,大声问道。 拉着苏大为的内侍破口大骂道:“元斌你个王八羔子,把人都给咱家调走了,让咱家怎么办?崇圣殿到现在还没有布置妥当,陛下一会儿就要来了。咱家告诉你,如果耽搁了陛下祭拜先帝,到时候咱家倒霉,你也别想讨得好处,给咱家让开。” 王福来说着,一把就推开了那人。 那人脸色微微一变,旋即冷笑一声,没有再拦阻他。 王福来拉着苏大为往里面走,一边走一边道:“小崽子,记得一会儿机灵点。 对了,咱家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是谁的人?” 苏大为怎敢回答。 他对大内的事情知晓不多,万一说错了话,只怕这王福来会立刻变了脸色。 急中生智,苏大为手舞足蹈比划着,一边比划,还一边咿咿呀呀的叫喊。王福来愣了一下,反而笑起来。 “原来是个哑子。” 他道:“这样也好,至少不会犯了忌讳。 哑子,你给咱家听清楚了,待会儿你就在崇圣殿门口伺候。陛下进出崇圣殿,万一留意你的话,那就是一场富贵。咱家也不求你回报,待会儿别出岔子就好,明白没有。” 苏大为连连点头,表示听懂了。 王福来这才松了口气,带着苏大为来到了崇圣殿中。 崇圣殿里,供奉的是太宗灵位。 苏大为也不清楚,李治为什么会把太宗灵位摆放在这里,还把崇圣寺设立为太宗别庙。 想来,应该有他的道理,只是外人不太清楚罢了。 他按照王福来的吩咐,干净利索的干完了活,然后就在王福来的吩咐下,在崇圣殿门口垂手站立。 天上,飘落零星的雨丝。 王福来如释重负的走出崇圣殿,看着庄严肃穆的崇圣殿广场,脸上露出笑容。 “元斌,贼你妈想还咱家,休想! 等这次事情结束,咱家非整死你不可。别看元德给你撑腰,咱家这次绝不放过你。” 说着,他打量了苏大为两眼。 “你是尚衣局的人?” 苏大为连忙点头承认。 “那你是归高君雅管,还是归朱成管?” 没等苏大为回答,他又摇摇头道:“不对,你应该不认识他们。王玉、李程、戎大壮、马兰四个人,谁是你的上官?” 苏大为一个都不认识,有心想随便承认一个,但又害怕出错。 “算了算了,忘了你是个哑子。 祭祀完了,你跟着咱家就是,其他的事情,咱家派人去处理吧。” 看得出,这王福来在宫里地位不低。 苏大为露出惊喜之色,连连点头。 “好了,小崽子们,都给咱家打起精神。 待会儿陛下来了,那个敢出错,咱家回去就扒了他的皮。” 崇圣寺里的太监们,忙齐声答应。 雨,变大了。 苏大为站在大殿门口,一动不动。 佛寺中,弥漫着庄严肃穆的气氛。 从表面上看,这里的守卫很松懈。但苏大为心里很清楚,这佛寺之中,怕处处都有人监视。 吉时将至,崇圣寺里,回响鼓乐声。 鼓乐声和梵音相融合,使得气氛变得更加庄重。 一行人从外面走来,簇拥着一个身穿明黄色黄袍的青年。 那青年表情庄重,步履沉稳,缓缓走入广场。 苏大为忙低下头来,不敢太过放肆。 他知道,这青年就是唐高宗,李治。 李治自然不会留意到苏大为的存在,他在一群大臣的簇拥下,径自走进了崇圣殿。 就在李治进入崇圣殿的刹那,苏大为突然有一种莫名心悸。 他偷眼观瞧,就见李治身边跟着一个身高两米一左右的壮汉。 这汉子,可真高! 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无与伦比的威压。 他站在李治身边,哪怕一动不动,也会让人心惊肉跳。 苏大为眸光一凝,暗道:这可是一个高手! 不过想想,似乎也很正常。 李治身为皇帝,身边跟随高手似乎并不奇怪。 就在他偷眼观瞧的时候,那壮汉似有觉察,猛然回头看过来,吓得苏大为连忙低下头。 “王福来,都准备好了吗?” “启禀陛下,都准备好了!” 王福来走上前,躬身道:“陛下,吉时已至,可以开始了。” 轰隆! 王福来话音未落,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沉雷。 刹那间,电闪雷鸣,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把长安城笼罩在水幕之中。 李治见状,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无比开心。 天降异象,这是太宗皇帝魂兮归来! 他走上前去,身后大臣们立刻排列整齐,随着李治一同行礼。 行礼结束之后,李治有大声背诵悼文,歌颂太宗皇帝丰功伟绩,告知这一年来,他的所作所为,更希望太宗皇帝在天有灵,能够保佑大唐江山千秋万代……悼文的内容十分精彩,堪称佳作。 苏大为的记忆里,没有这一篇悼文的印象,应该是没有流传出去。 也不知是何人所作,令人赞叹不已。 悼文陪着唐时独有的音韵,和鼓乐声,梵音交织在一起,回荡在崇圣殿中。 整个祭拜,持续了近一个时辰。 莫说是李治,就连站在大殿外的苏大为,都觉得有些疲惫。 祭拜结束,但雨势却丝毫不减。 李治神色略显疲惫的走出崇圣殿,也许是祭拜时心力交瘁,他身子一晃,险些栽倒。 苏大为眼疾手快,忙上前把他搀扶住。 李治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刚要开口说话,忽听得大殿广场,一阵骚乱。 在雨中足足诵经一个时辰的僧众里,突然站起几十个人。 他们唰的把僧袍甩掉,带上如凶神恶煞一般的面具,手持利刃,齐声呐喊,就冲向了大殿。 大殿台阶下的禁卫,这时候也有些松懈。 原以为一切都已经结束,可以马上回转皇城,哪知道却发生了这种变故。 那些人冲到台阶下,挥动利刃劈砍。只眨眼功夫,几十个禁卫就倒在了血泊之中。 所有人都惊呆了,眼睁睁看着那伙人冲上了台阶。 “保护皇上!” 有大臣高声呼喊,在台阶上的侍卫们总算是反应过来,呐喊着就冲了上去,拦住了那些人。 只是,那些人显然是高手,而且个个身手不凡。 侍卫们虽然也都身手高明,却是匆促应战。他们拦住了一部分,但还是有一部分人冲了出来。 李治身后的大臣们,也乱了阵脚。 有的上前阻挡,有的仓皇躲避。 李治显然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一时间有些慌乱。 “陛下,刺客凶猛,请虽微臣暂避锋芒。” 那身形雄壮如狮虎一样的壮汉,一把拉住了李治的手臂,大声呼喊。 “保护皇上,有刺客,有刺客!” 此时,整个崇圣寺广场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伴随着这一批刺客的行动,广场外又冲出了近百人,一个个带着面具,手持利刃。 侍卫们蜂拥而上阻挡,但这些刺客显然都是精心挑选出来,一个个凶悍无比。 李治被壮汉拉扯着往外走,苏大为不敢怠慢,忙紧在李治身后。 就听李治道:“怀玉,咱们去哪里?” “刺客人多势众,且混在一起,难辨忠奸。 咱们往灵宝寺撤退,那边有金吾卫驻守,应该十分安全。 陛下别担心,秦怀玉一息尚在,定会保护陛下安全。那个公公,快过来搀扶陛下。” 壮汉带着李治,沿着长廊奔走。 迎面,出现了几十个刺客,他见状也不慌乱,冲着紧跟在李治身后的苏大为喊了一声,提起手中那根碗口粗细的大棍就冲了上去。大棍翻飞,泛起一道道火色光芒。 那光芒离滚而出,顿时化作一道道火焰。 那些刺客,完全不是壮汉的对手。就见那壮汉如猛虎出闸一样,大棍抡起,那些刺客是挨着死,碰着亡。一个个全身焦黑,好像黑炭一样倒在地上,哀嚎声不断。 这是个异人? 苏大为瞳孔一缩,心中暗自道了一声。 “公公,保护陛下,随我来。” 壮汉一马当先就冲了过去,李治连忙道:“快走,快跟上。” 不对啊,这厮既然是异人,又岂是这些刺客可以阻挡? 不是苏大为狂妄,这些刺客虽然身手高明,可说实话,也造不成太大的威胁。 苏大为一个人,就能干掉全部。这壮汉的身手,和苏大为应该是在伯仲之间。他手中的大棍有神异,可是苏大为手里也有降魔杵,未必就会输给这壮汉手里的棍子。 崇圣寺外,有重兵把守,为何不往外走,反而要去灵宝寺? 苏大为心里疑惑,但他也清楚,他劝不住李治。 从李治对那壮汉的称呼就能看出,他很信任这个壮汉。如果苏大为阻拦,说不定会适得其反。若是那样子的话,可就得不偿失了!所以,苏大为决定,跟着他走。 他搀扶着李治,跟在壮汉身后,一路就冲出了崇圣寺的后门。 崇圣寺后门外的街道上,此时也是喊杀声连天。 也不知从哪里来的这么多刺客,四处奔走。 后门外,虽有金吾卫驻守,可是面对近百名刺客的疯狂攻击,一时间也有些慌乱。 灵宝寺的山门,和崇圣寺的后门隔街相望。 壮汉杀出一条血路,来到灵宝寺山门外,举起大棍,狠狠劈在那山门之上。 只听轰隆一声,沉甸甸的山门被他砸倒。 “陛下,随我来!” 壮汉大吼一声,冲进了灵宝寺。 苏大为忙搀扶着李治,跌跌撞撞跟在后面,也进了灵宝寺。 “狗皇帝进了灵宝寺,休要走了狗皇帝。” 刺客们发现了李治的行踪,大声呼喊。 滂沱大雨,让人视线有些模糊。 从街拐角冲出来一队人马,手持弓弩,厉声喝道:“放箭!” 伴随着他们的呼喊声,刺客们立刻散开,把金吾卫暴露出来。 刹那间,箭矢如雨,呼啸射来。 金吾卫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人竟然会自相残杀。猝不及防下,几十个金吾卫就倒在了血泊之中。剩下的金吾卫,更慌了!他们这时候也有点糊涂,到底谁是敌人?谁是袍泽? 他们发愣,可刺客们却没有停手。 一部分刺客冲上来,再次和他们砍杀在一起。 还有一部分刺客,则冲进了灵宝寺。 灵宝寺里的僧尼,原本都守在大殿里。按照李治的行程安排,他在祭拜完李世民后,回来灵宝寺礼佛,其实就是探望那些出家的嫔妃。谁料想,会发生这样的变化。 僧尼们顿时乱了分寸,四散奔逃。 “陛下,咱们去天王殿。” 壮汉没有理睬寺中僧尼,往寺内跑去。 李治想要跟着,哪知道苏大为却一把拉住他,道:“陛下,天王殿不安全,随我来。” “你……” 李治一愣,刚想要发火,却不想苏大为拉着他就走。 苏大为的力气很大,李治在他手里,根本无法抵抗,身不由己就跟着苏大为走。 “怀玉,救我!” 李治慌了,忙大声喊叫。 壮汉本在前面开路,忽听到身后传来李治的呼救声,忙停下来转身看。 苏大为这时候,也不再隐藏。 他伸手一把搂住了李治的腰,把李治抱起来,脚下蹭蹭蹭几个纵越,就穿过了一道门庑,消失无踪。 第七十七章 己巳日(四) 崇圣寺内,已乱成一锅粥。 滂沱大雨中,喊杀声此起彼伏。 十二名千牛备身,已有四人死于乱刃之下。剩下八名千牛备身则组织起了抵抗,率备身和主杖两百余人,死守崇圣殿,保护随行的王公大臣。与此同时,崇圣寺外,金吾卫也逐渐稳住阵脚,和叛军站在一处。号角声,在崇德坊的上空回荡…… “陛下呢?陛下在哪里?” 长孙无忌在大殿里厉声喊喝。 他虽是文士,但也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人物。 一开始他有点方寸大乱,不过很快的,也就恢复了正常。 自李渊太原起事,长孙无忌跟随李世民东征西讨,什么场面没有见过?后来李世民和隐太子李建成争夺皇位,在那么危险的局面下,他也不曾有过半点的慌张。 太平的太久了,以至于都变得松懈了! 长孙无忌暗骂自己,旋即发现,李治竟不见踪影。 “刚才陛下随上戍主离开了。” “他和怀玉走了?” 长孙无忌一怔,旋即放下心来。 目光,扫过人群中的一个青年,就见他神色沉稳,丝毫没有流露出慌乱。 他为什么如此镇静? 长孙无忌眸光一凝,旋即把目光挪开。 那青年,正是吴王李恪。 李治不在,作为太宗皇帝的子孙,他的表现极为冷静。 手中宝剑滴着血,显然杀了不少人。 太宗皇帝的孩子,又怎可能会害怕杀戮? 可是,长孙无忌的心里,却越发的忌惮起来。 陛下身边有秦怀玉保护,李恪为什么表现的如此平静? 要么,他心胸坦荡,没有鬼;要么,就是胸有成竹,还有后招。 他的后招…… 突然间,长孙无忌激灵灵一个寒颤。 “王福来,陛下是往何处退走?” “好像是往后门。” “王贺!” “末将在。” 一个千牛备身快步走到长孙无忌的面前,躬身行礼。 “速带人前往灵宝寺,保护陛下。” “遵命。” 千牛备身立刻领命,喊了一声,带走了半数备身,从大殿后门冲了出去。 长孙无忌再次把目光放在了李恪的身上,只是那眸光中,闪烁着骇人的杀机…… 高明,高明啊! 不愧是太宗生前最为看重的儿子。 长孙无忌的心情,有点复杂。 如果李恪是妹妹的骨血,该有多好? 连他都被算计了,可见这李恪的心思有多么深。 希望自己的预感是错的吧,否则陛下可能真就要危险了。 秦怀玉是异人,手中雷火大棒,据说是隋末唐初猛将罗士信的遗物。 武德五年,罗士信在洺水之战中死于刘黑闼之手,雷火大棒也落在了刘黑闼的手里。后来,刘黑闼被李世民所杀,雷火大棒被李世民赠与了秦琼,一直被秦琼保存。 没想到后来,雷火大棒又落入秦怀玉的手里。 长孙无忌很清楚,王贺虽然是千牛备身,但终究是普通人。 可惜,李大勇等人如今不在长安,若不然的话,他又何必去找秦怀玉来保护李治? 王贺,怕是危险! 长孙无忌想到这里,终于按耐不住内心的慌张,厉声喝道:“发号令,命薛仁贵、苏定方出击。” 李恪在人群中听到长孙无忌的命令,脸色微微一变。 不过,他依旧表现沉稳,持剑走到了长孙无忌身边道:“太尉,何不杀出去保护陛下?” “吴王所言甚是,房遗爱!” “末将在。” 从宗室人群中,走出一个彪形大汉。 他身高有六尺七寸上下,看上去雄壮至极。 长孙无忌道:“你带上一百主杖,去配合王贺保护陛下。” “遵命!” 那汉子毫不迟疑,带着人就往外走。 李恪面颊抽搐了一下,轻声道:“房将军虽勇,但为人鲁莽,怕是不妥。 太尉,何不让本王带人前去保护陛下?” “房将军虽然鲁莽,毕竟是文昭公之子。 文昭公灵位在此,他定会尽心尽力,吴王不必担心。” 李恪脸色再变,笑道:“太尉所言极是,是本王过虑了。” 他说完,扭头看向房遗爱的背影,眼中闪过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冷意。 “陛下,陛下你别喊了!” “你他妈再喊,老子就废了你!” 李治立刻闭上了嘴巴,不过目光中,仍流露恨意。 “听着,秦怀玉有鬼。” “哈,怀玉乃胡国公之子,是太尉亲自推荐,你说朕该不该信你?”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总之我没有恶意。 不过你要是不听我的话,那可就别怪我不客气。我告诉你,惹急了我,把你扒光了丢在街上,看你丢人不丢人。” “你……” “闭嘴!” 李治心里虽然恼怒,但还是乖乖闭上了嘴巴。 “济度巷那边的兵马,是谁统帅?” 李治看了苏大为一眼,却紧咬牙关,一声不响。 “问你话呢。” “你让朕闭嘴的。” “我尼玛……” 苏大为很想揍李治一顿。 可是想想后果,他还是忍住了。 揍人一时爽,事后死全家。揍人,那要看揍的是谁!在这个时代,他要是真走了李治,等风头过去了,李治铁定不会放过他。所以,看在则天姐姐的面子上,饶你一次。 “兵马安排,皆有太尉负责,朕也不知道何人统帅。” “好了,咱们先找地方躲起来……听着,我真没有恶意,只是受人之托保护你罢了。可你要是捣乱,就算拼着以后隐姓埋名,四处流浪,我也一定会扒光了你。” “哼!” 你特么这个时候,还敢傲娇? 苏大为对灵宝寺相对不算陌生,他左一转,右一拐,很快来到了一个跨院里。 “这是什么地方?” “相对安全的地方。” “这位壮士,朕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朕能感觉得出来,你的确没有恶意。 怀玉是胡国公之后,也是太尉亲自推荐过来,保护朕的安全。你为何要防着他呢?” “我没有防着他,我是在防着所有人。” “哈?” “好了,闭嘴吧。” 苏大为说着,就带着李治进了禅房。 “这里偏僻,一般人还真不太容易找到。 你现在这里躲一下,我去外面看看……记住,别给我添乱,否则我真会扒光了你。” “朕知道,朕不添乱。” 李治从苏大为那凶狠的目光中,看出他并不是在开玩笑。 他冷静下来,道:“不过,朕不相信怀玉会害朕。” “我还不相信,有朝一日我会劫持陛下呢。” 苏大为哼了一声,没有在理睬李治,径自出了禅房。在出门的一刹那,他又转过身来,把手里的横刀放在桌上。 “拿着防身吧。” “啥?” “如果一会儿真有危险,拿来自尽,至少能死的尊严一些。” “你不是说,保护朕吗?” “如果太危险,恕不奉陪。” 苏大为说完,就出了禅房,随手拉上门。 他想了想,纵身就跃上了屋顶,几个起落间,就不见了踪影。 李治站在屋里,等了一会儿,确定苏大为已经离去。 他忙快走几步,从桌上拿起了横刀。 朕,怎么可能自尽? 他冷笑一声,虚空劈斩两下。 大胆逆贼,等你一会儿回来的时候,朕就这样一刀劈下去,让你狗头落地……嗯,再扒光了你的衣服,把你丢在大街上。 长这么大,他没有被人如此威胁过。 从小到大,除了他那两个兄长会对他发火之外,其他人见到他,都是和颜悦色。 特别是在他成为太子之后,哪个敢对他如此放肆? 李治心里非常恼怒,可不知为什么,又感到一种莫名的刺激。 这个家伙,究竟是谁? 他挥舞了两下刀,旋即长出一口气。 那家伙不在,要不朕离开这里?去找怀玉,或者去找其他人,都好过被他恶言恶语的威胁。 想到这里,李治就准备往外走。 只是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停下脚步。 这家伙虽然恶言恶语,但好像没有恶意,不像是坏人。 他说要防所有人?万一他说的有理呢?这次祭拜先帝,已是极为严密,却依旧出了岔子。那些刺客怎么混进崇圣寺?那些叛军,又是怎么回事?究竟是从何而来? 李治慢慢收回了手,轻轻摇了摇头。 没错,万一他说对了,朕岂不是自投罗网? 他转身回到屋中,在禅床上坐下。 留在这里也挺好,实在不行,朕就等他回来? 朕若是现在走了,岂不是说怕了他?嗯,朕要留下来,看这个家伙究竟想要怎样。 在电光火石间,李治已想好了留下来的理由。 紧张的心情,也随之放松许多。 他向四周看去,就见一侧墙壁上,似乎有字迹,于是站起身来,走过去查看。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武媚!” 看到这里,李治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全身的毛孔仿佛一下子全都张开了似地,流出一身冷汗。 看日期,是写于他登基的那天。 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婀娜的身影,李治的思绪,一下子飞到了九霄云外。 那是贞观二十二年的早春,太宗皇帝偶然风寒,病卧床塌。 一天,李治去给太宗皇帝问安,太宗皇帝正睡得沉,在床榻一侧,一个婀娜的女子,正在整理奏报。 太宗皇帝那几年,虽依旧勤政,但身体却大不如前。 于是他在处理奏折的时候,会交给一个名叫武媚的才人。有的时候,那奏折干脆就是武媚处理,甚至模仿太宗的笔迹,进行批复。李治当时觉得,这女子很厉害。 太宗皇帝的病始终不见好转,甚至越来越重。 李治去含风殿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后来在太宗皇帝的首肯下,武媚协助他批示奏折。 日复一日,耳鬓厮磨。 武媚虽大了李治三岁,却依旧…… 两人恪守人伦大理,但是内心里却已经相互接纳。 这样的日子,转眼就是一年。 太宗皇帝驾崩之后,李治忙于守孝、登基等一系列事情,渐渐把武媚抛在了脑后。 一年过去了! 当他在这简陋的禅房里看到这首诗词的时候,原本已经忘却的记忆,如潮水一般在脑海中涌现。 那家伙刚才说,他是受人之托。 是受什么人的委托? 还有,他怎么会带自己来这里?他是不是和媚娘认识?若认识,那岂不是说,委托他保护真的人,就是媚娘? 李治的眼中,闪过一丝晶莹。 他伸出手,摩挲墙壁上的字迹,自言自语道:“媚娘啊媚娘,是朕对不起你!” 那一载相处的时光,也是李治在丧母之后最为美好的时光。 武媚对他很严厉,特别是在处理奏疏的时候,哪怕是一点点的错误,她都会指出。 但在平时,她又很温柔,像个贴心的大姐姐。 如今,李治已经登基。 但说实话,他并不喜欢如今的生活。 他想要做什么事情,都需要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的许可。 虽然他知道,长孙无忌不会害他。可是,他还是有一种傀儡的感觉,很不开心。 而在武媚陪他的时候,虽然严厉,却总是让他自己做主。 武媚在他身边,充当着拾遗补缺的角色,而不是长孙无忌他们那样,什么事都大包大揽。李治好几次想要反抗,可碍于长孙无忌的威严,最终还是屈服于他们。 这样的生活,又岂是他所期望。 如果是媚娘在朕的身边,绝不会是这个模样。 可是,朕竟然忘了她……朕不该啊,真的是不该啊! 李治一遍一遍的诵读这首诗,只觉心如刀割。他越想,就越觉得对不起武媚,越想,就越思念武媚。 对了,这里是她的禅房,那她现在何处? 李治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身就往外走。 寺里的贵人都在大殿,那么媚娘现在,应该也在那里! 他走到房门口,正打算开门。 不想这时候,门却突然开了一条缝。 吓得李治一个哆嗦,唰的往后跳去,手持横刀,紧张看着禅房的门。 一只爪子,从门缝里伸进来。 没错,是爪子,好像是一只……狗爪子? 从门外,传来喵的一声,好像是猫在叫。狗爪、猫叫?什么意思? 李治正困惑的时候,那只狗爪子按着门边一推,把门就打开了。 一条黑狗,如小牛犊子一样大小的黑狗,出现在门外。 在它的背上,还趴着一只黑猫。 黑狗蹲在门口,等着一双森幽的眼睛,凝视李治。 黑猫则毛发乍起,如临大敌的模样。 李治觉得,脑袋有点乱。 他看着一犬一猫,而那一犬一猫也看着他,就这么僵持着,谁也没有发声。 吼! 就在李治觉得心里有点发慌的时候,一声巨吼,从灵宝寺大殿方向传来,紧跟着地面随之颤抖了两下,禅房的房顶,更扑簌簌落下粉尘,吓得李治忍不住大叫,一声。 第七十八章 异人之战 雨,越来越大。 电闪雷鸣不断,把长安城变成了水世界。 秦怀玉站在天王殿里,看着一个个身穿淄衣的女尼鱼贯而入,脸色也随之阴晴不定。 寺外的喊杀声,仍在继续。 而寺里的女尼们,则瑟瑟发抖。 在灵宝寺出家近一载,但这些曾享尽荣华富贵的贵人们似乎并没有什么禅定功夫。 进了大殿之后,她们就七嘴八舌,乱糟糟的叫喊着。 那感觉,就好像有一大群苍蝇在耳边嗡嗡嗡,嗡嗡嗡的打转。 “上戍主,你把贵人们唤来此处,有何用意?” 王贺紧蹙眉头,厉声道:“陛下现在何处?你不去找陛下,却唤来这些贵人作甚?” “闭嘴!” 秦怀玉突然一声怒吼,声音在大殿里回荡。 一股凶戾之气自他身上散发出来,秦怀玉手中雷火大棍蓬的在地上一顿,发出一声巨响。 原本还肆无忌惮叫嚣的贵人们,顿时没了声息。 时间,来不及了! 秦怀玉呼的转身,厉声道:“尔等与贼人勾结,劫持陛下。 赶快说出陛下的下落,否则休怪某家心狠手辣。” 王贺道:“上戍主,何以言贵人和贼人勾结?” “那贼人对灵宝寺极为熟悉,必然与灵宝寺有关。” “上戍主,这些贵人可曾服侍先帝,断然不可能与贼人勾结。” “我看你与那贼人就是同伙。” “你胡说八道。” 王贺变了脸色,厉声道:“某家怎会与贼人勾结?” “若没有,就给我闭嘴。” 秦怀玉说完,转身看向那一群瑟瑟发抖的女人,厉声道:“说,那贼人现在藏身何处?” 一个贵人站出来,厉声道:“秦怀玉,莫要以为你父是胡国公,你就可以信口雌黄。我等在寺里修行,和外界全无联络,怎可能与贼人勾结?倒是你,保护陛下不利,现在为了脱罪,却要诬赖我等身上。秦怀玉,等事情过去后,我定要将此事禀报宗正寺……” 她话音未落,就见寒光一闪。 一蓬鲜血喷涌而出,在空中飞溅。 贵人的尸体扑通就倒在了地上,鲜血顿时如泉涌一般,流淌了一地。 一颗螓首,骨碌碌滚到了王贺脚下。 王贺瞪大了眼睛,厉声道:“秦怀玉,你好大胆……” 秦怀玉厉声喝道:“呱噪!” 单手抡起雷火大棍,身形唰的就出现在王贺身前,一棍就拍在了王贺的头上。 王贺也没有想到,秦怀玉竟然会对他下手。猝不及防下,脑袋好像被砸碎的西瓜一样,鲜血混着脑浆飞溅。 站在王贺身后的备身惊怒交加,齐声呐喊。 秦怀玉则厉声道:“陛下身处险境,王贺非但不思寻找,反而与贼人勾结,屡次阻我行事。某奉太尉之命保护陛下,太尉有命,胆敢阻我行事者,勿论身份,格杀勿论。” 一众备身闻听,都停止了行动。 他们看看倒在地上的两具尸体,又看了看秦怀玉,最终没有人出来阻止。 也怪不得他们,王贺虽然是他们的上官,但秦怀玉看起来,更不像是会造反的人。 不说别的,他是秦琼之子。 那可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地位虽不及尉迟恭等人,但绝对是开国元勋。 说秦琼的儿子会造反? 传出去谁又会相信!更何况,他是太尉派来的人,而太尉是陛下的舅舅,怎可能对陛下不利? 想到这些,备身们也就不再言语。 秦怀玉凶残的手段,令大殿中贵人们一个个噤若寒蝉。 “再问你们一句,贼人藏在何处?” “阿弥陀佛!” 一个老尼走出来,大声道:“少国公,你已被邪崇蒙蔽心智,须知佛法无边,回头是……” 她想要阻止劝说,可秦怀玉那有心情听她废话。 手中大棍呼的落下,把老尼姑当场砸死。 “回头是岸!” 他冷冷道:“真是啰嗦。” 说完,他走到一个贵人面前,厉声道:“说,贼人藏在何处?” 那贵人吓得脸色苍白如纸,结结巴巴道:“妾身,妾身……” 秦怀玉也不迟疑,抬手就是一刀。 那贵人人头落地,倒在血泊中。 “我不想废话,贼人在哪里?” 他一个一个的询问,只要那贵人有半点迟疑,就毫不犹豫将其斩杀。只片刻功夫,二十多个贵人就尸横大殿。 天王殿里,血腥气弥漫。 鲜血顺着地面流淌,蜿蜒成一条条细蛇,向天王神像身下的神坛流去。 如果有细心的人,就会发现,那一条条鲜血凝成的细蛇,格外诡异,纵横交错,在地面上形成了一个奇异的符纹。秦怀玉仍不停手,继续往下询问。他似乎不是在审问,而是单纯的为了杀戮。那些贵人也不是傻子,渐渐的,也看出了端倪。 秦怀玉,有问题! “跑啊!” 有贵人醒悟过来,大喊一声,就往外跑。 秦怀玉怒吼道:“往哪里跑!” 他纵身上前,一刀把那贵人砍倒在地。 只是,其他的贵人也都反应过来,齐声呐喊,向天王殿外蜂拥而去。 秦怀玉丢了手中的横刀,持棍就要追杀。 可这时候,那些备身也看出了状况,忙上前拦阻。 “上戍主,你究竟想做什么?” “拦我者死。” 秦怀玉根本不和他们废话,大棍抡起来,刹那间雷火光芒大盛。 拦在他身前的备身连忙抵挡,但是对于秦怀玉而言,却如同螳臂当车。他怒吼连连,棍棍力有千钧重。备身们虽然也是武艺高强之辈,但还是无法抵挡秦怀玉。 十几个贵人冲出了天王殿,迎面就遇到了房遗爱带人赶来。 房遗爱见状也是一愣,刚要上前阻拦,却见那些贵人尖叫着,四处逃窜。 他连忙命人上前阻拦,然后大步闯进了天王殿。 “秦怀玉,你疯了!” 一进大殿,房遗爱就被那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冲的有点发晕。 在看到大殿里遍地尸体,他也暗自吃惊。 房遗爱可不是那种养尊处优的官宦子弟,少年时曾跟随太宗皇帝出征高句丽,也是见过阵仗的。可是眼前这一幕,实在是太震撼了,震撼到让他有些心惊肉跳。 遍地的尸体,血流成河。 秦怀玉站在那里,浑身都是血,宛如一尊从地狱走出来的凶神恶煞。 房遗爱认识秦怀玉,也知道他的厉害。 只是,他想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秦怀玉咧嘴,笑了! 他的笑容,在尸山血海中,在那昏暗的光线映衬下,格外诡异。 “拦我者,死!” 他怒吼一声,抡起大棍就砸向房遗爱。 雷火大棍飞出一道火光,化作火蛇扑向房遗爱。 房遗爱也是天生神力之人,但他心里非常清楚,他接不住这一棍。 身形一矮,他唰的躲过了雷火大棍和火蛇,手中大铁槊扬起,直刺秦怀玉。只是,那秦怀玉的速度很快,单手持棍向外斜撩而起,铛的一声,就把铁槊荡开…… “贼你妈,秦怀玉你想造反吗?” 房遗爱虎口裂开,鲜血淋淋。 他勉强拿住大铁槊,厉声喊道。 “挡我者,死!” 秦怀玉一遍一遍的重复同样的话语,大棍抡开,呼呼作响。 一道道火蛇飞出,瞬间化作一张火网向房遗爱笼罩。房遗爱左躲右闪,脚下突然被一具尸体绊了一下,一个趔趄就倒在了地上。火网从天而降,劈头盖脸的落下。 房遗爱见状,不禁大叫一声不好。 他挣扎着想要闪躲,但是却来不及了。 眼见火网就要把他吞噬,房遗爱眼睛一闭,暗叫一声:完了! 耳边,传来一声巨响。 铛! 那声音,仿佛巨雷在耳边炸响一样,震得房遗爱头昏脑胀。 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觉得有一只大手抓住他的肩膀,紧跟着巨力袭来,他好像腾云驾雾一样飞起,然后蓬的一声摔在了地上。大雨,倾盆,瞬间让房遗爱清醒过来。 他忙抬头看去,就听轰隆一声巨响,天王殿半面墙突然倒塌,尘土飞扬。 两个人影从大殿里窜出来,其中一个正是秦怀玉。 而在秦怀玉的对面,则是一个少年太监。 哦,是太监,他穿着太监的衣服。 那小太监手里一面玉色的盾牌,就见他手臂一振,盾牌顿时消失。 紧跟着,他手上出现了一口双头刃,迎着秦怀玉就扑上去,双头刃在他手里化作一片光扇,和秦怀玉就打在一起。一道道电光,从那双头刃飞出;一道道火蛇,在大雨中肆虐。 雷电和火蛇不停的撞击,发出滋滋啦啦的声响。 贼你妈,是异人! 这他妈的是异人之战…… 房遗爱出身名门,其父房玄龄是初唐名臣,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和杜如晦合称‘房谋杜断’,称得上是贞观之治的开创者之一。他的眼界自然不差,更清楚异人之间的交锋会是什么情况。几乎不假思索的爬起来,房遗爱转身撒腿就跑。 一边跑,一边大声喊道:“所有人闪开,闪开,找地方躲起来!” 他话音未落,雷电已顺着流淌的雨水向四面八方游走。 而火蛇飞舞,和雨水碰触,或者一团团水汽,弥漫开来。 “挡我者,死!” 秦怀玉暴怒不已,雷火大棍夹带万钧之力,力劈华山。 “你真他妈废话多。” 和秦怀玉交手的少年太监,毫不退让,双头刃斜撩而起,正是天策八法中的横刀式。 大棍,撕裂空气,发出刺耳锐啸。 四周仿佛形成了一个真空,火蛇迅速汇聚一处,化作一条巨型火蟒,张开了血盆大口。 少年太监毫无惧色,银蛇窜起,化作一头电蟒,迎着火蟒就冲了上去。 轰隆! 也不知是两人交锋是产生的巨响,还是天空中的沉雷爆响。 从天而降的雨水仿佛被挡住了,向四面八方扩散。电光和火光过处,两头天王殿外的巨型石狮化作蘼粉。两个贵人,五个主仗直接被打飞起来,落地之后遍体焦黑。 “闪开,全都躲起来!” 房遗爱所在广场边上,大声呼喊。 这,贼你妈太吓人了…… 苏大为踉跄着,连连后退。 他的脸色略有些苍白,嘴角流出一道蜿蜒的血丝。 身上的衣服,已破烂不堪,到处都是焦痕。一条胳膊被雷火大棍擦过,鲜血淋淋。 不过,秦怀玉的模样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手持大棍,半跪在地上,外衣同样破烂不堪。 但他强过苏大为的是,他身上披着甲胄。 非金非木,看不出是什么材质。不过,那甲胄也只能护住他的胸腹和两肩,裸露在外的手臂和大腿上,纵横交错这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不过看不到鲜血流淌。 他的眸光,不再似刚才那样凶戾,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迷茫。 秦怀玉看着苏大为,苏大为也看着秦怀玉。 “你是谁?” “不足一提的小人物。” “我怎么会在这里?” “啥?” 苏大为顿时懵了,疑惑看着秦怀玉。 “你为什么要打我?” “啥?” “你打疼我了,我很生气。” 秦怀玉的眼中流露出凶悍之色。 是凶悍,而非凶戾。乍看这两个词有点相似,可是却有天壤之别。 如果说刚才的秦怀玉,是一尊从地狱走出来的凶神恶煞,那么此时的秦怀玉,却想一个吃了亏,要讨回公道的孩子。不等苏大为反应过来,秦怀玉舍了雷火大棍就扑上来。 这是,要打架吗? 苏大为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隐隐约约,他好像想到了什么。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从远处疾驰而来。 他身外有电光闪烁,身边还跟着一头白头灰背的猛兽。 “苏大为,我找到你了!” 来人隔得老远,就高声喊道:“你说有诡异,诡异在何处?” 说话间,他已经到了苏大为的面前。 手持一口大刀,那刀口上,流转着一道道银蛇。 躲在远处观战的房遗爱目瞪口呆:今天这是异人大集合吗? 平时一个异人都见不到,可今天却出现了三个异人?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苏大为冲着秦怀玉高声喊道:“秦怀玉,住手,我没准备好。” 已经快扑到苏大为跟前的秦怀玉,立刻停下来,歪着头看着苏大为,然后道:“那好,我退后,你准备好了再打。” 果然! 苏大为心里暗道一声。 他转身,刚要对来人说话,忽听得耳边传来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巨响,紧跟着大地一阵颤抖。 天王殿废墟中,传来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兽吼声。 白头犼听到那兽吼声,顿时变得格外兴奋,周身电光闪动,冲着天王殿的废墟,发出了一声挑战似地咆哮。 吼! 第七十九章 金刚 苏大为脸色变了,变得有些难看。 他不假思索,腾身而起,向后退了十几米。 “快走!” 与此同时,秦怀玉和苏庆节也飞身后退,苏庆节更一边退,一边大声喊道:“白头,回来!” 所有人都在退,唯有白头犼没有退。 它非但不退,反而向前进了十几步,冲着废墟连声吼叫。 这家伙不仅长得像平头哥,连脾气也和平头哥相仿。 只是,这一次它好像找错了对象,就见废墟里一股黑雾冲天而起,紧跟着地面裂开。 一只巨大的爪子,从废墟中伸出,紧跟着轰隆一声,碎石瓦砾飞溅。 一个巨大的头颅从废墟的地下探出,它把头伸出地面后,仰天发出了一声巨吼。 什么情况? 苏大为远远看去,只觉心惊肉跳。 ”苏大为,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应该是诡异出世了。“ ”诡异?这是什么诡异?“ ”我又不是明真,我怎么知道?我不是让你盯死明真吗?” 苏庆节这时候,也是脸色难看。 当初他要是相信苏大为的话,或者早一些行动,而不是跑去和尉迟宝琳打拿一架的话,明真可能就不会失踪。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苏庆节一咬牙,手中大刀挥舞,刹那间电光四射。 “你看清楚点!” 苏大为距离苏庆节比较近,差一点就被电流击中。 他话音未落,苏庆节已经朝那巨大的头颅扑了过去。白头犼更一马当先,周身电光流转,怒吼着扑向那头正从地下爬出来的诡异。诡异见状,也不慌张,冲着苏庆节和白头犼发出一声咆哮,刹那间一道金光窜出,凶狠就向苏庆节迎上去。 金蛇! 苏大为对拿到金光并不陌生,忙大声喊道:“姓苏的,小心。” 苏庆节也不傻,金光甫一出现,他就觉察到不妙,手中大刀夹带着雷鸣声,凶狠就劈了出去。刹那间,一道道银蛇舞动,和金光缠在一起,一时间雷火交鸣。 那头诡异,已爬到了地面上。 它的个头有四米多高,近五米的样子。 粗壮的四肢,庞大的身躯,周身黑雾缭绕。 它爬到地面之后,双爪握拳,凶狠捶在胸口,而后一声咆哮,双爪握拳狠狠砸在了地上。 地面,出现了如波浪一样的翻滚。 白头犼一个不小心,就被拍飞了出去,重重摔在了地上。 “白头,小心!” 苏庆节见状,顿时急了。 手中大刀翻飞,片片刀光化作一道道电流,把金光笼罩其中。 那那头诡异,也看到了苏庆节,再次一声咆哮,双拳又一次狠狠砸在了地上。 地面翻滚,如潮水一样,一波连着一波。 苏庆节腾身而起,踩着那如波浪般翻滚的地面,大刀狠狠就劈在了金光之上。 金光,一声哀鸣,唰的就飞回了诡异的身边,缠绕在它的身上。 那诡异看了苏庆节一眼,飞奔几步,双拳如流星锤一样砸向苏庆节,就听蓬蓬蓬的巨响声不断,泥水飞溅,残砖断瓦四射,苏庆节虽然身手过人,奈何那诡异实在凶猛,只能连连闪躲。 金刚? 苏大为在一旁观战,脸色变得很精彩。 这头诡异,模样赫然与金刚相仿,不过看上去,比金刚更加凶残。 “房遗爱,去保护陛下。” “啥?” 苏大为之前在一旁观战,自然也认得这个在后世,以绿帽而著称的勋贵之子。 他来不及和房遗爱多说,手中双头刃一颤,立刻化作一把七尺长刀。 “秦怀玉,还不帮忙。” 说着,他就冲上去,把那头金刚诡异拦下。 只是他的体型,较之金刚实在是太小了。 金刚似乎认得苏大为,见他冲上来,反而停下脚步,转身大步飞奔而去,眨眼间就冲出了灵宝寺。 ”不能让它出去!“ 苏大为见状,虽然不明白这诡异为何避战,却知道,如果它跑出去,一定会造成严重的伤亡。 他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但是又与这个时代,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个时候,他必须拦住诡异,否则麻烦就大了。 秦怀玉已经抄起了累活大棍,大吼一声,一条火蟒就拦住了诡异。 苏大为紧跟而来,手中七尺大刀挥舞,化作一条电蟒,与火蟒联手逼停了金刚。 而苏庆节这时候也冲上来,大刀上下翻飞。 白头犼这时候好像也缓过气来,见三人联手恶斗诡异,它当然不会袖手旁观,身形如同电闪,围着那头诡异打转。忽而冲上去撕咬,忽而利爪抓挠,忽而放射雷电。 诡异的体型巨大,想要躲闪多多少少有些困难。 它显得很焦躁,于是挥舞双拳,所过之处,一座座殿宇轰然倒塌,变成了废墟…… 房遗爱见状,不敢再迟疑,转身就走。 他的那些手下,此事已全部阵亡。 不仅是他的手下,还有之前从天王殿里逃出来的那些贵人,也没有一个人活命。 诡异造成的杀伤力着实太大,加之苏大为三人一兽,更不敢有半点放松。 全力施为下,大半个灵宝寺都受到波及。 一些冲进来的金吾卫,看到如此形式,立刻向外撤退。 “为什么撤退,给我进去,找到陛下。” 两个面皮黝黑的青年冲过来,大声喝问。 “诡异,是诡异!” “什么?” 两个青年一愣,抬头向灵宝寺里看去。 就见雷火飞舞,碎石瓦砾飞射,电光四溢…… “火速通知太史局,请他们快点派人前来相助。” 年纪稍大的青年,最先反应过来,大声喊道。 他手持大刀,然后劈手从旁边一名金吾卫手里夺过了一面盾牌,大步流星就冲进了灵宝寺。 “大家跟我上,绝不能让它离开这里。” “大兄,你疯了!” 另一个青年眼明手快,一把抓住那青年,“没看见已有异人出手拦截诡异,咱们冲上去就是送死。” “那怎么办?” “弓箭手,给我准备!” 年幼的青年,厉声喝道:“一俟诡异脱身,就给我射死它。” 灵宝寺里雷火翻飞,电光四射。这根本就不是普通人可以参与进去的战斗,哪怕两个青年也都是武艺高强之辈,面对这种情况,也只能远远观战,做最坏打算。 一队队弓箭手冲上来,弯弓搭箭,屏住了呼吸。 而灵宝寺里的战斗,这时候也发生了变化。 秦怀玉之前和苏大为打了一场,身上有伤。虽然只是皮肉之伤,但还是影响了他的状态。 一个猝不及防,他被诡异打飞出去,口吐鲜血。 苏大为见状,也暗自心焦。 这诡异有一手操控土的能力,而且力大无穷,刀枪不入。 不过,它似乎并不想死战,不断试图突围。 越如此,苏大为就越不能让它脱身。他也不清楚这诡异到底想干什么,一旦被他冲出了灵宝寺,整个崇德坊都可能会化为废墟。而这,绝不是他希望看到的结果。 “姓苏的,不能再拖下去了。” “废话,我当然知道。” “咱们联手,和它拼一把?” “好!” 苏庆节能掌控雷电之力,和苏大为的能量极为相似。 听了苏大为的建议,他厉声喝道:“白头,合体!” 白头犼唰的出现在了苏庆节的身前,苏庆节踏步就站在了白头犼的背上。 白头犼知道他的意思,怒吼一声,全身放射出一道道电光,刹那间把它和苏庆节包围在其中。而苏大为则从上去,拦住了那头金刚诡异。说实话,以他和苏庆节、秦怀玉三人联手,也只能堪堪和诡异打一个平手。而今,秦怀玉受伤,苏庆节在憋大招,他一个人想要拦住金刚,绝非一件容易的事情,弄不好会死在这里。 但是,他必须拦住诡异。 苏大为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能说,这是一种他发自内心的本能。 手臂一振,大刀消失,手臂上覆盖着一面盾牌。 金刚诡异的重拳劈头盖脸的砸下来,苏大为一咬牙,扬起手臂的盾牌封挡,同时右手电光萦绕。 电流,发出噼啪声音,在他手中汇聚。 重拳砸在盾牌上,虽然他手里的盾牌可以化解大部分力量,但这一次,诡异的力量实在是太强了,以至于他虽然接下了诡异的一击,身体却噔噔噔连退了十几步。 诡异,趁机想要脱身离开。 苏大为又再次扑上来,手中的电光呼的飞出,正中诡异的身体。 刹那间,电流蔓延诡异全身,他在电光中发出一声凄厉的咆哮,双手握拳,凶狠砸向了苏大为。 “给我开!” 苏大为举起盾牌,硬生生承受了诡异这凶狠的一击。 哇的一口鲜血喷出,苏大为这一次没有后退半步,大声喊道:“姓苏的,好了没有,我快顶不住了!” “雷-公-槌!” 苏大为的声音才出口,苏庆节已挥动手中大刀。 “此恨绵绵无绝期,连山。” 大刀化作一柄巨槌,呼啸着披在了诡异的后背。 一道道电光顺着诡异的身体蔓延,它凄厉的嘶吼,想要挣脱那无尽的雷电,却最终只能咆哮。 白头犼,已倒在了泥水中,一动不动。 而苏庆节则手拄大刀,单膝跪在地上,披头散发,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刚才这一击,他调动了所有他能调动的元炁,化作无边雷狱。 这也是他最强的一招,如果这一招没用的话,那么他真的只能等死。 苏大为,也瘫倒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电光闪烁,金刚诡异扑通就跪在了地上,双手插在地里。 身上的电流,在逐渐消失。 苏大为和苏庆节的脸色,都变得越来越难看。 慢着,雨停了吗? 苏大为突然发现,雨水好像消失了。 可是远处,仍旧是大雨滂沱……他困惑抬头看去,就见在半空中漂浮着一个巨大的水球。 雨,没有停,而是在不断被水球所吞噬。 在水球的顶部,站立着一只黑猫。 它毛色发亮,一双幽绿的眼睛,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小玉?” 苏大为看到黑猫,先是一愣,旋即露出了惊喜之色,脱口而出喊道。 “吼!” 黑猫却没有理睬苏大为,而是发出了一种绝非它应该发出的声音,恰似虎啸龙吟。 巨大的水球,在这一声诡异的吼叫声里,化作一条水龙。 诡异这时候已站起身来,水龙咆哮而来,狠狠的轰在了它的胸口。 那巨大的身体,竟被水龙直接轰飞起来,在半空中飞了七八米的距离,蓬的一声,摔落在地面。 飞机晚点,只有一更,抱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章 幻灵 小玉出现,说明狄仁杰和明空也在。 虽然不清楚他们现在的情况,但苏大为能感觉的出来,他们应该没有危险。 顿时振奋许多,苏大为挣扎着爬起来,手臂一振,一口七尺大刀就出现在手里。 金刚诡异显然也受了重伤,躺在泥水中,一动不动。 缠绕在它身上的金蛇,呼的昂起头,蛇信吞吐,发出嘶嘶声,好像是在威胁苏大为等人。不过当黑猫落地后,金蛇顿时就停止了嘶吟,如临大敌般看着黑猫。 “小玉,你怎么在这里?” 苏大为伸出手,想要去抱住黑猫。 就在这时,诡异突然发出一声怒吼,巨大的身体挣扎着,似乎想要站起来。 苏大为脸色一变,连忙挣扎站起,拦在了黑猫身前。 诡异喘息着,缓缓撑起身子。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诡异要站起来的刹那,一道黑影窜出,唰的就跳上了诡异的肩头,张口狠狠就咬在那诡异的喉咙,而后用力甩头。诡异发出了凄厉的嘶吼声,带着极度的不甘。身体,化作滚滚黑雾,迅速弥漫开来,把它包围起来。 “黑三郎?” 苏大为瞪大眼睛,惊讶地喊出声来。 黑影一闪,就到了苏大为的面前。 黑三郎摇头摆尾就扑过来,双爪搭在了苏大为的身上。 黑猫跳到了苏大为的肩膀上,用一种不屑的目光看了黑三郎一眼。 苏大为抱着黑三郎,目光却落在诡异身上。 黑三郎似乎觉察到了苏大为的担心,于是转身冲着那一团黑色浓雾发出一声绝非狗类应该发出的咆哮。黑雾剧烈翻滚,并迅速消散。苏大为诧异看了黑三郎一眼,因为他从黑三郎的咆哮声里,听出了一种威胁的味道。这诡异看上去不弱,虽不知道是什么品级的诡异,但是从它的表现来看,应该不是什么低品级诡异。 现在,那翻滚的黑雾中,有一种极为强烈的恐惧情绪传来。 它,害怕黑三郎? 苏大为疑惑,于是小心翼翼向前走了两步。 “喂,小心!” 苏庆节这时候也缓过了一口气,见苏大为靠近诡异,他也脸色一变,忙大声提醒。 话音未落,黑雾已经散去。 诡异的真身出现在了苏大为和苏庆节二人的眼里,两人都愣住了。 黑雾散去之后,那形容可怖的金刚诡异,已不见了踪影。半蹲在泥水中的,是一只大约一尺高的小猴。小猴的毛色纯白,脖子上还盘着一条金蛇,就好像带着一条金链子似地,煞是可爱。 黑三郎低吼,跟着苏大为逼近小猴。 小猴吱吱的叫着,然后跪在地上,双爪抱拳,做出求饶的模样。 这是……刚才那头诡异? 苏大为有些诧异,忙喝住黑三郎,走了过去。 小猴的身体,颤抖不停。 见苏大为过来,它连连叩首,口中叫的更急,好像是非常害怕。 苏大为蹲下身子,伸出手去。 金蛇猛然昂首,发出嘶吟。 “喵!” 苏大为肩膀上的黑猫叫了一声,金蛇身子一颤,忙缩了回去。 小白猴则连忙发出吱吱的叫声,一只爪子按住了金蛇身体,同时向苏大为叩首更急。 “苏大为,它害怕猫。” 苏庆节也有点懵,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大声道。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我知道。” “这是你的猫?” “嗯!” “狗也是你的?” “当然!” 不知为什么,苏庆节突然有些羡慕苏大为。 他这一猫一狗,显然不是等闲的宠物,只怕比白头更加厉害。 白头从小陪着他一起长大,他对白头当然也很了解。自家这头白头犼,怕是比不上这一猫一狗。 “吼!” 从小和苏庆节一起长大,白头犼同样了解苏庆节。 苏庆节的小心思,它当然能感受的出来,顿时表示出不满之意,发出了一声咆哮。 “没有没有,白头最厉害了!” 苏庆节忙抱起了白头犼,连连道歉。 苏大为的一猫一狗虽然厉害,但白头犼却是陪着他一起长大,感情更加深厚。他虽然羡慕苏大为的猫狗,可是要让苏庆节选择的话,他还是会毫不犹豫选择白头。 “苏大为,这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 苏大为说着,身手就把小白猴拎起来。 白猴在他的手里,一动也不动,瞪着一双灵动的眼睛,可怜巴巴看着苏大为。 倒是盘在它脖子上的那条金蛇,似乎有点不服气。 它想要示威,可是当它看到黑猫那双幽森的眼睛之后,立刻变得老实了,不敢反抗。 “这就是刚才那头诡异?” “可能吧。” “但是,不像啊。” “废话,难道我看不出来吗?” 苏大为没好气的顶了苏庆节一句,低头看向了黑三郎。 黑三郎汪的叫了一声,似乎是在告诉苏大为:你猜的不错,就是刚才那头诡异。 远处,李治在房遗爱的搀扶下,缓缓走来。 他脸色煞白,来到苏大为的身边。 刚才的一幕,他也看到了。说实话,他虽然看上去没什么大碍,可心里也害怕的紧。 这可是诡异啊! “这好像是……幻灵?” 苏大为和苏庆节齐刷刷看向了李治,“你认得他?” “大胆!” 房遗爱厉声道:“尔等焉敢对陛下如此放肆。” “房遗爱,闭嘴。” 李治扭头瞪了房遗爱一眼,然后对苏大为和苏庆节两人道:“前任太史令袁先生曾留下一部奇书,名为《百诡夜行》。里面共记录了九百九十九种诡异,幻灵就是其中一种。朕在东宫时曾读过这本书,因感叹诡异之诡,所以记忆很深刻。 幻灵,又名白狨,因遍体如雪白毛,也叫做雪狨。 它有幻化之能,且极具蛊惑力……而且,书中记载,雪狨有一伴生诡异,名为金蝮,又名勾吻,毒性极强,且能借雪狨幻化之力。金蝮与雪狨相伴相生,十分罕见。又因雪狨外形与一种八臂魔猿相似,所以很多时候,人们会把二者混淆。” 苏大为的目光,又落在了白猴的身上。 白猴似乎听懂了,连连点头,表示李治说的没错。 “陛下果然博学,臣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那本书……” 苏大为和苏庆节异口同声,两人旋即看向了对方,大有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的意思。 “两位爱卿不要担心,朕手里有两本,如果两位爱卿需要,朕就赐予你们。” 李治何等聪明,又怎看不出两人的心思。 苏庆节愣了一下,忙躬身道:“臣多谢陛下。” “臣也是。” 苏大为有些不太情愿,哼哼唧唧的朝李治拱手道谢。 “无妨,无妨,无妨!” 李治并没有把苏大为的无礼放在心上。事实上,苏大为更无礼的事情都做过,李治还能真的和他翻脸不成?最重要的是,他想要问清楚,苏大为是不是受武媚所托。 “对了,怀玉呢?” “秦怀玉?” 房遗爱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忙如临大敌,向四处张望。 苏大为和苏庆节这时候才想起了秦怀玉,两人忙转过身,就见秦怀玉正挣扎着,从废墟里站起来。 “陛下,小心。” 房遗爱横身站在了李治身前,面露紧张之色。 而苏大为和苏庆节则看着秦怀玉,就见他拖着雷火大棍,脚步踉跄走过来。 “大块头呢?” “啥?” “刚才那个怪物呢?” 李治看着秦怀玉那茫然的模样,似乎有些明白了。 “秦怀玉,你还认得朕吗?” 秦怀玉愣了一下,看向李治,忙躬身道:“臣秦怀玉,拜见陛下。” “你怎么在这里?” 秦怀玉一愣,蹙眉沉思,脸上露出了困惑之色。 “是啊,我怎么在这里?” 李治扭头,看着苏大为。 苏大为则点了点头,道:“陛下,应该就是你猜想的那样。” “可是…… 李治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苏大为眸光闪闪,看向秦怀玉,突然道:“秦怀玉,你昨天干什么了?” “昨天?” 秦怀玉想了想,很郑重的回答道:“昨天我给太宗爷爷守完灵后,准备回家,路上遇到了柴令武。他请我吃酒,然后……对啊,然后我怎么了?好像醒来后,就在这里。” 苏大为向李治看去。 “柴令武?” 李治眉头一蹙,道:“先帝驾崩之后,怀玉就一直为先帝守灵,寸步不离。 如果说他是在守灵之后遇到了麻烦的话,那就是说从去年六月开始,他就中了诡术?” “有可能!” “陛下,小心有诈。” 房遗爱有点不太放心,忙开口提醒。 “朕相信怀玉,更相信他不会坏朕的性命,就如先帝相信胡国公一样。” 李治这话说出口,房遗爱一肚子的话,都只能憋回肚子里去。 他看了秦怀玉一眼,只能在心里暗自感叹一声:这小子,还真是傻人有傻福。 “怀玉,咱们走吧。” “好!” 秦怀玉很顺从的答应,就来到了李治身边。 苏大为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道:“慢着,明真呢?” “明真?”李治诧异问道:“明真是谁?” 苏庆节一旁正要抢先回答,就在这时候,忽听得从远处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整个长安城,在这一声巨响中,颤抖不停。 李治的脸色一变,忙大声道:“是哪里传来的声响?” 苏大为露出茫然表情,而苏庆节则转身,向长安的东北方看去。 房遗爱的反应最快,他在愣了一下之后,立刻大声说道:“陛下,是龙首原,大明宫。” 第八十一章 天衍神术 一条相争龙脉的山原,自长安西南部的樊川北走出,横亘六十里。 其首地势高亢,可鸟瞰长安,恰如龙首,故而得名龙首原。 贞观八年,居住在长安北苑大安宫的李渊,年事已高。时任监察御史的马周,奏请李世民为太上皇建造一座以备清暑的宫殿,以求‘称万方之望则大,孝昭乎天下’,以表孝心。太宗皇帝欣然应允,命人墈寻宫殿地址,最后选择了龙首原。 堪舆完毕之后,浩大的新宫建设正式启动,名为永安宫。 贞观九年,永安宫改名为大明宫。 没错,就是那座在后世大名鼎鼎的大明宫。 时间,倒回半个时辰前。 当李治在崇圣寺内遭遇刺客袭击之后,长孙无忌下令,命右卫中郎将薛仁贵镇守玄武门。 而在此之前,薛仁贵所部就驻扎在龙首原。 薛仁贵领命之后,立刻率部前往玄武门,龙首原的守卫也随之松懈。 镇守龙首原的羽林军,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长安城内,却不想一个矮小的身影,出现在大明宫的宫址上。 大明宫,宫城建造持续大约半年左右。 贞观九年五月,唐高祖李渊于大安宫驾崩之后,大明宫的建造也随之停止。 此后贞观十余年时间,大明宫的建设一直是断断续续,始终都没有真正的完工。 如今的大明宫,远非后世史书上所说的‘气象万千’。 事实上,在太宗皇帝驾崩后,大明宫的建造再一次停下来,此后一直没有复工。 那矮小的身影,如鬼魅一样躲过了羽林军的守卫,径自进入大明宫的工地。 “什么人?” 在一座已经完工,且有百余名羽林军守卫的宫殿前,矮小的身影被发现。 羽林军厉声喝问,而那矮小的身影却不回答,抬手挥动手臂,宽大的袍袖里,飞出了数十丈暗红色的符纸。那符纸在空中自燃,伴随着一连串的砰砰声响过后,数十道黑烟在半空中生出,数十名身穿暗红色衣袍,外罩暗金色甲胄的侍鬼,就出现在众人面前。 羽林军见状,大吃一惊。 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就见那几十个侍鬼已拔出双刀冲过来。 他们一个个凶悍至极,且身手高明。 手中的兵器,也都锋利无比,所过之处,羽林军纷纷倒地,鲜血瞬间流淌一地。 矮小的身影没有理睬那些羽林军,径自往宫殿走去。 她看着宫殿那扇大门,冷笑一声之后,身形唰的在原地消失。再出现时,她已经来到了大门前,大袖挥舞,纤细的手掌狠狠拍在了大门上。那扇用铜铁铸成,重达千斤的大门被她一掌拍倒,轰隆一声巨响,沉甸甸的铜铁大门就倒在地上。 “拦住她!” 羽林军校尉厉声喊喝,挥刀就冲上来。 却见她再次挥动衣袖,一溜火光飞出,正打在校尉的身上。 那校尉惨叫一声,顿时变成了一个火人,并在瞬息间被烧成了焦炭,扑通倒在了地上。 “正大光明?” 她冷笑一声,闪身没入宫殿。 宫殿的面积不大,也没有什么摆设,只是在大殿正中央,悬挂着一面八角铜镜。 铜镜体积很大,半悬在空中,泛着一抹金色光芒,隐约间有龙吟声回荡在大殿。 她,手中出现了一方印。 印的形状,恰如枕头,泛着玉色。 她手托玉印,口诵六字真言,就见玉印顿时大放光芒。 她抬手,把玉印掷了出去。玉印在半空中,发出一阵阵如鬼哭狼嚎一样的声响,而后狠狠砸在了铜镜之上。 只听铛的一声,整个宫殿都在这巨响声中颤抖不停。 她双手结印,口诵六字真言。 玉印泛起了黑色氤氲,在鬼哭狼嚎声中,高高飞起,而后再一次狠狠砸在铜镜上。 这一次,那铜镜的表面,出现了一道道细密裂痕。 龙吟声中,充满了痛苦之气,紧跟着就见玉印再次落下,铜镜也终于不堪忍受,哗啦一声碎裂。 一道金光,冲天而起。 化作一股股无匹气流,向四面八方涌动。 她,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金龙脱困,关中定将重燃战火,我成功了!” “陈硕真,你疯了吗?” 一个愤怒的声音,从大殿外传来。 就见一个中年男子,一身道装从天而降。 “金龙出走,天下大乱。 当年令祖和前朝宇文恺费尽心思才锁住了金龙,而今你却要放它脱困,可知道会有多少人,因你今日之举而丧命?” 陈硕真,不,或者说应该是明真,听了来人的话,却笑了。 “李淳风,苍生与我何干? 今日我放走金龙,就是为天下大乱。 若天下不乱,我又怎来得机会登上那九五至尊的宝座,换取长生不死?” “你……” “当年家祖被宇文恺所迫,不得已舍命相助,却换来了杨家无休止的追杀。 家父避难太原,又帮助李渊起事。可结果呢?家父到头来,还是死于李世民之手。我自幼随兄长东躲西藏,颠沛流离。幸家祖留下秘典,方使我知晓金龙之秘。 今日我放走金龙,就是为了让他李家死无葬身之地!” 陈硕真哈哈大笑道:“李淳风,人言你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有通天彻地之能。嘿嘿,却不知今日之局,你又将如何挽回?当初,李世民为谋取皇位,射杀兄弟,手足相残,致使皇城之中诡异丛生。孙思邈为了讨好李世民,以移花接木之术,铸八神镜以取代镇龙石。却不知那镇龙石一出,也就为今日之事埋下祸根。 嘿嘿,我今日放走金龙,他日必得金龙反哺。你是聪明人,何不助我一臂之力?” “妖言惑众,罪该万死。” 李淳风勃然大怒,大袖挥舞,刷刷刷十二枚铜镜飞出,在半空中飞速旋转。 刹那间,宫殿之中,大放光明。 十二枚铜镜按照自子丑寅卯十二地支,幻化出十二种野兽,在半空中仰天咆哮。 “十二地支神镜?” 陈硕真脸色一变,但旋即冷笑道:“太史局还真是厉害,竟然想用十二地支锁金龙?嘿嘿,可惜晚了……金龙既然已经脱困,天干不出,单凭十二地支又岂能锁住金龙?李淳风,还以为你有什么厉害的手段,原来也不过是盗取我陈家的天衍之术。” 她说着话,高举手中镇龙石,厉声道:“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天衍神术!” 第八十二章 元炁变异 镇龙石中,一缕金光化作龙形,在空中摇头摆尾。 它仰天长啸,龙吟声回荡不止。 李淳风见状冷笑一声道:“陈硕真,亏你还是天衍神术传人,却不知十二地支神镜的真正用途,并非是为了锁住金龙,而是为了预防有朝一日,有人前来破坏。 天下大势,又岂是区区一条金龙可以破坏。 而今天子圣明,人心思定,绝非你一人能够动摇。” 十二地支神镜光芒大盛,一道道紫色氤氲化作十二道光,唰的照定了镇龙石发出的那道金光。 金龙被那十二道光锁定,变得有些不稳。 陈硕真见状,抬手抖衣袖,就见从大袖中飞出三十六道符纸,化作三十六个侍鬼,扑向李淳风。而李淳风也不惊慌,眼见侍鬼扑来,他手中又出现了一面八卦铜镜。 李淳风大袖在镜面拂过,那镜面中顿时放出如骄阳一般炽烈的金光。 “此镜名为秦镜,是当初修建大明宫时,魏公偶然得来。 其有正大光明之效用,可破除天下邪崇诡异。你道当初孙道长何以敢把镇龙石取出送给先帝?就是因为有这秦镜在手,再配合十二地支神镜,足以镇压一切。” 秦镜中如骄阳一样炽烈的金光,照在侍鬼身上,侍鬼立刻惨叫一声,化作青烟消散。 陈说着这一次,终于变了脸色。 “秦镜,这世上果真有秦镜吗?” 她喃喃自语,不过片刻后,又恢复了平静。 “李淳风,就算如此,你也休想阻止我。 你道我只是想放走金龙吗?哈哈哈,放走金龙,还有诸多方法,最直接的就是……” 她停顿一下,翻手掌中就出现了一把铁如意。 “我把金龙击碎,一样是放走金龙。” 说完,她抬手就掷出铁如意,狠狠拍在了镇龙石上。 镇龙石在半空中一颤,整个宫殿,甚至整个龙首原,也都随之颤动了几下。 轰隆,宫殿的一根梁柱坠落,差点就砸在了李淳风的身上。李淳风瞪大了眼睛,厉声道:“陈硕真,你可知道击碎金龙的后果吗?” “我当然知道,就怕是是你并不清楚。” 陈硕真说着,大笑起来。 她双手掐了一个印诀,铁如意再次狠狠击打在镇龙石上。 那镇龙石顿时出现了一道道裂痕,金光颤抖不停,发出了一连串犹如哀鸣的声音。 “陈硕真,你找死!” 李淳风这一次,是真怒了。 手中秦镜一翻,一道金光照向了陈硕真。 可陈硕真却不躲不闪,操纵铁如意第三次打在镇龙石上。 镇龙石,碎裂了! 金光哀嚎,大殿颤抖。 陈硕真哇的喷出一口鲜血,大笑道:“李淳风,金龙散去,关中必乱,这一次看你怎么挽回。” 她说着话,甩手飞出一张符纸。 符纸蓬的化作一团青烟,待青烟散去,陈硕真已不见了踪影。 李淳风脸色难看,收起秦镜,调动天地元炁。十二地支神镜错落有致落在了大殿的地面上,就听一连串的龙吟传来,一股无可匹敌的元炁从地面喷涌而出。 大殿,轰隆倒塌。 天空中,乌云密布,电闪雷鸣。 元炁奔腾呼啸,迅速消散于天地之间。 李淳风有些狼狈的从大殿废墟中走出来,脸色极为难看。 “十二灵官!” “卑职在!” “金龙逃散,必将引发元炁异变,诡异暴动。 尔等各持一枚地支神镜追踪金龙,务必要将金龙重新聚拢。 记住,金龙共化生八十一道变异元炁,把它找回来……我去找荧惑星君,请他出面安抚诡异。” “喏!” 十二个人影在周围出现,十二地支神镜,也落入他们手中。 李淳风也顾不得太多,手持秦镜,在原地消失。 而那十二灵官,在李淳风离去之后,也都消失不见…… 无可匹敌元炁,弥漫龙首原。 由于龙首原地处高地,所以那元炁如奔腾潮水,呼啸着扑向了长安,并迅速蔓延。 万年县,宣阳坊西里。 一个在巷口摆摊杀猪贩肉的屠户,正和街坊们聊天。 屠户姓朱,在这里摆摊贩肉已是三代,可说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 崇圣寺的变故,也传到了宣阳坊。 宣阳坊内,已开始戒严,坊丁和武侯都手持兵器,在街头巡逻。 不过对那些百姓而言,他们还没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的猜测着。 “刚才我遇到了唐味道,他说长安县那边又出事了。” “是吗?长安县最近怎么回事,总出事呢?” “这个嘛,就不清楚了。 唐味道也没说清楚,只说现在外面已经全部戒严,兵马都在向长安县集合呢,估计比较严重。” “那肯定严重,否则又怎会调动兵马?” 朱屠户站在一旁,没有插嘴,只一边听着八卦,一边磨刀。 突然间,他脸色变了。 “朱大郎,你怎么了?脸色怎如此难看?” “我,有点不舒服,先回去休息了。” 说着话,朱屠户转身就走,脚下踉跄着,直奔巷口。 就在他快要到巷口时,突然扑通摔倒在地上。口中发出一阵痛苦的吼叫声,他双手撑着地面,似乎想要站起来。 “朱大郎,你没事吧。” 有相好的街坊见状,忙快步上前,想要过去搀扶。 可是没等他走进朱屠户,就听道一种如同野兽嘶吼一样的声音,从朱屠户的口中传出。 紧跟着,朱屠户的身体迅速膨胀,衣服被瞬间撕裂开来,露出一身漆黑的鬃毛。朱屠户也随之站起身来,化作一头一丈高的猪头人,仰天一声长啸,双手狠狠砸在身前的院墙上,把那堵夯土筑成的院墙砸倒了一半,然后回身发出吼叫。 “朱大……” 街坊看到这一幕,顿时愣住了。 不过他马上反应过来,惊恐喊道:“不好了,朱大郎变身了!” 他撒腿就跑,没想到朱屠户的速度更快,眨眼间就到了他身后,一只利爪透胸而出。 朱屠户吼叫着,把尸体甩开,再次向其他人扑去。 不仅在宣阳坊,其余各坊中,都接连发生了如朱屠户异变的事情。 只片刻功夫,整个长安城都变得混乱起来。 到处是哭喊声,人们四处奔逃。 与此同时,驻守各城门的守军也觉察到了不妙,纷纷赶来。 只是他们很快发现,那些在城中肆虐的怪物实在是太厉害了,各有神通,凶残无比。 有的刀枪不入,有的喷吐炎流。 有点力大无穷,还有的快如闪电。 就连崇德坊内,也不可避免受到了波及。 好在这里聚集了大批兵马,所以反应极为迅速,和那些突然走出来的变异诡异,展开了殊死搏杀。 长安,县衙。 桂建超正在屋中逗弄聂苏,忽然间就变了脸色。 “吕操之,张海林。” “星君,你没事吧……” “废话,我当然没事,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元炁如此古怪,而且变幻莫常?” “喏!” 吕操之和张海林连忙跑了出去,桂建超则抱起了聂苏。 “鬼叔叔,怎么了?” 聂苏瞪着一双眼睛,好奇看着桂建超。 而桂建超则微微一笑,迈步走出房间,站在屋檐下,看着越来越大的雨势。 “聂苏,一会儿不管发生什么变故,都躲在屋里,不要出来。” “好!” 桂建超说完,把聂苏放下来,示意她回去。 他站在屋檐下,向外看去,沉声道:“李淳风,出来吧。” “星君果然高明!” 雨势,突然一顿。 李淳风从滂沱大雨中,走了出来。 他身上的道袍很干,丝毫没有被大雨淋湿。 手里,托着秦镜,远远朝桂建超一礼道:“星君,别来无恙。” “屁话,前些日子才打了一场,别在这里虚头巴脑。 说吧,是怎么回事?元炁何以变异如斯?你们太史局又在做什么?就不怕闹出乱子吗?” 李淳风走到了屋檐下,目光向房间了扫了一眼。 他看到了躲在门后,正偷偷向外观瞧的聂苏,不过并没有在意。 “陈硕真,打散了金龙,引发龙首原元炁变异。” 桂建超闻听一愣,突然间哈哈大笑起来,“当初老夫就告诉过宇文恺,不要锁龙。 呵呵,龙脉乃天地元炁所孕育,擅自妄动,会引发大变故。 可是宇文恺不听,还找了江南陈天师来协助,最后逼死了陈天师……慢着,让我猜猜看,陈硕真不会就是那陈天师后人吧。哈哈哈,这还真是有趣,一饮一啄,乃天注定。 你们这些人类啊,自以为聪明,是天地主宰,到头来却害了自己。” 李淳风露出赧然之色,但迅速就恢复了正常。 “星君,我不是来和你谈这些,我需要你的帮助。” “帮助?元炁变异,我怎么帮你? 你应该很清楚,长安十万诡异,虽然与人类已交融一处,但诡异本性仍在。五品以上诡异,尚可抵御这元炁变异带来的后果,可五品以下诡异,根本不可能抵御。 而十万诡异中,五品以下占居多数。 我可以答应你,保证五品以上诡异不会乱来,但五品以下的诡异一旦产生变化,就非我可以控制。李淳风,我能帮你的只有这些,该如何解决,还要靠你自己。” 李淳风的脸色微微一变,叹了口气,朝桂建超稽首一礼。 “星君仁厚,能有星君如此保证,李某已感激不尽!” 第八十三章 长安大乱(一) 元炁,无形无色无味,普通人很难知晓它的存在。 而诡异则不同,他们对元炁的敏感度,远远超过普通人。也正是因为这种原因,使得诡异的力量超乎常人。但凡事有利也有弊,正因为诡异对元炁的敏锐,使得他们很容易受到元炁变异的影响。如桂建超所言,实力越强,品级越高的诡异越容易抵抗元炁变异带来的影响。而那些实力较弱,品级低的诡异,就有麻烦了。 而今的长安,是一个人类和诡异交融居住的城市。 元炁变异,使得无数诡异受到了影响,当街现形,更引发了全城动荡。 如果说崇圣寺李治遇刺,局面还能够控制的话,那么诡异现形,就使得长安彻底乱起来。现形的诡异们,已经失去了理智。他们觉察到了危险,想要离开长安,于是凭借着本能在长安城内游荡。闻讯而来的人类士兵,也进一步激发了他们的凶性。杀戮一旦开始,就再也无法停止,诡异们在这一刻,已彻底疯了! “怎么回事?” 灵宝寺里,程家兄弟兄弟带着人匆匆赶来。 听到李治的问话,他们顾不得行礼,急火火道:“陛下,请随臣等立刻离开这里。”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此慌张?” “长安诡异,长安诡异……” 程处寸说话有点结结巴巴,而且心里越急,就越是结巴。 好在他旁边的程处立还算冷静,忙说道:“陛下,长安诡异不知何故,集体暴动。” “什么?” 李治大惊失色,也有些乱了方寸。 幻灵才刚被镇压,长安诡异就集体暴动了? 他想起了太宗皇帝驾崩的那个夜里,长安也发生过一次诡异暴动。 不过当时有李靖坐镇皇城,又有程咬金、尉迟恭两人在身边,所以李治并不害怕。 可现在…… “太史局可有人来?” “好像没有看到。” 程处寸终于冷静下来,开口道:“而今外面也有诡异出现,金吾卫正拦着他们。” “太尉他们呢?” “还被困在崇圣寺里,好像也出现了诡异。” “那咱们现在去哪里?” 李治闻听,蹙起眉头。 他当然想去崇圣寺里找长孙无忌,但现在的崇圣寺,好像也不安全。 那里有刺客,有诡异。 他现在如果过去的话,非但帮不上忙,反而会使长孙无忌分心。 就在李治为难时,一旁的苏庆节为白头犼检查了一遍,确定白头犼没事,这才站起来。 听到李治的问题,他想也不想就说道:“去尉迟宝琳那边。” “尉迟?他在何处?” “就驻扎在外面,从后门出去,没多远就到了。” 李治闻听,顿时大喜。 “那咱们先去尉迟宝琳的驻地。” 话音未落,忽听得灵宝寺山门方向,传来一声巨响。 紧跟着一声兽吼传来,伴随着一连串凄厉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诡异,是诡异!” 程处立程处寸两兄弟顿时色变,忙闪身来到李治身前,警惕看着外面。 “吼!” 白头发出了一声怒吼。 这家伙最见不得有人在它面前嚣张,哪怕是幻灵那种强大的诡异,它也敢冲上去打一架。 雨,小了很多。 灵宝寺的山门外,一头身长两米多的巨型山狗,走进了灵宝寺。 白头一声吼叫,就冲了过去,周身电光四射。 吓了程处立兄弟一跳,本能高声喊道:“护驾,保护陛下离开这里。” “白头!” 苏庆节见白头冲出去了,自然不可能袖手旁观。 他忙踏步腾身而起,化作一道闪电,紧随着白头就冲了过去。 苏大为一旁本打算找小玉询问狄仁杰他们的下落,见此情况,也连忙冲了出去。 “小玉,三郎,跟我来!” 黑三郎和黑猫二话不说,跟着苏大为就走了。 远远的,传来了苏大为的喊声:“秦怀玉,保护好陛下,也算是你戴罪立功。” 秦怀玉傻愣愣答应一声,紧跟在李治身边。 李治张了张嘴,有些发懵。 都走了?连猫狗也都带走了?朕怎么办! 他倒是没有怪罪秦怀玉的意思,可问题是,苏大为两个人在这里的时候,他很放心。现在,他们两个走了,只剩下一个秦怀玉。李治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秦怀玉,这心里面多多少少也有些发毛。这家伙可是异人,万一……谁能挡住他呢? “陛下,快走吧!” 见李治还在发愣,程处立忙开口道。 “对,咱们先离开这里。” 李治总算是反应过来,连连点头,在众人的簇拥下往后门走去。 “房卿?” “臣在。” “等这件事结束了,帮朕一个忙。” “请陛下吩咐。” “去查一查,父皇驾崩之后,后宫中一个叫武媚的才人也在灵宝寺出家,她现在情况如何?” 房遗爱闻听,下意识的哆嗦了一下。 他朝秦怀玉看了一眼,却见秦怀玉怀抱大棍,根本没有留意到他。 难道告诉陛下,先帝遗孀都已经死了?而且,还是死在秦怀玉的手里?天晓得武媚是哪个?刚才秦怀玉在天王殿大开杀戒的时候,武媚很可能已经被他杀了。 “对了!” 李治突然停下脚步。 “那头幻灵呢?” “啥?” “就是那头白猴子……” “不知道啊!”房遗爱道:“刚才情况很乱,所以没人留意。” “被那个拿刀的带走了。” 秦怀玉开口道:“就是那个带着猫和狗的人。” 李治眉头蹙了蹙,苦笑着摇头道:“算了,那东西也不是谁都能拥有的,在他手里倒也说得过去。” 他挥了挥手,道:“走吧,咱们快去和尉迟宝琳汇合。” 刷拉,一道电流,打在了山狗的身上。 那山狗的身子一颤,怒吼一声就扑向了白头犼。 白头犼身形一矮,从山狗的身下掠过,利爪在它的肚子上,留下了三条深深的血痕。 山狗吃痛,更加疯狂。 它腾身而起,在半空中转身,张口就吐出一股炎流。 “白头,小心。” 苏庆节见状,大吼一声冲到山狗跟前,大刀夹带电流,恶狠狠劈下来。 哪知,那山狗却极为灵活,闪身躲过了苏庆节的大刀,而后长身直立而起,双爪凶狠拍向苏庆节。苏庆节举刀想要封挡,这时候苏大为却如鬼魅一样出现在山狗背后。 手中长刀一翻,横刀式唰的化作一道寒光。 山狗凄厉哀鸣,一蓬鲜血喷出,巨大的身体扑通就倒在了地上。 黑三郎随即出现在了山狗身边,张口一股炎流,把那山狗的尸体就吞噬在火焰中。 “苏大为,你卑鄙。” “啥?” “没看我就要杀了它吗?” 苏庆节愤怒不已,怒斥苏大为。 而苏大为则瞄了他一眼,冷冷道:“神经病。” 黑猫窜上了苏大为的肩头,瞪着另一边,有些蠢蠢欲动的白猴子。 那白猴子正暗搓搓想要逃走,只是被黑猫盯上之后,它立刻老实了,乖乖蹲在苏大为的肩膀上,一动也不敢动。在苏大为的身边,还有一头天狗,吓死本猴了! “你骂我?” “懒得和你废话,外面那么多诡异,如果似你这样要一对一,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你……” “不和你废话了,我要杀诡异去了。” 苏庆节没有发现,当苏大为一刀斩杀了那头诡异之后,脸色微微一变。 一种奇异的感觉出现在身体内,那感觉,就好像是有一股暖流在体内游走,瞬间就驱散了疲惫。这种感觉,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腾根之瞳,它好像摄取了什么。 苏大为精神振奋,似乎想到了什么。 “我不和你废话了,有种就随我杀诡异去。” 说完,他头也不回就冲出了灵宝寺大门。 苏庆节眼睛一亮,大声道:“好,咱们就比一比,看谁杀的诡异多。” 他说着话,紧跟着苏大为冲了出去。 山门外的长街上,到处都是尸体。 一条通体泛着金黄色光泽的巨蟒,正吞吐蛇信,横在长街上。 “喵!” 黑猫一声轻呼,唰的从苏大为肩膀上窜出,化作一道黑色闪电,眨眼间就到了巨蟒的面前。没等那巨蟒反应过来,黑猫的利爪已经弹出,顺着蟒蛇的身体一路划过。 巨蟒凄厉嘶吟,在地上打滚。 苏大为冲过去,手起刀落就把那巨大的蟒头砍落下来。 鲜血顿时如泉涌一般,顺着长街流淌。苏庆节也跑了过来,见苏大为杀了一头巨蟒,顿时急了。 崇圣寺内,传来了一声虎吼。 他脸色一变,顿时大喜,“白头,跟我来。” 跟着苏大为只能吃屁,倒不如分头行事,还有机会取胜。 他冲进了崇圣寺内,紧跟着就听到崇圣寺里传来虎啸声,紧跟着便归于平静。 苏大为知道,苏庆节那边已经搞定了。 这家伙,还真是争强好胜啊! 想到这里,苏大为摇头笑了笑,带着黑三郎和黑猫,就离开了长街。 此时的崇德坊里,已乱成了一锅粥。 苏大为来到十字街的时候,就看到一头熊罴似地诡异,正挥舞双刀,疯狂砍杀。 在它周围,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具尸体。 有金吾卫的尸体,也有平民百姓的尸体…… 三个壮汉,正围着那头诡异猛攻。只是他们手中的兵器砍在诡异的身上,发出金铁交鸣的声音,却伤害不得那诡异半分。相反,在诡异的猛攻之下,三人有些狼狈。 老孙头? 苏大为在尸体中,看到了一个熟人,正是坊正老孙。 他厉声道:“都闪开,把它交给我!” 说话间,苏大为已经冲上去,长刀挥出一道电流,正打在那诡异身上,而后刀光一闪,血光崩现。 第八十四章 长安大乱(二) 长安县衙内,李淳风和桂建超坐在屋檐下下棋。 聂苏乖巧的站在桂建超的身边,非常好奇的看着两人手谈。 “鬼叔叔,该你落子了。” 棋盘上,黑白两条大龙绞杀在一起,局面非常惨烈。桂建超捏着一枚白子,眉头紧锁。局面对他不利,让他颇感为难。他有种预感,这盘棋他很可能要输给对方。 和李淳风是老对手了! 亦或者说,他和太史局是老对手了。 从隋朝时的将作大匠宇文恺,到唐初的袁天罡,再到如今的李淳风。桂建超的从接掌了荧惑星君之位以后,就和这些人纠缠不清。时而合作,时而敌对。前一刻大家还是朋友,下一秒就可能会刀兵相见,生死相搏。说实话,他有点累了。 但他不愿意输给李淳风,哪怕是一盘棋也不行。 听到聂苏的话,桂建超眼珠子一转,笑道:“小聂苏,你来帮鬼叔落这一子,如何?” “星君,过分了!” “怎么?” “这盘棋胜负已分,星君让小孩子来帮你落子,若最后输了,是不是要算在她头上呢?” 李淳风笑眯眯看着桂建超,话语中带着调侃的味道。 桂建超老脸一红,刚想要辩解,就听聂苏道:“道士哥哥,该你落子了。” “啥?” 李淳风一愣,看着聂苏。 哥哥这个称呼…… 桂建超则哈哈大笑,指着李淳风道:“没错,道士哥哥,该你落子了。” 李淳风哭笑不得,目光旋即落在了棋盘上。 被聂苏称作‘哥哥’倒也不是接受不了的事情。事实上李淳风面嫩,看上去的确不大。 只是当着桂建超的面……你叫他叔叔,却叫我哥哥,岂不是我平白低了一头? 不过再一想,似乎也算不得什么。 天晓得桂建超这老东西究竟多大年纪? 从隋文帝时期,他就是荧惑星君,和宇文恺交过手;袁天罡时期,他也是荧惑星君,斗了几十年。算年纪的话,莫说叫一声叔叔,就算是叫一声阿翁也不过分。 李淳风哼了一声,目光在棋盘上扫过,眸光突然一凝。 他抬头看了看聂苏,又低下头看着棋盘,陷入长考。 桂建超也发现了他的异常,目光在棋盘上扫过,眼睛顿时一亮。 远远岌岌可危的形式,在聂苏落子之后,局面顿时出现了变化,好像要起死回生了。 “快点快点,小道士,打算想一整天吗?” “星君,你可别逼我。” “我就是逼你了,哈哈哈!” 桂建超笑得好像一个三百斤的胖子,得意洋洋看着李淳风。 李淳风深吸一口气,静下心来,把注意力集中在棋盘上。他落了一子,但没等他开口,一只小手捏着一枚白色棋子,飞快落在棋盘上,令棋局也变得更加复杂。 咦? 这一个子,落得他好难受。 李淳风抬头,看了聂苏一眼。 这也是他第一次用正式的目光看聂苏,带着一种审视。 “怎么,吓唬小孩子吗?” 李淳风笑了笑,思考一阵,再次落子。 可是,不等他抬手,聂苏就落了棋子,仿佛早已算到了他的棋路。 她落子飞快,给了李淳风一种强烈的压迫感。那感觉,就好像他心中所想,都被聂苏看穿了一样,非常难受。这个小丫头,有古怪!而且,她似乎是人,而非诡异。 “星君,她是……” “我侄女。” “可她……” “怎么,我桂建超就不能有个人类侄女吗?” 桂建超冷冷顶了一句,让李淳风哑口无言。 他笑了笑,突然大袖在棋盘上一扫,打乱了棋局。 “贫道输了!” 说完,他突然取出了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递给了聂苏。 “愿赌服输,这是道士哥哥给你的礼物。” 这牛鼻子真不要脸! 桂建超冷冷的看着李淳风,对李淳风那点小心思,可说是心知肚明。 不过,他并不会阻止李淳风的示好,倒是聂苏又躲到了桂建超身后,看着李淳风手里的铜镜,怯生生没有言语。 “李淳风,输了就送一面镜子,太小气了吧。” 李淳风哈哈大笑道:“星君,你可别小看了这枚铜镜。 当初,袁太史令造火井,炼天下之金,提炼出了三十六斤金精,锻造十二地支神镜后,还剩下三斤六两金精,于是仿秦镜造出了这枚铜镜,并取名为‘唐镜’。 虽说唐镜不比秦镜,但其威能却在十二地支神镜之上。” 桂建超不等李淳风说完,一把就把铜镜抢了过来,放在了聂苏手里。 “那我带小苏,谢谢你了。” 聂苏拿着铜镜,有点手足无措。 她怯生生道:“谢谢道士哥哥。” “哈哈哈,些许小玩意,值不得谢。” 李淳风说完,笑眯眯看着聂苏道:“你叫聂苏?” “嗯。” “能不能再与贫道,手谈一局?” 聂苏看向了桂建超,就见他点点头,于是道:“好啊,不过道士哥哥若再输了,可不许生气。” “不气,不气!” 李淳风的笑容,非常灿烂。 桂建超则冷艳看着李淳风,心里冷笑不停。 他和李淳风保证,会约束和安抚长安城里的诡异。李淳风之所以留下来不走,并不是真想要和他下棋,而是为了监视他。就如同桂建超不会轻易相信人类一样,李淳风也不会轻易相信桂建超。大家表面上笑呵呵,可心里都暗自提防着对方。 李淳风之所以舍得把唐镜拿出来,并不是他要讨好桂建超,而是为了聂苏。 聂苏的奇特,桂建超也能觉察的出来。 只是,他收留聂苏,是因为苏大为。至于李淳风是什么想法?哼哼,怕要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本就无意诡异和人类开战,自然也没想过要浑水摸鱼。 至于那些被变异元炁影响到的诡异,桂建超也没有想过去营救。 一旦受到变异元炁的影响,诡异会出现很多问题。他救不了,而且救了,也没有用。 既然如此,索性卖个好,也可以为其他诡异,争取到更多的生存空间。 身为荧惑星君,桂建超要考虑的不是一个两个诡异,而是生活在关中的十万诡异。 看着正小心翼翼下棋的李淳风,桂建超随即移开了目光。 他的目光,仿佛要透过长安县衙那高大的围墙,鸟瞰长安城。 雨,正在变小。 可是风暴,才刚开始。 桂建超不知道,接下来会是怎样一种情况。 不过他也非常清楚,这场风暴,持续不了太久。大势不在我,那个陈硕真怕是要打错了算盘。 安仁坊,南闾。 王府大门紧闭,在墙外,徘徊着两头变异诡异。 它们虎视眈眈看着王府大门,仿佛那大门里,隐藏着什么让它们心动的事物 不过,它们也有些畏惧。 即便是失去了理智,它们还是能感受到,院墙之内,有可怕的存在。 几次小心翼翼的试探过后,诡异终于忍耐不住内心的欲·望。 它们相视一眼,仰天长啸一声,向王府大门扑去。 就在它们冲上台阶,靠近大门的刹那,那两扇大门却突然消失了。一群披着厚厚甲壳的虫子如潮水般涌来,诡异看到这一幕,顿时露出了惊慌之色,转身就跑。 可是,甲壳虫的速度更快,瞬间就淹没了两头诡异的身体。 伴随着院子里传来一长两短三声尖锐的哨音,甲壳虫又如潮水般退走,化作两扇坚厚的大门,紧紧关闭。台阶上,两头诡异已经血肉不存,只剩下两座白森森骨架,接受着雨水的冲刷。地面上,没有半点血迹,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狄仁杰的面颊抽搐一下,看着王敬直。 “怀远,这是……” “黑甲兽。” 王敬直收起了哨子,微微一笑道:“当年我被贬岭南,与当地巫医交往甚多,并从他们那里学了祝由术。这些黑甲兽,其实是岭南一种十分常见的虫子,性情温顺。” 温顺? 狄仁杰瞪着王敬直,差点破口大骂。 我信了你的邪! 血肉不存啊,你还说它们温顺? “正因为温顺,所以容易捕捉。 你也知道,岭南多瘴气虫蛇,山间出没猛兽,非常凶险。巫医常年在山川中行走,寻找药材,难免会遇到危险。为了自保,他们采集甲壳虫,以祝由术进行祭练,最终变成了现在的模样。我当时也是好奇,于是就跟着他们,学了这一手。” “怀远,你在岭南的生活,可真是丰富多彩啊。” “羡慕吗?” “哈哈,有一点。” “可我一点都不想要。” 王敬直露出落寞之色,轻声道:“若当年不是受了太子的牵累,我又怎会被流放岭南?我本该和公主举案齐眉,白头到老,可现在却变得孤苦伶仃,无人理睬。 公主一点也不快乐,我很清楚。 但我没有办法,更无力挽回局面。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她,却不想到头来……” 王敬直说到这里,眼中闪过一抹晶莹。 他喝了一杯酒,形容萧索的往外走,轻声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可当我回头时,才发现那岸已不见。怀英,当断则断,有些事情,不是你我可以勉强的来。” “啥?” 狄仁杰愣了一下,旋即沉默了。 王敬直话里有话,他如何听不出来? 只是,真能断吗? 狄仁杰,也不知道,只呆呆坐在客厅里,看着王敬直的背影消失在了大厅门外…… 第八十五章 长安大乱(三) “狄郎君,不好了!” 一个婢女神色慌张的跑进大厅,大声喊道:“法师,法师她昏过去了。” “什么?” 狄仁杰收回思绪,呼的站起来,露出紧张的表情。 “法师她,昏倒了。” “在哪里?” “就在后院花园中。” “快带我过去……还有,去找你家主人,请他帮忙。” “是。” 婢女跑出大厅,找王敬直去了。 狄仁杰则一路小跑似地来到了后院,就见几个家仆正紧张围着昏迷在地的明空。 “法师,法师!” 狄仁杰来到了明空身边,蹲下来,为她号脉。 脉象很平稳,似乎没什么大碍。 他又查看了明空的身体,也没有什么问题。可是,她双眸紧闭,牙关紧咬,那张俏美的娇靥通红。 伸手抱起明空,狄仁杰大步流星。 “怀远,怀远!” 王敬直匆匆赶来,看到这景象,也吓了一跳。 他连忙让狄仁杰把明空抱进屋里,“怀英,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刚才我听小梅说法师昏倒了,于是就跑过来,她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小梅!” “奴婢在。” “怎么回事?” “奴婢也不清楚。 法师刚才让我们陪她在花园里赏花,正好看到一朵牡丹绽放,于是就凑过去想要欣赏。然后……她就昏过去了!奴婢见状,就立刻跑去找狄郎君还有主人你了。” “牡丹?” 王敬直一愣,转身就往外走。 “怀远,你去哪里?” “怀英你留在这里照顾法师,我去花园看看。” “我?” “怀英,你天生獬豸之体,有神羊法冠护身,诸邪不侵。 我这里很安全,非五品以上诡异进来,有死无生,所以你不必担心。我先去查看情况,回来再和你细说。你就在这里,哪里都不要去,等我回来,不要乱来。” 狄仁杰答应一声,在床榻边坐下。 王敬直则让小梅领路,匆匆来到了花园之中。 “咦,牡丹怎么不见了?” 小梅惊呼道:“刚才,明明就在这里。” “你确定?” “奴婢确定,不会有错的。” 王敬直点点头,示意小梅退到一旁,然后蹲下身子,在地上仔细查看。 突然,他松动了两下鼻子,用手在地上搓了一把泥水。 他把手放在鼻端,闻了两下,脸色突然一变。 ”奇怪!“ 他站起来,向四周环视。 ”主人,怎么了?“ ”牡丹变异,好强的元炁。“ 他说着话,取出哨子,鼓起腮帮子用力一吹。 刹那间,花园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一只只黑色的甲壳虫,从地里,花丛中跑出来。 ”去给我找出来。“ 王敬直一声沉喝,甲壳虫哗啦如退潮一样散去。 小梅站在一旁,对这诡异的一幕,似乎早已习惯,没有任何惊讶之色。 “主人,是元炁变异吗?” “嗯!” 王敬直点点头,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 “主人,你怎么又……” “抱歉抱歉,老毛病怎么也改不过来了。 小梅,你回去帮忙照看法师,我再四处转一下……好奇特的元炁变异,居然藏于牡丹之中。这是它的造化,也是它的运势。小小牡丹,还承受不起这道元炁,所以在元炁散去之后,就化作一撮春泥。我再找找,倒要看看这元炁究竟如何。” “那法师……” “她并无大碍,应该是受了元炁波及。” 王敬直说着,径自离去。 小梅则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回屋去了。 延平大道上,喊杀声震天。 苏定方面沉似水,指挥兵马,射杀蜂拥而来的诡异。 那是数以百计的诡异,气势汹汹。 “放箭!” 苏定方沉稳冷静,厉声下令。 刹那间,一蓬箭雨冲天而起,如飞蝗一样扑向了诡异。 可是那群诡异却毫无惧色,朝着大军凶猛扑来。 安化大街,俨然已成为一道生死线。如果诡异冲过这条大街的话,很有可能会冲击朱雀门。 所以,苏定方退无可退。 眼见诡异逼近,他抄起一把陌刀,厉声喝道:“守约,刀阵!” 在苏定方的身边,裴行俭已换上了一身戎装。 听到喊声,他持刀向前,手中一口七尺陌刀拖地,在地面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裴行俭左右,则是三百陌刀壮士。 面对凶猛的诡异,这三百壮士毫无惧色,跟随着裴行俭,一步步前进,横在安化大街街心。 诡异,已经到了跟前。 裴行俭厉声喝道:“出刀!” 一把把陌刀划出一道道奇亮的刀光,狠狠劈在冲在最前方的诡异身上。 那诡异虽然皮糙肉厚,但是在这陌刀凶狠的劈砍之下,瞬间就化作了一滩血肉。 不过,十数名壮士,也倒在了血泊之中。 裴行俭的胳膊上,大腿上,鲜血淋淋。 在他面前,倒着一具诡异的尸体。身上的甲胄,也变得残破不堪,仿佛经历了一场生死大战一样。事实上,这的确是生死大战,也是裴行俭从未遇到过的凶险。 他厉声吼道:“不许退,出刀。” 又是一片刀光掠过,血肉横飞。 苏定方站在阵前,看到裴行俭他们拦住了诡异的冲击,厉声喝道:“弓箭手,准备……” 他手持陌刀,正要下令放箭。 忽然,一道身影出现在了苏定方的身后,手持匕首,狠狠刺向苏定方。 苏定方的注意力,此刻完全集中在了战场上,根本没有想到,会有人这时候行刺。不过,他毕竟是身经百战的悍将,反应十分敏锐。当觉察到有人行刺的那一刹那,他猛然踏步闪躲,匕首从他的肋部滑过。在一阵惊呼声中,苏定方旋身一转,手中陌刀劈落,口中暴喝一声:“放箭!” 那七尺陌刀,在苏定方的手里宛如灵巧的匕首一样,滴溜溜一转,而后顺势斜撩。 “啊!” 一声惨叫声响起,刺客手臂被陌刀斩断。 他倒在地上,没等他站起身来,就被苏定方身边的护卫一拥而上,死死压在地上。 “王升?” 苏定方认出了刺客的身份,也是一愣。 他赫然是裴行俭的扈从,没想到…… “放开我,放开我!” 王升虽断了一臂,仍拼命挣扎着。 他力气很大,大的有些惊人。苏定方的护卫,都是随苏定方征讨过东突厥的勇士,竟差点按不住他。苏定方看了王升一眼,见他双目赤红,挣扎不停,于是举刀拍在了王升的头上,一下子把他拍昏迷过去。然后,便转身不再去理睬他。 “把他捆起来,看好了,回头交给守约处置。” 护卫忙大声回应,拖着王升,好像拖死狗一样离开。 只这么一瞬间的功夫,安化大街上的陌刀队,已折损了近百人。 裴行俭也浑身是伤,仍悍不畏死挥舞陌刀,抵御诡异的攻击。 “中郎将,裴君……” “守约是名门望族,绝不可能与诡异勾结。 刚才那王升,也有古怪,不过应该和守约无关。此事不必再提,弓箭手准备!”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从天而降。 一名道士装扮的男子,出现在了安化大街上。 他手持一枚铜镜,厉声喝道:“太史局十二灵官,王守一在此,请壮士们退到一旁。” 太史局的人,终于来了! 苏定方见状,顿时大喜。 “守约,退下。” 裴行俭不敢迟疑,忙率领陌刀队往两边散开。 就见那灵官掷出铜镜,一道道金光从铜镜中射出,如雨点般密集。 金光似乎是诡异的克星,只要被金光照定,诡异立刻化作一道道黑烟,消散无踪。 只片刻光景,数十头诡异就消失了。 与此同时,一个人影从崇德坊杀出来。 在他的身边,跟着一条狗,一只猫,肩膀上还蹲坐着一只白色的猴子。 这奇异的组合甫一出现,立刻引起了众人的关注。 就见那人手中挥舞着一口大刀,刀光过处,诡异纷纷倒在地上,化作青烟消散。 “快去护驾,陛下在尉迟宝琳的营中,有诡异出没,快去护驾!” 第八十六章 长安大乱(四) 一头高一丈有余,头顶双角,双拳似槌的牛头诡异,拦住了苏大为的去路。 与此同时,还有三个相貌凶恶的诡异,从两边包围过来。 黑三郎见状,怒吼一声,迎着两头诡异就冲过去,腾空跃起,呼的一下子全身蒸腾火焰,恰如一团火球般,从空中落下。只听轰得一声响,热浪翻滚,炎流四溢。两头诡异哀嚎着,瞬间化为灰烬。烈焰熊熊,黑三郎缓缓走出,周身如常。 另一边,黑猫也扑杀了一头诡异。 苏大为迎着牛头诡异健步如飞,眼见那牛头诡异轮拳砸下来,他速度不减,闪身躲过之后,腾身而起,脚尖在牛头诡异硕大的拳头上一点,身形再次拔高,而后在半空中唰的旋身,一道电光掠过,一个巨大的牛头飞起,一股鲜血狂涌而出。 “异人?” 王守一见状,眸光一闪,顿时兴奋起来。 他身形唰的后退,大声道:“这里就拜托壮士,我这就去救驾。” 说着话,他身形一闪,就失去了踪影。 苏大为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忍不住破口大骂。 “贼你妈的太史局,我一个人怎么对付如此多诡异?” 只是,那王守一走得快,根本没有听见苏大为的叫骂。 而苏定方则心头一颤,眉头紧锁。 “将军,咱们要不要去救驾?” 裴行俭气喘吁吁退到了苏定方身边,轻声问道。 “继续在此坚守!” 苏定方瞬间就做出了决定,道:“延平大道是长安最为重要的通路之一,守卫也最为薄弱。如果被他们冲过去,周围各里坊都将面临危险。守在这里,半步不退。” “可是陛下……” “陛下那边有太尉保护,又有灵官前往救驾,应无大碍。” 苏定方的态度非常坚决,举刀厉声喝道:“弓箭手,放箭!” 在苏定方身后列阵的兵卒,稳定立刻开弓放箭。 箭如飞蝗,铺天盖地般射向了延平大道上的诡异。 而苏大为则周身电光闪闪,一道道闪电四溢流出,手中大刀翻飞,拼死拦住了疯狂的诡异。 当然,若他一个人肯定撑不住。 但他身边还有黑三郎和黑猫,堪堪把数十头诡异拦下。 战斗,随着苏大为的加入,变得越发激烈起来。王灵官的撤离,的确是让士兵们有些慌乱。可看到苏大为的表现,他们很快就稳下心神,在苏定方的指挥下,和诡异们殊死搏杀。 有人说,太史局既然如此厉害,为何会允许诡异在长安生活? 想要杀死一头五品诡异,也许需要付出百名勇士的性命。异人虽强,毕竟是少数,而太史局虽拥有强大力量,可如果真要面对数以万计的诡异,也会吃不消。 诡异的繁衍,远不如人类快,需要漫长的时间。 也许一个人的一生,只是一头诡异的幼年期,且诡异之间,同样存在着种种矛盾。 人类和诡异开战,势必死伤惨重。 所付出的代价,人类承受不起,诡异同样承受不起。 这也是为何太史局对诡异生活在长安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诡异同样,只要不涉及生死攸关的事情,他们也会对很多事情无视。双方,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和平关系。 似今日局面,太史局不想开战,诡异同样不想开战。 不管是李淳风和桂建超,双方都努力在约束各自的手下,维系着一种平衡。 万年县,大慈恩寺藏经楼。 喊杀声此起彼伏,已有诡异冲进了佛寺。 玄奘法师在抄录一部贝叶经,听到一声声咆哮逼近,他也只有轻轻叹了一口气。 “行者!” “在。” 一直跪坐在玄奘法师身后,身穿僧袍的青年站起身来。 “去吧,是时候结束了!” “遵命。” 尖嘴猴腮的青年顿时大喜,转身径自从楼台上纵身跃出。 这藏经楼三层,高足有七丈,二十多米。 青年却浑不在意,从楼台上跃下,轻飘飘落地,朝着山门方向就撒腿狂奔而去。 他奔跑的姿势非常奇特,犹如灵猴纵跃,几个起落之后,就出现在山门外。 两头诡异已撞开了山门,正作势要冲进来。 大雄宝殿里,数以百计的平民躲藏其中,眼看山门大开,一个个尖叫着,惊慌失措,四处奔走。 青年手里,出现了一根棒子,迎着一头诡异高高跃起,呼的一式力劈华山。 那诡异并没有把青年放在眼里,怒吼一声,长身而起,想要用肉身硬抗这一棍子。 就听蓬的一声闷响,那诡异惨叫一声,被砸的骨断筋折,当场毙命。 鲜血顺着山门台阶流淌,迅速染红了地面。 另一头诡异见势不妙,扭头想要逃走。 哪知青年三步并作两步,就到了它身后,轮起棍子横扫千军,把诡异那巨大的身体,直接抽飞起来。他垫步拧腰,唰的就出现在半空中,大棍狠狠劈下,砸在那诡异的身上。诡异从半空中落下,狠狠摔在地上,把地面砸出了一个巨大深坑。 它七窍流血,躺在坑里一动不动,显然是已经气绝身亡。 青年见状,越发兴奋起来。 他站在山门上,仰天一声长啸,在苍穹回荡。 藏经楼里的玄奘法师听到那啸声,抬起头,向楼外看去,嘴角一翘,露出一抹笑容。 这家伙,怕真是憋坏了! 吱吱吱! 一直安安静静,老老实实蹲坐在苏大为肩头的雪狨,突然变得焦躁起来。 耳朵刷刷刷的颤动,它发出一连串的尖叫声。 苏大为正要施展浮光掠影术,被雪狨这一叫,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被一头诡异击中。 “你干什么?” 苏大为怒声道:“老实点!” 雪狨却越发的慌张,揪着苏大为的耳朵,似乎是在说:快听,快听! 与此同时,正在战斗的黑三郎唰的退到了苏大为身边。 它抬起头,冲苏大为叫了一声。 雪狨说什么,苏大为听不懂。 但黑三郎的叫声里,却有一种莫名的紧张情绪,苏大为能听得出来。 “三郎,有情况?” 黑三郎的眼中,流露出一种怪异之色。 它点点头,又摇摇头,转身就扑向了一头诡异。 周身,烈焰熊熊。 苏大为有点迷糊了,搞不清楚黑三郎究竟是什么意思。 是有危险? 亦或者,听错了? 他扭头看了一眼肩膀上的雪狨,就见雪狨也安静下来,乖乖蹲坐着,一动不动。 你们这是在搞什么? 苏大为一头雾水! 不过,眼前的局面由不得他去思考,两头诡异从两边重来,冲着苏大为喷出一股腐蚀性极强的毒液。他连忙躲避,毒液落在一旁的墙上,墙面顿时出现了一个个深坑。 连生化武器都使出来了? 毒液,奇臭无比,令人作呕。 苏大为连忙屏住呼吸,施展浮光掠影术,一刀将那头诡异斩为两段。 只是,当他略低的刹那,脚下踩到了一具尸体,顿时一个趔趄。一头诡异见状,嚎叫一声,就冲了过来。苏大为来不及闪躲,手臂一颤,大刀化作成一面盾牌。 他用盾牌护住半个身子,硬生生承受了那诡异的凶狠撞击。 脚下,退了半步,他旋即猱身而上,右手化作雷电之爪,凶狠劈在那诡异的头上。诡异发出哀嚎声,身体顿时变成了一块焦炭,扑通一声,就栽进了路边的水沟。 苏大为已经记不得,他杀了多少诡异。 十头?绝对超过了,估计近二十头……加上黑三郎和黑猫,死在他们手里的诡异,绝对超过了五十头。可是,延平大道上的诡异数量却不见较少,而且越来越多。 “太史局的人都死光了吗?” 苏大为披头散发,浑身是血,破口大骂起来。 另一边,苏定方已指挥人马冲上来,和诡异短兵相接。 苏大为虽然厉害,毕竟只有一个人。 凭他一己之力,想要拦住这源源不断出现的诡异,绝对是痴心妄想。哪怕有黑三郎和黑猫相助,也堪堪维持一个相持的局面,根本无法把所有诡异都拦截下来。 裴行俭的陌刀队,死伤惨重。 三百人组成的陌刀队,而今只剩下了几十人。 苏定方也赤膊上阵,手持陌刀和诡异打在一起。 他虽非异人,却是这人世间少有的悍勇猛士。哪怕年岁不小了,可凭借着丰富的经验和强大的战斗力,他以一敌三,硬是不落下风。 初唐时期的名将,老的老,死的死。 苏定方虽占居上风,也有些吃力,暗自心中感慨。 若尉迟恭尚在壮年,若秦琼还在人间,若凌霄阁二十四功臣中的悍将都还活着,此一战胜负尚在两说。可现在,参加过隋末之战的那一批勇士,已不剩下几人。 今天如果不是苏大为出现在这里,他可能已经溃败。 该死,那吉祥狮子为何还不出现?这死孩子跑去了何处?关键时候,就不见人! 苏定方心里大骂,但出手却越发的凶狠。 然则,普通人终究是普通人,在诡异一次次凶狠的攻击下,阵脚已经渐渐散乱。 不少士兵,见势不妙,都偷偷的跑了。 苏定方不是没有看见,可一来他被诡异缠住,二来他也清楚,那些士兵能撑到现在,实属不易。 眼看着,安化大街防线要守不住了,苏定方却冷静下来。 他闪身躲过一头诡异的攻击,大声喊道:“壮士,多谢你今日拔刀相助。 这里已经守不住了,请壮士看在你我同为大唐子民的份上,速去崇德坊,保护陛下安全。某会在此处坚守,只要一息尚在,就不容诡异猖狂。” 说话间,他猛一个踏步旋身,手中陌刀斜撩而起,巨大的力量,把一头诡异撕为两段,鲜血喷溅了一身。 第八十七章 长安大乱(五) 安仁坊,南闾。 狄仁杰焦躁不安,在房间里徘徊。 “小梅,外面情况如何?” “不太清楚。” 小梅看上去,似乎也很无奈。 王敬直布下了甲壳虫大阵,的确是可以抵御住诡异的冲击。 但同样的,府里的人也等于被困住了,根本不清楚外面的世界变成何种模样。 狄仁杰也知道,他无能为力。 对付普通人还可以,要对付诡异,却很难。 哪怕王敬直说他是獬豸之体,有神羊法冠护身,可说一千道一万,他都是普通人。 只是,这种置身事外,袖手旁观的感觉真不好。 狄仁杰才二十岁,正是热血的年纪。 他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但他能猜得出来,此时的长安会是何等局面。 说实话,他很想持剑冲出去,和那些暴走的诡异大战一场。 目光,落在了昏迷的明空身上,狄仁杰犹豫了。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大概就是这样。 哪怕他明知道两人没有可能,但他还是想看着明空醒来,看着她可以安然无恙。 屋外,传来了脚步声。 王敬直面色凝重,从外面走进来。 狄仁杰忙迎了上去,道:“怀远,如何?” “法师没有大碍,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想来是和那只黑猫有关。” “小玉?” “嗯!” 王敬直坐下来,喝了一口水。 “元炁变异,令诡异暴动。 法师之前中了诡术,亏得黑猫报恩,赠以灵珠,才保住了法师性命。不过,她因灵珠死而复生,自然也不可避免,会受到一些影响。也正因此,她才会如此模样。” 狄仁杰露出恍然之色。 “那现在……” “没事的,你不用担心。” 王敬直想了想,道:“元炁变异的影响还没有过去,所以法师才会昏迷不醒。待这股元炁波动结束,她就能醒过来。只是,我现在也不知道,这波动何时会结束。” “那外面的情况……” “很糟糕!” 王敬直道:“我虽然没有出去,但大体上能够猜出是什么局面。 我刚才感受到了强烈的元炁波动,应该是太史局出手了!好在从目前的形式来看,暴动的大都是一些不起眼的诡异。那些真正强大的诡异并未受到影响,亦或者,它们被约束住了。也幸亏如此,否则长安城过了今日,定会变成修罗地狱。” “怀远,你既然有这等手段,何不出手呢?” “我……” 王敬直愣了一下,看着狄仁杰,半晌没有说话。 “怀英,我只想过普通人的生活。” “什么?” “我少年时春风得意,是人人羡慕的驸马;不想天降横祸,我颠沛流离,被流放岭南。而今回来,已物是人非。公主故去之前,曾对我说过,让我做一个普通人。 打打杀杀的事情,非我所愿。 等此事结束,我会向陛下恳请离开。回太原也好,去岭南也罢,离开这是非圈。” 他脸上,带着笑容。 看上去,好像很平和。 狄仁杰看着他,慢慢站起身来。 “怀远,我知你心中凄苦,也知你委屈。 但有一句话你可还记得吗?义之所在,不倾于权,不顾其利。这是王懿公生前最爱的一句话。今长安百姓受诡异之祸,危在旦夕,又岂能因私心视而不见呢?” 说完,狄仁杰大步往屋外走。 “怀英,你要去哪里?” 狄仁杰扭头,看了一眼昏迷中的明空,又看了一眼王敬直。 “怀远,我要出去救人! 原本我心有挂念,而今知法师无恙,心中牵挂已去。我知诡异凶恶,非我可以抵挡。但如果所有人都因为不能抵挡,就束手待毙的话,今日过后,长安将成为一座死城。你说我獬豸之体,有神羊法冠护身。既然如此,便拼一回,能救一人,也是功德无量。” 说完,狄仁杰头也不回就走了。 王敬直则呆愣在房间里,看着狄仁杰的背影,久久不言。 义之所在,不倾其权,不顾其利! 这句话出自于《荀子》,也是王敬直的老子王珪,生前最为喜爱的一句话。 他曾请当时的书法大家欧阳询亲笔写下了这句话,高挂在中堂上,时刻铭记在心。 就如同他当年知道隐太子必败,却还是义无反顾跟随李建成。 因为他是李建成的老师,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放弃,哪怕最后被流放到岭南,也不后悔。 王敬直脑海中,回响着狄仁杰的话。 他闭上眼,露出了痛苦之色。 “主人,狄郎君要出去了!” 小梅轻声提醒,把王敬直从回忆中唤醒。 他取出哨子,衔在口中。 许久,他用尽力气,吹响了哨子。 狄仁杰,已经走到了大门口。 甲壳虫组成的大门,唰的一下子消失不见。 他深吸一口气,拔剑出鞘,大步流星走出了王府大门。 门外的巷道,冷冷清清。 巷道外,却喊杀声一片,哭喊声不绝。 狄仁杰头也不回的冲出巷道,迎面就见一头猪头人,手持一双大刀,正追杀街上行人。 行人哭喊着,四处逃窜,却没有人站出来抵抗。 眼见一个女子倒在了地上,那猪头人拎刀上前,就要砍杀。 说时迟,那时快,狄仁杰看到巷道旁边丢着一把斧头,他二话不说,抄起斧头就掷出去。猪头人躲闪不及,被斧头看中了肩膀,疼的它哼了一声,转身看过来。一双通红的小眼睛,透着骇人杀机。它看到了狄仁杰,嗷的一声就挥刀扑来。 狄仁杰也不闪躲,提剑相迎。 他一边抵挡,一边大声道:“快走,快走啊!” 倒在地上的女人这时候也回过味来,见状连忙惊叫着爬起来,撒腿就跑。 那猪头人双刀,好像车轮一样呼呼挂风。 狄仁杰拼命抵挡,也只挡住了三刀。手中宝剑再也拿捏不住,当啷一声落在地上。猪头人狞笑着,向前一步到了狄仁杰的面前,手里那口剁骨刀就劈落下来。 完了! 狄仁杰躲闪不及,眼睛一闭。 只是,耳听当啷一声响,那屠刀似乎并未落下。 他睁开眼,就见猪头人的身上,被数之不尽的甲壳虫所覆盖,已经倒在地上。 扭头看去,就见王敬直站在王府大门外,正看着他。 “怀远,你……” “怀英,你说的不错,义之所在,不倾其权,不顾其利……小时候,阿翁抱着我,叫我识得这十二个字。一晃这么多年,若非怀英你今天说起,我险些就忘记了。” 说着话,他已经走出了巷道。 “小梅,家里交给你了。” 王敬直头也不回的喊了一声,就见王府的大门,瞬间出现。 “小梅她……” “她是教我祝由术那个巫医的女儿,若言这虫术,未必就逊色于我。” 王敬直笑着解释了一句,然后挥动衣袖。 猪头人身上的甲壳虫立刻如潮水般散去,涌入了王敬直的衣袍之中。 “走吧,让咱们去见识一下,那诡异暴走的模样。” 他仍旧佝偻着身子,看上去有气无力迈步向前。 可不知为什么,狄仁杰却从他的身上,看到了一种此前从未见过的气质。他形容不来那是什么气质。淡泊?平静?亦或者是一种看穿了世间冷暖的睿智呢? 不过,狄仁杰却笑了! 他知道,当年那个曾被无数人称赞,被无数人羡慕和嫉恨的南平公主驸马,又回来了…… 弯腰拾起宝剑,他紧随王敬直身后。 一路上,他们见到了两头诡异,但都被王敬直不动声色的杀死。 那黑色的虫潮,在最初令无数人惊慌失措。但随着两头诡异的死亡,人们看王敬直的眼神,也有些不一样了。一些胆大的青壮,鼓足勇气拿起了棍棒,跟在王敬直和狄仁杰的身后。人,原来越多。当狄仁杰他们来到安仁坊的坊门前时,在他们的身后,已有数百人跟随。坊丁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想要拦阻王敬直。 “开门!” “啥?” 王敬直轻声道:“坊内诡异已经被我清除干净,倒要去看一看,那诡异还有何等手段。” 他说的轻描淡写,却带着一种令坊丁无法抗拒的威严。 坊丁迟疑了一下。 可就是他这一迟疑,王敬直身后的青壮齐声呐喊:“开门,开门,开门!” 坊丁吓得面无人色,手忙脚乱打开了坊门。 眼前这个看上去苍老的男子,已不是之前那个见到他,也会露出一脸笑容的落魄南城县男。而狄仁杰则站在王敬直的身边,伸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用力一按。 王敬直回过头,看了一眼狄仁杰,苍白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变异元炁的影响,好像在消散?” 一名灵官收回了铜镜,喘着粗气说道。 在他身后,跟着十几个典事。 他们一个个看上去都很狼狈,不少人更是遍体鳞伤。 就在刚才,他们在这里,硬撼了二百多暴走诡异的冲击。 听到灵官的话语,一名典事挣扎着站起来,抬头向天空看去,就见乌云已经散开,一轮骄阳高悬。 他笑着道:“孙灵官,太阳出来了!” 上架感言 那啥,我真忘了今天是三十号,而且这个月居然没有三十一号╰_╯╰_╯╰_╯ 傍晚时,一哥们说,晚上去playhouse浪吧,我欣然答应。 要感谢责编徐徐,否则…… 我一直都不擅长写感言,也不太会写骚话。从来都是落实于行动,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写。 那啥,感谢大家的宽容,毕竟前两年败了不少人品。说实话,若不是@任重道远几个老读者的鼓励,还有大家的支持,一度想干脆退圈算了。 不良人和画江湖无关,这是一个我心里很想写的故事。一开始,我是没信心的,毕竟没有升级打怪,没有装逼打脸这样的情节,大家是否能接受,我也很犹豫。 好在,成绩慢慢变好,书评区里喜欢这本书的读者也越来越多,在本章说里留言的朋友也越来越多,十分开心。 要上架了,很忐忑。 这两年人品都败光了,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还会有多少兄弟愿意订阅。 好在,如今有了一份工作,旧账也都差不多清了,让我可以踏踏实实的写这本书。 在创作的过程中,我是很开心的。这并非是一部常态下的网络小说,也包含了过去两年多来,我的一些感悟。人过四十,原来真的会变。虽说骨子里那股子浪劲儿还在,但是看待问题已有了很多的变化。 起起落落,花开花谢,人生又是一幕景象。所以故事的构架和风格,可能与从前大不一样。但是请相信,这是我的作品。 嗯,上架了,还请大家多支持。 因为工作的原因,写作的时间也不似以前全职时那样充足,所以嘛,保底还是两更,有时间我就加更。 也不想立什么flag,万一打脸了,很丢人。 总之,我踏踏实实的写,也希望大家能多参与,多支持。你们的参与和鼓励,也是我创作下去的动力。支持越多越好,订阅越多越好,数据越多越好,月票越多越好,就麻烦大家啦…… 嗯,说了这么多的废话,还是先码字去了。 愿不良人可以得到大家的原谅! 第八十八章 长安大乱(终) 太阳,至刚至大。 阳光之下,邪崇难生。 所以,在太阳出来以后,变异元炁所带来的种种影响,就会慢慢消散。 苏大为敏感的觉察到了这一变化,不由得暗自开怀。 “苏将军,县君,太阳出来了!” 他说话间,手中大刀飞出一道电流,把两头向苏定方扑来的诡异逼退,同时一把将裴行俭从两头诡异的夹击之中拽了出来。黑猫凌空跃起,在半空中舒展身体,已化作利刃的利爪,从一头诡异的天灵盖没入,然后身体向下一坠,就生生撕开了那诡异的脑袋。 黑猫的手段,和黑三郎的手段不太一样。 它,更凶残,更冷酷。 黑三郎杀敌,只纯粹是为了杀敌,并没有别的想法。 而黑猫则不太阳,它的手段很血腥,死在它爪下的诡异,几乎都是血淋淋的,格外可怖。 “小玉,回来。” 苏大为有种预感,战斗就要结束了。 这时候再让小玉这么血乎刺啦的杀敌,弄不好适得其反,会引起诡异的同仇敌忾。 黑猫好像有些不太情愿,但还是喵的叫了一声,退到了苏大为身边。 对面的诡异,已停止了攻击。 “怎么回事?它们怎么不打了?” 裴行俭有些好奇,走到苏大为身边问道。 “元炁变异正在消散,对诡异产生的影响也在消退。” “既然如此,何不一鼓作气,将之围杀?” 苏大为看了裴行俭一眼,笑了笑,道:“它们既然已经停下来,说明正在恢复理智。这个时候我们再动手的话,说不定会激怒其他的诡异,引发更惨烈的战争。”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 “而且,这时候再攻击的话,也会引发它们的凶性……县君,已经死太多人了!” 裴行俭沉默了,默默往回走。 走了两步,他又停下来,看着苏大为,眼中流露出疑惑之色。 “这位壮士,我们是不是见过?” “啥?” 苏大为激灵灵一个寒颤,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道:“没有,不认识,你认错人了。” “是吗?”裴行俭有点怀疑。 他觉得,他应该见过苏大为,但又想不出来,在何处见过。 也怪不得他认不出来,实在是苏大为改变了容貌。别说裴行俭,就算是柳娘子这时候出现在这里,也未必能认出苏大为来。至于桂建超能认出来,天晓得他用了什么手段。那不是一个普通人,所以就算他认出苏大为来,好像也不足为奇。 只是,苏大为觉得,不能继续逗留了。 “苏将军,我去崇德坊保护陛下。” 说完,他招呼一声,撒腿就跑。 与此同时,从朱雀大街方向,两个灵官带着几十个典事,正飞快赶来。 “壮士,你还没有告诉我们你叫什么名字?” 裴行俭忙紧走两步问道。 只是,苏大为并没有回答,而是带着猫狗,眨眼间就消失在了安化大街的尽头。 “苏将军,情况如何?” 两名灵官来到苏定方身边,把他搀扶住。 刚才为了救他脱困,苏大为一不小心,把他撞翻在地。 如果是在平时,苏定方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可是今天,他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战斗,并且受了伤。以至于被撞倒之后,他就再也无法站立,需要人搀扶方可。 “喏,都在那里。” 苏定方轻声回答,但目光却扫过周围。 他带了三府兵马前来,如今却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 有大约一半人是战死安化大街,其他的人,则多做了逃兵。 但是苏定方心里,并没有责怪那些逃跑的士兵。当时那种情况下,任何选择都算不得错误。毕竟,那些士兵面对的是一群暴走的诡异,害怕逃跑也都在情理中。 延平大道上,尸横遍地。 有人类士兵的尸体,也有诡异的尸体。 鲜血染红了地面,流进了路边的水沟里,把水沟里的水,也都染成了暗红之色。 而在延平大道的对面,数以百计的诡异喘息中,一动不动。 裴行俭突然问道:“灵官,要不要趁现在……” 他做了一个杀的手势,却被那灵官一把按住。 “别乱来,它们正在恢复理智,任何动作,都有可能令他们重新陷入狂暴,不可轻举妄动。” 看样子,那个勇士并没有骗我! 裴行俭还是觉得苏大为眼熟,不过这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些诡异,该如何处理? 杀掉?肯定不成! 如苏大为所言,变异元炁正在消散。 当然了,裴行俭是感受不到元炁是否在消散,不过从眼前的情况来看,应该不会有错。 这只是一群无法抗拒元炁变异,才暴走的诡异。 之前他们斩杀诡异,那是自卫。 但现在……天晓得那些没有受到影响,比之这些诡异更加强大的诡异是否在暗中观察? 如果再动手的话,说不定真如苏大为说的那样,那就是一场人类和诡异之间的战争。这个时候,谁都不敢轻举妄动。人类如此,想必那些诡异,也是这样想吧。 “那怎么办?” “等!” “等什么?” “等荧惑星君派人来收场。” 苏定方和裴行俭都听说过荧惑星君的名号,不过直到现在,荧惑星君是谁?长什么样子?在什么地方?除了李淳风之外,连太史局的十二灵官也都不是太清楚。 他们只知道,荧惑星君就在长安城。 今天双方大战的时候,没有出现高级别的诡异,估计就是荧惑星君所为。 现在,就看接下来,怎么解决。 日头,已经偏西。 午后的余晖照进不良人的公廨庭院,李淳风长叹一声,手一抹,把棋子打乱。 “我输了!” 他看了聂苏一眼,然后站起身来。 “我可以不追究那些诡异,但他们必须离开长安,并且在我有生之年,不得踏足帝京。” 桂建超摸了摸聂苏的脑袋,柔声道:“小苏,去玩吧,别出了院子。” “嗯。” 聂苏撒腿就跑,看上去非常开心。 谁耐烦陪着一个陌生人下棋,若是苏家哥哥也就罢了,其他人……哼! 她不知道李淳风是谁,就算知道了,她也不会在意。 在屋子里找了一根绳子,把那枚铜镜穿起来,挂在了脖子上。 也不知道,哥哥什么时候回来?等他回来了,就可以把这枚铜镜拿出来,向他炫耀。 桂建超笑眯眯看着聂苏在院子里玩耍,片刻后转过头来。 “可以!” “其二,此次长安之乱,皆因陈硕真引起,我希望星君可以助我,将那妖人除掉。” 桂建超道:“这不太好吧,她可是人。” “星君难道就不想为那些无辜被杀的诡异报仇吗?” “这个……” 桂建超想了想,最终点了点头道:“行,我答应你。” “第三……” “没有第三。” 桂建超脸上的笑容隐去,眼中闪过一抹冷意。 “星君,何不听我说完再反对?” “好,你说!” “我希望星君可以开放兰池。” “啥?” 桂建超脸色一变,几乎不假思索道:“开放兰池,绝无可能。” “兰池本是先秦术士韩终修行之所,本就该为我们所有。今被星君霸占,未免说不通吧。” “兰池的确曾是你们人类所有,但韩终逆天而行,创诡异祭练之法,曾残害无数诡异。西汉时,刘向和我们达成了协议,永远封闭兰池,你难道想要破坏盟约?” “当然不是……” “既然如此,就不必再说。” “星君就不想听听我的条件吗?” 桂建超冷着脸道:“不想,送客!” 李淳风见状,也知道再谈下去,弄不好就会激怒桂建超。 他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那贫道就先告辞了。” “以后若没什么事情,就别来找我。如果暴露了我的行踪,休怪我到时候不客气。” “当然,星君行踪,只我一人知晓。” 李淳风转身往外走,身形唰的一下消失不见。 他临走的时候,深深看了聂苏一眼。 聂苏则没有理他,从墙角挖出来一朵花,脸上的笑容格外灿烂。 “操之。” “在!” “去领大家离开吧。” “遵命。” 吕操之答应一声,就转身离去。 张海林则走过来,在桂建超身边轻声道:“星君,李淳风要咱们开放兰池,是何用意?” “不清楚。” 桂建超想了想,道:“不必理他,看他有什么后招。” “喏!” 桂建超示意张海林退走,一张瘦削冷肃的脸上,瞬间如冰雪消融般,露出笑容。 “小苏苏,过来,鬼叔给你变戏法。” 斜阳夕照,长安城中,一片静寂。 诡异,正慢慢恢复理智,开始集中一处。 而人类,则一个个面露紧张之色,警惕看着那些集合的诡异。 “怀远,它们在做什么?” “集结。” “就任凭他们集结吗?” “再打下去的话,可能会引发全面战争……估计太史局现在也正在和它们接触,应该不会再打下去了。” “呼!” 狄仁杰,长出了一口气。 “那就好,那就好!” 他正要开口,忽听得长安上空,响起了一阵刺耳的号角声。 说是号角声,好像又不是,听上去很怪异。 “什么声音?” “看样子,已经谈好了。” 王敬直也松了口气,轻轻擦去额头的冷汗。 说实话,他也害怕! 一头两头,甚至三五头诡异,他都不会害怕。可现在,从他们面前经过的,是数以百计,千计,奇形怪状的诡异。那种感觉,实在是难以形容。反正,他是不愿意再经历一次。 诡异,鱼贯而行,从四面八方汇聚安化大街,然后朝安化门走去。 不时可见灵官带着典事匆匆行过,双方都保持着沉默,也没有引发什么冲突和对峙。 安化门城头上,尉迟恭怀抱金鞭,神色凝重。 身后,是一台台巨大的床弩,一枪三箭剑,都蓄势待发。 诡异们,穿过了安化门,向外走去。 而位于大安坊内的一座高塔上,苏大为蹲在塔顶,看着诡异鱼贯而出,目光灼灼。 夕阳,照在高塔上,把高塔染成了红色。 黑三郎和黑猫一左一右蹲坐在苏大为的身边,在他的肩头,雪狨也格外安静,一动不动。 第八十九章 孤魂野鬼 月光,清冷。 日间的大雨,给仲夏之夜的长安,带来了一丝凉爽。 不过,人们并没有心情来体味这种凉爽,所有人的心头都沉甸甸,好像窒息一样。 月光洒落长安,仿佛给长安笼罩了一层白霜。 本已应夜禁,长安却依旧灯火通明。 所有的街道都燃着火把,却不见一个人。 诡异们,正沿着街道缓缓而行。 它们或许有很多不舍,所以走的很慢。 日间,它们暴走,并非是因为它们有多么痛恨人类,而是因为它们的实力弱小。 实力强大的诡异,可以抵御变异元炁带来的影响。 身家丰厚的诡异,也能用各种手段,来对抗变异元炁。 可大多数诡异,只是一群生活在长安城的普通诡异。它们和普通人没有区别,一样为三餐温饱奔波。所以当变异元炁到来的时候,这些诡异根本无力去抵抗。 很多诡异,在这座城市已生活了几十年。 有的甚至在隋文帝修建大兴城之前,就居住在这里。 可是现在,它们只能离去。 已经现形的诡异,是不可能继续生活在长安城里。 当它们暴走的时候,手上沾了人类的鲜血,也代表着,它们失去了居住长安的资格。 也许几十年后,它们还会回来。 可那时候,它们只能以新人的身份,进入长安城。 “太尉,都已经稳定了。” 太尉府中,长孙无忌面沉似水,端坐在大堂上,一言不发。 扈从上前禀报,却被他抬手打断。 “陛下那边,可还好吗?” “陛下很好,很安全……不过据宫里传来的消息,还是受了些惊吓,以至于回宫后,有些魂不守舍。皇后和萧淑妃求见,陛下都拒绝了,一个人在御书房不肯出来。” 长孙无忌笑了。 他轻声道:“陛下毕竟还小,没有经历过这些事情。 这不怪他。当年陛下和他这么大年纪的时候,已经开始征战疆场,不仅上阵杀敌,还亲手斩杀过两头诡异。等他将来见识多了,自然也就不会在把这种事放在心上……对了,秦怀玉呢?他还在宫里吗?陛下怎么说?有没有什么异常呢?” “陛下让秦怀玉守在御书房外,不许任何人靠近。” 长孙无忌眉头一蹙,露出忧虑之色。 “秦怀玉的事情,不能耽搁了,必须尽快查清楚。 陛下现在对他很信任,那就算了。不过,最好通知一下李淳风,让他对秦怀玉加以监视。” “喏!” “还有,命察院加强对吴王的保护,从今天开始,他的一举一动,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遇到的每一个人,都要详详细细记录,绝不可有半点的疏忽。” “喏!” 长孙无忌的这个命令,非常有趣。 察院,隶属御史台下三院之一,专门负责监视朝中大臣。 如果是保护的话,大可以调卫尉或者金吾卫去。命察院保护,说穿了就是监视。 这小子的确是个人物,颇有太宗皇帝当年之风范。 也怪不得曾有一段时间,太宗皇帝想要立吴王为太子,他的确不简单。崇圣寺遇刺的时候,吴王李恪奋勇杀敌,亲手斩杀了三个刺客,令许多大臣为之称赞。 之后诡异暴动,他又冷静应对,保护了不少人。 可以说在这一次的事件中,李恪得分不少。 甚至连同为顾命大臣的褚遂良,也对他赞赏有加。 可是,他越如此表现,长孙无忌就越忌惮,对李恪的怀疑,也就越重。 小子,你若是表现的无能一点,说不得我还会放松警惕。你越是出色,我就越不放心。既然你已经跳出来了,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从现在开始,你是我的了! 长孙无忌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嘴角微微一翘,勾勒一抹森然笑容。 经此一事,我就不信你还能稳的住。 只要你跳出来,迟早会露出马脚…… “太尉,太尉?” 长孙无忌回过神,揉揉太阳穴,做出疲惫之色道:“这人老了,遇到一点刺激,就容易犯困。 好了,说说诡异的事情吧。 李淳风那边已经布置妥当,相信诡异也不会再闹出什么动静来。 这次变故,死伤如何?” “据金吾卫初步清点,今日参与暴动的诡异,大约在五千以上。 它们的死伤,约在一千三百左右,而各路兵马死伤,约万人。除此之外,还有两万余普通百姓受到波及。被损毁房舍,共一千二百多处,倒塌的坊墙,有三百余处。具体的损失,还在统计之中。不过卑职初步估算,当在百万贯以上。” 长孙无忌倒吸一口凉气,久久不语。 经过贞观之治后,大唐国库还算充盈,百万贯倒也能拿得出来。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感到肉疼。 百万贯,可以做多少事?可现在……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此次陈硕真作乱,绝不可以小觑。 这妖人手段高明,此次搅乱关中,势必会有其他行动。传令各地,一旦发现陈硕真踪迹,立刻集中所有力量,将之除掉。还有,各府兵马,也要加以戒备,提防有变。” “喏!” “对了,今天出现在崇德坊的两个异人,可调查清楚?” “其中一个已经调查清楚,是左卫中郎将苏定方之子,名叫苏庆节,小名吉祥狮子。他身边那头诡异,名为白头犼,据说是当年李卫公为请苏定方出山,赠送的礼物。另外,苏庆节也是此次最早发现吴王和陈硕真的人,并有救驾之功。” “虎父无犬子,既是苏烈之子,那就无需再查了。 不过经今日之事,苏烈怕是要得陛下看重了。明日派人前去拜会苏将军,听说他受了伤,把我那支三百年的人参送去,让他好好养伤。苏庆节的话,探探他口风,看他愿不愿意入左右领左右府,到时候可以直接给他一个千牛备身之职。” “遵命。” “那另一个人呢?” “另一个人……” 扈从道:“还没有查清楚。 不过苏庆节应该认得他,好像说他是受人委托,保护陛下。” “不是宫中的内侍?” “不是!” 长孙无忌露出愕然之色,突然道:“那一定要查清楚,绝不能有半点的疏漏。” “据说,那个人是王福来带进去的。” “那就从王福来身上查。” “喏!”扈从说到这里,突然道:“是不是可以找苏庆节打听?” “苏庆节?”长孙无忌想了想,摇头道:“还是算了。” 他站起身来,笑道:“那人既然不肯露面,想必是有缘由的。 苏庆节不会告诉你他的来历,惹急了他,他就算打死了你,陛下也会保他无事。这种年轻人,最是热血,也最讲义气。他要是不愿意说,哪怕找苏烈都没用。” “喏!” “好了,下去吧。” 长孙无忌挥手让扈从离开,他则走到了门口。 诡异,已经恢复了,暂时没有危险。 李淳风也和那个荧惑星君达成了协议,相信也不会有问题。 如今,长安各城门都有重兵看守,昔日那些老将们,也都纷纷出山,坐镇长安。 所以,诡异的威胁,也就算是消除了。 但诡异的威胁是消除了,人类的威胁还在。 那些躲在暗处的牛鬼蛇神们,想必此刻也不会平静了。 接下来,就是智慧与智慧,手段与手段的角力。长孙无忌对此倒是毫不担心,宦海沉浮多年,他何时怕过阴谋诡计?来吧,来吧!对他而言,这场游戏才刚开始。 苏大为如一尊石像,蹲在大安塔上。 这是大安坊最高的建筑,站在塔顶,可以鸟瞰整条安化大街。 他在监视诡异的行动,相信这个时候,有很多和他一样的人,在坐着同样的事。 长安,各坊坊门紧闭。 就连宣阳坊和平康坊这种不夜里坊,也都是一片漆黑。 大安坊也如此,十字街上冷冷清清,一个人都没有。 往日还会有武侯和坊丁巡街,可是今天,都没有出现,而是老老实实呆在屋里。 诡异在撤离,他们最好不要是老实一点。 万一再激起什么变故,到时候诡异不找麻烦,官府一样会找麻烦。 今晚,能在长安街头出没的人,都不是等闲之辈。 苏大为一直守到了子夜,看安化大街上的诡异越来越少,他才如释重负,长出了一口气。 拍了拍黑三郎和黑猫的脑袋,他缓缓起身。 活动了一下有些麻木的身体,苏大为纵身从三十多米的高塔上跳下来。 黑三郎和黑猫紧随其后。 不过,黑猫是跳到了黑三郎的脑袋上,而黑三郎则没有计较,脚下仿佛有一团云气,托着它和黑猫的身体,飘然落地。 “三郎,你这招又是天赋技能吗?” “汪!” “好吧,算你狠。” 说实话,苏大为很羡慕黑三郎。 这家伙不愧是天狗,不愧是上品诡异。 它的天赋技能真的是层出不穷,控火、御空而行,钢筋铁骨…… 天晓得,这家伙还有多少隐藏技能呢? 不过,苏大为也仅是羡慕一下,没有别的想法。 说一千道一万,黑三郎是他的伙伴,只这一点,就够他骄傲的。 “谁?” 当苏大为带着猫狗跳出了大安坊的坊墙,沿着街道行走的时候,蹲坐在他肩膀上的雪狨,突然吱吱叫了两声,还用爪子指着前方,似乎是在提醒苏大为,有情况。 长街两边,有火把,所以光线很好。 苏大为话音未落,就见一个尖嘴猴腮的青年,从一条大街上拐了出来。 那青年看上去……好怪! 个头不高,尖嘴猴腮,满头金发,穿着一件僧袍。 青年看到苏大为的时候,也露出了警惕之色。 他那双眼睛在苏大为身上扫过,闪过一溜金光,旋即又落在了黑三郎和黑猫身上,最后看向了雪狨。看到雪狨的时候,青年明显一愣,脸上旋即露出了笑意。 “在下,大慈恩寺行者。” “哦,我叫……苏无名!” “辛苦!” “呵呵,彼此彼此。” 行者和苏大为拱手,然后扬长而去。 这是个,异人? 好像又不是!反正,行者给苏大为的感觉,有些怪异。 “他很厉害?” 苏大为扭头看向雪狨。 雪狨点点头,吱吱叫着,一边手舞足蹈。 它好像是在说:那个家伙,很强! 很强?有多强? 苏大为这一次,真的有些好奇了! 他转身,看向行者的背影,就见他衣袂飘飘,看似行动缓慢,但实则速度奇快,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大慈恩寺? 苏大为想起了玉枕,想起了他身上的那支降魔杵。 这大慈恩寺,好像也是藏龙卧虎啊! 站在十字街口,苏大为突然陷入了迷茫。 诡异的事情已经解决了,皇帝老儿也解救了,他接下来又该做什么呢? 要知道,他现在可是通缉犯! 长安城里到处都张贴着他的海捕文书。 老娘在昆明池,应该很安全,否则也不会让黑三郎过来。 可是,他不能去昆明池,也不能回去长安县……如今的他,好像孤魂野鬼,竟无处可去。 对了,聂苏还在桂建超那里,要不我去找桂建超? 可又一想,苏大为还是把这念头给掐了。 聂苏跟着桂建超会很安全,但是跟在他的身边,却要颠沛流离,受凄风冷雨之苦。 嗯,找机会,把这小猴子送给聂苏?她应该会很喜欢。 不过这小猴子……是诡异,而且是高等诡异。 苏大为可不会忘了,之前幻灵在灵宝寺的表现。把它送给聂苏,会不会伤害聂苏? 不行,要找个法子,控制住这头猴子,否则可不敢让它呆在聂苏的身边。 似乎感受到了苏大为的想法,雪狨吱吱叫了起来。 它蹲坐在苏大为的肩膀上,一副乖巧模样。如果不是它脖子上盘着一条金蛇,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它的破坏力,说不定苏大为还真就被它这乖巧的外表蒙骗了。 “喵!” 就在这时,身边传来一声猫叫。 黑猫唰的跳到了苏大为的另一边肩膀上,用爪子指了指北面。 那意思好像是在说:往那边走! “小玉,你让我走这边?” “喵!” 黑猫的叫声软糯,但是态度却表现的很坚决,纵身从苏大为肩膀上跳下来,沿着长街往北走。 “你要带我去哪里?” 黑猫回头,喵的又叫了一声,然后撒腿就跑。 “小玉,你慢点!” 苏大为见状,也只能跟在它后面,飞奔而去…… 第九十章 重逢 安仁坊,南闾。 整个安仁坊都黑灯瞎火,冷冷清清。 月光,照在王府的围墙上,恍惚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动。 苏大为站在王府大门外,却一脸的警惕之色。 他感觉得出来,这座看似很平常的府邸里,好像隐藏着什么可怕的存在。 就连黑三郎就变得很谨慎,在台阶下,盯着那两扇大门,身外漂浮着一蓬火焰。 “三郎,别乱来。” 苏大为忙蹲下身子,不顾黑三郎身上的火焰,把它搂抱在怀里。 当苏大为楼包住黑三郎的时候,火焰立刻消失不见。 它抬头,看着苏大为汪的叫了一声,好像是在对苏大为说:小心点,这里面有问题。 ”我知道!“ 苏大为揉了揉黑三郎的脑袋,看向了黑猫。 就见黑猫喵的叫了一声,迈着优雅的脚步,唰唰唰就上了台阶,来到了门口。 大门突然消失,遍地黑色甲壳虫,如潮水般向两边散去,让出了一条通路。 看着密密麻麻的甲壳虫,苏大为激灵灵就是一个寒颤,浑身的汗毛都乍立起来。 这种景象,太诡异了! 哪怕他才经历了日间的大战,此刻看到这一幕,还是心惊肉跳。 黑猫回头看了他一眼,又叫了一声,似乎是在催促他。 苏大为胆战心惊的踏上台阶,黑三郎紧随其后,跟着黑猫,顺着甲壳虫让出的通路就走进了府内。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苏大为忙回头看去,就见遍地的甲壳虫呼的一下子涌到大门处,迅速化作两扇关的严严实实的大门…… 这是什么把戏? 在李客师传授给他的那些关于异人的知识里,可没有这种。 说实话,他宁愿对战十头,百头诡异,也不愿意面对着如潮水般的黑色甲壳虫。 啪啪啪! 院子里,传来一阵掌声。 紧跟着就听到一声惊喜的欢呼,”小玉!“ 一个婀娜的身影跑过来,一把抱起了黑猫。 而黑猫,也不挣扎,蜷在那人怀里,喵的叫了一声,软软糯糯,毫无日间的凶狠。 ”法师?“ 苏大为看清楚来人,也惊喜异常。 怀抱黑猫的人,正是明空。 她此刻看上去已经大好,气色红润,更显娇媚。 在明空身后,是狄仁杰和一个头发灰白,看上去很老的男子。 不过苏大为能够感受到,那男子体内所蕴含的蓬勃生机。他的目光,停留在了那男子的身上,下意识后退一步,警惕看着那人。苏大为的心里,暗自惊讶。 人说长安城里藏龙卧虎,果然不假! 之前见到的行者,还有曾并肩作战的苏庆节,以及那个曾被人摄魂的秦怀玉……眼前这人,看似手无缚鸡之力,好像文弱书生一样。但是,他给苏大为的感觉,比苏庆节和秦怀玉还要可怕。应该是和那个行者差不多,或者稍稍逊色一筹? “阿弥,你怎么来了?” 狄仁杰喜出望外,快步迎上前来。 “大兄,别来无恙。” “阿弥,你这些日子去了何处?快急死我了!” 你还有脸说这个? 苏大为看着狄仁杰那张胖乎乎的圆脸,有一种想要一拳打上去的冲动。 “怀英,法师,客人来了,还是到屋里说话。 容我备些酒水,想来今日这位兄弟也很辛苦,先吃杯酒,咱们可以坐下来慢慢聊。”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苏大为倒真是觉得饥肠辘辘。 黑猫和黑三郎还好,战斗的时候,他们可以直接撕咬吞食诡异的血肉。苏大为可不行,他等于是从一早到现在,水米未进。肚子不争气的骨碌碌叫出声,他连连点头。 “对对对,咱们屋里说话。” 狄仁杰转身,和那人往屋里走。 明空则怀抱黑猫,一双妩媚的眼睛看着苏大为,轻声道:“阿弥,辛苦你了!” 总觉得有些怪异! 明空还是明空,只是她的声音,她的笑容,她的气质…… 如果说,以前的明空,是一种清爽明亮的感觉,那么现在的明空,感觉有点妖! 对,就是妖! 那种秋波流转的风情,那种软糯妩媚的声音,以前从未有过。 苏大为忍不住道:“法师,你没事吧。” “切,我能有什么事,你这家伙……” 风情万种,风情万种啊! 当明空甩了一个白眼过来的时候,苏大为竟忍不住心跳加速。 这真是明空法师吗? 苏大为有些发懵! “好了,咱们屋里说话,怀远已经去准备酒水了。” 明空说完,往屋里走。 苏大为进了客厅,坐下来。 黑三郎趴在他的身边,看似在休息,但是从它的体形能看得出,它好像很小心。 “阿弥,这猴子是哪来的?” 明空问道。 黑猫,就蜷在她面前的桌上,而她的目光,正好奇打量雪狨。 “好有趣,还盘着金蛇?它……” 没等明空说完,王敬直从外面走进来,道:“它叫幻灵,是正三品上的诡异。《百诡夜行录》里,它排名八十九,属于珍品,最善幻术,且力大无穷,非常厉害。 它脖子上的金蛇,是它的伴生兽,名叫金蝮。 毒性凶猛,且能借助幻灵的幻化之能……不过听说在东晋时,这种诡异就已经灭绝了,没想到世间还有存留。呵呵,不过金蝮惧猫,所以小玉在,也不必担心。” 苏大为又一次听到了《百诡夜行录》这个书名,顿觉好奇。 他看了王敬直一眼,拍了拍桌子。 雪狨乖巧的从肩膀上跳下来,蹲在桌上,吱吱直叫。 “它在说什么?” “它饿了!” 王敬直笑了笑,走上前,嘬口发出一连串犹如猴子的叫声。 雪狨竟好像听懂了一样,立刻闭上做,很乖巧,瞪着眼睛,一副萌萌哒的模样。 “可爱!” 明空忍不住叫出声来。 黑猫喵的叫了一声,似乎在吃醋,吓得猴子唰的有跳到了苏大为的肩膀上。 “好啦好啦,小玉最可爱……快告诉我,你那天跑去哪里了?你知不知道,你快要急死我了。” 黑猫,很满足。 它冲着明空叫了一声,又爬了下来,任由明空摩挲它的脑袋。 狄仁杰道:“怀远,你还会兽语?” “也不是兽语,而是一些简单的音符。 小梅的父亲,是有名的巫医,很多东西,我都是从他身上学来。” 王敬直说完,朝苏大为拱了拱手,“太原王敬直。” 苏大为忙站起身,还礼道:“长安苏大为。” “好了好了,都是自己人……” 王敬直笑骂道:“怀英,你也知道是自己人,我若不介绍自己,阿弥兄弟总是不放心。” “是我的错,我的错!” 狄仁杰一拍额头,忙站起来道:“阿弥,刚才忘了介绍,这是王懿公幼子王敬直。” 王懿公是谁? 苏大为瞪大了眼睛,一脸茫然。 明空抬头,无奈道:“怀英,阿弥出身市井,不清楚朝堂中的事情,你说王珪王懿公,都好过你刚才那么介绍。阿弥,这是王公之子,也是南城县男,你知道就好。” 王珪? 有印象,但不熟悉! 不过既然狄仁杰和明空言语中流露敬重之意,想来不是一般人。 苏大为忙再次行礼,但王敬直却不在意,笑道:“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如今只有王敬直,阿弥兄弟不必在意。” 众人,又重新落座。 “大兄,当日你们跑去哪里了?” “当日……一言难尽。” 狄仁杰道:“那日你走之后,法师身上的诡术发作。 我眼看她危险,突然想到了怀远。怀远曾对我说过,他在岭南学了一些医术,所以我就抱着一丝希望,带法师前来求医。那晚,说来也真是危险。若非小玉,我们根本过不来。后来,怀远暂时稳住了诡术,但最后,也无法彻底解决……” “那法师现在……” “亏得小玉,以本命灵珠相救,才破了那诡术。” “小玉?灵珠?” 苏大为的目光,落在了黑猫身上。 明空道:“那天小玉把灵珠给了我之后,就走了。 我还以为它已经死了,没想到……今天能见阿弥来,是一喜,小玉还活着,又是一喜,我真的要开心死了。” 不对吧! 虽说猫有九条命,那只是民间传说而已。 黑猫是诡异,灵珠就如同它的命。 若灵珠在,说它九条命,苏大为相信。可如果没了灵珠的话,黑猫必死无疑,怎可能…… 他看了看王敬直,王敬直也在看他。 旋即,苏大为笑了。 不管黑猫为什么还活着,它都是伙伴。 今天,它曾陪着苏大为一起战斗,只这份情,苏大为就放心了。 想到这里,他低头看了一眼趴在身边的黑三郎。记得黑猫是和黑三郎一同出现。 “三郎,你知道,对不对?” “汪!” 黑三郎叫了一声。 “猫有九条命,小玉能活到现在,也不足为奇。 法师今天没有看到,这家伙和诡异战斗时,何等的凶狠。它好得很,没事的。” “那是当然。” 明空揉了揉黑猫,一脸灿烂笑容。 一日大战,苏大为累了。 其实不仅是他累,狄仁杰和王敬直,也都很辛苦。 酒足饭饱后,他们就去休息了。 苏大为带着黑三郎,在一间厢房里安顿下来。 黑猫跟着明空,不需要费心。 倒是这头雪狨…… 苏大为坐在榻上,雪狨则蹲坐在对面。 一人一猴,就这么四目对视,不对,还有两只蛇眼,是六目对视。 黑三郎窜上了床榻,趴在床头闭上了眼睛。 而苏大为则挠挠头,自言自语道:“你说,我该怎么处理你?” 雪狨立刻直起身子,溜溜达达走了两步,又跑回来,蹲坐在床上,吱吱的冲苏大为叫。 “放你走?” 苏大为笑了,“你想多了!” 他说着,伸手就按在了雪狨的头上。 雪狨吱吱大叫,那金蝮也有些不安。它唰的昂起头来,却被雪狨一把抓住。 “听说猴脑很好吃,要不……” 雪狨顿时紧张起来,吱吱的叫着,手舞足蹈,还摇晃脑袋,似乎是在说:猴脑一点都不好吃,臭的,不好吃。 “好了好了,吓唬你呢。” 苏大为叹了口气,露出苦恼的表情。 “我倒是想给你找个主人,可是你这家伙……我又不太放心。 我要是有紧箍咒就好了,到时候你敢不听话,一顿紧箍咒,就足以让你老老实实。” 雪狨,露出了茫然之色。 “好了,说说吧,你怎么就躲在了天王殿里?” 雪狨咧嘴,笑了。 它手舞足蹈,一边比划,一边叫唤。 “你是说,你被光秃秃抓到,哦,你是说明真对吗? 你被明真抓到了,然后你用幻化之能,让她相信你是一头一品魔猿?然后你骗她,让她用血食供奉你……猴头,你给我扯呢?明真老奸巨猾,她那么容易信你?” 雪狨,得意洋洋。 苏大为有些哭笑不得,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一个结果。 怪不得,当时他虽然觉得雪狨很厉害,但这家伙好像并不想打,只想逃跑……也难怪,苏大为不知道一品魔猿是什么状况。但从黑三郎,就能够看出来一丝端倪。 如果,如果明真供奉的是一头真的一品魔猿,怕是灵宝寺一战,会是另一个结果吧。 得了血食供奉魔猿,会非常凶残。 哪怕黑三郎是天狗,但毕竟在幼生阶段,怕也不是魔猿对手。 苏大为有些后怕,但又觉得可笑。 如果明真知道,她费尽心思供奉的是一头幻灵,而非她想象中的一品魔猿,怕是要被活生生气死吧。 “好吧,算你厉害。” 雪狨看上去,更加得意。 “不过,我还是想吃猴脑。” 雪狨扑通就倒在榻上,那滑稽的模样,让苏大为哈哈大笑。 “那我以后怎么叫你呢?要不,我给你起个名字?” 雪狨呼的爬起来,蹲坐在苏大为面前。 “你这么怕我吃猴脑,那我以后就叫你猴头,怎么样?” 雪狨闻听,立刻露出嫌弃的模样,用力摇头,那意思是说:难听,不好听,不要。 “你说不要就不要,那我岂不是没有面子。 以后就叫你猴头……如果你敢不答应,三郎!” 黑三郎睁开眼,看了看苏大为,又看了一眼雪狨,有气无力叫了一声。 它好像在说:你们这一人一猴,有意思吗? 有意思! 至少苏大为觉得有意思,哈哈笑个不停。 就在这时,屋外响起了脚步声。 苏大为、黑三郎,还有蹲在榻上的雪狨和金蝮,齐刷刷扭头向门口看去。 笃笃笃! 有人敲门。 紧跟着,就听到一个软糯妩媚的声音响起:“阿弥,睡了吗?” 第九十一章 未来如何? 是明空? 苏大为愣了一下,忙起身下榻。 “法师,我还没睡。” 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 打开房门,就见明空衣装整齐,怀抱黑猫站在门外。 她未施粉黛,素面朝天,却别有一种美感,令人怦然心动。 “阿弥,陪我到花园走走。” “啥?” “不愿意?” 苏大为连忙摇头道:“怎么会不愿意,只要法师不觉得累就好。” 他回头,示意黑三郎看着雪狨。 黑猫也唰的从明空怀里跳出,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床榻,和黑三郎一边一个占居了床头和床尾,把雪狨和金蝮堵在中间,那意思很明显,看你还敢不敢乱来。 不敢不敢! 雪狨立刻缩成了一团白球,老老实实趴在床上。 明空见状,微微一笑,没有唤回黑猫,转身往外走。 苏大为紧跟在明空身后,看着她婀娜背影款款而行,总觉得如今的法师,似乎改变了很多。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花园。 夜风很凉爽,月光很清冷。 此时,已经三更天,远处的天边,略有些发白。 “法师,在这里歇息一下吧。” 明空点点头,在一块石墩上坐下,轻声道:“阿弥,以后不要再叫我法师了。” “啥?” “我现在这样子,哪像个出家人? 对了,你今年……十九岁?” “嗯,月初刚好过了生日。” “对不起,因为我的事情,连累你连生日都和大娘子分开。” “法……这没什么。” “以后,你叫我姐姐就好。” “啊?” 明空抬头,看着苏大为,有些不满道:“怎么,叫我姐姐,难不成还吃亏了吗?” “哪有哪有!” 苏大为的脑袋,摇的好像拨浪鼓。 开玩笑,这个姐姐一定要认的!这可是未来的女皇啊。 经过这次的事情,也让苏大为更坚信了,明空一定会成为历史上那个为人熟知的千古女帝。别问原因。诡术杀不死她,黑猫吐灵珠为她延寿。如此人物,那绝对是气运加身的人!苏大为觉得,如果她当不成女帝的话,连老天估计都不答应。 “我巴不得有法师这样的姐姐呢。” “嘻嘻,你这张嘴啊,可真会说话。” 明空似乎也非常高兴,示意苏大为在旁边坐下。 “姐姐,我遇到皇帝了。” “嗯?” 明空身子一颤,扭头看了看苏大为,轻声道:“为什么突然间,和我说这个?” “我以为,姐姐认识皇帝嘛。” “认识,当然认识……只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我呢。” 明空自言自语,仿佛是在回答苏大为,但更多的,却好像是在询问自己。 不过,她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太久,示意苏大为坐下后,轻声道:“阿弥,你可知道我这么晚把你找来,因为什么吗?” “不知道。” “昨日外面发生的事情,我都听怀英说了。 经此一乱,我相信咱们的命运,都将要发生变化。 明真肯定不敢继续留在长安,因为不仅是太史局不会饶她,想来诡异们也不会放过她。” “诡异为什么不会放过她?” 明空嘴角微微一翘,轻声道:“傻弟弟,死了那么多诡异,一定要有人负责。” 苏大为怔怔看着明空,也觉得自己的问题,的确有点傻。 “更何况,太史局是要脸面的。 李淳风这个人,我以前接触过。他少而得道,自恃甚高。这次折了这么大的面子,他是无论如何都要找回来。再者,诡异暴动,不就是因为明真逆天行事吗?你觉得那些高级诡异,会忍气吞声?虽然我不知道昨日死了多少诡异,但我相信,只说被赶出长安,很多诡异就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一定,也必须要报仇。” “姐姐所言,甚是。” 明空停顿了一下,接着道:“至于吴王,也无需担心。 经过此事,他会非常小心,而且我估计,长孙无忌会盯着他,他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说到这里,明空的目光看向了苏大为。 “阿弥,你呢?” “我?” “你有什么打算?” “这个……我不知道。” 明空说中了苏大为的心思。 事实上,苏大为也的确在迷茫,接下来他该怎么做。 “你现在是异人,我相信会有大把人来拉拢你,你会有很多选择。 你可以加入太史局,也可以去做千牛备身,甚至可以投靠某位勋贵,从此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我不要!” 鬼才要投靠勋贵。 姐姐啊,在我心里,你就是未来这世上最大的勋贵呢! 苏大为回答的斩钉截铁,令明空也笑了。 “那你愿意听听我的主意吗?” “好!” 明空看着他,轻声道:“若我说,你应该去投案。” “啥?” 苏大为瞪大了眼睛,看着明空。 明空笑道:“不止是你。我,还有怀英,都去投案。” “为什么?” “因为现在,正是咱们洗刷罪名的时候。 我不想一辈子背着一个逃犯的名声,也不希望你和怀英到头来颠沛流离,无家可归。怀英身后,有父母;你也有大娘子牵挂,所以逃避对你我而言,绝非上策。” “可是……” “可是什么?” “宗正寺不是要处死你吗?” 明空冷笑一声道:“吴王既然已经被长孙无忌盯上,他之前的那些决断,也就形同废纸。 阿弥,相信我,吴王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好过了。 我们去投案,反而会更加安全。因为我们的投案,会成为长孙无忌针对吴王的一把利器。” 苏大为犹豫了一下,点头道:“若如此的话,我听姐姐的。” “那么,一俟罪名洗脱,你准备如何打算?” “这个……我还不清楚。” 苏大为轻声道:“济度巷已经没了,阿娘短期之内应该也不会回来。 姐姐,其实在来的路上,我还在思考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做。” “那我给你一个建议。” “好!” 明空轻声道:“洗脱了罪名之后,继续留在长安县。” “嗯?” “还去做不良人,相信裴行俭一定不会拒绝。” “为什么?” 明空微微一笑,道:“因为,你是异人。” “裴县君,知道我是异人?” “他之前曾找过来,怀英都告诉他了。” 苏大为陷入了沉思。 不良人吗? 他倒是不介意继续做不良人,可是经过这一次的事情,他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昔日的袍泽。 是以异人的身份?亦或者,是一个普通人呢? “怀英这边,我也会劝他离开长安。” “为什么?” “他是太学生,却卷入了这次的风波,对他而言,绝非一件好事。 你做不良人的话,吴王的爪牙就算想对付你,也有裴行俭保护。可他在国子监,却必须要面对各种纷杂的局面。这对于他的学业没有好处,对他未来也没有好处。 所以,我会劝他离开。 等过了三五年,风头淡去,再考明经,到时候会容易很多。” 想想,好像有道理。 当他们投案之后,一定会站在风头浪尖,被无数人所关注。 长孙无忌针对吴王有多狠辣,就会有多少人关注他们。苏大为还好些,不良人嘛,小角色,影响不得大局。而狄仁杰是太学生,受到的针对,也会强于苏大为。 回家,似乎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至少在太原,狄家是名门望族,狄仁杰的父亲也足以保护狄仁杰周全。 销声匿迹三五年后,谁还会再记得狄仁杰?到那时候,他再参加科举,也能顺利很多。毕竟,从国子监参加科举的难度,远远要大过狄仁杰从太原一路考上来。 “大兄,他会同意吗?” “怀英是聪明人,他一定能明白我的苦心。” “那姐姐你呢?” “我?” 明空站起来,前行几步之后,轻声道:“我会返回灵宝寺,用十年二十年,将之修复。” “姐姐,灵宝寺已经没了,贵人都死了。” “可是我还活着呢。” 明空笑着回答道:“相信我,一定可以把灵宝寺重新建立起来。” 花园的一隅,树荫茂密。 狄仁杰站在树下,看着花园中的明空和苏大为二人,目光有些复杂。 “真决定了?” 王敬直出现在狄仁杰的身后。 “怀英,你这样做,可是有一些冒险啊。” 狄仁杰扭头,看了王敬直一眼,道:“可这也是最好的办法,我相信他们能理解。” “但也许会恨你。” 王敬直轻声道:“别忘了,苏大为是一个异人。” “正因为他是异人,所以更要有清白家世。 如果让他颠沛流离无家可归,到最后很可能会变成一个……” 他没有说下去,但他的意思,却表达的很清楚。 王敬直诧异道:“怀英,为什么这么说?” 狄仁杰这一次没有回头,目光落在正在交谈的两人身上,一字一顿道:“因为,我-知-道!” “既然你已下定决心,那我也不劝你了。” “没关系。”狄仁杰回头,笑着道:“哪怕阿弥恨我,我也要给他一个清白。 反正,等这件事情结束了,我就会离开长安,回老家太原。以后还有没有机会相见都不知道,我又怎会在乎这些?也许过几年,他长大了,就能够明白我吧。” “你啊……” 王敬直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他一边走,一边嘀咕道:“反正,我是想不明白,你这样做能有什么好处。” “怀远,义之所在,不倾其权,不顾其利。” 王敬直身子颤了一下,没有回答,而是摇晃着脑袋,瘦削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第九十二章 长安不良人 天亮了。 晨曦洒落安仁坊南闾,王府大门洞开。 一队差役,闯入了府中。 为首之人正是长安县不良人,陈敏陈十一郎。 他面色阴沉,看上去非常严肃。在他身后,周良也手持横刀,面露紧张之色。 不止是他两人,其他不良人也都是如此。 在两人身边,跟着一个满脸麻子的中年男子。 他进入王府之后,就厉声喝道:“万年县不良人办事,现在人等散开。” 王敬直就站在大厅门口,用一种非常冷漠的目光看了那男子一眼,轻声道:“就算是高至行来我这里,也要恭恭敬敬向我行礼,你又算什么东西,敢这里大呼小叫?” 高至行,万年县县令,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高士廉的次子。 麻脸男子闻听,顿时一惊。 王敬直冷冷道:“人,你们可以带走。 但只要在我府里,那就要守我府里的规矩。 王某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可要想在我这里放肆……你,还没这个资格,懂吗?” 他声音不大,总给人一种有气无力,半死不活的感觉。 但那麻脸男子却变了脸色,连忙躬身道歉:“是小人不知礼数,还请王君恕罪。” 王敬直这个人,很低调,也不喜和人交往。 但这并不代表他软弱可欺。 王珪虽然死了,但他膝下一共三个儿子。王敬直最小,他两个兄长都在,都不是等闲之辈。加之王珪门生故旧众多,真要是惹急了王敬直,不用通禀李治,只他兄长和王珪那些门生故旧,就足以帮他摆平一切麻烦。更不要说,小小不良人。 麻脸男子也知道,他闯了祸,于是连连作揖。 王敬直眼皮子都不抬,看了陈敏等人一眼,道:“人在后面,你们去带人吧。 不过说好了,他们是投案,而非你们抓捕。告诉裴行俭,最好做人要留一线。” “小人明白。” 陈敏和周良等人,连忙答应。 王敬直懒洋洋的看了他们一眼,慢慢转身走了。 自有两个家仆走过来,为陈敏等人带路。 “胡麻子,你找死吗?” “啥?” “人家是南城县男,虽说落魄了,但碾死你就好像碾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跟着马大惟这么久,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进门就大喊大叫,老子拦你都拦不住。” “习惯了,习惯了!” 麻脸男子露出尴尬之色,轻声道:“不过这王县男不简单啊,刚才他看我一眼,我汗毛都乍起来了,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真吓人,他那眼神冷的,不似人的眼神。” “你可闭嘴吧。” 陈敏忙骂了一声,然后看了一眼在前面带路的家仆。 “胡麻子,你想死别连累我们,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胡说八道,小心被人听到。” 麻脸男子闻听,立刻捂住了嘴巴。 后院里,狄仁杰已穿戴整齐。 当陈敏等人出现的时候,他不慌不忙迎上来,道:“我就是狄仁杰。” “啊,狄郎君别来无恙。” 陈敏等人和狄仁杰不算陌生,之前处理玉枕案的时候,曾有过一段合作。至于周良,和狄仁杰更熟了。虽然他们名义上是来抓人,可实际上用‘请’可能更合适。所以,他们更不敢怠慢,忙上前行礼。 陈敏道:“狄郎君,请随我们走吧。” “好!” 话音未落,一旁跨院的门,开了。 明空从里面走出来,看到外面的官差,先愣了一下,旋即目光向狄仁杰看了过去。 眉心一蹙,她立刻就明白过来。 “法师,咱们总要面对这些事情的。” “我明白,怀英你可真是……我就是明空,等你们已多时了。” 明空说完,又道:“不过,你们来的早了,我要收拾一下,请你们在这里稍候片刻。” “法师请自便。” 胡麻子拉着周良,低声道:“现在长安县不良人抓人,都这么客气了?” “麻叔,你可真是在万年县做傻了。 这些人都不是普通人,法师是先帝遗孀,那位狄郎君与我们县尊是世交。他们之前犯案,本就是迫不得已。现在风头过去了,人家来投案,我们怎又敢放肆?” 胡麻子是长安县人,原来是长安县不良人,后被马大惟挖到了万年县。 他搔搔头,轻声道:“我还以为……那用不着咱们不良人来吧。 三班衙役都他妈的死绝了不成?这种案子,哪里用得着咱们出马,有点不必要吧。” “你可闭嘴吧,难道不知道昨天那场暴动,三班衙役都出去维持治安了。 也就咱们清闲一点,不让咱们来,难不成让县尊亲自来?” “也是!” 胡麻子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陈敏目送明空回了跨院,目光再次落在了狄仁杰身上。 “狄郎君,阿弥……” “阿弥不在这里,我带你们去。 不过,你们最好别乱来,否则出了变故,我可拦不住他。” “狄郎君放心,阿弥是我晚辈,我怎地都不会对他动手。” 狄仁杰点头,迈步就要带路。 这时候,明空背了一个小包裹从跨院出来,看着狄仁杰道:“怀英,你还是先走吧。我带他们去见阿弥……放心吧,阿弥不会乱来的,他是个聪明孩子。只是你,莽撞了!我其实已经劝过他了,结果你却……他视你为兄长,你去了,反而不美。” 狄仁杰犹豫一下,点点头,没有坚持。 “周良,你带人,陪狄郎君先回去吧。” “喏!” 周良忙答应一声,带了几个不良人上前,簇拥着狄仁杰往外走。 “法师,阿弥可还好吗?” “他很好,你不用担心。 不过一会儿到了那边,你们在外面等着,我去和他说。怀英有些莽撞了,我原本就想这两日带他去投案,没想到你们却来了。我只是害怕,他心里会不舒服。” 陈敏闻听,顿时松了口气。 他和苏大为合作过,虽然并不清楚苏大为是异人,但也知道,苏大为的厉害。 如果不是苏大为投案,让他带人抓捕的话,陈敏心里也会发毛。 苏大为的住处,在后花园边上。 明空带着陈敏等人来到跨院门口,径自进入。 胡麻子看的有些莫名其妙,凑上前道:“十一哥,有必要这么客气吗?” “一个阿弥,能杀了这里所有不良人,你说呢?” “阿弥?有点耳熟啊。” “三哥的儿子,想起来没有?” 胡麻子闻听,顿时露出恍然之色。 不过,他还是有些不相信,道:“我记得阿弥好像还没成人吧,有这么厉害?” 唐代,男子二十二岁方算成丁。 当然了很多时候人们也不会算得那么清楚。 加上古代人的年龄计算很复杂,虚一岁,虚两岁,甚至虚三岁的情况都有,所以十八九岁出来做事的情况,也非常普遍。 陈敏道:“要不,一会儿你试试?” “我?” 胡麻子想了想,摆手笑道:“十一哥你可害我,麻子我虽然算不得聪明,但也不傻。你都这么说了,我才不会上当。再说了,论辈分我是他叔,怎可能和他动手?” “你这家伙,跟着马大惟那老东西就学会了耍嘴皮子。” “没办法,这几年长安变化大,几乎没什么人愿意做不良人。 不学聪明点,可活不长久。对了,昨天那场暴动,长安县那边情况如何?我们这边,折了三十多人。马帅快疯掉了,正想着怎么添加人手,你们可要小心点。” “得了吧,我们那边情况更糟,几乎折了一半还多。 三班衙役也死伤惨重……还有,我们江帅也战死了,快手那边的杨义之受了重伤。马大惟要是敢来挖人的话,我们县尊会立刻翻脸,说不定找去你们县尊说理。” “这么惨?” “可不,衙门里现在都忙成一锅粥了。” “老江也真倒霉,刚坐上不良帅,就……不过,这样一来的话,十一哥你不就有机会了吗?” “我?” 陈敏连连摇头道:“让我抓人杀人可以,让我和那帮子团头打交道,我不行。 其实,我倒是觉得周二郎不错。可惜这小子资历太浅,估计也轮不到他。弄不好啊,县尊会从外面请人。我们现在也心里没底,不晓得会是什么人过来接手。” 胡麻子听了,也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万年县这边就好一些,马大惟老奸巨猾,他在位一日,大家也就老老实实。 不过,这老家伙太狡猾了。 当初把胡麻子骗过了,说好了过几年就交班给胡麻子。 可现在,几年又几年,老家伙身子骨越来越壮实,等他交班,恐怕是不太容易。 胡麻子也想开了,马大惟在位其实也不是坏事。 他八面玲珑,可以摆平所有的麻烦。而胡麻子只要安心做事,每月的收入一文都不会少,也不需要太操心。反正,他已经不想以后了,再做几年,就可以退了。 就在陈敏和胡麻子交谈的时候,苏大为也穿好了衣服,和明空并肩出来。 黑猫,蹲在他的肩膀上。 黑三郎跟在苏大为的身边。 雪狨老老实实的蹲在黑三郎的背上。 “阿弥!” 陈敏见苏大为出来,忙快走两步,迎上前来。 “十一叔,别来无恙。” 听苏大为的语气,陈敏就放心了。 这说明,至少可以不用动手。 他可是见过苏大为出手,当初他们抓捕姜隆等人的时候,如果不是苏大为,他就要栽进去了。如果苏大为要反抗,正如陈敏刚才对胡麻子说的那样,估计团灭 “阿弥,还好吧。” “我很好!” 苏大为看了一眼胡麻子,不认识。 至于陈敏身后的那些不良人,倒不是很陌生,都是以前的袍泽。 “十一叔,我跟你走。 不过要麻烦你一件事,三郎它们,要麻烦你费心。 它们都很乖的,你不用管它们饥饱,只要给它们一个安身之处就好,它们会自己觅食。” 陈敏闻听,有些哭笑不得。 我来抓人,结果要带一群动物回家养着? 不过,他认识黑三郎,知道黑三郎很乖,所以并不担心。 “放心吧,我会帮你照顾它们。” “还有,我有一个小妹妹,在鬼叔那里,也烦劳你通知一声,拜托鬼叔多费心。” “行!” 这要求并不过分,陈敏自然不会拒绝。 “妹妹?阿弥,什么时候你又有了一个妹妹?” 明空在一旁问道。 “就是聂苏,之前灵宝寺的沙弥,姐姐你应该认识。” “聂苏?” 明空一愣,轻声道:“她竟然还活着?” “嗯。” 苏大为道:“昨天我忘了说了……是她发现了明真的阴谋,然后被明真的侍鬼追杀。 我也是在偶然机会遇到她,就把她带在身边。 昨日,我在路上遇到了鬼叔,就让她先跟在鬼叔身边。” “原来如此!” 明空恍然,没有再追问。 不过这内心里,对聂苏却产生了一种莫名好感。 以前在灵宝寺的时候,聂苏很乖巧,经常帮她干活,她也不算陌生。而现在,灵宝寺已经没有了,寺里的僧尼,只她二人活着。更何况,她还是她弟弟的妹妹。 这些因素加起来,虽然没有见到聂苏,可明空对她的好感,却已是激增。 “十一叔,咱们走吧。” 苏大为神色坦然,对陈敏道。 陈敏也松了一口气,挥手示意身后不良人让开一条路,道:“法师,阿弥,请吧。” 苏大为和明空也不客气,迈步就走。 黑三郎跟在两人身后,亦步亦趋。 “十一哥,你这样子不像是来抓人。” “怎么?” “我怎么觉得,你们是保护他们出行呢?” 陈敏愣了一下,看了看走在前面的苏大为和明空,也忍不住笑了。 别说,还真像那么回事。 “麻子,闭嘴吧。” “好好好,我闭嘴。” 胡麻子咧嘴偷笑,不再开口。 一行人来到前院,却被王敬直拦住。 他手里拿着一本书,走到了苏大为的面前,递给了苏大为。 “大兄,这是……” “昨天我提到这本书的时候,发现你好像很感兴趣。 这本书,是当初家父留下来的,我也是闲来无事,喜欢翻阅,对我并没有太大用处。倒是你,以后免不了要面对这些。看看吧,多了解一些,终究是一件好事。” 说着,他把书递给了苏大为。 苏大为接过来,扫了一眼。 就见封皮上是一副水墨画,上面写着五个苍劲大字:百诡夜行录。 第九十三章 惩恶除奸 明空,是先皇遗孀,曾贵为才人。 哪怕她犯下了滔天大罪,长安县都不敢有丝毫怠慢。 不过这一次,裴行俭非常谨慎,没有把明空关入大牢,而是安置在县衙的后宅之中。 同时,他还向苏定方请教,如何处置此事。 苏定方别看是武将,但是能够先后在窦建德、刘黑闼和李世民手下得到重用,说他是一个纯粹的武人,显然不太合适。他的政治头脑,未必就逊色于朝中那些大佬。 “其实,也不必太紧张。” 苏定方道:“我觉得你可以先禀报长孙太尉,然后看他的意思。” “难道,不应该先禀报宗正寺吗?” “宗正寺?” 苏定方笑了,道:“我觉得,宗正寺那边忙不过来。” 长孙无忌一早就派人过来,隐隐向苏定方释放了善意。 苏定方当然不会拒绝。同朝为官,他虽非勋贵,但是和长孙无忌接触很多。他对长孙无忌很了解,是一个狠人。非敌即友,说的就是长孙无忌这样的人。他释放了善意,你如果不接受,他就会让认为你是敌人,接下来就是凶狠的打压。 好端端,苏定方当然不愿意和长孙无忌反目。 反正善意我接受了,但该争取的事情,我还是要争取。 在这一点上,长孙无忌的心胸又很大,能够接受各种意见,甚至说是激烈的反对。 苏定方很清楚,接下来长孙无忌就会针对宗正寺了。 吴王李恪这次表现的太突出,那绝非长孙无忌可以容忍。说不定,他已经动手了! “听我的,把此事呈报太尉,请他定夺。 宗正寺那边,暂且不去理睬,看太尉是什么态度。” “可是,法师毕竟是女人,我该怎么保护?” 已经身子大好,站在苏定方身后的苏庆芳,突然道:“我听人说,当年李卫公手下有一支红拂军,对吗?” 裴行俭忙道:“我也听说过。但好像李卫公夫人过世后,红拂军就由丹阳郡公……我明白了!可以请红拂军前来看守。只是,我与丹阳郡公不熟,还需将军出面。” “丹阳郡公如今不在长安,但要请一支红拂军来,应该不难。” “守约大哥,那个狄仁杰,你打算怎么处置?” “这个……” 裴行俭苦笑,看着苏庆芳道:“二妹啊,如果你不放火的话,我甚至可以压下此事。但长安狱大火,半个长安城的人都知道。哪怕我刻意掩盖了怀英,他也逃不掉一个从犯的罪名。所以,怀英若想脱罪,怕是需要大赦,这可有一些麻烦。” 苏庆芳脸一红,轻声道:“我如果不放火,连我爹都要受牵连。” 很明显,她已经把情况告诉了苏定方等人。 苏定方扭头看了她一眼,笑骂道:“胡闹!” 他旋即又看向了裴行俭,道:“这件事,应该也不会有太大麻烦。 你要记住,从现在开始,无论明空还是狄仁杰,都是太尉手里砍向吴王的一把刀。 所以,狄仁杰的问题应该不大,相信朝廷很快就会有决断,不必担心。” 苏庆芳在苏定方身后,松了一口气。 “你们怎么都不提那个苏大为呢?” 她好像觉察到了什么,于是疑惑问道。 裴行俭和苏定方相视一眼,不约而同的笑了。 “明空若没事,那苏大为也不会有事。 况且,就算他真的有事,也会有人为他出头。他的事情,咱们别插手,见机行事就好。” “我不明白。” 苏定方哈哈大笑道:“乖女,你也无需明白,等着看就是了。” 裴行俭这时候,也站起来。 “那,学生告辞。 估计他们已经到了,我要回去安排一下。 红拂军那边,还请将军费心。我安排妥当后,会立刻呈报太尉。” “嗯,昨天一场动荡,长安怕是要乱一阵子。 接下来,你可要多费心。记住,千万不要再出事!这个时候,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诡异不足虑,真正的博弈才刚开始,你我千万别被扯进去。” “学生,明白。” 裴行俭起身告辞,往大厅外走。 苏定方突然扭过头,看着苏庆芳,眼睛瞪得溜圆。 “父亲,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乖女,你告诉爹,你和……” 正说着话,忽听得外面传来脚步声。 一道白影窜进屋内,直扑进苏庆芳的怀里。 “白头,你又跑去哪里了?一身脏。” 苏庆芳忙蹲下来,抱住了扑过来的白头犼。 别看白头犼如今是跟着苏庆节,但它对苏庆芳更亲。 可以说,苏家的一子两女,都是跟着白头犼长大。苏庆芳小时候在外面被人欺负,白头犼从来都是二话不说,上去就干。所以,苏定方总说苏庆芳的骨子里,有一点白头犼的性子。天不怕地不怕,想到了就去做,根本不会去顾虑后果。 “爹,我回来了!” 苏庆节大步流星进来,一屁股坐在旁边,端起水碗咕嘟咕嘟就一饮而尽。 苏定方到了嘴边的话只好咽了回去。 他蹙眉道:“吉祥儿,能不能有点仪态?” “爹,我怎么就没有仪态了。” “你看你,坐没坐相。” “我累啊!”苏庆节大声道:“昨天打了一天,然后又监视诡异离城。 爹,我可没有乱来,真的是在做正事。你不知道,昨天我在崇德坊,可杀了十三头诡异呢。”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厉害,行不行?” 苏庆芳抱着白头犼坐在一旁,不满道:“狮子,你昨日在崇德坊耍够了威风,怎么就不想着去保护阿爹呢?爹昨日在延平大道,和数以百计的诡异搏杀,差点丢了性命。如果不是有异人相助,你今天就见不到阿爹了。你痛快了,爹受伤了。” “爹,你受伤了?” 苏庆节忙站起来,跑到了苏定方的身前。 对他的紧张表现,苏定方很受用,笑眯眯道:“些许小伤,不碍事的。” “没事就好!”苏庆节松了口气,道:“不过阿爹,你也太不小心了,怎么就被诡异伤了?” 苏定方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瞪着苏庆节。 苏庆芳从桌上抓起一个果子就砸了过去,“狮子,怎么和爹说话的?你现在是异人,异人就了不起了吗?还不给爹道歉,否则我就让白头跟着我,还不快道歉。” “爹,对不起。” 苏庆节看了一眼趴在苏定方身边的白头犼,心里也很绝望。 白头犼这家伙,平时都还好。 可只要二姐在家,谁叫都没有用。 若是苏庆芳真把它带走,这家伙绝对会屁颠屁颠跟着,他喊破喉咙都没有用处。 苏定方冷哼一声,突然道:“对了,今天早上,太尉府来人了。” “怎么?” “长孙太尉让我问你,有没有兴趣进左右领左右府,当个千牛备身?” “我?千牛备身?” 苏庆节想了想,道:“没意思! 李家叔叔当个千牛备身,忙的天天不见人。 我才不想跟他一样,到时候东奔西跑的不说,还有一大堆规矩束缚我。自由自在多好,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去,我不要做那千牛备身。” 这父子两人的对话若传出去,不晓得要气煞多少人。 千牛备身,那可是六品官员,多少人想做都不行。 左右领左右府,又名千牛卫,是天子身边的人。想要加入,不但要身家清白,且要是勋贵子弟。苏庆节可算不得勋贵,哪怕他老子是中郎将,但距离勋贵还有一段距离。一般人想要成为千牛备身,在加入左右领左右府之后,也要从基层做起。 运气好的,是一个主仗。 运气不好,那就从一些杂役做起。 似苏庆节这种进去就是千牛备身的事情,可不太容易出现。 可这家伙,居然还拒绝了? 苏庆芳道:“狮子,你今年也二十了!” “是啊!” “可你看别家的孩子,二十岁都开始出来做事。 你整日带着白头游手好闲,别以为我之前躺在病床上不知道,你还跑去和尉迟宝琳打架。尉迟宝琳好歹也是卫尉校尉,你呢?却天天惹是生非,让爹为你操心。 你也该收收心,找个事情做了。 就算不去做千牛备身,至少也要有个差事才对。” “差事?” 苏庆节露出沉思的表情。 苏定方笑了,朝苏庆芳竖了个大拇指,那意思是说:乖女,说的太好了! 却不知,此时此刻,苏庆节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张老脸,花白头发,一脸奸诈笑容。 “什么差事,能比得上我们不良人? 论刺激,我们每天要面对的,都是亡命之徒,江洋大盗;论行动,我们不守任何规矩,只要是在长安,被我们盯上,就可以抓人,而且生死不论。没事的时候,早上来点个卯。不想点卯的,说一声,根本就没人管。在街上转转,吃杯酒,听个曲,也不会有人说什么。就算是被上官看到,就说是在执行公务就好。 老弟啊,我当了几十年不良人。 你看看我,也不缺钱,却一直没有退,不就是为了这份舒坦。 看到不平的事,只管去管。不服?简单,抓进来,丢刑房里,打死了都没有问题……” 马大惟那天说的是口沫横飞,让涉世不深的苏庆节怦然心动。 “狮子,怎么不说话?” 见苏庆节沉思不语,苏庆芳忍不住问了一句。 苏庆节,抬起头来。 他挺直了胸膛,大声道:“爹,我想好做什么了。” 苏定方顿时喜出望外,笑眯眯看着苏庆节道:“吉祥儿,说说看,想做什么呢?” “我决定了,我要去做不良人,惩恶除奸!” 一句话,苏定方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而苏庆芳则睁大了眼睛,看着苏庆节,呆若木鸡。 “爹,你怎么不说话了?” 苏庆节洋洋自得道:“我做不良人,总不能说我不务正业吧。” 苏定方手指苏庆节,浑身颤抖。 良久,就听他一声怒吼:“我打死你个龟孙!” 第九十四章 芥蒂 苏定方,气疯了! 辛辛苦苦养了个儿子成了异人,本想着能光耀门楣。 不做千牛备身?没关系。 老爹好歹也是个中郎将,到时候带你到战场上走一回,一样可以风风光光。不想从军?没问题,还可以给你想别的出来。实缺咱弄不来,弄个散官也不是难事。 实在不行,可以进太史局。 苏庆节是异人,就这个身份,足以站稳脚跟。 哪怕你什么都不做,咱也能让你一辈子荣华富贵无忧,无非就是不想光耀门楣的事情。 可贼你妈这不良人又是什么鬼? 苏定方虽不是名门望族出身,但好歹也是豪强子弟。 他门户之见没有那些世家子弟那么重,可是不良人…… 在世人眼中,不良人可不是什么光荣的差事。他们干着最脏最烂的活儿,和那些市井泼皮,团头无赖勾三搭四。他们要对付的,是江洋大盗、亡命之徒。拿着微薄的薪水,干着危险的工作,收取这肮脏的黑钱,整日里出生入死,全无地位。 嗯,这大概就是大家对不良人的看法。 但凡有好出路,就不愿做不良人。 关键是,你这不良人还不在体制内,是县衙招聘的过来。 说一句不好听的,不良人的实际地位,甚至比不上三班衙役,那好歹也有个编制。 苏府,鸡飞狗跳。 苏庆节被苏定方追着满院跑。 苏庆芳抱着白头犼,也是在一旁无奈摇头。 这算什么? 好端端一件事,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子?而且,狮子这是脑子被白头吃了怎地?怎么就想要去当不良人呢?还信誓旦旦要惩恶除奸,传扬出去要被街坊邻居笑死。 可偏偏,他态度十分坚决。 “你给我下来!” 苏定方站在树下,厉声道。 “我不下去,下去了你又要打我。” “你只要不去做不良人,我就不打你。” “凭什么,我就要去做不良人,做不良人一定非常刺激。” “我刺激你个姥姥!” 苏定方暴跳如雷,从家臣手里抢过一口大刀,就要砍树。 好在这时候,苏庆芳也清醒过来,连忙跑上前把他拦住,“爹,你别生气。 狮子一定是受了什么人的蒙蔽,才会想着要做不良人。你也知道,他就是这脾气,一点脑子都没有……狮子,你给我下来,给爹认错,以后不许再提不良人的事情。” “我不!” 苏庆节梗着脖子,大声道:“我就要做不良人!” “你这个龟孙,你要气死我是不是。” “我才没有气你,你凭什么看不起不良人? 不良人怎么了?没有不良人,靠着衙门里那些酒囊饭袋,能抓得住江洋大盗,亡命之徒吗?没有不良人,谁来保护长安百姓?单靠金吾卫,如何能抵挡诡异?” “你……” “我怎么了?我没错!” “狮子,你闭嘴。” “我没错,我为什么要闭嘴?” 苏庆节站在树上,愤怒的挥舞手臂道:“就说昨天诡异暴动吧,又不是只有你们拼杀。你知不知道,昨天死了多少不良人?将近一百个!他们可是没有人退缩。” “好好好,你要做不良人是吧。” 苏定方怒极而笑,指着苏庆节道:“兔崽子,我告诉你,只要我活着,你就别想。” “我做不了长安不良人,我就去洛阳,做洛阳不良人。” “你这是要气死我啊!” 苏定方说不出话了。 他当然可以阻止苏庆节做不良人。 裴行俭是他学生,高至行虽然交情不多,但相信只要他一句话,就能断了苏庆节的想法。 可问题是,这小子会跑出去。 就如同他说的那样,在长安做不了不良人,他可以去洛阳。 在洛阳做不了,他可以去别的地方……哪怕苏定方能让所有人拒绝,可万一这小子改换姓名,一样是阻止不了。他相信,苏庆节做得出来。这小子在某些方面,和他一样。一旦决定了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苏定方气得,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瞪着苏庆节道:“好,小兔崽子你听着。 你要做不良人,我拦不住你。可如果你做了不良人,我就立刻一头撞死……我丢不起这个人,倒不如一死了之。等我死了以后,到你爷爷跟前,就说他孙子做不良人去了。” “爹,你别乱说,狮子只是一时想不开,你别生气。” 苏庆芳此刻这心里面,已经把那个蛊惑苏庆节的家伙,恨不得碎尸万段。 你说你怎么可以这样? 把我家狮子给忽悠成这样! 如果被我知道是谁在蛊惑狮子,一定把你扒皮抽筋,让你生不如死。 她心里咒骂着,却还要努力安抚苏庆节。 “狮子,你下不下来,你这是要逼死阿爹吗?” “下来就下来。” “过来,认错。” “我没有错……” “好好好,你没有错,全是我的错。 早知道这样,老子就算是死了,也不会把你生出来。” “生我出来的是我妈,不是你。” “你……” “狮子,我求你了,闭嘴,回屋!” “哼!” 对二姐苏庆芳,苏庆节还是很尊重的。 他梗着脖子离开,甚至没有呼唤白头犼。当然,他也知道,在二姐身边,白头犼不会离开。 “来人,给我看好这小兔崽子,不许他踏出府门半步。” 苏定方厉声咆哮,脸更是通红。 苏庆芳苦笑道:“爹,没用的。” “我知道没用,但是我没有别的办法啊。” 想他苏烈,自大业年间起兵以来,什么场面没有见过?千军万马的局面都经历过了,也参加过和诡异的生死搏杀。那么大的一个左卫中郎将,硬生生被儿子逼得束手无策。苏定方真的是没招了,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让苏庆节改变主意。 “爹,你这么生气也没有用,咱们还得从长计议。” “怎么从长计议?这小子,都要去做不良人了。” “其实吧,女儿觉得,狮子有些话也没说错。 不良人名声虽然不好,但确是在做事情……” “我当然知道,可是我苏烈的儿子跑去做了不良人,传出去,我这张脸往哪里放? 长孙无忌都说了,让进做千牛备身。 他倒好,六品的千牛备身不做,做不良人?乖女,不是爹固执,是在丢不起这个人。” “可是,狮子性子执拗,你越是反对,他越是不听。 不如这样,让他现在家里冷静几天,我会找机会劝他。 要真是不行,咱们就再想其他办法。女儿觉得吧,这件事一定有解决之法,对不对?” “嗯,还是我乖女知道疼人。” 苏定方在苏庆芳的劝说下,总算是平息了怒气。 “我要去躺一会儿,你派人去昆明池,请一队红拂军来吧。” “好,女儿记下了。” 让家人搀扶着苏定方去休息,苏庆芳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 “白头!” 白头犼立刻小跑过来,在苏庆芳面前蹲坐下来。 苏庆芳也蹲下身子,咬牙切齿道:“知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蛊惑狮子去做不良人?” 白头犼立刻点头,似乎是说:知道! 苏庆芳立刻站起来,厉声道:“来人,备马。” “姑娘,咱们去哪里?” “让白头带路,咱们去把那个蛊惑狮子的骗子,给我揪出来。” “喏!” 长安狱里,苏大为被关进了一间囚室。 看得出,这是专门给他安排的,囚室很干净,也很干燥,没有普通囚室那种恶臭、发霉、潮湿的味道。甚至连被褥都是新的,乍一进来,还以为是一间客房。 “十一叔,谢了。” “嘿,谢什么,怎么说都是自己人,还真能把你当犯人不成? 再说了,这也是县君的吩咐。你放心吧,我也打点过了,不会有人来找你的麻烦。” “我又不怕。” “哈哈哈,没错,你的确不用害怕。” 从表面上看,苏大为身上没有携带武器。 那支降魔杵,怎么看都像是护身符一样的物品,陈敏也不会没收。 “好了,我先去县君那边复命,有什么事情,你就告诉老林,他是自己人,会关照你的。” “好!” 陈敏笑着出了囚室,松了口气。 他刚要走,忽听苏大为道:“十一叔,狄仁杰被关在哪里?” “他啊,县君命人把他送去了后衙,和明空法师一样,有专人看管。” “哈,还真是同人不同命。” “好了,你也别生气,狄郎君也没有什么恶意。 再说了,他毕竟是读书人,若进了长安狱,传出去名声不好,你也别放在心上。” “没事了,我不会在意。” 什么读书人……说穿了,不就是裴行俭和狄仁杰有交情吗? 再说了,狄仁杰是读书人,传出去名声不好。他苏大为被关进牢里,传出去名声就好了不成?其实,从一开始苏大为就能觉察到裴行俭对狄仁杰的关照。比如那海捕文书上,只有他的画像,却没有狄仁杰和明空的名字,分明是有所偏心。 算了,谁让人家是旧识,又是太学生。 他苏大为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不良人,怎可能一视同仁呢? 这也是这个时代的某种特权吧。 苏大为可以理解,但心里面,终归是有一点不舒服。 面对面说清楚不好吗?难不成,我还能揍他? 至于明空,他倒是不在意。 那好歹也是个才人,经过这次的风波,相信裴行俭也会加以小心,另行安排不足为奇。 他在床上坐下,取出王敬直给他的那本书,摆放在了床头。 囚室虽小,但足够他活动。 他环视一遍,好像自嘲似地嗤笑了一声,靠着墙,抬头看着墙上的囚窗,呆呆发愣。 第九十五章 那罗迩婆寐 永徽元年五月,长安暴乱。 在人类的史书上,绝不可能留下关于‘诡异’的记载。 原因嘛,可能有很多。 人类,自诩为万物之灵,世界的主宰。 似诡异这种能够威胁到人类生存,并迫使得人类同意,与其共存的物种,又怎可能留有记录? 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历朝历代的笔记小说中,总不泛妖魔鬼怪的出现。 但这些记录,最终会沦为野史志怪,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并慢慢湮灭于历史的长河中。 太平坊,吴王府。 李恪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进书房。 桌上,放着一盘浆果。 他坐下来,顺手捻起一颗来,放进嘴里咀嚼。 浆果,是他最爱吃的那种。可今天,却如同爵蜡。 “噗!” 嚼了两口,感觉没有一点滋味,李恪就吐了出来,起身走到书架前,拿了一本书。 “你怎么来了?” 当他转身时,赫然发现原本空荡荡的书桌对面,竟坐了一个人,吓了他一跳。 不过,看清楚那人是谁后,李恪又松了口气。 他过去,在书桌旁坐下,随手把书丢在了桌上。 那是一个番僧。 虽是坐着,却依旧无法掩饰他的个头。 他身高大约在六尺七寸左右,也就是190公分以上,肤色棕黑。 高颧骨,深眼窝,高鼻梁,光头。 看年纪,这番僧大约在六十左右,却红光满面,精神矍铄。 他扫了一眼桌上的那本书,轻声道:“清静经?殿下,你好像有点心浮气躁啊。” “废话,昨天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你让我如何平静?” 李恪没好气看了番僧一眼,“那罗大师,可找到陈硕真了吗?” “没有!” 番僧道:“殿下,陈硕真不傻。惹了这么大的祸事,她又怎敢继续滞留长安?以我之见,她很可能会跑回老家。你也知道,那女人野心很大,绝不会就此罢手的。” “哪有如何?”李恪冷笑一声,道:“她不肯罢休,莫非以为朝廷会罢休吗?” 说到这里,他突然狠狠拍了一下桌子。 “该死的妖僧,若非她乱来,我昨日就已经成功了。” 番僧道:“殿下不必烦恼,这次失败,还有下次机会。” “难喽!” 李恪深吸一口气,苦笑道:“我今日进宫,陛下却没有召见。 以前我进宫,陛下绝不会如此。而且,今日朝堂上,长孙老贼好像已盯上了我,好几次他都在有意无意的针对我。若非褚遂良为我开脱,说不定我这次就麻烦了。” “殿下怕什么?他或许在怀疑你,但却没有证据。” “那倒是,这次行动,可说是布置周密。 如果不是陈硕真旁生枝节,李治现在早就死了。对了,你不是说你的摄魂术万无一失吗?咱们在秦怀玉身上可是耗费了近一载光阴,怎地就突然间失手了呢?” 番僧那罗道:“我也在奇怪。 摄魂术是我天竺秘法,绝对没有问题。 至于为何失败……我猜想和那个救驾的异人有关。听说那异人能驾驭雷电?雷电至刚至大,倒是很有可能破坏摄魂术。我觉得,这次失败,主要是因为那异人。” “嗯,我已经打听到了,当日那个异人名叫苏庆节,是左卫中郎将苏烈之子。” “那又如何?” “你道坏我好事,我会放过他吗? 我听说,长孙无忌有意举荐他入左右领左右府做千牛备身。只要他进了左右领左右府,我自有办法收拾他。敢坏我好事?我绝不会饶他。到时候,让他生不如死。” 李恪说着,不由得咬牙切齿起来。 那张俊美的脸,也因此而变得扭曲,狰狞。 番僧那罗恍若未见,只笑了一笑。 “既然吴王已有了决断,那我就放心了。 只可惜了秦怀玉!似他这种心思单纯的异人,若操控的好,定会成为殿下的臂膀。以后再想找这样的异人,怕是不容易。现在想来,真的是可惜,非常可惜。” “哈,怕什么,既然能算计他一次,就能算计他第二次。” “对了,柴令武那边……” “放心,他不会乱说的。” 李恪冷笑道:“他晓得轻重。这种事情,如果被戳穿了,哪怕他是姑母唯一骨血,长孙无忌也不会放过他。倒是高阳那边,我还需要安抚。不过,那小丫头好骗的很,回头三两句就能解决问题。她那边也不会有事情,所以大师你不用担心。” 那罗点点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啰唆了。” “接下来,咱们不要再接触了。 有什么事情,我会设法和你联络,或者你到青龙寺那边与我联络。” “怎么?” “我觉得,长孙老贼会盯上我,所以要特别小心。” 番僧那罗道:“如此,殿下也要小心。 另外,我还有一件事想要麻烦殿下。不知殿下可曾听说过‘兰池’。” “你是说秦兰池吗?” “正是。” “那我当然听说过,兰池宫嘛。” 李恪笑着回答,而后起身道:“不过,兰池只是一个传说,究竟在何处,无人知晓。大师,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事情?说实话,若你不提起来,我甚至都记不得了。” “前些日子,我在殿下书房里看到一本杂书,好像是一个叫什么华的人所写,还是个宰相呢。” “张华?” “没错,就是他。” 那罗连连点头,道:“他在书里提到了兰池,并且谈及一个叫韩终的人。” “我知道此人,先秦术士。”李恪想了想,回答道:“秦始皇登基后,为求长生,曾命大批术士出海寻求长生不老之药。最有名的,就是徐福。韩终是出海寻药人中的一个,但之后就再无音讯。汉时,他的后代曾出现过,并且向汉元帝展现了非凡手段。他走之后,汉元帝因为思念他,所以还在长安建了一座‘思韩台’。” 要说博学,李恪绝对是翘楚。 太宗皇帝膝下子嗣众多,但要说博学广闻者,魏王李泰首当其冲。 但实际上,李恪较之李泰更加博学。只不过他善于藏拙,所以不如李泰名气响亮。 那罗连连鼓掌,道:“殿下果然厉害。” “但,他和兰池有何关系?” “殿下,我虽不知道兰池究竟是什么存在,但据说,韩终曾在那里修行。” “所以呢?” “你难道不认为,兰池很神秘吗?” 李恪摇头,苦笑道:“大师,你就别再吞吞吐吐了。” “殿下,非是我故作神秘,而是我现在,也不清楚这兰池的情况,还需要进一步探查。” “那与我何干?” “怎无干系?” 番僧道:“兰池既然如此有名,绝不会无缘无故消失。 之所以消失,一定是因为某种人为的因素。如果我们能找到兰池,说不定能够借助其中的力量,协助殿下成事。我现在只是有一个模糊的答案,还需要确认。” 李恪闻听,露出沉思之色。 他在屋里徘徊,良久停下脚步道:“我之所以束手束脚,只因我手中没有真正的力量可用。如果兰池真的可以助我成事,那大师只管放手查找,我会设法配合。 而且我可以向大师保证,只要我登上皇位,一定会助大师你复国。” 番僧闻听,喜出望外。 他连忙起身道:“那多谢殿下。” “好了,咱们之间不用这么多的礼数。 你帮我登上皇位,我帮你复国,也可以牵制吐蕃。于公于私,这都是一桩好事。” 说到这里,李恪突然变了脸色。 他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眉头不由自主的扭成一团。 “殿下,怎么了?” “当日咱们招募了一百三十六人假扮刺客。 但是据金吾卫清点,只发现了一百二十七人,也就是说,还有九人逃脱出去。” 那罗上前一步,道:“他们可知殿下的事情?” “应该不清楚,我从没露过面。” “那还好!” “可万一有人猜到了呢?” 番僧的脸色,微微一变,道:“殿下的意思是……” “而今,长安戒备森严,我估计最迟明日,金吾卫就会全城搜索。 他们身上的公验都是假的,很容易被查出来。万一暴露,我担心会对我产生影响。” 那罗想了想,道:“那殿下可知道,他们会藏身何处?” “行动之前,我曾给了他们一个行动结束后的集合地址,就是宣阳坊南闾的长阳曲甲号房。那些人在长安人生地不熟,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很可能会去那里。” 那罗想了想,起身道:“殿下,与我一百金。” “嗯?” “我代殿下将这个隐患消除就是。” 李恪露出了笑容,道:“有大师出手,我就放心了。” 番僧道:“那事不宜迟,我现在就过去。 拖得越久,破绽越多。处理了那些人之后,我会在青龙寺留下信息。如果殿下找我的话,也可以通过青龙寺传递。还有就是兰池的资料,要烦劳殿下多费心。” “大师放心,我会记在心上。” “告辞!” 番僧说完,转身就出了书房。 等李恪走到书房门口的时候,已经不见了他的踪影。 嘴角微微一翘,他的脸上,闪现出一抹诡异的笑容。 “复国?” 他自言自语道:“复国倒也可以,但绝不会是你来做主。 天竺四国的存在,与我大唐有天大好处,可以牵制吐蕃的兵马。如此重要之地,我怎可能与你一个番僧?那罗迩婆寐,等这件事结束了,也就是你上路之时。” 说完,他转身回屋。 在书桌前坐下,捻起一粒浆果丢进口中。 “兰池?韩终?” 他站起身,走到书架前翻找。 “兰池,究竟有什么秘密?那番僧无利不起早,他既然对兰池如此上心,定有旋即。” 第九十六章 锦绣前程 骄阳似火! 不对,那并非骄阳,而是一只高悬空中的眼睛。 苏大为站在一片荒芜的大地上,放眼望去,尽是茫茫黄沙,天地几乎成为一色。 这是…… 苏大为立刻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腾根之瞳! 上一次腾根之瞳出现,是在他斩杀了高句丽鬼卒之后。 他的力量,得到了巨大的提升,体质也变得越发出众,形同提高了他体质上限。 可在那之后,腾根之瞳再也没有出现过。 虽然能够感受到它的存在,却若有若无,难以发现。 没想到,它再一次出现了! 炽烈的阳光普照大地,令人汗出如浆。 八头奇异的诡兽,依照着八个方位,各自做着不同的动作。 那是一头巨蟒,巨大的身体扭转,丝毫没有半点的窒涩;那是一头黑色的巨牛,它不停踏步,做出冲撞的动作,同时口鼻中喷出两股气流,发出震耳欲聋的牛吼声;那边,是一头猛虎。它在做什么?前爪按在地上,做出伸展的动作…… 八种诡兽,八种形态。 它们各自不断重复,却又相互没有任何联系。 苏大为有些困惑不解,慢慢靠近那八头诡兽。 有点眼熟,好像是之前他杀死的那些诡异。不过他当日在长安街头,杀死的可不止八头诡异,其他的诡异呢?而且,这八头诡兽,看上去和那诡异有些不同。 慢慢靠近,越来越近…… 苏大为走进那头巨蟒,但巨蟒却对他全无察觉。 这是?他发现,巨蟒不断在重复一个看似很简单的动作。但如果仔细观察,又会发现,那是一种极为奇特的动作。简单中,蕴含着无尽旋即,隐藏着千般变化。 身体,仿佛不受控制一样的跟随那巨蟒舞动。 苏大为听到,他的大椎骨发出一连串的爆响。 这动作,可以锤炼椎骨? 他心思一动,那头巨蟒却在这时候,发出一声龙吟,腾身飞起,而后俯冲下来。 一道金光,没入苏大为的天灵。 一道元炁,顺着他的椎骨游走,发出噼啪声响。 苏大为啊的大叫一声,从梦中醒来,却发现全身都被汗水湿透。 是噩梦吗? 不像! 他觉得,他的身体从未有此时这样好过。 闭上眼睛,他仿佛能感受到那一道元炁在沿着椎骨游走,不断对椎骨进行强化。 一步踏出,身体不由自主的如巨蟒般扭动,紧跟着传来一连串的爆响之声。 苏大为睁开眼,脸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曾得到石鲸传承的他,已经明白了那是什么。 锻体术,一种奇特的锻体术,专门用来锤炼椎骨的锻体术。如果巨蟒代表着椎骨,那其他七种诡兽,又代表什么呢?苏大为一时间想不明白。但他知道,这种锻体术对他而言,有莫大的好处。 没错,他之前已经学会了鲸吞术。 但鲸吞术,其实是一种沟通元炁,调动元炁的方法。 能调动多少元炁?也要根据身体的情况来确定。就比如,有些人精神力强大,能够沟通感受一百斤的元炁。但他的身体素质,却只能让他调动十斤的元炁。 如果他调动了十一斤的元炁,就会对身体造成损伤。 如果他强行要调动这一百斤的元炁,等待他的,就只有死亡。 原因无他,元炁需要通过身体作为媒介传递出去,如果身体不够强悍的话,根本承受不得那种元炁运动的力量。所以说,对异人而言,能感应多少元炁是下限,身体的强悍程度,则代表了上限。有多强悍的身体,就能调用多强悍的元炁。 此二者相辅相成,没有冲突。 苏大为对元炁的感知度很强,因为他有腾根之眼。 之前,他所能调动的元炁,都是从他的身体考虑。唯一一次超过身体承受能力的调用,就是和苏庆节联手,镇压幻灵的那次。好在,在此之前腾根之眼一直在默默强化他的身体。所以那次虽然过度调用了元炁,但并没有对身体造成破坏。 而现在,一套完整的锻体术出现了。 八种诡兽,代表八种不同的锻体功法,相辅相成。 苏大为现在承受的,名叫龙翻身,也可以称之为龙形九转术,专门锤炼椎骨所用。 他停下来,复又在床榻上坐下。 腾根之瞳,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苏大为的心里,隐隐有些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喜悦和期待。 龙翻身很牛逼,只不过练了一转,就可以感受到,椎骨强化很多。腰力更强,更有韧性。苏大为突然又站起来,摆动了两下腰胯。这要是练成九转,小腰还不得变成电动小马达? 想到这里,他突然探步向前,旋即一拳击出。 感觉,力量至少增加了三成! 特别是那种元炁游走于大椎骨上的感觉,真的令人非常痴迷。 他又挥出两拳,虽然刻意的压住了力量,但每一拳击出,都会有隐隐的雷鸣之音。 苏大为打了一趟拳,感觉舒畅了很多。 他走到牢门口,向外看了一眼,大声道:“林老大,林老大!” 声音,在大牢那阴森的过道里回响。 脚步声传来,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慢吞吞走过来。 他体态臃肿,挺着一个大肚子,走起路来略显有些吃力。 一张圆乎乎的胖脸,带着和善的笑容。 很多人看到他那笑容,都会被他蒙骗,以为这是一个善良之人。 可实际上,在长安狱里,人们都会在背地里称呼他一声‘笑面虎’。 他姓林,是长安狱的牢头。 长安狱治下所有的犯人,包括女犯人,都要接受他的管理。谁要是让林老大不开心,林老大就会让他生不如死。这,也是长安狱里,尽人皆知的一个知识点。 苏大为和林老大是旧识,并不陌生。 他是不良人,林老大掌管着长安狱。不良人抓完了人,总要送来长安狱,又怎可能不认识呢? “林老大,吃饭了没有?” “阿弥,有屁就放。” “嘿嘿,你看天越来越热,我这出了一身臭汗,想洗个澡。” “就你毛病多,洗澡作甚?又没有女人给你。” “话不能这么说,洗洗更健康吗。” “健康个屁,昨天不才洗过吗?” “昨天是冷水澡,今天想洗个热水澡。” 林老大睁大了眼睛,伸手拍了拍牢门的栏杆,“阿弥,你是不是有毛病?还洗热水澡?老子也想洗热水澡,谁来烧水?阿弥啊,你老老实实的,别给我找事了。” “我真的难受,全身都痒,给洗一个呗。” “痒死你算了,贼你妈,洗热水澡,你还真能想得出来。” “行不行?” “没门!” 一个时辰过后,一间牢室里,摆放着两个木桶。 木桶里是热水,水汽弥漫。 林老大和苏大为两个人,光溜溜站在木桶里,水没过了胸部。 两个木桶并排放,两个人都并排趴在木桶的边沿。 林老大眯着眼,脸上露出极为享受的表情,不时还发出一两声很诡异的呻吟声。 “重点,再重点,你他妈的没有吃饭吗?” 两个粗壮的犯人,光着膀子,满头大汗的站在木桶边上,给苏大为两个人搓背。 “林老大,你能不能不要发出那种稀奇古怪的声音?” “舒服嘛!” 林老大睁开了眼睛,哼唧了一声。 “林老大,你说咱们要是开一个澡堂子,生意会怎样?” “这种的吗?” “当然不是,到时候咱们可以建两个大池子,一个热水,一个冷水。 我跟你说,泡了热水泡冷水,然后再回来泡热水,那滋味……*****,懂吗?” “啥天?” “*****。” 苏大为说完,站直了身子,示意搓背的壮汉走开。 “一个大池子,可以容纳很多人。 累了可以泡澡,想谈事情,也可以来澡堂子。不说别的,那些团头们肯定不会拒绝。你想啊,平时大家见面,都要小心提防。光溜溜泡在水里,大家是不是会更安全?” “唔,倒是个好主意。” 林老大睁开眼睛,眼珠子滴溜溜打转。 “怎么,你想做?” “什么我想做,我是想找林老大你来合作。” “为什么找我。” “你认识的人多啊!”苏大为在水桶里伸了个懒腰,示意壮汉拿了一个马扎过来,然后坐在水桶里。全身都没入热水中,只露个脑袋出来。他额头上,汗涔涔,脸上却露出舒爽的表情,“你管着这长安狱,三教九流谁敢不给你面子,谁敢捣乱? 你弄这一摊子,大家过来也会觉得安全。 我倒是想做这行当,可我没有人脉……林老大,这澡堂子开了,那就是大唐第一家,你想想看?” “唔,好像有点意思。” “何止是有点意思,意思可大了去。” “嗯,我想想看……不过这澡堂子怎么做,我可不懂。” “所以说合作啊,你不懂,我懂。你有人脉,我没有人脉,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林老大,点了点头。 他示意给他搓背的壮汉停下来,然后让他拿了个马扎,放进木桶里坐下。 “你们都出去吧。” 那两个壮汉,都是长安狱的囚徒。 听了林老大的话,立刻如释重负般往外走。 如今正是仲夏,房间里水汽萦绕,本来就热的好像桑拿房一样,更不要说还要搓背。 “对了,你们两个,给我好好琢磨琢磨,以后怎么搓背。 告诉你们家里,以后不用送例钱了。搓的好了,老子有赏;搓不好,也不要你们例钱,去水牢里呆着吧。” 两个壮汉听到前面的话,心里就是一紧。 不过听到中间那段话,紧跟着又是一喜。 但是最后那一句话,让两个人都有点崩溃……丢进水牢里,那就是生不如死喽?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其中一个壮汉身手,在另一个壮汉光溜溜的后背上摸了两把。 “咱们一会儿回去,相互搓一次?” “好!” 虽然有点恶心,但还是要练习一下。 屋子里,只剩下了林老大和苏大为两个人。 两个人泡在水里,眯着眼睛,谁也没有再说话。 许久,林老大突然问道:“阿弥,跟我老实说,你这次的事情,能解决吗?” “怎么?” “如果朝廷要治你的罪,你就想办法逃走吧。” 苏大为睁开眼,诧异看着林老大。 “林老大,你在怂恿我越狱吗?” “屁的越狱,求个活路而已。 阿弥啊,你的事情我都听说了,是条好汉。咱俩以前也算是打过交道,你这次进来,十一郎还有老鬼,都跑过来找我,让我照顾好你。更不要说,当年你爹活着的时候,也很照顾我。说实话,照顾你没问题,在长安狱里,老子就是王法。 可如果朝廷…… 你也知道,你这次惹的事太大了。 贼你妈,火烧长安狱!从长安城建好之后,你是第一个敢烧了长安狱的人。虽然你这次是投案,但终究是大罪。我就在想,如果朝廷真要治你的话,你能跑还是跑吧。你才多大年纪,改名换姓,出去混个几年再回来,谁也拿你没有办法。” “林老大,你就不怕被牵连?” “我怕个屁啊。” 林老大说着话,咳嗽两声,探头吐了一口浓痰。 “我当了三年牢头,虽然我知道,大家背地里叫我笑面虎,可那也要看人。 不说别的,长安县大大小小里坊的团头,哪个没受过我关照?就算牵连了,老子照样活的好。到时候把你说的这个什么澡堂子开起来,老子照样能活的舒舒坦坦。” 苏大为闻听,忍不住笑了。 这林老大很粗鲁,但绝对是个性情中人。 怎么说呢?仗义每多屠狗辈!说的大概就是这种市井里坊的小人物吧。 “林老大,你放心吧,越狱是不会越狱的,这辈子都不会越狱。 我跟你说句心里话,就算我在这里被关上一年半载,出去了一样是锦绣前程。” “哈,你小子,吹牛吧你,还锦绣前程呢。 你这一趟,估摸着连不良人的身份都保不住,谈什么锦绣前程?我跟你说,还记得宋大兴吗?” “记得,他没死吗?” 林老大哈哈大笑,指着苏大为道:“你这小子,嘴真毒,不过我喜欢。” 说着话,他从水桶里站起来,赤条条翻出木桶。 “那小子发达了!” “怎么说?” “杨义之不是受伤了吗?那小子走了县尉的门路,当上了快手班头,羡慕不?” ”宋大兴,快手班头?” “是啊!”林老大拿起一块布巾,一边擦拭身子,一边道:“别管他怎么当的快手班头,但人家这真就是锦绣前程。你啊,还是想想办法,能早点出去就早点出去。” 第九十七章 柳娘子探监 宋大兴? 谁会放在心上! 哪怕是快手班头,又能怎样? 反正苏大为是没有往心里去。一个快手班头,就能让他羡慕嫉妒恨?不存在的! 他身边,可是有女皇的大腿可以抱呢。 其实,不仅是苏大为。就算是林老大,也没有真把宋大兴放在眼里。 本来就属于两个体系,谁也管不到谁,他又怎可能在意。只不过是看不惯苏大为得意,所以才说出来打击一下。至于苏大为是否受了刺激?那就不是他考虑的事情了。 反正,有林老大的关照,苏大为在牢里的日子并不难熬。 看看书,练练功,一转眼间,就进入了六月。 天,越来越热。 狭小的囚室里,好像蒸笼一样。 苏大为端坐在榻上,双目微合,吐纳调息。 “心静,自然凉。” 他嘴巴里嘀咕着,可额头上的汗,还是不停往外冒。 这该死的天气,实在是太热了。 苏大为这才发现,什么心静自然凉,都是狗屁话。 睁开眼,他呼的站起来,脊椎抖动,宛如一条大龙。他本是盘腿而坐,站起来却丝毫不费力气。从床上跳下来,他穿着一件汗衫,露着臂膀,呼呼打了两拳。 这些日子以来,苦练龙翻身。 哦,其实也没多苦,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苏大为的龙翻身,已经练到了第三转。他能够感受到,他的那根脊柱,如今仿佛有了生命一样,越发的强韧。从一开始联系,椎骨会发出声响。而今到第三转,声音渐渐消失。也不知道后面会变成什么样子,反正他的力气,也越来越大。 他的体形,依旧瘦削,和之前没有什么变化。 不过气质改变了不少,越发挺拔,英气勃勃。 苏大为对这种气质上的变化感受不多,但林老大还是发现了。 所以,没等苏大为在囚室里扭来扭去的时候,他都会让人不要去打搅苏大为。 他有种预感,苏大为在长安狱的日子,不会太久了! 练完了一趟龙翻身,苏大为坐在床榻上,顺手拿起了那本《百诡夜行录》,百无聊赖的翻开。这是一本手绘本,每页有四幅图,上面有文字标注,只是字有点小。 百诡夜行录,可不仅仅只记录了一百种诡异,而是九百九十九种诡异。 据说,诡异千万种,但留有文字记录的,就是这些。 书中不但记录了诡异的样貌,还有特征,以及习惯生活的地域。同时,作者还做了一个大致的排名,把这九百九十九种诡异,按照能力和品级,进行了排列。 排名第一的,是一种名为腾迅的诡异。 它千变万化,可以复制各种技能天赋。任何能力在腾迅的面前,只要施展一次,就能被它复制下来。而且还会加以改进,变成更为强大的天赋能力,十分厉害。 不过,没有人见过腾迅。 排名第二者,名为‘诡’。 没错,就一个字,诡! 这也是一种神奇的诡异,有通天彻地之能。 但诡很少出现,非常神秘。所以书里没有绘图,只有一段非常简单的文字。 第三名,称之为‘度’。 还是没有图画,只有一段简单的文字介绍,说它知晓阴阳,博古通今……看它的能力,度是一种类似于智慧型的诡异。虽然介绍很笼统,但相信它不会逊色腾迅和诡太多。 苏大为在书中,找到了天狗的排名,正一品上,排名第十三。 也就是说,在天狗之上,至少有十二种神秘的诡异存在? 黑三郎太废了,居然连前十都进不去。下次见到它,一定要好好羞辱它一下,免得它膨胀了。 幻灵,排名八十九。 它的品级不算高,按照书中的介绍,它最大的能力,就是幻化和借力。 也就是说,它可以通过幻化,借来它幻化诡异的能力,但持续时间不长,大约一个时辰左右。听上去,好垃圾的能力!可换一种思路,如果它幻化的是那种排名前十的诡异,岂不是可以借用它们的力量?一个时辰,足以摧毁一座城市。 这小家伙,还可以嘛! 书中介绍,幻灵是杂食动物,尤好血食。 它的弱点就在它的后脑处,触之痛不欲生。之所以有伴生金蝮,也有保护它后脑的用途。 苏大为看到这里,暗自点头。 正想着该怎么约束这猴头,这个弱点,倒是可以加以利用。 “咦?” 苏大为在第一百九十三的位置,发现了一只酷似黑猫小玉的存在,猫灵! 是猫灵,不是猫的灵魂。 按照书中介绍,猫灵的品级其实很低,只有五品。 只是,它有一种非常奇怪的能力,就是灵珠伴生。它可以获取其他诡异的灵珠,并将之同化,变为己用,成为伴生灵珠。伴生灵珠最大的好处就是,当猫灵失去本命灵珠以后,伴生灵珠就会转化为新的本命灵珠。也就是说,它有两条命? 猫灵对伴生灵珠的要求很高,品级一般都会高过本命灵珠。 苏大为看到这一段,合上了书本,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之前,小玉为了救明空,于是将本命灵珠给了明空。原本是必死的结局,却因为伴生灵珠的转化,使得小玉重生。那就是说,小玉在此之前,已经有了伴生灵珠。 它那灵珠,又是什么灵珠呢? 苏大为心里非常好奇,因为按照书中的说法,猫灵的这个排名,是以它本命灵珠来算。在伴生灵珠没有转化之前,它只能排名193,但转化之后,要根据灵珠的品级才能知晓。所以,书中的意思是说,一旦猫灵复活,其能力很难统一判断。 所以,黑猫现在的排名是多少呢? 苏大为挠挠头,感觉非常有趣。 的确,黑猫再次出现的时候,能力明显提升很多。 从在灵宝寺它收拾幻灵的那一招水龙来看,它比之前至少要强了几倍。 控水,并非猫灵的天赋技能。那就是说,它的这个技能,是根据伴生灵珠而生。 有意思,真的是有意思! 苏大为没事的时候,就会翻看这本书,绝对是打法消磨时间的法宝。 这比后世的网络小说好看多了!记得当年他看过一本什么《大唐不良人》,当时觉得还好。可现在看来,简直逊毙了!看看人家这设定,不良人简直不值一提。 苏大为乐呵呵把书放好,走到牢门口,用手里的降魔杵,敲击栏杆。 “林老大,肚子饿了!” “林老大,开饭了!” 偌大长安狱,有犯人三百多名,敢这么吼的人,只苏大为一个。 没办法,谁让笑面虎关照呢? 其他的犯人心里虽然不满,却无可奈何,只能暗搓搓躲在角落里,羡慕嫉妒恨。 以往,苏大为这么一吼,林老大就会派人送餐来。 可今天却奇怪的紧,吼了好几声,都不见林老大出现。 苏大为有点不高兴了,声音立刻提高了好几个分贝,“林老大,开饭了,要饿死人了。” 还是没人回应。 “林老大……” “好了好了好了,鬼吼什么?” 林老大终于回应了,带着一点无可奈何的意思。 脚步声,从过道的尽头传来。 咦,好像有两个人。 苏大为笑道:“林老大,今天送饭怎么还带个人啊,是不是害怕了? 哈哈哈,你放心,我今天胃口不好,吃的不多。我说林老大,你现在越来越小气了,不就是吃你一顿饭嘛。想当初我做不良人的时候,下馆子从来都不掏钱。” 林老大,出现了。 他脸上带着极端诡异的笑容,看着苏大为。 “你笑什么?” 苏大为看着林老大,有种不好的预感,“饭呢?我饿死了。” “阿弥,原来你这么嚣张啊。” “我哪有嚣张。” “下馆子还从不掏钱?” “唉,工作嘛……你也知道,出去办事,有的时候就是这样子。 不过,主要是大家给面子。我一小人物,跟着魏帅啊、江帅啊出门,他们不给钱,我也没钱,那不就白吃喽。快点快点,我饿死了!林老大,今天你怎么看着怪怪的?” “嘿嘿嘿,是吗?” “好啦,不和你啰嗦了,饭呢?” “饭?都准备好了。” “在那里?” “今天的饭菜丰盛的很,这里摆放不下,得出来吃。” “你这么好心?” “阿弥,你这么说可就没有良心了。 你说吧,自打你进了我这长安狱,哥哥有亏待过你吗?想洗澡,哥哥给你准备热水,还他妈的给你找人搓背;想喝酒,哥哥给你买来,你还经常给我挑三拣四。” 苏大为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总觉着林老大好像在坑他。 “林老大,刚才我听着好像是两个人啊。” “你听错了!” 林老大笑眯眯的取出牢房钥匙,把门打开来,“走吧,饭菜都准备好了,别凉了。” “嘿嘿,林老大,你有古怪!” 苏大为举手,指着林老大笑了。 只是,没等他说完,就见一个人影一阵风似地冲了进来。 那人进了牢室之后,也不废话,抡起巴掌就打。一边打,她还一边破口大骂道:“臭小子,原来你这么坏。出门吃饭不给钱是吧?欺负老林是吧?还洗澡,还搓背?臭小子,老娘天天提心吊胆的担心你,你倒是过的舒服,老娘打死你这臭小子!” 刚下飞机,今晚更新会晚一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八章 拨开云雾见青天 阳光,透过窗子,照进了班房。 这是长安狱狱吏的公廨,不过此刻却变成会客间。 柳娘子带了一笼肉包子来,热腾腾的,香气扑鼻。还有一锅豆腐羹,也是苏大为最喜欢的食物之一。她坐在桌旁,看着狼吞虎咽的苏大为,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 “娘,你怎么回来了?” “事情都结束了,我不回来,还赖在那边吗?” “结束?哪有结束!” “已经结束了!”柳娘子轻声道:“我家阿弥救了法师,而今事态已经平息,只剩下等待最后的结果。无论如何,这个时候娘也要陪着阿弥,免得他一个人会孤单。” 苏大为的嘴巴一顿,旋即又大口咀嚼。 抬起头,他笑道:“娘,别担心,没事。” “怎可能没事……” “真的没事,法师说了,很快就会过去。” “她懂个啥子?” 柳娘子有些不屑,浑不在意道。 在她的眼中,明空法师只是一个出家的僧尼。不管她以前有多么的尊贵,可如果她有能力,又怎可能会落魄到出家?到最后,还被人诬陷,靠苏大为把她救出来。 可苏大为听了她的话,却笑了。 历史上的千古女帝,在柳娘子口中,却如此的不屑一顾。 如果后人知晓,又会怎么评价她呢? 也难怪,恐怕这个时候,谁都不会想到那个前些时日差点丧命的尼姑,未来将成为统治帝国的女皇呢?苏大为知道,他甚至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明空很快将时来运转。 套用一句老话: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无可阻挡。 经此磨难,迎接明空的,将会是一片光明。 有一句成语,叫否极泰来。 苏大为相信,明空已经否极泰来。 “娘,咱家房子没了,你打算怎么办?” 他不想再和柳娘子讨论这个问题。也许等有朝一日,明空登上九五至尊之位的时候,老娘一定会非常吃惊。现在嘛,还是换个话题。他话锋一转,就提到了房子。 济度巷已经没有了,只剩下一片废墟。 苏大为的家,也没有了,他要考虑未来的着落。 柳娘子道:“没了就再建,多大的事情。 我听老林说了,朝廷会给咱们补偿。不过,济度巷是不会再有了,很可能会搬去别的地方。只是还不清楚,会让咱们搬去哪里?我寻思着,只要不过延平大道,什么地方都成。” “不过延平大道的话,选择可不多。 反正,只要不是丰邑、长寿、崇化和怀远四坊,其他都成。” “为什么?” 苏大为道:“这四坊,太乱了!” 柳娘子想想,也确实是这个道理。 长安一百零八坊,人口近百万。 不过呢,有繁华热闹的地方,就有藏污纳垢之地。 万年县那边,以平康和宣阳二坊最乱;长安县呢,首当其冲就是苏大为所说的四坊。四坊之中,尤以丰邑最乱。它距离西市很近,有坐落于延平门一侧,毗邻延平大道。 交通方便,地理位置优越,自然会滋生许多不法之徒。 长安县曾多次对这里进行整治,但往往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割了一茬又长出一茬。以至于到后来,官府也懒得在治理。只要不出什么大乱子,大多数时候,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遵纪守法的人,不愿意在此定居;有钱人,也怕在这里出事;当官的觉得住在这里丢人,贩夫走卒,又觉得这里不安全,不愿意前来。 总之,丰邑四坊俨然是一个独立于长安城的存在。 “那回头我去打听打听,看到底把咱们安排在什么地方?” “嗯。” “不过,到时候建房子,可要花不少钱呢。” “没关系,咱们想办法就是,实在不行,找二哥借。 他这两年存了不少钱,应该够用了。再不济,还可以找其他人。反正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你先打听好地址,再找人设计一下房子。等我出去了,一切都会好的。” 柳娘子被苏大为一番话,说的贼开心。 她连连点头,突然道:“还有,你这次要真平安渡过难关,娘准备给你说一门亲事。” 又提亲?我才十九,还是个孩子呢! 苏大为顿时一脸苦相,想要争辩几句,可是看柳娘子的脸色,又只好咽回肚子里。 你高兴就好,反正我不同意! “另外,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阿弥,这次出去了,你别再做不良人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不许做就是不许做。” 柳娘子的态度很坚决,让苏大为不敢反驳。 “好好好,等出去了再说吧。 再说了,我现在算是有污点的人了,估计衙门也不会再用我。只是,不做不良人,咱们做什么?娘,不是我想做不良人。有这么一个差事,至少能保家里的平安。” “你好好的,就一切平安。” 柳娘子厉声喝道。 苏大为不敢再说什么,闷着头,把一锅豆腐羹和十几个包子吃了一个干干净净。 看他吃完,柳娘子也准备走了。 “对了,娘一会儿出去,到鬼叔那边一趟。” “作甚?” “黑三郎和小玉都在那边,另外,我还救了一个女娃,名叫聂苏,非常可爱。娘去的时候,也顺便看看她。鬼叔人是好人,但他一个大老爷们,没有家世,我怕他照顾不好聂苏。” “啧啧啧啧。”柳娘子连连咋舌。 “你自己都顾不来,还关心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娃?我看你啊,就是吃饱了撑的……” 苏大为嘿嘿笑了,没有反驳。 柳娘子则收拾好了餐具,起身离开。 把柳娘子送走,苏大为又回到了囚室里。 他的心思,突然间有点乱。 明空希望他能够继续做不良人,等待机会;可老娘却不想他再做不良人,担心他的安危。一个是他至亲,也是他在这个世界,最亲的人;另一个,则是他一直寻求的金大腿,前程富贵就在她的身上。这两个人,苏大为都不想让她们失望了。 顺手,拿起书,翻了两页。 第七十二名:刀劳。 金精孕育,生为刀灵,可掌控天下之金,幻化为刀,从二品下。 第七十三名:银面鬼。 其源无可追溯,大头银面独目,天赋不祥。 苏大为最近看书,有点上瘾。 九百九十九种诡异,让他着实眼界大开。 原来这天地之中,还有如此多的奇异生灵?就比如这银面鬼,还真是有趣。其他诡异,要么是毫无记录,要么是记录详细。偏这银面鬼,记载的文字实在是模糊。 天赋不祥,却排名不低。 比幻灵的排名还高,但却不知它的能力。 图画,是一滴水滴形状的诡异,独目横眉,颇为有趣。 苏大为看着图,不禁笑了。 他合上书,感觉已经平静下来,于是盘腿在床上,开始吐纳调息。 日子,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流逝。 转眼间,一个月过去。 伴随着初秋到来,天气开始变得凉爽。 特别是到了晚上的时候,已没有了六月时的酷热。 柳娘子又来了几次,还带着聂苏一同过来。 原来,她那日离开了长安狱之后,就找到了桂建超。 本来她只是想把黑三郎它们领走,可不想正好碰到从外面进来的聂苏。 柳娘子立刻就爱上了这小丫头,说什么都要带走。 桂建超一开始还有点舍不得,可是柳娘子义正辞严道:“小苏苏是我家阿弥的妹妹,我是阿弥的娘,她就是我闺女。跟着你一个糟老头子,她还能学得什么好? 老鬼,你也一把年纪了,连个家都没有。 平时就呆在衙门里,跟一帮子泼赖货一起,我把小苏苏放在这里,又怎可能放心?” 柳娘子从来是嘴上不输人。 桂建超虽然不舍,但也抵挡不住柳娘子的唇枪舌剑。 平时挺阴沉的一个人,被柳娘子说的是面红耳赤,最后只能乖乖的把聂苏交出去。 济度巷虽没有了,但柳娘子也不缺住处。 就算她找不到房子,周良也会帮忙。 她在延福坊租了一个宅子,暂时安顿下来。 房子不大,就两厢,比之先前济度巷的房子要小很多。但对于柳娘子而言,房子足够了。她和聂苏住一间,留了一间房给苏大为。日子略清苦,但她却非常开心。 至于洪亮,自离开昆明池后,柳娘子就和他分开了。 听说,他去了万年县,找狄仁杰的朋友借住。反正,洪亮身上不缺钱,也不需要柳娘子去操心。她现在关心的只有两件事,一件是苏大为什么时候能出狱;另一件事就是等长安县分房子。为了这个事情,她也是操碎了心,每天都会去县衙打听。 七月中的一天,苏大为正在囚室里看书。 忽听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林老大一脸喜色来到囚室外,取出钥匙打开了牢门。 “林老大,笑的这么开心,有什么喜事吗?” “嘿嘿,的确是有一桩天大的喜事。” 林老大笑容格外灿烂,迈步就走进了牢门。 苏大为心里一动,看着林老大,突然间有些紧张了。 “林老大,该不会是……” “哈哈哈,你小子可真聪明!”林老大哈哈大笑,然后拱手道:“阿弥,恭喜你了。” 苏大为呼的一下子站起来,颤声道:“我……” “嗯,你可以出去了。” “什么?” “左卫中郎将苏定方的二女,就是之前那位苏典事,向大理寺投案了。” “啊?” “苏典事说,她并非你们所伤,而是怜惜明空法师惨遭诬陷,不忍她丧命,所以才让你们把她带走。但是为了掩饰她的行径,不得已纵火烧了女牢,还动手上了自己。 所以,你已经没事了!” 苏大为心里,顿时一动。 “你是说,是苏典事亲自投案吗?” “正是。” “那明空法师……” “法师也没事了,听说是陛下亲自过问。 宗正寺那边也不敢抗旨不遵,认定之前处置不当,所以才会误判了法师的死罪。听说因为这件事,吴王也受到了斥责,被敕令闭门思过。所以啊,法师已无大碍。” 脑子里,突然变成了一锅粥。 苏大为呆愣愣站在牢室里,突然间大笑起来。 拨开云雾见青天,终于还是等到了这一天! 虽然早就知道,最终会是这样的结果,可是当这一天到来的时候,苏大为仍控制不住喜悦的心情。 在林老大看来,苏大为这是因为自由了,才会如此忘形。 但苏大为却清楚,他等待已久的那一出大戏,马上就要拉开帷幕。 明空,清白了。 李治,亲自过问。 嘿嘿,接下来明空会入宫,然后集三千宠爱一身,平步青云,踏上人生的巅峰。 虽然不知道这其中的过程,但苏大为能猜到,必有一番博弈。 李治和宗正寺之间的博弈,长孙无忌和吴王李恪的博弈……市井之中,人们并不知晓。但苏大为相信,那一定是刀光剑影,非常惨烈。最终,李治和长孙无忌获胜。 “林老大,多谢你了。” “哈哈,谢什么,都是自己人,客气了。 阿弥这次出去后,多费点心思。我已经着手准备办你说的那个洗浴中心,地址都选好了。你回去后,赶快把方案给我拿出来。我这边也好跑动一下,争取早些操办起来。” “林老大,你这速度可够快的。” “没办法,穷啊!” 林老大说完,让出通路道:“阿弥,走吧。” ”嗯!“ 苏大为点点头,从林老大身边走过,走出了牢门。 他走过长长的过道,走到了院子里,走到了长安狱的大门口。 林老大一直跟在他的身后,示意狱卒把大门打开。 门口,摆放着一个火盆。火盆外面,柳娘子、周良还有聂苏,带着黑三郎、黑猫和猴头,早就等急了。 “哥哥!” 聂苏看见苏大为,兴奋的就要扑过来,却被柳娘子紧紧抱住。 “跨过火盆,晦气尽除。 好的带走,坏的留下……阿弥,我祝你从今以后,鹏程万里,前程锦绣。我可还等着你发达了以后,多多提携呢。” 林老大走上来,拍了拍苏大为,“走吧,跨过去。” 苏大为看着大门外的亲人,又看了看林老大,还有他身边的那些狱卒。 “改天,请你吃酒。” “好,我要吃那不要钱的酒。” “没问题!” 苏大为哈哈大笑,把心头最后一点顾虑抛开,迈步从火盆上跨了过去,然后张开双臂。 “娘,我没事了!” 他小跑着,向柳娘子走去。 聂苏等不及了,挣脱了柳娘子的手,冲了过来。 这一次,柳娘子没有再阻拦,而是笑眯眯看着聂苏跑过去,一头扎进苏大为怀里。 她脸上的笑容,也格外灿烂! 第九十九章 银面侠 当晚,秋凉好个天。 周良本打算找个馆子请客,但还是被柳娘子劝住了。 “二郎,花那个冤枉钱作甚? 家里都买好了菜,咱们回家吃吧。我还买了两坛好酒,你们兄弟好好吃一顿,还省钱呢。就这么说定了,回家吃。阿弥还没有回过新家,理应先回家换换衣服,洗个澡,去去晦气。走走走,家里火上海蒸着菜呢……” 柳娘子这么说,周良也不好再坚持。 于是,一行人兴冲冲,就回到了延福坊的新家。 新家很小,但很舒服。 临街的一间房,后面是一个十几平方的小院子,有一间厨舍。 院子里已经烧好了一桶水,还买了柚子叶,用来去除晦气。苏大为泡了个澡,换了身衣服,神清气爽。周良已经放掉了木桶里的水,苏大为帮着他把木桶挪到角落里。 这时候,柳娘子已经摆好了饭菜。 她和聂苏在厨舍里吃,苏大为和周良,则坐在院子里。 两人吃着菜,喝着酒。 “对了,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怎么?” “今日县君派人来,让我转告你,希望你能回去。” “县君派人找你?” “是啊,当时我也有些糊涂。” 周良扭头,看了一眼厨舍,压低了声音道:“你不知道,现在咱们这边,乱的很。” “怎么回事?” 周良叹了口气,道:“江帅死了,知道不?” “听说了。” “咱们不良人,折了一半多。” “我也听林老大说了。” “本来,十一叔是不想做这个不良帅的,可是弟兄们恳请,他才勉强答应。 但你也知道,十一叔这个人,以前都是办事的人。抓人他擅长,杀人他也很拿手,可是怎么和各坊团头处理关系,是他的弱项。偏他性子刚直,只要看不顺眼就动手,接连打伤了三个团头,惹得长安县大大小小一百四十七个团头,都很不满。” “不是吧,十一叔怎么能这么做?” “说的是啊!”周良抿了口酒,叹息一声道:“以前,他脾气直,做事手段强硬,但毕竟上面还有魏帅和江帅在,中间有一个缓冲。就算他手段暴烈,自有魏帅和江帅他们去和大家周旋。可现在,十一叔做了不良帅,这中间就没了周旋的人了。” “你呢?你不是和那些团头很熟吗?” “我再熟也没用!” 周良苦笑道:“他们就问我一句:你能不能做主? 你想,十一叔那个人什么脾气,认定的事情,很难改变。以前有魏帅他们帮他,现在他独立承担,麻烦就来了。我是劝不住他,也没办法劝……唉,想想就头疼。” 苏大为没想到,长安县不良人会变成这么一个局面。 听上去,好像很糟糕啊! 他有点不太想去掺和这趟浑水了。 “不止呢。” 周良说到这里,手里杯子狠狠放在桌上。 “十一叔能力不差,每次都能冲锋在前。 但这样一来,弟兄们就没了精神。你想啊,每次他都冲在最前面,大家想做点手脚,捞点好处的机会都没有,怎么可能会有精神?还有,咱们不是折损了一多半人嘛,如今又招了三十多人进来。这些人抱成一团,为首的名叫高大虎,专门和十一叔对着干。现在,衙门里的不良人分成了两派,十一叔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高大虎?” 苏大为道:“怎么觉着这名字,有点耳熟?” “丰邑坊,高大龙的弟弟。” “我想起来了!” 苏大为顿时露出恍然之色,眉头微蹙,轻声道:“怎么把他给招进来了?” “不良人人手不足,最近长安县的事情又多。 你懂的,好人家但凡有出路,谁愿意跑来做不良人?似咱们兄弟,当初进不良人,不也是没办法,想找个公门的身份求个温饱。没人愿意来,咱们又缺人手,高大虎就跑过来,还说可以帮忙招到人。十一叔当时也是急了,所以没考虑就答应了。” “贼你妈,这算不算引狼入室?” 周良叹了口气,摇摇头,没有说什么。 苏大为道:“我也不知道我会不会回去。 之前我阿娘说了,不想让我再做不良人。再说了,现在里面情况这么乱,我也有点不想回去。对了,鬼叔他们呢?他们怎么说?就没有帮十一叔说两句话吗?” “鬼叔不在,前些日子出门了。” “啥?”苏大为愣了一下,轻声道:“他一个行刑手,出哪门子门?” “谁知道呢。”周良摇摇头道:“现在大家心思都有点不稳,乱成一锅粥。 我建议十一叔把高大虎他们赶走。可十一叔说,请神容易送神难。万一因此得罪了高大龙,到时候丰邑坊闹将起来,不太好收场。而且吧,咱们也确实需要人手。” “高大龙算什么东西,他能闹出什么来?” “前些日子诡异暴动,丰邑坊也受到了波及。 之前在丰邑坊号称第一人的何疯子死了。高大龙趁机吞了何疯子一半多的手下,如今是丰邑坊最强的团头。你说他闹不出事来?真要闹出事来,那可就有麻烦了。” 周良说到这里,也是忧心忡忡。 “还有,我听衙门里有消息说,县君准备设立四副帅制度。” “什么意思?” “以前,咱们不都是一帅一副帅嘛,以后是一帅四副帅。 大家斗得也很厉害,都想争上一争。我跟你说,这要是设了四副帅,十一叔的处境会更麻烦。” “好端端,干嘛要设立四副帅?” “还不是万年县那边搞的事情。” “什么意思?” “马大惟找了一个高手,向万年县县君恳请,加设一个副帅,万年县县君也同意了。” “那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 周良气呼呼道:“也不知道马大惟从哪里找来的高手,真他妈的厉害。 我跟你说,上个月一伙粟特人在宣阳坊杀人劫财,还绑架了布行掌柜的闺女。三班衙役抓捕那些人的时候,被打得屁滚尿流。结果那家伙也不知怎么就找到了那帮粟特人。一个人,一口刀,直接杀上门去,把对方十八个人全部干掉,还把人救了出来。 现在万年县的人,提起那家伙就竖大拇指,还给他送了个绰号,叫银面侠。” “银面侠?” “是啊,那厮带着一副银色面具,所以被称作银面侠。” 尼玛,听上去好傻啊! 苏大为忍不住笑了,“装神弄鬼。” “你管他装神弄鬼,人家就是厉害,不但能打,而且还有一手跟踪术。 月初,有一伙江洋大盗偷了户部孙主簿家的宝贝,藏在了咱长安县。也不知道那家伙怎么就找到了他们的落脚点,还招来了金吾卫的人帮忙,直接动手把人抓了。 县君听说这个事以后,非常恼火。 可恼火又能如何?我们能怎么办,上去阻止? 他妈的,那是金吾卫啊!那家伙能把尉迟宝琳给找来帮忙,我们谁敢上去找他麻烦?” “听上去,好像是个官宦子弟?” “不知道,反正县君觉得挺没有面子。 人家万年县,两个副帅。胡麻子负责打探消息,负责保持和各坊团头的联络,那厮转办大案,风生水起的。估摸着,县君就是想通过四副帅,让咱们也能积极起来。 可问题是,谁能打得过银面侠?” 听上去,怎么觉得有点熟悉? 身手高明,擅长追踪,还和金吾卫关系好…… 苏大为绞尽脑汁,也没想出这是什么人。 他叹了口气,道:“四副帅什么的,和我关系不大,我也没想过。 就算我想回去,我娘也不会同意。除非我娘点头,否则……再说了,听你说的情况,我还真不太想回去了。贼你妈就剩下勾心斗角了,还能有几个人愿意去做事?” “不回去也好,我要不是没本事,说不定就走了呢。” “对了,江大头死了,咱们那马车行……” “别说了,江大头一死,原来说好的那些人,都变了主意。 我听人说是高大龙想做这一行,所以才把高大虎送进来,就是要配合他的计划。” 啪! 苏大为闻听,勃然大怒。 “那怎么可以,我想的主意,怎么能便宜别人?” “问题是,十一叔对这个事情,一点都不上心。” “我去找十一叔说。” “说了又能如何?他和各坊团头的关系那么糟糕,你觉得大家会支持他吗?” 这件事,需要官府的力量,也需要各坊团头帮忙。 如果陈敏失去了对不良人的控制,而高大虎有站稳了脚跟,那么这桩生意可就真有可能,要落入高大龙之手。这是苏大为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心里也有些不高兴。 只是,他一时间也想不出合适的解决办法,只能蹙着眉毛,闷声喝酒。 这一顿酒,本应该是高高兴兴,开开心心。 但苏大为却觉得有点憋火。 他辛辛苦苦想的主意,结果给别人做了嫁衣。 就好比网络作者想出了一个非常好的故事,结果和人聊过之后,就被人毫不客气的拿走。 那种感觉,真的不是太好! 当晚,苏大为送走了周良,就回屋蒙头大睡。 他想清醒一下,再找陈敏谈谈,看能不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这一觉,一下子就睡到了天亮。 苏大为迷迷糊糊听到有人敲门,于是爬起来,披衣走到了门口,拿起门闩,打开房门。 “阿弥陀佛,阿弥你怎么还没起床?” 第一百章 再见,神探! “法师?” 苏大为万万没想到,明空会登门。 在他想来,这个时候明空应该很忙才是,怎么会有功夫来这里? 他连忙稽首行礼道:“法师,恭喜你沉冤得雪。” 明空笑道:“甚得恭喜,不过是恢复了自由身罢了。倒是阿弥,还要恭喜你才是。” “恭喜我甚?” “我听说,裴行俭想找你回去?” “啥?” 苏大为也是昨天才从周良那里听到的消息,没想到明空已经知道了。 这时候,柳娘子一手拉着聂苏,从后院里进来,看到明空,她也非常高兴,热情迎上前。 “法师!” 聂苏怯生生上前,依照着灵宝寺的习惯,向明空行礼。 明空笑道:“小聂苏,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还好吗?” “嗯,很好。” “法师,请进吧。” 苏大为忙让路,请明空进屋。 明空也没有客气,径自走进屋中,扫视一眼后,对苏大为道:“阿弥,我想和大娘子谈谈。” “啊?” “啊什么啊,法师找我谈,很让你吃惊吗?” 柳娘子很不高兴,对苏大为道:“快去洗漱,看你现在懒成了什么样子?洗漱好了,带聂苏去买菜。昨天家里饭菜都被你们吃完了,赶快去买回来,我还要给法师做饭呢。” “不用,不用!” 明空连忙摆手,却被柳娘子拦住。 “法师,别和我客气,待会儿就在家里吃饭。 我早就想请你来了,可是一直没机会。这次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你可千万别拒绝。” 明空听了,无奈笑了笑,点头应承下来。 苏大为有些奇怪,不知道明空为何要找柳娘子。 不过他倒也不担心,所以回屋穿好了衣服,就往外走。 “哥哥,带我去。” 聂苏跑过来,拉着苏大为的手。 猴头三步两步,噌的就窜上了苏大为的肩膀。 “三郎,小玉,看好家。” 黑三郎趴在门口,翻了一下眼皮,没有回应。 而蜷在窗台上的黑猫,则懒洋洋叫了一声,好像是在说:你可真啰嗦。 有这两个家伙在家里,苏大为倒是很放心。 于是拉着聂苏的小手往外走,直奔菜场而去。 长安的里坊,都有菜场。 不过,要想买新鲜、便宜的蔬菜和肉食,最好还是去西市。 那边种类多,价钱更便宜。 反正时间还早,苏大为也没什么事情,于是干脆带着聂苏,溜溜达达走去了西市。 长安的街头,比之诡异暴动之前,显得冷清很多。 但是能看得出来,正在恢复。 苏大为带着聂苏进了西市之后,直奔菜场。这里,比之大街可要热闹许多。虽然经历了一场暴动,但似乎并没有对西市造成太大的影响。往来于西域和中原的商贩,依旧繁忙。人潮涌动,十分喧嚣。各种口音的叫卖声交织在一次,让苏大为觉得,非常安心。 他很快发现,聂苏的另一个技能。 小丫头很会讲价钱,而且善于卖萌。 一圈下来,苏大为就买到了需要的物品,而花销则比他想象中,至少少了三成。 “聂苏,真厉害。” “嘻嘻,我以前在寺里,跟法师出来采买的时候学会的。” “哈哈哈,原来灵宝寺还教你如何砍价吗?” “那当然喽,寺里的生活很清苦,不学会砍价,会多花很多钱。” 聂苏一本正经的回答,又引得苏大为一阵大笑。 他一手拎着菜,一手牵着聂苏,肩膀上还坐着一头小白猴,穿梭在人群中,格外醒目。 走出西市,他们准备原路返回。 忽然,苏大为停下了脚步。 “哥哥,怎么不走了?” 苏大为没有回答,而是向左右看了看,眼睛一亮。 “二哥!” 他看到周良正带着两个人,慢悠悠在街上晃。 听到苏大为的喊声,周良朝他招了招手,走过来道:“阿弥,怎地今天带聂苏买菜,大娘子要做好吃的吗?” “那什么,你帮我送聂苏回去。” “啥?” “你别问那么多,带聂苏回家,和我娘说,我一会儿就回去。” “喂,你可别闹事,现在长安管的可比以前严。” “我知道。” 苏大为说完,对聂苏又交代了几句。 有点不太情愿,但看到苏大为确实有些着急,聂苏也没有耍脾气,乖巧的答应了。 把聂苏交给周良后,苏大为撒腿就跑。 他的速度看上去并不是很快,但一眨眼的功夫,就跑过了两个街口。 延平门里,狄仁杰和洪亮牵着马,验过了公验之后,往城门外走。 忽听得背后有人高声喊道:“大兄……狄仁杰,你给我站住。” 狄仁杰一愣,忙回过身看去。 他看到了苏大为,正飞快向他跑来。 洪亮脸色一变,忙上前想要阻拦,却被狄仁杰拦住。 他把手里的马缰绳交给了洪亮,往回走了两步,苏大为就已经跑到了他的面前。 把身上的公验交给了门卒检验后,苏大为也跟着出了城门。 “狄仁杰,你这是要去哪里?” “回家!” “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三天前。” 看样子,苏大为应该是最后一个被放出来的。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狄仁杰道:“大兄,你就这么不声不响的走了,难道不该给我一个交代吗?” “给你什么交代!” 洪亮一旁不满了,道:“就因为认识你,租了你家的房子,我家郎君连功名都没了。我家郎君已经退出了国子监,准备回老家太原。怎么,你还想找我家郎君麻烦?” “洪亮,住嘴。” 狄仁杰回头,瞪了洪亮一眼。 “你,退出国子监了?” 狄仁杰抬起头,看了看天色。 他突然用手一指城外不远处的一个亭子,道:“阿弥,咱们去那边看看?” 苏大为没有拒绝,跟着狄仁杰,就来到了凉亭里。 洪亮牵着马,站在凉亭外。 而狄仁杰则背对着苏大为,负手而立,目光不无留恋的看向不远处那巍峨的长安城城墙。 “阿弥,你是来找我问罪的吗?” “本来是想揍你一顿,可见到你之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大兄,好端端,为何要退出国子监?” “我在国子监缺了太多的课业,博士们对我也非常不满。 况且,这次事情虽说结束了,但我如果继续留在长安,终究会有麻烦。吴王不会放过我,你应该非常清楚。我留下来,反而会给他机会,倒不如趁早离开,免得有是非。 其实,离开国子监对我而言,也非坏事。 我并不喜欢国子监的气氛,总觉得大家每日虽然苦读诗书,却夸夸其谈,学不得太多。倒不如我回家,一边读书,一边随我父亲学一些经世之学。等过几年,大家都忘了这件事以后,我会从太原参加科考。到那时候,我一定会再回来长安的。” 苏大为,沉默了! 他明白狄仁杰说的虽然轻松,可是这心里,肯定不舒服。 从地方科考,哪比得上从国子监直接科考来的方便? 但是,如果狄仁杰留在长安,的确会有危险。 吴王李恪虽有长孙无忌压制,但实力依旧不俗。明空,有李治保护,李恪很难对她再动手脚;而苏大为在最基层,哪怕李恪实力很强,他哪些手段也难以危及苏大为。 高层博弈,从来是暗藏杀机,表面上和风细雨。 和底层那种刀刀见血的博弈方式不同,苏大为还真不一定会害怕李恪的那些手段。 只有狄仁杰,他留在长安,最容易中招。 离开长安也好,至少安全! 苏大为不清楚历史上的狄仁杰是怎么步入仕途,但他相信,堂堂狄仁杰,绝不可能就此一蹶不振。正如他所言,他会杀回来。到那时候,定然会是另一番局面吧。 “大兄……” 苏大为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狄仁杰,却笑了。 他的笑容很温和,轻轻拍了拍苏大为,道:“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 “当日我一声不响就去投案,让你有点措手不及,觉得我出卖了你。 其实阿弥,我是害怕。” “害怕什么?” “我害怕,你已是异人,有非凡手段,受不得委屈。 我害怕你会一怒之下离开长安,一个人颠沛流离,四处流浪;我也害怕,你会在颠沛流离中,失去了本性,变得和那些亡命之徒一样,无法无天,没有任何约束。 这个天下,是李氏的江山,也是律法的天下。 律法森严,让人不敢肆意妄为;律法严厉,方可令人心生敬畏,遵纪守法。你本性善良,但又有一些无法无天。而且你是异人,一旦失去了约束,定然危害甚大。所以,我宁可你一辈子做囚徒,也不希望你去做那亡命之徒。阿弥,你明白吗?” 苏大为愣住了,看着狄仁杰,突然道:“大兄,何以如此看我?” 狄仁杰凑到了苏大为的耳边,轻声道:“还记得牛二吗?” “啥?” 苏大为的脸色,顿时变了。 狄仁杰道:“就是那个在西市桥头,被你一刀杀死的牛二。” “大兄,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我去你家之前,恰好在西市,看到牛二的尸体。 本来,我并没有把这件事和你联系在一起,以为是一件普通的泼皮杀人案。可后来,我在你家里,看到了挂在院子里的衣服。那应该是你头天晚上,冒雨自屋后的水渠离开崇德坊,然后偷偷跑去了西市,埋伏在桥头。当牛二从桥上路过的时候,你突然出现,一刀将之杀死。随后,你跳入河中,又顺着河渠遣出西市,回到家中。” 苏大为的脸色,有些阴沉。 他面无表情道:“大兄,这只是你的猜测。” “不,这不是猜测。” 狄仁杰轻声道:“那天,我在你晾晒在院子里的衣服上,发现了一种植物,名叫紫腾藻。那种水藻,整个长安只有西市的放生池里有,其他地方,都没有出现过。 那天,大娘子嘀咕说:好好的洗什么衣服。 后来我也观察到,你平日的衣物,都是由大娘子清理,自己从不清洗。 偏偏那一天,你洗了衣服;也偏偏在那一天,你衣服上有紫腾藻;而且也就是在前一天,牛二死在了放生桥头。阿弥,你知道我的,我的观察力和判断力非常强。” “我又不认识牛二。” “你不认识,但大娘子认识。” 苏大为,再一次沉默了。 “你去年病倒榻上,需要一味名贵的药材。 于是,大娘子拿着当年陪嫁的首饰,变卖成了钱两。本来,她打算去药店里买,可没想到,被牛二发现,于是花言巧语,用假药骗走了大娘子的钱,溜之大吉。当大娘子发现之后,一气之下也病倒在床上。你母子二人,差点因此丢了性命。 如果不是法师发现,你可能还好,但大娘子…… 所以,你非常生气,想要找牛二报仇。” 苏大为眯着眼睛,看着狄仁杰。 他轻声道:“既然如此,我大可以去年就杀了他,何必今年动手。” “嘿嘿,这也就是你聪明之处。” 狄仁杰深吸一口气,道:“如果你去年病好之后就动手,很可能会被人追查到身上。 阿弥,我知道你不害怕。 但是我也知道,你是个孝顺的人,害怕大娘子收到影响。如果你暴露了,大娘子会很难过。毕竟当初是因为她受了蒙骗,才使得你产生了杀人的念头。以我对大娘子的了解,如果你那时候出了事情,她说不定会因此悔恨,甚至可能想要自杀。 你,当然不想看到这样的结果。 于是你回到了不良人,表面上对此事一无所知,可暗地里,你却让你的好兄弟周良,秘密监视牛二的一举一动。你很有耐心,等了几个月,才最终下定决心动手。 让我猜一猜,牛二那天在西市耍钱,输了不少,于是他决定回家取钱……不对,或许是这样,他输了钱,有人想他逼债,说了很多难听的话,让牛二气呼呼离开。嗯,这样或许更加合理,因为一个赌徒若输红了眼,只会想着翻本,不会离开。那个人,应该就是周良。我知道,他平日里虽然不耍钱,但是他的赌术很高明。” 苏大为依旧沉默,没有说话。 “那天晚上,你和周良做好了约定。 周良也知道,牛二活不过那个晚上,所以说话非常难听,以至于牛二非常生气的走了。结果,就在他路过放生桥的时候,你突然窜出来,当面就是一刀。阿弥,你的身手很高明,哪怕不是异人,普通人也不是对手。但你却从没有表现出来过。 你杀了牛二,毫不犹豫就跳进了河渠,从放生池下潜出了西市……” 啪啪啪! 苏大为突然鼓掌,看着狄仁杰,露出敬佩之色。 “你为什么不去报官呢?” “我为什么要报官?” 狄仁杰笑道:“从你叫我一声‘大兄’开始,我就知道,我得把你带上正路。 如果我报了官,那你这辈子也就完了。而今不是隋末,犯了事,关几年,出来之后又是一条好汉。而今历经贞观盛世,已渐趋稳定,律法森严。你若是有了污迹,就再难有出头之日。况且,那牛二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死了,对这尘世只有好处。” “大兄,你可是獬豸之体啊。” “那又如何,首先我是一个人,而且我也不是官。 特别是你后来一直很本份,让我相信,你不是一个坏人。为了一个泼皮无赖,去让一个好人坐牢?而且这个好人,还是一个异人!呵呵,阿弥,我可不想死不瞑目。” 苏大为突然间,笑了。 一开始,他笑得声音不大,可是后来,却按耐不住,笑声越来越响亮。 后世的文学作品中,狄仁杰都是大公无私,铁面无情。 说实话,看到那些作品的时候,很精彩,但有的时候,又让人觉得狄仁杰不通情理。 可现在…… 狄仁杰拍了拍苏大为,道:“还有一件事,我要拜托你。” “什么?” “诡异暴乱之后,长安县治安不好。 县君……就是我那裴二哥是一个好人,也是一个好官。我想你去帮他,亦或者说,在他有困难,或者有危险的时候,帮他一下。这次咱们的事情,他出了很多力气。 另外,还有法师。 请你继续像以前那样,帮她,可以吗?” 苏大为的眼中,闪过了一抹晶亮。 “大兄,我答应你。” “好了,那我就放心了。” 狄仁杰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灿烂起来。 他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转身就走出了凉亭。 从洪亮手中接过了马缰绳,狄仁杰翻身上马,冲苏大为点了点头。 “阿弥,你好自为之,多保重。” “大兄,你也保重!” 狄仁杰大笑一声,扬鞭催马离去。 洪亮也紧跟着上马,随狄仁杰离去。 “大兄,我回头去太原看你。” “不用,你在长安好好的,待过几年,咱们再在长安相见。” 狄仁杰的声音,远远传来,渐渐变得模糊了。 苏大为站在路边,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一直到看不见了影子,才长出一口气。 “再见,神探!” 他低声自语,慢慢转身往回走。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马蹄声传来。 一队骑军从城门内冲出,为首的人,赫然是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子。 苏大为看到那女子,不由得一愣。 他认得那女人,正是左卫中郎将苏烈苏定方的二女儿,也就是那位内侍省的典事,苏庆芳。 苏庆芳在马上,也看到了苏大为。 “吁!” 她勒住马,在苏大为身前马打盘旋道:“苏大为,你可见到了狄仁杰?” “啥?” “我问你,有没有看到狄仁杰?” “看到了!” “人呢?” “走了!” “往那边走了?” 苏大为转身,用手一指狄仁杰离去的方向。 “两匹马,两个人,往那边走了,刚走不久,是要回太原。” “谢了!” 苏庆芳不等苏大为说完,就打马扬鞭离去。 身后一行马队,紧随她马后飞驰,荡起了滚滚烟尘,呛得苏大为连连咳嗽不停。 好像,有点意思! 苏大为看着苏庆芳她们远去的背影,突然间笑了起来。 大兄,依我看啊,你的麻烦才刚开始……人道是:最难消受美人恩!你多保重吧! 【第一卷完】 第一百零一章 再为不良人 永徽元年,八月。 在经历诡异暴乱三个月后,唐高宗李治突然下旨,诏太宗皇帝才人武媚进宫,入禁苑感业寺代发修行。 之所以有如此诏令,也是因为太宗皇帝驾崩之后,昔日宫中嫔妃尽数被发配灵宝寺修行。然则一场诡异暴乱,灵宝寺几近被夷为平地。在寺内修行的嫔妃,也几乎是死伤殆尽,只有明空一人,因当时受妖人诬陷,被关押在长安县衙,得以幸免。 如此一来,明空就成了仅存的嫔妃。 为避免再次发生惨剧,同时李治也认为,既然是太宗皇帝身前的人,不宜流落宫外。所以,在几次讨论之后,确定明空可以返回宫中,但不得擅自离开禁苑范围。 与此同时,崇圣寺与灵宝寺合并,重新进行修缮,更名为太宗别庙。 两道诏令几乎是同时发布,太宗别庙的修缮,吸引了大部分人的关注,以至于另一道诏令,除了少数一些人之外,几乎无人留意。在大多数人眼里,包括长孙无忌等人在内,都认为明空回宫并无不妥。毕竟,若再有差池,影响势必会很恶劣。 你堂堂皇帝,连你老子生前嫔妃都照顾不周,实不当人子! 李治要做明君,更要做孝子,当然不能坐视明空继续在宫外受苦。他把明空召回宫中,也合乎情理。只是没有人知道,这一道诏令会给李唐江山带来何等的变化。 而就在明空回宫的那天,苏大为又再一次走进了长安县衙。 苏大为并不清楚,当日明空在他家里,与柳娘子说了些什么。 原本态度十分坚决的柳娘子,随即改变了主意,并在第二天同意苏大为返回长安县。 苏大为想询问,可柳娘子却不睬他。 无奈之下,他又休整了半个多月,在柳娘子的催促下,返回长安县。 不良人的公廨里,闹哄哄,乱成一团。 当苏大为走进公廨大厅的时候,吵闹声戛然而止。一道道目光落在苏大为的身上,透出疑惑之色。 “你是什么人?敢擅闯公廨。” 一个不良人厉声喝道,冲上前就拦住了苏大为。 陈敏不在,周良也不在。 大厅里虽然有不少熟悉的面孔,但更多的,非常陌生。 那人伸手想要推搡苏大为,却被苏大为一把抓住了他的指头,向外一掰。疼的那人哇哇大叫,扑通就跪在了地上。他一边挣扎,一边大声喊道:“放手,给我放手。” “呱噪!” 苏大为喝了一声,手一推,蓬的就落在他脸上,顿时满脸鲜血。 “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在这里撒野?” 十几个不良人同时抢身出来,仓啷就拔刀出鞘。 苏大为眼睛一眯,踏步唰的在原地消失。 再出现时,已是在一个不良人的面前。他抬手按住了那人的手腕,令对方几次想要拔刀,都未能成功。就见他另一只手,啪啪啪在那不良人的脸上抽打,鲜血飞溅。 “大胆!” 那不良人的同伴惊怒不已,上前就要拿住苏大为。 不想,苏大为已拨开了面前不良人握刀的手,单手握住刀柄,仓啷一声拔刀出鞘。 一道刀芒掠过,两口横刀当啷就断成了四节。 “长安不良,冠绝长安。 尔等就这点本事,也敢妄称不良? 十一叔是真老糊涂了,什么人都招进来,却不知土鸡瓦狗就是土鸡瓦狗,上不得台面。” 横刀,架在了一个不良的脖子上,苏大为语气中带着讥讽。 一群不良人惊呆了,竟束手无策。 而那些认识苏大为的人,也感到无比的陌生。 此前的苏大为,是一个不张扬,很低调的少年。 可现在,他好像有点变了。变得很凶狠,一言不合就会拔刀,出手就会伤人的凶人。 不过,这似乎更像一个不良人。 不良人从来都不是那种善良人可以担当的职务。 他们要面对的,是三班衙役都不敢轻易面对的江湖大盗,亡命之徒。做不良人如果是好脾气,那绝对会死的很快。所以,一个凶狠的不良人,更能够让大家接受。 “都住手,住手!” 就在公廨气氛变得有些凝固时,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紧跟着,就见陈敏冲进公廨。 看清楚大厅里的情况,陈敏愣了一下,旋即笑道:“阿弥,这是作甚,还不放下刀来。” 看到苏大为,陈敏的心情格外轻松。 最近,高大虎那些人可是越来越张狂了。 他背后是高大龙,而高大龙在接收了何疯子的大部分势力之后,也是势力暴涨。高大龙有钱,有人,可以给高大虎很多支持。在这一点上,陈敏的确比不上高大虎。 所以,他现在迫切需要帮手。 可那些新加入的不良人,大都是高大虎的人。 不仅如此,在高大虎的金钱攻势和他的背景威胁下,许多老不良人也投靠了高大虎。如此一来,陈敏在长安县算得上是步履维艰。很多事情,甚至要亲力亲为方可,根本比不得高大虎一呼百应。好在,还有周良帮忙,让他勉强维持着局面。 刑房的桂建超,一如从前那样,谁也不帮。 他不表态,吕操之和张海林也不会表态,在一旁看笑话。 看到苏大为,陈敏有点开心了。 苏大为是什么人? 他很清楚! 陈敏曾经是苏三郎苏钊的手下,苏大为做不良人之后,虽然一开始没有接触,但后来,对他相当不错。陈敏知道,苏大为肯定不会靠向高大虎,他又怎能不高兴呢! 苏大为看陈敏发话,微微一笑,当啷把刀仍在了地上。 他没有理睬那个被他打得满脸是血的不良人,向陈敏拱手道:“十一叔,别来无恙。” “阿弥,小心!” 那个被苏大为打得满脸是血的不良人,也是个狠人。 看苏大为背对着他,他眼中凶光一闪,从地上捡起刀,就恶狠狠向苏大为扑过去。 “吴长高,住手!” 大厅外,传来一声惊呼。 苏大为头也没回,唰的原地旋身,左手抬起来,一记极其标准的勾拳挥出,砰的就砸在那人的脸上。拳头打在脸上发出的声响,让一旁看热闹的人,一阵牙酸。 吴长高的脸,都几乎变了形状,口鼻中喷着血,身体呼的一下子飞起,狠狠摔在了地上。他在地上打了几个滚,躺在大厅门口一动不动,口鼻之中仍旧鲜血狂涌。 苏大为这一拳,直接就打断了他的颧骨。 门外,站立着一个看上去文质彬彬,还带着点书卷气的青年。 他长的很俊俏,让人一眼就生出好感。 只是此刻,那张俊俏的脸却变得铁青,脸上的笑容也格外僵硬,一双细长眸子里,喷着怒火,直勾勾盯着苏大为。在他身后,还跟着一群人,为首赫然就是裴行俭。 “你……” “抱歉,刚才出手有点重,没控制好。” 苏大为看了一眼吴长高,朝那个青年拱手道歉。 青年气得面颊直抽搐,他咬牙切齿道:“你好大……” “阿弥啊,你回来了!” 裴行俭打断了青年的话,笑眯眯走进来,迈步从吴长高身上跨过去,恍若未见一样。 “草民苏大为,拜见县君。” “好啦好啦,都是老熟人,不必客气。” 裴行俭满意点了点头,拍了拍苏大为的胳膊,“怀英离开之后,你一直没有回来,本县还以为你不想回来了呢。现在你回来了好,你回来了,我这心里就轻松多了。” 公廨大厅的众人见状,一个个眸光闪闪。 很明显,这个嚣张且出手狠辣的少年,来头不小。 “狮子去了万年县,帮助高至行破了不少案子,让本县很没有面子。 阿弥,你既然回来了,一定要帮我才行。长安县的治安,一直是优于万年县的,可现在因为狮子,万年县的牛鬼蛇神都跑过来了。你得想办法,把他们都解决掉。” “遵命!” 说完,苏大为压低声音道:“县君,狮子是谁?” “还能有谁,你懂得。” “真是他啊!” 裴行俭苦笑着,点了点头。 “他脑子进水了?” 苏大为虽然之前隐隐猜出来,可是当他从裴行俭口中证实之后,仍是觉得不可思议。 “好好的将军之子不做,跑来做不良人,而且还跑去万年县?” “谁说不是,那家伙说要自强自立,不愿借助老师的力量。结果跑去万年县,让我现在十分头疼。因为他和二姑娘的事情,老师最近一段时间,脾气可是非常暴躁。” “苏典事,真走了啊!” “走了,已经到太原了。” 不知为何,苏大为有一种想要爆笑的冲动。 裴行俭说的二姑娘,就是苏庆芳。 当日苏大为送走狄仁杰的时候,还遇到了苏庆芳出城,追狄仁杰。 原以为她追上去是为了送狄仁杰一程,没想到却一送就送去了太原。之前,苏庆芳因为帮助明空的缘故,被内侍省革职,在家反省。她倒好,这一反省,就反省到了太原。这件事,已经传遍了长安大街小巷,成为无数人茶余饭后的一个谈资。 因为这个事情,苏烈的老脸都丢光了,而今天天托病在家,不肯出门。 这老人家也的确是心累。 儿子、闺女没一个让他放心的。 闺女跑去了太原,儿子却当上了不良人。 怪不得要带上面具! 苏大为差不多明白了那面具的意思,说穿了就是掩人耳目。 带着面具,苏烈还能保留一些脸面。如果不带面具的话,保不齐会变成什么样子。 裴行俭和苏大为站在公廨大堂上窃窃私语,也使得众人变了脸色。 陈敏再次松了口气,而那个青年,脸色则更加难看。 裴行俭这态度分明是向所有人表明:苏大为是我的人,他在长安县,有我罩着…… 这样一个人加入不良人,会给原本就乱成一锅粥的局势带来什么样的变化? 看得出来,这家伙不好惹。 陈敏和他应该算是熟人,他又有县君护持,以后在不良人中,定然是地位超脱啊。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和他碰上了,怎么办?” “给我把他赶出长安县,回他的万年县猖狂去。” 苏大为眉头一蹙,轻声道:“他可不好对付。” “呵呵,阿弥,你也不简单,怕他作甚?” “啥?” “当日,你敢在安化大街鏖战数以百计的诡异,难道还会害怕狮子吗?” “你……” 苏大为闻听,心里一惊。 “阿弥,我认得你。虽然你那天改变了模样,但是怀英和我说过,你是异人!嘿嘿,我都没有想到,在我的治下,竟然有你这样的人物。早知道的话,魏山死后,就算你不同意,我也要让你接手不良人。不过,你放心,你异人的身份,只我知道。” 第一百零二章 新不良人(一) 裴行俭是一个聪明人。 苏大为的价值,他非常清楚。 出身于河东四姓之一的裴氏家族,裴行俭有着非凡的政治智慧。 他考中明经后,就拜入苏烈门下,由此而得到军方的认可。毕竟,自老一辈的将领或故去,或老去之后,苏烈无疑是新生代将领之中,最具有成为名将资格的人。 但军事从来都是政治的延伸。 裴行俭的理想,是如父兄那样,驰骋沙场,建功立业。 父兄生逢乱世未能实现目标,所以他希望能继承父兄遗志,能如班定远一样建立不朽功业。 有了军方支持,还远远不够。 日后想要在军中获得更多支持,还需要更多的政治资本。 于是,在长安县令出缺时,裴行俭立刻找到门路,通过家族的关系搭上了长孙无忌,而后顺利成为长安县令。别小看这小小的长安县令,对裴行俭而言,非常重要。 所以,上任之后,裴行俭可说是兢兢业业。 长安县在他的治理下,越来越稳定,越来越繁华。 本来,他只要保持这种状态,任满后回归军中,自可以飞黄腾达。 可是一场诡异暴乱,几乎毁掉了裴行俭这一年多来的心血。不良人出缺,三班衙役出缺,各方面都出现了人手不足的状况。三班衙役出缺,还好办一点,征召色役即可。但不良人出缺,就如同是斩了长安县衙一只有力的臂膀,想招人也非常困难。 无他,不良人和三班衙役的性质又不同。 衙役可以用色役征召,但是不良人,就完全要看个人的意愿。 这职务,太危险,又没有保障。不出事还好,一旦出事,甚至连身后事都难解决。 说穿了,这就是一个把脑袋系在腰带上的工作。 普通人为了养家糊口,可能会应征色役,但若是丢了性命,却没有人愿意。 这也是裴行俭在明知道高大虎等人来历的情况下,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把他们纳入的原因。让高大虎这些人做不良人,可能会出问题;但如果不要这些人,不良人连最基础的人手都配不齐整。以前行动,死伤一两个还好说,能慢慢的补充人手,不至于影响整体工作。可现在,一下子缺了五十多个人,整个不良人几若瘫痪…… 陈敏,是老不良,品性不差。 只是在面对高大虎这些人的时候,陈敏无论在各方面,都被高大虎他们死死压制。 如此一来,不良人早晚会被高大虎掌控。 被高大虎掌控,就形同于是被丰邑坊的高大龙掌控。 那么,原本属于朝廷手中的力量,会脱离朝廷控制,变成长安那些地下势力的武器。 裴行俭当然不想看到这种结果。 他三番五次找苏大为,又是通过周良,又是拜托狄仁杰,说穿了就是要把苏大为纳入麾下。 他看得出来,苏大为似乎并不愿暴露他异人的身份。 否则那天诡异暴动结束后,他大可以留下。 据狮子说,苏大为还有救驾之功。可以想象的出来,只要苏大为留下,必然前程似锦。一个太史局供奉不会少了,那可是手握生杀大权的职务;再不济一个千牛备身的六品职官,可代天子巡查天下,三品以下的官员,可先斩后奏,无需禀报。 但苏大为却没有留下,而是溜走了! 这说明,他暂时不愿抛头露面,也不想受到束缚。 既然朝廷暂时不会征辟,那就是他裴行俭的机会。 特别是狮子跑去了万年县之后,裴行俭压力倍增。长安、万年同在一城之中,相互间的竞争自然非常激烈。高至行的背景要比裴行俭深厚,如今又得了一头狮子,一下子就扭转了此前万年县被长安县压制的局面,并且越来越强势,压了长安县一头。 裴行俭,又怎能甘心? 所以在委任新一任不良帅的时候,裴行俭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苏大为。 只是当时苏大为的案子还没有结束,人在牢里,让裴行俭有点不太好去找他。陈敏,和苏大为关系不错,而且在苏大为劫狱一案中,对苏大为也多有关照。裴行俭觉得,哪怕陈敏暂时无法压制高大虎,但只要苏大为回来,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 不管众多不良人的复杂心思,裴行俭和苏大为寒暄后,在主位上坐定。 他今天来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要撑苏大为! “诸君,请坐。” 裴行俭一摆手,示意众人都安静。 陈敏站在旁边,脸上露出了笑容,看上去很轻松。 “桂老请假,所以不在。 本来呢,本县想着,等桂老回来再商议。但由于长安县近两月来,治安情况急转直下,甚至已影响到了长安县之下百姓的正常生活。所以,本县只好提前做出决定。” 大厅里,气氛顿时一滞。 周良站在苏大为的身边,轻轻扯了一下苏大为的衣袖。 苏大为扭头,朝他摇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他不知道裴行俭要做什么决定?但他相信,以裴行俭的聪明,绝不会坐视不良人最终失去控制。他一定会有所行动,至于是怎样来行动,恐怕马上就要解开谜底。 “不良人自开设以来,都是一帅一副。 这在长安兴建之初倒也还好,那时候长安的人口不似现在这么多,地域也不似现在这么大,更不似而今的繁华。可自经先帝贞观盛世之后,长安县已不同于从前。整个长安县,治下常住人口达三十万之多,每日流动人口,甚至超过了二十万。西市越发兴旺,各里坊也都变得十分繁华,此多亏了诸君过往对本县的支持。” “长安县由此局面,乃县君勤勉勤政所治,非我等功劳,愧不敢当。” 陈敏等一干老不良,连忙躬身道。 相比之下,高大虎那些新不良,则显得反应不够,落后了裴行俭一步。 好在,裴行俭并不在意这些,而是笑了笑,摆手示意让众人安静。 “如今,长安县越发兴旺,原有的不良人一帅一副的搭配,显然有一些不太合时宜了。自本朝定鼎长安,至今已有三十载。长安县人口,增长了十八万之多,流动人口,也增长了十余万。可不良人在这三十年里,人数却未增长,依旧保持百人。 这种情况,已无法满足于维持长安的治安状况。 万年县在这一方面,做了一个非常好的示范。 他们改变了原有的一帅一副的搭配,换成如今一帅两副的结构,同时增加了五十名不良,大大缓解了万年县的治安状况。所以,本想最近一段一直在考虑此事,要不要效仿万年县。经过深思熟虑,本县做出了决定,改一帅一副的搭配为一帅四副。 同时,不良人的人数,会增加到一百五十人至二百人间。 不良帅,继续有十一郎出任,主持大局。十一郎,我知你用心,但你要知道,你而今是不良帅,而非不良人。所以无论你的思想观念,还是行事手段,都需要改变一下。 这半年来,你已经本县任命的第三个不良帅。 我希望在本县任满之时,不要再更换不良帅了……每次更换,都会令不良人动荡。” 陈敏一旁,脸微微一红,忙躬身道:“小人有负县君所托,罪该万死。” “什么罪该万死,只不过是你刚登上这位子,还不熟悉情况所致,本县不会怪你。不过,你现在是不良帅,要做的是统帅全局,而非跑去冲锋陷阵,你可明白?” “小人明白。” 裴行俭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 “不良帅以下,设四副帅。 桂老是长安第一刑讯手,甚至大理寺那边,也时常来请他前去帮忙。 以他的名望,大可以另谋高就,却屈尊县衙不良人,本县即是感激,又有些愧疚。所以,这四副帅之一,当由桂老担当。诸君,对这个决定,有谁不同意可直接说来。” 吕操之和张海林闻听,精神一振,坐直了身子。 二人四目,扫过大厅内众人。 凶神恶煞鬼见愁的名声,谁不知晓? 高大虎,也就是之前跟随裴行俭前来的那个青年,虽然加入不良人时间短,但也知道,这长安县不良人里最不能招惹的三个人是谁。他们大多数时候是在刑房里,很少参与事务。但他们可以直接与大理寺对话,这份能力,又有谁能够比拟呢? 至于那些老不良,更不会反对。 “那好,就这么决定,桂老为四副帅之一。” “高大虎!” “小人在。” “你的来历,本县心里很清楚。 本县要和你说的是,不管你以前做什么,现在你加入了长安县,是长安县的不良人,就要遵循长安县的规矩。你呢,加入不良之后,成绩斐然,在衙门里的口碑也不错。所以,本县委任你为四副帅之一,麾下人手,由十一郎调配,你可有意见?” 前面一番话,说的高大虎胆战心惊。 中间一番话,让他喜出望外。 但最后一番话…… 高大虎看了陈敏一眼,却见陈敏不动声色。 他知道,裴行俭之所以如此,是要打散他原有的人马。 不过没关系,就算是打散了也不怕。而今的不良人,包括那些老不良,或多或少都收过他的好处。 想到这里,高大虎忙躬身道:“小人没有意见。” 第一百零三章 新不良人(二) 苏大为静静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裴行俭说是让大家坐下来,但谁又敢坐下来? 不过,他的每一句话,苏大为是听进去了,心里也不禁暗自感叹裴行俭的聪明。 他这是要把不良人现有的格局,彻底打乱啊! 老不良也好,新不良也罢,从今以后,将会被四个……不对,其实是三个不良副帅掌控。陈敏虽说被高大虎架空了不少,但他的手下,还是有一些很坚定的不良。 可以想到,这些不良一定会纳入陈敏帐下。 如此一来,其余三个不良副帅要争取剩下的不良,斗争会十分激烈。 至于如何划分? 相信裴行俭一定暗地里教过陈敏。 而苏大为现在能想到的招数只有一个,那就是掺沙子。把原本不良人原本就浑浊不堪的一池子水,搅得更浑。也只有这样,陈敏才有可能把不良人,牢牢控制手中。 裴行俭道:“安文生呢?” “小人在。” 一个身高大约在190公分上下,体态修长的男子从人群中走出。 看到他,裴行俭笑了。 “文生,就由你出任副帅之三,如何?” “任凭县君吩咐。” 裴行俭目光扫过众人,柔声道:“有谁反对吗?” 安文生? 这是一个在七月末才加入不良的新不良,一直很低调,从不张扬,也从不与人交道。若非裴行俭提起他,许多不良人甚至都忘记了他的存在。可就是这样一个低调到几乎无人关注的人,竟然得到了裴行俭的重视?这里面,怕是有一些问题吧。 “他是谁?” 苏大为低声问道。 周良看到安文生,也才好像想起来了这个人。 “不太清楚,应该是长安人氏,但我从未听说过。” 连号称包打听的周良,都说不出来个一二,可以想象,这安文生平日里低调到什么地步。 苏大为的眸光一闪,打量这安文生。 也不知道是不是感应到了苏大为的目光,安文生回头,恰好与苏大为目光相触。 他微微一笑,给人一种谦谦君子之风。 可是在那笑容里,苏大为却觉得,这家伙不好对付。 不过他既然是裴行俭的人,那应该是自己人。 看他举手投足,流露出那种气质……官宦子弟?呸,官宦子弟谁又会跑来当不良人呢?除非那头脑子里进水的傻狮子。而且,就算是傻狮子,不也得要带着面具。 嗯,官宦子弟应该不可能。 苏大为想到这里,对安文生充满了好奇。 这时候,不良人中走出一人,大声道:“县君,俺张超不服。” 一句话,立刻打破了公廨里的平静。 高大虎见状,也站出来道:“县君,非是小人反对,而是安文生……我们都不认识。” “是啊,一点都不熟悉。” “平日里行动,好像也不见他出现啊。” “没错没错,他凭什么做副帅。张超这两个月,每每行动都是冲锋在前,我觉得张超要比这小白脸合适很多。县君啊,我等行动,那是拿性命去拼,叫个小白脸算什么事啊。” 陈敏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了。 他偷偷看了一眼裴行俭,厉声道:“都住嘴,此县君决断。” “陈帅,你这话就不对了。” 高大虎站出来,大声道:“你也是不良出身,当清楚我等每日出生入死,是在刀口上讨生活。桂老做副帅,我不反对。可让个小白脸做副帅……我是无所谓的,我只要带着弟兄们做好本份就成。可谁愿意做他手下,谁愿意跟他,一起去行动? 县君,这可是性命攸关的事情,还请县君三思。” 他振振有词,立刻引得众不良点头赞成。 周良眉头一蹙,轻声道:“这高大虎,还真是有恃无恐啊。” 他当然可以有恃无恐,不良人出缺,本就难以找到人。如果裴行俭生气,高大虎还可以退出。他跑回丰邑坊,哪怕裴行俭对他不满,也很难找他的麻烦。毕竟,没有人愿意为了一个高大虎,去引发丰邑四坊的动荡,那样一来,事情就复杂了。 裴行俭稳如泰山,端坐在那里。 “说完了?” “请县君明察。” “诸君所担忧者,无非文生能力不强,对不对?” 一众不良七嘴八舌道:“是啊,难不成每次要我等冲在前面,他躲在后面捞取好处吗?” 裴行俭示意陈敏坐下,看了一眼安文生。 “文生,你怎么说?” “都行啊。” 安文生展现的态度,是一种无所谓的态度。 而他的这种态度,也让高大虎心里一动,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安文生笑着转过身,看了一眼众人,最后目光落在了张超身上。 “张君,你不服我?” 张超一愣,旋即冷笑道:“不服。” “那咱们比试比试?” “哈哈,你说什么?你要和我比试比试?” “是啊,你既然不服气,咱们就比划一下,你看如何?” 张超扭头,先看了高大虎一眼。 高大虎眉头微微一蹙,心里有些犹豫。 安文生道:“张君,怎么害怕了不成?刚才你说不服气,那我说比试一下。你又吞吞吐吐的像个兔爷……呵呵,张君,你不会真是个兔爷吧。若如此,那就算了。” 这安文生的口舌之毒,哪怕苏大为作为旁观者,也有些受不了。 对于这群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莽夫,你可以骂他王八蛋,但也别骂他是个兔爷…… 那,太侮辱人了! 张超果然大怒,再也顾不得高大虎使眼色,指着安文生道:“贼你妈,胆敢辱我? 县君,我要和他比试一回。” “慢着,我这个人动手,从来都不会留情。 万一有个闪失,我打伤了你,打残了你,打死了你……怎么办呢?县君,要不就算了吧。” 周良在一旁,暗自吞了口唾沫。 “阿弥,这家伙好阴。” 苏大为眸光闪闪,轻声道:“张超,完了!” 说着话,他目光落在了裴行俭身上。 这肯定是裴行俭的安排。虽然不清楚安文生的来历,但想必不简单。 他现在敢这么说,等于把张超的后路断了。可以肯定,接下来张超一定会和他比试,而且下场会很凄惨。这种混社会的人,最讲面子。今天当着所有不良人的面,被安文生如此的挖苦,轻视。如果张超不动手的话,以后在不良人里也抬不起头。 “他,很厉害?” 周良说的是安文生。 苏大为道:“不简单,反正张超不是对手。” “我怎么看不出来。” “你要能看出来,那你现在就不是在我边上了。” 苏大为运转鲸吞术,感受到安文生的体外,有一股十分微弱的元炁波动。 那元炁,如影随形,跟随着安文生。 这家伙如果不是异人,那也是个和聂苏一样,是个天赋秉异的家伙。 “二哥,以后见到这个人,尊敬点。” “为什么?” “说不定,他能帮上你。” 周良知道,苏大为不会胡言乱语。 他既然这么说,那这个安文生,一定不简单。 周良忍不住笑了,轻声道:“那高大虎可要心疼了!” “怎么说?” “这家伙是高大龙的人,原本是何疯子的手下。何疯子死后,他投靠了高大龙,后来又跟着高大虎加入不良。这家伙是高大虎手下的狠人,好几次弄得十一叔下不来台。” “那,还是死了比较好。” 苏大为和周良说着话,另一边,张超暴跳如雷,一定要和安文生比试。 安文生却以退为进,拒绝和张超交手。 最后,还是裴行俭道:“两位既然要比试,有道是刀枪无眼,万一出了事的确不好。不如这样,签个生死文书。安文生,你要是被他打死了,本县也不会为你主持公道。” 图穷匕见吗? 裴行俭从一开始,就把目标放在了张超的身上。 安文生打蛇随棍上,道:“生死文书?听上去蛮有趣,要不就这么定? 张君,你打死我吧,其实我也想知道,被人打死,是什么感觉。” 张超的脸色煞白,怒吼道:“签就签,我怕你不成?” 一旁,陈敏取出了生死文书,摆放在二人面前。 这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高大虎的脸色十分难看,他想要拦住张超,但是…… 这是裴行俭针对他的行动。 裴行俭现在需要他,但又不想他一家独大,所以干脆断了他一条臂膀。这样一来,高大虎即折损了张超,同时还不至于翻脸。这个度,把握的很好,令高大虎左右为难。 他加入不良之前,高大龙曾说过:老弟,你要给我在衙门里站稳了。 何疯子的下场你看到了,没有官府的力量,一旦出了事情,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我现在虽然吞并了何疯子的手下,但说不定哪一天,我就要步何疯子的后尘。 我要你留在衙门里,不管出什么事,都留在衙门里。 这样,我在丰邑坊,你在衙门里,咱们里应外合,相互照应,才能够长久不衰…… 怎么办? 真要眼睁睁看着张超出事? 不过也不一定,张超的本事不差,就算是陈敏出手,也不见得就百分百能够取胜。这个安文生是什么来路?到目前还不清楚。看他的模样,似乎不难对付,说不定张超能取胜呢? 高大虎想到这里,朝张超点了点头。 第一百零四章 新不良人(三) 一众不良,纷纷散开。 安文生和张超签好了生死文书,来到了大厅中间。 苏大为一旁推了周良一下,示意他靠裴行俭近一点,然后饶有兴趣看着场中两人。 他看似很随意的站立,却恰恰守在了裴行俭身前。 如此一来,就算发生什么变故,也可以保证裴行俭的安全。 裴行俭也不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没有一点见识的文弱书生。他可是隋唐演义里第三条好汉裴元庆原型,裴行俨的兄弟。他曾在军中,统帅苏烈手下的陌刀队,又怎可能不通武事?所以,看苏大为的动作,他立刻放心了,目光旋即落在周良身上。 轻轻点点头,心里已有了主意。 裴行俭的目光再次落在了厅中两人身上,笑道:“安文生,张超,可以开始了!” 话音刚落,就听张超一声牛吼。 他顿足而动,霸气十足。 “少林一脉!” “嗯?” “这家伙使得是少林一脉的大开碑手。” “很厉害吗?” “外门功夫,挺厉害。 当年秦王夜探洛阳,被王世充的侄子追杀,多亏了少林寺的武僧出手相救。大开碑手,就是其中一名武僧的绝技。不过呢,这功夫讲的是童子功,一口元阳气练到极致,方可显现威能。这张超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怎么看,都不像是练童子功的。” 陈敏走到了苏大为身边,低声道。 “十一叔,你怎样?” “我?” 陈敏笑道:“我这是家传武艺,后来又跟一个番僧学过一段日子。 如果年轻十岁,我百招内可以杀了张超。不过现在,三十招不能取胜,很可能就要输给他。老不以筋骨为能,否则我怎可能被高大虎压制?阿弥,你一定要帮我。” 苏大为笑了笑,拍了怕陈敏的胳膊。 与此同时,张超在一声牛吼声中,呼的扑向了安文生。 安文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脸上还带着一丝笑意。 你个装逼犯! 苏大为摇摇头,已懒得在看。 果然,当张超那两只如开山大斧似地手掌到了安文生跟前时,安文生后退一步,啪的一巴掌就抽在了张超的手腕上。旋即身形一晃,他就出现在了张超的身后。 “手下留情。”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高大虎脸色微微一变,忙大声喊道。 只是,没等他喊玩,安文生一只手,变成如白玉一般,散发丝丝寒意,按在了张超的后心上。张超喷出一口鲜血,脚下踉跄着,蹬蹬蹬冲了十几步,一头就栽在地上。 他面朝地面,一动不动。 苏大为看了周良一眼,轻轻咳嗽一声,周良立刻反应过来。 他忙快走两步,在张超身边蹲下来,探手放在张超的身上。 真凉! 张超的身体冰凉,好像冰块一样,全身僵硬。 周良抬起头,看着高大虎,道:“死了。” 死了?就这么死了? 一众不良目瞪口呆,有点回不过神来。 张超,可是长安县一个高手。 虽说他加入不良两个月,没干什么好事。可几次行动,他出力不少,还杀了两个江洋大盗。 可现在,他竟然死了…… 原本以为至少能打两个回合,没想到,安文生就闪了一下,拍了一巴掌,张超就死了? “抱歉,我太久不和人动手,一时间没控制住。” 安文生忙躬身向裴行俭赔罪,表情十分真挚。 高大虎怒道:“你……” 他说不出话来,只能看着安文生,双眸好像喷火一样。 裴行俭端坐主位,看了一眼张超的尸体,又看了一眼高大虎。 他摆了摆手,陈敏忙喊了两个不良上前,把张超的尸体抬出公廨。 “那么,安文生为不良帅之三,还有谁反对吗?” 没有了,没有了! 这安文生,太阴了,也太狠了。 高大虎只能打掉牙齿和血吞,咬牙道:“小人同意。” “那么第四位副帅……” 裴行俭目光,突然落在了苏大为身上,“阿弥,你怎么说?” “啥?” “本县是说,你为副帅之四,如何?” 不等苏大为开口,一旁陈敏道:“我同意。” “桂老不在,不过我们可以代表桂老,支持阿弥。” 吕操之和张海林站起来,大声说道。 “我也没有意见。” 安文生声音很柔和,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的笑容,仿佛刚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要说起来,苏大为的资历和年纪,都远远不够。 可现在,四大副帅中有两个人,再加上不良帅陈敏都表示同意。 至于一众不良,虽然高大虎势力占居上风,可是在经过了刚才的变故之后,谁又敢再反对?再说了,即便他们反对,裴行俭也会力挺。加上那些老不良的支持,结局早就已经注定。哪怕高大虎心里再不满,面对这种情况,也只有点头认可。 “既然如此,那就这么说定了。” 裴行俭站起身来,道:“十一郎。” “小人在。” “你尽快把人员分配好,然后再加快招人的速度。 如今不良只有九十三人,距离本县所说的一百五十人底线,还差得远,你要尽快把人数填补齐了。 就这样吧,本县还有公务,就先走了。” “恭送县君!” 裴行俭点点头,迈步往外走。 走到门口,他突然又停下脚步,指着周两道:“二郎是个聪明人,十一郎不如让他做个通事,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他去做,你只管统帅全局,尽快稳定长安县局面。” 通事?那是个什么职务?不良人里,好像没有这个职务吧! 陈敏一愣,有点糊涂。 不过,看周良站在苏大为的身边,他立刻明白了裴行俭的用意,躬身道:“小人遵命。” 以前没有通事,不代表以后也没有。 你不用去管这通事是做什么的,县君亲自委任,那你就是通事。 周良有点懵,不过在苏大为背后推了他一把之后,就反应过来,忙道:“小人多谢县君赏识。” 裴行俭摆了摆手,走出公廨大厅,带着早已守在外面的人,扬长而去。 公廨大厅里,却是一片寂静。 “阿弥,恭喜你,长安县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不良帅。” “是副帅。” 苏大为笑了笑,转身看向了安文生。 安文生也正在看他,两人四目相交,不约而同的笑了笑,谁也没有开口。 高大虎,却阴沉着脸。 从加入不良人开始,他就谋划副帅之位。 现在,他谋划到了! 可这个副帅,和他想象中的副帅,似乎有点不一样。 从唯一,变成了四分之一。 更何况面前还有安文生和苏大为两个人,这也让高大虎感到了一丝丝莫名的危机。 他摆手示意那些向他道贺的人退下,道:“陈帅,这人怎么分?” 陈敏这时候,也坐回了主位。 自从当上了不良帅,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有当家做主的感觉。 他笑了笑,道:“高帅不必着急,这个人员呢,还需要斟酌才好。 毕竟,除了桂老之外,你和阿弥还有安文生都需要配备人手,我也要仔细想想才行。另外,二郎你要多费心。县君委任你了通事之职,你可不能偷懒,要尽快把人员招齐。 对了,上次你说居德坊那边不肯交例钱。 再去和他们谈谈,如果还不交的话……” 他看了看苏大为,又看了看安文生,道:“安帅,就烦劳你走一遭,如何?” 安文生笑着点了点头,目光却落在了高大虎的身上。 居德坊之所以不肯交例钱,不是因为别的,就是这高大虎在暗中作梗。 现在,选择权在高大虎的身上。 高大虎的脸色变了,变得非常难看。 他还不得不强行露出笑容,道:“陈帅,居德坊那边……怕是有什么误会。就不用烦劳周通事和安帅了。我和居德坊的奚耶勿也算有点交情,不如我去找他们说一下?” 他看出来了,如果安文生过去,少不得是腥风血雨。 哪怕苏大为前去,也会手段强硬。 如果居德坊的奚耶勿真因为此事而遭遇损失,那肯定会迁怒于他。 高大龙虽说是丰邑坊的团头,毕竟刚统一了丰邑坊,也不想因为这些事情和其他团头开战。他当初劝说奚耶勿对抗不良。那么现在,他必须要出面,把此事解决。 想到这里,高大虎心里就各种不舒服。 但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因为不论是安文生还是苏大为,对高大虎而言,都很陌生。 他可以对抗陈敏,却不敢同时对抗所有人。 一旦这些人联合起来,到时候他想要在不良人立足,可就困难许多。 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苏大为和安文生的来历! 安文生可能有点麻烦,但苏大为嘛……高大虎眸光一凝,闪过一抹凶色。他觉得,这应该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苏大为看上去年纪也不大,应该不会有太大背景。 “好了,今天就这样吧,大家该忙什么先去忙。 等我把人员分配妥当之后,会通知大家。各位,县君对我们颇有爱护,接下来也希望各位多多费心,尽快稳定长安县的治安。若是再出差池,咱们怕都脸上无光。” 这一出大戏,看的所有人都心惊肉跳。 如今听陈敏说完,众人齐声答应。 陈敏点点头,起身走出了公廨。 高大虎则看了苏大为和安文生一眼,一跺脚,恨恨离开。 苏大为则面无表情看向了安文生,安文生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两人目光再次相触,不约而同都露出了笑容。 苏大为拱手道:“安帅,以后即为袍泽,还请多多关照!” 今天更新会比较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五章 凉国公 “郎君,何以看重那苏大为?” 在返回后衙的路上,王升突然开口问道。 没错,就是王升,那个在诡异暴动之日,企图刺杀苏烈的王升。 如果是其他人,不用苏烈说,裴行俭肯定毫不犹豫将之斩杀。但王升,却是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两个心腹之一。另一个赵龙,在诡异入侵县衙那晚被害,裴行俭伤心了很久。也正是这个原因,裴行俭没有立刻杀王升,而是请了太史局来检查。 王升,是被人下了一种名为摄魂咒的诡术。 在检查完毕之后,裴行俭如释重负。 他相信,王升没有背叛他。 如果王升真背叛他的话,他会非常难过。 出身世家大族,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伎俩耳濡目染。裴行俭长这么大,能相信的人并不多。王升和赵龙都是他非常信任的人,所以他不希望连王升都背叛了他。 王升被太史局折腾了整整一个月,在确定确实没有危险后,才放了出来。 他左思右想,终于想起是什么时候被人下了咒。 “就是明空入狱,狄郎君陪着苏典事验尸之后的事情。 那天苏典事把验尸的报告给我,我本打算等郎君回来,却不想郎君那天晚上不在。衙门里的同僚唤我出去吃酒,我吃醉了之后,夜宿客栈,应该就是那时候中的招。” 又是明真! 裴行俭现在已经知道,明真苏家姓名叫做陈硕真,是江左陈天师后人。 他没有怀疑王升,把他继续留在身边。 也正是经过了这件事情,王升变得更加小心和谨慎,与衙门里的人交流也变少了。 裴行俭笑了笑,道:“安文生做不久的。” “啥?” “这次他之所以来,纯粹是因为无事可做。 他不可能做久,而且凉国公也不可能让他做的久。看吧,能坚持到年底,估计他就会退出。到时候,能撑起不良人的人,只可能是苏大为,而且也只有他苏大为。”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苏大为既然如此厉害,为何不另谋高就?”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裴行俭呵呵笑道:“其实,我也不需要知道他为什么留在这里,我只需要知道,这个人不会做坏事足矣。他们这样的人,大都不喜欢束缚,喜欢自由自在。既然如此,本县就给他自由。只要他能帮助本县稳定局面,本县今天挺他就达到了目的。” 说到这里,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 “对了,我记得苏大为的家,被平了?” “嗯,他原本住在崇德坊济度巷,就在灵宝寺后门。 这次陛下前去祭奠先帝,为防止意外,所以宗正寺命人迁离了济度巷的人,把济度巷也给平了。如今济度巷已经被纳入太宗别庙的产业,估计是很难再搬回去了。” “原济度巷的人,都被迁去了何处?” 王升想了想,立刻回答道:“大部分都被迁去了怀德坊,也有一小部分人被迁去了丰安坊。小人记得,苏大为当时因为牵扯到劫狱案,所以在迁离是并没有记录。” “那就是说,到现在还没有安排吗?” “是!” 裴行俭走了两步,不知不觉就进了后院。 他突然停下来,轻声道:“我记得永安渠边上,好像有三亩宅院?” “永安渠边上?” 王升想了想,脸上露出古怪之色。 “郎君说的,莫非是前朝元妃故居?” “正是。” “那里好是好,可听说闹鬼,所以没人敢住啊。” “别人不敢,不代表他苏大为不敢。那里背靠永安渠,与宫城隔街相望,风景甚好。且那周围,环境也好,我觉着苏大为不会拒绝。最重要的是,辅兴坊就在隔壁,有什么事情,也方便本县找他。嗯,就这么定了,把那处宅子补偿给苏大为。” “但,以苏大为的出身,一亩地的宅子就是极限,那可是三亩地啊。” “呵呵,反正也没人要,空着浪费,倒不如给他呢。” 见裴行俭态度很坚决,王升也就不在劝说了。 “那他可是占了大便宜。” 他嘀咕道:“那宅院虽说闹鬼,但位置是真好,和宫城也近,而且很繁华,生活非常方便。” “嘿嘿,给你,你敢吗?” “那……” 王升也笑了,连连摇头拒绝。 开玩笑,那宅子闹鬼,他又怎敢前往呢? “那小人这就去户曹安排,估计明天就可以完成,到时候我亲自通告苏大为?” “嗯,你还是去他家里通知吧,免得衙门里有人说三道四。” “小人明白。” ++++++++++++++++++++++++++++++ 苏大为,走出了县衙。 四副帅确定,剩下的就是人员分配,还需要几日光景才能定下来。 在此之前,苏大为基本上没什么事做。 而一众不良人,大都有自己的事情,在恭喜了苏大为之后,都纷纷离去。 陈敏让苏大为回家休息,若不想回家,可以去别处转转。 苏大为倒也没客气,向陈敏告假后,就离开了县衙。 离开不良人公廨之前,他还去刑房拜会了吕操之和张海林两人,询问了一下桂建超的行踪。 “鬼叔只说去办点事情,没有说多久。 不过我估摸着,不会太久。他这人喜静不喜动,而且还特别矫情。胡麻饼一定要吃辅兴坊的马记胡麻饼;蒸饼一定要吃怀德坊金斗蒸饼肆邹骆驼做的蒸饼;毕罗只吃长兴坊的毕罗,鱼脍只吃西市东壁南第三店的杨伯丑鱼脍……你说,他能离开的久吗?” 苏大为一听,也不由得哈哈大笑。 的确,就桂建超那个吃法,出了长安他得饿死。 “还真是,这么一说,鬼叔还真是不会太久呢。” 和吕操之等人告辞后,苏大为就离开了县衙。 不过,他刚一出门,就看到周良站在门口,好像在等人。 “二哥,在这里作甚?” “等你!” “等我作甚?”苏大为露出疑惑表情,道:“我今天又不当班,正说去外面逛逛,然后回家呢。” 周良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道:“你倒悠闲,忘了当初说好的发财大计吗?” “什么发财大计?” 苏大为道:“公交车的事情,我跟你说过,咱们个人搞不定,必须要由官府出面才行。” “不是这个,是别的。” “别的?” “你忘了,居德坊那个胡商?” “你是说……” 苏大为顿时露出恍然之色,拍了拍额头道:“你不说,我都忘了……那家伙叫什么来着?思,思……” “思莫尔。” “对,就是思莫尔。” “以前你说咱们不够资本,现在呢?” 苏大为一蹙眉,露出沉思之态。 “要说起来,好像,应该,大概……可以吧。” “那还等什么?” “我跟你说,这个事情,靠咱俩肯定还是不行,得找人。” “谁?” “我想了想,可以找李丹阳?” “丹阳郡公?”周良瞪大了眼睛道:“这个,能成吗?” “成不成都得试试,而且有他顶在前面,咱们才好说话。 要知道,那些东西从西域过来,一路关卡重重。现在没有人在意,是因为没人知道那玩意的好处。等大家都知道了,咱们再想进货,能轻易进来吗?得有人顶着。” “什么有人顶着?” 苏大为话音未落,忽听衙门侧门里,有人说话。 他忙扭头看,就见安文生背着手,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走出来。 他微微一笑道:“苏帅勿怪,刚才我路过,正好听到你说什么西域,要有人顶着?” “这个……” “不才在西域那边,恰好有些门路。 若苏帅用得着,说不定我能帮忙也不定呢。” 周良闻听,顿时冷笑起来。 ”安帅,我可不是小看你。 西域那么大,你能一路通吃?再说了,就算你能打通西域的门路,进了玉门关后,从武威一路到长安,你知道有多少关卡吗?” “武威到长安?” 安文生愣了一下,旋即道:“进入司隶我不太清楚,但如果只是武威到司隶边上,大大小小有三百多关卡。不过也不需要全部同行啊,打通了的话,最多四五十个而已。” “你能通吃?” “通吃倒说不上,但一路畅通倒是可以。” “你就吹吧。” “周通事,我可没有吹牛。 这么说吧,只要你不是什么紧要的违禁品,日常货物的话,我绝对可以帮你打通。” 周良还要再说,却被苏大为拦住了。 “安帅,当真?” “这个算得什么,你又不是造反。还是那句话,日常货物,我绝对可以保证。” “你……” 苏大为非常好奇。 他有心问一句:你谁啊? 可又一想,还是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这个安文生,应该是裴行俭请来的人。 至于是什么身份?苏大为不清楚,也无需太清楚。 只凭他身外那一道若有若无的元炁,苏大为可以肯定,这个安文生不简单。裴行俭那是什么人?河东四姓的子弟。虽说从名气上比不上五姓七家那么有名气,但其实力,未必就逊色于五姓七家。说穿了,河东裴氏家族,也是老牌的名门望族。 所以,能够被裴行俭请来的人,会是普通人吗? 如果是普通人,裴行俭今天就不会那么客气。哪怕他今天刻意表现的好像很冷淡,但言语中流露出的敬重之意,却无法隐瞒。所以苏大为可以确定,安文生,非常人。 这些人也真是奇怪。 苏庆节跑去当不良人,安文生也来当不良人? 苏大为道:“安帅如果没事的话,不如一起走一遭居德坊?” “居德坊啊。” 安文生想了想,微微一笑道:“确实没什么事,那走一遭?” “请!” 周良在旁边急的挤眉弄眼,可惜苏大为没有理他。 他和安文生并肩而行,一边走,一边道:“本来呢,这个事我是想请丹阳郡公出面。不过安帅若能打通西域,那就不用烦劳他。他现在忙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苏帅认得丹阳郡公?” “哦,算是有授艺之恩吧。” “授艺?据我所知,李丹阳可是……” “差不多。” 安文生,顿时来了兴致。 “我生平最佩服的人,就是李卫公。 其实,包括家父在内,对李卫公也非常推崇。可惜,我之前一直在外求学,等回家之后,李卫公已经故去。丹阳郡公又离开了长安,天天在昆明池,不容易见到。 苏帅,若有机会,能不能为我引荐一下?” “这个,他去了鄱阳湖,什么时候回来,我不太清楚。” “没关系啊,反正我就在长安。等他老人家回来,你告诉我一声呗。” “那很容易。” 苏大为陪着安文生一路走下来,对安文生也有了一定的了解。 这个装逼犯,其实很单纯。 你别看他总是云淡风轻的样子,事实上,他是真的不太懂。 包括这次加入不良人,也是裴行俭求他帮忙。而他是去年末才从外地回来,从小在外面长大,对长安并不熟悉,也不认识什么人。整天闷在家里,他也是闲的无聊。前些时候,裴行俭找他帮忙,他没多想,就答应了裴行俭,加入了不良人。 至于不良人的性质? 他不是太在意,只是纯粹打发时间而已。 用他的话说,过些日子,他老子也会回来,到时候会替他做安排,他就得离开不良人了。 “安帅,令尊是谁?” “家父是右武侯大将军安兴贵。” 跟在苏大为身后的周良,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 “安帅,令尊莫非是凉国公?” “嗯。” “失敬失敬,没想到竟然是少国公当面。” “什么少国公,我爹又非世袭,不过是当初帮高祖皇帝平定了凉州之后得了封赏。” 周良原本没什么兴趣,可听说了安文生的来历之后,就凑了上来。 他充分发挥了他的口才,滔滔不绝。 安文生就好像一个未谙世事的孩子一样,听着周良的话,连连点头,不时还会回应几句。 苏大为颇无奈看着周良,轻轻摇头。 周良这家伙的嘴啊,可真是……刚才还满嘴嘲讽呢,这一眨眼,恨不得和安文生称兄道弟。也难怪,人家是凉国公之子嘛。虽然,苏大为根本不清楚安兴贵是谁。 县衙,坐落于休祥坊,距离居德坊不算远。 三人一边说着话,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居德坊的坊门外…… 第一百零六章 胡商思莫尔 居德坊,位于金光门侧。 早在隋文帝修建大兴城之初,居德坊就成为胡商首选之地。 历经贞观之治,居德坊的胡人也发生了巨大变化。特别是伴随着西市兴起,崇化、怀远两个里坊因为靠近西市,所以就成了胡人的首选。许多见不得光的商品抵达长安后,无法立刻贩卖。它们大都要经过崇化、怀远两坊的消化,才能够顺利进入西市,堂而皇之成为货品。也正因为这个原因,居德坊的格调自然提高很多。 大多数有背景,有财力的胡商或者贵族,会居住在居德坊。 而那些小商贩,亦或者不法之徒,会聚集于崇化两坊。 苏大为三人进了居德坊之后,轻车熟路在西闾的一个集市上,找到了他们想要找的人。 思莫尔,波斯人。 此时的波斯,被称之为萨珊波斯王朝。 不过,它在经历了短暂的第二黄金时代辉煌之后,伴随着库思老一世的病故,年幼的伊埃嗣三世登基之后,昔日强大的萨珊波斯王朝迅速衰落,并处于崩溃的边缘。 而他们的敌人,就是大寔人。 大约在去年年初,苏大为当时刚加入不良人不久。 思莫尔被人仙人跳,眼见着就走投无路时,被苏大为和周良遇到。 当然,当时的苏大为,并非现在的苏大为。 少年一腔热血,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于是在周良的帮助下,解决了思莫尔的麻烦。 当然,也是那给思莫尔下套的人算不得人物。 周良找了当地的团头,恐吓了几句之后,事情就算了解了。 之后没多久,如今的苏大为来了。 他在病好之后,一次偶然的机会和思莫尔相遇。 思莫尔虽然是个胡人,但也知道感恩,于是把苏大为和周良请到了家中吃酒。 苏大为也是偶然间发现思莫尔手里有一种非常特殊的货物,于是向他打听,才知道这货物滞销,根本卖不出去。最主要的原因是,思莫尔也不知道那货物的用途。 是什么货物呢? 据思莫尔说,那是一种大鱼的油脂,其实就是鲸油。 他告诉苏大为,这种鲸油在波斯地区非常普通。在当地沿海地区,就有大批从事捕杀大鱼的渔民。当然了,那时候的捕鲸,并不是如后世某岛国那样残忍和凶狠。对于波斯湾,以及许多欧洲地区的海湾渔民而言,捕鱼只不过是为了他们的生存。 只是,鲸鱼被捕杀之后,鱼肉被切除贩卖,其余的物品就被丢弃。 思莫尔是偶然间从鲸鱼的尸骸中提炼出了大量的鲸油,又不知道做什么用处,所以就带了一部分,从波斯运来长安。毕竟,这个时代的世界中心,是在长安。在许多胡人的眼里,长安人见识多,懂得也多,说不定能知道这鲸油的具体用途。 可惜,即便思莫尔把鲸油运来长安,依旧没有找到答案。 苏大为见到鲸油之后,一开始也没有放在心上。 但是一次偶然,他突然想到了鲸油的用途,于是就放在了心上。 不过,在这个时代,任何独门生意都会面临世家大族的凶残打压。在没有足够的把握之前,苏大为是不敢把他的想法说出来。哪怕他成了异人,如果不认识李客师的话,他一样不敢轻举妄动。更大的可能是,他会等到明空成为武则天时再行动。 李客师当然比不得未来的女皇。 但是从目前而言,他无疑是最好的靠山。 苏大为非常清楚,自从西域商路打通之后,西域的商品源源不断被输入中原。那些有价值的商品,基本上都有了非常稳定的通路。他想要插手其中,并非一件易事。 想要赚钱,需要找一些独门的生意才行。 鲸油就成了他的一个想法,并且在私下里,偷偷告诉了周良。 “思莫尔,我的兄弟,好久不见!” 思莫尔的店铺,位于居德坊西闾的闹市里。 当苏大为等人走进店铺的时候,就见思莫尔正口沫横飞向一个妇人推销他的香料。 看清楚是苏大为和周良,他也非常兴奋。 不过,他并没有理睬周良那颇有异域风情的打招呼方式,而是快步上前,和苏大为拥抱了一下。 “阿弥兄弟,见到你实在是太好了。 前些日子,我看到你的画像被贴得到处都是,我快要担心死了。现在看到你,说明你已经没事了。我要向你祝贺,我的兄弟。这样吧,待会儿我请客,一起去吃酒。 我要请你吃最好吃的烤肉,和最好喝的葡萄酒。” 苏大为笑着和思莫尔拥抱了一下,道:“思莫尔兄弟,看样子你这里的生意不错。” “哈哈,托福托福。” 思莫尔笑道:“等我一下,让我把这单生意做成,赚了钱就可以请你吃酒了。” 周良在一旁,脸一黑。 苏大为示意他自便,然后和安文生在店里打量思莫尔的货物。 “苏帅,没想到你和这些胡人相处,挺融洽啊。” “人家不远万里来这边讨生活,也是不易,何苦要为难他呢?” “你不怕他是胡人?” “哪又怎样,这里是长安,还怕他不成?” “哈哈,那倒也是。” 安文生笑了笑,目光在店铺里扫视。 思莫尔这店铺的面积不算大,加起来总共也就百十平方的样子。 不过里面的货物却很多,有琉璃、香料,还有各种来自于西域,稀奇古怪的东西。 “咦?” 安文生停下脚步,从货架上拿起一口弯刀。 “你居然还贩卖大马士革刀?” 苏大为旁边听了一愣,诧异看向安文生。 安文生道:“我去过。” “你还去过大马士革?” “是啊!”安文生露出回忆之色,道:“我在那里,生活了三年。” 他突然停下来,看着苏大为道:“苏帅也知道大马士革?” “呃,听说过,但没有去过。” “那就是了!” 安文生正要开口,那边思莫尔已经做好了生意,兴致勃勃走过来。 “客人,你看上了什么货品?你既然是阿弥的朋友,就是我思莫尔的朋友,我可以便宜卖给你。” 目光,旋即落在了安文生手上的弯刀。 思莫尔眼睛一亮,顿时兴奋起来,露出赞叹的表情道:“客人,你的眼光可真是好。你手里这把刀,可不是一般的武器,是古物。你懂吗?有很久远的历史。这把刀是我们波斯的大流士皇帝最喜欢的武器,并且配备给他的骷髅军团,非常厉害。” 苏大为本来在看别的商品货物,被思莫尔这一句话,呛得咳嗽不停。 “阿弥我的兄弟,你怎么了?” 苏大为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咳嗽,指着安文生,笑着对思莫尔道:“思莫尔,他在大马士革生活了三年。” “啥?” 那边,安文生叽里咕噜说了两句话,思莫尔顿时傻了。 估计他说的是波斯话,让思莫尔有点反应不过来。 不过,这家伙果然是天生的生意人,醒悟过来之后,立刻兴奋道:“客人,没想到你竟然去过大马士革。那你肯定知道大流士,也一定非常清楚,这把刀的价值。” 到这个时候,这家伙还想着要忽悠人。 苏大为扭头对周良道:“我突然觉得,当初他被人下套的时候,咱们不该管。” 周良是听不太懂苏大为的意思,不过还是呵呵笑了。 “思莫尔,你可真敢说,还大流士……哪个大流士啊?是不是被斯巴达人打退的大流士?贼你妈,大流士是距离现在都一千多年前的人了,那时候有这种钢刀吗?” 思莫尔一愣,看着苏大为。 “阿弥兄弟,你居然知道大流士?还知道斯巴达人?” “我还他妈的知道,你们的大流士在温泉关,被三百斯巴达人打败了。” “胡说,阿弥兄弟,你可以羞辱我,但不能羞辱大流士皇帝。他怎么可能被斯巴达人打败?” 思莫尔非常激动,大声吼叫,挥舞着手臂。 苏大为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 对欧洲人而言,欧洲文明源自于希腊文明,源自于雅典和斯巴达文明。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他们是希腊文明的延续;而大流士作为波斯皇帝,入侵雅典自然会被他们视为敌人。就如同欧洲人拼命鼓吹什么亚历山大大帝,波斯人视大流士为神明。 特别是在本世纪初,萨珊波斯帝国的库思马一世横扫欧洲,令波斯人无比骄傲。 他们,当然会不满任何人对大流士的诋毁。 之所以后世人都知道温泉关战役,说穿了就是欧洲的实力占居了上风,掌握了传媒的喉舌。那部斯巴达三百勇士里的大流士被丑化为妖魔一样的存在,也是欧洲文明对其他文明的诋毁。就如同苏大为重生前,欧洲人总是想办法诋毁中国人一样。 苏大为忙道歉道:“思莫尔,非常抱歉,可能是我误会了。” “好吧,那我也要向你道歉,大流士皇帝时代,并没有使用过这种武器。 不过相信我,这真的是一口好刀。你知道,我把它带过来有多困难,可惜没有人识货。” “是啊,贼你妈都大流士时代的产物了,谁买得起?” “哈哈,哈哈,啊哈哈哈。” 苏大为一语道破天机,让思莫尔露出了尴尬之色。 “咱们不说这个了,阿弥我的兄弟,你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里了?” 第一百零七章 信口雌黄 瞿萨旦那,汉译可做‘地乳’之意。 玄奘法师在《大唐西域记》中,把瞿萨旦那翻译为于阗国。 而在长安县居德坊东壁,也有一个地方就叫做瞿萨旦那曲,也可以翻译为于阗曲。 唐代里坊内的巷陌,被称之为曲。 这是一条很长的巷陌,也很热闹,到处可见碧眼深目的胡人。 这条巷陌,历史不算长,确伴随着大兴城一起成长,也是那些胡人来长安后,最喜欢来的地方。 这里,有最正宗的西域烤肉,最正宗的西域美酒,最正宗的西域胡姬。 走进瞿萨旦那曲,就可以闻到弥漫在巷陌里,浓浓的烤肉香味。唐人,胡人都会聚集此地,载歌载舞,体会最原始最纯正的西域风情,享受最美味的西域美食。 苏大为早知道这个地方,但没有来过。 原因嘛,很简单! 这里的消费,不便宜。 能够在这里消费的人,大都是小有身家。 在这里,可以看到王公贵族,也能看到文人骚客,还有大大小小的商人,也会出现在这里。当然了,瞿萨旦那曲里还有一类最常见的人,是来自西域的破落贵族。 破落贵族,也可以叫破落户。 他们原本是西域某小国的王公贵族,但由于国家灭亡,于是流落在长安。 有的,在这里寻求机会;有的,则是醉生梦死。 凭借着他们昔日的身份,总能够在这条巷陌里寻找到一些存在感,获得一些慰藉。 “就是这家了。” 思莫尔在一家酒肆门前停下了脚步,笑眯眯说道。 “皮山肆?” 苏大为看着酒肆的门匾,一字一顿念道。 他手指那三个字上面的一行文字,轻声道:“这是什么文字?” “吐火罗文,瞿萨旦那的意思。” “这条巷子不就叫瞿萨旦那吗?” “写上这段文字的意思就是说,他家的烤肉,是最正宗的于阗国烤肉。” 听了安文生的解释,苏大为恍然大悟。 这不就和后世的‘兰州拉面’,有异曲同工之妙吗? 思莫尔道:“这条街上,有十几家店都会用瞿萨旦那之名。但说实话,我吃过之后,还是觉得这家的味道最正宗。用的是最正宗的西域作料,厨师据说祖上曾给于阗国国王做过烤肉。还有他家的葡萄酒,也非常正宗,你尝了之后,绝对喜欢。” 哈,果然是套路。 连御厨的噱头都拿出来了。 苏大为有一种仿佛置身于前生的世界里。 他看了看酒肆的门面,道:“这里看上去,可不算大啊。” “要那么大作甚,这里只有一个厨师,名叫僧乌波。 从选料到配料到烤制,全都是他一个人。馆子如果大了,他根本就忙不过来。不过就算是这样,他一天也只接待十桌客人,而且要提前预约,否则根本不可能吃到。” “生意这么好吗?” “何止是好,简直火爆。” 思莫尔得意道:“像咱们这种临时过来的人,错非我和僧乌波交情好,根本不可能吃到他家的烤肉。走吧,咱们进去。阿弥兄弟,今天咱俩一定要好好的吃一次。” “为什么只提阿弥,我呢?” 周良拉下脸,故做不快道。 思莫尔立刻搂住了周良的肩膀,笑道:“二哥,阿弥这不是刚恢复了名声嘛。咱们哥俩就别说了,你那次来,我不是热情招待?哈哈哈,好啦好啦,咱们进去吧。” 思莫尔说着,拉着周良往里走。 苏大为和安文生相视一眼,笑着跟在思莫尔的身后。 皮山肆的面积,还真不算大。 一个占地大约一亩左右的院子,一间正堂,两边是十间通透的厢房。 正中央,是一个很大的火塘子,下面炭火熊熊,火上面是一个个铁架子。 每个铁架子上,都串着肉,在炭火的炙烤下,滋滋冒油,低落炭火上,冒出一股股青烟,浓香四溢。 一个身材高大,个头和安文生差不多,却魁梧壮硕很多的男人,正光着膀子,围着火塘子打转。看他块头,体重少说在三百斤上下。一身坟起的腱子肉,汗涔涔的发亮。不过,他的动作很敏捷,丝毫没有被他的身材影响,灵活的就好像只猴子。 十几个铁架子上摆放着烤肉,就见他一会儿翻动烤肉,一会儿在抹油,一会儿撒料。每一个动作,都显得很自然,很轻松,完全没有慌乱的模样,浑若天成一般。 仓啷,壮汉抄起一口摆放在火边的大刀,刷刷刷舞动。 一块块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烤肉落入边上的盘子里。就听他吼了一声,几个帮忙的小工连忙跑上来,捧起巨大的盘子,送入个个房间之中。旋即,又一轮烤肉从正屋里取出,看样子马上就要放到火上烧烤。 “僧乌波兄弟,你还好吗?” 思莫尔连忙大声喊道,快步走上去。 那壮汉转身,看到是思莫尔,顿时咧嘴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思莫尔兄弟,你又来了?” “哈哈,三天不吃僧乌波兄弟的烤肉,我浑身不舒服啊。 不过,我今天带了几个朋友过来。我知道让你有点为难,但是你可千万别让我丢了面子。” 壮汉的目光,落在了苏大为三人身上。 “既然是你思莫尔兄弟的朋友,那就是我的朋友。 苏拉,去把我的那间屋子腾出来,让我的思莫尔兄弟使用。思莫尔兄弟,我这里刚好进了一批你家乡的葡萄酒,要不要来一点?我尝过,味道的确比碎叶城的葡萄酒好。” “是吗,那我一定要好好吃一回才行。” 思莫尔脸上放光,兴奋不已。 他回头对苏大为道:“阿弥兄弟,听到了吗?是我家乡的美酒,你这次可来的巧了。” 一个瘦小的少年,跑了出来。 他和思莫尔打了个招呼,就带着思莫尔等人进了正午。 正屋里,有一股子血腥味。 刚屠宰的牛羊,会在这里进行处理。 里面有十几个小工在忙碌。思莫尔等人进来的时候,也没有一个人理睬。 “思莫尔大叔,今天的生意好,客人们要的多,所以你可能要多等一下。” “没问题没问题,先把你师父腌制的小菜和奶酒拿来。葡萄酒等一下,等他的烤肉上来时,再拿过来。” 穿过正屋,是一个小院子。 名叫苏拉的少年,搬了一张大桌子出来,让思莫尔四人坐在院子里。 已近中秋,天气渐渐变凉。 不过院子里还是很暖和,不知道是不是前面塘火太旺的缘故,反正坐在里面,并不觉得太冷。 苏拉取了一些西域的瓜果来,然后又送了一壶奶酒,就告辞离去。 “他不是僧人啊,为什么要叫僧乌波?” 思莫尔给几个人都倒了一碗奶酒,看了一眼周良,张口准备回答。 不过,没等他开口,一旁的安文生先说话了。 “于阗崇佛,几乎所有人都是佛教徒。 名字前冠以僧字,其实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我估摸着,这位僧乌波在于阗国地位应该不是太低,否则也不会用这个名字。僧,是代表着他的地位,乌波才是名字。” “安君对西域,真的是很了解啊。” 思莫尔忍不住赞叹一句,举起了奶酒,一饮而尽。 苏大为忍不住又看了安文生一眼,觉得这个安文生,确实有些不同。 这个时代,大唐是世界上最强盛的国家。 身为唐人,有着无与伦比的包容心和自豪感。 但与此同时,强大的自豪感,也会让他们忽视许多事情。比如西域的风俗习惯,很多人就不太清楚。似安文生这样对西域了如指掌,还去过大马士革,的确不多。 只是,在苏大为感慨安文生博学的同时,却不知道安文生也对他非常好奇。 “苏帅,你怎么还知道大流士呢?” “啥?” “我去过波斯,其实现在很多波斯人,都不知道大流士的故事。” “这个,我在书里看到的。” “什么书?” “我记不得了,叫什么西行记?是东晋一个叫法显的人所著。 你也知道,之前借住我家的狄仁杰狄郎君,是个博学广闻之人。他随身带了很多书,那是其中一部。我也是偶然间看到,不过后来家里出事,我和大兄为了救人不得已逃走,我住的济度巷之后也被推平。所以我也不知道,那本书还在不在。” 苏大为眼珠子滴溜溜打转,在电光火石间,想到了借口。 都怪狄仁杰! 反正狄仁杰也不在长安,安文生也无从查找。 再说了,就算他找到了狄仁杰,书已经不见了……狄仁杰带了几百本书,估摸着也不可能完全记住。反正他到时候只要咬死了是从狄仁杰那边看到,谁也没办法。 “是吗?若是被毁了,那可真可惜了。” 安文生倒是深信不疑,轻轻摇头。 他知道苏大为和狄仁杰的事情,所以也不觉得有问题。 至于苏大为所说的那个作者‘法显’,可不是杜撰出来,而是确有其人。 许多人都以为,玄奘法师是第一个前往天竺求取佛经的人。可事实上,真正第一个孤身西行,前往天竺求取佛经的人,是东晋僧人法显。史书记载,法显从长安出发,经西域抵达天竺,而后由狮子国,也就是后世的斯里兰卡坐船,穿越马六甲海峡,一路抵达广州。法显之后,大约一百多年后,玄奘法师才踏上西行之路。 “不过,这本书我倒是没有听说过,等回去了,我要打听一下。” “安帅对波斯感兴趣?” “哈哈,也不是。”安文生大笑着,道:“我只是对一切我不知道的事情,感兴趣罢了。” 苏大为和安文生的谈话,一旁思莫尔根本没有插嘴的机会。 等安文生说完,他终于忍不住道:“阿弥,安君刚才唤你‘苏帅’,什么意思?” “哦,思莫尔你不知道,阿弥现在可不是以前的阿弥了,他现在是长安县的不良副帅。” “啊?” 思莫尔闻听愣了一下,旋即大喜。 他连忙捧起酒,道:“阿弥兄弟,不,是苏帅。 我思莫尔早就知道,你不是普通人,没想到才得了清白,就高升了,恭喜恭喜。” 苏大为笑道:“思莫尔,你还是叫我阿弥兄弟吧,苏帅这两个字,我不习惯。 这位是安文生,也是长安县不良人副帅。不过,他可比我厉害,是右武侯大将军安兴贵的公子。以后啊,你有什么麻烦,可以找他帮忙,他也一定不会拒绝你的。” 右武侯大将军? 思莫尔的眼睛,又是一亮。 他连忙举杯,给安文生敬酒。 安文生倒也不矜持,吃了一口之后道:“只要不是触犯律法,我能解决的,一定帮忙。” 言下之意,我解决不了的,你也别找我帮忙。 但对于思莫尔来说,安文生这一句话,价值千金。 他不是唐人,从波斯不远万里来到长安做生意,当然清楚有一个靠山有多么重要。 别小看不良人。 在普通人眼里,不良人不值一提,甚至难登大雅之堂。 可对于思莫尔这种生意人来说,不良人比县令都有用。 在长安,人生地不熟,他想要做好生意,要面临种种困难。似他这种小生意人,那些大人物也不会出手刁难。思莫尔最大的麻烦,就是来自于长安本地的泼皮无赖。 这些家伙,是滚刀肉,很难对付。 你不给够他们好处,他们会处处和你作对。 但似思莫尔这样的小本生意人,又能有多少油水?一两次还好,久了的话,他真是顶不住。报官?没用。那些武侯把人抓走,了不起十天半个月就又会出来。那时候,他们就会变本加厉找麻烦。甚至,你哪怕认识裴行俭,都未必有什么用处。 为什么说不良人就有用呢? 所谓,县官不如现管。 一个好的不良人,要黑白通吃。 不良人是官府中的人,但同时与各坊的团头有着密切联系。 武侯管不了那些泼皮无赖,可是他们的团头收拾他们,却十分容易。 长安,八水环绕。 真想要弄死一个人,丢进水里,直接连尸体都找不到。 苏大为当上了不良副帅,对思莫尔来说,绝对是一个了不起的保障。 “阿弥兄弟,那今天咱们一定要不醉不归。” “好啊!” 苏大为当然也不会拒绝,笑着就答应下来。 思莫尔很兴奋,站起身往外走。 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做了什么,不一会儿的功夫,就见僧乌波带着苏拉几个小工,捧着一盘盘烤肉走进来。 刹那间,小院里,弥漫着浓浓的肉香…… 第一百零八章 生意 烤肉,鲜嫩可口。 也不知僧乌波是怎么做的,非常美味。 而且,每种烤肉的蘸料和味道都不一样,显示出他非凡的烤肉技巧。 吃了这家的烤肉以后,苏大为对思莫尔的说法,也深信不疑。这家瞿萨旦那,最为正宗。 波斯美酒,西域烤肉,天作之合。 苏大为吃的满嘴流油,就连风轻云淡的安文生,也赞不绝口。 “以后,这烤肉的确不错,我记得当初随我老师在于阗吃的国宴,也比不得这般味道。” “是吧,我就知道。” 思莫尔已有了几分醉意,突然话锋一转,道:“阿弥兄弟,你今天找我,究竟什么事情?” 苏大为放下手中的筷子,用清水漱了漱口。 烤肉味道不错,但有的需要配以大蒜,使得口腔异味很重。 好在,苏大为吃的不多。 似周良,一张口就是一股子蒜味,早就被他赶到了旁边。 “思莫尔兄弟,你上次让我看的那种大鱼鱼油,卖了吗?” 思莫尔露出苦涩笑容,摇头道:“那东西根本没人知道该怎么用,又有谁来购买呢?” 不过,他旋即反应过来。 “阿弥兄弟,你有门路?” “那要看你能提供多少。” 苏大为道:“还有,我想知道,这提炼油脂的方法,有谁知道?” “提炼油脂的方法,知道的人很多,但大多数人不会用在大鱼的身上。 我也是突发奇想的熬制出了一些。这次带来长安的,不过二三百斤。主要是不知道这东西的用途,我就算熬制了很多,也没有用处。我只是运过来,想碰碰运气。” “你能提供多少?” “你要的很多?” “嗯,很多。” “那能提供的可就多了。 波斯沿海,不少人从事捕猎大鱼的工作。而且除了波斯沿海之外,其他地区沿海,也有从事捕杀大鱼的人。他们捕杀大鱼后,基本上只拿走鱼肉,其余全部废弃。 至于你说有多少?我不敢保证。 不过我可以尽我所能,能找到多少,就提供给你多少。” 苏大为也知道,让思莫尔提供准确的数字,的确有些为难。 但根据思莫尔的话,苏大为大体上可以估算出一个大概的数字。 其实,华夏沿海也有鲸鱼,但从事捕杀鲸鱼的人,并不是很多。但听思莫尔的话,在波斯地区,应该是有很多人从事这样的工作。他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估算。 半晌后,他轻声道:“这样吧,我先要十头大鱼的鱼油。” “十头吗?” 思莫尔眼珠子滴溜溜打转,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那数量可不少,而且从波斯运来长安,好像也不太容易。” 苏大为扭头,看向了安文生。 安文生笑道:“这个容易,你只要能送到武威,之后的事情,我可以想办法解决。” “只送到武威就可以了吗?” “嗯!” 苏大为突然道:“不过,十头大鱼鱼油,多少钱?” “这个嘛……”思莫尔想了想,正色道:“阿弥兄弟,我实话实说。 这个生意我从没有做过,所以也不好向你报价。而且,如果你真的要,那我需要亲自回一趟波斯,确定货物。而且,收购大鱼尸体,也需要一大笔钱。一两头我还能帮你解决。可十头的话,就超出了我的能力。你要先给我一笔钱,我才能回去。” “至于价格,我要计算一下,过两天告诉你,如何?” 安文生和周良都没有说话,静静看着苏大为。 苏大为道:“如果你现在回去,什么时候可以把鱼油送来?” “最迟,明年四月。” 也就是说,需要半年的时间。 苏大为想了想,道:“那好,咱们就先这么说定了。 我报价,我筹钱,争取你能下个月回去。我呢,这边也需要准备一下,你那几百斤的鱼油,可否留下来?我要用来做一些实验。如果这笔生意能成,在保证你成本的同时,我会在给你半成利润。当然了,前提是能成功才行,你有没有兴趣?” “只有半成?” 思莫尔露出为难之色道:“太少了,再多点。” “不能多了,你要知道,这个生意可不是我能做主。 除了你我,还有周良三人之外,大头主要是在丹阳郡公那边。丹阳郡公是谁,你应该知道吧。” “丹阳郡公?” 思莫尔的眼睛,又一亮。 他在长安也生活了一段时日,当然知道丹阳郡公何人。 有右武侯大将军的子弟参与,再加上丹阳郡公做背书,这笔生意听上去怎么都很靠谱。虽然思莫尔还不清楚苏大为要做什么生意,可他就是觉得,这生意可以做。 只是,半成利润…… 思莫尔想了想,道:“半成就半成,不过我有个要求。” “说来听听?” “以后我的货物,要拜托阿弥兄弟帮忙。” 他说是拜托苏大为,眼睛却瞅着安文生。 安文生一脸茫然,见苏大为朝他点头,他于是道:“帮忙可以,但不能有违禁品,否则我不会帮忙。” “都是正常的货物。” 思莫尔连忙道:“我是正经的生意人,那些犯禁的事情,我可不做。” “那你还说你的刀,是大流士的刀?” “这个,这个,这个叫做手段,那至少是一把大马士革刀,而且是精品,对不对?” 苏大为哈哈大笑,安文生也笑着点头。 “那,就说定了?” “说定了!” “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 思莫尔学着唐人的习俗,和苏大为击掌立誓。 “那些鱼油,我都放在大安坊,你什么时候要,我让人给你送去。” “那就这么说定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天色,也将晚。 金光门内,街鼓声响起。 苏大为等人和思莫尔告辞,离开了居德坊。 “阿弥,你到底要做什么?” 出了居德坊,周良仍一头雾水。 苏大为笑着道:“二哥,你认不认识制蜡的工匠?” “制蜡的工匠?”周良想了想,道:“倒是知道……你要做什么?” “我需要你帮我找几个熟悉的,可靠的制蜡工匠,能找到吗?” “这个……可不太好找。”周良搔搔头,突然一拍额头道:“不过我倒是想起了一个人。” “谁?” “西市南闾,有一个叫戎小角的家伙,能制一手好蜡。 不过你也知道,蜡这玩意,普通人用不起,达官贵人家里,都有专门的人去制作。所以他那门面,已经快撑不下去了。如果……不如咱们把他的店拿下来,让他给咱们做工?你看如何。不过这样子一来,可是要花不少钱,如果生意不成,咱们……” “买他的店,要多少钱?” 安文生突然插嘴,周良的酒,顿时醒了。 坏了,这里还有一个人呢。 苏大为笑道:“你不用担心,安帅不贪咱们那点生意。” “是啊,我家也有生意,专做从西域来的琉璃器皿。 长安、洛阳等地的琉璃器皿,有三成都是我家供应。要是花钱不多的话,我也想凑一把。” 是啊,安文生的老爹安兴贵,是武威豪强。 他家在凉州一带,有着非凡的名望,做生意也很正常。 周良看了苏大为一眼,见苏大为朝他点了点头。 “也用不得太多,三五十贯足够盘下他家的店了。” “三五十贯,那的确不算多,我可以先出一百贯,你看如何?” 土豪啊! 苏大为忍不住在心里感叹。 安文生露出羞涩模样,轻声道:“不够的话,我再想办法。 我平时很少攒钱,每月都是家里给我多少,我就花多少,也懒得去过问。所以我手里现在也没有多少钱。不过我可以找我阿娘借……嗯,应该也借不来太多。二三百贯的话还好,再多就难了。” 你个装逼犯! 苏大为心里,再次忍耐不住,暗骂起来。 这就是勋贵子弟,几百贯说拿就拿。 想当初,苏大为家里靠着租房给狄仁杰,还要包吃包洗衣服,一月下来也就是两贯收入。再加上苏大为的收入,还有柳娘子做一些零工,加起来也不会超过十贯。 尼玛,几百贯,那得多重啊! 苏大为咽了口唾沫,苦笑道:“安帅,够了!” “应该不够吧……你刚才说,让他收购十头大鱼的鱼油,那可不是一笔小钱。 我跟你说,我在波斯见过他们捕鱼,很辛苦。虽说波斯人只取鱼肉,但如果你想要把大鱼的尸骸拿走,也要出不少钱。我估摸着,十头大鱼下来,也要花费不少呢。” “那怎么办?” 周良,有点懵了。 他这辈子,接触最多的钱,也不过一二十贯而已。 现在,安文生动辄几百贯好像几贯一样,让他有点头晕。 “那你算算,大概要多少钱?” “十头大鱼,熬制鱼油,在运送到长安……非五百贯,拿不下来。” 苏大为心里,不由得哀叹一声。 还是想的有点简单了……他蹙眉道:“安帅刚才说,能拿出多少来?” “我能拿个一百贯,再找我阿娘借,借个一二百贯问题不大,三百贯?我估摸着,也就这么多了。不过你要算清楚,你还要盘下西市那家店面,到时候正常经营也要花费。除此之外,盘下店面后,你要等到明年四月才能拿到鱼油。就算你制出蜡来,也要找门路销售。所以,要见到回头钱的话,至少要等到明年这个时候。 一年啊,苏帅,得耗一年之久。 这一年里,制蜡工匠的薪水,西市的管理费和税金,以及各项杂七杂八的开支……八百贯最少,一千贯充足。也就是说,咱们现在至少还缺了五百到七百贯的钱。” “安帅,你可以啊。” 周良的眼中,流露出敬佩之色。 安文生羞涩道:“也没有什么,只不过见的多了,所以比较清楚。” “阿弥,要不这个事,还是算了吧。” 就算安文生拿了三百贯出来,还缺了至少五百贯。 这五百贯是货款,可以说倒手就没了……而且,周良也不知道,这生意会怎么样。 想想看,戎小角的店为什么撑不下去? 他们就算制出好蜡,卖给谁?怎么卖?这都是问题。 “苏帅,你怎么说?” 苏大为也没有想到,做个生意,会有这么多的难处。 他倒不认为安文生是在耸人听闻,吓唬他。事实上如果按照他的这个说法,五百到七百贯,还未必够用。本以为找到了靠山,想到了办法,接下来就可以大杀四方。但没想到,摆在面前的困难,还有这么多。 都怪方继藩! 苏大为深吸一口气,咬牙道:“做,咱们必须要做!” “怎么做?去哪里找钱?” “钱的事情,我来想办法。” 搏一搏,单车变摩托。拼一拼,摩托换宾利! 苏大为道:“二哥,思莫尔这边你帮忙盯着,我这边一有头绪,你就去找他确定。 安帅,你的钱什么时候能拿出来?” 安文生道:“你什么时候要,我什么时候给你就是。” 第一百零九章 长安风再起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很奇妙。 就像安文生,虽然和苏大为才刚认识,就让苏大为产生了莫名好感。 这种好感和之前苏大为刻意结交狄仁杰不一样。狄仁杰未来的轨迹是什么样子,他非常清楚。哪怕这次从国子监退学,苏大为也相信,狄仁杰一定能够卷土重来。 他说不上原因,但他知道,历史上的狄仁杰,经历过很多磨难,却从未被打倒过。 如今这点小挫折,绝对不会影响到狄仁杰的未来。 甚至,这些挫折会成为促使狄仁杰提前成熟的磨刀石。 未来的神探,说不定会更强大,取得更大的成就。对于这一点,苏大为深信不疑。 但安文生…… 苏大为说不上来是怎样一种感觉。 这个人没有什么野心,而且心思也非常单纯。 他能感觉得出来,安文生似乎无心仕途。如果他真的有仕途上的野心,根本不会答应裴行俭的请求。要知道,不良人的经历,对一个有心仕途的人而言,绝对是一个无法磨灭污点。没看到苏庆节跑来当不良人的时候,脸上甚至还要带上面具。 说到底,这些勋贵子弟,可以各种胡闹,可以各种乱来。 但触及底线的事情,就算他们可以满不在乎,他们的家族和长辈,也会设法阻拦。 而安文生,似乎全无这种顾虑。 他甚至光明正大的表明身份,以凉国公之子抛头露面,出现在不良人当中。 这,或许是他的一种态度吧。 反正苏大为对他不反感,甚至非常信任。 问他原因,他也说不出来。但有时候就是这样,信任一个人,真的不需要任何理由。 制蜡的事情,暂时可以放一放,苏大为不着急。 思莫尔需要考虑和盘算,周良也要去收购门面,寻找工匠。 这都需要时间。就算一切都搞定,等原料抵达时,也需要时间进行制作。哪怕苏大为心里已经有了谋划,该怎么通过制蜡牟利。但在条件成熟之前,还需要耐心等待。 当务之急,还是做好不良人的本份。 按照陈敏的说法,他会对不良人进行人员分配。 在人员分配完成之前,苏大为可以休息,无需去县衙点卯。 而事实上,苏大为也确实不打算去县衙点卯。他想着趁这几天有空闲,到处再走一走,看看能否找到谋财的途经。毕竟,就算制蜡将来赚钱,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他要修炼,要提升自己的实力。虽说有腾根之瞳相助,但也需要有金钱助力。 别的不说,自修炼那龙形九转术之后,他的食量越来越大。 以前,还有一个住处可以用来出租。而今房子没了,每个月租房都要有一大笔开支。 一来一去,虽然柳娘子没说什么,苏大为也知道,家里余粮不多。 如果不尽快找到生财之路,恐怕他的修炼,就只能暂时停止。 不过,正如那句老话说的一样,计划往往赶不上变化。 苏大为打算很好,可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陈敏就派人登门,找他去衙门里商议事情。 “什么事情,让十一叔这么急啊。” 在前往县衙的路上,苏大为忍不住问周良。 已是仲秋,天气渐渐变凉。 可周良仍一头汗水,道:“我也不是太清楚,好像是上面来人,要咱们配合行动。” “谁啊?” “不清楚,一大早刚点完卯,就被堵上了门。 好像是金吾卫的人,我也不认识。看那架势,好像来头不小,连县君都过来打了招呼。” “县君也来了?” “嗯,招呼了一声,吩咐十一叔全力配合,然后就走了。” “那那头怕是真不小了。” 别看裴行俭只是个县令,但却是长安县的县令。 正经从六品的职官,职位可不算太低。 可就算如此,他都要出面寒暄,那来的人,绝非一般。 “对了,公交车的事情,重启了吗?” “我本打算一会儿去拜访几个团头,没想到被这个事耽误了。 回去之后,我立刻就走。反正这件事拖得太久了,要尽快进行,否则早晚被人抢了。” “怎么,高大龙有行动?” “不清楚,但我觉得,他会有动作。” 苏大为点点头,也认可周良的判断。 高大虎昨天受挫,高大龙绝不会坐视不管。 他应该会想办法推动此事,抢在不良人之前敲定。 苏大为真心觉得,他小觑了古人。 古人也不蠢,能分辨出好坏。他们所差的,只是理念和眼界。有的时候,只需要一个概念,他们甚至能做的比后世人还好。若不然,大唐又如何能成为世界的中心?真以为靠几个皇帝,一帮子大臣就能完成?那,需要所有大唐人,共同努力。 不良人公廨外,一队金吾卫列队守卫。 苏大为走进公廨大厅,就见陈敏正陪着一个青年说话。 苏大为进来后,并没有留意那个青年,目光直接落在了坐在青年身边的男子身上。 他,带着一副银色面具,遮掩了半张脸,只露出嘴巴。 可即便如此,苏大为还是一眼认出,他的身份。 “苏……狮子。” 苏大为想要直呼其名,只是那个‘苏’字刚出口,那人就站起来,瞪着他。 于是,到了嘴边的话就改了口,他笑着朝那人挥了挥手,便拱手对陈敏道:“陈帅,这么急找我来,有什么事情吗?” “阿弥,你来的正好,这位尉迟校尉,有事前来。” 尉迟校尉? 苏大为露出困惑之色,看向了陈敏身边的青年。 青年朝他点点头,却轻声对陈敏道:“陈帅,你说的那个人,就是他?” “是啊。” “你莫说笑,他能行吗?” “尉迟校尉,你说要我找长安县最好的不良人,我能想到的,就是他了。 你别看阿弥单薄,但身手,脑瓜子,都是数一数二。我实在想不出来,还有谁能比他更合适。” 青年眉头一蹙,显得还是有些不太相信。 这时候,在他身边的苏庆节,突然附耳对他说了两句。 “是吗?狮子,你也觉得他可以?” 苏庆节点了点头。 “好吧,那就是你了。” 苏大为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疑惑道:“诸位,你们在打什么哑谜?我怎么有点糊涂?” “阿弥,是这样。 这位是卫尉的尉迟校尉,尉迟宝琳。” “啊,见过尉迟校尉。” 苏大为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当初在灵宝寺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听人提起尉迟宝琳的名字。 后来,李治还在秦怀玉和房遗爱的保护下,去了尉迟宝琳的营地避难。在诡异暴动之后,他也打听了一下,这尉迟宝琳就是尉迟恭的儿子。没错,就是那个尉迟恭! “你叫苏……苏什么来着?” “苏大为。” “对,是苏大为。” 尉迟宝琳起身,对苏大为道:“我这次来,是想请长安县不良人配合,抓几个人。” “谁?” “是谁,你没必要知道。” 尉迟宝琳说话,显然不是很客气。 “我需要你做的事情就是,配合狮子行动。 我需要你把他带进丰邑坊,并且听从他的指挥,协助他行动就可以了。至于其他事情,你不必管,也无需多问。总之,配合他行动,并保证行动不会受到影响,可以吗?” “不可以!” 苏大为毫不客气的顶了回去。 “你说什么?” 尉迟宝琳勃然大怒,一张黑脸,也变得更黑。 苏大为直接不理尉迟宝琳,对苏庆节道:“姓苏的,你什么意思?” “我能什么意思?” 苏庆节开口了,道:“你以为我想找你吗? 丰邑坊是你们长安县所治,我是万年县不良,想要行动就必须要得到你们长安县的配合。若非如此,我根本不会过来。对了,你不是在坐牢吗?什么时候出来的?” “呵呵,我是不是要给你下个帖子,请你吃饭告诉你?” “那倒不用,只是有点惊讶。” 苏大为冷笑道:“说实话,我也挺惊讶的,你可真的是清闲,居然跑去万年县做不良。” “做不良怎么了?我觉得做不良挺好,自在。” “自在你还带面具?” “我要你管!” 苏庆节的声音骤然提高,流露出愤怒之意。 苏大为不理他,对尉迟宝琳道:“先说清楚,带他进丰邑坊没问题,但是进了丰邑坊,他得听我的。丰邑坊的情况,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我告诉你们,那里乱的很,连官府都管不到。想想看,他旁边就是延平门驻军,却还能存在到现在? 他要是进去乱来的话,我可不管他死活。” “我要你保护?” “呵呵,那你的任务怎么办?” “你……” 尉迟宝琳有点发懵,忙大声道:“慢着慢着,狮子,你认识他?” “认识,小贼,骗子。” “姓苏的,你说清楚,我什么时候骗你了?” “你什么时候骗的,你自己心里明白。” 苏大为觉得,他和苏庆节有点交流障碍。 好像每次见到这家伙,都无法心平气和的交流。甚至上次在灵宝寺的时候,如果不是幻灵出现,这家伙很可能就会和他动手。总之,每一次见他,都没有好事。 尉迟宝琳,似乎明白了什么。 “这位……” “苏大为!” 这次苏大为没有开口,一旁的苏庆节报出了他的名字。 “苏大为,咦,这名字怎么有点耳熟?” “你忘了,之前长安狱纵火案?” “啥?” 尉迟宝琳终于反应过来,指着苏大为道:“你就是那个纵火犯?” “我不是!” “抱歉抱歉,我习惯了。 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你不是纵火犯,不过你之前的确是纵火犯。不是,我是说……”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就是那个纵火犯。” “你没事了?” “我站在这里,你说有没有事?” “这样的话……好吧,那我就挑明了。 此次行动,并非万年县的行动,狮子是我请的帮手。这次是太尉府所发出的命令,让我们进丰邑坊抓人。我也知道丰邑坊混乱,也无法轻易调动金吾卫兵马进入。原因嘛,你应该也能理解。如果我调动兵马,可能不等我进入,人已经提前跑了。” 苏大为心头一震,随即露出了严肃表情。 他朝陈敏看了一眼,就见陈敏张大了嘴巴,也是一脸的愕然。 显然,在此之前,尉迟宝琳并没有把事情告诉他。 “要不,我换个人?” “谁?” “高大虎,他哥哥高大龙,就是丰邑坊新崛起的团头。” “那你们还召他入不良人?” 尉迟宝琳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看着陈敏。 陈敏道:“我也不想啊……可尉迟校尉,你不清楚我们现在的处境。 诡异暴动,长安县不良人折损过半,连我们不良帅都战死城中。这也是长安不良人自成立以来,从未有过的情况。如今天下大治,谁愿意加入不良人?我们也是没有办法。高大虎能带人过来,填补我们的空缺。若不然,我们的人手根本不够用。” “狮子,你们万年县怎么解决的?” “这个……” 苏庆节显得有些扭捏,吭哧着说不出话来。 苏大为则指着他,大声道:“狮子,你可真不要脸。” “我哪有不要脸?” “贼你妈,你肯定是从你老爹那里,抽调了人马过去充数。” 苏庆节,顿时沉默了。 怪不得他一上去就做了副帅,而且万年县的不良人,没有丝毫的抗拒和反感。想想也是,苏庆节一个天天带着面具的家伙,一无资历二无名气,怎可能让不良人信服?哪怕他后来立了不少功,也一样难以服众。原来,这家伙把他的家兵带了过去。 那就能说通了! 他的手下,肯定是苏烈的手下。 “这个,这个很正常嘛,你有本事,你也可以带。” 苏庆节恼羞成怒,恨恨反驳道。 你说的好有道理,如果我有个名叫苏定方的老子,我也可以从他手下抽调出人马来。 苏大为听了,反而笑了。 尉迟宝琳不清楚这里面的弯弯绕,疑惑看了苏大为和苏庆节一眼。 他对陈敏道:“如果是这样的话,的确麻烦。” “是啊,我也是没有办法。 我是想着,把高大虎他们先招进来,先稳过这个时期,然后慢慢招人。 等人手充足了,我会想办法把高大虎那些人踢出去……不过,这的确是需要时间。” “高大虎不行。” 尉迟宝琳虽然接受了陈敏的解释,但毫不犹豫,拒绝了他的推荐。 “那些人,都是江湖人。” “这样子的话……高大虎的确不合适。” 陈敏说着,目光就落到了苏大为的身上。 安文生显然也不是一个合适的人选。他回长安不久,对长安并不是很熟悉。加之那家伙很单纯,虽然身手高明,可终究不如苏大为这般知根知底,能让陈敏放心。 苏大为见状,知道怕躲不过去了。 他叹了一口气,对苏庆节道:“你怎么说?” “我?” 苏庆节毫不犹豫回答道:“到时候你配合我行动,咱们抓了人之后,就立刻离开。” “你确定能离开吗?” “怎样!” “我不知道,反正我是觉得,有点麻烦。 对了,尉迟校尉刚才说要抓几个江湖人,那就肯定不是一个喽?一共要抓几个人?” 苏庆节看了尉迟宝琳一眼,犹豫一下,轻声道:“九个人。” “多少?” “九个人!” 陈敏一旁,一阵咳嗽。 “你知道他们的位置?” “知道一个大概。” “只是大概?”苏大为怒了,“你连准确的消息都没有,就要动手?” 这一次,尉迟宝琳有点脸红了。 “我们派去了十几个人,但是……” 他叹了口气,轻声道:“后来,我们只好找了狮子,他又找了万年县不良出马,才打听出来。可是,那九个人并非住在一处,我们现在只能确定七个人的准确位置。” 陈敏再也忍不住了。 “慢着慢着,我好像听懂了。” 他看了苏庆节一眼,正色对尉迟宝琳道:“也就是说,这次行动,要抓九个人,而且这九个人,还并非住在一起。尉迟校尉,不是我不愿意配合,是根本没可能。” “怎么说?” “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我们要行动九次,而且每一次,必须无声无息,不惊动其他人。” 陈敏深吸一口气,苦笑道:“丰邑坊内,鱼龙混杂,各方势力盘根错节。 你只要一次失手,就打草惊蛇。 你知道失手会有什么结果吗?咱们的人,别想再出来,而且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那种。” “有这么严重?” 尉迟宝琳也动容了,惊讶看着陈敏。 他虽然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但从小到大,有他老子保护。 出入的场所,或许有荒唐,可大都是光明正大。比如平康坊,比如宣阳坊这些地方,虽然喧哗热闹,却始终在官府的管控之中。而似丰邑坊,他根本没有去过,也不可能让他去。长大了,虽然知道丰邑坊,但是对丰邑坊的了解,也只是皮毛。 陈敏苦笑道:“就这么严重。” 尉迟宝琳闻听,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他也有些犹豫了。 要知道,这次行动据说是长孙无忌亲自下令。 如果失败的话,哪怕有他老子护着,怕也拖不得干系。 贼你妈,怪不得程家那几个家伙一个个不露头。也就是我实在,结果被他们给坑了! 尉迟宝琳现在,有点后悔了…… 第一百一十章 无序之地(一) 大厅里,很安静。 苏庆节突然问道:“陈帅,丰邑坊既然如此混乱,何以朝廷不闻不问?” 他接着道:“就算丰邑坊内藏龙卧虎,以朝廷之实力,将之推平,似乎应该不难。” “苏帅可知道,丰邑坊的来历吗?” “这个,我确实不知。” 陈敏想了想,长出一口气道:“苏帅年轻,不知道也是常理。 事实上,如今的长安,很多人都不知道丰邑坊的来历。 那,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也是听家人说起,所以才会知道一些情况。据说,早在大兴城没有修建之时,关中之地,动荡不堪。胡人、汉人、诡异,都汇聚于关中,相互争斗,相互厮杀。表面上,朝廷好像可以掌控局面,可私下里,却一直处于一种无序的状态。 这种厮杀,整整持续了数百年之久。 那时候,汉人处于弱势,在胡人和诡异的双重威胁下,几乎没有容身之所。 而汉家衣冠,远在江左,也无力关照。虽有几次北伐,但最终倒霉的,都是汉家人。于是,生活在关中的汉人就聚集一起,和胡人斗,和诡异斗,每日在生死边缘。 你们读过书,当知那个时候,胡人和诡异把汉人称之为‘两脚羊’。” 大厅中三人,不约而同点头。 尉迟宝琳和苏庆节相较而言知晓不多,但苏大为却非常了解。 陈敏说的那个时代,应该叫做‘五胡乱华’。在后世,这曾经在教科书里,是汉人极为惨痛的历史。可后来,也不知道是哪个脑袋进水的东西,硬生生把这段历史改为‘民族大融合’时代。那时候,中原十室九空,汉家儿郎十不存一,甚至成了口粮。 苏大为道:“这与丰邑坊有关?” “当然有关。” 陈敏道:“那时候,汉人备受欺凌。 后来,有一群异人出现。他们凭借强大的势力,硬生生从胡人的朝廷手里抢下了一块地盘,就坐落于渭水之畔。他们把四处流浪的汉人聚集起来,对抗那些獠子还有诡异。慢慢的,他们成了气候,而且还招引了很多奇人异士加入,求一个生路。 地盘越来越大,甚至一度成为獠子们的眼中钉。 獠子甚至也找了异人过来,还有许多次,和诡异合作,企图联手消灭这些人。 而那些汉人,同样不愿等死,于是就有异人发出了一道江湖令,向全天下的汉人请求支援。江左的朝廷,不愿自家人才流失,千方百计的阻挠。很多人因此,甚至背负了各种罪名,不远千里来到关中。那时候,江湖大盗、亡命之徒,还有江左异人纷纷汇聚于渭水河畔,和獠子,还有诡异搏杀,很多人因此而葬身于渭水河。” 陈敏说到这里,眼圈有点发红。 而尉迟宝琳和苏庆节则显得十分激动,下意识握紧了拳头。 他们没有见过那个时代的模样,但是能够想象的出来,那又是一种何等壮烈的场面。 两个中二少年,甚至产生了一种恨不能生于那个时代,和前辈们并肩作战的感慨。 苏大为,也握紧了拳头。 对两个中二少年来说,那或许是一种极其浪漫的热血时代。 但对于他而言,只有尊敬。 五胡乱华,对他而言确实太遥远了,有些不真实。 但他的前生,曾无数次听人提及那个血与火年代的故事。 每当汉人面临生死存亡的时候,总会有很多人站出来,不计代价,抛头颅洒热血去抗争。他们有的是出身富贵之家,受过良好教育;有的只是江湖草莽,甚至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做国家。但他们都有一个信念,那就是绝不会屈服于那些野蛮的侵略者。 或许,正是这样一种信念,促使着华夏延续五千年。 苏大为深吸一口气,轻声道:“后来呢?” “獠子打不赢他们,也奈何不得他们。 加之他们和诡异也有矛盾,甚至獠子和獠子之间,也有争斗。最后,他们不得不放弃消灭那些人的念头,任由他们继续在渭水河畔生活。不过,他们也不甘心,于是对外宣称,那些人是一群亡命之徒,是一群犯人,并且把他们称之为‘不良人’。” 苏大为身子一颤,骇然看向陈敏。 而两个中二少年的眼中,也都流露出不可思议之色。 陈敏嘴角微微翘起,对苏大为道:“阿弥,昨日你不是问我功夫是哪里学的吗?我当时告诉你说,我那是家传。其实,我那家传,就是我先祖从不良人那里学来。” “那……” 中二少年银面侠忍不住问道:“和丰邑坊有什么关系?” “前朝隋文帝登基,江山重又归于汉祚。 不过那时候的长安残破不堪,隋文帝于是下旨修建大兴城,并把大兴城重又选址,恰恰选在那那片土地上。一开始,那些人并不愿意。后来隋文帝命鱼俱罗和宇文恺前去劝说,最终说服了那些人同意让出土地。不过,他们也有条件,就是要朝廷把生活在那里的人安置进城,而后一个个飘然而去。隋文帝修建好了大兴城,可那些百姓却不愿意分离,于是又向隋文帝恳请,把他们所有人都安置在一处。 你们怕是能猜得出来,那些几百年,祖祖辈辈在渭水河畔和獠子、诡异战斗的家伙,又怎可能接受朝廷律法的约束?他们野惯了,而且历经几百年的生活和战斗,他们早就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生存法则。所以,迁入丰邑坊之初,他们和朝廷干了好多次,双方的死伤都不算小。当然了,他们的死伤更大,损失也更严重……” “如此说来,他们应该成不得气候吧。” “若只是他们也就罢了,可你别忘了,他们背后,还有一群不良人。” “啥?” “不是咱们,是那些当年一代代战斗在渭水河畔,保护他们的人。” 陈敏说的口渴,端起杯子,却发现杯子是空的。 尉迟宝琳这时候也顾不得其他,忙站起来,走到旁边打了一杯水,递到了陈敏手中。 “陈帅,你接着说。” “那些生活在丰邑坊的人,历尽千辛万苦,把那些离去的不良人找了回来。 不良人当然不会答应,于是再次发出江湖召集令。你们没有在那个时代生活过,不晓得那江湖召集令的威力。自他们第一次发出江湖召集令之后,无论大江南北,天下英豪对江湖召集令莫不遵从。对于那些江湖人而言,能够应召,那是光荣。 于是,来自五湖四海的江湖人再次汇聚长安,准备找朝廷的麻烦。 后来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不良人失踪了。 而朝廷却传出了旨意,丰邑坊从此不设官府……那些人安心了,可以继续过他们的日子。当然了,只要出了丰邑坊,他们就必须遵守律法。但只要在丰邑坊内,律法完全没有用处,所有的一切,都必须要遵循丰邑坊的规矩,慢慢的,就变味了。” 陈敏说到这里,长叹一声。 “也就是从那时候,不良人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我后来是跟随家父离开了丰邑坊,加入了不良人。倒不是说别的,只是不舍这名号罢了。” 苏大为三人,面面相觑。 半晌,尉迟宝琳道:“前朝拿丰邑坊没办法,本朝难道也没有办法? 太史局那边,不也聚集了很多人吗?” “太史局,就是不良人。” “啥?” “他们就是最早那批不良人建立,只不过是归附了朝廷,对抗诡异罢了。” “那……” “所以,即便本朝对丰邑坊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然了,如今的太史局和丰邑坊已经没有太大关系,只不过那丰邑坊也成了气候。前次不良人的失踪,令很多人心生不满。可是,江湖召集令声势犹在,谁又能保证,不会再出乱子?呵呵,阿弥你现在该明白,如果闹出事端,会出现什么情况?” 苏大为苦笑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他突然看向了尉迟宝琳,道:“尉迟校尉,你们要抓的人,究竟是什么人?” “这个……” 尉迟宝琳有些犹豫。 一旁苏庆节开口了,道:“尉迟校尉,事到如今,你就告诉他们吧。” 他站起身,轻声道:“这骗子虽说不是好人,但也可以相信。 至于陈帅,我觉得他可以为了‘不良人’三个字做不良人,应该也是可以相信的。” 说着,他往外走,站在了大厅门口。 我什么时候骗你了? 苏大为实在是想不起来,他有骗过苏庆节。 “好吧,既然狮子说相信你们,那我也就信你们一次。” 尉迟宝琳咳嗽两声,道:“还记得之前那场诡异暴动吗?” “当然记得。” “其实很多人都不知道,在那场暴乱的同时,还发生了一场刺杀陛下的案子。” “啥?” 陈敏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这件事,他还真是第一次听说。 不过想想也很正常,李治跑去祭拜太宗皇帝,结果发生了刺杀事件。这种事,传扬出去可不好听。更何况里面还牵扯到了一些隐秘,李治也好,长孙无忌也罢,都不想过多宣扬。好在,当日发生了诡异暴动。若不然的话,还真不太容易隐瞒过去。 倒是苏大为,显得很平静。 尉迟宝琳看了他一眼,接着道:“当日行凶的刺客,大都死于太宗别庙。 但还有几个漏网之鱼……” “尉迟校尉,你是想说,那九个人,是漏网之鱼吗?” 苏大为已经反应过来,打断了尉迟宝琳的话。 他蹙眉道:“都过去了这么久,你们都没有抓到人?” 尉迟宝琳那张黑脸,顿时变成了酱紫色。 他哼了一声,道:“那些家伙非常狡猾,我们一直没有他们的消息。 一开始,我们还以为他们会逃离长安。其实正常情况下,他们也的确该逃走才是。 可是六月底,万年县发生了一桩灭门案。 死的人名叫杜长青……你们可能不知道杜长青何人,他是世袭梁国公,礼部尚书房遗直的妻弟。杜长青一家满门十四口全部被杀,经大理寺勘查,最终确定了凶手。 只是没想到后来再追查下去,竟查出那凶手竟是…… 大理寺随后将此案呈报于太尉府,太尉府随后确定了那些人的身份,并下令我等抓捕。” 苏大为坐在一旁,面无表情。 突然,他开口问道:“房遗直和房遗爱,什么关系?” “哦,他是房遗爱的长兄。” 苏大为点点头,又沉默了。 “这案子必须要查,凶手必须要抓,这也是长孙太尉的命令。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找狮子帮忙。只是我确实没有想到,丰邑坊竟然会如此复杂。嗯,此事确实有点麻烦,我还是回去再好好的想一想。” “等你想好了,说不定那些人就要跑了。” 不等陈敏和苏大为开口,苏庆节已转回来坐下,沉声说道。 “那怎么办? 贼你妈,又是怕打草惊蛇,又是怕引起事端,还要担心犯人跑了……我现在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啊。难不成我回去告诉太尉,我没有把握把人抓到?我是不怕丢脸,关键是那老货要是知道了,肯定要在我爹面前得意。到时候,会气到我老爹。” 不愧是勋贵子弟,不管什么时候,首先想到的是脸面。 不过苏大为也必须承认,尉迟宝琳说的也有道理。 他知道,尉迟宝琳说的老货是谁,应该就是那个在后世被许多人所喜爱的混世魔王程咬金。 别以为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一团和气。 他们之间的矛盾,怕也不会少了。 别的不说,秦琼生前从不与尉迟恭说话。可是在后世传说里,他俩还一起做门神呢。 至于程咬金,应该和秦琼关系更密切一些。 苏大为也是穿越过来之后才知道,程咬金也好,秦琼也罢,都不是隋唐演义里说的那样,一个私盐贩子,一个衙门的捕快。这两个人,可都是正经的官家子弟。 倒是尉迟恭,好像是平民出身。 官家子弟和平民子弟,又怎可能和睦相处? 那是先天的八字不合,太宗皇帝活着的时候还好,他死了,估计也没人能管得住这些人。 苏大为想到这里,也只能是摇摇头,叹了口气。 可就在这时候,苏庆节突然道:“姓苏的,敢不敢在比一次?” “啥?” 苏大为一愣,疑惑看着苏庆节道:“比什么?我为什么要和你比?” “就比,看谁能抓住那些人。” “我凭什么和你比,莫名其妙。” 苏庆节走过来,兜住了苏大为的肩膀,“上次你把我骗去了崇圣寺,自己却跑去安化大街杀了个痛快。我爹不知道你的身份,可我却知道。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我老爹回去后把我骂的狗血淋头,说我不孝,关键时候还比不得一个异人顶用。” “那也不是我骗你的吧,我也不知道是那种情况。” “我不管,我就是要和你比。” “神经病,我干嘛要和你比?” “我……你要是不答应,我就把你身份爆出来。 你知不知道,你当日易容整形,结果太尉府把你当成了我。” “那不是好事吗?吃亏的是我,你还不乐意?” “你以为我愿意冒名顶替吗?小爷我顶天立地,行得正,坐得直,却因为你这家伙,心里一直不舒服。你要是不比的话,那我就把你的身份暴露出去,你看如何? 是你的功劳,小爷不稀罕。” 苏大为眉心微蹙,瞪着苏庆节。 而苏庆节也不躲闪,回瞪着苏大为。 这家伙,就吃定我会低头吗? 不过,苏大为的确是不想暴露异人的身份,亦或者说,不想让太多人知道。 要知道,一旦暴露了身份,势必会被各方拉拢。 拒绝哪一家都要得罪人,而且他也不想投靠如今朝堂上的任何人。 他早就想好了该投靠什么人,除了我家女皇姐姐,满朝文武,谁又值得我去投奔? 只不过我家女皇姐姐还在蛰伏,所以我才不想被人知道。 最主要的是,会很麻烦…… “你不怕我揭掉你面具?” “我怕什么,你揭了我面具,大不了我不做不良人了。 虽然我承认这个差事很有意思,很吸引我,但我也不是非做不可。你要是揭了我面具,我就把你身份爆出来。到时候,有你的麻烦。我是无所谓,你可以试一试。” “贼你妈,你耍赖。” “是啊,马帅说了,想要混得开,就得耍无赖。” 马大惟啊马大惟,你可真行。 多好的一个官家子弟啊,原来挺单纯的。怎么跟了你几个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苏大为心里面,已经把马大惟祖宗十八代骂了一个遍。 “你干嘛要帮他?” 苏大为说着话,看了一眼尉迟宝琳。 “他是我老哥,也是我朋友。 马帅说过,兄弟是手足,老婆如衣服。衣服破了尤可换,手足断了就接不上了。宝琳是个老实人,经常被老程家那几个混蛋欺负。这次他有了麻烦,我当然要帮他。” “你帮他,把我扯进来作甚?” “本来没想着找你,可是既然见到了你,自然不能放过你。” “你这是赖上我了?” “是啊!” “看样子,我要是不答应,你是不会罢休的。” “嗯!” 看不见苏庆节脸上的表情,但看着他一本正经的点头承认,苏大为很想一拳打在他的脸上。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第一百一十一章 无序之地(二) 说句心里话,苏大为一点都不想参加这次行动。 可是看苏庆节那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态度,他也知道,估计是躲不过去了。 苏庆节这家伙,其实不错。 虽说两人的第一次见面并不是很愉快,但是对苏大为而言,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情。 当然了,若有机会收拾苏庆节一顿,他也非常乐意。 毕竟,那次见面,苏大为要保护聂苏,同时不想让事态变大,所以只能被动挨打。光挨打不还手,从来都不是苏大为的性格。他也在找机会,把这一顿还给苏庆节。 “只我们两个吗?” “我会调一些人过来。” “什么人?” 陈敏插话道:“如果你想从军中调人,那就算了。 丰邑坊那边的人,都长了狗鼻子。军中行伍,特征太明显,只怕没等进去就被人看破身份。” “啥?” 苏庆节愣了一下,露出愕然表情。 很显然,陈敏说中了,他还真的是想从军中抽调人手。 “陈帅说的不错,军中行伍的特质太明显,确实不太合适。” “那我怎么办?” 苏庆节苦恼道:“难不成,从不良人中抽调?” “也不行!” 陈敏道:“丰邑坊那边对不良人很熟悉,所以也容易打草惊蛇。” 苏庆节听了这话,顿时没招了。 尉迟宝琳突然灵光一闪,道:“陈帅,你可有办法?” “办法嘛,有!” “愿闻其详。” “你们,有钱吗?” “啥?” 陈敏道:“丰邑坊里,钱可通神。” “你的意思是……” “如果你们想找人配合行动,必须要丰邑坊里面的人才行。 我有一个老兄弟,在丰邑坊混的不错,可以帮你们。当然了,前提是你们得出钱。” “多少钱?” 陈敏,竖起一根手指。 “十贯?” “哈哈,十贯可以带你们在里面转转。” “那要多少钱?” “一百贯,少一文钱都不行。” “一百贯?” 尉迟宝琳和苏庆节,不约而同惊呼出声。 苏大为看了陈敏一眼,心里也暗自吃惊不小。 一百贯可不是小数目。以苏大为目前的收入,一年下来才不过二十贯上下。这一百贯……啧啧啧,确实是个大数目。 “怎么,两位连一百贯都拿不出来?” 尉迟宝琳有些尴尬,道:“也不是拿不出来,只是一时间……陈帅,可不可以宽限几日?毕竟这一百贯不是小数目,我虽拿得出来,但也需要时间,宽限个两天如何?” “可以。” 陈敏笑道:“那你们两天后在行动。” “这可不行。” 尉迟宝琳顿时急了,“必须要今天行动。” “可以啊,拿钱来,西市柜坊的飞钱就行。” 尉迟宝琳的黑脸,变成了紫色。 他看了一眼苏庆节,那意思好像是在说:要不,你帮忙垫上? 苏庆节摇摇头,表示有点困难。 苏大为一旁笑了,原来两位勋贵公子哥,都是穷光蛋。 看着两个穷鬼为难的样子,他非常开心。毕竟,这两位都不是普通人,能够见他们为难的机会,可着实不多。 “确定两天可以凑齐?” “嗯。” 苏大为点点头,起身往外走。 “你去哪里?” “坐这里等着。” “哦!” 两个穷鬼被苏大为的气势压制住了,老老实实坐下来。 苏大为出去了大约有一刻钟光景,施施然就回来了。 他手里拿着一张纸,走到尉迟宝琳和苏庆节面前,啪的就拍在了两人面前的桌上。 “签字,画押。” “什么?” “借钱不打欠条吗?” “啥?” 苏庆节瞪大了眼睛看着苏大为,然后低头看向那张纸,就见上面写着:今借到苏大为开元通宝一百贯,两日后(即八月十三日)归还一百二十贯。逾期一日,加息十贯。 落款是借款人。 “借两天就二十贯利息?逾期一日十贯利息?” “不愿意?那算了。” 苏大为说着话,就要收走欠条。 尉迟宝琳忙伸手按在了欠条上,“我借,我借。” 说着话,他提笔在借款人下面写了尉迟宝琳四个字,然后盖上了手印。 苏庆节瞪着苏大为道:“姓苏的,我看错你了,奸商!” 他虽然不情愿,但还是老老实实按下了手印。 苏大为小心翼翼把欠条收好,从袖中取出一张飞钱,递给了陈敏。 “十一叔,怎么和里面联系?” “你们等着。” 陈敏也不客气,收了飞钱就走。 大厅里,只剩下苏大为三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气氛一度显得有些尴尬。 “尉迟,接下来,怎么做?” “这个……我也不知道。我没想到丰邑坊里会这么复杂,想着进去后把人带出来就好。” “那就是,没有计划喽?” “有,但好像没啥用处。” “跟没说一样。” 苏庆节和尉迟宝琳低声交谈,却没有发现,苏大为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他拿了一卷地图进来,啪的扔在桌上。 “这是什么?” “丰邑坊的地图。” 苏大为说着,上前把地图打开,铺在了桌子上。 “长安县五十四坊,每个里坊每年都要更换详细地图。 不过丰邑四坊除外,这是三年前绘制的地图。不过想来不会有太大的变动,可以用来进行参考。你们看,丰邑坊的格局,与其他里坊有点不太一样,是双十字街格局。如此一来,共分为九个大区。九个大区里,又按照双十字巷划分,共八十一区。 所以这里面的情况,确实非常复杂,街曲相连,错综复杂。如果不熟悉里面的路经,甚至有可能会迷路。刚才十一叔说的你们也都听见了,那里面没一个善茬子。” 尉迟宝琳和苏庆节,看着地图上密密麻麻,代表着街曲巷陌的线条,不禁面面相觑。 想过会有难度,可没有想到,会如此麻烦。 “说吧,你们说的那几个人,大致在什么位置?” 听了苏大为的话,尉迟宝琳和苏庆节立刻撅着屁股,趴在地图上查看。 “这里,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尉迟宝琳在地图上标注出一个个的圆圈,然后抬起头来。 “分的很散啊。” “是啊,所以我们才想找你们配合。” “可问题是,按照你们标注的位置,这些人分散于四个大区中的七个小区。还有两个人,目前位置不明。这想要抓人,可不太容易,一不小心就可能会惊动对方。” 苏庆节和尉迟宝琳,都没有反驳。 苏大为说的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的确很难。 “姓苏的,你有什么想法?” “我?” 苏大为搓揉面颊,轻声道:“说实话,我现在脑子里也是一锅粥。 分的太散了,而且咱们人手太少。除非,你们能再找来帮手,否则我觉得很难成功。” “这个时候,一下子我去哪里找人?” 苏大为蹙眉沉思,久久不语。 片刻后,他抬起头道:“我倒是有一个人,但我不清楚,他是否愿意。” “谁?” “是谁,你就别管了,反正绝对可靠。” “这个……” “你们要同意,我现在就去找他商量;你们要是不同意,当我没说。” “可你总要告诉我,这个人真的如你所言,可靠吗?” “人家老子可能比不上尉迟,但比你可一点都不差。” “哦?” 苏庆节闻听,瞪大了眼睛,“谁?” “别废话,同不同意,同意了我把人叫过来,你们自然就明白了。” 尉迟宝琳看向了苏庆节,苏庆节也看着他。 两人用眼神交流了一下之后,尉迟宝琳一咬牙道:“为了我老子的脸面,我同意了。” “那你们在这里等着。” 苏大为招呼了一声,转身又一次走出大厅。 大约过去了一刻钟的功夫,就在尉迟宝琳和苏庆节有些不耐烦的时候,苏大为带着安文生,就走了进来。 “你是……安大痴?” 看到安文生,尉迟宝琳愣了一下,脱口就喊了出来。 安文生哼了一声,扭头就走。 苏大为连忙伸手把他拦住,对尉迟宝琳道:“尉迟校尉,你怎么说话的?还不道歉。” “我……” 尉迟宝琳满脸通红,犹豫一下,走上前躬身一礼道:“安大……兄,刚才是我嘴贱说错了话,你大人大量,别往心里去。不过说真的,我确实是有点出乎意料,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对了,安大兄,你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和他认识的?” 安文生冷冷道:“我是长安县不良副帅,和苏帅是同僚,我为何不能在此?” “你,不良人?” 尉迟宝琳傻了,觉得有点转不过弯来。 啥时候这不良人也成了热门? 狮子脑子进水了跑来当不良人也就罢了,安文生也跑来当不良人了? 要知道,安文生虽说也是勋贵子弟,但由于自幼就漂泊在外,和其他勋贵子弟没有什么交情。安兴贵老来得子,对安文生宠的不得了。加之安兴贵自己也是个相当淡泊的人,对安文生从来不会强加约束。哪怕安文生回来,他也没有逼迫着安文生和其他勋贵子弟交往。当然了,一些老朋友的子弟,认识一下似乎也很正常。 安文生性子单纯,说话也很直爽。 在和那些勋贵子弟的交往中,着实得罪了不少人。 那些勋贵子弟,个个都骄横无比。有时候被安文生怼的够呛,就忍不住想和他动手。 但结果嘛…… 一来二去,在许多勋贵子弟眼里,安文生属于那种无法交流的人。 他们打不过安文生,又不好在家里人面前告状,只能私下里唤安文生做‘安大痴’。 痴,在唐代,和后世‘傻子’的意思差不多。 安大痴,就是安大傻子。 事实上,唐人骂人,多以痴汉相称。 只不过他们口中的痴汉,和后世许多人所理解的‘痴汉’,意义完全不同。 “他是谁啊!” 苏庆节见尉迟宝琳态度有点怪异,于是低声问道。 “凉国公之子。” “梁国公?梁国公家的几个公子,我都见过啊。” 听苏庆节这么说,尉迟宝琳就知道他理解错了。 “不是你以为的梁国公,是凉国公,凉州的凉,安大将军的公子。” “哦!” 苏庆节,这才恍然大悟。 “他,行吗?看着文质彬彬的,跟个书生一样。” “行吗?”尉迟宝琳低声道:“他一个人能干翻程家五虫。” “程家五虫?”苏庆节有点不服气了,道:“我也可以干翻他们。” 尉迟宝琳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两句,苏庆节眼睛顿时一亮,看着安文生的目光有了变化。 “好了,人我找来了,怎么说?” 尉迟宝琳忙道:“要是大兄能帮忙,我就放心了。” “我可不是帮你,我只是觉得有趣罢了。” 安文生说着,在桌子旁边坐下来,看了一眼地图,对苏大为道:“阿弥,怎么做?” 他这一句话,就确定了苏大为的主导地位。 尉迟宝琳张了张嘴巴,旋即露出苦笑摇了摇头。 惹不起,惹不起,惹不起! 在座这几位,好像就属他最弱。 他已经从苏庆节那里知道了苏大为异人的身份。虽然不明白苏大为为何会留在长安县里,可他却不敢有丝毫的小觑。尉迟宝琳知道,从现在开始,主导权已经转换。 苏大为想了想,提笔在地图上分出三个区域。 “我和安帅负责在这两个区域抓人,你负责这个区域,如何?” “凭什么?” 苏庆节看了一眼地图,立刻大声喊叫起来:“凭什么你们两个人的区域里,有六个人,我只有一个人?” 苏大为叹了口气,一副‘我不想和你说话’的表情。 安文生看了一下苏大为划分的区域,没好气道:“这几个人所处区域相对集中,大体上都归属于东北三区之内;你这个区域,位于西南,等于是斜穿了一个丰邑坊。我想苏帅之所以这么安排,是希望你在解决了第一个人之后,可以逼问出其余两人的行踪。 这样一来,也可以争取更多的时间来,进行抓捕。毕竟,这是你们万年县的案子。” 说完,他摇了摇头,对苏大为道:“他行不行啊。” “应该可以吧,好歹也是万年县的副帅嘛。” 安文生撇了撇嘴,一脸的不信任之色。 苏庆节顿时大为光火,拍案而起。 就在这时候,陈敏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丢了三枚木牌在桌上,气喘吁吁道:“今晚酉时,丰邑坊南闾中区第七曲第三家店铺,大夏綦记。不要带任何兵器,到时候那边会给你们准备,都记住了没有?” 第一百一十二章 无序之地(三) 天将晚,承天门外的街鼓,照例敲响了第一通。 伴随着隆隆鼓声,苏大为一行三人,漫步走进了丰邑坊。 此事的苏大为,已经改变了样貌。 他看上去脸颊瘦削许多,眼窝略有些深陷,鼻梁看似挺拔不少。 如果说,之前的苏大为是一个俊秀小子的话,那么现在看上去,好像多了些阴森。 鹰视狼顾? 大概有一些,反正让人觉得,这是一个凶恶之人。 安文生也变了模样,比原先胖了不少,书生气也随之减弱许多。而苏庆节则取下了面具,微微调整了一下模样。易容整形,对三个人来说都不是多么困难的技术。 安文生和苏庆节一点就透,很快就掌握在手。 此时的三人,除非是那种对他们极其熟悉的人,哪怕面对面,也很难认出来。 苏大为在此之前,曾多次路过丰邑坊。 但进入坊内,还是第一次。 丰邑坊和其他坊市有些不太一样。当街鼓敲响之后,大多数里坊的店铺都忙于收摊,人们或是赶赴一些风花雪月之地,或是回到家中。总之,人开始变得稀少。 可丰邑坊,在街鼓敲响后,却好像一天刚开始似地。 街边的许多店铺,纷纷开门,挂起布幌。 一种极为狂热且躁动的气氛,弥漫在丰邑坊的上空。 行人,在逐渐的增加。 除了居住在丰邑坊的百姓,还有不少人正陆陆续续从外面进入,似乎昭示着一天才刚开始。 “怎么感觉着,他们刚起床的样子?” “呵呵,你日间有从这里路过吗?” “很少!” 苏庆节道:“我是万年不良,又不常在这里走动?” “闭嘴!” 苏大为连忙喝止了苏庆节,压低声音道:“从现在开始,你叫王二麻子。” “这名字太难听了。” “难听也得这么叫。记住,不要在这里提那两个字,咱们现在的身份,是关中的商贩。贺大公子是从武威来的客人,咱们今天是带他来见识见识。还有,记得叫我武阿若,不许再叫我名字。” 苏庆节连连点头,表示明白。 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 苏大为也好,安文生也罢,都是他请来帮尉迟宝琳的。 万一让他俩不高兴了,调头就走。那最后为难的,只能是他,还有尉迟宝琳。 “阿若,为何你要姓武?” “要你管。” 苏大为没好气的怼了苏庆节一句,然后操着一口道地的关中话,带着安文生往里走。 为啥姓武? 武则天是我姐姐,我为啥不能姓武? 当然,这理由苏大为不会告诉任何人。 有陈敏的吩咐,苏大为自然不会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来。 按照陈敏所言,他很快在南闾中区的第七曲的第三家铺子前停下脚步。 这是一个打铁的铺子,门口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兵器。 如此情形,在长安任何一个里坊,哪怕东西两市都很难看到。而在丰邑坊里,这种景象,随处可见。 “阿若,这个字念啥?” 苏庆节指着门匾上大夏后面的那个字,疑惑问道。 “这个……” 苏大为也有点懵。 “綦!”一旁安文生开口道:“綦,有青黑色之意,也有极致之意。 《礼记·内则》曰:履,著綦。意思是说,带上裹腿,系上鞋带。 诗经·郑风·出其东门中有这样的诗句:缟衣綦巾,卿乐我员。綦巾,就是青黑色的头巾。此外,《荀子·王霸》中有:夫人之情,目欲綦色,耳欲綦声。这里的綦,就有极致之意。我们书写信函的时候,有时候会用到‘言之綦祥’这样的词语,也是极致的意思。” 苏大为闻听,顿时露出敬佩之色。 他连声赞道:“贺郎才学过人,阿若佩服。” 不过,心里面却暗自嘀咕:装逼犯,认识个字很了不起吗?用不用解释这么清楚? 至于苏庆节,这时候觉得有点头晕。 安文生露出灿烂笑容,仿佛对他刚才这番言语,非常满意。 他指着门匾道:“不过这里这个綦,应该是姓氏。” “还有这种姓氏?” 说话的是苏庆节,恰到好处的捧哏。 安文生道:“当然,綦姓源于姬姓,说起来也是上古时期的贵族姓氏。 不过綦姓人大多是在中源之地,关中地区……嗯,说实话,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呢。” “哈哈哈,说得好,说得好!” 安文生话音刚落,就听到一阵爽朗笑声从背后响起。 扭头看,就见一个壮硕的中年人朝他们走过来。 “三位客人,想买点什么? 我这店里的刀剑,绝对是关中一等一的兵器。” “你是……” “我叫綦怀义,是本店的掌柜。” “你就是这里的掌柜?” 苏庆节上上下下打量那人,露出一丝不太相信的表情。 嗯,确实不太像,更像是个打铁的师傅。 那綦怀义闻听,顿时大怒,“怎么,我难道不像吗?” “啊,不是不是!” 苏大为连忙把苏庆节推到了旁边,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不会说话,就闭上嘴巴! 他拱手道:“在下武阿若,是我叔叔介绍我来,想要买一些趁手的兵器。” “你叔叔?” 綦怀义露出警惕之色,“你叔叔是谁?” “我叔叔叫猪儿,他说你一定知道。” 噗嗤! 苏庆节在旁边忍不住笑出声来。 怪不得陈敏当时把苏大为拉到了旁边低声说话时,苏大为的表情会是那般的模样。 猪儿?哈哈哈! 苏庆节强忍着笑,忙摆手对苏大为说:“我知道,我闭嘴!” 说完,他就转过身,一副欣赏刀剑的样子,只不过那肩膀却耸动不停。 “是大猪的侄子?有什么证据?” 苏大为取出一块牌子,递给了綦怀义。 綦怀义看了一眼就还给了苏庆节,摆了摆手道:“里面说话。” 他说完,带着苏庆节三人直接穿过了店面,来到后院。 后院,面积不小,至少有三亩地左右。 十几个炉子错列有致,几十个壮汉,正赤膊叮叮当当的敲打着铁器,一个个浑身是汗。 一进后院,就能感觉到,空气中流动着一股子灼热的气流。 綦怀义一副浑然无事的模样,在几个炉子边上看了看,又指点了几句,带着苏大为三人,进了一间房间。 在房间里坐下,他沉声道:“你们的事情,大猪都跟我说了。 说实话,我不太想管这种事。 不过大猪是我老兄弟,这么多年,也一直暗中关照我,这份面子,我不能不给他。只是,在丰邑坊里抓人,可没那么简单。这丰邑坊里,大大小小八十八个团头,都不是良善之辈。我可以帮你们把人带出去,但抓人的事情,我绝对不会插手。 另外,我丑话说前面。 如果有一点风吹草动,我的人会立刻撤走。 到时候,你们的死活与我无关。呵呵,到底是年轻气盛啊,居然敢来丰邑坊抓人。” 苏大为三人的脸色都不是太好看。 看得出来,这綦怀义对帮他们抓人这件事,并不是很上心。 “喏,别说我不给大猪面子,只要你们能抓到人,我的人会设法掩护,把人送出去。我能帮你们的,只有这些。” “那……” 苏庆节顿时大怒,开口就要责问。 苏大为连忙扯住了他,瞪了他一眼,然后笑道:“綦掌柜,就这么说。” “好了,怎么抓人,你们自己去想办法。 我会安排人在暗中跟着,你们得手之后,会有人接应,至于我怎么送出去,你们别管。” “可是,说好了,你给我们准备的兵器呢?” “要兵器吗?十贯一把。” “你抢钱吗?” 苏庆节再也忍不住了,怒声道:“十贯?哪有这么贵的兵器?” “十五贯!” “你……” 苏大为忙上前,一把捂住了苏庆节的嘴,在他耳边低声道:“你闭嘴吧,咱们是来办事,不是来斗气。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既然进来了,就该有这种心理准备。 你要是不想抓人,咱们现在就走。” “可是……” “没有可是,你要不要抓人。” 苏庆节一脸的怒色,嘴巴蠕动两下,一跺脚,不再开口。 这怕是他这辈子,最感憋屈的时候了。也难怪,他是异人,在家里苏烈会照顾他,在外面,大家会看在苏烈的面子上,让他几分。哪怕是做了不良人,他也有一帮子苏烈的亲卫跟随。在万年县这几个月,他只负责抓人打架,根本不用担心其他。 他惹的麻烦,马大惟会给他擦干净。 苏庆节,根本不需要为这些旁枝末节的事情而费心。 可是现在,他才算是真真正正体会到了一个不良人的艰辛…… 安文生看着他,轻轻摇摇头,拍了拍他的肩膀。 苏大为道:“綦掌柜,就依你所言,十五贯。” “你是大猪的人吧。” “哦,是的。” 綦怀义哈哈大笑,指了指苏庆节,又指了指苏大为,道:“你是个聪明人,离他远点。” 说完,他也不理苏庆节快要滴出水的脸色,拍了拍手。 从外面走进来一个昆仑奴,黑漆漆的,一头卷发。 他捧着一个托盘走进来,把托盘放在了桌案上,然后掀起了托盘上的布。 “你……” 苏庆节看清楚托盘上的武器,忍不住又想说话,却被安文生一把就捂住了嘴巴。 “怎么样?” 綦怀义笑眯眯看着苏大为问道。 那托盘上,放着三口长不到一尺的短剑。 羊角剑柄,半尺长的剑身。苏大为走过去,伸手拿起一把,按住绷簧,仓啷一声拔出短剑。 刹那间,一股寒气,扑面而来…… 第一百一十三章 无序之地(四) “好剑!” 不等苏大为开口,一旁的安文生眼睛一亮,脱口而出。 綦怀文露出赞赏之色,道:“有眼光,识货!” 他走上前,拿起一把短剑,道:“你们进来办事抓人,需小心谨慎。 虽说丰邑坊不禁武器,但终究有些醒目。这宿铁匕,是我从星宿海的原石中提炼出了寒铁打造而成。一百斤原石,也不过提炼一斤寒铁。它不仅削铁如泥,且内有乾坤。你们既然敢进来丰邑坊,想必身手不弱。运劲试试看,会有惊喜。” 惊喜? 安文生走上前,好奇拿起剩下的一把短剑。 他押绷簧拔出短剑,虚空挥舞了两下之后,手一抖,剑身骤然暴涨,化作三尺青锋。 “这是……” 安文生惊讶不已,失声喊道。 一旁的苏大为和苏庆节也都瞪大了眼睛,因为他们都能感受出来,那暴涨的剑身,赫然是元炁所化。 “十年前,有星宿海商人带了一大批的原石来到长安贩卖,可惜无人识货。 我也是偶然间从他手里买了原石回来提炼,而后发现了这个秘密。可惜,等我后来再去找他时,他手里已经没有原石。三年后,那人又来长安,对我说他发现的那个原石矿,已经被朝廷驻军,即便是他,也无法再找来同样的寒铁原石。 那些原石,我一共就打造出了三把宿铁匕。 十贯一把,是我当年买原石的价钱。这还不算我提炼,打造宿铁匕的开销……不是我吹牛,这三把宿铁匕若流入市面上,便是千贯也买不来。可惜,有人不识货。” 苏庆节脸通红,吭吭哧哧半晌说不出话来。 苏大为笑道:“綦掌柜,他小孩子,跟他计较什么?” “一千贯,我要了。” 安文生突然开口,道:“三把宿铁匕,三千贯,我砸锅卖铁,三天内也会给你凑齐。” 咦? 苏大为看着安文生,道:“贺郎君,你不是说你已经没钱了吗?” 安文生顿时满脸通红,显得有些难为情。 “这个,凑一凑,总是可以凑出来的。” 你个不要逼脸的家伙,三千贯你三天就凑出来了,七八百贯你说没有办法? 苏大为指着安文生,半天说不出话来。 安文生则低着头,好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轻声道:“这不能怪我,你那件事情,八字都没有一撇呢,我怎么敢一下子把家底都拿出来?这宿铁匕不同,东西就在我面前,别说三千贯,就算是三万贯,我实在不行就去找我师父,应该不难。” 苏大为,沉默了! 你说的好有道理。 安文生的想法,他当然能理解。 你红口白牙的说了一通,却没有一点实物摆放在面前。 安文生能够仗义拿出三百贯,已经可以算作是超级大水喉了…… 綦怀义不知道他们两个再说什么,道:“说了十五贯,那就十五贯,一共四十五贯,回头我会找大猪要。至于你说的三千贯,还是留着吧。这里是丰邑坊,我可不敢拿。” 所谓财帛动人心。 綦怀义一下子暴富,定然会引得许多人关注。 百十贯的都还好,三千贯……那弄不好会惹祸上身。 他之所以拿出这三把宿铁匕,倒不是为了赚钱,更多是因为看在陈敏的情分上。 若非陈敏,别说三千贯,就算是三万贯,他也不会卖。 “那,多谢綦掌柜。” 三个人当中,苏大为兜里最干净。 别说十五贯,你让他现在那个一贯钱出来都难。 好在綦怀义没让他现在就拿钱,也多少让他安心了。 到手的宝贝,打死都不会再拿出去。苏大为二话不说,就把那宿铁匕揣进了袖子里。 安文生也不客气,把手里的宿铁匕收好。 目光,落在綦怀义手里那把宿铁匕上,见綦怀义把宿铁匕放回托盘,他刚要伸手,哪知有人比他更快,唰的一下子,就把那宿铁匕拿在手上。 “王二麻子,你不是不喜欢吗?” “我不喜欢,但我觉得,我二姐会喜欢。” 苏大为幽幽道:“可你二姐如今在太原。” “我先留着,等二姐回来了,我再送给她,不可以吗?” 苏庆节满脸通红,但有非常坚定的把宿铁匕收起来。 他那模样,让苏大为觉得好笑。 “好了,做你们的事情去吧,我要休息一下。” “綦掌柜,有空出来,请你吃酒。” “吃酒就算了,我在胜业坊有一家铺子,若能多与些方便,就就算是请我吃酒了。” 胜业坊? 那是万年县治下。 苏大为和安文生几乎不约而同,齐刷刷看向了苏庆节。 苏庆节先前还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占了一个大便宜。听到綦掌柜的话,他在苏大为二人的目光注视下,挺起了胸膛。 “綦掌柜放心,我保证胜业坊中,无人敢去招惹你的铺子。 对了,你的铺子叫啥名字?” 不等綦掌柜开口,苏大为和安文生已经拖着他往外走。 “你们作甚?” “你这头蠢狮子,回头去胜业坊查一下不就知道了?” “怎么查?” 苏大为用一种不忍直视的目光看着苏庆节,轻声道:“綦掌柜的姓氏如此独特,很难查吗?” “我……” 苏庆节还想争辩两句,却最终还是闭上了嘴巴。 是啊,这个问题,好像是有点蠢! “綦掌柜,我们走了。” “好走,不送。” 綦怀义也不相送,转身在屋里坐下。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回味之色。 片刻后,他突然笑了,自言自语道:“还真是有趣的小子。” 抬手拍击两下,之前那个托盘的昆仑奴进来,躬身一礼道:“掌柜的,有何吩咐?” “他们走了?” “已经出去了!” “叫人跟着,按老规矩办。” “是。” “对了,告诉下面,这次要送出去的猪有点多,大家辛苦一点,酬劳加倍。” “明白。” 昆仑奴答应一声,便转身出去。 看得出来,綦怀义并非第一次做这种勾当。 他站起身来,走出了房间,活动了一下筋骨,自言自语道:“看样子,丰邑坊今晚,要热闹了!” ++++++++++++++++++++++++++++++++ 苏大为三人出了綦记,天已经黑了。 此时的丰邑坊,在夜幕中迸发出了勃勃生机。 街上人潮涌动,热闹非凡。 街头巷尾,有打把式卖艺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一家家店铺门前,都是灯火通明。 在这里,你想吃的,想买的,无论是否是违禁品,只要拿钱出来,都可以随意购买。 “他们,不怕官府追究吗?” 苏庆节忍不住,在苏大为耳边低声道。 “官府,管不到这里。 他们只要不造反,没人会在意他们做什么。狮子,这里是无序之地,什么律法道义都没有金钱和拳头来的有用……不过,看着吧,这种繁华荣光,持续不得太久。” 苏大为叹了一口气,走出了巷陌。 大街上,更加繁华和喧嚣。 说来也奇怪,在这种喧嚣和嘈杂之中,一切又显得格外平静。 这种场面,苏大为还真的是没有见识过。 包括他的前生,最多也就是在电影电视里,从一些港片中,看到过类似的景象。 叫什么来着? 对了,九龙城寨! 嗯,如今的丰邑坊,和港片中的九龙城寨颇为相似。 他们一路走出中区,见到了各种罪恶的景象。小巷深处,一群泼皮正在持械斗殴;可就在巷口,几个衣装暴露的女子,却在招揽客人。路上行人,都熟视无睹。 “你待会儿行动,要小心点,知道怎么逼问吗?” “知道。” “别闹出太大动静,问出消息后,就到东壁中区那边和我们汇合。” “明白。” 苏庆节一改先前的稚嫩表现,露出了郑重表情。 抓人? 他可是专业的。 这几个月里,被苏庆节抓到的恶人,已超过了两位数。 但苏大为还是有点不太放心。 毕竟,苏庆节的经验实在是太少了。两个月的不良人,他又能了解什么?马大惟说穿了,只是让他做一个攻坚手。那些真正的阴暗勾当,自有胡麻子他们出面。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苏大为暂时也找不到比苏庆节更合适的人选。 叮嘱了一番苏庆节,三人在路口分手。 看着苏庆节的背影消失在人潮之中,安文生突然道:“阿若,我怎么觉得,他不太靠谱啊。” “年轻,见识少罢了。” “你这话说的,我记得你好像比他小。” “可我没有一个叫苏烈的老子。” 安文生哈哈大笑,口音随之出现了变化,带着几分武威的口音。 他和苏大为并肩而行,恍若一个浑不知世道险恶的公子哥,一路走一路问,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这家伙,绝对不是他表面上看去的那么单纯。 不过想想,似乎也不足为奇,安文生从小跟着他师父四处流浪,眼界和历练也绝不会差到哪里去。苏大为突然间,有些好奇:这安文生的师父,又是什么人呢? 就这样,两个人不知不觉,就到了丰邑坊东壁。 苏大为和安文生点点头,在一个岔路口,突然分开来,一个往西走,一个往北走,很快就被人群淹没。他们根据丰邑坊的地形,绝对从两边开始抓人,最后在东壁中区汇合。 这次行动,有点麻烦。 说实话,哪怕苏大为有异人手段,在这次行动中,也没有太大的用处。 这是一次需要冷静和智慧的行动,暴力手段固然不可少,但更多的,是要看临场反应。 只是,綦怀义的人在哪里? 苏大为一路下来,始终没有发现他们的行踪…… 第一百一十四章 无序之地(五) 牢丸,听上去是不是有点陌生? 不过它的另一个名字,在后世却世界闻名,就是饺子。 在唐代,饺子不叫饺子,叫馄饨或者牢丸。没错,馄饨不是后来的馄饨,其实就是饺子。但如果你在唐代的任何一个地方,看到有一家店铺叫做XX饺子馆的话……别犹豫,立刻报警。不对,是报官。因为这饺子馆的老板,一定是个穿越者。 丰邑坊东壁西区第九曲的巷口,有一家帖记牢丸,主打的就是我们刚才说的饺子。 这牢丸店的生意不错,饺子味道极好。 好像,有蟹黄? 苏大为在店里要了一碗饺子,吃了一口,不由得暗自称赞。 别以为后世的厨艺如何,论吃,我大吃货国自洪荒时代,人们就有着非凡的天赋。只不过限于对食材辅料和工具的问题,他们可能比不上后世的厨子。但是在同等条件下,你们就会发现,这些古人对吃的想象力和素养,远超过后世人。 真味! 最纯正的真味,和后世那种用味精酱油等堆砌出来的口感相比,这个时代的味道,是最正宗的食材的味道。 就是有点贵,一碗饺子居然要三十钱,忒他妈的黑了。 不过,这里是丰邑坊,别想吃霸王餐。 店里的掌柜和伙计看上去都是和蔼亲善,可如果你敢说兜里没钱,或者抱怨一句太贵的话,这些人马上会变了脸色。他们会热情把你请到后巷里,然后和你亲切交谈。即便是最后闹出人命,那也是活该。丰邑坊里死个把人,有什么稀奇? 这里,每天都在死人! 苏大为不想惹事。 虽然饺子有点贵,但味道好,也算是物有所值。 他慢慢品尝饺子,在一盘饺子吃了一半的时候,就见一个瘦高个从外面走进来。 瘦高个好像是个熟客,直接从柜台上拿了一壶酒,然后找了张桌子坐下。 他没有点菜,掌柜也没有来问。 过了一会儿,一盘热腾腾的饺子就端了上来。 瘦高个似乎饿坏了,一口酒,一个饺子,狼吞虎咽吃完,然后丢了一陌铜钱在桌上,起身往外走。 苏大为,也站起身来。 他和那瘦高个前后脚走出牢丸店,猛然快走两步,装作不小心的样子,一下子撞在那人的身上。手心,流转电光。那瘦高个一个哆嗦,普通就倒在了地上,抽搐不停。 “喂,你怎么了?” 苏大为好像是被吓到了,连忙弯下腰,大声呼唤。 这时候,牢丸店的掌柜也出来了,看到这一幕,连忙道:“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啊,刚才我出来,不小心撞了他一下,结果他…… 这家伙,别是想要讹钱吧。” “这不是庞焕龙吗?刚才还好好的啊。” “掌柜的,你可要为我作证,真不是我做的。” 那掌柜的目光,在庞焕龙身上停留了片刻。 庞焕龙倒在地上,身体抽搐着,口吐白沫,两眼之翻。 “这厮,莫不是有癫疾?” 掌柜自言自语,然后目光落在了苏大为身上,“你惹的事情,你自己想办法解决。” “我没说不解决啊,可你总要让我知道,该怎么解决吧。” “他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顺着这条巷子往里走,第六个门就是。” “好好好,我知道了!” 苏大为手忙脚乱,把庞焕龙搀扶起来。 一只胳膊架在肩膀上,他扶着庞焕龙往巷子里走。 “掌柜,有事吗?” 牢丸店的伙计走过来问道。 那掌柜看着苏大为两人背影进入巷陌,搔搔头,转身往回走。 “庞郎有癫疾?” “那谁知道……不过我听人说,他最近好像输了不少钱,气急攻心也不是没有可能。” “是吗?” 掌柜随即笑道:“和我有甚关系。” 他挥了挥手,示意伙计去干活。然后回到了柜台后面坐下,看着那一陌铜钱,摇摇头,发出一声叹息。 苏大为按照掌柜所言,把庞焕龙架到了门口。 从他腰上取下钥匙,打开房门。 一股子酒臭味迎面扑来,他眼中立刻闪过一抹银光,刹那间这房间里的情况一目了然。 一堂一厢的普通宅子。 客厅里乱糟糟的,杂物散落一地。 苏大为把庞焕龙搀扶进屋,扶着他在桌旁坐下,然后点亮了油灯。 这家伙的日子倒是过的不错,有酒有肉的,很是自在。苏大为确定客厅里没有问题之后,扶着庞焕龙进了厢房。这里面更乱,床榻上还有几件女人的内衣,应该是那些暗娼留下来的。屋子里空气不是太好,有一股子……嗯,很奇特的味道。 苏大为把庞焕龙放在床上,想了想,两指并拢,化为剑指,点在了他身上。 手指上,电光流转。 那庞焕龙突然瞪大了眼睛,身体抽搐的更加剧烈。 当苏大为抬起手的时候,他脑袋一歪,就昏迷过去。 搞定一个,收工! 苏大为站起身,迈步往外走。 綦怀义的人呢?不是说会跟着我吗?怎么不见人影? 苏大为站在门口左顾右盼,就见巷子里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就在他有点疑惑的时候,一个黑影突然出现,紧跟着就见黑暗中,漂浮着一口白牙。 吓得苏大为激灵灵一个寒颤,后退一步。 “郎君,货呢?” “什么货?” “你要运的那头猪呢?” “猪?” 苏大为先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 这应该就是綦怀义的人。 他定睛看,门外之人肤色黝黑,黑的有点渗人。 这家伙,是非洲人吗? 苏大为心里疑惑,但却没有迟疑,迈步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道:“人在里面,你们怎么运走?” “这个嘛,郎君不用问,我们自有办法。” 说着,那一口白牙,再一次漂浮在黑暗之中。 行有行规,人家既然不说,苏大为也不可能强迫。 他只要知道有人跟着协助就好,其他的事情,和他也没有什么关系。 “那我走了。” “郎君自便。” 这黑小哥一口流利的大唐官话,说的那叫一个溜。 苏大为把钥匙丢给黑小哥,朝巷子两边看了一眼,然后朝着巷子的另一头走去。 黑小哥接过钥匙,也不客气,取出一个火折子擦亮,在门外晃动两下。 黑暗中,从房屋边上的地面,钻出两个黑小哥。 三人进屋,找到了庞焕龙。 为首的黑小哥也不客气,从腰里取下一个葫芦,掰开庞焕龙的嘴,倒了一些不知是什么东西的液体。然后他又把葫芦系在腰里,一摆手,操着一口土话道:“开工,两贯到手。” 另外两个黑小哥嘿嘿一笑,上前架起庞焕龙往外走。 黑小哥走在最后,把房门锁上,钥匙随手丢到了旁边的一口水井里,然后消失在黑暗中。 +++++++++++++++++++++++ 还真是,鼠有鼠路。 苏大为发现,在这丰邑坊里,五花八门的行当真是应有尽有。 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 这丰邑坊的人们,自有他们生存的手段,令人为之赞叹。 而且谁又能想到,在大唐时代,天朝治下就有黑小哥存在?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来的长安。 不过,这些都不是苏大为需要考虑的事情。 他解决了庞焕龙之后,匆匆离去。 根据苏庆节提供的情报,他很快就找到了第二个目标。 这第二个目标,名叫白甲,绰号大力天尊,据说神力惊人。 苏大为在东壁北区第六曲第三家,找到了白甲的落脚处。这是一个客栈,里面的人很嘈杂。想要不露行藏,必须要速战速决才行。白甲住在二楼的最里面房间。 这在给苏大为提供了难度的同时,也提供了方便。 苏大为穿过大堂,直接上了二楼。 沿着回廊往里一直走,在最后一间客房门外停下脚步。 处于本能,苏大为运转鲸吞术。不过,他的脸色却突然一变,露出了一丝惊愕之色。 苏庆节的情报有问题,白甲不是一个人住在这里,而是有两个人! 今天更新会很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五章 无序之地(六) “大郎还犹豫什么?只要你把那张图交出来,立刻就能拿到一千五百贯。 我家主人可以想办法送你们离开长安,想去哪里都可以,只要你们能说出名字来。 一千五百贯,已经不少了!” “可我们有九个人,分下来一人还拿不到两百贯。” “大郎,这是你们的事情。 当初咱们可是说好了的,一千五百贯成交。” “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没错,情况的确是不一样了,你们几个刺杀皇帝失败,如今被朝廷追查,只能躲在这丰邑坊里,如过街老鼠惶惶不可终日。可是我家主人还是想要和你们交易。” 哐当! 屋里传来了一声响。 紧跟着,就听白甲怒道:“姓金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大郎,我说的意思非常清楚。 其实你也很清楚,你们现在已无路可退。 当初雇用你们刺杀皇帝的人,恐怕也不想你们活着。这一点,你非常聪明,没有回去找他们。否则你们几个现在,恐怕已经变成了死人。你让人找我,不就说明你们现在已经没了别的退路吗?东西交给我,钱你们拿走,从此远离长安,岂不美哉?” 和白甲说话的人,姓金。 他的口音,听上去有点古怪,不似中原人士。 苏大为屏住了呼吸,站在距离房门口几步远的地方,趴在栏杆上,看似在看楼下的风景。可是,鲸吞术却运转起来,他调动元炁,把里面的对话,听得十分清楚。 有意思! 苏大为看着楼下,嘴角微微翘起。 原以为只是抓几个刺客,没想到还有惊喜出现。 “可是,一千五百贯,太少了,再加点吧。” “一千八百贯,我家主人只能出这么多。” “怎么交易?” “我这里有飞钱,也可以用黄金代替。 不过我觉得,黄金有点不方便。你们懈怠那么多黄金,终究不是很安全,倒不如飞钱来的方便。持此飞钱,你们可以在巴蜀、岭南和太原兑出钱来,然后远走高飞。” “三千贯,三千贯就成交。” “两千贯。” “两千七。” “两千五,只有这么多。” “好,两千五,成交!” 在几次讨价还价之后,双方最终确定了金额。 苏大为有点犹豫,该如何是好? 是现在就进去,解决屋里的两个人?亦或者说,放长线钓大鱼。 可惜,他不知道綦怀义的人在什么地方,否则也可以找人来帮忙。 该如何是好呢? 苏大为心里有些纠结,目光在楼下扫过来,扫过去。突然,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眼珠子一转,立刻就有了主意。他转身往回走,从二楼下了一楼,直奔大堂正中央。 大堂中央,有一张桌子。 一群人正围着桌子耍钱,高大虎赫然在其中。 苏大为走到了高大虎的身边,伸手就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贼你妈,谁啊。” 高大虎这时候正赌的兴起,被人搭在肩膀上,顿时勃然大怒。 他扭头破口大骂,正想要发飙。 忽听耳边传来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高帅,是我。” “你……” “苏大为。” “啥?” “继续耍钱,别东张西望,听我说。” 苏大为嘴唇蠕动,把声音送入了高大虎的耳中。 “听着,我正在执行太尉府的一个任务,需要你的帮忙。” “啥?” “别乱说话,耍钱啊。” 高大虎,有点懵了。 他点点头,随手把一陌钱丢进赌池里。 “听着,我在帮太尉府抓捕一个人,但是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 二楼最里面的乙字房里,有两个人……别乱看,耍钱。” “好!” 高大虎连忙答应,不过他的心思,已经跑去了九霄云外。 昨天,他回家后,把日间在县衙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高大龙。 当时他还提议,要不要收拾苏大为一下。 哪知道他这提议才一出口,就被高大龙劈头盖脸打了一巴掌。 “你还想教训别人? 知不知道,今天这些事,是县君在教训你。 我让你在县衙里站稳脚跟,可不是让你去当大哥,把你们不良帅架空。 合作,你懂不懂,我要你去,是为了合作。我需要官府能为我撑腰,平定眼前的局势。我刚坐上大团头,你知道有多少人想我死?我们必须要得到官府的支持。” “那……” “听着,给我老实点。 张超的死,是给你一个教训。 官府里,藏龙卧虎,你根本就不清楚人家的背景。那苏大为如果真的如你所说,是个小人物的话,裴行俭会亲自出马为他站台?你这猪脑子,好好想想这里面的状况。听着,我要你从今天起,在衙门里老老实实,不要再去想着做什么不良帅。 官府,不可能让你去执掌不良,你要做的只是获得官府的好感。 多去和你们陈帅说说话,和其他几位副帅打好关系。至于咱们的人,也要老老实实,别想着压别人一头。只要你能在衙门里站稳了,其他事情,我自会为你谋划。” 想不明白! 高大虎被揍了一顿,心里不太舒服。 可现在,他突然明白了高大龙的好意。 不说别的,就凭苏大为这一手传音入密,就足以说明,他非比寻常。 原来,他是太尉府的人。 高大虎的心思,已经从赌桌上移开,低着头道:“苏帅,你说,我听着。” “乙字房里,有两个人。 是太尉府要抓捕的要犯。其中一个人,我会对付;但另外一个人,我需要放长线钓大鱼。一会儿他出来,你就盯着。不要惊动他,看他会去什么地方,明白没有?” “明白了。” 高大虎点了点头,想要再问两句。 忽然,楼上的房门开了。 一个个子矮小的男子从里面走出来。 他挡着房门,和里面又说了两句,便转身沿着长廊往楼下走。 “就是那个矮子,认清楚没有?” “认清楚了。” 苏大为点点头,拍了拍高大虎的肩膀,“记住,别惊动了他,只跟着就好,别乱来。” “明白。” 高大虎说着,突然把身前的钱收起来。 “不赌了不赌了,贼你妈,总是我输,不赌了。” “哈哈哈,二郎才输了几把就不赌了?莫不是有了相好的,想要省下钱买胭脂吗?” 高大虎也是这里的常客,大家基本上都认得他。 他笑着抓起一陌钱就砸了出去,“贼你妈,老子买来胭脂,准备送给你娘呢。” 一众赌徒,又是一阵嘻嘻哈哈。 矮个男人从楼上下来,路过赌桌的时候,听到高大虎等人的吵闹,停下来看了一眼。 嘴角,微微一撇,露出一抹不屑之色。 不过他并没有停留,而是径自往大门外走。 高大虎嘻嘻哈哈的就着矮子往外走,看样子似乎好像是急着去找女人,又惹来一阵嘲笑声。 趁着高大虎退出,苏大为也紧跟着离开了赌桌。 他沿着楼梯上了二楼,再次来到了乙字房门外。 向周围看了看,他伸出手,在门上啪啪啪敲了两下,模仿矮个男人的声音道:“大郎,大郎,开门!” “不是说好了明天交易吗?怎么又回来了……你是谁!” 白甲骂骂咧咧打开了房门,抬头看见苏大为,他一愣,脱口而出道。 这家伙的反应很快,身形迅速向后退。 只是,他快,苏大为更快。 没等他喊出声来,苏大为已经到了他跟前。 手掌中,电光流转,啪的就怼在了白甲的脸上。 这一次,白甲扑通一下就倒在了地上,口吐白沫,抽搐不停。 苏大为则飞快关上了门,把白甲抱起来,放在了床上。 他蹙眉,向四周看了一眼。 眼珠子一转,他转身就走出了房间,把房门拉上。 就在房门被拉上的时候,窗户被打开了。两个黑小哥从窗子外爬进来,看到昏迷在床上的白甲,为首的黑小哥一招手,另一个黑小哥上前,用褥子把白甲裹在里面,扛在肩上,就窗口又爬了出去。黑小哥随后也从窗户出去,轻轻把窗户合上。 与此同时,苏大为已经离开了客栈。 他不清楚綦怀义的人是如何行动,但他相信,綦怀义应该不会乱来。 綦怀义说了,只要他把人搞定,其他的事情他会负责。 从之前的庞焕龙来看,綦怀义不是信口开河。既然如此,苏大为也就不用去操心后面的事情。已经解决了两个人,剩下还有一个,解决了之后,就可以和安文生汇合。 想到这里,苏大为也不敢停留,直奔北里而去。 根据苏庆节提供的情报,他要抓捕的第三个人名叫铁罗汉南三郎,泉州人士。据说,此人一身横练功夫已经练到了极致,可刀枪不入,是一个非常难对付的狠角色。 南三郎好渔色,在丰邑坊有一个相好。 他躲进了丰邑坊之后,就住在相好的家里,平时也很少出门。 这个就有点麻烦了! 也就是说,南三郎并非一个人住,要动手的话,必须速战速决才行。 苏大为一路走,一路想着对策。 就在他快要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忽听得大街上一阵骚乱。 他愣了一下,忙闪身躲进了路边的一条小巷里。就看到两道人影在大街上狂奔。 跑在前面的,是一个獐头鼠目的男子。 他个头不高,速度奇快,身法极其灵活。街上的行人不少,可那人却丝毫不减速,好像泥鳅一样在人群中钻过。而后面的人,却显然不具备他的这种能力。不过,那人却另有手段,他身形如电,踩着行人的脑袋飞奔,和那矮小男子的距离,也越来越近。 什么情况? 苏大为一眼认出,后面的男子,正是安文生。 看样子,他这是失手了? 獐头鼠目的男子眼看着要从巷口跑过去,苏大为眼珠子一转,一道银蛇从指尖飞出,正中那男子的身上。那男子啊的一声叫,扑通就倒在了地上。而这时候,安文生也追上来。他朝巷子里看了一眼,也不废话,冲到那男子身前,一把将他抓住。 安文生抓住了那男子之后,扭头就要走。 可这时候,从远处传来了一个声音,“什么人如此大胆,竟然敢在丰邑坊闹事。” 几个人影,飞奔而来。 安文生见状眉头微微一蹙,一手拎着那男子,腾身而起。 他的身体在半空中,化作一团雾气。 “是诡异?” 有人大声惊叫。 刹那间,大街上乱成一团。 诡异? 苏大为愣了一下,疑惑看着半空中那团雾气。 雾气正在慢慢消散,可是安文生却不见了踪影。 这好像是一种类似于他浮光掠影术的一种道术,但感觉着,好像又有一些不太一样? 几道人影已经到了长街当中。 为首一人,眉头微蹙。 他抬起头,看着半空中正在散去的雾气,突然冷哼一声道:“诡异焉敢如此张狂? 这里是丰邑坊,看你能逃去哪里!” 说着话,他的身形一晃,在原地失去了踪影。 长街上,变得更加混乱起来。 苏大为站在巷子里,眸光一凝,自言自语道:“没想到这丰邑坊里,竟然也有异人。” 第一百一十六章 无序之地(完) 丰邑坊内,有异人? 说句实在话,苏大为对此并不是特别惊讶。 真以为丰邑坊里的,只是一群普通江湖人吗?如果没有一些狠角色,朝廷也不至于会投鼠忌器。 丰邑坊之所以能够存在,按照陈敏的说法,是那劳什子江湖召集令。 可是,如果没有足够强大的力量,江湖召集令能有用吗? 最早的一批不良人,是由一群异人组成。 那些异人后来一部分投靠了朝廷,组建了太史局;另一部分异人呢?或者走了,或者留在丰邑坊中,充当着丰邑坊的保护伞。这听起来匪夷所思,但又非常合理。 这是无序之地,但实际上,看似无序,实际有序。 这里遵循着最为原始和基本的秩序,那就是弱肉强食。 谁的拳头大谁就有道理! 不过,安文生暴露了…… 苏大为倒不是很担心安文生的安危,只要他能跑出丰邑坊,那就会平安无事。毕竟,尉迟宝琳就在丰邑坊外的延平门接应。相信丰邑坊的异人,也不敢追杀出丰邑坊去。毕竟,丰邑坊外遵循的是律法,到时候他们面对的,很可能会是太史局的人。 苏大为现在倒是觉得,这太史局,好像很有意思。 但他没有想太多,因为他的任务还没有完成。 安文生暴露之后,很可能会惊动南三郎那些人……也不知道苏庆节那边进行的如何?虽说他的目标只有一个,但他还要负责问出另外两人的下落,任务也不算轻。 加快速度,干掉南三郎! 苏大为想清楚之后,立刻沿着巷陌,直奔南三郎的藏身处。 他躲在北里东区第一曲第一家。 房子是他相好的房子,周围也很热闹。所以,如果有半点疏忽,就可能会暴露行藏。苏大为远远的观察了许久,想了无数种方案之后,最终决定,还是正面硬扛。 他深吸一口气,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走到门外,伸手敲了敲门。 他不确定,对方是否已经得到了消息。 于是,他模仿了白甲的声音道:“三哥,三哥,是我啊!” 屋子里,静悄悄没有丝毫动静。 苏大为眉头一蹙,再次敲门道:“三哥,不好了,好像有朝廷鹰爪混进了丰邑坊,庞焕龙已经出事了。” 屋子里依旧是静悄悄的,没有回应。 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苏大为没有再犹豫,一巴掌震断了门闩,拉门进入了屋内。屋子里,有一股血腥气,很浓。苏大为眼中银光一闪,漆黑如墨的房间,顿时变得如同白昼一样明亮。屋子正堂的桌子上,摆放着一些酒菜,不过已杯盘狼藉。 一个魁梧壮汉,倒在桌边。 鲜血,已经浸透了他的衣服,地面上流淌着鲜血。 苏大为心头一紧,忙向四周打量,却不见一个人。 怎么回事? 他连忙关上门,点上了油灯,走到那尸体的边上,蹲下身子查看。 从五官相貌上来看,死者就是南三郎。 他相好呢? 为什么只有南三郎一个人在这里? 苏大为心里顿时产生了一种困惑,仔细查看了一下南三郎的尸体。 致命伤口在脖子上,喉咙被人一道割断。 应该是面对面下的手,对方出手很快,以至于南三郎没有一点防备,就被一刀毙命。 凶器,应该是一口薄如蝉翼的弯刀。 这一点,从南三郎脖子上那一道伤口可以看出端倪。 苏大为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副画面。南三郎吃的有点醉,和一个女人调笑着。突然,那女人挥手一刀……她的刀,应该是藏在袖子里,否则南三郎虽然吃多了酒,也应该会有所觉察。这一刀很快,直接割断了南三郎的喉咙,南捂着脖子,撞翻了凳子,倒在了桌子旁边。而那女人则收起凶器,从……屋子的后门离开? 苏大为睁开眼,快步走进后堂。 的确有一个后门,门没有上拴,可以很容易推开。 走出后门,是一条小街。 小街看上似乎四通八达,至少和三条街连通。 凶手离开之后,可以从容撤离。 南三郎的相好! 苏大为转身又走进了房间,看着大堂里的一幕景象,轻轻摇头。 “郎君,可以收工了吗?” 黑小哥仿佛似鬼魅一样,从后屋出来。 他也看到了南三郎的尸体,却浑不在意,笑眯眯道。 “你,叫什么名字?” “郎君,这不合规矩。我们这些人,是不可以……我叫莫里。” 黑小哥一开始,并不愿意配合。只是当苏大为把宿铁匕放在他脖子上的时候,那渗入骨髓的寒意,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立刻改口,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南三郎的女人,何时离开这里?” “你在说什么?” 莫里脸色一僵,强笑一声。 苏大为手上稍稍用力,宿铁匕立刻割破了莫里的脖子,吓得他连忙道:“半个时辰之前,半个时辰之前。” “我要知道那个女人的来历,有没有问题?” “这个嘛……只要她在丰邑坊出没,就没什么问题。 不过呢……” “找到她,告诉綦掌柜,你可以得到十贯钱。” 莫里的眼睛一亮,立刻露出了标志性的一口白牙,道:“没问题,给我三天,我一定会把她老底查出来。” “好,就三天。” 苏大为收起了宿铁匕,从正门离开。 莫里则松了口气,拍了拍手,两个黑小哥从后屋出来。 “死猪一头,拖走。” “死猪也要?” “两贯钱呢,你不要的话,我要。” “莫里哥说笑,两贯钱,怎样都行。” 说完,两个黑小哥架起了南三郎的尸体,往外拖。 莫里则从腰间取出了一个纸包,洒在地上的血液上。他随后清理了痕迹,从后门出去之后,从地道离去。 苏大为,则蹲在不远处一间屋子的屋顶上,看着莫里等人,消失在地道中。 嘴角微微一翘,他大体上已经知道了这些人是如何把人运出丰邑坊。在这丰邑坊的下面,一定有一个四通八达的地道。莫里他们就是通过地道,把人运出丰邑坊。 不过不知道,这地道是莫里他们挖的,还是另有他人建造? 苏大为从屋顶跳下来,沿着小巷走到了大街上。 虽然对丰邑坊还不是特别了解,但他觉得,这个丰邑坊的存在,的确是很有意思。 无序之地? 呵呵,不!这个地方的秩序,比之外面更加森严。 第一百一十七章 心事 丰邑坊,依旧喧嚣。 但是在喧嚣背后,似有隐藏着一种莫名的紧张气氛。 由于安文生的暴露,苏大为也不清楚他的任务完成情况。不过,他还是按照先前约定好的计划,来到了中区的一家店铺里。没过多久,苏庆节就匆匆的走了进来。 “怎么回事?” 苏庆节坐下后,立刻问道。 “什么怎么回事?” “我怎么觉得,气氛有点不一样?” 苏大为低声道:“贺郎君暴露了!” “啥?” “丰邑坊里有异人,他暴露了身份,结果被异人追赶,不知去了何处。” “这里有异人?” “废话,若无异人坐镇,你真以为靠着一帮子江湖人能对抗得了朝廷? 不过别担心,贺郎君聪明的很。他见过市面,即便是暴露了身份,也不会有危险。 你那边的任务,完成如何?” 苏庆节眼中,闪过一抹忧虑之色。 他轻声道:“已经完成了。” “口供问出来了?剩下两人,藏身何处。” “都抓到了。” “这么快?” 这一次,轮到苏大为惊讶了,看着苏庆节,露出不可思议之色。 苏庆节笑了笑,“说来也是运气好,我找到那家伙的时候,他竟然和另外两人在一起。 嘿嘿,虽然费了些手脚,但胜在一次解决。” 苏大为一怔,随即看着苏庆节,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原以为苏庆节这边会最麻烦,可没想到……他和安文生可以说是小心翼翼,生怕出了纰漏。结果呢,安文生那边还是暴露了,而苏大为这边,也出现了意外变故。 原本最有可能出意外的苏庆节,居然顺顺利利就搞定了一切。 你,难道是位面之子吗? 苏大为心里暗暗吐槽,看着苏庆节那有些得意的小人嘴脸,实在是很想揍他一顿。 “那就是说,任务完成了?” “如果贺郎君那边任务完成了,那就是全部完成了。” “既然如此,走吧。” 苏大为说着话,就起身往外走。 苏庆节一愣,忙站起身更上来,低声道:“不确认一下贺郎君的任务吗?” “怎么确认。”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道:“没发现,丰邑坊里的气氛已经变了吗? 再不走,怕走不成了。我三个,你三个,不管贺郎君那边情况如何,都可以让尉迟回去交差。不要再想着出风头了!如果真的出现意外,你和我都担不起这责任。” “好吧!” 苏庆节显得有些不甘心,但是也知道轻重。 两人各自施展道术,消失在街角的僻静处。 就在两人离去后不久,一个人影出现在了街角。 他蹙眉怂了怂鼻子,自言自语道:“元炁!” 转身,看着喧嚣热闹的街道,他眼珠子转了两下,唰的在原地消失,不见了踪影。 +++++++++++++++++++ 延平门内,灯火通明。 尉迟宝琳在见到苏大为和苏庆节回来之后,如释重负般,长出了一口气。 “你们总算是回来了。” “怎么样,人都送来了吗?” “已经送来了,九个人,两个死了,其他七个人昏迷不醒,可算是圆满完成。” 九个人,都出来了? 两个死人? “除了南三郎之外,还有谁死了?” “凉州黑旋风,齐开。” “怎么死的?” “这个我不知道,安大……公子把他带回来的时候,已经死了。” “安帅回来了?他在哪里?” “安文生好像受了点伤,所以先走了。” “他受伤了?怎么受的伤,严重吗?” 苏庆节的三连问,让尉迟宝琳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苦笑道:“我不清楚,看他脸色苍白,嘴角还有血迹,估计是受伤了。 安文生那人骄傲的很,平日里也不和我们混在一起,所以算不得熟悉。他就算受伤了,也不可能告诉我。不过我看他走的时候挺正常,估计就算受伤,也没大碍。” “那就好!” 苏大为松了口气。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已经过了夜半。 于是,也不啰唆,冲尉迟宝琳一拱手道:“得了,那我先走了。 记住,不要对外说我的事情。如果有人问,你就说是狮子的功劳,我可不想有麻烦。” 苏庆节身份暴露,有他老子护着。 在明空还未进化为武则天之前,苏大为是绝对不愿意暴露自己异人的身份。 虽说现在也有不少人知道他的身份,但暂时不会有什么问题。 裴行俭需要他留在县衙,对抗苏庆节,协助稳定长安县的治安情况,所以不会告诉别人。尉迟宝琳嘛……他老子也是聪明人。虽说在后世的演义当中,尉迟恭一直是以一种傻大粗的形象出现,和程咬金不分伯仲。但事实上,这个人非常聪明。 所以,他也不会轻易暴露苏大为的身份。 至于说李大勇和李客师,苏大为更加放心。 狄仁杰和洪亮远在太原,明空身处大内,也不会暴露他异人的身份。 总之,在不出意外的情况之下,苏大为暂时不会有危险。 他现在只希望,明空可以尽快进化,哪怕变不成武则天,也可以变成皇后啊…… 对了,皇后? 苏大为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那就是历史上,武则天为了陷害王皇后,害死亲生女儿的事情。 如果,如果真的出现这种情况,他又该如何面对? “我先走了。” 想到这里,苏大为的情绪有点低落,转身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夜色中。 尉迟宝琳张了张嘴,想要挽留一下苏大为。 不想他说走就走,甚至连他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他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怎么觉得,他有点不高兴?” 苏庆节一愣,想了想,旋即摇头道:“别想太多,应该是担心安文生的伤势,和你无关。” “唔,无关就好!” 尉迟宝琳突然咧开嘴,一把搂住了苏庆节的脖子,“走,请你吃酒。” “这么晚了,不好吧。” “我可是偷了我爹的惠阳春酒,你要不吃,我就全都吃了。” “走走走,先吃酒去。” 苏庆节顿时来了兴致,兴高采烈往军营里走。 尉迟宝琳则朝着苏大为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眉头微微一蹙,但旋即,又摇了摇头。 别看苏庆节是异人,但论及心思细腻,他还真比不得尉迟宝琳。 不过尉迟宝琳也没有太往心里去,虽然感觉着苏大为并非是为安文生的伤势而烦恼,但他也能感觉得出来,和他没有关系。异人的事情,他一个普通人还是不要掺和了。 想到这里,他也就把这念头,抛去了九霄云外。 苏大为回到家,已经是二更天。 柳娘子带着聂苏早早就睡下了,屋子里一片漆黑。 当苏大为走进来的时候,就见黑三郎迎着他跑上来。 他连忙轻嘘一声,示意黑三郎不要出声,然后蹲下身子,抱着黑三郎的狗头一阵狂撸。 黑三郎,这才罢休。 关上了大门,苏大为轻手轻脚往屋里走。 他这边刚进了房间,就听一阵轻弱的脚步声响起。 门外,探进来一个小脑袋瓜子。 “哥哥,你回来了!” “嘘!” 苏大为连忙把手指放在唇边,然后冲那小人招了招手。 小人立刻露出灿烂笑容,蹦蹦跳跳就跑进来,乖巧坐在了苏大为的身边。 揉了揉小人的小脑袋,苏大为轻声道:“聂苏,怎么还不睡?” “哥哥没有回来,睡不着。” 她说话时,一道白光闪过,幻灵出现在了屋内。 紧跟着,黑猫踩着慵懒的步伐也溜了进来,看到苏大为之后,噌的就跳上了床尾。 核算着,都没睡啊! 苏大为忍不住笑了,摸了摸黑猫,又弹了猴头一个脑绷子。 猴头顿时露出不满之色,吱吱轻声叫着,手舞足蹈。而它脖子上那条金蝮,也抬起头来,吞吐鲜红蛇信。 “喵!” 黑猫睁开眼,冲金蝮叫了一声。 那金蛇立刻怂了,忙低眉顺眼的垂下了脑袋。 本喵可以对他示威,你却不可以。 也许是天生克制?反正苏大为觉得,金蝮对黑猫挺害怕的。 “怎么都不去睡呢?” “哥哥,今天家里来了客人。” “哦?” “大娘说,是衙门里的人。 我偷偷在外面听他们说话,好像说要给咱们新房子了。” “新房子?在哪里?” “辅兴坊?我没有听太清楚具体是在哪里。” 辅兴坊,那可是好地段! 毗邻宫城,治安良好,虽繁华热闹,却不失秩序。 这应该是补偿济度巷的房子,不过……怎么会补偿到了辅兴坊?那地方可金贵的紧。 转念又一想,苏大为立刻想通了。 这怕是裴行俭向他示好? 嗯,好像也没什么坏处! 能分到辅兴坊的房子,也不错。 不过,在苏大为看来,虽然说辅兴坊那边不错,可估摸着面积不会太大。 要知道,他家的宅基地原本有一亩地那么大。但辅兴坊那边的房价和地价至少比崇德坊高出两倍。或许,会比他们现在租住的房子大一些,但绝不会比济度巷的老房子舒服。 也罢,先搬过去,看情况再说。 实在不行,就把辅兴坊的房子卖了,估摸着也够在其他地方买一个和老房子差不多大小的住所。 “阿娘怎么说?” “大娘说,明天先去看看再说。” “嗯,那就先看看吧。” 第一百一十八章 鬼宅 “阿弥,这是咱家的宅子?” 站在一座看上去很有年代感的大门前,柳娘子觉得有点懵。 昨天,一个叫王升的人,自称是衙门里的人上门,告诉柳娘子官府已经办好了房子的事情。 柳娘子这段日子,一直在等苏大为出狱,一直没顾得上房子的事情。 没想到,官府竟然主动登门,让她们去看一下房子。 那王升还说,如果满意的话,随时可以到衙门里办理手续,领取房契和地契。 是辅兴坊的房子! 柳娘子一开始还以为,是一座小房子。 可没想到来到地方之后,却发现是一座占地三亩的宅院。 她有点懵了,扭头看着苏大为问道。 苏大为也有些糊涂,不过根据王升留下来的地址来看,应该就是这里。 这如果不是王升弄错了,那就是有人在开玩笑。 按照唐律,三口之家的普通百姓,最多可有一亩的宅基地。 这怎么看都好像是超标了啊! 但……苏大为犹豫一下,迈步就上了台阶。 “阿弥,可能是弄错了,你别乱来。” “先看看,看看再说。” 苏大为说着,就取出了钥匙,打开了门上的铜锁。 锁开了! 那就不是玩笑喽。 苏大为想了想,伸手就推开了大门。 这门,有点沉。 许是经年关着,所以在大门开启的时候,发出吱呀呀,听上去令人牙齿发酸的沉闷声音,有点渗人。 一股阴气,迎面扑来。 苏大为见柳娘子带着聂苏要上来,来不及细想,掐指诀口中默念一声:“临!” 同时,一只脚迈过了门槛,踏入庭院之中。 无形的元炁,从四面八法汇聚而来,如潮水般涌入,瞬间把那股子阴气驱散。 庭院里出现了一股股奇异的气流漩涡,卷动遍地枯枝烂叶飞散开来,清理出一条路径。 “阿弥,这院子好大!” “是吗?” 苏大为忙陪笑道:“钥匙没错,应该就是这里。 阿娘,咱们既然已经来了,就先看看?至于到底什么情况,我回衙门后找人问一下。” 柳娘子站在门口,听了苏大为这番话,颇为心动。 “那,就看看?” 说着,她已经跨过了门槛。 聂苏早就等不及了,欢叫一声冲了进去。 “小苏,慢点,别摔着。” “大娘,我知道。” 苏大为倒是不担心,因为幻灵就蹲在聂苏的肩膀上。 至于黑猫和黑三郎,则跟在柳娘子的左右。 “这院子可真大,比咱们家的院子大好多……你看,这么多房子。 还有这个中堂,可真气派!” 嘴上说随便看看,可是柳娘子看的非常仔细。 她一间房一间房的看,不时还发出两声感慨。 苏大为站在门口,朝左右看了两眼。这院子是个两进的院子,分前后院。前院,有一个厩房,比之济度巷老家的厩房,大了几倍,至少可以同时容纳五匹马还有空余。 厩房旁边,是一个两联的厢房,另一头是一座厨舍。 在厢房的对面,还有一个四联厢房。 中间是一间两层楼的中堂,面积加起来,有差不多六百平方大小,非常宽敞。 穿过中堂,就是后院。 分东西两个跨院,中间有一个池塘,假山流水,颇为素雅。 这房子,怕是有很久没住过人了,没有丝毫的人气。 院子,到处都是枯枝烂叶,如果要住进来的话,光是清理就得非一番功夫。 “这房子好是好,就是没人气,住着不舒服。” 柳娘子在黑三郎和黑猫的陪伴下,转了一圈之后,揪着一脸欢笑的聂苏来到后院的池塘边上。 池塘里的水,是活水。 院墙外面就是永安渠,估计这池塘里的水,和永安渠连在一起。 不过,年久没有清理的原因,池塘里有很多杂物。 苏大为站在池塘边,看着有些浑浊的池水,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听到柳娘子的话,他扭头看了一眼。 别看柳娘子一脸嫌弃的模样,但他能感觉的出来,柳娘子对着宅子,应该是满意的。 “嗯,咱们回去吧,估摸着是衙门里弄错了。” “我回去问问,说不定没错呢。” “哈哈哈,要是没弄错的话,咱可是占了大便宜。” 柳娘子笑了,不过很显然,她并不认为官府会把这么大的房子给他们。 “其实,这房子这么大,也没什么好。 你看,这么多房子,就咱们娘仨住,太清净了。 而且打扫起来费力。不说别的,就满院的枯枝烂叶,就不好清理。还有,这池塘也得清理一下才行……嗯,不好不好,这要是让我打扫,天晓得要累成什么样子。” 她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 只是,那一步两回头的样子,足以显露出她内心的不舍。 “娘,这些事情,都可以找人来做的。” “找人,找人,你知道要花多少钱吗?你很有钱吗?” “我……” 苏大为顿时无言以对,讷讷不知该如何回答。 “好了,咱们回去吧,肯定是官府弄错了。” 柳娘子似乎下了好大的决心,才牵着聂苏的小手,硬着头皮往外走。 黑三郎和黑猫,则看着苏大为。 “你们也发现了吗?” “喵!” 黑猫轻轻叫了一声,伸出鲜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唇。 苏大为哈哈大笑,弯下腰,把黑猫抱起来。 “能解决吗?” “喵!” 苏大为旋即又看向了黑三郎,却发现黑三郎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朝他叫了一声,就跑出去追赶柳娘子了。 “阿弥,回家了,站在那里发什么痴。” 柳娘子在前院,大声喊道。 苏大为忙道:“娘,我这就来。” 他转过身,冲着那池塘轻声道:“聪明的话,赶快走吧。” 说完,他就抱着黑猫,头也不回离开。 浑浊的池水中,一抹鲜红掠过,旋即消失不见。 ++++++++++++++++++++++ 把大门重又锁好,苏大为一家三口,踏上了回家的路。 “阿弥啊,你一会儿去衙门问清楚,一定是衙门弄错了。” “嗯。” “还有,赶快把咱们的房子解决了。你也是衙门的人,肯定有熟人。实在不行,找二郎帮帮忙。他人头熟,应该能解决。这又不是什么麻烦事,早点解决早点好。 住着别人的房子,终究不太舒服。” “知道了,我这就去衙门里打听。” 苏大为把黑猫放下来,和柳娘子道别。 县衙就在辅兴坊的隔壁,走过去也用不得多久。 柳娘子仍有些不舍的回头朝宅子的方向看了一眼,才带着黑三郎和黑猫,牵着聂苏的小手往回走。 就在这时候,从大街的另一边,走来了一个人。 他正好看到了苏大为的背影,先是一愣,旋即下马往辅兴坊内走去。 走到坊门口,他突然停下来,招手示意坊门旁边的一个武侯过来,“刚才是什么人?” “尉迟校尉,你说的谁?” “就是那一男一女还有个小女孩,带着猫狗和一只猴子。” “哦,你是说苏帅啊。” 尉迟宝琳闻听一怔,我没有看错! “他们来作甚?” “好像说是看房子。” “哪里的房子?” “就是永安渠旁边那座元妃旧宅。” “元妃旧宅?你是说,那座鬼宅吗?” “可不就是!”武侯笑道:“也不知衙门里怎么想的,居然把鬼宅给了苏帅。 依我看啊,肯定是衙门里有人在捣鬼。要不然怎么可能把鬼宅给出去?估摸着,苏帅是得罪人了。” “呵呵,也许吧。” 尉迟宝琳哈哈大笑,牵着马就走了。 得罪人? 应该不是。 对普通人而言,鬼宅很可怕。 但如果是对异人呢? 尉迟宝琳眼珠子滴溜溜打转,他觉得,这也许是一个好机会。 +++++++++++++++++++++++ “苏帅,怎么现在才来?” 苏大为一进县衙,迎面就见高大虎迎上来。 他满脸笑容,走到苏大为的面前,低声道:“那个人,我打听清楚了。” “哦?” “那家伙叫金德秀,是新罗人。” “啥?” “他昨夜离开客栈后,去了南闾北区的一家妓馆。 之后,那厮就没有再出现,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用什么手段离开。不过我打听出了他的身份,好像是新罗使团的人……嗯,由于太过仓促,也只打听到了这些。” 不愧是丰邑坊的地头蛇。 苏大为对高大虎,不禁高看了一眼。 至于那金德秀是怎么离开?相信高大虎不会不清楚。 丰邑坊内,有钱能使鬼推磨。他苏大为可以找莫里那些人,通过地道把人运出来,那金德秀一定也有门路,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离开丰邑坊。大家虽说走的路不一样,但手段相同。 “干的漂亮!” 苏大为轻声道:“高帅,那我还要烦劳你一件事情。” “苏帅请说。” “我想请你找人,盯住新罗使团。” “啊?” “你放心,只是盯着,不需要做任何事,特别是那个金德秀,如果他离开使团,请记录下他去过什么地方,和什么人有过接触。这非常重要,还请高帅多多费心。” “若只是盯着,那倒容易。” 高大虎想了想,点头答应。 他旋即问道:“苏帅,你今天不是放假吗?怎么又来衙门了?” “我之前住的房子,被朝廷征用了,一直没有告诉我新宅的地址。 结果昨天衙门里派人通知,新宅已经安排好了。我今天去看了一下,感觉是弄错了。” “弄错了?被安排到了何处?” “就在隔壁辅兴坊……三亩大的宅院,我实在是有点糊涂了。” 辅兴坊,三亩宅院? 高大虎心里顿时一动,旋即道:“要不,我陪你去问问?” “嗯,也好,就是怕耽误了高帅的事情。” “哈哈哈,我有什么事情!”高大虎笑道:“陈帅那边还没有分派人手,我现在也无事可做。对了,今天我还没有看到安帅,听说他身体不舒服,也不知出了何事。” 苏大为心里一动,道:“安帅昨夜奉命配合行动……这件事,你别告诉别人。” 高大虎闻听,露出了恍然之色。 “那,咱们先去看看宅子?” “好,那就麻烦高帅。” 苏大为也没有拒绝高大虎的热情,和他一起找到了户曹的吏员询问。 只是得到的答案却是,苏大为的新宅,是县令裴行俭派人亲自安排,并没有弄错。 “如此说,那宅子还真是我的?” “是啊,要恭喜苏帅了。” 高大虎在一旁暗自观察,心里面也不禁有些惊讶。 原以为,四大副帅中,苏大为是最没有来历的一个。 可现在看来,怕是他想错了! 他执行太尉府的命令,县君亲自为他安排住所,甚至还违反了唐律,破格进行安排。 这一切,都说明苏大为有背景。 也许,我应该和大兄说一下这件事。 苏大为对我的态度并不是很差,相比起安文生那些人,他没有表现的非常傲慢……也许,我应该和他打好关系?要知道,苏大为也算是老资格,在不良之中人脉不差。 想到这里,高大虎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他在一旁也笑着道:“苏帅,乔迁可是大事,若需要兄弟帮忙的话,只管说,可不要客气。” 苏大为笑道:“那是自然,到时候还请高帅多多照应。”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一只仰望天空的老鼠 “刚才,你和高大虎在一起?” 陈敏蹙眉,看着苏大为问道。 “是啊,刚才撞见了,所以聊一聊。” “和他有什么好聊的?” 陈敏看上去有点不太高兴,但又不好说什么,只提醒道:“阿弥,你和什么人结交我不会管,只是那高大虎……别忘了,他出身丰邑坊,是高大龙的弟弟。这个人底子不干净,和咱们不是一路人。走的太近,容易出事,你可得自己把持好啊。” “放心吧十一叔,我心里有数。” 从县衙出来,苏大为这心里面有点不痛快。 陈敏对他依旧很好,但感觉着,好像和以前又有不同。 他说不清楚这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反正不舒服。 当然,陈敏提醒他也是好心。可为什么会感觉着,他的这种关心,有点变味了呢? 这人啊! 苏大为在心里叹息一声。 其实,他都明白。 人啊,坐的位置不同,考虑事情的角度也会不一样。 陈敏还是陈敏,但陈敏已不是当初和他一起抓捕姜隆时的那个陈敏,他已经变了。 坐在不良帅的位子上,考虑事情肯定不会和当不良人时的一样。 苏大为能够理解,但是这心里面,始终不太舒服。 好在,他出了县衙,就遇到了周良。 二哥还是二哥,和以前一样,似乎并没有因为被提拔为通事,整个人就变了模样。 “怎么,听说房子安排下来了?” “是啊。” “在哪里?” “隔壁,辅兴坊,永安渠边上,一座三亩大宅。” 周良闻听,惊讶万分,“不是吧,三亩大宅?逾矩了吧。” “我哪知道,反正是县君安排的宅子,我问过了,没有错。” “慢着!” 周良脸色突然一变,“永安渠边上?不会是太子巷口的那座鬼宅吧。” “什么鬼宅?不过,确实是太子巷口的宅子。” 周良道:“阿弥,那可是鬼宅。” “什么意思?” “据说,那原本是前朝隐太子妃的宅子。 因为前朝隐太子宠爱云妃,以至于元妃被冷落,于是经常会在这宅院里居住,后来死在那宅子里。之后,有不少人住进去过,但都没有好下场。不是变得身体羸弱,就是家里出了灾祸。后来大家都说,那宅子里有元妃的怨灵,不许外人住进去。 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你可千万别搬过去。” 苏大为道:“我就说,县君怎么会把那么一处好宅子给我?” “是啊,你想清楚点。” “不是我想不想清楚,如果不是鬼宅,又哪里轮得到我呢?” “可是……” “二哥,你放心好了。 咱是什么人?不良人!百毒不侵,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还怕一个前朝的怨灵?” 周良长出一口气,“说的也是。” “不过,这件事你最好还是和大娘子说清楚,别搬进去了,再出意外。” “放心放心,我心里有数。” 苏大为说着,一把搂住了周良的肩膀。 他现在的个子,已经高出周良很多,所以搂抱起来,非常轻松。 “公交车的事情,怎样了?” “还在谈!” “有麻烦吗?” “之前,高大龙那边拦着,有点麻烦。 现在他已经撒手了,可是有几个里坊的大团头,好像起了心思,想要撇开咱们来做。我和他们交涉了几次,都是含含糊糊。感觉着,想要谈下来,会有点麻烦。” “只是谈了几次?” “嗯!” “那就别谈了!” “啥?” 苏大为搂着周良的肩膀,一边走一边轻声道:“和他们谈什么谈?一群乌合之众。二哥,你得弄清楚了咱们的身份!你现在是通事,可以直接面见县君的人,跟那帮家伙客气什么?咱们是官,他们连匪都算不上。现在,咱们做这件事,是代表着官家。你的方向,也要改变一下,重点是要让县君同意下来,事情就会好办许多。” “可是,他们不同意……” “不同意,就让他们同意。” 苏大为笑道:“不良人和他们谈事情,需要规矩吗?” 话,说到这个地步,周良如果再不明白,也就算不得聪明人了。 他指着苏大为的鼻子,笑骂道:“阿弥,你可真坏!” “我哪有什么坏,不过是惩恶除奸。” “行了,我知道该怎么做。贼你妈受了这么久的气,老子不伺候了,看谁到最后倒霉。” 苏大为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和周良就走出了休祥坊。 “二哥,我先回家,和阿娘商量一下房子的事情。 如果确定下来,到时候还要请你帮忙找人,清理一下。” “反正,你要是确定了,那清理的事情,交给我就好。 嘿嘿,我兄弟要换大宅子了,贼你妈想想都兴奋。记住,要给我留一间上房,到时候我就住你那边。” 周良家中行二,上有一兄一姐,下有三个妹妹。 父母尚在,一家人的住处,说实话有些拥挤。三个妹妹住一间房,他自己只能住在一间狭小的偏房。有心置办房子,可这里是长安,寸土寸金,他根本买不起房。 苏大为笑道:“行啊,你要是愿意搬过来,高兴还来不及呢。 那么大的宅子,十几间屋子,我和阿娘还有聂苏,住着也确实有点空。人多了,还热闹些。” “哈哈,那就这么说,我去办事了。” 周良也是个爽快的人。 他知道,而今的阿弥兄弟,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他带进不良人,需要他处处关照的小兄弟。不过,他倒是没有嫉妒。一人有一人的命!关键是,他是苏大为的兄弟。 这对于周良而言,已经足够了。 +++++++++++++++++++++++ 夜幕,将临。 帝都长安,再次被黑夜所笼罩。 长安一百零八坊,有的漆黑一片,有的却灯红酒绿。 丰邑坊,依旧繁华而喧嚣。 坐落于南闾中区的沧浪楼,更是无比热闹。 这里,是丰邑坊最大的赌坊,每天会有无数人进出,在这里一掷千金。 高大龙站在楼上,手扶栏杆,看着楼下乱哄哄的场面,嘴角一撇,勾勒出冷酷的笑容。 全都是肥羊! “山君,你确定他真是太尉府的人?” 他转过身,看着屋里的高大虎。 高大龙和高大虎虽然是兄弟,可外貌上却有很大不同。 高大虎看上去高大,健壮。 而高大龙则显得瘦小,佝偻着身子。 他的声音,有点嘶哑,听上去有一种金石摩擦的感觉。 这是他小时候在长安讨生活时,为了一个蒸饼和人打架,伤了喉咙的缘故。后来伤好了,可是嗓子却坏了。以至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在坊间的绰号叫做:铜锣。 不是说他嗓门大,而是说他的声音,好像破锣一样难听。 这样一个瘦小,且声音难听的人,却成了而今丰邑坊里的大团头。 高大虎走到了他跟前,好像跟班一样搀扶着高大龙坐下,还给他倒了一碗蜜浆水。 “我打听过了,昨夜金吾卫的确有行动,而且是奉太尉府差遣。” “哦?” “昨夜,延平大街通宵戒严,延平门一直有兵马驻扎。” “可是昨晚……” 高大龙喝了一口蜜浆水,润了润嗓子。 好甜啊! 小时候,他最喜欢吃甜的东西。 那时候谁又能想到,当初那个在街角旮旯里捡垃圾的小子,如今可以每天喝着蜜浆水。 “昨晚的事情,你听说了吗?” “大兄说的,可是异人吗?” “嗯。” “应该是一伙的。” “看起来,昨晚的行动,动作不小啊。 你不知道,今天一早,我们就被找了过去,让我们严加搜查,看是谁在吃里扒外。” “啊?” 高大虎听了这话,心里顿时一咯噔。 高大龙翻了个白眼,“怕了?” “没有!” “嗯,那就好,没啥可怕的。” 高大龙站起来,慢慢走到了栏杆旁边。 高大虎连忙跟上去,和他并肩站立。 “山君,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你在衙门里站住吗?” “是大兄希望将来,能有个内应?” “内应?”高大龙嗬嗬嗬的笑了,笑声有些森然。他轻声道:“要内应,我不会让我亲弟弟去冒险。什么内应,都不值一百贯!山君,我让你在里面,是为了咱们兄弟,将来出去了,能有个出路。我可不想再像以前那样,在垃圾里翻找吃食。” “大兄,我不懂。” 高大龙压低声音道:“时代已经变了,丰邑坊也会变。 以前,天下方定,朝廷不希望再生事端,所以对咱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现在,天下已经大定。能过好日子,谁又愿意亡命天涯?江湖召集令还能有多大用处? 可惜,那些老家伙们看不清楚。 他们还想守着以前的规矩,想把丰邑坊打造成为长安城里的独立王国。 你要明白,卧榻之侧,岂容猛虎酣睡?朝廷不可能允许帝都中,又不受约束的地方。江湖客也好,异人也罢。在天下大治的情况下,有多少人还愿意冒险讨生活?嗬嗬嗬,等着吧!等时机成熟的时候,朝廷一定会对丰邑坊下手。到时候,凭那几个老不死的东西,能对抗朝廷的力量?不可能的!所以,咱们得提前谋划一下。” “所以,大兄才让我去不良人吗?” “我让你去不良人,是希望你能堂堂正正在外面做人。 有朝一日,我无处可去的时候,能有个容身之处。干这一行,没一个能有好结果。 何疯子当初嚣张不? 结果,一场诡异暴动,死的那叫一个惨。 大家都说,是何疯子运气不好。可要我说,是他罪有应得。当初他不欺负老六那么狠,老六至于在变身之后找他?我可听人说了,那天的暴动,是有原因的。老六他们变身之后,会失去理智。但是,他还是找了何疯子,把那家伙活生生给撕了…… 山君,我希望你不但能在衙门里站稳,还希望你以后少和丰邑坊的人联系。 有什么事情,我帮你做。 趁这个机会跳出去,你明白吗?” 高大虎怔怔看着高大龙,鼻子有点发酸,眼眶有些湿润。 “大兄……” “至于你说的那个苏大为,怕不简单。 不过呢,你说裴行俭把那鬼宅给了他,让我有点看不透。 按道理说,裴行俭大可以给他其他的宅子,却偏偏给了他一座鬼宅。要么,裴行俭想他死,要么,他有本事镇住鬼宅里的诡物。若是后者,你就给我把他的大腿抱紧了。 咱兄弟以后的前程,说不定就落在他的身上。” 高大虎有点糊涂,但还是用力点了点头。 “那,我要不要派人盯着使团?” “这件事,你别管,我会安排人去做。 另外,和那个周良搞好关系。他和苏大为是朋友,若他有什么难处的话,能帮就帮一把。好朋友,就是这么处来的。只要你和他搞好关系,苏大为就一定会善待你。” “大兄,真要如此吗?” 高大虎忍不住道:“万一那苏大为……” “嗬嗬嗬,山君知道我们现在是什么吗?” “什么?” “咱们,就是一群深渊里的老鼠。 有的老鼠根本不知道危险,所以四处乱窜。可有的老鼠,却能感受到危险,于是仰望天空。只要有一根绳子,它就会死死咬住那根绳子,拼了老命也要爬出去。 我不知道苏大为是不是那根绳子,但我们现在,有其他选择吗?” 高大龙说完,趴在栏杆上,看着楼下那群如同癫狂的赌客。 高大虎站在他的身边,沉默许久后,轻声道:“大兄,我明白了。” “嗯?” “不管他是不是那根绳子,我都会抓住。 如果他不是,那咱们就让他变成那根绳子,对不对?” 高大龙笑了! 虽然他笑起来,也会让人觉得阴森,但是高大虎却从那阴森中,看到了一丝欣慰。 “我在居德坊买了一处房子。” “啥?” “以后没什么事,别回来,在外面安生下来。 你呢,给我早早找个姑娘成婚,给我生一个大侄子,哥比什么都开心。有什么事情,我会让小桑找你。你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也可以让小桑通知我。只要我能帮忙,一定帮你。咱兄弟俩一起努力,早日爬出去,然后就能堂堂正正的做人。” 高大虎听完,用力点头。 高大龙则拍了怕他的胳膊,慢吞吞往外走。 他的脚有点不好,走路一瘸一拐。 但是每一步,却走得很稳,一步一步…… 第一百二十章 无题 夜半,下起了雨。 秋雨绵绵,使得长安的气温顿时降低许多。 里坊中巡夜的武侯和坊丁,都懒得再出门,一个个缩在武侯铺里,悠闲的聊着天。 诡异暴乱,已经过去数月。 当初的恐惧,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却是不尽的谈资。 太子巷的那座元妃故居,在雨夜中,更显几分清冷和寂寥。 忽然,中堂二楼的房间里,出现了一点光亮。 紧跟着,整个二楼的灯都亮起来,传来了悠扬的丝竹声,并伴随着一阵美妙歌声。 那歌声,在空旷的庭院上空回荡。 与那雨声相伴,把这寂寥的秋夜,衬托得更加清冷。 一道黑影,出现在了鬼宅门外。 苏大为身披蓑衣,头戴一顶笠帽,纵身跃入高墙。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这是一首源自于汉代的诗词,名为古怨歌。 其作者已无从考究,但是在民间,却传唱至今。 歌声,凄婉哀怨。 仿佛一个倚门翘首等待丈夫归来的妻子,在倾诉内心的幽怨。 她在告诉丈夫,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无论怎样,她都会在这里,等待良人归来。 那歌声,仿佛有一种魔力,让人不禁凄然。 苏大为蹙眉,迈步朝中堂走去。 “尘归尘,土归土,良人已逝,何不归去?” 他自言自语,已迈步踏上了中堂门阶。 就在这时,屋中灯光蓦地熄灭,紧跟着黑烟滚滚,化作一个骷髅模样,从屋中冲了出来。 “走开,不然要你死。”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如此对我?” “我从未恨过他,一直在这里等待,为什么他不肯回来。” 黑烟中,传来凄厉的嘶喊声。 苏大为巍然不惧,掐手决,在心中默念道:“临!” 天地间,无处不在的浩瀚元炁,骤然向他汇聚。 他抬起手,掌心拖着一个拳头大小的雷电光球,就见银蛇乱窜,发出噼啪的声响。 “大隋已成过去,而今乃大唐天下。 你占居此地,装神弄鬼,若再不离去,休怪我心狠手辣。” 那滚滚黑烟,在门口突然停下。 它好像在犹豫,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喊声,“太子,臣妾绝不会离开这里,你说过会回来的。” 黑烟,顿时暴涨,呼的把苏大为身体淹没。 就见雷光闪动,银蛇在黑烟中飞舞。 片刻功夫,黑烟消散,重又露出了苏大为的身形。 走了? 他有一种直觉,那诡异并未离去,却不知藏身于何处。 手臂一振,盾牌唰的出现在了手臂上。苏大为迈步走进中堂,却见漆黑房间里,寂静无声。 他沿着中堂一侧的楼梯,上了二楼。 楼上,布满了灰尘。 按道理说,这么久没有住人,屋里本应该是蜘蛛网密布。 可是,屋里除了灰尘之外,再无他物。 在一间屋子里,摆放着一张古琴。 墙上,还挂着一幅幅字。 苏大为眼中银光一闪,刹那间,屋中亮如白昼。 他走到墙边,看着墙上的字。那是一首首情诗,所书内容,无不是表达元妃对太子思念。 有的字幅已经残破,看不清楚内容。 苏大为沿着墙走了一圈,看罢了上面的情诗之后,也只能一声轻叹。 前朝隐太子杨勇的故事,他倒是知道一些。据说,杨勇为太子的时候,元妃是太子妃。两人一开始非常恩爱,直到有一天,杨勇认识了云妃,就渐渐冷落了元妃。 这元妃是个性子柔弱之人,但又十分痴情。 她天天念着杨勇,想着杨勇,却不知她心中的两人,怀抱美人,早已把她抛在了脑后。这元妃也是个才女,在苦苦等待的同时,写了很多情诗,以期太子能回心转意。 可惜一直到她死去,杨勇也不曾回头。 不过,这位渣男杨勇,好像也没有什么好下场。 他最终被他的弟弟,也就是那位三征高句丽,开凿大运河的昏君杨广取而代之…… 当然了,在苏大为看来,杨广昏不昏庸是另一回事。 成王败寇,历史永远是有胜利者书写。 苏大为不想评价杨广的功过是非,事实上在他看来,那千古昏君的功过,远非他可以评价。但是,杨勇是个渣男,似乎没什么疑问。不过后世多少人为之美化,都始终无法掩盖他渣男的本质。只可惜了,这个才情出众,却连名字都没有留下的元妃。 在一副字画前,停下来。 画中,一个女子亭亭玉立于池边,池中一尾火红的锦鲤,正跃出水面。 “走吧,离开这里。 他已经死了,她也香消玉殒,你又何苦继续在这里等待呢?” 苏大为说着,伸手抚过了画面。 “房子,为生人住,而非为死人留。 不管她有多凄苦,多悲伤,终究已经不在。 明日,我会来打扫这里。如果你聪明的话,就赶快离开,不然休怪我心狠手辣。” 说完,苏大为收起了盾牌,转身沿着楼梯离去。 他走出了中堂,看着淅淅沥沥的秋雨,突然摇头苦笑道:“自古渣男多红颜,留得屌丝做备胎。 以前如此,以后也是如此。” 他身形骤然在台阶上消失,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莽莽夜色之中。 二楼,烛光再次亮起。 丝竹声幽幽,歌声凄婉,在庭院上空久久不息。 ++++++++++++++++++++++++ 苏大为回到家时,已近四更天。 依旧没有惊动柳娘子,他潜回卧房。 今天还挺齐全。 黑猫在床尾打盹,聂苏蜷在床上。 黑三郎则趴在床边,一头白猿正蹲在窗户上,瞪着眼睛睁看着他。 苏大为,笑了。 这个世界对他而言,并不苛刻。 比之前生,虽然他没有父亲,但依旧感到幸福。 因为这个世界,在不知不觉中,他已有了很多的牵挂。 而这些牵挂,也正是让他前进的源动力。有了他们,对苏大为而言,已经足够…… 走到床边,为聂苏盖好了被子。 黑猫睁开眼,冲他喵的轻轻叫了一声。 苏大为忙把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它不要出声。 黑猫起身走过去,在聂苏枕边蜷成了一团,慢慢闭上了眼睛。 苏大为在床尾盘膝坐下,长出了一口气。 窗外,隐隐约约传来了鼓声。 已是四更一点,长安城门,正缓缓开启。 小雨,淅淅沥沥。 苏大为看了一眼正睡得香甜的聂苏,然后闭上眼睛,掐住手诀,口中发出一声轻吟。 元炁,从四面八方缓缓汇聚,弥漫着这斗室中。 第一百二十一章 似曾相识 天亮了,雨也停了! 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 长安街头,多了几分喜庆,把自从诡异暴动以来,弥漫在长安上空的凝肃驱散了几分。 汉苑,感业寺。 明空一如平常,一大早起床后,先是洗漱打扫,然后在佛堂诵经。 一整套忙碌下来,已是晌午。 和煦的阳光照进了感业寺的庭院,她沐浴在阳光中,脸上露出了明媚的笑容。 擦去额头的汗水,她招呼正在打扫庭院的内侍道:“王福来,过来一下。” “来啦!” 内侍连忙把手里的扫帚放下,一路小跑过来。 王福来,没错,就是那个王福来,那个糊里糊涂把苏大为当成小太监的黑衣内侍。 崇圣寺的刺杀,已经成了往事。 但该追究的人,却一个都不能少。 王福来作为殿中省少监之一,也算是四品职官。 发生了这种事,哪怕所有人都知道和他没有关系,他的责任也推脱不掉。特别是他的对头元斌,殿中省另一个少监,自然少不得对他落井下石。加之王福来得罪过顶头上司元德,而元斌又是元德的义子,于是乎,王福来自然变得凄惨无比。 长孙无忌追查到是王福来安排的苏大为,于是对他加以审讯。 可王福来哪知道苏大为的身份? 一问三不知的结果,自然是少不得皮肉之苦。 从四品的殿中省少监在别人的眼里,可能是手握大权,无比尊荣。但是在长孙无忌面前,四品少监又算得什么?好在苏大为并非坏人,而且对皇帝李治有救命之恩。 在经过一顿审讯后,确定他没有问题,就把他放了出来。 从掖庭局出来的王福来,自然无法继续担任少监。 元斌也趁机落井下石,把王福来从殿中省赶了出去,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内侍。一个落魄的内侍,想要在大内过活自然不容易。好在,王福来能忍,硬是那么咬牙熬着。 也就是这时候,明空被召入皇宫。 没有人会在意一个过气的嫔妃,更何况还是出家人。 王福来就这样,被安排到了感业寺,负责伺候明空。 一个过气的才人,一个落魄的内侍,总会容易产生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共鸣。 “佛堂的香烛不多了,去买一些来吧。” “喏!” 本来,这种事情有专门负责采买的人。 但明空进宫后,就把这件事讨要了过来。 她对内侍省的人说,香烛自当由佛寺出面购买,免得出了差池,会对佛祖不敬。 内侍省不知是什么原因,答应了她的要求。 于是,这个差事就落到了王福来的头上。 “还有一件事,想要辛苦你一趟。” “请法师吩咐。” “贫尼想请你顺路探望一个人。” “啊?” 明空把手里的一个小包裹,递给王福来,道:“这里面是几本佛经,请你带出去,可以吗?” “佛经?” 王福来一怔,接过来在手里掂量一下。 还真是书籍! “这有甚麻烦,奴婢一定带到。” 明空点点头,又把苏大为的住址告诉了王福来。 “见到阿弥,记得要恭敬一些。” “奴婢明白。” 王福来忙答应,拿着包裹走了。 明空则站在佛堂的台阶上,看着王福来的背影,眼中闪过了一抹冷意。 这皇宫之中,虽然生活无忧,却比在灵宝寺的时候更加孤寂和冷清。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否坚持下去。毕竟,在灵宝寺的时候,还有阿弥和柳娘子,可在这里……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进入佛堂。 王福来出去采买香烛了,偌大的感业寺,只剩下明空一人。 佛堂里,青烟袅袅。 她坐在蒲团上,念一段经,敲一下罄。 心里,突然有一种莫名的烦躁感。 她合上经书,起身正准备出去,忽听得寺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感业寺所在的位置,是曾经的汉魏禁苑。不过到如今,昔日的皇家禁苑早已荒废,变得格外冷清,很少有人会来这里。明空心里有些奇怪,难道是王福来回来了? 不应该啊! 就算他手脚麻利,也得午后才能回来。 这个时候,又会是谁呢? 明空走出佛殿,站在台阶上往外看。 就见一个身着明黄色衣袍的男子,迈步走进了感业寺的山门。 看到那男子,明空的身子,顿时一颤。 她下意识想要逃走,但内心的不甘和委屈,却使得她没有挪动脚步,而是倔强的站在原处。 “你是什么人?竟敢擅闯皇家寺院?” 男子,脚步一顿。 他抬头看着站在佛殿门口的那个比丘尼,俊朗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种莫名的激动。 他想起了第一次和她相见时的景象。 那是在含风殿,他拜见了病卧床塌的先帝之后,进入含风殿中。 不想,一个娇俏的女子正在里面批示公文,看到他的时候,厉声道:“你是什么人?竟敢擅闯含风殿?” 几乎是相同的话语,只不过变了地方。 可心里的那种感受却没有变化,而且还多了几分暖意。 “你猜?” 他脱口而出道。 明空的眼中,有一丝水色闪过。 她说道:“这里是尼寺,还请施主速速离开。” 说完,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就要离去。 男子,正是李治。 见明空要走,他心里一急,忙紧走两步,吟道:“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明空心里一颤,脚下却未停顿,反而加快了速度。 她没有回头,径自进入了禅房,关上了房门。 李治则紧走两步,也没有去追。 那种异样的情感在心头萦绕,变得越发强烈。 他闭上眼,半晌后轻轻叹了口气,迈步走进了佛殿。 一尊佛像,一张香案。 三支佛香,一副蒲团。 这佛殿里很简朴,没有那种金碧辉煌粉饰出来的庄严肃穆。 蒲团前,有一本佛经。 他走了过去,弯腰把佛经拿起来。 是一本金刚经,非常普通,几乎所有的佛寺里,都会有这样的经典。 佛经是手写而成,字迹娟秀。 他翻了两页,然后拿着佛经就走出了佛殿。 “陛下,该回宫了。” “何以这里如此简朴?” “啊?”那内侍一愣,忙回答道:“这里本已荒废许久,法师进宫时,太过于匆忙,很多地方未来得及修缮,以至于看上去有些冷清。奴婢回去,立刻命人修缮此地。” “嗯,莫要让法师太过清苦。” “奴婢明白。” 内侍眼珠子滴溜溜打转,疑惑看了一眼那佛殿,就跟着那青年,急匆匆走出了山门。 +++++++++++++++++++ 王福来买了香烛,就按照明空的吩咐,来到苏大为的住所。 不过,苏大为并没有在家。 柳娘子正在房间里收拾,听到外面有人叫门,于是便走了出来。 “你找谁?” “请问,这里是苏大为的家吗?” “正是,你是谁?” “咱家名叫王福来,是宫里来的。” “啥?” 柳娘子一愣,看着王福来道:“啥宫里来的?” 王福来也看得出来,柳娘子就是一个极为普通的妇人。 他只好说:“咱家是皇宫里来的,明空法师你认识吗?” “认识,当然认识!” 柳娘子顿时变得热情起来,走出房门道:“法师如今可好? 她进宫之后,一直都挂念着她。她现在怎么样了?” “法师很好。” 被柳娘子这突然变化的态度给吓了一跳,王福来道:“咱家今天出来采买香烛,法师让咱家带了些佛经给苏大为。敢问,你是苏大为什么人?他如今,在不在家?” “苏大为是我儿子。” 柳娘子笑道:“不过你今天来的不巧,他去收拾新家了。” “收拾新家?你们要搬家吗?” “是啊,我们原本是住在崇德坊的济度巷,就在灵宝寺的后山门对面。 后来济度巷被推了,官府到最近才安排好了新家住址。这不,阿弥带着人去打扫了。你也是来的巧!如果晚两天,我们就要搬走了。呵呵,这是法师给阿弥的书?” “正是,正是!” 王福来说着,把手里的小包裹就递给了柳娘子。 “天不早了,咱得回去了。 对了,你们要搬去哪里?” “辅兴坊,太子巷第一家。” “好好好,那咱记下了,回去后,咱会转告法师。” “不坐会儿吗?” “不了,不了,咱得早点回去。” 王福来而今,变得非常小心。 他可不敢回去晚了,万一被元德元斌那对家父子知道,一定会找他麻烦。 今时不同往日,他现如今已经落魄了,又怎敢授人以把柄?所以,柳娘子虽热情想让,可王福来却不敢耽搁。他向柳娘子道别,就匆匆离去,沿着巷陌往外面走。 在巷口,他正准备牵着马车离开。 从十字巷口走来几个人,一边说笑着,一边走。 为首一个,身高在五尺九寸靠上。 他体型略显瘦削,但精神头极好,肩膀上蹲坐着一只黑猫。 一边,跟着一个小女孩,长的粉雕玉琢,十分可爱,肩膀上还蹲着一只小白猴。 另一边,是一头个头很大的黑犬。 隔着黑犬,是几个身穿公服的男子。 他们说笑着,迎面走来,和王福来擦身而过,进入了巷陌。 王福来眉头一蹙,下意识回头向那男子看去。 有点眼熟啊! 他搔搔头,脸上露出疑惑之色。 那男子的身形背影,真的很眼熟,可一时间,王福来又想不起来,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难道说,是我看错了? 他想到这里,摇了摇头,跳上马车,催马离去……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不良那些事 马车,缓缓驶出坊门,上了安化大街。 王福来正赶着车,脑海中突然闪过了一道光,忙吁的一声,停下车子。 “干什么你,怎么把车停在这里?” 马车后,原本跟着一辆车子。 但没想到王福来会突然停车,以至于差点撞上去。 如果还是殿中省少监的王福来,绝对连理都不理对方。 不过现在,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太监。 王福来连忙向对方道歉,牵着马走到路边。 辅兴坊,太子巷第一家? 那不是传说中的元妃鬼宅吗?法师的弟弟,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以至于被人陷害? 他有心回去找柳娘子,可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王福来觉得,这个事情有必要告诉明空法师。柳娘子一看就是个普通妇人,不晓得这其中的玄机。万一出了什么事情,法师一定会很难过!王福来如今虽然落魄,但毕竟是少监出身。从四品的职官,在大内深宫里,绝对不是一个等闲之流。 勾心斗角的事情见的多了,他比任何人都敏感。 明空对他不错,这也让王福来十分感激。 表面上,他是明空的下属。可心里面,他却把明空视为亲人。 明空是太宗皇帝时期的才人,王福来当然也清楚。对于她的遭遇,他很心痛,却无能为力。同时,他也了解了一些明空的身世,知道明空在宫外还有亲人。可明空却从没有提过那些人,反而时常会唠叨苏大为这个弟弟,也说明她对苏大为的感情。 可别让苏郎君吃亏了,必须要告诉法师,让她设法提醒苏郎君。 王福来想到这里,不敢犹豫,忙催马疾驰而去…… 苏大为看到了王福来,也认出了王福来。 心里有些奇怪,他来这里作甚? 等进了家门才知道,原来这王福来是奉了明空的托付,送佛经而来。 法师,已经得势了? 这是苏大为的第一个念头。 毕竟,在崇圣寺的时候,他可是知道王福来的权势。 不过又一想,应该还不至于。 法师进宫还不到一个月,怎可能这么快得势?如果不是法师得势,那就是王福来失势? 这么一想,也就清晰了许多。 “我又不信佛,法师送甚佛经来?” 苏大为笑着,把包裹放在了桌上,没有立刻打开。 柳娘子也懒得去问,只抱着聂苏坐在一旁,笑眯眯道:“阿弥,房子打扫的怎样了?” “挺好的,多亏了二哥,还有八哥和海林哥。” 苏大为道:“若非他们来帮忙,单我一个人,怕真是收拾不过来呢。” 柳娘子连忙向一旁的周良、吕操之和张海林道谢。 “大娘放心,已经打扫的差不多了。 估摸着再过两天,就能搬进去……嘿嘿,大娘可要记得,给我留间房子,到时候我天天去陪你。” “那可敢情好!” 柳娘子脸上的笑容更盛,连连点头。 那宅子好是好,就是太大了。真要是多几个人住,也热闹一些,不至于太过冷清。 似周良这种她从小看着长大,就如同自己孩子一样,她当然放心。 “对了,我听人说,那是一处鬼宅?你们可遇到了什么怪异吗?” 苏大为摇摇头道:“没有,很干净。 阿娘,我可是专门找了八哥过去,他也说挺好的。” “那就好,那就好……其实啊,依我说,咱行得正坐得直,怕甚鬼怪?” “是啊,三嫂,那宅子真好,我都羡慕了。” 吕操之笑眯眯说道。 凶神恶煞,可不是说说而已。 吕操之在长安县衙门里,也素有神棍之名。 听他这么一说,柳娘子算彻底放心了,道:“八郎若是喜欢,就常来,不要客气。”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你们坐着说话,我去给你们做饭。 八郎、海林,还有二郎,今天别走了,留下来尝尝我的手艺。” 吕操之和张海林是出了名的老光棍,家里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今天是中秋,若放在从前,最多就是他老哥俩再加上一个桂建超三个人,一起吃酒。可是现在,桂建超没有回来。苏大为把他们拉过来,他二人自然也不会拒绝。 至于周良…… 虽说父母尚在,但一想到家里那些烦琐事,也不想回去。 柳娘子带着聂苏去做饭了。 黑三郎则趴在门口,而黑猫带着猴头,跑去了伙房看热闹。 苏大为给吕操之倒了水,道:“八哥,鬼叔还没有消息?” “没有,他这次出远门,估摸着要些日子才能回来。” “他忙什么去了?以前可没见他出去这么久。” “哈哈,那可就不清楚了。 鬼帅的事情,我们那敢打听? 不过你放心,他绝对不会有事的。” 言语中,流露出对桂建超强烈的信心。 苏大为眉毛一扬,也没有再问。 他看得出来,吕操之和张海林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估摸着他俩也知道桂建超的行踪,但他们不想说,苏大为也不懒得问。 “二哥,你好像有心事?” “嗯,还是公交车的事情。” “怎么?” “我昨天和十一叔说起了这个事情,建议他对那几个团头敲打一下。 可是他却好像不太愿意,还说公交车这个事情,要从长计议。他说如今长安需要稳定,不适宜再有动荡。如果咱们对那几个团头敲打的不好,可能会有不必要麻烦。 反正我是觉得,他说话有点阴阳怪气。” “是吗?” “真的!”周良苦笑道:“就是从前几天,县君挺了他之后,感觉他就有点古怪。” “不是古怪,是害怕。” 张海林一旁插嘴道:“这人啊,会变的。 以前十一郎还是不良人的时候,心里也没有什么想法。 做好不良人,惩恶除奸,就是他的工作。可是坐上了不良帅,考虑事情的方式就有变化。他这把年纪,能坐上这位子不容易。一旦坐上了,他可就不会愿意下来。 昨天他还跑到我那边问我,需要不需要把刑房改造一下。 贼你妈,认识他那么久,从没有见过他那样子……感觉着,简直就不是十一郎了。” 吕操之道:“他在害怕。” “害怕什么?”周良道:“在我眼里,他还是十一叔啊。” “问题就在这里,你把他当作十一叔,但他不想让你把他当作十一叔,而是当作陈帅。” “至于嘛?”周良笑道。 “当然至于,而且这问题,就出在了阿弥身上。” “我?” 苏大为一脸懵逼的表情,瞪大眼睛道:“和我有甚干系。” “因为如果他下去了,你最有机会接替他。” “开什么玩笑,我资历太浅,哪有什么资格。” “怎么没有资格?” 吕操之正色道:“你资历的确浅,但你杀过鬼卒,对不对? 而且,县君看好你。之前魏帅死后,县君就有心让你接手,但你拒绝了,江大头才有了机会。老一波的不良,也都服气你。至少真要让你接替他,不会有人反对。 现如今呢,不良有四副帅。 鬼老大绝对挺你,你信吗?” “哦,可能吧。” “之前你和安帅合作行动……我不知道你和他跑去做了甚事,但看得出来,他挺看重你。你不知道,昨天安帅还让人转交给了十一郎四十五贯钱,说其中十五贯是帮你给的。当时十一郎的脸色就有点不好看!要知道,安文生那家伙也有背景。 对了,你昨天是不是还和高大虎凑在一起了?” “嗯,说了几句话。” “十一郎很不高兴,对我唠叨说,你不辨是非,居然和高大虎走在一起。 我和海林当时也没说什么,只是心里嘀咕:人阿弥和高大虎说几句?就不辨是非了? 我跟你讲,十一郎这心里面,有点害怕。” 苏大为听了,哭笑不得。 他能感觉得出来,陈敏对他的态度,是有些不太一样。 可为了一个不良帅,至于吗? 他是不会在意什么不良帅的……要知道,他可是要去抱女皇姐姐大腿的男人。 “十一叔,多心了。” “你觉得他多心了,他可不觉得。 反正啊,我是觉着,你得小心点。这次分配人手,说不定他会给你穿小鞋,你可别掉以轻心。” “不至于吧。” “太至于了!” 周良也道:“阿弥,八叔说的不错,你得小心点。 我帮你留意一下,看能不能给你找两个可靠的手下。免得将来做事的时候,有人掣肘。到时候,你是副帅,出了差错,肯定会找你麻烦。他可是不良帅,正大光明呢。” 苏大为蹙眉,突然一阵烦躁。 “那我该怎么办?” “培养几个可靠之人。” “我去哪里培养?怎么培养啊。” 张海林和吕操之相视一眼,用眼神做了一个小小的交流。 “阿弥,要不我给你介绍个帮手?” “谁?” “沈元,你觉得如何?” “沈元是谁?” 苏大为疑惑看着吕操之和张海林,然后扭头问周良道。 “丰安坊那头人熊,沈元?” “就是他!” 见苏大为仍一脸茫然,周良解释道:“就是丰安坊那个打架王。” “他啊!” 苏大为露出恍然之色。 说沈元是谁?他是真不清楚。 但提起‘打架王’,他倒不算太陌生。 那是丰安坊的一个奇人,年二十岁,却生的十分强壮,有差不多两米的个头。 这沈元是长安人,从小父母双亡。后来他叔叔把他领养,可不想才一年,叔叔也出了事,夫妻双双亡故。从那之后,他就一个人在丰安坊街头流浪,没有人愿意和他亲近,因为觉得,这小子命太硬,和他亲近了,会被克死。从十岁开始,沈元就成了一个流浪儿。按理说,这样的遭遇,换普通人很可能会有一些心理的扭曲。 可沈元不一样,他是努力想要让大家接纳他。 只是他的方式有点古怪,那就是打架。 不过,他并不是随意和人打架,而是转打抱不平。 有人被欺负了,他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有一次,一对夫妻在街头吵闹,丈夫打了妻子一巴掌,被沈元看到了,冲上去就把那丈夫打了一顿,差点被关进大牢。 越如此,大家就越疏远他。 大家越疏远他,他就越觉得自己做的不够,越要打抱不平。 反正,这是挺奇葩的一个人。 苏大为道:“我不认识他,怎么找他?” “我认识,如果你同意,我改天把他喊过来。” “要说的话,这倒是个合适人选。 他天天在街上路见不平一声吼的,倒不如把他招进不良。 但加入不良,和他以前在街头打架可不一样。大家都认识他,也不会真和他计较。可那些亡命之徒……那是要出人命的!我倒是同意他来,但必须是他自己愿意。” “这个当然,我会和他说清楚。” 正说着,柳娘子端着酒菜进屋了。 “你们别说了,快过来吃酒。 今天是中秋,大家都别拘束……阿弥,去我房里把那坛我从昆明池带回来的酒拿出来,好好陪你八叔他们和一杯。” 话音未落,聂苏端着一盆蒸菜也进来了。 “哥哥,开饭啦!”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一尾锦鲤(一) 永徽元年的中秋,很平淡。 无风无雨,就这么悄然无声渡过。 不过对于普通百姓而言,无风无雨就是最好的节日。 毕竟,没有谁愿意整日生活在动荡和恐惧不安里。平平淡淡,有时候也难以求得。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苏大为搬家了。 他们没有大操大办,只雇了一辆马车,装上了行礼,然后一家人悄然无声进入辅兴坊太子巷的新家。早在前几日,苏大为带着人打扫宅院的时候,附近不少人已经得到消息。不过没有人过来打听,而是用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态,等待着最终结果。 以前,也有人住进过这座宅院,但结局都不是很好。 有的人甚至请了法师前来祛除妖邪,结果却一个个空手而回。 反正,这元妃旧宅诡异的紧。 如今又有那不知死活的人搬进去,会是什么结局呢? 辅兴坊的一些地方,甚至暗自开了盘口,赌苏大为一家人能在这鬼宅中撑过多久。 对于此,苏大为早在搬家之前,就已经一清二楚。 但,他会在意吗? 家有天狗,还有进化之后的猫灵以及幻灵。 说句心里话,苏大为还真不是很在意什么鬼怪妖魔。 要知道,黑三郎本身就是最顶级的诡异。而猫灵小玉和幻灵猴头,也都不是等闲之辈。 倒要看看,这宅子里的诡异妖灵,能做出什么妖来。 聂苏抱着幻灵,笑着跑进大门。 柳娘子在后面追赶着,一边跑一边说:“小苏,慢点,别摔着。” 黑猫唰的从马车上跳下来,紧跟着柳娘子。 苏大为见状,不禁笑了。 他也跟着从马车上跳下来,和车夫一起,把行礼搬到了门口。 那马车夫把行礼卸完后,立刻赶着马车走了。很显然,他也知道这鬼宅的传说,不愿意再次停留,更不要说帮着苏大为把行礼搬进去。进鬼宅吗?那绝对不存在。 看着车夫匆匆离去的背影,苏大为忍不住摇头笑了。 他看了一眼跟在他身边的黑三郎,然后把两个小包裹挂在它背上,拍了拍它的脑袋。 汪,黑三郎叫了一声,就驮着包裹窜进大门。 苏大为则弯下腰,准备把箱子搬进去。 “这不是阿弥兄弟吗?” 苏大为直起腰,看过去,就见尉迟宝琳走过来。 他愣了一下,忙拱手道:“尉迟校尉,你怎么来了?” “我今天休沐,正说去找狮子吃酒,没想到……怎么,你这是搬家吗?” 尉迟宝琳一脸困惑之色,看了一眼苏大为身后,那洞开的大门。 苏大为点头道:“是啊,之前的老宅子被朝廷征用。县君就把这宅子分给了我,算是补偿。嘿嘿,这宅子挺好,就是有点大,比我家原来的老宅子,大了几倍呢。 尉迟校尉,也住在辅兴坊吗?” “是啊是啊,我家就住在隔街,几步路就到了。” “那,还挺近的。” “怎么,要我帮忙不?” “这个……不用了,我自己能行。” 哪知,尉迟宝琳却十分热情的帮着苏大为扛起了一个箱子。 “饿贼,你这箱子里装的是啥嘞?这么重!” 苏大为忙上前,一把托住了箱子,道:“这里面是我平日里健身的玩意,重的很,还是我来吧。那个箱子轻一些,你帮忙搬那个吧。来来来,慢点,交给我吧。” 说着话,他就把那半人高的箱子扛了过来。 尉迟宝琳的脸憋得通红,等苏大为把箱子接过去之后,才松了口气。 他有些吃惊的看着苏大为一边扛着箱子,一边从地上拎起一个包裹,浑若无事一般往里走。 饿贼,这家伙的力气,可真大! 他想着,扛起了另一个箱子,紧跟在苏大为的身后,就进了院子。 柳娘子揪着聂苏的耳朵正从后院出来,一边走一边道:“你这妮,咋恁不听话,说了让你别乱跑,你还到处跑。先过来,帮家伙事都搬进来,咱们且有的要收拾。” 聂苏,一脸委屈。 不过,当她看到苏大为扛着箱子,拎着包裹过来,立刻笑着跑上前。 “哥哥,我帮你拿。” “小苏别闹,听阿娘的话,把屋子打扫一下,有客人来了。” “哦!” 在有外人的时候,聂苏永远都是乖巧的模样。 她看了尉迟宝琳一眼,然后扭头就跑去了中堂大厅。 苏大为把包裹放在中堂门口,然后扛着箱子往里走,一边走一边道:“尉迟校尉,你先屋里坐,我把东西放好。娘,这是金吾卫的尉迟校尉,你帮忙先招呼一下。” 柳娘子吓了一跳,忙招呼尉迟宝琳把东西放下来。 尉迟宝琳道:“大娘子,没事的,我先帮忙把东西搬进来。” 话音未落,一条黑狗从他身边就窜了过去。 就见那黑狗跑出大门,咬着一个包裹一甩头,就放在了身上,呲溜又钻进了院子。 聂苏在屋子里擦桌子,一只小白猴帮忙拿毛巾。 还有一只黑猫,也急火火的叼着一个小袋子,从门外跑了进来。 尉迟宝琳觉得,有点懵! 这一家子动物,都成精了吗? 这时候,苏大为已经回到了前院。 “娘,你别忙了,歇一会儿吧。 咱们先把东西都搬进来,晚上二哥会来帮忙。” “二郎来帮忙那是情分,咱们该做的事情,还是做完为好。” 乔迁新居,柳娘子显得很亢奋。 她看了两边的房舍,道:“还有啊,这几间房得修一下,这附近哪里有泥瓦匠?” “永安桥那边,有几个泥瓦匠。 不过大娘子也不用找他们,明日我派几个人过来,一天功夫,绝对把房子给修缮妥当。” “啊?”柳娘子一愣,没有立刻答应,而是看向了苏大为。 苏大为搔搔头,笑道:“那就麻烦了。” “麻烦个甚。” 尉迟宝琳说笑着,就往大门外走。 他,明显是来释放善意。 苏大为才不相信,这家伙只是路过。 但对于尉迟宝琳的这点小心思,他也不会拒绝。 朋友嘛,就是这么有来有往的处着,才能变成好朋友。 他帮过尉迟宝琳,同样的尉迟宝琳过来帮忙,他也乐见其成。至于尉迟宝琳为何而来?苏大为并不在意。哪怕尉迟宝琳怀有别的心思,也说明他的价值正在提升。 “尉迟校尉……” “哦,阿弥兄弟,叫我名字就行,或者唤我大郎也可以。” “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 苏大为说着,又扛起了一个大箱子。 “这几日,没见狮子出现啊。” “他啊,最近正头疼呢。” “怎么?” “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万年县县令,换人了!” “啊?” “高至行被外放瀚海都护司马,朝廷任命了新的万年县令。” “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是两天前。” “新县令是谁啊。” “王仲翔,先帝生前身边的千牛备身。” “没听说过。” “你不知道王方翼?” 尉迟宝琳,露出惊讶之色。 但旋即,他就道:“也是,你在不良人里,肯定不知道这个人。” “你刚才不是说王仲翔吗?怎么又变成了王方翼?” 苏大为有点糊涂了,困惑看着尉迟宝琳道。 “王方翼就是王仲翔,太原王氏族人,当今皇后的堂弟。” “唔,我还真是第一次听说。” “正常,王方翼平时很低调,从不在人前显露。 听说这次出任万年县令,也是运气。本来长孙太尉和诸尚书各推荐了一人,但后来赵持满推荐了他,长孙太尉和诸尚书才统一了意见。那个家伙,可严厉的很。加上背景大,狮子也不敢太放肆了,每天都要去点卯。他昨天还说,一点都不自在。” 苏大为笑道:“狮子也是蠢货,哪有什么绝对的自在? 估摸着,也就是年前这段日子。你回头见了他,和他说一声:新官上任三把火,还是老实一点为好。别给新县令添乱,相信那王县令也不是想针对他。俗话说的好,不作死就不会死。熬过这一段,那王县令自会放松,到时候也就能继续自在。” “不作死就不会死?” 尉迟宝琳想了想,哈哈大笑道:“阿弥,这话说得好,话粗理不粗,有见地。”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把行李搬进院子里。 天色,将晚。 柳娘子看已经来不及生火做饭,干脆带着聂苏出门,打算去买点吃食回来。 苏大为和尉迟宝琳则坐在中堂门口的台阶上休息。 东西虽然不多,但嘎达马西的一大堆,收拾起来非常麻烦。 今天主要是把几间卧房收拾好,具体的家伙事,等以后慢慢整理,也不是一下子就能弄好。 可即便如此,也很累人。 主要是这宅子太大了,来来回回走着,也着实够呛。 尉迟宝琳从腰间摘下了一个皮囊,拔了塞子,灌了一口酒,然后递给了苏大为。 苏大为也不客气,接过来咕嘟就是一大口。 “哈哈,阿弥兄弟爽快。” “此话怎讲?” “狮子这兄弟,其实也是个爽快人,可有的时候,太讲究。” 苏大为看了一眼手里的酒囊,立刻明白了尉迟宝琳的意思。 他哈哈大笑,又喝了一大口,才把酒囊递还给了尉迟宝琳。 “对了,阿弥兄弟,你住在这里,真没事吗?” “能有什么事。” “就是……” 尉迟宝琳有点犹豫,不知道该怎么说。 苏大为笑道:“你是说,鬼宅?” “嗯嗯嗯,你就不怕吗?” 苏大为看了一眼趴在身边的黑三郎,又扭头看了看不远处蜷在窗台上的黑猫小玉。 “如果真有邪崇,那就只能怪它运气不好。 大郎你不用为我担心。你要知道,似我这样的出身,若想在长安买这么大一座宅子,几乎不太可能。若非鬼宅,这等好事又怎会落到我的头上?所以说,福祸相依,不到最后,你永远不知是福是祸。我倒是觉得挺好,至少阿娘能在这里享福。” “对了,阿弥你是长安人氏?” “是啊!” 苏大为道:“我祖籍始平,后来家祖迁入长安,就在这里定居下来。” “京兆始平?” “嗯。” 苏大为疑惑道:“怎么,有什么问题?” 尉迟宝琳忙笑着摇头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事?” “呵呵,没什么,没什么。” 尉迟宝琳不愿意说,苏大为也没有再追问。 不一会儿功夫,周良来了。 他看上去有点不太高兴,不过进门见还有外人,也就没有说什么。 得知尉迟宝琳的身份,周良吃惊不小。 他可不知道,苏大为什么时候还和尉迟宝琳搭上了关系。 “二哥,怎么看上去不高兴?” 他虽然没说,但苏大为还是看了出来。 周良叹了一口气,轻声道:“还能有什么事情,不就是那公交车的事情嘛。 如果陈帅再推三阻四,我就准备直接呈报县君。他让我酌情处理,贼你妈,我能怎么酌情?” “什么公交车?” 尉迟宝琳问道。 周良好像竹筒倒豆子一样,把苏大为提出的‘公交车’概念,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这,应该是好事吧。” “是啊,但我们陈帅却不在意。” “现在出了什么问题?” “哦,几个里坊的团头,有点不愿配合。 阿弥说,我不用再和他们谈下去,直接动用官府力量敲打一下就能解决。可我们陈帅却不同意,说什么害怕会影响不好。这也就算了,他让我酌情处理,我又能如何处理?” “你们这位陈帅,可有点……” 尉迟宝琳说到这里,摇了摇头。 苏大为清楚这其中的原因,只能苦笑一声。 不过,他旋即灵光一闪,歪头看着尉迟宝琳道:“大郎,能不能帮个忙?” “帮忙?” 尉迟宝琳一愣,但立刻就反应过来。 他笑道:“些许小事而已,什么时候动手,阿弥通知我一声就好。” 周良道:“阿弥,你什么意思?” 苏大为道:“既然十一叔不愿敲打,那咱们就找别人敲打,看十一叔最后怎么说。” 话说到这个程度,周良哪里还不明白苏大为的意思。 他连连点头道:“如此甚好,总要让那些家伙知道,我周某人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一尾锦鲤(二) 当晚,周良喝醉了。 苏大为能看得出来,他还是有心事。 不过由于尉迟宝琳在旁边,所以周良也不好说太大。他喝了很多酒,然后烂醉如泥。 把他送进了一间厢房,苏大为回到中堂里。 随后,尉迟宝琳也告辞离去。 他家就在辅兴坊,离太子巷不算太远。 加之他并没有吃醉,所以苏大为只把他送出大门外。 “二哥睡着了?” “吐得一塌糊涂,不过还好,吐完之后挺老实。 这孩子是怎地了?怎么感觉着,他心事很重的样子?阿弥,你可要照顾好他才是。” 柳娘子一边收拾,一边和苏大为说话。 聂苏早就睡了! 日间她兴奋的在这宅子里跑来跑去,以至于吃饭的时候,她就困得直打瞌睡。 苏大为拿了个包子,狠狠咬了一口。 “娘,你放心吧。 以前二哥对我多有照顾,以后我一定会照顾好他。” “嗯,那就好,做人千万不能忘本。 想当初如果没有二哥关照,咱娘俩早就活不下去了。现在他遇到了难处,你也不能袖手旁观。苏家不是什么名门大户,可咱们苏家却不能做那忘恩负义的事情。” “娘,你放心吧,孩儿明白。” 说着,他端起盘子,跟在柳娘子身后,走到了厨舍门口。 月光,皎洁。 柳娘子把餐具放进水盆里,开始清洗。 苏大为则在她身边坐下,不远处,黑三郎则匍匐在台阶上。 “对了,刚才那个尉迟大郎在,我不好问。 他找你作甚?” “啥?” “你刚才照顾二哥休息的时候,尉迟大郎问我,咱们家是不是始平人。” 苏大为一愣,道:“阿娘如何回答。” “我当然说是喽。”柳娘子道:“说起来,自你阿耶走后,这一晃也有几年了,你都没回去祭拜过先祖,实在是有些不应该。等明年清明,若清闲下来,便走一遭吧。” “回去作甚,当初阿耶走后,咱们不就和那边断绝关系了吗?” “说是断绝,可这毕竟是血浓于水。 你阿耶走了,你就是这一支的顶梁柱。不管他们怎么样,咱可不能失了礼数,落了口实。” 苏大为听了,沉默不语。 其实,对于苏家的那些亲戚,他没什么印象。 原主留下的记忆也很淡薄,只记得当时苏家人过来,想要霸占他老爹留下的房产。 至于其他,就模糊了。 柳娘子见他不说话,也没有催促。 而是把喜好的碗筷收拾好,站起来双手在腰间的布裙上擦了擦,“你也说了,那尉迟大郎是鄂国公的儿子。鄂国公那是什么人?是先皇身边的重臣。他这么和你交好,一定有原因。你得长个心眼,可别什么事都答应。他们的圈子,和咱们不同。” 别看柳娘子大大咧咧,可这心里清楚的很。 苏大为抬头,笑道:“放心吧,我这心里,有数!” 他站起来,把木盆里的水泼掉。 正准备放下来,忽见黑三郎站起身,仰天发出一声低吼。 那咆哮声中,带着一丝愤怒。 紧跟着,入夜就爬上中堂屋顶的黑猫,也发出了一声咆哮。 苏大为脸色一变,手中木盆丢掉,健步就往后院跑。 “三郎,保护阿娘。” 黑三郎汪的叫了一声,立刻守在了厨舍门口。 柳娘子也是一惊,顺手从砧板上抄起一口锋利的菜刀,迈步就往外走。 苏大为冲进后院,猫灵已纵身从近八米高的屋顶跃下。 它在前面带路,直奔西跨院而去。 西跨院,是柳娘子和聂苏的住所,此刻弥漫着一片水汽。 苏大为怒道:“冥顽不化,既然你想要死,那就休怪我心狠手辣。” 说着话,他健步闯入跨院中,迎面就见十几个水汽凝结而成,手持利刃的鬼怪扑来。 侍鬼? 苏大为一愣,手腕一翻,宿铁匕就出现在手里。 刹那间,宿铁匕吐出三尺长短的锋芒,迎着那白色鬼怪就劈斩过去。 锋芒,是雷电所凝聚。 按照苏大为的想法,可以轻而易举将那鬼怪灭掉。 哪知剑芒从那鬼怪身体中穿过,鬼怪只晃动两下,重又凝聚成形。 这不是侍鬼! 苏大为心里一惊,左手一振,一面盾牌就出现在手里。 就在这时,猫灵发出了一声尖叫。 “喵!” 猫叫声在西跨院上空回荡,原本弥漫在院子里的水汽,瞬间剧烈翻滚。 就见猫灵蹲坐在墙头,张开了嘴巴。 水汽,瞬间化作浓浓白雾,被猫灵吞噬。 只数息光景,水汽已无影无踪。 苏大为扭头看了猫灵一眼,一手持盾,一手持剑,就闯入了房间。 幻灵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一团白色的雾气,笼罩在聂苏的身上。 “该死的东西,还不给我滚开。” 苏大为说着,手中电光游走。 可是,他却不敢轻举妄动,因为那白雾笼罩着聂苏,一个不小心,就可能会伤害道她。 就在他有些投鼠忌器的时候,白雾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哀嚎。 刹那间,白雾四散。 聂苏胸口的那面八卦镜,闪烁着金色光芒。 一个若隐若现的身影,伴随着白雾散去,化作一道流光,直扑中堂二楼。 苏大为忙走上前,弯腰查看聂苏的情况。 她仍昏睡着,小脸上带着甜甜的笑容。 这八卦镜哪里来的? 苏大为心里有些困惑。 他出狱后,就看到聂苏脖子上带着一枚铜镜,但是并未在意。 不过现在看来,这铜镜有神异,不晓得是谁送给她的礼物。 苏大为见聂苏无碍,忙转身往外走。 “小玉,保护好小苏,把猴头唤醒。” 他头也不回就冲出了房间,迎面遇到柳娘子。 “阿弥,发生了什么事?” 柳娘子手里,拎着一把菜刀。 “阿娘,你先回屋,别出来。 小苏没大碍,我先把那该死的妖怪抓住。” 苏大为说着话,已经冲进了中堂。 他沿着楼梯上了二楼,就见地板上有一滩滩的水迹。 二楼,日间曾被简单清理过。 这水迹的出现,说明那妖怪就在这里。 苏大为眸光泛着一抹银白,走到墙上的一副字画前。 那字画上,有水迹。 一个女子站在池塘边,正凝视那池塘里的一尾红色锦鲤。 锦鲤,看上去非常生动,头探出了水面。 水珠顺着字画流淌,滴落在了地上。 “我一片好心,怜你遭遇,所以未曾对你下手,只希望你明事理,离开这里。 谁料想我这好心,却被你看轻。既然你要找死,那就休怪我心狠手辣,还不给我现形。” 说话间,苏大为的手,就按在了画中的锦鲤上。 一股水雾瞬间从画中喷涌而出,一个模糊的女人身影从画中浮现出来。 “这是我的家,凭什么让我离开。 你们把我赶出了皇宫,如今又要把我赶出家门。你们,你们都是坏人,我和你们拼了!” 那女人嘶吼着,就扑向了苏大为。 只是,苏大为的手上,突然流转电光。 就听噼啪声响不断,那女人模糊的身影,在电光中凄厉哀嚎,化作一蓬水汽,在空中散去。 苏大为松开了字画,退后一步。 画中的锦鲤,已变得黯淡无光。 “是你自己找死,怪不得我。” 苏大为看着那字画,轻轻叹了口气,“你若是不想坏了小苏的性命,我又怎会下此毒手。 不过,尘归尘,土归土。 你霸占这宅子,害了不少人,也该走了。” 屋中的水汽,也随即消失。 苏大为想了想,从墙上摘下了字画,卷起来之后,走下了楼梯。 “阿弥,怎么样了?” 柳娘子脸色有点发白,却仍旧倔强站在西跨院的门外。 黑三郎蹲坐在她身边,露出警惕之色。 苏大为拿着那字画,走到西跨院门口,道:“阿娘放心,已经解决了。” “真的解决了?” “其实,也算不得鬼怪,不过是元妃残念化灵,寄生在画中的锦鲤身上。 我之前怜她遭遇,不想坏她性命,所以只警告她离开。没想到,她竟然把主意打到了小苏的身上。早知如此,我上次就该弄死她,也不至于有今日的这一番波折。” “你知道她在楼上?” “嗯!” 柳娘子阴着脸,抬手一巴掌打在苏大为脸上。 “你个混账东西,明知道有鬼怪,还抱什么妇人之仁? 知不知道这样做会让小苏陷入危险?我打死你这个糊涂蛋,若小苏出事,我饶不得你。” 苏大为捂着脸,没有反驳。 半晌,他轻声道:“阿娘,这次是孩儿错了,下次绝不会再有妇人之仁。” “哼!” 柳娘子冷哼一声,转身回了房间。 猫灵在房间门口探头出来,但立刻被柳娘子抱了回去,随后砰的关上房门。 苏大为咬着嘴唇,轻轻叹了口气。 他低头看了一眼蹲坐在旁边的诡异,轻声道:“三郎,我是不是真的有些妇人之仁?” “汪!” “其实,我只是觉得她可怜。 一个女人,把最好的年华寄托在一人身上。她没有错,却最终抑郁而终…… 唉,可能我真的有些妇人之仁了!你知道,在我们那个年代,女鬼总是美好的,善良的,却让我忽略了她心中的怨恨。好了,以后我不会在心慈手软,害人害己。” “汪!” 黑三郎歪着脑袋,看着苏大为。 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你是白痴吗’的神采。 苏大为笑了,拿着那副画,转身就往厨舍走。 “喂,你去哪里?” 柳娘子突然打开房门,冲他喊道。 “我把它烧了,免得再出事。” “烧什么烧,好歹也是字画。 明天去找个僦柜把它典当出去。好歹也是前朝妃子的藏品,总不会太便宜了。最近家里支出是在太多,典个三五贯钱,也能缓解一下。你个家伙,简直就是败家子。” 说完,柳娘子砰的就关上了房门。 苏大为站在那里,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要说过日子,果然还是阿娘会过日子。这算不算是废物利用? 在持家过日子,精打细算这方面,苏大为觉得,他实在是比不过柳娘子。不过,必须承认,柳娘子说的也没错。这可是元妃留下来的物品,应该也不是普通字画。 虽说里面的鬼怪被他消灭,可不管怎样,也是古董不是? 苏大为拿着字画,回到了中堂。 他在桌前坐下来,把字画重又打开,然后又看了两眼,目光最后落在了画的落款上。 “展子虔是谁?” 苏大为低头,看着身边的黑三郎问道。 黑三郎翻了个白眼,汪的叫了一声。 妈的智障,本汪又怎知道,谁是展子虔? 苏大为忍不住笑了,摸了摸狗头,目光重又落在了那字画上。 要不,回头问问安文生? 他心里嘀咕着,把字画卷好了,放在了桌上。 ++++++++++++++++ 尉迟宝琳并没有喝多,虽有几分醉意,但头脑却十分清醒。 回到家,他直奔后花园里。 一个体魄雄壮,如黑铁塔般的老人,正光着膀子,在花园中舞动长槊。 在不远处,一个中年女子正在温酒,笑眯眯看着那老人。 看见尉迟宝琳过来,她招了招手,示意尉迟宝琳过去。 “母亲,阿耶今天怎么如此好兴致?” 那女子姓杜,是尉迟恭的妻子,也是尉迟宝琳生母。 “是啊,今天不知怎地,突然来了兴致。” “二郎和三郎都睡了?” “嗯,都睡了。” 尉迟恭膝下共有三个儿子,尉迟宝琳是长子。 次子尉迟宝琪,幼子尉迟环。 其中,尉迟环年方十岁,而尉迟宝琪,也不过刚过了十五。 “吃酒了?” “吃了一点。” “那好,正好可以陪你阿耶在吃几杯。” “好啊!” 母子二人说着话,那边尉迟恭也停止舞槊,喘着粗气走过来。 有家将上前,把那杆大槊接住,然后递了毛巾给他。 尉迟恭擦了擦身上的汗水,从架子上拿起一件大袍披在了身上,迈步走了过来。 “听说,你今天去帮人搬家了?” “嗯。” “就是你说的那个异人?” “对,就是他。” “感觉如何?” “聪明,也很低调,而且很警觉。” “能做朋友吗?” “能!” “能做朋友,那就继续处着,不必太热,也不要太冷,自己拿好尺度。 他和苏家那头狮子不一样,你要注意些分寸。还有,要防着程家老鬼,别露了马脚。 那个糟老头子坏的很,要是被他知道了,肯定会贴过去。” “阿耶放心,孩儿明白。” 尉迟宝琳说着话,给尉迟恭倒了一杯酒。 “阿耶,大娘是哪里人?” 尉迟恭有一个前妻,是他贫贱时的结发妻子,大业九年就已经过世,享年只有二十五岁。 之后,尉迟恭才娶了如今的杜夫人。 杜夫人蹙眉道:“大郎,怎么突然问起这件事?” 她倒也不是不满,事实上,也没必要不满。尉迟恭的前妻没有留下子嗣,而且早已过世。她堂堂鄂国夫人,又何必去吃一个死人的醋?只是,她担心尉迟恭会难过。 因为,时至今日,尉迟恭还是会经常念起前妻。 尉迟恭疑惑看着尉迟宝琳,犹豫一下,道:“京兆始平人,怎么了?” “始平,有几个苏家?” “只有一个吧。” 尉迟恭道:“不过苏家也算不得什么望族。 你大娘那一支,属于庶出一支,一直都不得重视。我当初娶你大娘的时候,她族中还多有不满。只是,你大娘态度坚决,后来干脆和苏家断了关系,也没了来往。 我归唐之后,苏家倒是曾找上门过。 但你大娘生前对我说:始平苏家,除了她堂哥那一支之外,没有什么交集。 只是,她堂哥那一支,早年就离开了始平,她也记不清楚搬去哪里。反正她不喜欢始平那些亲戚,我呢,自然也不会和他们往来……大郎,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尉迟宝琳轻声道:“苏大为祖籍始平。” “啥?” “他祖父那一辈迁来长安定居。” 尉迟宝琳道:“我在想,他会不会就是大娘说的那个堂哥一支?”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一尾锦鲤(三) 尉迟恭的前妻,名叫苏娬(音同妩)。 她少时嫁给尉迟恭,夫妻二人极为恩爱。 只可惜,她命不好,在大业九年就病逝了。此后尉迟恭征战沙场,搏出了功名,也挽回不得苏娬的性命。哪怕尉迟恭和杜氏恩爱,但内心里依旧还思念着苏娬。 听到尉迟宝琳的话,尉迟恭瞪大了眼睛。 不过,未等他开口,杜氏抢先道:“大郎,莫不是那苏大为故意攀亲吗?” 说完她又对尉迟恭道:“郎君还记得,当年你助先帝登基之后,始平苏家就曾前来攀亲。” “呃……” 尉迟宝琳忙道:“不是,那苏大为应该不清楚。 这件事,还是我和他聊天时,我先提及。孩儿看得出来,他并不清楚这其中关系。” “是吗?” 杜氏,仍有些怀疑。 也难怪,这年头攀龙附凤的事情太多。 尉迟恭功成名就之后,也遇到过不少这种事,还惹了不少麻烦。 所以,杜氏对这方面的事情,也格外谨慎。 “真的,他应该并不清楚此事。 而且大娘的事情,又有几人知晓? 他那般本事的人,端不会做出这等事情来。孩儿也没有和他说明,就是怕会惹来事情。阿耶,其实这件事不难解决。派人打听一下不就是了?他家的情况,不难打听出来。如果不是,咱们就当没有发生;如果是,阿耶岂不是又能多一个帮手?” 尉迟恭想了想,点头表示认同。 他对杜氏道:“我记得你有一族侄,也在长安县当差?” “你是说成规吗?” “嗯,就是他。” “他在长安县为主簿一职,已有三年。 不过裴行俭为人强势,他也无心与之相争,所以从年初抱病,一直都在老家休养。” 长安主簿,是从七品下的职官。 一般来说,似杜成规这种一病大半年不来的人,大都会被劝退休养。 但裴行俭不想再来个和他对着干的主簿,所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杜从则请假。 “让他回来,帮我查一查那苏大为的出身。 还有,天天躲在老家算什么事情?过些时日我找个机会,看能不能给他挪一挪。他现在的品秩,加上他的年纪,就算在长安县做不得事情,也可以外放出去勾当。” 杜氏闻听,心中一喜。 她连忙说道:“妾身明日一早就派人去,让他回来。” “大郎。” “孩儿在。” “你继续和他处着,也不用太刻意了。 该怎样,就怎样。都是年轻人,总能找到话题。不过,你大娘的事情不要说,等查清楚了他身世之后,再与他说清楚也不迟。总之,还是那句话,提防着程家老贼。” “孩儿明白。” 一夜,无事。 当天边泛起鱼肚白光亮的时候,苏大为就把周良叫醒,洗漱之后,一起出门。 他的假期到了,也该回衙门里做事了。 周良看上去,似乎仍宿醉未醒。 昨晚发生的事情,他一无所知,懵着脸跟在苏大为的身后。 “二哥,到底什么事情,你昨晚吃那么多酒?” “啥?”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有心事。” 周良揉了揉脸,苦笑一声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人啊…… 十一叔当初多好的一个人,可如今做了不良帅之后,变得越来越古怪。对了,他已经把人员分配好了。我昨天偷偷看了一眼,你手下那些人,有点……反正,不好。” “有点弱?” “差不多。” 周良低声道:“而且,人也少。” “怎么说?” “鬼叔那边没有必要安排人手,所以也没有分配。他留了四十个人,安帅那边分了二十七人,高大虎分了十九个人。你这边,只有十二个人,而且都是老弱病残。” “只有十二人?” 苏大为脸色微微一变,道:“为什么这么少?” “我不知道他怎么想,感觉明显有压制你的意思。” 苏大为眉心一蹙,“都有谁?” “拐子爷、八指、赵磕巴,劳三郎。 这四个是你认识的。剩下八个人,全都是新手,当不得用。” “拐子爷不是和十一叔关系很好吗?怎么分来我这边?” “拐子爷废了!” “啥?” “之前诡异暴动,拐子爷被打伤了,一直卧病在床,前些日子才回来。 不过他这次,是真的成了拐子。” 苏大为点点头,“这件事,你别管了。 这两天你多和尉迟大郎联络,尽快把你那边的事情解决了。解决之后,不用再和十一叔通禀,直接告知县尊……已经这么久了,再拖着实在无趣,还是操办起来。” “那十一叔……” “实在不行,找县君商量一下,你从不良人里出来。” “啥?” “二哥,你机灵,活泛。 但说实话,不适合留在不良人里。这边,都是脑袋系在腰带上的活。我不想把人想的太坏,可一旦你越过十一叔直接禀报县君的话,我估计你也不好再这边立足。 实在不行,现在衙门里做个小吏,慢慢再找机会。” 周良犹豫一下,最后叹了口气道:“能进衙门里做事也好!不过,你有县君赏识,为什么不一起调走?留在不良人,受别人的气,有何苦呢?不如,你也离开吧。” “我……以后再说。” 对于陈敏的变化,苏大为其实能够理解。 没错,他是对那不良帅的位子没兴趣,可陈敏不知道啊。 哪怕他跑去找陈敏说:十一叔,你放心做你的不良帅,我对这个职务一点兴趣都没有……有用吗?陈敏相信不相信另外一说,弄不好还会对苏大为产生别的想法。那样的话,可就是弄巧成拙了。 苏大为心里叹了口气,旋即就把此事抛在了脑后。 正如周良所言,苏大为来到县衙点卯之后,陈敏就把人手分配下来。 看着走路一瘸一拐的拐子爷,苏大为笑道:“拐子爷,以后还请你多帮衬。” 拐子爷已年过五十,须发花白。 他拄着一根铁拐,笑嘻嘻道:“苏帅,你可别笑话我这瘸子了,以后得你多关照才是。” “哈哈,咱们彼此关照。” 苏大为和拐子爷打完招呼,目光从其他十一人身上扫过。 然后,他对陈敏道:“陈帅,如果没有别的事情,那我们就先告退了。” 陈敏面无表情道:“好!” 出了公廨大厅,高大虎就凑了过来。 “苏帅,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陈帅怎么只给你安排了这么点人?” “呵呵,人手紧张,也难免……对了,你那边情况如何?” “还好,也未必够用。” “先撑着吧,等过些日子人手足了,也就都好了。” “希望吧。” 高大虎笑嘻嘻又和他寒暄了几句,转身离开。 “苏帅!” 苏大为正准备去找拐子爷他们聊天说话,就见安文生从大厅里出来。 “安帅,好几天没见了啊。” “是啊,前几日有些不适,刚恢复。” “没有大碍吧。” 安文生笑着摇摇头,扭头看了公廨大厅一眼,然后拉着苏大为走到了旁边,低声道:“怎么回事?” “没事。” “真没事?” “真没事,别担心。” “嗯,你要是人手不够的话,找我借就是了。” 苏大为笑着点点头,突然话锋一转,轻声道:“安帅,听说过展子虔吗?” “展子虔?” 安文生道:“你说的,可是展翁?” “我不知道啊。”苏大为见安文生一脸困惑之色,忙解释道:“是这样,我这不是搬家了嘛。” “你搬家了?搬去了哪里?” “隔壁,辅兴坊太子巷第一家,你应该听说过。” 哪知道,安文生却摇头道:“没听说过,怎么了?” 苏大为这才想起来,安文生从小在外面游历,回长安也没有多久。他不清楚元妃故居的传说,也不足为奇。 “这个,回头再说。 我呢,昨天搬新家了,结果在那宅子里,发现了一幅画,落款是展子虔。哦,他好像是前朝的人。” “前朝的人?那应该就是展翁了。” “很有名吗?” 安文生顿时瞪大了眼睛,看着苏大为道:“当然有名喽。” “他的画,值钱吗?” 一句话,说的安文生一阵剧烈咳嗽。 他笑道:“阿弥,你怎地如此市侩?那可是展翁,前朝与董伯仁齐名的人物。他的画,绝非用金钱可以衡量。你知不知道,他也是前朝唯一能够与顾恺之、陆探微和张僧繇这三位大家并列的人物。” “你就跟我说,值不值钱。” 安文生露出一副无奈表情,苦笑摇摇头。 “那要看是什么时候的话,有没有出处。” “应该是他为元妃画的画。” 安文生一愣,想了想回答道:“展翁擅画青绿山水,但是对佛道、人物等画功也十分精湛。倒是没听说过他为元妃画像。如果是真品的话,那应该是很值钱的。” “值多少钱?” “阿弥,你能不能不要这么俗气,那可是展翁啊。” 安文生觉得,他和苏大为有点沟通不畅。 苏大为翻了个白眼,道:“你爹是凉国公,你家里又是武威豪强,打小无需为金钱费心。我可没这运气……我现在可欠了一屁股债。但你这边,就欠了一百多贯呢。 而且我刚搬家,需要修缮整理,处处都要花钱。 我要不俗气点,靠我那点收入,估摸着连我家三郎都养不起。” 安文生哭笑不得,道:“我又没让你还钱?” “你没有让我还,可我这心里面,终归不舒服。 还有啊,戎小角的店面也要用钱。思莫尔那边也准备回西域了,也要用钱。我现在,想钱快想疯了!每天睁开眼睛就一屁股债的滋味,你根本体会不出有多辛苦。” “好吧好吧好吧。” 苏大为一番话,说的安文生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展翁的画,分入隋前和入隋后,价格不一。 入隋前,展翁画功虽精湛,却未大成。而且他在这一时期的画作很多,值不得太多钱,也就是在一百到五百贯左右。入隋之后,他画功大成,并且自成一派。同时,在他画功大成以后,画作数量减少,价格自然也就高了。寻常画作,大概是八百到三千贯不等。似你说的这幅画,如果真是他为元妃所画,估计价格在两千以上。 如果运气好,遇到喜欢的人,可能更高。” “那你帮我看看!” 苏大为二话不说,从随身的挎包里,把那副画递给了安文生。 安文生张大嘴巴道:“阿弥,你真的很缺钱吗?” “缺,如果不快点出手,我就要饿死了。” “可是,我不懂啊!” “那你找个懂的人啊……你也是个空心白菜,刚才还说的头头是道。 这样吧,你帮我找个行家看看,然后想办法出手。你要是能出手的话,我,我,我给你一成提成。” “我缺你那一成提成吗?” 安文生无奈道:“再说了,我凭什么帮你。” “你那天在丰邑坊,我可帮过你。” 安文生嘴巴张了张,摇摇头,把画接过来。 “我先找人帮你鉴定一下,如果是真的,我再帮你找买家。 我可先说好了,我不保证一定能成。而且,能卖多少钱,我也不是特别确定。” “行啊行啊,越高越好,反正就拜托你了。” “你……” 安文生指着苏大为想骂两句,却不想苏大为已转过身,扬长而去。 “阿弥,太子巷第一家,是吗?” “是。” “晚上我去找你吃酒。” “欢迎,但记得带酒来。” 苏大为头也不回的走了,只给安文生留下了一个潇洒的背影。 安文生挠挠头,很无奈的叹了口气,拿着画转身离去。 他二人离开之后,公廨大厅里,走出一个人来。 陈敏看着两人的背影,不禁流露出不解之色。 他不清楚安文生的来历,但是看他的气度,绝不是一般人家的子弟。而苏大为,他却是从小看到大。在陈敏想来,这两个人应该没什么交集才是。可怎么看着…… 陈敏这心里,有点泛起了嘀咕。 他也知道,苏大为不是那种会和他抢不良帅位子的人。 可是,县君对他非常看重。如果苏大为和高大虎不对付的话,陈敏也不会想太多。偏偏,那高大虎对他有亲近之意,而这位安大公子,和苏大为的关系好像也很密切。 一种莫名的危机感,在陈敏的心头萦绕,噬咬着他的心……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一尾锦鲤(四) 不良人,是一个很松散的机构,没有太多的章程约束。 没有案子的时候,大家基本上各自行动,互不干涉。 由于长安县不良人设立四副帅制度,所以每一个副帅都有独立的办公地点。 陈敏虽然故意压制苏大为,但是对应该给予苏大为的待遇,却没有少一分半点。 小公廨的桌子上,摆放着两身新公服。 公服上,有横刀和腰牌。 苏大为走进屋内,看了一眼之后,就没再理睬。 他在桌子旁边坐下,拿起摆放在桌上的案牍。 上面是一些最近发生在长安县的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阿弥,啊,应该是苏帅。” 就在苏大为翻看卷宗的时候,拐子爷走了进来。 他习惯性的似以前那样喊了一句,但旋即就意识到了错误,于是连忙改嘴,还轻轻打了自己一巴掌。 拐子爷,好像姓潘吧。 苏大为记不太清楚,反正从他加入不良人的那天起,就是和其他人一样,唤他拐子爷。论资历,他还真是最老。据说当年苏大为的老爹苏钊苏三郎加入不良人的时候,一开始就跟着拐子爷。只是这拐子爷有点油滑,混了这么多年也没有出头。 他身高,大约有五尺六寸上下(唐尺),有点胖。 花白的头发判髻,不过从那发髻之中,又留了一根辫子出来,垂在脑后。 苏大为一开始的时候,还以为他是个胡人。 不过后来发现,他是道地的汉人,祖籍就在洛阳。 那根辫子,与后世金钱猪尾巴的辫子不太一样,有点短,有点细,垂在脑后一晃一晃,颇为有趣。给苏大为的感觉,有点类似于前生那些特立独行的嬉皮士风格。 说来,拐子爷也是倒霉。 诡异暴动那天,他当时正在路边巡视。 结果一头诡异出现,一下子就撞断了他的腿,差点要了他的性命。后来,人们是在一条小巷里找到了他,当时已奄奄一息。好在后来被救过来了,在家里躺了很久。 康复之后,原本只是有点小跛的腿,真的瘸了,手里还多了一条黑色拐杖。 拐子爷的名字,也算是给坐实了。 苏大为见拐子爷进来,忙起身道:“拐子爷,你怎么来了?” 拐子爷道:“刚才在大堂上,有些话我不好说。 刚才我和老八他们几个聊了一下,感觉着有些话,还是说清楚为好。 我不知道你怎么惹到了十一郎,把我们几个老弱病残都拨给了你。你要是觉得我们几个不行,那直说就好。我们几个呢,可以回去和十一郎说清楚,再重新分配。” 苏大为一愣,立刻摇头道:“拐子爷,你这话说的,我没有不满。 说起来,你是我阿耶的师父。当初我阿耶加入不良人的时候,是你带的他。我加入不良人之后,大家都对我挺冷的,唯有你,经常找我说话,阿弥我都记在心里。 我和十一叔没什么,小事而已。 倒是拐子爷你能来,我真的很开心。 你也知道,我做不良人满打满算,也就一年出头。 论经验,论资历,说实话,都轮不到我来做副帅。你过来了,我也就放心了。呵呵,叫你一声拐子爷,阿弥我如果遇到了难处,我相信拐子爷一定不会看我的笑话。” “阿弥,你这张嘴……哈哈哈,不管是不是真心话,拐子听着舒服。” “真心话,绝对是真心话。 不说别的,长安县这条条道道,谁有拐子爷你清楚?我知道,拐子爷你和长安县这五十四坊大小一两百个团头都认识。以后有什么不懂的,确实需要你来点醒我。 至于八叔他们……其实他们可以过来直接说的。 如果他们觉得我不够格,硬是要走,那阿弥我也没有怨言。可如果大家觉得我够格,阿弥保证,不会亏待了大家。咱们现在人头虽然少,但也算不得大事。大家各尽所能,真出了什么事情,我也不会责怪大家。只是,还需要拐子爷你帮忙。” 拐子爷笑了,颌下那一部花白的胡须乱颤,脑后的小辫子也是晃动不停。 “得了,有你这句话,拐子爷就满足了。 你该忙你的忙你的,这边我们能解决的就解决,解决不了再找你。 他十一郎觉得我这个拐子废了,没用了。贼你妈,倒要让他看看,我这拐子的厉害。” 说着话,拐子爷就站起来,抄起了拐杖。 苏大为忙上前搀扶,一部留神,手就碰到了那支拐杖。 咦? 他心里一动。 这拐杖触手,可不想是木头。 也不是金属,有点古怪。 “好了,阿弥,不对,是苏帅!呵呵,你留步吧,我去和老八几个说一下。至于那些个小崽子,你也不用操心。拐子向你保证,绝对把他们收拾的服服帖帖,不敢造次。” “那就拜托拐子爷了。” 苏大为把拐子爷送出了房间,看着他拄着拐,一瘸一拐的走了。 拐子爷的拐,好像有点不对啊! 苏大为站在门口,眯着眼睛,心里面却泛起了嘀咕。 不行,他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还是有点少了。虽说王敬直送了他一本《百诡夜行录》,但也只是泛泛。不晓得李客师什么时候回来。这老家伙也真是沉得住气!长安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按道理说,他不可能不知道。居然不回来,也不知什么心思。 嗯,他要是一直不回来,我也不能一直等着。 这两天要不要去一趟昆明池? 他那府上可是有不少藏书,说不定能帮我进一步了解这个世界。 苏大为蹙眉,暗自做了一个决定。 手里的案子有不少,但都不是什么大案。 苏大为把卷宗快速浏览了一遍之后,做了一个简单的分类。 然后,看了看天色,才到正午。 他想了想,把公服、横刀和腰牌收好,找了个袋子装起来,然后就溜溜达达出了县衙。 他直奔辅兴坊,却没有立刻回家,而是跑去北里找到了一家胡麻饼铺,买了一些胡麻饼。 这家胡麻饼,是辅兴坊最有名的胡麻饼店。 一条街上,有四五家胡麻饼店。 但听人说,这家店的胡麻饼不卖完,其他家的胡麻饼就别想开张。苏大为之前吃过几次,确实好吃。 回到家,大门敞开。 黑三郎正百无聊赖的趴在门口晒太阳。 看到苏大为回来,它立刻兴奋了,颠颠迎上前。 苏大为揉了揉狗头,迈步走进大门。 “阿娘,你干嘛呢?” “你们之前打扫的不干净,你看这地上,还有好多落叶。” 苏大为道:“娘,现在是秋天,正是落叶的时节,你扫完了,明天醒来还是一地落叶。” “那也不能不扫啊。” 柳娘子非常倔强的顶了回去,让苏大为无话可说。 看样子,请两个佣人迫在眉睫。 否则老娘天天在家打扫,就得累个半死。 可是请佣人,也是要花钱的……不晓得安文生能不能把画卖出去?能卖多少钱呢? 要真如他所说,卖个两三千贯,一切麻烦就迎刃而解了! “你不在衙门里当值,跑回来作甚?” “阿娘,我现在可是副帅,没必要总守在衙门里的。” “哈哈,那你可真能耐了……先说好,没做你的饭,你自己想办法。” “嘿嘿,我买了胡麻饼回来。” 苏大为说着,朝两边看去。 黑猫蜷在中堂二楼的窗台上晒太阳,根本没有理睬苏大为。 还是三郎好,猫主子太高冷了! “小苏呢?” “在后院池塘边上玩耍呢。 阿弥,你回头劝劝她,别总呆在池塘边上。水那么深,还那么脏,也不知道有什么可看。” “呃,我知道了!” 苏大为拎着袋子,拿着胡麻饼就往后院走。 远远的,就看见聂苏蹲在池塘边上,低着头不知道在干什么。 幻灵在旁边,见到苏大为,就想出声,却被苏大为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阻止住了。 苏大为轻手轻脚,向聂苏走去。 走的越来越近,他就听到聂苏在说话。 “咦,你怎么走了?小红,快出来啊,你怎么不出来了?” 她伸出手,弯下腰,探进了池塘。 苏大为在后面看到吓了一跳,忙上前一步,一把将聂苏抱起来。 “小苏,你干什么?” 聂苏吓了一跳,不过扭头看见是苏大为后,顿时露出灿烂的笑容。 “哥哥,你怎么回来了,吓到我了。” “你在干什么?” “我,在和小红说话啊。” “小红?”苏大为一愣,脱口而出道:“小红是谁?” “就是这池塘里的一尾锦鲤,红色的锦鲤,可漂亮了,我叫它小红。” 红色锦鲤? 苏大为脸色顿时大变,忙放下聂苏,快步走到池塘边。 池塘水面,漂浮着很多叶子。 池塘里的水很浑浊,也看不清楚里面有什么。 苏大为眼中光芒一闪,凝视水面良久。 没有元炁波动,也没有发现什么锦鲤…… “小苏,你刚才说,你在和锦鲤说话?” “是啊!” 聂苏笑道:“哥哥,我听得懂她在说什么。” “你,能听明白,它的话?” 聂苏连连点头,还露出自豪之色。 “你一直都能听懂吗?” “我不知道……好像是今天醒过来后,突然就听懂了。” 聂苏见苏大为面色凝重,有点慌了。 她忙走上前,小手轻轻握住了苏大为的手指道:“哥哥,聂苏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啊?没有没有,小苏没有做错事情。” 苏大为说着,蹲下身子道:“不过,小苏告诉我,刚才那尾锦鲤,都和你说什么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大案发生 聂苏小脸上,露出迷茫表情。 “她没说什么啊,就一直在说,她要回去!” “回去哪里?” “不知道。” 聂苏一脸茫然,摇头回答。 苏大为也有些糊涂了,站在池塘边一动不动。 他试图调动元炁,寻找聂苏所说的锦鲤踪迹,但并没有什么发现。 锦鲤,仿佛凭空消失。 聂苏不可能说谎,这池塘里一定有一尾锦鲤存在,而且属于那种成了精的锦鲤。 但它究竟是什么? 是诡异?亦或者,只是一尾锦鲤? 反正,在那本《百诡夜行录》之中,没有关于它的记载。 这锦鲤从何而来?和昨晚被他杀死的诡异,又有什么联系?若说没有联系,苏大为不相信。画中的锦鲤,池塘中的锦鲤!这世上哪有如此巧合的事情?不过,听聂苏所言,池塘中的锦鲤对她并无恶意。那么昨晚的那头诡异,又是什么来历呢? 可惜,那诡异已经被苏大为杀死。 苏大为就算想要了解,也只有等待池塘中的锦鲤再一次出现。 “对了,你刚才说,你清早醒来,发现能够与锦鲤交流?” “嗯。” “那以前呢?” “以前没有!”聂苏回答的斩钉截铁,“以前在寺里的时候,也有锦鲤,我就听不懂。” 那就是说,这能力是突然出现?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能力?难道说,与昨晚聂苏遭遇诡异袭击有关? 苏大为想到这里,忍不住笑着摇摇头。 若真如此,那可真的诡异了! “哥哥,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啥?” “你要是不高兴,那我以后不找小红了,好不好?你不要不高兴。” 苏大为哑然失笑,蹲下身子,把手里的胡麻饼递给了聂苏一个,“我哪有不高兴?不胡思乱想。不过呢,以后如果那锦鲤再出现,一定要叫小玉陪着你,别自己一个人傻兮兮过来。你知不知道,你刚才那样子,好傻!我还以为你中邪了呢。” “才不傻,哥哥才傻。” 聂苏小脸一红,连连摇头。 不过,小手却接过了胡麻饼,咬了一口之后,突然转身往外跑,一边跑还一边喊道:“大娘,大娘,哥哥买的胡麻饼好吃,你也吃!” 看着聂苏的背影,苏大为笑了。 这时候,黑三郎悄然出现在他的身边。 “汪!” 它叫了一声。 苏大为低下头,看了黑三郎一眼,轻声道:“三郎,看样子咱们这个家有古怪啊。” 黑三郎没有回应,那双幽森的眼睛,盯着浑浊的池塘。 “走吧,让小玉盯着。” 苏大为揉了揉黑三郎的脑袋,迈步就往跨院走去。 后院,渐渐冷清下来。 浑浊的池水中,突然浮现出一抹赤红。 一尾锦鲤出现在水面,它探出头,嘴巴一张一张,似乎在诉说着什么…… 时间,悄然流逝。 转眼就进入九月。 重阳之后,气温明显降低,天气越来越冷。 苏大为的生活,在经历了一连串波折后,也渐渐归于平静。 与从前不同的是,他换了住宅。 辅兴坊和崇德坊毕竟有不同,居住在这里的人,大多小有身家。他们显得很冷漠,没有崇德坊邻里之间的那种来往。有的时候,他们甚至会用谨慎的态度,对待苏大为一家人。 一开始,柳娘子还想着打好邻里关系。 但几次接触下来,她也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柳娘子也是个傲气的人。虽然大多数时候,她给人一种很世俗的感觉,可骨子里,却非常骄傲。既然你们不愿意和我交往,我也不会用热脸贴你们的冷屁股。大家各过各的,你们爱怎么嘀咕就怎么嘀咕,反正我在这所谓鬼宅里,过的挺舒服。 周良有时候会过来住两天,也给这冷清的宅院,增添了几分生气。 不过,他最近很忙。 尉迟宝琳是个雷厉风行的人,那次吃饭之后,他派人找到了周良,并且从周良手里要了一份名单。 金吾卫,本身就有负责长安治安的职权。 尉迟宝琳又是尉迟恭的儿子,在职权内调动一些兵马,说实话并不是一件难事。 只用了三天,一直刁难周良的三个团头,就遭受了巨大的打击。 不良人出手的话,大多还会遵循一些规矩。 可金吾卫动手,可不会和你讲道理。 稍有反抗,直接动手,连一句废话都懒得讲。三天里,三大团头名下的十几个产业遭遇疾风骤雨般的打击,十几个小团头直接被金吾卫带走,然后就没有了音讯。 派人去长安狱打探,没有用。 人根本不在长安狱,据说被关进了卫尉大牢之中。 那卫尉大牢,可要比长安狱可怕的多。进去之后,不死也得脱一层皮。 要说长安的这些个团头,确实有点能量,还真就找到了卫尉的人。只是那边打听了一下之后,立刻就没了下文。只告诉三大团头,此事和鄂国公有关,他们不好出面。 和鄂国公有关? 三大团头,有点慌了。 其实这几年,伴随着太宗皇帝病重,老一批的勋贵们,渐渐变得低调起来。 太宗皇帝驾崩后,他们不少人甚至淡出朝堂,在家中颐养天年。可如果你以为这些老家伙过气了?那可就想错了!他们在军中的威望,以及在朝堂上的影响力犹在。似尉迟恭、程咬金乃至李客师这些人,越是低调,长孙无忌也就越是尊重。 毕竟,都是一起从龙的袍泽。 老家伙们给他面子,他自然要予以回应。 三大团头意识到,那个被他们挤兑到似乎已无路可走的周良,并不是他们想象中那样,没有背景。 能调动金吾卫出手,那岂是一般人。 于是,他们连忙找到周良,开始正视周良的存在。 苏大为能看得出,周良这几天,心情很好。 至于苏大为自己,也在不断适应着不良副帅的身份。 拐子爷他们到底是老不良,把那几个新加入的不良收拾的服服帖帖。 陈敏还算有点良心,没有继续刁难苏大为。给他的案子,也大都是一些寻常案件。甚至不需要苏大为出手,拐子爷他们就能处理好。几十年的老不良,在长安的人脉可不是说笑。很多看起来复杂的案子,拐子爷几人可以非常轻松的找到线索。 这,也让苏大为格外轻松。 每天到衙门里点卯,然后在公房里听听拐子爷几人的汇报。 之后……嗯,就没有之后了! 这,也是自苏大为重生以后,最为悠闲的一段时光。 龙形九转进入第七转,开始变得有些艰难。 苏大为发现,每晋级一转,对身体的消耗就会成倍增加。家里的条件,已不足以担负他的修炼。苏大为只好暂时放缓修炼的进度,每天考虑着该如何增加收入。 这,可真是愁人。 九月十二,一场秋雨倏忽而至。 苏大为在公房里处理完了公文,百无聊赖。 他拿起一本从里坊中淘来的博物志,心不在焉的翻看着。 门,突然开了。 安文生从外面走进来。 他把蓑衣挂在了墙上,走到桌前,也不客气,端起水杯就一口喝干。 “喏!” 他取出一个小包,丢在了桌子上。 苏大为把头从书后探出,看了一眼,道:“啥?” “钱啊!” “啊?” “你那副画,卖了!” “卖了?这么快?” “算你运气好,你那幅画,的确是展子虔真迹。 而且是他画功大成之后所作。说来也巧,我把画拿去找人鉴定,不想正是那人心头好。鉴定完之后,人家直接出钱买了回去。阿弥,你这个运气,可真是不差。” “谁买走了?” “新任河南道黜陟使阎立本,你知道不?” 阎立本? 听说过,好像是唐代的著名画家。 不过河南道黜陟使又是什么? 苏大为没有去过多考虑,而是眉开眼笑的拿起桌上的小包,里面放的一叠纸币,飞钱。 “他马上要前往河南道上任,没空给你准备现钱。 里面的飞钱,可以在长安任何一家柜坊兑换。如果你愿意,也可以直接在柜坊兑换黄金。一共是三千二百贯,这里面是两千九百贯,你点一下吧。” “为什么是两千九百贯。” 苏大为立刻变了脸色。 少了三百贯!这特么可是三百贯,不是三百钱。 他最近是穷怕了,连修炼都放缓了速度。所以,对这三百贯,也十分敏感。 “饿贼,你不是说,我有一成吗?” “呃……” 苏大为想起来了。 当初委托安文生卖画的时候,他的确说过这样的画。 可这是三百贯啊! 苏大为的心里在滴血。 三百贯,可以买好多药材,还可以给家里添置好多物品,请三个佣人也绰绰有余。 嘴贱,当初干嘛要说那么一句? “我随便说说,你还真拿啊,真是越有钱,越贪财。” “你说什么?” “没什么,谢谢你啊。” 苏大为说着,把小包就揣进了怀里。 他嘴上道谢,可脸上丝毫没有道谢的意思,反而露出一种‘你欠我三百贯’的表情。 安文生气极而笑。 你苏大为好歹也是个异人,住着大房子,家里养了猫狗,怎么如此贪财? 不过,退回去是不可能的,一辈子都不可能的! 就在这时,房门再次被打开。 “苏帅……咦,安帅也在?那正好,刚才陈帅派人过来,说找你们过去商议事情。” “什么事?” 苏大为认出,来人是他的手下,八指。 八指眉毛一挑,道:“不太清楚。 不过刚才我看有鸿胪寺和大理寺的人过来找县尊,之后县尊又把陈帅找了过去。 估摸着,有大事情!” 第一百二十八章 新罗使者被杀之谜上篇 鸿胪寺,唐主外交事务的官署。 秦曰典客,汉为大行令,后改名为鸿胪。 大理寺,相当于后世的最高法院,掌刑狱案件审理。在唐代,大理寺卿、刑部尚书、侍郎以及御史中丞,合称三司使,代表着唐代最高的司法行政权利。 鸿胪寺和大理寺有什么关联? 他们为何会同时登门? 论官署的品级,鸿胪寺和大理寺都属于中央直属机构,比之长安县县衙的级别高很多。 苏大为和安文生相视一眼,脸色随之一变。 两寺同时登门,绝对属于大事件,弄不好和外交方面有关。 苏大为不敢再嬉皮笑脸,站起来和安文生迈步往外走。 “八哥,告诉拐子爷,所有人留守公房,不得擅自离开,等候差遣。” “喏!” 八指,又叫钱八指,因双手共有八指而得名。 不过他这八指,并非天生,而是在一次办案的时候被人砍掉了两根指头。久而久之,他本名已被人遗忘,八指就变成了他的名字。这是个老实人,做事也很用心。 苏大为和安文生匆匆赶到了公廨大厅,陈敏已在大厅等候。 “陈帅,有何吩咐?” 以前,苏大为见到陈敏,一定会称呼‘十一叔’。 可现在经过了一些龌龊之后,他已改口为陈帅。 当初一起抓捕孙元、姜隆时的十一叔已经没有了,如今坐在面前的,只有长安县不良帅。 陈敏眼中闪过一抹复杂之色,但旋即消失。 他示意两人坐下,道:“刚才县尊唤我,吩咐了一桩大案。” “什么大案?” 安文生沉声问道。 “七月时,新罗使者金法敏入朝,你们应该听说过。” 苏大为,一脸懵逼。 七月,他好像还在长安狱。 安文生倒是点点头,道:“略知一二。 据说是新罗真德女王大破百济兵马,而后派遣使者入朝,还进献了真德女王亲笔所书之《太平颂》与陛下。陛下非常高兴,还赐金法敏三品太府卿之职,以示恩宠。” 他们在说什么?我好像听不太懂! 苏大为仍旧是一脸懵逼的模样,看着安文生滔滔不绝。 饿贼,又装逼了。 安文生所说的这些事情,可不是普通老百姓能够知道。 陈敏对安文生的身份,也有了更清晰的认识,同时在心里面,也做出了最后决断。 “安帅所言不错。 就在前日,新罗使团使者金德秀,被人杀害。” “啥?” 苏大为脱口而出道:“金德秀?” 陈敏露出诧异之色道:“是啊,阿弥认识他?” “不认识!” 苏大为回答的斩钉截铁。 金德秀,不就是那天晚上在丰邑坊中,出现在白甲房间里的人吗? 他竟然死了?而且是被人杀害? 苏大为心里顿时有一种不祥预感。 “金法敏上表陛下,恳请追查杀害金德秀的凶手。 陛下震怒,命鸿胪寺配合大理寺彻查此案。由于金德秀是在长安县被害,所以刚才大理寺和鸿胪寺亲自登门拜访了县尊,要求我长安县予以配合。县尊将此事交于本帅负责。我思忖良久,决定拍一人配合大理寺行动,所以请两位副帅来商议。” “为何不见高帅?” 安文生问道。 陈敏道:“高帅,不宜插手此案。” 苏大为眉头一蹙,但是并没有插嘴。 所谓高大虎不宜插手,怕是由于他出身的缘故。 至于里面是不是有别的原因?苏大为暂时还不清楚。 “既然如此,不如我去?” 安文生显得兴致勃勃,自动请缨。 陈敏道:“刚才我还在想,派你二人谁去合适。 这次咱们主要是配合行动,所以需要一个对长安熟悉和了解的人才行。安帅虽是长安人,但一直在外游历。加入不良也不过月余,对长安并不了解。况且,安帅所部,也是我不良中坚力量。长安县方呈现稳定局面,安帅实不宜这个时候离开。” 咦,这官腔打的很有水平啊! 苏大为不由得看了陈敏一眼,暗自点头称赞。 比之前一段,陈敏在周良口中的表现,而今的陈敏说起话来,可是官腔十足。 这一个月,进步不小。 既然安文生不合适去,那就是让我去呗? 苏大为念头才起,就听陈敏道:“阿弥,你去如何?” “我?” 苏大为笑了笑,道:“但凭陈帅吩咐。” “那好,你和你所部不良,接下来就配合大理寺行动。 这是通行令牌,你即刻前往大理寺,向大理寺正后报到,之后就留在大理寺听候差遣。 嗯,你所部不良,皆随你行动,无需再向县衙值守。” “喏!” 苏大为也不啰唆,起身领命。 他走上前,从陈敏手里接过一个铜牌,上面刻有大理二字。 “陈帅,那我回去安排一下,然后去大理寺报到。” “善!” 陈敏目光有些复杂,咬着牙点头。 苏大为和安文生相视一眼,转身就走出了公廨大厅。 他回到公房,把拐子爷等人找来,说明了情况。 “去大理寺?” 拐子爷蹙起眉头,轻声道:“阿弥,不是我看不起你,而是这案子,你不该接手。” “此话怎讲?” “咱们什么人?长安不良! 说白了,无品无秩,到了大理寺连屁都不是。 咱们的地盘,是在长安县里坊。去那边,做得好是大理寺的功劳;做的不好,那就是咱们的过错。” 苏大为突然道:“拐子爷,我有的选吗?” “要不,去找县尊?苏帅你不是和县尊有交集吗?” “这点屁事就跑去找县君,你让县君怎么看我?” “也是哦!” 钱八指搔搔头,闭上了嘴巴。 而拐子爷也没再说什么,露出沉思之色。 “这次,是我连累了大家。 如果谁不想去,可以留下来。我和高大虎还有安帅关系不错,把你们送过去,他们也会予以关照。” “贼你妈,当你拐子爷是什么人。” 拐子爷顿时大怒,指着苏大为就骂道:“你拐子爷当年做不良的时候,你爹都还在流鼻涕。怎么,现在做了副帅,看不起你拐子爷了?阿弥,我告诉你,你还嫩着呢。到了大理寺,固然咱说不上话。但到时候跑腿,还不是要靠咱们这些不良? 拐子爷今天要是走了,那以后就成了真拐子了。” “是啊,苏帅。”赵磕巴结结巴巴道:“拐子说的没错。” 苏大为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他想了想,从包里取出两百贯飞钱,递给了拐子爷。 “和下面人说一下,不愿意去的人,现在可以离开。 愿意留下来的人,拿去把这钱分了。接下来,估摸着大家都不会太轻松,早作准备。” “阿弥,发财了?” 拐子爷接过飞钱,露出惊讶之色。 这可是二百贯,不是小钱。 “发了点小财,拐子爷你们先去安排一下,我待会儿还要去大理寺点卯。” “行啊,这边的事情,我会帮你处理。” “对了,昨天八叔那边和我说,今天会有人来,加入咱们。 就是丰安坊的那头人熊,你招呼他一下,然后找周良把他身份落实下来。陈帅说了,谁有本事找来人,那就是谁的人。打架王可是打架的好手,别被其他人抢了。” 拐子爷闻听,眼睛一亮。 “可以啊阿弥,居然把那头人熊给招来了? 当初魏帅在的时候,就想把他给招进来。只是那家伙太凶悍,魏帅担心压不住……嘿嘿,他要是来了,我和你说。哪怕把那几个小子都走了,咱们照样能横着走。” “不是我召来的,是八叔帮忙。” “行,你放心吧,我绝对把他留下来。” 拐子爷几个拿着钱,兴冲冲走了。 苏大为收拾了一下之后,正准备出门,却见安文生走进来。 “这就要过去报到吗?” “是啊,免得落人口实。” 安文生点点头,道:“反正你也躲不过去,那就多小心一点。 此事涉及鸿胪寺,断非小事。 说是配合,但实际上就是过去听候差遣。不晓得这一次负责此案的大理寺正是哪一个。若是侯善业,你要留意。听人说,那家伙精于算计,善于钻营,且心狠手辣。” 苏大为听得一愣,诧异道:“你知道的挺多啊。” “废话,我虽无心朝堂,但我爹确在朝堂之上。 我身边都是些勋贵子弟,当然也知道一些内幕……算了,和你说了你也不懂,反正自己小心。” 苏大为点头,道:“安帅,多谢了。”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只管说。” “呃,那你能不能把那三百贯还我?” 安文生瞪大了眼睛,看着苏大为。 “饿贼,我好心好意提醒你,你却只记得三百贯?” “小户人家,穷啊。” “滚!” 安文生气得破口大骂,再也顾不得风度了。 苏大为则哈哈大笑,跨刀往外走。 看着苏大为的背影,安文生突然间噗嗤笑出声来。 刚知道他的时候,还是听裴行俭说起。之后两人结交,倒也顺畅,没有什么龌龊。 还以为这也是个志不在朝堂上的同道中人。 不过现在看来,他虽志不在朝堂,却是个贪财的家伙。 可安文生却并不反感,倒觉得苏大为这家伙,是个真性情。 做异人做到你这么贪财的地步,也是少有!但想必,你此去大理寺,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麻烦。 毕竟,所谓配合,只不过是一个形式而已。 那大理寺的人,又怎可能真的把苏大为放在心上? 嗯,金德秀? 苏大为这家伙,绝对知道这个人,否则也不会是那种反应。 有点意思,有点意思! 安文生想到这里,不自觉眯起眼睛,嘿嘿的笑出声来…… 关于情节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二十九章 新罗使者被杀之谜中篇 唐代的长安皇城,其实是一个宽泛的说法。 皇城分为两个区域,以承天门为界。 入朱雀门,走承天门街,到承天门这一块区域,其实并非皇宫,而是中央官署所在。 过了承天门之后,才算是皇宫。 大理寺坐落于皇城顺义门一侧,与卫尉相邻,背靠将作监。 而鸿胪寺和鸿胪客馆,则位于朱雀门和含光门之间。 苏大为从长安县衙出来之后,直奔顺义门。 在顺义门,他把腰牌交给了守门侍卫,然后又经过一番严格的盘查和询问之后,才算通过。 大理寺门外,庄严肃穆。 苏大为再次取出腰牌,请守卫人员通禀,然后就站在侧门外等候。 雨,仍旧在下,淅淅沥沥。 顺义门道行人稀少,不时可以看到全副武装的侍卫兵马,从街道上走过。 他等了一会儿,里面终于有了动静。 一个大理寺吏员从侧门走出来,道:“把身上的武器交出来,然后随我来。” 要交出武器吗? 苏大为愣了一下,但旋即应命。 入乡随俗吧。 这大理寺好歹也是最高法院一样的存在,规矩多,守卫严格,也在情理之中。 他把横刀交出,然后示意身上已没有武器。 “这是什么?” 那吏员指着苏大为手臂上的降魔杵,蹙眉问道。 “前两月不是诡异暴动,之后家母在大慈恩寺求来的护身符,让我随身携带。 ”护身符吗?“ 吏员看了一眼,点点头,也没有为难苏大为。 身上带个护身符也正常。再说这降魔杵看上去虽然大了一些,但似乎也没甚杀伤力。 苏大为暗自松了口气,忙跟着那吏员往里走。 说实话,大理寺的面积并不是很大,吏员加起来,大约有二百多人。除此之外,还有百十名杂役。总体而言,大理寺内部规划的非常整齐,一个一个跨院,吏员进进出出,各司其职。一眼看去,虽然非常忙碌,但并不杂乱,显得是井然有序。 在一个跨院外停下,那吏员示意苏大为等着。 他走进院子,不一会儿又出来,对苏大为招手道:“随我来,李主簿要见你。” 这吏员说话,颇有些趾高气扬的架势。 也难怪,在这大理寺中,除却杂役之外,所有的吏员大都身居品秩。哪怕是最小的大理寺狱丞,也是个从九品下的职官。哪像苏大为,基本上就是一个白身平民。 苏大为倒也不在意,跟着那吏员走进跨院。 这跨院面积不大,有几间公房,可以看见屋里面的人,正在忙碌不停。 苏大为被带进了一间厢房,就见里面端坐一人。看年纪大约三十左右的短髯男子,正伏案书写。苏大为进屋后,他只抬头看了一眼,并未说话,然后继续低头书写。 苏大为见状,也没有打搅对方。 他知道,这人是在用这种方式给他下马威。 所以他也不着急,静静站在屋中。 半晌,那人书写完毕,把手中笔放下,又抬头看了苏大为一眼,道:“长安县无人,竟派一黄口小儿来,莫非是不愿意配合大理寺行动吗?” 苏大为一愣,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这是觉得他年纪小,认为长安县是在敷衍大理寺。 他连忙道:“有志不在年高,非是长安无人,而是县君以为小人前来,已足够了。” 他可不是中二少年,上去怼一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之类的话语。苏大为可以肯定,如果他真这么说了,不定对方会立刻发作,把他赶出大理寺。 他此次前来,是想弄清楚金德秀之死的原因。 在没有弄清楚之前,苏大为可不会轻易的离开这里。 那主簿也愣了一下,旋即笑了。 “好大口气!”他站起身来,道:“不过既然来了,那就随我走吧。 倒要看看,裴君手下究竟有何才干。” “去哪里?” 主簿道:“现场,随我再走一趟。” 说完,他也不理苏大为,径自走出房间。 苏大为不敢怠慢,忙跟在主簿身后。那主簿在大理寺门口的厩房前停下,早有杂役牵了两匹马等候。他接过其中一匹马的缰绳,然后又扭头打量了苏大为两眼。 “会骑马吗?” “会!” “领回兵器,随我出发。” 说着话,他就牵马往外走。 苏大为不敢怠慢,忙一路小跑到大理寺侧门的门房里,把横刀取回。 他返还厩房,牵住了另一匹马的缰绳,往大理寺门外走去。 主簿早已等在门口,见苏大为出来,他突然取了一块青铜打造的腰牌,丢给了苏大为。 “这是大理寺通行令牌,以后凭牌进出。 还有,不必再交出兵器,咱们随时会出去,忒麻烦。” 说完,他又对大理寺门口的卫兵道:“此人是长安县派来配合大理寺行动的人,准他跨刀入内,不必再予以阻拦。” “明白,卫兵立刻点头答应。” 主簿披上了蓑衣,牵马往顺义门走。 苏大为也不敢怠慢,跟着披上蓑衣,牵马随后。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顺义门,在顺义门外上马,然后催马就走。 “李主簿,咱们去哪里?” “居德坊,跟上了。” 李主簿在前面,头也不回,打马扬鞭而走。 今天有雨,所以路上的行人并不是太多,走起来也很顺畅。 苏大为紧随其后,不多时就来到居德坊外。 李主簿在坊门外甩镫下马,牵着马往里面走。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哦,小人名叫苏大为。” “苏大为?好名字,大有所为。” 主簿点点头,道:“你既然是长安县所属,想必对这里也不陌生,找几个武侯过来。” 说完,他把马缰绳就丢给了苏大为。 那气派,很不一般。 苏大为觉得,这位李主簿的身上,似乎有一种行伍中人的气概。 他接住了缰绳,牵着两匹马走到了武侯铺外,把马系在桩子上,就走进武侯铺。 表明了身份之后,苏大为喊了两个武侯,还有两个坊丁出来。 “哥几个,外面是大理寺的主簿,过来查案,大家警醒点,别被人挑了毛病。” “明白明白。” 两个武侯一开始并不是特别愿意,但听说是大理寺的人,也不敢怠慢,连忙跟了上来。 “漕渠桥怎么走?” “过十字街左拐,顺着十字巷横街走,过了路口就是。” 苏大为推了那武侯一把,轻声道:“还不带路。” 武侯恍然大悟,忙一路小跑的在前面走。 苏大为则跟在那李主簿的身后,一行人很快就来到了漕渠桥。 “前日,是谁发现的尸体?” “原来上官是来调查那件事情啊,是小人清早巡逻时,发现的尸体。” “具体位置在哪里?” “喏,就在桥下的河滩上。 当时天色还有点暗,小人路过这里时,想喘口气就回去开门。 是南九郎先看到,他说桥下怎么看着好像有人?然后小人就走下去,发现了尸体。” “南九郎是哪个?” “哦,他今日休息,没有来。” “去,把他找来。” 武侯不敢怠慢,忙唤了一个坊丁过来,让他前去找人。 苏大为则站在桥头,看了片刻之后,顺着斜坡滑到了河滩上。 “是这里吗?” “在往里面一点。” 武侯也跟着下来,指着桥洞下道:“就是那堆杂草旁边,对,就是那个位置。小人记得很清楚,他是上半身泡在水里,双腿在河滩上。如果不是南九郎眼睛尖,我还真不见得能发现。” 苏大为又往前走了两步,然后抬头,向河堤上的李主簿看去。 李主簿突然问道:“那南九郎当时在什么位置?” “哦,上官再往后退两步,大概是那个位置。” 李主簿退后两步,往桥下看去。 看了两眼后,他也顺着斜坡下来,示意苏大为上去。 “苏大为,能看到吗?” “看到什么?” 李主簿招手,示意那武侯过来,躺在河滩上。 苏大为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看不太清楚。” 苏大为大声回答。 当然,如果他调用元炁,借元炁之力肯定能看清楚。 不过那南九郎应该是一个普通人,不可能有那样的眼力。 李主簿示意武侯起来,然后爬上了河堤。 “刚才武侯说,他准备歇一下,去开坊门。 也就是说,当时应该是四更三点到五更天之间。在如今这个时节,天应该还黑着。至少,当时的光线,应该比现在要黑。你刚才站在这里,都很难看清楚那里的情况。南九郎在那种情况下,居然能看到有人?我觉着,这似乎有点不太可能。” 苏大为,没有插嘴,只静静站在旁边,听李主簿的分析。 这个时候,南九郎来了。 他是一个看上去,年纪和苏大为差不多的年轻人。 个头嘛,也到苏大为的肩膀,精瘦。 他走过来,脸上带着困惑之色。 听了李主簿的询问,他顿时慌了,连忙解释道:“上官,小人和此事,绝无干系。小人只是从小就有一副好眼力,能看的比别人远,有时候就算在夜里,也能看见。 就因为小人生了这副招子,所以大家都唤我千里眼。 平日里,小人都是晚上当值,就是因为这双眼睛的缘故。不信,上官可以问其他人,小人句句是实,没有半句谎言。” 李主簿闻听,一愣。 他扭头向武侯看去,就见武侯连连点头。 “九郎确是有一双好眼睛,这一点小人可以作证。” “是吗?” “小人可以发誓。” 李主簿眉头蹙起,“既然如此,南九郎,你把当晚的情况,再与本官详细说一遍。” 南九郎连忙点头,站在河堤上,手舞足蹈比划起来。 苏大为则再次滑到河滩上,站在河边,向四处观望。 漕渠,长安五渠之一。 它与永安渠相连,经西市而出,入居德坊而后出城。这条河渠,水系很发达,水量也很大。西市的木材,会竟有这条河渠出城,以减少人工的开支,水流十分湍急。 苏大为蹲下来,把手伸进了河水之中。 “老姚!” “来了!” 武侯忙快走两步,到了苏大为的身边,低声道:“苏帅,我和二哥关系不错。 上面那位到底什么意思?托个底,让我也放心。他这过来就怀疑九郎,我这心里有点慌啊!” 苏大为闻听,顿时笑了。 “你和我二哥认识?” “经常一起喝酒,之前他巡夜的时候,我还帮他掩护过呢。” 苏大为抬头,看了正在问话的李主簿一眼,低声道:“没事,他就是有枣没枣打两杆子,乱来呢。” “吓死我了,刚才他那脸色,可真难看。” “别管他,和我说说,那天晚上你看到的情况吧。 把你看到的所有情况都说一说,别有疏漏。我跟你讲,这案子不小,我都是配合行动,说穿了就是跑腿。大理寺的主簿,从六品的职官,和咱们县君都属于平级。” 老姚闻听,顿时紧张起来。 和县君平级?那可真是大人物了! 他凝神回忆半晌,低声道:“那天晚上,情况是这样的……” 第一百三十章 新罗使者被杀之谜下篇 第一百三十章新罗使者被杀之谜下篇 李主簿这个人吧,不坏! 苏大为心里面,就是这么认为的。 做事很认真,但有点多疑。或者,已经不仅仅是多疑了,而是逮着谁,都会怀疑。 职业病吗? 大理寺主簿十二人,掌印。 李主簿是其中之一,平日里接触的,大都是各种刑案。 想想,好像也很正常。 每天面对的卷宗,是各种各样的案件;每天处理的公务,也是千奇百怪的案情。长此以往,难免会有影响。比如李主簿的疑心病,苏大为就觉得,是一种职业病。 但除此之外,他人不坏。 跟着李主簿在秋雨中跑了两个时辰,总算是结束了。 苏大为开始怀念狄仁杰了! 他觉得,这要是狄仁杰在的话,说不定早就看出了端倪。 “你有什么发现?” 在离开居德坊,返回大理寺的路上,李主簿出乎意料的没有骑马,而是和苏大为牵马步行。 此时,雨已经停了,天也开始放晴。 苏大为愣了一下,向李主簿看去。 “你不是说,有志不在年高吗?” “呃,我觉得……居德坊并非案发现场。” “怎么说?” “河滩上,没有任何搏斗的痕迹。据老姚,就是那个武侯说,当天晚上,居德坊风平浪静,没有任何异样之处。他们那天晚上,一直在外面巡夜,也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人。 我问过他,他说当晚,漕渠曾放水传木。 如果是这样的话,当晚的水流应该很急,有没有可能,那尸体是随浮木漂流过来?” “接着说。”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觉得咱们的重心应该不在居德坊,而是西市。” “西市,你熟吗?” “还可以吧,毕竟我以前经常在那边走动。” “明天去打听一下,看看能否找出什么线索。” “啥?” “我是说,你可以回去了,明天直接去西市探访,有发现了,再回来与我知晓。” “那,我不用报到了吗?” 李主簿笑了,“你不是已经报到了吗?” “我是说……” “我知道你的意思。”李主簿道:“此案,是由大理寺正侯善业住持。不过,具体负责事务的,是我。你有什么情况,直接与我汇报即可。我会汇总后呈交于他。” “小人明白!” 还真是侯善业。 苏大为想起了安文生的提醒。 不过,他无需向侯善业报告,只要和这位李主簿汇报即可,也可以避免不少麻烦。 至少在苏大为看来,这个李主簿人不差。 或许一开始,他对苏大为有点不满。但他的不满,主要是在于苏大为的年纪,而非针对苏大为的人。可能在李主簿看来,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不过经历这一个下午之后,苏大为很勤快,也让李主簿放心不少。或许依旧不满,但对苏大为本人,已没有意见。 “那小人先回衙门一趟。” “好!” “这匹马……” “你留着吧。”李主簿摆了摆手,道:“接下来,有你忙的。 有个脚力代步,终究能方便一些。不过,要照顾好它,这可是大理寺的马匹。对了,你还有其他要求没有?比如兵器,比如甲胄?我回去后,可以命人为你准备。” 这是认可吗? 苏大为想了想,“我需要一副小角弩。” 苏钊留下来的横刀和破邪弩,在当日他夜探灵宝寺的时候被毁的被毁,丢失的丢失。之后,苏大为忙于跑路,然后又坐了一阵子牢。等他出来,也不知道该找谁打听。 角弩,属于军械,等闲人无法配备。 但大理寺应该有这种武器,差别只是大小和顺不顺手而已。 这方面,苏大为倒是有那么一点自信。 前生他就喜欢收藏冷兵器,所以改造角弩,应该不成问题。 “小角弩?那是什么?” “一种手弩,体积比军中的角弩要小一些,威力也没有那么大,适合随身携带。” “那我回去看看,如果有,就帮你申领一副。” “多谢主簿。” “好了,那我就回去了。” 李主簿上马,扬长而去。 苏大为目送他背影消失,这才如释重负般,长出了一口气。 他也搬鞍认镫上马,打马扬鞭直奔县衙。 在县衙门口,苏大为把马拴好。 正要往里面走,就听到有人喊他。 扭头看去,只见高大虎行色匆匆走来。 “苏帅,听说……你去大理寺了?” “嗯!” “我刚得到消息,说金德秀被人杀了,所以就回来找你。 没想到……苏帅,我得到消息,金德秀前日正午,曾出现在西市大加耶肆,之后就失去了踪迹。我已经找人去打探消息,一旦有所发现,会立刻告与苏帅知晓。” “大加耶肆?” 苏大为眸光一闪,正要询问。 这时候,县衙里有人出来。 他连忙道:“明天上午,我在西市放生池等你,咱们到时候再详谈。” “好!” 高大虎点点头,就径自离去。 王升走出衙门,看到拴在门口桩子上的马,还有正准备往里走的苏大为。 “苏帅,你这是发财了?居然骑上马了!” 苏大为哈哈一笑,道:“王君休要取笑我,我哪里来的钱买马? 这是大理寺的马。今日陈帅命我前往大理寺配合差遣,李主簿就借了一匹马给我。” “你去了大理寺?” “是啊。” 王升眉头一蹙,旋即展颜笑道:“怪不得……不过苏帅,这次大理寺的案子有点复杂,你莫要牵涉太深。咱们主要是配合行动,如果有什么情况,立刻告知县君。” “好!” 苏大为愣了一下,旋即爽快答应。 他和王君寒暄几句,就进了衙门,直奔他的公房。 一进公房,他就找来了拐子爷。 “拐子爷,你认识居德坊一个叫南九郎的人吗?” “南九郎?” 拐子爷想了想,一拍大腿道:“莫不是那个千里眼?” “正是。” “认识,怎么会不认识。” “此人,靠得住?” “是个老实人,而且是个孝子。” 拐子爷道:“怎么,有事情吗?” “能不能把他招进来。” “啥?” “我是说,把他招进不良人。” 拐子爷皱着眉,道:“阿弥,招进来没问题,只要你同意。 不过我可先和你说好,九郎身子骨很弱,也没什么本事。除了有一双常人不及的眼睛之外,他可什么都不会做。如果你招他进来,怕是派不上用场,你要想清楚。” 苏大为笑道:“想清楚了,把他招进来吧。” 他说完,话锋一转道:“沈元来了吗?” “哦,午后来了,而且已经登记好了。 我给他了一点钱,让他回去好好拾掇一下,明天一早来点卯。” “嗯,点完卯后,你带他去西市找我。” “好!” 拐子爷爽快答应,突然问道:“苏帅,大理寺那边,情况如何?” “跟着一个李主簿在外面淋了一下午的雨。 还有,咱们这边,有没有人退出?” “退了五个。” 苏大为闻听,一皱眉,轻声道:“五个?退了这么多?那咱们现在,没几个人了啊。” “加上沈元,一共八个人。 如果再算上那南九郎,九个人!不过阿弥你不用担心,暂时够用了。留下来的,都是勤快踏实的人。咱人虽然不多,可是未必就比别人弱。你是没看见那头人熊。他今天过来往那里一坐,根本没人敢张狂。还有,你给我的二百贯,我花了二十贯。” “只用了二十贯?” “阿弥,斗米恩,升米仇。 一次给的太多,这人心会变。给个一两贯,大家开开心心,高兴得不得了。可如果你一下子都给出去了,以后怎么办?要我说,这钱你拿回去,等以后再说吧。” 人常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苏大为之前拿钱出来,是为了让大家迅速凝聚起来。 他没有考虑钱多钱少的问题,没想到拐子爷却想的十分清楚。 “拐子爷,剩下的钱你留着。” “啥?” “以后万一有什么事情,你直接做主就是。 这方面,你考虑的比我周祥,我觉得钱放在你这里,用处更大。还有一件事,拐子爷你也费心。这次大理寺的案子,有点棘手,我需要更多的信息。你能不能想想办法,帮我打听出来那个金德秀来长安之后的行踪。他去过那里,见过谁……越详细越好。” “他可是新罗使团的人,不会有问题吧。” “没问题,大理寺那边也需要这方面的线索。” “这个嘛……有点麻烦。 不过不难,我会想办法。就是可能要花费些功夫,你要是不着急的话,那就可以。” “暂时,不急。” 苏大为如今,有两个疑问。 当日金德秀在丰邑坊和白甲所说的交易,究竟是什么交易? 可惜,当日把白甲交给尉迟宝琳后,苏大为就没有再留意这件事。如今金德秀死了,他就想起了那桩交易。金德秀的死,会不会和当日他与白甲的那桩交易有关? 两千五百贯的交易,可不是小数目。 此外,那个死于丰邑坊的南三郎,凶手又是何人?为什么要杀死南三郎呢? 苏大为发现,之前他忽略了很多事情。 而这些事情,很可能与金德秀被杀有关。 一连串的问题,在脑海中闪过。苏大为突然产生了一个疑问。 金德秀此前的所作所为,是个人行为,还是……如果是新罗使团的行为,那这件事可就变得有趣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聂苏的异变(二合一) 第一百三十一章聂苏的异变 天已经黑了。 夜幕,笼罩长安。 街鼓已响过两通,苏大为牵着马,匆匆回到家中。 “哪儿来的马?” 柳娘子看着他把马牵进厩房,于是走到厩房门口,看着苏大为把马拴好,疑惑问道。 “大理寺配的。” “大理寺?你什么时候又跑去大理寺了?” 苏大为把马拴好,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厩槽,轻轻叹了口气。 他迈步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道:“今天衙门派我去大理寺配合调查一个案子。 阿娘,我先出去一趟。” “这么晚了,去哪里?” “我去找尉迟,看能不能讨要一点草料。” 柳娘子这才想起来,家里的厩房根本没有草料。 也难怪,刚搬家过来,有许多事情要做。加上家里又没有牲口,也根本想不起这档子事。如果不是苏大为牵了马回来,说不定柳娘子都忘了自家还有一座大厩房。 “这个,不好吧。” 虽说尉迟宝琳来过,但柳娘子还是觉得,有点不好。 苏大为搔搔头,苦笑道:“这么晚了,草料场都关门了,总不能让它饿着吧。 再说了,我讨要一点就好,过了今晚,明天我去草料场买一些回来,也不费甚事。” “这样啊,那你快去快回。 小苏肚子早就饿了,可还是要等你回来一起吃。” “好!” 苏大为点点头,就走出院门。 鄂国公府距离苏家不远,在辅兴坊也颇有名气,很容易找到。 苏大为敲开了鄂国公府的侧门,通报了自家的身份,询问尉迟宝琳在不在家里。 只是,尉迟宝琳今晚当值,并不在家中。 苏大为有点失望,于是告辞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候,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过来,示意那仆役离开,笑眯眯道:“苏郎君留步。” 苏大为疑惑看着那人,心里有些奇怪。 管家道:“我家小郎君吩咐过,苏郎君是他的好朋友,若有什么难处,可以吩咐小人。” “哦,是这样,我想找宝琳借一些草料。” “草料?” 那管家愣住了。 他是得了仆役的通禀,知道苏大为前来。 原本,他并不想出面,哪知道杜夫人却吩咐道:“那苏郎君这么晚来找大郎,一定是有事情。你过去看看,若是能帮忙的话,就帮一把。毕竟,他是大郎的好朋友。” 在管家看来,苏大为可能是登门来借钱。 可谁料想,居然是借草料。 苏大为苦笑道:“是这样,我今天去大理寺帮忙,从大理寺那边领了一匹马代步。回到家以后,我才想起来,家里没有准备草料。这个天色,草料场早就关门了……所以我就想找宝琳借一点草料来,等明天天亮以后,再去草料场买回草料来。” 说完,他摆了摆手,“算了,既然宝琳不在,我先回去了。” 这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苏大为更不会难以启齿。 在他看来,这就好像是邻里间,我家里没有酱油醋了,来不及买,所以找邻居借一点。 不等那管家回答,苏大为就走了。 管家回到后宅,把情况告诉了杜夫人。 杜夫人也有些诧异,但旋即笑道:“有听说借钱借粮,这借草料还是头一回。 既然如此,你去后面取一车上等精料送过去。这个苏阿弥,还真的是有点意思。” “喏! 管家答应一声,便转身离去。 苏大为两手空空回到家,柳娘子疑惑道:“怎么,不借吗?” “宝琳不在家……算了,也就是一晚上而已。 这家伙,在大理寺好吃好喝,也不至于娇贵到一晚上不吃草料就不行。饿它一晚,等明天我再去草料场买就是了。开饭开饭!阿娘,我这一整天都没有好好吃饭。” “饭已经做好了,过来搭手帮忙。” “好!” 苏大为跑进厨舍,帮着柳娘子把饭菜端出来。 “小苏呢?” 苏大为有点奇怪问道。 “之前还喊着饿,饿过头了?” 柳娘子也觉得有些奇怪,于是往后院走去。 苏大为眉头一蹙。 以前他回来,聂苏肯定会精神抖擞的跑出来迎接他。 每次看到聂苏那精神抖擞的样子,苏大为都会有一种自己也精神许多的感觉。可今天……从他进家门到出去,又回来,都没有看到聂苏的影子,实在是有一点奇怪。 他坐下来,等了一会儿。 聂苏跟着柳娘子走进了客厅,看到苏大为,立刻跑上前。 “哥哥,你回来了。” “回来一会儿了。”苏大为轻声问道:“小苏,你怎么看上去没精神,是不是生病了?” “没有,刚才睡着了。” 聂苏轻声回答,乖巧在苏大为身边坐下。 苏大为地给她一个蒸饼,然后向柳娘子看过去。 柳娘子点点头,意思是说:聂苏刚才的确是睡着了! 原来是睡着了啊,怪不得看上去无精打采。苏大为也就没有再往心里去,拿起一个蒸饼,狼吞虎咽的吃起来。一个蒸饼吃完,他发现聂苏的那个蒸饼才吃了不到四分之一。以前她吃饭挺快的,虽然比不得苏大为,但也不会像今天这样,吃的这么慢。 “小苏,你不是肚子饿了吗?怎么不吃啊,不好吃吗?” “好吃!” 聂苏苦着小脸道:“本来挺饿的,可不知为什么,睡醒了之后,突然间觉得不饿了。” “怎么回事?” “不知道,就是觉得不饿。” 苏大为蹙了蹙眉,伸手放在她的额头上,体温很正常。 “小苏,有那里不舒服吗?” “没,就是困。” “真没有不舒服?” “哥哥,真的没有。”聂苏看上去,也一副苦恼模样,轻声道:“就是不知怎地,一直犯困。” “那吃完了,快去睡。” 柳娘子一旁开口道,然后从锅里盛了一碗豆腐羹。 就在这时,外面有人敲门。 苏大为疑惑起身,迈步往外走。 “这个时候,会是谁啊。” 他嘀咕着,打开院门。 就见门口停着一辆马车,安文生和刚才在鄂国公府见到的那个管家,正站在门外。 “安帅,你……” 苏大为一拍额头,“我都给忘了。” 今天说好的,安文生晚上来家里吃饭。 结果忙了一天之后,苏大为把这件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如今看到安文生,他才算想起来。 不过,他并没有露出什么羞愧之态,侧身道:“安帅,你先进来,待会儿在和你说。” 然后他就走到那管家面前。 “苏郎君,我家主母吩咐,让小人送一车草料来。” “啥?” 苏大为目光越过那管家,看到门口停着的那辆车,脱口而出道:“太多了,哪用得这么多草料?” “我家主母说,郎君是我家小郎君的朋友。 区区一些草料算不得事……郎君不用费心,小人带了人来,会把草料搬进去。郎君只需要告诉小人,放在哪里就好。” “这,这,这……” 苏大为有点不知所措。 他就想借个一顿饭的草料,那知道人家直接送了一车过来。 安文生站在门口道:“这也是鄂国夫人一番心意,你就别推辞了。” “可是,可是……” “怎么了?” “我不知道,这么多草料该放何处?” 那管家噗嗤就笑出声来,但旋即收起笑容。 “草料大多放在厩房旁边。郎君这宅子的规模,厩房里一定会有草料间的。” “那个,我还真不知道。” 之前在济度巷的时候,狄仁杰买来草料,都是放在厩房门口。 苏大为带着那管家进了厩房,点上油灯。 管家显然更加清楚厩房的结构,指着最里面那一片空荡荡的空地道:“这里就是草料间。喏,这里原本应该有一个栅栏门。估计是荒废太久了,不知被什么人拿走了。 这边,是洗刷马匹的地方,应该有一口水井才对。 找到了,就是这里。郎君可以在这里洗刷马匹,这里有水槽,脏水顺着水槽流到外面是水沟里。对了,将来郎君的牲口要是多了的话,坊内有专门收马粪的人。到时候郎君找人清理出来,或者花点钱让那收马粪的过来清扫也可以,都很方便。” 这管家能看得出来,苏大为对厩房一点都不熟悉。 安文生在门口冷冷道:“阿弥,这真是你家厩房?” 本就有些羞愧的苏大为,听到安文生的讽刺,忍不住怼了回去,“我家厩房,要你管。” 安文生微微一笑,也不生气。 管家把厩房的使用方法讲解一遍,就安排人搬运草料。 一车草料,差不多可以填满半个草料间。 苏大为觉得,估计他把马匹还给大理寺的时候,草料也未必会吃得完。 鄂国公府的仆役,做事非常麻利,很快把草料搬完了。那管家也跟着告辞,苏大为把他送出了家门。 本打算给他些赏钱,可是管家却死活不要,带着人走了。 苏大为站在门口,看着马车离去的背影,轻轻摇头,然后对站在旁边的安文生道:“看到没有,这个就叫家教。到底是鄂国公府的人,懂规矩,给他赏钱他都不要。 不像某些人,帮忙卖一幅画,还收了我三百贯。” 安文生在一旁,冷冷看了苏大为一眼,一言不发。 “怎么这么晚过来?” 看安文生不接茬,苏大为也颇感无奈。 “本来早就该过来,没想到临出门的时候,陈帅突然把我喊去。 他和我说了老半天的话,一直过了三通鼓才算说完。我进来的时候,顺路去买了些胡麻饼和烤肉。喏,还有一坛子酒……对了,你不会是忘了我要过来这回事吧。” “我……” 苏大为很想说他没忘。 可想想家里什么都没有准备,只好讷讷道:“我也是踩着三通鼓才进家门。” “那正好,把菜热一下就行。” 苏大为关好门,带着安文生走进客厅。 柳娘子早就看到安文生过来,不过她不清楚安文生的身份,所以也没有来打招呼。 客厅里的饭菜,都收起来了。 见苏大为走进来,她瞪了苏大为一眼,便要去厨舍里准备饭菜。 “小苏呢?” “她困了,我让她先回去睡了。” “娘,这是安文生,不良副帅,我的同僚。” 柳娘子说着,微微一福。 安文生连忙道:“打搅大娘子了,大娘子不必费心,我带了酒菜过来,和阿弥吃两杯就走。” “那怎可以,你们做,马上就好了。” 柳娘子狠狠瞪了苏大为一眼,那意思是说:你早点说一声,我也好准备,不至于如此匆忙。 苏大为忙露出讨好的笑容,然后拉着安文生坐下。 把烤肉拿出来,然后苏大为准备倒酒。 就听柳娘子道:“阿弥,我房里还有两坛十年的惠阳春,你拿出来吧。” 对啊,柳娘子离开昆明池的时候,丹阳郡公府送了几坛酒给她。 苏大为忙把安文生的酒放在一旁,一路小跑的到了柳娘子的房间里,取了一坛酒出来。 出门时,他朝聂苏的房间看了一眼。 房门紧闭,没有什么异常。 也许,小丫头真的只是困了? 苏大为摇摇头,就迈步走出房间。 屋外,黑猫小玉蜷在屋顶。 月光照在它的身上,那光滑如匹缎一样的毛发,泛着一抹异彩。 苏大为朝它指了指,黑猫喵的叫了一声,算是回应。 屋外有黑猫,屋里有猴头和金蝮保护,应该也不会出什么事情。更不要说,黑三郎也在后院。如果那锦鲤敢出现的话,苏大为可以肯定,它绝对没有逃走的可能。 回到客厅,安文生正端着一碗豆腐羹,吃的香甜。 “大娘子这豆腐羹做的好,比我家里的厨子,强百倍。” 他看苏大为进来,赞叹道:“阿弥果然好福气,每日有如此美味,真的是羡煞人也。” “没看出来,你还生得一张巧嘴。” “这是真心话。” “好啦,来,吃酒。” 苏大为打开泥封,顿时酒香四溢。 他倒了两碗,和安文生碰了一下,而后一饮而尽。 “今天去大理寺,如何?” “跑了一下午,感觉,一般般。 大理寺那边,好像也没有什么头绪,没头苍蝇似地调查。不过,见我的那个主簿人还不错。” “谁啊!” “姓李,具体名字,我不好问。” 苏大为说着,又倒了一碗酒,“对了,他应该和县君认识。” “姓李?”安文生想了想,试探问道:“是不是叫李思文?” 苏大为愣了一下,摇摇头道:“我一个不良人,人家从六品的主簿,和咱们县君一个级别,我怎么去问他的名字?我今天过去之后,就被他带去了居德坊调查。” “那应该就是他,大理寺十二个主簿,只有一个姓李的。 看样子,大理寺对这个案子还挺重视。” “怎么,有来历?” 安文生道:“阿弥,你虽说只是一个不良副帅,但真的应该多知道一些事情才是。” “怎么了?” “英国公,同门下平章事,开府仪同三司。” “那是谁?” 安文生面无表情道:“李勣。” “徐茂公?” 苏大为脱口而出道。 他虽不精唐史,但一些人物还是了解。 李勣,原本姓徐,叫徐世绩。后被赐姓,改为李世勣。 后来李世民登基,他要避李世民的名讳,于是把名字里的‘世’字去掉,改名李勣。 熟悉隋唐演义的人,一定听知道牛鼻子老道徐茂公,原型就是李勣。 “哦,就是他。” 苏大为笑道:“你开玩笑吧,李主簿是英国公?” 安文生真的被苏大为打败了,没好气道:“是英国公次子。” 苏大为,这才恍然大悟。 “他怎么会在大理寺做主簿?” “尉迟宝琳还在卫尉寺做校尉呢,他凭什么就不能做大理寺的主簿?” “你认识他?” “不熟!” 安文生道:“李思文比我大,所以也没什么交集。 我只是回长安后,听人谈起过。你也知道,大家的长辈毕竟同朝为臣,所以子弟之间大都也会有一些联系。李思文算起来,和房遗爱差不多是一辈人,和我不认识。” “那你不是还和县君认识。” “那是世交。” “啥?” “他爹裴仁基活着的时候,曾在凉州为官,和我爹认识。” “怪不得!” 苏大为再次露出恍然之色。 不过,他旋即道:“你们是勋贵子弟,消息灵通。 我又不曾与你们那个圈子接触,怎可能知道那么多事情?要不,你回头和我说说? 对了,大理寺中,还有谁需要留意。” “也没什么吧。” 安文生想了想,道:“大理寺卿和少卿,你没资格接触,估计就算见到了,也不会有什么交集。你这次过去,估计就是在李思文手下听候差遣,只要不得罪他,就没有什么问题。对了,这案子到底是谁在负责?反正只要不是侯善业,就没甚大碍。” “哈,还真被你说中了,就是侯善业。” “还真是他?” “嗯!” “这个人,风评不好,喜欢抢占功劳。 不过也没什么,你在李思文手下做事,只要和他搞好关系,侯善业估摸着也为难不得你。” 想想,似乎在理。 侯善业是大理寺正,李思文是主簿。 表面上看,李思文是侯善业的手下,可侯善业又怎敢去招惹李思文? 毕竟,李思文的老子是李勣,尚书仆射,同门下平章事,开府仪同三司,又真是侯善业赶去招惹。 “安帅,敬你一回,多谢了。” 安文生微微一笑,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端起酒,抿了一口气。 这家伙喝酒的时候,极有仪表,处处透着一股子非凡气质。 苏大为只能在心里暗骂一声装逼犯,默默看着他继续云淡风轻…… 柳娘子又做了几个菜端来,然后就回屋去了。 苏大为和安文生一边喝酒一边聊天,大约快到子时的时候,安文生起身告辞要走。 苏大为当然要热情挽留,但却被他拒绝。 “我还是回家去,不太习惯在别人家留宿。” “这么晚了,你怎么回家?” “我家,就在北里武威曲,离这里不远啊。” “你家也在辅兴坊?” “对,就是我家。 我爹当初在这边买了房子,比你家这房子小一些。 不过我平时都住在我爹那边。今天这么晚了,就只好睡在这边喽。” 有房人,不要脸,显摆,炫耀,土豪! 苏大为心里忍不住破口大骂,因为听安文生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他家在长安似乎还有别的房产。 “改天,我请你来我家吃酒,走了!” 安文生说完,挥手和苏大为告别。 看着他的背影,苏大为脸上带着笑容,不停挥手。 装逼犯,家里那么有钱,还收我三百贯的费用,实在是太过分了! 他摇摇头,转身进了大门,然后把门关上,落闩。 请仆役的事情,已迫在眉睫。 堂堂不良副帅居然要亲自关门落闩,一点都体会不到有房人的乐趣。 苏大为嘀咕着,回到客厅收拾餐具。 柳娘子这会儿肯定睡了,总不成留这么一摊子,让老娘明天起床再收拾吧。就算老娘同意,他这心里也过不去。所以,还是乖乖收拾好,免得明天再麻烦老娘。 苏大为把餐具收拢起来,在水井旁边清洗。 黑三郎溜溜达达从后院跑出来,在苏大为身边蹲下。 苏大为揉了揉它的脑袋,然后进厨舍,把剩下的烤肉拿出来,放在黑三郎的嘴边。 黑三郎,一口就咬住了骨头,紧跟着咔吧咔吧,把那根大骨咬的粉碎。 “好吃吧,回头带你去装逼犯家里吃。” 苏大为笑眯眯说话,黑三郎应该是听懂了,连连点头。 他正要蹲下来继续清洗餐具,忽听到后院轰得一声巨响传来。 苏大为一愣,忙站起身。 黑三郎反应更快,犹如一道闪电,就冲向了后院。 那条锦鲤又来了? 苏大为顿时勃然大怒,唰的腾身而起,直接窜上了楼顶,而后纵身就越过中堂,跳进了后院。 他脚下飞快,几乎和黑三郎是一前一后进了跨院。 一进跨院,他愣住了。 巨响,是从聂苏房间传来。 她卧室的一面墙,坍塌了一半。 好在,这屋子建造的时候用料极其讲究,所以墙虽倒了,房子却没有大碍。 一股白色的水汽,从屋中涌出。 黑猫守在柳娘子的房间门口,警惕看着聂苏的屋子。 而柳娘子则站在卧室门内,看到苏大为出现,连忙道:“阿弥,快去看看,小苏是不是出事了。” “三郎,守在这里。” 苏大为说着,就要往里走。 一道白影闪动,幻灵拦住了苏大为的去路。 苏大为大怒,手臂一振,一口利刃就出现在手里。 “猴头,你要找死吗?” 他以为,幻灵是想要阻止他救聂苏。 哪知,幻灵却没有变身,甚至连脖子上的金蝮都没有昂首。 它站在苏大为面前,拼命的摆手,口中发出一连串‘吱吱’的叫声,指了指苏大为,又指了指屋内,然后再次摆手。 苏大为,愣住了。 他看得出来,幻灵没有恶意。 否则的话,它应该变身才对! 那它是什么意思? 苏大为犹豫一下,收起利刃,道:“猴头,小苏没事?” 幻灵用力摇头,那意思是:没事! “我进去,你别拦我。我要亲眼看到小苏没事才行。 你要是再敢拦我,可别怪我心狠手辣。” 幻灵犹豫一下,侧身让出了路。 它指着屋内,然后吱吱叫嚷,同时不停摆手。 苏大为不太明白幻灵的意思,但他这时候也知道,幻灵没有恶意。之所以阻止他,一定是有别的原因。 想到这里,他闪身就进入屋内。 第一百三十二章 诡异的觉醒 屋内,水雾弥漫。 雾气很浓,几近伸手不见五指。 苏大为的眼眸中,闪过一溜银白色的光,刹那间一双眼睛变成了银白色。 他看到了聂苏! 聂苏虚空凝立半空,正吞吐屋中的水雾。 亦或者说,她在吞吐元炁。 苏大为不禁睁大了眼睛,愕然看着聂苏,脱口而出道:“小苏!” 以前他每次这么呼唤聂苏的时候,聂苏一定会像一匹开心的小马驹一样扑进他怀里。 可这一次,当他喊出声的刹那,心中顿时有一种悸动。 聂苏在半空中睁开了眼睛,就见她仰天发出一声尖叫,左手舞动,带起一道雾气,唰的就甩向苏大为。那道雾气,化作一条水龙,张牙舞爪,呼啸着扑向苏大为。 苏大为猝不及防,本能的举起手中降魔杵。 降魔杵化作了一面盾牌,紧跟着就听蓬的一声,那条由蕴含着浓郁元炁的雾气变化而成的水龙,就狠狠撞在了盾牌上。水龙的力量奇大,大到苏大为的脸色大变。 他脚下站立不稳,蹬蹬蹬后退几步。 聂苏一击不中之后,眼中泛起了一道蓝光。 她再次发出尖叫声,身体在半空中呼的向前漂浮飞来,同时双手连续舞动,一道道雾气变化而成的水龙呼啸着凌空扑向苏大为。苏大为甚至来不及反击,只能双手紧握盾牌,蓬蓬蓬,一连串的闷响声回荡在屋中,苏大为狼狈的被打出了房间。 聂苏,却并未停止。 形如鬼魅一样的从屋子里飘出来,身后带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跟随。 她双手继续舞动,每一次舞动,就见一条水龙扑向苏大为。 “阿弥!” 柳娘子惊呼一声。 虽然她喜欢聂苏,但苏大为却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那是她亲儿子,她怎能不担心? 虽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柳娘子能看得出来,苏大为此刻的情况,好像不太妙。 她急的额头冒汗,想要冲出房间。 但是,黑三郎却挡住了她。 黑猫唰的就跳进了柳娘子怀里,冲她喵的叫了两声。 它好像在说:别担心,他能应付得来。 “三郎,阿弥他……” “汪!” 黑三郎也叫了一声,然后横在门口,趴在地上。 那意思很明显,就是劝柳娘子不要过去。 黑三郎从小就养在家里,柳娘子当然相信,如果苏大为有危险,它绝不会袖手旁观。 而且她上去也没什么用处,根本帮不了忙。 强按耐住心中焦虑,她站在门口,紧张看着庭院中的战斗。 聂苏在半空漂浮,身后水气弥漫。 苏大为可以清楚感受到,不断有元炁从四面八方汇聚。不过呢,汇聚的速度,远远比不得元炁消散的速度。特别是在聂苏连续攻击无果之后,好像变得越发急躁,口中发出一连串诡异的音符,双手舞动起来,水龙攻击的速度也变得越发凶猛。 苏大为已经退出了跨院,在后院中游走。 聂苏攻击越猛,水龙的力量开始变得不一样。 忽而强,忽而弱。 有的时候,那水龙还没有过来,就在半途消散。 与此同时,苏大为还发现聂苏双手舞动的频率越来越集以后,经常会空放。也就是说,她甚至无法凝聚出水龙,只是本能的甩动。这说明,聂苏对元炁的控制力,也开始不稳定了。控制力降低的结果,就是元炁虽然仍在汇聚,但消散的更快。 换做其他人,苏大为早就反击了。 可对面攻击的是聂苏,他又怎可能痛下杀手。 而且聂苏的水龙攻击对于苏大为而言,也有不同寻常的好处。他可以借助聂苏的攻击,联系九宫步。李大勇说过,九宫步的奥妙之处,绝不仅仅是闪避而已。那同样是一种修炼的方法。因为创出九宫步的人,本就是一位异人,可惜死得早,被隋炀帝杨广斩首弃于街市。 这个人,名叫鱼俱罗,是开隋九老之一。 鱼俱罗死后,他的一身本领也就失传,只留下了一套九宫步,后来被李世民拿来训练玄甲军。 不过九宫步需要调动元炁进行配合,普通人就算练成了,感应不到元炁也没有用。 苏大为早就把九宫步练得滚瓜烂熟。 他发现,聂苏的攻击,能帮助他进一步领会九宫步的奥妙。 “小苏她,不行了?” 在苏大为和聂苏把战场挪到了后院之后,柳娘子在黑三郎、黑猫和幻灵的簇拥下,也来到了跨院门口。 黑猫窜上了跨院院墙,旁边蹲坐着幻灵。 柳娘子则在黑三郎的旁边站定,突然开口自言自语。 聂苏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很明显有点后继无力。柳娘子之所以能看得出来,并不是说她能看到元炁的变化,而是因为她发现,聂苏身边的雾气,变得越来越淡。 最初,聂苏身边的雾气,浓的如棉花糖一样。 现在呢,变得有些透明。 聂苏越发急躁起来,她口中再次发出一声尖叫,唰的双脚落地。 身边的雾气迅速聚拢,变得又浓郁许多。不过,那雾气所覆盖的面积,至少缩小了三分之二。 她好像一只小野猫,唰的扑向了苏大为。 双手化作一双寒冰利爪,狠狠就扣在了盾牌上。 她的攻击,没有任何章法,看上去更像是女人打架一样,又抓又挠。 不过,力气不小。 但对于苏大为而言,她那点力气,对他没有丝毫作用。 他脚踩九宫,身形滴溜溜打转,同时以鲸吞术调动内息,感受这庭院中浓郁的元炁。 聂苏,越打越慢。 苏大为也停止了戏弄,突然闪身,懒腰一把将聂苏抱起来,在她屁股上狠狠抽打了几下。 聂苏如同小野猫似地挣扎,但是在苏大为的压制下,并没有用处。 雾气,消散了。 聂苏在苏大为的怀里,却睡着了。 她面色红润,呼吸均匀,睡得很香甜,全无刚才的凶狠模样。 是真睡?还是装睡? 苏大为当然能分辨出来。 她长出一口气,收起降魔杵,怀抱睡熟的聂苏站在后院。 刚才的战斗,令后院一片狼藉。 苏大为不禁有些心疼,轻轻摇头叹息。 没想到这小丫头,居然还是个破坏狂?不过,她是怎么沟通到了元炁?又如何将元炁转化五行呢?要知道,当初苏大为能沟通元炁,完全是因为体内的腾根之瞳。 但也仅仅是沟通而已,转换五行,衍生雷电之力,还是后来学了鲸吞术之后。 聂苏这种情况,又是怎么回事? “阿弥,你没事吧。” 柳娘子见战斗停止,才急匆匆跑过来。 她先是检查了一番苏大为,确定苏大为没有事情之后,目光才落在了聂苏的身上。 “阿弥,小苏她……” “她没事,正睡着呢。” “不是,我是说她刚才,怎么会变成那样子?” “我不知道。” 苏大为苦笑看着柳娘子,轻声道:“我也不清楚小苏为何突然变成那样子,想来是觉醒天赋?她本来就有天赋,能无师自通胎息之法。这次,想必也是一样吧。” 什么天赋,什么胎息之法? 柳娘子当然不懂这些。 她紧张看着聂苏,轻声道:“阿弥,那她以后,还会不会发狂?” “发狂?” “就是刚才那样子啊!” 苏大为不禁哑然失笑,想了想道:“这个我也不清楚。 小苏这种情况,和我知道的觉醒好像不同。可惜李丹阳没回来,否则我可以问问他。 娘,你别担心了,都过去了,没事的。” “真没事?” “真的没事,你去休息吧。” “那小苏呢?” 苏大为闻听,眉头微微一蹙。 聂苏这个情况,确实有点麻烦。 他想了想,道:“这样吧,让她睡在我那边,我会盯着,有什么状况,也好应对。” 第一百三十三章 胎息再现 被聂苏这么一闹,已是一更天。 柳娘子对苏大为的建议当然不会反对,不过仍有些担心聂苏的情况。 在苏大为好一番宽慰之后,她总算是放下心来。毕竟,她不是异人,也不清楚这里面的门道。既然苏大为是异人,哪怕不清楚聂苏的状况,也能够予以妥帖照顾。 所以,她在叮咛了苏大为一番后,就带着黑三郎回屋去了。 “明天还要找人修房子,又要花一笔钱。” 她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 苏大为突然喊住了她,快步走过去,从口袋里取出那一摞飞钱,递给了柳娘子。 “这是什么?” “之前卖画的钱。 就是上次你说拿去典当的那幅画,我找了安文生帮忙出手,已经卖出去了。” “卖了多少钱?” “两千五百贯。” “多少?”柳娘子吓了一跳,失声叫道。 “娘,那可是展子虔的画,前朝大家。 买画的人是前任将作大匠,新任河南黜陟使阎立本。安文生说,我急着脱手,否则还可以多卖一些。” 柳娘子的手,有点发颤。 两千五百贯啊!这可不是两千五百钱。 她柳某人一辈子都没有拿过这么多钱,一时间也有些手足无措。 “娘,我回去了,你早点睡。” 苏大为把钱交出去,一溜烟的走了,只留下呆立在原地,仍有些迷糊的柳娘子。 机智! 他抱着聂苏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默默给自己点了个赞。 他从安文生手里拿了两千九百贯,给了拐子爷两百贯,然后又偷偷摸摸的截留了两百贯。大丈夫生于长安,岂能兜里比脸都干净?两百贯,比起两千九百贯固然不算什么,但对于苏大为而言,绝对是一笔大钱。怎么着,都能顶上一段时间了。 回到房间,苏大为轻轻把聂苏放在床榻上,然后扯了被子过来,给她盖好。 他朝床头指了指,幻灵立刻窜上来,躺在聂苏的旁边。 而黑猫小玉,则无需苏大为的吩咐,径自上床,蜷在了床尾。 苏大为脱了鞋子,也坐在了床上。 他看着熟睡的聂苏,眉心紧蹙。 聂苏这情况,的确是有点怪异……之前莫名其妙能听懂锦鲤说的话,如今又突然间觉醒了天赋。而且,在把聂苏放在床上的时候,苏大为还发现了另外一件事情。 聂苏的胎息,又出现了。 她的呼吸几近于无,胎息术比之上一次,更加精湛,几乎到了绵绵若存,用之不勤的地步。苏大为不会胎息之法,但他听李大勇说过,这几乎是胎息的最高境界。 心里很想感受一下胎息之术的妙处。 其实,他要学的话,并不难。 只需要调动元炁,感受聂苏此刻的胎息术。 就算无法完全弄明白,也能摸索出一个大概。只是,苏某人骨子里有那么一点洁癖,对于这种事情,有些不屑于为之。当然了,如果聂苏同意,他也会欣然为之。 上次他带着聂苏逃难时,其实就有过这念头。 可当时聂苏的胎息状态却突然消失了,以至于他都没有来得及询问聂苏的意见。 嗯,等她醒过来,如果胎息还在的话,就问问她。 如果聂苏不反对,苏大为当然想要学一学,这神秘的胎息术。 聂苏这丫头,还真是充满了神秘感。 那与生俱来,却时有时无的胎息术;对危险的预知能力,以及莫名其妙出现的觉醒…… 这丫头究竟是什么来历呢? 她的那个娘亲,为什么要把她丢在灵宝寺呢? 苏大为心里,充满了困惑。 他坐在聂苏身边,轻轻把散落在她脸上的头发拨开。 居然在笑? 她在笑什么呢? 是不是因为刚才揍我,所以觉得很得意? 苏大为突然噗嗤笑出声来,又给聂苏掖好了被子,这才盘膝打坐,闭上了双眼。 今天,真的有点累了! 鲸吞术调动元炁,渗透入苏大为的身体之中,以一种润物细无声方式,驱走了身体的疲乏,同时又滋润着身体,强壮着身体,令苏大为的气息越来越悠长而强大。 不知不觉,天边泛起了鱼肚白的亮光。 苏大为睁开眼,就见聂苏不知什么时候,身子横在了床上,头枕在他的腿上。一双小手,紧紧抓着苏大为的衣襟。她的气色看上去很好,似乎没有什么不适的迹象。 轻轻掰开了聂苏的手,苏大为轻手轻脚,下了床。 突然,他感到袖子一紧。 低头看,却是聂苏抓住了他的袖子,睁大眼睛,正一脸迷茫看着他。 “哥哥,你怎么在这里?” “小苏醒了?” “嗯!” “有没有觉得什么地方不舒服?” “不舒服?” 聂苏愣了一下,披头散发的坐起来,揉着眼睛。 “没有啊,为什么会不舒服啊!咦?这好像是哥哥的房间。” 她迷糊看着苏大为,然后又看看黑猫,看看猴头,疑惑问道:“哥哥,我怎么在这里?”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 聂苏揉着一头乱发,茫然道:“不过,我好像做了个梦。” “什么梦?” “我梦见我和哥哥打架,然后把哥哥打得好狼狈。” 说着,她嘻嘻笑起来,还露出了得意之色。 苏大为也笑了! 看样子,她还是有印象的。可能只是潜意识,她都知道,但却又不自知。 “打我打得爽吗?” “嗯嗯嗯!” 聂苏小鸡啄米似地点头,然后还咯咯笑起来。 苏大为气不打一处来,把聂苏抱起来,在她屁股上打了两下,引得聂苏一阵的尖叫。 猴头忙上来想要救驾,却见黑猫正盯着它,忙又缩在了角落里。 “哥哥,为什么打我?” “待会儿再找你算账。” 苏大为把她放下,起身往外走。 走了两步,他突然停下来,对聂苏道:“小苏,我想检查一下你的胎息术,可以吗?” “可以啊,可惜我现在……咦?” 聂苏突然止住了声音,惊喜道:“哥哥,我的胎息又出现了。” “废话,不然我为什么要检查。 好了,赶快收拾一下,准备刷牙洗脸。” “知道啦!” 聂苏有些兴奋,瞬间变身元气少女,从床上跳下来。 洗漱完毕,苏大为牵着聂苏的手走出了跨院。 “咦?哥哥,这里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看着庭院里坑坑洼洼的惨状,聂苏露出惊讶表情。 “嘿嘿,待会儿让你大娘给你解释。” 看着苏大为那贼兮兮的笑容,聂苏的心里,顿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来到前院,黑三郎兴冲冲的跑了过来。 苏大为揉了揉它的脑袋,问道:“阿娘呢?怎么没见她,还没起来吗?” “汪汪汪!” 黑三郎冲着厨舍叫了两声,那意思是说,在里面呢。 苏大为牵着聂苏的小手,直奔厨舍。 “娘,我带小苏来了!” “娘,你怎么了?” 苏大为进了厨舍,就见柳娘子站在厨台前,正在发呆。 听到苏大为的叫喊声,柳娘子清醒过来,扭头向他看过去来,却吓了苏大为一跳。 就见柳娘子形容憔悴,烟圈发黑。 他连忙上前,刚要为柳娘子检查身体,却没想到柳娘子抬手就把他的手打开,然后道:“你这臭小子,好端端给我那么多钱作甚?你知不知道,我一晚上都没有睡。” “啥?” 苏大为一愣看着柳娘子,半晌后突然哈哈大笑。 “娘,你是不是数了一晚上?” 柳娘子噗嗤笑出声来,作势要打,口中道:“你这臭小子,娘一把年纪了,可受不得刺激。一下子给我那么多钱,我怎么能睡得着?你这个混小子,非要气死我不可。” “大娘大娘,别打哥哥。” 聂苏那知道这母子二人之间的事情,她以为柳娘子真的生气了,忙跑上前,抱着柳娘子的胳膊,哀求不停。这一来,却让柳娘子和苏大为都笑了,笑得她越发糊涂。 “好好好,大娘不打他……小苏,饿不饿,大娘这就把饭做好。” “大娘,小苏饿了,很饿!” 聂苏娇憨道,那小模样,又惹得柳娘子忍不住一阵疼惜。 第一百三十四章 大加耶肆 苏大为现在是新罗使者被杀案专案组成员,直属大理寺差遣。 所以,他自然也不需要一大早跑去衙门里点卯。 而他的直属领导,李思文李主簿也说了,让他今天去寻找金德秀被杀的线索,也不必前往大理寺报到。 苏大为,自然乐得偷懒。 他在家吃了早饭,才施施然走出家门。 聂苏的事情,暂时先放在一边。 她的情况感觉有点复杂,并非一下子就能找到答案。 反正,聂苏还是聂苏,哪怕她觉醒了,依旧是那个可爱的小丫头。 家里有黑三郎它们,也不用担心聂苏会出事。苏大为吃饱饭,和柳娘子说了一声,就离开了家门。 马,留在家里,无需使用。 他是去打探消息,而不是却耀武扬威,骑着马会特别抢眼。 出了辅兴坊,沿着安华大街一路直行,在金光大道拐弯,不一会儿功夫就来到西市。 西市,依旧喧嚣热闹。 不过比之春夏时节,而今的西市,似乎冷清了些许。 也难怪,冬天快来了、西域、漠北等一些地方的气温已经很低,不适宜再长途跋涉。而西市一些胡商,也有不少人离开,返回家乡,准备货物,等待来年再次前来。 如此一来,坊市里自然变得冷清了。 走进坊门后,一路直奔放生池,苏大为看到好几间临街的店铺,没有开门。 他在放生池旁边的一家胡麻饼店坐下,要了一碗豆腐脑。 有唐一朝,人们大都好甜食。 特别是这豆腐脑,更多以甜口为主,让苏大为觉得很不适应。 这要是被那些异端甜党知道,肯定少不得要在网上得意洋洋。但是甜豆腐脑怎能入口? 难吃好伐! 作为一个坚定的咸党正宗,苏大为绝无法容忍这种情况出现在他的身上。 他毫不犹豫把面前的甜豆腐脑推到旁边,跑到摊子里,让豆腐摊的摊主又盛了一碗。 “我自己调味。” 他果断阻止了摊主试图加糖水的意图。 宁可原味,也坚决不做甜党。 好在他也重生了一年多,对于唐时人们常用的作料,也十分了解。 在摊主一脸惊讶表情的注视下,他果断的找到了想要的作料,进行调味。 端着自己调好的豆腐脑,苏大为坐在摊子上,吃了一口,美滋滋。 可惜这个时代的作料还是匮乏,很多东西没有出现,以至于苏大为无法制作出卤汁来。但相比之甜豆腐脑,这碗并不算正宗的豆腐脑,多少满足了他咸党的尊严。 面前,人影一闪。 高大虎坐在了苏大为对面。 “我的?” 他看到面前那碗甜豆腐脑,眼睛一亮,笑道:“那我可不客气了。” 看着他毫不客气,且吃的香甜的模样,苏大为嘴角一撇,忍不住道了一句:“异端!” “啥?” “没啥,吃吧。” 如今苏大为有钱了,一碗豆腐脑自然不在话下。 早饭时,聂苏食量大增。 柳娘子虽然做了不少吃的,可大部分都进了聂苏的肚子。 苏大为没有吃多少,以至于一碗久违的咸豆腐脑进了肚子之后,反而变得更饿了。 他要了一笸箩胡麻小饼,然后又调配了一碗豆腐脑坐下。 这家黎记饼摊的胡麻小饼是一绝,在整个长安县,都颇有名气。 “这是什么?” 高大虎看到苏大为的豆腐脑,有些困惑,“能吃吗?” “怎么不能吃。” “豆腐脑要甜的才好吃。” “你家豆腐羹是甜的?” “那不一样,豆腐脑是豆腐脑,豆腐羹是豆腐羹,不可同日而语。” “怎么不可同日而语。都是豆腐为原料,豆腐羹咸得,豆腐脑就咸不得?你个没见识的家伙,豆腐脑要咸的才好吃。” “甜的好吃。” “咸的好吃!” 这也许是历史上,咸党和甜党的第一次冲突。 反正,高大虎和苏大为谁都没有说服对方,最后气呼呼把各自面前的豆腐脑吃完。 “好了,打听的如何?” “那大加耶肆,是新罗人开设的一家肆馆。 里面的新罗姬在长安颇有名气,能歌善舞……” “打住,我是问你,金德秀。” “金德秀来到长安之后,共来过七次。” “哦?” “他每次过来,找的都是同一个女人,名叫昔秀芳。 这个昔秀芳,是大加耶肆顶有名气的女人,才艺不俗。据说,她出身新罗贵族,因家道中落,才跑来长安谋生。那女人,在长安也算小有名气,认识不少贵人呢。” “只有这些?” “当然不是!” 高大虎要了一碗水,看笸箩里还有一个胡麻小饼,于是拿起来就吃。 一边吃,他一边道:“我找人调查了一下,以你之前在丰邑坊抓捕人为界点,之前他只来过两次。而在那次之后,他来了五次。而且每次都是匆匆来,然后匆匆走。 据我的人说,他每次在里面不会超过一炷香的时间。 还有,金德秀被杀当日,他来过大加耶肆。他离开之后不久,昔秀芳也出去了,大概一个多时辰才回来。不过,由于当时我们主要是跟踪金德秀,并未留意昔秀芳的行踪。金德秀在离开大加耶肆后,就去了宣阳坊的邓记果子铺,吃了一碗灵沙臛,坐了足足一个时辰还多。之后他离开那果子铺,我的人在跟踪的时候,遇到了一支迎亲的队伍,结果把他跟丢了。在那之后,我的人就再也没有见过金德秀。” 灵沙臛,唐时一种非常流行的豆沙。 以软糯薄透的吴兴米做材料,裹上白马豆蒸制而成。 一口下去,香滑浓郁,连牙齿都醉掉…… 不过,苏大为觉得,所谓牙齿醉掉,很可能是因为太甜了的缘故吧。 高大虎干的不错,他把金德秀的行踪基本上打听清楚。 当然,这里面肯定不止高大虎一个人的功劳。苏大为觉得,高大虎的哥哥高大龙,怕也是出了大力气。咦?这么一说的话,高大龙这个人好像有点意思,能争取过来? 苏大为眯起了眼睛,沉思不语。 高大虎把那胡麻小饼也吃完了,道:“苏帅,还有没有事情? 若没有别的事,我得走了。陈十一郎那老东西忒坏,给我安排了一大堆的破案子。” “慢着!” 苏大为拦住了高大虎。 “高帅,我有个生意,想和你哥哥谈一谈。” “啥?” “你别急,听我说完,是正经生意。 长安狱的林老大,你应该听说过吧。” 高大虎点点头,道:“当然知道,林老大的名气可不小。” “最近,我在和林老大做一个生意,做的好的话,那就是长安县,乃至长安城第一家生意。” “什么生意?” “这个,你别问。”苏大为道:“回去和你哥说一下,如果他有兴趣,让他派人找林老大,就说是我介绍的。高帅,你这个人我不是特别了解,但我能感觉得出来,你有想法。有想法是好事,总好过游手好闲。这个生意,以林老大为主,我只是出谋划策。做得好了,少不得你哥那边的收益,而且一本万利,没有任何风险。” 高大虎眯着眼睛道:“苏帅,你可要想清楚,我哥可是混丰邑坊的人。” “哈哈哈,那又如何?” 苏大为朝左右看了看,突然探身过去,轻声道:“回去和你哥说,而今天下大定,百姓思安,一个太平盛世即将到来。有一位混江湖的前辈曾说过:你哥那一行,就如同夜壶。朝廷呢,是用夜壶的人。用你的时候挺好,用完了,就会觉得恶心。” “你……” “你来做不良人的用意,我明白。 但是,只你一个人洗干净了没有用。你哥手下那么多人,总要有个出路。我这个生意,不说让你们都能洗干净了,但至少可以从里面脱身出来,成色不会那么黑。” 高大虎闻听,沉默了。 他抿着嘴,沉思不语。 半晌后,他抬头看着苏大为,轻声道:“说吧,苏帅,你要我哥做什么?” “帮我打听一个人。” “谁?” “还记得那天我去丰邑坊抓人吗?” “记得。” “我不妨和你说句实话,那天是太尉府下令,金吾卫执行,我则是配合金吾卫行动。那天我们的目标,一共是九个人。结果,我们只抓了八个人,还少了一个人。” “你让我哥把那个人找出来?” “当然不是。” 苏大为嘴巴有点干,于是端起高大虎面前的碗,喝了一口。 “那个人叫南三郎,当天我们抓捕他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那你的意思是……” “南三郎在丰邑坊有一个姘头,我们在抓捕南三郎的时候,发现南三郎已经被害,而他的那个姘头,却不见踪迹。我想请高老大帮忙,打听一下那个女人的身份。 记住,那女人身手很高明,最好不要打草惊蛇。” “就这个事?” “就这么一个事,记住,只打听身份,不要有任何行动。” 高大虎倒吸了一口凉气,蹙眉沉思。 苏大为的话,其实高大龙也说过。 高大虎沉思半晌后,轻声道:“如果只是这个事情,应该不难。 不过,我要找我哥说明情况,具体答不答应,我不敢保证,要我哥同意才可以。” 苏大为点头道:“这是当然。” “好,那我就先走了。” “我最近不会回县衙,但是会经常来这里。 如果你没有看到我,就隔天再来。实在不行,你可以找拐子爷,他也会给我传信。” “我知道了。”高大虎起身,活动了一下身子,往外走去。 走出摊子的一刹那,他停下脚步,用一种非常严肃的表情道:“苏帅,我再劝你一句:豆腐脑还是甜的好吃!” 第一百三十五章 沈元和南九郎 暮秋的阳光,很明媚,也很温暖。 苏大为蹲在放生池畔,看着那些在池中游动的鱼,下意识把手放进水里,轻轻摆动。 一条看不出是什么品种的鱼,突然探出水面。 也许是觉得苏大为打搅了它们平静的生活,冲着苏大为就喷出一道水柱。 当然,那水柱没有喷到苏大为,变成水雾漂浮空中。 苏大为一愣,下意识站起来,退后一步。 昨晚聂苏的攻击手段,有没有和这些鱼儿相像? 而且,那弥漫在空中的雾气,和之前锦鲤攻击聂苏时的景象十分相似?自那晚之后,聂苏能听懂锦鲤的话语,然后又模仿了鱼儿的攻击手段?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阿弥!” 就在这时,一个豪放的声音,打断了苏大为的思路。 他有点不高兴,扭头看去。 就见拐子爷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走来。 在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人。 一高一矮,一胖一瘦。 那矮个的瘦子,苏大为认得,就是昨日在居德坊见过的南九郎。 而那高个子……说起来,他那体型不算胖,只能用雄壮来形容。六尺三寸偏上的身高,大约在197公分上下。虎背熊腰!看到他,苏大为脑海中立刻就浮现出这个成语。 这厮皮肤很白,长的也很秀气,看上去和他的身材很不搭配。 他跟在拐子爷身后,和南九郎并排而行。 其实,他走的不算快,但由于他步幅太大,以至于南九郎走两步,才能赶上他一步。 人熊,沈元? 苏大为以前见过沈元,但印象并不是很深。 因为,那是原主的记忆。 好像原主和沈元还认识?或者说,和沈元打过交道? 反正,看到这家伙,就会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阿弥,你在这里发什么呆啊。” 苏大为笑道:“拐子爷,怎么现在才来?” “唉,还不是十一郎那点破事!”拐子爷笑道:“絮絮叨叨的,啰嗦了好久才算完。 我看安帅和高帅两个人都有点不耐烦了。 嘿嘿,我就躲在边上看热闹,反正看他那样子,估计是挨训了,所以有点不高兴。” “谁敢训他啊。” “还能有谁,县君呗。说他最近破案不利,前些日子杜曲那边发生了一桩灭门案,凶手据说逃来了长安。杜曲那边派人前来请求协助,结果十一郎到现在都没线索。” “又是灭门案?什么情况?” “不清楚,反正县尊挺不高兴。” 苏大为笑着摇摇头,没有继续追问。 杜曲是长安东部的一个下县,派人前来请求协助,也很正常。 陈敏没有提过这个案子,苏大为自然也不会那么积极。 他的目光,越过了拐子爷,落在他身后两人身上。 “他是南九郎,你昨天见过。 他就是……” “大白熊?” 不知为何,苏大为脱口而出道。 沈元也不生气,反而咧嘴笑了起来。 “阿弥,你终于来找我了!” “你们……” “去年阿弥在丰安坊抓人的时候,我帮过他。 当时他还说,将来有机会找我做不良人。我等了一年多,终于等到阿弥来找我了。” 沈元说着,露出憨厚笑容。 苏大为也笑了。 大白熊是原主对沈元的称呼,说明他们之间的关系,应该不错。 “吃饭没有?” “没呢。” “走,请你吃饭。” “我饭量大,你可别和上次那样,吃到最后没钱付账。” 苏大为顿时哈哈大笑,拍了拍口袋道:“走吧,这一次保证让你吃饱肚子。” “拐子爷,九郎,一起吧,咱们边吃边聊。” “好!” 拐子爷当然不会和苏大为客气。 他可知道,苏大为而今,可是有钱人。 三个人跟着苏大为,又回到了豆腐脑摊子。 不过这个时候,豆腐脑已经卖光了,主食也变成了胡麻小饼和面条。 摊主看苏大为回来,自然欢迎。 而苏大为也没有啰嗦,要了三大碗面条,两笸箩的小饼,然后带着三人找了个僻静干净的位置坐下。 “大白熊,最近还住在老地方吗?” “嗯!” 沈元点点头,一口一个小饼,狼吞虎咽。 “那从现在开始,你先跟着我吧。” “你得让我吃饱才行。” “好!” 苏大为说完,就没有再和沈元啰嗦,而是看向了南九郎。 “九郎,咱们昨天见过。废话我不和你多说,你有没有兴趣跟我?” “我,可以吗?” 南九郎犹豫一下,轻声道:“苏帅,我可不会打架。” “打架?”苏大为笑着摇头道:“有打架王在,打架我也不会找你。 你给我说句实话,你的眼力究竟有多好?” “有多好?”南九郎挠挠头,道:“我也说不准。 不过呢,如果视线没有阻碍的话,在这里我能看到桥那边的人,长的什么模样。” 苏大为顺着南九郎手指方向看去,在心里默默计算了一下。 从摊子到桥那边,距离当在一百米左右。而正常人的视力,在六十米的范围内,也只能勉强分清楚鼻子眼睛和手脚。但要说具体什么模样,基本上就很难确定了。 一百米,能看清楚样貌? 这的确是一个不俗的本领。 “我记得你昨天说,你能夜视?” “嗯,像是在正常的晚上,我是说,没有雾气或者雨雪大风的情况下,大约可以看到桥头。” 九十米的夜视距离! 这已经不是普通人的视力,有点超乎寻常。 “那你还有什么本事?” “还有……我通过别人的嘴巴,知道他说什么话。” 精通唇语? 这也是一门技术。不过,这个技术倒算不上多么的独特。据苏大为所知,狄仁杰也精通唇语。但他又一想,南九郎可是能在超乎寻常的距离,读出唇语。这样的话,可就不简单了。这家伙,分明就是一个千里眼,顺风耳,天生的监视人才啊。 想到这里,苏大为不禁暗自欢喜。 “既然如此,那你就先跟着我。” 南九郎听了,顿时如释重负般,点了点头。 他做坊丁的收入很微薄,要养家糊口并不容易。 不良人虽说名声不是特别好,但收入却不差。拐子爷说了,不良人的收入,甚至比普通的差役还高,是武侯的三倍。这样的收入水平,对南九郎而言,很有吸引力。 之前他还担心,似他这种手无缚鸡之力,又没有一技之长的人,做不得不良人。毕竟,不良人要面对的,大都是穷凶极恶之徒。他打不能打,身体也不是特别好,不良人根本看不上他。只是没想到,苏大为还真的收了他,令南九郎喜出望外。 这时候,面条上来了。 碗很大,一碗面条足有半斤多。 沈元接过来,唏哩呼噜就开动了。南九郎则看着那么大的碗,心里有一点发毛。 “拐子爷,沈元和九郎先跟着我,衙门里就拜托你多费心。 有一件事情,我需要你的人脉。” “什么?” “除了金德秀的那件事情之外,我想请你帮我打听一下,昔秀芳。” “昔秀芳是谁?” 拐子爷毕竟不混风月场所,自然不知道昔秀芳的身份。 “大加耶肆的昔秀芳,有问题吗?” “大加耶肆?那个新罗人开的肆馆,是吧。” “嗯。” “这个不难,我有个老兄弟,而今就在大加耶肆里做厨子。” 这老人家,果然有人脉。 苏大为心中暗喜,道:“我要你帮我弄到昔秀芳所有的信息,越详细越好。” “这个,不难。” 拐子爷伸了个懒腰,道:“那我现在就走!大方这会儿估计还在家,如果再晚的话,我怕他会出去。我先去找大方打听一下,然后我再想别的办法,看看能否有收获。 对了,打听她作甚?” “嗯,我怀疑,她和金德秀的死有关。” “那何不让大理寺的人出马,把她抓起来审问。” “不行,这个昔秀芳是什么来路,背后有什么背景,我们现在一无所知。 抓她容易,但若是惊动了她,后面可就不好做事了。我们先弄清楚她的身份背景,再做其他打算。拐子爷,这件事你可不要掉以轻心,金德秀这个案子有大蹊跷。” 拐子爷顿时乐了。 “好啊,事情越大越好。 阿弥你要是破了这案子,我估摸着十一郎的脸色一定会很难看。 好好做,拐子我还等着靠你扬眉吐气呢。” “借拐子爷吉言,也要拐子爷多费心。” “好了,那我先走了。” 拐子爷起身,拄着拐走了。 苏大为这才发现,两笸箩胡麻小饼已经没了,沈元那一大碗面条,连汤带水也吃了个精光。拐子爷离开之后,沈元也不客气,直接把拐子爷那碗面条端到了面前。 “大白熊,能行吗?” “你忘了,那次在丰安坊,我吃了三大碗冷陶呢。” 苏大为终于明白,怪不得没有人愿意收养沈元。 就他这饭量,吓死个人。 和他一比,对面的南九郎显然就是猫食儿。他正目瞪口呆看着狼吞虎咽的沈元,露出羡慕之色。 “沈元,我这里还有……我就吃了一点,你要不要?” “要!” 沈元二话不说,就把南九郎那碗面条端过来。 苏大为笑了,他示意摊主在来一笸箩胡麻小饼。因为看沈元这样子,这些面条怕是不够。 这家伙,可真是能吃! 第一百三十六章 昔秀芳 拐子爷的效率很高,下午就有了结果。 “昔秀芳是三年前来到长安,很快就被捧为大加耶肆的花魁。 这女人多才多艺,歌舞诗赋无一不精,且十分精明。她与长安城内许多勋贵子弟关系密切,但又若即若离,从没有听说她和某一个人亲密。但也正因为此,许多勋贵子弟对她奉若女神。大加耶肆里有一种说法,说在长安没有昔秀芳办不成的事情。 嗯,大概情况就是如此。 我那朋友只是个厨子,太过具体的事情,也不太清楚。” 苏大为听了之后,越发觉得这昔秀芳,不同寻常。 天已经晚了,苏大为回到了辅兴坊。 不过他没有立刻回家,反而找到了安文生的住处。 那是一个颇为幽静偏僻的院落,除了安文生之外,还有四名美艳的婢女住在这里。 “安帅,你这艳福不浅啊。” 在家里,安文生又是一副模样。 他穿着一件宽松大袍,博领大袖,走起路来衣袂飞扬,颇有几分魏晋名士的风范。 美婢在一旁温酒,安文生坐在围榻上,姿态懒散。 他看了苏大为一眼道:“你如今也算有钱人,大可以如此。” “我若似你这般,我娘会打死我的。” 苏大为毫不客气,在围榻上坐下,盘着腿,抄起桌上的银箸,夹了一口菜。 “那是我的。” “我又不嫌弃你。” “可是……”安文生每每遇到苏大为,都难以保持他云淡风轻的名士风范。很无奈的苦笑一声,“算了,懒得和你计较。” 说完,他招了招手。 有美婢又取了一套餐具过来,摆放在桌上。 “你今天整日不见人影,这个时候跑来,肯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 苏大为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美滋滋。 他放下银箸,正色道:“大加耶肆有个昔秀芳,听说过吗?” “大加耶肆我知道,昔秀芳没听说过。” 安文生困惑问道:“怎么,找到线索了?” “也不算是线索,只是有点可疑。” “昔秀芳……这个人我真不是特别清楚。 不过,我曾随师父去过新罗,对新罗多少也有些了解。 昔姓在新罗,属于大姓,贵姓。新罗有三大姓,分别是金、朴、昔。新罗这个国家,也是在北周时期才制定的国号,取‘德业日新,网罗四方之意。它的历史倒是蛮久,最初名徐罗伐,又叫斯罗期卢,不过那个时候,新罗还只是一个不落。 司马氏建立晋国时,斯卢部落统一三韩中的辰韩立国,后定都于金城。 之后,斯卢部落又联合其他部落组成联盟,昔姓部落在当时,属于一个大部落。司马氏衣冠南渡,朴姓和昔姓逐渐没落,于是新罗王位也随之被金氏一部所把持,之后才有了现在的新罗。但据我所知,昔姓虽没落,但和朴氏一样,一直是新罗大族。 如果这个昔秀芳是昔姓族人,那这件事还真的很有趣呢。” 安文生简单介绍了一下新罗的过往,还有昔姓的来历。 苏大为道:“金德秀死前,与这个昔秀芳往来密切。” “哈,这么重要的事情你告诉我,不怕我走漏了风声?” “怕你个甚。” 苏大为道:“金德秀来长安之后,数次与昔秀芳接触。 我觉得,他的死,昔秀芳绝对拖不得干系。再不济,她也知道一些内幕消息才是。” 他看着安文生,眼睛一眨一眨。 “你什么意思?” 安文生顿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苏大为正色道:“要想弄清楚金德秀死因,昔秀芳是重要线索。 可你也知道,似她那种色艺双绝的女人,我搞不定。安帅,你学识渊博,又去过新罗,且相貌英俊,气质非凡,有坠入凡尘的谪仙人之风。对付那种女人,非安帅你这样的人物出马不可。所以,我想请你帮忙,去和那个昔秀芳接触一下,如何?” “噗嗤!” 安文生还没有回答,旁边温酒的美婢已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看,你的婢女也很赞同。” 安文生脸通红,手打颤。 “你走,你给我走!” 他站起来,再无半点云淡风轻,看上去更像是气急败坏。 “苏大为,我家不欢迎你。” 好端端,居然让我去用美男计? 虽然安文生内心里也认可苏大为对他的那些赞美,可是让他去施展美男计,简直荒唐。 他好歹也是凉国公之子。 虽说他无心仕途,所以才会答应裴行俭,跑来做几个月的不良人。他让他去施展美男计,他不要面皮的吗?当不良人还好说,体验生活吧。施展美男计,又算什么? 更重要的是,还让他去对一个风尘女子用美男计? 安文生现在觉得,他就不该答应裴行俭。如果他不答应裴行俭,他就不会做不良人;如果他不做不良人,也就不会遇到苏大为;如果他不遇到苏大为,又怎会如此失态? “安帅,你怎可如此?” 苏大为似乎没有觉察到安文生的怒气,有些不快道:“你可是我的朋友。” “我是你朋友,你就让我去用美男计?” “那你说,整个长安县不良人里,谁能比你更帅?比你更有气质?” “哦,那确实没有。” “那我再问你,兄弟如手足,现在我有麻烦了,你该不该帮忙?” “应该。” “你不会是担心,无法接近昔秀芳吧。” “笑话,我若想要接近,易如反掌。” “你看,你长的俊俏,气质又好,风度翩翩。 兄弟现在有麻烦了,可对你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你难道忍心袖手旁观吗?” “那是不应该。” “那就是答应喽。” “嗯。” “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苏大为露出了敬慕之色,道:“那这件事,就拜托你了。 天不早了,我还得赶快回家,不然阿娘要着急的。昔秀芳的事情,你得快点,我先走了。” 安文生这时候还有点懵,顺势点点头。 苏大为也不啰唆,起身径自离去。 等他离开之后,安文生才反应过来,冲到门口吼道:“苏大为,谁和你是兄弟?” 苏大为背对着安文生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就出了大门。 “九郎,你这朋友,倒是有意思。” 美婢走上前,笑嘻嘻说道。 安文生却气急败坏道:“他不是我兄弟,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美婢,嘻嘻笑着,转身离去。 安文生则站在门口,半晌后用力一跺脚,气呼呼道:“等此事结束,我就找裴君请辞,然后再也不和他打交道。这家伙实在是太无耻了,安某人断不会与他结交。” 坐在土垆边温酒的美婢,看着安文生,笑而不语。 苏大为回到家,就见聂苏迎面跑来。 “哥哥,哥哥,快看小红。” “啥?” 聂苏手里拿着那块八卦铜镜,在苏大为眼前晃了晃。 苏大为接过了铜镜,却发现那铜镜之中,有一尾红色锦鲤游动。 “怎么回事?” 他心里一惊,连忙问道。 聂苏道:“我也不知道啊! 哥哥日间走后,我就在后院玩耍。 后来大娘找了人来平整院子,我就坐在池塘边看他们做工。突然就听到了小红在呼唤我,她对我说,她想要到镜子里。我一开始没有明白,还是黑三郎提醒了我。 我就用铜镜罩住了小红,然后她就进去了。” 聂苏说的有点快,但苏大为还是听懂了。 这八卦铜镜,好像不简单啊! 听上去,好像西游记里那些收妖的法宝? “她为什么要入铜镜?” 聂苏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她只说要进镜子里面,我就照做了。” 锦鲤入铜镜,应该不会对聂苏有什么威胁。 毕竟,黑三郎没有阻拦。 苏大为看向铜镜里的锦鲤,隐隐觉得,这怕是和聂苏昨日的异变有关。 “你带着铜镜,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没有!” 聂苏回答的斩钉截铁。 “那你收好了,有什么不舒服,就立刻与我知晓。” “嗯。” “对了,鬼叔当初送你铜镜的时候,可说过这铜镜是什么来历?” 聂苏美滋滋接过铜镜,挂在了胸口。 听到苏大为的话,她一愣,道:“这不是鬼叔给我的。” “不是鬼叔给你的?那你从哪里得来的?” 一直以为,这是桂建超送给聂苏的礼物,却不想竟然不是。 苏大为顿时紧张起来,蹲下身子,看着聂苏问道。 “是一个道人。” “道人?” “嗯,叫,叫……我记不得他叫什么了。” “他什么时候送你的?” “就是哥哥让鬼叔找我的那天。 本来我在和鬼叔玩耍,突然来了一个道人,和鬼叔一直在下棋。 之后,我见鬼叔下不过他,就帮了鬼叔。那个道人不服气,又和我下了好几局,结果都输了。最后,他离开的时候,就把这个铜镜送给我。我不想要,但鬼叔却说,让我收下。 哥哥,我是不是不该要啊……要不然,等鬼叔回来,我把铜镜给他?” 聂苏显得有点紧张。 苏大为笑了,忍不住伸出手,揉了揉聂苏的脑袋。 “没事,既然鬼叔说让你收下,那你就留着吧……去和猴头玩吧,我去帮阿娘做饭。” “好!” 聂苏其实挺喜欢这枚铜镜。 特别是小红现在在里面,她更不想给别人。 当然了,如果苏大为说不能要,她肯定是不会要的。但既然苏大为说可以留下,就算是那个道人来讨要,聂苏也不会交出去。 看着聂苏蹦蹦跳跳离去的背影,苏大为的眉头不由得蹙起。 他站在大门口,沉吟片刻,而后摇了摇头,把大门关上,迈步朝厨舍方向走了过去。 第一百三十七章 微不足道 暮秋的夜晚,很冷。 眼看着秋天就要过去,长安已经隐隐有了冬的寒意。 丰邑坊,依旧弥漫着躁动气息。 灯火通明,街道上更人满为患,各种声音汇聚在一起,格外喧嚣。 高大虎换了一身衣服,悄然步入丰邑坊内。自从上次和兄长谈话之后,他就很少再回来了。如今这乍一回来,看着原本熟悉的景象,耳听原本熟悉的声音,却有一种陌生的感觉。 躁动,那种隐藏在繁华喧嚣之下的躁动气息,总让人觉得有些不安。 迎面走来一人,和高大虎打了个招呼。 这家伙叫什么来着? 依稀记得,以前一起耍过钱,但是姓名却记不太清楚了。 高大虎也和那人招呼一声,便错身而过。 这就是丰邑坊的日常,大家看似熟悉,实则却很陌生。 以前的丰邑坊不是这个样子……高大虎轻轻吐了一口浊气,摇摇头,大步流星往前走去。 高大龙在丰邑坊的产业很多,但最重要的,还是坐落于南闾的一家酒肆。 那也是高大龙起家的根基,想当初他千般算计,把酒肆占为己有,而后才有了后来的产业。 酒肆很小,位置也很偏僻。 来这里的客人不多,不过胜在安静。 反正,丰邑坊的那些个亡命之徒,大都不敢在这里闹事。 “小桑!” 酒肆里,零零散散只有几个酒客。 正中间有一个烤炉,烤炉上挂着一条牛后腿,在炭火的炙烤下,色泽金黄,滋滋冒油。 烤炉前站定一个青年,大冷天却只穿着一件半臂。 他手持一口尖刀,唰唰唰片下一盘烤肉。 听到高大虎的声音,他回头看了一眼。 青年大约在二十四五的模样,有着非常明显的西域人特征。 他没有似大多数唐人那样留发盘髻,而是一头披肩短发。头发呈棕色,略有些卷曲。 看到高大虎,青年笑了。 “二哥稍等!” 他先把烤肉送给了酒客,然后才来到高大虎面前。 “二哥,老规矩?” “嗯!” 高大虎轻声道:“我找大兄有事,看他现在可有空闲?”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 要不你先坐,我找人过去问问。如果大兄有空的话,肯定会过来。” “我有要事与他商议,就在里面等他。” “好!” 高大虎径自进了内屋,在桌子旁边坐下。 不一会儿的功夫,青年端着一盘烤肉进来,笑嘻嘻放在了高大虎面前的桌子上。 “二哥,大兄不是说,不让你来吗?” “嗯,我有要紧的事情。” “什么事情,不能晚一点我去找你再说?” “不行。” 高大虎夹起一块烤肉,然后起身从旁边的架子上,拿了一坛酒过来。 “最近,这边情况如何?” “有点乱!” “哦?” “不是大兄这边乱,是上面。” “你是说,霸府?” “嗯。”小桑道:“上次有异人混进来,霸府那几位非常不满,下令让大家查找内奸。还记得齐慓吗?就是那个扶余人,如今拜了霸府的周大娘做干娘,越发张狂起来。 之前他和大兄争何疯子的地盘,结果被大兄赶出了丰邑坊,躲在怀远坊那边苟延残喘。谁料想这家伙也是命好,得了周大娘的青睐,如今又回来了,而且远胜先前。上面让调查,这家伙拿着鸡毛当令箭,几次找大兄麻烦。好在,大兄的实力在这里。那家伙虽然嚣张,但都被大兄顶了回去。这几天,又在憋着坏来找事呢。” 齐慓? 高大虎印象挺深。 当初和高大龙同为两大团头,何疯子死了之后,两人为争夺地盘,还打了好几场。 没想到,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明明已经被赶走了,却又回来了。 “大兄打算怎么做?” “先忍着,毕竟他背后有周大娘撑腰呢。 你也知道,周大娘是霸府的人,而且有异术。大兄也不好和她硬来,只能暂时忍让。” “贼你妈,我去弄死他。” 高大虎一听,顿时大怒,拍案而起。 只是,他话音未落,就听外面有人道:“你要弄死谁?” 门帘一挑,高大龙一瘸一拐走了进来。 “小桑,去外面看着。” 他带着一定帽子,大半张脸被阴影遮挡。 青年答应一声,转身离开。 高大龙在桌旁坐下,把帽子拿掉。 “大兄,你的脸……” 高大龙的脸红肿,显然是被人打的。 “小事情,没事。” “是不是齐慓那贼娘养的做的好事?” “不是!”高大龙倒了一碗酒,吃了一口,道:“前天我薄了他的面子,今天周妖婆过来给他出气。呵呵,骂骂咧咧,说我无能,到现在都没有找到内奸。贼你妈,丰邑坊鼠径之多,之复杂,估摸着没几个人清楚。查内奸?查个锤子,白忙活罢了。” 他说完,看高大虎仍一脸气愤,不由得笑了。 ”山君,想当初哥还没有混出来的时候,比这更大的委屈都吃过,这又算什么?不过,这笔账,老子早晚要和那老妖婆算。以为有三老爷撑腰,就能为所欲为?贼你妈,找到机会,我不会让她好过。好了,这都是小事情,你找我,有事情吗?“ 高大龙嘴上说不在意,可语气中,却透着阴狠。 高大虎嘴巴张了张,最终还是没有再说这个话题。 从小和大兄相依为命,他对高大龙非常了解。这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能在他面前说出这样的话,说明高大龙这心里,一定是恼怒的很。再说下去,怕是会激怒大兄。 他相信大兄的手段,一定能报仇。 深吸一口气,他低声道:“是苏大为让我来的。” “哦?” 高大龙愣了一下,一双三角眼旋即眯缝起来。 他已经派人调查过苏大为,对苏大为的出身十分清楚。 苏大为的老爹苏钊,当年就是长安县不良帅,曾杀过诡异,因此而被赞为拼命三郎。不过后来他失踪了!听说,是被朝廷调走,然后战死在域外。具体情况,就无从知晓。 苏大为本人,一直是平平无奇。 直到今年,才突然露出峥嵘,并且在归义坊杀了一头诡异,和他老子的经历极为相似。 之后,他跟着一个太学生劫狱,还救了一个尼姑。 原本以为是必死无疑,没想到坐了几个月的牢之后,他居然出来了,还得了裴行俭的赏识,被提拔为不良副帅。 高大龙觉得,苏大为很有意思。 “他让你来做什么?” “他说,想和大兄做一笔交易。” “什么交易?” 高大龙蹙眉冷笑道:“之前帮他跟踪金德秀,就不说了吗?” “他说,他和长安狱的林老大有一个生意,如果大兄愿意的话,也可以参与进来。” “他和林老大还有交情?” 高大龙一愣,诧异问道。 他虽然没有进过长安狱,但长安狱林老大的名字,却如雷贯耳。 那也是个江湖老油条,人面极广。 在许多人眼里,林老大就是一个狱吏。但高大龙却知道,林老大背后,同样有人。 他能够在长安狱里为所欲为,几任长安县令更迭,都无法动摇他长安狱的位子。要说他没点背景,绝无可能。只不过,没有人知道他的背景是什么人,也更显神秘。 高大虎把苏大为的话,转述给了高大龙。 高大龙点头道:“这小子,倒是有点见识。 呵呵,民心思安,江湖召集令还能有多大效用?连个不良帅都能看明白,霸府却还抱着个江湖召集令,以为能够威胁到朝廷,简直可笑。说吧,他想我做些什么?” “调查一个人。” “谁?” 高大虎把南三郎的事情,与高大龙说了一遍。 在他看来,这个事情应该不算太难。 不成想,高大龙却沉默了。 “哥,这件事有麻烦?要是有麻烦的话,那就算了。” 高大龙道:“也算不得麻烦,只是…… 你可知道,霸府为何要让我们查内奸?异人潜入只是借口。说句不好听的话,就眼下,丰邑坊里有没有异人潜入,谁又清楚?霸府那边也明白这个道理。可是他们却让我们查内奸,我觉得,很可能与当日被苏大为他们抓走的那些人,有大关联。 嗯,这个事情,你别管了。 我会让人探探风声,然后再决定帮不帮忙。 另外,和林老大接触的这个事情,由你出面吧,看是什么情况。” 说到这里,高大龙起身走了出去。 片刻后,他又进来,不过身后还跟着小桑。 小桑的手里,是一个半大的箱子,摆放在了桌上。 高大龙掀开箱盖,高大虎顿时觉得眼前金光闪闪。 里面都是一锭一锭的金子,整齐叠落排放。 “这箱子里,大概值三万贯,是我偷偷摸摸积攒下来。 你带出去,放好了,等我的消息。如果我觉得可以交易,你就去找林老大,把事情定下来。如果我觉得不行,你就把这些钱留着。总之记住我的话,别轻举妄动。” “哥……” “好了,就这样。 待会儿,让小桑送你出去。” 高大虎咽了口唾沫,用力点了点头。 高大龙则笑了笑,看了小桑一眼,就一瘸一拐的走了。 …… 夜色,迷离。 高大龙行走在大街上,时不时和人打一个招呼。 他回到了赌坊,径自上了二楼。 在回廊上看了一会儿下面的情况,就进了房间。 把房门关上,他坐下来,长出一口气。 屋子里,光线极为昏暗。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脑海中不时回响着,周大娘羞辱他的话语。 他说是事情不大,只是安慰一下高大虎而已。 高大龙很清楚,齐慓这次回来,抱上了周大娘的大腿,一定不会和他善罢甘休。当初,高大龙把齐慓赶走,大获全胜。以齐慓的小心眼,又岂能不报复他?只不过丰邑坊刚经历了一场动荡,霸府绝不会任由齐慓这个时候,在丰邑坊挑起战争。 但是等风头过去了…… 霸府,是丰邑坊的实际统治者。 其结构是三个异人组成,据说他们的手段很强,连太史局那边,也要忌惮几分。 是不是真如此? 高大龙也不太清楚。 但他知道,随着齐慓的回归,危险正向他逼近。 只是一个齐慓的话,高大龙当然不会害怕。可问题是,那齐慓背后还有一个周大娘。高大龙可以笃定的说,那齐慓绝对不会用正常的手段和他争地盘。他有周大娘这么一个靠山,一定会让周大娘给他出头。这一点,从今天周大娘出现就能看出端倪。 周大娘可是异人! 且她的背后,是霸府。 高大龙深知,他斗不过齐慓。 但是让他认输?那不可能……当初齐慓输了,可以跑去怀远坊。可是他高大龙如果输了,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今天之所以把积蓄都交给高大虎,也正是因为,高大龙感受到了危险。 帮苏大为吗? 高大龙的心里,多少有点犹豫。 他不知道,苏大为究竟有多大的能量。 他和苏大为合作的话,能得到多大的好处? 不行,不能只依靠他人,那不靠谱!高大龙是从最底层杀出来的团头。心狠手辣,是他可以在丰邑坊立足的本钱。但更多的,他是凭借他的智慧,而非纯粹的武力。 他从小就知道一个道理:求人不如求己。 这辈子,除了高大虎之外,高大龙只信任小桑。其他的人,在他心里都是利用的工具而已。 要有自保之力,再不济,也要能抗衡周大娘才行。 想到这里,高大龙有些犹豫。 他起身走到床榻旁边,从床头的暗格里,取出一个瓶子。 他们说,诡异之血能够提升体质,增强力量。有很多异人,就是用诡异之血提升力量。 异人可以凭借诡异之血提升力量,我可不可以呢? 高大龙想到这里,看着那瓶子,心里非常犹豫。 瓶子里装的,是诡异之血。这诡异之血,也是当日那个杀了何疯子,名叫老六的诡异被杀之后,他偷偷搜集来的血液。老六,是一头形如爬虫的诡异。当时霸府的大老爷和三老爷联手才杀了老六,三老爷还受了重伤,据说在床上躺了几十天。 这说明,老六的能力很强。 如果我…… 高大龙的心头火热,看着手中的瓶子,一时间脸色在昏暗灯光的照映下,变得阴晴不定。 今天要请个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八章 灵沙臛 笃笃笃! 敲门声传来。 高大龙蓦地惊醒,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把瓶口放在了嘴边。 如果不是这敲门的声音,说不定他已经把里面的血喝了一个干净。冷汗,顿时顺着脸颊流淌下来。他低头看了一眼瓶中的血。说来也奇怪,时过几个月,瓶中的血并未腐坏,依旧呈现出鲜红色泽,并且还不时从瓶中,窜出一股子莫名的凉意。 笃笃笃,敲门声再次响起。 “大兄,我是小桑,你没事吧。” “我没事!” 这诡异之血,实在是太诡异了。 高大龙连忙把瓶子塞好,放进木盒里,藏在了床头的暗格中。 “等一下,马上来。” 他高声说着,迈步走到了门口,打开了房门。 小桑,站在门外。 “大兄,你没事吧。” “笑话,我能有什么事?” 高大龙说着,让出了一条路,示意小桑进来。 他朝外面看了两眼,随手关上了房门。 “山君走了?” “已经走了!” “没被人发现吧。” “放心,我带他走的鼠径。” 小桑坐下来,轻声道:“大兄,用不用这么小心? 二哥怎么说也是丰邑坊的人,就算你故意减少和他的接触,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啊。” “我知道。” 高大龙轻轻咳嗽了一声,倒了一碗水给小桑。 “我只是不想外面的人知道,他仍旧和我走的很近。” “可是……” “小桑,你不用问了,我心里有数。” 高大龙似乎知道小桑想要说什么,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继续。 “今天山君说的事情,你觉得怎么样?” “这个事情,说来挺麻烦。” “哦?” “南三郎的那件事,我听人说起过。 据说,他们好像是在外面犯了事情,所以才躲进了丰邑坊,还花了一大笔买命钱。但具体是什么事情?知道的人并不多。就连收留他们的言同,也不是特别清楚。” “你怎么知道?” “言同的浑家不是养了个男宠,经常到咱们的馆子里吃酒。 前些日子他吃多了酒,无意间说漏了嘴。对了,他还提了一件事,说那天出事之后,言同时深夜被叫去给那南三郎收尸。大兄,依着言同那火爆的性子,南三郎被人杀了,他保护的人被人抓走了,却连屁都不放一个?呵呵,我觉着不正常。” 高大龙眸光一闪,轻轻点头。 “你说的有道理。” “所以我说,这件事的水有点深,大兄最好别脏了脚。 再说了,而今齐慓回来,摆明了是要找大兄的麻烦。要我说,咱们不宜再惹麻烦。” “但你不觉得,这个事情对山君而言,是一个机会吗?” “机会?”小桑想了想,道:“也许吧。 说实话,我有点看不清那个姓苏的。一个不良人出身,哪有那么大的背景?他要有背景的话,又怎可能做不良人?可是,他和鄂国公府很熟,如今又进了大理寺。 还有,我之前曾试着,想要潜入他家里。” “怎么样?” “大兄,说来不怕你笑话。” 小桑轻声道:“他家有一只猫,非常可怕。 我才进了他家的院子,就被一只黑猫盯上。那只猫很邪性,只是盯着我,就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好在当时它被一个小女孩叫走,否则我觉着,我会死在它手里。” “猫?” “嗯,一只黑猫,非常古怪。” 高大龙沉吟片刻道:“小桑,你别再去和姓苏的接触了。” 他了解小桑。 或许对其他人,小桑会满口谎言,但是对他,绝对会实话实说。他说害怕,那一定是害怕;他说那猫邪性,一定很邪性。小桑可不是那种混迹在街头的泼皮闲汉。他的身手非常高明,当初跟着高大龙,是高大龙的左膀右臂。只是后来高大龙的根基稳了,搏杀的此数也减少了,小桑才慢慢淡出,躲在那小店里给客人烤肉。 “那……” “小桑,这是咱们的机会。 你我出身卑贱,又混在这丰邑坊中,也接触不到什么大人物。 姓苏的如果有门路,那咱们就只能跟着他。上次我跟山君说,如果姓苏的不是那根能把咱们带出去的绳子怎么办?山君的回答我很满意,那就让他变成那根绳子。” 小桑泛着灰色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大兄,我明白了。” “嗯,这件事,你亲自去打听。 不过,如果感觉危险,就立刻抽身出来,千万不要莽撞行事。” 小桑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高大龙则带着他,走出了房间,看着楼下狂热的赌客们,两人相视,不约而同露出了不屑笑容。 …… 不知不觉,就是七天过去。 苏大为一没有前往大理寺报到,二没有去县衙,整日在长安县的街头走动。 这一日,他带着沈元,身着便衣来到宣阳坊的邓记果子铺里。 高大虎说过,金德秀被杀之前,曾来过这间果子铺。 苏大为不相信,金德秀来这里只是为了吃一碗灵沙臛。 哪怕这邓记果子铺的灵沙臛,号称是全长安城最好吃的灵沙臛,也不至于让金德秀专程前来,还停留了一个多时辰。一个时辰,那就是两个小时。一碗灵沙臛,吃两个小时?苏大为无法想象。所以,他专程约了苏庆节,来这家店铺里碰头。 宣阳坊,属于万年县治下。 万年县的县令王方翼刚走马上任,苏大为也不敢轻举妄动。 所以,他三思之下,决定还是把苏庆节拉上。 邓记果子铺的面积并不算很大,苏大为走进去之后,一眼就把整个铺子尽收眼底。 七八张案子的小店,却很干净。 掌柜的,是一个青年,生得极为俊俏。 苏大为和沈元坐下来后,点了两碗灵沙臛。 嚯,这灵沙臛可是不便宜啊! 一碗灵沙臛,居然要三十六钱,而且是明码标价。 那碗,很小。 一团婴儿拳头大小的吴兴糯米团,裹着豆沙,上面还浇了一层用果汁和蜜浆调和的果汁。 这成本,最多不会超过十钱。 加上人工和店面的费用,十五钱撑死。 这家伙,居然卖三十六钱? 但必须承认,他家的灵沙臛很有创意,根据不同的果汁,调制出不同的口味。每一种口味,都有其鲜明的色彩。加之糯米团的形状也很精致,让人看着颇有些享受。 掌柜在制作灵沙臛的时候,也颇为花哨。 苏大为觉得,这邓记果子铺放在后世的话,估摸着就是一家类似于喜茶那样的网红店。 他吃了一口,立刻放下了勺子。 这玩意儿也太甜了吧! 甜的发齁。 苏大为只吃了一口,就不想再吃第二口。 “大白熊,这玩意好吃吗?” “好吃啊!” 沈元三两口就把一碗灵沙臛吃完,然后意犹未尽的舔着嘴唇。 尼玛,你一个五大三粗的糙老爷们,舔什么嘴巴?苏大为激灵灵一个寒颤,连连摇头。 “阿弥,你怎么不吃?” “吃不惯。”苏大为喝了口水,才算是把那股子齁甜的味道压下去。 见沈元盯着他面前的灵沙臛,他也不犹豫,推给了沈元,“你要是喜欢,都吃了吧。” “那,不好吧!” 沈元嘴巴上很客气,但手却不慢,把苏大为面前的灵沙臛抢走。 这一次,他吃的很慢,不似刚才那样,三两口就吃完。 而是一小口一小口的品尝,那小心翼翼的模样,让苏大为觉得一阵难受。 他旋即把目光挪开,片刻后突然道:“掌柜,你家这案子,是新买的?” 正在调制果汁的掌柜,听到苏大为的话,扭头看过来。 见苏大为面前那个空荡荡的碗,他笑着点点头道:“是啊,几天前刚换的案子。” “那要花不少钱吧。” “也没花多少钱,正好越王府那边处理一批桌案,很便宜,我就换了一遍。 这可是上好的红木案,若是市面上买,我可买不起。” “越王府的案子啊,那肯定实惠。” “那是!” 掌柜的一笑,低头继续调制果浆。 苏大为则眸光一闪,扭头看了沈元一眼,轻声道:“慢点吃。” 沈元一愣,旋即反应过来,立刻放慢了速度。 苏大为则站起身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在店里踱步,浑似不经意般就来到柜台旁边。 “对了,下次如果越王府那边还有案子的话,可否与我知晓?” “嗯?” “这桌案一看就是用好材料制成,我也想买一些。” “哦?你要多少?” “差不多二十套?” 青年放下手里的活计,打量了苏大为两眼,突然道:“还未请教客人高姓大名?” “小姓苏,京兆始平人。” 苏大为笑道:“来长安做点小生意,赚了点钱,所以准备开个酒肆。” “那二十套,怕是不够用吧。” “呵呵,够了!”苏大为解释道:“也不是什么大场面,只是一个小酒肆。 我准备和一个西域的朋友合伙,他如今回西域,开春会带些胡姬来。我呢,要找好铺子,把场面撑起来。正好听你说有这门路,若是能引荐一番,定不会亏待掌柜。” “呵呵,这个我也不敢保证,不过我可以帮你问问。” “那就烦劳掌柜。” 青年笑着点点头,然后继续调制果浆。 这时候,有人进来。 苏大为抬头看去,正是苏庆节。 他没有带面具,露出本来的面貌。 走进店里,他正要开口和苏大为打招呼,却见苏大为笑着迎上前来。 “二郎,怎么才来?” 第一百三十九章 武顺 苏庆节有点懵! 不过,当他看到苏大为朝他连使眼色,总算是反应过来。 “你约我来这里,作甚事?”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那青年瞄了一眼。 青年仍低着头,专心致志的调制果浆,似乎没有看到苏庆节的到来。 “怎样,上次和你说的那件事,考虑如何? 我跟你说,思莫尔已经回老家了。明年开春以后,他会带十个美丽的胡姬过来。到时候咱们的酒肆一开张,肯定会吸引很多客人,钱就会像流水一样进入咱们的腰包。” 苏大为勾着苏庆节的脖子,在案子旁边坐下。 他用眼角的余光看了那青年一眼,发现青年抬头朝这边看了看,旋即露出不屑之色,又低下头继续忙碌。 “这个事情,回头再说。” 苏庆节做出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笑嘻嘻回答。 “到底怎么回事?” 他压低声音,用只有他和苏大为可以听到的声音道。 “等会儿再说。” 苏大为也压低了声音,旋即又做出窃窃私语的模样,搂着苏庆节的肩膀,低声说话。 “这家店有什么背景?” “我哪里知道。” “你不是万年县的不良帅,你不知道?” “副帅,是副帅。”苏庆节道:“怎么,这家店有什么问题?” 两人正说着,忽听一阵脚步声响起。 一个衣着华美的女人走进来,先看了坐在角落里窃窃私语的苏大为三人,而后径自走到了青年面前。 “邓坤!” “啊,是武娘子啊。” 青年看见那女人,立刻露出了笑容。 这女人,长的确实漂亮。 不知为什么,她的眉眼间,有一种让苏大为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听青年称呼她的名字,苏大为眸光就是一闪。 他连忙侧耳凝神,想要听女人和青年的交谈,可没想到那青年却领着女人进了后屋。 “哈,这小子倒是有艳福。” “什么意思?” “你没见那女人见到他时眉眼含情吗?” “你是说……” “嘿嘿,我虽不清楚这家店的背景,但我知道,这掌柜是宣阳坊一等一的人物。” “哦?” “你道他家的生意为何如此好? 还有,一碗灵沙臛,竟然卖三十六钱?笑话!我告诉你,这厮是这条街有名的美男子,不晓得多少女儿家为他神魂颠倒。这光景你看着冷清,到晚上这里就人满为患。 我有几次夜间值夜,路过此地,莺莺燕燕,景色可是好的很呢。” 苏大为点点头,道:“可认得刚才那女人?” “不认得,不过我知道,她应该是越王府的人。” “哦?” “刚才她经过时,我无意间看到她的腰带。 那是越王府定制的腰带,东市张大娘的手艺。这个款式,是越王府独有的款式,我因为见到过,所以认得出来……对了,你找我来,不会就是请我吃灵沙臛吧。 我告诉你,我不喜欢这个,太甜了。” “咱们出去再说。” “好!” 苏大为起身,取了钱放在了案子上,然后叫上沈元离开。 “到底什么事?” “帮我个忙,打听一下这家店的来历,还有那个女人的身份。” “作甚?” “你别管,帮我打听就是。” 苏庆节见苏大为不肯说,也就没有再询问。 三人沿着十字街,走出了宣阳坊。 突然,苏庆节停下脚步,道:“我想起来了。” “什么?” “那个女人,我见过。” “哦?” “她,好像是叫武顺?嗯,就是这个名字,越王府法曹贺兰越石的浑家,好像是应国公武士彟的大女儿。嗯,没错,就是她!七月贺兰越石家里发生了一桩杀人案,我和马大惟曾去过他家,所以见过这女人。我跟你说,这女人很是风骚媚人。” “杀人案?” “是啊,他家婢女惨遭分尸。 县君好像和贺兰越石认识,所以命我们前去查看。” “结果呢?” “结果?” 苏庆节道:“没有结果。 那婢女显然是被诡异杀害,而且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好在,贺兰越石这人还算不错,给了那婢女家眷不少钱。你也知道,那婢女毕竟是死在他家里,他难辞其咎。” “被诡异杀害?” “是啊!” 苏庆节道:“后来太史局的人也去了,一样没有查到线索。” 苏大为听了,轻轻点头。 时已过了午后,苏庆节提议,去东市的鬼不理毕罗店吃饭。 这家毕罗店,在长安名气不小。之所以叫鬼不理,据说还有一段非常有趣的传说。 说那是隋朝年间,一个恶少死后,被鬼差捉拿。 恶少并不想死,于是试图贿赂鬼差送他还阳,就请鬼差吃毕罗。哪知道,鬼差走到毕罗店门口,立刻捂着鼻子,把恶少带走了。因为这个事情,长安很多人都想来这家毕罗店尝尝连鬼都不愿意吃的毕罗是什么滋味。哪知道,鬼不愿意吃的毕罗,对人而言却极其美味。于是乎,鬼不理之名,也就由那个时候流传了下来…… 故事真假?无从考据。 不过苏大为倒是觉得,这家毕罗的味道,的确不错。 “最近如何?” “还好吧,新任县君虽说严厉,但做事倒也公允。 再说了,之前他在崇圣寺见过我,自然也不会怎么刁难我。我呢,也给他面子,反正大家和和气气的,他也没必要找我麻烦,你说是不是?就是没以前那么自在。” “哈,那你不难受?” “我有甚难受,摘了面具,谁认识我? 万事有马大惟在那边顶着,有事了我就去,没事了就说我在外面查案,也没人管我。” 苏庆节得意洋洋,抿了一口酒。 “倒是你,听说你们长安县不良,斗得很厉害啊。” “有吗?我不知道。” “哈,我都听说了,说陈十一郎做了不良帅以后,有点得意。” “不清楚,我最近一直在大理寺帮忙,天晓得县衙那边是什么情况。” “大理寺?” 苏庆节愣了一下,旋即恍然道:“新罗使者的事情?” 说到这里,他突然一拍桌子,“阿弥,我知道了……那家果子店,和那件案子有关?” “我也不知道,所以才来看看。” “如此,你放心,我会帮你盯着这边。” 苏大为点点头,举杯和苏庆节碰了一下,话锋也随之一转道:“对了,上次咱们抓的那些人,情况如何?” “你说咱们那天在丰邑坊抓的人?” “嗯。”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估摸着尉迟也不知道。” 苏庆节压低声音道:“那些人是太尉府要抓的人,尉迟只负责抓人,后面有太尉府的人接手。不过因为那个事,他可是露了一把脸。据说,太尉对他也非常满意。 改天一起吃酒,我估摸着,他快要升官了!” 苏大为道:“行啊,你约他就好。” “行,那我回头找他,到时候去你家吃酒。” “为什么来我家?” “你乔迁新居,我还没向你道贺呢。” 苏大为笑着点点头道:“那好,等这个案子结束了,咱们再一醉方休。” “需要我帮忙吗?” “帮我盯着那家店,顺便帮我打听一下,他前几日换了一批桌案。那些老旧桌案,是怎么处理的。” “嗯,这个事情,找马大惟出面比较好。” “只要不惊动他们,由你决定。还有一件事,你也帮我打听一下。金德秀被害当日,谁家有迎亲的队伍出现在宣阳坊附近?” 苏庆节愣了一下,旋即点头道:“这个好办,我去找胡麻子打听就是。” …… 吃完饭,苏大为带着沈元返回长安县。 在回去的路上,苏大为突然想起一件事,道:“大白熊,你如今住在哪里?” 沈元道:“拐子爷让我暂时住在县衙,晚上还可以看门。” “住县衙?” 苏大为立刻反应过来,沈元很可能是住在不良人公廨的值守班房。 他想了想,道:“住在县衙,诸多不便。 如果只是暂住还好说,住的久了,怕会有人说闲话。 大白熊,愿不愿意住我家里?我那边倒是有房子,你要愿意的话,我回去和阿娘说一声,改天你就搬来吧。” “好啊!” 沈元不假思索,立刻就答应下来。 “你倒是不客气。” 苏大为笑道。 而沈元则挠挠头,嘿嘿笑了。 两人一边说,一边往回走。 在快到县衙的时候,就见南九郎从侧门跑出来。 他远远就看到了苏大为两人,忙快步上前,向苏大为行礼。 “苏帅,刚才大理寺来人,说是要你立刻前往大理寺报到。” “啥?” 苏大为露出愕然之色。 他早就在大理寺报过到,只是报到之后,李思文好像就把他遗忘了似地,再也没有召见过他。 突然派人找他,难道说出了什么事情? “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刚才,大理寺那边的人刚走。” 苏大为立刻道:“沈元,你和九郎先回县衙,我立刻去大理寺。” 说完,苏大为转身就走。 他来到顺义门外,先检验了腰牌,然后径自往大理寺跑去。 进了大理寺后,他就直奔李思文所在的院落。只是才来到院门口,迎面就见李思文一身官服,带着两个杂役往外走。 李思文看到苏大为,显得很平静。 他朝苏大为点点头,而后沉声道:“苏大为,随我来。” “李主簿,咱们去哪里?” “金法敏来了,侯寺正让咱们过去。” 第一百四十章 重任 这是苏大为第二次进入大理寺。 跟在李思文身后,沿着路经行进,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大理寺正堂。 “金法敏是谁?” 苏大为忍不住,询问身边的人。 那是李思文的随行扈从,他偷偷看了李思文一眼,然后低声道:“新罗使团的正使。” 苏大为顿时恍然大悟。 怪不得这名字听上去有点耳熟,安文生曾和他提过。 不过,在苏大为看来,他不太可能和那个层次的人接触,所以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待会儿进去之后,不要乱说话,听我吩咐。” 大理寺大堂外,李思文停下脚步。 他回头看了苏大为一眼,低声叮嘱了一句,也不管苏大为是否听懂了,就迈步往里走。 苏大为三人,忙跟随其后,走进大理寺大堂。 大堂里,已经来了不少人。 大理寺卿段宝玄也出现在大堂之上,在他上首,端坐一个身穿华服,年纪大约在三十上下的壮年男子。 而段宝玄下首,依次坐着两人。 李思文走进大堂之后,与段宝玄和那壮年男子行礼,而后又朝另外两人一揖。 “见过侯寺正,袁寺丞。” 两人忙起身来,朝李思文欠身还礼。 李思文是大理寺主簿,论品秩,在寺正和寺丞之下。 这两人之所以还礼,怕更多还是因为李思文的老子,李勣。 “思文,你来的正好,刚才金正使言,杀害金德秀的凶手已经抓到,故前来销案。” “什么?” 李思文一愣,立刻看向那壮年男子。 那男子站起身来,操着一口听上去略显别扭的官话道:“小使已经查明,金德秀之死,是因为与使团成员崔玄义吃醉酒后发生了口角,双方在争执之中不慎被害。” “那崔玄义呢?” “崔玄义失手杀死金德秀之后,一直心存愧疚。 昨日,他找到小使,说明了情况。回屋之后,就自尽身亡,还留下了一封认罪书。” “思文,认罪书在这里。” 侯寺正起身,递给李思文一封书信。 李思文打开了,一目十行扫了两眼之后,扭头看向段宝玄道:“段公以为当如何?” “本以为金德秀是被宵小所害,不想却是使团内部纠纷。 本官以为,既然已经找到了凶手,且凶手也已经伏诛,那么此案就到此为止,如何?” 段宝玄说着话,看向了侯寺正两人。 侯寺正显得很随意,点头道:“段公所言极是。” 段宝玄点点头,又看向了金法敏。 “使者之意,是撤销此案?” “正是。”金法敏正色道:“为下邦小国之事,令上邦费心许多,小使心存愧疚。此小使御下不利,方发生了这种事情,实在是惭愧之至。小使回去后,会上表天子,恳请原谅。这个案子,就此结束,小使回去之后,一定会对属下严加约束。” “慢着!” 就在段宝玄准备开口说话之际,忽听李思文开口。 他上前一步,沉声道:“这信中言辞含糊,甚至没有说明,他是在何处杀害了金德秀。 段公,下官以为,此案还有诸多疑点,不宜草草结案。” “李主簿,此我使团内部之事,实不敢再烦劳上邦贵人。” “金正使此言差矣,金德秀是死于长安,死于我大唐治下。若不将此案追查清楚,传扬出去,诸邦定以为我大唐敷衍了事。段公,下官恳请,继续追查金德秀被杀一案。” 李思文才没有理会金法敏的反对,大声说道。 段宝玄眉心一蹙,有些不快道:“思文,既然金正使不愿再追究,此案还是到此为止吧。” “那怎可以?” 李思文立刻怼了回去,“律法森严,若不查清楚,岂不是愧对朝廷?” “放肆!” 段宝玄有点怒了,他啪啪啪拍击桌案,厉声道:“李思文,你也忒张狂了。 是不是本官结案,就是愧对朝廷?是不是本官不追究,那就是玩忽职守?这大理寺,只你一个李思文公正廉明?金德秀非我大唐子民,虽死于长安,但其上官已通报鸿胪寺,恳请结案。如今,凶手,动机都已清楚,又有哪里不清楚,不明白?” “是啊李主簿,段公所言甚是。” 侯寺正和袁寺丞两人见状,忙上前劝说。 李思文也来了倔脾气,他上前一步想要争辩。哪知道,段宝玄却站起身,沉声道:“好了,就这样吧。此案到此结束,侯寺正写好案情,然后转交鸿胪寺即可。 金正使,本官有些疲乏,就不奉陪了。” 说完,段宝玄甩袖,负手离去。 金法敏则连连向其他人道歉,态度显得极为谦卑。 李思文站在大堂上,突然一跺脚,转身就大步流星往外走。 苏大为还有点懵,不过见李思文走了,连忙跟着那两个扈从,匆匆走出了大堂。 “李主簿……” “先别说话。” 李思文沉声道,在前面走着。 走到拐角处,他突然停下来,示意苏大为几人跟在他的身后,钻进了旁边一个院子。 “李……” “嘘!” 李思文忙做手势,示意苏大为不要出声。 他站在院墙下,片刻后,就听脚步声响起。 侯寺正和袁寺丞陪着金法敏从小院门口走过去,沿着小径直奔大理寺的正门。 李思文探头出来,看了一眼三人背影,然后一摆手,从小院里出来,直奔大堂而去。他们没有进大堂,而是绕过大堂,从侧门进了后衙,然后顺着回廊一路下来。 在一间屋外,他停下了脚步。 “段公,下官求见。” “进来吧。” 李思文拉开门,迈步走进。 他对两个扈从道:“去盯着,有人来了,赶紧通知我。 苏大为,你随我进来。” 苏大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跟着李思文进了房间。 段宝玄正端坐书案后,翻看卷宗。 见李思文进来,他旋即露出了笑容,丝毫没有刚才在大堂上那般愤怒的模样。 “看出来了?” “嗯!”李思文道:“那封认罪书,显然是仓促写成,里面对案情的描述,也颠三倒四,不成逻辑。下官认为,这案子里一定存有蹊跷。金法敏之前气势汹汹,如今态度又突然转变,怕是另有隐情。所以下官认为,这个案子不能结,一定要追查下去。” “嗯,本官也这么认为。 侯善业和袁公瑜显然不想继续追查,估计是害怕担了干系。 所以,我让你过来,想要听听你的想法。你调查此案已十余日,可有什么头绪吗?” “下官确有些发现,不过下官更想听一下,苏大为的调查。” “苏大为?” 段宝玄的目光越过李思文,落在了站在门口的苏大为身上。 “就是他?” “正是。” 段宝玄点点头,道:“裴行俭与本官说过,你颇有才干。 这些日子来,本官没有管你,而是要你自由行动。现在,本官想知道,你可有收获?” 原来,裴行俭说过啊。 怪不得这段宝玄看到自己时,却没有丝毫见怪。 听段宝玄询问,苏大为连忙上前道:“启禀段公,小人这些日子,确在市井中调查,也得了一些线索。本打算多打听一些消息后,再与李主簿汇报,不想李主簿今日把小人找来。” “好了,别说发话,谈谈你的发现吧。” 李思文打断了苏大为的话,沉声道。 苏大为忙躬身行礼,他想了想之后,把他这段日子来打探到的情报,一一讲述了一遍。 “金德秀来到长安之后,行踪一直都很诡秘。 特别是大加耶肆的昔秀芳,尤为可疑。他曾多次和昔秀芳接触,显然并非为了寻花问柳。所以,综上所述,小人以为,金德秀,亦或者说这个新罗使团此次前来长安,别有用心。他们应该是为了某件事而来,金德秀所负责的,是和外界联络。 他频繁与昔秀芳接触,怕就是为了通过昔秀芳打探消息。但也许是他行动暴露,以至于遭遇杀身之祸。金法敏最初报案,想必是有别的想法。后来发现这案子一旦告破,他,还有他身后的新罗,都很有可能会被牵连进来,于是才会前来结案。” 段宝玄沉默不语,直到苏大为说完,他才点点头,看向了李思文。 “段公,可要继续追查?” “嗯!”段宝玄起身问道:“思文,你以为呢?” “当然要追查,不把此事查清楚,终究安不得心。” “只是,金法敏会通过鸿胪寺向陛下恳请结案。以本官之见,陛下也未必真想追究。 你的身份,太明显了,一举一动,都会被关注。” “是的,所以下官才把苏大为带过来。” “你的意思是……” “守约对苏大为颇有推崇,且苏大为是长安县不良人,没有多少人认识。 他在长安县查案,是情理之中,不会被人觉察。所以,下官以为,此事就交由苏大为来负责。下官会暗地里与他联络,这样一来,金法敏那边,一定会露出破绽。” 苏大为一旁听的真切,瞪大眼睛看看段宝玄和李思文,一时间有些发懵。 段宝玄则露出了笑容,轻轻点头。 他看向了苏大为,柔声道:“怎样,苏大为,你可愿意接手此案?” 第一百四十一章 九品评事 第一百四十一章九品评事 领导开口了,进还是退? 说心里话,苏大为并不想掺和进来。 他对这个案子感兴趣不假,但也仅仅是感兴趣而已。 如果是大理寺主导追查,他倒是愿意在搭把手,帮个忙。可如果让他主导……一来苏大为心里没谱,二来也不愿意。因为他知道,他虽说有异人身份,但是在这个遍地诡异的魔幻大唐世界里,还远远不够。在任何时代,想要活得长久,想要出人头地,想要享受生活,一定要有背景。异人,只是一种手段,却不能代表全部。 重生这个世界,他对这一点更加了解。 远的不说,尉迟恭牛逼吗? 抛去异人的因素,单以武力而言,尉迟恭绝对是大牛。 可是在他没有投靠李世民的时候,却屡遭欺压;投靠了李世民之后,又遇到皇位之争。如果不是李世民护着他,说不定就被李建成等人害死。也正是因为这样,尉迟恭才会死心塌地跟随李世民,之后玄武门之变,更是马前作,立下赫赫战功。 玄武门之变以前,秦琼的地位绝对高过尉迟恭。 但玄武门之变以后,尉迟恭直接在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中排名第七,位列李靖之上。 而秦琼呢,则排名最末。 原因? 其实很简单,秦琼也好,程咬金也罢,这些后世耳熟能详的好汉们,在玄武门之变这场争斗中,不似尉迟恭那样坚定不移站在李世民身边。秦琼,甚至袖手旁观。 李世民登基之后,对秦琼这些人不错。 但内心里,怕还是对尉迟恭更加亲近一些。 苏大为不想在明空法师进化为女皇小姐姐之前,表现太过。 因为他若表现太过了,就意味着他就难免要面临各方招揽,选择站队。如果他不站队,肯定会有麻烦。哪怕有李客师保他,也只能是减少麻烦,但还是不胜烦恼。 段宝玄语气很柔和,丝毫没有勉强之意。 但苏大为知道,如果他拒绝了,肯定会有烦恼接踵而来。 这位可是大理寺卿,真得罪了段宝玄,估摸着连裴行俭都救不得苏大为,除非李客师出面。 深吸一口气,苏大为道:“段公厚爱,小人感激不尽。 只是,小人只是一介不良人,段公何以将如此重任与我?小人这心里,不胜惶恐。” 段宝玄笑了,复又坐下来。 “守约其人,眼光一向不差。 他既然看重你,一定是有你的长处。当然,若只是守约,本官未必会放心把此案托付于你。不过,思文也向我建议,由你来暗中调查。思文做事很谨慎,他既然这么做,那就说明你一定有过人之处。本官思来想去,也认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你身为长安县不良人,没人会在乎你做什么事情,这样也方便你继续调查。” 慢着,慢着! 苏大为听出了一点端倪。 他扭头向李思文看去,眼中流露出询问之意。 就见李思文点点头,道:“金法敏有今天的动作,其实早在段公意料之中。 当日金德秀被杀之后,他立刻前来报案,还通过鸿胪寺向大理寺施压。但随后,我们发现,他对我们的调查并不配合,反而颇有些抗拒,让我就意识到事有蹊跷。 苏大为,你该不会觉得我整日里只会翻看卷宗吧。 其实你在外面调查的这些日子,我也查到了一些线索。早在几天前,我就秘密与段公商议了这件事。本来,我今天找你来,是想和你商量此事。没想到金法敏也在今天登门,我索性把你带来……当然,你也可以拒绝此案,我与段公都不怪你。” 苏大为想了想,突然道:“那接下来,我究竟应该以何等身份调查此案?” 他知道,李思文今天把他带来段宝玄面前,他已无法推脱。 而且金德秀这案子,他也费了不少心思。如果就这样半途而废,他这心里也有些不甘。 “表面上,你还是长安县不良副帅。 但私下里,你是大理寺评事,秩比从九品下。 我会为你制作档案,不过只有我与段公知晓。我知道,你和尉迟宝琳关系好像不错?” “啥?” “呵呵,他可是送了一车粮草与你。” 苏大为听到这里,突然莫名一个寒颤。 李思文,在调查我? “听着,你和尉迟宝琳如何相识我并不在意。接下来,我会安排尉迟宝琳在暗中配合你。你怎么调查,我不管。我只要结果,把真相找出来。苏大为,你明白没有?” 这就是说,他想推辞都不行了。 苏大为想到这里,深吸一口气,道:“小人明白。” “既然如此,就这样吧。 有什么事情,思文会和你联系。接下来,你的任务就是,不动声色的把案子给我调查清楚。 思文,那就先这样?” “下官告退。” 段宝玄言语中,流露送客之意。 李思文立刻明白,向段宝玄告辞。 他带着苏大为离开,沿原路返回班房。 “上次你说的装备,我也都为你准备好了。” 李思文从柜子里取出了一个箱子,放在桌上打开。 里面,有一件软甲,一把横刀,一副角弩,还有四个装满了弩箭的箭菔。 ”这是天策玄甲,当年先帝还为秦王时,所部玄甲军人手一副,可贴身穿戴。这案子复杂,牵扯也多,你少不得会有危险。这天策玄甲送给你,说不定能保你性命。 刀名天策大环,也是先帝在潜邸时,请名匠打造而成。 它仿造龙雀大环式样,以宿铁制成。当时,一共打造了三百把,这就是其中之一。至于这角弩,倒是没什么稀奇,为军中所配备。你看看是否合适,还有没有别的要求?“ 天策玄甲、天策大环? 李思文越是这么郑重其事,就越说明,这案子的复杂和危险。 苏大为打量两眼,把箱子盖上。 “已经足够了。” “很好!” 李思文点点头,又叮嘱了苏大为一番。 之后,他唤来了扈从,把苏大为送出顺义门。 站在顺义门外,苏大为已彻底冷静下来。 这魔幻大唐,果真魔幻。 原以为大理寺平平无奇,没想到……苏大为觉得,自成为异人之后,他有点飘了。 李思文这家伙,也不是一个省油的灯。 之前,他有点小看了李思文。亦或者说,李思文不但让他看走了眼,也让很多人看走了眼。否则,安文生一定会提醒他。这也说明了,李思文的演技,非常高明。 厉害,厉害,厉害啊! 苏大为扭头又看了一眼顺义门。 此时,天将晚。 承天门街传来了街鼓声,夜禁第一通鼓敲响了。 斜阳下的皇城,笼罩在残红中,在庄严肃穆里,弥漫着一种诡谲的气息。 第一百四十二章 命案再现 “苏帅,案子完结了?” “这才多久,就找到凶手了?” “是啊,你这段日子不在衙门,可是想念的紧啊。” 苏大为再次出现在长安县县衙中的时候,许多人都纷纷上前,显得十分热情。 苏大为有点懵,困惑看着大家。 这帮家伙,在搞什么鬼? 长安县的不良人,经过这段日子的招揽,人数已经增加到一百零三人。 距离裴行俭所定一百五十到二百名额还差很多,但基本上和诡异暴动之前的人数相同。不过,有新人来,也就有旧人走。周良在数日前,已退出了不良人。 “二哥退出了?去了哪里?” 应付了众人之后,苏大为带着沈元来到公房。 当他从拐子爷口中得知周良退出不良人的消息时,也是一惊。 最近一段时日,他忙着调查金德秀之死。而周良则一直在操办公交车的事情,两人几乎没有见过面。 拐子爷笑道:“你不用担心,二郎退出并非坏事,对他而言,倒是一桩好事。” “此话怎讲?” “他被县君招进衙门,而今已是正经的吏员。” “二哥进衙门了?” 苏大为吃惊不小,道:“他这算是高升了吧。” “当然。”拐子爷道:“二郎现在可算是正式的吏员,说不得以后我等见他,还要尊一声老爷呢。” “哈,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倒是前两日二郎来找过你,见你不在,就走了。 隔天我就听说,他在陈帅那边请辞。 按道理说,不良人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二郎的身手虽说一般,但脑袋灵光,也勤快,这边不少事情都是他出面照应,确实做了不少事。可陈帅却立刻同意,听说他私下里还跟其他人说,二郎这叫做好高骛远。没想到当天,二郎就被县君征辟。” “还有这事?” 苏大为惊讶不已。 周良离开不良人,一开始苏大为很奇怪,但很快就反应过来。 说实话,周良退出不良人这件事,他苏大为也啜哄过。只是没想到周良这么利落的请辞,什么人都没有通知。他请辞,那公交车的事情怎么办?谁去和那些团头交道? 苏大为想到这里,又有些困惑。 “是啊,你不知道,那天陈帅的脸色有多难看。” “哈,拐子爷别再说了。 陈帅有陈帅的苦衷,坐在那个位子上,总会有些想法,咱们就别去评价了。倒是二哥如今衙门里负责什么事情?对了,刚才我进来时,大家为何对我那般热情?” “你不知道?” “我真不清楚。”苏大为道:“你也知道,我最近忙的不可开交。” “县君在衙门里新设了一个公交署。” “啥?” “二郎如今是公交署令,不过没有品秩,归杜主簿所属。” “杜主簿?” 苏大为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轻声道:“就是那位卧病在床近一载,一直在老家休养的杜主簿吗?” “是啊,就是他。” “他回来了?” 拐子爷道:“几天前,就是你忙着调查案子的时候,杜主簿就回来了。” “他这个时候回来?” 苏大为忍不住笑起来。 杜主簿名叫杜成规……好吧,如果不是拐子爷提起,苏大为甚至快记不得此人。不过当初他加入不良人的时候,见过那位杜主簿,知道他叫杜成规,是京兆人氏。 好像,好像还是京兆杜氏子弟? 嗯,房谋杜断杜如晦的那个‘杜’。 “这公交署,又是什么来历?” “不太清楚,好像是二郎操弄出来的玩意。 县君之所以征辟他,似乎就是这个原因。但具体的,我不是太清楚。反正听人说,他那边也在招人,而且给正经的吏员资格。这不,大家都在为此事而奔走。” 不良人权力很大,且行动自由。 但说一千道一万,若有好门路,谁又愿意做不良人? 吏员就不一样了……或许不比不良人的收入。权力和自由度,但身份地位却远高于不良人。打个比方,不良人如同临时工,而吏员则是正是在编,高低一目了然。 “我说呢!” 苏大为笑了。 他终于弄明白,那些不良人为何对他那么热情。 整个长安县不良人都知道,苏大为和周良交情莫逆,是过命的好朋友。 虽然大家还不清楚这公交署到底是做什么。但一个吏员的身份,就足以让无数人心动。他们想做吏员?很难。但如果周良抬抬手,又很容易。可惜,除了一些老不良之外,大多数人和周良很陌生。加之陈敏有意无意的压制周良,也使得不少不良人在此之前,没给过周良好脸色。找周良帮忙?他不报复过来就算好的。 “拐子爷,心动了?” “得了吧,我大字不识几个,去了也是添乱。” 拐子爷说到这里,却突然红了脸。 他有些扭捏,轻声道:“不过阿弥,还真有个事情想请你帮忙。 你觉得,九郎怎样?” “不错啊,人挺勤快,是个踏实人。” “那,能不能帮忙找二郎说一声,让他进去?” “不行!” 苏大为先愣了一下,旋即斩钉截铁拒绝了拐子爷。 他轻声道:“拐子爷,不是我不肯帮忙。 而是九郎我另有用处,不能放他走。拐子爷,你和他很熟吗?为何要为他求情?” “这个,有一点小交情。 况且他那身子骨,在这边根本不得用处,万一发生什么事情,我害怕到时候不能交差。” 苏大为沉吟片刻道:“拐子爷,这样…… 我可以保证,不会让他参加任何行动,最多在一些特殊的情况下,会让他负责一些并不危险的事情。除此之外,就让他留守县衙。这样一来,他不会有危险。 而且我可以保证,会给他一个前程,一个他根本无法想象的大好前程。” 拐子爷闻听,有点懵。 他瞪大了眼睛道:“什么大好前程?” “这个,我现在还不能说。 反正,我不会亏待了他,拐子爷只管放心。” 拐子爷看着苏大为,沉吟片刻之后,展颜而笑。 “也罢,既然你这么说了,那就听你的。 不过呢,我还是觉得,你应该找二郎谈谈,看能不能安排几个人。 我不是说安排我的人啊,我的意思是,你得让那些人知道,你和二郎的交情无人能比。这样一来,十一郎也不会再针对你,而其他人也会高看你一眼,对不对?” “让结巴去吧。” 苏大为想了想,道:“我推荐赵磕巴和劳三郎。 一来呢,他二人都能识文断字,记得以前谁说过,三郎好像还参加过乡试?磕巴踏实,三郎聪明。他二人的身手也不错,江湖门道也清楚,可以帮上二哥的忙。 不过呢,我现在还不敢确定,一切要等我见了二哥之后才行。” “那你这边的人手,可就又不够了。” “我知道,再召嘛。 兵在精不在多,磕巴和三郎如果离开,这边还有六个人。就目前而言,够用就好。人太多了,反而麻烦。只是这样一来,你和八叔那边,少不得要多辛苦点。” “这个事情,好说。” 拐子爷摆手,示意无妨。 他和苏大为又聊了一会儿,起身告辞离开。 而苏大为则坐在公房里,拿起桌上的卷宗翻了两页,就丢在了一边。 不是他不想看,而是他有点心不在焉。 你道那大理寺的九品评事那么好做吗?如果不能查清楚金德秀的案子,他日一旦出现变故,他苏大为首当其冲。段宝玄也好,李思文也罢,那都是千年的狐狸。 还有,周良出任公交署令,应该也是裴行俭的意思。 如今的长安县,几乎就是裴行俭的一言堂。 虽说还有县丞和县尉,但是在裴行俭的手下,全无半点存在感。裴行俭开设公交署,是想要把公交车纳入官府体系?这当然是一件好事,更便于管理和掌控。 只是周良,他能行吗? 苏大为心里有点害怕,有陈敏前车之鉴,不晓得周良会不会重蹈覆辙。 陈敏犯错了,倒还好说;可如果周良出了差错,那最后……突然间,苏大为好像明白了。 或许裴行俭根本不在意公交车,他只是要通过周良,留住苏大为。 否则的话,长安县衙那么多人,又怎能轮到周良做那个劳什子的公交署令? 想到这里,苏大为忍不住摇了摇头。 这些当官的,一个个都是九曲十八弯的肠子,心眼太多了。 …… 午后,一场秋雨倏忽而至。 苏大为正在屋中翻看卷宗,忽听到脚步声响起。 “阿弥,在吗?” 听声音,有点耳熟。 苏大为抬起头,就见一个人闯了进来。 “宋班头,什么风把你吹来我这里了?” 来人,苏大为的确认识,就是以前同为不良的宋大兴。 这家伙的运气也不差,诡异暴动的时候,杨义之被诡异重伤。虽保住了性命,却无法继续担任快手班头。宋大兴也不知道是走了谁的门路,居然接替了杨义之的位子。 苏大为和宋大兴的关系不算太好,甚至还有一些矛盾和摩擦。 只是宋大兴当了班头之后,和苏大为就没有了交集。 这也是这么久以来,苏大为第一次见到宋大兴,心里不由得觉得有一点奇怪。 这天气,他跑来作甚? 宋大兴道:“阿弥,你在正好,和我一起出案子吧。” “什么案子?宋班头也是不良出身,应该清楚,非是大案要案,我们一般不会参与。” “废话,我当然知道规矩,是人命案。” “一般的人命案,应该也用不着不良出动吧。” “是诡异,诡异杀人了!” “什么?” 苏大为原本显得有些懒散,对于宋大兴所说的案子,全无半点兴趣。 可是,在听了宋大兴的话之后,他顿时睁大了眼睛,呼的站起来,道:“诡异杀人? 在哪里?杀的什么人?” 第一百四十三章 大水冲了龙王庙 西市,大加耶肆。 苏大为静静看着躺在面前的女尸。 死者,名叫昔秀芳。 没错,就是那个来自于新罗,大加耶肆的头牌,昔秀芳。 她静静躺在一簇紫藤花下,脸色煞白,没有丝毫血色,眉眼间更流露着惊恐之色。 看得出,她的确是一个美人。 虽然已经死去,但是却依旧流露着妩媚之气。 胸前有十几个创口,直接穿透她的身体,脖子上还残留着被缠绕的痕迹。鲜血,染红了她的身体。她的眼睛瞪得很大,仵作想尽了办法,却无法让她闭上眼睛。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死不瞑目?” 宋大兴站在苏大为身边,摇头叹息道:“只可惜了如此美人。”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蹲下身子。 “你确定,她是被诡异所杀?” “有人亲眼看见。” “谁?” “大加耶肆的一个婢女,名叫苩春彦。 她在四更三点起床准备打扫花园的时候,听见有响动,然后就看到昔秀芳被藤蔓缠绕杀害的场面。” “藤蔓?” “喏,就是这边的藤蔓。” 宋大兴指着墙上那一堆枯死的藤蔓道。 苏大为走上前,仔细查看。 说实话,如果不是宋大兴说起,他还真不一定会留意到这些藤蔓。 犹豫了一下,他伸出手,握住了一根藤蔓。 有元炁的痕迹。按道理说,既然有元炁出现,藤蔓不应该死掉。可现在,这藤蔓确实已经枯死。 双目微合,眉心一热。 眼前的景象突然改变,黎明将至,也正是最为黑暗的时候。 昔秀芳出现在了花园之中,看上去有些慌乱。 她好像是在等什么人,但迟迟不见有人出现,于是她变得急躁起来。 嘴唇,蠕动,似乎在嘀咕着什么。 片刻之后,她似乎有点不耐烦了,转身准备离开。也就在这时,挂在墙上的藤蔓,仿佛突然间有了生命,唰的一下子窜出。那景象,就好像几十条蛇同时出动,一下子把昔秀芳缠绕其中。紧跟着,数根藤蔓狠狠的穿透了昔秀芳的胸口。 画面到此,消失无踪。 苏大为睁开眼,发现他依旧站在墙角下。 而墙上的藤蔓却化作了灰烬,扑簌簌落在了地上。 “怎么回事?” 宋大兴一惊,忙问道。 苏大为想了想,突然跳起来,双手搭在墙头上,唰的一下子就翻了过去。 墙外,是一条小巷。 苏大为蹲下身来,在地上检查了一遍之后,摇摇头,又从墙头翻了进去。 “苏帅,发现了什么?” “我想先见见那个苩春彦……咦,这好像不是中原姓氏吧。” 宋大兴摇摇头道:“据说是百济人。” “人在何处?” “那边了屋里,我已经命人看着她。” “带我去看看?” “行啊!”宋大兴倒是没有拒绝,不过他还是道:“能问的我都问了,估摸着你也问不出什么。” 苏大为笑了笑,没有回答。 他跟着宋大兴来到了一个素雅的庭院,在一座小楼的大厅里,看到了那个叫苩春彦的女人。 她年纪不大,看上去在二十上下。 圆脸,小眼睛,样貌也非常普通。 此时,她看上去好像一头受惊的小鹿,缩在那里,一动不动。 苏大为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子,轻声道:“你叫苩春彦?” 她,没有回应。 “问你话呢?好好回答。” 宋大兴厉声道,那女人身子一颤,慢慢抬起头来。 “宋班头,别吓她,让她缓一缓,慢慢说。” 宋大兴点点头,道:“听到没有,苏帅问你话,你好好回答。把你刚才说的那些,再说一遍。” 苏大为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话。 “你叫苩春彦,是吗?” “是!” 嗯,有一点点夫余口音。 “百济人?” “嗯。” “百济何处人氏?” “熊津。” 嗯,熊津听说过,好像后世都还存在。 苏大为道:“为什么会来长安?什么时候来的?” “去年,有倭人袭击熊津城,我逃出之后,与家人失去了联系。 后来被一个新罗商人骗来了长安,把我送到大加耶肆之后就失踪了,我就留在了这边。” 苏大为扭头向宋大兴看去,见宋大兴点了点头。 其实这种情况,在大唐并不少见。 很多人都知道,长安人好猎奇,喜欢异域风情,所以很多人就做起了人贩子的买卖。从西域,从高丽,从天竺甚至安南等地找来风情各异的女子,卖到长安坊间。 要不然,长安城里怎可能有那么多的胡姬? 很多人是被花言巧语骗来,之后再想回去就变得极为困难。 “那你把昨晚看到的事情,再说一遍。” 苩春彦的脸上,顿时露出惊恐之色。 她沉默片刻,开始讲述昨晚的经历。 她被卖来大加耶肆之后,因为善于养花,所以被安排来看护花园。这也正常,苩春彦的样貌普通,很难吸引到那些寻芳客。看护花园对她来说,似乎也很合适。 “凌晨四更一点,我如平日里一样醒来。 收拾了一下后,我就准备来花园清扫。没想到刚进入花园,就听到有喊叫声,于是我连忙跑过来,就看到,就看到……” 苩春彦闭上了嘴巴,身子颤抖更加剧烈。 苏大为伸出手,轻轻按在她的后背上,道:“别怕,别怕,慢慢说。” 苩春彦描述的场景,和宋大兴说的一模一样。 但是,苏大为却敏锐觉察到,她说到昔秀芳被害时,眼中闪过一种异样的神采。 “我当时吓坏了,脑子一片空白。 等我清醒的时候,昔大家就已经倒在了那里……” “昔秀芳最近,有什么异常吗?” “倒是没有……我是说,我不知道。我只是个婢女,平日里主要是清扫花园,很少见到昔大家。对了,我想起一件事。最近几日,有一个男人经常来找昔大家,而且会和昔大家在花园里散步。小婢有好几次看到,昔大家靠在他身上,很是亲热。” “你刚才为何不说?” 宋大兴一旁顿时大怒。 “我,我,我刚才吓坏了,所以没有想起来。” 宋大兴恼怒万分,狠狠瞪了苩春彦一眼,扭头朝身边的衙役挥了挥手,那衙役立刻离去。 苏大为道:“宋班头息怒,她一个女子,遇到这等事情,自然会惶恐。 一时半会儿忘了一些事情,也在情理之中。好了,就这样吧,你在这里歇着,好好休息。这里很安全,不会有人来害你。宋班头,咱们再去花园那边看一看?” 宋大兴哼了一声,点头答应。 其实,他也理解苩春彦的反应。 之所以生气,是因为这个线索是苏大为问出来,而不是他问出来。 别小看这点小事,可是关乎案子的重要线索。他问出来的,和苏大为问出来,自然会有区别。 苏大为笑着走了出去,和宋大兴重又回到花园里。 昔秀芳的尸体,已经被衙役抬走,地上留有一滩血迹。 “之前苩春彦说,她是在哪里看到昔秀芳被害?” “嗯,那边!”宋大兴想了想,身手一指不远处一棵桃树,道:“之前她演示过,她就是站在那棵树下。” 苏大为点点头,迈步走了过去。 他站在桃树下,看着距离不远处的凶案现场。 片刻后,他手放在桃树上,蹙眉似乎在思索什么,但是很快的,就把手收了回来。 就在这时,有衙役匆匆走来。 他在宋大兴耳边低语两句,就见宋大兴顿时变了脸色。 “怎么了?” “刚才苩春彦不是说,昔秀芳和一个男子走的很近吗? 我派人过去询问,不想那人居然也来了,如今就在外面的大厅里。他来的正好,倒要看看是什么人。” 宋大兴说着,带着人就往外走。 苏大为忙紧跟着宋大兴,来到了大加耶肆的大厅里。 一个青年书生,正负手站在大厅里,周围十几个衙役,虎视眈眈看着他。 苏大为一见书生,顿时笑了。 他忙想要拦阻宋大兴,哪知道宋大兴已二话不说,来到那人身前,探手就搭在那人肩膀之上。 “文生,手下留情!” 苏大为见状脸色一变,忙高声喊道。 第一百四十四章 香术 书生的手上,似有霜气缭绕。 宋大兴倒也不是想怎地,只是当了几个月的班头,习惯性动作。 他厉声道:“好大胆子,还敢……” 手还没有搭在那书生的肩膀上,书生的手已经握住了他的手腕。那只手,恍若千年玄冰,虽只是握住宋大兴的手腕,可是在瞬息间,宋大兴有一种坠入冰窟的感受。 紧跟着,身体腾空而起,蓬的就摔在了地上。 周围的衙役齐声呐喊,就要上前动手。 苏大为忙冲过去,大声道:“误会,误会,是自己人,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己人。” 他可不是要保护书生,而是要保护那些衙役。 苏大为拦住书生,大声道:“安帅息怒,息怒,是误会。” 他这一出面,衙役们自然也停了手,疑惑看着他和书生。 那边宋大兴也缓了过来,浑身直哆嗦,在衙役搀扶下站起身来,厉声道:“苏大为,你干什么?” “安文生,咱们不良人副帅,是自己人。” 苏大为说完,又对书生道:“安帅,别激动,别激动。” 那书生,正是安文生。 安文生双目微合,看了宋大兴一眼,身上的寒意也随之消失。 “苏帅,怎么回事?” “咱们等会说,等会说。” 苏大为心里也是不停骂娘,你能不能别出手就调动元炁?知道你无欲无求,可也不至于这么嚣张吧。哪怕你老子是右武侯大将军,可你这出手,也太狠了一点。 他安抚住了安文生,挥手示意衙役离开。 在宋大兴耳边低声道:“安帅是凉国公,右武侯大将军安兴贵之子,是自己人。” 宋大兴身子一震,看向安文生的目光,随即就有了变化。 苏大为探手,在宋大兴的后背拍了三下。 也亏得刚才安文生没有下狠手,否则宋大兴这会儿可能已经变成了冰棍。他三掌拍在宋大兴后背的风池穴,宋大兴只觉一股暖意瞬间蔓延开来,寒意顿时消散。 他愣住了,看苏大为的目光,也发生了变化。 ”文生,跟我来。“ 苏大为没有再说什么,朝安文生招了招手。 安文生朝宋大兴抱拳微微欠身,算是为刚才的事情道歉,然后就跟着苏大为往后面走去。 “宋班头,就这么算了?” 衙役凑过来,在宋大兴耳边低声道。 哪知道,宋大兴变了脸色,抬手一巴掌打在那衙役的脸上,怒道:“哪来这么多废话,赶快干活去。” 说完,他就匆匆追向苏大为两人。 ……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但我觉得,那藤蔓杀人,似乎有些古怪。” “是强行开灵。” “啥?” “世间万物有灵,即便花花草草,也是如此。 那藤蔓被人以诡术强行开灵,化身为诡异。但实则,它只是被人控制,并无自身意识。而且,藤蔓本脆弱,如果是自身开灵也还好说,但如果是被人以诡术强行开灵,它不足以承受那么强的元炁。所以在开灵之后,它自身也会随之死亡。” “还有这种诡术?” “你这身本事,到底是跟谁学的?” “怎么?” “你师父有点不负责啊,怎么什么都不告诉你?” “是啊,那糟老头子坏的很,我当时也是信了他的邪。” 苏大为连连点头,对安文生这番话表示赞同。 李客师并不是他师父,只是教给了他一些最基本的常识;李大勇也是如此,他匆匆把苏大为找来,然后又匆匆离开。从头到尾,他就没有好好解释过异人的事情。 什么众妙之门,玄之又玄。 什么谷神不死,绵绵若存…… 全都是一些屁话,没有半点实际的东西。 安文生走到那堆化为灰烬的地方,蹲下了身子。 苏大为站在他身边,低声道:“这强行开灵,可以遥控吗?” “很难!” 安文生拍了拍手,站起来道:“除非是那种修为极其高深的异人,方可以做到。 一般而言,强行开灵,需先对被开灵者,以诡术缓缓孕育。你看,似藤蔓这种极其脆弱的生物,强行开灵根本无法承受。先孕育,使其强大,而后才可以开灵。而且,藤蔓灵性很弱,若生长在深山沟壑之中,风吹日晒受天地元炁滋养,灵性尚可。但是在长安城里,很难有太强的灵性……所以,施术者定不会距离太远。 他会先以其他草木与藤蔓产生共鸣,而后施展诡术……诶,你去哪里?” 安文生正说着,忽见苏大为转身就走。 他连忙追上,一边走一边问。 宋大兴本站在不远处,见苏大为走来,忙上前道:“苏帅,去哪儿。” “苩春彦,那娘们儿是凶手。” “啥?” 宋大兴顿时懵了,本能的跟着苏大为。 三个人前后脚就来到了那院子里,却看到小楼门口,倒着四名衙役,一个个昏迷不醒。 苏大为一阵风似地冲进了小楼,大厅里空空荡荡,不见一人。 桌上,有一张纸。 上面还写着字,墨迹未干。 ”来日方长,江湖再见!“ 苏大为一个字一个字的读出来,脸色铁青。 “你们怎么回事,苩春彦呢?” 宋大兴把那四个衙役唤醒,厉声喝问。 但很显然,他们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道:“不知道啊,我们本在门口看守,突然就睡着了。” “睡着了?” 安文生道:“那你们睡着前,可有觉察到什么怪异?” “你谁啊?” “混蛋,安帅问你话,赶快回答。” 宋大兴厉声喝骂,四个衙役总算是清醒了一些。 “怪异?好像也没什么怪异吧……哦,我想起来了,好像闻到了一股香味,我还说,怎么这么香?之后,我就不记得了。” 安文生点点头,走到了苏大为身边。 他从苏大为手里接过那张纸,扫了一眼,然后笑问道:“怎么,叫雁啄了眼睛吗?” “我大意了!” 苏大为深吸一口气,轻声道:“刚才我觉察到有问题,但没想到……” 说到这里,他苦笑道:“这娘们儿好手段,怕也是个异人。” “当年我随师父在百济新罗等地游历时,曾听说过一个异人,名叫郑希良。”安文生道:“此人以香为法,创出一门香术,即可以治病救人,也能杀人于无形之中。 我师父听说后,想找他切磋一下,可惜扑了个空。 按照刚才的情况,对方很可能是郑希良的门徒……嗯,感觉这件事好像变得有趣了。” “郑希良,是哪里人?” “熊津城。” 安文生道:“我只知道,他住在熊津城。” 苏大为点了点头,从安文生手里,又接过了那张纸。 “字不错啊。” “一般般吧,有点卫夫人的味道,但只得其形,不得其神,算不得好,真的一般。” 苏大为看着安文生那种面瘫脸,半晌后道:“安帅,你要是不装逼的话,咱们还是好朋友。” “啥?” 安文生没听懂,疑惑看着苏大为。 只是苏大为已没有心情理他,走到宋大兴跟前,低声道:“此案有些不同寻常,已非你我可以做主。我建议,你立刻去县衙禀报县君,有异人牵涉其中,请他定夺。” “不是诡异?” “不是!” 宋大兴变了脸色,连忙点头,转身就走。 案情变得更加复杂了,的确是超出了他的能力范畴。 正如苏大为所说,有异人牵涉其中,三班衙役怕是无能为力,只有请县君做出决断。 而且,苏大为、安文生…… 一个杀过诡异,一个是勋贵之后。 这两个人在这里的话,宋大兴也清楚,他根本做不得主。 “那这边……” “我和安帅留在这里,你让人把大加耶肆所有人都看起来,任何人不得靠近花园。” 宋大兴点点头,转身离去。 第一百四十五章 画 “你应该清楚,县君肯定会把这案子压下来。” “我知道!” 秋日的暖阳,照在身上很舒服。 苏大为和安文生在花园中停下脚步来,目光不约而同,都落在了那棵看上去很茂盛的桃树上。如果猜的不错,苩春彦就是通过这棵桃树,对藤蔓强行开灵。 这棵桃树,一看就有年头了。 也许在此之前,它是整座花园里,最具灵性的植物。 但是如今,却灵性全无。虽则看上去还是很茂盛,等到来年时,估计会彻底死掉。 “可惜了这株生灵。 如果没有这一劫的话,说不定再有百年,它就能自行开灵了。” “然后变成诡异?” “变成诡异也无妨,诡异有好有坏,也不是所有诡异都是凶神恶煞。” 这话如果传出去,安文生少不得要背上一个妖言惑众的罪名。诡异怎么可能有善良之辈?诡异都是凶恶的,和人类泾渭分明,不可以相信。几百年,乃至上千年传下来的思想,想要改变绝非易事。不有那么一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用之人可,用之诡异,也无不妥之处。 “裴行俭想要政绩,他是不会轻易把这案子交出去的。” “我知道,所以我才能逍遥自在。” “可你真觉得,能对付得了吗?” “我不知道。” 苏大为笑道:“总要先看看再说,否则的话,岂不是很无趣?你也是这般想法吧。” “嘿嘿!” 安文生听到这里,也笑了。 “对了,你师父究竟是哪个?” “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好奇。”苏文星说着,走到那株桃树下,拍了拍树干道:“比起你师父,当初叫我异术的人,简直就是不负责任。回头我再见到他,也可以羞他一羞。” 安文生不禁笑了,走上前轻声道:“我师父,姓袁。” “袁天罡?不对,他已经死了。” “当然不是他!”安文生翻了个白眼道:“若是袁天罡的话,我说不定现在就跑去找李淳风聊天去了,还会和你站在这里发呆?我师父是袁守城,袁天罡的叔父。” 苏大为吃惊看着安文生,“袁守城?” “是啊,你知道?” 安文生也露出惊讶之色道:“不可能啊,我师父很低调,没多少人知道他啊。” 我就知道! 因为那部西游记,所以我知道。 苏大为没有再就这个话题谈下去,而是拍了拍桃树的树干。 “这株桃树,还有救吗?” “有,不过要费些力气。” “怎么说?” “没什么啊,只要你天天调动元炁为它启灵,少则三五年,多则一二十年,它就能恢复灵性。” “那我会有什么损失吗?” “不会!”安文生笑道:“似这种老树,虽有灵性,但也算不得太强。你就算恢复了它的灵性,也要几百年才能让它开灵。且不说谁有那闲情逸致,能不能活那么久都是两说。说不定,不等它开灵,你就已经不在了。你说,谁又会费那精神?” “说的也是啊。” 苏大为搔搔头,突然道:“你说,我要是把它移植太子巷,可以吗?” “你有病啊。” “不是,我是觉得,它原本好端端在这里生长着,却被人强行开灵,耗尽了元炁。如果它现在已经死了,我倒是可以不理。可它还活着,我总觉得可以再挽救一下。” “哦,你要是觉得无聊,那就试试看。” “嗯,那一会儿我就找人把它移走。” “你来真的?” “是啊。” 安文生一副被你打败了的表情,摇摇头,转身就走了。 “是棵好树!” 苏大为又拍了拍树干,追上了安文生。 …… “对了,你和昔秀芳接触的如何?我听说,你们两个好像很亲热啊。” “闭嘴!” 安文生脸微微一红,道:“我还不是为了帮你。 对了,她尸体现在何处?我想去祭拜她一下。” “已经送去敛房了,等县君那边有了消息,我陪你一起去。” “好。” 安文生点点头,停下脚步。 他负手而立,卓尔不群。 抬起头,看着飘在空中的云彩,良久发出一声幽幽叹息。 “也是个苦命的女人。” “啥?” “我是说,昔秀芳也是个苦命的女人。” “怎么,有收获?” “其实算不得什么收获吧,只是和她接触几次,感觉她心事很重。 其实,她知道我的身份。” “啥?她知道你是凉国公之子?” “不是,我是说,她知道我是来调查她的……前两日,她突然对我说,能不能帮她。 我当时很奇怪,就问她怎么帮? 她说,她可能会有危险,准备离开大加耶肆,问我能否给她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我知道,她可能猜到了我的身份。而且我也知道,她其实是想我给她一个保证。” “前两天?” 苏大为愣了一下,“具体是哪一天?” “九月二十二,就是三天前。” 三天前,那不就是金法敏要求结案的前一天? 苏大为闭上眼,片刻之后突然转身往花园外走去。 “你去哪里?” “去昔秀芳的房间。” “哦,我带你去。” 安文生连忙追上了苏大为,一边走,还一边问道:“怎么,你有什么发现?” “你今天来,是不是和她约好的?” “是啊。” “那就没错了!” “到底什么情况?” “你先带我去她的住处,咱们待会儿再说。” 安文生点了点头,也就没有再继续追问。 很显然,他对大加耶肆很熟悉,应该来的不止一次。很快的,他就带着苏大为来到了昔秀芳的住处。那是一处看上去颇有些异域风情的庭院,只是位置略显偏僻。 庭院里,栽种有花草。 苏大为径自进入了房间,站在屋中四处打量。 “你看看,可有什么变动?” “没有!” 安文生环视两眼,摇了摇头。 “昔秀芳精通书画,我在这里陪她画过几次画,技艺确实精湛。 你看,这幅画就是上次我来的时候,她正在画的一副。我问她画的是什么,她对我说,是终南山的风景。她上次还说,等这幅画画好了,就送给我当作礼物。” 安文生走到画桌旁,拿起了一幅画,打开来。 他眼中,闪过一抹哀色。 “画倒是画好了,只可惜伊人却已不在。” 第一百四十六章 控水 苏大为在屋中徘徊,良久在书架前停下。 架子上放着一摞一摞的书,看得出来,昔秀芳生前是个爱读书的人。 苏大为拿起一本,翻开来,却突然一愣。 书,是手抄本,而非印刷出来。看字迹,应该是昔秀芳抄写,而内容,则是一些鬼怪异志。苏大为又拿起一本书来,依旧是手抄本。他接连翻了十几本书,发现全都是昔秀芳抄写,内容更大同小异。 “阿弥,在看什么?” 苏大为扭头,看着安文生道:“安帅,那位昔秀芳昔大家是不是喜欢一些鬼怪志异?” “啥?” “你们平时在一起时,都谈些什么?” “那可就多了!”安文生说着,走到书架旁边,拿起了一本书道:“昔秀芳学识渊博,读书颇多。每每和她闲聊,总能获益良多。不过,她好像喜欢一些鬼怪传说,所以我们也会经常谈及这方面的事情。对了,她对先秦传说最有兴趣,有一次聊起了始皇帝。” “咦?这是她抄写的?” 安文生突然止住了话音,抬头看着苏大为。 “很有意思,一个新罗女子,居然会醉心先秦典故,倒是很少见。” “你这么一说,的确是有点怪异。” 他说着,翻了两页,把书又放在书架上。 “阿弥,帮我一个忙,好吗?” “什么?” 安文生犹豫一下,轻声道:“帮我抓住那个苩春彦,杀了她。” “啊?”苏大为愕然看着安文生,愣了片刻后轻声道:“你为何不找她呢?” “我是说,以你的手段,应该能抓到她吧。” “我不可以。” “为什么?” 安文生闭上眼,轻轻叹了口气。 他没有解释,而是走到桌前拿起那幅画,一声不响就往屋外走去。 苏大为忙追了出去,没等他开口,就见安文生身形一闪,唰的就不见了踪影。 “苏帅,王君来了。” 就在这时,有衙役匆匆跑来,唤住了苏大为。 苏大为有些烦躁,扭头道:“哪个王君?” “就是县君身前的王君。” 王升! 苏大为总算反应过来。他朝安文生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后点点头道:“立刻带我前去。” …… 正如苏大为和安文生所猜测的那样,裴行俭并不希望把案子呈报上去。 长安县经过了一番整治之后,已渐渐恢复元气。这个时候如果再闹出什么乱子,定然会有不好的影响。所以,裴行俭派王升过来,向苏大为询问昔秀芳的案子。 问题只有一个:能否抓到凶手? 苏大为在思忖片刻后,请王升回去告诉裴行俭,一定可以破案。 之所以如此肯定,原因非常简单。 他已经知道了凶手是什么人,只要那苩春彦还在长安,相信早晚会碰面。更何况,苏大为可以肯定,苩春彦杀死昔秀芳绝不会是什么私人恩怨。想想看,金法敏刚向大理寺恳请结案,扭头昔秀芳就被杀害。这其中的关系,也就能猜出端倪。 昔秀芳,是新罗派来的细作。 至于她的任务是什么?目前还无法确定。 金德秀抵达长安之后立刻与昔秀芳联络,紧跟着就出现在丰邑坊中。之后,他又三番五次和昔秀芳接触,怕也是为了得到新的线索。只是由于他的行动暴露了,或者是别的原因而被人杀害。所以金法敏才会向大理寺报案,想要找出来真凶。 可没等大理寺找到真凶,金法敏又意识到,如果真的破了案子,可能会暴露什么,于是急匆匆到大理寺销案。之后,昔秀芳被害,更意味金法敏的图谋不小。 只要他们还在长安,只要金法敏没有达到目的,就一定会行动。 相信只要金法敏继续行动,那么隐藏在暗处的一切牛鬼蛇神,就都会暴露出来。 苏大为现在要做的,就是紧跟昔秀芳这条线索,找出最终答案。 王升得了苏大为的肯定答复,也非常满意。 他把宋大兴唤来,道:“此案一切消息,不得走漏半分。 从今日起,你听从苏帅差遣。” “啥?” 宋大兴睁大了眼睛,看着王升,有点发懵。 王升不高兴了,道:“怎么,还要我再重复一遍?” “不敢,不敢,卑职遵命。” 宋大兴这心里,快要憋屈死了。 论职位,他是快手班头,不比苏大为那不良副帅差。本来没有苏大为什么事,结果他多此一举,把苏大为找过来。不但引出了异人,如今更变成苏大为的副手。 他强笑道:“苏帅,可有什么吩咐?” “宋班头,烦劳你派人去衙门,把拐子爷和八指他们找来。” “好!” “另外,昔秀芳屋里的那些书收拾一下,待会儿派人送到我家里去。” “为什么?” “我怀疑,那些书里很可能有线索。” 宋大兴不太想答应,可是旁边王升看着他,也不敢拒绝。 “明白,我这就找人。” 待宋大兴离去之后,王升低声道:“苏帅,此案牵扯到异人,会不会有麻烦?” “麻烦肯定不少,但暂时还能对付。 请王君回去禀明县君,据我推测,此案的牵扯不会小了。我会尽力破案,但一旦案情超出掌控,还请他早作准备。嗯,反正我会尽量把案情,压制在可控范围。” 王升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他旋即告辞离去,返回县衙禀明情况。 苏大为又回到了昔秀芳的住所,把书架上那些抄本全都整理出来,一一放进箱子里。不一会儿的功夫,有衙役过来,按照苏大为的吩咐,把一箱子抄本搬走。 “这棵树,我想挪走,不知可否?” 苏大为又找来了大加耶肆的管事,指着花园里的那株桃树道:“这株桃树,被异人强行开灵。留在这里,我担心会有异变,所以最好还是挪走,否则后果自负。” 那管事闻听,立刻同意。 开玩笑,如果桃树真的变成了诡异,那以后谁还敢来大加耶肆? 为了赶快把桃树挪走,他还找了帮工,在苏大为的指点下,小心翼翼把桃树挖了出来。 这时候,拐子爷他们也来了。 苏大为又吩咐拐子爷他们再一次对案发现场进行检查,然后带着沈元,护送桃树和那些抄本离开大加耶肆,径自返回辅兴坊的家中。至于宋大兴,则继续留在大加耶肆,配合拐子爷他们行动。他或许不太愿意,可是也无可奈何,谁让裴行俭把案子交给了苏大为负责?当然了,案子牵扯异人和诡异,宋大兴也乐得轻松。 “弄这么一株桃树回来作甚?” 回到家中,苏大为和沈元把书和桃树卸车。 柳娘子困惑看着那株桃树,道:“这桃树看样子可有年头了,你从哪里弄来的?” “阿娘,你别管了。 我看后院空荡荡的,栽一株桃树,也能点缀一下。” “那你看着弄吧,别弄得乱七八糟,后院刚整理过。” 苏大为答应一声,把书箱抬进了院子。 而后他又在后院勘查,很快就找到了一处合适的位置,就在他所住的西跨院旁边。 “大白熊,在这里挖个坑。” 沈元答应一声,找了柳娘子要来铁锨,开始刨坑。 这时候,聂苏一颠一颠跑过来,拉着苏大为的手道:“哥哥,你这是要栽树吗?” 苏大为笑着点头,道:“小苏真聪明。” 说完,他走到院子外面,把那株桃树扛起来,就往院子里面走。 一队人马,从旁边的十字街经过。 正中央一个已年过六旬的白发老者,正好看到苏大为扛着桃树往院子里走,不由得愣了一下。 “这后生,倒是好气力。” 不过,当他看清楚那座宅院之后,眉头又是一蹙,轻声道:“怎地鬼宅可以住人了?” 说完,他摆了摆手,“尚贤。” 一个少年催马上前,在马上欠身道:“大父,有何吩咐?” “去打听一下,谁住在那鬼宅里?” “遵命。” 少年答应了一声,拨转马头就走。 “这里离那黑厮家甚近,也不知黑厮是否认识。” 老人在马上自言自语,而后一抖缰绳,催马就走。 …… 沈元力气大,很快就把树坑挖好。 他和苏大为合力将那株桃树放进了树坑里,埋上了土。 沈元拿着水桶准备去池塘里舀水,哪知道没等他走过去,蹲在一旁,看着苏大为两人栽树的聂苏,突然抬手虚空一招,就见半空中水汽迅速聚拢,紧跟着化作团水球从天而降,哗的就浇落下来。水,顺着树干流淌,迅速流进了树坑之中。 苏大为被溅了一脸水,扭头向聂苏看去。 “小苏!” 聂苏却拍着手,咯咯笑个不停。 苏大为走上前来,一把将聂苏抱起来,轻声道:“我不是和你说过,不许轻易施展道术吗?” “我没有!”聂苏在苏大为怀里,嘻嘻笑着:“我只在家里用,有外人的时候,才不会呢。” “这丫头,真是调皮,那就罚你再浇点水。” “好啊。” 聂苏在苏大为怀中扬起手,在半空中挥舞,就见一团团水汽化作水球,哗啦哗啦的浇在那株桃树上。沈元则站在一旁,咧嘴嘿嘿笑个不停,还不时为聂苏加油。 聂苏更得意了,接连凝聚了四五个水球,才感到了疲惫。 而苏大为,则有些心惊。 聂苏凝聚水球看似容易,实则很耗费精神。而且,她虚空凝聚水球,没有使用任何媒介,也没有念动任何咒语。这种能力,可以说比之苏大为也毫不逊色…… 她这一身聚水之术,实在是太过高明,高明到连苏大为都有些嫉妒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先秦志异 聂苏的身上,藏着很多秘密。 最开始,她凭借着超乎寻常的直觉,躲过了明真侍鬼的一次次追杀;之后,她竟然可以凭借超乎寻常的直觉,找到了苏大为。后来,苏大为发现,聂苏竟然身怀许多人垂涎三尺的胎息术;再后来,她能听得懂锦鲤的话语,而后还有了控水之能。 一直以来,苏大为都觉得,他是位面之子。 你看,他穿越重生,有腾根之瞳作为金手指,自行开灵成功,而后又学会鲸吞术。 未来的女皇,是他认的姐姐。 未来的神探,也曾和他出生入死。 昔日亡父的战友突然上门,大唐军神的亲弟弟,又是他的靠山,妥妥的人生赢家。 可是和聂苏一比,苏大为有点困惑了。 这丫头天生具有亲和元炁的能力?总之,聂苏给苏大为带来了许多困惑。但苏大为倒是不会对聂苏真的产生嫉妒之情。在他的眼里,聂苏就是他这一世的妹妹。 桃树,表面上看去没什么变化。 但是苏大为却能够感受道,它的生机增强许多。 “小苏,给你个任务好不好?” “好啊!” “每天,给它浇一次水,可以吗?” 聂苏看着桃树,片刻后绽露笑容道:“好啊,不过哥哥要教小苏跳舞。” “啥?” “就是你每天早上起来,跳的那种。” 每天早上跳的?九宫步?还是龙形九转? 不过,只要聂苏想学,对于苏大为而言,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教授的。 他点了点头,拉着聂苏的小手,带着沈元就来到了前院。 沈元已经搬了进来,就住在前院的厢房里。 柳娘子也认得沈元,听说过他的事情。以前吧,觉得这大小子怪可怜的,但家里没钱,就算想帮沈元,也是无能为力。可现在,随着苏大为地位的日益提升,大房子有了,钱也有了……沈元虽然很能吃,但对于怀揣两千多贯的柳娘子而言,根本算不得事情。再说了,这大小子是能吃,可也能干活啊!前后院落,每天被打扫的干干净净。有什么力气活,他一个人就能解决,而且还能够看护宅院。 这么一算,其实也挺划算! …… 当晚,苏大为在卧房里,点燃了油灯。 他把昔秀芳的那些抄本从箱子里拿出来,分门别类放在了书架上。 这女人倒是厉害,抄本近百本之多。少则几万字,多则十几万字,密密麻麻,抄写的非常工整。 用安文生的话说,昔秀芳学的是卫夫人的字。 苏大为看不出什么神形,但觉得昔秀芳的字,确实好看。 只是,她写了这么多抄本,究竟有什么用意?苏大为拿起一本来,坐在油灯下翻看。 这是一本先秦神异志,作者无从考究。 内容是说,先秦时代,诡异横行。七国更是异人辈出,相互争斗,令天下大乱。 里面记载了很多异术,苏大为闻所未闻。 突然,他看到了一个名字,愣住了。 韩终?这名字怎么这么熟悉?对了,他杀死高句丽鬼卒之后,曾梦到了此人。但苏大为相信,在那之前,他根本不知道韩终是谁?后来,安文生又向他介绍过,他才算对这个人,有了一些了解。韩终?又一次看到这个名字,感觉有点怪异。 苏大为想了想,铺开纸,写下了韩终的名字。 他又换了一本书,翻了两页。 其实,先秦志异,大都大同小异。这些志异故事,是由春秋战国时期的人流传下来。由于这些人来自不同的国家,有着各自的立场,所以讲述故事的角度也不一样。 比如,郑国人讲述的神异故事,必然是从郑国的角度讲述。 齐国人讲述的故事,那么下稷学宫必然是正义一方,而秦国的兰池则代表邪恶…… 慢着,兰池? 苏大为又是一愣,犹豫片刻后,在纸上又写下了下稷学宫和兰池两个词。 他放下笔,揉了揉眼睛,起身伸了一个懒腰。 原本趴在门口的黑三郎,唰的一下子站起来,瞪大了一双森幽眼睛,看着苏大为。 外面,隐约传来更鼓声响,已是二更天。 苏大为打了个哈欠,合上书,然后吹熄了油灯。 卧室里,顿时陷入漆黑。 苏大为走到床边,脱下了衣服上床,黑三郎也噌的窜上来,在床尾趴下来。 “三郎,晚安。” 苏大为说完,就闭上了眼睛。 耳边响起黑三郎一声呜咽,仿佛是在回应。 心里,很踏实。 他翻了个身,侧身躺在床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 万年县,永兴坊,胡国公府。 程咬金抿了一口酒,红润的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笑容。 “你们几个蠢货,整日里游手好闲,无所事事。 天天在外面和人打架,也不会做点正事。你看看人家尉迟宝琳,就知道去交朋友,而且都是有本事的朋友。你们几个倒好,整日里结交的都是些什么东西?没一个有用。” 在一旁,五个彪形大汉坐在那里。 在程咬金的责骂声中,他们一个个面面相觑。 “大兄,老头是不是又吃多酒了?” “看着有点像。” “像,像你妈的像。” 别看程咬金六十多了,却耳聪目明,抄起桌上的酒杯就砸了过去。 五个彪形大汉,顿时鸡飞狗跳。 “阿耶,到底是怎么回事?今天你不是去了尉迟叔父家里吗?难道说,受了他的气?” 一旁是一个三旬上下的男子,笑嘻嘻上前,又拿了一个酒杯,满上一杯。 “尉迟宝琳和苏烈家的那头狮子,交情很深,你们知道吗?” “吉祥狮子啊,知道!”说话的是程处立,他大声道:“我们和他两个人,打过架。” “打架,打架,你们就知道打架,输了还是赢了?” 五个彪形大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闭上了嘴巴,然后目光齐刷刷落在了站在程咬金旁边的男子身上。 “尉迟宝琳和苏庆节有交情,也是偶然。 如今苏庆节异人身份暴露,哥哥们再去结交,未免有些刻意,传出去也不好听啊。” 男子说着,又给程咬金满上一杯。 “据说,那头狮子不务正业,跑去做了不良人,还得了一个银面侠的绰号。 苏烈一世英名,算是被毁了个干净。以为戴了面具就没人知道?大家心里都清楚的紧。” “不良人又怎地?你们也就是在背后嘀咕,谁敢去当面说?” “这个……” “处行啊,你小子聪明,这一点我承认。可你这些年,太顺利了。当初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你跟随陛下,那算是从龙之功。之后陛下登基,对你照顾有加,却让你有些得意忘形了。不良人?尉迟宝琳不就靠着那头狮子帮忙,得了长孙老阴货的赏识? 哼,我看你得去历练一下,等过了年,我就向陛下奏请,让你离开长安。” 男子闻听,顿时就垮了脸,扭头向那五条大汉看去。 “对了,如今住在太子巷,元妃故居的那一家人,你们有了解吗?” “啥?有人搬进鬼宅了?” “嚯,这年头还真有不怕死的人……” 程咬金顿时勃然大怒,抓起酒杯又砸了出去,“你们几个王八犊子,简直气死我了。” 五条大汉噤若寒蝉,一个个如同鹌鹑似地,缩在那里一言不发。 “阿耶,莫非你认得那家人?” “我不认得。” 程咬金抄起酒壶,咕嘟咕嘟灌了两口,道:“可是那黑厮却认得。 你别看不起人家是不良人,那可是手刃过诡异的勇士。而且很有义气,当初为了报恩,舍家救了武才人的性命。你们要是能结交这样的好汉,我何至于生气?” “也是不良人?” 程处亮脱口而出,却被他老哥程处嗣一把捂住了嘴。 “阿爷,那人莫非不同寻常?” 程处行,也就是程俊眼珠子一转,低声问道。 “是否不同寻常我不知道,可我知道,尉迟老黑送了一车草料给他。 那黑厮何等小气的人,居然送了一车草料过去。若是普通人,你道黑厮会那么大方?” “那阿耶的意思是……” “你们要多去交朋友,别整日呆在军营里。 二郎,你如今好歹也算是驸马,大把的空闲。找尉迟宝琳吃个酒,没事去打两场马鞠,拉拢一下感情。我和尉迟老黑之间,因为当初凌烟阁排名闹得有点不愉快,可也没什么深仇大恨。你们呢,同辈人,多走动走动,心胸大些,别那么小肚鸡肠。“ 程咬金这一番话说出口,六个儿子同时翻起了白眼。 小肚鸡肠的是你,好不好? 当初是谁说的,鄂国公不应该排名在你之上,回家之后还警告我们,不许和尉迟宝琳玩耍? 只是,这话他们却不敢说。 六人相视一眼,起身道:“阿耶放心,孩儿知错了!” “知错就好,知错就好。” 程咬金说着,捋着胡子,哈哈大笑。 …… 天,亮了。 街鼓二通之后,苏大为穿戴整齐,准备出门。 可谁料想才一出门,就见一个男子纵马而来,在大门外甩镫下马。 “敢问,可是苏君当面?” “啊,我是。” 苏大为一怔,沉声应道。 看这人的衣装,不是普通人家。可苏大为却能肯定,他和这男子,并不相识。 那人道:“苏君,我家老爷有请。” “你家老爷是谁?我还要去衙门里勾当。” “哦,我家老爷住在昆明池,他让小人转告苏君,说请你务必在今日过去一趟。” 昆明池? 苏大为瞬间反应过来,脱口而出道:“那老鬼终于舍得回来了?” 一句话,让那男子面露尴尬表情,期期艾艾的,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苏大为才好。 第一百四十八章 拜见 李客师,终于回来了! 这老家伙当初传授了苏大为一些基础之后,就喊着要陪老婆回鄱阳湖探亲。 这一走,就是半年整。 苏大为几乎快要忘了这老家伙,没想到终于回来了。 “阿娘,我今天要去一趟昆明池。如果太晚了,我就住在那边,明天再回来。” “去昆明池作甚?” “丹阳郡公回来了,找我过去。” 柳娘子一脸紧张之色,轻声道:“阿弥,不会又是十几天不回来吧。” 看样子,上次苏大为失踪了那么久,给柳娘子留下了阴影。 他笑着道:“阿娘放心,我如今还有公务,怎可能十几天不回来?估计是丹阳郡公有事情找我,我先去衙门里点个卯,然后就直接过去。如果顺利,说不定今天就回来了。” 柳娘子这才松了口气,而后一拍脑袋,道:“对了,我刚腌好了一些小菜,你带过去给人家尝尝。上次我回来的时候,人家可是送了我好几坛子惠阳春,怎么也得回个礼不是。” 苏大为哑然失笑,但却没有反对。 老娘果然精打细算,一坛子自家腌制的小菜,换了几坛子惠阳春,怎么看都划算。 不过,柳娘子腌制的小菜确实好吃。 苏大为觉得,他重生到现在,整个长安城就属柳娘子的小菜腌制的好。 …… 从厩房里牵马出来,柳娘子也装好了小菜,放进了褡裢中。 马,还是那匹大理寺的马。 当初苏大为离开大理寺的时候,李思文并没有让他把马交回来。 反正,他身上还有一个九品评事的职务,也算是大理寺的人,占用一匹马又算得什么事情? 苏大为收拾了一下,牵马先去了县衙。 他找到陈敏,告诉陈敏他要出城查案,陈敏也没有拒绝。 离开县衙的时候,他又遇到了高大虎。两人相视一眼,高大虎朝他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径自就进了县衙。苏大为先是一愣,旋即就反应过来,高大虎的意思。 他拜托高大虎的那件事,成了! 接下来,就看高大龙那边何时能有消息。 苏大为也没有急着去和高大虎接触,而是牵马离开。 他前脚才走,高大虎后脚就出来,看着苏大为离去的背影,突然问道:“苏帅,都骑上马了?” 言语中,不泛有羡慕之意。 唐代,不缺马。 前有隋朝建立山丹马场,后有唐初灭吐谷浑,所以马匹数量惊人。 可即便如此,一匹普通的马,最少也要两万五千钱,这还是最最普通的马。好一点的马,差不多三万到四万钱,若是上等马,价格基本上在五万钱到八万钱以上。 至于那种宝马良驹,可遇而不可求,有钱都未必能买来。 大理寺作为大唐最具权力的司法机构,当然也不会缺马。不但不缺,而且大都是好马。这种好马,基本上都是官马,与私人交易的马匹不可同日而语,价格昂贵。 苏大为这匹马,不是大理寺最好的马。 可如果拉到市面上,价格也在四万到五万钱之间。 对于普通人而言,绝对是一笔巨款。哪怕高大虎有钱,想要买好马也需要三思。 “我听人说,连鄂国公府送了苏帅一大车草料呢。” “是吗?” 高大虎扭头看了身后扈从一眼,轻声道:“都闭嘴吧,赶快做事去。苏帅也是不良出身,如今大宅子住着,骏马骑着……嘿嘿,说不得他日,咱们也能如此风光。” 这心里,对苏大为又增添了几分信任。 苏大为并不知道,只是一匹马,就能让高大虎羡慕不已。 他策马出了长安城,沿着大路,打马扬鞭。 这匹马的脚头确实不差,比之先前狄仁杰那匹红马要好许多,而且耐力也非常好。一路疾驰,抵达昆明池的时候,已近正午。要知道,这次他出发的时间,可比上次要晚了很多。之前在这里生活了十几日,苏大为对昆明池自然也轻车熟路。 他很快就来到了丹阳郡公府,在通禀之后,便进入了府中。 郡公府里,很热闹。 车马川流不息,乱成了一锅粥。 看情况,李客师应该才回来没多久,以至于连行李都还没有卸下来。 苏大为问清楚了李客师的去处,就轻车熟路的直奔湖边小楼,找到了李客师。 半年不见,李客师看上去好像年轻很多。 他今年应该有六十多了吧,但给苏大为的感觉,好像四旬壮年一样。 在他身边,还坐着一个妩媚的妇人。 苏大为认得那女人,正是李客师的妻子,胡夫人。 他连忙上前见礼,“参见郡公,参见夫人。” “呦,苏帅来了。” 李客师阴阳怪气,气呼呼道:“我这老鬼,可当不起呢。” 胡夫人一旁听了,噗嗤就笑出声来。 而苏大为则面露尴尬之色,心里暗骂那报信的人:我唤他‘老鬼’的事情,怎么也能说出来? “三郎,好好说话。” 胡夫人见苏大为有些尴尬,抬手轻轻抽打了李客师一下。 她起身道:“阿弥不用理这老鬼,只管坐。 你们这里先聊着,我去看看行李都卸下来没有。对了,今天就别回去了,晚上住在这里,这老鬼有事情要和你说。我从鄱阳湖带了一些土产,阿弥也尝尝鲜吧。” “多谢夫人。” 苏大为连忙道谢,目送胡夫人离去。 “坐吧。” 李客师也不是真生气,在戏耍了苏大为一番之后,就示意他坐下。 “阿弥,这半年来,我虽不在长安,但是长安发生的事情,我都听说了。” 说着,他递给了苏大为一个葫芦,笑道:“做的不错,倒也没有辜负当初石鲸传艺给你。” 苏大为接过了葫芦,二话不说,就喝了一大口。 “郡公,你刚回来就把我找来,怕不只是为了夸我吧。” “哈,我才懒得夸你。 不过呢,你做的确实不错。诡异暴动这种事情都能被你遇到,我实在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只是,你在暴动之后,却销声匿迹。让我也有点糊涂,你到底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 苏大为把酒葫芦还给了李客师,笑着说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一无根基,二无背景。虽有异人手段,可要想在这鱼龙混杂的长安城立足,还需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所以,我思来想去之后,觉得还是和光同尘,韬光养晦与我益处更多。” 李客师听完,忍不住哈哈大笑…… 第一百四十九章 鬼面水母 胡夫人没有再露面,而是派人送了一个盒子过来。 “给我的礼物?” 苏大为有点惊喜。 “这是鄱阳湖特产,我是搞不懂有什么用处,不过她觉得,这东西说不定对你有用。” “什么?” “你打开看看不久知道了?” 苏大为犹豫了一下,伸手打开了盒子。 一股霜气,扑面而来。 苏大为激灵灵一个寒颤,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别怕,这玩意不冻起来的话,也活不到现在。” 李客师老神在在坐在原处,看到苏大为的反应,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解释道。 “谁说我怕了,我只是……” 苏大为正说着,目光落在了盒子里的事物上,到了嘴边的话,突然戛然而止。 里面是一个透明的冰盒,可以清晰看见,那冰盒里的事物。 “这是?” 苏大为小心翼翼把冰盒取出来,那沁入骨髓的寒意,让他一个寒颤。连忙调动元炁,驱散了体内的寒气。他捧着那冰盒,看着盒子里的东西,竟有些说不出话。 那是一个只有巴掌大小,形似水母一样的物品。 它静静立在冰盒里,身体张开,闪烁着奇异的光泽。 “这个,怎么打开?” “你把冰拍碎就可以……不过你要小心点,这小东西可狡猾的很。若是被它跑了,再想抓可就难了。我和她费了老大的功夫,才从鄱阳湖里抓了这么一个小家伙。” “这是,水母?” “鬼面水母,鄱阳湖里独有的诡异。” “这是诡异?” “八品诡异!” 李客师站起来,走到苏大为的身边。 “这小家伙没什么攻击力,但对于异人而言,确有非凡功效。 它有变形之能,同时还可以增强道术的威能。最重要的是,它可以进化,能进化到什么样的程度,取决于个人的修行。你修行越高,它进化的速度越快,威力也就越大。 对了,听说过高长恭吗?” “兰陵王?” “嗯!”李客师道:“兰陵王当年就有这么一个小家伙。你听说过高长恭的恶鬼面具吗?就是这小家伙所化成。高长恭本为异人,只可惜他威望太高,引得高纬嫉妒;又因他愚忠不晓变通,最终英年早逝。若不然,他说不定能成为一代传奇。” 李客师言语中,不泛对高长恭的惋惜。 “所以做人定要知晓变通,且不可一味恃强,到头来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兰陵王的面具,苏大为听说过。 相传,高长恭因为长相俊美,在战场上难以震慑敌人,于是就打造了一副恶鬼面具戴在脸上,令敌人魂飞胆丧。这个传说,在后世颇为流传,苏大为自然听过。 可他没想到,那恶鬼面具,竟然是…… “郡公何不留下呢?” “我要它作甚,就算戴上它,也难以遮掩我的风姿。” 呸,你个臭不要脸的! 苏大为翻了个白眼,把那冰盒捧在手里,仔细打量里面的鬼面水母。 说来奇怪,虽然已是暮秋,天气转凉。可这冰盒放在他手里,却丝毫没有融化的迹象。 想必这冰盒,是某种道术凝成。 “郡公,这小家伙怎么控制?” “哈,它可不好控制,你得和它沟通,让它心甘情愿的留在你身边才行。 能不能成功,就要看你的本事。你要是能收服它的话,那么它会成为你修行路上最好的伙伴。如果你无法让它心甘情愿留下,它会自杀,也可能会逃走,总之和你无缘。” “怎么沟通?” “滴一滴血在冰上,然后让其慢慢渗透进去。 如果它吞下去,那就说明它愿意留在你身边。如果它不理睬,怕是要想其他的办法。” 苏大为愣了一下,看着李客师。 “你看我作甚?” “郡公,它是不是不愿意理睬你?” 说着,苏大为的目光扫向了李客师的手。 李客师下意识把手缩回去,藏在了身后……不过,他旋即醒悟过来,咳嗽了一声,转身往外走。 一边走,他一边道:“我去看夫人在忙什么,怎地这么久也不见人?” 他走的很快,眨眼间就出了小楼。 苏大为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哈哈大笑。 而李客师却装作没听见,脚下越走越快,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 小楼里,只剩下苏大为一个人,变得有些冷清。 而小楼的周围,也不见人影。不过苏大为知道,在暗处,一定有李客师安排的人。 他捧着冰盒,打量着里面的小家伙。 “喂,小家伙,你愿意留下来吗?” 苏大为自言自语,观察了许久之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割破了手指,滴了一滴血在冰面上。 而后,他双目微合,施展鲸吞术,缓缓凝聚元炁,催动那滴血自冰面上慢慢渗透进去。冰盒完好无损,就见那滴血沁入冰盒里,渐渐靠近水母,与此同时,水母在冰盒之中好像动了一下。 有反应? 苏大为不敢怠慢,凝聚精神。 也就在这时候,眉心处骤然传来一种烧灼似地刺痛感。 苏大为觉得他的身体,好像随着那一滴血,一起进入冰盒之中,围绕着水母转动不停。 鬼面水母的身体,再次动了一下。 嗯,确实动了! 苏大为可以感受到,水母身体的颤抖,同时传递来了一种恐惧的情绪。 “别怕别怕,我没想要伤害你。” 苏大为看着鬼面水母喃喃自语,同时感受到有一种奇异波动在身体内游走。水母的恐惧感,在慢慢减弱。苏大为能够清楚感受到,它正非常缓慢的,向他靠近过来。 “别怕,别怕!我只是想和你做朋友。 如果你不喜欢我,也没有关系,我会把你放走。你看到没有,旁边就是昆明池。我虽然无法把你送回老家,但是你可以在昆明池里生活。等将来有机会,我再把你送走。” 鬼面水母再次动了一下,而后突然飞速旋转。 它围着苏大为的那滴血转动,流露出了一种非常快乐的情绪。 紧跟着,它上前,一口吞下了那滴血,然后翩翩起舞。 在水母吞下血的一刹那,苏大为立刻感觉到,他和鬼面水母仿佛产生了一种奇妙的联系。那种联系,玄之又玄。他能够体会到水母的喜怒哀乐,感受它的情绪。 就好像,那本就是他的情绪一样。 蓦地睁开眼睛,冰盒已经化作了一滩水。 鬼面水母静静贴在他的手掌心,当苏大为睁开眼睛的一刹那,它顺着他的手掌滑到了他的手腕处,紧跟着把他的手腕包裹起来,连同那支降魔杵,一同缠绕其中。 小楼外,一片漆黑。 屋中不知何时点亮的烛火,李客师就站在小楼门口,呆呆看着水母从苏大为的手掌心消失。 “跑了?” 他吞了口唾沫,开口问道。 苏大为抬起手,“在这里。” “它,愿意跟你了?” “是啊!” “你怎么做到的?” “我不知道啊,我就是和它聊了一会儿,然后滴血进去,它就吞了进去。” “怎么可能!” 李客师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大声道:“我对它那么好,求爷爷告奶奶的和它商量,它连理都不理我。凭什么你说两句话,它就答应了?这不公平,这太不公平了!” 看着李客师的反应,不知为什么,苏大为这心里面,突然有那么一点得意。 “人品吧。” “你什么意思?” “就是人品喽!” 鬼面水母贴在苏大为的手腕上,轻轻抖了两下,似乎对苏大为的说法表示赞同。 套用一句时髦的话:这老头子,坏的很! “好了,别在这里撒泼了,我早就说过,鬼面水母是要看缘分。 这说明你和它没有缘分,和阿弥有缘分。不过阿弥,你这么快就收服了鬼面水母,的确是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我听大母说,当年高长恭收服的时候,用了足足七天。” “七天?” “是吧,不吃不喝,差点就失败了。” 胡夫人走进来,瞄了李客师一眼,示意婢女把饭菜端进来。 “鬼面水母性子傲娇的很,很难说它是如何选择伙伴,反正看顺眼了,无论好坏它都会跟随。” “对对对,一定是这个原因。” 李客师一旁点头,指着苏大为道:“你就是个坏人!” “啥?” “那小家伙也坏的很,所以才会跟你。 这个叫臭味相同,王八看绿豆……我是好人,所以它不理我,一定是这个原因。” 看着振振有词的李客师,苏大为没有反驳。 反正好处我已经拿到了,你开心就好! …… 已是夜半,小楼外下起了雨。 有婢女点了火盆送进小楼之中,驱散了这暮秋时节,夜半的寒意。 胡夫人去歇息了,小楼里只剩下苏大为和李客师两个人。 他们喝着酒,说着话,不知不觉,已是二更天。 “你可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 “不是送我礼物吗?” “闭嘴!” 苏大为这话,着实扎心了。 好在李客师也没有真的生气,恶狠狠看了他一眼之后,长出一口气道:“五郎来信了。” “哦?” “他说,道琛来了。” “道琛?”苏大为愣了一下,愕然看着李客师,轻声道:“郡公,道琛又是哪个?” “百济国师。” 李客师喝了一口酒,道:“这几年,高句丽势弱,新罗渐渐强盛。 而百济也趁机崛起,自那海东曾子登基之后,大兴改革,国力日渐强盛,并与高句丽暗中联合,试图消灭新罗。道琛,是一个异人,早年曾随倭国遣隋使来到长安。他是佛门中人,有神异,曾得杨广赏识。后来杨广南下江都,道琛趁机盗走佛典,然后逃回百济。之后,他先后辅佐夫余璋和夫余义慈,在百济颇有威望。 年初时,有消息传来,说百济、高句丽与倭人勾结。 五郎就是因为这件事前往百济,调查情况。他传来消息说,道琛已经离开百济,潜入中原。此人十分狡诈,而且道术高明。我怀疑他的目的地,应该是在长安。” 苏大为眉头一蹙,轻声道:“既然如此,何不通知太史局?” “太史局当然知道,但是却不知道琛行踪。 而且,李太史也认为,道琛这次突然潜入中原,绝非一时兴起,很可能另有图谋。” 说罢,李客师目光灼灼,盯着苏大为。 “看我作甚,既然太史局已经知道了,早作提防不就是了?” “问题是,不能做提防。 那道琛非常警觉,一旦察觉太史局有所行动,会立刻逃走。” “那就让他走呗,他滚回百济,岂不是好事一桩?” 苏大为觉得这太史局,也真是有毛病。难不成还想那道琛留下来,在长安兴风作浪不成? “问题就在于,太史局不想他逃走,想把他留下来。” “这么狠,赶尽杀绝?” “也不是赶尽杀绝,而是另有目的。” “什么目的?” “这个,不能告诉你。” 苏大为翻了个白眼,站起身道:“既然不能告诉我,那把我找来作甚?” “你坐下。” “本来就是嘛!”苏大为道:“你看,你们这些大人物都搞不定的事情,找我有什么用?我只是一个不良人,根本不清楚你们那些心思,也没有兴趣知道那些事情。 我呢,就想踏踏实实过日子,多赚点钱,让我阿娘过的舒舒服服。 你们的那些事情太大了,我实在是承受不起。郡公,我答应做李家护法,可没说要把我这条小命也搭进去,对不对?我可不想到了最后,当你们这些大人物的棋子。” 苏大为毫不畏惧,看着李客师说道。 李客师浓眉颦蹙,凝视苏大为。 突然,他笑起来,指着苏大为道:“阿弥,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隐藏异人身份,或许就如你所言,韬光养晦。但这件事,关系重大,你必须要接下来才行。” “我怎么接下来?我甚至不知道,道琛藏身何处。” 苏大为连连摇头,“郡公,你们这些大人物都解决不得的事情,我又如何能够解决?你太高看我了!” “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好处。” 李客师沉吟片刻,突然话锋一转道:“阿弥,你可听说过兰池?” “兰池?” 苏大为一愣,脑海中突然闪过了昨日在那些抄本里看到的内容。 李客师却笑了,指着苏大为道:“你果然知道兰池……道琛此来,很可能与兰池有关。 我也不勉强你,只要你帮我盯死新罗使团足以。 怎么样,这样子你不会再拒绝了吧!” 第一百五十章 兰池故事(二合一) “我要你盯死新罗使团,只因为你是不良人。 要知道,新罗毕竟臣服于我大唐,此次金法敏前来,也是奉金胜曼之命前来向朝廷示好。所以无论任何人有针对新罗的不利举动,都可能会引起朝廷乃至天子的不满。而你不一样,不良人微不足道,所以即便你们有所行动,也不会引人关注。 阿弥,你的任务就是要严密监视新罗使团的每一个人,一有异动就立刻告诉我。” 李客师收起之前的嬉皮笑脸,十分严肃说道。 如果他不解释,苏大为甚至会认为,李客师知道自己正在跟踪新罗使团的事情。 沉默片刻,苏大为道:“郡公,那兰池究竟是何来历?” “史书记载,兰池又名兰池陂,是始皇帝引水建造的湖泊。 之后,始皇帝在兰池北侧,造宫殿一座,名为兰池宫。然则,秦末楚初,西楚霸王项羽杀入关中,兰池和兰池宫就不见了踪迹。有的人说,它已沉入水底,有的人说,兰池宫并不存在。毕竟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人能够确定兰池宫的位置。” 李客师说话间,击掌三下。 有红拂军婢女捧一副巨型地图走进小楼,挂在了墙上。 地图旁边,点亮了几个行军所用的火把,顿时把那地图照的分毫毕现,极为清晰。 李客师挥手,红拂军婢女立刻退出小楼。 他招手示意苏大为过来,站在地图前,看着那副地形图,眼中流露出了古怪之色。 “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始皇帝曾微行咸阳,在兰池遭遇伏击,幸得身边武士保护,才得以幸免。之后,又有汉书记载,兰池陂即为周亚夫封地境内……诸多说法,难辨真假。但唯一可以确定的事情就是,兰池宫的位置应该就在咸阳附近。” 苏大为看着地图,不知为什么,总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他说不上来,就是觉得眼熟。 “郡公,那兰池宫,究竟是什么所在?” “可听说过老秦不死军团吗?” “啥?” “相传,战国时,七国征伐。 在那其中,七国异人各施手段,辅助各国建立起了一支支奇雄兵马。如魏武卒、下稷剑士、楚国山鬼等等。那也是异人最为昌盛的时代,所到之处,各国诸侯无不待若上宾,任其施展手段。而其中,老秦独占八百里秦川,也有一支雄兵,名为不死金人。这支兵马,就归属于兰池宫所治,在那个时代建立了显赫的功勋。” 魏武卒,听说过,吴起统帅的兵马。 下稷剑士,也略有耳闻,毕竟在后世不少小说作品里,都曾提到了下稷学宫。 但山鬼和不死金人,苏大为是第一次听说。 “恨不能生于当年,与天下异人相争,不亦快哉!” 李客师看着地图,负手发出一声感慨。 对于他而言,那或许真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但相信对于普通百姓来说,那就是一场灾难。 苏大为轻声道:“那后来呢?” “后来?” “我是说,既然那劳什子不死金人那么厉害,后来怎么消失了?” “始皇帝一统山东六国之后,觉察到异人的危害。 于是,他假收集天下之金的名义,四处追杀异人,同时又秘密下令,试图灭掉兰池宫,让不死金人彻底消失。从那以后,六国异人以及老秦异人,还有兰池宫就消失不见。之后,始皇帝又下旨焚书坑儒,其实所针对的,也大都是那些异人。 许多异人不得不漂洋过海远离中原,兰池宫也就渐渐成了传说,少有人知晓其存在。” “那现在……” “太史局怀疑,金法敏很可能有兰池宫的消息。” “啥?” “要知道,当年兰池宫的大良造韩终,在发现了始皇帝的意图之后,将兰池宫的密匙交给了当时的诡异首领,之后假出海为始皇帝寻长生不老药之名,远赴海外。 之后,兰池宫就不知所踪。 直到后来韩终的子孙在汉代重返长安,人们才知道原来那兰池宫,是真实存在。” 说到这里,李客师话锋一转。 “你还记得当初你杀的那头高句丽鬼兵吗?” “记得!” “第一头高句丽鬼兵,就是由韩终所造。 当年他远遁海外,其实就是藏身于三韩之地。他将不死金人的秘法传授给了当时逃亡到三韩的燕国宗室后裔,才使得那高句丽鬼兵的祭练之法在三韩流传至今。 当然了,韩终传授到三韩的高句丽鬼兵并不完整。 真正完整的不死金人祭练之法,如今就藏在兰池宫里。新罗、高句丽、百济乃至于东瀛倭人,都在秘密寻找兰池宫的所在。为的就是,能够得到兰池宫的传承。” 苏大为变了脸色,看着地图,一言不发。 如果是朝廷或者太史局想要寻找兰池宫,他绝不会阻拦。 可现在,一帮子蛮夷竟想要得到兰池宫的传承?这是苏大为完全无法接受的事情。 “既然如此,何不将之拿下?” “拿下谁?” “那新罗使团啊。” “拿下了又能怎样?他们定不会承认此事。到时候,反而会让朝廷落得一个以大欺小,恃强凌弱的名声。而这,恰恰是我们不愿意承受的名声,所以才没有行动。” “可也不能任其肆意妄为吧。” “谁说让他们肆意妄为了?你道那太史局的牛鼻子,果真会坐视那些蛮夷胡作非为? 只因为没有证据,他们也不好动手。 你懂得,师出有名!朝堂上那些个腐儒虽没什么真本事,可这大道理却说得头头是道。毕竟,而今不是战国时代,我等虽有非凡手段,也必须受到朝廷的约束。 或许对我们而言,不公平。 但是对于那些普通人来说,这种约束,却可以让他们无忧无虑的生活。” 李客师说到这里,也露出了颇为无奈的笑容。 “你是不是觉得很委屈?” “有一点。” “其实也没什么委屈,有律法约束,总好过秩序混乱。 毕竟,朝廷对我们也不算差,除非你想做那无法无天之人,否则受点委屈也算不得大事。” 规则,律法! 苏大为沉吟不语。 “其实,就算你不找我,我已经在监视新罗使团。” “啥?” 苏大为深吸一口气,把金德秀被杀一案详细讲述了一遍。 “大理寺那边,也觉察到金法敏的异状。 如你所言,他们也担心会造成外交上的麻烦,所以命我暗中监视那新罗使团。不过昨天,我们又遇到了一个案子,就是之前我说的那个昔秀芳,被诡异杀害。” “被诡异杀害?” “应该不是诡异主动攻击,而是有异人以秘术,强行开灵,造成诡异杀人的假象。 那个人,是百济人,名叫苩春彦。 安文生告诉我说,她应该是百济郑希良一脉传人,擅长香术。不过,我们并未正面交锋。县君没有把这件案子呈报上去,而是要我秘密侦破,不可打草惊蛇。” “郑希良?” 李客师似乎知道安文生的存在,所以并没有询问关于他的事情。 相反,他对郑希良颇有兴趣。 半晌后,他轻声道:“可据我所知,那郑希良虽是百济人,但在多年以前,就已经投靠了新罗。他有一个弟子名叫金庾信,是新罗国仙,与金春秋一文一武,是金胜曼的左膀右臂,在朝堂上极具威望。有意思,真是有意思,看样子这牛鬼蛇神都来了。” “郡公,啥叫国仙?” “哦,就是新罗花郎道的首领。 阿弥,我知道你无心朝堂,对很多事不放在心上。但我还是建议,你要多了解一些事情。这‘花郎’是新罗的一个青年组织,极度忠于新罗朝廷,颇有些本事。” 苏大为赧然,但却不服气道:“郡公,我一个不良人,就算想了解这些,也找不到人。” “那简单,这是我的疏忽。 回头我会把一些资料给你,你看过了就销毁,不要传出去就好。” 苏大为对李客师的态度,非常满意。 “对了,既然当初韩终把兰池宫的密匙给了诡异首领,他们寻找兰池宫,岂不是要和诡异合作?” 李客师微微一笑,道:“放心吧,荧惑星君绝不会和任何人类合作,开启兰池宫。” 怪不得,太史局那些人稳坐钓鱼台。 “那是不是说,就算他们找到了兰池宫,也无法开启?” “从目前的情况而言,的确如此。 但我们不敢肯定,因为我们也不清楚,当年韩终有没有在兰池宫设下别的禁制。” “总之,我盯死新罗使团就可以了?” “正是如此。” 李客师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轻声道:“对了,我上次给你的如意,你还保存着?” “当然。” “那好,如果你发现情况不妙,可以持那如意,直接去找李淳风。” “那你呢?为什么我觉着,你什么都不用做?” 李客师笑了,拍着苏大为的胳膊道:“我是不需要做什么,就等你传来捷报。” 苏大为听罢,翻了个白眼。 他知道,李客师是在说笑。他也是朝廷命官,和李唐江山有着密切联系,又怎可能真的去做撒手掌柜?他怕是有其他的任务,所以才会把苏大为找来,监视新罗使团。 想清楚了这一点,苏大为也就松了口气。 毕竟,他背后站着的是整个大唐朝廷,而非孤军奋战。 只不过,如李客师所说的那样,新罗使团中怕也是异人。接下来的监视行动,必须要更加小心和谨慎才行。苏大为觉得,他需要仔细考虑一下,接下来的行动。 …… 不知不觉,天亮了。 苏大为一夜未睡,但依旧精神旺盛。 吃了一顿丰盛早餐后,苏大为向李客师告辞,准备返回长安。 哪知道,李客师却拦住了他,指着苏大为那匹马道:“你这匹马,是大理寺给你配备的马吗?” “是啊!” “回去之后,把它还了。” “为什么?” “普通人不晓得你这匹马是大理寺的马,但有心人还是能够看出端倪。 李思文那小子也忒不小心,居然留了这么大一个破绽出来。你最好把它还给李思文,这样的话,才能够和大理寺撇清关系。否则,很容易暴露你的身份和任务。” 苏大为轻轻抚摸马颈,心里有些不舍。 好歹也养了这么久,每日为它洗刷,已经培养了一些感情。 还给大理寺?那我岂不是白喂了它那么多上等草料?要知道,苏大为喂给它的草料,可是尉迟恭送的。而尉迟恭的草料,那都是经过专门调配,价格可不便宜。 尉迟恭也喜欢马,用尉迟宝琳的话说,他有时候对马比对儿子还亲。 “怎么,不舍得?” “有点。” “要不这样,你可以留下这匹马,但不能骑回去。 我呢,会让人在大理寺那边,勾销这匹马的消息。这匹马就先留在我这里,等这件事过去了,这匹马就是你的了,我再让人送过去。这样一来,也就没人会再怀疑,你和大理寺有什么关联了。不过在这件事情没有过去之前,我不会把它交给你。” “可以吗?” “当然可以!” 苏大为顿时喜出望外,这等于是白得了一匹马。 “可是,没了马,我怎么回去?” 李客师看着他,难能猜不到他的心思。 哼了一声,他冷声道:“算是我李家欠了你们苏家。” 他拍了拍手,就见有家人牵了一匹黑马过来。 “郡公,这么怎么这么丑?” 苏大为一看见那匹马,顿时就蹙起眉头。 这匹黑马,个头比大理寺那匹马至少矮了小半个头,看上去很瘦小。 李客师冷笑道:“你懂个屁,就知道以貌取马。告诉你,这匹马叫做凉州龙子,是吐谷浑人当年在青海,以大宛良驹混青海诡异所培育出的王马。懂吗,这是王马,马中之王。你看它现在个头弱小,且没有丝毫的神异之处,那是因为它还小。 等它长大之后,你就会知道它有多厉害。 它若不是这般模样,早就被人抢光了,那轮得到你占便宜?对了,我先和你说清楚,它目前还小,食量惊人,差不多是你那匹大理寺上等马食量的三倍左右。不过等它过了成长期,食量就会减小。小子,你觉得老夫这边,会养那劣马不成?” 你说的好有道理! 苏大为走到这龙子马跟前,左看看,右看看,实在是看不出它的神异之处。 李客师却露出诡异笑容,趁着苏大为不注意,他走上前,轻轻在马腮处掐了一下。 刹那间,就见龙子马周身毛发贲张,冲着苏大为就发出一声咆哮。 没错,是咆哮,而非马嘶。 那声音一点都不像马的声音,更像是某种凶兽的怒吼。 远处那匹大理寺的马,希聿聿长嘶,四蹄拼命踏动,显然是受了惊吓。 苏大为也吓了一跳,不过他反应很快,冲上前一把就推开了李客师,怒声吼道:“你这老头怎这么坏?欺负我家龙子作甚?我告诉你,你再敢欺负它,我跟你没完。” 说完,还一副护鸡崽的模样,抱着龙子马的脖子,一副要和李客师拼命的模样。 李客师也没想到苏大为会这么大反应。 他呆愣片刻,突然指着苏大为骂道:“老夫从未见过如你这般,厚颜无耻之人。” 不过,他骂了也没有用。 这龙子马显然是通人性,感受到了苏大为对它的维护。 把大脑袋探进了苏大为的怀里,亲昵的摩挲。 而苏大为搂着龙子马,冲李客师露出谄媚笑容。他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问道:什么情况? 李客师摇着头,指着苏大为哭笑不得。 “龙有逆鳞,龙子马虽然是马,却如龙一般,有逆鳞存在。 它两腮处生有两块肉鳞。若碰触,就会激怒它,发出凶兽声响,可声传十里。 这种马长大了,在马群里就是马王。 否则王马之名怎么得来?就是因为它的这种性子。” “那我走了!” 苏大为露出恍然之色,牵着马往外走。 走了两步,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扭头对李客师道:“郡公,我有一桩生意,你有兴趣吗?” “啥?” “你看,你也说了,龙子食量惊人。 我家里养一匹大理寺的马,就有些艰难,更何况龙子? 不过,我有一桩生意,独家生意。你若是有兴趣的话,咱们可以合作一下,你看如何?” 原本,苏大为以为李客师不会感兴趣。 毕竟他李客师是堂堂丹阳郡公,大唐军神李靖李药师的兄弟,对钱应该兴趣不大。 哪知道,他话未说完,李客师的眼睛就亮了。 “什么生意?” “郡公,你很缺钱吗?” 李客师这时候,已经把周遭的家臣赶走,轻声道:“你别管,我只问你,什么生意,保证赚钱吗?” 那模样,俨然一个行走于沙漠之中快要渴死的旅人,遇到了救星一样。 眸光一闪,苏大为打量起了李客师。 “你看什么?没见我这么大家业,要养这么多人,当然要找一些赚钱的门路才行。” “是吗?” 苏大为冷笑道:“那为何你把家臣都赶走?” “这个,你懂什么,人多嘴杂。你这是独家生意,万一被人听走了,可不太好。” “真的?” “你怎恁多的废话,到底什么生意?” 我信你个鬼,你个糟老头子坏的很! 苏大为心里多少能确定,李客师缺钱,但绝不是他说的那样。这次他从鄱阳湖回来,大车小车的,怎么看都不像是没钱的主儿。至少,胡夫人家里绝对很富有。 可他偏偏…… 也是个耙耳朵,怕老婆的人。 “什么生意,你不用管,总之肯定可以赚钱。” “你连什么生意都不说,我怎么信你?好吧好吧,那你说,需要我做什么?” “投钱啊,你想赚钱,肯定得先投钱,不然怎么赚钱?” “还要我投钱给你?”李客师闻听,立刻拉下了脸,道:“我昨日送你鬼面水母,今日又赠你凉州龙子,你还好意思找我要钱?苏家小子,你这样子,可不地道。” “鬼面是我要你给我的吗? 龙子,是我帮你盯着新罗使团的酬劳。“ “你……” 李客师顿时哑口无言,指着苏大为,竟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 “真的,我这生意肯定赚钱,而且不会少了。 我那边已经找人进原料,从西域到长安的关口我都已经打通了。只要东西做出来,绝对是财源滚滚。郡公,这年头想要赚钱,必须要独门生意,这可不太好找。” 苏大为甚至可以听见,李客师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直响。 “可是,我没钱!” 好半天,他苦着脸,憋出了一句。 “阿弥,你那生意要投多少钱?” 李客师话音未落,胡夫人突然出现,看着苏大为,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 苏大为一愣,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本想哄着李客师投点钱,把他拉到自家生意的车上,可没想到却招惹来了人家老婆。 “夫人……” 李客师忙开口,想要劝阻。 哪知胡夫人却十分爽快,摆手示意李客师别说话,道:“阿弥,倒是说话啊?” “我……” “一千贯,如何?” “啥?” “若是一千贯不够,可以再加。” 苏大为感觉脑袋有点不够使了。好在,他并不贪心,连忙点头道:“够了,足够了。” “如此,我回头找人把钱给你送去。” “好!” 苏大为这一次,算是享受到了被钱砸晕的感觉了。 整个人都是懵的。直到他上马,离开了丹阳郡公府,走出了十余里地之后,才算反应过来。 胡夫人很有钱! 这是他第一个念头。 胡夫人很聪明,也很有手段! 上来直接用钱把他砸懵了之后,不知不觉从他口中套出了不少信息。 胡夫人很有魄力,二话不说就决定投入一千贯。这可是一千贯,不是十贯、一百贯。 本来,苏大为那生意的起始资金也就是几百贯的事情。 之前他会为了起始资金发愁,如今却不再担心。毕竟,家里两千贯做底,足够了!之所以找李客师,说穿了就是想借三原李家的名声,为他的生意做个背书。 当然了,女皇姐姐得势以后,苏大为自不会担心有人找他麻烦。 但是在她没有得势之前,还真就需要有人撑腰。三原李家,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可他没想到,胡夫人一下子投了一千贯。 苏大为在反应过来之后,非但没有觉得开心,反而有一种莫名的压力。 胡夫人太精明了,以后和李家打交道,可要小心点才行。 不过,总体而言,这次来昆明池收获不小。先得了鬼面水母,后又得了凉州龙子,顺便还为他的生意找到了靠山。嗯,收获不小,可说得上是一桩大喜事了…… 至于生意? 苏大为还真不是特别担心。 一切,等到女皇姐姐得势之后,就不信赚不来钱! 想到这里,苏大为又是一阵莫名开心,催马往长安城行去,口中还哼起了小曲。 第一百五十一章 走投无路(上) “夫人,就这么答应给他投钱了吗?” 昆明池畔小楼里,李客师和胡夫人坐在二楼,远眺那烟波浩渺的湖面。 在一旁,美婢正在烹茶,茶香四溢。 胡夫人看了李客师一眼,眉眼间尽显妩媚之色。 她轻声道:“怎么,是不是心疼,少了一条财路?” 李客师顿时露出尴尬之色,轻声道:“夫人,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那小子混不吝,忒不靠谱。你连他想要做什么生意都不问,直接投一千贯下去,我怕到头来亏本。” “三郎,你也太小瞧他了。” “啥?” “你有没有看过他面相?” “什么意思?” “以他的面相,绝不可能活过十八岁。 可如今,他却生机勃勃,更开灵成了异人。他十八岁前,平平无奇。可十八岁之后,好像变了一个人。这世上不泛自行开灵的人,却少有他这种进步神速之人。 你可曾见过,开灵不过半载,就能达到八品,接近七品的水准? 想想五郎,自幼修道,历经种种考验,而今也不过五品异人。我记得五郎开灵十载,才达到了七品的水准。当时你还夸奖他天资过人。可这小子,才多大年纪?” 李客师一愣,蹙眉看着胡夫人。 “夫人的意思是,那小子有古怪?” “嘻嘻,看你说的,这世上谁人还能没有些秘密? 想当年你不也是满身的古怪吗?可我阿娘却没想要你性命,反而把我许配给你。三郎,个人有个人的缘法,那小子并非恶人,即便身怀古怪,结一段善缘又有何妨?” 李客师尴尬一笑,“夫人说的是。” 他停顿一下,突然又道:“可那毕竟是一千贯啊。” “嘻嘻,当年邹骆驼还未发家的时候,不过是怀德坊一个卖蒸饼的小子。我不一样眼睛不眨给了他八百贯?而今邹骆驼可是长安第一富豪,连你们那位天可汗都对他赞不绝口,还给了他一个八品的文散官;还有那俞大娘,我给她钱的时候,也未问她要做什么生意。可现在,她是泉州第一大海商,名下有几十艘海船呢。” 李客师,闭嘴了。 对于自家夫人的投资眼光,他一向敬佩。 三原李氏,能有如今的声望,所有人都认为是李靖的功劳。 可实际上如果没有胡夫人的话,哪怕李靖是大唐军神,李家也无法达到今日的水准。 操持如此大家业,需要投入甚多。 你看李客师天天不务正业,又是架鹰,又是遛鸟。如果仅凭朝廷的俸禄和赏赐,只怕也难以支撑。固然,三院李氏算是关陇贵族,可论底蕴,却算不得特别深厚。李靖虽贵为卫国公,却是入唐之后。他祖父做过刺史,父亲做过太守。但是入隋之后,全凭舅父韩擒虎的帮助,才得以成功入仕。而且,还只是个长安功曹。 由此可见,李家的家底并不丰厚,远非那些山东大族的底蕴可以相提并论。 李靖降唐之初,过的也不顺心。 直到后来胡夫人嫁进了李家,带来了丰厚的嫁妆。 此后,李家三兄弟在外打拼,家里几乎都是胡夫人在操持。 她的几次投资,可谓收益丰厚。如刚才所说的俞大娘和邹骆驼,每年能给我李家带来超过二十万贯的分红。也正因为这样,李客师在致仕后,才能如此的逍遥。 “夫人真觉得,那小子能行?” “不试试又怎知道?就算失败了,也不过一千贯而已,咱们又不是赔不起? 可如果成功了,说不得就是第二个邹骆驼。咱家又能平添一笔收入,下次回娘家的时候,你更能挺直腰杆。总之,你只管做你的大事,这些小事,你不必理睬。” 李客师连连点头,对夫人的意见表示赞同。 只是他那心里是怎么想,却无人知晓。 那可是一千贯……哪怕能分到一百贯,下次去长安时,也能在那些老货面前炫耀。 轻轻叹了口气,他从美婢手里接过一杯茶水,抿了一口。 “夫人,可否从鄱阳湖那边调些人手过来?” “作甚?” “荧惑星君而今不在关中,我担心…… 兰池一旦重现,人类和诡异之间的战火势必重燃。敌在暗,我在明,况且朝中暗流涌动,我担心一旦局势失控,势必天下大乱。若真是那般,只怕又要生灵涂炭。” “荧惑星君走了多久了?” “已有三个月!” “那想必快回来了,你先别急着轻举妄动。 我胡家当年退出终南,远离关中,曾与荧惑星君有约定,若不得荧惑星君的首肯,不得进入关中。调人过来容易,我就怕会刺激关中诡异,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这样,我写信给家中,调百人在汉中一带集结。 一旦关中发生异变,就让他们前来长安。但如果能够控制,最好还是别轻举妄动。” 李客师想了想,点头答应。 他站起身来,走到栏杆旁,手扶栏杆,久久不语。 “三郎,真如此严重吗?” “都是先帝血脉,却非要自相残杀。 老阴货虽说好意,可毕竟太过阴毒。他大可以光明正大解决麻烦,却非要施展手段,引诱吴王上钩。这弄不好,就又是一场灾祸。对李唐江山而言,绝无益处。” 胡夫人走到了李客师身边,安慰道:“三郎,你如今好不容易从那朝堂里脱身出来,得了逍遥,就莫再去想那些勾心斗角。咱们只要守住昆明池,完成先帝和二哥的嘱托。至于其他事情,就别再管了。让他们斗,斗来斗去,与咱们没有关系。” 李客师点点头,长叹一声。 昆明池上,风起云涌,就见那水雾弥漫,更显几分诡谲。 …… 不知不觉,秋去冬来。 伴随着进入十月,天气也越来越冷。 冬的寒意,笼罩长安城。 人们不约而同加厚了衣裳,并且开始准备,迎接严寒的到来。 丰邑坊里,灯火通明。 高大龙坐在赌坊里,面露凝重之色。 房间里,都是他的手下。他们看上去都很严肃,有的人更目光闪烁,流露恐惧之色。 第一百五十一章 走投无路(下) “大团头,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一个相貌粗豪的汉子,大声说道:“白瞎子这次在渭水曲闹事,砸了咱们三家店面。算起来,这已经是他第三次跨界过来。以前大家井水不犯河水,现在他这样三番五次来闹事,分明是图谋不轨。如果咱们再按兵不动,只怕下面的心就散了。” 高大龙抿了一口酒,“那你说,怎么办?” “当然打回去!”汉子大声道:“既然他们先过了界,咱们就算打过去也占着道理。” “大黑牛,占着道理有什么用?丰邑坊,是讲道理的地方吗?” 一个干瘦的男子,沉声说道。 “是啊,我听说白瞎子和齐慓走的很近。 齐慓背后是周大娘,如果咱们动手,你觉得周大娘会帮哪个?当初大团头把齐慓赶出丰邑坊,现在很明显,齐慓是针对大团头。白瞎子,不过是齐慓的马前卒而已。” “难道,就任由他们来闹事吗?” 大黑牛显然有些不满,大声说道。 “如果按照你们的说法,那下次白瞎子过来,咱弟兄就跪着迎接好了,还商量什么?” 高大龙看了大黑牛一眼,没有说话。 倒是那干瘦汉子道:“大团头,要不咱们找霸府调解?” “老毒蛇,你说的都是废话。 霸府要是愿意调解,早就出面了。” “实在不行,咱们花点钱,打点一下?” “怎么花,花给谁?”大黑牛不阴不阳说道:“齐慓摆明了是要对付大团头,而霸府那边,基本上都是周大娘在操持。几位长老多不管事,周大娘要挺齐慓的话,大团头就算是肯出钱,也没有用处。” 屋子里,顿时一阵嗡嗡作响。 众人七嘴八舌交谈着,一个个面露忧虑之色。 干瘦汉子眉头一蹙,向大黑牛看去。 这时候,高大龙站起身来,一瘸一拐的走着,一边走,一边道:“黑牛兄弟说的没有错,这次白瞎子来闹事,显然是为齐慓当马前卒。南闾的油水丰厚,特别是第九区,遍地黄金。莫说是白瞎子,估摸着其他两位大团头,也都在虎视眈眈。 嗯,齐慓上次输给我,肯定不会服气。 他现在投到了周大娘的跟前,有那老娘们儿给他撑腰,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白瞎子只是第一个,接下来不用多久,钱大年和秃子也会跟着动手。他们两个现在没有行动,并不是他们讲义气,或者想要观望。我估摸着,是齐慓给他们的筹码还不够。等齐慓给足了筹码,那两个老货一定会动手,到时候咱们就是四面还敌。” 高大龙说着话,就走到了黑牛的身边。 一只手搭在了黑牛的肩膀上,他笑着道:“黑牛兄弟,你是不是准备这么说呢?” “是啊!” 黑牛脱口而出,但马上反应过来,扭头道:“大团头,我不是……啊!” 没等黑牛说完话,就见高大龙手腕一翻,一把羊角匕首滑落手中。他放在黑牛肩膀上的手,抓住了黑牛的头发,狠狠砸在了桌子上,紧跟着匕首寒光一闪,就没入黑牛的脑袋。 一刀,两刀,三刀…… 鲜血喷溅了高大龙一脸,更喷溅到了黑牛旁边几个团头的身上。 可那几个团头,却噤若寒蝉,动都不敢动。 高大龙拔出了匕首,脸上带着血,趴在黑牛的耳边大声吼道:“当我眼睛瞎了吗?高某人是瘸子,可不是瞎子。你和齐慓一起吃酒,还叫了三个胡姬陪伴,以为我不知道吗?昨天白瞎子过来,老蛇带着人抵抗,可你就在旁边,却迟迟不出手。 黑牛,爷爷我还没死,南闾,还是姓高的天下,贼你妈以为搭上了姓齐的小白脸,就可以接替我的位子吗?” 高大龙说完,直起身子,一脚把早已经断气的黑牛踹倒在地上。 鲜血,顺着桌子落在了地上。 黑牛倒在血泊中,一动不动。 高大龙把匕首当啷扔在了桌子上,一双三角眼,泛着凶光,恶狠狠道:“现在,谁要退出,我不会拦着。可谁敢吃里扒外,可别怪我高瘸子不念当年一起拼杀的情谊。” 屋子里,寂静无声。 干瘦汉子的脸上,却突然露出了笑容,看着高大龙道:“大团头,你说吧,咱们接下来怎么干。” “是啊,大团头,你说个章程吧。” 高大龙从桌上拿起一块干布,把脸上的血迹擦掉,然后又擦干手上的血迹。 “各位兄弟,高瘸子不想骗你们。 这次我怕是撑不过去了!齐慓背后有周大娘,周大娘是三长老的人,霸府那边不可能站在咱们这边。只怪当初咱们太讲规矩,如果那时候杀了齐慓,也许就不会有今天的麻烦。可我看他已经退出了丰邑坊,所以没有赶尽杀绝,活该我高瘸子有今日劫难。 齐慓针对的是我,和你们无关。 你们如果要离开的话,现在就走……外面,有十个箱子,每个箱子里有加之三百贯的黄金。这些钱是我临时从各曲收来的钱,就当作是我高瘸子,给弟兄们的礼物。拿了钱,想留在丰邑坊另谋生路的,最近几日最好是待在家里,不要出门。 如果不想留在丰邑坊,可以离开。 我兄弟如今在长安县当差,别的不说,给大家一个身份,问题不大。 只不过出去了,就安分守己做个老百姓吧。三百贯不多,但给大家过日子却足够了。” “大团头!” “大团头,不可以啊,咱们和他们拼了。” “是啊,大团头,不能这么认输啊。” 屋子里的人,七嘴八舌说道。 高大龙却摆了摆手,笑道:“如果有出路,高瘸子还愿意和大家一起打拼。但这一次……好了,这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想好了,就离开这里,高瘸子不会怪你们。” 屋子里,又恢复了寂静。 片刻之后,有人站起来,冲高大龙一揖到地。 “大团头,不是我贪生怕死。 只是……” “不用说了,自己保重。” 高大龙抬手,打断了那人的话,然后一瘸一拐,走到了门口,打开房门。 如高大龙所说,房门外摆放着一排箱子。 昔日乌烟瘴气的赌坊里,很安静,楼下不见一人。 那团头羞愧的走出了房间,犹豫一下,拎起一个箱子沿着走廊离去。 有了第一个人,就有第二个人。 高大龙靠在围榻上,微合双眼,好像睡着了一样。 屋子里的人,变得越来越少。门外的箱子,也在一个个的减少。直到最后,高大龙听不到脚步声,才睁开了眼睛。屋子里还有一个人,正是那个名叫老蛇的干瘦男子。 “老蛇,你还不走吗?” 老蛇笑道:“走去哪里?” “随便啊!”高大龙坐直了身子道:“拿了钱,想留在丰邑坊可以,出去也可以。” “算了,我从小到大在丰邑坊生活,这辈子只去过崇化、长寿和怀远坊。真要是离开了丰邑坊,我都不知道怎么才能活下去。大团头,我跟了你十年,也不想再伺候别人了。如果这次能熬过去,我打算走走。如果熬不过去,就当是报答你当年救我的恩情。” 高大龙眸光一闪,凝视着老蛇。 半晌,他笑了。 虽然他笑的时候,看上去更加丑陋。 “老蛇,多谢了。” 老蛇点点头,道:“现在就剩下咱们两个,怎么办?” 高大龙道:“你回去安排一下,外面那些钱你都拿走。安排好了,再回来吧。” “好!” 老蛇答应一声,走出了房门。 外面还有两个箱子,他也不客气,拎起来就走。 而高大龙则一瘸一拐走出房间,站在栏杆旁边,看向楼下空空荡荡的大厅。 昨天这个时候,这里还是人满为患,喧嚣热闹。 而今已变得冷冷清清,看上去颇有些凄凉。 高大龙脸上,浮现出一抹阴冷的笑容。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进了房间,把房门关好。从床头的暗格里,取出那个装满了诡异之血的瓶子。高大龙拔掉了塞子,一股寒气扑面而来,让他激灵灵一个寒颤。 屋里,灯火通明。 高大龙看着瓶子里粘稠的血液,自言自语道:“齐慓,你想要我的命吗?来吧,我等着你。” 说完,他一咬牙,仰头把瓶子里的血喝了个干干净净。 而后如喝醉了一样,瘫在床榻上。 高大龙闭上眼,只觉天旋地转,眼皮子直打架。 好像没什么变化啊! 他喃喃自语。 没等说完,他突然睁开了眼睛,眼珠子仿佛要调出来一样,脸顿时变得通红。 身体中,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似地。 那种烧灼的痛苦,令高大龙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叫,扑通一下子就从床上滚到了地上。他弓起身子,跪在地上,双手握拳,口中发出一连串如同野兽般的嘶吼声。 身上的衣服,呲啦呲啦被撑破,露出了红的好像要滴血一样的肌肤。 渴,口渴的很! 他挣扎着站起来,跌跌撞撞走到桌前,双手按在桌子上。 不想,桌子冒起了青烟,紧跟着噗的一下子窜出了火苗,吓得高大龙大叫一声,忙抬起手,身体不受控制的砰的摔在地上。 水,我要喝水! 高大龙那双通红的眼睛,盯在了地上的那一滩鲜血上。 那是黑牛的血,他的尸体就在不远处,鲜血仍在汩汩流淌着,在地上汇聚成了血泊。 高大龙挣扎着爬过去,一头就埋在了血泊之中,拼命的喝着地上的血。 那血入口之后,并没有让他感觉好转,整个人变得更加干渴,体内的灼热感越来越强。地上的血,已经无法驱赶走干渴的感觉。高大龙的眼睛,盯在了尸体上。 他冲过去,把黑牛的尸体翻过来。 那双通红眼睛,泛着妖异的光芒,他大吼一声,张口狠狠咬在了黑牛的喉咙上……高大龙的牙口并不是很好,可这一次,却顺畅的咬破了黑牛的喉咙。鲜血顺着伤口,流淌进了高大龙的口中,让他多多少少缓解了一些干渴的感觉。可这样一来,也使得高大龙对鲜血的渴望越来越强烈,吞咽的更加迅猛,肚子都涨了起来。 把黑牛的血喝干之后,高大龙抬手就把尸体甩出去,而后仰面朝天躺在地板上。 他喘息着,一动不动。 身体的毛孔中,泛起了一种奇异的光亮,就好像蛇鳞一样,慢慢覆盖在他的身体上,可是他却毫无觉察,依旧静静躺在那里,双眼空洞的看着天花板,一动也不动。 时间,仿佛静止了! 高大龙的呼吸,也渐渐平静下来。 一呼,一吸,似乎有一种非常奇特的韵律。 深远而悠长,恍若没有呼吸一样……这感觉,好奇妙!身体内的灼热感虽然还在,却并不痛苦,反而让高大龙感到有些温暖,就如同,就如同在母亲的子宫里一样。 慢慢的,他侧过身子,蜷缩成一团,再无声息…… 第一百五十二章 怪物 丰邑坊,依旧喧嚣。 大街上人来人往,格外热闹。 不过,位于南闾九区的第三曲,却冷冷清清。 所有的店铺都少有的关门闭户,有的还熄灭了屋里的灯火,给人感觉,死气沉沉。 行人经过这里的时候,都会加快脚步。 就好像,那深邃的曲巷里,隐藏着什么可怕的事物。 赌坊大门,突然间蓬的一声被人砸开,紧跟着一群人就冲进了屋里。 齐慓,三十多岁,一个常年混迹在丰邑坊的泼皮,却生得一副俊俏模样,文质彬彬的有一种书卷气。一群手持横刀的彪形大汉簇拥着他,迈步走进了赌坊大门。 看着空荡荡的赌坊,齐慓突然哈哈大笑。 “我说过,我一定会回来的。” 说着,他走到赌桌旁,然后坐在桌上,高声喊道:“高大龙,高瘸子,我回来了。” 赌坊中,寂静无声。 “高瘸子,别躲着了,老朋友来了,难道不想出来见见吗?” “是啊,死瘸子,齐郎来了,还不滚出来。” 齐慓身旁的泼皮呱噪起来,大呼小叫乱成了一团。 可是,却没有人回应。 “对了,我还给你带了一个老朋友,你不打算出来见见?” 齐慓说着话,一摆手,就见一个身高足有两米上下的壮汉,拖着一个浑身是血,如同死人一样的人,从屋外走了进来。那壮汉抓着那人的衣领子,拖到了赌桌旁,松开了手。 齐慓抬脚,踩在了那人的脸上,用上好的牛皮靴子,狠狠的搓了几脚。 那人疼的忍不住叫出声来,“齐慓,我操你祖宗。” 齐慓脸一沉,一脚踩在那人的手上。刹那间,骨骼碎裂的声音响起,那人也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声。 “瘸子,你再不出来,你养的这条蛇,可就要死了。” 依旧没有回应。 齐慓露出困惑之色,向四周看了一眼,而后一摆手。 身后那些亡命之徒立刻散开,把周围的房间门踹开,然后冲了进去。 还有一部分人,上了二楼。 齐慓则蹲下身子,看着奄奄一息的老蛇,道:“你看,你家大团头比你聪明,这会儿已经跑了。” “跑得好,大团头一定会回来找你。” 老蛇一脸鲜血,咬牙切齿看着齐慓说道。 “其实,我挺看重你。老蛇,你这家伙够机灵,而且很忠心,我喜欢你这样的人。只要你告诉我,瘸子藏在什么地方,然后宣誓效忠我,我保你地位不会改变。” “是吗?” 老蛇眼珠子滴溜溜打转,似是有些意动。 “好,我告诉你。” 他的声音有点含糊不清,齐慓眉头一蹙,把耳朵凑过去,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我说,贼你妈我操你祖宗!” 老蛇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大吼一声就扑过去,想要咬住齐慓。 不过,他身上的伤势太重,而齐慓也是个十分警惕的人。没等他咬到齐慓,齐慓就已经闪躲过去,同时长身而起,一脚就踹在了老蛇的脸上,踹的老蛇满脸是血。 他露出后怕之色,怒道:“老蛇,你找死。” 说着话,他反手从一名手下的手中夺过横刀,手起刀落,就没入老蛇的胸口。 就在齐慓杀死老蛇的一刹那,二楼一个房间里,突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有妖怪!” 紧跟着,又是一声惨叫。 一具尸体从屋子里飞出来,直接撞碎了栏杆,从二楼摔在了地上。 一个蟒蛇一样的脑袋从屋子里探出来,一双猩红的双眼,露出迷茫之色。 两个亡命徒没有看清楚状况,见有东西从屋子里出来,立刻拔刀冲上前去。可是,当他们冲到门口的时候,却呆愣住了。只见一个巨大的身影,正站在房门后。 蛇头,人身,四肢俱在,却拖着一条尾巴,如同蛇尾一样。 “怪物!” 两个亡命徒看清楚之后,吓得魂飞魄散。 可不等他二人转身逃走,蟒蛇人头猛然探出,张口就咬住了其中一人,向外一甩,那人就飞到了楼下。蟒蛇人一击得手之后,也反应过来,垫步噌的窜出,轰的一声,就撞碎了门框。 一双如动物利爪一样的手,抓住了另一个亡命徒手中的横刀,而后一扭,喀吧把横刀扭断,断刃旋即没入了亡命徒的额头。巨大的力量,把那亡命徒的尸体直接砸飞了出去。 蟒蛇人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体,而后一声怒吼,双足腾起,从走廊上窜出,凌空扑落在一楼。那一楼的亡命徒见状,顿时傻了眼。可那蟒蛇人却十分清醒,蛇尾摆动,横扫过去。就听一连串木桩的断裂声响起,二楼走廊轰隆一下子就塌下来。 那些在走廊上奔走的亡命徒,惨叫着摔在地上。 蟒蛇人的眼睛,落在了老蛇的尸体上。 突然,它愤怒咆哮一声,迎着那两米高的壮汉,张口呼的喷出一口炽烈炎流。 壮汉甚至没能反应过来,就被炎流吞没。 齐慓吓坏了,他大叫一声转身就走。 只是,他反应快,蟒蛇人的反应更快,唰的窜出,身体在空中几乎呈现出‘一’字形状,就到了齐慓身后。也是齐慓的反应敏捷,探手抓了一个亡命徒,反手就砸了过去。蟒蛇人在空中扬起利爪,只听那亡命徒惨叫一声,血雨在空中散乱。 它落在了门口,可齐慓已经冲了出去,沿着小巷飞奔而走。 一边跑,齐慓还取出了一个竹筒,点燃引线之后,就听蓬的一声,一簇焰火在空中炸开。 “诡异,有诡异,这里有诡异!” 他大呼小叫,眨眼间就冲出了曲巷。 蟒蛇人见齐慓已经走远,知道无法追上。 它猛然回身,看着屋中那些亡命徒,猛然张口,一股炎流喷吐而出。 刹那间,赌坊变成了火海。 蟒蛇人快走两步,抱起了已经气绝身亡的老蛇,两腿微微一曲,身体唰的冲天而起,撞开了屋顶之后,在夜色中飞奔而走。它的速度奇快,恍若一个鬼魅,眨眼间就消失无踪。而在他身后,赌坊已经燃烧起来,熊熊烈焰照亮的夜空,令南闾顿时一片骚乱。 坐落于南闾中的一座三层酒楼里,三楼的一个窗户被推开,露出了一张苍老的脸。 那张脸,若刮掉浓密的胡须,绝对是美男子的标准。 剑眉,醒目,鼻若悬胆,齿白唇红。 只是这张俊俏的脸,却显得有些苍老。加上那一部浓密短髯,使得他看上去更显威武。 “怎么回事?南闾哪里起火了?” “回霸主,好像是……高瘸子的赌坊。” “速去打听清楚。” “是。” 两名武士匆匆离去,那男子又回到屋中。 屋子里,还坐着几个人。 为首是一个看上去颇有些老迈的僧人,正笑眯眯看着男子。 “道琛法师,咱们明人不做暗事。 你的目的,是兰池宫里的不死金人,而我呢,则想要当年商君所留的天工宝鉴。我可以配合你行动,但除了天工宝鉴之外,我还需要吴王殿下给我一个保证。” “霸主想要什么保证?” “事成之后,朝廷必须保证我丰邑坊的独立。 当然,丰邑坊绝不会脱离大唐,我们只是一群想要过自在生活的人,并不想与朝廷作对。只要吴王能够保证这一点,我可以答应,全力配合你们这一次的行动。” “霸主放心,吴王雄才大略,对霸主十分仰慕。 贫僧这次前来,殿下说过,有生之年绝不会动丰邑坊分毫。这样的保证,可以吗?” “这种话,上嘴唇下嘴唇一碰,谁都能说。” 男子冷笑道:“想当初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的时候,也这么说过。可是我很清楚,他登基之后,一直处心积虑想要收回丰邑坊。所以,吴王最好可以拿出些诚意。” “你要什么样的诚意?” “我听说,大内之中有一件宝贝,名为秦鉴。 只要吴王愿意把那秦鉴交给我,我就可以相信他的诚意。” “秦鉴?” 道琛闻听,白眉微蹙,凝视男子。 男子笑着点点头,轻声道:“法师可以回去与吴王商议,相信他一定可以查出答案。” 第一百五十三章 聂苏的礼物(二合一) 仍是那一片熟悉的荒芜。 一轮骄阳,不对,是腾根之瞳高悬空中。 荒芜苍凉的大地上,七头巨型猛兽徘徊。不过,它们各自有各自的活动区域,并且不断重复做出各种奇怪的动作。 苏大为对这一幕并不陌生,上一次,他在这里学会了龙翻身,龙形九转。 自昆明池回来之后,他发现自己修炼的速度明显加快许多。 身体的发育似乎开始停滞不前,据他的猜测,很可能是他已经达到了所谓的根骨极限。 这样一来,龙形九转对苏大为的帮助也就大大降低。 苏大为本打算好好休息一段日子,可没想到,却再次进入腾根之瞳的梦境之中。 他现在已经明白了这七头猛兽的意义。 每一种猛兽,代表着一种修行方法,同时也是提升他资质和根骨的手段。 熊、虎、鹤、猿、鹿、鹰、鲸…… 慢着,怎么还有一头鲸鱼? 苏大为看着那头在荒芜大地上不断翻腾的鲸鱼,有点发懵。 不过,他很快想到,他所修炼的鲸吞术。还有,鬼面水母的呼吸方式,似乎与鲸吞术有着极为奇妙的关联。要不,选择鲸鱼?看看这鲸鱼,又能给他带来怎样的惊喜? 苏大为眸光闪烁,在思忖片刻后,就下定了决心。 他走上前,伸手碰触鲸鱼。 那头体型巨大的鲸鱼,顿时如泡沫一样,蓬的散去,化作一道流光,没入他的身体。 “啊!” 这一次的感觉,和上一次接受龙形九转完全不同。 浩瀚磅礴的信息一下子涌入他的脑袋,也使得苏大为感到脑袋好像要炸裂一样。 那种感觉,十分痛苦。 他蓦地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 黑三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闭上眼睛假寐。 大脑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清晰感,呼吸似乎也发生了变化。 鲸鱼传授给苏大为的,是一种名叫鲸息术的法门。它不同于鲸吞术,也不同于苏大为所了解的胎息术。感觉,好像比胎息术更加高明。每一次呼吸,隐藏在正常的呼吸背后,令他的大脑格外清爽。 鲸息术,共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把正常的呼吸,分割成九次完成。 这其实并不难,需要时间来进行适应。 苏大为尝试了几次,的确不算困难。可难的是,时时刻刻保持这种呼吸的方法,并且用这种呼吸方法来取代正常的呼吸方法。这可不容易,的确需要时间调整。 从床上下地,苏大为走出了房间。 天,还黑着,气温很低。 当苏大为走出房间的一刹那,突然一团水球从天而降。 他连忙错步闪躲,本能的抬起手来。鬼面水母立刻化作一张薄膜,好像雨伞一样的撑开,把水球挡住。刹那间,水花四溅,打湿了苏大为的头发。 “小苏!” 苏大为激灵灵一个寒颤,旋即就反应过来。 他怒吼一声,腾身就窜上了屋顶。 就见一个娇小的身影从屋顶上窜了出去,好像猿猴一般的灵动,唰的就跳到跨院的围墙上。 空气中,残留银铃般的笑声。 “小苏,你干什么?” “嘻嘻,哥哥好笨啊,都没有躲开。” 聂苏蹲在围墙上,活脱脱一副猿猴的模样。 “不许这么蹲着,站起来。” 苏大为从屋顶跳下来,哭笑不得看着聂苏道:“学什么不好,居然学那猴头的样子。” 话音未落,幻灵从聂苏的背后探出头来,吱吱叫着,抗议苏大为的话。 苏大为哼了一声,走了过去。 墙头上,聂苏欢笑着纵身扑下来,被苏大为一把抱住。 “怎么起这么早?” “浇水啊!” “浇水?” “是啊,哥哥不是让我每天给大树浇水吗?” 苏大为目光随着聂苏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见院墙外那颗老桃树在寒风中,却依旧是枝叶繁茂,显露出盎然生趣。苏大为有点发懵!这个时节,除了植物外,大部分植物的叶子都已经掉光了。可这株桃树,却不受天气影响,树叶越发仍绿油油的。 幸亏这株桃树个头不高,如果被人看见,说不定又会惹出麻烦。 “它的树叶,怎么还没有脱落?” “哥哥不是说,让我照看好它吗?” “你是说……这是你做的?” 聂苏小脑袋好像小鸡啄米一样的点着,同时还挺起胸膛,看上去颇有些骄傲。 “小苏,让它凋落吧。” “为什么?” 聂苏顿时不开心了,挣扎着从苏大为怀里钻了出去。 她撅着嘴道:“我用了好大的力气,才让它保持这般模样的。” 苏大为蹲下身子,轻声道:“春生夏长,秋收冬藏,这是天地间最基本的规则。桃树在初春生长,二月花开,三月凋零。你如果强行违背了规律,对它并无益处。” “真的吗?” “当然。” 苏大为说着,牵着聂苏的手,走出了跨院。 他们来到树下,停下了脚步。 苏大为指着桃树,轻声道:“你看,其他的树木,都已经枝叶凋零,偏他还是这般模样,岂不是很容易惹来非议?它已经很凄凉了,被人耗尽了灵性。这个时候,你应该让它随着天地的规则休养生息,而不是强行让它保持这样子,会惹来灾祸。” 聂苏犹豫了一下,挣开了苏大为的手。 她走到桃树旁,伸出小手,放在树干上,一动不动。 而幻灵则直接从她肩膀上跳下来,蹭蹭蹭爬到了树上。 “那,你好好休息吧,不要再这样撑着了。” 片刻后,聂苏轻声呢喃,还拍了两下树干。 刹那间,桃树一阵颤动,紧跟着树上的枝叶,如雨点般的飘落下来。 苏大为看的目瞪口呆,站在树下,任凭那树叶落在他的身上。他发现,当那些树叶脱落下来之后,瞬间变得枯黄。原本颇有生机的枝干,也迅速褪去了生趣,看上去干枯而残败。 “小苏,你……” “大树刚才说,之前它一直强撑着,很辛苦。 所以我让它别再强撑着了,让它好好休息。哥哥,等到春天来的时候,它会好过来吗?” “会,当然会!” 苏大为觉得脑袋有点转不过来,木讷点头。 突然,他低头问道:“小苏,你能够和它交流?” “嗯,可以的。” “怎么交流?” “就是,就是想啊,我把我想说的话告诉它,然后它就回应了。” 这应该属于意识层面的交流。 从技术层面而言,这并不困难。但是想要做到,或者说如聂苏这样轻松自如的做到,却非常困难。那需要强大的精神力凝聚成意念,即便苏大为也无法做到。 所以,他可以理解,但却有些…… 蹲下身子,苏大为握住了聂苏的手。 “小苏,答应我一件事。” “嗯?” “以后有人的时候,千万不要使用你的能力。” “啊?” “不管是谁,都不要展现出你的能力,哪怕是在你看来,最微不足道的能力。 你在家里,在我和阿娘,还有三郎、小玉它们跟前展露没有关系。但是在其他人的面前,不要表现出任何超乎寻常的地方。你能听我的话,做到这一点吗?” 苏大为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凝重口吻,叮嘱聂苏。 “大白熊哥哥也不可以吗?” “不可以!” 沈元,就住在前院。 连沈元都不可以,那就是说,除了苏大为所说的之外,任何人都不行。 聂苏似懂非懂点点头,“小苏明白了。” 她身上的秘密太多,同时也有太多超乎寻常的能力。一旦被外人知晓,很可能会引来杀身之祸。那种后果,甚至比被人知晓她懂得胎息术的后果,更加严重。 “对了哥哥,我还会一种诡术。” “啥?” “还记得之前我被乌鸦追杀吗?” “你是说,侍鬼?” “嗯。” 聂苏说着话,伸出手来。 白嫩嫩的小手,在夜色中格外醒目。 手掌中,是一枚鸽卵大小的玉球,色泽纯白,上面遍布奇异的符纹。 “这是什么?” 聂苏咯咯笑了起来,扬手把玉球丢了出去。 那玉球在空中滴溜溜打转,蓬的一声,化作一团水雾。 待雾气散去,一个身着白袍的青年半跪在地上,周身电光萦绕,缓缓站起身来。 苏大为看清楚那青年的模样,顿时目瞪口呆。 “这是……” 他指着那青年,话都说不囫囵了。 因为,那青年,除了身上的衣着之外,活脱脱就是另一个苏大为。 特别是当他身上的电光隐去之后,和苏大为一模一样。 “小苏,你……” 苏大为一阵咳嗽,看着聂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小丫头,竟然用他的样子,做出了一个侍鬼。慢着,侍鬼需要提炼诡异精气,聂苏整日呆在家里,从何处提炼诡异精气?苏大为忙看向树上的幻灵,脑海中又浮现出黑三郎和小玉最近的表现。它们似乎都很正常,没有被抽取精气的现象。 “你怎么做到的?” “不知道,就是突然学会了。” 聂苏说着,扭头冲那个侍鬼苏大为道:“回去吧。” 她扬起小手,虚空一抓。 侍鬼蓬的化作一团水雾,而后汇聚成一枚鸽卵大小的玉球,落在了聂苏的手里。 “哥哥,送给你!” 你送了一个我给我? 苏大为接过玉球,轻飘飘的,没有半点质感。 心里,有点别扭,但同时又有些好奇。 他轻声道:“这东西,怎么用?” “嘻嘻,我教你!” 聂苏说着话,拉着苏大为的手,就转回了跨院之中。 …… 家里养了一个稀奇古怪的小丫头,怎么办? 天亮之后,苏大为来到县衙,仍有些浑噩。 聂苏给他带来的已经不仅仅是惊喜,甚至有些惊吓了。 那枚侍鬼,在苏大为的催发之下,能力远胜于聂苏催发出来的侍鬼。但这并不能够让苏大为感到开心。他比聂苏大了那么多,而且身怀腾根之瞳,又有石鲸传法,强过聂苏是很正常的事情。要知道,聂苏到现在,可全都是凭自身的能力修炼。 这丫头,到底是什么情况? 苏大为心里有点发毛,但内心里,还是非常高兴。 聂苏越如此,说明她日后的潜力越大。 他现在可以保护聂苏,但未来会怎样?他并不清楚。 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聂苏也能有自保之力。这对于苏大为而言,也算是一件喜事吧。 调整了一下心情,他拿起桌上的卷宗。 上面是最近一段时间来,拐子爷他们跟踪监视新罗使团的记录。 金法敏倒是很老实,大部分时间都呆在鸿胪寺驿馆里。不过,那些使团里的成员,却活动十分频繁。整个使团,有三百多人。要想从三百人里分辨出目标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好在,对于经验丰富的拐子爷他们而言,这似乎并不困难。 根据拐子爷的记录,苏大为圈出了四个可疑目标。 朴永泰,金法敏身边的侍卫;金龙洙,使团的随行太监,负责使团成员的食宿安排。大唐长安,云集天下美味,想吃什么都可以,只要有钱就好。但新罗人很是怪异,他们似乎更习惯于新罗的口味。很多时候,他们都是在驿馆中自行烹饪。 傅采洁,金法敏身边的侍女。 林义玄,使团里的侍卫。 这四个人是整个新罗使团出入驿馆最为频繁的人,活动范围主要集中在宣阳坊、平康坊、太平坊等几处地方。接触的人,也五花八门。但如果仔细分析,就会发现他们接触的人当中,大部分都和朝廷的官员有联系,若不仔细分析很难看出。 “大白熊,拐子爷呢?” “他和九郎出去了,说是今天不定回来。” “那八哥呢?” “也出去了!” “如今衙门里,都谁在?” “只有咱们两个。” 苏大为手下,一共只有八个人。 之前赵磕巴他们被苏大为送去了周良的公交署,也使得他手下可用之人越来越少。 把卷宗合上,苏大为走出公房。 沈元就坐在门口,看到苏大为出来,他也连忙起身。 “你呆在这里,我去去就回。” “好!” 吩咐完了沈元,苏大为径自往高大虎办公的房间走去。 可没想到,一向都很积极的高大虎,居然不在公房。问他的手下,也没人知道他的去处。 “已经三天没有见到高帅了,点卯也没来,不知在忙些什么。” “三天没有来了?” 苏大为眉头一蹙,道:“那可知道,他最近忙什么案子?” “没有忙什么案子啊,这些日子风平浪静,也没什么需要咱们不良人出动的案子。” 奇怪了,这家伙怎么回事? 苏大为心里嘀咕着,就转道直奔安文生所在的公房。 可没想到的是,安文生也不在。 “安帅去哪里了?” “点卯之后就出去了,也不知去了何处。” 那不良人是个老不良,和苏大为也认识,忍不住抱怨道:“最近一段时日,安帅看上去有点不正常,无精打采的,好像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致。前次我们抓捕一个高句丽人的时候,还差点被那人跑了。之后,他就来点个卯,然后就不见了人。” 合着长安县四大不良副帅,就只有我一个按时点卯不成? 桂建超一去不回,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不过看吕操之和张海林他们的样子,似乎并不是很担心,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高大虎翘班不见踪影,安文生点卯就走。 这究竟怎么回事? 苏大为觉得,有点不太正常。 他转身正要离开,那老不良却突然道:“苏帅,听说没有?” “听说什么?” “最近丰邑坊里,闹得动静可不小。” “什么动静?” 苏大为最近还真没有关心丰邑坊的事情,一门心思盯着新罗使团。 “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啊。” “听说,高大龙失踪了。” “啥?” “我是前天在怀德坊查案的时候,偶然间听几个从崇化坊跑出来的泼皮闲聊。他们说,高大龙好像出事了!” “怎么回事?” “好像说是齐慓杀回丰邑坊,然后干掉了高大龙。” “齐慓是谁?” “以前是何疯子的手下,何疯子死后,他和高大龙争地盘,被高大龙打得落花流水,逃离丰邑坊,躲进了怀远坊。后来听说他投靠了什么人,结果又杀回了丰邑坊,把高大龙给干掉了。如今,齐慓是丰邑坊南闾的大团头,听人说可威风了。” 莫非,高大虎回丰邑坊了? 苏大为脸色一变,眉头不由自主的就蹙起来。 “还有啊,听说最近几天,丰邑坊内有诡异出没。” “啥?” “诡异……不晓得哪里来的诡异,在丰邑坊里大开杀戒,东壁的白瞎子就是被诡异杀死。现在丰邑坊里乱的很,一来是诡异出没,二来高大龙下落不明,三来东壁的白瞎子被杀,他那些手下开始抢地盘,打得头破血流。据说,每天都有人被杀。 好多丰邑坊的亡命徒都暂时离开丰邑坊,躲在其他三坊中望风。” “难道,丰邑坊中,就没有人制止?” “不清楚!”老不良轻声道:“乱成这模样,谁敢出来制止?弄不好就会丢了性命。” 苏大为点点头,表示赞同。 他笑道:“丰邑坊和咱们没关系,不过你最近啊,最好别往那边走。” “谁没事去那边?现在,大家都躲着那几个里坊呢。” 苏大为哈哈大笑,和那老不良又寒暄两句,便转身离开。 回到了公房后,他坐下来,从桌子上厚厚一摞卷宗里翻出了一本卷宗,然后打开来。 这是新罗使团里,一个名叫金大宗的行动记录。 根据记录,这个人应该是新罗使团里的一名马夫,平时出入驿馆不多,所以记录并不是特别清晰。但苏大为发现,这个人在最近几天,多次出现在丰邑四坊附近。 他接触的人很杂,主要是一些市井中人,所以拐子爷他们也就没有留意。 可苏大为却觉得,这个人有点古怪…… 高大虎很可能是回去找高大龙了,所以这几天才没有在县衙出现。 只是他这个时候回去,是不是有点危险? 和高大虎接触了几次之后,苏大为觉得,他人不错。 如果就这样折在了丰邑坊里,着实有点可惜了。但,要不要去找他呢?就算找到他,又能如何?帮他替高大龙报仇?还有,高大龙如今,又藏在什么地方呢? 从那老不良言语中透露出来的情报,高大龙应该没有死。 他一定还在丰邑坊! 嗯,高大虎这下子,怕是要有危险。 老不良不清楚,苏大为却知道。 丰邑坊明面上是四区四大团头在管事,可实际上,在他们的上面应该还有异人存在。 高大虎或许身手不错,但是在异人面前…… 至于那诡异,苏大为并没有放在心上。这种事,自有其他人解决,和他没有关系。 “苏帅,你找我?” “啊,是八哥啊。” 进来的人,是八指。 苏大为忙起身,示意八指坐下。 “八哥,最近辛苦了。” “哈,辛苦什么,有酒有肉的,不晓得有多快活呢。” 苏大为和八指寒暄两句,拿了那份金大宗的卷宗,递给八指道:“八哥,这个金大宗,你有没有印象?” “唔,这好像是九郎那边跟进的,我不是很清楚。” “我记得,八哥在怀远三坊有点关系?” “以前一个混江湖的老兄弟在那边讨生活,倒是经常会有来往。” “请他帮忙打听一下这个金大宗。新罗人,经常在那边出现,应该不会太难打听。” “好!” 八指也不客气,答应下来就径自离开。 苏大为在公房里又坐了一会儿,把卷宗都收好,便走了出来。 “沈元,走,跟我出去一趟。” 沈元答应一声,起身就跟着苏大为走出县衙。 “阿弥,咱们去哪里?” “到西市去,找个人。” “谁?” “到了再说,我也不知道他在不在。” 苏大为带着沈元直奔西市,在大加耶肆不远处的一家酒楼外停下脚步。 他看了一眼大门紧闭的大加耶肆,而后催动灵识,调动元炁在酒楼里扫了一下,迈步就走了进去。他示意沈元在楼下等着,然后一个人噔噔噔就走上了二楼。 二楼挺冷清,客人三三两两,不是很多。 苏大为看了一眼,直奔靠窗的一个酒桌走去,径自在酒桌旁坐下。 “文生,喝酒为何不叫上我呢?” 他看着对面的男子,笑呵呵说道。 安文生看上去,有点颓然。 他抬起头,看了苏大为一眼,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气,轻声道:“阿弥,我不想做了。” 请个假,喝多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被猪头抓走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五十四章 长安首富 早在苏大为重返不良人的时候,就知道安文生做不长久。 道理很简单,他当初来是因为人情,帮助裴行俭稳定长安治安状况,本就不可能做的长久。裴行俭也说过,安文生很可能做到年底就会离去。苏大为也早有准备。 只是没想到,安文生在这个时候撂挑子。 世家公子哥的通病? 可能吧! 苏大为不是官宦子弟,自然也无法理解安文生的想法。 不过他既然这么说出来,以苏大为对安文生的了解,怕是已经下定决心,难以改变。 沉默片刻,苏大为点了点头。 “那你以后做什么?” “还没有想好,只是觉得有点累,所以想休息一段日子。” “好吧,既然你已经有了决断,我也就不劝你了。不过此事你还是要和县君说清楚,免得产生误会,影响了你们两家的交情。” “这个,我自会与县君解释。”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陷入了一种极为尴尬的沉默之中。 半晌,苏大为起身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先走了。” “好!” 安文生没有起身,只答应了一声,就扭头朝窗外看去。 在酒楼斜对面,就是大加耶肆。 苏大为看了安文生两眼,摇摇头,转身离去。 他本打算找安文生商量一下高大虎的事情,可看他现在这模样,估计也商量不出个所以然。 虽然不清楚安文生为何会这般姿态,但苏大为隐约可以猜出,应该是和昔秀芳有关。是有了真情?苏大为不相信。他和昔秀芳接触才多久,怎可能就产生感情? 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的话,苏大为实在猜不出,安文生为何会变成这样子。 还要靠自己才行! 苏大为走出酒楼之后,沿着十字街离开了西市坊门。 …… 天色将晚,长安各里坊,华灯初上。 伴随着隆隆街鼓声回荡在长安上空,苏大为回到了家中。 聂苏欢笑着,朝他跑了过来,一下子就跳进了苏大为的怀里。 “哥哥,下午家里来了客人,送了好多钱呢。” “啥?” 苏大为一愣,疑惑看着聂苏道:“谁来了?” 正说着话,柳娘子迎面上前。 她脸上还带着几分惊讶之色,看着苏大为道:“阿弥,你怎地和邹骆驼认识?” “谁?” “邹骆驼,邹凤炽啊。” “你是说,那个长安首富,邹凤炽?” “是啊,除了他,长安城里还有谁能叫做邹骆驼。” 苏大为听罢,一时间也有点糊涂。 邹凤炽是长安城里鼎鼎有名的人物。他因为长得肩高背曲,形似骆驼,故而有了一个走骆驼的绰号。乍听这名字,感觉也很一般。可实际上,这邹凤炽是长安城的丝绸王。人不可貌相,说的就是此人。他靠贩卖丝绸而起家,几乎垄断了整个关中的丝绸业。每年从长安发出,运往西域各国的丝绸,有近四成都出自他手。 唐太宗经略辽东的时候,邹骆驼献布五千缎作为军费,被唐太宗赐宣义郎,从七品下的文散官。 “他来作甚?” “他没有来,而是他的管家,送了一千贯的黄金。” “啥?” 苏大为听了一怔,但旋即反应过来,这一千贯黄金的由头。 胡夫人说过,回头会派人把钱来。苏大为一开始以为胡夫人是要筹钱送来,可没想到竟然是让邹骆驼送钱过来。也就是说,长安首富邹骆驼,是胡夫人的手下? “他可说了什么?” “倒也没说什么,只说是奉命送钱过来。 阿弥,你别是做了什么犯禁的事情吧。我可告诉你,咱家虽说不富裕,但却不能为了钱违背良心。邹骆驼那等人物,怎可能好心送你钱财?更何况,是一千贯。” 苏大为闻听,顿时笑了。 “娘,你想什么呢?” 他怀抱着聂苏往里面走,来到了中堂大厅。 黑三郎趴在门口,看到苏大为之后,就迎上前,摇头摆尾。 而黑猫则蜷在窗台上,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只喵的叫了一声,然后就闭上了眼睛。 这是个大爷! 好在苏大为早就习惯了黑猫的这种姿态,也没有放在心上。 他放下聂苏,走进大厅里,就见大厅里摆着几个箱子。苏大为走上前,打开了一个箱子,顿时被那黄灿灿的金光晃了眼睛。他眸光一闪,旋即就合上了箱子盖。 “娘,这是丹阳郡公派人送来的钱,干净的很。” “明明是邹骆驼的管家啊,我认得那人。” “呵呵,邹骆驼一介平民,想当初靠买蒸饼为生,何以突然间暴富,成了长安丝织业的霸主?娘,这里面的事情你不懂,也不必理睬,反正这钱来的很干净。” 听苏大为这么说,柳娘子总算是放下心来。 虽然她还是不明白邹骆驼和丹阳郡公之间的关系。 “我就说嘛,当初邹骆驼西市东壁的那家店忙死忙活,突然间一下子就变成了有钱人。当时好多人还说,他一定是做了犯禁的勾当,原来背后有丹阳郡公支持。” 她一边说着,一边摇头往外走。 也亏得是之前苏大为给了柳娘子两千多贯,使得柳娘子有了免疫力。若不然的话,邹骆驼送来这一千贯的黄金,柳娘子还真不见得敢收下来,甚至有可能报官。 …… “婶娘,阿弥回来没有?” 从院门外走进来两个人。 为首的,赫然是周良。 他穿着崭新的公服,手里拎着酒菜,一进门就大声问道。 在他身后,跟着沈元,同样拎着不少酒菜。 “二郎,今天怎么有空来了?阿弥在呢,你找他去吧。” 周良笑着把酒菜放进了厨舍,道:“婶娘,住这么大的房子,该找个厨娘才是。” “那我做什么?岂不是要闲死吗?” 柳娘子笑着,把周良赶了出去。 而这时候,苏大为也把黄金送去了西跨院里。 他听到周良的声音,就迎了出来。 “二哥,气色不错嘛。” “哈,托福托福!”周良满脸的笑容,朝苏大为拱了拱手,就走进了中堂大厅里。 “我约了尉迟校尉过来,所以买些酒食。” “你请客,怎地来我家里?” “哈,我就算想单独请尉迟校尉,他也得同意才好。我只说是在你家里请客,他立刻就答应了。 刚才来的路上,正好遇到了沈大个子,就拽着他买了些酒食。” “怎样,最近过的不错?” “还可以,开春之后,安化大街和景曜大街两条线路,共三十辆车马就会投入使用。县君说了,暂开设这两条线,其他的路线,等日后再说。我也算是不负所托。” “各坊团头怎么说?” “能怎么说?”周良笑道:“多亏了尉迟帮忙,抓了两批人,所有人也就都老实了。” 正说着话,沈元捧着一个大托盘进来,里面全都是肉食。 “尉迟说会晚点过来,咱们先吃着,不等他了。” 周良忙上前帮忙,把酒菜摆在了桌上。 苏大为倒也没有拒绝,毕竟今天这顿酒菜,是周良请客出钱。 “二哥,打听个事。” “说。” “丰邑坊那边,可听到了什么风声?” “你是说高大龙吧。” 周良道:“这事不算秘密,已经传开了。 当初高大龙放了齐慓一马,没想到齐慓找到了靠山,又杀回丰邑坊,干掉了高大龙。就这么回事,也算不得什么。丰邑坊那边的情况你知道,打打杀杀很正常。” “我是说,诡异!” 周良的脸色一正,轻声道:“这个我也只是听说,但具体什么情况,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有传闻说,那诡异是高大龙所变幻而成。说法很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确有诡异在丰邑坊出没,而且杀了白瞎子,惹的丰邑坊现在,已经乱成一锅粥。” 真有诡异! 苏大为沉默了。 按道理说,有诡异出没伤人,太史局应该有所行动才是。 难道是丰邑坊南边阻止了太史局的行动? “二哥,有没有路子,我想进去看看。” “去哪里?” “丰邑坊!” 周良一愣,连忙摆手道:“阿弥,你可千万别去逞英雄。 我知道你本事大,可这件事牵扯到丰邑坊,就不是那么简单。你也知道丰邑坊是什么情况,你若是进去了,会非常危险。况且,据我所知,那诡异可凶悍的很。” 周良以为,苏大为是要去斩杀诡异。 但没想到苏大为却摆了摆手,轻声道:“你想哪里去了?我对诡异,兴趣不大。” “那你进去……” “高大虎回去了。” “啊?” “你也知道,高大虎从一开始和我就没什么冲突。 之后大家一起做事,他帮过我几次忙。我也知道,他和高大龙的关系。但一码归一码,高大龙我可以不管,但高大虎我必须要帮。毕竟,他也是咱不良的一员。” 周良,蹙起眉头。 他盯着苏大为,想了想,轻声道:“你确定只是要找高大虎?” “当然。” “你和谁说过这件事?” “只有你……若是在以前,我可能会去找十一叔帮忙。 但现在,你也知道十一叔有点变了。我怕他不会同意,弄不好,还会给我添麻烦。” “这个嘛,路子我倒是有。” 周良轻声道:“这和上次你去抓人不一样,如果只是进去,然后带人出来,应该不会太难。只是……阿弥,这件事真的很危险。高大虎和咱们不是一路人,你又何苦来哉?” 苏大为没有回答,捏起一块肉,丢给了黑三郎。 看他这幅样子,周良就知道,苏大为决心已下。 “那好,我帮你想办法,但你一定要保证,千万别莽撞行事。 那丰邑坊里,鱼龙混杂,有本事的人多了去。如果不行,别逞强,保住自己重要。阿弥,你得想想大娘子!万一你在里面出了意外,她怎么办?肯定会很难过。” “我知道。” 苏大为笑着,给周良倒了一碗酒。 “二哥你放心吧,我绝不会逞强。” 周良苦笑摇头,端起碗来,一饮而尽。 自家这个当初总跟在他屁股后面的小兄弟,如今已经变得深不可测。他不清楚苏大为为什么要去救高大虎,但想来一定有他的原因。心里面不太赞成,但同时,又有些赞赏。 苏大为则微微一笑,也喝干了面前的酒。 “对了,戎小角那铺子都办好了吗?” “已经拿下了,前前后后花了一百多贯。 阿弥,钱有点紧啊。你要铺子,还要留人。这等到思莫尔回来,可是一笔开销。” “钱不是问题。” 苏大为刚说到这里,就听到院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 紧跟着,就见尉迟宝琳大步流星走进来,扯着大嗓门喊道:“阿弥,我来吃酒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兄弟情深 夜幕下的丰邑坊,光怪陆离。 比之早先,最近几日的丰邑坊显得有些安静。 位于南闾的几条曲巷,行人稀少。昔日里,这里曾经是南闾最为繁华热闹的地方,而今却变得十分冷清。 高大虎一身江湖浪人的装束,坐在一家巷口的酒肆里,喝着廉价的烧酒。 此时的他,已经易容换形,变了模样。 原本略有些白皙的面皮,而今看上去黝黑粗糙,如同历经风霜一般。他静静坐在窗口,身边摆放着一个九尺长短的皮囊。他一边喝酒,一边观察巷子里的动静。 巷子里,是赌坊,昔日里高大龙坐镇之所。 不过如今赌坊的名字已经更改,换上了‘周记’的牌匾。 这是霸府周大娘名下的产业,如果谁敢在这里撒野,那就是和周大娘作对,和霸府作对。所以,这里或许看上去不是很热闹,但至少可以保证不会有人前来闹事。 不热闹? 也不重要! 等过些时日,局势平稳了,自然会恢复往日的繁华。 赌坊外,有二三十个亡命徒游荡,负责赌坊外围的警戒。 高大虎直勾勾盯着赌坊的大门,看着那些进进出出的赌客,心里面却十分平静。 数日前他得到消息,兄长高大龙失踪,南闾一夜之间变成了齐慓的地盘。 他几乎没有多做考虑,立刻就返回丰邑坊内。 虽然高大龙曾多次告诉他,不要再回来。但是,兄长出事,他这个做兄弟的,又怎能坐视不管?只是进入丰邑坊后,他就发现,形式比他想象的更加糟糕。昔日高大龙的手下,死的死,投降的投降,高大龙的基业,已经被齐慓连根拔起,不剩下半点的残留。 小桑也不知了去向,那家烤肉店,已变成了废墟。 幸好高大虎会易容术,否则他这次回来,还真的是凶多吉少。当然,如果他立刻撤离丰邑坊,自然不会有危险。丰邑坊外,那是朝廷所治,是大唐江山。那些丰邑坊中的亡命之徒只要敢走出来,立刻会遭遇围攻。更何况,他还是朝廷的不良人。 但如果就这么走了,兄长怎么办? 至于那劳什子诡异,高大虎更没有放在心上。 诡异与他有何关系?他这次回来,是为了寻找兄长,而不是去找那诡异的麻烦。 回丰邑坊,已经三天了,高大龙音讯全无。 可高大虎相信,兄长一定活着。 他说不出原因来,只是直觉认为,高大龙一定活着。 在寻觅无果后,高大虎决定采取守株待兔的办法。以他对高大龙的了解,白瞎子死了只是一个开始,齐慓才是真正的目标。高大龙那性子,绝不会放过齐慓。 只要他守着齐慓,高大龙一定会出现。 到那时候,他就算拼着搭上这条性命,也要把大哥带走,离开丰邑坊。 他是不良人,是不良副帅;他在长安有产业,还有大哥高大龙给他的三万贯。离开丰邑坊,他们兄弟照样可以过得逍遥快活,胜似在这丰邑坊里,做缩头老鼠。 当然,那前提是,大哥能杀了齐慓报仇。 烧酒入口,有点凉,还带着些许苦涩的口感。 这是来自北地的酒,有点烈,也不太好喝。但是在这小酒肆里,也找不到更好的酒了。 曲巷里,突然一阵骚动。 一群人走出了赌坊大门,沿着曲巷往外走。 火光闪烁,高大虎一眼认出,人群中的齐慓。当年齐慓是何疯子的手下,没少和高大龙对着干。那时候,高大虎还在丰邑坊,虽然不管事,但偶尔也会参与一些活动。所以,他当然也认识齐慓,更亲眼看到过,齐慓被高大龙赶走的惨状。 如今的齐慓,看上去意气风发,没有半点当初丧家犬的样子。 一身华美的衣服,更衬托出他俊美的仪容。 高大虎下意识把手放在了皮囊上,眼中更流露出骇人杀机。但是,他忍住了!他这次来,不是为了杀死齐慓,而是要找到高大龙。相比高大龙的下落,齐慓的生死,高大虎并不在意。他也相信,只要有机会,他一定可以让齐慓死无葬身之地。 齐慓一伙人走到了巷口,停下脚步。 高大虎看到齐慓招手喊来了几个在借口晃荡的泼皮,询问了几句话之后,就挥手示意他们离开。 而后,他走到一辆马车前。 马车上插着一杆旗,上书一个‘周’字,还有一个虎头标志。 那虎头标志,代表着霸府。 齐慓正要上车,忽听得一声弓弦响,一支利箭唰的飞来。齐慓的身手不差,反应也奇快。在弓弦声响传来的瞬间,他抬手推了一把身边的随行扈从。那扈从踉跄了两步,才站稳身形,利箭已到了跟前。噗,利箭正中他的心窝,扈从惨叫一声,就倒在血泊中。 一旁的屋顶上,窜出了一道黑影,二话不说就扑向齐慓。 他一手持刀,一手紧握羊角匕首。 齐慓大喝一声,从车架上抽出一杆铁矛,转身分心就刺。来人,则挥刀架开了铁矛,身形一矮,猱身踏步而今,匕首划出一道寒光,就向齐慓的脖子抹了过去。 哪知那齐慓却收回铁矛,施展了一个铁索横江,铁矛挡住了对方势在必得的一击。 铛! 匕首从铁矛上滑过,火星崩现。 来人见势不妙,忙腾身后退。 可这时候,齐慓的扈从也反应过来,从四面八方围上来,把来人围在了中央。 齐慓惊魂未定,脸色难看。 来人刚才那一击,的确是凶险万分。 若非是他反应及时,很可能就已经死在这里。他认出了来人,啐了一口唾沫,露出狞笑。 “还以为是高大龙那怪物来了,没想到却等来了一只小老鼠。 小桑,你家大团头已经变成了诡异,你还想为他报仇?嘿嘿,就不怕成为世人公敌吗?” 来人,正是小桑。 他一身黑衣,露出两条健硕的胳膊。 一手持刀,一手持匕首藏于身后,他看着齐慓恶狠狠道:“齐慓,杀你何需我家大团头。你一个卖屁股出来的货色,老子杀你就足够了!至于诡异?就算我家大团头真变成了诡异,那也是我的大团头!今日,就杀了你,改日再去找那老乞婆。” 小桑的目光,宛如一头狼。 他厉喝一声,踏步就冲向齐慓。 那些扈从亡命徒齐声呐喊,就拦住了小桑。 小桑全无惧色,手中横刀凶狠劈砍,眨眼间就砍杀了三人。 鲜血喷溅了他一身,火光之中,更显狰狞。他全然不顾自身的危险,每每以命搏命,哪怕拼着被砍上一刀,刺上一剑,也要把对手杀死。那些亡命徒之所以跟随齐慓,无非是求的一个保护。如今,让他们为齐慓送命,这些亡命徒显然不愿意。 所以,他们人数虽多,却被小桑一个人杀的连连后退。 齐慓坐在车上,脸色难看。 他依靠周大娘夺回了南闾的控制权,但手里却没有什么真正的可用之人。 以前他倒是有几个心腹,可惜在上一次和高大龙争夺地盘的时候,被高大龙杀了个干净。如今他才夺回南闾,想要在短时间里培养出心腹,也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看着小桑遍体鳞伤,却越战越勇,齐慓噌的从车上跳下来,手持铁矛就要上前。 说时迟,那时快,一种悸动的感觉突然从心底涌出。 一股金风从身后袭来,齐慓忙一个懒驴打滚,躲了过去。耳边就听到咔嚓,轰隆的声响。他的那辆马车,竟然被劈成了两半。一个陌生的男子,手持九尺大刀杀出来,瞬间把两个守在齐慓身边的随从砍倒在血泊中,而后朝着齐慓就扑了过来。 呼! 男子手持大刀,快步到齐慓跟前,一刀劈落下来。 齐慓这时候才刚站起,眼见大刀落下,他惊叫一声,举铁矛想要封挡。 就听铛的一声巨响,齐慓直觉一股巨力袭来,手中铁矛险些拿捏不住。他连忙向后翻滚,总算是从那男子的大刀下脱身。 从地上爬起来,他厉声吼道:“你是什么人,竟然敢对我动手?” “你家天王老子,高大虎。” 高大虎一声暴喝,举刀再次扑了过来。 而小桑眼见高大虎的出现,也是精神振奋,大声道:“二郎,休要放过这家伙。” “我知道,你照顾好自己。” 高大虎大吼一声,也不再理睬小桑,朝着齐慓就冲了过去。 那帮子随从见状,忙要过来阻挡,却不想小桑拼命阻拦,硬是把十几个随从拦住。 齐慓的双手,因虎口迸裂,鲜血淋淋。 虽勉强能握住铁矛,却根本使不上力气。眼见高大虎冲过来,他哪还敢去抵挡,丢了铁矛,连滚带爬往外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喊道:“娘子,快来救我啊!” 他哭天喊地,声音凄惨。 脚下却一个趔趄,被一具尸体绊了一下,扑通摔在了地上。 高大虎见状,也不迟疑,健步冲上前,举起大刀,厉声喝道:“齐家贼子,给我去死吧。” 大刀,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奇亮的光芒,势不可挡就劈向的齐慓。 齐慓吓得脸色苍白,大叫一声,举起了手臂。 远处,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哪个敢如此猖狂?敢在丰邑坊闹事,给我纳命来!” 一道人影,从天而降,落在了齐慓身前。 眼看着大刀已到了跟前,她却不慌不忙,冷笑道:“还以为是那怪物来了,没想到是两只小老鼠。齐慓,你也太没用了……不过两只老鼠,就让你如此惊慌失措?” 说着话,她深吸一口气,张口喷出一股炽热炎流。 第一百五十六章 诡异,蚺鬼 “二郎,小心!” 小桑在女人出现的一刹那,睁大了眼睛,惊恐喊道。 他一分心,被人一刀砍断了手臂。刹那间,血如泉涌…… 高大虎也吓了一跳,闪身想要躲避。 只是那女人出现的太突然,没等他做出动作,那股炎流已经喷涌到身前。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好像要把他整个人都要融化掉一样。就在这时,一面土墙突兀在高大虎面前出现,拦住了那股炎流。刹那间,火光四溢,瞬间消散的无影无踪。 “什么人?” 女人也吃了一惊,厉声喝问。 只是话一出口,一种强烈的悸动油然而生。 她腾身就要逃离原地,却不想身下的地面,出现了一个浑圆气旋。 紧跟着,从地下传来一声凶兽的嘶吼声,地面出现了一片波浪似地翻滚。 尘土飞扬,一头巨蟒从地下窜出,张口就把那女人的下半身咬住。那女人发出凄厉的惨叫,半截身子飞起来,砰的就摔在了地上。巨蟒从地下窜出来,化作一个两米多高的巨人。它长着一张人脸,身上遍布火红色的蛇鳞,拖着两米多长的尾巴。 “诡异!” 亡命徒们看清楚之后,吓得魂飞魄散。 对付人,他们不怕。 可是面对诡异…… “高大龙!” 女人被巨蟒拦腰咬断,倒在地上,血淋淋格外凄惨。 她疼的快要昏迷过去,但还保持着几分清醒。看清楚那诡异的样子,她凄声喊道:“你敢伤我。” 诡异,却一脸凶狠之色,张口发出一声怒吼。 它快步冲上前,一双利爪狠狠插入了女人的肚子里,“贱人,看你还敢再欺凌我吗?” 说着话,利爪向左右一分,女人顿时被撕成了两半。 鲜血在空中化作血雨,洒落在地上。 高大虎坐在地上,呆呆看着身前那个凶恶狰狞的怪物,嘴唇轻轻蠕动,道:“是大兄吗?” 诡异,呼的转身。 那张脸上,布满了蛇鳞。 可是高大虎还是能一眼认出来,眼前这头诡异,正是他的兄长,高大龙。 “大团头,别放过那个齐慓。” 躺在血泊中,失去了一支手臂的小桑大声喊道。 高大龙立刻醒悟过来,扭头看去,就见齐慓已连滚带爬往外跑,看上去格外狼狈。 它愤怒一声怒吼,健步如飞,就要冲上前去。 但就在这时候,远处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大胆妖孽,竟敢在我丰邑坊里放肆。” 声浪滚滚,犹如巨雷,迅速逼近。 高大龙眼中闪烁两下,立刻放弃了齐慓,冲到高大虎身边,身手把他拎起来,而后又来到了小桑跟前,把小桑扛在了肩上。 “闭上眼,别呼吸。” 他说完,身形顿时变成了一条巨蟒,唰的一下没入地下。 高大龙刚离开,一团火球从天而降,轰隆一声巨响,热浪翻滚,把周边的房舍、大树全都催倒,形成了一个焦黑的大坑。一个人影,从火焰之中,慢慢走了出来。 他站在巷口,看着周围的狼藉,脸色极为难看。 “传霸府令,给我封闭丰邑坊,一定要找到那个蚺鬼。” “喏!” 四周,传来一连串的回应,十几道人影唰的散开,朝着四面八方离去。 “三老爷,三老爷,是高大龙,是那个高大龙!” 齐慓看到来人,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样,连滚带爬的来到跟前,抱着那人的腿,大声哭喊。 “大娘她,死的好惨啊!” 三老爷脸色阴沉,低头看了齐慓一眼。 眼中,闪过一抹厌恶之色,他冷冷道:“大娘都死了,你为何还活着?” “啊?” “若非为了你这废物,大娘何至于丧命于此。 若不是你这废物,南闾本该太平无事,东壁的白瞎子,也不可能丧命。可现在,南闾冷冷清清,白瞎子命丧黄泉。连大娘也因为你丢了性命,你这废物为何还活着?” “我……” 齐慓心里一惊,骇然看着三老爷。 从三老爷的眼中,他读到了浓浓的杀意。 “三老爷,饶命啊!” 齐慓凄声求饶,可是三老爷的手掌,已经按在了他的头顶。 他的脸,瞬间变得通红,眼睛瞪得溜圆。紧跟着,全身毛孔中渗出了血珠。齐慓凄厉的惨叫,拼命的挣扎。可是三老爷的手上,却好像章鱼的吸盘一样,任凭他如何挣扎,也无法挣脱。就听蓬的一声,齐慓的身体好像炸开的气球一样,血肉横飞。 那血肉落在地上,还冒着腾腾的热气。 一个倩影,出现在了三老爷的身旁,柔声道:“三哥,那蚺鬼跑了。” “九娘,你居然失手了?” “非是妾身失手,而是那蚺鬼精通土遁。 丰邑坊地下,暗道密布,纵横交错,如同迷宫。 妾身又不擅追踪,没有追上也很正常……唯一能确定的是,那蚺鬼就是高大龙所变。” “用你废话吗?” 三老爷勃然大怒,厉声喝道。 他从九娘的口中听出了一丝嘲讽之意。 如今的三老爷,十分敏感。 他怎受得了九娘的嘲讽,手中红光一闪,眼中杀机骇然。 “老三,你要作甚。” 两道人影骤然出现,站在了三老爷面前。 三老爷看清楚来人之后,忙上前道:“大兄,二兄,你们怎么来了?” “再不来,等你闹到不可收拾的时候再来吗?” 其中一人,语气中带着不满之意,道:“你不是说能解决吗?这就是你的解决之道?” “二兄……” “当初,你可是向我保证,会保持南闾繁荣。 现在呢?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南闾非但没有稳定,东壁白瞎子也死了,乱成一团。你说齐慓可用,结果却弄得一团糟,还平白招惹了一个大麻烦,又该怎么说?” 三老爷脸色阴晴不定,低着头一言不发。 “二郎,闭嘴吧。” 面色红润,白发童颜的男子厉声喝止了两人的争吵,朝刚才和三老爷发生争执的九娘道:“九娘,那蚺鬼究竟怎么回事?上次,我可是亲眼看到,它被老三杀死。” “蚺鬼,蚺蛇而变。 妾身看过一本书,记载了蚺鬼的形成。准确的说,蚺鬼是一种灵!据说是未曾杀生,却被人无故斩杀后,怨念所化。它并非实体,而是寄生于生灵体内,逐渐壮大而成,不死不灭。上次三哥杀的蚺鬼,估计只是寄生体,而非蚺鬼的真灵。” “也就是说,就算杀了高大龙,蚺鬼还是会再次重生?” “只要找到合适的宿主,就会重生。” 九娘道:“这家伙很难杀死,而且心眼很小,睚眦必报。 三哥也是倒霉,估计接下来,那蚺鬼一定会再找他的麻烦。现在的问题是,蚺鬼在百鬼夜行录中虽在五百名之外,可是它每一次重生,都会变得强大,除非可以彻底将他杀死。” 九娘说完,看了三老爷一眼。 三老爷的脸色更加难看,咬牙切齿道:“大兄放心,下次再见到它,绝不会放过它。” 白发男子点点头,目光落在九娘身上。 “九娘,这件事就拜托你,如何?” 九娘微微一笑,道:“大郎放心,妾身一定会想办法,将那蚺鬼除掉。” “三郎。” “在。” “接下来,我和二郎有重要事情处理。 蚺鬼的事情,你要尽快解决才是,恢复丰邑坊的平静。我希望等我和二郎把那件事情处理完之后,蚺鬼已经死了。你要多配合九娘,这方面,她比你懂得要多。” 三老爷显然不太情愿。 可是他却不敢反对,只能咬着牙道:“大兄放心,我一定不负所托。” 白发男子和另外一人相视一眼,唰的在原地消失不见。 “九娘,就拜托你了!” 他的声音,在巷口回荡。 而九娘则微微一笑,扭头看着三老爷,娇笑道:“三哥,接下来就请你多多配合。” “哼!” 三老爷哼了一声,腾身而起,在半空中化作流光,消失不见。 看着三老爷离去的身影,九娘唇角微微一翘。她的眼中,闪过一抹不屑之色,随后转身离去…… 第一百五十七章 宫殿 丰邑坊里,灯火通明。 然则在丰邑坊下,却是一个漆黑的迷宫。 这个迷宫的面积很大,甚至蔓延到了城外。据说,早在隋文帝修建大兴城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个迷宫。之后,当年聚集在渭水河畔的不良人占居了这个地方,并建立起了丰邑坊。迷宫一直存在,甚至在大兴城修建起来之后,变得越发复杂。 迷宫最初的修建者是什么人?在什么时代? 无人知晓。 反正,这迷宫的历史,绝对比如今的长安城更加久远…… 高大虎清醒过来的时候,已身处在迷宫之中。 这是一个好像宫殿似地建筑,看风格,有先秦时期的特点。宫殿四周墙壁上,有密密麻麻数以千计的龛洞。每一个龛洞里,都有一盏长明灯。不过有的已经熄灭,有的还在燃烧。粗略算下来,这大殿里,有差不多二三百盏长命灯闪烁光亮。 那景象,就好像一颗颗星辰,镶嵌于墙壁之上。 “大兄!” 他来不及欣赏宫殿的布置,爬起来大声喊叫。 身边,传来了低弱的呻吟声。高大虎这才看到,小桑躺在不远处,气息奄奄。 高大龙,不知所踪。 高大虎忙跑到了小桑身边,把他抱在怀里。 他刚要查看小桑的情况,忽听得沉重的脚步声传来。 扭头看去,就见高大龙缓缓走进了大殿。 此时的高大龙,已经恢复了原来的样貌。身高、体型、样貌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唯一的变化,就是他的腿,不再一瘸一拐。 只是,他行动有些缓慢,脚步发沉。 高大虎先是一愣,惊喜喊道:“大兄,你去哪里了?小桑快不行了!” “我知道。” 高大龙用低沉的声音回答。 唔,声音也有点不一样,但的确是高大龙。和自家兄长生活了二十多年,高大虎又怎可能听不出来。 “别慌,他不会有事的。” 高大龙慢慢走过来,在高大虎身边坐下,然后把小桑从高大虎的怀里接了过来。 他抱着小桑,深吸一口气,从口中吐出一股淡淡的血色气雾。 那气雾没入小桑的口鼻中,小桑苍白的脸,突然间蒙上了一层血色,缓缓睁开眼睛。 “大团头!” 他看到高大龙,惊喜喊道。 “小桑,别怕!”高大龙轻声道:“这里很安全,没人能找过来。” “大团头,我把白瞎子干掉了。” “我知道!” 高大龙的三角眼里,闪过一抹暖意,轻声道:“那天我就躲在边上,亲眼看到你杀了白瞎子。 小桑,我就知道,你不会背叛我。” “大团头,我怎么会背叛你?”小桑显得有些激动,声音骤然提高,道:“当初如果不是大团头,小桑早就死了。从你收留小桑那天起,这条命就是大团头的。” “我知道,我知道!” 高大龙的声音有些沙哑,看着小桑笑了。 他扭头,看着高大虎道:“山君,你能过来,我很高兴。不过,你要马上离开这里。” “啥?” “你已经有了新生活,就不该再回来。” “大兄,你怎么能这么说。” 高大龙抬手,嘘了一声。 高大虎这才发现,高大龙虽然变回了原来的模样,可是他的手却还是利爪的形状。 “你看到了,我现在的样子。 当日,我吞下了六郎留下的血液之后,就变成了诡异的模样。如今,我也只能勉强控制,但非常吃力。我已经不是你以前的大兄,我现在是诡异,你回来作甚?” “我……” “听着,现在是我和霸府之间的恩怨。 齐慓和周大娘强行霸占我的基业,我并不怨恨。可是,他们杀了老蛇,我绝不会善罢甘休。你今天也看到了周大娘的手段。我告诉你,霸府之中,有很多周大娘这样的人。你回来,根本没有用处,也帮不到我。所以,你应该马上离开这里。” 高大虎脑海中,顿时浮现出那一股炽热炎流。 他闭上眼睛,一言不发。 许久,他抬起头,看着高大龙说:“大兄,娘走的时候说过,让咱们兄弟相依为命,相互扶持。我知道我没有本事,可我还是要留下来。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我却置身事外。将来九泉之下我见到阿娘,我怎么回答?难道让我告诉阿娘,说我没有帮大兄你吗?大兄,我不走!外面的日子虽快活,可没有你,又有什么意思?” “山君!” “大兄,你要是赶我走,可以。” 高大虎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在手里掉了一个个,刀柄冲外,递给了高大龙。 “要么你杀了我,要么我留下来。” “你这混蛋!” 高大龙眼睛通红,闪过一抹水色。 “大团头,让二郎留下来吧。我现在这样子,也帮不得你,还不如二郎有用处。” “屁话,他是我兄弟,你也是我兄弟。 你现在这样子,是因为我,我自有办法让你恢复。只是……小桑,我能让你恢复过来,但代价有点大。你可能会和我一样,变成诡异,再也无法和从前一个模样。” “啥?” “当日我逃出南闾之后,神智混乱。 等我清醒的时候,就已经身处此地……之后我才知道,其实老六并非诡异,而是被诡异附体,也就是我现在体内的蚺鬼。据它说,它本是终南山神,却无故被人杀死,之后化为蚺鬼。这里是它的巢穴,在附身老六之前,它就一直生活在这里。 至于这宫殿,蚺鬼也不知来历。 但它找到了一头寄生诡异,名为鬼手。如果你愿意成为鬼手宿主,就可以恢复正常。” “鬼手?” 小桑先一怔,旋即眼中放光。 “大团头,我愿意。” 高大龙道:“你可要想清楚,一旦成为鬼手宿主,你就会和我一样,变成寄生诡异。” “我愿意。” 小桑几乎不假思索,大声道:“我这样子,与废人有何区别? 变成了诡异又能怎样?大团头不怕,我又怎会惧怕?大团头,你说吧,我怎么办?” “其实,很简单!” 高大龙笑了笑,突然抬手一爪子把小桑拍昏过去。 他抱起小桑,起身准备往外走。 高大虎一见,顿时急了眼,“大兄,我呢?我怎么办?” 高大龙停下来,看着高大虎,眼中露出一抹柔色。 “你现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回。” 说完,他身形突变,化作人面蛇身,唰的就消失无踪。 高大虎站在空荡荡的大殿里,有点不知所措。他这才把注意力放在周围,却见宫殿古拙朴素。迈动脚步,他慢慢在大殿里行走,心中也是不住的暗自感到惊奇。 这宫殿,究竟是什么来历? 第一百五十八章 高大龙的算计 迷宫世界,不晓光阴。 高大龙一去不回,高大虎在宫殿里百无聊赖,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他确实有点累! 从得到高大龙出事的消息之后,高大虎就在没有睡过。他毫不犹豫返回丰邑坊,并在坊内寻找高大龙的踪迹。这一晃,已四天时间。四天四夜没有闭眼,如果不是他体格强壮,怕早就撑不住。再经过一场厮杀,情绪更大起大落,终于撑不住了。 这一觉,他睡得不是很踏实。 当睁开眼时,发现高大龙已经回来。 一旁摆放着酒菜,也不知道高大龙从何处弄来。 高大虎忙翻身爬起来,上前两步道:“大兄,小桑如何?” “他没事,你放心好了。” 高大龙示意高大虎坐下,柔声道:“不过,鬼手寄生过程缓慢,他还要昏睡一阵子。” “为什么不让我来。” 高大龙眼中闪过一抹疼惜之色,道:“高家,有一头诡异就足够了!” 高大虎顿时沉默了。 他明白高大龙的意思,高家只他兄弟两人。高大龙如今已经变成了诡异,或者说是被蚺鬼寄生……其实,对于高大龙而言,即便是寄生,他和诡异也没有区别。 延续血脉的任务,就只能依靠高大虎。 这是唐代,血脉延续对于这个时代的人而言,有着非凡的意义。 高家,总不能在他兄弟二人之后绝了种。那么他和高大龙,也就成了高家罪人。 “大兄……” “好了,咱们兄弟,无需废话。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绝不会同意。况且,鬼手只有一头,而且已经给了小桑。” 好不甘心啊! 高大虎深吸一口气,虽心中有些不满,却能够理解高大龙。 “那我能做些什么?” “你在丰邑坊长大,应该也知道霸府的存在。 霸府有三老,都是异人。三老之下,还有许多高手……周大娘那样的货色,一共有八十一人。哪怕我杀了周大娘,还是会有人立刻顶上来。你看我杀周大娘轻松,实则是我占了偷袭的便利。如果不是你和小桑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我也不会那么轻松干掉那贱人。真要打起来,怕也要费些手脚,绝不是你看到的那么容易。” 高大虎沉默了,静静看着高大龙。 他知道,高大龙对他说这些话,一定有他的用意。 “周大娘虽然死了,可是我和霸府之间,也就成了死敌。他们不会放过我,不仅仅是我杀了周大娘,更因为我如今变成了诡异。当然,我也可以离开,但是……我不甘心!” “大兄,我明白。” “我和你说过,江湖召集令已经没多大影响。 不过这个没有影响,是对朝廷而言。如果他们要和朝廷对抗,江湖召集令不会有什么用处;但如果只是针对个人,它的影响力依旧存在。所以,我就算离开丰邑坊,同样没有容身之地。除非,我投靠诡异……可那样一来,我就再也回不来了。” 高大龙说的很郑重,高大虎也听的很认真。 “大兄,那该如何是好?” “除非我能干掉霸府,除非江湖召集令彻底消失,我才能堂堂正正行走于人世间。 不必依靠谁,不必寄人篱下,自由自在……” 高大龙的眼中,流露出向往之色。 他沉默许久,突然哑然失笑,脸上的笑容也随之褪去。 “不过,霸府的力量还是很强大。如果仅靠我,哪怕加上小桑,也不可能是霸府的对手。” 高大虎用力点点头,看着高大龙,没有说话。 “我需要帮手。” “啊?” “朝廷,肯定早就想对丰邑坊动手。不过估计时机尚不成熟,亦或者是没有找到机会,所以一直没有行动。我需要想办法,让这个时机早点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可是,我去哪里找帮手啊。” 高大虎露出为难之色,看着高大龙苦笑道:“我就是个不良人,而且如果没有大兄,我根本不可能在长安城站住脚。一般人,大兄看不上;可异人,我也不认识。” 他并非推脱,而是发自肺腑。 如果是江湖亡命徒,花点钱说不定能找来几个。 可这是和霸府对抗,要面对的是异人。高大虎可不相信,那些亡命徒敢来参与。 高大龙,却笑了。 “上次,你们那个苏帅不是找你打听消息?” 高大虎愣了一下,点点头道:“是啊!” “你去告诉他,我已经有消息了。” “啥?” “你告诉他,我已经打听到当初和南三郎住在一起的女人是什么人。 还有,你转告他,霸府最近和百济人接触频繁。对了,你告诉他,杀死金德秀的人,名叫孙九娘,是霸府大长老陈无牙自巴蜀花费重金请来的异人,据说很厉害。” 高大虎听得有些懵了,睁大眼睛看着高大龙。 “大兄,你这些消息,哪里来的?” “你别管了!” 高大龙笑道:“我在丰邑坊混了这么多年,也不是白混的。” “可是,那苏大为……有用吗?他也不过是个不良人而已。” “你还记不记得,之前他潜入丰邑坊抓人的那次,可是有异人在配合他的行动。” 高大虎愣了一下,旋即露出恍然之色。 “大兄,我明白了!” “苏大为或许不算什么,可他却认得异人。 虽不知道那异人和他是什么关系,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比你我接触的人高明。找他,把消息告诉他,他一定会帮忙。而且我有种预感,他也未必如你想的那么简单。” 高大虎愣住了,半晌点了点头。 “那我现在就走?” “去吧,我送你离开。” 高大龙站起身,迈步往外走。 高大虎也不敢迟疑,忙快步追上了高大龙。 “大兄,这宫殿到底什么来头?” “我不知道!”高大龙道:“反正根据蚺鬼所言,它占居这里的时候,这宫殿就已经存在。” 兄弟两人一边说着,一边走出宫殿。 高大龙对这迷宫极为熟悉,带着高大虎很快就来到一个出口。 “大兄,那我该怎么和你联系?” 高大龙却一把掐住了高大虎的脖颈,把他揽到身边,低声道:“山君,你这次离开之后,记住,不要再回来,也不要再和我联系。如果霸府覆灭,我自会去找你。如果……总之,你好好做你的不良人。将来若有可能,就在衙门里换一个差事。 从现在开始,是我和霸府,还有朝廷之间的事情。 如果被我知道你又偷偷摸摸回来,从此以后,咱们兄弟恩断义绝。” “我……” “我帮了苏大为这么大的忙,相信他也知道,该怎么做。” “大兄,我知道了。” 高大虎虽然不情愿,但他知道,高大龙是为他好。 而且他更清楚,高大龙说得出来,也做的到。他希望能帮到高大龙,可他更知道,他帮不上高大龙。也许真如高大龙所说,能帮到高大龙的,只有那苏大为喽? “大兄,我走了!” 高大龙点点头,而后示意高大虎离开。 高大虎心中不舍,沿着通道一步三回头,一直到看不到高大龙的身影,才咬牙快步离去。 等他离开之后,高大龙又出现在通道里。 看着高大虎的背影,他深吸一口,转身沿着黝黑深邃的迷宫通道,迅速消失无踪。 …… 高大虎从地道里出来,发现身处城外。 天已经亮了,不远处隐隐可以看到金光门的轮廓。 他不敢耽搁时间,快步朝金光门走去。 在进入长安城之后,高大虎直奔县衙。 “高帅,你回来了?” 才一进县衙,就有不良人拦住了他,低声道:“你这一失踪就是五天,陈帅非常不满,好像准备向县君请示,罢免你副帅之职。待会儿,你见到陈帅要小心一些。” 若在以前,高大虎怎样都会给陈敏一个面子。 可现在…… “苏帅来了吗?” “苏帅?” 那不良人愣了一下,道:“刚才还看见他,这时候应该是在公房吧,没见他出门。” “多谢了。” 高大虎说完,转身就走。 临走时,他塞了一陌铜钱给那不良人,引得那不良人笑逐颜开。 高大虎轻车熟路,来到苏大为办公的公房。 他拉开房门,迈步就走进房间。 苏大为,正伏案写东西,听到脚步声后就抬起头来。当他看到高大虎的一瞬间,显然已愣了一下,旋即站起身来。他快步绕过书案,迎着高大虎走过去,道:“高帅,你回来了?找到你哥哥没有?对了,那丰邑坊里面,如今又是什么情况?” 高大虎道:“苏帅,你……” “我都听说了。”苏大为说着,走到房门口往外看了一眼,然后把房门又关上。他转身看着高大虎道:“今天一早,我就听到了消息,说是昨夜丰邑坊中有诡异出没。 之前你失踪,我就知道你一定是回去找你兄长了!” 苏大为的态度,让高大虎有些感动。 他坐下来,看着苏大为,片刻后说道:“苏帅,我需要你的帮助。” “啥?” “杀害金德秀的人,名叫孙九娘,是一名异人,来自蜀州。” “啊?” “而你之前让我打听的事情,我大兄也打听清楚。和南三郎住在一起的女人名叫芊娘,是丰邑坊霸府的人。你应该知道霸府的存在,也一听清楚那霸府的底细。” 高大虎一连串的话语,让苏大为眉心一蹙。 他倒了一碗水,递给了高大虎。 “如此说来,你大兄还活着?” 苏大为目光灼灼凝视着高大虎,而高大虎也毫不畏惧,迎着他的目光,点了点头。 “苏帅,我想请你帮忙,帮我大兄一回。” 第一百五十九章 再入丰邑坊 苏大为,笑了。 如果高大虎晚回来一天,他可能已经进入丰邑坊。 没想到…… 他站起来,走到高大虎面前,道:“你想我怎么帮忙?” “我不知道,不过我大兄说,苏帅一定有办法。 他如今身在丰邑坊内,四面环敌。霸府那边还在追杀他,若没有人帮他,他必死无疑。他需要帮助,而且他说了,他现在只能依仗苏帅,他相信苏帅定有办法。” “我都没见过他,他就这么信我?” 高大虎苦笑道:“说来,我也不知大兄为何如此信任苏帅。 对了,他还让我转告苏帅,霸府和百济人有接触,好像在谋划什么事情。但具体的,需要见到苏帅之后才能详细告知。我现在知道的消息,也只有这么多了。” 苏大为点点头,倒没有怀疑。 他在屋中徘徊,突然停下脚步来,扭头看着高大虎。 “高帅,丰邑坊里的诡异,和你大兄有什么关系吗?” “啥?” 高大虎一惊,忙回答道:“苏帅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了,所以问问。 有没有关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大兄已经向我证明了他的价值。” 说到这里,苏大为回到案前坐下。 他思忖半晌,突然道:“高帅,想不想搏一个大好前程?” “你,什么意思?” 苏大为没有回答,只静静看着高大虎。 灼灼目光,让高大虎心神一颤。他想了想,道:“若有大好前程,谁又不想搏一回呢?” “那好,明日一早,你去西市东壁的金斗蒸饼肆,会有人和你见面。” “啊?” “你大兄的心意,我已经知晓。 从现在开始,你莫要再掺和这些事情,老老实实留在衙门里做事就好。至于你大兄那边,我自会想办法帮忙。对了,我怎么才能联系到他?亦或者,他联系我?” 高大虎从怀里取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琉璃瓶,瓶子上有一根红色绳子,可以挂在脖子上。 他把琉璃瓶递给苏大为,道:“带上这个瓶子,只要进入丰邑坊,我大兄自会联系。” “这是……” “我也不知道,是我大兄给我的。” 苏大为接过了琉璃瓶,心里蓦地一动。 那琉璃瓶中,似有元炁在流转。 不过这种元炁有点古怪,并不是很纯粹,甚至有些狂躁气息。感觉,感觉更像是诡异身上的那种元炁波动。苏大为没有说话,只看了高大虎一眼,把琉璃瓶收下。 “你去找十一叔道个罪,免得他不高兴。 我知道你看不上他,但不管怎样,十一叔现在是不良帅,是咱们的上司。规矩就是规矩,你失踪好几天,他心里肯定不舒服。去道个罪,否则他也不好下台。” 这个时候的高大虎,已经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苏大为的身上。 他起身拱手道:“苏帅,我大兄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好!” 苏大为回答的,也非常干脆。 他把高大虎送出了公房,就关上门,把琉璃瓶重又取出。 没错,的确是一种和诡异极为相似的元炁波动,狂躁,暴虐,有一种负面的感觉。 苏大为拿着琉璃瓶,在手中把玩。 他思忖着,一只手放在桌上,修长手指无意识敲击桌面。 笃笃笃! 那沉闷的敲击声,在房间里回响。 高大龙失踪,诡异肆虐……昨天晚上,那个齐慓在丰邑坊遭遇诡异伏击,惨死于街头。如果说高大龙和诡异没有关系,苏大为打死都不会相信。可,又是什么关系? 就在这时,有人叩响房门。 “谁?” “阿弥,是我啊。” 吕操之? 苏大为愣了一下,忙收起了琉璃瓶,放进怀中,而后起身过去把房门打开。 果然是吕操之,站在门口,手里还拎着一个酒葫芦。 看到苏大为,他微微一笑,“阿弥,在忙呢?” “没有啊,只是想些事情。” 苏大为说着,侧身让出路来,请吕操之进屋。 “八哥,怎么有闲情逸致来我这里?” “哈哈哈,怎么不能来吗?”吕操之大笑两声,话锋一转,道:“我收到鬼叔的消息,他老人家手里有些事情,估计年前没办法回来。我就是过来,和你说一声。” “是不是很麻烦?” “麻烦?” 吕操之愣了一下,旋即摇头笑道:“放心吧,没什么麻烦,就是有点繁琐。” “那就好!” 苏大为松了口气,道:“不过鬼叔这次出门,可是够久的。” “是啊,原以为只是小事情,没想到那么复杂,所以才拖了这么久。” 吕操之和苏大为闲聊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 苏大为有点疑惑,这好端端的,真就是来找我闲聊吗?苏大为知道,吕操之也好,张海林也罢,都是桂建超的人。也正是因为这个关系,他二人才会支持对苏大为表达善意。君不见,这两位‘凶神’‘恶煞’,平日在衙门里,对谁有过好脸色? 哪怕是陈敏,在他二人面前,都表现的非常恭敬。 奇怪! 他摇摇头,走出房间看了看天色,然后喊了沈元一起,慢悠悠就离开了县衙。 苏大为一走,吕操之和张海林就出现公廨大门口。 “怎样?” “没错,那种波动,就是从他身上发出。 可能是什么东西沾染了气息吧,应该和他无关。” “能感觉出,是什么吗?” “有点像是蚺鬼的气息。” “蚺鬼?” 张海林的脸色一变,眉头紧蹙。 “葛六郎不是已经死了吗?哪里来的蚺鬼。” “比葛六郎的蚺鬼气息要精纯许多,也强悍许多。 我这就去找老刀,问问他最近有没有蚺鬼进入长安。若是没有,那咱们可要小心点。 上次葛六郎被杀,星君就颇为遗憾。如果这次再出现蚺鬼,怎地都要保护好,交给星君处置。还有,最近长安城内,好像有点不对劲。你去太史局那边打听一下,看看是什么情况?我可不想再闹出上次的变故。星君不在,咱们不好控制住。” …… 周良已经打探好了门路。 如果高大虎今天不出现的话,苏大为就会进入丰邑坊。 不过,高大虎回来了,苏大为觉得,他更要进入丰邑坊。他带回来的消息,实在是太重要了,重要到苏大为无法忽视。霸府,居然和百济人勾结?这消息,很重要。 他记得很清楚,李客师曾说过,百济国师道琛,已经来到了长安。 不晓得和霸府接触的人,是不是道琛。 如果是道琛,那霸府想要做什么?还有,杀死南三郎的人,是霸府的人……那么杀死昔秀芳的苩春彦,又是什么来头?苏大为觉得,这其中的关系似乎非常复杂。 高大龙看样子知道不少内幕,所以无论如何,他都必须进入丰邑坊。 回家收拾了一下,苏大为就匆匆离去。 他先是按照李思文所言,在约定的联络点留下了记号。 然后,他找了个僻静之地,变幻了样貌,这才施施然,踏着第二通街鼓声,来到了丰邑坊。 今天的丰邑坊,气氛明显不太正常。 街上的人稀少很多,不少店铺都关了门,以至于整个丰邑坊,都变得十分冷清。 已是初冬时节,夜晚气温骤降。 苏大为一副江湖客的打扮,在丰邑坊内行走。 说是冷清,也是相对而言。 和其他里坊相比,即便是很冷清的丰邑坊,也显得热闹很多。 苏大为把琉璃瓶挂在脖子上,手里装模作样还扛着一口七尺大刀。 “站住!” 当他靠近南闾的时候,几个如差役似地江湖客,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是什么人?” “啊,在下……太原武为。 赫赫武功的武,有所作为的为。因为在老家惹了祸事,所以跑来长安避难。早就听人说,丰邑坊是长安一等一的热闹之地。呵呵,这不来见见世面,开开眼界。” 苏大为张口,浓浓的太原口音。 他这口音,是跟狄仁杰学的。 也许是他那太原口音太逼真,以至于几个江湖客也就没有怀疑。 “几位,你们是……” “我们是霸府的人,奉命盘查可疑之人。 你来的不巧,最近这边出了点事情,所以不必从前那样热闹。不过这里是长安,总比你那太原要热闹一些。在这里,老老实实,别惹事。该玩就玩,该吃就吃,只要有钱,畅通无阻……走吧走吧,我们还有事情。记住了,别在丰邑坊闹事。” “那是,那是!” 苏大为目送江湖客离去,眸光一闪。 看样子,昨晚丰邑坊里的动静可不小。 李客师曾说过,霸府是丰邑坊的幕后操控者。 不过大多数时候,他们不会露面,而是把一切争纷,交给几个大团头私下解决。 可现在,霸府的人竟堂而皇之出现在街头。 这也就说明,丰邑坊正处于风雨飘摇中。连幕后黑手都跑到了台前,足以说明问题的严重性。想想,似乎也在情理中。南闾失控,群龙无首;东壁白瞎子被杀,也正处于混乱状态。再加上诡异出没,霸府的确是没有办法再继续躲在幕后了。 苏大为深吸一口气,迈步沿着街道行走。 路过一条曲巷的时候,他看到两边建筑已变成了废墟。 一群流浪汉正在废墟里翻动,看到苏大为靠近,他们立刻做出凶神恶煞的样子,把苏大为赶走。 空气中,有元炁波动。 这里曾经历过一场非常之战,诡异和异人之间的战斗。 苏大为运转鲸息术,敏锐捕捉到了那已经十分微弱,但仍旧存在的元炁变化。 他思忖片刻,迅速离开。 在十字街口的一家烤肉店里找了个位子,他要了一壶酒和一些烤肉,侧耳倾听周围人的交谈内容。 有的人,在谈论风花雪月。 有的人,则低声讲述着昨夜的那场战斗。 “那家伙确实厉害,连周大娘都不是对手,一个回合就被它给干掉了。” “周大娘可是异人,本事可不弱啊。 我早先曾见过周大娘出手,十几个江湖好汉,两三个照面就被杀了个干净。居然连一个回合都没撑下来,那家伙可是够凶悍的……我打算明天离开几日。总觉得那家伙还会出来。到时候,真要打起来的话,咱们这些人弄不好就可能受到波及。” “是啊,我也有这个想法。” “嗯,最近丰邑坊不太平,刚才我还被霸府的人给拦住盘问。 这有多少年了,霸府没有这么堂而皇之的出现?我觉得吧,这情况好像不太妙。” “同走,同走,避避风头。” 不是说齐慓死了吗? 怎么大家伙都在谈论劳什子周大娘? 而且,那周大娘似乎是异人,居然被诡异一个照面秒杀? 苏大为也知道,这种街头巷尾传递的消息,往往会有夸大之处。但这说明,丰邑坊内的这头诡异不简单! 该死,这高大龙怎么还没有联系呢? 苏大为吃了两碗酒,打算离开这里。 突然,一个精壮的青年,突然在他对面坐下。 他肤色略黑,发髻有些卷曲,眼窝深陷,鼻梁高挺,看上去有点像是波斯人。 苏大为心里一动,看着他,也不出声。 而青年则从怀里取出了一个琉璃瓶,放在桌上。 那琉璃瓶,和苏大为身上那个琉璃瓶几乎是一模一样。在电光火石间,苏大为已经知道了对方的来历。只不过,他现在还不太确定,这青年和高大龙是什么关系。 他想了想,把脖子上的琉璃瓶拿了出来。 青年看到琉璃瓶,嘴角微微一翘,把桌上的琉璃瓶收起来,然后站起身。 “跟我来。” 苏大为也没有迟疑,紧跟着青年起身。 他抄起大刀,和青年一前一后走出了酒肆。 青年也不说话,走在前面。 苏大为没有多嘴,只静静跟在他身后。 两人穿过了两个幽深曲折的巷陌,来到了一个宅院。 青年推开院门,站在门口,朝苏大为一摆手,“先生请进。” 道地的官话,十分纯正。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迈步走进院子。 正屋里,黑漆漆的,不见光亮。 青年指了指正屋那扇洞开的大门,然后就退出院子,把院门关上。 很明显,他是要负责警戒。 “装神弄鬼。” 苏大为嘀咕了一声,把大刀靠墙放好,迈步就直奔正屋走去。 他走进屋里,眼中银白色光芒一闪,刹那间,原本漆黑不见五指的房间,顿生虚白。 一个矮个男子站在屋中,朝他拱手道:“在下,高大龙。” 第一百六十章 初见 高大龙,身材不高。 他究竟有多高?苏大为有点记不太清楚了。 作为高大虎的兄长,丰邑坊南闾的大团头,十恶不赦的坏蛋,不良人的档案里自然不会少了高大龙的资料。当初高大虎爬上了不良副帅之后,苏大为专门研究过他和高大龙的信息。所以,对于高大龙这个人,苏大为虽没见过,却不算陌生。 眼前的人,个头的确不高。 长相和档案里记载的也很相似,只是他的腿…… 档案里记载,高大龙是个跛子。 可眼前的这个小个子,看上去好像很正常,并没有跛足。 他,就是高大龙? 苏大为眸光闪烁,沉声道:“你是谁?” “我已经说过,我是高大龙。” “可是高大龙好像有足疾,而你却两足完好。” 高大龙闻听,顿时笑了。 “我听人说过一句话,叫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我以前确有足疾,不过现在,我的脚已经好了!你们不是让我帮忙打听南三郎被杀的事情吗?我打听到了,并且让山君通知苏帅。看样子,你是苏帅派来的人。” “南三郎被谁杀害?” “霸府,芊娘。” 回答正确,没有任何问题。 苏大为看着站在黑暗中的高大龙,眼睛仍落在他的双脚上。 这个时代,跛足可以治愈?苏大为觉得不太可能,除非…… 他想到这里,眸光一闪,突然扬手。十数道电光,噼啪闪烁,呼啸着就扑向了高大龙。 高大龙大吃一惊,只是两人距离太近,他来不及闪躲。 口中发出一声低沉怒吼,手里骤然出现了一面土盾。 电流落在土盾上,瞬间消失无踪。 他怒道:“你做什么?” “果然!”苏大为退后一步,看着高大龙,轻声道:“我没猜错,你就是那头诡异。” “你……” 高大龙想要骂人,却突然脸色一变。 “混蛋,你这是在找麻烦。” 说着,他双足一顿,身下地面顿时出现了一个漩涡。 “快跟我来。” 苏大为也不迟疑,纵身就来到了高大龙身边。他只觉脚下一沉,身体随着那漩涡呼的一下子就没入地下。就在两人消失后数息功夫,一团火球从天而降,砸破了屋顶。 轰的一声巨响,大火蔓延。 强绝的气流向四面八方散去,把整幢屋子都吞噬在火海之中。 三老爷出现在了院子里,看着眼前的大火,怒声道:“给我找,那怪物走不远。” “三哥,你太莽撞了。” 炽烈的炎流在院中舞动,却见一团霜气席卷,瞬间把火焰扑灭。 孙九娘从霜气中走出,蹙眉道:“说好了,不要轻举妄动,你怎么又如此莽撞?” “如果不是你拦着我,我早就抓到它了。” “三哥,大老爷可是说过,这件事由我来负责。” 三老爷脸色铁青,怒视孙九娘。 “再说,你拿房子撒什么气?刚才那怪物显然还有帮手,它又精通土遁之术,若无周全安排,就算找到它,也难奈何它。我本想借此机会找到它的老巢,却被你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三老爷嘴巴张了张,最后哼了一声,转身离去。 “九姑娘,现在怎么办?” 跟在孙九娘身后的随从,上前低声询问。 孙九娘眸光一闪,挥手道:“先撤吧,这次找不到它,下次要更加小心才是。 我不信它会龟缩不出。如今它既然找了帮手过来,相信不用多久,定会有行动。” 随从闻听,立刻领命而去。 孙九娘则走到了焦黑的残垣断壁中,闭上眼,伸出双手。 片刻,她睁开眼,那张俏美的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笑容。 “元炁化雷?” 她呢喃自语道:“怎么那头狮子也跑来了?” …… 迷宫一般的地下世界,苏大为跟在高大龙的身后。 两人在错综复杂的通道里行走,很快来到了一处空旷之所。 这里,好像是一个破旧的祠堂。 “这是……” 他看着祠堂,刚要开口询问,却见高大龙突然转身,身体骤然暴涨,化作蛇面人身蛇尾模样的怪物,凶狠向他扑来。 “你干什么?” 苏大为吓了一跳,手中唰的出现了一面盾牌。 就听蓬的一声闷响,一股巨力袭来。 苏大为向后连退了几步才站稳身形,而那怪物也停下来。 “刚才你攻击我,现在咱们扯平了。” 高大龙嘶哑着说道,身体慢慢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你……” 苏大为感到非常惊讶,看着变回人的高大龙,他突然笑了起来,道:“好,咱们打平了。” 说完,他一拱手,“在下,武为。” “嗬嗬嗬,真的吗?” “你什么意思?” “似我这种人,以前只是个普通人,虽说无恶不作,但始终都是个普通人。 一个异人,却能关注到我?我是不是应该很荣幸!嗬嗬嗬,你不是武为,你是苏大为,苏帅。” 苏大为激灵灵一个寒颤,惊讶看向了高大龙。 “你认错人了吧。” “苏帅,混江湖,一定要招子放亮。 高某人在丰邑坊厮混多年,什么人物没见过?最后能混出来,靠的就是这双招子。” 高大龙发出公鸭一样难听的笑声,在祠堂前的台阶上坐下。 “我不信,异人能知道我高瘸子。 你见我第一眼,在我报出名号之后,却毫不犹豫点出了我的足疾,说明你对我很熟悉。我接触过异人,一个个眼高过顶,根本不可能把注意力放在我这种人的身上。你熟悉我,可是我却没有见过你,那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你曾经研究过我。 我的情况,知道的人很多。 但要说能够让异人关注,那只有一个可能,你和我身边的人有关系。 苏帅,你的出身不难查证。令尊苏钊,当年是长安县不良帅,我曾经和他打过交道。不过那时候,我还是个小人物,而令尊却因斩杀诡异,而被不少人所敬重。 令尊后来不知怎地死在异域,你之后也加入了不良人。 你的身手不错,但也只是不错。但是突然间,却变得很厉害,还杀了一头诡异,和令尊当年的经历十分相似。之后你劫狱纵火,却只做了几个月的牢就出来,然后继续做不良人,甚至还当上了副帅。你住进了太子巷的鬼宅,却平安无事……这一切,都说明你有古怪。而且,你上次进入丰邑坊抓人,配合太尉府行动。 嘿嘿,如果你没有真本事的话,怕也得不到如此看重吧。” 苏大为静静看着高大龙,心里暗自惊讶。 这瘸子,智力不差啊!怪不得能够以一个残疾人的身份,在丰邑坊混的风生水起。 “我今日刚送走了山君,你就来了。 就算苏帅有背景,一个普通人,如此轻易就指使一个异人进入?说实话,我不太相信。偏偏,你对我很熟悉,知道我的足疾。我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呵呵,你就是苏大为。也只有这样,才能够把眼前这一切,解释的清清楚楚。” 苏大为也笑了。 他收起盾牌,走过去,在高大龙身边坐下。 “我已经把你弟弟介绍给了大理寺。” “啥?” “明早天亮,他就会和大理寺的人见面。 那个人,是英国公次子李思文。我相信,只要他把他知道的消息告诉李思文,一定能有一个好前程。入大理寺做个差役,好过在长安县继续做不良人,对不对?” 高大龙沉默片刻,开口道:“多谢了!” “好了,告诉我你知道的一切吧。” “你就这么相信我?”高大龙奇怪看着苏大为,笑道:“我可是诡异,你还信我?” “可你现在,是人。” 苏大为沉声道:“我要知道,霸府和百济什么人接触?他们想要做什么。” “那你能帮我除掉霸府吗?” 高大龙想了想,歪着头看着苏大为道。 苏大为沉吟片刻,道:“我不清楚,但我知道,朝廷并不愿意坐视霸府的存在。 卧榻之侧岂容猛虎酣睡?朝廷之所以迟迟没有行动,并非是害怕霸府,而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我没本事保证能除掉霸府,但可以想办法,促使朝廷早下决心。所以,我要知道你所知道的,关于霸府的一切消息……这个回答,你可满意?” 请假…… 头很晕! 这个作息很不好,白天昏沉沉,啥都做不成,晚上也晕乎乎…… 睡了,看能不能调整过来。 《大唐不良人》请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六十一章 合作 “你?” 高大龙的眼中,闪过一抹嘲讽之意。 “你一个不良人,如何推动?” 这货,是真聪明。 我讨厌聪明人! 苏大为知道,他没办法糊弄高大龙,这家伙实在是太聪明了。 “霸府的首领叫什么?” “大府主姓杨,叫杨昔荣,我们都称呼他为大长老;二府主姓马,名马尚风,是巴蜀人氏;三府主姓蔡,叫做蔡芒,江左人氏。苏帅,你连他们的名字都不清楚。” “跳梁小丑,没必要知晓。” 高大龙笑了,轻轻摇头。 “你觉得我在吹牛吗?” 苏大为轻声道:“霸府,你知不知道霸府这两个字,代表什么意义?” “那我可不清楚,不过感觉着,很是霸气。” 苏大为哈哈笑道:“所谓霸府,是魏晋三国南北朝时期,实力强大,终成王业的府署。自三国至今,不过两人开设霸府,一个是魏武皇帝曹操曹孟德,另一个是北齐神武帝高欢。自古以来,有多少枭雄,却只有这两个人开设霸府,成就大业。 区区一个丰邑坊,也敢自称霸府? 我管他们叫什么,就凭他们敢自称霸府,我就知道,他们不过是一群夜郎自大之人。今天下大治,朝廷怎可能允许霸府的存在?这几个人,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 高大龙沉默了。 片刻后,他看着苏大为道:“曹操我知道。” 说完,他也笑了,“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他们只是一群夜郎自大的跳梁小丑。” 如今是唐朝,三国演义一书还未出现。 曹操的形象也远非三国演义里丑化的白面奸雄。事实上在许多人的眼中,曹操比之刘备孙权,更具有正统意义。甚至在许多评话之中,曹操也是一个正面形象。 “那说说看,你打算怎么推动?” “那要看你能给我提供什么样的消息。” “你要的消息,我已经给你了。” “还不够。” 苏大为凝视高大龙,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 高大龙眯着那双三角眼,也看着苏大为。 片刻后,他突然道:“我听人说,杨昔荣是前朝皇族。” 前朝皇族?隋杨后人? 苏大为不由得一动,不过脸上却没有流露任何惊讶之色。 高大龙苦笑道:“南三郎他们之所以躲进丰邑坊,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杀了人,更因为他们的手里,有半张地图。具体是什么地图,我没有打听出来。他们进入丰邑坊之后,就一直联系买家。后来不知道怎么走漏了风声,所以才招惹了杀身之祸。 你们抓人的那天,其实霸府也准备对他们下手。 芊娘就是霸府的人,她从南三郎手里抢走了地图之后,就杀死了南三郎。不过没等他们来得及对其他人下手,你们就把人抓走了。为了此事,霸府也非常生气。” “这种事情你都能打听到?” 高大龙道:“苏帅,除了丰邑坊,高某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老鼠。 但是在丰邑坊里,高某却能称得上是一只硕鼠。我在丰邑坊混了这么多年,手底下自然有一群小老鼠。你们不良人有你们不良人的渠道,我这个老鼠也有我的办法。 丰邑坊里,有钱就可以得到想要的一切。 只可惜,我这次出事之后,手下的老鼠都跑了,以后再想打探消息,可不容易。” 说完,他沉声道:“现在,该说说你的办法了。” “很简单,让霸府的人走出丰邑坊。” “啥?” “朝廷之所以到目前没有对丰邑坊动手,一方面时机尚未成熟,另一方面也是霸府一直保持克制,没有走出丰邑坊,所以尚在朝廷可以容忍的范围之内。可如果他们敢走出丰邑坊,在长安城里闹事的话,你认为朝廷对这劳什子霸府还会继续容忍吗?” 高大龙眸光一闪,“他们,怕不会出去吧。” “那就逼他们出去。” “怎么逼?” “让他们觉得,朝廷想要对他们动手。” “我不太明白。” 高大龙有点糊涂了,眼中流露出疑惑之色。 苏大为道:“你找我来帮忙,无非是希望我能够帮你分散霸府的力量。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认为朝廷想对他们不利,这样他们就不可能集中力量找你麻烦。除此之外,恐惧会让人失去理智。一旦他们认为朝廷有心对他们动手,他们又会有什么样的举措?狗急跳墙,亦或者寻求庇护,总之他们会乱了分寸。” 苏大为这一番话,让高大龙露出恍然之色。 他猛地站起身,道:“那,咱们该如何行动?” “你也看到了,霸府可是对你赶尽杀绝。 他们现在的注意力,一定都是在外面。如果咱们这个时候,在霸府闹上一场,结果会怎样?” 高大龙眼睛一亮,“你想打上门去?” “你是诡异,而我是异人。 你的出身,注定你不可能和异人有接触。这个时候,我们打上门去,霸府会怎么想?他们会不会认为,你已经和官府合作?异人的出现,是不是代表朝廷……” “你们上次抓人的时候,也有异人出没。” 高大龙显得很兴奋,连连点头。 “那,咱们什么时候动手?” “此事宜早不宜晚,趁霸府现在集中力量在坊内搜查,咱们现在就动手打过去。” “好!” 苏大为从来都不是胆小之人。 而高大龙,骨子里更是无法无天之辈。 一直以来,他在霸府面前装孙子,不敢轻举妄动。结果呢?他什么都没有做,只因为没有靠山,就被霸府好像灭臭虫一样,差点死掉。这笔帐,他必须要和霸府算清楚。更不要说,他如今有诡异寄身。哪怕真遇到那三位府主,他也不会害怕。 “既然如此,那咱们立刻行动。” 高大龙说完,立刻嘬口一声唿哨。 一个黑壮的青年,出现在了祠堂外,正是之前引苏大为前去见高大龙的那个人。 “小桑,外面情况如何?” “搜查很严密! 而且,他们似乎有意进入迷宫,只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手。” “一静不如一动,既然他们想要对咱们赶尽杀绝,那咱们就先下手为强。” “他也要去吗?” 苏大为看着青年,沉声道。 “他叫小桑,嘿嘿,你可不要小看他。” 苏大为蹙眉看了青年一眼,就见小桑咧嘴冲他一笑,露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齿。 他突然一声低吼,身体一颤,身形顿时暴涨。 一头近两米高的诡异,出现在苏大为面前。 狼首,人身,手里拿着一杆丈八铁矛。所谓丈八铁矛,可不是一丈八尺,而是一丈八寸长短,粗若婴儿拳头一般。不过,苏大为感兴趣的,却不是小桑的狼首。 他的目光,落在小桑的另一支手臂上。 如果说小桑那支持矛的手臂,还能看出是人的手臂的话,那么他的另一支手臂,则看上去极为可怖。手臂很粗,长满了泛着蔚蓝色光芒的鳞片。手掌也较之另一支手掌大了一圈。不过,那应该算不得手掌,而是一只利爪。手背上覆盖蓝色鳞片,指爪如熊罴的爪子一样,呈弯钩形状,爪子闪烁着一种好像钻石般的光泽。 “鬼爪?” 苏大为看到小桑这模样,吃了一惊。 “你认得?” 高大龙有些惊讶,“不过它不叫鬼爪,应该叫鬼手。” 苏大为看了高大龙一样,迈步走到了小桑面前。 小桑的身上,有一股极为可怕的气势,换个人怕是被吓得心惊肉跳。 可是苏大为的目光却一直在小桑的那支手臂上,甚至伸出手去,想要碰触一下。 小桑的手臂,已经算不得手臂,如同一件艺术品。 不过,没等他的手碰触到小桑的胳膊,小桑已经退后了几步,警惕看着苏大为,发出一声低沉咆哮。 “鬼爪也好,鬼手也罢,其实一样,只是称呼不同而已。 高兄,你这头蚺鬼,在袁天罡编撰的《百诡夜行录》里,排名在五百之外。可是这位兄弟的鬼爪,却排名在二百以内。论品级的话,他的品级可要比你高出不少。” “啥?” “蚺鬼排名从八品上,而鬼爪则排名从五品下。” 苏大为说完,朝小桑道:“兄弟,你可以先收起神通了。” 小桑身体一晃,慢慢变回了人形。 “苏帅,诡异还讲品级?” “九品三十六等,你说呢?” 高大龙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看了看苏大为,又看了一眼小桑。 “可是,我觉得我比他厉害。” “的确,你比他厉害。” 苏大为道:“蚺鬼一生,共有九次蜕变。 它品级虽然不高,但没经过一次蜕变之后,就会又一次飞跃。蚺蛇有蜕皮一说,蚺鬼也是如此。不过大多数时候,蚺鬼也没有机会和机缘,完成九次蜕变。” “若完成九次蜕变会如何?” “这个,我不清楚。” 苏大为笑着摇摇头,对高大龙道:“我不清楚你身上的蚺鬼蜕变了几次,所以你现在的品级,应该不会太低。” 高大龙原本有些失落,感觉自己的品级太低。 可是听了苏大为的这番解释之后,他的心情,一下子变好很多。 “苏帅,你刚才说的那本劳什子什么录,有机会可否让我看看?” “好啊!” 苏大为笑道:“只要你能渡过这次难关。” “大团头,咱们出发吧。” “好!” 高大龙点点头,迈步准备出发。 不过,他突然又停下脚步来,扭头看着苏大为道:“我不是白借你的书,有一个消息,作为交换。” “什么消息?” “霸府和朝廷的一些人,往来非常密切。” “谁?” “梁国公三子房遗则,曾多次秘密出入霸府。 据之前我的眼线说,房遗则曾有一次酒后失言,说早晚要为他大兄报仇,还说房俊一武夫耳,有辱门风,他日定不会放过他……总之,他说了不少有趣的事情。”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手机版网址:m. 说一下吧…… 没太监,昨儿头疼的厉害,去医院检查了一下,颈椎不太好,压迫神经造成的偏头痛。 加上最近感觉写偏了,情节不太顺畅,所以整个人很焦躁。 今天就提前睡了,明天尽量白天更新吧。 《大唐不良人》说一下吧……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一笔交易 新罗使者神秘死亡, 百济的道琛来到长安…… 百济的人还与霸府私下交易,似乎是为了一张地图。 难道那张地图真的记载了关于兰池的秘密? 苏大为摇摇头,从县衙里走出去。 出了辅兴坊,沿着安华大街一路直行,在金光大道拐弯,不一会儿功夫就来到西市。 已 《大唐不良人》第一百六十三章 一笔交易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六十四章 地图下落 武顺,很缺钱吗? 看着武顺摇曳生姿的背影,苏大为陷入沉思。 之所以要演这出戏,一方面是与新罗使团有关,金德秀死前最后到的地方,就是这家灵沙臛铺子。 二来,当然是因为武顺本人。 苏大为没记错的话,这个武顺应该就是明空法师,也就是武则天的姐姐,日后被封为韩国夫人 《大唐不良人》第一百六十四章 地图下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六十五章 你这样会没有朋友的 苏大为示意周良和沈元继续吃,自己出去看看。 院子里雪已经积得有鞋面深,白茫茫一片,在夜色中,微微发光。 走近一些,听到有人在拍门,再次喊:“是苏大为家吗?” 如果不是吃饭的房间是前院,离大门近,估摸这声音都听不到。 平时有点动静黑三郎便叫了起来,这么冷的天, 《大唐不良人》第一百六十五章 你这样会没有朋友的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六十六章 人生苦短 长安城开十二座城门,延平门正是其中之一。 日已近午,在延平门不远处一座三层酒楼里,三楼临街的一个窗被推开。 依稀可见有一个老迈僧人和一个银发老人坐在窗边。 两人面前摆着酒菜,可是谁也没有动筷的意思。 “霸主,不知我们的约定是否可以履行了?” “道琛法 《大唐不良人》第一百六十六章 人生苦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六十七章 大唐第一澡堂 “那人是谁?”苏大为忍不住问。 拐子眼眯了眼看了看,摇摇头:“九郎。” 南九郎盯着使馆大门,小声道:“应该是金龙洙。” “金龙洙?”苏大为想了想:“使团里的太监。” “对,就是他,负责采买新罗使团的吃食,老子就没见过比他更轻松的采买使,新罗使团几乎不吃外面食 《大唐不良人》第一百六十七章 大唐第一澡堂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六十八章 风波起 林老大眯着眼睛,一脸享受的模样,他冲苏大为道:“这两位兄弟,不是你介绍来一起经营的吗?” 苏大为点点头,之前自己和高大虎提过,只要高大龙帮自己收集关于霸府的消息,就给他介绍一条财源。 那条财源,就是澡堂生意。 自己终日要忙的事太多,虽然只是提了些想法,但若没他的那些 《大唐不良人》第一百六十八章 风波起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六十九章 你欠我一个解释 澡堂里一片狼籍,最可怕的是一面墙壁破了个一人高的大窟窿,外面的北风挟着寒气涌进来,把一帮光着膀子泡澡的大唐爷们冻得直打哆嗦。 林老大手里拿着酒壶,站在破口前,脸色铁青。 外面是长安街,隐隐听到有路人发出惊叫声,还有人冲澡堂破口处指指点点。 “林老大,怎么回事?” 《大唐不良人》第一百六十九章 你欠我一个解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七十章 试探 轰! 碎石激射,烟尘滚滚。 待烟尘散去,地面只剩下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 “跑了?” 一名太史官看着地面多出的深洞,嘴里发出懊恼的哼声。 另一名太史官将手一招,飞出的铜剑刷的飞回手里。 他的眼睛一眯,却见在地洞旁,属于蚺鬼的一条断臂正在血泊中抽 《大唐不良人》第一百七十章 试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七十一章 惑心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客人们品尝着甜品,却无人知道,在这家小小的果子铺里,正上演着一场看不见的较量。 苏大为没打算这么轻易放过对方。 他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道:“邓老板生意做得不错,你这家铺子远近都有名,做生意方面还要向你多多请教。” 这句话算是挠到邓建的痒处,他呵呵 《大唐不良人》第一百七十一章 惑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道歉,以及回来了! 去年一月底,家里发生了一件祸事。 本以为很快就可以过去,没想到竟然一晃年余。 重新拾起这本书,也不知道能否找回状态,但会尽力。 2019,对我而言是非常不顺的一年,几近跌入深渊,实在不堪回首。 对不起大家,非常抱歉!!!! 《大唐不良人》道歉,以及回来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六十二章 打草惊蛇 浓烟从丰邑坊升起。 临街大段闾墙坍塌,还有许多烧得焦黑的痕迹,以及一些散碎的兵器,显示这里曾经过一场恶战。 长安县衙门里的差役正看守着现场,还有武侯在里面进进出出,现场有些混乱,看热闹的有不少,但是很快便被维持秩序的差役们驱散,只能站得远远的观望。 人群里,一个汉子 《大唐不良人》第一百六十二章 打草惊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七十二章 刑讯 “惑心蛊是什么?”苏大为问。 王敬直摇摇头,背负双手走到窗边。 他的眼睛看着满园梅花,目中露出萧索之意。 “哎,你倒是把话说完啊,别话说一半……” 苏大为有些无语了。 论装逼,我只服你王敬直。 “我在岭南跟当地巫医学祝由术时,曾听说,在岭南和 《大唐不良人》第一百七十二章 刑讯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七十三章 攻心 “你是不良人……”邓建眼睛里像是藏着一团火,这使他在幽暗的刑房里,双眼微微发光,好像一头凶狠的狼。 “为什么抓我,我与你无冤无仇。” 苏大为没理他,一言不发的抓过墙角一张胡凳,拖到邓建面前,自己大喇喇的坐下,姿态很随意。 这是一种心理战术。 刚才钱八指说了, 《大唐不良人》第一百七十三章 攻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七十四章 易容 “他们的交易是昨日,因为撞见高大龙,搅乱了交易,我料他们的交易并未完成。” 苏大为自信的道:“而且据我所知,高大龙还抓走了新罗那边的人,可惜最后这人又被太史局给抢走了。” “你说了这么多,究竟想说啥?”苏庆节皱了下眉,他的耐性并不好。 “如果你是霸府的人,交易失败了 《大唐不良人》第一百七十四章 易容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七十五章 由明转暗 宽大的宫殿内,立着十二根红漆巨柱。 烛火摇曳,坐在案首的李淳风从案桌上抬起头,他那双白眉下的眼睛里,隐隐闪过一抹紫气。 “人带来了?” “回太使令,已经带来了。” 那日在巷口抓捕高大龙的两名太史官抱拳道。 在他们身后,跪着一个神情惶恐的人, 《大唐不良人》第一百七十五章 由明转暗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七十六章 心战 意识到林义玄对自己出手的瞬间,苏大为几乎忍不住要跳起来。 以他的能力,反应,至少有七种方法可以躲过这一剑。 可就在这一瞬间,同时有一个想法蹿入脑海, 如果是真的邓建,有可能躲开这一剑吗? 不可能! 如果自己躲开,岂不证实了林义玄的怀疑,令整个计划失败 《大唐不良人》第一百七十六章 心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七十七章 棋差一招 假如你是新罗使者,来到大唐,要与霸府的人私下交易一份关系“兰池”秘密的地图,现在派去交易的人失去音讯,你会是什么心情? 反过来想,做为霸府代理人的邓建,再次来到新罗使团,与对方密议。 该从哪里切入,如何去谈? 不说话肯定不行,但是随意乱说,更不行。 说多错多 《大唐不良人》第一百七十七章 棋差一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七十八章 生与死 午后的县衙,忙忙乱乱。 杀人者手法之残忍酷烈,之凶狠,前所未见。 令整个长安县衙都受到了巨大的震动。 外出的县君裴行俭阴沉着一张脸赶回来。 一般杀人案件是由县衙审理,但是这次的凶案性质十分恶劣,而且又是县衙内发生的,长安县已经不适合单独审办。 事涉新 《大唐不良人》第一百七十八章 生与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七十九章 与子同仇 “九郎,醒醒!拐子爷已经不在了,咳咳。” 钱八指的手伸在半空,冲南九郎大声道。 他有咳喘的毛病,一着急就咳个不停。 南九郎白净的面皮上,渐渐浮起一个鲜红的掌印,肿胀起来。 但是这一掌,也打醒了他。 他的身子晃动了一下,抱着咳嗽不已的钱八指,放声嚎啕起 《大唐不良人》第一百七十九章 与子同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八十章 复盘 “大白熊,我有些话想问你。” 房间内只剩下他和沈元两人,将那个爱卖弄的老游医请出去后,苏大为终于可以问自己想问的。 “阿弥你问吧。” 苏大为沉吟着道:“那个邓建,你觉得他的身手如何?” “很厉害。” 沈元舔了舔唇道:“比我遇见的任何人都厉害。” 《大唐不良人》第一百八十章 复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八十一章 谁为棋手 “呃,那是我家乡的一句俗语,意思是想到谁,谁就出现了。”苏大为尴尬了一下。 曹操的形像还没有经过后世《演义》的改编,现在还是正面形像。 自然也就没有说曹操,曹操就到这个梗。 安文生摇摇头,没有继续问下去。 “我刚从县君那里过来。” “怎么?你跟县君说 《大唐不良人》第一百八十一章 谁为棋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八十二章 刺客 安文生走了。 讨论下棋者,终究讨论不出个结果来。 苏大为心里虽然有所猜测,但事涉吴王,还是选择闭口不言。 如果这是一个棋局,那么下棋者非止一人。 至少如霸府、高句丽、新罗、百济,都觉得自己是下棋的那个人。 “由明转暗,由暗转明……” 苏大为念 《大唐不良人》第一百八十二章 刺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八十三章 必有后援 黑暗,已经完全笼罩了视线。 前方烟雾升腾,像是某种叫不出名字的怪兽,像极了诡异出巡。 但是苏大为毫不犹豫,第一时间向烟雾冲了过去。 他甚至都没考虑过敌人会不会有埋伏,烟雾有没有毒。 手里元气流转,手掌猛地挥出,在烟雾中扫出一道空白带。 再睁睁看去,前 《大唐不良人》第一百八十三章 必有后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八十四章 神道 “好。” 安文生点头应下。 平时玩笑归玩笑,但是遇上邓建这种对手,再小心都不为过。 苏大为现在唯一的软肋,就是亲人。 老娘和聂苏、周良都是他最重要的人。 虽然家里有黑三郎和黑猫小玉,但仍不可不防。 “苏帅。” 高大虎那边忽然喊了一声。 《大唐不良人》第一百八十四章 神道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八十五章 青龙寺 小院正中的位置,有一处泥土塌陷。 苏大为在坑边,蹲下身子,伸手翻了翻泥土,还有些湿润,看来打斗过去并不久。 这个坑穴,应该是高大龙变身蚺鬼留下来的痕迹。 鼻头微微翕动,隐隐嗅到一股血腥气,还有一种属于诡异的特殊味道。 苏大为手指在泥土中翻动,从泥中翻出一截东 《大唐不良人》第一百八十五章 青龙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八十六章 敌人的敌人 “那罗大师,有何高见?” 惠行双手合什,向那罗道。 “非也非也。” 那罗从盘膝而坐站了起来:“你二人持论我已知之,非佛法之争,而是‘行’与‘识’,非行,无以证法;非识,无以明心见性……” 他的嘴角上扬,露出神秘的微笑,但是并没有说下去,而是话音一转:“贫僧等 《大唐不良人》第一百八十六章 敌人的敌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上升期的大唐 那罗迩婆寐上半身往后一倒,身体再次像是从中间断折一样。 避开降魔杵的同时,底下一脚闪电般踢向苏大为下身。 这一脚既刁钻又隐蔽,只听啪的一声响。 那罗心里一喜,还没来得及得意,一股使人麻痹的电流,猛地从脚尖蹿上来。 不好! 差点忘了对方也是异人。 《大唐不良人》第一百八十七章 上升期的大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八十八章 一个故事 苏大为走进小屋时,脸色不由微微一变。 空气里弥漫着强烈的血腥味。 一头似人似蛇的怪物,盘踞在屋内一角,背对着苏大为,肩头微微耸动。 那是高大龙,或者说,化身蚺鬼的高大龙。 苏大为缓缓走过去, 走到侧面的时候,他证实了自己心中的猜想。 高大龙在 《大唐不良人》第一百八十八章 一个故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八十九章 借头颅一用 “昨晚……没在意。”高大龙歪着头想了想,放弃的摇头。 昨天他全部的精神都在霸府的人身上,至于其他人,在他眼里全都只是数字。 “这胡僧回到大唐,向病重的太宗皇帝吹嘘自己活了两百岁,掌有长生不老之术,太宗信之,于是令其敬奉仙丹。” 苏大为把碗里的酒喝干,重重往桌上一放: 《大唐不良人》第一百八十九章 借头颅一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九十章 还记得媚娘吗? “大兄……” 高大虎声音颤抖。 他不敢走上去,他害怕。 房间里,充满了血腥气。 有杀气余韵未消。 端坐不动的高大龙,就在这时候,回头奇怪的看了两人一眼:“你们怎么了?” “大……大兄!” 高大虎一脸惊骇,差点跳起来:“你没死?” 《大唐不良人》第一百九十章 还记得媚娘吗?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九十一章 再入虎穴 “根据书里的记载,徐福是东渡去了倭国,而韩终则是去了三韩。” “那又怎么样,这些都只是后人的猜测,并无实证。”安文生熟读经史,对《始皇巡记》里的说法嗤之以鼻:“都是牵强附会,不能当史实看。” “哎哎,我说老安,你这人真是……”苏大为摇摇头,比对人心的揣摩,自己不如高大龙;比 《大唐不良人》第一百九十一章 再入虎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九十二章 袁守城 “不知皇后想聊些什么?” 明空微微低头,手里捻着佛珠,心里想起关于王皇后的来历。 西魏重臣后裔,其父母两族亦都是大唐皇室姻亲,属于关陇贵族。 这样一位贵族出身的皇后,其背后的亲族势力是极其庞大的。 别的不说,就说如今朝堂上的重臣,褚遂良、长孙无忌等人,都是关 《大唐不良人》第一百九十二章 袁守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九十三章 连山易 苏大为愣了一下:“苏钊是我父亲,袁大师怎么知道?” “难怪,方才看你的样貌就有几分熟悉。” 袁守诚再次打量着苏大为的脸,点点头,又摇摇头,叹了口气。 “我曾跟苏三郎一起,前往天竺。” “啊?”这下苏大为是真的吃惊了,这么说来,这位袁守诚大神棍曾和父亲是同僚? 《大唐不良人》第一百九十三章 连山易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九十四章 算卦 原本按苏大为自己想的倒是挺简单的,利用鬼面水母将自己易形成蔡芒的模样,然后借此混入霸府中。 霸府一共三位头领,杨昔荣总不能把蔡芒抛下吧。 但是把计划和安文生、苏庆节聊过以后,意外的被他们轮番批评,提出一大堆问题。 比如说最简单的一点, 新罗使团的人与邓建并不 《大唐不良人》第一百九十四章 算卦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九十五章 请为太宗守陵 过去太宗在时,不管怎么说,长孙无忌对长宗几个皇子,还挺恭敬的。 但是今天,看长孙老贼这样子,是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 居然用这样的口气跟自己说话。 李恪心中暗恨,但只是一瞬间,他便调整好了心态,向长孙无忌低叹道:“其实是恪有一事想拜托长孙大人。” “何事?” 《大唐不良人》第一百九十五章 请为太宗守陵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九十六章 寻找兰池 孙九娘和二府主马尚风,还有其余几名异人看了一眼,均暗自点头,这东西,确实是那蚺鬼的尾巴,上面还残留有一些蚺鬼的气息。 这一点决做不了假。 杨昔荣手指轻轻敲打着坐椅扶手,面上似笑非似,仿佛开玩笑的道:“你既被那蚺鬼困住,又遇到太史局,还能全身而退,当真是了不起……” 《大唐不良人》第一百九十六章 寻找兰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九十七章 镇墓兽 “我们的人已经到齐了?你们呢?” 那白衣倭女,用略显生硬的唐语道。 “我这边也都齐了。” “那么上路吧。” 苏大为混在人群中,看着那倭女说上路两个字,总有点怪怪的感觉。 他左右看了一眼,压低声音,向马尚风问:“那个女人什么来路?” 谁知这位二 《大唐不良人》第一百九十七章 镇墓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九十八章 灞桥之盟 镇墓兽? 苏大为记得,镇墓兽是古代墓葬中常见的一种怪兽,有兽面、人面、鹿角,是为镇摄鬼怪、保护死者灵魂不受侵扰而设置的一种冥器。 《周礼》记载说,有一种怪物叫魍象,好吃死人肝脑;又有一种神兽叫方相氏,有驱逐魍象的本领,所以家人常令方相氏立于墓侧,以防怪物的侵扰。 据 《大唐不良人》第一百九十八章 灞桥之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九十九章 身在局中 邓建对目光特别敏感。 苏大为只是没忍住,从背后看了他一眼,便为之发觉。 尽管苏大为装做若无其事,目光移往别处,邓建仍盯着他看了好一会。 “三府主,在想些什么?” 孙九娘在一旁娇笑着问。 “关你什么事。” 苏大为粗着嗓子,一句话给顶回去。 《大唐不良人》第一百九十九章 身在局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章 疑心 “据图上的标记,找到镇墓兽,就离兰池宫不远了。” 杨昔荣明显进入兴奋状态,声音都高亢了几分。 道琛和尚嘴里念了声佛号,双手捧起罗盘,低头凝视着指针,似乎在分辨具体的方位。 而苏大为身边的巫女雪子,则从贴身的脖颈再次取出那枚青色勾玉。 “你这玉是做什么的?” 《大唐不良人》第二百章 疑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零一章 神道 黎明前。 整个队伍做了最后一次休整。 所有人都在调整身体的状态,准备应付接下来的挑战。 兰池宫,近在眼前。 苏大为盘膝坐在篝火边,悄然张开一条眼缝扫了一圈。 没机会。 他心里不由暗叹。 在场数十人,虽然看起来没人注意到自己,可一但有所 《大唐不良人》第二百零一章 神道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零二章 苦昼短 “三府主,刚才你念的那首‘天地为炉’颇为不俗,不知还有没有类似《秋风辞》的诗作?”巫女雪子转头向苏大为问。 “诗的话……哈哈。” 苏大为尴尬的笑了笑,忽然记起了一首:“哦,我好像知道有一首。” 他清了清嗓子,向看着自己,眼神中透着一丝期待的巫女雪子道:“飞光飞光,劝 《大唐不良人》第二百零二章 苦昼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零二章 兰池现 苏大为脸上虽然还带着笑,但笑容已经很勉强了。 只差临门一脚,没想到在进入兰池前,还是被高建给揪了出来。 元炁在体内加速流动。 苏大为暗自计算,如果动手,自己逃出去的可能有多大。 算了,不用想了,在场无论是杨昔荣、道琛,又或者是马尚风、孙九娘这些人,哪一个是好 《大唐不良人》第二百零二章 兰池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零四章 始皇今安在 “一会如果发现了不死金人,我们几人,如何分?” 番僧那罗吞咽了一下口水,张开双目,半是好奇,半是紧张的向四周看去。 这里,据说是秦始皇留下的修仙之所。 那个独裁的君王,以无上魄力,将整个中原大地,纷乱七国合而为一。 可惜,在天竺却没有似秦始皇这般强力的君主, 《大唐不良人》第二百零四章 始皇今安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零五章 石鲸 话说回来,前世虽有有史记为证据,说秦始皇是葬在了秦王陵里,穿三山,过三泉,可谁也没有亲眼见过啊。 一切,都还是未知之数。 如果当年秦始皇在自己寿元将尽前,真玩这么一出,还真说不好。 秘密让方士将自己移往兰池宫祭炼,然后彻底封印兰池宫的入口,以另一种形式长生久视…… 《大唐不良人》第二百零五章 石鲸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零六章 蓝田日暖玉生烟 这是一处宽阔的广场,不,与其说是广场,不如说是演武场或者祭祀之所。 中间以洁白的大石铺就,四周分东南西北,各立着一根石柱。 柱上雕刻着繁复的花纹,若祥云,若腾龙,若……诡异。 石柱的图案,仿佛暗示着一个古老的传说。 但此时无人有心情去研究这些。 目光 《大唐不良人》第二百零六章 蓝田日暖玉生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零七章 太史局的局 听杨昔荣叫出“李淳风”三个字。 苏大为感觉自己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 这波稳了。 虽然惊讶于李淳风的年轻,但是这位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太史令在此,想必太史局已经收网了。 咦,这样看,似乎没自己什么事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苏大为感觉那李淳风,似乎有意无意的朝 《大唐不良人》第二百零七章 太史局的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零八章 除夜 长安县,原本因大火而焚毁的丰邑坊已经重建,在原址上,一座崭新的丰邑坊拔起而起。 傍晚,寒意甚浓,在临街的酒楼上,苏大为见到了他的客人。 高大龙裹着外面的寒气,一屁股坐到苏大为的对面。 “阿弥。” “大龙,你来晚了。” “这不是忙澡堂的事嘛。”高大龙嘿 《大唐不良人》第二百零八章 除夜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章 上元节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这首诗是初唐诗人苏味道所作,不过此时苏味道才只是个两岁的孩儿,自然无法做出这首《正月十五夜》。 能流传千古,令苏大为记住这首诗,是因为,短短四十字 《大唐不良人》第一章 上元节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章 张易之 一名身材魁悟的黑衣人,头戴方相氏鬼面,胁下挟着一个哭闹不休的孩童,混在人群里外向逃去。 现场十分混乱,无人注意到这一细节,只要他转过街角,钻入小巷,哪怕是金吾卫都不可能找到。 就在黑衣人心中窃喜时,突然感觉头上传来破风之声。 抬头一看,一大片阴影凌空扑下。 《大唐不良人》第二章 张易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章 疑点 第二个被劫走的孩子,叫杜审预。 今年六岁。 是晋征南将军杜预的远裔,父亲杜依艺刚被朝廷任命为巩县县令,正准备年后举家迁至巩县,谁知会发生这样的事。 苏大为翻看这名孩子的资料,眉头又重新纠起来。 本来,看张易之时,他隐隐有些猜测,猜想是不是针对朝中高官的一场阴 《大唐不良人》第三章 疑点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章 玄奘法师 唐贞观二十二年,太子李治为追念其生母长孙皇后祈求冥福,报答慈母恩德,下令建寺。 经过一番“瞻星揆地”的测量定位工作,最后制定了“像天阙,仿给园”的建造方案。 整个工程,“穷班孪巧艺,尽衡霍良木”,“文石、梓桂、橡樟、并榈充其材,珠玉、丹青、赭垩、金翠备其饰”。 按照 《大唐不良人》第四章 玄奘法师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章 金宝神枕 此情此景,苏大为还能说什么。 这就像是本来准备调查对方,结果聊起来,对方说认识你爸爸,原来是故人。 这一下子关系就变成了长辈。 这还怎么查? 很难再板着脸公事公办了好不。 “原来你是苏三郎的儿子,我说呢。” 盘膝靠墙的行者,此时也张开眼,向苏 《大唐不良人》第五章 金宝神枕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章 厌胜 “法师,你想起什么?” 苏大为眼巴巴的瞅着玄奘。 碰嘛,是真的不想碰这个案子。 不过,耐不住人心里都有好奇心。 就算自己不想去钻研辩机的案子,可是有机会听玄奘法师说一说那些隐秘,也是极为有趣的。 苏大为承认自己已经被吊起了味口。 玄奘法师自然 《大唐不良人》第六章 厌胜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章 东瀛会馆 玄奘法师抬头看向苏大为,手指轻轻拨动着念珠。 悟能没想到苏大为会提这种问题,愣了一下道:“我想大概是他们仰慕我大唐文化。” “那看大唐的佛经就可以了,为什么要看《西域记》?” 苏大为却显得有些执着,向悟能追问:“法师的《西域记》里记载的都是西域诸国的风土、地理,他们 《大唐不良人》第七章 东瀛会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章 又一起失踪案 午后阳光从公廨的窗口照进来,将有些昏暗的公廨照得通透。 此时,县君裴行俭端坐于自己的几案前,桌上摆着高高的案件卷宗。 对这一点,苏大为是心生同情的。 从他看来,裴行俭绝对可以称一声“劳模”,每天处理的公务不知道有多少。 别看只是长安一县,但这可是大唐国都啊, 《大唐不良人》第八章 又一起失踪案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章 倭正营 明崇俨,南朝梁国子祭酒明山宾五世孙。 父亲明恪,为安喜县令。 看到明崇俨的名字时,苏大为开始还以为是巧合,但是等看到其父为安喜县令,便知道,这就是自己记忆中的那个明崇俨。 现下,这孩子才不过五岁,因自小有些异于常人,年前入京后,被其父送往大慈恩寺,做“舍身”。 《大唐不良人》第九章 倭正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章 案情复杂 武顺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 无论从哪一条来看,东瀛会馆都不像是武顺活动的区域。 可她偏偏来到这里。 虽然,没进去,但,总觉得有些反常。 “八爷,东瀛会馆这边查到什么?” 苏大为向钱八指问。 暂时把对武顺的疑问放在心里,稍后自己亲自去找一下她。 《大唐不良人》第十章 案情复杂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一章 再见武顺 片刻之后,在钱八指和蒋南、沐首、南九郎等人诧异的目光中,苏大为带着高大虎走进先前的酒肆。 “阿弥,你怎么回来了?” 钱八指站起来,看了一眼跟着苏大为的高大虎。 “先不说这些,八爷,你还记得早上跟我说的事吗?”苏大为快步走到钱八指面前。 “何事?”钱八指表情有 《大唐不良人》第十一章 再见武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二章 纸笺 武顺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房内的光线有些黯淡,但是她的双眼依旧明亮。 在幽暗的室内,熠熠有光,像某种猫科动物。 “你,先前是不是装晕的?” 苏大为看似不经意的道:“在东瀛会馆前,有你不想见的人? 还是有何危险,要装作晕倒摆脱。 你在害怕什么?” 《大唐不良人》第十二章 纸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三章 苏四郎 苏大为抬头看去,正看到苏庆节和尉迟宝琳带着些人,从前方走过来。 “狮子,尉迟,你们怎么在这?” “查案啊。” 尉迟宝琳上来,伸手搭住苏大为的肩膀苦笑道:“你是不知道,昨晚的案子,害我们被上面臭骂了一顿,说我们巡街都是摆设,连几个劫匪都抓不住。” “狮子,你也 《大唐不良人》第十三章 苏四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四章 多智近妖 “你们,都看我做甚。” 苏大为脸色一黑:“虽然我爹是叫苏三郎,但跟什么小野家族可没关系。”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苏庆节和尉迟宝琳没绷住,顿时噗的一声笑场。 小野四郎这些倭人不由面面相觑,搞不懂这些不良人在笑什么,不过,先前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却是好了不少。 《大唐不良人》第十四章 多智近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五章 妖血 苏大为来回走了几步,抬头看看房内那孩子的背影,目光再落到面前的明崇俨上。 据正史上记载,明崇俨其人容貌俊秀,风姿神异,出身士族,却精通巫术、相术和医术。年少时,父明恪任安喜县令,县吏有个会召鬼神法术的,明崇俨学会了他的法术。 但,那也是多年以后了。 眼下的明崇俨,不 《大唐不良人》第十五章 妖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六章 天狗食月 来自倭国的晦明法师,双手合什伫立在苏大为面前。 苏大为留意到,在他的掌指间,有一串黑色的念珠,看上去像是用木患子的果实制成的。 “晦明法师。” “小僧在。”倭僧用略为生硬的唐语道:“这位官爷,小僧知无不言。” 口音有点奇怪,称呼更奇怪。 苏大为想了想 《大唐不良人》第十六章 天狗食月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七章 失魂症 “狮子!尉迟!!” 苏大为脚下迈动九宫步,疾速向侧面闪避,同时凭着地面微弱的震动,手里横刀用天策八法中的削字决,顺势横削。 一切都是快到毫巅,只觉得刀锋好像划过一层热油,微微一滞,紧接着,是一股湿热的液体喷溅到自己脸上。 苏大为快速调整自己的重心,心中暗想一定是削中 《大唐不良人》第十七章 失魂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八章 血脉 贺兰敏之不可能长时间待在县衙里,既然问不出什么,不如暂时交给武顺,让她安抚好孩子。 至于敏之体内那种“妖血”的情况。 苏大为现在也不清楚会有什么后果,不过他可以去问一下懂这些的人。 比如王敬直、李客师,或者那行者悟空? 嗯,是得去大慈恩寺走一趟,好问问那明崇 《大唐不良人》第十八章 血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九章 灭门 戴方相氏面具的黑衣人,究竟是何身份? 为何要劫持幼童,又为何要攻击自己? 自己的记忆为何会出偏差? 这些,目前统统没有答案,也找不到下一步的线索。 当真是…… 就在苏大为皱眉思考时,禅房外传来敲门声,继尔一个低沉温和的声音响起:“首座,有长安县的不良 《大唐不良人》第十九章 灭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章 三月三 “苏大为!” 陈敏怒喝一声,双眼瞪着他,眼里几乎冒出火来。 坦白说,自从杨昔荣案后,苏大为与陈敏的关系稍稍缓和一点了。 苏大为清楚,自己说出那番话,一定会与陈敏决裂。 可他还是说了。 他不在乎。 他只是觉得,这案子应该有个真相,而真相,并不是 《大唐不良人》第二十章 三月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一章 生意 思莫尔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凑到苏大为面前,小心翼翼的问:“阿弥兄弟,这几位是?” “哦,忘记了介绍了,这位是卫尉的尉迟校尉,尉迟宝琳,父亲是鄂国公尉迟恭。” 说着,又指了指程处嗣:“这位是卢国公程知节的长子,程处嗣。” 程处嗣现在任何职,苏大为并不清楚,索性就没说。 《大唐不良人》第二十一章 生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二章 咒怨 烤肉,鲜嫩可口。 葡萄酒也很美味,美酒加美味,勾得人食指大动。 波斯美酒,西域烤肉,天作之合。 酒过三巡,苏大为和苏庆节他们把大体的事情敲定,包括运输和商路,材料、铺面,还有各人出多少钱入股。 接着就是谈细节了。 苏大为向思莫尔问:“你运回的鱼油都存 《大唐不良人》第二十二章 咒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三章 萧淑妃 中年人抱拳笑道:“是送给大人的。” “不知是何物?” “贺兰砚。” 中年人笑着解释道:“此物出自安西贺兰山脉,据传秦时蒙恬北击匈奴,为书写方便发明了狼毫笔,即今之紫毫笔、鸡距笔之祖,同时,蒙恬也采贺兰山之石做砚。” 贺兰越石下意识摸了摸手里的布包,入手感觉甚 《大唐不良人》第二十三章 萧淑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四章 房氏之争 没多久,武顺在差役的带领下,来到了苏大为和苏庆节的面前。 “苏帅,这位就是贺兰越石的浑家武顺。” 差役在一旁道。 也不知叫的是苏大为这个副帅,还是苏庆节这位不良副帅。 两位“苏副帅”几乎同时抬头,看向武顺。 苏大为同时注意到,贺兰敏之有些畏惧的藏在武 《大唐不良人》第二十四章 房氏之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五章 未来的武昭仪 铁匠铺上挂牌匾,书写着“房氏铁铺”四个大字,光看这字,笔力遒劲,字型舒展,是上好的书法。 或许就是房玄龄生前自己提的也不一定。 此时,苏大为看到,在铁匠铺前,站着两拨人。 左边的,是一身锦衣,年纪二十余岁,脸上略带着几分轻浮,腰挂玉坠,袖口烫金,双手拢在袖中,正一脸 《大唐不良人》第二十五章 未来的武昭仪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六章 何处是家 傍晚的时候,辅兴坊。 苏大为走进自进自家宅院。 一眼看到周良正蹲在院子里,手里拿着把小刀,低头切削着什么。 “二哥。” 苏大为好奇的走上去:“你在做什么?” 最近一段时间,苏大为忙着案子,在衙门里待的时间,倒比在家还多。 偶尔会在衙门里碰到周 《大唐不良人》第二十六章 何处是家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七章 异变 苏大为终于再一次见到了明空法师,心里算了算,从法师入皇家感业寺后,竟已过去快半年时光。 皇家的寺院,等闲不能进出,苏大为心里隐隐有所猜测。 不过还是急忙抱拳向明空法师行礼:“见过法师。” “阿弥,你怎么……”明空的语音里,透着嗔意。 苏大为挺起腰,冲她笑嘻嘻 《大唐不良人》第二十七章 异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八章 半妖 跟在它后面的苏大为和聂苏忙也跟着将身体蹲下。 这黑猫,跑得够远的,居然跑到渭水河边了,究竟想做些什么? 此时苏大为心里也忍不住好奇了。 视线穿过芦苇的缝隙看去,在河边果然看到了小玉。 这黑猫在鹅卵石堆,在阳光下蹲着身子,一动不动,阳光照着它,仿佛一尊石像。 《大唐不良人》第二十八章 半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九章 倭人之神 夜色四合,西市从白天的喧闹渐渐沉静下来。 除了时不时的更鼓声,只有偶然经过的金执吾发出整齐脚步声。 一切,都很正常。 和往日一样。 突然,一名黑衣人出现在东瀛会馆墙头。 他的身形与黑夜融为一体,不注意盯着看,根本无法发觉。 一双眼睛,在墙头上 《大唐不良人》第二十九章 倭人之神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一章 老君观 那些目光里,带着狐疑,催促,深思,和凛然之意,令苏大为感觉如芒在背。 不能再犹豫了,再拖下去,只怕真的会被人起疑心。 苏大为低头,学着刚才那名倭人,答应了一声,向雪子的方向大步走去。 片刻之后,他终于站到了巫女和男神官的面前。 加上一旁沉默不语的那名半妖,一 《大唐不良人》第三十一章 老君观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二章 花郎道 殿门推开,油灯的光芒如水般洒来。 跟在巫女雪子身后的苏大为,暗自抬头,飞快的扫了一眼。 这一眼,令他心里有些惊异。 道观外面看着破败,但是里面却收拾得很整洁,不见尘埃。 殿内布置简单,仅有一尊老君像,一张供桌。 此时,有一个人背对着大门,立在供桌之前 《大唐不良人》第三十二章 花郎道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三章 死而复生 这个声音极其陌生。 然而苏大为心里,又生出一种隐隐的感觉,似乎在哪里曾经听到过。 他皱眉苦思间,站在殿外的人,已经抬脚迈入。 黑影巨大,然而跨过殿门时,所有人发现,门外进来的这人,身形其实并不十分高大,只能算是中等偏瘦。 但是他刚才出现时的气场极大,一时把众 《大唐不良人》第三十三章 死而复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四章 突变 新右卫门不防有他,下意识道:“巫女大人和这些新罗人是要商量……” 开始用的是生硬的唐语,到后面,突然又切换回了倭语,叽哩咕噜说了一串,听得苏大为两眼发懵。 愣了一下,他看向对方:“你说的什么?” “哎,忘了你不是本岛人了。” 新右卫门摸着胡须青溜的下巴,嘎嘎 《大唐不良人》第三十四章 突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五章 一笔生意 呼吸~ 苏大为没有说话,他在缓慢而悠长的呼吸着。 刚才那一下时间虽短,但是爆发极大,对他的消耗也是不少。 他在运转着鲸息之术,尽快恢复体力,调整到巅峰状态。 如果只是自己一个人也就算了,问题现在手里还抓着苩春彦,想要带着她全身而退,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大唐不良人》第三十五章 一笔生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六章 公交署 拚尽胸中最后一口元气,苏大为的身形融入黑暗,犹如利箭般电射向远方。 然而随即背后响起无数破风之声,追势甚急。 冷汗从苏大为的额头渗下来。 他心里还有一丝清明,明白拖延下去局势对自己不利。 此时是深夜,又因为一路马车过来,并不清楚这里是长安哪个角落,何况背后还 《大唐不良人》第三十六章 公交署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七章 失踪 高大虎走进长安不良人公廨的时候,苏大为正和周良、钱八指等人聚在一起小声的商议。 除了他们几人,周围还围着一些不良人,高大虎认出都是以前跟过苏大为的不良人,好像是叫什么赵磕巴、劳三郎。 见高大虎进来,赵磕巴、劳三郎等人都忙点头道:“高副帅。” “咳,别叫高副帅了,如今 《大唐不良人》第三十七章 失踪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八章 明空 “回了啊。” 聂苏仰着脸,抽了抽鼻子:“昨晚黑三郎、小玉和猴儿都一起回来的,但是方才它不见了。” “小苏别急,你想想最后看到猴头是什么时候?” 苏大为按住聂苏的肩膀,安抚她的情绪。 “怎么了?” 高大虎在一旁反应过来,诧异的问:“你们家那只小猴子不见 《大唐不良人》第三十八章 明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九章 进宫 “媚娘姐。” 苏大为走进自家院落,一眼看到明空法师正在院子里跟柳家娘子、聂苏他们坐在一起。 椅子就是苏大为改良过的胡椅,也就是后世那种“摇摇椅”。 太监王福来小心翼翼的站在明空法师身后,微微弯着腰,一副忠心耿耿的狗腿模样。 聂苏脚边趴着黑三郎,而明空法师怀里 《大唐不良人》第三十九章 进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章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按说苏大为应该是希望武媚娘入宫的。 毕竟入宫后,按历史,媚娘姐姐就会一步步登上权力的顶峰。 而自己这个早早抱大腿的人,自然也能跟着风生水起。 可是不知为什么,在这一刻,看着面前的媚娘姐姐,苏大为脑海里闪过的却是过去明空法师的模样,心里,居然犹豫了。 “这个问 《大唐不良人》第四十章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一章 慧能 武媚娘出宫不可太久。 简单用过一些饭食,便随着车驾匆匆离去。 这次一别,正像她说的,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了。 大概会很久吧。 苏大为站在大门前,凝视着远去的车马,若有所思。 忽然,他的耳朵动了一下,转头看去,居然意外的发现自家院里,有一个穿着破旧布衣 《大唐不良人》第四十一章 慧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二章 谋逆 时光如白马过隙,不知不觉中,距离武媚娘入宫,已经过去大半年的时间。 此时已是永徽三年三月。 这段时间里,苏大为可以说是忙得不可开交。 不光是手底下的各类案子没停过,还有涉及到一些生意上的事。 比如和思莫尔他们合办的“鲸油灯”,一经推出大受欢迎,已经辐射向大半 《大唐不良人》第四十二章 谋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三章 最难是人心 “你们说说看,狮子究竟想干嘛?” 苏大为将手里的酒碗往桌上重重一拍,气道:“不是跟县君聊,我都不知道,他居然把这事瞒着我!” “咳咳~” 坐在苏大为对面的尉迟宝琳呛得咳嗽了几声。 他向左手的程处嗣投以求援的眼神,可惜程处嗣正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好不快活,哪有空理他。 再看另一头,大白熊沈元坐在桌前,吃相比程处嗣还要豪放。 得,两个吃货在场,就别想有人解围了。 尉迟宝琳有些尴尬的挠挠头:“阿弥,狮子肯定没别的想法,就是吧,这案子你看啊……东瀛会馆在西市,那是万年县的地界对不对,你看……” “我呸!” 苏大为气愤难平,朝地上喷了口酒水:“你知道这案子我跟了多久吗?从去年上元夜,一直到现在,我花了多少心力、人手在里面,还让二哥的人帮我盯着。” 说着,他向坐在一旁不动声色的周良举了举酒碗:“敬二哥。” “自家兄弟,不说这些。” 周良举起酒碗“咕嘟”喝了一大口。 尉迟宝琳举起酒碗,想了想又放下:“这个嘛,我看阿弥你也别跟狮子计较了,你不知道他家里的事。” “什么?” “狮子他爹这次是铁了心要把他换个地方安置,狮子憋了口气,跟我说过,要破个大案给大家瞧瞧。” “呃……” 好吧,能理解。 说实在的,苏庆节与自己就像是照镜子一样,实在太像了。 一个出身官二代,一个出自民间。 同是异人,都会雷系的能力。 又恰巧都姓苏,都为不良副帅。 平日里站在一起,就像是兄弟一般,面对面站着,那就是看镜子里的自己。 两个苏副帅, 不管平日里关系多好,私下里都有些较劲的意思在里面。 可惜之前,苏庆节遇到的案子都是一般,没有什么重大的案件。 反看苏大为,就光是上次的兰池宫之事,就已经攒到资本了。 “狮子有一次跟我说,连上面……” 尉迟向上指了指:“都听过你的名字,对你颇为关注,而且大理寺李主薄那里对你印象也非常好,他身为苏定方的儿子,不能输给你。” “狗屁,他这出身给我,小爷我才不愿意那么辛苦呢。” 苏大为骂了一句,自己先笑了起来。 他倒不是真的生苏庆节的气,就是想吐槽一番。 毕竟,之前真没想过,苏庆节平日里看似大大咧咧的,对一切满不在乎,居然还藏着这样的小心思。 既然有这个把柄,不糗他一番说不过去。 “嘿嘿,这案子我不管他是在西市还是在东市,是长安还是万年,总之我盯上了,就不会放手,至于狮子,那就大家各凭本事破案吧。” 苏大为向尉迟举了举酒碗:“对了,今天在西市遇到狮子,我听他说起另一件事。” 这话一说,尉迟的脸色变了变,似乎想到什么。 他有些失态的把酒碗凑到嘴边:“哦,狮子说了什么?” “他跟我说了一件大事,说是你告诉他的。” 这话刚落,一旁的程处嗣抬头看了一眼,把油乎乎的手满不在乎的往衣摆擦拭了一下:“哦,是什么大事?” “喝你的酒吧,这么多酒肉还塞不住你的嘴。” 尉迟宝琳将一坛酒推过去,站起身,向苏大为招招手:“阿弥你过来,我们单独聊聊。” 苏大为点点头,把酒碗放下,跟着尉迟宝琳迈步离席,走到院中一角,两人站在树荫下,回头向刚才酒席看了一眼。 看到周良、沈元还有程处嗣还坐得稳稳当当的,在喝酒。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苏大为家里这小院,成了大家的一处据点。 开始是为了谈生意,后来是大家被苏大为层出不穷的新奇想法吸引,又或者是对苏大为自己酿的烈酒上瘾,总之大家时不时的来聚一下。 今天要不是苏庆节有事,平时也会有他一份。 几个人隐隐间,似乎形成了自己的小圈子。 这也是苏大为心里乐见的。 “阿弥。” 尉迟宝琳低声道:“那件事,我是听我一个兄弟说的,他在殿上当值……也是怪我,不该传出去,回头我会再跟狮子说一下,这事,你们千万不能再传了。” 他舔了舔唇,有些紧张的道:“会掉脑袋的。” “我知道。” 苏大为摸着下巴:“我就是好奇,以房遗爱和高阳的身份,当真没必要这么做。” “早着呢。” 突然一个声音传过来,把苏大为和尉迟宝琳吓了一跳。 扭头看去,只见程处嗣不知什么时候提了个酒坛子悄悄靠近过来。 “黑炭头,你要吓死人啊!” 尉迟宝琳失声道:“你喝你的酒,跑过来干什么,偷听吗?” “瞧你说的,咱们勋贵的事,能叫偷听吗?” 程处嗣得意洋洋的举了举酒坛子:“这叫……阿弥说的那个,信息共享。” 说完,他灌了口酒,压低声音道:“这事俺也听到点风声。” 我靠! 苏大为有些无语的看着他俩。 谋反这事要是闹得大家都知道了,那这事主也太难了吧。 还谋反个屁啊,抹干净脖子等死算了。 “好了好了,都知道了,那我也不藏着,那个……信息,共享。” 尉迟宝琳摸摸后脖颈:“但这事真的不能往外传,会掉脑袋的。” “知道知道。” 程处嗣不以为意的道:“这不是自家兄弟嘛,跟别人我才不说咧,爹教过我,说话得看人看地方,眼睛得放亮点。” 苏大为嘴角抽搐了一下,心里暗道:程咬金这人精,就教自己儿子这些,当真是家学渊源,家学渊源啊。 “这件事到底是怎么传出来的?” “嘘~我知道,我说给你们听。” 程处嗣舔了舔唇,神秘的道:“房相死后,房家几兄弟一直不合,高阳公主又不是个省油的灯,一直想帮房遗爱从房遗直那里,把房相传的爵位给夺过来,太宗在时,高阳公主为此很是被训叱了几次。” “这跟谋反有什么关系?” “别吵,就快说到了。”程处嗣抹了把下巴上的酒水:“当今陛下登基后,高阳公主又闹了一两回,结果惹恼了一个人,就是房家老三,房遗则,他一直说房遗爱不地道,对不起大哥。” “这家子怎么回事,亲兄弟关系搞成这样。” “谁知道呢,要说房相生前那么精明一人,结果自己几个儿子关系……” 程处嗣有些得意的吹嘘道:“我们老程家就不同了,兄弟几人都相亲相爱。” “说重点。” 苏大为真想把他怀里酒坛子抢过来,再扣他脑袋上。 好在程处嗣终于想起自己要说什么:“这次听说是房遗则,向陛下告秘说房遗爱要反。” 这真特么简直了。 苏大为有些无语的看向尉迟宝琳,刚好看到这货也张大嘴巴,一脸被雷击中的呆愣模样。 这是兄弟间祸起萧墙,家门不幸啊。 要是房玄龄还在世,只怕得活活气死过去。 房遗则也是傻,别的事能说,谋反这种事能随便说吗,都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搞不好会把自己也给扯进去。 “那到底……房遗爱有没有反?”尉迟宝琳砸巴着嘴,还没回过味来。 “有没有反?不重要了。” 程处嗣冷笑一声,又灌了口酒:“这事让长孙无忌知道了,这老狐狸嗅到了腥味,不咬出点什么,是不会罢休的。” 苏大为看了看尉迟宝琳和他,心里若有所思。 尉迟敬德是寒门出身,一直是忠于太宗皇帝,所以他们家算是“皇党”,跟长孙无忌这一派关系疏远。 长孙无忌代表的关陇贵族,也看不上这些寒门人。 至于程处嗣的程家,也差不多这么回事。 而且程咬金精明的很,从不轻易站队。 所以程处嗣在尉迟宝琳面前说起长孙无忌,没什么顾忌。 “如果是长孙……那这事肯定过不去啊。” 尉迟宝琳抽了口冷气,又摇了摇头:“房遗爱只怕要糟了。” “咱们跟他又没交情,别管这些闲事。” 程处嗣摸了摸下巴:“好好看戏即可。”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里闪过一丝和外表极不相衬的精明。 这家伙,外表粗犷,内心也有精明的一面,这一点,像极了程咬金。 “好了,不说这些了,长孙无忌要查这案子,一时半会也不会有结果,我们都注意点,别漏了消息,不然到时长孙追查下来,大家都会倒大霉。” 尉迟宝琳又叮嘱了一句。 苏大为和程处嗣各自点头应下来。 大家都不傻,私底下八卦一下可以,真出去乱说,几个脑袋都不够。 这风口当头,躲都来不及,谁特么敢往上凑。 不过按长孙无忌的一惯风格,有这个由头不顺带坑一把政敌说不过去,估计现在老家伙正加班加点,积极罗织证据,扩大打击面,想玩一手搂草打兔子吧。 苏大为摸了摸鼻子,依稀记得,这案子牵扯的人不少,可以说是轰动一时。 他忽然又想到,高阳公主和辩机和尚据一些野史,说是有一腿,给房遗爱戴了绿帽。 不过来到这时代,接触过不少相关人,特别是玄奘法师作证,辩机是他的弟子,为人端正,绝不可能与高阳公主有私情。 如今辩机早已作古,被唐太宗下令腰斩弃市。 而高阳和房遗爱,看眼下这情况,大概用不了多久,也要步入后尘。 想到这里,苏大为忍不住皱了皱眉,感觉自己好像遗忘了件很重要的事。 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第四十四章 房遗爱 酒席散场,送走了尉迟宝琳和程处嗣,看着这两个家伙勾肩搭背,摇摇晃晃的走了。 苏大为不禁摇摇头。 程处嗣临行前还醉态可掬的说要把他几个兄弟也带来,介绍给苏大为认识。 不过被尉迟宝琳给揭穿,八成是看上苏大为酿的酒了。 程处嗣脸皮倒是厚,不但没否认,还哈哈笑着夸苏大为酿的酒乃是一绝,下次应该多酿点,让他带回去给老爹尝尝。 他这是吃完不算还想打包呢。 苏大为苦笑一下,对这程家人的行事风格,算是有所了解了。 不过平心而论,程处嗣这人还不错,粗中有细,不惹人讨厌,而且也挺讲义气,平时有事找他绝不推托。 在鲸油灯的生意上,程处嗣也没少出力。 从长安出去一路上,也亏了他不少关系上下打点。 “哥~” 聂苏的声音将苏大为从思索中唤醒。 回头一看,看到聂苏怀里抱着黑猫小玉,快步跑了过来。 “哥你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 聂苏拉着苏大为,向院里走去:“我发现一个地方,看星星可好了。” “所以你就带我上房顶?” 片刻之后,苏大为和聂苏坐在自家房顶屋檐前,有些无语的道。 “哥,你看在这里,离天都近一些,天上的星星都好漂亮。” 聂苏伸手像提想要抓住天上闪烁的星辰,纤细的手指,从她的视线看,好似于星星们融为一体。 “才这点高度怎么会近。” 苏大为躺下来,后脑枕着自己的胳膊,小声嘀咕道:“你是没见过真正的高楼。” 小玉就蹲在苏大为脑袋旁,也学着人一样,仰首望天,一双猫瞳里闪动着深邃的光芒。 比起去岁,黑猫胖了许多,缩在那里,好像一个黑色的肉团。 “小玉,你该减肥了。” 苏大为话没说完,小玉的猫尾甩过来,一下抽在他的鼻子上,差点把苏大为的眼泪给打出来。 “过份了啊。” 苏大为坐起来,揉着揉又酸又涩的鼻头,瞪它道:“还不让人说了?要正视自己的缺点,知不知道?” “哥。” 聂苏手脚并用的爬过来,把一脸不情愿的小玉重新抱进怀里,冲苏大为嗔道:“别凶小玉,媚娘姐姐说过要好好照顾它。” “我哪里有凶,它凶我还差不多。” 苏大为看了看小玉冲自己伸出的猫爪,肉团似的爪上,几根勾爪无声无息的弹出来,寒光凛凛。 他不由悻悻的转过头,重新枕着胳膊躺下来,算了,不跟猫一般见识。 古人说了,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嘛。 小玉,就是家里的小人,一定是。 看它平时阴险的,上次幻灵失踪的事,这臭猫明明知道,却一直不肯透露半分。 还有上次小玉跑出门,和那个半妖干了一架,它是什么时候认识那半妖的,其中有什么缘故,小玉依旧什么也不说。 有时候看着它双眼的时候,苏大为会有一种错觉,这哪里是只猫,简直就是个城府深邃的人。 就连聂苏问小玉,这猫也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 偏偏聂苏还很喜欢它。 恐怕全天下,这猫也只愿意听武媚娘的话了。 “媚娘姐姐入宫好久了。” “嗯。” “我听阿娘说,媚娘姐姐有身孕了,是不是快要生了?” 聂苏又嘀咕着:“不知生孩子痛不痛,想到媚娘姐姐要有孩子了,感觉好神奇啊。” “女孩子家家的,不要老想这些古怪的问题。” 苏大为忍不住打断她道:“要是无聊的话,可以跟阿娘学点针线活……” “才不要,上次听你的学针,结果把人家手指都扎疼了。” 聂苏向苏大为伸出食指:“你看,你看!” “好好,不学针线,还可以学点别的。” “那你带我学破案呀。” “呃这个不行。” “整天呆在家里,人家会闷的嘛。” 聂苏屈起双膝,将小玉放在膝上,自己的下巴压在小玉毛茸茸胖乎乎的背上,她的腮帮子鼓起来,好像真的生气了。 见她这副模样,苏大为不禁有些心疼。 平日里自己不许她出去,她就只能在家里院子里找黑三郎和小玉玩,时间久了,是会憋出病来。 “要不找时间,我带你和阿娘出去踏青。” “真的?” 聂苏猛地抬头,两眼闪动着光,一脸惊喜。 “真的真的,哥哥答应你,不过要等到我有时间。” “阿弥!” 下面突然传来柳娘子的喊声:“快下来帮我收拾,还有小苏~” “哦。” 聂苏吐了吐舌头,冲苏大为伸出小指:“哥,拉勾。” 月光照入房间。 坐在书房间的房遗爱,有些颓然的将手里的书放下。 还是一样,这东西,他看不进去。 父亲生前一直让他多看书,可惜,他虽是大唐名臣房玄龄之子,却偏爱武艺,不好读书。 太宗在世时,还曾征调他一起出征高句丽。 想起来,金戈铁马,箭如霹雳。 现在回忆起来,胸膛里的血还是热的。 他的手不自觉的握紧,好像当年在战场上握紧横刀。 不过,现在手里的只有书卷。 房遗爱回过神,摇摇头,放弃了继续看书的想法。 他站起身,转动了一下发酸的肩膀,眉头忽然皱在一起。 最近,他有一种感觉。 这种感觉很莫名,说不出缘由,但就是感觉到不舒服。 似乎自己被什么东西给盯上了。 这种感觉他很熟悉,那是在战场上,被隐蔽在暗处的敌人盯上的感觉。 这是出于一个武人对危险的直觉。 可是细细查探,又找不出这种感觉的由来。 大概,是自己多心了? 当今陛下登基已经是第三年,大唐如今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朝堂上虽说长孙无忌大权独握,但各方也相对稳定。 自己身为房玄龄次子,对陛下忠心耿耿,被封为太府卿、散骑常侍,又封右卫将军,哪里会有什么危险? 嗯,除了那一件事。 他抬起头,向正南方看了一眼。 自己与大哥房遗直,三弟房遗则的关系更加恶劣了。 这一切自己不愿意看到,却又不知该如何解决。 头脑里,闪过自己的妻子,合浦公主高阳的脸庞,他不禁叹了口气。 “驸马。” 隐隐的,听到高阳的声音飘来。 房遗爱甩了甩头,将脑子里的杂念抛开,应了一声,推开书房大步走出去。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离开不久。 从书房的房檐上,突然有一个黑衣人,以倒挂金勾的姿势垂下来,向着书房里小心窥探。 随后,黑衣人飘落下来,轻轻推开书房门…… 天还没亮的时候,长孙无忌翻身从床榻坐起。 多年以来,他形成了习惯,每天到这个时候,都会醒。 尔后梳洗,整理衣冠,直到上朝。 时间分毫不差。 这是长久以来形成的条件反射,已经刻入到骨子里。 他一向是个很自律的人,无论多晚睡,这一点都不会变。 “什么时辰了?” “主人,和平日一样。” 黑暗里,有人答应。 长孙无忌伸手,接过婢女递上来的折叠如方块的热毛巾。 微微抖手摊开,热气腾腾的捂在脸上,沉默了片刻,感觉精神一振。 毛巾的温度,也和平日一样,丝毫不差。 起身,在下人的服侍下更衣,洗漱。 他踱步到一人高的铜镜前,正了正衣冠。 看着铜镜中面庞模糊的自己,不禁自嘲的笑笑:“昔日太宗在时,曾言魏征为他的铜镜,如今太宗与魏征皆已做古,想来让人唏嘘啊。” 四周一片沉默,无人敢接他的话。 直到这个时候,长孙无忌才想起来什么,回头道:“那件事怎么样了?” 门前阶下,有人跪拜道:“小人昨夜去查探过,有一些书信……” “呈上来。” 片刻后,长孙无忌眯起眼睛,看了看手里的东西,嘴角微微一笑:“备马。” “唯。” 坐在马车里的时候,享受着几乎要把老骨头拆散的颠簸,长孙无忌开始翻看手里的信件。 当看到一个名字时,他嘴角的笑意更大了几分。 “嘿嘿,有趣啊有趣,正好,全数纳入老夫掌中。” 想起即将到来的一场风暴,而这风暴将由自己一手掌握,长孙无忌忽然感觉,自己老迈身体里,血液又热了起来。 已经多久没有这份久违的激动了? 大概从太宗离世,自己掌握整个朝堂以后吧。 这几年…… 实在有些太过安逸了。 当年的敌人,还没有清算干净。 是时候了。 他想着,抬头从车窗外看向天际。 灰朦朦的天,布满阴霾,似乎什么也看不清。 突兀的,一个念头不知为何从心中浮起。 先帝的铜镜是魏征,那老夫的铜镜,又是何人? 第四十五章 仙枕之谜 “这是什么?” 苏大为看着手里的东西,一脸纳闷。 “这可是好东西,宝物啊!”胡商思莫尔搓着双手,满脸泛着兴奋的油光,向苏大为兴致勃勃的介绍道:“我有一个波斯的兄弟在长安经营当铺生意,他悄悄告诉我,最近收了这件宝物,我知道后,立刻花重金买下来。” 说到这里,思莫尔舔舔唇,凑近一些,用压低的,故作神秘的声音道:“这东西听说叫梦游仙枕,乃是太宗生前喜爱之物。” 这话说得苏大为手一个哆嗦,差点没把手里的玉枕给摔出去。 幸好他反应快,把玉枕死死抱住,瞪眼道:“你说这叫什么?” “梦游仙枕啊。”思莫尔纳闷的道:“阿弥你听说过?” “仙枕你个头啊,这如果真是太宗之物,就应该是金宝神枕!” 苏大为吐槽了一句,低头看手里的玉枕。 乃是金玉镶嵌制成,唐制的宝枕,一尺见方,看模样,并不见有何奇异之处。 不过这玉嘛,倒是好玉,触手温润,镶嵌的金丝形成华美的纹路,看上去确实很上档次。 这真是太宗的那个宝枕? 问题宝枕当时不是被高阳公主讨要去,后来高阳又送予了辩机,结果这事离奇就在于,一个盗贼从辩机那里又把宝枕给偷了出来,最后案发,把辩机供出来。 由此引得太宗大怒,最终将辩机腰斩。 这案子苏大为依稀还有些印象,在他刚做不良人时,确实有一阵子长安勋贵们失窃了不少宝物,都是皇家御用之物。 不过这宝枕,后来按说应该已经还给高阳公主了,哪会流落在外? 苏大为看看手里的枕头,向思莫尔问:“你这真是从当铺朋友那里买来的?” “比珍珠还真!” 思莫尔撞天叫屈:“你还不知道我吗,阿弥兄弟,在长安违法的事我可不会干,我那朋友偶尔会收到点好东西,再通过我们销掉,有些长安贵人家里,有时也会拿点东西出来卖……” 苏大为点点头,没有继续问下去。 先得确定这东西是不是真的太宗那只金宝神枕,再谈别的。 “这枕头先放在我这,我问一下懂的朋友。” “嘿嘿,原本也是这个意思,你帮我问问,若是你想要,回头我给你个优惠的价。”思莫尔眼里闪动着光,兴奋的搓了搓手,好像已经看到无数的金币滚滚而来。 “滚。” 苏大为没好气的骂了一声。 他现在是在西市戎小角的那间铺子里,大半年的时间,这间鲸油灯铺子,已经成了西市的明星产业,生意不要太火爆。 用鲸油制灯,原本在秦汉大行其道,特别是始皇陵里,用此物做长明灯,据说其灯燃烧经久不衰。 但是到了唐时,这种工艺已近失传。 苏大为当时听到思莫尔提起巨鲸,想起此事,去岁等思莫尔将鲸鱼油运回,又找到戎小角这个制蜡匠人,几经工艺改良,终于拿出合格的成品。 “好了,说说最近的生意吧。” 苏大为暂时把宝枕的事放到一边,向思莫尔道。 桌前除了他和思莫尔,对面是狮子苏庆节,左手是尉迟宝琳,高大龙坐在稍远的地方。 这铺子现在主要是高大龙在主持,戎小角制灯的手艺可以,但论及做生意,拍马都赶不上高大龙。 一说起生意,思莫尔这精明的胡商眼睛都要眯成了缝。 他一手拈动着卷曲的胡须,眉飞色舞的道:“这灯的生意极好,从长安,远到安息,到波斯大食,全都喜爱我们这种油灯。它干净,明亮,而且无烟,也不易被风吹熄。”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上前,给苏大为一个热情的拥抱:“我的阿弥兄弟,你当时是怎么想到的,能用这没人要的鱼油制作出这种灯来,是上天给你的智慧吗?” “离我远一点,你中午吃羊肉了吧?一股子膻味!” 苏大为一脸嫌弃的将大胡子思莫尔推开:“这么说,打开波斯甚至大食的商路都没什么问题了?” “没问题,绝对没问题。” 思莫尔食指和拇指拈动着胡须,一脸臭屁的吹嘘道:“长安有你和你的朋友打开门路,到了安息,一路都是我的朋友和人脉,这种灯只要一出来,就被抢购一空,简直就是抢钱一样。” 说到这里,他低声道:“就是这个……数量,能不能加大一些?” “我倒是想,也得戎小角忙得过来才成。” 苏大为向着后面看了一眼,这个时候,戎小角大概还带着他的徒弟关在小黑屋里,没日没夜的赶制油灯。 要想制作合格的鲸油灯,并不是那么简单。 首先对油得有一个提纯的处理。 这一点苏大为是提出想法,让戎小角反复试验才获得成功。 其次灯芯也有特别的讲究。 大唐过去的油灯所烧的油质地不纯,容易熄灭不说,而且还易起烟。 经常是家里点着油灯,一股黑烟就笔直升起。 所以在汉代,宫廷里常用的是一种鹅颈式的长明灯。 灯中生出的烟会被吸入鹅腹中,经过水的过滤,净化一遍。 但是那种灯,因为构造问题,光亮就会被遮挡一部份,不及苏大为他们推出的鲸油灯明亮。 思莫尔也明白苏大为的难处:“人手不足,要不要我们再多招一些人?” “不行。” 在一旁一直没开口的苏庆节道:“你们知道最近有多少人托关系,明里暗里的想分一杯羹吗?之前招的人手里,还混了不明来路的人,好不容易才清除掉。” 尉迟宝琳也点头道:“钱财动人心啊。” 说着,他又有些发愁:“生意太好了,就怕被饿狼盯上。” “放心吧,只要技术不外泄,别的不用担心。” 苏大为不以为意的道:“我们这生意还有丹阳郡公在里面。” 这话说得,大家都轻笑起来。 想想也是,别看油灯生意才刚上路,但是苏大为手眼通天,已经拉来了丹阳郡公、安家,程家、苏家还有尉迟家,这么多勋贵在一起,任谁想动这利益,都得掂量一下。 通过这笔生意,各家前期的投入,均已得到回报。 而且在可见的未来里,这笔生意还会给大家带来更多的好处。 “我有一个想法,可以提高一下我们的鲸油灯收益。”苏大为道:“你们知道哪里有好的琉璃匠人?” 对于苏大为想法的天马行空,大家都已经见惯不怪了。 虽不明白他要琉璃匠人做甚,但还是各自想了想,尉迟宝琳道:“我家有个亲戚是做琉璃的,回头我帮你问问。” “好。” “对了阿弥兄弟。” 思莫尔一脸欲言又止。 “怎么了?”苏大为指了指宝枕:“放心,这东西我问好了还你,如果我要的话,会如数付钱。” “不是这件事。” 思莫尔摆手道:“上次回来的商队告诉我一个消息,安息那边肃慎和苏珊两国好像因为水源又起了纷争,说不准会打起来,到时只怕会影响商路。” 苏大为皱了下眉:“如果真的影响商路,西域那边就暂时停一下,反正不急,光是大唐的市场我们的灯都不够供应。” “不是这个问题。” 思莫尔道:“我是担心倒时鲸油不方便运进来。” 这话令苏大为一下子警惕起来。 “我们现在储备的油还够,但如果那边的油一直运不进来,倒是件麻烦事。” “鲸油我有办法。” 尉迟宝琳嘿嘿笑道:“要寻鲸油也未必要靠波斯那边。” “怎么说?” 所有人的目光扫过去。 尉迟宝琳拍拍屁股站起来:“阿弥,你怎地忘了,其实东海那边,也有大鱼的。” 咦? 这么一提醒,苏大为想起来。 记得以前看过,秦始皇求仙,派方士出海。 结果方士徐福以东海有大鱼,道阻不能行为由,第一次空手而回。 心急之下,秦始皇亲自带人冲到胶东半岛,一为泰山封禅,顺便逛了下东海,还亲手用船上的床弩射中大鱼。 那大鱼,自然就是鲸鱼。 “我居然忘了这一点。” 苏大为拍拍自己的脑袋:“东海,还有倭国沿岸,应该都能捕到鲸鱼。” “这事交给我了,我家在那边有些朋友。”尉迟宝琳拍着胸脯大包大揽。 这一下,轮到思莫尔脸色不好看了。 他刚想到,如果阿弥兄弟能在别的地方弄到鲸鱼油,那自己对于这笔生意的重要性无疑就大大降低了。 但是事已至此,只能怪安息那边商路不太平,还能怎么办。 思莫尔苦着一张脸,心中追悔莫及,连苏大为抱着宝枕,与苏庆节他们走出去都没发现。 第四十六章 山东望族 从铺子里走出来,苏大为看了一眼铺前拥挤的人群,不由在心中感概一句:知识就是力量! 其实也不完全对,应该说,眼光见识决定了思路,思路决定了道路。 苏大为那么多奇思妙想,皆因为他在前世见过,那是个信息大爆炸的时代。 随便一个点子,但凡可以在大唐复刻出来,效果都是空前轰动的。 挥与与尉迟宝琳他们道别,他挟着宝枕刚想离开,不料前面苏庆节突然又兜了回来,抓住他的手道:“刚才尉迟说的事,你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吗?” “什么?” 苏大为不禁有些懵逼。 狮子这是什么意思? “东海。” 苏庆节把他拉到一边,低声道:“山东望族。” 这四个字出来,让苏大为一个激灵,似乎反应过来。 他就算政治方面再迟钝,也知道如今大唐朝堂上的格局,一方以关陇贵族为主,一方就是山东望族。 所谓山东望族又和两晋时衣冠南渡有关。 而关陇贵族则是在五胡时期,形成的军功贵族,从五胡至隋至唐初,于天下都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 比如前朝的杨氏,还有如今的李氏,本身都出自关陇贵族。 见苏大为若有所思的样子,苏庆节冷哼一声道:“尉迟这家伙,他那些关系无非就是走胡国公的路子。” “胡国公,是谁?”苏大为二脸懵逼。 苏庆节一脸无语的看着他,良久,才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道:“阿弥,我以为你是装傻,没想到你是真傻。” “你大爷的,你才傻,你全……咳咳,算了,我不搞人参公鸡!” 苏大为说完,上前一步,一手挟住苏庆节的脖颈恶狠狠的道:“什么山东山西的,给我说清楚。” “咳!恶贼,放手!” 苏庆节好不容易把他推开,摸了摸脖子,没好气的翻了翻白眼:“胡国公,就是秦叔宝!” “那秦叔宝又是谁?” “秦琼啊!字叔宝,你个恶贼!”苏庆节手按着胸,一副要被苏大为气得内伤吐血的样子。 “好了好了,我知道秦叔宝就是秦琼,还不能开个玩笑吗。”苏大为嘿嘿一笑道:“我记得你好像以前说过,尉迟家跟秦家关系一般啊,他们怎么能搭上线。” 上次不记得是苏庆节还是安文生提到过,秦琼属于山东没落贵族,虽然家世大不如前朝,但还是有些瞧不起尉迟恭这个寒门出身的。 所以两人并不像演义里说的一样关系那么好,至于后世左右门神,把他俩凑一对,那更是个美丽的误会。 两老小子见面不掐起来就算不错了。 “早先的时候胡国公是看不上尉迟家,可他身体不好,后来又不如尉迟受太宗喜爱,再后来尉迟恭把自家孙女嫁给了秦琼的儿子,两家就结了亲,所以这关系嘛……嗯,叔侄关系。” “卧槽!这辈份有点乱,让我捋一捋。”苏大为摆摆手,这又是孙女嫁儿子,又是姻亲叔侄这个…… “别捋了,胡国公贞观十二年就作古了,人都死了十几年了,反正两家现在是亲戚。所以尉迟要想走山东那边的路子,必然是靠着胡国公家。” “哦,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是生意嘛。” “你……” 苏庆节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下道:“你就当生意就好了,别的事不要掺合。” “我掺合个蛋啊,上面的事哪里是我这种人能操心的,能把生意做好就不错了。”苏大为气乐了,想起来,苏庆节八成是想到房遗爱那件事了。 说起来,房家,就是山东望族的代表人物。 不过,应该牵连不到秦家才是,跟自己那更是八竿子也不挨着。 “好了,就是提醒你一下,没别的事我就走了,还有案子要做。”苏庆节转身头也不回的挥挥手。 刚要抬步,忽听苏大为在后面喊了声:“狮子。” “什么?” 身后劲风一动,苏大为突然扑上来,又是一个单臂勒颈的动作:“这就想走?你的事交待完了吗?” “你他娘的……疯了?” “我疯?倭人会馆那件事,嗯?” “咳咳,你知道了?” 苏庆节脚步一动,从苏大为胳膊底下挣脱,同时一甩手,一拳打在苏大为的腰肋间,把苏大为打得连退数步。 “我擦,你来真的。” 苏大为揉了揉腰,喘了口气道:“你等着,我把这枕头放下,我们再来。” “不来了,不来了。” 苏庆节脸色变了变,摆摆手,退了两步。 妈的,也不知阿弥是吃什么长大的,这一年来,感觉他的力气越来越大,一只手就勒得老子喘不过气来。 真要动手,只怕占不到什么便宜。 想到这里,苏庆节一脸“义薄云天”状:“自家兄弟,打什么打,没得让人看笑话,还有,那件案子不是我抢的,是因为在靠近西市,属于我们万年县管辖。” “你再说一遍?” “好吧好吧,昨天没跟你提,我是有私心……” 看着苏大为瞪眼上来,不知为什么,苏庆节心里觉得有点虚。 眼看着苏大为手扬起来,他的舌头打了个突,后面的话一时忘记怎么说了。 那只手掌铺天盖地的落下来,最后重重在肩膀上一拍:“下次有事提前说一声,我还能吃了你不成?再说,这种案子,不是单独哪一家能吃下的,最后一定是要大家一起做,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能走了吗?” 苏庆节苦笑道:“认识你这种朋友,算我八辈子倒霉。” “你昨天数钱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 苏大为笑眯眯的道:“昨天是谁说我是你的财星,以后要叫我亲哥?” “你滚!” 看着苏庆节一脸吃憋,灰溜溜的跑掉,苏大为忍不住大笑两声。 “阿弥兄弟。” 思莫尔这时从店里穿过人群,鬼鬼祟祟的凑上来。 “我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我听回来的商队说,在西域那边,有一种黑色的水,从地下涌出,如果遇到火就会燃烧,几天几夜也不熄……” 思莫尔舔舔唇,有些不确定的道:“你看这种黑水有用吗?” “有用。” 苏大为眼睛一亮:“下次商队什么时候出发?” “就这两天,一路向西,如果那边打起来,商队就回头,如果没打,就一直卖货,直到波斯,再把鲸鱼油弄回来。” “嗯,让商队顺带收集那种黑水,多多益善,对了,那东西容易着火,一定要防备。” “知道了,这事就交给我来办。”思萌尔高兴得胡须都要飞起来,他用力拍拍胸脯,向苏大为表示自己特别靠谱。 事情谈完,苏大为向着铺面那边忙得不可开交的高大龙点点头,挟着宝枕,转身离去。 高大龙这边,人手不足,是得再增强些人手了。 铺面也要扩充,原来的地方太小,现在看当时还是太谨慎了些。 除了铺面,新招的人手还得仔细甄别一下,上次如果不是高大龙发现,险些被别人“掺沙子”进来。 你说这鲸鱼油灯的技术有多难吗? 其实也没有多难,很容易就能复制。 但有时候技术就是一层窗户纸,只要不捅破它,苏大为能靠着这“专利”享受红利好些年。 这些事到时再说吧,眼下也急不来。 至于刚才的黑水…… 如果所料不差,多半就是后世的石油。 当然,限于现今的技术,远远做不到完全利用。 没有提纯的石油要是烧起来,那浓烟,那酸爽…… 不管怎么说,先弄回来再看看,如果真是石油,说不定就能派上用场。 这是个很棒的时代,对唐人来说,世界是如此广袤,拥有无限可能。 心里想着这些事,苏大为很快来到了寺庙,抬头看看大雁塔,无形中,感觉塔中有一人也正在看自己。 那一定是行者。 关于玄奘法师身边这位酷似西游记中孙行者的头陀来历,苏大为从没问过。 但是他知道,这行者,也是一名很厉害的异人。 实力深不可测。 而且行者的眼睛,似乎有些不同…… 一步步拾阶而上,隐隐听到诵经之声传来。 苏大为向知客僧点点头,扬声道:“玄奘法师,阿弥来看你了。” 里面的诵经声渐渐平息,过了片刻,听到玄奘法师的声音从里面传出:“进来吧。” 走进玄奘的译经场,苏大为视线扫了一圈,看到熟悉的行者,背对着自己站在塔边窗口,拄着棒子一动不动,似乎化作一尊石像。 当苏大为目光投过去的时候,行者几乎同时转头,向他点了点头。 然后抱着铁棒,贴墙盘膝坐下,头那么一歪,似乎瞬间睡着了。 “悟空法师的佛心又精进了。” 一旁,传来一个稍嫌稚嫩的声音。 苏大为看过去,一眼看到小沙弥明崇俨,在一个角落盘膝坐着,一身雪白的僧衣,看上去,颇有些得道高僧的出尘之意。 而明崇俨身边,就坐着年纪稍长的卢慧能。 近半年里,苏大为经常带卢慧能在身边办案,有心借助他超卓的听力,也是有一个考察的意思。 一来二去,卢慧能居然跟这里的明崇俨混熟了,没事的时候,常往这里跑。 而且玄奘法师似乎也很喜欢他,曾对苏大为说过这孩子有佛性。 佛性? 这东西我也有啊。 苏大为暗自腹诽,佛家说人人心中皆有如来,我可不也是佛吗? 第四十七章 锁住心猿意马 “阿弥哥。” 卢慧能站起身,双手合什,向苏大为微微鞠躬,打过招呼。 “你现在越来越像和尚了。”苏大为打量他一眼,除了没有剃度,这十几岁的小男子,倒真像是沙门中人,颇有空净气象。 想想觉得有些郁闷,本来自己收他在身边,想着给自己破案多一个帮手,现在看,倒像是帮玄奘法师多招了名弟子。 挠挠头,苏大为向玄奘道:“法师,我有件事……” “你先稍坐,让我把这段经讲完。”玄奘法师微微颔首。 就算有满肚皮的话,此时也没法开口。 苏大为依言走到角落蒲团,盘膝坐下。 “慧能你也坐下。” “是,法师。” 经房内香烟袅袅,外面的天光从塔窗透入,一片祥和宁静。 玄奘法师双手合什,眉目慈悲,缓缓道:“尔时,世尊而说颂曰:‘诸和合所为,如星翳灯幻,露泡梦电云,应作如是观。’ 时,薄伽梵说是经已,尊者善现及诸苾刍、苾刍尼、邬波索迦、邬波斯迦,并诸世间天、人、阿素洛、健达缚等,闻薄伽梵所说经已,皆大欢喜,信受奉行。” 说完,停了片刻,玄奘继续道:“金刚经至此,已经全部说完,有不解之处,可以问。” “法师。” 苏大为忍不住开口道:“金刚经我熟啊,最后一句我记得是,一切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一切有为法,应做如是观。” 这话才说完,墙角处的行者突然撩开眼皮,不知是笑还是什么,发出“嗤”的一声。 苏大为有些尴尬道:“是不是说错了?” “你说的原也不错。” 玄奘法师开示道:“你念的金刚经是姚秦三藏法师,鸠摩罗什的译本,我刚才念的,是从天竺带回的金刚经原本直译。” 见苏大为脸露迷惑之意,玄奘继续道:“东晋太元八年,后凉太祖吕光取西域高僧鸠摩罗什到达甘肃凉州。 鸠摩罗什在凉州待一十七年弘扬佛法,学习汉文,后秦弘始三年入长安,至十一年与弟子译成《大品般若经》、《法华经》、《维摩诘经》、《阿弥陀经》、《金刚经》等经和《中论》、《百论》、《十二门论》等论。” “哦哦。”苏大为一脸不明觉厉,心中暗道:只知道有这个和尚,好像是天龙八部里鸠摩智原型,至于这人到底是做什么的,我却不甚清楚。 一旁的卢慧能忽然开口道:“法师,您的直译,与鸠摩罗什译本,有何不同呢?” 没等玄奘开口,坐在慧能旁边的明崇俨便道:“这你都不知道?鸠摩罗什本人精通汉文,擅长音律,他的译本简洁而押韵,读来如诗词般朗朗上口,便于传诵和记忆。 至于玄奘法师的直译,则完全是根据梵文原典意思翻译,这两者,一个是翻译神气,一个是尊重原文,这便是不同。” 被他一说,卢慧能抬头望天,嘴巴张大,一脸懵逼。 玄奘微笑道:“鸠摩罗什版便于传诵,但与梵文原意有些差异,需要有一定佛学基础的人,才能理解经中意旨。” 停了一停,他接着道:“说起此事,我记起太宗在时,也曾与我探讨关于金刚经之事。那是贞观二十二年,太宗驾幸洛阳宫…… 当时太宗问我:金刚般若经一切诸佛之所从生,闻而不谤,功逾身命之施。 非恒沙珍宝所及,加以理微言约…… 未知先代所翻文义具否?” 苏大为一个激灵,心中八卦之火熊熊燃烧,他向玄奘法师追问道:“法师当时怎么回答?” “贫僧当时回太宗:今观旧经,亦微有遗漏。尔后太宗与我就经文原意相谈甚欢,直至十月,才回转长安。也正是因此,尔后我才以梵文金刚经做直译。”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故事。” 苏大为摸着下巴,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喃喃自语:“太祖皇帝认李老君为祖,推崇道教,但是在太宗这里,好像又偏爱佛家。” “阿弥,你觉得,佛和道,有何不同?” 玄奘法师双手合什,轻声问。 这声音,在苏大为耳里一声轰鸣,仿佛洪钟大吕。 脑中好像有一道闪电劈开,一时无言。 外面的阳光如雾似霰,照在玄奘法师身上,袈裟上,烟笼霞蔚,宝相庄严。 在苏大为的眼中,此时的玄奘面目已经模糊,犹如一尊大佛。 这是…… 良久之后,苏大为身体一震,从那种奇异的体验中惊醒过来。 他惊愕的发现,体内的元气忽然变得活泼起来,甚至有些蠢蠢欲动。 自己知道自己的事,自从去岁以后,自己的修行已经处在一个瓶颈里很久了,但是刚才,玄奘法师看似随意的一句话,却像是触到了什么,令他仿佛进入到一种顿悟的状态。 只可惜,这个过程稍纵即逝。 “佛与道……” 有什么不同? 苏大为心里隐隐有一种直觉,或许能答出这个问题,自己就能从瓶颈里突困出来。 “阿弥,不妨听听行者的意见。”玄奘的双眼,穿过雾气投过来,仿佛能看穿一切。 “行者?” 视线向抱着铁棒打盹的行者看去,只见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张开双眼,眼里一道金芒闪过。 “佛与道?嘿嘿。” 行者的铁棒在地上轻轻划动,发出金石之音。 “我在追随师父去天竺取经前,还曾有个师父,法名须菩提,他精通佛道两门。” 咕嘟~ 苏大为咽喉蠕动了一下,下意识吞了下口水。 心里有一个声音大喊:菩提祖师都出来了,看来这行者真的是孙悟空本尊了。 也不知写西游的吴承恩是怎么收集到第一手资料的,居然还挺靠谱的。 脑子里闪过乱糟糟的念头,耳中听到行者继续道:“须菩提法师曾跟我说过,道,就是天;佛就是地,而我们,人,在天地之间。” 玄奘,明崇俨和卢慧能都是一副沉默不语,但却若有所悟的样子。 只有苏大为有些懵逼,愣了几秒,他试探着道:“行者师兄,能,说人话吗?” “滚!” 行者翻了记白眼,抱着铁棒两眼一闭,一副老子懒得搭理你的模样。 苏大为有些无语,你这话说一半还不如不说呢。 明崇俨双手合什,向着玄奘法师道:“法师,道家有云:人法地,法天,法道,道法自然。故,道家便是与自然相处之道。” 玄奘微微颔首,面露赞许之色。 卢慧能在一旁憋红了脸,似是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憋了一会,他涨红着脸,指指地,又指指自己的心口。 打哑迷吗? 苏大为看了更迷惑了。 却见玄奘法师面露惊讶,双手合什道:“善哉,善哉,汝独具慧根,如入我门,将来必能弘扬佛法。” 苏大为看看玄奘,再看看明崇俨和卢慧能,最后无语抬头,望着塔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做什么。 你们,能不能说回人话啊。 “阿弥哥的悟性……” 明崇俨摇摇头,嘴角挑起,面带嘻笑。 慧能双手合什,双目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玄奘法师手里轻拨念珠:“行者。” “是。” 行者端坐好身体,腰脊挺起,将铁棒横置于膝,向苏大为道:“虽然阿弥你悟性差一点,但看在与苏三郎相识一场的缘份上,今天俺就来点拨你一下。” “咳咳,你说。” 苏大为捂着胸口,感觉好内伤。 恶贼,你们都不是正常人,我不能跟你们比。 只听行者道:“所有的修行法门,都要明白自己面对的是谁。” 面对的是谁? 行者道:“修行者谁?我,我是谁?我修的是什么? 佛道两门,分别给出不同的答案。 道者,师法天地,是面向天地宇宙的修行,思考的是人如何与天地相处,人如何去看待这个世界。 而佛……” 行者指了指自己的心:“佛要修的是内心。 天地宇宙为外,心为内,人在中间,如何看待这两者? 修行门径有分别,但殊途归一,其本质皆为‘我’。” 说罢,行者将铁棒举起道:“锁住心猿与意马,得证无量须菩提,咄!” 话音落处,铁棒下击,“铛”得一声响,火星四溅。 这一声金铁交鸣声,仿佛当头棒喝,令苏大为一惊,从地上一跃而起。 他的满头大汗淋漓,心中似乎有一道迷障被击碎。 呆了一会,苏大为向行者双手合什,感激道:“多谢悟空师兄指路。” 行者只是咧嘴一笑,抱回铁棒,靠着墙,又恢复到那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一旁的明崇俨一手抱臂,一手摸着下巴,似乎方才行者的话对他也有很多启发。 而卢慧能则是捧着脸,一脸迷茫之色,皱眉苦苦思索。 玄奘法师轻轻拨动着念珠,向苏大为道:“阿弥,你我相识也是缘法,过段时间我将去新译场,今日既然有缘,送你这番造化,望你好生体悟。” “多谢法师!” 苏大为向玄奘法师深深鞠躬道:“法师,我还有一件事想要请教,关于太宗的金宝神枕。” “哦?” 第四十八章 顿悟 苏大为双手捧着玉枕向玄奘法师走去:“法师,这个玉枕,我朋友说是从高阳府上流出的,不知是否就是太宗的金宝神枕,还请法师帮我看一下。” 玄奘脸上闪过一丝惊讶,轻轻放下念珠。 待苏大为将玉枕搁在他面前的桌案上时,玄奘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像……但是这宝枕,怎么会落到你这里?” “我也觉得奇怪。” 苏大为道:“上次法师提起过,曾见过这宝枕,所以,想您帮我先辩认一下。” “当年我只是远远看一眼,而且时间久远,不能确认,行者。” 玄奘冲盘膝靠在墙边的行者道:“你过来看一眼。” “是。” 行者走上前,双眼盯着玉枕,久久一言不发。 苏大为心里一动,隐隐感觉从行者身上有一种莫名的力量在聚集。 像是元气,又有点像是诡异的妖气。 说是元气,比普通异人的元气要暴烈,说是妖气,又全无诡异的那种阴冷感觉。 总之十分奇怪。 只见行者眼中金光一闪,点点头:“就是这个枕头,不过……” 行者挠了挠头顶乱糟糟的头发道:“以前的咒术好像不见了。” “阿弥。” 玄奘法师双手捧起玉枕:“我不知你是从何处得来的,但我觉得,你最好将它还回去。” “我还……” “还给高阳公主。” 玄奘道:“这宝枕,太宗时已经赠与高阳,后来高阳又赠与辩机,如今辩机不再了,这宝枕,我觉得应该物归原主,还给高阳公主。” 苏大为顿时傻眼了。 还给高阳公主,听上去没毛病。 可是…… 最近房遗爱不是被自己亲弟弟插刀了吗。 暗中告密说遗爱要反。 现在长孙无忌绝对已经盯上了,按长孙无忌一惯的手段,现在谁挨着房遗爱这一家,都是找死。 平时躲都来不及,这个当口,如果自己去送回宝枕,岂不是要完的节奏? “阿弥?” 玄奘法师双手捧着宝枕,站起身递向苏大为:“拿去还给高阳公主吧。” 汗珠霎时从苏大为额头上渗出。 这哪里是枕头,分明是个烫手的山芋。 接,还是不接? 这是一个问题。 从大雁塔走出来,苏大为忍不住用衣袖擦了擦脸颊旁汗水。 刚才亏得自己机智。 跟玄奘法师说,一来这个宝枕上不知是否还有诅咒,如果冒然还回去,要是有不妥,那反而是好心办坏事。 二来这枕头是朋友从市面上收回来的,要还公主还得知会朋友一声。 最后,如果就这么还回去,要是枕头是公主失窃的,只怕说不清楚。 也不知玄奘法师怎么想的,总之法师是答应暂时保管这宝枕。 让苏大为松了口气。 想起整个事的前因后果,他心里不禁暗骂自己思虑不周,就忘了房遗爱这件事。 居然还从思莫尔手里接过这枕头。 这特么简直就是接过一个炸药包。 “思莫尔坑我。” 苏大为忍不住道。 “阿弥哥,你说什么?” 卢慧能跟他一起出来,听得他说的,忍不住好奇的问。 “没什么。”苏大为忙岔开话题:“刚才玄奘法师说的金刚经,你听懂了?” “懂一些,不懂一些。” 卢慧能双手合什,满脸都是憧憬:“万法唯心造,因无所住,而生其心。” “去,你现在说话越来越像和尚了。” 苏大为忍不住用手扶额头:“你以后该不会真做和尚吧?” 要你真做和尚,会不会就是传说中的禅宗六祖慧能? 那我跟佛门的缘份真是…… “不会啊。” 卢慧能向苏大为奇怪的看了一眼:“我娘说了,要我大了就娶媳妇,还要给卢家传香火。” “你这样想就对了。” 苏大为松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道:“那就帮我好好盯着那件案子,如果有发现,赏银下来,也好给你攒点老婆本。” “阿弥哥,我知道了。” 慧能脸红红的,也不知是羞的,还是亢奋的。 带着身边卢慧能这个小拖油瓶往家走。 苏大为心里反复咀嚼行者方才说的话,一点灵光在头脑里闪动。 刚才为什么会提到佛道两门? 对了,是因为大唐由道入佛,本来李唐李唐,就是推崇李耳为祖,认道教为国教。 可是看现在的大唐,佛法昌盛,道教这存在感也忒弱了。 方才法师和行者说,道家是法天象地,师法自然,是人怎么看待宇宙万物,如何与外界相处。 而佛法,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内心。 明白了! 苏大为暗自点了点头,心想还是和尚会说话,一番话居然藏了那么大的信息量。 大唐初立时,唐太祖朝时期,四夷未服,权位未稳。 还处于一个奋力开拓的状态。 正合道家的核心要旨。 如何去看待世界,如何与万物相处,如何与四邻相处,如何去探索这个外部世界的极限。 后世有许多人以为,道家就是无为而治,这个认知是片面的。 真正道家的内核是—— 无为而无不为! 重点不是无为,而是无不为。 该做的事一件都没少做,而且毫不费力,是以显得无为。 就像后世看唐太宗李世明,觉得他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个官二代,打了几场胜仗,最后又来个玄武门,轻松夺取天下。 这当然也是错误的。 李世民是“无不为”,是天纵之才,所以才显得轻松。 道家思想,在李唐初创的时候是适用的。 但是等到李世民掌权,打败突厥,重创高句丽,大唐疆域稳定,四夷宾服后,唐朝扩张的版图,达到了人力的极限。 外部稳定,关注点自然就要回到自己内部。 许多问题以前因为有外部敌人而忽略,在解决掉外部环境后,就得一一着手解决那些隐患。 这个时候佛法就起到很好的安抚人心的作用。 道家主外,是人如何看世界。 而佛家主内,代表如何看自己的内心。 这两者,共同组成了如今大唐的精神内核。 想到这里,苏大为忍不住自言自语道:“佛家果然有智慧,道家辨法辨不过和尚,倒也不冤。” 光顾着看世界去了,却疏于眼前俗世,出世太久,未免显得太过清高。 而佛家,是入世的学问。 烦恼即菩提,人心即如来。 诚如斯言。 “阿弥哥[ ],你刚才说什么?” 卢慧能好奇的看向苏大为,又问:“刚才悟空法师说什么锁心猿意马是什么意思?” “这个是修行法门,不是参悟佛理的。” 苏大为随口一说,突然心里一动,脑子里一闪的灵光仿佛一伸手抓到了。 修炼法门。 佛法为心,道法为意。 意如青天,无边无际。 心如深渊,无垠无限。 所以修炼入手,最难的是控制自己奔腾如天马的念头,降伏如猿猴般跳脱的内心。 是以方才行者才说要锁住心猿与意马。 心无限,意无限,在无限中,又要寻求有限,以法度束之。 就像是给马上了疆绳,给猴子套上锁链。 这样才能寻到修行的门径。 “修行之路,在于有限和无限之间,有意与无意之中,内与外,阴与阳……” 苏大为眉头皱起来,想起自己前几次是如何得到突破? 梦境,腾根之瞳。 这些都是从心内得到的启示。 苏大为一想到此,忽然有种明悟,下一次的突破,只怕要从外在寻求机缘。 内与外,从来不是割裂的,不是单独存在的,而是一体两面,互为表里。 而人,就站在天地之间。 “阴阳动静之门户,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苏大为忍不住大声道,有一种狂喜的感觉从心头油然而生,令他几乎要忍不住仰天大笑几声。 “阿弥哥,你怎么了?”卢慧能一脸害怕的瞪着他。 糟了,阿弥哥从法师那里出来后,好像魔障了! “没事没事,哈哈,一会跟我去坊里看看,有没有老子三千言卖,道德经,我要看一看,也许会有意外收获。” 走出佛寺,苏大为又向着大雁塔遥遥鞠了一躬。 不管行者看不看得到,苏大为都从心里感激。 今天得到的收获,何止是一次突破的机缘,这让苏大为开启了一片新天地,更加接近“道”的本质。 只要能完全领悟所谓“心猿意马”,今后的修行只会是一片坦途,再不会迷失道路。 突然的,苏大为有一个念头从心里冒出来:不知下一次再遇到李大勇时,谁强谁弱?再过几年,再遇到行者时…… 说不定我会变得更强。 去的时候抱着个玉枕,回的时候,只剩手里一本书。 书自然就是老子的道德经。 苏大为这个时候才突然明白,为什么古往今来,那么多大师级人物,最后要通过修炼艺术、书法,或者看书养气,来获得本身的突破。 无它,触类旁通耳。 他现在甚至有些迫不及待想回自己房间好好翻阅一下道德经了。 心态不同,哪怕是看同样的事物,也会有不同的感悟。 刚刚走到自家巷口,忽见卢慧能耳朵微动了一下,面露惊讶道:“阿弥哥,有客人来了,是上次那个……咦,她怎么胖了这么多。” “你在说什么?” 苏大为有些莫名其妙。 但是再往前走一些,他一眼看到了停在自家大宅前的马车。 那熟悉的形制,还有蜷缩在马车上的王福来时,顿时明白过来。 武媚娘姐姐来了, 时隔快一年,姐姐她,终于出宫回来了。 第四十九章 密谈 傍晚,微风徐来,夕阳柔和的照在壁间。 体态比原来丰腴了不少的武媚娘,一身华贵衣裙,发如堆鸦,眉心点着一粒朱红,婷婷立在园中。 她的人,比园中的桃花更美。 在她身边,侍立着几名小太监,还有柳家娘子、聂苏等人。 大白熊沈元远远的躲在墙角看着,不敢近前。 卢慧能的母亲卢家娘子站在厨房门边,缩着身子,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 别说她,就连一向大胆泼辣的柳娘子,也显得比平时要势弱,在武媚娘面前,显得有些拘束。 人,还是原来的那些人。 但是身份地位的不同,带来的是天差地别的鸿沟。 而且武媚娘现在身上的气度,也非同寻常。 不再是柳家娘子熟悉的那个清净和蔼的明空法师,而是雍容华贵的宫中贵人。 “阿弥。” 武媚娘怀里抱着黑猫小玉,轻轻抚摸着,看到苏大为从门外走来,眼睛一亮。 “媚娘姐。” 苏大为大步走上去,还没等走近,武媚娘身边的太监们就自动挡在面前,一个个怒视苏大为。 “这……” “你们散开,这是我弟弟,不是外人。” 武媚娘喝叱一声,太监们才有些不情愿的让开,让苏大为站到武媚娘面前。 这个时候,苏大为才惊讶的发觉,武媚娘的肚子很大,分明是怀孕到中后期的征兆。 “阿弥,你要做舅舅了。” 武媚娘嘴角翘起,向一旁嘟着小嘴的聂苏道:“小苏儿,等我生了宝宝,接你进宫去看看你的小外甥,如何?” “我才不……” 聂苏刚想说不想,被苏大为瞪了一眼,马上吐了吐舌头,改口道:“只要哥哥去,我便去。” 守在武媚娘身边的太监们,其中一人立刻厉声道:“大胆,居然敢对贵人不敬!” “好了好了。” 武媚娘挥手道:“这里都是我的家人,又没有外人,你们呐,出去候着,换王福来过来随身伺候吧。” “是。” 苏大为使了个眼色,聂苏嘟着嘴,扭捏了一下,还是乖乖上前,搀扶住武媚娘一只手。 “阿弥哥,哎呦!” 门边传来卢慧能的惊叫。 苏大为回头看去,只见他被刚才那一帮太监堵在门口,不许他进来的样子。 “他是我弟弟,放他进来吧。” 苏大为忙道。 心里暗想着:难怪刚才慧能说什么胖了,原来他听出媚娘姐脚步声不同吗?这小子,这份听力堪比回声定位啊,有点东西。 柳家娘子这时才抽出身,向武媚娘告了声罪,又快步走到阿弥身边小声道:“现在对着明空法师,感觉大气都不敢出,还是原来好。” “娘,人家现在是宫中贵人嘛。” 苏大为也小声道。 “行了行了,你好好陪法师,呃,陪媚娘,老身去厨里张罗些吃食。” 柳家娘子摇摇头,嘴里碎碎念着走开。 “阿弥,你好像又长高了些。” 武媚娘抱着小玉,另一只手,在额前比了一下。 苏大为有些尴尬的挠挠头:“有吗?我都没怎么注意。” “再高,只怕就不好找媳妇了,要不要姐姐给你介绍一下?” “谢谢媚娘姐,免了免了。” “你若再长高,只怕得西域波斯那边的胡姬才能配了吧?听说那边女子身材长大!” “姐,你饶了我吧,别八卦了行吗!” 苏大为几乎是哀求了。 因为聂苏的小手不知什么时候从后面掐住了他的腰,武媚娘每说一句,聂苏就用力拧一圈,好像发泄着怨气。 真是,小苏你冲我发什么脾气,我啥也没干啊? 苏大为额头冒汗,心想小丫头这手劲还真大,另一只手伸到身后,死死抓着聂苏的小手,然后向一旁的卢慧能打眼色。 可惜,慧能在佛学上悟性很高,偏偏对于人情事故却不大精通。 见苏大为眼珠转动,好奇的道:“阿弥哥,你眼睛怎么了?抽筋了吗?” “噗~” 聂苏没忍住,笑出了声。 武媚娘抱着小玉,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道:“小苏今年多大了?” “媚娘姐姐!” 聂苏娇嗔一声,跺了跺脚道:“我去帮阿娘做饭。” 说着扭头一溜烟的跑掉了。 “这丫头,今天怪怪的。” 苏大为一脸纳闷的挠头,看着卢慧能站在一旁一动不动,跟个呆头鹅一样,气得做势向他踢一脚:“你还愣这里做什么,去厨房帮忙去。” “哦哦。” 卢慧能如梦初醒,一个激灵退后几步,刚要走,想想又双手合什向武媚娘鞠躬道:“女菩萨,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你……你叫我什么?” 武媚娘抱着小玉,脸上闪过一抹惊讶,扭头向苏大为问:“这真是你弟弟?” “新收的小弟。” 苏大为苦笑道:“玄奘法师说,他有慧根,我觉得他以后应该会出家做和尚。” “原来如此。” 武媚娘笑道:“我不是什么女菩萨,你想问就问吧。” 得了她的同意,卢慧能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闪过欣喜,再次向武媚娘躬身道:“金刚经上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此句何意?” 武媚娘右手轻轻在怀中小玉身上抚过。 黑猫的毛发,如同光亮的绸缎,荡起流动的光滟。 卢慧能竖起双耳,一副虚心聆听的模样。 只听武媚娘道:“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说完,她轻轻一拉苏大为,向左手方向悄悄指了指。 那里,是一片花荫空地,正适合谈话。 苏大为点点头,跟着她走过去。 走了几步,回头一看,卢慧能站在原地,如同魔障般,一动不动。 “媚娘姐,他怎么了?” “玄奘法师说得没错,这孩子果有慧根,也许将来……” 她说到一半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摇摇头:“阿弥,我这次来……” “贵人!” 就在这时,王福来带着两名宫女,气喘吁吁的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喊:“老奴来迟了,贵人身怀龙种,若有什么差池,老奴百死难辞其咎!” 苏大为一脸无语的看着跑得快断气的王福来,再看向一脸无奈的武媚娘。 “媚娘姐……” “宫中规矩多,一入此门,便不若以前自由。” 说着,她又轻叹一声:“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既无所住,也无所谓自由,哪里都是一样的,都是我的缘法。” “姐,跟我说话,能不打禅机吗?” “什么是禅机?你是说佛法吗?”武媚娘微微一想,旋即笑道:“禅机这两字说得真好。” 禅宗要到六祖慧能方才发扬光大。 此时佛学主要还是以天竺经论为主,还没有到禅宗出世的时候,自然也就无“禅机”一词。 “贵人,老奴……” 王福来拱了拱手,一口气喘不过来,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还想开口说点什么。 跟着他身后的两名宫女虽然年轻,但显然也不是跑步健将,此时双手拢在袖中,一个个满脸涨红,胸脯起伏不停,显得有些狼狈。 “这是我弟弟,我跟自家弟弟说点体己的话,你们一会在门外守着就行,没我的话不许让人进来打扰。” 眼见没办法在外面好好说话了,武媚娘将手里的小玉往王福来怀里一塞:“帮我看住他,小玉。” 一声喝叱,将做势要跑的小玉给喝住。 小玉猫瞳闪烁,颇有些不情愿的又蜷缩起身子,任王福来抱住。 “弟弟,咱们进屋里说。” 看着武媚娘一手搭着苏大为的肩膀,走进一间厢房,王福来嘴巴张了张,终究不敢再说什么。 其实按着宫中规矩,就算是见亲弟弟也得有人在身边服侍,更别提苏大为与武媚娘还不是亲姐弟。 不过王福来既然以视自己为武媚娘心腹,自然不会在这时说些讨人嫌的话。 “姐姐,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苏大为将房门合上,转身有些好奇的问。 时隔快一年了,这次见到武媚娘,与之前的情况大不相同。 似乎自己的女皇姐姐,有很重要的事,否则不会一再强调要与自己单独说话。 房门合上后,因为没有点灯,屋内的光线有些黯淡。 一缕缕霞光从门缝里透进来,投在武媚娘的身上,形成点点光斑。 空气里有微尘在游动。 武媚娘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却并没有急着说话。 过了片刻,她才道:“原本想早些出宫看看你和阿娘,但一直分不开身,直到最近快要临盆了,我觉得一定要出宫见你一面,否则,怕是来不及了。” “媚娘姐,出了什么事?” 苏大为从她的话里,敏感的嗅到一丝异样。 “是宫里其她妃嫔?” “跟她们有关,又无关。” 武媚娘轻抚着自己隆起的肚腹,忽然噗嗤一笑:“宝宝你别急,别踹为娘肚皮,让娘亲跟你舅舅好好说会话。” 第五十章 煮茶话太宗 苏大为看着武媚娘,看着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母性光辉,一时间有些恍惚。 一直以来,对于武媚娘的印象,有很多面。 开始是女皇姐姐,未来狠辣无情的则天女皇。 结果后来结识真正的她以后,发现原来传说中未来的女皇,居然是态度和蔼,心地善良的明空法师。 她与世无争,与人无害,又有自己坚持的底线。 是一副内心清净的女法师形像。 等到现在,再看到她,她已经完全融入新的角色,是宫中贵妇,是李治的女人,同时也是未来皇子的母亲。 这么多面孔,一时令苏大为有些无所适从。 “阿弥,你在想什么?” 武媚娘的手在他头顶上轻敲了一下,嗔道:“马上要当舅舅了,高兴吗?” “高兴,我一万个高兴。” 苏大为咧嘴笑道:“我就是还没适应这个身份的转变。” 他抽了抽鼻子,隐隐从刚才武媚娘一抬袖中,嗅到了一种特别的香气。 这是李唐皇室特供香料,与别处不同。 能提神醒脑,闻之令人忘俗。 “别说是你,连我也有些不适应呢。” 武媚娘轻轻摸着自己的肚腹:“这小家伙,刚怀的时候,可把我折腾得够呛。” 说着,她忽然抬头向苏大为道:“阿弥,你猜姐姐肚子里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姐姐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是我的孩子,我都喜欢。”武媚娘轻抚着小腹,微笑道:“不过可能陛下会希望要个儿子吧。” 从她身上透出来的轻松自在,就像是普通妇人怀孕生子一样。 但是后宫之中,哪有那么轻松写意。 “媚娘姐……” 苏大为欲言又止道:“你在宫里,还好吗?” 武媚娘笑了笑,却没有回答。 她看向窗外,双眼在霞光中,如琉璃般透明清澈。 良久,她道:“好。” “怎么可能会好,后宫是非地,你夹在王皇后和萧淑妃之间……” “你错了阿弥。” 武媚娘一手扶着自己的腰,一手撑着桌子,看样子站久了有些辛苦。 苏大为忙替她搬出胡凳,扶着她坐下。 “姐姐,我哪里错了?” “后宫之大,妃嫔之多,又何止是萧淑妃和王皇后。”武媚娘道:“而且,她们从来也都不是我的敌人。” 咕嘟~ 苏大为忍不住蠕动了一下喉结,他拖出一张凳在武媚娘对面坐下:“媚娘姐,你就别跟我打哑迷了,好好说说,你入宫之后的情况,我现在百爪挠心,都快急死了。” “平时挺正常的,怎么在我面前没个正形。” 武媚娘笑着,伸手摸摸苏大为的脑袋。 后者抗议道:“媚娘姐,你摸小玉也是这般。” “有吗,咯咯。” 武媚娘掩口轻笑两声,眼波流转间,媚态自生。 苏大为不知怎地,脸上一热,忙转脸避开她的视线,心里暗自苦笑:两辈子加起来也不知见过多少女子了,但是面对未来的女皇姐姐还是有些无法招架啊。 人除了皮相,还有骨相、气度,要论这些,天下真没几个能与女皇姐姐相比。 “好了,阿弥,我这就跟你说到正题了。” 武媚娘左手捧住袖口,右手伸出春葱般的食指,在桌上轻轻划了一下。 殷红的指甲如兰花蔻般,与松木桌摩擦,发出沙沙响声,仿佛在写书法。 近距离相对,苏大为再次闻到从武媚娘身上传出的淡淡香气,不光是皇家的香料薰染,好像还有她自带的天然体香。 她的声音如珠落玉般,清脆中,透着丝丝磁性:“初入宫中,王皇后将我视为她的奥援,想借我之手去打压萧淑妃……后宫之事错综复杂,除了她们,还有各大小妃嫔,在我站稳脚跟后,这些人各使心机,或与我姐妹相称,或明刀暗箭。” “媚娘姐……” 武媚娘的声音不疾不徐娓娓道来:“你莫担心,这些事对我来说,就如清风吹过山岗,毫无防碍。你知道,我与她们是不同的。” 当然,你跟她们当然不同! 你是名传千古的则天女皇,也是武周女帝。 苏大为心中发出喊声,但是面上,他还装做不解的问:“有何不同?” 武媚娘莞尔一笑,伸出食指指了指苏大为,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这里不同。” “所有人,无论是王皇后,还是萧淑妃,又或是后宫其她妃嫔,都在局里,我在局外。” “姐姐,你这么说,我又有些迷糊了。” “去岁,我入宫前跟你说过,我向佛祖请求开示,悟到了‘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既然一切都是无常,都不会恒久,我自不会沉迷。” 她嘴角噙着一丝笑道:“不沉迷,就在局外,沉迷者,在局中。” “如果真的不沉迷,姐姐你何必去后宫里趟这些浑水。”苏大为忍不住问。 “妙处就在这里,出离之心,即非出离。我心在局外,人却在局内,这是我的修行道场。” 武媚娘将下颔枕在手掌中:“佛法是入世修行之法,烦恼即菩提,见过天地众生,方能证得无上妙觉,出离苦海。” 停了一停,她看着若有所思的苏大为道:“这世间,有什么地方比皇宫烦恼更多?欲望更多的?” “好吧,姐姐你的境界高,我是比不了。” 苏大为苦笑一声:“总之你在宫里万事小心,弟弟本事低微,你在里面我什么都帮不到。” “那也未必。” 武媚娘伸手在他掌背上轻拍两下:“我有件事,倒真想让阿弥你帮忙。” “是什么?” “不急,有水喝吗?我口渴。” “有,我来给姐姐砌茶。” 苏大为忙起身,找来茶叶和茶具。 他原本是不通这些的,但是和苏庆节、尉迟宝琳这些贵公子们交往,多少也学到一些。 当然,相比真正的门阀世家,尉迟他们也只能落个“牛饮”。 苏大为自然就更是…… 总之看着他手忙脚乱的烧水,煮茶,武媚娘无奈的摇摇头:“我来吧,阿弥你坐着就行,你再做下去,只怕连茶壶都得打碎。” 话音未落,呯! 苏大为一脸尴尬的看着武媚娘,闷了片刻道:“我再去拿个壶。” 咕嘟咕嘟~ 红泥小炉里炭火正旺,炉上的陶壶里传出水声。 武媚娘气度雍容,举止优雅的烹茶,片刻之后,茶碗里沸腾的茶末,在碗面上形成奇妙的图案。 苏大为一愣一愣的看着武媚娘煮茶,不知不觉中,先前有些焦虑的心也渐渐安静下来。 “太宗在世的时候,我也曾为他煮茶。” 武媚娘伸出双手,捧起一碗茶,推置在苏大为面前:“阿弥你有口福罗。” “谢谢姐姐。” 苏大为双手接过,内心有点小激动,这是……皇帝的待遇啊! “姐姐你刚才说的……” 武媚娘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岔开话题道:“其实后宫那些妃嫔就算争斗得再厉害,也是无用功,阿弥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她们根本不知道,陛下想要的是什么。” 她轻声说着,双手捧起茶碗,轻轻吹了口气,白色的雾气,迷离了她的双眼。 空气里,流动着淡淡的茶香。 “陛下要的是什么?” 苏大为嘴里重复了一遍。 还能是什么? 不就是漂亮的女人吗? 但,如果只是漂亮女人,换谁都可以吧。 “太宗在世时曾说过,以色侍人,终有年老色衰的一天,真到那天,又何如?” 武媚将茶碗端至胸前,轻轻摇晃。 碧色的茶汤微微荡漾,茶香愈发浓郁。 苏大为看着她,没有说话。 话题引到太宗身上,不知媚娘姐有何深意? 过得片刻,只见武媚娘轻轻吹了口气,碗上的白雾稍稍吹散,轻轻抿了一口,这才接着道:“普通的妃嫔只知道打扮自己,找机会吸引陛下注意,却没想过,如果陛下只看中容貌,她们中谁人不可替代? 天下美貌女子何其多,后宫从来也不缺美色。 王皇后正是看不破这点,才争不过萧淑妃。 萧淑妃比王皇后聪明一点,知道除了美色,还尽力展示自己的才识,这才能在陛下心中稍露印迹。 但是, 她们都没看到陛下心中真正想要的。” “陛下想要的是……” “当今陛下,最想要的,自然是成为太宗那样的皇帝。” 武媚娘将茶碗在桌上轻轻放下,嫣然一笑:“哪个孩子不崇拜父亲?特别是,他的父亲又如此优秀,如此光芒万丈。” 这句话出来,苏大为只觉得全身汗毛倒竖。 厉害了,我的姐! 正是如此!必然是如此! 每个孩子都想像自己的父亲,都想超越自己的父亲。 这是人性。 李治活在唐太宗李世民的阴影下,他毕生的愿望,一定是成为李世民那样的皇帝。 文治武功赫赫,光照千古。 这是李治的初心。 也是他灵魂深处不可磨灭的执念, 武媚娘一眼就看穿了! 第五十一章 帝王之道 这份对人性的洞察,将武媚娘与后宫那些嫔妃拉开了差距。 李治后宫那些女人,或许有背景,如王皇后,背后站着关陇贵族。 或者本身出自名门望族,又兼美艳,还有满腹诗书,如萧淑妃。 又或者其余的嫔妃们,无一不争奇斗妍,各擅胜场。 但是,在后宫这场较量上,从一开始她们就都输给了武媚娘。 所有人都站在起跑线上,而武媚娘站在李治心里,完全读懂了李治内心的渴望和需求。 这还怎么比? “当今陛下,欲效仿先帝,成为一代明君,而整个后宫,谁能比我更了解先帝?” 她站起身,一直以来温和的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勃勃英气,如日方升。 这一刻的她,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回到太宗身前做才人时。 一手执着钢鞭,指着那匹难驯的烈马,对太宗自信的道:“我能驯服它!” 可能这才是骨子里真实的那个她吧! 苏大为揉了揉眼,再细看,在自己面前的,依然还是那个面带温柔微笑的媚娘姐姐。 仿佛刚才看到的画面,只是一瞬间的幻像。 但他知道,自己没看错, 在武媚娘心里,有着不同于普通女子的刚烈勇敢。 那是与生俱来的特质。 再仔细想想她刚才说的话,苏大为不禁拍着大腿苦笑:“姐姐,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你说她们从开始就输了。” 武媚娘既懂李治,又懂太宗。 在过去无数个日夜,她曾亲眼看到太宗是如何处理政务,接待群臣,甚至在心里一遍遍描摹当时的景象。 这一点,就算是做为亲生儿子的李治,都没这个条件。 这样的武媚娘, 简直是老天送给李治做辅助的, 后宫嫔妃谁能跟她比, 完全不在一个层次,这是降维打击! 所以武媚娘才有这份底气。 不是她需要李治,而是李治需要她。 后宫美色人人皆可替代, 唯有她,是无可取代的。 “媚娘姐,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苏大为学着武媚娘的样子,轻轻吹了口气,吹动清茶上的茶花,露出碧色的茶汤。 微微抿了一口,一股滚烫的热线,顺着舌尖滚入喉中。 热辣清冽中,又有一缕回甘在舌尖漾开。 他砸了砸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东西的物件,同样的事,不同的人做起来却差异如此之大。 就好比这煮茶,如果是自己,勉强也就能把茶给煮开吧。 至于茶味如何,那就只有天晓得了。 但是换成武媚娘,茶的份量,水的多少,炉火的火候,水温的拿捏,无一不恰到好处。 一切配合得浑然天成,才能煮出如此甘甜美味的茶汤。 他忍不住又喝了一口。 这茶,自己平时也喝,也不觉得有甚出奇的地方,但是武媚娘煮出来,味道和自己煮的比起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差别太大了。 武媚娘好整以遐的向茶碗里吹着气,看着茶花涌动,眼神变得愈发柔和。 “阿弥,这世间许多事,其实都讲究一个‘恰到好处’,但什么又是恰到好处呢? 我以为就是四个字:本当如此。” “媚娘姐?” “你看,煮茶要讲究火候,做人做事,同样要讲究火候,不早一分,不晚一分。” 武媚娘笑了笑,轻轻将茶碗放下,如玉的手指在碗边轻轻一划。 “记得当年在太宗身前做才人时,我急于表现自己,好几次在他面前强自逞能,结果反被太宗喝叱,后来便让我跟着他身边的茶博士学煮茶,又让我陪侍身边,看他读书。 当时我太年轻,什么都不懂,只是懵懂的觉得,不想被他瞧不起,便越发努力去学。 可无论我怎么做,太宗只是摇头。 直到去年在佛前的顿悟,我才明白当年太宗摇头是什么意思。” 武媚娘挺起腰背,神情一变,变得威严而不可侵犯,仿佛换了另一个人。 她的目光深邃平静,看着空气中某一点,缓缓摇头。 苏大为惊讶的看着她,心里有一份明悟,武媚娘这是在模仿太宗的神情。 摇完头,她的眼神动了一下,又恢复到平常状态,向苏大为道:“那时我以为他瞧不起我,还为此生气,后来我才知道,他的意思是时候未到,火候未到。 去岁我入宫时,我还和陛下提起此事,我说自己那时太年轻了,其实太宗是在教我。” “那陛下他怎么说?” “他没有说话,就是眼圈红了,好像颇为羡慕。” 噗~ 整个大唐,能让李治羡慕的人,也只有武媚娘了吧。 苏大为想笑,又憋住。 他感觉自己腮帮子绷得有些辛苦。 然后,就见武媚娘一根食指伸过来,点在自己眉心上:“阿弥是不是心里嫌我太罗嗦了?” “没有,我哪敢。” 苏大为举手做投降状。 “到底是没有还是不敢?” “呃……” “好了不逗你了。”武媚娘玉手轻挥,好像在说结束这个话题,又像是将空气里凝重的气氛给挥散。 “你既叫我一声姐,我便想将我的感悟传给你,纵然现在一时还不能领会,将来总有一天,会对你有帮助。 须知一切都是从心中起,从心中落,世间事,是一理通,百理明。” “谢谢媚娘姐,你说的这些,我虽然还不能全领会,但我会记住,好好去体会。” 苏大为认真的道:“之前姐姐让我多跟玄奘法师去请教,我也都听了,现在只要有时间就过去。” “嗯。” 武媚娘抿了抿唇,似是想到了什么,但是她没说出来,只是眼里透出一丝笑意。 苏大为猜,她大概是想到卢慧能,跟慧能比起来,自己在佛法上,似乎真的没什么悟性。 不过既然媚娘姐没说出来,自己还是不问了,免得老脸挂不住。 “对了姐姐,你刚才不是说有什么事要我帮忙?” “嗯,正要说这件事。” 武媚娘一只手捧住茶碗,轻轻晃动着,眼波随着茶汤微微起伏,沉思片刻道:“阿弥,你知道高阳公主吗?” “咦?” 苏大为心里一突,感觉…… 这事有些忒巧了。 不久前才为金宝神枕的事找过玄奘法师,金宝神枕现在理应是高阳公主之物。 多半也是从公主府中流出的,现在,武媚娘找自己居然又提起高阳。 “知道?” “知道。”苏大为肯定的点点头:“以前在玄奘法师那里听说过高阳公主与辩机之事。” 武媚娘点头道:“今天找你的事,就与高阳公主……的驸马有关。” “咳咳。” 苏大为没忍住呛了一下,拍拍自己的胸口:“媚娘姐,你说的是房遗爱?” 武媚娘看了一眼苏大为:“你是不是知道了点什么?” “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 苏大为挺起胸膛,一脸正气。 可惜表演太过,怎么看都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好在武媚娘也无意去多刨根问底,继续道:“数日前,房家三子房遗则向陛下秘报,房遗爱有反意。” 苏大为吞咽了一下口水,一个字没说。 他现在没弄明白,媚娘姐跟自己说这个做什么。 自己一个小小的不良人,房遗爱反不反的,和自己也没关系啊,都不挨着。 “陛下原本十分信任房遗爱,但房遗则十分肯定,一再向陛下申述,更紧要的是,长孙无忌刚巧来找陛下,撞破此事。” 武媚娘说到这里,眉头微微一皱。 显然对长孙无忌这个人,颇有些不喜。 苏大为仔细品了品。 陛下信任房遗爱,长孙无忌撞破此事。 这里面,信息量很大啊。 想了想,他试探着向武媚娘问:“陛下,不想查此事?” “事关谋逆大案,查肯定要查,但陛下本不愿声张。” 武媚娘叹息道:“可这事既被长孙无忌知道,那就超出陛下掌控了。” 这就说得很明白了。 李治似乎有些忌惮长孙无忌,不想此事这么巧就被长孙无忌知道了。 你猜,长孙无忌“撞破”,是巧合呢,还是巧合呢? 纵然武媚娘没说,但苏大为仍然品出这一层意思。 舔了舔唇,苏大为问:“陛下与长孙……” “你是我弟弟,我也不瞒着你,陛下登基多赖长孙无忌之力,但现在,长孙无忌的手伸得有些过长了,陛下希望朝堂平衡,不想见到一家独大。” 苏大为点点头,懂了。 帝王之道,在于驭下平衡。 手底下的人最好维持个斗而不破的局面。 任何一方势力要是垄断了朝堂,对皇权都将形成极大的威胁。 两晋之后,不知多少朝代起自军功贵族,旋即又被内部军阀所灭。 前朝杨广之所以发动对高句丽的战争,就有借刀杀人,借机清除内部关陇门阀势力的考量。 可惜,杨广最后玩脱了,被关陇出身的李渊夺得了江山。 而不论是否关陇出身,任何人一但坐上皇帝这个位置,都不会允许手下势力太过膨胀,都希望分化他们,维持平衡,稳定皇权。 李治登基,是靠着长孙无忌的助力。 但是他们俩的位置决定了,两人不可能一直和平共处。 权力,终究要移回皇帝手中。 这个过程,必然伴随着无数权谋算计,甚至腥风血雨。 眼下的“房遗爱谋反案”,只不过是其中一个缩影罢了。 “姐姐,你希望我做什么?” 苏大为问。 第五十二章 风起于萍末 武媚娘怀有身孕,而且快接近临盆了,这个时候出宫见自己,叙旧是一方面,更多的可能,是受此事影响吧? 否则大可以等生产完,身体恢复后,再出宫省亲。 从另一方面来说,也可以看出来,这件事对于武媚娘和李治十分重要。 可自己能帮什么忙? 苏大为一时还摸不着头脑。 毕竟,自己的身份,不过一个不良人,距离长孙无忌这一层,实在太过遥远,可以说是毫无交集。 “阿弥,你很聪明,你知道……我和陛下现在最大的敌人是什么,现在朝堂上,已经是长孙无忌一家独大,如果此案再将山东望族拖进去,只怕局面就真的难以收拾了。” 武媚娘轻声道:“我和陛下,其实都不相信房遗爱会反,因为对他并无任何好处。 纵使他真有二心,也全在我和陛下掌控之中,现在就怕长孙无忌借机发难,剪除异己。” 停了一停,武媚娘伸出右手,轻轻覆在苏大为的手掌上:“所以我希望阿弥你帮我。谋逆之案,非同小可,长孙无忌想让人心服口服,必然会预留充足的时间去搜集证剧,或者是炮制证据,而且他必然会扩大范围,将此案做大。 要想完成这一切,就离不了大理寺和刑部,而大理寺搜罗证据,又岂能少了不良人?” 她的手掌覆在苏大为掌背上,稍稍握紧:“所以此事唯有你才能帮我。” 苏大为一个激灵,霍然站起来。 他看着武媚娘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觉得头脑里一片空白。 做梦也想不到,这种大案子,也有自己参与的份。 而且听武媚娘所说,自己甚至颇为关键。 不行,让我捋一捋。 假设长孙无忌要查房无忌谋反的案子,应该怎么查? 交给刑部和大理寺? 好像没毛病。 大理寺的话,查案除了调集人手,录取口供,一些细节可能真的需要不良人参与进去。 这样看的话,媚娘姐的逻辑没毛病。 “等等,媚娘姐,我有一个问题。” 苏大为突然想到一件事:“长孙无忌要查谋反案,为什么不派自己心复秘密去查?通过刑部和大理寺,动静不会太大了一点吗?这样岂不是很容易走漏消息,要是提前让房遗爱知道……” “阿弥,这是阳谋。” 武媚娘提起瓷壶,给两人茶碗里重新注满茶汤,在滚烫沸腾的烟气中,平静的道:“如此大案,陛下都清楚的事,他怎么可能绕过刑部和大理寺,不怕落人口实吗? 况且,要查案总得要人,他不靠刑部和大理寺还能靠谁? 同样道理,大理寺要查案,必然要动用可靠的人手,相比本部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处在底层的不良人,反而更为可靠。”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等苏大为点点头表示理解后,才继续道:“何谓阳谋?通过刑部、大理寺查案,假设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有人偷偷将消息泄露给房遗爱,但这种事后顺藤摸瓜,很容易查出来; 另一种更大可能,是大多数人,避之唯恐不及,只会躲得远远的,不敢再接近房遗爱。” 苏大为张了张嘴,心里不得不承认武媚娘说的有道理。 就像是自己,听说房遗爱涉及谋反之事,那金宝神枕他就不想碰了,怕万一把自己牵扯进去,说不清楚。 都是有家有业的人,谁会不顾自己的身家性命? 如果真有这样的人,事后也难逃被清算。 “第二点。” 武媚娘继续道:“假设真有人告诉房遗爱了,你猜他会如何反应?” “呃?” “他如果妄动,就是坐实了自己有反意,那样必死无疑;他若问心无愧,就会老老实实,甚至还要配合调查。”武媚娘白了苏大为一眼:“无论是哪种可能,都逃不出长孙无忌的算计,这就是阳谋。” “姐姐……” 苏大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想了想,向武媚娘拱手道:“受教了。” “对于像长孙无忌这样的人,手握这样的权柄,对付一个小小的房遗爱,根本无须,也不屑于用阴谋,堂堂正正摆明了要查,谁敢阻挠。” 武媚娘轻轻向茶碗里吹了吹:“就连陛下都无法干涉这件案子。” “那万一,万一大理寺查证据时,不需要用到不良人呢?” “没有万一的,阿弥。” 武媚娘眼里闪过深邃:“此事是阳谋,但我料定长孙无忌还会罗织证据,将一些他想除掉的人,都囊括进去。 这证据嘛,如何让大理寺和刑部知道? 假如你是长孙无忌,你觉得,该如何天衣无缝的将证据传上去?” 记不清是第几次,苏大为吞咽了一下唾沫:“不良人……” “是啊,大唐整个刑狱体系里,最底层的不良人,反而是最容易办到的。” 武媚娘饮了口茶:“风起于萍末,以长孙无忌的老谋深算,自然会用最省力的方法。” “姐姐,我该怎么做?” 苏大为感觉背心被汗浸湿。 在跟武媚娘一番话下,一个看不见的敌人,长孙无忌,仿佛立于空中。 阳谋,阴谋,信手拈来。 但更奇的事,这些都被武媚娘参透,三言两语,便直指核心。 “长孙无忌,很强。” 武媚娘向苏大为面前的茶碗指了指,示意让他喝茶。 然后才接着道:“如果正面对上,就算将陛下和我加起来,都远不是他的对手。但是,我们现在却有一个机会。” 她抿了口茶,抬头看着聚精会神倾听的苏大为道:“长孙无忌并没有把陛下视做他的对手,以有心算无心,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苏大为不禁凛然。 武媚娘用出“鹿死谁手”这个词,显然已经把长孙无忌视为最大敌人看待。 而这时候的长孙大人,总揽朝纲,大权在握,恐怕丝毫没料到,那个平日里在自己面前唯唯诺诺的小皇帝李治,低垂的面孔下,已经攥紧了拳头。 是人,总会长大的。 特别李治还拥有李世民这样的父亲。 他的血液里,天生流动的是征服与权力欲,可不是外表的温良谦恭。 “阿弥,依我想,刑部和大理寺很可能为此抽调人手,设立临时的机构来查这件事案子,你,必在其中,这也是我们的机会。” 苏大为点点头,这就有点像是后世的专案组一样。 至于抽调自己,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毕竟上次兰池宫之案,自己也算是上达天听,给大理寺和上面,留下了一个“才堪大用”的念头。 那这次查谋反案,如果上面抽调人手,十有八九也会用自己。 因为长孙无忌没有将李治视为敌人,就不会去提前布局算计。 更不会去查李治身边的武媚娘,也就不会知道武媚娘还有苏大为这么一条暗线。 这是此案中长孙无忌的“盲点”,也是最大的变数。 “媚娘姐,道理我都懂,但我身份低微,除了查案别的什么也帮不上,就算是查案,我也不可能无中生有吧……” 武媚娘笑了:“其实最重要的不是你做什么,而是此事只要有你参与,就等于给我和陛下多了双‘眼睛’,这案子查了哪些,查到了哪里,只要有你在,我和陛下便能占得先机。” 苏大为有些佩服的点点头:“我懂了,媚娘姐,其实如果你不是入宫做贵人,以你的头脑,我看破案也不比狄仁杰差的。” “贫嘴。” 武媚伸手在他手掌上轻拍一记:“我要是男儿,呵呵……” 她摇摇头,没继续说下去:“对了阿弥,还有一点要你帮我注意的。” “是什么?” “盯紧案件的证据,如果发现牵涉的证据有问题,那便是机会。” 苏大为点点头,心里了然。 武媚娘需要自己做的,一是做好她和李治的耳目。 越是大案,越离不了基层的参与,做为不良人中优异者,苏大为必然会参与其中。 到时能提供消息,让李治和武媚娘不至于被动。 其次一点,如果长孙无忌真的在案子里“掺了沙子”,想要通过罗织证据剪除异己,一但被抓到破绽,就是李治的机会了。 虽然不可能凭着这一点扳倒长孙无忌,但至少可以保全朝中与长孙无忌敌对的势力,而且可以严重削弱长孙无忌在朝中的威望。 总之,这件事,颇具有可操作性。 最妙的是,以苏大为的身份低微,根本不可能被长孙无忌察觉到。 “聚沙成塔,方可成就百尺高楼,强与弱,并没有绝对的分野,只看有没有找到最关键的一点。” 武媚娘缓缓起身,走到苏大为身边,伸手按住他的肩膀:“阿弥,你就是此案的关键点,也是我最大的依仗。” “媚娘姐,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苏大为深吸了口气道。 怎么说呢,他感觉到千钧重担压在自己肩上。 这可能就是一份历史的责任感? 毕竟女皇姐姐都要靠自己才有机会翻盘~! 窃喜? 或许潜意识里有一点。 “有你帮我,我就轻松许多。” 武媚娘扶着腰道:“[ ]我们该出去了。” “姐,我扶你,对了……” 苏大为犹豫了一下问:“那个佛经,看了真的有用吗?以前我只觉得狄仁杰大兄断案如神,但这次我才发现,姐姐你才是厉害,以前都没发觉,难道佛法真能让人顿悟开智?” “能啊,我回头让王福来拿本金刚经给你,我亲手抄写的。” “哦哦。” 苏大为连连点头,心里却有些犯愁。 他伸手摸了摸衣袖里的那本《道德经》,究竟先看哪本? 若论起来,自己修行的法门,无论是鲸吞之术,还是袁守诚传自己的,都更偏向道家。 但是眼看着武媚娘这个活生生的例子在自己面前,似乎有点羡慕。 自家知道自家的事,说起断案,他苏大为在不良人里虽然不错,但和狄仁杰这种见微知著,断案如神的比起来,还是有些差距。 如果读佛经能像今天的武媚娘一样,一眼看透本质,抓住问题核心,那简直就是给智商开挂。 要不两本一起读吧? 第五十三章 反者道之动 这顿饭,是苏大为有记忆以来,吃得最不自在的一次。 虽然人都是熟悉的那些人,但是身边围着宫女太监,时不时还要替武媚娘试菜,这个就让人有些隔应了。 就算是武媚娘,也不能完全废除宫中规矩。 好不容易吃完,又吃了一盏茶,武媚娘坐了片刻,便起驾回宫。 李治没许她在宫外留宿。 送她上马车前,苏大为突然心中一动,向她道:“媚娘姐,你之前不是问我你这胎是男是女吗?我现在猜一下。” “嗯?” 夜色昏沉,武媚娘一手搭着宫女的胳膊,刚要上马车,听得苏大为的话,不由回头好奇的看向他。 马车旁,王福来手里提着一盏灯,却不是平日里的灯笼,而是一盏青铜油灯。 正是苏大为工坊里出的鲸油灯。 橙黄色的光芒,照在武媚娘脸上,她的神情一愕,旋即笑道:“那你猜猜看,如果猜中了,姐姐可以答应你一件事。” “一言为定。” 苏大为双手抱胸,靠在门旁大笑道:“我猜姐姐这次,一定是个男孩。” 要论谈人生佛法智慧,看破人性,分析事理,苏大为今天是全场被武媚娘压着,但要说猜男女嘛。 不好意思,开卷有益,开卷有益哈。 苏大为摸摸鼻子,颇有几分神棍气质,斩钉截铁的道:“姐姐头胎定是男孩。” “那就承你吉言了。” 武媚娘横了他一眼,无奈的摇摇头。 “回去吧,我回宫了,要是生了,第一个通知你。” 她被宫女搀扶着坐进车里。 窗帘垂下,隔绝了内外。 王福来向着门边的苏大为鞠躬拱手,跟着上了马车。 伴随着车轮辘辘声,马车渐行渐远,终于融入黑夜,看不见了。 心里转动着无数的念头,苏大为转身合上院门,向自己房间走去。 才走了几步,忽然眼前倩影闪过:“哥哥,今天媚娘姐跟你说了什么?” 原来是聂苏,怀里抱着小玉,拦在自己面前。 看她的眼神闪动,脸颊微微有些泛红,神情似乎有些扭捏。 苏大为一愣道:“小苏你还没休息?对了,你脸怎么这么红,身体不舒服吗?” 说着,伸手便想去摸她额头。 不料却被聂苏眼疾手快,一个小跳步躲开:“哎,哥,你讨厌,还没回答人家问题呢。” “你问这个做什么?” 苏大为有些警惕的道:“说的都是大人的话,小孩子家家不要乱打听。” “你……你才是小孩子呢。” 聂苏气得跺脚。 “好了,好了,你不是小孩,你是大人。” 苏大为眼神一瞟,发现妹子小荷已露尖尖角,确实不能说她是孩子了,尴尬一笑道:“我今天累了,要回房歇息,咱们改日再说,改日再说。” “哎哥~” 聂苏张了张嘴,抱着小玉跟了几步,看着苏大为火烧屁股般的逃回自己房间,她有些郁闷的哼了一声:“鬼鬼祟祟,不知在躲什么!” 咬了咬鲜红的唇,聂苏有些不甘的扭了扭身子,抱着胖乎乎的小玉走向后院。 一路走,一路碎碎念:“小玉,你知道人是怎么死的吗?是笨死的……” 苏大为自然不知道自家妹子的怨念。 他将卧房门关上,脑子里还在想之前武媚娘说的事。 媚娘姐,真是不简单啊。 全场被压制,以前没这种感觉。 明空法师的时候,媚娘姐给人感觉只是温和,一位有修养的女菩萨。 现在嘛…… 有些锋芒感了。 从开始话题,到结束,苏大为回想起来,自己都是被她引导着,几乎没什么插嘴的机会。 这是一种强大的控场能力。 可以说,从这个时候,日后的女皇大人,已经展露出她非比常人的强大气场了。 看透人性,抓住问题关键,稳定而智慧的心境,还有缜密的逻辑、语言。 只怕男人中,也少有她这种水准。 这些究竟是与生俱来,还是在做太宗才人时学到的? 苏大为摇摇头,不去继续深想这个问题。 他现在要想的是,武媚娘与自己聊天的那番内容。 问题和要做的事很清楚, 但是在媚娘姐话语之外,还有许多未尽之意。 这些,是需要苏大为好好思考的。 他走到桌前,将袖里新买的《老子三千言》取出,放在桌上。 又给自己倒了杯茶,仰头一饮而尽。 入喉的冰凉,让他精神一振。 在桌前坐下,苏大为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着,一下又一下。 双眼微闭,将下午与武媚娘的谈话,从头捋了一遍。 今天谈话的内容,大概分为三个阶段。 首先,媚娘姐在宫中的地位无须担心,她开始就表明,自己与李治站到了一起。 这便是立与不败之地了。 就算王皇后、萧淑妃和其她妃嫔加起来,只要李治心不变,媚娘姐的地位就无可动摇。 而且,与皇帝站一起,只怕还有“盟友”的意思。 她体现出自己与别的妃嫔不同的价值。 便是做过太宗才人,受过太宗的言传身教。 在某些事情的拿捏分寸上,对李治多有建言和帮助。 这二者不仅是男女之情,还有政治生态上的相互依赖。 当然,这些都不是武媚娘说的,而是苏大为自己琢磨出来的。 第二个阶段。 既然武媚娘与李治站到一起,两然便是一体同心,利益共享。 那么现在共同的敌人,便是长孙无忌。 因为权力过大,长孙无忌反而成为了李治的威胁。 正常的朝堂上,都是有多个派系存在,大家维持斗而不破的局面,皇帝高高在上,控制左右平衡。 这是帝王之术,也是驭人之术。 但是长孙无忌因为有扶立李治登基的大功,现在独揽大权,已经到了李治不得不正视的程度了。 哪个皇帝会愿意看到强势的权臣存在? 古往今来,权臣行废立之事的还少吗? 这便是武媚娘表达的第二层意思。 李治不愿意长孙无忌继续膨胀下去,如果此次谋逆案,让长孙无忌得手,那么朝堂上山东望族势力将被一扫而空,只怕到时最危险的反倒是做皇帝的李治。 而山东望族…… 对了,说起来,萧淑妃的出身,也是山东望族啊。 而王皇后背后就是长孙无忌这些关陇贵族。 有趣…… 朝堂上的权势争斗,也影响到后宫吗? 难怪当今皇上李治在后宫一直独宠萧淑妃,都生好几个皇子皇女了。 反倒是和王皇后,始终无所出。 这里面,也是值得细品。 苏大为想着,手指无意间翻开桌上的书卷。 一行字,呈现在他眼前。 不知为何,他的双眼一下子就被吸引住,借着灯光缓缓念出来:“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 唐时还没有后世成熟的标点法,字句之间,只是稍留空隙,如何准确断句也是一门学问。 苏大为对这句话并不陌生。 稍一思索便理解了。 循环往复的变化,是道的运动,道的作用是微妙的,也是柔弱的。 天下的万物产生于看得见的有形,有形又产生于不可见的无形。 换句话说,一件有形之物,必然是由无数看不见的无形之物聚合而成。 “刚不可久,盈不可守,一件事过了顶峰,便容易走向它的反面。” 他的手指在书卷上轻轻划过,自言自语道:“长孙无忌现在就是站在顶峰上,光芒万丈,却忽视了,在身后阴影中,一些事物正在悄然变化。” 这句话说出来,苏大为心里有些念头霍然开朗,忍不住想:难怪道家思想能流传千古,确实把握到了“道”的规律。 古往今来,无论多强大的国家,强大的个人,最危险的时候不是它弱小时,而往往是站在巅峰的那一瞬。 太阳升过日中,便意味将要下沉。 长孙无忌太过忘形了,对李治有了轻慢之心。 后世不是有句话吗,叫无知和弱小不是你失败的理由,傲慢才是。 摇摇头,苏大为思绪再次回到武媚娘说的话上。 思索片刻,又品味出第三层意思。 虽然媚娘姐说得很轻松,但涉及谋逆大案,多少权谋和冲突在其中,哪里是那么简单的。 她只要我稍通消息,顺便留意有无异常的证据,能找到长孙无忌的破绽。 但还有些话只怕没说出来。 如果仅是这样,不足以保全房遗爱,也不足以维持住山东望族这个势力的基本盘。 朝堂势力失衡,对李治来说就是最坏的结果。 “如果可能,不光要搜集证据,还得保住房遗爱。” 这句话说出来,苏大为心里立时有一个直觉,这才是武媚娘和李治真正希望自己做的。 只是要做到这一点,何其困难。 就算是未来的女皇姐姐,想必也是犹豫再三,终究没有开口。 保住房遗爱? 这怎么可能。 在史书里可是明明白白记着了,房遗爱还有高阳公主,还有许多其他人,都被牵连进来了,在这次永徽年大案中,俱被诛杀。 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吗? 苏大为吸了口冷气,站起身在房里来回走了几步,心情有些复杂。 “如果是狄仁杰大兄在此,他会如何做?” 呵,想必会发出一声嘲笑,说阿弥你小子居然怕了? 想到这里,苏大为用力一拳击在自己掌心,振奋道:“既然是媚娘姐交托给我的事,放手去做便是,再说,谁知道我这只小蝴蝶究竟能掀起多大的风暴。” 第五十四章 李元景 永徽三年四月,武媚娘生皇子李弘。 李弘为武媚长子,大唐皇帝李治第五子。 按后世人的眼光看,李弘的父亲是皇帝,爷爷是皇帝,曾祖父还是皇帝。 未来,他还会有一个当皇帝的母亲,以及两个当皇帝的弟弟…… 足可以称上一声“六味地黄丸”。 五月,武媚娘被封二品昭仪。 所谓母凭子贵,后宫那些妃嫔不管心中如何嫉妒,表面上却也无话可话。 吴王府。 院前的小池上飘着浮萍,清澈的水流从竹管流淌而下,在池上带起圈圈涟漪。 天气已经开始渐渐热起来。 书房的窗都被推开,好让院内带着花香气息的风,能吹进房里。 吴王李恪此时手捧一书卷,水在窗前,远远看着小池中流动的水波,仿佛化作了石像。 良久,听得身后有人轻声道:“殿下。” 李恪没有回头,而是将手里的书抬起来道:“这本书据说是春秋时李耳写的,传下来各个版本,有叫三千言、五千言,也有叫老子和道德经的,我最近在读,感觉颇有收获。” “殿下说此书好,必然是极好。” 身后女人的声音越发轻柔:“说来战国时提出五德终始论的阴阳家邹衍,还有方士,道家,都颇受此书影响。” 李恪点点头道:“读了此书后,我现在越来越沉得住气,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何?” “因为‘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夫唯不争,故无尤’。” 这话说完,身后的女人顿时哑口无言。 吴王李恪要是不争,这局就没办法再继续了。 “不争,不是要放弃,而是一种更高明的策略,所谓无为而无不为。” 李恪自信的道:“从永徽元年至今,已经是第三个年头,虽百般谋划,但却无一成功,问题出在哪里?” “在下驽钝,还请吴王指点。” 李恪没有急着回答,而是自顾自的说下去:“永徽元年,我被拜司空,授梁州都督;永徽二年加授太子太师、安州都督。 看似地位越来越高,但手中权力却越来越少。 直到今年,朝廷仿佛忘记了我这个人。” 将手里的道德经随手扔在桌上,李恪转身看向身后的女子:“长孙无忌知道我想要什么,而我也知道他想要什么。 他有朝廷大义名份,权倾天下的资源,而我,现在只是一个虚名的吴王。 我只有一次机会,若再不成,只怕便有覆灭之险。” “吴王……” 李恪挥手打断对方想说的话:“最近读书,想明白很多事。既然长孙无忌盯着我,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妄动,让他抓到我的破绽。” 自得的一笑,他继续道:“一动不如一静,只要不动,便立于不败之地,而长孙无忌的敌人那么多,他不可能一直把精力放在我身上。 等他懈怠的时候,就是我们的机会。”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一眼看到苩春彦强笑的脸。 “吴王,从去岁到如今,按您的意思,我们一直隐忍,究竟还要忍到什么时候?” “不急,机会快到了。” 李恪抬起下颔,眼里精芒闪动:“最近,我嗅到一种味道,有些人在暗地里谋划些什么,或许……” “殿下!” 院外有人高声道:“房家三公子求见。” “房遗则?” 李恪脸上露出讶异:“他来做什么?” “在下此次求见,是特地来为司徒大人解惑。” 一个穿着道袍,留着三缕长须的中年道人,向着荆王李元景下拜道。 “哦,你能为我解什么惑?” 坐在上首的李元景,眼睛眯了起来。 荆王李元景,为唐朝宗室大臣,唐高祖李渊第六子,母为贵嫔莫丽芳。 三十余岁的他,现在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继承太原李氏的基因,他身材长大,脸颊瘦长,一双眼睛如刀锋般,极有神采。 唐武德三年,他被封为赵王,授安州都督。 贞观初年,历迁雍州牧、右骁卫大将军。 贞观十年,改封荆王,授荆州都督,转鄜州刺史。 李治即位后,李元景进位司徒。 可以说,李元景是宗室中极为重要的人物。 不过说也奇怪,最近他好像受到什么魅惑,总觉得精神不振。 如今虽然还能强打精神硬撑着,但两眼之下深黑的眼圈,还是出卖了他的疲乏。 站在阶下的道士抱拳道:“我听说荆王最近身体有恙,所以特地来毛遂自荐。” “我的身体壮得能打死老虎,有什么恙?” 李元景失笑摇头,抬头见那道士依旧站着一动不动,仿佛苍松一般,心里不由好笑:“你会岐黄之术?” 道人摇头道:“治病不会。” 李元景皱了下眉:“那你是会辟邪捉鬼?” “怪力乱神不会。” 道人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你……” 李元景无语道:“莫非是来消遣本王?还不速速退下!” 眼看着从两旁走出王府侍卫,要将道人强行驱赶,道人忙道:“贫道一不会看病,二不会捉鬼,但贫道能解荆王心中之疾。” 这话说出来,李元景微微一愣:“等等。” 两名刚抓起道人胳膊的王府侍卫转头向他看来。 李元景挥手道:“你们先退下。” “是。” 眼看着侍卫退下去,李元景深呼了口气,调整了一下心绪,试探着问:“道长不知在哪座道观修行?” “贫道叶法善,乃括州括苍县人。” 那道人单手做稽为礼,向李元景道:“偶尔游方至此,心中动念,手起一卦,知与荆王有一段善缘,因此登门拜访,替荆王了确一桩心事。” “咳咳,你说的是真的?” 李元景有些半信半疑,对一个陌生道人还不能尽信。 却见叶法善手掐指决,口中喃喃自语,仿佛在推算着什么。 片刻之后,他笑道:“如果贫道所料不差,荆王最近可是睡梦不宁?” “咦,道长,你……” 李元景先是一惊,愣了一下,他站起身正了正衣冠,向叶法善拱手肃容道:“是元景眼拙,险些错过真人!道长神算,在下近来时常做梦,梦中场景十分奇怪,而且最近做的都是一个梦……” 说到这里,他有些犹豫道:“道长,能解梦?” “自然。” 叶法善拈须微笑道:“梦乃预兆,解梦,可参悟天机,正是贫道看家本领。” “如此甚好。” 李元景大喜,忙上前道:“道长请坐,让我将梦的内容与你细细道来。” 说着,他忙向殿旁的侍者道:“还不快给道长上茶!” “是。” 叶法善也不谦虚,大刺刺的就坐下,轻拈长须,看着殷勤备至的李元景,眼中露出一丝笑意。 轰隆~ 天空隐隐传来闷雷之声。 方才还晴空万里,转眼间乌云密布,一场暴风雨眼看就要来了。 街上行人脚步都开始加快,四散奔跑。 沿街的铺子也慌了手脚,有的支起雨棚,有的手忙脚乱的收拾货品。 一只手握着横刀,闯入街道。 和匆忙的人群比起来,握刀的这只手很稳。 “这鬼天气,看来是有一场大雨。” 握刀的手松开,在脸上抹了一把,不知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 “九郎,要不先去找个地方避避雨吧。” 卢慧能在一旁冲南九郎可怜兮兮的道:“要是下起雨来,我们都得湿透。” “不会那么快吧?” 南九郎下意识的握住配在腰上的横刀刀柄,仿佛这个动作能带给他极大的安全感。 舔了舔唇,他接着道:“刚才人进去了,苏副帅吩咐一定要把人给盯牢了。” “下暴雨那人不会跑的。” 慧能左右看了看,向对面的茶棚一指:“我们就去那里,喝碗茶解解渴,顺便可以躲雨,也看得见这里,可好?” “这……好吧。” 南九郎稍一思索,终于点头答应下来。 两人刚一前一后走到一半,忽然只觉一股凉风从身后吹过,紧接着沉闷的空气陡然一松。 还没反应过来,耳中只听刷的一声,倾盆大雨从天而降。 卢慧能惊叫一声拔腿就跑。 南九郎反应比他慢半拍,紧跟着他,一前一后的跑进茶棚。 哗啦啦~ 倾盆大雨,如瀑布般倾泻。 天地间一片银白。 卢慧能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子,又像小狗一样抖了抖,将身上的水抖开。 “还好还好,衣服没全打湿。” “好……好个屁啊。” 南九郎擦了擦额头上的水渍,指着雨幕道:“我现在什么都看不见了,你还能听见吗?” 卢慧能张了张嘴巴,侧着脸庞凝神静听了片刻,随即苦着脸摇头。 “希望不要出什么漏子,那人要是跑了,这半个月辛苦白费了。” “应该不会吧,这么大的雨……谁会想不开这个时候跑出来,非得淋成落汤鸡不可。” 卢慧能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有些不确定的道。 “呃,两位客官,喝茶吗?” 茶棚里,卖茶的老汉提着茶壶走上来。 就在南九郎与卢慧能在茶棚中无奈躲雨的时候,那个对他们盯梢的对象,雨幕中的小院,悄然打开半扇门。 一个人影,低头按了按头上的斗笠,又紧了紧身上的蓑衣,抬脚迈入雨幕中。 第五十五章 众生相 纷乱的雨幕,激打在池中,水雾迸溅,有些溅到石上,令苔痕越发显绿了。 “好大的雨。” 屋檐下有人说了一声。 房遗爱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向说话者看去。 大唐司徒,荆王李元景手里拿着一个白瓷酒杯,意甚潇洒,向他举杯邀道:“遗爱,你在看什么?还不快过来一起喝一杯。” 屋檐下摆着一张胡床,几个胡凳。 上面摆着几样下酒小菜,有美酒与美人做陪。 “今天难得休沐,邀你们过来一起喝一杯,还有些事想聊聊。” 李元景说着,一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房遗爱还没开口,坐上另一人抚掌大笑道:“荆王不必理会,他打小就是这样。” “哦?”李元景有些诧异,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房遗爱这种出神的样子。 过去房遗爱给他的感觉是一个武夫,心思单纯,倒也不至于木讷。 而且,李元景无法忘记,昔年太宗在时,房遗爱持马槊立于千军万马中的模样。 老将们都已经老了,似房遗爱这样正当壮年的将军,日后必定能为大唐开疆拓土,建立赫赫军功。 正在出神之际,听得房遗爱终于开口道:“年幼时,父亲因为公务繁忙无遐顾及我,那时无聊,我就会蹲在房檐下,一蹲就是一天,他们都当我在发呆,其实不是。” 他抬头,冲李元景笑道:“其实我是等下雨,我发现每到下雨的时候,就会有很多蚂蚁出来。 看着蚂蚁忙忙碌碌的,我也就忘记了烦恼。” “别那么多废话,快过来喝酒。” 刚才同李元景说话的柴绍用一根长著敲击着杯口,发出叮铛响声:“难得今日大家有兴致,快来快来。” 等房遗爱过来,他一边倒酒一边喊:“遗爱,你刚才发愣的样子好失礼,这酒,该你敬荆王。” “哎。” “敬你。” 席间,一名穿着宫装,贵气袭人的女子,轻伸柔荑,用修长的兰花指,捏起酒杯,向面前的李治道:“现在你是皇帝,该我敬你的。” “高阳。”李治苦笑:“有什么话你就直说,你我不必如此。” “那好。” 高阳公主面色一寒,将手里的酒杯重重放在桌上,轻咬银牙道:“我想要把房遗直的爵位转给遗爱,你许是不许?” “高阳!” 李治起身,面色微露不悦:“传嫡,传长不传幼,此乃定制,岂可轻易更改?” “你是皇帝,封谁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 高阳公主起身,脸色难看道:“父皇在时,我向他求,他不理我,现在你当皇帝了,我以为你真把我当妹妹,没想到居然还是这么不近人情。” “天家无小事,我这先例一开,日后如何自处?将来……我也要立太子的,我如果给你网开一面,那我自己又该如何?” “这……” 高阳微微一窒,咬着下唇立在那里,一双眼睛里波光盈盈,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见她如此,李治心里又微微一软。 “哥答应你,以后只要遗爱立功,一定会重重提拔,保证……” “哼,我才不信你,你们,你们都骗我!你和父皇一样,都骗我!” 高阳一跺脚,任李治呼喊,头也不回的扭身跑出宫。 “这……” 李治有些颓然的坐下,看着空荡荡的大殿,一种挫败感涌上心头。 他伸手揉着额角,感觉头疼,真的很头疼。 皇帝,不是想像中那么好当的。 无数人情,欲望,权力,关系,交织其中。 无数利害,因果,权衡,取舍,融为一体。 他最近时常有一种心力交瘁之感。 “陛下。” 一双温柔的手,从后面伸过来,轻轻按在李治的太阳穴上,帮他温柔的揉动着,缓解头痛。 “媚娘。” 李治头也不回,伸手按住那只帮自己减轻痛苦的手,微微叹息道:“高阳如此不懂事,你说,我如何帮她才好?” 说着,有些失望的摇头:“况且房遗爱这件事……” “陛下不必烦恼,反事都有因果注定,我们只要尽力而为,结果如何,不必多想。” “我要有你这么看得开就好了。” 李治苦笑一下:“对了,刚才高阳说我跟父皇一样,你说……我跟父皇真的一样吗?” “父皇曾说:恪果类我。” 李恪笑着,将手里的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放:“你说,他真是这么想的吗?”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名身材雄壮的武士,眼若铜铃,颔下黑须根根倒立,不似常人。 面对吴王的提问,他沉默着,微微欠身道:“臣不敢言。” “哈哈,你不用说,我也知道。” 李恪苦涩笑道:“那是骗长孙无忌的,也是骗我的,立谁都可能,就是不会立我,因为我身体里流着前朝杨氏的血。” 他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所以啊,都是妄想,父皇害怕权力落到我手上,怕大隋再次复活。” “吴王!” 武士站起身,沉声道:“您醉了。” “我醉了吗?” 李恪眯起眼睛,视线越过手里的酒杯落在武士身上,颇有些放肆的笑道:“其实你我都是一样的啊,无论做得再多,做得再好,因为身上的铬印,永远都不会被人真正认可。” 武士沉默。 李恪摇晃着上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说的事,你可以想想。” “万彻告辞。” 武士退后两步,向他抱拳一礼,然后转身,大步走出去。 “殿下。” 两旁传来侍卫的声音:“要不要……” 李恪摇摇头,伸手制止。 他的双眼清亮,哪还有方才的醉态。 凝视着薛万彻远去的背影,良久,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重重将酒杯扔在地上。 啪! “房遗则这个白痴,简直误我。” 他转身走进书房:“你们都出去吧,让她来见我。” “是。” 府里下人手脚麻利的将一切收拾好。 房门关上时,光明一点点被封印,无尽的阴暗浮现,仿佛他心里的欲望与恶念同时被惊醒。 “凭什么,凭什么我付出那么多,却不被认可?” “我一定是疯了,竟想证明给死去的那个人看,告诉他,其实我能比李治做得更好?” 哗啦~ 不知是什么东西,被李恪狠狠摔地上。 然后是如野兽般的喘息声。 良久,等这喘息声平复,李恪扶着桌子站稳。 他的目光重新变得坚定:“为今之计,只有先拚命把自己撇开,免得被长孙无忌给算计进去,还有多手齐下,或许……” “殿下。” 书房外传来一个刻意放柔和的声音:“王皇后派人来了。” 一名宫女迈着略显急促的莲步,走过长廊,跨过宫殿,一直走入皇后寝宫。 她在宫门前站住,通报之后,过了片刻,殿内响起一个人的声音。 殿门被拉开。 她低着头,不敢多看,小跑着进去。 不用多看,仅凭着记忆,无比熟悉的来到自己主子身边。 宫女裣衽为礼道:“皇后。” “过来。” “是。” 她深吸了口气,上前几步,蹲下身子,伸手挡住自己的唇,附在王皇后耳边,轻声耳语。 半躺在胡床上的皇后本来微微眯着眼睛。 在宫女细软的话语中,在屋角博山炉喷出的香雾中,半梦半醒,似乎随时可能睡着。 但就在宫女说完最后一个字时,王皇后的眼睛倏的张开。 “当真?” “千真万确!” 王皇后坐起身,眼中闪过一丝激动:“他真这么说?” “是,那人说,只要皇后帮他多美言几句,他会全力支持皇后,还说……” “还说什么?” “说李忠生母刘氏身份卑微,不配有子,理当由皇后抚养李忠,只要令舅柳奭大人站出来,他将会全力支持。” “好,好啊。” 王皇后笑得眼睛眯起来,眯成了月牙儿。 “长孙大人那边,不会有什么问题,现在就怕朝中有其他人阻挠,现在既然连吴……他出愿意助阵,那这事成功的把握就更大了。” 说着,她站起身,虽然努力想要镇定,但还是忍不住在殿内来回踱步。 “忠儿那里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刘氏那个贱婢不敢杵逆我,至于萧淑妃那边,有武媚娘去对付……” 提到萧淑妃和武媚娘,王皇后的神色闪过一丝不自然。 自从武媚娘入宫后,没错,萧淑妃的气焰被大大打压了。 一向独宠他的陛下再也不像以前一样,每晚宿萧淑妃那了。 可王皇后没得意几天,很快就发现,这武媚娘,也不是省油的灯。 李治不去找萧淑妃是不假,可也没来找自己,更没找其她嫔妃,而是独宠武媚娘一人。 这和之前,有什么区别? 不,还是有一点区别的,萧淑妃身后,还是有名门望族江南萧氏做支撑。 而这武媚,不过是关陇中新兴的贵族,而且听说也不甚受家里待见。 对自己的威胁应该是小了许多。 不过,当听说武媚生了个儿子时,王皇后心里终于失衡了。 凭什么, 一个太宗时的才人, 刚入宫的“老女人”,也能得到陛下的宠爱,还给陛下生了儿子? 再看看自己,至今肚皮一点动静没有…… 陛下从不来看自己,这肚皮,能有动静才怪了! “是你们,你们逼我的,你们都在逼我。” 王皇后双手死死绞在胸前,浑身颤抖。 第五十六章 苏我氏 二更天。 长安内外宵禁,万籁无声。 位于长安北面的泾河,被黑夜包围。 河面上升起薄雾,氲氤一片。 岸边的柳树,在夜风中诡异的起伏扭动,就好像脚下大地,有某种东西在呼吸。 黑烟卷起,昏昏冥冥。 烟气里,似乎万千饿鬼哭号。 紧跟着,人影一闪,黑烟化作了人。 此人双手负后,站在河边,凝视着平静的泾河河面,一言不发。 片刻之后,河面忽然荡起涟漪,仿佛有一枚看不见的石头投入水里。 一层层一圈圈的潮水推动着, 河上白色的雾气猛地卷起,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撕开。 银色月光笔直的照下。 但见湖面上,一个全身黑衣的人赫然踏行于河波之中。 他的双脚贴着河面,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看起来虽然慢,但转瞬之间,已经来到河边,向着开始出现的那人微微鞠躬,用低沉沙哑的声音道:“刀劳大人。” “你便是倭国苏我氏?” 刀劳沉声道:“虽然你亦有半诡异血统,但尔等从大汉时逃去倭国,现在回来又联系我们做甚?” “先祖曾言,苏我氏也是诡异一脉,虽然血统比不得刀劳大人的纯正,但,我们毕竟也有诡异的血统。” “你这话也不无道理。”刀劳两眼微微眯起:“说出你的来意吧,这里并非叙旧之地。” 苏我氏沉默片刻,接着道:“此次联系刀劳大人,是想求见荧惑星君,痛陈厉害。” 刀劳上下打量对方,摇头道:“明人不说暗话,你们来长安,也有一阵子了吧,直到现在用古法联系上我,又说求见星君?” 他的声音突然变冷,右手伸出,化作一柄锋利弯刀:“你当星君是想见就能见的吗?” “刀劳大人息怒。” 苏我氏双目闪烁一下,抱拳嘶声道:“请听我从头说起。 苏我氏入东瀛后,一直坚持诡异之理想,从未放弃,亦渐渐在东瀛掌权,让我们拥有诡异血脉之人,也可以堂堂行走。 在东瀛宣化天皇时,先祖苏我稻目终于得到了机会,掌握权柄。 等到苏我马子时,权力达到了巅峰。 之后苏我氏更与天皇家族通婚,达到混其血脉的目地。” 说到这里,苏我氏抬头,面罩上的双眼闪烁着名为野望的光芒:“那是我们诡异最好的时代。 只可惜,好景不长,有逆臣中臣镰足与中大兄皇子暗中勾结,伏杀了本代族长苏我入鹿。 我族虽极力反抗,无奈大势已去,不得已之下,我只好带着部份族人逃回大唐避祸。” “你跟我说这些,目地是什么?” 刀劳缓缓收起刀锋,却仍未松口。 “求见星君,是因为我族蛰伏大唐日久,已经熟悉这里的情况,并且发现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苏我氏抬头,漆黑的双瞳里,闪烁着诡异的光芒:“一个能让我族掌权,重得天下的机会。” 刀劳脸露惊疑之色。 这倭国来的苏我氏,虽也有诡异之血,但百年来身上血统早已驳杂不堪。 奇的是他身上居然还透出另一股力量,甚是不弱。 那种力量,非诡异,更非异人,究竟是什么? 这些暂且不说,刀劳对于他的提议也非常吃惊。 让诡异一族重新掌权,夺得天下? 好大的口气! 但, 又确实有些吸引力。 再加上苏我氏的肢体语言,狂热的语气,相当有煸动力。 “苏我虾夷,恳请刀劳大人带我去见荧惑大人,让我当面与星君陈说厉害。” 苏我氏喉结微微蠕动,两眼露出渴望的光芒。 “你的提议……” 刀劳眯着眼睛,眼缝中,光芒闪烁:“不必去见星君了,我在这里就可以给你答复。” “请说。” “我家星君与人族李淳风早有约定,唐人与诡异互不侵犯,各安其命,白天,属于人,夜晚,属于诡异,至于你的提议……还是收回去自己留着吧。” “刀劳大人!” 苏我虾夷额头青筋浮现,两眼射出恶狠狠的光芒:“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一个可以让诡异重新君临天下的机会!” “不必了。” 刀劳冷冷的道:“属于诡异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如今,是大唐的天下。” “你……” 苏我虾夷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两眼盯着刀劳,杀气在空气中涌动。 良久,他深吸了口气,向刀劳微微欠身,然后,倒退着,缩回黑雾里。 “走了。” 刀劳眯着眼睛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冷笑一声:“你可以出来了。” 随着他的声音,泾河岸边的草丛一动,一个人影从中走出。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赫然是高大龙。 “多谢刀劳大人。” “行了,我是看在你给我族行方便的份上,还你一个人情。” 刀劳向苏我氏消失的方向指了指:“你要找的半妖,已经现形了。” “多谢,我会继续追查下去,如果他再联系诡异,还请大人通知我。” 高大龙向刀劳拱手,哈哈一笑道:“我这也是为了帮阿弥。” “不说这些。” 刀劳挥手打断他:“你真的不考虑加入诡异?” “加入诡异?难道就可以不吃饭,不干活?” 高大龙嗤笑一声道:“之前您拜托在公交署里干活的那几位,可也是诡异吧。” 他指了指刀劳,又指了指自己:“诡异都在融入人类,那我做人,还是做诡异,又有什么区别?” 说完,他向刀劳拱手道:“告辞了。” 一阵狂风卷过,高大龙身形蜿蜒扭曲,化作蚺鬼朝舒我氏离去方向,电射而去。 泾河水默默的流淌,好像千古不变。 然而,今天的水,还是千年前的水吗? 刀劳静静的站在河边,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 “做人,还是做诡异,有分别吗?” 夜风中,传出他困惑的声音。 无论黑夜如何漫长,黑暗终究过去,光明重新降临。 日头从东方喷薄而出,将整个长安城照得金碧辉煌。 而长安皇宫中,王皇后有些惊喜的从坐位上站起。 她看到,一个面容清秀的孩子,有些胆怯的迈过殿门,向自己走了几步,然后便站住不敢走了,望着自己,一双眼睛里带着几分羞怯,又有几分对陌生环境的不安,张口小声道:“忠儿参见皇后娘娘。” “你这孩子,终于来啦。” 早已等不及的王皇后快步迎上去,牵住孩子一只手,另一只手在他头上爱怜的摸了摸,又顺着脸颊摸下去,挑起他的下巴:“抬头让本宫瞧瞧。” “啧啧,果然像陛下。” 王皇后抬头,向带李忠来的宫女看了一眼:“你说像不像?” “像像,跟陛下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似的。” 宫女忙一迭声的答应。 李忠为李治长子,母为宫人刘氏。 做儿子的,像父亲再正常不过了。 王皇后笑了起来,摸了摸李忠的脑袋,又捏了捏他的肩膀:“这身子骨也挺结实的,是个健康孩子……对了,我记得你是贞观十七年生对不对? 我还记得,当时太宗亲临弘教殿,摆下宴席,跟众臣说:近来王业日渐振兴,尽管酒食准备不周,还是冒昧请卿等赴宴,因为朕有孙儿了。” 越说,王皇后脸上喜色越浓几分。 说完太宗旧事,她亲昵的抚着李忠的背道:“从今天起,不要叫我皇后,要叫娘亲。” 年方九岁的李忠还不懂这意味着什么,他一脸困惑的抬头:“皇后……娘,可是,可是我有娘亲了。” 说着,小手指向殿外。 王皇后这才注意到,刘宫人正远远的跪在宫外。 她的容颜有些憔悴苍老。 虽为李治长子的生母,但是并无任何出身来历,又并不得李治喜爱,在后宫毫无存在感可言。 她的存在,唯一的作用,恐怕也只是做为李忠的母亲。 见到她,王皇后的脸色沉下来,不悦道:“谁把这贱婢带来的?” “皇后……” 四周的宫人太监们顿时大为惶恐,一个个跪了下去。 王皇后却没心思去追责,只是厉声道:“把刘婢拖出去,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放她进来。” “是。” 一众宫女急忙涌上去,七手八脚的抓住刘宫女的手脚,不顾她的哀求,将她强行拖走。 “娘亲,娘亲!” 李忠大为惊慌,小脚迈动想要去追刘宫人。 却被王皇后紧紧攥住手臂。 “疼~” 李忠一脸痛苦的回头,只见王皇后微笑着,咬着银牙,冲自己强笑道:“从今天起,本宫便是你的娘亲,你要记得,你唯一的娘亲,就是本宫,你……记住了吗?” 永徽三年,王皇后因没有子嗣,继李忠为子。 六月初,长孙无忌联合群臣,及王皇后舅舅,中书令柳奭等百官,向李治进言,求立太子。 这一下大大出乎李治所料。 特别是群臣中,除了关陇一系,外戚、宗室罕见的联成一气,共同求立太子,形同逼宫。 最终,李治同意。 七月初二,册立李忠为太子,大赦天下。 没有人知道,立太子这天晚上,皇帝的宫久,灯光久久不熄。 所有人眼中那个温和的皇帝,毫无脾气的皇帝,第一次,提着长剑,奋力砍着一把木椅,砍得木屑纷飞。 他的脸庞涨红,仰天似在咆哮。 然而,从颤抖的身体里,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这是皇宫,这是天子的居所。 然而在这里,他却是最不重要的那个。 如果不顺着长孙无忌,他的命令连皇宫都传不出去。 这就是现实。 第五十七章 真的有反意 郡府中,一盘棋下了一半,隐隐见黑子将白子包围,随时将要屠灭大龙。 “该你下了。” 柴令武向棋盘指了指。 柴令武为柴绍与平阳公主之子。 其妻为巴陵公主。 他在朝中连续担任过太仆少卿、卫州刺史等职务,现封襄阳郡公。 坐在棋盘前的房遗则手拈棋子,看着棋盘怔了半天,忽然烦躁起来。 将白子往盘中一扔,随手将上面的棋子绞成稀烂,大声道:“不下了,不下了,这棋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忒费脑子。” “你……” 柴令武瞪了他一眼:“跑来找我下棋的也是你,现在说不下的也是你。” 说着,将手里剩下那枚黑棋往棋盘上一扔:“简直乱七八糟!” “哎,令武,你别生气,我这不是心里烦,想找你聊聊天嘛。” 房遗则眼睛转了转,一把拉住柴令武的衣袖:“我……” “有话快说,你再婆婆妈妈,我还不如去找荆王喝酒去。” “咳咳,你和荆王最近走得挺近的?”房遗则试探着问:“荆王这人怎么样?下次去可否带上我?” “你?” 柴令武上下打量他一眼,嗤笑一声道:“等你们房家的事先弄清楚再说。” 这话说得,令房遗则吓得一下跳起来,失声道:“你,你知道了……你知道了!” “知道了啊,怎么?” 柴令武心中费解:房家三兄弟互相扯后腿不是一天两天了,满长安谁不知道? 就见房遗直突然跟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肩膀往下一塌,一脸沮丧道:“我不是有意的,我就是气不过了,跑去跟陛下说房俊要反,就是一句气话……” “贼你妈!” 柴令武头皮一炸,霍然退后两步,瞪大双眼一脸不可思议的指着他:“你……你真跟陛下说了这种话?” “说了。”房遗则一脸后怕的点点头:“事后我才知道怕了,可这话已经说出来了,我能怎么办!” 他两双一摊,一脸委屈。 “你个猪脑子啊!” 柴令武张嘴骂道,恨不得抬腿给他一脚。 房家三兄弟里,房遗直有些清高,与他关系一般,房遗爱呢,小时候经常一起玩,虽然话少了点,但还算能一起喝酒。 前几日荆王李元景还把他和房遗爱都叫去家里喝酒,那天下雨还说起小时候的趣事。 至于房遗则。 这小子不聪明。 但是,柴令武跟他关系不错,属于什么话都能说,能一起玩的那种朋友。 现在乍一听房遗则抛出的“疯话”,柴令武顿觉自己瞎了眼,怎么会跟房家人扯上关系,这一家子…… 都特么奇葩啊。 坑人啊! “你离我远一点,你滚,你现在就滚出去!” 柴令武撸起袖子:“贼你妈,你自己想死,别连累我!” “令武,令武,你帮帮我,帮帮我啊!” 房遗则扑上来,扯着柴令武的衣袖,卟嗵一下跪了。 “全怪那房俊,还有高阳公主,一直欺负大哥,想谋夺大哥的东西,我是看不过眼……” “看不过?” 柴令武狠狠甩开他的手,嘿嘿冷笑道:“我看你是自己眼红吧?遗爱和遗直两虎相争,你是不是以为你有机会?” 被一句话戳破心事,房遗则脸色一白。 柴令武这会也冷静了一些,深吸了几口气,揉着额头道:“等等,这事应该也没那么严重,我记得上次陛下遇刺,还是遗爱拚死护住,陛下不会相信遗爱要反的…… 你说这种话之前,不过过脑子吗?” 他冷冷的盯着房遗则:“若是诬陷,小心自己反坐。” 这些贵族子弟,不说个人能力有多强,但是政治上的眼光一个比一个毒辣。 柴令武在李元景他们面前表现得嘻笑怒骂,好像没个正形,可一但涉及到正事,头脑立刻无比冷静。 房遗则这回就是挖了个坑把自己埋了。 告成了,房遗爱被斩了,房家其他人也会跟着倒霉。 没告成,他就是诬告,要受反坐之罪,也就是诬陷别人什么罪,自己就要承担相同的罪名。 这混蛋,脑子里装的屎吗? 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坑。 柴令武在心中打定主意,从今天起,一定要离房遗则远一点,免得被这二货连累。 “不,令武,我,我也不算是诬告,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但我还有别的可以证明,房俊对陛下有二心……” “是什么?”柴令武心下大奇。 房遗爱那老实巴交的样子,难不成是伪装出来的? 否则以遗爱为人,反什么反? 他疯了不成! 房遗则眼珠急转了转,刚想开口,突然听到外面有下人通报:“郡王,高阳公主来了。” “柴令武!柴令武,你在不在里面?” “滚开!你个没眼力的奴才还敢拦我?柴令武,你不出来本公主可就进来了!” 院外响起高阳公主那熟悉的,飞扬跋扈的声音。 房遗则的脸色顿时大变。 他脖子一缩,左右张望一下,拔腿便跑。 一边跑一边低声道:“令武,我先从后门走了,那个泼……我不跟她一般见识,那事我们回头再说。” “贼你妈!” 柴令武感觉自己今天倒八辈子血霉了,碰到全是这一家子互坑。 他向房遗则远去的身影怒道:“滚!别让老子再见到你!” 这趟浑水,老子疯了去沾惹。 这边刚送走了房遗则,小院大门,提着马鞭的高阳公主,已经扯高气扬的闯了进来。 “柴令武,刚才叫你你听不见?在干嘛呢?” “咳咳,我这……刚才在研究棋谱,反应慢了点。” 柴令武冲高阳挤出笑容:“你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 高阳在太宗时就颇受太宗宠爱。 等李治登基,又仗着与李治关系好,继续跋扈,在整个长安几乎无人能治。 也没办法,从小宠到大的,天子骄子,骄傲已经容到骨子里了。 只要没弄出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朝中上下也都睁只眼闭只眼,谁会跟高阳公主过不去? 也因柴,柴令武等一帮勋贵,在遇到高阳时,也颇为头痛,表面上都让她三分。 “研究棋谱?” 高阳一身红裙,眉心描绘花型,是现今长安流行的贵人妆。 这让她的容颜越发显得娇艳。 一双妩媚多情的眼睛,瞥向棋盘时,带着眼波流转,配着她宜喜宜嗔的脸庞,连柴令武看了心跳都不由快了几分。 真是便宜房遗爱那小子了。 他不禁在心里暗想,那个榆木疙瘩,居然配了这么美艳的皇室公主。 可再转念一想,高阳公主这性子,与自家公主相比,那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跟高阳公主相比,自家的巴陵公主简直柔情似水。 咳咳,高阳这种还是敬谢不敏了,娶了她不知平日里要被打压折磨成什么样子。 这样一想,心里莫名又对房遗爱有几分同情。 “柴令武,你骗人吧?” 高阳走到廊下棋盘边,用手里的马鞭碰了碰棋盘。 “下棋得两个人,你一个人怎么下的?” 说着,她左右看看,双眼流露出狐疑之色:“刚才还有谁在这?” “没人!” 柴令武下了一跳,吞咽了一下口水,结结巴巴道:“我自己,我自己左手跟右手下……不行吗?” “这也行?” 高阳眼波流动,歪着头想了想,没在此事多纠缠,而是用脚踢了下地面的石头,向柴令武道:“令武,我有件大事想跟你商量。” “什么大事?” 一向没个正形的高阳公主会找自己商量大事? 这话让柴令武差点没笑出声来。 高阳向他走近,左右看了看,突然神秘的道:“你说,如果换一个皇帝如何?” 换…… 柴令武感觉仿佛被雷给击中了。 整个人定在那里,嘴巴张大。 他一动不动,但是那表情,就像快要哭出来。 谋、谋反? 高阳和遗爱,他们真要谋反? 你们,贼你妈,能不能不要拖上我! 高阳公主走了。 走得和她来时一样突然。 她的性情从来都是想起一出是一出,给人非常跳脱之感。 既跳脱,又飞扬跋扈。 如果不是有个皇帝父亲,还有皇帝哥哥,只怕十条命也不够用。 现在,她居然跟自己说想换个皇帝。 柴令武颓然的坐在棋盘边上,两眼无神的望着天。 大脑一片空白。 隐隐的,耳旁似又响起高阳的声音:“令武,你是驸马我们就是亲戚,这里没外人,我就直说了吧,你觉得现在大唐朝局,是我治哥哥说了算吗?” “公主,你……你这是何意?” “长孙无忌那老儿太可恶了,我都看过他欺负治哥哥,训治哥哥跟训儿子一样,连父皇在世时,都舍不得对我们说半点重话,他凭什么?” “那公主的意思是……” “治哥哥性情太过软弱,很难对抗长孙无忌那老头,不如我们宗室里找一个像父皇的,强势一点的,这样才能保住我李氏江山啊。” 噗~ 这个逻辑我给满分。 柴令武还记得自己当时目瞪狗呆,恨不得吐血的模样。 如果是长孙无忌太强势,那不是应该把长孙无忌给扳倒吗? 高阳你怎么会觉得是因为李治太软弱,才导致长孙太强,所以要换个强硬的宗室去当皇帝。 这个逻辑是怎么产生的? 柴令武呆呆望着天,突然间,荆王李元景的模样,从脑海中闪过。 第五十八章 风雨忆当年 “这么大的破绽,他居然没发现。” 房遗则后怕的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在他面前的吴王李恪,双手负在身后,冷笑一声:“柴令武中人之资,他一定会关注别的,而忘记,你娶的是李元景的女儿,你要找李元景,根本不用通过他。” “这样真的有用吗?” “通过你的提点,再加上高阳,还有其他的手段,柴令武必然会说动李元景。 野心,总是很容易滋长的。” 李恪微微眯眼道:“当人只盯着眼前一点时,就会忘记其它的危险。” 房遗则不敢说话,只是拚命擦额头上的汗水,冷汗。 “局我已经布好了,现在就等长孙无忌去收货。” “长孙无忌那么聪明,他应该……” “就是聪明才会笑纳。”李恪将手里的书拿起,随手翻开道:“房遗爱这个谋反案,既然开了头,就得有个结果,长孙老儿必然扩大罗网,将政敌一网打尽,我现在是在帮他…… 薛万彻、房遗爱,他们以前都是魏王李泰的人。 长孙无忌不除去他们只怕寝食难安。” 说着,他回头看向房遗则:“别说我不帮你,这样一来,你的心愿也可达成。” “但是……” 房遗则吞咽了一下口水:“吴王就不怕,长孙无忌反手将你也……” “怕,我当然怕。” 李恪微微皱眉:“所以我还有些别的布置,多留几道后手,希望长孙老儿吃那些饵吃得够饱,无遐顾及我,如果他真的要赶尽杀绝,我也不会束手待毙,何况……” 他的眼神里有光芒闪烁:“等到他把那些饵吃下,又该膨胀到何种程度?我那个弟弟就算再懦弱,也该容不下长孙无忌了吧。” “吴王,你在说什么?” 房遗则一脸迷惑。 “没什么,等着看戏吧。” 李恪抬手,用手里的书在呆头鹅般的房遗则头顶轻敲一记,口里吟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 风雨骤起,纷纷扬扬的洒落。 在阶下空台处,架起一个小桌,两人跪坐在蒲团上,看着外面纷扬的雨,一言不发。 桌上放着酒,伸手就可以拿到。 左边的那人,身形高大,两肩宽阔,搁在双膝的手虚握成拳,拳面上青筋满布,露出的皮肤隐隐透着青铜光泽。 就算一身衣衫也藏不住他身上饱满虬结的肌肉。 右边的那人,身形也是昂藏,但与左边的相比,就稍矮半分。 两个壮汉就这么静静的看着雨,良久,左边那人长长叹息一声:“遗爱,我们有多久没这样一起喝酒看雨了。” “大概很久了。” “是啊,从我被贬,到现在,匆匆数年过去,有时候回起来,简直就像是做梦一样。” 薛万彻转头看向房遗爱,眼中流露出一丝沧桑感。 他出身将门,父亲是大隋左御卫大将军薛世雄,隋末为涿郡太守。 在大隋崩塌,群雄逐鹿那个风云激荡的时代,薛万彻跟兄长薛万均追随涿郡守将罗艺。 后二人与罗艺一齐归附唐高祖李渊,授车骑将军,武安县公。 此后大破窦建德,会战刘黑闼,为大唐立下赫赫战功。 直到武德九年,玄武门之变。 当时身为太子建成心腹大将的薛万彻,与尉迟恭德于玄武门前激战。 可惜,最后功亏一溃,到底是李世民气运加身,取得了胜利。 薛万彻做为失败一方,只得率数十骑逃到终南山。 此后,李世民多次派人招抚,并说:“此皆忠于所事,义士也。” 薛万彻这才敢出来,后被任命为右领军将军。 伸手取过桌上酒杯,薛万彻凝视着昏黄的酒水。 雨水依旧稀稀沥沥的下着,似乎永远也不会停。 房遗爱手在台阶里轻轻点了点:“又有蚂蚁,它们搬家迟了,看来要被水淹了啊。” 薛万彻向他举了举杯:“陪我喝一杯。” “好。” “从上次到现在,到底有几年了?” “上次是哪次?” “就是我被贬那次。” 贞观十九年,薛延陀多弥可汗发兵进犯夏州,十二月二十五日,唐太宗诏令薛万彻等征兵应战。 从贞观十九年,一直到贞观二十二年,薛万彻一直追随太宗,进行对高句丽的战争。 他与房遗爱的交情,也是在战阵之间打出来的。 所谓一起扛过枪的袍泽。 但是薛万彻本事大,脾气更大,常被人在背后说他恃才傲物,盛气凌人。 在贞观二十二年,唐军班师回长安后,薛万彻的副将、右卫将军裴行方暗中告他对朝廷有怨言。 英国公李勣也说:“万彻职乃将军,亲惟主婿,发言怨望,罪不容诛。” 唐太宗据此将他免官,流放象州。 贞观二十三年六月,高宗即位,大赦天下,薛万彻遇赦回京,并于永徽二年被起用为宁州刺史。 不过恰好他足疾发作,只得先回长安养病。 房遗爱想了想,认真的道:“从贞观二十二年,到如今永徽三年,四五年了吧。” “是啊。” 薛万彻放下酒杯:“这几年,我一直在反思自己,究竟为何会被贬?” “你不是因为背后对朝廷有怨言吗?” 房遗爱这话说出来,薛万彻猛地扭头瞪向他,眼瞳收缩如针。 那里面,仿佛有看不见的利刃向房遗爱刺过来。 但是房遗爱仿佛没有察觉,依旧坐在那里,平静的看着薛万彻。 “要是换个人这么说,我一定一拳打烂他的鼻子。” “你这脾气还是一样倔。” “呵呵,改了便不是我了。” 薛万彻用手重重一拍膝盖,大声道:“万彻大好腱儿,行得堂堂正正,就算是被陛下误会,又何如?我没有怨恨朝廷,只不过是有人看不过我,在背后中伤。” 他转头向着房遗爱认真的道:“我没错。” “我不懂这些。” 房遗爱替他倒上酒,举杯道:“除了行军作战,别的我想想就头痛,还是喝酒吧,庆祝你回来。” 铛! 两只酒杯轻碰了一下,然后两个豪爽的男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万彻,那个……” 房遗爱放下酒杯,犹豫了一下道:“有个人跟我说,我跟你都是傻子,不适合混官场,还说当年我们失意,是因为被魏王李泰的事牵连。” 贞观十七年,太子李承乾与魏王李泰围绕着储君之位展开了你死我亡的争夺。 可是从一开始,李承乾就明显处于劣势,因为他私行不检,屡屡暴出丑闻,令太宗失望不已;而魏王李泰的夺嫡呼声则一直居高不下,因为他有志向,有韬略,聪明颖悟,多才多艺,深受太宗的赏识和宠爱。 李承乾最后不得不铤而走险,企图发动政变夺取帝位,可未及动手就被太宗粉碎,李承乾旋即被贬为庶民,不久后流放黔州。 太子出局后,李泰自然就将储君之位视为自己的囊中之物,因为他不仅本人聪明干练,胸藏韬略,深得太宗欢心,而且背后还拥有一个实力强劲的政治集团,其中包括当时的宰相刘洎、岑文本,以及一帮元勋子弟,如房玄龄之子房遗爱、杜如晦之弟杜楚客、柴绍之子柴令武等。 就在朝野上下都认定魏王李泰入主东宫已经是板上钉钉之时,年仅16岁的晋王李治就像一匹政治黑马蓦然闯进人们的视野之中。 而力挺他的人,就是时任司徒的长孙无忌。 也正是确立李治要争夺太子之位后,如薛万彻、房遗爱这些人,逐一被分化瓦解。 这其中的缘由,细思极恐。 只可惜,无论是薛万彻还是房遗爱,都属于战场上的猛将,但对于人情世故,一窍不通。 两人甚至都闹出过类似的笑话,就是娶了公主后,却不知如何洞房,一时成了长安无数人评头论足的八卦。 “谁,谁跟你说的?” 薛万彻一双眼睛瞪起来,须发皆张,如同一头怒狮,十分可怕。 “我想想……好像是个不良人,叫苏,苏什么……记不得了。”房遗爱倒吸着凉气,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摇摇头,他这个脑袋,连看书都记不住,让他去记不熟悉的人,实在太为难了。 “说的都是什么狗屁话,咱们只管打仗,朝廷要用我们,自然就会用,别的甭费那脑子。” 薛万彻拍着大腿道:“酒杯不过瘾,可换大碗来。” “好,换大碗。” “对了,前几天吴王找过我。” 薛万彻眼里闪过一丝狡猾:“不过我没理他,他这个人心思太深,我不喜欢他。” “哈哈,万彻,谁说你没心眼的?” “废话,老子要没心眼,战场上早死八百回了。” “对了,荆王听说你回来,要我带你去他那喝酒。” “李元景?是不是……哦,想起来了,打高句丽时跟他打过交道……那个人倒是不讨厌。” “那就约个时间一起去吧,他人不错。” 风声雨声,两个憨厚大汉手搭着肩膀,细说着从前的故事,喝得酩酊大醉。 脸上洒的水珠,也不知是雨还是什么。 第五十九章 枕头风 “苏副帅!” “阿弥!” 长安朱雀大道街口,等待多时的钱八指和南九郎迎了上来。 他们俩人看起来状态不太好,皆是深黑的眼眶,头发蓬乱,脸色腊黄。 “出什么事了?你们……” 苏大为不禁有些惊讶。 “别提了,阿弥你是不知道。” 钱八指舔了舔唇抱怨道:“最近诡异那边不知出什么状况了,又异动频频,爆出不少案子了,别说我们不良人,各地衙门,还有大理寺、刑部,都忙得焦头烂额。” 他抱怨了一句,又向苏大为看来:“阿弥,你就好了,去给大理寺帮忙,暂时不用管这些琐事,轻松不少。” “废话,我是不良副帅,你们手里若有案子出了事,都得我兜着。” 苏大为苦笑一声:“对了八爷,那个十三叔,陈敏最近在忙什么?好像挺安静的。” “他啊,他好像在忙什么案子,有一段时间没来衙门了。” 钱八指推了一把南九郎:“九郎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哦,知道。” “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苏大为被气乐了。 “知道知道。”南九郎握着腰间的刀柄,努力挺起胸脯道:“之前有一次我看他进了县君的公廨,我虽离得远,但留了个心,透过窗子盯住他的嘴,好像是说刑部的大理寺什么案子,要抽调他去帮忙。” 说到这里,他反应过来:“苏副帅,你不也是?你们不会是在办同一件案子吧。” “不是不是,别瞎猜。” 苏大为挥手打断他,岔开话题道:“九郎,你这眼力,这读唇语的功力,可以啊,以后在破案和侦察情报上,一定会大放异彩。” 被苏大为一夸,南九郎笑得眉不见眼的,伸手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我也盼着有那么一天。” 话音刚落,就被钱八指一巴掌拍后脑门上。 “说你胖你就喘上了,阿弥这是跟你客气一下,捧你呢,你还当真,快干活去,还有一堆案子等着。” “哦。” 南九郎有些无奈的应了一声,摸着被打得有些懵的脑袋,向苏大为抱拳。 钱八指在转身前一刻,将一张字条飞快的塞进苏大为手里,这才跟着南九郎离开。 一边走还一边听得南九郎在问:“苏帅叫我们这里碰头,就是问两句话?就没别的事了?” “你还想有什么事?还想阿弥请你喝酒不成?” “呃,不敢。” “得了,阿弥请客你也没少聚,这次就不能是他想咱们了?” “好……好吧。” 南九郎咽了下口水,心里想的是:我信你个鬼,八爷你坏得狠。 苏大为在原地站了一会,转身融入到人流里,很快切换几条小巷,确定无人跟随后,才将钱八指刚才偷交给自己的字条拉开。 上面不是字,而是一些古怪的符号。 苏大为眼睛微眯,琢磨了一会,手指一搓,将字条化做粉末。 这段时间,长安县的案子他都没管,正如武媚娘之前的猜测,大理寺李思文开口要人,将他从县君裴行俭那里“借”了过去。 苏大为自然心知肚明。 然后等待他的,就是无比繁琐的资料搜索。 许多大理寺馆藏的陈年资料,人名,户籍被翻出来,堆在苏大为面前。 经常就是有人过来告诉他查一个名字,然后要从这些散乱的堆积如山的资料里,查找出这个人的户籍,同时一切与之有关的人脉,朋友,亲人全都要一一找出。 然后再分派人手去盯梢,去暗访查探。 这与苏大为之前想的大不相同。 然后,他就懵逼了。 这种情况,还怎么完成媚娘姐交下的任务? 别说知道长孙无忌查谋反案的进度,苏大为现在连自己在做些什么,做到哪一步了都说不清楚。 这让他一度怀疑,是不是上面有人故意用这种方法把自己调开? 一切皆有可能。 不得已之下,他开始动用自己的一些暗线关系,寻找其它一些蛛丝马迹。 现在,就是收线的时候。 “陈敏果然被抽调了,也是这个案子里,但这个案子好像被分成了不同的组,每个人负责的部份不一样。” 苏大为快步走着,喃喃自语,同时也是帮助自己理清思路。 “狮子那边说查的是外面的情况,现在似乎在查薛万彻军中的关系,这矛头,好像一直指到魏王李泰身上,不过李泰被贬多年,又是太宗生前最疼爱的皇子,长孙无忌应该没这么丧心病狂,把他也拖下水吧?” 心里想着,一抬头,发现已经来到了自己要找的地方。 他左右看了看,突然加快脚步,一个纵身翻墙而入。 迅速穿过前院,又以极快的身法,一个缩身消失不见。 大概过了数息,空气里传来几声细微的响动。 有数道黑影一闪而过。 小院就此沉寂下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大概小半时辰之后,破风声又至,数道黑影又闪了回来。 院中突然多出几个黑衣蒙面人。 这些人聚在院中面面相觑,又小声交流了几句,最后郁闷的离去。 这次是真的走了。 又过了盏茶时间,院内一处不起眼的阴影动了一下。 原本以为是一截靠墙的枯枝,突然扭动起来,仿佛变魔术般,瞬息间,弹开成苏大为的模样。 他长长呼了口气,一口白色的气箭从口鼻间喷出。 “妈的,好在我机警,果然有人盯着我,到底会是谁?” 苏大为皱眉暗恼。 现在也想不出什么结果,先看看自己要的那个答案。 他走到院门前,从这里向院里走了二十步,又向左行了十五步,伸手拍了拍墙,顺着手拍的那块墙,又往前摸索下去。 直到摸到第四块砖时,发现有些松动。 苏大为手指一动,将墙上泥砖掀开,从里面摸出一张布帛。 打开飞快的扫了一眼,他终于松了口气,点了点头。 先前钱八指给他的,是一个暗记,示意在这里取东西。 现在东西取到了。 做得如此隐蔽,就是为了防止出意外,走漏了消息。 现在看,这一切并不是无用功。 果然,如果不小心,随时可能被不明身份的人截住。 苏大为自己倒是不担心,但他不能将南九郎和钱八指陷入绝境。 就算现在手里拿到的这份布帛,也还不是最终的答案。 帛上是用特殊方法写下的记号,这东西,苏大为都认不全。 所以哪怕出了意外,落入别人手里,也可以一推二五六。 苏大为将东西贴身收好,呼了口气,小心的从院里穿出,向着万年县赶去。 前阵子,他曾找了个机会,接近房遗爱,想套套他的口风。 或者说,想看看房遗爱是否真的是外表忠厚,内心奸诈那种人。 上次救李治那回,虽然见过房遗爱,但毕竟没有真的打过交道。 然后,苏大为见到房遗爱,聊了没几句,就方了。 这房遗爱,简直就是个鲁男子啊。 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十足的刚铁直男。 你跟他说一些军事,一些见闻,他很有兴趣,但是聊别的,别说三棍,十棍都打不出屁来。 苏大为最后只能抱了抱拳,说声保重。 自己没这本事救房遗爱,这种队友带不动,情商太低,别把自己也拖泥坑里。 也就是自从那次以后,苏大为隐隐觉得,好像自己被人给“盯”上了。 “果然还是大意了,人不能太得意忘形啊。” 苏大为苦笑着自言道:“真当你是救世主呢?先能把自己撇清楚再说吧。” 一边嘴里碎碎念着,他闪过一条小巷,再出来时,已经换了身衣服,连面上五官都变掉了。 这一下,谁也认不出是他来了。 苏大为十分有信心,自己这通过鬼面水母和异人本事得来的“易容术”,全大唐独此一家别无分号,就算当年高建和霸主杨昔荣都喝了自己的洗脚水。 那些派来盯自己的暗桩,绝计料不到。 易容后的他,大摇大摆的甩开膀子。 半个时辰后,他已经进了寺院,上了大雁塔,盘膝坐在玄奘法师面前。 在法师身边的,除了小沙弥明崇俨,拄着铁棒打盹的行者,还有卢慧能。 此时,卢慧能正双手合什,双眼微闭,静静听着玄奘法师念经。 原本,玄奘想要搬个寺院去译经,但是听说陛下,就是李治不同意,说要等到明年,让玄奘法师陪驾去洛阳参佛。 于是玄奘想换译经道场的事,就这么耽搁下来了。 但这对苏大为来说,倒是个利好消息。 方便他行事。 甚至苏大为私下来猜,会不会是武媚娘给李治吹了枕头风才…… 算了,这个不必多想。 苏大为向玄奘微微欠身:“法师,我来了,有事请教。” 玄奘口里诵经不停,微微颔首。 卢慧能听到他的声音,惊讶的张开眼睛:“阿弥哥,你来……呃,你是谁啊?”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一个陌生人,居然说出跟苏大为同样的声音,一时惊讶不已。 “刚才说话的明明是阿弥哥,你……” 明崇俨在一旁嘿嘿笑着,一副我看破,我就不说的得意劲儿。 玄奘终于停下了念经,将手里的念珠往桌上轻轻一放:“慧能你还没能参透皮相,一切无人相,无我相,无众生相……好了,这里没外人,阿弥你可以恢复本来面目了。” 玄奘法师向苏大为手里的布帛看来。 “此物是?” 第六十章 佛门六通 法师,这……这是我记的东西。” 卢慧能吐了吐舌头,神情露出一丝尴尬。 实际上,事情苏大为是暗自交给钱八指去做,但是具体的情报收集,则完全是靠卢慧能帮忙。 至于南九郎和大白熊等其余的不良人,都是在不知情中,无意替苏大为担当了耳目。 让卢慧能去打探情报,有两个好处。 第一点,慧能并不是不良人,最多只算苏大为的“家丁”。 对许多人来说,这少年就是个生面孔,不容易惹人起疑。 第二点,卢慧能天生的听力超卓,远胜于常人。 这一点简直是作弊器。 南九郎的视力好,苏大为还能理解,因为自己是异人,如果运用元气也能办到,只是不太会像九郎那样读唇语。 而卢慧能的听力,就连身为异人的苏大为都比不了。 他有时候也暗自称奇,不知慧能这种能力从何而来。 但卢慧能也不是没有缺点。 他不会写字。 虽然父亲曾身为官员,但卢慧能出生时,全家已经获罪被流放至新州。 新州,就是后世广东新兴县。 父亲早早离世,所以无人教他读书识字。 指着苏大为布帛上那些奇怪的符号标记,他红着脸道:“法师,我不识字,所以就用一些符画记住。” 玄奘微微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苏大为把布帛拿到卢慧能面前,让他将里面的内容讲与自己听,心里则想:也幸亏慧能不识字,写出这种奇怪符号,就算被人得到,也辩认不出,简直就跟密码一样。 卢慧虽然不懂文字,但有一套自己的逻辑和符号记录,能将大致的事情记个八九不离十。 看着他指着布帛上的符号,将上面记录的事一件件说出来。 苏大为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如果真是这样,那现在的情况…… 他将布帛合上,久久不发一语,脑中飞快的思考。 卢慧能在一旁有些不安的问:“阿弥哥,是不是我记的有什么问题?” “没有,你做得很好,帮了我大忙了。” 苏大为伸手拍拍他瘦小的肩膀。 那年在邓建果子铺里见到这孩子时,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与他居然有这样一段缘份。 这次若不是他,有些事情还真办不成。 他脑海里不禁又想起武媚娘与自己讲过的“因果论”,莫非,冥冥之中真有天意? 狗屁,要真有天意,自己这个小蝴蝶是怎么来到大唐的? 苏大为摇摇头,把这个念头抛开。 不管媚娘姐怎么说,什么去修菩提心,他还是觉得,人定胜天。 管他天意如何,既然决定要做的事,都会全力以赴。 “阿弥。” 经房内烟雾袅袅。 寂静中,忽然响起玄奘法师的声音:“你知道六通吗?” “呃,三通知道,六通是什么?” 苏大为愣了一下,把思绪拉回到现实。 一直在一旁好奇观察这一切的明崇俨双手合什,跟个小大人一样摇晃着脑袋:“善哉善哉,佛门六通者,指的是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神足通、漏尽通。” 看着苏大为有些吃惊的表情,明崇俨嘿嘿一笑道:“沙门浮屠皆为如来弟子,不以显圣为能,但这六种神通来自智慧胎藏,不求自得,一些修行者,便会自然显现。” 说到这里,他扬了扬脸,一股得意之情显露出来。 仿佛在向苏大为炫耀:夸我啊,快夸我啊,我也天赋异禀哦。 苏大为无语的看了他一眼:瓜娃子,一点也不懂做人要低调的道理,小心长不大。 靠在墙角的行者,抬头道:“法师也精于佛门六通。” “行者,休得多言。” 玄奘向他看去。 行者便缩了缩脖子,不再多话。 “阿弥,我说六通,就是想告诉你,慧能他身具天耳通。” “天耳通?” 苏大为有些吃惊,看向一旁傻乎乎模样的卢慧能。 经房里行者、明崇俨同时向慧能看去,都是一脸惊异。 这孩子还不懂天耳通意味着什么。 不是异人,却天生拥有神通? 这番造化福泽,岂是常人。 “天耳通是修行人于禅定中,能闻六道众生语言及世间种种音声,是谓天耳通,慧能虽然还没到这种境界,但是他已经初窥门径了。” 玄奘不由感叹:“此子,果与我佛门有缘。” 苏大为看看卢慧能,再看看玄奘。 听法师这么说,那证明法师定然也拥有天耳通之能了? 那他说这话的意思是…… “我想收卢慧能为徒。” 玄奘既是对苏大为,又是对卢慧能道:“此子根器颇大,如入我门,将来承我衣钵,将佛法发扬广大者,定为此子。” 苏大为心里一震。 他虽然没多做了解,但也知道以玄奘法师的身份,在如今大唐佛学界,那就是武林盟主一般的存在。 现在得到一句赞许,而且肯收做徒弟,那得是多大的机缘? 看玄奘的年纪,也不太可能有精力再收弟子了,那么很可能慧能就是他最后一位入室弟子。 这其中所蕴含的机遇、前景,任何人都会动心吧? 苏大为甚至心想,纵然自己不修佛,如果玄奘开口跟自己说,看自己对眼了,想收自己做徒弟,只怕心里都会权衡半天。 就算不想做和尚,也难挡内心那股得瑟劲儿。 明崇俨眨巴着眼睛,瞅瞅苏大为,又瞅瞅玄奘法师,再看看卢慧能,一脸羡慕。 苏大为吸了口气,向卢慧能道:“慧能,你不是一直说自己和佛有缘吗?法师说想收你做弟子,还不快拜师。” “啊?啊!” 卢慧能愣了一下,这时才如梦方醒。 他眨了眨眼睛,突然跳起来,激动的摆手道:“不成不成,我娘说要我娶妻生子,给卢家传香火,我我……” “你特么简直了!” 苏大为差点没忍住想给卢慧能脑门一巴掌,帮他打开窍。 但还是忍住了。 人家老娘说的话,你能说啥? 况且是传宗接代的大事。 自古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嘛。 卟嗵一声,慧能向玄奘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一脸为难,但却咬牙道:“法师,我也很喜欢佛法,但是,我娘的话不能不听,我……” “不必多言。” 玄奘脸上露出奇异的表情,既像是有些疲惫,又像是有些释然:“一切有为法,此皆天注定,看来你我缘份未至,凡事不可强求,快起来吧。” 他轻轻拨动着手里的念珠,嘴里喃喃的念诵着佛经。 苏大为看着玄奘有些斑白的眉梢,忽然想起,玄奘上一个寄予厚望的弟子,辩机已经不在了。 这位佛学大师,是否也会有后继无人之感? 卢慧能抿着唇爬起来,一脸愧疚:“对不起,法师,我……” “你的缘还未至,是我着相了。” 玄奘轻轻念道:“庄严佛土者,即非庄严,是名庄严……” 苏大为在一旁应和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这话顺嘴出来,玄奘顿时念不下去了。 明崇俨捂着嘴,瞪大双眼看向苏大为,眼神里透着想笑又拚命忍住的笑意。 室内为之一静。 苏大为有些尴尬的看看瞪大眼的卢慧能,看看憋笑的明崇俨,再看看一脸沉默的玄奘,还有暗自向自己呲牙的行者,咳嗽两声道:“那个……最近在读老子道德经。” “无妨,大道至简,佛法与道法,穷究其理,未必没有相通之处。” 玄奘微微颔首:“我看你对道门颇有兴趣,可以在这条路上继续钻研,或可与佛法相印证。” “多谢法师。” 苏大为暗自呼了口气,向玄奘抱拳致谢。 不在唐时,很难想像古人对信仰的执着。 像玄奘法师,西行万里去天竺国,穷毕生之力,求取回真经。 这就是信仰。 而“信仰”,也最容易偏执。 但是从玄奘身上,苏大为真正感受到一位佛学者,一位智慧成就者的胸襟。 因无所住,而生其心。 不去给任何事物设限,只是以一颗佛心静观其妙。 “玄奘法师。” 外面突然传来女子声音。 苏大为从出神的状态回过神来,有些诧异的看去。 就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牵着孩子走进来。 是武顺与贺兰敏之。 “苏……苏帅也在?” 武顺还认得苏大为,向他点点头,牵着贺兰敏之又向玄奘行礼。 “不必多礼,稍坐片刻。” “谢过法师。”武顺比起上次见时,脸色憔悴了许多。 比较奇怪的是她身旁的贺兰敏之。 没有了往日的机灵劲儿,显得有些木讷,眼神也有些呆愣。 “敏之他?” “敏之病还未愈。” 武顺牵着敏之在一旁坐下,用衣袖擦拭了一下泛红的眼角:“自上次魔怔了以后,时好时坏,有时还突然癫狂,幸而法师不嫌弃,愿意替我家敏之诊治。” 苏大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嗓子眼里堵住。 上次,指的是上元夜劫童案。 那次之后,贺兰敏之体内多了诡异之血,行为失常。 一直靠着明崇俨和玄奘法师用药调理。 第六十一章 再入长安狱 苏大为隐隐记得,史书上似乎记载贺兰敏之行为失常,及成年后,多有狂悖。 那个时候武则天已经掌权了,最后仍没法护住这个行为乖张的外甥。 可见那时的贺兰敏之闯的祸有多大。 有人说贺兰敏之是入魔了,是魔怔了。 但苏大为此刻细想,竟有种不寒而栗之感,难道说,敏之是因为体内的诡异之血,才会…… 他有些担忧的看向玄奘法师。 法师叫了敏之上前,替他把脉,又细细查探,向武顺低声说着什么。 苏大为深吸了口气,如今还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等下次单独向玄奘法师和行者请教,看是否有办法把诡异之血的影响给根除。 “玄奘法师,我还有公务在身,先行一步了。” 苏大为向着玄奘和武顺拱手抱拳,又示意卢慧能不必跟着自己,转身走出去。 他不知道的是,明崇俨正盯着他的背影,眼神闪动,不知想到些什么。 “媚娘姐出宫的时候,好像多是去我那里,也不知有没有去看望过武顺,还有敏之。” 走出大雁塔,苏大为仰首看了下天色,自语了一句,又摇摇头。 算了,想来武媚娘跟武家的关系也一般,不然也不会那么看重自己了,上次还说过,自己这里就是她的家。 明显,武家人对她来说,并无归属感。 不过将来,当武媚娘掌权后,还是不得不仰仗那些她或生疏,或讨厌,甚至憎恶的亲戚。 人在这世上,总有些亲缘关系是斩不掉的。 何况要行使权力,就要将权力分出去。 在这时代,除了血缘关系,还有什么东西更可靠的? 或许,师徒关系算一个。 他不自觉的想到了李客师。 李客师对自己有授艺之恩。 有这层关系在,双方之间不是父子,却也有近乎父子般的一种信赖。 天色尚好,距离傍晚尚有一段时间。 苏大为摸了摸怀里的布帛,大步走出寺门,他想去找一下李客师。 这件事太大,仅凭自己,已经有些扛不动了。 最关键是,自己这消息如何传递给武媚娘? 之前还可以通过王福来,但自从上次接触房遗爱后,被人开始盯梢,这条线就断了。 或许可以让李客师帮忙。 想起那个须发皆白,坐在湖边钓鱼的老头,苏大为的嘴角不由挑起一丝笑意。 就算李老头不肯帮忙,也绝对不会坑自己。 毕竟, 苏大为与李家,乃是互为表里的关系。 心里想着要不要回家取“龙子”来,还是低调点去公交署借匹马,刚刚走出数十步,他的脚步忽然停下。 路旁,几个席地而坐的路人站了起来。 苏大为左右看了一下,视线飞快定格到身侧。 一身官服的大理寺狱丞孙正城,带着大理寺众人,从那边大步走来。 这段时间,苏大为的被抽调去大理寺,便是与这狱丞对接,两人虽没什么特别的交情,但也没什么过节。 属于公对公。 “孙狱丞。” 苏大为向对方拱手施礼。 孙正城面无表情,挥了挥手:“大为,赶紧跟我回大理寺。” “是案子有什么变化吗?” 苏大为试探着问。 “嗯。” 孙正城示意了一下:“边走边说。” 一行人涌过来,苏大为不得不跟着他们向前走。 “孙狱丞,到底出什么事了?” 苏大为接着问:“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关于案子,上面有话问你。” 孙正城脚步微顿,侧脸道:“你只用如实回答即可。”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苏大为心下雪亮。 败露了! 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先前明明易容改装,将盯梢的那些人甩掉,但对方居然还是找到了自己。 而且还及时通知大理寺在这里拿人。 能让大理寺听命的,还能有谁? 如果跟着孙正城他们回去,等待自己的只怕是牢狱之灾吧。 苏大为的脚步慢了下来。 就在此时,走在他身侧的孙正城脚下一动,突然倒过来。 嗯? 苏大为本能的双手前伸,一把将对方肩膀按住。 元气在体内聚集,如果孙正城稍有异动,下一刻,苏大为双手就能生出无数种变化,将他给扔出去。 “抓我!”孙正城压低声音急道。 苏大为愣了一下,隐隐见孙正城手在下面飞快的比了一个手势。 沃特! 苏大为眼皮跳了一下,他居然是…… 自己人。 那个手势是苏大为之前与王福来约定的,若王福来不能亲自出宫,就派人与他接头传递消息,靠的就是手势还有信物确定身份。 时间转瞬即逝,身体快过大脑,两手一圈,已经把孙正城架到了身前,一只手从后面掐住了对方的脖颈,形成人质。 周遭其他人才反应过来,吓了一跳,纷纷喝叱着跳开,一个个拔刀出鞘。 “苏大为,你做什么?” “居然敢劫持孙狱丞!还不快放下!” 随着这些人的吼声,孙正城这才好似“回神”,扯起嗓子气急败坏的尖叫:“苏大为,你,你好大的胆子!” 苏大为有些无语的翻了翻白眼,凑到他耳旁低声道:“老孙,演技太浮夸了,能不能真诚一点,走点心?” “啊?”孙正城整个人都傻了,做梦没想到苏大为居然来这么句不着调的话。 “你看你声音不抖,中气十足,我们俩你比我还像劫匪。” “咳咳~”孙正城整张脸都涨红了,拚命咳嗽以掩饰尴尬。 哗啦啦~ 一批身穿甲胄的武士,手执铁枪,向这边大步跑来。 无数甲叶撞击着,发出金铁交击之声。 而沉闷的脚步,隆隆作响,每一步都似踩在人的心脏上。 四周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带队的武士大声道:“左右领左右府,奉命来此,人犯还不束手就擒?” 那头领挥挥手,枪兵便散开包围。 后方还有人将背上手弩取下来。 苏大为脸色变了变,犹豫一瞬,伸手将怀里的孙正城推开,高高举起双手。 “抓住他。” 四周的人立时一涌而上。 “所以你就来我这里了。” 长安狱中,终年不见的黑暗, 火把在壁间燃烧跳跃着。 隔着一道牢门,林老大一脸无语的看着牢里的苏大为。 “我说你这人怎么跟大牢这么有缘呢?” 林老大拖过一张胡凳,大刺刺的坐在苏大为面前,跟他就隔着道栅栏墙。 苏大为靠在角落,背贴着墙,感受到大牢经由黄泥加砂石夯实的墙面。 那表面无比的粗砺,而且透着阴冷潮湿,让人不太舒服。 他甚至感觉有股子寒意,顺着粗糙的砂石一直浸入自己肌肉、骨髓里。 背心一阵阵酸麻, 好像骨头里有什么东西在呀呀作响,就要破开一样。 他猜想可能是入牢前,被人狠狠一闷棍敲在背上的缘故。 苏大为箕坐在地上,仰头想了想才回答林老大:“我也不想来,奈何实力不允许。” “你说的这叫什么狗屁话。” 林老大听不懂他说的段子,朝地上唾了一口道:“你放心,来了我的地头,哪怕你明天要杀头,只要在长安狱里,我保证你能有口热饭吃。” “谢了。” 苏大为还能说什么,只能报以苦笑。 林老大又道:“还算你小子聪明,当时如果敢反抗,必死无疑。” 苏大为默不作声。 他当然知道。 武媚娘和李治在各衙门里一定也有安插自己的人手。 但是孙正城到底是不是武媚娘的人? 会不会是长孙无忌的人, 给自己做一个局? 只有天知道。 无论是不是,在当时那个环境下都不重要了。 大理寺,左右领左右府,代表的都是大唐官府。 如果当时苏大为暴力抗法,只有一个下场,就是被当作叛逆格杀。 哪怕他能冲出包围,此后也只能浪迹天涯。 家还要不要了? 柳娘子和聂苏怎么办? 周良和沈元,还有一大帮兄弟都可能被自己连累。 所以,尽管他能逃,他也逃不得。 这就是命。 乖乖进来,牢里蹲吧。 苏大为闭上眼睛喃喃道:“我也觉得我与长安狱挺有缘的。” “怕了你了。” 他这话说出来,林老大顿觉一阵心惊肉跳。 “恶贼,上次你逃出去放了把火,上面差点把我皮给扒掉,这次我跟你说,你要再我玩这套,兄弟都没得做。” “嘿嘿,你还当我是兄弟?” 苏大为张开双眼,锋利的眼神透过牢门缝隙,盯在林老大脸上。 空气里,似有无形的杀气,如刀。 这刀就划在林老大脸上。 做为常年掌管刑狱之人,林老大不可谓不彪悍。 这些年,他不知见过多少厉害的人物。 怕死的,不怕死的,精神疯癫的,丧心病狂的,杀人成瘾的。 那些人,他都见过,也都蔑视过。 但是,在苏大为的眼神下,林老大此时,没来由一阵心虚。 下意识偏头,避开了苏大为的眼神。 第六十二章 刑讯 澡堂生意,是苏大为第一次入长安狱时,与林老大提起来的,后来林老大按他的想法逐步施行,果然获得成功。 在长安也算是独此一家,风头一时无两。 纵使后来有仿的山寨货,也始终比不上正版。 毕竟苏大为有后世的眼光,各种想法和点子层出不穷。 这让林老大的澡堂生意收获颇丰。 当时说过,这生意,给苏大为算干股,就算安排几个人也无妨。 所以苏大为才会安排高大龙过去。 结果,后面就变味了。 林老大居然暗中排挤,高大龙也是心高气傲之人,不愿意在人屋檐下看眼色。 后来便去帮苏大为经营油灯生意。 那次以后,苏大为曾专程找了一次林老大,想把话说开。 谁知林老大顾左右而言他,反正干股钱照算,但是人,就别再安插了。 那次,算是不欢而散。 苏大为不是没想过,反手背刺一下,让林老大付出点代价。 他还有许多想法,什么药浴、桑拿、SPA、汗蒸,包括大宝剑一条龙。 如果按这个思路弄一家,分分钟让林老大吐血。 但最终,苏大为还是没这么做。 做人留一线吧,反正钱没少拿。 何况实在是分身乏术了。 而林老大,似是也自知理亏,钱方面没少算,反而比过去给苏大为的例钱更多了。 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大家心照不宣。 但是心里,却有根刺埋下了。 此时此刻,双方再次见面,虽一为阶下囚,一为狱中牢头老大,但双方的气势却好像颠倒了过来。 长安人称“笑面虎”的林老大,在苏大为的目光下,居然有种难以招架之感。 “林老大,你还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阿弥,你……” 林老大有些不自然的站起身:“你先休息吧,我还有许多公务要处理,若是有事,你再喊我。” 转身离开时,不慎将胡凳带倒,他都没去扶一下。 苏大为盯着他有些慌乱的背影只是冷笑。 在牢中并不知道时间。 苏大为只能看着小窗口明暗的变化,来推算。 每经过一次明暗,他便用手在墙上划一道划痕。 不知不觉,七天过去了,这中间居然并无人来提审,好像整个世界都忘记了他的存在。 这让苏大为不免疑惑。 又是一天过去,这天,狱卒跟平时一样,提着一个食盒过来。 这是林老大特地给苏大为的优待。 他这人,除了澡堂一事之外,在别的事上倒是一口唾沫一根钉,说到都做到了。 说给苏大为照顾,这吃食上,果然十分照顾。 别说是牢里,就是在外面,这样的饭食也不多见。 有时是醉香居的招牌羊肉,有时是巴胡小巷的囊饼,又或者是波斯来的马奶酒,另外还有干果点心一样不少。 几天下来,苏大为甚至觉得自己还胖了一点。 “苏帅,这是今天的饭食。” 狱卒将食盒放在牢门前,从牢门下的小口将食盒推入。 苏大为抬手,手脚相连的镣铐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几天没洗漱,蓬头垢面的,身上似乎有些酸了。 皱了皱眉,他伸手拉过食盒,隐隐闻到里面透出来的饭香。 “林老大呢?” “他,他说他在忙公务。” 狱卒干笑道。 “他有个屁的公务。” 苏大为摇了摇头,揭开食盒盖子,一股食物香气,挟着热气腾腾而起。 “今天有鱼啊,不错,嗯,还有酒?” “酒别喝了。” 一个声音突然打断他。 远处,林老大阴沉着脸,大步走来。 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苏大为的好日子到头了。 “打开牢门,上官要提审犯人。” 林老大吼了一声。 狱卒反应过来,手忙脚乱的去取钥匙。 等到牢门打开,苏大为脚步蹒跚的从里面走出来。 林老大一把抓住他手上的铁链,将他拉近,在他耳边道:“你自己机灵点,别犯糊涂。” 这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说的。 苏大为横了他一眼,却未说话。 跟着林老大和狱卒,一步步向前走去。 监狱,也是分很多区域的,除了牢房,尚有刑房,笔录口供的文书房,以及其它各种功能房间。 苏大为被带到的,是刑房。 一个身材瘦削,身穿灰衣的中年男子,正背对着大门,面向着墙壁,逐一看着墙上挂满的那些刑具,喃喃自语:“长安狱这刑具倒是齐全,不过,有些旧了,比不得我们刑部。” 说着,他转过身,向站在身后的苏大为温和笑道:“你便是苏大为?” “正是。” “我是……”他摇摇头:“算了,你也不必知道我是谁,只要知道我是提审你的人便够了。” “大人。” 身边的狱卒上来,手忙脚乱的给他摆上胡凳,倒上茶水。 苏大为仔细看了看对方。 这人年纪三旬左右,面庞清俊,眼神锐利,下巴上,留着一缕长须。 在他的腰间,挂着一块青玉色的牌子,看不清上面刻的是什么。 林老大和狱卒小心的伺候在一旁,噤若寒蝉。 从他们的表现来看,这个人,来头不小。 “我们长话短说吧。” 清瘦中年男子举起手里一块布帛:“这是什么?” 这块布,赫然是卢慧记录的那块。 上面画着各种涂鸦符号,只有慧能自己才看得懂。 “大人。” 苏大为双手抓住镣铐间的铁链,这样不会觉得特别沉重。 入手的冰凉感,和金属的粗糙,摩擦着掌心皮肤,令他精神一振。 “这只是在下随手涂鸦,并没有任何意义,不知大人问这个做什么?还有……” 苏大为举起双手,手里的铁链拉得笔直,发出“崩”的一声响。 “我无罪,不知以什么罪名拘我?” “嘿,倒是个刺头儿。” 那瘦削中年男人笑了笑,将手里的布帛摊开,似漫不经心的道:“你有没有罪,不是你自己说了算的,要经过刑部审讯,大理寺复核,还有上面的大人审阅,才能得出答案,明白吗?” 他微笑着抬起头:“不要有什么侥幸心理。”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上虽在笑,但眼神很冷,那股冷意,从眼睛里,一直穿过空气,瞬间像是要击穿苏大为的身体,将他的灵魂为之冻结。 “我审过很多案子,见过很多犯人,从没一个能在我手里逃出去。” 他架着二郎腿,抖了抖手里的布帛,不紧不慢的道:“你刚说这是你随手涂鸦,并无任何意义?你在撒谎。” 中年人盯着苏大为的眼睛:“我仔细辩认过上面的痕迹,有新有旧,时间不短,这痕迹的轻重差别,至少是一个月时间,才能形成。 你跟我说这是随手涂鸦? 如果它无意义,似你这样的人,会持续在上面作画?” 这句话一出来,苏大为就知道,遇到高手了。 似这种见微知著的本事,苏大为之前也只在狄仁杰身上见到过。 不过,他咬了咬牙,还是坚持道:“大人,我不懂你在说什么,随手涂鸦画画,也有罪吗?” “还在这给我装糊涂呢?你最近在查什么案子,大家心知肚明。” 中年男人拍了拍膝盖:“我这个人呢,不喜欢蛮力,但有时迫不得已,也得用上一用。” 说完,他视线一扫林老大:“是你来,还是我来?” “我来我来,大人,您放心,我来!” 林老大点头哈腰,一脸讨好的献媚。 他一伸手,从墙上摘下一个一臂长的铁勾子。 “苏大为,是你自己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一会把你绑起来,这铁勾,从你肩膀穿过去,穿过你的肩骨。这上面可粗着呢。” 林老大伸出舌头舔了舔铁勾尖梢。 那上面透着一种带有铁锈的血腥味。 这味道,令他愈发兴奋起来。 “铁勾穿过肉的时候,会磨到你的骨头,你会感觉到,像是有把钝刀子在刮着骨头,要把你肩膀上的骨肉分开。 你放心,血不会流得太多,因为铁勾堵住了伤口,皮肉不会向外翻卷,最大的创伤在内部,血会一直流,可能会流到你的胸腔和喉咙里。 到那时,你会尝到一种带着铁锈的咸腥味,嘿嘿,和海水差不多, 海水里腐烂的死鱼,就是那个味。” 可能是林老大描述得太过具体。 那中年削瘦男人皱了皱眉,起身道:“这里交给你,我只要结果。” 他用一块雪白的丝帕捂住口鼻,向外踱去。 嘴里含糊不清的道:“可以下重手,但人别弄死了,这人还有用。” “是。” 林老大一脸讨好笑容,目送着这位大人出去。 转身向着苏大为时,他脸上的笑意化作狰狞。 “阿弥,别怪兄弟我不仗义,这是上头的命令,你就受着吧。” 说话间,他顺手又摘下墙上另一枚大铁勾,大喝道:“把他绑起来。” “是!” 一帮狱卒们激动的喊着,七手八脚把苏大为拖过去,用层层铁链镣铐将他的手脚锁住。 好些年没看老大亲自动手用刑了。 听说当年林老大就是靠着一手过硬的刑讯本事,成为长安狱中一绝,才奠定了今日之地位。 不过自从林老大成为林老大后,就鲜少见他亲自动手了。 长安狱中有传言,没有林老大橇不开的嘴。 第六十三章 七品异人 瘦削的中年男人用丝帕捂着口鼻,从刑房里缓缓走出。 他并不喜欢里面的味道。 太重的血腥味,还有一种肉类腐烂霉变的古怪气息。 已经是永徽三年的十一月了,长安的夜特别凉,在这牢房里,则更多了丝阴冷。 仿佛无数在这里惨死的人,冤魂不散。 中年男人站在刑房外静静等候着,丝帕一直轻掩在口鼻处,两眼凝视着空气中一点,眼瞳一片漠然。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片刻之后,刑房内响起了熟悉的刑讯拷打声。 皮鞭抽在人的皮肉上,发出响亮的脆响,还有激烈的镣铐撞击声,人在极端痛苦下发出的闷哼声。 瘦削的中年男人挥了挥手,早有一旁等着伺候的狱卒,殷勤备至的替他端来胡凳。 他就坐下,两眼微微闭起,仿佛在闭目养神。 那些拷打声,刑具器物之声,全都充耳不闻。 半个时辰后,刑房里的声音终于停下来,从里面响起林老大沉重的脚步声。 中年男人这才张开双眼,朝刑房大门看去。 林老大喘着粗气走了出来,他的胸膛微敞,露出胸口一片结实的肌肉。 双手上,还有脖颈上,都沾有点点血迹。 走出刑房时,林老大忍不住抬手擦拭了下额头上的汗珠子。 虽然已经入冬,但刚才的刑讯,却让他弄出腾腾热汗。 刚做完这个动作,突然察觉有一双眼睛向自己看来。 林老大忙加快脚步走上去,对着站起身用白帕捂着口鼻,双眼冷冷向自己看来的中年男人,林老大无奈的摇了摇头。 “没说?” “什么也没说,昏死过去了。” 林老大咽了下口水:“大人,刚才那刑,就算是铁打的也会招了,他会不会是真的不知……” “你眼瞎了吗?” 中年男人冷冷的打断他:“我真怀疑你这个狱头是怎么当到现在的。” 一句话令林老大的脸庞瞬间涨红,讷讷不敢言。 中年男人用丝帕轻轻在脸颊旁擦拭着,不紧不慢的道:“普通犯人受刑,只有两个反应,要么疼痛难忍,受刑不过,胡乱攀附,只求免除痛苦;要么就将知道的全部说出来。 可刚才,你听到他喊叫了吗?” “呃?” “由始至终,他都在坚忍,这样的意志力,绝非常人所能及…… 他心中,一定藏一件大秘密,才会如此嘴硬。” 瘦削中年男人阴冷一笑,将手里的丝帕随手随在地上,就像是丢掉一件不要的废物。 “大,大人,我……” “对付这般人物,用你这牢头,看来是差了些。 不急,过几天,我再找个人来。 先把他带下去好生看管,如果伤势重,就延医用药,不要让他出什么岔子。 我先走了。” “是。” 林老大心中暗凛,忙低头鞠躬,恭送中年人离开。 良久,直到听不见脚步声,他才小心翼翼的抬头。 背心上,已被冷汗浸湿。 “老大。” 一帮狱卒战战兢兢的上来,七脚八舌道:“这位大人,究竟什么来头?” “就是,刚好端好大的架子!” 林老大瞪眼道:“忘了教你们的规矩了?不该问的别问,都散了,把人犯抬下来,找两个人送回牢房。” 片刻之后,一身鲜血淋漓的苏大为被两名狱卒拖进牢房,粗鲁的扔到铺着干草的地上。 一阵铁链响声,牢门重新锁上。 林老大站在门外,看着其他人退出去,冲身边尖嘴猴腮的一名狱卒道:“小六子,你过去,替我看着,别让人靠近。” 小六子闻言用力点头,也不多话,转身去了。 这名狱卒是他的义子,也是在这长安狱中的心腹。 林老大之所以是林老大,绝不光是靠着一手刑名,这狱中上下,被他经营得跟铁桶一般,等闲人插不进手。 喘了口气,林老大从墙角拖过一张胡凳,一屁股坐下,从腰里掏出一块手帕,在脸上脖颈上抹着汗水。 “受刑的不累,用刑的差点没累死,你这身体难不成真是铁打的。” 他喘息道。 话音刚起,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苏大为突然张开双眼。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幽暗中,犹如兽瞳般慑人。 他翻身坐起来,低头看了看自己双手还有身上的伤,自嘲道:“林老大,你这手用刑的功夫,真不愧是一绝。” 看苏大为现在的状况,只能用“凄惨”来形容。 胸背上一条条鞭痕,肿起一指宽的淤肿,纵横交错,狰狞异常。 还有皮肤开裂,血肉翻卷。 有些伤口因为失血过多,露出的皮肉如鱼生般,呈现出惨白色。 更别提肩上两个血洞,还在汩汩淌着血水。 一听苏大为的话,林老大就翻起白眼,跺脚骂道:“贼你妈,若不是为了护着你,老子用担这杀头的干系?你身上那些伤看着吓人,都特么是皮肉伤,老子下手有分寸,要害都避过了,将养十天半个月,保证你生龙活虎。” 苏大为点点头:“这次我承你的情。” 林老大的话没错,自古,刑讯就大有学问。 甚至更甚于杵作和后世的法医。 这妥妥的是技术活。 同样的犯人,受刑的轻重全凭用刑者的心意。 他可以让你看起来凄惨无比,身体都被刑具拷问得快要支离破碎,鲜血淋漓,但实际上只伤皮肉不伤筋骨要害,十天半个月人就养回来了。 也可以让你看起来毫发无伤,但内脏骨头全都粉碎,看着用刑完人还好好的,隔天看尸体都凉透了。 甚至还可以精准控制,你是要把犯人整成疯子、傻子,还是哪里的残疾,都可以办到,只要上面一句话。 对苏大为的,无疑是第一种。 “妈的,当老子欠着你的!” 林老大看着昏暗牢房里,瞪着双眼看自己的苏大为,心里没由来一阵发毛。 他用力把汗巾扔在脚下又唾了一口:“上次的事,咱们俩一笔勾消。” “勾消?你说勾消就勾消,哪有那么容易。” 苏大为突然一笑,笑容透出一丝狡黠:“既然已经帮忙了,不如再帮我一下。” “你……” 林老大一脸无语的看着他,嘴巴张了张,想拒绝,又说不出口。 他感觉自己好像掉坑里了。 问题这坑还是自己主动跳进去了。 “认识阿弥你,我特么真倒八辈子血霉了。” 牢房里终于安静下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苏大为“重犯”的身份,又或者是林老大给苏大为的优待。 他待的牢房是单独的,不与其他犯人相邻。 当然,牢房也是专门加固的,就算是异人也不容易弄开。 听得四下无人,苏大为盘膝坐定,深吸了口气。 体内元气如奔马般流动起来。 意如奔马,心若猿猴。 自从上次在玄奘法师那里听了他和行者的一番话后,苏大为感觉心境上颇有收获。 但修行上仍一直停在一个关口还没能冲破。 先前受刑时,身体痛苦,但他有意无意之中,将自己的意识抽离。 注意力不再关注自身的痛苦,而是觉察内心。 有那么一瞬间,苏大为感觉自己的灵魂像是从身体里脱离出来。 那种感觉难以描述,就像是站在一个更高的角度看着自己。 痛,依然存在,但却没有那么真实。 “我”被消弱。 而对于内心和天地的感知,却被无限放大。 不局限于我, 便能突破某种束缚。 苏大为隐隐感觉,自己捕捉到了什么。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无名,天地始;有名,万物母。 常无欲观其妙;常有欲观其徼。 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这段话,是老子道德经的第一篇,也可以说是道德经的“总纲”。 上次和武媚娘聊过以后,他若又若无的又感受到一些什么。 最近看道德经,隐隐有种心灵突破在即之感。 却又总是差那么一丝。 但是此刻,脑海中不自觉得回想起这番话。 突然间,像是一道闪电,将心灵迷障劈开, 一种恍然大悟之感,油然而生。 道可道, 非常道, 名可名, 非常名。 既不是有,又不是无。 既非我,又是我。 内和外, 阴和阳, 柔弱与刚强, 我, 和你。 体内的元气经过一个激烈的变化,似是发生了某种看不见的化学反应。 那是一种从量,到质的转化,升华。 苏大为身体微微一震,两眼张开,似有亿万星辰从瞳中亮起。 旋起旋灭。 肉眼可见处,他的身体上那些伤口如同婴儿小嘴,在飞快的蠕动,收缩。 甚至就连肩膀上两个可怕的血洞,也自行封住。 一种酥麻、奇痒的感觉从骨头里发出。 这是生长的力量。 身上的伤,在以比常人快数倍的速度,在飞快的重生。 他从地上站起来,轻轻活动腰脊,体内骨骼发出一种爆豆般的细密响声。 一种明悟从心中升起。 突破了。 若以异人品级来划分,之前大概八品,后来不断修炼,大致到从七品。 可惜一直卡在从七品的位置,一年多都没能突破。 直到此刻, 破而后立? 现在的他,已经是堂堂七品,并且摸到从六品的门槛。 苏大为甚至觉得,如果自己愿意,一举突破到从六品之境,也不是不可能。 为什么这次会提升这么大? 他低头思索着。 第六十四章 不可轻慢 人与动物的分别是什么? 心。 当然,从生物学上说动物也有心。 但人之“心”,却又与字面上动物之心不同。 思维、创造、体验、智慧传承等等,这是只有人才有的能力。 这也是人与寻常动物根本的不同。 正因如此,人的提升,非在体能,因为动物也有体能、本能。 而在创造,而在感悟, 在对宇宙万物的体验中,体悟“道”的存在。 越接近道,就越接近“本源”。 这才是境界提升的根本。 所谓“顿悟”, 在于心性,在心内。 不在于心外。 好像有那么一句老话,叫什么“功夫在诗外”,就是这个道理。 当然那是形容作诗学文的,但理是相通的。 苏大为重新盘坐下来,他现在虽然外表平静,但内心颇有一种蠢蠢欲动之感,恨不得能找个对手大战一场,好好体会一下,境界突破后自己的实力究竟如何。 但他很快意识到这心里的躁动有些过了。 深吸了几口气,用鲸息之法缓缓平复。 说也奇怪,这个时候,他好像多了一心两用之能。 身体在遁着鲸息之法吐息,镇住心猿意马,而大脑还能多出另一个念头思考。 刚才那阵躁动和亢奋好没由来,就有点像是“心魔”。 对了,按上一世看过的一些小说或者佛法来说,力量越大,心魔也就越重,须得用佛法调和,或者心性修为够高才能镇住。 仔细想也有道理,就好比人刚刚得到某种巅峰体验,如果从生物学来说,多巴胺和肾上激素肯定疯狂分泌,这个时候肯定亢奋到极点。 而且力量陡增,带来“一夜暴富”的感觉,很多人把持不住,会内心膨胀…… 也许这就是“心魔”? 轻轻将这个念头抛开,他又想起至今为止,自己接触过的几个异人。 首先是吉祥狮子苏庆节。 现在来看,狮子实力跟自己突破前相差仿佛,应该是八品异人。 之前兰池之事,遇到的霸府主杨昔荣,还有那罗僧、马尚风等人,按感觉,大概是六品到七品左右。 至于李大勇…… 现在回想起来,苏大为不禁闷了一瞬。 他突然意识到,李大勇很强,非常强。 至少也是六品之上。 但是说来有些好笑,当时在对上李大勇时,根本没有觉得李大勇多厉害,甚至敢出手跟李大勇讨要刀弩。 为什么? 因为当时自己菜啊。 这就好比登山,远远看过去,这山也不太高嘛,一个小土包。 等到自己不断靠近,终有一天,来到山脚下时, 才惊觉,这座山到底有多么巍峨雄壮。 境界不到,连对方有多强都察觉不出来,就是此理。 至于玄奘法师座下行者…… 算了, 那是一个苏大为至今还看不出深浅的异人。 在去年自己八品的时候,觉得自己对上李大勇或行者还能扛两下,现在,他已经没这个想法了。 好在,跟李大勇和行者都是朋友,应该不会有被这两位抓住爆捶的机会。 另外,境界的提升对于实战有多少帮助, 是不是境界高就绝对能赢? 苏大为现在眼界也提升不少,仔细想想,觉得也未必。 怎么说呢,境界这东西,不是游戏里什么点数级别,而是内心的智慧、心性,一种对同一事物的理解和思维深度的不同。 比如同样一套题,我只能有一个解法,而学霸能轻松给出四个解法,而且逻辑严密思路清晰,这就是境界碾压。 境界,是无形之物。 一切无形之物,要表现出来,都要落实在有形之质上。 比如你的武学境界高,你是宗师,但是你的身体菜鸡,打起来,还是被我捶死。 又或者你是兵仙,你带兵作战的技能点全都点满了。 但是真打仗的时候,发现自己手下全是新招的农民兵,武器也只有烧火棍。 敌军主帅是个猪,但手下的兵全都具装铠甲,重甲骑兵,然后一个猪突—— 生生把你给突死了。 徒乎奈何? 这就是打个比方,要说的就是战场上瞬息万变,不是境界高就稳赢。 境界是无形资产, 打仗还得靠有形的本钱,比如兵员素质、装备、后勤。 具体到个人身上,就是看你的力量、速度、体能、反应等等。 如果单论身体素质,苏大为倒是觉得,自己因为修炼了龙形九转,还有鲸吞之术,和李大勇他们,未必有那么大的差距。 就像他虽然刚入七品,但是对上异人六品左右的杨昔荣他们,也有一定的把握。 想到这里,他长长呼了口气,喃喃自语道:“龙形九转,这些锤炼体能之术,是我的优势,只有将境界与身体捶炼都达到极致,才能称为强大。 具体实战时,要看心理状态,身体状态,还要受环境影响, 万万大意不得。” 这一番话,也是对上次暗伏在巫女雪子身边,刺探情报时做的最好总结。 上次被对方识破身份,令他措手不及,险些翻船。 单论个人实力,他并不惧对方。 但是有心算无心之下,中了苩春彦的香毒,差点就失手了。 “弱小和无知不是必输的理由,轻慢才是。” 他在心里暗道。 便在这时,忽然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 苏大为皱了皱眉,抬头看去,才发现不知不觉,窗外透进阳光,天已经大亮了。 自己这番顿悟,竟不知时间流逝。 “阿弥。” 林老大的声音传来,语气里带着几分抱怨:“你要找的人,我给你带来了,你我可算是两清了?” 透过牢门缝隙看过去,只见林老大身后,跟了个白胡子老头。 这老头一身青布衣衫,手提药箱,头戴高冠,下颔一簇白胡子随着走路一翘一翘的,显得颇为可笑。 “郑医生。” 苏大为笑起来。 这名医生,乃是游医,常年在长安行脚,替人看病诊脉,自称是药王孙老神仙的再传弟子。 所谓再传嘛,便不是亲传。 大概是读过孙思邈的医书自吹的。 不过苏大为也能理解,商业尬吹嘛,要恰饭,不丢人。 何况郑愈的手上,还真有几分本事。 别的不说,上次大白熊腿上的骨伤,就是他治好的。 还有南九郎那条腿。 牢门被打开,林老大领着郑愈走进来。 他挥手驱赶了一下蚊虫,有些不爽的道:“都这个天了,牢房里怎么还有小虫,哎,阿弥,这房间我回头再找人帮你收拾一下。” “有心了。” 苏大为向林老大点点头:“让郑医生帮我调理伤口就好了,林老大,你先出去。” “我?” 林老大粗短的手指向自己鼻尖指了指,脸上有些变色:“贼你妈,你还怀疑我?” “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 苏大为懒洋洋的枕着胳膊,躺在地上:“你看我一身又是鞭伤,又是洞洞的,一会要脱下来给医生看吧?你难不成想看我脱光?哎,林老大,没想到你还有这个癖好。” “滚滚滚~” 林老大朝地上唾了口唾沫,急忙转身出去,远远的丢过来一句:“你们好了就喊一声。” …… 郑愈提着他那只小药箱,扬着下巴,一脸傲骄的走了。 林老大脸色阴沉的重新走进牢门,一甩手,将一套干净的衣服扔到苏大为身边:“给你的。” 苏大为一骨碌坐起来,将衣服拿在手里:“外面情况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我怎么知道!” 林老大眼珠转了转,一脸狡猾。 “不说拉倒,对了,给我备热水,我要洗澡。” “洗你……” 林老大把要脱口而出的“妈”字忍住,冲苏大为恶狠狠的道:“有衣服换就不错了,还想洗澡?” 苏大为冷冷的看着他:“本来我不用换衣服的,不知是谁把我衣服打烂了,而且我现在一身是血很不舒服,这衣服我没法穿。” 林老大瞪着他咬牙切齿的道:“这关我什么事?我要给你弄热水澡,要其他人怎么看我?我是林老大,又不是你儿子!” 一个时辰之后。 一间牢室里,摆放着两个木桶。 木桶里是热水,水汽弥漫。 林老大和苏大为两个人,光溜溜站在木桶里,水没过了胸部。 两个木桶并排放,两个人都并排趴在木桶的边沿。 “我欠你的!” 林老大恨得牙痒痒的,咬了咬牙,侧头看苏大为趴在木桶边一脸享受的样子:“刚才那个真的是医生?” “郑愈医生,在长安很有名的,我们县里有跌打损伤都找他,如假包换。” “那他怎么……看起来那么骄傲?” “有本事的人都这样,再说他是孙神仙再传弟子嘛。” “孙思邈?” 林老大不禁肃然起敬。 不过他很快又瘫软下来,向身后用力给自己按摩的粗壮犯人道:“用力点,再用力点,贼你妈,没吃饭吗?对,就是这里……” 从林老大的嘴里,发出诡异的呻.吟声。 苏大为横了他一眼,心想真应该离这货远一点,妈个鸡的,这叫声还以为两个大男人有什么呢? 简直基情满满。 “不对阿弥!” 林老大突兀的怪叫一声。 他从木桶里站起身,带起水花激溅,身后按摩的犯人站立不稳,直接摔了个屁墩。 林老大赤着胸膛,抹了把脸上的水花,指着苏大为吼叫道:“你,你的身体……” “林老大,熟归熟,你也不能馋我的身子。” 苏大为身体沉下去,只露出半张脸,瞪着林老大。 “我馋你个屁啊!” 林老大随手抓起搓澡布愤怒的甩了过去:“你特么,身上的伤呢?鞭痕呢?怎么可能比老子皮肤还好!” 从他的视线看过去,苏大为身上,之前用刑留下的伤已经结痂,甚至连肩上的血洞都已经封口。 有些较浅的伤口甚至已经脱掉了血痂,露出光滑的皮肤。 这太诡异了, 林老大清楚自己下手的分寸,那些伤,绝无可能一夜之间变成这样。 第六十五章 冰山 “如果我说,是先头郑医生帮我治好的,你信吗?”苏大为向着林老大一脸诚恳。 “我信你个鬼,直娘贼,邪门了你。” 林老大犹自不信,从木桶里跨出来,伸手想去摸苏大为身上皮肤,被苏大为拨手打开。 “你离我远一点!” “别躲,让我摸下看看,啧啧,皮肤这么滑!” “别乱摸,还有……你把衣服穿上,晃来荡去好恶心!” “我偏不!” 林老大眦牙,笑容猥琐。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他被苏大为一只手扣住手腕,一个反关节擒拿动作。 名满长安的“笑面虎”直接给跪了。 “服了服了,放手我不摸,我保证不摸。” “我刚才说得是真的,郑愈医生使得一手好针法,有一招直刺膀胱经的针法,能活死人肉白骨,端得是绝技。” “你是不是蒙我?” 林老大吞了下口水。 扎膀胱? 这听起来怎么那么不靠谱呢。 “我怎么那么不信你呢。” “爱信不信。” 苏大为哈哈一笑,将他放开。 林老大,是个讲义气的。 虽然人称“笑面虎”,但若不是有自己的原则底线,也混不到今天。 澡堂的事,他对苏大为有愧,所以这次也豁出去帮忙。 他这人就是,有恩必报,有仇必还。 那次之后,长安狱里,又恢复到平时的宁静。 匆匆数天过去。 这天,林老大来,带给苏大为一个不太好的消息。 “阿弥。” 林老大神色有些复杂的向苏大为道:“上面派了一个用刑高手过来了,这次我可能帮不到你了,你自己……” 说到这里,他的喉头哽咽了一下。 做为长安狱的牢头,他清楚,一个用刑高手如果下死手,究竟会有何种可怕的结果。 哪怕阿弥身体再强壮,在刑罚之下,轻则残疾,重则致死。 没有第三种可能。 “用刑高手?” 苏大为重复了一遍,他的背脊靠在墙上,两眼望着上方,不知想到了什么。 “林老大,今天几号了?” “十一月十七。” 苏大为沉默下来。 林老大欲言又止:“阿弥,我不知道你究竟犯了什么事,又或者得罪什么人,但这次上面是要动真的,若是能招,你就招了吧,我会尽量护你周全。” 苏大为没有回答,两眼望着空气,仿佛化作了石像。 “你倒是说句话啊,到底卷到什么案子里了?” 林老大一拳重重的击打在牢门上,发出咣的一声响。 他真是很想拉苏大为一把。 这么多年,能与他投缘的人不多,苏大为算一个。 而且苏大为还如此年轻, 如果真是那位用刑手过来,只怕…… “林老大,你要不要跟我打个赌。” 苏大为忽然开口道。 “什么?” “我赌我这次一定不会有事。”苏大为居然向他笑起来,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 “贼你妈,你简直疯了。” 看着他那张笑脸,林老大心里莫名焦躁起来。 “牢头!” 远处突然传来小六子的喊声:“那位……来了……” “阿弥,你真的不要死扛啊!” 林老大焦急的喊了一声。 依然没有回应。 耳边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 林老大霍然转头。 然后,看到一个人,从黑暗中,一步步走来。 这人走得很稳。 脸上充满了皱纹,纵横的纹路仿佛沟壑。 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双眼,黝黑的,如同两个黑洞般,深不见底。 “这就是人犯?” 他向牢里看了一眼,淡淡的道:“带去刑室。” 大约一个多时辰后。 牢房里多了三个木桶。 水气挟着热气升腾起来,三个汉子脱得赤条条的趴在木桶边上。 苏大为发出舒服的叹息声:“对对,就是这里,这里用力,这酸爽~” 叹了一句,他扭头向林老大道:“林老大,你有没有想过在这牢里来个VIP服务?肯出钱的就能享受大保剑一条龙。” “贼你妈!” 憋了半天的林老大用吸饱了水的浴巾狠狠甩了过去,开口骂道:“你认识桂爷,你居然认识桂爷,你特么怎么不早说!” “我也不确定是他啊。” 苏大为偏头避过。 泡在另一个大浴桶内的老鬼桂建超,便嘿嘿笑起来。 论到用刑,有谁及得上他? 长安县第一刑讯高手的名头可不是白来的。 “不对,你方才说跟我打赌,赌你无事……” 林老大一脸见到鬼一样的表情,指着苏大为:“你怎么知道会是桂爷?” “在长安县内,林老大你用刑已经是一流了,如果要比你还厉害,只有请出老鬼,鬼叔,对吧?” 苏大为向桂建超笑眯眯的道:“多谢鬼叔手下留情。” 桂建超大刺刺的挥手:“咱们的交情不必如此,不过……你一会还是要装装样子,免得走漏了消息,我护得了你一次,护不了你二次,要再换个人来,你就得受苦了。” “是是。” 苏大为点点头,向着林老大时,那表情又变得傲骄起来:“看看我鬼叔,对我一个手指头都舍不得碰,哪像某人,啊,还真的鞭子下去招呼,这人跟人呐~” 林老大脸憋得血红,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心里转动着念头,想的却是:难不成阿弥通过那个郑愈医生,事先通知了桂建超?又或者是动用了别的什么关系,否则怎么会如此巧。 越想,就越觉得有道理。 可惜苏大为那张嘴,他不想说,旁人就真的半个字也橇不出来。 等泡澡完毕,苏大为又与桂建超单独待了会,然后老鬼才背着手,慢慢踱步离开。 到他这身份地位,在刑狱这一行无人不敬,谁人敢怀疑。 他随便开口替苏大为遮瞒几句,或说犯人已经松动,又或者再用刑一两次定可套出话来,就连上面也没有话说。 一来二去,又可以多拖些时日。 林老大看着桂建超离开,一张脸黑得跟锅底似的。 他走近牢门,拍了拍儿臂粗的栅栏,低声道:“阿弥,你究竟搞什么鬼?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上次是那个郑愈,这次又是桂爷,怎么好像人人都跟你认识?” “林老大,你知道冰山吗?” 苏大为靠着牢内冰内粗糙的墙壁,嘴里叼着根干草,看着颇为懒散。 但是他的一双眼睛在黑暗里却极为明亮。 给林老大的感觉,像极了捕猎中的猫科动物。 对,那种动物一向是隐在暗中,低调蛰伏,只在最关键的时候才出手。 林老大甩甩头,把这古怪的感觉甩过一遍,下意识问:“什么冰山?” “传说在极北极寒之地,有无尽大海,海上飘浮着终年不化的冰山。 这些冰山随着海波起伏,飘浮在海水中。” 林老大一愣:“这和传说中海外仙山差不多?阿弥,你想说什么?” “那些冰山不论是巍峨高大,还是看起来矮小,但其实,飘浮在海面的,都只是极小的一部份,更深的冰山,藏在海底。” 苏大为说到这里,无声的笑了笑,将口里的干草吐过一边:“我就是那种冰山。” “贼你妈,你个恶贼,你还冰山,你……” 林老大气得脱下鞋底,顺着缝隙扔过去:“你奶奶的,现在说话越来越气人。” “别介,林老大,要不我们再打个赌?” “什么?” “你过来,我说给你听……” 苏大为跳起来,冲半信半疑凑上来的林老大耳语几句。 片刻之后, “什么?你说的是真的!” 月光透过窗口缝隙,穿过牢门栅栏,印在林老大的脸上。 这一刻,他的脸色煞白,眼瞳收缩,冷汗涔涔而下。 月光洒下。 牢内终于再次寂静下来。 苏大为随手扯过一根干草放到嘴里,轻轻撕咬着。 他,并不如表面上那般平静。 但现在必须得等。 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 当所有人都以为他被控制住了,都轻视他时,对他来说,反倒是一个机会。 苏大为看着牢顶,喃喃道:“万事万物,分有形和无形,有形的我,只是‘我’的一部份,更多的东西,旁人是不会知道的。” 如果没有记错, 那件大事马上要发生。 而当那个消息传到长安, 这次谋逆案,也将达到最高.潮的部份。 有了自己这只小蝴蝶扇动着翅膀。 “历史会不会改变呢?想想还挺期待的。” 苏大为轻咬着干草,陷入了沉思。 永徽三年,十二月。 天空阴云密布,入冬来的第一场风雪将至。 林老大从外面回来,带着森冷的寒意,大步走进牢中。 一直来到苏大为的牢房前, 他双手按着牢门,用血丝满布的两眼死死瞪着坐在角落的苏大为:“你怎么知道?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第六十六章 乌鸦嘴 ..co,最快更新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苏大为平静的看着林老大:“那件事,真的发生了吗?” “是。” 林老大艰难的点点头,从嗓子眼里挤出来颤抖的声音,说了三个字:“濮王薨。” 永徽三年十二月癸巳,濮王李泰薨。 李泰,字惠褒,小字青雀,唐太宗第四子,母为文德皇后长孙氏。 史载宠冠诸王,是唐太宗最宠爱的儿子。 按惯例皇子成年后都应去封地,不得长驻京畿,但李泰因太宗偏爱,特许“不之官”。 李泰才华横溢,聪敏绝伦,好士爱文学,工草隶,集书万卷,是唐初书法家、书画鉴赏家。 唐太宗允许李泰在府邸设置文学馆,任他自行引召学士。 贞观十二年,李泰开始主编名著《括地志》,于贞观十五年完成。 由于李泰宠禄过盛,屡次遭到众臣的进谏。 唐太宗种种溺爱,让李泰渐渐对皇位有了想法。 贞观十七年太子李承乾谋反,李泰涉嫌谋嫡,唐太宗为了不重蹈“玄武门之变”的惨剧,让李承乾、李泰、李治三个儿子共存,故采取隔离政策,将李泰降封顺阳郡王,安置于均州郧乡县。 贞观二十一年,李泰进封濮王。 高宗李治即位后,也一直对李泰优待有加。 但,这个时候,李泰突然死了。 据史载李泰是抑郁,导致早亡。 真相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在永徽三年十二月,李泰的死亡,无疑是一个极强烈的政.治信号。 林老大,自然想不到那么多,想不到那么复杂。 上层的事跟他一个长安狱里小小的牢头无关,他只是一脸恐惧的看着苏大为,喃喃道:“阿弥是怪物不成?怎么知道濮王会……” 早在半月前,苏大为已经跟他悄然订了一个赌约。 赌的就是“濮王薨”。 当时林老大自然不信,又摸不透苏大为的想法,想想李泰锦衣玉食怎么可能挂呢? 一时鬼迷心窍居然答应下来。 直到今天,突然听到“濮王薨”的消息,所有人或哀痛,或震惊,或感概。 只有林老大, 他是一脸被雷劈的表情。 我尼玛,濮王真的死了? 半个月前,阿弥是怎么知道的? 这份对心灵的冲击是极其巨大的,以致于他第一时间跑回长安狱里,想向苏大为问个究竟。 苏大为却不理他。 难道我要告诉,历史大事我都知道一二吗? 他轻咳了一声:“我是怎么知道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林老大,该不会忘了我们的赌约吧?” “告诉我!” 林老大双手抓着牢门,两眼赤红,跟输急眼的赌徒一样。 “那先认赌服输,把答应我的事做了,我再告诉。” “我答应了。” 林老大一口道:“上次赌约,如果濮王……我就答应一件事,现在我输了,说吧,要我做什么?只要我能做到的,绝不推托。” “很简单。” 苏大为嘴里咬着草根,轻笑一声:“我想知道,跟的人是谁?” 长安做为大唐帝国心脏,龙蛇混杂,或明或暗的“道”有千万条。 其人脉和各种隐线关系,盘根错节,堪比后世京城。 像林老大这样一个小小的牢头,背后也是有人的。 苏大为一直好奇,林老大是属于哪一方。 这一点不弄清楚,就无法做后续的事。 林老大愣了一下,喉头上下滚动:“,想问的就是这个?” “是啊,澡堂的事,应该不是的主意吧?” 被苏大为一提,林老大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他避开苏大为的眼神:“这个……能不能换一件事?” “不行,就这件了,要是不说,就当失约吧,我无所谓。” 苏大为身体向后一仰,后脑枕在胳膊上,咬着嘴里的草根,望着牢顶,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沉默了片刻,林老大胸膛急促起伏了几下,终于,狠狠一拳砸在掌心里,发出啪的一声响。 “也罢,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不过这事知道的人不多,我告诉,可不许说出去。” “我还不知道吗?长安人号诚实可靠小郎君。” 苏大为一精神,翻身坐起来,两眼炯炯有神的看着林老大,眼里透着催促之意。 “妈辣个巴子,老子信个鬼,还诚……” “说不说?” “说了说了,别催了。”林老大咬咬牙道:“我……属于荆王。” 荆王,便是李唐宗室,李元景。 林老大做为牢头,自然不是直接听命于荆王,中间有的是荆王的人来做联络。 但从派系这条线来说,他属于荆王李元景势力的外围。 不过据说自从澡堂生意火爆以后,林老大似乎也被荆王注意到了,所以在这个圈子里的地位,有所上升。 “阿弥?” 林老大有些奇怪的看向苏大为,却他瞪大双眼,两眼失去焦距的样子。 怎么? 难道一个荆王的名号就把阿弥给吓到了? 他胆儿不是一直挺肥的吗? 不应该啊。 林老大低声道:“阿弥,没事吧?是不是我上面来头太大,把吓到了,无妨,上面归上面,我俩私交,各论各的。” “贼妈!” 苏大为呸的一口把嘴里草根吐出,冲林老大道:“老林,要是信我,现在就跟荆王划清界线,离得越远越好。” “什么?什么意思?” 林老大急了,用力拍了拍牢门,发出咣铛响声:“把话给我说清楚。” 苏大为仰天翻了记白眼。 这话没法说清楚。 他能提前用“濮王薨”这件事跟林老大打赌。 难道还能把谋反案的事提前说给林老大听? 涉及这件永徽三年的大案,纵然是跟老鬼桂建超,跟钱八指,跟聂苏和周良他们,苏大为都绝计不吐露半个字。 抄家灭族的大罪,谁沾上谁死。 换句话说,知道得越少,对他们反而是一种保护。 “林老大,做兄弟一场,总之信我,就照我的话去做。” 苏大为低喝道:“多的就不说了,出去,让我静一静。” “静奶奶个腿!” 林老大焦躁起来,连骂带威胁,用脚重重踹着牢门,把其他的狱卒都惊动了,可苏大为充耳不闻,枕着胳膊躺在地上,就跟睡着了一样。 盏茶时间后,林老大终于冷静下来,他也骂累了。 仿佛困兽一样左右来回走了数步,又瞪眼看了看牢房里的苏大为:“阿弥,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说,但我跟上面的联系,不是说改就能改的,况且……” 他摇摇头,苏大为不愿说原因,他也没办法。 刚要离开,只听牢门里幽幽的传出一句话,一句令他毛骨悚然的话。 “林老大,过几天,应该还会有大事发生,和公主有关,如果那件事发生了,再来找我。” “什么?什么公主?什么事?阿弥,给我说清楚!” 可惜,回应他的,只有苏大为缓慢而悠长的呼吸声。 似乎苏大为在打哑迷, 不到迷底揭开的时刻,决计不会透露半个字。 这让林老大有些抓狂。 三日后, 林老大直接打开牢门,扑到苏大为面前。 “阿弥,怎么知道?又被说中了!” 林老大此时看苏大为的表情,已经不是震惊和恐惧,而是敬若神明,只差顶礼膜拜了。 “是吗?” 苏大为盘膝端坐。 他背靠着墙壁,牢里的透气小窗在他头顶上方,无数光线从窗口透入。 那些透明的光箭,包裹着苏大为的上半身。 在林老大面前,形成一副奇异的画面。 就像,就像是佛家里的那些菩萨、罗汉,头后有一顶日轮,释放万丈光芒。 林老大觉得自己真的疯了。 苏大为怎么可能变成佛了?但他连续说中那些事,难道是能掐会算? 耳中听到苏大为的声音:“是高阳公主的事吧?” 卟嗵~ 林老大膝盖一软,单膝跪了下去。 苏大为张眼讶异道:“老林,跟我平辈论交,何必行此大礼?” “咳咳,我……老寒腿,膝盖疼,刚疼了一下……” 林老大涨红着脸,双手抱着膝盖强行解释。 不过他这个动作,怎么看都像是军中单膝跪主帅,给苏大为来了个大礼。 “阿弥,……还知道些什么?” 林老大此时再看苏大为,已经不像过去看兄弟的眼神,而是看到一个能掐会算,有可能是神棍,也有可能是神明般的存在。 眼中除了敬畏,还是敬畏。 他舔了舔唇,敬畏的同时,还挟着一丝对未知之事的好奇与渴望。 但想起苏大为上次跟他说的,要离荆王远一些。 没来由的,心里一颤。 该不会又被阿弥这张乌鸦嘴给说中吧? 第六十七章 图穷匕见 永微三年,十二月,正当濮王李泰薨后不久,长安城中,又发生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 先是,高阳公主状告房遗直,言:“遗直无礼。” 这件事就太大了,高阳公主既为房遗直弟媳,又为太宗之女,居然不顾脸面的说房遗直非礼自己。 消息传出满朝哗然。 然而事实证明,这才只是一道开胃小菜。 紧接着,房遗直也站出来反告高阳公主与房遗爱—— 遗直亦言遗爱及主罪,云:“罪盈恶稔,恐累臣私门。” 上令长孙无忌鞫之,更获遗爱及主反状。 事情到了这一步,再也没有任何转寰的可能,随着长孙无忌一声令下,房遗爱与高阳入狱,侦骑四出。 整个长安风声鹤唳。 铜镜里,现出一个朦胧扭曲的人影。 长孙无忌正了正自己的官帽,感觉自己神气完足,仿佛有无穷的精力。 今日更比往日起得要早了些。 “大人。” 门前阶下,早有黑衣下人跪住,双手奉上一份卷宗。 长孙无忌眼神一瞥,自有下人上去,将卷宗取了交予他手中。 因为比平时要早,长孙无忌没急着乘车上朝。 他拿起卷宗,翻开。 如他想的一样,是最近收集的关于房遗爱谋反案的情报。 里面有无数人名,事件。 对他来说,事情不重要,关键是那些名字,他想要的名字,都在里面。 具体的证据,罪名,可以从这些事件中,挑自己需要的部份去组成。 这份卷宗,就是他的“建筑材料”。 随手翻阅着卷宗,长孙无宗开口道:“这些,都是与房遗爱相关的人?” 台下单膝跪下的黑衣人双手抱拳,沉声道:“回主上,正是。” “名将薛万彻和荆王李元景,还有一个驸马都尉柴令武、巴陵公主,还有谁?” “回主上,皆为魏王一党。”那人轻声道。 魏王,是李泰过去的封号。 这个名字如此的熟悉,令长孙无忌不禁眯起了眼睛,许多过去的事从脑海中浮现。 他微微仰头,闭眼,似在沉思。 良久道:“李元景,那边如何?” “主上,李元景大言不惭,说梦见‘手执日月’,这一点身边许多人可以作证。” “善。”长孙无忌点点头。 在大唐这个时代,你说迷信也好,又或者说信仰也好,就是非常信谶语一类的预言。 比如太宗时的“女主武王”。 据《旧唐书·列传第二十九》记载,太宗之时,民间流传一种叫《秘记》的图谶预言:“唐三世之后,则女主武王代有天下。” 贞观二十二年,六月初,长安城出现了“太白星屡昼见”的天象,太史李淳风曾据此占卜得出了一个“帝传三世,武代李兴,女主昌”的卜象。 太宗闻之,私下招李淳风相问。 最后,觉得这个谶语应该落在左武卫将军李君羡的身上,因为李君羡小名“五娘子”。 于是寻了个借口斩了李君羡。 所谓杀人诛心, 要除掉谋个人,只要将他和谶语扯上关系就够了。 长孙无忌暗自点头,他又问:“房遗爱反事,确实吗?” “回主上,查无实证。”黑衣人小心的道。 “嗯?” 正摸着颔下胡须的长孙无忌猛地张开双眼,目光凌厉的盯在阶下黑衣人身上。 空气里,仿佛有看不见的刀剑,杀机凛冽。 “主上,但是有另一条证据。” “说。” “主使掖庭令陈玄运伺宫省禨祥,步星次。”黑衣人郑重的道。 长孙无忌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流露出怪异之色。 果然,这还是要落在谶语之上啊。 “主使掖庭令陈玄运伺宫省禨祥”,换成白话就是:高阳公主曾经指使掖庭令陈玄运(内侍省的宦官),暗中窥伺宫禁中的情况和动向,并且观察星象变化。 仅凭这一条,就够了。 禁中是天子所居的重地,而天象的解释权也只能归朝廷所有,所以无论是窥伺禁中还是私窥天象,其行为都已经触犯了天子和朝廷的权威,其性质也已经属于严重的政治犯罪。 “好,好。” 长孙无忌眯起眼睛,手掌将宗卷合上,又轻轻在上面拍了拍:“你做得很好。” 夫妻本是一体,既然高阳公主谋逆之罪已经定了。 那么房遗爱也跑不了。 而只有房遗爱也打上“谋逆”之罪,才能顺藤摸瓜,将与房遗爱交好的李元景、薛万彻、柴令武这些人统统拿下。 这两者结合,证据链算是齐了。 甚至一个故事已经在长孙无忌头脑里形成。 薛万彻对朝廷素有怨言,私下与房遗爱抱怨朝庭,甚至暗中计议要拥立荆王李元景。 因为李元景自称梦中“手执日月”。 于是高阳公主指使陈玄运,窥伺禁中,私窥天象。 同时还有驸马都尉柴令武、名将薛万彻,以及侍中兼太子詹事宇文节;太常卿江夏王李道宗;左骁卫大将军驸马都尉执失思力等人。 这样从文到武的配置都有了,既据有反意,又有谋反的武力条件。 两个字, 铁案。 想到这里,长孙无忌难得的,嘴角挑起一抹满意的笑容。 但是这笑容才起,他突然意识到还漏了一个人。 “吴王李恪呢?” “这……” 黑衣人犹豫一下道:“没有查到吴王实证。” 呯! 长孙无忌面色不变,右手狠狠一翻掌,拍在手边的木几上。 这声音将黑衣人吓了一跳。 黑衣人赶紧解释道:“李恪似乎有所提防,守得滴水不漏,而且皇后那边……” “哦,皇后。” 长孙无忌目光闪烁一下,挥手道:“此事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等我面见陛下,再做计较。” “是。” 黑衣人想要起身,才晃了一下肩头,突然想起一事,忙道:“主上,还有一件事。” “何事?” “长安狱,失火了?” “失火?” 长孙无忌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走了谁?” “先前形迹可疑的一个不良人,叫苏大为,还有……长安狱的牢头。” “苏大为?” 长孙无忌眉头微皱,在心里咀嚼了一下。 夜,已深。 水雾缥缈, 把昆明池笼罩其中。 子时,湖水突然翻滚起来, 波涛汹涌。 一个巨大的黑影缓缓浮出水面,喷出一股水柱,瞬间化作雾气,令水雾更浓。 雾气缥缈,向四周扩散。 那黑影在水面壶升忽降,荡起一圈圈的波浪,向四面八法推动。 观鲸楼,是丹阳郡公府的最高建筑。 李客师此时一脸慵懒的坐在榻上,看着飘散而来的雾气,露出一抹和煦笑容。 在他面前,赫然坐着一个青衣老道。 正是太史令李淳风。 两人正在手谈一局。 此时黑子白子绞杀在一起,难舍难分。 “下了这么久,也没分出胜负,不下了。” 李客师摆摆手道:“老了,熬不得夜。” “丹阳郡公,你可是怕输?” 李淳风摸着胡须呵呵笑道。 “呸,输又如何,赢又如何?赢了你那么多次,让你一局又如何。”李客师白眉一挑,一脸嫌弃。 “咳咳……” 李淳风被呛得咳嗽:“丹阳郡公,你好像说反了。” “咱们这个年纪,不要在意输赢,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李客师眼里闪过一丝狡黠,向着观鲸楼下一指:“我的一位子侄来了。” 趁着李淳风转头看去,李客师随手一拂,满般的黑白子顿时绞乱。 这下,真的分不出胜负来了。 “你啊。” 李淳风摇了摇头:“算了,这次一别,也不知什么时候再见,老道也准备要走了。” “别啊,留下来一起喝一杯再走。” 李客师拉着他的衣袖,脸上现出几分老顽童式的无赖。 “郡公。” 苏大为在下人的引路下,走上观鲸台。 “阿弥你来啦。” 李客师笑眯眯的道:“正好,我给你介绍一位长辈。” 这话音才落,他抽了抽鼻子,脸上闪过一丝讶异:“不对,你身上怎么有……” “烟火气?” 苏大为就笑起来。 这时,李客师才看清,苏大为的形像十分狼狈。 一身烟熏火撩的样子,脸都被烟熏变了色。 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在夜色里十分醒目。 “阿弥,你这是去火场救火去了吗?” 李客师瞪直了眼睛。 “是啊,郡公说中了,就是救火了。” 苏大为笑道,向李客师点点头,又向李淳风抱拳行礼:“这位道长好像上次见过,还不知如何称呼。” 李淳风手抚长须,眼睛落在苏大为身上,眉头微微一皱,旋又放下,若有所思。 第六十八章 捉妖记 观鲸楼上,红泥小炉火正旺,炉上烹着茶,茶香四溢。 抬头便可看见满天星辰。 放眼可见碧波浩荡的昆明湖。 而楼上,只有苏大为与李客师两人。 李淳风已经走了。 走之前,把苏大为拉到一角,私下说了几句。 虽然李客师很想旁听,但拉不下这个脸。 等看着李淳风去远了,他才装作漫不经心,一边烹茶,一边向苏大为问:“李淳风刚才跟你说什么?” “他跟我说了个秘密。” “是什么?”李客师心下大奇。 苏大为话到嘴边,犹豫了一下:“他说你下棋老赖皮。” “咳咳。” 李客师刚装模作样的饮了口茶,闻言,立时喷了出来。 等缓过气来,他挺胸嗔目道:“你看老夫像那样的人吗?我一向行得正,坐得端,下棋从来不后悔。” 苏大为上下打量了一下,点点头:“我信你。” 李客师脸上露出笑容。 “才怪。” 呃…… 李客师的笑容凝固在脸上,那是一种想生气,但笑容一时还变不掉的尴尬。 “郡公,不说这个,我有件事想与你商量。” “少来。” 李客师一脸傲骄的转开头去,远望昆明湖,心旷神怡,颇有物我两忘之感。 至于苏大为,这小子太让人生气了,先凉一凉。 “事关高阳公主谋反案。” 嗯? 李客师猛的扭头,动作太快,脖颈发出啪喀一声响,好悬差点没把脖子扭到。 “你说什么?” “郡公,事情是这样的……” 苏大为将此事前后因果,大致讲与李客师,只是隐去武媚娘不提。 只称是替李治查案。 反正大差不差,武媚娘的要求,就是现在李治的要求。 听完苏大为的话,李客师一不留神,把自己颔下的美髯给拔断了几根,疼得他吸了口凉气,这才反应过来。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把里手里的茶杯,在指尖旋转着。 “郡公,何出此言?” “阿弥,朝堂上的事,绝非表面上那么简单。” 停了一停,他斟酌着用词道:“你我不是外人,我就稍微指点你一下,此次,其实是贞观年间留下来的余脉。” “呃,我没明白。” 李客师放下茶杯,双手置于膝前,两眼远眺昆明湖,以一种回忆的语气道:“太宗最开始的太子,是承乾。” “但是太宗实在太喜爱魏王李泰,这让他生出不该有的野心。 最后的结果,是太子谋反,而李泰也露出许多隐私之事。 为避免重蹈负辙,太宗下令将承乾与李泰隔离幽禁。 而今上,也正因为仁孝,落入太宗之眼,封为太子,顺利登基。” 李客师说得很隐晦,但苏大为已经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在李世民晚年,几个儿子为了争夺皇位明争暗斗,甚至爆发了太子承乾谋反案。 为了避免再现“玄武门”之变,李世民才立了诸子中,看起来最“懦弱仁慈”的李治为太子。 说来好笑,李世民自己杀兄逼父,但却格外重视亲情,不希望自己儿子手足相残。 苏大为思索着这一切,耳中听到李客师继续道:“承乾自不必说,但是魏王李泰当时势力之大,而且受太宗之偏爱,可以说与那个位子,只有半步之遥啊。” 他停了一停,等苏大为消化片刻,才继续道:“房遗爱、柴令武、薛万彻……这些人,过去,都曾是李泰的人。” 这话说出来,苏大为终于懂了。 所谓房遗爱与高阳公主谋反案,并非真的是谋反案。 它的内在,其实是长孙无忌对魏王李泰一系,持续的打击。 这是一场政.治清算。 为的是彻底消灭李泰势力,斩草除根,不留任何隐患。 李客师虽然没明说出来,但苏大为通过各种渠道,也知道长孙无忌对政敌是什么样的铁腕。 “以长孙无忌的本事,嘿嘿……光是房遗爱这几个,怎么可能填得饱,应该还有其余重要人物。” 他眯起眼睛,喃喃道:“宗室里现在谁的声望高?” “郡公,你猜得不错。” 苏大为下意识摸了一下袖中的布帛,那本是慧能替他收集的情报,在这次“越狱”时,通过林老大,降魔杵,刀弩还有布帛,一个不少的全带上了。 他想了想道:“荆王李元景。” “李元景吗?” 李客师一时沉默下来。 很多话不必出口,到了这一步,接下来就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清洗了。 这一次,李唐宗室只怕会元气大伤。 但,这对李治来说,也并非完全是坏事。 至少潜在的竞争者,被长孙无忌全数定点清除了。 当然,这是一把双刃剑,从另一角度来说,也可以视为李唐的宗室实力被大大削弱了。 李治变得更加“孤家寡人”,也只能更倚靠长孙无忌。 一石数鸟,清除过去政敌的残余势力,消除隐患,打击潜在对手,排除忌己,通时将军中重要将领清除一批,接下来就可以安插自己的人。 走一步,看十步,这才是长孙无忌的厉害之处。 用一句老谋深算绝不为过。 “郡公。” 苏大为突然道:“你说陛下为什么想保住房遗爱呢?” “因为……” 李客师的话音低沉下去,低得仿佛在苏大为耳边耳语。 绝不会让第三人听到。 之前他与苏大为私下谈论长孙无忌,这都没什么,可私下猜测君王的想法,这便是重罪。 就算对上苏大为,李客师也不能不万分小心。 “多谢郡公,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 苏大为站起来,向李客师抱拳致谢。 李客师诧异道:“你要走?” “是啊,这一夜还有许多事要做。” 苏大为笑起来,眼中闪亮着光芒。 “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想做什么?”李客师皱眉道:“不要引火烧身。” “我晓得。” 苏大为一拍腰上横刀,豪气干云道:“但是既然答应了,我就想尽力一试,这世上,总有些事需要人去做的。” 李客师定定的看着他,见他意甚坚决,长长的叹了口气,挥手道:“想去就去吧,原本我想我李客师生平没赢过李淳风一棋半子,但是在看弟子的眼光上,比他强,有个衣钵传人可以托付,哪想居然找了个不靠谱的。” 他有些意兴阑珊的道:“要去就快点去吧,别在我这碍眼。” “多谢郡公!” 苏大为喉头蠕动了一下,冲他抱拳重重一礼:“我会回来看你的。” 说完这句,他转身便行。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观鲸楼上,李客师手里端着茶,一手轻拍着膝盖,远望昆明湖,良久,眼角不禁有些湿润:“大勇这样,你小子也这样,一个两个,脾气怎么都这么倔?” “我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呐……” 谋逆之案,常人避之唯恐不及。 苏大为居然主动一头撞上去。 逆行者? 你以为你是谁? 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不良人。 真以为自己能改天换日? 脑海中,似有无数声音在盘旋,千万种念头此起彼伏。 但当苏大为跨上龙子时,所有的一切念头都不复存在。 剩下的唯一一个念头, 便是成败在此一举。 “走吧龙子!” 轻拍坐下龙子。 这龙驹一声轻嘶,四蹄飞起,如腾云驾雾般,向前飞驰。 观鲸楼,李客师,这一切的一切,转眼消失不见。 “郡公他,其实也是因为厌倦了朝堂那些事,心灰意冷,所以才躲在昆明池吧?” 自古,涉及到政争,哪有什么黑白政邪。 无非是看站在哪边罢了。 说长孙无忌是坏人吗? 他施政活民无数,令大唐内政调和,一手筑起贞观之治。 但说他是好人,他对政敌手段之残忍酷烈,赶尽杀绝,甚至不惜罗织罪名,凡是与他做对的,统统剪除…… 人性之复杂, 政事之复杂, 又岂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 苏大为,也不喜那些复杂的政.治,好在,他也不需要去考虑那么多。 他只用知道,房遗爱没有谋反, 李治与武媚娘需要自己去保住房遗爱,便够了。 这便是正确的事。 泾河之水,连绵不绝,河面上,雾蔼沉沉。 远处,一间朦胧的建筑矗立着。 凑近了看,才知道,是一间破败的道观。 这不知是何人,何时所修的道观, 看其残破程度,已经废弃许久了。 但此时,道观里,却隐隐透出灯光。 夜暗星沉。 道观里的灯光,就是黑夜中唯一的明灯。 在灯光照不到的黑暗里,隐隐似有什么东西游过。 凑近一些,可以看到,一条巨大的蛇尾, 蛇鳞片片大如盖碗,在幽暗中翕张摩擦,发出沙沙之声。 蚺鬼。 高大龙下半身成蛇,上半身保持半人之态, 以蛇尾支撑着身体,远远的看向那道观。 他的眼中,属于诡异的竖瞳,闪烁着灰白的光泽。 “那个半妖,苏我氏,就在这里了。” 随着他的声音,手持横刀的苏大为从黑暗中走出,微微点点头。 “动手。” 第六十九章 逼宫 朝参是唐朝在京官员最重要的政事活动。 按照制度规定,唐朝朝参有三种不同的举行时间和形式,一种是元日和冬至日举办的大朝会,最隆重,需要有“大陈设”,即展宫悬鼓吹,陈车辂舆辇。 到时皇帝“服衮冕,御舆以出,曲直华盖,警跸侍卫如常仪”, 接受群臣客使朝参礼贺。 朝会参加者最多,有王公诸亲、在京九品以上文武官、地方上奏的朝集使、周隋后裔介公部公,蕃国客使等,朝贺结束后并有宴会。 正、冬大朝会皆在大兴宫的太极殿。 大兴宫是隋唐长安城宫城,与大明宫、兴庆宫统称三大内。 此宫位于长安城中轴线北部,始建于隋文帝开皇二年,隋称大兴宫,唐睿宗景云元年后改称太极宫。 …… 永徽三年,冬至前夜。 大唐皇帝李治,身着冠冕立于大兴宫太极殿内。 站在他下方的左右文武官员,人才跻跻,皆为大唐重臣。 此次,是对即将展开的冬至日大朝会的一番预演。 中书令、侍中、尚书左右仆射,中书舍人、右散骑常侍、右谏议大夫、右补阙、右拾遗、起居舍人、集贤殿和史馆, 门下侍中,副职长官为门下侍郎下辖给事中、左散骑常侍、左谏议大夫、左补阙、左拾遗、起居郎、城门郎、符宝郎、弘文馆, 以及六部官员,悉数在场。 这个阵势,大大出乎李治的预料,他的脸色有些微变,心里隐隐感觉到一些什么。 还不等李治按预先的安排先喊“众卿免礼”,群臣中,尚书右仆射、知政事褚遂良站出来,向李治行礼道:“陛下,臣有本奏。” “褚爱卿也是太宗时的老臣了,不辞辛苦为了大朝会的事操劳,朕心里很清楚……” 李治嘴里虚应着,飞快的思索着对方的意图。 同时开口道:“来人,别愣着,诸朝臣皆是朕的股肱,给众爱卿赐座。” 随着李治声音,早有一旁随侍的太监拔腿去搬凳子去了。 但是褚遂良似乎却并不领情,抱拳道:“陛下,臣虽然年迈,但为国事故,不敢说辛劳,今有一件大事,必须禀明陛下。” “褚爱卿,不急,先坐下,坐下再说。” 李治嘴上虽然带着笑,但笑容已经有些勉强了。 他一眼扫过去,虽然现场朝臣众多,但是一个个表情和眼神,分明已经知道了什么。 是了,一定是为了那件案子。 李治心中雪亮,但是苦思无计,心里不由有些焦躁。 褚遂良向长孙无忌方向看了一眼,见对方微微颔首,心中念头更是坚决。 他上前一步,运足丹田之气,大声道:“陛下,今刑部连同大理寺查获高阳公主并房遗爱谋反大案,此案证据确凿,如何发落,还请陛下定夺。” 随着褚遂良的话,站在他身后的各三省六部官员,纷纷出列,向李治拱手行礼。 “臣,请陛下定夺。” 回音在宽广的太极殿阵阵滚荡。 所有人喊出那句就住口了,但余音仍像是闷雷一样,不断在李治耳旁震鸣。 这位年轻的帝王脸色有些发白,似是有些吓到了,微微后退了半步,脚下一个趄趔,伸手扶住一旁的御椅扶手,这才让自己保持住平衡,不致于太失态。 “何至……何至于此。” 李治抬了抬手,想要说什么。 他的眼神掠过,与站在朝臣中冷眼旁观的长孙无忌对上。 长孙无忌的眼神冷冽得像刀。 这一下让他惊醒过来,想起来前几天长孙无忌与自己说过的话。 一瞬间,仿佛被戳中了什么痛点,李治险些要大叫出声。 舅舅,是你,一定是你! 你为什么要逼我? 李元景、房遗爱,李道宗、还有高阳,何罪? 他们真的该死吗? 就不能网开一面,留他们一命? “不能!” 长孙无忌的眼神仿佛冰冷的刀子,无情的扎进李治最柔软的心房。 “正因为我是你的舅舅,我必要教你成为一个合格的君王。 收起你那无用的小儿女态吧, 你是皇帝, 你是这大唐的皇帝, 你手下有千千万万的子民仰仗你。 你前,有太宗的光芒, 身边,有无数宗室,重臣、将军, 在你看不见的地方,还有无数的野心家, 他们在虎视眈眈, 等着看你露出破绽。 你只有展现你帝王的一面,狠辣无情的一面,铁腕的一面, 以雷霆之势,将一切敌人斩草除根, 用以震慑霄小。 如此,你的皇位才能稳固, 大唐的政权才能安定。 你还要继承太宗的遗志, 横扫八荒, 让大唐,永远屹立在山巅之上。” “可是……可是上次遇袭,房遗爱不惜性命的救朕,李元景是朕的叔叔,高阳是朕最疼爱的妹妹,你叫我,叫朕如何对他们下手?你叫大唐其他的宗室怎么看朕?” “这就是我之所以说你软弱的地方,如果你从心里真正认可自己皇帝的身份, 就绝不会提出这么幼稚的问题。 天家岂有私情邪? 面对一切问题,你只要考虑,这对你的权力,是有利?还是不利? 这才是你应该做的!” “我不!如果要做一个冷血之人,如果要做一个举刀挥向亲人的屠夫,我要做这皇帝有何用?” 啪! “你真糊涂!若今天坐在皇位上的是李泰,是李恪,你还能活吗?你还能活吗?啊!” 李治身体一震,从回忆中清醒过来。 他脸上的血色尽数褪去, 在无数双眼睛下,狠狠的站在那里,努力让自己保持帝王的威仪。 他知道,自己绝不能软弱。 不仅代表自己,也代表了太宗, 怎么能在这些人面前露怯? 手指用力的扣紧扶手。 终于,他长吸了口气,在空气几乎凝固,寒意透入骨髓的太极殿里,脸上挤出一丝微笑,向着长孙无忌和褚遂良二人道:“两位爱卿随朕来,其他人皆散了吧。” 皇帝摆驾,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凌烟阁。 这是李治的意思, 对此,长孙无忌轻捋长须,不发一言。 自己这外甥性子是柔弱了些,不过,也适当让他自己多拿拿主意吧。 谁也不是天生会当皇帝的。 想想太宗当年…… 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年轻时的李世民。 永生难忘啊,那个年轻的贵公子,骑着骏马,乘着万丈阳光向自己奔来。 那时,谁能想到,一群年轻人,在他的带领下,居然能建立如此辉煌的盛世。 对了,还记得当时自己也是稚嫩得紧啊。 回忆起当年事,长孙无忌那双冷酷的眼眸里,也难得的稍稍透出些柔和之意。 大兴宫内,三清殿旁一处不起眼的小楼,即为后世名满天下的凌烟阁。。 唐贞观十七年二月,唐太宗李世民为怀念当初一同打天下的众位功臣(当时已有数位辞世,还活着的也多已老迈),命阎立本在凌烟阁内描绘了二十四位功臣的图像,皆真人大小,褚遂良题字,时常前往怀旧。 画像全部面向北方,阁中有中隔,隔内北面写“功高宰辅”,南面写“功高侯王”,隔外面次第功臣。 李治抬眼看去, 赵公长孙无忌第一。 河间郡王李孝恭第二。 莱公杜如晦第三。 郑公魏征第四。 梁公房玄龄第五…… 一个个看过去,这些太宗时的重臣,名臣,皆是太宗创业的基石。 他们有些人还在,但有些,早已故去了。 见到李恪面对这些真人大小的功臣画像发呆,褚遂良与长孙无忌暗自交换了一下眼神,却也不再催促。 来到这里,他们何曾不感概良多? 岁月如白驹过隙,那烽火连天热血沸腾的创业岁月,纵瞬即逝。 时代已经不同了。 但当年同行的同伴,或已作古,或者已成了政敌。 世事如棋,人皆盘中棋子,在什么位置,便做什么事,谁又能真的自由? 纵然做那九五至尊, 看太宗晚年,只有痛苦,哪还有什么自由幸福可言。 “褚爱卿,长孙爱卿,你们看……” 李治回头看向长孙无忌与褚遂良。 月光和凌烟阁内的鲸油灯光,照亮了他的脸庞。 这是一张何其年轻的脸,年轻到长孙无忌都有些嫉妒了。 他甚至一瞬间想,如果换自己变回这么年轻,给他什么功名,什么权势都可以不要。 可惜,这种念头只是一瞬间的晃神,他随即清醒,将这不切实际的念头掐灭。 顺着李治的手指方向,褚遂良与长孙无忌看清了,李治指的那张画。 梁公房玄龄第五。 “梁公为我大唐凌烟阁功臣第五,我们忍心让房遗爱死吗?就不能给遗爱留条活路吗?” 李治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哀求。 这个时候,他的脑子里很乱,想到了昔日遇刺时,房遗爱挡在自己身前浴血奋战。 想到了梁公房玄龄。 甚至还想到了武媚娘。 媚娘现在在做什么? 想必是在照顾我们的孩子吧。 “陛下。” 长孙无忌冷哂一声道:“老臣还是功臣第一呢。” “这……” “将来如果有一天,老臣有罪,难道陛下会因为我过去的功劳,而不计较吗?” 长孙无忌上前一步:“何况梁公有三子,房遗爱犯案,只诛遗爱一人,梁公房遗直尚在,有何不可?” 褚遂良看看长孙无忌,再看看李治,轻叹一声劝道:“陛下,长孙大人一番心意,皆是为你铺路啊,李元景,陛下觉得真的无辜吗?” 长孙无忌又道:“我今日其实已经给陛下留了几分薄面了,否则如果在大朝会上时,群臣提出要斩房遗爱,陛下又如何?” 第七十章 家书 ..co,最快更新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这话说出来,李治的脸色立时变了。 群臣如果在大朝会上,共同提出要诛杀房遗爱,自己能怎么办? 还能拒绝吗? 但更可怕的是这种情况一但发生,便意味着“逼宫”, 自己一但屈服,帝王的威严便无可避免的遭受损害, 到那时,悔之晚矣。 李治并不傻,他是太宗之子,受过正统皇家教育。 长孙无忌的话,仿佛一桶水浇下来,冰寒刺骨, 却也强迫着他,冷静下来。 凌烟阁内,鲸油灯明亮如故。 李恪的脸色铁青。 褚遂良敏感的察觉到了气氛不对,心中计较一番,他向李治拱手道:“陛下,老臣忽感胸口疼痛,请允许老臣先行告退。” 停了片刻,李治从牙缝中吐出一个字:“准。” 褚遂良看了一眼长孙无忌:老兄弟,剩下的看的了。 他一直是长孙无忌的盟友,共同进退。 但是比起与李治的关系,毕竟长孙无忌的妹妹是李治的生母, 亲疏有别。 有些话长孙无忌能说,他却是不便听的。 看出来了,李治心里有气啊。 要是平时,至少面子还要给的,还得说句“爱卿劳苦,多多保重身体。” 现在只说个准字,还好没说出滚字。 等褚遂良退下, 长孙无忌看看左右那些小太监和宫女,哼了一声道:“们也退下,我跟陛下单独说几句。” “陛下,这……”掌灯太监一脸为难。 “退下吧。” 李治一挥衣袖,这些太监宫女们如蒙大赦,赶紧退出去,将凌烟阁的阁门给带上。 现在,阁内就剩李治与长孙无忌两人。 有些话,说起来方便许多。 “陛下,究竟想怎样?” 长孙无忌冷着脸道:“究竟还想软弱到几时?” 李治面上现出挣扎之色:“父皇当年立我为太子……就是,希望我能仁慈,我……” “哼,仁慈,此一时彼一时。” 长孙无忌双手负在身后,在阁内缓缓踱步。 其实凌烟阁并不大,只是胜在别致。 在这里走时,能追忆当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仁慈,是因为刀在别人手上,只能仁慈。 现在刀在的手上,还对别人讲仁慈? 觉得,敌人会感激吗?” “那些是我的亲族,何曾有敌人?” “当年李泰与承乾争夺时,讲仁慈了吗? 退一步说,太宗当年与太子建成斗争,仁慈一个给我看看? 仁慈者,就是失败者。” “舅舅!” 李治被他一番话说得头晕眼花,但却根本无力反驳。 他心里清楚,从某种意义来说,长孙无忌说的是对的。 纵然房遗爱无辜,那李元景呢? 还有李恪呢? 他们真的没有别样的心思吗? 至于房遗爱是否无辜,重要吗? 他只不过是一件道具,一件长孙无忌借机铲除对李治有威胁人的工具。 当然,这也同样对长孙无忌有利。 “我不怕跟说,就因为是我的外甥,是我亲妹子的儿子,身体里也流着我长孙家的血,我才这样容,才苦心指点。 但凡坐这个位置的不是,我大可在朝会上发难,达成我想要的目地。 还可以将网撒得更远,网罗更多政见不合之敌。 甚至…… 知道吗,我现下已经派人去拿名单上的人了。” 长孙无忌眼神冰冷的看着李治。 用冷酷的话,告诉他,如果不是自己的外甥,自己有无数种办法可以将其架空,达成自己的目地,达成既成事实。 “已……” 李治感觉心脏狂跳:“怎么可以这样?” “臣,奉命查谋逆案,有专断之权。” 长孙无忌平静的道:“我若是陛下,此时,应该是看一看名单都有谁。” 说话的同时,他那双浑浊的老眼,一瞬不移的盯着李治。 那眼里,冷冷清清,不带一丝情感。 铁甲碰撞的声响,由远及近。 薛万彻仰脖子,一碗酒灌下肚。 喝完这一碗,他狠狠将酒碗摔在脚下,扭头看向大门方向。 几乎同时,一队武士破门而入。 守着大门的老头几乎被掀翻在地。 “奉司空长孙大人之命,特拿薛万彻归案。” 带头的那将军,向着薛万彻皮笑肉不笑的道:“薛将军,想必不会让我等为难吧?” “唉,不想我薛万彻大好健儿,居然会沦落至此,可叹。” 薛万彻重重一拳,将手边坚实的木几砸得粉碎。 这个动作吓了那些金执吾一跳。 大唐谁都知道,薛万彻乃战场猛将,披坚执锐,一往无前。 “来吧!来拿我吧。” 薛万彻怒瞪着他们,发出如狮子般的吼声。 几乎同一时间,荆王李元景府上。 房遗爱府上。 柴令武、李道宗、执思失力…… 等等一帮涉案重臣,之前被禁于家中的,一一被锁拿归案。 长孙无忌行事,在动手之前,必定隐忍。 一但动手,就是雷霆万钧,如犁庭扫穴。 夜色深沉,更鼓敲响。 吴王府,李恪看着即将天光大亮的天色,坐在书房间,一动不动。 “天快亮了。” 在他身后有人道。 “是啊,这一夜,不太平。” 李恪喃喃自语:“没人来府上,看来这一关我是过了,长孙无忌,也有顾忌的时候。” “那备下的甲士,还有后手?” “等天亮,天亮没动静,就先散了吧,继续盯着长孙无忌,只要等房遗爱和李元景的案子落实,我这关就算过了。” 李恪笑了笑,忽然轻松起来:“这次之后,宗室之人会怎么看长孙无忌和李治?只怕会人人自危吧。” “……” 身后的声音没有回应,似乎陷入沉思中。 甘露殿。 李治在宫女的服侍下,洗漱完毕,穿上朝服。 身后,一双柔软白皙的手臂轻轻按在他的肩上:“陛下,大朝会还有几日,昨夜都没怎么休息。” “不能休息了。” 李治苦笑。 他感受到身后武媚娘的手,从肩膀,一直爬上脸颊,最后来到太阳穴两边,给他轻轻按揉着,缓解着几乎一夜没睡带来的焦虑与疲惫。 长孙无忌的攻势异常凌厉,他现在根本没办法抵挡。 除了接受既成事实,还能如何? 今日上朝,就得宣布结案了。 房遗爱、高阳,柴令武,李道宗、李元景,薛万彻、执思失力…… 这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陛下。” 武媚的声音有些低沉:“凡事皆有命数,我们尽力了,如果无法改变,那也是命数。” “真的吗?” 李治将武媚娘的手腕按住:“这世上的一切,真是命中注定好的吗?那我该如何?我还能否做一个好皇帝?” “我相信,会是一个好皇帝,甚至太宗都会以为骄傲。” “哈哈,媚娘,也只有才这么说了。” “仁慈?天子不需要仁慈。” 李治双手捂着脸,感觉太阳穴突突跳动,头痛得要裂开一样。 昨夜与长孙无忌一番话,在他心中形成了割裂的认知。 一方面,他是靠着“仁爱”,才能登上皇位。 另一方面,自己的亲舅舅,长孙无忌,却告诉他,做天子,必须冷酷无情。 自己该如何做? 如果父皇在时,他会如何? “昭仪!昭仪!” 就在此时,殿外,隐隐传来呼声。 李治正在焦躁,抬头怒喝道:“谁在外面聒噪?” “是奴才,是奴才!” 现今武昭仪的贴身太监,王福来一骨碌跪倒在地,膝行数步,磕头道:“奴才有,有重要的事要禀报昭仪。” “什么事?” 李治挥手道:“进来说。” “谢,谢陛下。” 王福来吞咽了一下口水,弓着腰,一溜小碎步跑进殿内。 头也不敢抬,只瞅着李治与武媚娘的脚发愣。 “不是说有事禀报吗?” 李治的声音里透着威严。 王福来一个激灵,卟嗵一声再次跪下,头也不敢抬,以头触地道:“陛下,是武昭仪,有一封家信。” “家信?” 李治皱了下眉,回头看一眼站在身侧的武媚娘:“怎么这个时候有信进来?” “陛下,忘了?或许是那件事。” 武媚娘眼波一转,向王福来伸手道:“信在哪?拿过来。” “是是。” 王福来哆嗦着手,从怀里赶紧取出那封信,双手呈上。 这信,来到武媚娘手中,展开在李治与武媚娘二人面前。 上面写着…… “果然是阿弥的信。” 武媚娘眼睛一亮。 咚咚咚~ 太极殿外,数通朝鼓已毕。 文武百官各按品秩站好。 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往日里龙椅那个位置,今天居然是空空荡荡的。 他们的陛下,大唐皇帝李治,居然没有出现。 出了什么事? 一双双眼神交换着,各种手势,猜测,在百官中传递着。 直到—— “咳咳!” 长孙无忌咳嗽几声,冷哼一声:“肃静,成何体统!” 朝堂上空气为之一凝。 众官员们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再有多余动作。 至于心里怎么想,只有天知道。 片刻之后,正当长孙无忌有些不耐烦,想找个太监问问时,只见平时在李治身边服侍的小黄门跑出来,扬声道:“陛下今日身体不适,传陛下口谕,众卿暂且退朝,长孙大人请留步。” 嗯? 文武百官们一个个面面相觑。 陛下身体不适不上朝了? 这可是破天荒头一回。 长孙大人留步…… 仔细品品, 莫非有大事要发生? 今天不是宣布房遗爱谋逆案吗? 第七十一章 你细品 “阿弥。” 武媚娘轻挽裙摆,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此时,外面朝阳初升,光芒万丈。 武媚娘沐浴着阳光,一身描绘牡丹图案的纱裙被阳光浸透,美艳得不可方物。 她的双眼如同秋水,眉心描绘的一点红色花痕,更是画龙点睛之笔。 “媚娘姐。” 苏大为从胡凳上站起身,神情显得极为疲惫。 可以说,已经透支到了极点。 “阿弥,你……” “姐,昨晚好一番恶战啊。” 苏大为苦笑起来。 昨晚,他与高大龙一起出手,成功的抓到了那位半妖苏我氏。 这话说来简单,但实际操作中,甘苦自知。 从去年元夜的劫童案开始,苏大为就开始留意半妖,到之后潜入东瀛会馆,发觉巫女雪子、高建以及苩春彦等人似有秘谋。 那之后,虽然长久没有这些人的消息,但是对他们的追查,苏大为从未放弃过。 从不良人,到公交署,到南九郎、卢慧能。 到高大龙。 苏大为撒下了一张网。 这网,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但是,终有收网的一天。 苩春彦和雪子或精于易容之术,或有足够的手段躲藏,又或者暂时离开长安。 但半妖苏我氏不同。 身为半妖,本就与常人不同。 只要他在长安一天,终究会留下形迹。 直到不久前,高大龙终于咬上了这个目标,给苏大为提供了最为关键的情报。 这才有了昨晚之事。 看起来,只是抓了一个半妖。 但只是这么简单吗? 这半妖苏我氏,上可以承接兰池宫的案子,中间涉及到苩春彦和雪子的秘密,又甚至,与当下房遗爱的谋逆案也有所牵连。 四更天抓到此人。 五更时苏大为请老鬼桂建超出手。 又足花了半个时辰, 终于把顽固的半妖苏我氏,那张嘴给橇开。 其中惊险和急迫,非任何笔墨可以形容。 终于抢在李治上朝前,将消息传给了王福来,托王福来把苏我氏供词及自己的推理,对案情分析,转呈给武媚娘。 “媚娘姐,我……” 苏大为有些无奈的挠头道:“我比不上狄仁杰大兄的思维,也只有用这笨法子广撒网,得到消息就晚了些,而且不知道这些能起多大作用。” “阿弥,谢谢你。” 武媚娘深吸了口气,看着他的双眼,闪动着明亮的光芒。 “这一次,真是出乎姐姐的意料呢。” “嗯?” “不瞒你说,我跟陛下,也有个赌约,陛下手里,也有些可用之人,而我只有你,我跟陛下赌,最后谁能起作用。” 武媚娘用长袖轻掩在嘴边,轻笑道:“这次却是我赢了。” “啊,姐姐,你是说……” “你提供的证据,足以改变一些事了。” “可才只有一份口供,还远称不上铁证,以长孙无忌他……” “足够了。” 武媚娘伸手示意他坐下,接着道:“你那份口供里,提及苏我氏这倭国半妖,潜伏大唐已有不短时日,并且用一种妖术惑人心智,以图控制。” 苏大为点点头。 还记得之前查兰池宫案子的时候,武顺曾发狂,好像变作另一个人攻击他。 后来得知是中了一种名为“惑心蛊”的诡秘之术。 直到兰池宫的案子破了,苏大为也没想明白,究竟是谁给武顺下了蛊,其目地是什么。 但是这次抓到苏我虾夷,却得到一个意料之外的收获。 老鬼从他嘴里问出了那件事,证明之前武顺是苏我氏下的手,为的是验证那种秘术的可靠性。 并且苏我氏还与他背后之人,希望借这种秘术,控制更多重要人物,图谋…… 从这件事,直接揭开了一件还未爆发的重案。 这由不得李治不重视。 哪怕长孙无忌,知道这个情报,也会异常重视。 同时,这份口供还证明另一件事—— 高阳公主,也是惑心蛊的受害者。 普通皇室待在宫中或自家里,轻易也不容易下手,但奈何高阳是个轻浮性子,喜欢跑马游猎,结果被苏我氏抓到了机会。 这份证词,便可以抵消掉高阳之前的指控,所谓“窥探禁中”。 因为,暗中操控者另有其人。 至于,这个人是谁…… 苏大为也给出了一些间接证据。 “论断案,我不如狄仁杰大兄,我只会用笨法子,一点一点的收集情报。” 苏大为向武媚娘道:“不过这些,真的能救房遗爱吗?” 如果长孙无忌铁了心想要除去,只怕就是把铁证放在面前,也没用吧? 苏大为暗想。 他觉得自己与狄仁杰断案是完全不同的两个路数。 狄仁杰可以说是天才,无论任何事在他面前,他似乎都能见微知著,举一反三,而且有非比寻常的缜密逻辑推理,甚至偶尔灵光一现,便能抓到。 但是苏大为不属于狄仁杰这种天赋型选手。 他虽然喜欢查案,但在具体风格上,靠的不是灵感,不是直觉,更多的,是情报收集。 千万条线,无数细小的信息,情报,聚集在一起,汇成大河。 从兰池宫的案子,到上元夜劫童案,到如此房遗爱的谋反案。 这两年多的时间里,正因为苏大为孜孜不倦的追着案子不放,一直明察暗访,才能有今天的结果。 顺带一提,上元夜劫童案,如今也被苏大为给破了。 此案,是苏我氏与苩春彦、巫女雪子合谋。 据苏我虾夷供词,他有一种办法,可以将妖血过给普通孩童,将正常孩子转化为半诡异,也就是半妖,然后进行操纵。 但是要做到这一点,还需要满足两个条件,一个是对方的出生时间有讲究,另外一个,就是如果身份高的孩子则更好。 他们最终的目地,还是想能左右大唐上层人物。 当老鬼桂建超把这份口供拿给苏大为的时候,他当时第一反应是,这货心也太大了吧。 疯了?! 其实还有更多的细节和内容,但是受于时间所限,已经来不及详细审问了。 苏大为得知高阳公主被苏我氏的秘术操控,便第一时间将消息传给武媚娘。 武媚娘道:“阿弥,这次你真的帮了我大忙了。” 看着苏大为想要说话,她伸手示意道:“你听我说完,便知道你所做的,是如何了不起。” “昨夜,陛下和长孙无忌在凌烟阁摊牌,但结果长孙无忌处处逼迫,逼得陛下无话可说,最后,只能接受长孙无忌的意思。 但有了你这份证据,陛下便有了与长孙无忌重新谈判的筹码。 现在是早朝时间,如我所料不差,陛下正在与长孙无忌在谈此事。 阿弥,你低估了这份证据的作用。 你觉得,权力是什么?” 看着苏大为皱眉苦思的样子,武媚接着道:“在我看来,权力也是一种利益。只要是利益,就可以商量,可以权衡;如果能获得利益,肉体消灭并非是第一选择。” “媚娘姐,有点明白,又不明白。” “那姐姐指点你一下。” 武媚娘向外看了看,外面,王福来机灵的点点头,把门合上,替他守住门口。 她这才放心的继续道:“其实陛下与长孙无忌之间,既是君臣,又是外甥与舅舅,他们的利益,既有相同,也有不同。 长孙无忌,一定要靠着陛下才能坐稳自己的位置, 那个位置换谁他都不会放心。 所以他一方面是打压政敌,但另一方面,何偿不是替陛下除掉障碍。 但,他与陛下,也有利益不同的地方。 毕竟,他是臣, 陛下是君, 那份权力,迟早有一天……” 武媚娘说到这里,便住口了。 后面的,便是诛心之言, 不可说, 不可说也。 苏大为了然的点点头:“那这份情报拿出来,长孙无忌肯退让?” “他不会退让,但会权衡。” 武媚娘肯定的道:“对他或者对陛下有威胁的,该杀的,都杀了,其实从私心里,陛下或许也……” 说到这里,她又改口道:“李元景、李道宗这些宗室里,有可能威胁到陛下的人除去,剩下的其实无足轻重,陛下向长孙无忌提出的,不是不杀,而是适可而止。 你交的证据,是堂堂正正的理由,正好给了陛下足够的支撑。 若没有这份证据,陛下的想法,便站不住脚了。 我猜,长孙无忌不会在房遗爱和高阳的事上,与陛下翻脸。 他还是要靠着陛下的, 说不定会多给陛下几分薄面,多保几个人下来。” “真是这样就太好了。” 苏大为感概的道:“不过保住房遗爱,其他人难免……” 一抬头,看见武媚笑盈盈的眼神,心中顿时雪亮。 差点又猪头了,媚娘姐不是刚说过,私下里,李治其实也希望将那些有威胁的宗室除掉吗。 人嘛,总是习惯给自己一副仁善的面孔,但从内心深处,谁没点黑暗心理呢? “保住房遗爱,又为了什么?” 他下意识的问。 武媚娘看了他一眼,伸出手指,在面前的桌上,轻划了几下,又挥袖拂去。 苏大为,眼瞳微微一缩。 如果没看错,媚娘姐画的好像是一个“军”字。 好像有一道灵光从脑中闪过。 房遗爱,薛万彻、执思失力这些人,都是军中宿将,都有极大的影响力啊。 你品, 你仔细品…… 第七十二章 世人皆有心魔 心里不自觉得的回忆起自己来到大唐的种种。 时间过得很快,这个魔幻的大唐,与自己印象里的相似,却又不同。 最魔幻的是,自己此刻居然能够站在大唐长安的心脏里,站在皇宫中,与未来的则天女皇对话。 这是从前做梦也不敢想像的。 “对了阿弥,这次你立了功,想要什么赏赐?” 武媚娘道:“我可以帮你跟陛下讨要。” “能帮姐姐做事,还要什么赏赐。”苏大为抬头笑道,他心里门清着呢。 这种事,人家给的叫赏,自己如果主动讨要,那味道就变了。 何况现在自己确实也不知道要什么好。 “你这小猾头。” 武则天一眼看破他的心事摇头失笑道:“行吧,你不说,做姐姐的也不能亏待你,回头我会跟陛下提这件事的。” “不用,真的不用,替姐姐和陛下做事,是做弟弟和做人臣的本份嘛。”苏大为口号喊得很高,用后世的话来说,那叫有“政治觉悟”。 熟悉他的武媚娘只是无语的摇头。 “对了姐,说起来,你记不记得和我还有一个赌约。” 苏大为感觉头有些昏沉,实在太累了,他深吸一口气,振作起精神向武媚娘频频暗示。 “赌约……” 武媚娘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恍然:“你是说生男生女?” “对啊,媚娘姐,上次你可是亲口答应的,可不能不算话吧?这个是咱们姐弟俩的约定,我就不和你客气了。” “自然没忘。”武媚娘有些啼笑皆非的白了他一眼。 阿弥这小心思,刚才问他要什么赏赐,他说不用。 现在却又提起赌约的事,也罢,就随着他的性子,看看他想要什么。 心中拿定主意,武媚娘向他道:“按着上次的赌约,却是你赢了,上次说过,你赢了姐姐就答应你一个条件,你现在可以说,对了,得是我能办到的,我办不到的事……” “姐,你看我像是狮子大开口的人吗?” 苏大为挺起胸膛,一脸正气凛然:“你把弟弟我看成什么人了?” 武媚娘端详他的脸片刻,认真的点点头:“别说,你还真像。” “咳咳,能不能不要拆穿,给我留点面子。” “那你倒是说啊,想要什么?”武媚娘看了看窗外的日头,有些心不在焉道:“我看阿弥你也累了,赶紧出宫好好休息一下,我也想去看看弘儿。” 她说的弘儿,就是皇子李弘。 四月份出生,到现在已经有八个月大。 苏大为强提精神道:“媚娘姐,我现在也不知道要什么,总之你记得赌约,要答应替我办一件事才行,任何时候只要我提,只要你力所能及,都不许推辞。” “这是自然。”武媚娘凝视着他,微微点头。 她这个人轻易不许诺,可一但答应下来,就一定会办到。 这一点苏大为心里很清楚。 见武媚娘答应,苏大为暗自松了口气。 对不住了媚娘姐,给你埋了个“坑”。 现在你只是小小的二品昭仪,一个允诺自是不算什么。 可未来,你会成为一品宸妃,母仪天下的大堂皇后,甚至是一代女皇。 到那个时候,这个承诺的份量…… 没错,苏大为替自己投资了一个稳赚不赔的超级牛股。 只要跟着武媚娘,随着她的地位水涨船高,将来兑现承诺的时候,苏大为能得到的将会很多,很多。 当然,这只是他心里一点小心机,却是不便说出口。 就连武媚娘也绝对想不到,自己这个弟弟居然会想到未来那么远。 “阿弥,我让王福来送你出宫吧,我也要去看弘儿了。” 武媚娘想了想道:“等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看看弘儿,也让他认认你。” “哎呦,媚娘姐,这……嘿嘿,你说了算,你说了算。” 苏大为刚想开口客气一下,念头一转,忙改口了。 在古代,能给人看自己家人孩子,那就不是一般的关系,那叫通家之好。 有这种好事,苏大为怎么会拒绝。 武媚娘伸手虚点了一下苏大为,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瞧你没个正形的样儿,以后在弘儿面前可以做个好“舅舅”。 正要叫王福来,苏大为咬了咬牙,突然开口道:“等等,媚娘姐,我有一个私人问题想问你,不知……” “你我之间,有什么不能问的?” 武媚娘有些诧异的看向他。 她很清楚,阿弥虽然在自己面前有时爱开玩笑,但那只是因为双方关系亲近,才能如此放肆。 但真的过份的话,阿弥也不会说,他是很有分寸的。 见苏大为的表情十分郑重,武媚心下好奇:“你问啊。” “媚娘姐,是这样……” 苏大为的表情还有些纠结。 实际上这个问题在他心中已经很久了。 从初大唐,接触到那些不见于史册的“诡异”,到后来明空法师,媚娘姐,到皇帝李治,到房遗爱,到兰池宫,到倭人,到玄奘大师。 接触的越多,他心里那个关于大唐的印象就越模糊。 仿佛身在山里,反而看不清这山的真实形像了。 “媚娘姐,你觉得我们大唐到底是什么样的?有的人说大唐是李耳,是从道家开始,所以这是它的根源。但我看到的大唐,却是佛法昌盛,而且有很多和我心里想的不一样。 我有时候在想,我所认识的大唐,和大家口里的那个大唐,到底是不是一个国度?” 他有些感概的道。 脑海里想起安文生,想起李客师,想起袁守诚,好似他们每一个人嘴里的大唐,都与自己所知的,是两个世界。 “你怎么会有这种念头?” 武媚娘有些诧异:“大唐,你觉得它是怎样的,就是怎样的。” “媚娘姐,你又经给我讲佛经吗?” 苏大为苦笑着挥挥手:“是我一时失言了,走了,我出宫去。” “等等,阿弥。” 武媚娘的声音有些异样。 苏大为扭头看去,正看到她走到窗边:“其实,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从大隋到大唐,我们大唐,又与前朝不同。” 她转头看向苏大为。 阳光照在武媚娘的半边脸庞上,显得轮廓柔和,连腮边的汗毛都清清楚楚。 她的眼睛无比清澈,如同波斯国出产的宝石,让人一见难忘。 “阿弥,你想听听我的答案吗?” “想听啊。” 苏大为本来困得不行,也就是神思散乱时,随口将心里的念头说出来。 哪知武媚娘居然会真的跟自己说她的看法。 本来有些倦怠的精神,立刻振奋起来,瞪大双眼,向武媚娘看去。 “一个国家,它的精神是开国的君王赋予的。如果说开始的时候,是高祖李渊烙印下的道家思想,无为而无不为,这之后,便是太宗替它灌注新的血液。” 武媚娘的目光悠远,嘴里轻声道:“这个血液叫做坚韧。” 坚韧? 苏大为有些意外,嘴里咀嚼了一下这个词。 他以为,会听到诸如广阔的胸襟,佛家的智慧等等,却不想,会是“坚韧”。 耳中听得武媚娘继续道:“如果你了解太宗成长的经历,便知道他为何会伟大。 但,光明有多大,阴影就有多大,区别只在于人们看到的是哪部份。” “姐姐,你说的是……” “这世上,见过太宗雄姿英发,风光霁月,胸怀宽广的多,但却无人知道,太宗心中的阴影。 玄武门之变后,他一直与自己的内心做斗争。 曾经鲜衣怒马的贵公子,曾经父慈子孝的兄弟情,在残酷的斗争中,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他不得不杀死亲人,以换取染血的皇冠。 虽然,最后赢得了一切, 但每个午夜梦回时, 心灵岂能没有痛苦? 灵魂岂能没有悔恨? 这,便是太宗终其一身,也难以释怀的心魔。 特别当他看到自己的儿子,也为了争夺皇位而展开残酷斗争,甚至太子承乾叛乱。 这一切, 又在他心口上重重剜了一刀。 他当时的震怒,恐惧,绝非常人能够想像的。” 一口气说到这里,武媚娘停了下来。 她的目光看向窗外,然而视线的焦点却根本不在任何一处。 仿佛她的视线穿过了时间与空间,落在了太宗李世民的身上。 “很多年前,我曾有一次见过太宗在无人时,提前挥砍桌案,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失态,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太宗的心里,藏着多么大的痛苦,有多么深重的心魔。” 武媚娘收回目光,轻叹一口:“人,之所以为人, 就是因为我们永远有超过野兽的复杂情感。 这正是人所矛盾之处, 也是一切痛苦的根源。 阿弥,你问我大唐是怎样的,你只要了解太宗是怎样的,就会有答案。” 说完这句,似乎耗尽了武媚娘所有的力气,又像是勾起了令她黯然的往事。 苏大为看到她缓缓向殿外走去,传来一句气弱游丝的声音:“我让王福来送你。” “媚娘姐……” 苏大为看她跨过门槛,那一瞬间,忍不住道:“那么你呢? 媚娘姐,你又如何? 你心里的敌人又是谁? 你所痛的…… 心魔是……” “我?” 武媚娘身体定格了一瞬,似是自嘲的笑笑, 没有回答。 她迈步走出殿外。 王福来小碎步进来,向苏大为拱手施礼道:“大人,昭仪让我送您出宫。” 第七十三章 薛礼 心魔? 人表现出来的光明有多大,内心的阴暗就有多大。 这一点,苏大为是认可的。 所以他最后才会问出那么一句。 “媚娘姐你呢?” 你表现出来的佛法智慧,似乎对一切都不在乎,视一切为修行。 但是你心里,可曾没有伤痛和心魔?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人,毕竟不是佛, 达不到真正的“万法皆空”。 每一个人过去的成长经历,原生家庭的环境,都会给灵魂打上铬印,伴随终身。 苏大为更想到, 历史上的武媚,后来在李治死后, 独揽朝权,是否也是心魔失控了? 那时的她, 又是如何忍受一个人无边的孤寂。 如何去面对自己的心魔? 佛,解决的是内心的问题。 是人如何看待自己的内心, 与自己的内心和解。 为何大唐会由道转佛? 这不正说明,李世民这位开国之君,内心的转变吗。 大唐…… 生来就是带血的荆棘玫瑰啊。 它有多华丽,在李世民,还有武则天等人心中,痛苦、悔恨和心魔就有多重。 坚韧? 光与暗交织的土地,诞生出明为坚韧的伟大帝国? 摇摇头,苏大为把这些念头抛开。 跟着王福来一边出宫,他心里却想到另一个问题—— 初识明空法师时,只想着抱定大腿。 因为那时明空法师,待人真诚,风光霁月,我便不做它想。 可如今,从武媚身上越来越显示出人性的复杂,我是否还能一如继往的信任她? 又或者说,日后当她掌权时,会不会欲望膨胀,变成史书上那个残忍的女皇,甚至对我…… 这一切,都是未知之数。 想了半晌,苏大为突然抬头笑了,自己真是迷障了。 过去不可追,未来亦不可求。 只有活在当下才是真实不虚的, 既然此刻媚娘姐待自己如亲兄弟般,而且显然做武媚娘的敌人,都只会是惨淡收场。 放着女皇姐姐的腿不抱,难道还要抱长孙无忌这冢中枯骨不成? 至于皇帝李治,想抱李治大腿的人多了去了,自己与他又没特别的情份,纵是想抱,抱得着吗? 更何况,李治死在武则天前面。 有武媚娘这个最粗的大腿,不抱才是傻。 至于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只要自己不站在女皇的对立面, 谁会无缘无故去砍掉自己的左膀右臂? 这是怀疑女皇姐姐的智商吗? 跟着王福来一路走着,感觉先前那阵子亢奋的精神渐渐消退,苏大为又觉得疲乏起来。 脑子里隐隐还想到一个问题:我这次还是逃狱出来的,恐怕得等到姐姐从陛下那里讨来赦免才行,否则要是去长安县,只怕会让县君裴行俭为难。 还有林老大那边…… 意识有些散乱,神思不属间,又想如果有龙子在旁就好了。 从皇宫一路走出来这么远,要是骑着龙子,只怕要不了盏茶时间就能出去。 想到龙子,又精神了几分,他暗暗自嘲的摇头:想太多了,就算有宝马良驹,在宫里怎能随意骑马。 “苏郎,出了前面的玄武门,就出宫了。” 王福来在一旁擦拭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珠。 嗯? 耳中听得玄武门三字,苏大为一个激灵。 “你说这是哪里?” “玄武门啊。”王福来手里举起腰脾:“昭仪让老奴从这里送你出去。” 是巧合,还是媚娘姐有意为之? 苏大为这一下彻底不困了。 他转头四望, 这可是,历史古迹啊。 当年李世民正是在玄武门伏击了太子建成,才一步登天,成为了大唐皇帝。 可惜,此时映入他眼中的玄武门,并不如想像的那般高大雄壮,也没有如何让人特别难忘。 不过就是寻常的城门,通往皇宫内外的一道门户罢了。 苏大为眼里不禁有些失望。 “站住,你是什么人?” 一声严厉的喝声,突然响起。 这声音中气十足,带着金石之音。 苏大为下意识向前看去,只见一个身上着银甲的将军,手持铁枪,站在玄武门道旁,正向自己怒目看来。 他刚才左右张望,却是引起这位将军的怀疑。 一旁的王福来忙迈着碎步小跑上去:“将军息怒,奴才奉上令办差,现送这位大人出去,这是腰牌,请将军验看。” 这银甲将军举手投足甚是威严,看年纪在三十许,鼻梁高挺,面上甚是黑瘦,一双眼睛倒是极有神彩,透着铁血军人那种凛凛之气。 不过站在这将军身边的其他城卫,就显得懒散许多。 一个个持枪立于城门道旁,显得有些没精打采。 银甲将军将腰牌翻来覆去验看过后,又问了王福来几句,这才点点头:“腰牌没问题,你们走吧。” “谢将军。” 苏大为也不想多事,跟着王福来沿着城门出去,经过那银甲将身前时,却听对方道:“不管你是何身份,以后进出大内都谨慎些,不要四处张望。” 这人,还真有些执着。 苏大为心里忍不住吐槽,至于这么认真吗? 不过人家也是一番好心,也不好多说什么,向对方拱拱手,算是答谢。 刚跟王福来出玄武门,耳中听到后方车轮辘辘声, 一驾华丽的马车从内苑驶出。 王福来忙扯了一把苏大为:“有贵人出来,苏郎先同我在道旁候着。” 这皇宫大内,不知多少贵人,能乘马车出来的,不是皇亲宗室,便是权倾朝野的重臣。 王福来老于事故,自然是懂规矩的。 两人刚刚在道边站好,微微低头,却见马车在城门洞里停下来。 原来是刚才那位银甲将军坚持要验看车内人的腰牌。 腰牌,就相当于通行证。 没这东西,多大的官,在宫内都不可放行。 之前苏大为能入宫,也是靠王福来持腰牌接进去的。 “瞎了你的狗眼了,我家老爷的车也敢拦!” 马车车夫甩了一下马鞭,气愤的喊。 但是那位将军却像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伸手抓住马车疆绳道:“我不知道你家老爷是谁,就算是朝中重臣,也得遵守规矩,没有腰牌,就不能进出。” “你简直狗胆包天!” 马车夫脸色涨红,破口大骂道:“我家是长孙……” “够了。” 车内,传出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 稍远处的苏大为心里一突,悄悄抬眼看去:“长孙?长孙无忌?” 跟他站一块的王福来擦了擦腮旁滚落的汗珠,低声道:“正是!我的爷,快把头低下,莫要多事!” 苏大为忍不住多看两眼。 心里生出一种荒谬之感。 尼玛,老子才背后给长孙无忌给媚娘姐那里上眼药,结果出城居然碰到本尊, 这运气也没谁了吧。 幸好他不认识我,否则…… 听说长孙无忌这人听小心眼的,那个守城的将军只怕要倒霉了。 正想着,只见马车门帘掀开,从里面伸出一只拿着腰脾的手,那个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够了吗?” 从声音里,听不出这人的喜怒。 守城那位将军丝毫不惧,双手接过,又是正反翻来覆去看过两遍,验看无误,这才双手举过头顶:“腰牌无误,请赵国公出城。” 马车里的手伸出,接住腰牌,却没有急着收回去,像是车内的人在思索什么。 良久,只听车内长孙无忌道:“你是何人?” “在下薛礼。” 银甲将军不卑不亢的道。 “薛礼?” 长孙无忌回味了一下这个名字:“我记得你,贞观十八年,随太宗征高句丽一役,你在军中表现突出,是你吧?” 薛礼后退两步,鞠躬抱拳,恭敬道:“不想国公还记得此事。” “老夫的记性一向很好。 太宗回来后,提拔你为右领军中郎将,镇守宫城玄武门…… 这一晃,已经快十年了。” 薛礼抬起头了,似乎被长孙无忌这句话,戳中了心头之事。 他的眼眶微微泛红,双手用力抱拳,一个字也没说。 长孙无忌的手终于收回去,门帘放下。 “你很不错,走吧。” 车内的老人轻拍了一下车厢。 马车继续前行。 城门两旁的城兵知道是长孙无忌,早已吓住了,一个个单膝跪下,长枪置于脚旁。 赵国公,谁不知道赵国公现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朝野。 只有薛礼孤伶伶的站在城门洞里,目送长孙无忌的马车远去。 马车经过苏大为面前时,不知是不是错觉, 苏大为感觉里面有双眼睛,似乎瞥了自己一眼。 那个眼神,很冷。 良久,等车轮带起的烟尘散尽,马车不见踪影了,所有人才恢复正常。 王福来连连擦汗,说没有冲撞到赵国公,真是万幸。 苏大为就在城门旁,与王福来拱手告别,心里想着以自己现在被通缉的身份,似乎也不好直接回家,是否先去李客师那里躲几天? 等自己身上的通缉撤去了再回去。 走出不知多远,他忽然想起方才的那位城将薛礼。 脸色突然大变。 “啊,薛礼,高句丽,此人莫不是……薛仁贵!” 第七十四章 尘埃落定 永徽四年二月。 审理了数月的“房遗爱谋反案”终于尘埃落定。 在长孙无忌的压力下,高宗李治无奈地颁下了一道诏书:薛万彻、柴令武、房遗则斩首;赐李元景、李恪、巴陵公主自尽;将宇文节、李道宗、执失思力流放岭南; 废李恪的同母弟蜀王李愔为庶人,流放巴州;贬房遗直为春州铜陵县尉;贬房遗爱和高阳为庶人,流放巴州。 将薛万彻的弟弟薛万备流放交州;罢停房玄龄在宗庙中的配飨,也就是免去以功臣身份配享于太宗别庙中的祭祀牌位。 这个结果不仅令朝野感到极度震惊,而且同样大大出乎高宗李治的意料。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案件,会弄得这么大,将一帮元勋重臣和皇亲国戚一举打入了万劫不复之地! 李治深感困惑,他不相信这些人全都参与了谋反,可是在长孙无忌威严的目光下,李治也只能怀着无比沉重的心情,在长孙无忌早已拟定的诏书上缓缓地盖下天子玉玺。 诏书颁布之前,李治决定以他微弱的力量进行最后的努力,恳求长孙无忌留下其中两个人的性命:荆王李元景和吴王李恪。 面对以长孙无忌为首的一帮宰执重臣,年轻的天子流下了无声的泪水,他用一种哀伤而无力的声音说:“荆王,朕之叔父,吴王,朕兄,欲丐其死,可乎?” 丐,就是乞求的意思。 在这一刻,李治御下了皇帝的威严,低声下气的乞求长孙无忌,饶李元景和李恪一命。 然而,天子的乞求却遭遇了死一般的沉默。 因为长孙无忌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他不开口,其他大臣就更是不敢吱声。 许久,长孙无忌向兵部尚书崔敦礼使了一个眼色,崔敦礼随即出列,用一种中气十足的声音回应了天子的乞求。 “不可。” 那一刻,李治感觉自己的天子颜面荡然无存。 一切都已无可挽回。 长孙无忌要做的事情,整个大唐天下无人可以阻拦。 该砍头的砍头,该赐死的赐死,该贬谪的贬谪,该流放的流放…… 一个都不饶恕! …… 薛万彻面无惧色地站在刑场上,对着那些奉旨监斩的昔日同僚大叫:“薛万彻大健儿,留为国家效死力固好,岂得坐李元景杀之乎?” 临刑前,薛万彻脱下上衣,光着膀子叫监斩官快点动手。 刽子手慑于薛万彻的气势,手脚不停打战,以至于连砍两次都砍不断薛万彻的脖子,薛万彻厉声叱骂:“怎么不用力?” 刽子手鼓足勇气砍下第三刀,薛万彻的头颅才应声落地。 而吴王李恪在接到赐死的诏书后,则面朝苍天,发出一句可怕的诅咒:“长孙无忌窃弄威权,构害良善,宗社有灵,当族灭不久!” 李恪心中充满了怨恨。 怎么会如此, 明明是全推到房遗爱和李元景身上。 做梦也料不到,最后这口锅又会扣到自己头上。 自己,还是小看了长孙无忌的无耻和狠辣。 早知今日,当时就该反。 可惜,一切都来不及后悔了。 大刀落下, 斗大头颅冲天而起。 直到最后一刻,李恪心中想的却是父亲,是太宗李世民。 好想证明自己,但这辈子, 没机会了。 世界倏地黑暗。 头颅滚落在地,鲜血喷射而出。 无数的鲜血,似是献祭,宣告从贞观末年,诸皇子争夺皇位的斗争,画上句号。 此后,李唐宗室,再无任何人可以动摇李治的宝座。 也就无人可以动摇长孙无忌的权柄。 远处,端坐在高楼上的长孙无忌,无声的注射着这一切,手抚着长须,细长的双眼中,光芒闪烁。 没人知道,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 “没想到居然如此惨烈。” 院中,苏大为叹了口气。 距离上次之事,已经两个月过去,凭着武媚娘和李治的关系,他早已洗脱了罪名,继续做他的不良副帅。 这对上面来说,只不过是芝麻绿豆的小事。 难得找了一天休息,苏大为把狮子苏庆节,尉迟宝琳,程处嗣、周良、高大龙都叫上,在自家院子里喝酒。 席间,众人自然聊起了这件谋逆大案,不由都有些唏嘘。 “宗室的命,在长孙那里,也不顶用,说砍就砍了,啧啧。”程处嗣灌了一大碗酒,有些大舌头的说了一句。 他的脸红酡酡的,显得有些喝高了,这嗓门也大了几分。 尉迟宝琳沉默着喝了一口,又重重的把碗一放:“贼你妈,这也太寒心了,薛万彻啊,如此大好健儿,不能为国征战沙场,马革裹尸,却死于刑场,我这心里……” 他捶了捶胸口,眼圈有些泛红。 苏大为听说过,尉迟宝琳有些崇拜薛万彻。 当年薛万彻跟随太宗征战,每一次冲锋陷阵,摧破敌胆,都是童年时尉迟宝琳最喜欢听的故事。 他也奇怪,不爱听自家老爹战场事迹,却爱听猛将薛万彻的。 不过…… 薛万彻这些人,确实可惜啊。 苏大为不禁回想起李客师跟他说过的话。 “所有人都小瞧了长孙无忌。” 确实,如此铁血,只怕李治和媚娘姐也大出意料吧。 没错,确实靠着苏大为提供的证据,跟长孙无忌重新谈判了。 也的确是保下了房遗爱和高阳的命。 但结果,两人还是被贬成庶人并且流放。 至于其他人,薛万彻、柴令武、房遗则斩首; 赐李元景、李恪、巴陵公主自尽; 宇文节、李道宗、执失思力流放岭南; 蜀王李愔为庶人,流放巴州;贬房遗直为春州铜陵县尉; 贬房遗爱和高阳为庶人,流放巴州。 薛万彻的弟弟薛万备流放交州; 罢停房玄龄在宗庙中的配飨。 这一切,太狠辣,也太无情了。 真不知说什么好。 房遗爱是保住了性命,但结果,又有何不同呢? 长孙无忌想要的,全都实现了。 甚至连李恪也没跑掉。 苏大为想起李恪,又觉得有些头痛。 他手里还有案子,与李恪有关, 就是上次抓的半妖苏我氏…… 可惜,随着李恪被斩, 有些事情,可能永远无法追查到真相了。 长孙无忌,真是个狠人啊。 “你们说,这次陛下……” 苏庆节起了个话头,却又摇摇头,没继续说下去。 苏大为知道他的意思,这次长孙无忌的铁血吓到了所有人,甚至也重重打击了李治做为皇帝的威严。 明严人都看出来,做为臣子,长孙无忌已经膨胀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不止,我听说……” 尉迟宝琳呵了口酒气,接着道:“斩薛万彻就是因为他有‘怨望’,这算什么狗屁罪名?这特么以后谁还敢为国效力!” “还有那个,崔敦礼又升官加职了,不仅当上了侍中,爵位都进封到了县公一爵。”苏庆节冷笑一声。 崔敦礼就是在朝会上,李治向长孙无忌和群臣求情时,站出来说“不可”的人。 明眼人都知道,他是谁的人。 果然,前脚李恪他们被砍头,后脚此人就高升了。 这到底是在打谁的脸? 还有把大唐皇帝李治放在眼里吗? 苏大为闷了一口酒,暗想李治和媚娘姐,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长孙无忌真是毫无顾忌啊。 之前还以为他会退让一些,结果下手却是这么狠,让李治完全无法维护自己做为皇帝的权威尊严。 这事啊,还不算完。 长孙无忌是得意了, 但是李治那边,只怕心里憋着强大的怨念吧。 苏大为暗自摇头,对长孙无忌这种行事手段,颇不认同。 “好好的喝酒,你们说这些朝中事做什么?喝酒还不够吗。” 高大龙在一旁喊了一句。 他心思机敏,看着气氛不对,出来用话给岔开了。 话题很快带到了生意上,说起赚钱,大家的兴致又高涨起来。 “鲸油灯的生意越做越大了,大家数钱都数不过来,去管朝中那些破事干嘛,有钱赚还不够吗?” “不是啊,我听说那个东瀛会馆……” “提什么东瀛会馆,说啥东瀛?喝酒喝酒!” “公交署听说也做得不错,这生意我们能不能参与?” “这是县君牵头的,算是公务衙门,这事得问县君。” “不弄公交署,我们跟着公交署的车队去赚钱总可以吧,阿弥上次不是说,要做那个什么物流?对,是顺风,到时可以做仓储,还可以做客栈,酒肆……” “听起来不错啊,有钱赚!” “哈哈,喝起来!” “对了,林老大那澡堂子听说转给别人了……” “林老大长安狱牢头的差事也丢了,听说是被李元景的事连累!” “贼你妈,怎么又转回那案子上了?罚酒,罚酒!” 听着耳边的喧哗,苏大为举着酒碗,嘴角带着笑,悄然起身。 大家喝酒正酣,居然无人发现。 苏大为此时的心情,就像是一个看客。 所有的事,他都知道,他都参与,但却无法全拿出来与人分享。 心中的秘密,无人可说。 如果安文生在,倒是一个不错的聊天对象。 看着尉迟宝琳和程处嗣、苏庆节他们喝得面红耳赤,苏大为不禁有些羡慕。 如果自己也能抛下那些心事,沉浸在眼下短暂的快乐里就好了。 碗里的酒液晃动着,不知不觉,他一个人走到了后院。 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一个人走到这里,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在召唤自己一样。 然后,他看到有一个人,正站在院中,站在桃花下, 那人手执桃花,转脸看向苏大为,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却是太史令, 李淳风。 第七十五章 招揽 对着面前的道人,苏大为不禁想起关于他的一切传说。 李淳风,道号黄冠子,岐州雍县人。 大唐天文学家、数学家、易学家,精通天文、历算、阴阳、道家之说。 唐高祖武德二年,李淳风经推荐成为秦王李世民的记室参军。 唐太宗贞观元年,25岁的李淳风上书,对道士员外散骑郎傅仁均所著的《戊寅元历》提出18条意见,太宗采纳其中7条,授于李淳风将仕郎,入太史局供职。 李淳风是世上第一个给风定级的人。 他的名著《乙巳占》,是世界气象史上最早的专著。 李淳风和袁天罡所著的《推背图》以其预言的准确而著称于世。 当然,这一切,都是历史上关于李淳风的记载,而苏大为知道的李淳风,却又是另一个形像。 大唐异人之首,太史令。 统御大唐太史局,镇压诡异一族,在永徽元年长安诡异大乱时,亲自出手与荧惑星君达成“停战协议”。 这才有了这几年,大唐与诡异的相安无事。 苏大为还记得当时,曾见李淳风在县衙里与老鬼桂建超下棋,当时小苏也在,好像李淳风还送了面铜镜给小苏。 这铜镜后来…… 咦,对了,李淳风是怎么认识桂建超的? 这个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太史令什么时候来的?” 苏大为收起心中猜测,向李淳风抱拳道。 其实李淳风来得有些蹊跷啊, 莫名的出现在院中。 难道是专程等自己? 李淳风仿佛一眼看穿了苏大为的心思,微微颔首道:“刚来不久,你是不是想我的来意,是否为你而来?” “呃,哈哈,什么都瞒不过太史令。” 苏大为一愣,没想到李淳风说话如此直接,干脆大大方方的承认。 “贫道今天来,一是想看看你家聂苏。” “看小苏,做甚?” 提起聂苏,苏大为一下子紧张起来。 他知道自家妹子身上有许多神异处,一直以来,就是希望她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成长并不希望有任何人来打扰。 “永徽元年,我与老友在长安县下棋,恰好在那时见过聂苏一面,当时颇觉有缘,还赠了铜镜与她,前次在李客师处,遇见你,让贫道想起此事,因此动了念头,过来见一见当年故人。” 李淳风轻捋长须,表现得十分坦荡。 这让苏大为心里的戒备稍稍放松。 “原来是这样,谢过太史令,我一会就叫聂苏过来……不知太史令第二件事是?” “第二件事,就是为你而来了。” 李淳风轻拂长须,在院中洒然踱步,仿佛随意游览。 “上次在李客师处见到你,我才发现你的面相异于常人,当时就动了念头,回去翻阅太史局卷宗,方知之前兰池宫之事,还有永徽元年诡异暴乱,你都有出大力。” 停了片刻,李淳风估摸着苏大为把他的意思消化差不多了,才继续道:“上次兰池宫后,太史局也曾向你发出邀请,想请你加入,但被你拒绝了。 贫道乃惜才之人,因此顺便过来,一为看聂苏,二是想亲自问一问你,愿不愿意加入太史局?” 听了李淳风这番话,苏大为心里颇有些意外,甚至有些感动。 身为太史令,李淳风居然为了自己专程跑这一趟,其实完全可以交待手下人去办的。 只是一想到加入太史局,不知为什么,心里就有些抗拒。 “我……” 没等苏大为把话说出来,李淳风挥手制止道:“你不用急着回答,可以考虑清楚之后,再答复我,如果你愿意,三日后直接去太史局,报上名字即可,自会有人接待。” “多谢太史令美意。” 苏大为冲他抱拳:“我已经考虑清楚了,还是继续做不良人比较自在,太史局不适合我。” 这话说出来,李淳风脸上露出一抹惊讶。 他认真的盯住苏大为的脸庞,点点头,又摇摇头。 “多少人想求入太史局而不得,你既有一身本事,却又不愿加入太史局,为何?” “我这个人闲云野鹤惯了,受不得那些约束,做不良人是我最熟悉的事,因此,太史令的美意,在下只能心领了。” 苏大为解释道。 “此事我也不想强求,不过……” 李淳风来回走了几步,双手负在身后,一双花白的眉梢微微皱起,片刻之后,他像是下定决心,看向苏大为:“这些年,贫道见过不少人,但像你这样的,却十分少见,明明有早夭之相,却活到了现在,而且还成为了异人…… 你身上,有大机缘在。 只是可惜,像你这种命格机缘,也一定伴随着无数的危险。 如果过去了还好说, 要是过不去,随时可能半途陨落, 殊为可惜。” 要是换一个人这么跟自己说,苏大为一定会怼回去:“您这是咒我早死啊?” 但是面对大唐玄学第一人,太史令李淳风,苏大为深吸了口气,调整一下情绪,向他试探着问:“太史令的意思是?” 李淳风挥挥手:“我对你这几次案子知之甚详,兰池宫,还有这次抓捕半妖苏我氏……就说最近这次,你的举动,无异于向当朝太尉挑战,你以为,会有什么结果?” 太尉,便是长孙无忌。 贞观二十三年,太宗病逝含风殿,长孙无忌进拜太尉、同中书门下三品,仍兼任扬州都督,主持朝政。 被李淳风这句话刺激了一下,苏大为脸色微变:“太史令,太尉高高在上,主持朝政,而我只是长安县一个小小的不良人,他怎么会关心我这样的小人物?” “小人物?” 李淳风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苏大为:“若无你的帮助,我敢肯定,房遗爱与高阳在谋逆案中必死无疑。 以太尉的手段,是绝不会留下任何后患的。 正因为你抓住苏我氏,查出一桩倭人阴谋,这才令陛下有与太尉谈判的勇气,逼得太尉不得不做出让步。 你觉得,太尉不会对这件事起疑心吗? 陛下手里的证据从何而来,为何会突然出现?” 李淳风看着额头微微冒汗的苏大为,继续道:“凡事皆有痕迹,太尉要查,你觉得查不查得到你?” “这个……” 苏大为心里已经有明确的答案了。 长孙无忌肯定会查, 也一定会查到自己的头上。 而且说句诛心的话,他们甥舅二人的矛盾,本来长孙无忌可以赢下这一局,拿下满分。 结果苏大为在背后偷偷给李治递证据, 帮着李治勉强扳回一分, 这让长孙无忌怎么想? 会不会觉得苏大为是存心挑拨的小人? 就算不这么想, 以堂堂太尉身份,想要解决一个看不顺眼的不良人副帅,很难吗? 一想到这里,苏大为感觉背后浸出一身冷汗。 之前从没想过这些,今天算是被李淳风给提醒了。 李淳风背负着双手,看着神情微变的苏大为,轻声道:“苏帅,你要知道,贫道并非危言耸听,而是惜才。太史局地位超然,直属于陛下,就算太尉也不可能轻动。 如果你加入太史局,我自可保你周全, 如何?” 一种无形的压力,如山一样,瞬间落在苏大为的肩膀上。 他可以肯定,李淳风说的是真的。 如果加入太史局,就可以背靠李淳风做靠山。 就算长孙无忌,一时间也没法动自己。 可…… “哥哥!” 突然,不远处传来聂苏软糯的声音。 扭头看去,聂苏风一样跑过来。 她手里用荷叶包着刚出蒸笼的点心,热气腾腾的,好像献宝一样,冲苏大为喊:“哥,阿娘刚做好的点心,你尝尝……” 等到近前,她的眼里仿佛才看到李淳风这个人,愣了一下:“咦,这位爷爷是谁?好像在哪里见过。” 李淳风哈哈笑起来,指了指聂苏因为跑动,而露出来的胸口那面铜镜:“不记得了?这面铜镜……” “我的!” 聂苏双手护住铜镜,往后退了几步,一脸警惕的看着老道。 这个举动,让李淳风的手僵在半空,尴尬了一下:“哈……是,这铜镜送你了,自然是你的,老道今天来,只是见一见故人。” “想起来了,你是上次那个白胡子爷爷。”聂苏两眼闪着光,漫无心机的说。 “对罗。” 李淳风又开心起来:“难道你还记得我,哎,爷爷是在太史局任事,那里夜里可以观星,可好玩了……” 话还没说完,苏大为已经站在聂苏身前,隐隐将她护在身后,向李淳风笑道:“太史令,小苏哪也不去。” 这话说的。 李淳风看看躲在苏大为身后的聂苏,再看看苏大为。 苦笑着摇头。 他摆手制止苏大为:“好了,不用回我,贫道不想接连被人拒绝,若你有意,太史局随时欢迎,若是不来,也由得你。” 说完,似有些惋惜的摇摇头,又指了下聂苏胸前的铜镜:“此物是一件宝器,能镇宅辟邪,颇有灵验,善加珍惜。” 说的是铜镜,可是看的却是聂苏,似乎李淳风这话意有所指。 可惜苏大为来不及细细咀嚼。 就见李淳风挥了挥手:“贫道的话说完了,也该走了,最后再劝你一句,不要意气用事。 你现在的局面,如临深渊,若行差踏错半步, 只怕是万劫不复。” 第七十六章 女帝 李淳风走了,但他方才说过的话,却让苏大为浑身冰冷。 如果真的被长孙无忌给盯上,只怕大唐谁也救不了自己,包括如今的武媚娘和大唐皇帝李治。 这次谋逆案,里面不知多少李唐宗室,说砍就砍了。 最可怕的是,长孙无忌这人动手前,都不带打招呼的, 仿佛一条伏在暗处的毒蛇,跳出来时,必然是致命一击。 “贼你妈!” 苏大为忍不住骂了一声。 长孙无忌掌权,只怕还有好些年吧。 如果真是最坏的结果, 那…… “哥!” 聂苏在一旁喊了一声,她张着一双好奇的眼睛,小手在苏大为面前晃了晃:“你在想什么?是不是那个白胡子爷爷说了什么?” “哈哈,没有,小苏,我们回去继续喝酒。” 苏大为强笑道。 这种事,绝不可能让小苏和柳娘子知道,免得她们无谓的担心。 自己现在可不是一个人了,有家有业的, 不可能因为一个长孙无忌,就吓得举家逃跑吧? 何况天下之大,又能去哪里。 这是大唐,这长安,有自己无数的亲人朋友,人脉和生意,怎么可能放得下。 再说了,连李淳风都说我是有大气运的…… 哎,等等,李淳风方才说我有早夭之相? 先前没注意,现在回想起来,苏大为不禁汗毛都竖起来了。 尼玛,不愧是写出《推背图》的男人,居然能看出这么多东西来,简直细思极恐了。 对了,他刚才说小苏的铜镜可以辟邪,是件宝物? 苏大为向聂苏胸前看了一眼,这个眼神却被聂苏捕捉到。 少女双手掩住自己的胸口,向苏大为娇嗔道:“哥哥~” 最后一个音,从鼻子里拖出长长的尾音,真是要把人骨头都听得酥了。 “小苏,我是看这个铜镜,没看别的,真的。” 苏大为有些尴尬,手忙脚乱的解释。 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聂苏不知哪根筋不对,脸突然涨红,哼了一声,快步跑远了。 远远的听到她嗔道:“哥哥笨死了。” 苏大为一脸无语的望天,这跟笨有什么关系?女孩子的话真是毫无逻辑可言。 “阿弥。” 冷不防,提着酒坛子的苏庆节走过来,上来就是揽住他的肩膀,低声道:“太史令刚才找过你了?” “呃,你怎么知道?” “他是不是跟你说,看你是个可造之才?” “啊?” “还说只要你加入太史局,就会有靠山,他会保你平安?” 我尼玛! 苏大为再也忍不住,一把推开他,跟看怪物一样看着苏庆节:“你怎么全知道?” “呵呵。” 苏庆节冷笑两声,伸手撩一下自己长发:“他当年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苏大为愣了一会,才从嘴里吐出一句:“这恶贼……” “这太史局的活不是那么好干的,每年那么多与诡异的纷争,还有各种异人之事,够他们忙的了,巴不得能多招揽一些人手。” 苏庆节嘿嘿一笑,仰头喝了一口酒。 他背靠着大树,用衣袖在嘴角随意擦拭了几下:“叫我看啊,太史局没什么意思,还真不如咱们做不良人自在。” “对,我也是这么想的。” “那就对了,走,跟我喝酒去,尉迟刚才还在喊,说怎么不见你。” 说着,他向苏大为举了举酒坛,摇摇晃晃的当前走着。 一边走,一边随口道:“对了阿弥,你是不是怕了李淳风了?看你刚才的脸色……哈哈~!” “怕你个鬼。” 苏大为忍不住吐槽:“我特么一路查案子过来,什么样的人,不,什么样的诡异没见过,连陛下当面,我也不虚,怎么会怕太史令?” “哈哈哈,那你刚才脸都白了!” 苏庆节哈哈大笑。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苏大为忍不住想,自己真的怕李淳风吗,还是怕加入太史局? 又或者是因为刚才提到长孙无忌的威胁? 自己有恐惧或者害怕的事吗? 肯定有。 恐惧这种东西,太宗李世民有, 武媚娘有, 李治有, 他苏大为,自然也有。 怕什么呢? 仔细想想,他自嘲的一笑。 如果真要说怕,大概一是怕自己穿越重生这件事被人发觉,发觉自己不是真正的阿弥。 那是他心里所恐惧的。 另一个怕的,就是体内的藤根之瞳。 这么多年过去了,有时午夜梦回,还是能梦到当年那一幕。 第一次做不良人,和周良巡街,然后遇到诡异出巡, 被那烟雾包裹的画面。 还有藤根之瞳那双血红的眼睛, 一直隐藏在自己内心深处。 这些,大概就是自己害怕的。 所以潜意识里,就不想去太史局,不想去碰诡异的那些事。 也害怕被李淳风瞧出些什么。 想明白这些,苏大为就觉得自己轻松了许多。 不过,内心的恐惧可以觉察,可以控制,但外部的威胁,却不会自行消失…… 这一晚,苏大为破天荒的第一次失眠了。 “长孙无忌……” 这老小子在位子上还有多少年? 让堂堂太尉大人惦记, 咱不配啊~! …… 时间匆匆而过。 永徽四年对苏大为来说,过得极慢,甚至有些煎熬, 但对有些人来说,时间又极快。 五月,宫中传来消息,武媚娘再次有喜。 这是她的第二胎, 正是历史上有名的安定小公主。 只可惜,这位小公主,据苏大为的记忆,似乎夭折了。 好像是跟王皇后有关…… 不过现在武媚娘才刚怀孩子,苏大为自然也不会那么讨打,去跟武媚娘说那些还没发生的事。 那样不被人当怪物才怪。 上次武媚娘说要给苏大为赏赐,倒也如约给了。 就是向李治亲口讨要了一块腰牌送予苏大为。 这腰牌,就是出入宫禁的身份凭证。 当然,也是分级别的,白天可以出入,到宫门落锁后,那就进不得了。 有了这腰牌,无形中也是一种身份证明,其意义,大于实际用途。 不过苏大为也因此,仗着腰牌厚着脸皮,入宫看了一次武媚娘的长子李弘。 倒是顺便又跟守玄武门的薛礼见面聊了几句。 对于这位历史赫赫有名的名将,苏大为还是十分好奇的。 五月长安还发生一件事,引起苏大为的兴趣。 那便是倭国来的遣唐使。 永徽四年五月,倭国派遣唐大使吉士长丹、副使吉士驹、学问僧道严、学生巨世药等一百二十一人同乘一船来唐。 同时另派遣唐大使高田根麻吕等一百二十人乘另一船赴唐。 至七月,高田根麻吕等所乘船在萨摩国萨麻郡邻近遇难。 此系日本大化革新后首次遗使来唐。 此举倒是在长安引起一阵轰动。 上一次正式的倭国遣使,已经是多年以前了。 长安街头巷尾把遣唐使做为谈资,评头论足。 但是苏大为对这些遣唐使的感观却不太好。 天知道这些人…… 里面会不会混着间谍? 话说自从上次抓捕苏我氏以后,后来此半妖因为有诡异血统,就被移交太史局处理后续了。 所以苏大为原本想顺着这条线深挖的,结果也断了线索。 一气之下,他再次加强撒网,几乎不间断的监视西市的东瀛会馆。 为此,没少请狮子苏庆节喝酒。 西市属于万年县,是狮子的地盘。 可惜,还没等从东瀛会馆查出线索,随着遣唐使的到来,据说朝廷里圣上龙心大悦,允许双方互贸,东瀛会馆也可以增设。 据说现在除了长安,洛阳还有一些地方,也在营建东瀛会馆,以示两国贸易和邦交友好。 苏大为知道这个消息时,那表情, 极为精彩。 这队友,带不动啊。 到了永徽四年十月,大唐又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是长孙无忌为首,编撰的《唐律疏议》宣告完成。 永徽初年,李治令长孙无忌、李勣、于志宁、张行成、高季辅、宇文节、柳奭、段宝玄、令狐德棻等人共同撰定律令格式。 旧制中有不便实行的,可以随意删改。 于是将格分为两部:曹司常务为“留司格”,全国共同遵行的为“散颁格”。 散颁格下到州县,留司格只留在有关部门实行。 永徽三年,李治又令长孙无忌、李勣、于志宁等人做律疏,共撰成律疏三十卷。 到永徽四年十月,颁行全国。 《唐律疏议》对大唐而言,意味着律法完成,国家有了真正统一的法度。 对后世,也将产生深远的影响。 而除了这件事, 另一件事,仿佛平地一声惊雷。 震动了整个大唐。 永徽四年十月,睦州女子陈硕真以宗教号召百姓。 与妹夫章叔胤举兵,参加者数以万计。 陈硕真自称“文佳皇帝”。 这也让苏大为惊掉了下巴,这女人,居然比自己的女皇姐姐称帝更早? 真是活久见。 陈硕真以章叔胤为仆射。 章叔胤率众陷桐庐,陈硕真引兵两千陷睦州于潜,继而又攻歙州,并派遣童文宝率四千人攻婺州。 民间流传:“硕真有神,犯其兵者必灭族”。 一时间,满长安铺天盖地都是关于陈硕真称帝之事。 大有风雨欲来之感。 第七十七章 万年宫事件(上) ..co,最快更新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永徽五年,三月。 春暖花开,又是一季。 在摆脱了上一年诸多烦恼之事后,李治难得有闲,带着武媚娘等一帮嫔妃及文武大臣,以“春游”之名义来到万年宫。 说是春游,其实也无非换一个地方继续处理政事。 万年宫是唐朝第一离宫,始建于隋文帝开皇十三年二月,竣工于隋开皇十五年三月,开始名叫“仁寿宫”,是隋文帝的离宫。 唐太宗贞观五年修复扩建,更名为“九成宫”。 李治时曾一度改名为“万年宫”,意指颐和万寿,后又恢复原名。 此宫建于半山腰上,规模甚大。 李治入住,带上了后宫及重要臣子,却也丝毫没有拥挤之感。 傍晚,带着泥土芬芳的山风吹过万年宫。 伏首在案几前批注各种奏章的李治,鼻头轻抽了两下,长叹一声,抛下手中的笔,站了起来。 “真是,来了万年宫,也没有轻松一点。” 他苦笑着,捶捶自己的肩膀。 这酸爽,仿佛肩膀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陛下。” 一双白皙丰腴的手,适时的出现。 从李治身旁伸过来,帮他轻柔的按捏着酸痛的肩膀。 那个熟悉而善解人意的声音同时道:“陛下头疼吗?要不要揉揉?” “媚娘。” 李治嘴角带着一丝笑,伸手将武媚娘的手握住。 顺着她的手,又瞧见她肚腹隆起,站立有些吃力的样子。 “媚娘,身子不方便,坐着歇会吧。” “臣妾不累,方才已经躺了半天了,陛下,不如一起看看晚霞?” “也好。” 李治点头答应,握着武媚娘的手,拉着他缓缓走到窗边。 外面就是走廊,再远一些,便是山崖,可以见到群峰起伏,绿意盎然。 再远些,就是云天与山头融成一线。 太阳在那里缓缓西沉。 无尽橘红的霞光,将天空染成朱丹色,如同火烧。 李治长长吸了口气:“这万年宫真不错,大兴宫地势低,太潮湿,我有时坐得久了,都觉得膝盖骨头疼。” 说着,他向着山中景色指去:“媚娘看,这里空旷而别致,常年在宫里坐着,现在出来看到这样的景色,感觉心情都轻松了许多。” “陛下。” 武媚娘握着他的手轻轻一紧:“陛下若是喜欢,可以重修大明宫,以后……” “这个以后再说。” 李治轻声道:“媚娘,别说话,陪我看一会。” “嗯。” 说也奇怪,李治身边女人无数,但是只有和武媚在一起时,才最轻松自在。 皇后对他不可谓不敬重。 但那种感觉,是紧绷着的,是端着皇后架子的,始终让李治轻松不起来。 何况一想到王皇后身后站的那些人。 算了,劝退吧。 原本萧淑妃还不错,可以弹些曲子给自己解闷, 还有后宫徐婕妤,也是满腹诗书。 不过,她们在自己面前,也是小心翼翼的,始终觉得差了点什么。 只有和媚娘相处时, 才真正的放松。 就像是寻常的夫妻一样。 李治心里悄悄感概着,像是随口道:“对了媚娘,那个弟弟,这次来了吗?” “我叫他来伴驾了,大概在外面守卫吧。” “嗯,有机会带来见见。” “那我就替阿弥谢过陛下了。” 武媚娘眼波流转,微微一笑。 李治无心似的随口一提,其实就是“简在帝心”了。 但凡苏大为有功名之心, 想要往上爬,其实不难。 所谓朝中有人,好做官。 “阿乞!” 苏大为打了个喷嚏,忍不住喃喃道:“谁在想我?” 一旁有人道:“阿弥,我看是昨夜着凉了,这喷嚏是外感风寒,与谁想有什么关系。” 吉祥狮子苏庆节在一旁咬着根狗尾巴草,看似百无聊赖的道。 本来上一年,他的父亲大人苏烈就要将他调去左右领左右府。 不过苏庆节自己极力反对,而且又遇到陛下迁至万年宫办公,临时召集人手护卫,包括长安万年两县的不良人,也都撒到外围了。 “别说这个了,东瀛会馆那边到底怎么个情况?” 苏大为捡起块干硬的泥土,向发呆的苏庆节扔了过去:“大理寺那边怎么说?倭正营前两年就说要办,直到现在也没个准信。” “别提了,提起这个就来火。” 苏庆节用力拍了下大腿:“先是倭国来的遣唐使,接着又是陈硕真叛乱,虽然最后被婺州刺史崔义玄、扬州刺史房仁裕率兵夹击其军,大破之,但上面哪还有精力关注这些事。” 说到这里,苏庆节有些感概的摇头。 大有心灰意冷之感。 “去岁西突厥乙毗咄陆可汗卒,其于颉棻达度设称真珠叶护,与沙钵罗可汗有矛盾,便与五弩失毕进攻沙钵罗,大败沙钵罗,杀死一千多人。” 尉迟宝琳手里抱着头盔,大步走过来,随口道:“朝廷要关注的事情多着呢,哪能面面俱到。” 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他左右看了看:“们要真想做事,不如参军。” “参军?” 苏大为讶异的看向他。 “是啊。” 尉迟宝琳一屁股坐下来,左右张望了一下,见无人注意这边,神神秘秘的道:“我听说北方……” 他指了指:“高句丽那边,颇有些不太平,有风声说朝廷有意用兵。” “喂,指反了,那是南方!” 苏大为一脸无语的抓着他的手,给他换了个方向。 嗯,从这个方向,正好指着万年宫的北门。 门下,还是老熟人。 是原来值守长安皇城的北大门,太极宫的正北门,玄武门的薛礼。 这次李治移驾万年宫,他们也被调来了。 还是北门,而且万年宫这北门,也叫作玄武门。 听着有些头大,不过古时按四方神兽来称呼城门,所谓东青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都是题中应有之意。 “真的假的?” 苏庆节一口将嘴里的狗尾巴草吐出来,一脸目瞪口呆。 他们都是年少热血,从小听着父辈征战沙场的故事长大的,一听说可能打仗,顿时有些跃跃欲试。 “狮子就别想了,谁叫不肯听苏将军的,真打起来,肯定没的份。” 尉迟宝琳捂嘴偷乐。 “贼妈,笑个屁啊!” 苏庆节一脸郁闷,给了尉迟宝琳一拳,结果尉迟皮糙肉厚,根本不当回事。 “好了,狮子也别郁闷了,还是安心做好手头之事,把那些倭人好好查查吧,我觉得,这些倭人迟早会搞出事来。” 苏大为摸着腰上的刀柄,肯定的道。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中光芒一闪,似是记起了什么。 没错,如果记得不差,倭国跟大唐有一战,确实是在李治朝的时候,没准自己还能碰到。 还有刚才尉迟说的事,也可能是真的, 大唐对高句丽的战争是延续大隋的战略,到太宗李世民主政时,还在不断持续削弱这个北方强邻。 最后终局,记得没错的话,也是在李治朝的时候, 才将这个北方强邻,彻底消灭。 从此高句丽就退出历史舞台了。 哎,这么想想,李治还是很牛的啊,为什么后世拍的那些个历史剧,都要搞出李治很懦弱的形像,好像李治一直被武则天架空一样。 李治要是弱,哪来的大唐盛世。 连长孙无忌这个老狐狸,最后都倒在李治手上。 苏大为摇摇头,忽然看到有人朝自己这边走来,他看了看,不由莞尔一笑,冲尉迟宝琳和苏庆节道:“依我看,这仗啊,什么时候打还不知道,不过有个懂的人来了,们一会可以问他。” “谁啊?” 苏庆节和尉迟宝琳看到苏大为站起来,顺着视线看过去。 一眼看到先前守北门的将军,似是和他们一样,轮值完了休息,正向这边走过来。 “苏帅。” 薛礼向苏大为抱拳。 “薛将军,也休息了?过来坐坐。” 苏大为招呼道:“这两位都是我的朋友,这位尉迟宝琳,这位是苏庆节。” 介绍完两人,薛礼也跟着抱拳见礼:“见过二位,尉迟兄弟,可是鄂国公家的?苏兄弟,是苏将军家的?” 薛礼随口说着,显然对这些军中勋贵的事很清楚,不过他脸上并无任何讨好之意,表现得不卑不亢,倒是不惹人讨厌。 “阿弥,这位是……” “正要给们介绍,这位是薛礼将军,是……” “是薛仁贵?” 先前还一脸懒散的尉迟宝琳一下子站起来,脸带惊奇道:“当年太宗征高句丽,曾言……” “不提这些事了。” 薛礼眼中闪过一抹伤感。 “当时我以为随太宗能打垮高句丽,哪知,那就是太宗带我们最后一次出征。” 这话说出来,大家都沉默了。 好在薛礼很快反应过来,有些自嘲的笑了笑:“是我失言了,刚才看到几位在这边闲聊,我也刚好轮值完,就过来坐坐,几位莫要见怪。” “不会。” 苏庆节摇头道:“对了,刚才尉迟说高句丽那边颇不太平,阿弥又说比较懂北方之事,既然来了,相请不如偶遇,薛将军能谈一谈高句丽的事吗?” 第七十八章 万年宫事件(中) 薛仁贵名礼,字仁贵,以字行于世。 他生于隋炀帝大业九年,出身于河东薛氏南祖房,是南北朝时期刘宋、北魏名将薛安都的后代。 其曾祖父薛荣、祖父薛衍、父亲薛轨,相继在北魏、北周、隋朝任官。 薛家因薛轨早逝而家道中落。 薛仁贵少年时家境贫寒、地位卑微,以种田为业。 他准备迁葬先辈的坟墓,其妻柳氏说:“有出众的才干,要等到机遇才能发挥。如今皇帝亲征辽东,招募骁勇的将领,这是难得的时机,您何不争取立功扬名?富贵之后回家,再迁葬也不算迟。” 薛仁贵应允,于是去见将军张士贵应征,自此步入军旅。 苏大为脑海中闪过关于薛仁贵的出身背景。 自从上次在玄武门见过薛仁贵后,他就对对方十分有兴趣,曾专门去了解过薛仁贵的事迹。 “辽东啊……” 被苏庆节和尉迟宝琳提起,薛仁贵的脸上闪过回忆之色。 沉默了片刻,他开口道:“贞观十九年三月,在辽东安地战场上,郎将刘君邛被高句丽军团团围困,无法脱身。 当时我单枪匹马,直取高句丽一将领人头,将其首级悬挂于马上。 此举挫动高句丽军锐气,顺利救下刘君邛。 六月,我军至安市城,高句丽莫离支渊盖苏文遣将高延寿、高惠真率大军二十五万依山驻扎,以抗拒我军。 太宗视察地形后,命诸将率军分头进击。 是时,我手持戟枪,腰挎双弓,大呼冲阵,浴血拚杀在阵前…… 此战,高句丽军大败,被斩首两万余级。 驻跸山大战后,高句丽举国震惊,后黄城、银城等地军民皆弃城而逃,数百里内断绝人烟。” 薛礼语气平淡的说着。 但是苏大为敏锐的看到,说这些话的时候,薛礼的手指竟有些微微颤抖。 可见尽管已经隔了多年,他仍然无法完全掩藏内心的激动。 苏大为甚至可以从他刻意平淡的语气里,察觉到一抹淡淡的骄傲。 那一定是薛仁贵人生最高光的时刻。 “安市城之战后,回师途中,太宗亲抚我的背,对我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不高兴于得到辽东,高兴得到一员骁将,回长安后,提拔我为右领军中郎将,镇守宫城玄武门。” 说到这里,薛礼似乎从回忆中清醒过来,他苦涩一笑:“本以为还有机会随太宗讨伐辽东,不想,那居然是最后一次,一转眼,已经十年过去了。”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这双手,也已经很多年没有提起刀枪上战场了。” 说完这些,他长叹一口气,摇摇头站起来,似乎失去了谈话的兴趣:“你们问我高句丽,我只有一句,辽东之地,埋骨我无数袍泽,有生之年,恨不能再赴辽东,完成太宗未竟之愿。” “薛将军……” 苏庆节察觉到对方情绪不太对,张口想说点什么。 却见薛礼抱拳向众人一礼道:“公务在身,我先去休整一番,有机会再聊吧。” “薛将军请。” 苏大为、尉迟宝琳和苏庆节都站起身,向对方拱手做礼。 不管怎么说,对于亲上战场,一刀一枪拚杀回来的将士,大家都有发自内心的尊重。 隋末的乱世相去不远。 若不是这些男儿浴血奋战,替大唐杀出个太平来,哪有这几年的好日子。 “可惜了薛万彻。” 尉迟宝琳幽幽的说了一句。 辞别了苏庆节和尉迟宝琳后,苏大为并没有急着回自己的驻地休息,而是绕着天台山上下查看起来。 每到一地,首先摸清楚地形地貌,这是他的习惯。 说来,这还是跟玄奘法师和行者平日里聊天,听他们说起西行之事,得到的收获。 当年玄奘西行,若不是有行者这个懂行的,每到一处踩好地形,摸清楚环境,玄奘法师还真不知能不能活着回长安。 “苏帅。” 道旁听到一声喊,苏大为转头看去,看到南九郎和大白熊沈元从小道旁的林子里探出头。 苏大为做了个手势,他们便走出来。 这次随驾出来,亦有着护卫之责,苏大为自然不是自己一个人,而是召集了些得力人手。 除了沈元和南九郎,还有些人都零散分布在各处,相当于“暗哨”。 剩下的长安县不良人,则是交给钱八指,让他配合陈敏,继续维持县里的治安。 虽然皇帝移驾万年宫,长安那边的情况也还是要兼顾的。 唯一令苏大为比较可惜的是,卢慧能在永徽五年初,已经和他娘一起离开了长安,返回岭南。 据说是那边有亲人相召。 可惜了。 要是有慧能在身边,以他的“天耳通”,配合南九郎这双眼睛,侦察方面自己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不过,慧能回岭南,让苏大为心中确定了一件事。 十有八九,慧能就是历史上那位禅宗六祖。 苏大为倒也没觉得有什么遗憾的,能相识一场,也是一段缘法。 只是不知日后他成为禅宗六祖,承五祖弘忍衣钵时,会不会想起自己这位不良帅。 摇摇头,苏大为将这些念头抛开。 “苏帅,那个……” 南九郎有些艳羡的向苏大为腰上指了指。 苏大为低头一看,在自己腰间蹀躞一侧,系了个小袋,镶以银边。 这就是俗称的银鱼袋。 大唐规定,三品以上紫袍,佩金鱼袋;五品以上绯袍,佩银鱼袋;六品以下绿袍,无鱼袋。 这鱼袋里装着鱼符,就是腰牌,是做为官员出入宫的凭证。 上次事后,武媚娘向李治讨要了腰牌,也就是鱼符赐予苏大为,令他有能出入宫的权力。 金鱼袋是别想了,不过给配了个银鱼袋。 严格说起来,不良人无品无级,能配五品官员的银鱼袋,已经是特别的优待。 上面有人,自然就有优待。 这一点,无论哪个朝代,都不稀奇。 平时苏大为是不佩鱼袋出来的,不过这次随武媚娘来万年宫,有着护驾和通传情报之责,他便将银鱼袋一起带上了。 南九郎还是第一次见,一眼看到,忍不住问了出来。 “对,这就是银鱼袋,有上赐的鱼符,如果有急事,可以凭此入宫。” “苏帅……” 南九郎吞咽了一下口水,想说点什么,一时又找不到词。 “好了别发愣了,趁着天还没黑,随我四处再看看,昨天看过南山坡,今天咱们去北坡。” “唯。” 大白熊沈元话不多,憨厚一笑,挠挠头,跟着苏大为向山上走去。 南九郎也回过神来,舔了舔唇,握了握腰间配的横刀,小跑着跟上去。 苏副帅真是厉害,跟着他越久,就越觉得看不透他。 上次那案子,都不知是怎么回事,据说就破了,又立了大功,还得朝廷赏赐银鱼袋。 乖乖,这个东西不得了。 还记得消息传到的那天,把陈帅气得砸了酒碗。 想到这里,南九郎嘴角忍不住挑了起来。 他抬头看了一眼前方苏大为的背影,赶紧把这些念头收住,老老实实的随着苏大为四处查探地形。 天台山的半山腰就是万年宫。 爬上北峰山顶,可以隐隐看到万年宫的宫殿。 此时太阳西沉,天色渐渐黯淡下来。 苏大为喘了口气,一脚踩在一块大石上,极目远望。 山脉起伏,如半只手掌将万年宫连同山谷包围起来。 在北峰顶有一处溪水,不知源头在哪,正漴漴的流动着。 溪水清澈,向着山下倾注,有些地方隐隐形成天然瀑布。 “苏帅,喝点水吧。” 南九郎捧着一片不知什么植物的叶子,卷成漏斗状,装了一斗水过来。 一路跑,水一路洒。 苏大为接过道了声谢,仰头喝了几口。 溪水甘甜凛冽,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转头看去,看到大白熊沈元正将半个身子伏在溪水里牛饮,胸口衣襟浸湿了也没察觉。 “大白熊,你衣服打湿……” 南九郎正要取笑,话说到一半,突然道:“苏帅,那儿好像有人!” 嗯? 苏大为随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在前方山峰不远处,一个灰黑色的人影在草木间一闪而逝。 幸亏他是异人,目力远超常人。 否则在昏暗的天色下,绝计看不到那一闪而逝的人影。 “不可能是金吾卫,也不会是我们不良人,这山头之前已经搜索过了,现在人手都防着上山的路,除了我们查探地形,谁会爬到山顶来?” “会不会是其他的不良人?” “没听说。” 苏大为眼睛微微眯起:“小心一些,过去看看。” 以苏大为为首,沈元和南九郎跟着,三人向前面山峰摸去。 开始还能跟得上,但苏大为速度快,很快便将两人抛开。 哗啦~ 草木摇动。 一双眼睛透过枝叶缝隙警惕的看了看。 这是刚才那个人出现的地方。 苏大为赶了过来,但一时半会,也不知那人去哪了。 他蹲下身子,伸手摸了摸。 地面的绿植有被踩踏过的痕迹。 这痕迹较新,也就是说,不可能是之前搜山的金吾卫们留下的。 刚刚有人来过, 这人,不是自己人。 会是谁? 苏大为抬起头,眼中闪过危险的光芒。 第七十九章 万年宫事件(下) 宫殿里,香炉缓缓喷吐着香气。 烟雾氲氤。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 苏大为站在殿里,盯着博山炉,忍不住来了一句。 “阿弥,你倒是有闲情,这诗我从未听过,倒是有几分意趣。” 武媚娘的声音响起。 苏大为转头看去,刚好看到大腹便便的媚娘在宫人的陪同下,走入殿中。 “阿姊。”苏大为忙打招呼。 “行了,王福来在这里,其他人都去殿门外候着。” 武媚娘轻轻抬了抬手,其他宫人不敢多问,一个个鱼贯而出。 谁不知道,现在后宫之中,武昭仪最受宠。 不光萧贵妃不及,就连王皇后,见了都要避让三分。 “阿弥,你刚才念的诗,后面呢?念我听听。” “呃……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瘦。” 苏大为涨红了脸,硬憋了一句。 尼玛,易安居士的词,要把它憋成唐诗,有多难啊。 “这诗好像有些地方不合?” 武媚娘眉尖微蹙。 “阿姊,不要在意那些细节,我有重要事情禀报。” 苏大为赶紧把话岔开,这再聊下去,自己岂不是要露怯? 简单将在北峰上的事说了一下,苏大为总结道:“我认为是有人在偷偷窥探,不知此人是谁,但我担心,会对阿姊和陛下不利,不可不防。” 武媚娘沉吟了一下,点点头道:“你继续盯着,此事我会和陛下说。” 苏大为可以查探地形,也可以侦察情报排除隐患,但是他没有调兵之权。 要想保卫李治和宫中嫔妃,文武重臣的安全,还是得靠正规的禁军守卫。 把这件事禀报给武媚娘,苏大为也稍稍松了口气。 不管是谁在窥探,不管有何目地,只要这边小心防备,问题应该不大。 与武媚娘聊了几句家常,苏大为见对方脸上有困倦之意,正想要告辞,突然听得殿外有人声传来。 “舅父不必再说,此事朕意已决。” 苏大为张了张嘴,与武媚娘无声的对视一眼。 来的人是李治? 此时又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陛下,无缘无故,突然封赏,不知为何?” “没有为何,这些人本就有功,朕是皇帝,想赏便赏!”李治语气强硬道。 “呵呵。” 苍老的声音冷笑两声:“武士彟早亡,名单里的其他人,以臣看,也是与武家有关系的,陛下这么迫不及待,要封赏他们吗?” 这话说出来,李治好像一下子哑掉了。 苏大为耳朵动了朵,转头看向一旁的武媚娘。 武媚娘一双晶亮的眸子,正好也向自己看来。 她的嘴无声的动了动:“长孙无忌。” 苏大为点点头,眼神一瞥,见跟着武媚娘的王福来,在后面佝偻着腰,不住的用衣袖擦拭额头上的冷汗。 谁也没想到,居然会意外撞见皇帝陛下与太尉的争斗。 外面的宫人早就跪倒一片,一个个以头触地,大气都不敢出。 李治的声音,再次响起,比方才还要大上许多:“我就是赏了,又如何?我就是要爱乌及屋,不可吗?” 说话的同时,他似乎还来了重重一脚。 听到“呯”的一声响,合起的殿门,被李治一脚踹开。 李治的目光,李治身边长孙无忌的目光,瞬时射过来,与措手不及的苏大为对了一下。 我尼玛! 苏大为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一声不好。 他在武媚娘面前自由洒脱惯了,可没有半点人臣的样子,站在那跟个木柱一样,直挺挺的。 这一刹那,与李治和长孙无忌的目光一碰,好不尴尬。 反应过来的苏大为赶紧低头,后退几步,做出恭敬的样子。 他刚才甚至与武媚娘是肩并肩站着。 “媚娘,他是?” “陛下,这是臣妾与你提起的弟弟,阿弥。” 武媚娘倒是不慌,从容的应道。 说完,她又向长孙无忌行礼:“见过太尉。” “哼!” 长孙无忌明显对武媚娘没什么好脸色,冷哼一声。 又狠狠的看了一眼,甩袖而去。 虽说李治与长孙无忌之前也曾为了房遗爱谋反的事起过争执,但那次是全程被压制,像这次居然把长孙无忌给气走了,实属罕见。 但,最苦的是苏大为。 他敏锐的察觉到,长孙无忌临走前,那双眼睛狠狠的盯了自己一眼,像是要把自己看穿到骨子里。 坏了,坏了! 长孙无忌一向睚眦必报。 用后世的话来说,“我治不了李治和武媚娘,我还治不了你吗?” 就算上次的案子他没关注到苏大为头上, 这次撞到枪眼上,哪还有幸理? 一想到这,苏大为简直无语了。 事已至此,多想也无用,只能见招拆招了。 希望长孙老头被李治给绊住,没精力管我这小小不良人。 不过苏大为心里也清楚, 这个希望真不大。 总之就是一个字,惨了。 “长孙无忌简直欺人太甚!” 李治走进来,忍不住骂道。 “陛下。” 武媚娘扶着腰,脚步缓慢的迎上去:“何必为此致气,再说本就是甥舅……” 她的眼神飞快向殿外一瞥。 李治立时反应过来,扭头道:“所有人退后三十步,违令者斩。” 哗啦。 宫人们一个个如蒙大赦,手脚麻利的撤出去。 只有王福来缩在地上,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一时十分尴尬。 “王福来,你去门口候着。” 武媚娘道。 “是。” 王福来喘了口气,倒退着走出去。 李治这才有空多看苏大为两眼:“媚娘,这是你弟……” 他的话音突然一顿:“朕好像见过你,有些眼熟。” 李治说着,迈步想要走近。 苏大为抱拳退后两步:“臣还有公务在身,先行告退。” 说着,飞快的向武媚娘看了一眼,没等李治走上来,先来了个溜之大吉。 “哎,朕还没看清……” “陛下,下次吧,你看天都要黑了。” 武媚娘忍着笑道。 永徽五年三月,李治在长孙无忌面前,终于强硬了一回,发布一道诏书,对武道年间十三位功臣追封。 怀念开国功臣,在任何时代,都是政,治正确,只不过,这次明眼人都发现,追封的十三功臣里,最显眼的一位便是武昭仪亡故的父亲武士彟。 至于其他十二位,也多少与武士彟沾亲带故。 这一下,信号就很明显了。 李治就是要昭告世人,他李治爱武媚娘,爱乌及屋,甚至连心爱女人亡故的父亲,父亲的亲旧,全都一起封赏。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此令一出,如同一枚石子,投入平静的湖泊中。 然而,此时所有人都没料到, 一场严重的危机,正在悄然逼近。 五月,夜。 天空电闪雷鸣,倾盆大雨如狂鞭抽打着地面。 万年宫外,无数执枪守卫的金吾卫被暴雨冲昏了头脑。 原本安排的轮值,也无法继续。 就在暴雨中,北峰,苏大为颇有些狼狈的躲在一处山洞,面色凝重的看了一眼外面的雨幕。 “今年的雨季来得比往年要早。” “苏帅,火生好了,过来烤烤湿衣吧。” 南九郎有些结巴的道。 雨水湿透的衣服上,让人十分难受。 “不急。” 苏大为站在洞口,不顾飘直来的雨水将脸面打湿,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他盯着暴雨喃喃道:“九郎,我总觉得,好像漏了一件重要的事,会是什么呢?” “苏帅想的事,哪里是我能知道的。” 南九郎揉了揉鼻子,哆嗦了一下:“啊乞!” 苏大为摇摇头,终于收回了视线。 这暴雨影响,什么也看不到。 他转身向洞内走去,坐在南九郎身边,先把身上的湿衣烤干。 这两月,他带着南九郎他们,一直追着那个“看不见的敌人”。 几次摸到对方尾巴,但最终还是被那人逃掉。 虽然没抓到对方,但也不是一无所获。 最接近的一次,苏大为抄掉了对方的一个休息点,除了一堆篝火的余烬,还找到一些东西。 苏大为伸手入怀里,摸出一柄小刀。 这刀看起来不是唐制,刀鞘和刀柄用鱼皮包裹,嵌以玉石,显得十分精致。 “倭人的刀。” 苏大为喃喃的道。 自己追的难道是倭人? 倭人跟着陛下来到万年宫,暗中窥探,他们想做什么? 天台山颇大,没有足够的人手,与对方这样“躲猫猫”,也不知何时才能真正抓到。 这两个月,李治与长孙无忌之间,颇多间隙,似乎没有精力在意这些小事。 只苦了苏大为他们。 隆隆隆…… 洞外的水声突然变大起来。 苏大为耳朵微动,下意识站起身:“什么声音?九郎,你听到了吗?” “水声,是水……” 南九郎的脸色倏得变得惨白:“山……山洪!” 永徽五年五月,夜。 因暴雨,山洪爆发。 大水冲向万年宫北门。 一场可能改变大唐走向的变故, 突然发生了。 第八十章 安定公主 ..co,最快更新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亮白的闪电划破漆黑的雨幕。 但下一刻,无边的黑暗将一切吞噬。 耳中听到隆隆巨响, 如惊涛拍岸, 如万马奔腾。 整个万年宫,在山洪中颤抖着。 仿佛汪洋大海中一叶孤舟。 又一道闪电划亮被洪水浸泡的宫殿。 隐隐见到有无数浮尸,在水中浮沉。 暴雨山洪来得太突然, 许多身着甲胄的值守卫士,在反应过来以前,已经被洪水冲走。 “媚娘!媚娘!” 宫殿里,李治失态的大喊。 刚才那道电光透进来,照得他脸色一片惨白。 整个天地漆黑一片, 他自己,就好像是唯一的孤岛。 这时候,平时信赖的臣子们不见了, 执守的宿卫们不见了, 就连媚娘也…… “陛下,臣妾在。” 远远的,好像听到媚娘微弱的声音。 李治大喜,接着又是大惊。 “媚娘在哪?我过来了,别动!” 哗啦~ 洪水已漫过大殿。 四周又伸手不见五指。 李治只能淌着及膝深的水,凭着方才声音的方向,一点点的摸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摸到了一双冰冷的手。 “媚娘!” “陛下,不要……不要管臣妾,快,快走。” 武媚娘的手无力的推着他。 “我不走!” 李治急得眼眶发红,他吼道:“我是李治,我是大唐皇帝,我不能丢下自己的女人和孩子。” “陛下……” 武媚娘的声音愈发微弱下去。 李治心往下一沉。 伸手摸去,媚娘坐在地上,水漫过她的身体。 她的身体好冷,好冷。 好像飘浮在水里, 好像…… 李治不敢再想下去,他嘶哑的喊:“我背,我背一起走。” 他费尽了力气,好不容易将武媚娘从水里捞起来,但是,没法背啊。 媚娘这肚子,都快临盆了。 李治深吸了口气,将武媚娘横抱在双手中,又淌着水,一步一步,向殿外走去。 不能继续待在这里,得把媚娘带到高地去,否则不堪设想。 手臂好酸,好累。 李治感觉自己的气力在一点点的耗尽,他不禁向着殿门发出焦急的喊声:“有没有人?还有没有当值的宿卫?人呐?来人啊!” 哗啦~ 一波巨浪冲过来,险些将李治拍倒在水里。 他勉强站住身子,借着又一道电光,惊骇的看到,殿外,已是一片泽国。 无数木制的家具,伴着宫女、太监的尸体,在水波中飘浮着。 还有些宿卫在波峰中时隐时现。 “怎么会这样?难道老天要亡朕?” 李治胸膛急剧起伏着,感觉最后一丝力气要用完了,已经抱不住怀里的女人。 他不甘心,一种无名的怒火,从这个一向以懦弱注称的男人心底升起。 他想做个男人,做个堂堂正正的男人。 也想像自己的父亲一样,做个好皇帝。 明明,明明有机会。 难道要死在这里? 还有媚娘, 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 孩儿啊, 他还没出世,还没见一眼这个世界, 难道今天我们一家,都要葬身与此? 隆隆隆~ 电光闪过,雷声由远而近。 一波波的洪水,从山上倒灌而下。 天地间,俱是洪水。 完了! 李治嘴唇哆嗦了一下,他感到了绝望。 然后,他看到在巨浪中, 有人。 一名银甲将军, 与一个手执横刀的不良人,艰难的趟过洪水, 劈峰斩浪,向大殿而来。 “陛下!臣薛礼救驾来迟!” “阿姊,阿姊怎样了?” 苏大为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焦急大喊。 天亮了。 第一抹阳光从山巅洒下。 苏大为伸手摘下一片树叶,轻轻抖落上面的水珠,回头冲围在篝火前,抖得如同鹌鹑一样的李治,及武媚娘道:“陛下,水退了。” 在李治身后,一身狼狈,但仍持枪警戒的薛礼,站立如一棵苍松。 “幸好,幸好有们!” 李治脸色苍白,他紧抱着武媚娘,片刻后又突然放声大笑。 “陛下,陛下没事吧?” “没事,没事!” 李治喃喃道:“天不绝朕,这说明天命在我!” 武媚娘可以清楚看到,李治的目光中,闪烁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自信光芒。 洪水虽退,但善后之事,远未结束。 数日之后, 最后统计出来,因此次万年宫洪水,宿卫及宫人,附近百姓,死伤竟有三千人之多。 除了灾后抚恤, 此事带来一系列影响,才刚刚开始。 七月的长安,已经是一派繁华,特别是西市,三教九流,天涯海角各的胡商齐聚一堂,衣食玩乐,珍奇百货,奇技稀宝,无所不包,无所不备。 在西市颇有名气的“衣冠家”内,苏大为聚了一帮朋友在此。 衣冠家最下层是卖绫罗绸缎,成衣布料,看上去像是裁缝衣铺,其实却是一家美食店。 这里有“萧家的馄饨,庚家粽子,樱桃毕罗,冷胡突鲙”。 《酉阳杂俎.前集卷七.酒食》曾记载:今“衣冠家”名食,有“萧家馄饨,漉去汤肥,可以沦茗。 庚家粽子,白莹如玉。 韩约能作“樱桃毕罗”,其色不变。 有能造“冷胡突鲙”、鳢鱼臆、连蒸诈草、草皮索饼。 “陛下变了。” 坐中突然有人道。 说话的人是程处嗣,他刚刚将一枚庚家粽子塞入口中,用含混不清的声音道:“真的变了,真的。” “能不能把嘴里东西吃完再讲。” 苏庆节皱了皱眉。 他最近遇到的案子有些不顺,万年县那边的东瀛会馆似乎来了几个棘手的人物。 苏庆节跟苏大为一样,一直在盯着倭人这边。 最近屡次失手,跟丢了目标,这让他有一肚皮邪火没处发。 此时看程处嗣那副吃货嘴脸,顿时忍不住想怼上去。 尉迟宝琳刚吃了一口樱桃毕罗,也不去管苏庆节,向着苏大为道:“阿弥,是不知道,最近朝中发生的几件事,正好闲来无事,我跟讲讲。” “嗯,说。” 苏大为一边点头应着,一边眼神从窗口瞥下去。 刚好能看到下方的东瀛会馆。 随着上次倭国遣唐使,现在这会馆是越开越多了。 “六月,中书令柳奭向陛下请辞,陛下居然准了,罢他为吏部尚书。” 尉迟宝琳抹了抹嘴:“这柳奭是皇后的舅舅呢。” 苏大为这一桌子,聚齐了程处嗣、苏庆节、尉迟宝琳,又新加了一个薛礼。 不过薛礼为人比较严肃,不怎么说话,只是静静听着。 苏庆节眼睛里闪了两闪,收起了方才怼人的气势,他一脸若有所思,向苏大为道:“阿弥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这柳奭想试探陛下。” 苏大为随口道。 “嘿嘿,阿弥倒不笨。”程处嗣呵呵一笑,继续道:“柳奭后面站的可是长孙无忌,上次万年宫之事后,陛下好像就变了许多,遇事强硬了不少,长孙无忌大概有些摸不准陛下的脉,所以让柳奭试探一下。” “依我看,他请辞是假,其实是想看看陛下心意。” “定是如此。” “可没想到,陛下这次这么果断,直接准了,这下柳奭哭都来不及。” “这事,最生气的大概还是长孙无忌?他和陛下……” “皇后那边,也会惶恐吧……” 苏大为耳边听着众人说话,感觉声音仿佛离自己越来越远。 他的思绪,却是飘向了大兴宫。 七月了, 媚娘姐的女儿终于出世了。 这是她和李治的第一个女儿。 如果自己记得没错的话, 小公主似乎会夭折…… 有什么办法能保住安定公主吗? 据史载,安定公主夭折后,麟德元年,追封安定公主,谥号思,其卤簿鼓吹及供葬所须,等同亲王的等级,于德业寺迁于崇敬寺。 一个“思”字,道尽了李治与武媚娘对女儿的哀痛和思念。 后来到宋时出的《新唐书》里,居然神乎其神的写上了武则天亲手掐死女儿安定公主,嫁祸给王皇后,这才令李治动了废后之念。 但这个时代,做为亲身接触过李治和武媚娘的人,苏大为根本不相信新唐书。 论史料的话,更古老的《旧唐书》里可没说武媚娘杀女,反倒是隔了几百年后宋朝编的《新唐书》和《资质通鉴》里出现这个故事。 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好像当时他们在场一样。 这不扯淡吗。 再说了,以现在李治对武媚的宠幸,武媚娘需要杀女儿来让李治废后? 脑子进水了吧。 李治免去柳奭中书令之职,就是明显的信号了。 这位大唐皇帝,对长孙无忌一派,已经不能容忍了。 废后,只是永徽年前,李治与长孙无忌两者政治斗争的序幕而已。 “我能做点什么?” 苏大为皱眉苦思:“我能为阿姊和安定小公主做点什么呢?” 叫人一声阿姊,那便是亲人。 这孩子就是自己外甥女,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夭折。 可是自己总不能提前跟阿姊说,小公主会夭折吧? 这可如何是好? 一时间,苏大为陷入了深思。 第八十一章 锦鲤入宫 ..co,最快更新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西市前不远便是怀远坊,前行千二百步,是长寿坊,长安县衙门便在那里。 李治及武媚娘要到九月才返回长安,如今还在万岁宫那里,处理灾后的手尾和政务。 不过已经加强了宿卫和戒备,安方面不用担心。 苏大为这才有时间回长安一趟。 “阿弥,等我一下。” 听得后面传来狮子略带火气的声音。 苏大为回头一看,一看看到苏庆节正大步赶来。 “干嘛?回万年县,我又不同路。” “有事找。” 苏庆节上来,勾住苏大为的肩膀,把他拉到街旁巷陌一角:“倭人的事。” “嗯?” 苏大为眉头挑了一下:“有什么发现?” “还记得二月,倭国来的使团吗?” “什么高,什么玄,什么麻吕?” “呸,是高向玄理,还有什么河边麻吕……” “跟我提这些倭人名字做甚?” 苏大为不满的道:“哪怕叫冲田杏梨,我也不感兴趣。” 苏庆节一脸嫌弃道:“恶贼,对倭人名字居然比我还熟……不谈这个,知不知道,这次倭人使团里,有个叫高向玄理的病殁了。” “那又如何?” “我收到消息,使团里一个叫吉士长丹的带着剩下的人,与新罗和百济的使者,一同回到了筑紫。” “筑紫是哪里?” “应该是倭国一个地名吧。” 苏大为点点头,突然反应过来:“说倭人使者,把新罗和百济的使者带回倭岛了?” “正是。” 苏庆节挑起眉锋道:“这里面肯定有问题,我花了好些功夫,手下死了一个不良人,才探到这个消息。” “狮子,这外邦使臣出了大唐,咱们怎么管?” 苏庆节看了他一眼,目光有些怪怪的道:“不是有银鱼袋,可以出入宫禁,把这事跟圣人说说看。” 被他这么一说,苏大为顿时无语了。 “跟我绕了半天,挖个坑在这等着我呢?以为有银鱼袋就能随便见陛下?” “谁叫有本事,我这小小的不良人,寻常哪能得见天颜,这事不找找谁?”说这话的时候,苏大为明显从狮子嘴里嗅到一丝酸溜溜的味道。 个柠檬精。 嫉妒就直说嘛。 现在苏大为身边亲近的兄弟,都知道他与武媚娘的关系。 说他们不酸,那是假的。 虽然大家是兄弟,但心里未偿没有争个高下的心思。 “我不管,这事我和说了,让圣人留意一下倭人,最好是把倭正营正式办起来,都提了多少年了,现在还是干打雷不下雨。” 苏庆节说完,长呼了口气,抬头看看天色:“都这个时辰了,我要回去了,记住这件事啊。” 他用力在苏大为肩膀上拍了一记,转身快步离去。 那模样,总让人觉得是在甩锅。 苏大为将双手拢在嘴边,冲他背影喊:“狮子,我收到大兄的书信了,他说和阿姊现在很好。” 跑出老远的苏庆节脚下一个踉跄。 苏大为哈哈一笑,顿觉念头通达。 朋友么,日常互坑,这才叫交情。 “阿弥。” 一个气若游丝的声音忽然从道旁传来。 苏大为像是早就料到了,转身向声音方向走去。 巷陌阴影里,几乎不为人在意的角落,一个蓬头垢面,看起来模样有些凄惨的中年汉子,正站在那里,直勾勾的看着苏大为。 人在阴影中,一双眼睛却是亮得吓人,像是饿狼一样。 走进一些,赫然发现,这人正是林老大。 几个月前,因为李元景的事,连累他只得舍了长安狱牢头的差使。 事后证明,这个决定无比正确。 李元景没了,跟随他的亲故友朋,一个也没逃脱。 长孙无忌悄无声息的,在慢慢清理和收拾。 充分显示他做为政坛老手的狠辣。 “阿弥,我得谢谢,若不是提醒,只怕我现在已经人头不保。” 林老大有气无力的道:“但是,看着这张脸,我又来气……还笑!” “咳咳,我没笑。” 苏大为勉强绷住脸上的表情,伸手拍了拍林老大。 感觉他比之前瘦了一大截,人也憔悴到极点。 “林老大,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其它的都是身外之物,不用太放在心上。” “说得倒轻巧。” 林老大苦笑着,那表情就差吐血了:“我积攒了一辈子的家财……” “好了好了,钱没了可以再挣,人没了可就真的没了。” 苏大为劝解道:“对了,那件事怎样了?” 说起正事,林老大腰脊一挺,整个人立刻精神起来。 “说的地方,我找人看过了,确实是……” “真的被人动过手脚?” “没错,本来山上的溪流是不会有那么大,但有人故意筑起石坝蓄水,又刚好碰到暴雨。” 听了林老大的话,苏大为沉默了。 上次万年宫山洪暴发的事,他始终有怀疑。 万年宫又不是第一天建,也不是第一天住人。 雨季哪年没有? 从没听说过有山洪冲入半山腰宫殿,大水漫灌,居然淹死那么多人。 如果不是当时自己与薛仁贵及时赶到…… 想到这里,苏大为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最坏的结果,那个最可怕的结果。 他不敢想。 “谢了,林老大,对了,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苏大为收起心中复杂的念头,抬头看向对方。 却见林老大直勾勾的盯着自己,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怎么了?” “我现在不是长安狱头了,也别叫我林老大,我痴长几岁,家里排行第二,叫我一声林二郎,或者叫声大兄都可。” “大兄。” 苏大为冲他点点头:“幸亏有帮我,不然我还蒙在鼓里。” 林二郎冲他摆摆手:“我也就剩下人面熟了,别的也帮不了许多,放心,堪验那些,我已经找人帮我做了,只要不是仔细验看,应该能蒙混过去。 我想先避避风头,等过阵子风头过去了……” 他犹豫了一下,接着道:“等风头过去了,阿弥能不能帮我寻个差事?我知道是个有本事的。” 他吞了口唾沫向上指了指:“我的人脉,就只在这长安坊里通些三教九流,不像,能直通天。” “大兄放心,这事交给我了。” 苏大为一口答应下来。 “好,我准备去城外避避,若有事找我,就到城外南十里,泾南村。” “我晓得了。” 辞别林老大,苏大为心情莫名有些沉重。 事情虽然像他想的那样,但却没有丝毫感觉开心,只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个看不见的敌人。 一个根本看不见的对手,如何打这一仗? 他们筑石蓄水,诱发山洪,难道真想致李治于死地? 究竟谁会这么干? 这件事和倭人有什么关系? 应该不是长孙无忌。 虽然目前长孙无忌与李治处在“角力”期,但两人对外敌时,还是有一致的利益。 长孙无忌没理由在这个时候去做这种事。 那会是谁? 怀着无数的疑问,苏大为一步步走进县衙。 夏夜,天黑的较平时晚。 苏大为走进自己宅院,觉得今日好像有些异常的安静。 他皱了下眉,扬声道:“阿娘!小苏!” 没人回应。 苏大为心一下子提起来,加快脚步向里面走去:“二哥!大白熊!” 好在这一次,有人应了。 远远听到周良喊了一声:“阿弥!” 苏大为松了口气,三步并做两步,跑到后院。 一眼看去,只见周良和沈元、柳娘子等人,正聚在一起,后园有个人工小池,聂苏正光着脚丫,踩着池边鹅卵石,欢快的跳跃着。 在她身后,跟着一条金色的鲤鱼。 苏大为揉了揉眼睛,没看错,真的有一条鱼。 这鱼不在水中,不,应该说,这鱼以空气为水,追逐着聂苏。 一人一鱼,在院中欢快玩耍。 这样一幕,自然令所有人大为惊奇。 “小苏!” 苏大为忍不住喊了一声。 一旁的黑三郎扭头向他看了一眼:“汪!” “黑三郎,也不看门,让人进来看到小苏这般模样,惹出事来如何是好?” “汪!” 黑三郎把头一撇,模样透着委屈。 前爪子抬起来,向着墙头挥了挥。 在那里,黑猫小玉蜷成一个肉团,眯着眼睛一副慵懒的模样。 “黑三郎,变了,怎可跟小玉比,它是猫,是狗啊。” 苏大为痛心疾首的抱起黑三郎的脑袋,用力揉了揉:“快去守住大门。” “汪汪!” 黑三郎无奈的叫了两声,像是想说自己不是寻常看门犬,不过,它还是乖乖去了。 “大兄!” 聂苏咯咯娇笑着,赤着双足,向苏大为飞奔过来。 后面那条火红的锦鲤甩动着甩巴,欢腾得“游”过来。 “小苏!” 苏大为一把抱住撞进怀里的聂苏,身子一晃,往后退了一步,心里暗暗吃惊:小苏这力气,怎地越来越大了。 严格来说,小苏比他见过所有的异人都奇怪。 许多本事都是天生的,好像突然就会了。 也没见她认真修炼过。 苏大为摇摇头,把杂念抛过一边,双手推着聂苏的肩膀,冲她有些气道:“这鱼,什么时候跑出来的?还有,不是让不要随便弄出吓人的东西吗?” “是小红,小红说它闷了,想要出来。” 聂苏一脸委屈,双手捧起挂在脖子上的铜镜。 “我看它一直关在里面很闷的样子,很可怜。” 第八十二章 赏赐 “呃……” 苏大为陡然看到那红鱼的大头凑到聂苏身边,那种感觉,实在太魔幻了。 “这……小红,它……” 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什么好。 柳娘子道:“阿弥,你又凶小苏做甚?” “阿娘,不是,我这也是担心小苏……” “都是自家人在家里玩耍一下,不要紧的。” 柳娘子话语间,颇为护着聂苏。 周良也在一旁笑道:“小娘子正是爱玩的时候,何况她这天生的本事,我们羡慕都来不及呢。” 大家住在一起,聂苏又是爱玩的年纪。 前几年拚命弄那桃树,现在…… 好吧,总之周良和沈元对聂苏的本事也是见怪不怪了。 反正阿弥是异人。 现在小苏也是异人,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你们都惯着她。” 苏大为苦笑着摇头,转向双手插腰护着聂苏的柳娘子:“阿娘,我饿了。” “咯咯~” 聂苏眼波流转,玉手捂着嘴轻笑了几声。 “好啦小红,今天先玩到这里,回去吧。” 聂苏双手举起铜镜,向游戈在空气里的大红鲤道。 这鱼儿似有些不甘,围着聂苏转了好几圈,又吐了几个泡泡,最后才“哧溜”一下,钻入铜镜中。 苏大为细看,原本古拙的铜镜上,隐隐见到红影一闪。 这鱼倒是以铜镜为家了。 “等等小苏,上次李淳风是不是说……这铜镜是个宝物,能辟邪?” 苏大为突然灵光一闪,像是想到了什么。 聂苏先是点点头,接着双手护住铜镜,身子往后一缩:“我的。” “知道是你的,给我看看,这铜镜有何神异。” “我不。”聂苏吐了吐舌头,追着柳娘子跑掉:“阿娘,我帮你……” 夜色笼罩下来,万籁俱寂。 苏大为轻轻推开门,走进房间。 将门带上后,他走到桌边,将上面一盏鲸油灯点亮。 鲸油灯的生意一直不错,虽然期间也受到安西那边商路的影响,但问题不太大。 现在长安百姓都以拥有一盏鲸油灯为荣,甚至其中精致的,都卖到宫里去了。 当然,宫里那些,苏大为是通过武媚娘帮自己“带货”。 武媚娘在宫里,一直结交各嫔妃,对那些宫人也都很好,在整个后宫里,绝对找不到人缘比她更好的了。 等灯光亮起,苏大为伸手入怀,取出一封书信。 这是今天去县衙里拿到的。 是狄仁杰写给他的。 白天已经看过信的内容。 “大兄与苏家阿姊相处甚得,有意参加科举。” 苏大为手摸着信,喃喃道:“上次一别,不觉匆匆数年过去了,如果大兄真的来长安,又可以跟他团聚了。” 想起狄仁杰,苏大为眼里闪过一抹欣喜。 最关键的是,如果狄仁杰在,自己手头许多案子和难题,都能向他请教,会轻松许多。 不过,狄仁杰就算来,那也还有一段时间,现在,一切都还得靠自己。 他走到床榻边,依往常一样,盘膝坐下,先运转体内元气,疏通体内每一处细微血脉,将自己调至最佳状态。 然后默默运起鲸息术,呼吸渐至悠长,进入深沉的冥想中。 一次次尝试,苏大为最后发现,在冥想的时候,大脑特别清晰,常有意外之喜。 万年宫洪水之事,必然跟倭人有关。 虽然现在还不清楚倭人的目地,但值得警惕。 此次绝非是普通的倭人,首先,对方懂得隐蔽目地,做得相当巧妙。 之前苏大为追到一点踪迹,一直想抓住那倭人。 现在想想,似乎对方有意引开自己,才好暗中堆石为水坝。 自己居然没想到这一点。 这算是思维盲区了。 谁能想到,住在半山腰的宫殿里,还能遇到山洪? 倭人之事,要追溯的话,只怕最早在永徽元年以前,这些间谍就存在了。 不止是倭人间谍,高句丽、百济、新罗,还有安西、天竺、突厥、波斯…… 大唐包容四海,自然是泥沙俱下。 间谍从来没少过。 他们或刺探情报,或窃取大唐机密和技术,又或者,藏有其它不可告人的目地。 比如之前的兰池宫。 兰池宫之后,三韩和倭国的间谍网有所收缩,但并没有放弃。 而且似还与吴王李恪在暗中勾结。 但,朝中与他们勾结的难道只有李恪一人吗? 未必。 只可惜那时候武媚娘还没入宫,苏大为一个小小的不良人,如何能越权去查吴王恪? 等到他有所倚仗时,李恪和大量李唐宗室,又全被长孙无忌给一窝端了。 按之前潜伏东瀛会馆那次刺探的情报看,高句丽和新罗、百济、倭国,它们还在密谋一些事。 危机,从没解除过。 它一直潜伏在阴影下面,如同毒蛇。 苏大为忍不住皱了下眉。 之前抓住的苏我氏,转给太史局了,要不要去找李淳风问问? 这种明知对方有阴谋,但却抓不到把柄的感觉,让人十分郁闷。 对了,或许应该找个时间和周大龙聊聊,毕竟周大龙也有诡异血统,有些事,或许可以拜托他帮忙。 上次抓到苏我氏,也多亏了他的情报。 各种杂念在脑海中奔腾,天马行空。 过了不知多久,终于,苏大为平伏了内心,进入物我两忘的胎息状态。 不知过去多久,天,渐渐亮了。 苏大为张开双眼,眼中精芒一闪。 他丹田隆起,撮唇“嘻”的一声,吐出一道白色气箭。 等这口气过了, 他下床活动了一下手脚,然后想起了什么似的,从怀里,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铜镜。 正是聂苏一直戴在脖子上的那块。 据李淳风说,这铜镜是他当年送予小苏的,而且是件宝物。 没错,苏大为还是“厚颜无耻”的从自家妹子那里,把铜镜讨要过来。 起先聂苏是不肯的,不过后来苏大为说小红想回家,应该送它回自己的家,而不是一直呆在铜镜里。 这才勉强让聂苏答应下来。 “李淳风说它是宝物,到底有何神奇?” 苏大为举起铜镜,借着灯光和窗外透入的晨曦打量着。 铜镜不大,上面镂刻着各种神秘的云纹,显得十分古朴。 翻到正面,明晃晃的镜面上,隐隐现出苏大为的倒影。 手指在上面轻轻触碰,一缕冰凉的触感传来。 “能辟邪?” 苏大为轻抚着铜镜,眼前一亮。 永徽五年八月,李治与武媚娘终于从万年宫回转长安,这让上上下下都安心许多。 大兴宫。 甘露殿为天子李治的寝宫,等闲不接待外臣。 不过,这次好像是例外。 “掌灯了。” “这……陛下,天色晚了。”苏大为有些无奈的道。 一旁服侍的宫人将鲸油灯点亮,殿内一时明亮起来。 “无妨。” 李治洒然的挥挥手:“宫门如果落锁了,我让人送你们出去。” 你是可以让人送我们出去,但这滋味不太好受就是了。 苏大为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薛礼。 李治回大兴宫才三天,按武媚娘的话来说,陛下是个念旧的人,一直记着上次薛礼与苏大为的救命之恩。 所以今日特意把他二人召来。 “多亏了你们,让朕免遭沦溺,让朕知道,这世上确有忠臣啊。” 李治感概的道:“若没有你们,朕与昭仪只怕已经变成鱼了。” 薛礼不善言辞,听了李治的话,只是用力抱了抱拳。 不过看他的眼神,似乎内心颇有些激荡。 十年了,距离上一次被天子亲口褒奖,还要倒回十年前的辽东战场上。 只是,物是人非。 那时的太宗,现在却是李治。 “你二人想要什么赏赐?”李治又问。 薛礼抱着拳,像根柱子似的杵在那里,脸色微微涨红,一言不发。 而苏大为,此时注意力全在武媚娘身上。 准确说,在武媚娘的手上。 那是一枚白色的玉佩,雕刻的赫然是一个胖胖的弥勒佛。 玉佩在武媚娘的手里,她的手指下意识一遍又一遍抚着弥勒佛的胖肚子,将那块摸得油光水润。 “阿郎,你在看什么?” 李治注意到了他的眼神,顺着向武媚娘手里看了一眼,不以为意的道:“这玉佩,对了,我记得是平息陈硕真之乱后,军中送上来的战利品。 那个女子,倒真是胆大包天。” 武媚娘这时也回过神来,微微一笑:“阿弥,这块玉,你若喜欢,我便送你。” “不了,我就是看着好奇,多看两眼。 这佛的眼睛好有神,像是活得一样,看起来颇为不凡。” 苏大为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总感觉,这玉弥勒有些怪怪的,但一时又说不出有哪里奇怪。 算了,不多想了。 他伸手入怀:“说起礼物,阿姊我倒是有一件要送给你。” “哦,是什么?” “就是这个。” 苏大为将铜镜取出来,仿佛献宝一样,双手捧到武媚娘面前。 “这铜镜是李淳风当年送给小苏的,他说此物最能辟邪,我想把它送给小公主,取辟邪吉祥之意。” “你啊你,叫朕怎么说你才好?” 李治啼笑皆非,指了指苏大为:“朕是来赏赐你们救驾之功的,你倒好,反送礼物给朕的公主?难不成,你是怕朕追究当年欺君之罪?” 说到最后一句,李治的声音突然变得严厉。 第八十三章 真吾主也 听到李治这句话,苏大为的脸色顿时一僵。 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嘴里呐呐的道:“陛下,你还记得当年的事啊?” 妈蛋,以为李治不记得了的,结果没想到这时候被他重提。 “不敢忘,不敢忘。” 李治颇为感概的道:“那是朕初当皇帝,第一次遇刺,结果被一个不认识的不良人责骂,当时没想法,事后回味过来,觉得……” 苏大为额头微微冒汗。 “臣当时年少轻狂,哈哈,那个年少轻狂,想必陛下不会跟臣一般见识。” 还能怎么说? 说我特么根本没有对皇帝的敬畏之心,说我当时觉得你李治就是个怂包子? 这么说,那是缺心眼。 话说永徽元年的时候,李治刚当皇帝,感觉确实挺软弱的。 被不认识的人打脸了,也居然没发作。 要是换现在的李治,苏大为可没那个信心,可以再把皇帝骂一顿。 居移气养移体。 李治身上的帝王之气,越来越盛了。 说人话,李治比起永徽元年,无论是气场,还是从内散发出来的感觉,都更加稳重自信,也更像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君王。 最可怕的不是大吼大叫的那种人,而是像李治这样,你无论说他什么,他都能忍,能沉得住气。 但心里怎么想的,谁知道? “其实朕早就认出你来了,不过既然你是我昭仪的弟弟,又屡立奇功,朕自然不会与你一般计较。” 李治拍了拍大腿,发出畅快的笑声。 仿佛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就等着看苏大为被揭穿后的表情。 “尼玛,这个逼装得我给满分。” 苏大为默默在心里吐槽:你是皇帝你牛皮。 “好了,朕大度,不跟你计较,这事既然说开,就算揭过了,咱们功过相抵。” 贼你妈的功过相抵! 贼你妈的功过相抵!! 你个凑不要脸的。 苏大为目瞪口呆的看着李治,发现这是一个自己仿佛从来不认识的李治。 论脸皮厚黑程度,也就比自己差半寸而已。 李治挥挥手,没再理会苏大为,双眼平视薛仁贵。 “至于薛将军,你是军人,是我大唐的脊梁,我听说当年太宗在世时,非常欣赏你。” 停了一停,他继续道:“有功必赏,有过则罚,是做人的道理,这样吧,朕从大内马苑中,挑一匹宝马赠予薛将军,希望你也能做朕的千里驹。” “臣……” 薛仁贵双手抱拳,垂首,声音透着一丝沙哑。 从苏大为的角度看过去,看到他喉结上下蠕动了一下。 然后他突然单膝跪倒,以军礼向李治道:“臣,愿为陛下效死力。” “薛将军,起来吧。” 李治看着薛礼,意味深长的道:“你很好。” 你很好这三个字怎么解读? 是说薛礼很好,苏大为不很好? 还是说大家都很好。 还是就是故弄玄虚? 算了算了,随他去吧,不猜李治的心思了。 这人的心思成长太快,已经很难猜透了。 脑子有点乱,最后怎么出来的,记忆都有些模糊了。 总之苏大为总算把铜镜送给了武媚娘,并反复叮嘱强调,一定要把铜镜放在安定公主身边。 这也是苏大为目前能做的极限了。 希望,能帮到安定公主吧。 苏大为暗自叹了口气,抬头看去,前方王福来提着鲸油灯在引路,两旁有执戟宿卫匆匆走过。 薛礼与自己肩并肩走着,一言不发。 苏大为见他似在沉思,用手肘轻碰了一下:“薛将军。” “嗯?” “方才见过陛下,什么感觉?” 苏大为促狭的冲他眨了眨眼:“比太宗如何?” “这个不好比较的。” 薛礼愣了一下,但随即脸上焕发出光芒,仿佛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注入他的身体。 他仰头看向星空,喃喃道:“真吾主也。” “你说什么?” 苏大为差点怀疑自己听错了。 一个被后世评为软弱的皇帝,一个前期被长孙无忌完全架空权力,后期被老婆强势架空的皇帝,居然能让大名鼎鼎的薛仁贵说这句话? 哪里搞错了吧。 “我刚才说,真吾主也。” 薛仁贵平视向苏大为,认真的道:“陛下与太宗不同,但陛下,不愧是太宗之子,他……唉,你不会懂的。” “你不说我怎么会懂。” 苏大为有些急道:“你不觉得陛下被长孙……” “大丈夫能屈能伸,况且,萤虫再亮,又怎能与皓月争辉?” 薛仁贵感概道:“这天下,终究是陛下的。” 嘶~ 苏大为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上上下下的打量着龙行虎步的薛礼:“不对,不对,我认识的薛将军不是这样的,应该是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你怎么变得这么能说了?” “苏帅,平日里我不说,是因为我不想说,又或者没什么值得我说,不代表我不能说。” 薛礼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 这在他身上,是极少见的。 “陛下,是值得你我效死力的。” 出宫前,薛礼用右拳向胸口捶了捶:“将来,能让吾青史留名者,必陛下也。” 这话,让苏大为一时愣住了。 薛礼说得没错。 他人生最高光的时刻,不是在和李世民征高句丽的那一战,而是在高宗时,灭高句丽之战。 薛仁贵的眼光,好毒啊。 “薛将军,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怎么想的,跟我说说呗,咱们交流一下。” 看着薛礼与往日不同,走路都带着铿锵有力的声音,苏大为追上去。 只可惜,任他怎么问,薛礼那张嘴,都不再出声。 直到他领了李治赏赐的宝马,跨马而去。 留下苏大为在风中凌乱。 “有马了不起啊……” “回头我骑龙子来,看谁跑得快。” 苦笑着摇摇头,苏大为又道:“我这是怎么想的?李治强一点不好吗?这样才对啊,能压得住武则天的男人,怎么可能是弱者?” 刚才其实是想试探一下薛礼的想法。 苏大为其实心里也清楚。 李治,很厉害,相当厉害。 在大唐那么多皇帝中,排个前三没问题吧? 前期有太宗李世民,有李泰和李恪,有长孙无忌的光芒笼罩着他。 后期有武则天横空出世。 以致于所有人都忽略了一个事实—— 大唐的版图,是在李治手上达到巅峰的。 让大隋轰然倒塌,令太宗李世民亲征都没能拿下的高句丽,也是在李治手上,彻底灭国的。 你可以说李治是站在巨人肩上,但你不能否认李治有过人之处。 不然像薛仁贵,还有无数巅峰时期大唐厉害的将军,都愿意听从高宗李治的指挥? 长孙无忌这样的权臣,肯乖乖让位? 做梦呢。 自古,店大欺客,客大欺店。 君臣的博弈,从未停止过。 厉害的君王,能驾驭群臣;弱势的君王,则被臣下架空,甚至篡夺江山。 古往今来,莫不如此。 苏大为忍不住向着星空,伸了个懒腰。 仰望着漫天的星子,他忍不住道:“这样也好,这样我就不用担心他斗不过长孙无忌了。” 哒哒哒~ 车轮辘辘,从朱雀长街驶过。 苏大为心里一惊,侧头看去,刚好看到长孙无忌的马车,从身旁擦身而过。 这么巧! 苏大为脸都差点绿了。 刚才那句,没被长孙无忌听到吧? 应该没那么倒霉吧。 车帘微动,从车里,一道阴冷的目光透出来,落在苏大为身上,令他有一种被目光刺透的感觉。 直到车驶出去很远,这种感觉才消失。 “贼你妈,以后不能太得意忘形了,话不能随便说。” 苏大为心有余悸的拍了拍额头。 想起长孙无忌,心里就觉得有些惊悸。 长孙无忌对付敌人手段实在够狠,这让苏大为不得不担心,万一被长孙无忌盯住,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希望李治给力一点吧。 好像他这次从万年宫回来以后,有些明显的转变。 似乎变得比以前更强硬了。 难不成人在生死之间,真的会来个“顿悟”? 咚咚咚! 伴随着夜幕笼罩长安,六街鼓齐鸣。 苏大为站在朱雀大街上,回首后望,看到朱雀门正缓缓关闭。 夜色中,皇城轮廓依稀可见。 在皇城上方,一轮明月高悬在天。 “媚娘,今晚的月色真圆啊。” 李治抱着怀里的武媚娘轻声道:“人只有死过一回,才知道,这世上其实没什么可怕的,朕也算是死过一回的人了。” “陛下,别说不吉利的话。” “无妨,我命自有天定,那一晚,我想明白很多……” 李治抬头看向天上明月,仿佛梦呓般道:“将来朕的孩儿,朕的太子,绝不要像朕一样,被臣下欺辱,所以…… 你我都必须坚强起来。” “嗯。” 第八十四章 风波起 “死过一回?” 长孙无忌将手里的卷宗向桌上随手一掷:“那又如何。” 从他的话里,听不出任何喜怒。 “国公,自前次谋逆案,名单所录之人都已逐一清除,只有这苏大为有些蹊跷。” 一名灰衣人单膝跪在长孙无忌面前。 长孙无忌两眼微闭,手指在桌上,在方才的卷宗上轻轻敲了两下:“说来听听。” “喏。” 灰衣人抱拳道:“经查,苏大为父亲名叫苏三郎,原是长安县的不良帅,为人正直,在长安县口碑不差。 贞观十七年,他应朝散大夫王玄策征辟,随李义表出使天竺;贞观二十一年,他再次应征,随王玄策出使天竺,但是这一次却没再回来。” 长孙无忌微微颔首。 灰衣人继续道:“这苏大为之前是走了苏三郎留下的关系,做了不良人,但后来大病一场,醒来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不但突然开灵成了异人,而且颇有手腕,现为长安县不良人副帅。 在永徽元年陛下遇刺那次,苏大为亦在场,并且曾出手相助。 奇怪的是,他当时对陛下……颇有些不敬。” “嗯?” 长孙无忌眯起的眼睛张开,里面闪过一抹厉芒:“说下去。” “之后在大理寺查行刺犯人时,因怀疑他有嫌疑,曾将他抓入狱中,后来,此人借着长安狱大火,居然越狱而逃。” 说到这里,长孙无忌插话道:“去年李恪和房遗爱的案子,我记得长安狱也曾失火。” “对,当时也是这个苏大为,因查谋反案时他的行止可疑,被投入狱中审问,但是长安狱再次失火后,他与狱中牢头林大郎一起失踪。 待房遗爱案了结,此人得陛下口谕,继续做他的不良帅,而林大郎,目前仍在通缉。” 咚咚! 长孙无忌手指在桌上重重敲了两下,却没有开口。 灰衣人想了想又道:“不久前,万年宫之事,幸得他与玄武门将薛礼,一齐冲入殿中,冒死将陛下救出,所以这次陛下专程召他与薛礼入宫。” 这话说完,灰衣人便住口了。 屋内的气氛有些沉闷。 一束光,从半开的窗透进来。 光中,有微尘在飞舞。 长孙无忌盯着光,良久才道:“不过一粒微尘罢了。” “国公说得是。” “还有别的吗?” “哦对了,这苏大为重病险死,大好后,不但成为异人,而且善于经营,听闻西市鲸油灯便是他的生意,而且不知他是如何办到的,居然拉了尉迟宝琳和苏庆节、程处嗣等人参与,据说李客师和安文生,也与他有些关系。” 长孙无忌依然没说话,但是脸色有些阴沉下来。 “长安县的公交署听说也是他的主意,最近宫里在用的摇凳、牙刷,也全是他弄出来的,还有……此人对长安县三教九流颇为熟悉,之前丰邑坊……” 长孙无忌挥了挥手,灰衣人便住嘴了。 停了半刻,长孙无忌幽幽的道:“我不喜欢这个人。” 灰衣人双手抱拳,眼中亮了一下。 只听得长孙无忌继续道:“这个人太复杂,与陛下也走得太近……查查他,挖挖他身后,有什么人,有什么把柄。” “喏。” 灰衣人双手抱拳,倒退着出去。 长孙无忌站起身,在空无一人的屋中,双手负在身后,缓缓走在一人高的铜镜前。 对着镜中那个模糊的自己,他沉默了良久,终于喃喃道:“因爱生忧,因爱生惧,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惧。”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可与人道不足二三。” 躺在摇椅上,高大龙摸着自己的肚皮,看着漫天的星空,突然说出句很有哲理的话。 端着酒杯的苏大为没好气的一脚过去:“你起开,让我躺会。” “阿弥,这凳子我先坐的。” “贼你妈,这摇椅是从我家搬来的。” 苏大为没好气的把酒塞给他:“拿着。” “那边有凳子。” 高大龙接过酒,却没有起身的意思。 “阿弥,我拿了胡凳来。” 高大虎手里提着两个胡凳,一左一右的放下。 “小桑呢?” “在厨间张罗吃食,你不知道,小桑的炙羊肉乃是一绝。” “真的?哪天我也露一手,其实我擅长烧烤。” “什么?” 高大虎听得有点懵。 苏大为却没有跟他说下去,而是转向高大龙:“大龙,你知道我的来意吧?” “来喝酒?” “滚,老子家里有酒,不缺你这口。” “为生意的事?”高大龙懒洋洋的躺着椅子,手里拿着蒲扇,一脸享受。 “屁话,我来当然是为了查案。” 一说查案,高大龙脸上闪过一抹讶异,他坐起来问:“什么案子?和诡异有关?”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 苏大为赞了一句,想了想道:“我今天来,是想向你请教,如何变成诡异。” 这话说出来,一旁的高大虎吓了一跳:“阿弥,你……” 高大龙向他喝道:“大惊小怪,你何曾见过异人去做诡异的,苏帅都说了是为了查案,你去帮小桑烩羊肉。” “噢。”高大虎有些无奈的挠挠头,一步三回头的去厨房了。 说让高大虎去厨房帮忙,其实只是一个借口。 故意支开他,好跟苏大为单独谈。 见高大虎走远了,高大龙这才道:“阿弥,你问这个做什么?苏我氏已经抓到,那年上元夜的案子也已经破了。” 苏大为盯着他:“你真这么认为?” “不然还能如何?” 高大龙从鼻子里嗤笑一声,又靠回椅背,就着摇晃起来:“上面不想查,只想要个交代,半妖也已经抓到了,偏你还这么死脑筋。” “半妖是抓到了,但这事还没完。” 苏大为将杯中鲜红的葡萄酒喝了一口,砸了砸嘴道:“如果加冰镇一下,口感会更好。” 这话说的,高大龙无语的看了他一眼。 “行了行了,别瞪我,改天我教你用硝石制冰。” “什么硝石?” 高大龙下意识吞咽了一下口水。 “硝石就是……说了你也不懂,总之用此物可以将水化为冰,到时就不愁冰了,夏天用此术解暑大妙,用冰镇酒,风味更是绝佳。咳,我们说这个做什么,继续说半妖的事。” 苏大为转了转酒杯,继续道:“上次万年宫的事你听说了吧?我派人查了,山上有人故意堆石坝蓄水……” “此话当真?” 高大龙猛地坐起身,满脸都是惊讶。 “难道这事也跟半妖有关?” “这一点我还不确定,但我那次在山上发现这个。” 苏大为从怀里掏出那柄倭国匕首,拍在几案上。 “兰池之后,上元夜劫童案,倭国半妖苏我氏想用秘法控制朝中贵人,还想将那些孩童转为受控制的半妖,此事似乎还与吴王恪有关系,可是现在吴王已死,这案子,我没法查下去。” 高大龙拿起那把匕首,眯起眼睛左右看了看:“以前在丰邑坊也见过这种小倭刀,对了,东瀛会馆那边你查出了没有。” “别提了,上次倭国的使团来了后,那些会馆跟拔笋一样,东西市都开了,洛阳,岭南听说都要设会馆,要跟我们大唐做生意,这么多地方,我如何查得过来。” “所以你想从半诡异这里入手。” 苏大为点点头:“是,想看看能不能发现新的线索。” 高大龙手指轻轻抹着匕首锋刃,一不留神,手缩了一下。 低头看去,指腹上出现一条细如发丝的血线。 “好利的刀。” 他抬起头向苏大为道:“阿弥,我这人最讲义气,最怕欠的是人情。之前你帮大虎在大理寺谋了差事,又帮我报了霸府之仇,这样,我便欠你两次人情。 上次,我帮你查苏我氏的案子,这人情我还过一次。” 高大龙眼里闪过一抹狡黠:“还有,你在长安狱中,我帮你传递消息,找来桂建超和那游医,又帮你将林老大的家人送走,这便算第二次。” 苏大为一脸懵逼:“大龙,你这话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不欠你人情了。” 高大龙将手里的匕首抛接了两下,向苏大为道:“你再让我帮你,用什么来报答?” “贼你妈。” 苏大为被气乐了,一口把酒喝干:“你特么还欠我一张椅子。” 高大龙想了想,点点头道:“没错,不过……” 他向苏大为手里的酒杯指了指:“我请你喝了酒。” “大团头,你跟我算这么清楚?” 苏大为嘿嘿一笑,虽然话里没听出气来,但这称呼不对了。 高大龙眼里光芒一闪:“阿弥你坐下,坐下,对了,把手里胡凳放下,我呢,也没说不帮是不是,不过就有一个小小的条件。” “啥?” “把你刚才那制冰的法子教我?” “成交。” 高大龙哈哈大笑:“阿弥果然爽快,这法子,应该是门不错的生意。” 苏大为也在笑,看上去笑得比高大龙还要开心。 这让高大龙有些莫名其妙。 咚[八一 fo]咚咚! 六通鼓响。 太极殿中,天子李治高坐,左右文武百官依次而列,山呼万岁。 李治的目光从百官的脸上一一掠过,最后落在长孙无忌的脸上时,稍停了一下,这才沉声抬手:“众卿平身。” “谢陛下。” “众卿,今日朝会何以教我?” 李治微笑着道。 这句话,令下面百官都愣了一下,这句开场,好像不是平时的套路。 陛下今天是唱哪出啊? 第八十五章 咒怨 永徽五年六月。 就在万年宫山洪爆发的第二个月。 当时,李治与朝中重臣还在万年宫处理后续。 李治虽然没有就万年宫之事马上追责,但所有官员都隐隐察觉到,陛下,似乎透出越来越强硬的态度。 当时,王皇后的舅舅中书令柳奭深感不安。 因为皇帝在万年宫的行止,他要负主要责任。 而近年来,李治独宠武昭仪的势头越来越明显,别说王皇后,就连萧贵妃和宫中其她嫔妃,都无法与武昭仪相比。 在这种大环境下,柳奭在与长孙无忌交谈后,做出一个投石问路的举动。 当时,万年宫中,长孙无忌,李治、右仆射褚遂良、中书令柳奭都在场,只有左仆射于志令在长安主持政务。 在场这些人,除了李治自己,全是长孙无忌的人。 柳奭向李治说:“臣有罪,请解政事。” 李治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的说了句:“如卿所愿。” 然后柳奭就懵逼了。 他什么都想过,就没想过李治会这么说话。 原来的李治可能会挽留,就算不挽留,那也是客客气气的。 但这次,李治就是一句如你所愿,就完了? 柳奭整个人都是晕的,都不记得是怎么走出去的。 直到,听到内侍传旨:“罢为吏部尚书。” 从三省直接降到六部。 柳奭顿时瘫软在地上。 他清楚,这是强烈的信号,属于他的好日子,到头了。 这件事,给予朝堂上下,极大的震动。 但,暗流都在水下。 水面看着,永远像是风平浪静。 朝堂中百官,还是站位在长孙无忌身后。 一晃三个月过去。 直到今天,回归长安的第二次朝会。 李治突然说了这么一句:“众卿何以教我?” 这是不按牌理出牌啊。 死寂。 整个朝堂,一片死寂。 无人敢说话。 甚至连大喘气的都没有。 百官俱都低头,只有一个人,在大胆的看着皇帝。 长孙无忌站在百官之首,毫无畏惧,用一种近乎放肆的眼神,平视着龙椅上的李治。 那眼神,无声,但凌厉。 仿佛在长孙无忌看似平静的目光下,藏着巨大的漩涡。 但李治,并没有理会长孙无忌的目光。 他只是在群臣中看了看,接着拔高声音道:“昔日先帝在时,见五品以上官员讨论国事,或当面陈奏,或仗下面陈,或退上封事,终日不绝,岂今日独无事邪,何公等皆不言?” 这句话,透着强烈的不满。 所有人都能听出来,在皇帝的话音下面,怒气快压不住了。 无数目光,悄然投向长孙无忌。 这事的缘由是,从上次罢免柳奭起。 李治很不满,罢免了柳奭。 长孙无忌当面没任何表示,结果从那时起百官皆变成木偶。 朝堂上,隐形的风暴在酝酿。 满朝文武,鸦雀无声。 沉默也是一种态度。 在李治想学太宗李世民积极纳谏的情况下,在李治想要一改过去唯唯喏喏,有所作为的情况下,无人回应。 良久。 李治满脸失望的挥手:“退朝。” 自从他登基以来,第一次,有朝会是这样的安静。 无数官员按品级,悄无声息的退出大殿。 大兴宫后宫。 “阿娘。” 李忠一脸小心翼翼的跪在王皇后面前,双手捧着书法帖道:“这是孩儿今日练的字。” “放下吧。” 王皇后根本无心去理他,只是冷着脸说了一句。 李忠有些畏惧,又有些期待的道:“阿娘,我……” “我说让你放下,听不见吗?” 李忠小脸一白,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眼中有泪花在涌动。 “太子,退下吧,皇后今天身体有些不适。” 一旁的宫女赶紧上来,将李忠带下去。 “皇后消消气,太子也是想让您看看他在用功。” 一名贴身宫女道:“对了,皇后,萧淑妃今天又让人送了礼物来。” “礼物?” 王皇后冷笑一声:“这个贱婢能安什么好心。” “是是,皇后说得是。” “拿过来我看看吧。”不知想到了什么,王皇后突然转了念头。 宫女很快端着一个漆盘上来。 盘中放着几件首饰,还有一个用布绣成的娃娃,五官俱全,看着颇为精致。 “她这是什么意思?” 王皇后用两根手指在漆盘里挑了挑:“她现在日子应该还不如我吧?送这些给我做什么。” “或许是想讨好皇后。” “讨好我?” “毕竟日后太子登基……” 王皇后瞥了她一眼:“你也是个会说话的。” 她向漆盘一指:“自己挑一件吧。” “谢皇后赏赐。” 宫女慌忙跪谢。 再抬头时,却发现王皇后脸上没什么笑容。 “我这一生,做得唯一一件错事,就是不该引武媚入宫,谁能想到,她居然能独得陛下宠爱。” 王皇后想起当年之事,话里未免有些自怨自艾的味道。 特别是当她想起被罢免的舅舅柳奭,心里没来由的一阵无力感。 “我相伴陛下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他能这样宠一个人,我……” “皇后,咱们有太子在手上,还怕什么?” 方才受赏的宫女大着胆子说。 “你懂什么?” 王皇后骂道:“这孩子并不是我……我若能自己生,何需借别人的儿子。” “皇后恕罪,奴婢失言,奴婢失言!” 宫女吓得连连磕头。 王皇后却懒得多看她一眼:“真不知那武媚用了什么法子,能迷住陛下。” 眼睛瞥到漆盘中的娃娃,突然觉得有些怪异。 “萧淑妃送个娃娃给我什么意思?难不成也是讽刺我没儿子?” 宫女连连磕头,却不敢再多嘴半句。 王皇后盯着漆盘上的娃娃,不自觉的被那娃娃的眼睛所吸引。 她下意识将娃娃拿起来,伸手摸了摸,却不知是什么宝石嵌在上面,充做眼睛。 一个念头突然从她的心里涌起。 武媚最近又生了个女儿,听说颇得陛下喜爱,要不要去看看。 那女娃娃长什么样? “皇后。” 守在殿门的宫女太监,见是王皇后亲至,忙向她行礼。 “武媚……昭仪在吗?” 王皇后双手拢在袖中,神情略带矜持的问。 今天也不知着什么魔了。 居然想来看看武媚。 想看看这狐媚子究竟有什么魔力,能把陛下迷成那样? 连舅舅柳奭的中书令都被撤了。 还想看看,她生的孩儿,生得什么模样。 据说陛下亲口赐下“安定”二字。 安定…… 陛下好偏心,何曾给过我安定? 王皇后心里的嫉妒,一阵高过一阵。 只听侍女鞠躬道:“回皇后,昭仪去了陛下那里,片刻就回来。” “去了陛下那里?” 王皇后本来还有几分理智,这下,心里一股无名之火猛地蹿起,眼珠子都红了。 她迈步向殿内走去:“安定小公主在里面?我去看看。” 说到“看看”两个字时,她忍不住咬了咬银牙。 “在……乳母也在。” 侍女们刚想跟着,王皇后道:“都不许跟着,我一个人进去看看小公主。” “是。” 宫女们不敢多言。 眼看着王皇后快步走进去。 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今天皇后有些急切。 一名宫女甚至还揉了揉眼睛。 “你怎么了?” “皇……皇后的影子……” “影子怎么了?” “没,没什么,大概我眼花了。” 揉眼睛的宫女脸色苍白道。 小公主的闺房布置得十分温馨,处处可见武媚娘和李治对这孩子的疼爱。 王皇后走到婴儿床边,看了一眼跪在地上不敢说话的乳母,冷声道:“你出去。” “是。” 乳母没怎么见过世面,哆嗦着爬起,佝偻着身子,如老妪般跑出去。 现在,王皇后终于有空,可以好好打量襁褓中的这个孩子。 武媚娘与李治的女儿,安定公主。 看到小女婴的第一眼,王皇后便被深深的吸引住了。 这孩子眼睛好大,又黑又亮,皮肤吹弹得破,见到皇后也不怕人,而是张着红润的嘴,发出伊伊呀呀,含混不清的声音。 空气里有一种淡淡的奶香味。 王皇后不觉叹了口气:“你要是我的孩子多好。” 说也奇怪,来之前,她觉得满腔的怨恨,无处发泄。 见到这个孩子前一刻,她还觉得自己会很恨。 但是现在,见她那么小,那么柔弱,却奇妙的生出一种欢喜。 巴不得是自己的孩子才好。 她下意识,伸手想摸摸孩子,手指试探着伸过去,却意外的感觉指尖一凉。 王皇后这才发现,在小公主一旁还放置着一面铜镜。 此刻,明晃晃的镜面朝上,倒映着人的影子。 “怎么会有个铜镜在这里?” 王皇后惊讶道。 话音刚落,隐隐看到铜镜里有一抹红色飘过。 皇后心里一惊,几疑是自己眼花了。 镜子里有什么? 刚才是什么东西? 朦胧的镜面上,人影渐渐清晰起来。 是自己的脸。 王皇后不由松了口气,下意识伸手抚摸自己的脸:我居然会被自己的样子吓到,也真是好笑。 就在这个念头刚起,她忽然发现,镜子里好像还有些别的。 不是红色的。 她凑近一些,努力瞪大双眼。 镜中,在身后,有一团漆黑的雾气,不断翻腾。 黑雾中,一双诡异的眼睛,正流着汩汩血泪。 第八十六章 护主 王皇后张着嘴,感觉自己的喉咙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想叫,又叫不出来。 她惊骇欲绝的,想要回头。 然而脖颈是如此的僵硬,仿佛化作了石头。 瞪大的双眼中,隐隐倒映出黑色的怪物,从眼珠上一闪而过。 那雾,阴寒如针,不断刺破她的皮肤,刺透她的身体。 一种催人欲呕的腥气,不断顺着雾气,钻入她的鼻孔,钻入她的皮肤,每一根发梢。 王皇后心脏狂跳,随时可能爆掉。 眼见到那无尽的黑气,向着襁褓中的婴儿飞快的钻过去。 像是有一种莫名的力量牵引着。 呜呜!! 一种怪物异类的吼声,伴随着那黑雾,笔直灌入小公主的身体。 王皇后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 便在此时,脑中突然听到一声尖啸。 安定小公主身边的古拙铜镜大放光明。 金光中,一抹红色,从镜中跃出。 那是一尾巨大的金色锦鲤。 它游弋在寝宫中,带起巨大的红影,仿佛连整座宫殿都烧着了。 红鲤绕着殿内游巡一圈,猛地一个摆尾,张开咬住正往小公主身上钻入的黑气。 呜! 辰时正。 苏大为匆匆赶到宫里。 殿门两旁各列着十余名手扶横刀的金吾卫。 引路的内侍向苏大为低声道:“阿郎请随我来,昭仪已经等急了。” 苏大为点点头,跟着他经过金吾卫,继续向前。 走不多远,忽然看到前方有许多宫女和侍人跪于庭中,一个身着甲胄的将军手扶横刀,立在一旁。 正是薛礼。 “苏帅。” “中郎将,里面……” “快去吧,陛下和昭仪都在里面。” 薛礼侧身道。 苏大为抱了抱拳,随内侍快速走入寝宫。 眼前光线一暗。 他微眯了下眼睛,然后看清了内里的状况。 母仪天下的王皇后,此时站在殿内角落里,面色惨白,仿佛行尸走肉一般。 寝宫内一片狼籍,仿佛被一场飓风突袭。’ 在破碎了一地的木屑和瓷器、金器废墟间,李治双手扶着摇摇欲坠的武媚娘肩膀。 在两人面前,一位身着宫中女医打扮的中年妇人,正在用手里的银针刺在小公主细小的手指上。 妇人脸色凝重,而襁褓中的小公主,被银针扎中,居然毫无声息。 苏大为心下一沉。 “臣,长安县不良副帅苏大为,拜见陛下与昭仪。” 武媚娘听到声音才仿佛如梦初醒,向他看过来,同时声音悲戚的道:“阿弥!” “阿姊” 苏大为喉结蠕动了一下,几步走上去,看了一眼面色铁青的李治:“陛下,我能看看小公主吗?” 接到宫内内侍的急传,李治召他入宫,苏大为已经用最快速度赶过来。 来之前,他就从内侍口中听说是安定公主出了事,心里已经有所猜测。 但是真的亲眼看到这一幕,还是觉得万分难过。 史载安定公主出生才一月余便暴毙,没想到还是发生了。 铜镜难道没起作用? 李治微微颔首,眼中隐透悲戚:“你……去看看吧,这位是太医院女医,精于儿科。” “是。” 苏大为抱拳应了一声,刚走过去,只见面前的女医“卟嗵”一声突然跪下,向着李治颤声道:“皇上,恕……恕臣无能,用了银针刺穴之法,但是公主毫无反应,只怕……只怕是……” “我的女儿!” 武媚娘闻言大恸,脸上泪如雨下。 “是皇后,是皇后杀了我女儿!” 她颤抖着指向站在屋角,脸色惨白的王皇后,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声:“你为何要杀我女儿!” “我不是,我没有!” 王皇后突然惊了一下,仿佛回过神来,她拚命摇头否认:“我昏过去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恨,我恨你!有什么你可以冲我来,为何要杀我女儿!” 这一刻的武媚娘,再也没有平日的淡定从容。 更不似在苏大为面前侃侃而谈,参透因果与菩提的明空法师。 每个人都有他的软肋,或者说是逆鳞。 一但被触碰到,便会失去理性。 安定小公主,便是武媚娘的软肋。 这一刻的武媚娘,再也无法维持她“出离”的心境,无法视女儿的死亡为试炼。 人,终究是感情动物。 谈何出离,又如何出离八苦? 苏大为咬了咬牙,低头过去,伸手摸了摸小公主露在外面的手指。 触手冰冷。 这至少已经有半小时了。 “医生,小公主她身体是出了什么问题?” 苏大为向跪着以头触地的女医问道。 “我……我不知,不知缘由,公主,公主可能是,是暴毙。” 女医颤抖着道。 “暴毙,我女儿方才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暴毙!她那么健康,她还那么小,皇后,是皇后……” 武媚娘气若游丝的喊着。 似乎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力气。 李治搂着她的肩膀,轻轻拍打着,在她耳鬓边低声道:“媚娘,你放心,我会给安定一个交代的,我们的女儿,不会白死,不会白死。” 说话的时候,他的眼角隐隐有泪光闪动。 再坚强的君王,也有不能言之痛。 昨晚还亲吻着她的小手指,轻握她的小脚丫,而如今,女儿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谁人能承受? 谁能不痛心。 苏大为心情沉重,眼角看到摔在角落的那面铜镜。 原本灵气四溢的铜镜,此时显得黯淡了许多。 究竟出了什么变故? 李淳风说铜镜是宝物,能辟邪,为何不能护住安定公主。 苏大为深吸了口气,向李治抱拳道:“陛下,请恕臣……请容许臣检查一下安定公主状况。” “你,朕准了。” 李治挥了挥手,转头看向角落里的王皇后时,眼中闪过一抹痛恨。 那种恨,铭心刻骨。 昔日还念着旧情,但从安定公主死亡那一刻起,这个女人在李治心里,已经不配再做皇后。 苏大为双手轻盈的按在小公主的脖颈上。 触手柔软而冰凉。 毫无脉博。 心中的沉痛又深几分。 上次入宫时,还看过小公主。 但现在…… 他勉强让自己稳住心神,双手柔和的轻轻打开襁褓。 动作是那么轻柔,仿佛生怕将小公主惊醒。 他的手指按过脖颈脉博后,又顺着婴儿的颈窝往下,在心口的位置轻轻按住。 下一瞬,苏大为的眼睛一亮。 “陛下,阿姊,小公主她,可能还有救!” “什么?” 李治与武媚娘惊喜若狂:“阿弥你,你说的是真的?” 屋角的王皇后惊讶抬头,脸上闪过复杂的情绪。 “是真的,小公主她心口还有热气。” “快,快,太医!太医!!” 李治用力跺脚,有些语无伦次的大喊。 泪水,终于从他一侧眼角滑落。 那是绝望之后,又见到希望的狂喜。 跪在地上的女医手忙脚乱的爬起来,学着苏大为伸手摸了摸,立刻发出惊喜的尖叫:“热的,是热的。” 但这欣喜,只持续不到一秒,她的脸色又是惨白:“没,没心跳了。” “你让开,我来!” 苏大为用肩膀将她撞开,双手按住安定公主的胸口,估摸着力度,按了下去。 按住,抬起,再按住再抬起。 在李治和武媚娘、女医和王皇后惊骇和不解的目光下,持续做心肺复苏盏茶时间。 甚至还喊了一声恕臣无礼,捏住安定娇小的鼻翼,以口渡气。 终于,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哭声从小小的身体里发出。 安定公主抽动了一下,身体如小猫般蜷成一团。 “女儿,我的女儿!” 武媚娘不知哪来的力气,推开李治,冲到苏大为面前,一把将婴儿抢到怀里,紧紧的抱住,身体无力的瘫跪在地上,泪雨滂沱。 “安定,为娘发过誓,一定要好好养育你,不让你跟为娘一样,幼时孤苦,女儿,女儿……” 她双手紧紧抱着女儿,仿佛要将她融入身体里。 这是她的女儿,她的骨血,从她身体里生出来的肉。 不,这不是女儿,这就是她自己,这是她生命的延续。 她多么想弥补她,就像弥补当年那个可怜的自己。 她怎么可以死。 她一定要好好活着! “为娘答应你,一定会好好保护你,任何人若要伤害你,就先踏过为娘的尸体。” 武媚娘低声呢喃着。 她的眼睛从凌乱的发梢间透出,死死盯着殿角的王皇后。 那眼神,好像受伤的野兽般。 巳时。 闻讯而来的长孙无忌,面色阴沉的走入甘露殿。 苏大为看了看站在殿前一侧,立如标枪般的薛礼,向他打了几个眼色。 薛礼真的没理他。 仍是站在殿前,神情凝重的目视前方,仿佛把苏大为当做了空气。 “中郎将,薛,老薛,仁贵。” 苏大为压低声音,小声呼唤。 这下薛礼绷不住了,脸不动,眼睛横着瞥过来。 “咱们聊几句,你猜长孙无忌来了,接下来会如何?” “说话啊,怎么跟个木头似的?” “老薛,今天谁通知你来的?” 苏大为发出灵魂三问,薛仁贵终于憋不住了。 他脸上神色不动,从唇缝里轻声道:“苏帅,我要是你,现在就该想想接下来如何应对?” “什么?” “赵国公可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他如果看到你和昭仪联合起来,打压皇后,他会如何想?” 第八十七章 绞索 ..co,最快更新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苏大为“哈”了一声,觉得薛礼说的这也太扯了。 这明明就是安定小公主出事,很可能涉及到巫咒,怎么…… 等等。 如果是长孙无忌,没准真会觉得是有人要对付王皇后,也就是针对他长孙无忌。 恰在此时,从殿中传来李治一声压抑的吼声:“皇后失德。” “陛下慎言。” 长孙无忌威严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老臣倒要看看,是什么人在蒙蔽圣上,莫非是门外那个不良帅吗?” 这句话说出来,殿内突然一静。 而苏大为则是一脸懵。 愣了数秒,他转头向薛礼看去,只见这位大唐名将,依旧如青松般站立笔直,只是嘴角微微上扬,出卖了他。 “笑,笑个屁啊。” 苏大为满肚子邪火。 心想自己是招谁惹谁了,就是想救下安定小公主,怎么一口锅就被长孙无忌扣自己脑袋上了。 还没等他继续想下去,已经听见里面传出威严的声音:“苏大为,进来。” 苏大为心里“咯噔”一下。 转脸看了一眼薛仁贵。 他终于不像雕像一样挺立,而是转向苏大为,微微点头,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阿弥,小心。” 薛礼为人谨慎。 哪怕之前苏大为有意向他接近,他都始终保持着若有若无的距离。 直到这一刻,一声“阿弥”,才像是从心里接纳了苏大为。 “嗯。” 苏大为轻吸了口气,硬着头皮,走进去。 甘露殿里,李治与长孙无忌,这两个大唐当势最高权力者,正在展开无形的较量。 现在进去,何止背锅。 这简直就是送命! 但是没办法,躲不过。 那就迎男而上吧。 还没等走进内殿,首先听到长孙无忌与李治话里透出的火药味。 “舅舅,皇后无德,无子,我欲废……” “不可!自古皇后和太子皆为国本,怎可轻言废立。” “皇后要杀我女儿!” “谁能证明?” “苏大为,他是不良帅,他能。” “证据呢?堂堂一国之君,岂可因人一句话,便与皇后生隙?这岂是为君之道!” 最后几个字,长孙无忌几乎是从牙齿缝里蹦出来,显然这位太宗留下的顾命之臣,大唐国公,凌烟阁功臣第一,也已经到了压抑不住怒意的时刻。 恰在这时,苏大为走进来。 一脚跨过门槛。 刷! 两道目光,如利刃一样落在他身上。 李治:“阿弥,过来,跟国公说,是否是皇后借巫咒想咒朕的女儿?” 长孙无忌:“无凭无据,尔若敢妄言,定治欺君之罪!” 空气里,似有看不见的刀枪一齐刺来,火星四溅。 那浓浓的火药味,仿佛浓缩到极点的火药桶,随时可能爆炸开来。 咕嘟。 苏大为下意识喉结咽动了一下。 他缓缓将另一只脚也迈进来,行礼道:“拜见陛下,赵国公。” “免礼。” 李治大袖用力一挥,似乎将身的怨恨,借着这一甩袖的力,挥了出来。 “告诉赵国公,安定公主之事,究竟是何人所为。” 长孙无忌的双眼,利如鹰隼般刺过来:“老夫也想听听,尔有何高见。” 这一刻,苏大为终于明白,自己到了怎样一种境地。 火架? 不,已经坐在了火山口上。 一个皇帝,一个长孙无忌,两人之间的矛盾焦点,此刻落在自己身上。 不知为何,李淳风那日说过的话,忽然在耳旁响起:“现在的局面,如临深渊,若行差踏错半步,只怕是万劫不复。” 但是,犹豫在苏大为心里只有一瞬。 下一刻,他郑重抱拳道:“回陛下,赵国公,此事我方才已经问过宫女及侍人,大致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说。” “今晨陛下早朝,武昭仪在照料好安定小公主后,把公主交予乳母照顾,昭仪则带着皇子弘去了御花园。 大约在卯时,皇后过来,说要看看小公主,并且命乳母出去,这其间,皇后一直单独和小公主在一起,并无其他人进出。 在这之后,武昭仪回来,发现寝宫内一片狼籍,皇后站在安定公主床边,而公主,已无气息。 昭仪命内侍通知陛下,并急召太医院医者、臣和薛礼入宫。” 苏大为停了一停,接着道:“臣不能肯定是否皇后所为,但皇后当时就在现场,而且曾单独与安定公主在此,所以,皇后无法洗脱嫌疑。” “大胆。” 长孙无忌冷哼一声道:“没有确实证据,岂能胡乱猜测,要以我看,武昭仪应对倒是很冷静啊,居然第一个想着通知陛下?而且我听宫女说,昭仪当时没有落泪,似乎并无悲戚之意。” 李治急道:“舅舅,这是何意?安定是媚娘的亲生女儿,岂有它念!” 苏大为也道:“国公,人在猝临大变,有些人当场会反应,有些人,则需要一个时间缓冲,不能以此就说昭仪不难过。” 长孙无忌双手负后,仰头大笑两声:“原来如此,那以苏帅所说,何尝不是妄言?说皇后有嫌疑?就因为皇后在现场?证据呢?谁人亲眼见到皇后对安定公主不利了? 以堂堂皇后之尊,若有歹心,何须亲自动手。 再则,我也问过女医,安定公主身上,并无任何伤痕。” 说到这里,长孙无忌向着李治轻轻拱手道:“臣理解陛下担心安定公主,也明白做为一个父亲,听到孩子遇险,内心的震惊和悲痛。 但,臣还是那句话,无凭无据,不可以诬陷攀附皇后,否则……” 他的眼神向苏大为瞥过来,幽幽道:“其心可诛!” 苏大为的额头,微微渗出汗水。 长孙无忌,果然不好对付。 其实真相如何,对长孙无忌这种政治生物来说,已经不是最重要的。 长孙无忌很清楚一点的是,之前柳奭已经被从中书令的位置上罢免。 这是一个非危险的讯号。 如今李治又对王皇后强烈不满。 这对他长孙无忌来说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属于自己的“领地”在不断被压缩。 皇后这个位置,关系后宫,实在太过重要。 王皇后及身后家族又属于长孙无忌这边重要的盟友,大家同为关陇贵族。 长孙无忌是无论如何,不能眼睁睁看着王皇后倒下的。 皇后被废,会引发一系列连锁反应。 比如,武媚娘很有可能被立为新皇后。 又比如现今太子李忠,将会失去助力,很有可能被李治废掉。 再然后,武媚的长子李弘很可能被立为太子。 一子错,满盘输。 若说大唐皇权是一盘棋,皇后这个位置,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是绝不容有失的关键节点。 哪怕王皇后真的杀了武媚娘的女儿,长孙无忌都得设法给她圆回来。 何况安定公主未死。 许多纷乱的念头在苏大为脑海里闪过,他深吸了口气,集中精神道:“国公,实不相瞒,此前臣曾送一面铜镜给安定公主,此铜镜有辟邪镇宅之功效。 方才臣已经验过,铜镜里元炁大为衰减,分明是有邪物做祟,经由铜镜镇压。 也幸亏有此镜镇于公主寝宫,臣才能及时将公主救回来。 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这话说完,李治不住颔首,显然十分认同。 “此次多亏阿弥送的铜镜护住朕的女儿,现在想想还有些后怕,当时,当时朕真怕会失去安定。” 苏大为向长孙无忌继续道:“国公若不信,可询问守住宫门的宫女和内侍,我问过,他时他们听见屋内有异响,但是没有皇后的命令,谁都不敢进去看。 只从外面瞧到寝宫里有黑雾缭绕,还有诡异的响声。 国公,此前公主寝宫一直很安,也没有任何不洁之物,但是皇后去了以后,就发生此等事。 恐怕,具体缘由,要问过皇后才知道。” 苏大为向着长孙无忌抱拳道:“若能由臣询问皇后具体经过,定能找到线索。” 这话说完,李治长出了口气,连连点头道:“苏帅所说,甚为有理,国公,依朕看,此案就交由苏副帅来查。” 说着,他又补充道:“宫里这些人,朕现在信不过。” 啪啪啪~ 长孙无忌微笑着鼓掌。 这个举动,令李治和苏大为都颇为意外,一时不明所以。 “精彩啊精彩,刚才苏副帅一番话,看似入情入理,连我都信以为真。” 长孙无忌眼睛微眯,从双眸缝隙里,透出危险的光芒:“可惜,我还是从中听到一个破绽。” “破绽?” 苏大为愣了一下,自己刚才说的话算是比较中立了,这还有破绽? 皇后要是不查,安定公主的事,怎知到底是谁做的? 哪怕皇后真是被人陷害,也得问过口供吧。 想了想,苏大为向长孙无忌道:“不知臣的推断有什么问题,还请国公指点。” “呵呵。” 长孙无忌抚着长须,笑了笑:“苏副帅说铜镜辟邪,是以送予安定公主,但是,谁知这铜镜究竟是辟邪,还是诅咒公主?谁能证明?” 空气里,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绞索,一下子套在苏大为的脖颈上。 第八十八章 绝路 殿内的气氛瞬间凝结。 就连李治,神色也微变了一下。 “按常理推断,皇后没有理由伤害安定公主,更不可能亲身犯险,而你,苏副帅,我听说你已经有数次落入长安狱中,又逃狱的经历。 我不知你今天是如何站在这里的,但我不得不怀疑,你是否有可不告人之事? 你说安定公主是被人诅咒,但依我看,反倒是送公主铜镜的你更有嫌疑。” 长孙无忌不紧不的说着。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到近乎冷酷。 所说内容,可谓字字诛心。 “苏大为,你如何能自证清白?还是委屈你再入长安狱中,等候大理寺发落?” “国公……” 苏大为在长孙无忌的目光下,感觉仿佛被一条毒蛇给咬住了。 这种滋味,难以用任何笔墨去形容。 若强要去说,是一种被天敌盯住的恐怖。 苏大为大脑急转,目光在李治脸上扫过,重新落到长孙无忌身上。 “国公,我有办法可以自证清白。” “哦?” “这块铜镜是太史令李淳风送我的,他说铜镜有辟邪之能。” 苏大为目视长孙无忌,平静道:“是真是假,召太史令一问便知。” 长孙无忌瞳孔一缩。 没等他反应,李治急道:“传太史令。” “传太史令!” 午时正。 褚遂良赶入宫的时候,恰好听到远处鼓楼的报时声。 咚咚咚~ “敦奘,言万物皆茂壮,猗那其枝,故曰敦牂。” 褚遂良抬袖擦了擦因为焦急赶路而渗出的汗水,长叹了口气。 他知道,一场看不见战争,已经在宫中爆发了。 一个是他多年的老伙伴,赵国公长孙无忌。 另一个,却是太宗之子,当今天子李治。 太宗昔日留下长孙无忌与自己做李治顾命大臣时,何曾想过会有今日? 他收起心中的感概,跟着内侍加快脚步。 迈入甘露殿时,一眼看出,殿内气象森严。 许多宿卫守住殿门,宫女和内侍也都在殿外候着,显然里面的谈话极其重要且私密。 褚遂良深吸口气,整了整衣冠,抬步跨入主殿。 正午,日光大炽。 无数光线从窗口透入寝宫。 在宽敞的殿中,天子李治端坐在主位上。 长孙无忌坐在他左手稍下的位置。 苏大为,则站在一旁。 凭他的身份,没资格在长孙无忌面前坐。 不过他站立的位置,却比长孙无忌离李治更近。 褚遂良心中闪过无数念头,迈步走入,向着李治行礼道:“臣,褚遂良,参见陛下。” “右仆射免礼。” 李治右手虚抬,又扬声道:“来人,给右仆射看坐。” 从殿中阴影下,走出一名身材瘦弱的内侍。 他不出来的时候,根本无人知道那里还有个人。 此人脚步轻盈,面白如纸,一闪身给褚遂良拿了张胡凳,随即又如幽灵鬼魅般消失在阴影下。 褚遂良心下了然,这必然是宫中传说中保护陛下的影子。 据说从前朝传下来,就有这么一支内侍,他们精修各种技艺,忠于天子。 褚遂良轻轻将这些杂念压下,目光投向长孙无忌。 这个政治上伙伴,当年一起创业的生死之交,此时面上无喜无怒,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赵国公……” 褚遂良刚开口,只听一名内侍在殿外扬声道:“回禀陛下,太史令今晨出门未归,无人知晓去了何处……” 内侍声音刚落。 唰! 李治、长孙无忌和褚遂良三人目光一齐投向苏大为。 各目光意味不同,但都同样凌厉。 苏大为顿觉肩头无比沉重,压力山大。 “国公,既然一时无法找到太史令,那这件案子,以朕看,不如先压后,我欲将此案交予苏大为来办……” “不可!” 长孙无忌与褚遂良几乎同时喊出来。 “苏大为本身都无法洗脱嫌疑,怎可令他查此案?” “陛下,区区一个不良副帅,焉能越过职权,来查内廷之案,以我之计,此案交予赵国公,极为妥贴。” 苏大为看着长孙无忌和褚遂良,心中只觉得无比荒谬。 两个历史名人,大唐凌烟阁的功臣,此刻居然目地一致,都想打压自己! 苏大为心里很清楚,长孙无忌心里对自己的嫉恨,只怕已经到了欲杀之而后快的地步了。 就算自己跟他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但站在武媚娘身边,站在李治这边,欲对“王皇后不利”,这本身就犯了长孙无忌的忌讳。 就算昔日宗室里的吴王李恪,得罪了长孙无忌都无法幸免。 自己一个小小的不良人,哪还有什么退路。 不能退。 那就只能进。 查“皇后诅咒安定公主”之案,自己必须参与。 此时若是不争取,就是等于把刀柄交到长孙无忌手上。 这一切,说起来虽慢,但却是苏大为瞬息间想明白的事。 眼看李治面现为难之色,似乎架不住两位顾命大臣带来的压力,有所动摇。 苏大为抢先抱拳道:“陛下,所谓外举不避亲,内举不避嫌,臣虽为一小小不良帅,但自永徽元年以来,曾先后破‘兰池宫案’、‘高句丽间谍案’、‘上元夜劫童案’,及……” 说得太快,差点说瓢了嘴。 他赶紧把“房遗爱谋反案”收住。 改口道:“及五月太极宫山洪之事,臣与薛礼拚死救驾,所以无论办案能力,还是对陛下的忠心,都毋庸置疑。” 没等长孙无忌发难,苏大为扭头向他道:“赵国公所虑者,无非是怕我有嫌疑,处事不公。 但此案涉及皇后和安定公主,事关重大,岂是我苏大为一人可查? 必然引入大理寺、宗正寺协同查案,所以国公大可不必担心,若是不信苏某,国公也可派人共查此案。” 这话说出来,李治忍不住击节赞道:“苏帅所说甚合朕意,赵国公,右仆射,二位意下如何?” 长孙无忌眯起眼睛,右手轻抚长须,一时没说话。 褚遂良则是暗中看了苏大为一眼,心道:此子,见识不凡。 苏大为方才所说,入情入理,这让长孙无忌一时间,也找不到机会。 褚遂良心下也觉得苏大为所说之法,可行。 但,似他和长孙无忌这种政坛老手,一件事,又岂会简单看是否合理,是否可行? 立场,比情理更重要。 他既然与长孙无忌是盟友,是伙伴,就必须站在长孙无忌,站在关陇贵族的角度来解读这件事,来解决这件事。 褚遂良轻咳了一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拉回到自己身上。 “苏帅所说,似有几分道理,但,此次事关重大,涉及陛下子嗣及皇后,老臣且不说如果让大理寺、宗正寺一起查此案,会不会令此事宣扬出去,会不会让有心之人效仿;如按苏帅所说,其中协调各部,各环节,程序繁琐,浩时绵长。” 停了一停,褚遂良淡淡道:“就算不考虑时间问题,难道不会因此而打草惊蛇,让真正阴谋暗害安定公主之人,趁机逃脱,逍遥法外吗?” 说到这里,褚遂良从胡凳上吃力的站起身,向着李治拱手道:“是以臣认为,苏大为所提,根本无须再议。” 长孙无忌轻拈胡须,眼中光芒一闪。 也跟着站起身,向李治道:“陛下,若按苏大为所说,放跑了真正的凶手,此责任究竟谁来担负?以臣之见,当今之计,莫若立刻起用一员能吏,速速侦办此案。 至于苏大为,臣还是那句话,此人自身都有嫌疑,理应避嫌。” 长孙无忌一番话,配合着他抑扬顿错,锵铿语调,予人一种掷地有声之感。 两位顾命之臣,同时皆说苏大为不可。 哪怕是李治,一时也无法反驳。 心中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苏大为自己更是额头冒汗。 这两个死老鬼,长孙无忌、褚遂良,这是要把老子置于死地! 既然皇后不可能动,不用苏大为的脑袋承担诅咒安定公主的罪名。 还有哪个更好甩锅的对象? 苏大为深吸一口气,抱拳上前道:“陛下,赵国公,右仆射,请听我一言,我……” “妖言惑主,住口!” 长孙无忌冷冷一甩袖。 褚遂良也目视向他,沉声道:“苏大为,你本身自有嫌疑,这里岂有你说话的份?还不速速退下。” 眼看两人话里挟枪带棒,要将苏大为逼出甘露殿。 就在此时,外面只听内侍传声:“陛下,太史令到。” 啪! 李治重重一掌拍在扶手上,喜出望外的道:“好。” 说着又转向长孙无忌和褚遂良:“两位爱卿,既然一直坚称苏大为有嫌疑,此时太史令到了,我们不妨听听他如何说?” 话音落处,长孙无忌与褚遂良暗中交换一下眼神。 大殿外,传来李淳风朗朗声音:“臣,太史令李淳风,参见陛下。” 第八十九章 步步紧逼 “太史令免礼。” 李治右手虚抬:“先前我让内侍通传,听说太史令不在太史局内。” “臣在查一桩与诡异有关之事,后来回太史局刚好与通传之人失之交臂,因此急忙赶来,不知陛下何事召臣?” 他没遇上传令的内侍,对之前安定公主的事并不知晓。 而且此事牵连皇后与公主,李治早已下了封口令,无人敢泄露。 “苏大为,你来说。” 李治扬声道。 苏大为拱手领命,向李淳风把事情简明扼要的交代一遍。 听完苏大为的话,李淳风手抚颔下长须,久久不语。 以他的养气功夫,自然不会轻易表露出任何情绪和倾向。 但此事实在有些令他吃惊,没想到在这深宫之中,居然也会出现诅咒之事。 严格来说,皇宫内一切星占咒法,都与太史局脱不了干系,若李治要追究起来,太史令也有责任。 可惜,长孙无忌并没有打算给他太多时间。 轻咳一声后,长孙无忌开口道:“太史令,这苏大为说,安定公主那面铜镜有辟邪之能,是你送给他的,可有此事?” 苏大为的目光投向李淳风,神情带了一丝紧张。 上次拒绝了李淳风让自己加入太史局的要求,李淳风应该不会记仇吧? 在心里,苏大为觉得,也不用李淳风替自己说好话,实话实说就行了。 不光苏大为,李治、长孙无忌、褚遂良,这些大唐帝国权力核心人物,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李淳风的脸上。 李淳风深吸了口气,拱手道:“赵国公,苏大为说的,不对。” 嗯?! 苏大为心头一跳。 而褚遂良和长孙无忌,则是不约而同的用一种带着轻蔑和冷意的目光射向苏大为。 那目光里的含意很明显:我早料到,这苏大为有问题,果然不出所料。 接着,长孙无忌的目光又投向李治。 意思是:如何?陛下还有何话说? 李治一时反应不及,神情微有些错愕:“阿弥你……” “等等!” 苏大为向李淳风急道:“太史令,这铜镜是永徽元年,长安诡异暴乱时,你在长安县衙与本县刑名高手‘老鬼’桂建超下棋,适逢我家中小娘子聂苏在场,你当时亲手将此铜镜送予聂苏。 前些时日你我见过一面,当时你希望招我入太史局,但是我拒绝了。 那时你见到聂苏,顺口提了一句,说此铜镜能辟邪,这才有了我拿铜镜送给昭仪,让她用来给安定小公主辟邪压惊。” 长孙无忌在一旁,冷笑着挥了挥袖:“真是编的一手好故事。” 褚遂良也颔首道:“这不良帅倒是有几分急智,可惜走错了路,以为可以欺骗陛下。” 苏大为感觉太阳穴在突突跳动。 李淳风,你居然坑我。 就在这时,李淳风突然开口道:“不错,苏副帅说的都属实。” “呃?” 长孙无忌皱了皱眉:“太史令,你刚说他不对,现在又说属实,在陛下面前,居然如此前后矛盾,你意欲何为?” 先不说别的,先一顶大帽子扣下。 但李淳风却是八风不动,处变不惊,轻拈长须道:“我方才说不对,是因为这铜镜,原本贫道是赠予苏大为家的小娘子聂苏,并非送给苏大为,是这里不对。 贫道说的属实,是指方才苏大为说的那番话,属实。” 这话说出来,苏大为提到嗓子眼的心,猛地往下一落。 深吸了口气,心情百味陈杂,也不知是该谢李淳风,还是该怪他。 但是,李淳风你说话能不能不要大喘气? 一次说完不好吗! 不对。 苏大为看到李淳风嘴角那若有若无的笑意,突然醒悟,这贼道明明就是还记着上次拒绝他,在这里给我穿小鞋呢! 呸,小肚鸡肠,亏得没加入太史局。 苏大为在心里疯狂吐槽。 坐在上首的李治,此时也不由苦笑一声:“太史令应该一次把话说完,别让人生出不必要的猜测。” “臣知错,臣会改。” 李淳风向苏大为瞥了一眼,然后装模作样的向李治拱手施礼,表示知错就改。 只是在苏大为的心里,已经在这牛鼻子老道头上画了个大叉了。 真想画个圈圈诅咒一下,死牛鼻子,抓到机会就报仇,一点肚量也没有。 不过他心里同时也在庆幸,李淳风虽然有点小气,但好在不说瞎话,没有隐瞒真相。 否则今日只怕是黄泥落裤衩,不是屎也是死了。 李治揉了揉额头,今天经历大起大落,他的精力已经透支,十分疲乏。 太阳穴又在隐隐作痛。 但还不是休息的时候。 勉强压住心中的烦闷,他开口向长孙无忌道:“国公,既然太史令已经证明,那铜镜确是太史令所赠,也确实说过能辟邪,此事无须再议,苏大为无罪。” “且慢!” 长孙无忌丝毫没有给天子面子的想法。 上前一步,以一副咄咄逼人之态道:“陛下,刚才太史令说的没错,但其中有一个问题。” “什么?” 苏大为、李治、李淳风和褚遂良,所有人下意识向长孙无忌看去。 这事情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如此明显了。 长孙无忌还能翻起什么浪来? 他这不是在争案子,摆明了就是不同意动王皇后,甚至不异折辱李治的颜面。 环顾整个大唐,除了他长孙无忌,还有谁敢一而再,再而三的出言反对李治的话,如此顶撞。 气氛,一时微妙起来。 褚遂良低头看向自己脚尖,仿佛脚下有什么稀罕之物。 李淳风凝视自己手掌,像是在掐着指决推演天机。 而苏大为,看看长孙无忌,再看看李治,敏锐的察觉到,在这君臣之间,有一道看不见的隔阂,正在裂开。 下一刻,长孙无忌如鹰隼般的目光突然射向苏大为。 那目光森寒如冰,像是要将苏大为穿透,看透,要将他的皮肉筋骨内脏,全都照个清清楚楚。 一股恶寒,从苏大为背后爬起。 那是一种对危险的[ .biqugetv.xyz]直觉。 近乎野兽般的本能。 只听长孙无忌不紧不慢,声音甚至无比柔和的道:“纵然太使令说的是真的,那铜镜真是辟邪之物,但,此铜镜离了太史令之手,到苏大为手里,又有多长时间? 太史令能保证,苏大为保管此镜时,没有做过手脚吗? 又有谁能保证,不是苏大为利用此镜,暗咒安定公主,嫁祸皇后? 谁能保证?” 整个寝宫死一般寂静。 苏大为感觉自己浑身血液为之凝结。 这长孙无忌,他好毒啊。 人嘴两片皮,活的也能给他说死了。 一言诛心,令苏大为也目瞪口呆。 全身的血好像一下子涌上头顶,嗡的一下子,头脑有那么一瞬的空白。 李淳风也是愣了一秒,若有所思的看看长孙无忌,再看看苏大为。 好像有点明白了。 嘶~ 李治倒吸了口凉气。 刚才长孙无忌的话,差点令他惊得咬到舌头。 如长孙无忌所说,那这苏大为,还真脱不了嫌疑。 莫非…… 李治的脸色不由有些阴沉下来。 褚遂良几乎是踩着节点,站出来,冲李治抱拳道:“陛下,臣以为,国公大人所说,乃老诚谋国之言,以苏大为所做所为,实在难以令人信服。 陛下若想彻查此案,何必非得苏大为? 以臣之见,我大唐不乏刑名高手,光是长安,便是人才跻跻。 我等从中挑选精于刑狱断案之人就是了。 这苏大为,在证明与本案无关之前……” 褚遂良眼神与长孙无忌一碰,接着说道:“让他暂住狱中,隔绝内外,避免扰乱查案,方为上策。” 高,实在是高。 苏大为深吸了口气,头脑完全冷静下来。 将刚才瞬间的震惊,奔腾的内心平伏下去。 他一眼就看出,长孙无忌和褚遂良打得一手好配合。 这两人,这对政治上的盟友太有默契了,一个起头,一个收尾,简直天衣无缝。 目地只有一个,将苏大为整下去,将他们自己人提上来查案。 但,争的真是查案吗? 不,查案只是表象,争的是对这件案情的解释权。 只有他们自己人,才有操纵的空间,究竟要害安定小公主的人是谁,到时候,还不是长孙无忌一句话的事? 甚至从他处理“房遗爱谋反案”的手段就可以看出来,真相如何根本不重要。 长孙无忌甚至擅长借力打力,借刀杀人。 到时借着查小公主之案的由头,将他的政敌再扫清一批,也丝毫不会让人觉得意外。 真到那时,李治的位置就更危险了。 朝堂权力平衡岂止是被打破,而是完全掀桌子。 这是李治、苏大为,都不愿意看到的。 “陛下,案情如火,不可拖延,臣肯请陛下将此案交予臣,并,立刻将苏大为押入……万年狱。” 长孙无忌突然想到苏大为已经两次从长安狱逃狱,干脆给他换个地方,不是自己的地盘,想必,就施不出神通来了。 褚遂良同时躬身抱拳,气沉丹田,大声道:“臣附议!” 附议两个字,在寝宫内回荡,余音袅袅。 现在,两位顾命大臣已经把问题抛给李治了。 无形的逼迫,不断挤压着李治的内心。 这位大唐皇帝手指无意识的在扶手上敲打着,头脑有些乱,甚至有些乱了方寸。 事情怎么变成这样? 究竟该不该听从长孙无忌的话? 长久以来,形成的习惯,让他不知不觉中,倾向于点头答应。 毕竟,抗争未必能成功,但躺平,却很容易。 就在李治内心的天秤一点一点向长孙无忌倾斜时,突然,伴随着匆匆脚步声,一个柔软,但却坚定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陛下,我信阿弥。” 第九十章 赌约 李治脸上讶然,向声音的方向看去。 正好看到武媚娘,怀抱着熟睡的安定公主,走入殿来。 武媚娘向着李治道:“安定睡着了。” 她的眼圈依旧有些红肿,发鬓散乱,人也显得有些憔悴。 面对一个刚刚差点失去孩子的母亲,武媚娘此时的状态,亦在情理之中。 “媚娘,你来了,刚才我们说的你都听到了?” 李治站起身,向武媚娘迎去。 走到她身边,低头看向襁褓中的小公主,见孩子小脸恢复了红润,熟睡正酣甜,一颗心也安稳了许多。 “嘘,别吵到孩子。” 武媚娘蹙眉道。 本来她可以把小公主交给乳母照料,但刚出了那样的事,她此时一刻也不敢放手,甚至不愿意让孩子离开自己的视线之外。 无论身份多高,地位多尊崇,在这一刻,李治也好,武媚娘也好,都只是寻常的父母,与常人并无二致。 长孙无忌在一旁抚着胡须,目光深沉。 褚遂良则是轻声感叹:“陛下舔犊之情,就像是当年太宗……” 苏大为眉头微动了一下,他现在想的是,如何解决眼前的困境。 绝不能让长孙无忌如愿,不能将案子完全交到长孙无忌手上,否则这锅自己是背定了。 李治和武媚娘,自然是不愿意长孙无忌插手。 但长孙无忌把持朝政多年,便是李治,也很难改变。 寝宫内,香气从殿角的博山炉里淡淡的升起,虚无飘缈,迷幻之至。 像极了人心。 武媚娘与李治轻声说了几句,抬头向苏大为看过来:“阿弥,我信你,这个案子,别人我都不信,我只信你,只想让你来查,究竟是谁想害我和陛下的女儿。” “我和陛下的女儿”这几个字,武媚娘加重了语气。 这话是对着苏大为说,但未必是给苏大为听的。 “武昭仪。” 褚遂良轻咳了一声,看了一眼长孙无忌,开口道:“爱女之心,人之常情,这一点,老臣能理解,但是国家自有法度在,苏大为既然无法洗脱嫌疑,岂能让他来查此案?他理应避嫌,不能因为武昭仪心中偏爱,便乱了法度。” 比起长孙无忌话术的攻势凌厉,攻人要害。 褚遂良说话温吞,显得柔和不少,但他的话里,绵里藏针,顿时把难题踢给了李治。 做为大唐皇帝,你是要为自己的女人的偏爱,而改变决定。 还是要遵守大唐法度,做出表率? 李治脸色微变:“右仆射,安定乃昭仪之女,昭仪既然属意苏大为……” “陛下。” 长孙无忌终于开口了。 他的中气十足,话里,带着一种犀利的,能斩碎一切的力量感。 “私情,岂可置于律法之上?” 这话的潜台词是:老臣在陛下的提议下,刚修好《大唐疏律》颁布天下。 陛下如此做万民表率,脸疼吗? 李治刚想说出口的话,一下子被打断,半截噎在喉咙里。 脸色顿时无比难看。 武媚娘紧了紧手里抱的安定公主,深吸了口气,向长孙无忌道:“赵国公,我以为……” “哼!” 长孙无忌面无表情,冷冷一甩袖:“刑狱、律法,乃国之大事,岂能听妇人之言!” 这一句话,打脸更是厉害,隐隐有指责李治,听身边女人的话,没有自己主见的意思。 要知道,长孙无忌既是李治的舅舅,又是李世民留给李治的顾命大臣之一。 他这般说话,就算是李治也毫无脾气,一时“喏喏不敢言”。 关于“安定公主被人诅咒”一事的争斗,可以说到此时,大势已定。 整个寝宫内,回荡着长孙无忌那句“妇人之言”,余音袅袅。 而长孙无忌,双手负手,昂首挺胸,目光犀利。 此时的他,比李治更像是一国之君。 无人能当其锋。 李治面色尴尬,武媚娘面色涨红。 李淳风在一旁好似入定一般,伫立不语。 而褚遂良则是抚须微微点头,对长孙无忌的话完全赞同。 就在这个时候,苏大为开口道:“如果让赵国公接手这个案子,用多久可以破案?” 嗯?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被苏大为所吸引。 苏大为所问的,也正是所有人想知道的问题。 在这个问题抛出来后,长孙无忌也无法回避。 他眼睛微微眯起,手捋长须道:“若抽调长安刑名,再配合宫中……老夫想,十日之内,定能有个结果。” 长孙无忌精于大唐各司及刑名之事。 所以说的话并不是胡乱说,而是一种精确的判断。 就算再怎么压缩时间,也不能更快了。 毕竟要抽调人手,要搜罗证据,还要与宫中一些关节相配合。 最重要…… 当然是统一口径,让结果是长孙无忌想要的那个结果。 这话刚出口,苏大为就笑了:“太久。” “嗯?” 长孙无忌的眼瞳一缩。 苏大为的笑容,在他眼里是如此的讽刺,简直就是当着大唐皇帝的面,嘲讽他长孙无忌无能。 心念电转之下,长孙无忌冷冷的道:“无知小儿,你懂什么?安定公主之案,牵连甚大,又涉及宫帏之私,岂能儿戏?十天,已经是极快。” “赵国公,想必是脱离实务太久,所以未免考虑不周。” 苏大为微微一笑,看着长孙无忌脸上变色。 他毫无畏惧,转身向着李治抱拳道:“陛下,以臣算来,别说是十天,就是三五天,也足以令躲在暗处害公主的人,毁灭证据,逃之夭夭,这此万万不可。” “苏大为,你这是何意?” 长孙无忌的声音里,少见的带了一丝怒意, 多少年了,他做为宰辅大臣,从没人能真正引动他的情绪。 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又有谁人能动摇他的心境? 草原上的突厥人不能,大唐宗室的李恪、李道宗、李元景他们同样不能。 因为长孙无忌自认为是真正的强者。 但是这一刻,在讨论审案之时,他居然被苏大为不动声色的嘲讽了。 一丝无名之火,在他心头升起。 “陛下,赵国公,右仆射,臣说十日太久,绝不是虚妄之言,若走了真凶,那我们方才争的这一切又有何意义?” 这句说完,他深吸了口气,继续道:“在此,臣愿与赵国公打个赌,若把这案子交给我,必会以短于十日之期,令案情真相大白,不知赵国公,敢与我赌吗?” “低于十日?” “是。” “笑话,你能多快破案?七日?五日?” 长孙无忌眼神越发阴冷。 而苏大为,仿佛不为所动,只是缓缓伸出一根食指:“一日。” 一日? 长孙无忌瞳孔一缩。 褚遂良面露惊容。 李治和武媚娘都是一脸吃惊。 就连一直毫无存在感,立于角落的李淳风,也霍然一下睁大眼睛,像是不认识一样,上下打量着苏大为。 “一日?你在和老夫开玩笑?” 长孙无忌面孔微微泛红,声音一字一顿的道。 这一日,与他方才的十日,对比太过强烈。 长孙无忌事事争先,却在此时被苏大为刺痛了一下。 不过一个微尘般的存在,平日里长孙无忌高高在上,绝不会正眼看一下的小小不良人。 今日却在甘露殿中,在大唐皇帝李治面前,令他下不来台。 “没有开玩笑。” 苏大为向长孙无忌严肃道:“我一日便能破此案。” “若办不到呢?” “若一日时间破不了此案,苏大为,愿提头来见。” “一日,只有十二个时辰,也就是明日此时破案?” “没错。” “哈哈。” 长孙无忌脸色愈发涨红,但他居然笑了,还笑得很开心。 只是一开口,那声音里蕴藏的冷酷,还是让人不由遍体生寒。 “果然后生可畏,既然苏副帅想赌,老夫岂能不成人之美…… 这赌局,我应下了。” 眼神一转,长孙无忌向目瞪口呆的李治道:“愿陛下做见证,我与这苏大为,就立此赌局,给他十二个时辰,若明日此时,不能破案,便斩了他。” “阿弥……” 武媚娘面露惊容,开口想要劝阻。 但是她才开口,就见苏大为面露坚毅,向自己缓缓摇头。 后面的话,说不出口了。 李治:“这……” “恳请陛下准臣与赵国公的赌约。”苏大为坚定的道。 李治面上犹豫一闪而过。 他轻拍了拍武媚娘的手,似是借这个动作下定了决心。 转向长孙无忌道:“既然如此,朕便给你们做见证。” “等等。” 苏大为突然开口:“臣还有一事。” “你莫非想反悔?” “非也,臣只是想请陛下授臣临机决断之权,否则宫中情势盘根错节,只怕多有阻挠。” 苏大为一提,李治立刻反应过来,点头道:“准了。” “等等。” 这一次,却是长孙无忌开口。 被苏大为一打岔,他终于冷静了一些,察觉到此事有漏洞,忙开口道:“苏大为查案可以,但老夫得再派一人协从,若是不应,这赌约便……” “答应,我为什么不答应。” 苏大为又笑了,笑得挺开心的。 但是看他这笑脸,长孙无忌就觉得心里更加膈应。 这小子,是存心来拉仇恨的吗? “长孙大人,您是不是还忘了件事。”苏大为笑道。 “什么?” “既是赌约,双方都得下注,这个赌,我苏大为用的是我的命,我若输了,人头不保,不知赵国公您……” 长孙无忌手指一颤,失手拔断了一根胡须。 第九十一章 长安十二时辰(上) 终日打雁,也有被野雁啄眼的时候。 这苏大为,莫不是属狐狸的? 长孙无忌目光凝视苏大为:“你想老夫用何下注?” “国公不必担心,我只是贱民一个,无品无级,没国公的命精贵。我的条件很简单,如侥幸能在一日内破案,还请国公跟陛下说声对不起。” “这是何意?”长孙无忌眼睛微微眯起,从双眼缝隙里,射出危险的光芒:“你想羞辱本国公?” “绝对不是。” 苏大为正色道:“如果这赌局,我输了,自然无话可说;可万一我赢了,岂不是说明国公之前争的事是错的,那么国公向陛下说声对不起,我认为并不过份。 何况陛下是君,是天子,如果证明国公错了,道歉又有何妨? 我想以国公的肚量,不至于不敢下注吧?” “好个奸猾的小子,话都被你说尽了,本国公若是不敢应下,你又要说我没有肚量。” 长孙无忌冷笑一声:“既然如此,就依你所言,看看究竟是我向陛下道歉,还是你输掉一条命。” “如此甚好。” 苏大为笑了笑,向长孙无忌抬起手掌。 两人在李治和褚遂良、李淳风等人见证下,击掌三下,完成赌约。 “既然事情定下了,老夫也不久留了,这便向陛下告退。” 长孙无忌向李治拱手道:“稍后我会从长安抽调精通刑名之人,与苏大为一起办此案。” 说完,长孙无忌拱拱手,转身昂然走出。 褚遂良和李淳风也跟着告辞离去。 殿中,只剩下武媚娘和李治、安定小公主和苏大为四人。 “媚娘……嘶,我这头痛,头痛得像要裂开了,媚娘!” 刚才还端坐,摆出一副君王气概的李治,忍不住按住太阳穴喊痛起来。 “阿弥,过来!” 武媚娘向苏大为喊道:“快帮我抱一下安定。” “哦。” 被武媚娘以一副阿姊的口气指挥,苏大为没半点不适。 他小步跑上来,有些笨拙的将武媚娘怀里的安定公主抱住。 “瞧你笨手笨脚的,轻一点,对,左手环过脖颈,右手从下面托住她。” “阿姊。” 苏大为有点尴尬:“我没抱过孩子。” “没抱过可以学,难道你想替我给陛下按揉?” 苏大为摇头否认:“不想。” “嗯?” 两手压着太阳穴,表情痛苦的李治张开眼睛,向他看过来:“怎么,帮,帮朕按头痛的地方,你还不愿意?” “咳咳,陛下,术业有专攻,这个还是让阿姊来吧。” 苏大为一边说,一边看着武媚娘走过去,用纤巧的手指轻轻按压着李治的太阳穴。 她的手很灵巧,动作时而沉稳,时而轻盈。 苏大为暗想:好像听说唐高宗后来是痛风病还是头风病?现在就有些征兆? “陛下你这头痛经常发作吗?” “偶尔,精力耗尽或是没休息好,就会有一点。” 随着武媚娘的手指按压,李治脸上的痛苦之色稍缓:“传太医看过,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大概是大兴宫太过潮湿了。” “陛下,要不大明宫那边……” “如今朝廷钱粮也不宽裕,四处用兵,大明宫再过些年吧。” 李治长呼了口气,张眼看了一下苏大为,看着他怀里抱着安定公主,一副手足无措又憨憨的样子,忍不住笑道:“苏大为,你叫朕如何说你?” 他的嘴角痛得一抽,缓了一缓,继续道:“你为何要与赵国公立此赌约?” 苏大为笑道:“如果我说是为了陛下……” “嗯?” 李治和武媚娘一起看过来。 别说两人还真有夫妻相,那眼神,那表情,分别在说:你编,你接着编。 “咳咳,好吧,我说,我是为了安定。” 苏大为认真道:“也是为了阿姊。” “安定公主出了这种事,可见宫内有人想对阿姊不利。 我不管别人怎么想,我既为阿姊的弟弟,就有责任照顾我的外甥女,谁害安定,我便要找出那人,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 这话说完,瞧着李治脸上还是不太信。 苏大为苦笑道:“是真的,而且,以长赵国公的手段,如果他查案,一来,可能拖延太久,我担心抓不到真凶,二来,我也怕被牵累进去。 我身为长安县不良副帅,既是查案,既是查跟安定公主和阿姊有关的案子,自是责无旁贷。” 李治点点头:“朕知之。” 他伸手按住武媚娘按压自己头顶的柔荑,接着道:“此案,你打算从何入手?” “臣准备先去询问皇后,以及皇后身边的人,先前皇后曾言及萧淑妃,所以萧淑妃那边臣也会去查。” 说到查案,苏大为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李治脸上闪过一丝失望:“如此查案,如何能在十二时辰之内抓到真凶?” “陛下,我有把握。” 苏大为微微一笑:“请容臣先卖个关子。” “好吧,断案由你便宜行事,朕不多问,但,朕希望你能赢。” “阿弥知道。” 苏大为点头道:“阿姊,姐夫,你们就放心吧。” “什么?你刚才叫我什么?” 李治咳了一声,指着苏大为,一时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好你个胆大包天的苏大为,你跟当年一点没变。” “谢陛下谬赞了。” 苏大为装模作样的看看外面日头,脸色微变:“时间无多,阿弥请陛下手谕,这便开始调查案情。” 未时。 苏大为站在玄武门前,看了看天上的太阳。 一旁的薛礼有些难以置信,又有些吃惊的问:“你真的,跟国公打赌?” “真的。” “二十四时辰破案?” “不是二十四,是十二时辰。” 他盘算了一下,接着道:“现在大概还剩十一时辰多一点。” “你疯了不成?” 就算薛仁贵胆大,此时也被吓了一跳。 跟当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长孙无忌打赌,而且还是一天之内破案,此案还牵到后宫。 可以说,每一条,都突破常人想像的极限。 就算再蠢的人,也知道这是个烫手的山芋。 旁人躲都来不及。 可偏偏这苏大为…… 薛礼泛黑的脸上,涌起一抹血红,吃惊的道:“道理我都懂,可你,你为何要来找我?” “因为这满皇城里,我谁都不认识,也谁都信不过。” 苏大为嘿嘿一笑,伸手拍拍薛礼的肩膀:“我只信你。” 薛礼不由点头,这听起来还蛮感动的。 “不对!” 他突然回过味来,一巴掌拍开苏大为的手:“你,你拖我下水。” “别这么说,薛将军,你可知,此事不是为了我苏大为,而是为了陛下。” “为了陛下?” “当今天下,谁不知长孙无忌擅权,陛下已然成年,但在朝堂上每每还要看长孙无忌的脸色,今天的事,只是后宫一件案子吗? 绝不是。 这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向陛下逼近。 堂堂大唐天子,连亲生女儿都不能保全。 你说,我大唐还能好吗?” “这……” “薛礼,我记得你上次说过,陛下乃有为之主,你对陛下十分感激,陛下还赠你宝马,希望你做他的千里驹,在这个时候,你不帮陛下,还有谁能帮陛下?” “我,我……” 薛礼面孔涨红,深吸了口气,沉声道:“阿弥,你说要我如何做?” “还有十一个时辰。” 马车里的长孙无忌看看天色,自语了一句。 “国公。” 在他面前,有一个清瘦的中年人,向他谨慎行礼道:“不知国公召我来……” “这里有一件案子,需要你……你可明白?” “喏。” “好了,你持我的金鱼袋,还有书信,去吧,我会让七郎陪你走一趟。” “谢国公。” 清瘦男子狭长的双眼微微一眯,拱手下拜。 待他从马车出去,长孙无忌在车里端坐,闭目不语。 过了半刻,听得有人在车厢上轻敲了两下。 他张开眼睛,刚好看到褚遂良,颤巍巍的掀开车帘进来。 “慢点。” 长孙无忌伸手,挽住对方的胳膊。 “咳咳,我们都老了,这身子骨,不中用了。” 褚遂良摇头叹息着,在长孙无忌对面坐下,又伸手敲了敲膝盖,这才开口道:“我刚才看见周二郎了。” “嗯,他是刑讯高手,让他办此事,我放心。” “我说你呀……” 褚遂良摇了摇头:“为何和那苏大为置气?以咱们的年纪,身份,何必自降身份,就让他查好了。” “不可。” 长孙无忌轻笑了笑,手指敲打着车厢壁,发出富有节律的声响。 “在旁人看,这只是后宫争宠,但老夫看到的却不同。” “如何不同?” “这是一局棋,王皇后,是我关陇门阀在后宫中重要的布子,此子,绝不容有失。” 长孙无忌缓缓的道:“皇后若去,我们在后宫,便若瞎子,是以,我们不能退。” “但是陛下……” “陛下如何想,暂时无须理会,这天下,是我等帮太宗皇帝一起打下来的,怎可看它生乱?这些年,不光山东那帮人,各地寒门,也都削尖脑袋想钻进朝堂,祸乱大好局面,老伙计,我等能退吗?” 褚遂良一时为之沉默。 “苏大为是第一个,敢公然在陛下面前挑衅老夫的人,此子若不除,老夫难安。” 长孙无忌手指重重一敲:“我就不信,他真能在一日之内,破了此案。” 第九十二章 长安十二时辰(中) “破不了。” “一日?便是给你十日又如何?你以为你是谁?” 苏庆节颇有些气急败坏,在苏大为面前甚至有些不顾形像张牙舞爪:“那是皇宫,那是内廷,那是陛下的嫔妃和皇后,这案子怎么查?没法查!” “咳咳,那个……” 苏大为认真的纠正道:“不是一日,也不是十二时辰,现在是……未时快过了,严格来说,还剩十一时辰。” “你个疯子!” “你帮不帮我?” “不帮!” “你再说不帮?” “行行,怕了你了,你要我如何做?” 苏大为大笑着揽着苏庆节的肩膀道:“一笔写不出两个苏,你看我们都姓苏,五百年前定是一家,你只要……” “你少来,你是不是要害我?” 苏庆节警惕的拍开他的手。 “怎么会呢,你要相信我,就看我的人品,你看我脸上就差写上靠谱二字。” “恶贼,我信你才怪!” 朱雀长街上,钱八指匆匆赶到,向早已等候多时的周良抱拳道:“公交令,不知……” “嘘~” 周良向他使了个眼色,两人走到街边,找了个四下无人处:“阿弥让我通知你,要这样……” “他,他居然真的赌了?” “真的,在赌命。” “疯了?我们这些低贱的不良人,怎当得堂堂国公……” “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阿弥说,只有一天时间,现在……” 大慈恩寺,大雁塔下。 南九郎抹了把额头上滚落的汗珠。 气喘呼呼的向知客僧道:“求见,求见玄奘法师。” 守住塔门的是一个胖大和尚,见状向南九郎上下打量一眼,摇头道:“法师岂是轻易得见的?你还是请回吧。” “等等。” 南九郎忙道:“我是苏帅,是苏大为手下的不良人,有重要事情要找玄奘法师。” “哦?” 悟能摸了摸自己的脑门,想了想道:“如果是苏大为法师多半会见,你是他……” “手下不良人!有重要事情要找法师,麻烦通传!”南九郎紧张的道。 他接到命令,已经是拚了最快速度赶来大慈恩寺。 可惜卢慧能回岭南了。 听说他在的时候,倒是可以在这大慈恩寺出入自由,特别得到玄奘法师的看重。 “抱歉,我还是不能让你进去。”悟能双手合什,用身体挡在南九郎面前。 “这是为何?” “法师今日在与人辩法,不接外客,莫说你只是苏大为手下不良人,便是苏大为亲至,也只能等候。” “那法师辩法要多久?” “少则一日,多则三五日,也是有的。” “这……” “皇后,中郎将薛礼求见,为查案而来。” 薛礼站在殿前,拱手扬声道。 等了片刻,无人回应。 薛礼再次开口道:“皇后……” “大胆!” 殿门吱呀一声打开。 两名宫女走出来,向薛礼横眉冷对。 左边一人道:“一个小小的中郎将,怎敢打乱皇后休息?” “就是,你一个粗鄙武夫怎敢乱闯后宫,还不速速退下!” 陪在薛礼身边的王福来,陪起一张笑脸,小心翼翼的解释道:“两位,薛将军是受苏大为所托,这苏大为呢,是陛下亲口许了查安定公主的案子,是……” “我啐!” 右边的宫女狠狠一口唾在王福来脸上。 “你个没脸没皮的老东西,再敢乱吠,小心我掌你的嘴!” “皇后身份高高在上,你们算什么东西?退下!有多远滚多远!” 苏大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定睛细看眼前之人,不由笑道:“原来是旧友。” “我也没想到会是你。” 周二郎冲他笑着拱手道:“上次长安狱中多有得罪。” “无妨,都是为了查案。” 苏大为哈哈大笑,心里却骂了一声,长孙无忌这老贼。 派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上次房遗爱案,苏大为被下长安狱后,曾来审讯他的那位中年男人。 “哈哈,山水有相逢,我跟苏副帅也算有缘,对了,在下周扬,家中排行第二。” 周扬向苏大为皮笑肉不笑的道:“你我打过交道,此次案子定能好好配合。” “好说,好说。” 苏大为勉强笑着,心知对方定是长孙无忌派来给自己上眼药的。 咚咚咚! 恰在此时,远处鼓楼上报时鼓声响起。 耳中听得有人喊:“申时正。” 只剩十个时辰了。 啪! 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上,往白子的方向步步紧逼。 落子之人,正是当今大唐赵国公,长孙无忌。 而坐他对面的,自然是他的老搭裆。 大唐右仆射,褚遂良。 双方都是布衣之交,从李唐晋阳起兵时起,便跟随着李世民,到现在,不觉已经匆匆数十栽。 “还记得当年跟着太宗,有时候前面在打仗,我二人便在军帐中手谈一局。” “时光跑得太快,想想当年,有时候还挺怀念的。” “哦?” 长孙无忌微微一笑:“我却不怎么怀念当时……” 他拈须道:“对我来说,如今才是最好的时候。” 褚遂良点点头:“昔年杨广无道,欲借征辽东,削弱我关陇门阀,终于引火自焚,好不容易我们有了现在安定的局面。” “一刻也不能放松啊,山东、江南,那些新旧门阀步步紧逼。” 长孙无忌眼神闪动:“如今虽然是我们关陇势大,但是天下那么多野心之辈,都想分一杯羹,想要镇住他们,并不容易。” 褚遂良点点头:“咱们这两个老家伙在时,还能镇一镇,就怕百年之后,后继无人。” 长孙无忌无语,只是向棋盘指了指,提示褚遂良快点落子。 等白子落下,他拈起一粒黑子,提起衣袖,重重落了下去。 啪! “所以王皇后,及太子,无论如何也要保住。” 长孙无忌眼现咄咄逼人之势:“只有未来的皇帝,都出自关陇,才能保证门阀的利益,才能不被那些人夺去权柄。” “此境危矣,只能步步小心。” 褚遂良脸颊微微一抽。 只有身在关陇门阀中的人,才能体会到眼前的处境。 没错,如今的朝堂第一人,长孙无忌出自关陇贵族。 整个朝堂,重要位置也几乎都是关陇门阀之人。 但正是如此,才更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从山东望族,到江南氏族,到底层寒门,无数野心勃勃之辈,想要挤进来,抢夺权柄,抢夺晋升之路,那种巨大的压力。 看似鲜花着锦,一片繁华,可危机,也在酝酿了。 “必须用酷烈手段,镇住那些肖小之辈!” 长孙无忌沉声道:“这天下,是我们关陇门阀一刀一枪的打下来的。” “说的不错。” 褚遂良缓缓落下一子:“苏大为那边?” “不用担心。” 长孙无忌长吸一口气,笑了笑。 这一刻他身上透出无穷的信心。 那个睥睨天下,傲视朝堂的长孙无忌又回来了。 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一个小小的不良人,又能翻起什么浪来? “萧淑妃说她不见。” 侍立在殿门外的宫女,冷着脸道:“萧淑妃说了,要见她,你可以去势,做内侍,或者做宫女,方可见。” 脸上挂着笑容的苏大为,神情一僵。 这萧淑妃手下宫女,说话有点毒舌啊。 去势,就是阉掉,做太监,做公公。 做公公就算了,你还让人做宫女,是几个意思? 苏大为脸上保持着微笑,点点头:“我奉陛下手谕,来查案,其实也不会多打扰,就问几个问题。” “那你让陛下来吧,除了陛下,萧淑妃谁也不见。” “阿姊……” “谁是你阿姊,少攀亲戚!” 呯! 殿门被宫女重重扣上,差点把苏大为的鼻子给撞了。 苏大为退后几步,摸着自己的鼻子,有些无奈。 就在这时,从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叹息:“苏帅,你这又是何苦呢?” 苏大为转头看去,恰好看到李淳风正站在花园中,向他抚须摇头。 “苏帅难道以为,陛下答应,你便能调得动这后宫之人?真以为皇后和萧淑妃会配合你查案?” 他抬头看看天:“还剩九个时辰,贫道真替苏帅觉得可惜。” “太史令有空在这挖苦人,不如帮我一个忙。” “哦?你居然想我帮忙?” 李淳风笑眯眯的点头:“可以啊,不过我一向只帮自己人。” “我……” “所以苏帅是打算加入太史局了吗?” “你……” “若不加入,贫道就没法出手帮忙,若不帮忙,只怕十个时辰以后,苏帅便要人头落地。” 李淳风微笑着看向他,一脸亲切:“不知苏帅打算怎么做?” 第九十三章 长安十二时辰(下) 周扬将手里的毛笔在嘴里舔了舔,用舌尖润湿,然后提笔,在随身案牍上,记下一行字:申时末,苏大为见李淳风。 笔尖上的墨汁,有一种奇怪的味道,又酸又涩,然而他却不以为意。 等记录好后,一抬头,发现李淳风已经转身离开,而苏大为正在紧闭的萧淑妃殿门前站着,双手抱臂,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周扬向苏大为走去:“李淳风走了,你刚才跟他说了什么?” “想知道?” “嗯。” “你可以拿消息来换。”苏大为爽朗笑道:“我这人最是公平。” 周扬愣了一下,向他抱了抱拳:“受教了。” 原本,也没指望苏大为能告诉他。 他的本份,就是做好一双眼睛,苏大为看到什么,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该记的都记下来。 如此一来,就算苏大为真有三头六臂,也玩不出花样。 “苏帅,还等吗?” 周扬右手执笔,向天上指了指:“马上就要过申时了。” “等,为什么不等。” 苏大为后背靠着一株大树,双手抱胸,两眼微闭,居然就真的在树下等候。 这个举动,令周扬有些疑惑。 听国公说,苏大为与他打赌只有一日夜的功夫,十二个时辰,如今只剩九个时辰了…… 但他看上去却丝毫不慌,莫非,有什么倚仗? “那个长安县不良帅,苏大为确实有几分本事,也破过好几件大案。” 长孙无忌举起手里一颗黑子:“但他所有的伎俩,在我这里都行不通。” 啪! 黑子落下,隐隐对白子大龙形成包围之势。 褚遂良手抚长须,有些惊讶道:“愿闻其详。” 长孙无忌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一粒黑子在他指间翻转着:“身为不良帅,他手下有不良人,有明暗探,在宫里有人脉,还有武昭仪和陛下信重,他所倚靠的便是这些。” 褚遂良凝神听着,将手里的白子缓缓落下:“听这么说,他确实有破案的能力。” “可若将他倚仗的这些,全数斩断呢?” 长孙无忌手里黑子重重向棋盘上一扣:“断其手足。” 隆隆! 一队马车在长安街道上疾驰而过。 “驾驾!” 马车夫用力甩动着长鞭,想让车跑得更快点。 眼看要冲过前方街道,突然,前方的街口冲出一队执戟武士。 “停下!” 带着的金吾卫大喝:“金吾卫,奉命查案。” “吁~” 马车夫大惊,赶紧一拉缰绳,马车又前出了一段距离,这才勉强停下来。 “几位,我们这是长安公交署的车,有公务……” 这说话的马车夫,赫然便是苏大为曾经手下的不良人,名为劳三郎。 他和赵磕巴两人,如今都是公交令周良的左膀右臂。 “奉命查案,管你什么公务,下来!” 金吾卫手握横刀刀柄,厉声道。 长安县。 钱八指神色凝重,带着一队不良人快速穿街过巷。 “八爷,这次这么急吗?” “生死攸关。” 钱八指咬牙道:“若你们想帮阿弥,就别问,宫二,沈元,你俩去一趟咸水胡同。” “你们几个,跟我去一趟武顺家。” “武顺?就是那个……” 几人正要分头行动,陡然听到一阵急促脚步轰然接近。 钱八指抬头看去,瞳孔为之一缩。 一队生面孔的金吾卫,赫然堵住去路。 角落里香炉兽口中,不断喷吐着烟雾。 令棋局变得扑朔迷离,如梦似幻。 褚遂良嘴角带起一丝笑意,摇头道:“你下棋还是那么厉害,算无遗策。” 看看棋盘中,白子大龙已经被黑子围住,情势危矣,但还有那么几个活眼,还有一线生机。 “就算宫外那些不良人看住,但这棋局,最重要还是在宫内吧?” “宫内?” 长孙无忌一枚黑子落下,正将一处活眼堵住。 哗啦~ 一盆水从敞开的殿门中泼出,浇了薛礼劈头盖脸。 这位曾经纵横辽东战场,杀得高句丽人鬼哭狼嚎的大唐悍将狼狈的站在那里,一时不知所措。 王皇后一身盛妆,眉点花瓣,伫立在殿门后,透着凛然不可侵犯之意。 “你算什么东西,不过一个军汉,敢在皇后宫前大呼小叫?成何体统?陛下令你查案,难道陛下许你折辱皇后了吗?还不速速退下!” 王皇后的声音,不疾不缓,但是母仪天下之皇后,身后站着关陇门阀,长孙无忌,甚至是大唐皇帝李治。 薛礼额头冒汗,双手抱拳,沉默着后退几步。 “恕臣无礼。” “没人可以动皇后,这案子查不了。” 长孙无忌两眼闪动着杀机:“若给他充足时间,老夫倒要顾忌几分,区区十二个时辰,难道他真的以为自己能在宫中翻云覆雨不成?” 长孙无忌盯着棋盘,轻轻落下一子。 “这局,却是老夫赢了。” 这一子,堵上最后的活眼,白子大龙,瞬时被屠。 “恕臣无礼。” 同样一句话,突然从薛礼身边响起。 薛礼愕然回头,看到一个面白无须的少年内侍,正站在身后不远处,双手拢在袖中,微微躬腰腰,笑得两眼眯成了缝。 “你是?” “奉陛下令,皇后须得全力配合此案,否则陛下定不轻饶。” 少年内侍一翻掌,手里举起一块金色令牌,同时口里道:“来人,帮皇后洒扫吧。” 自内侍身后走出一队宫中宿卫,大步向皇后宫殿奔去:“得罪了!” 在宫人的尖叫声中,这些如狼似虎的宿卫简单粗暴的撞开殿门。 如此胆大包天,把薛礼也是看得呆了。 再看一眼这些侍卫装扮,他顿时哑然失笑:“原来是千牛备身。” 大唐天子近卫为左右领左右府,也就是所谓十六卫。 其中金吾卫主要是掌管宫中及京城昼夜巡警之法,以执御非违。 简单来说就是维护治安,当巡警用的。 而千牛备身,属于左右千牛府,其职能主要是掌宫殿侍卫及供御之仪仗。 从制度上看,左右千牛府是皇上贴身侍卫机构,除了大将军、将军和中郎由天子亲自选任,下属的千牛备身、备身左右等军官,也多从王公贵族中选拔。 这些人,个个都有过硬的背景。 此时持了李治之命,就连皇后的寝宫都没放在眼里。 “哎呀,怎么如此便屠了老夫的大龙!” 褚遂良盯着棋盘愣了一下,然后突然一拍大腿,哈哈笑着,在边角落下一子:“虽然大龙被屠,但此局方到中盘,如果能在边角走活,未尝不能翻盘。” 他一子落下,原本散乱在棋盘角落的几粒白子顿时连了起来,大有起死回生之相。 周扬很困惑。 跟着苏大为在宫里转了半天了,萧淑妃的宫殿到底还是没能进去。 但这苏大为,却没有放弃。 而是找了一名内侍带路,在宫里转悠起来。 看他这模样,哪里是破案,倒像是逛园子来了。 “苏帅。” 周扬忍不住开口道:“你这是何意?” “我在破案啊。” 苏大为回头向他手里的卷宗指了指:“二郎怎么不记下来?” 这话说的,周扬脸皮一抽,感觉这苏大为的笑容,真的很欠揍,好想把卷宗砸他的脸上。 虽然心里不爽,但周二郎毕竟不是普通人,他笑着点点头,右手毛笔笔尖在嘴里舔了舔,用舌尖糯湿将笔头墨汁化开,又在卷宗上写下:酉时,苏大为在宫中闲逛,似无目的。 “周二郎,上次在长安狱里见到你,觉得你在这方面,确实有过人之处,要是普通人被你审问,一定能掏出点东西来。” “可惜,还是没能从苏帅这里讨得便宜。” “哈哈,因为我不是普通人。” 苏大为一笑:“对了,还没请教二郎,官居何职?” “在下现为刑部令史。” 大唐刑部主要针对平民及七品以下官员,职能没有后世的大。 有行刑权,处罚权却在大理寺那里。 刑部有尚书一人,正三品;侍郎一人,正四品下。 其属有四:刑部、都官、比部、司门。 刑部令史属刑部,在尚书、侍郎之下辅佐,主要职能是掌律法,按覆大理及天下奏谳。 苏大为闻言不由笑道:“周令史一身所学皆在刑名,只在刑部门下做些案牍之事,未免太过屈才。” “不屈不屈,熬得几年,有本事终能出头。” 周扬清瘦的脸上,狭长的双眼微微一闪:“这次不就是国公赏识,给了我一个立功的机会。” “哈哈哈。” 苏大为笑了几声:“能不能立功,有时候不看你本事有多大。” “那看什么?” “看命。” 苏大为一脸正色。 周扬陪着干笑了几声。 只是他的笑音暗哑难听,像极了夜袅。 天色,渐渐暗沉。 周扬抬头望天,右手的笔头向天指了指:“苏帅,天黑罗。” 咚咚咚~ 长安报时的鼓声响起。 戌时正。 炉中兽香燃尽。 盘中残棋数颗。 余烟袅袅中,长孙无忌长身而起,捶了捶有些酸痛的老腰,抚须笑道:“棋走完了,也该回去了。” “啊,已经是戌时了……回去睡了,一觉起来,天就亮了。” 两个老伙计,并肩走出。 空荡的房间里,一时寂静下来。 棋秤上,代表结果的棋局中,只剩黑子。 第九十四章 最后一刻 ..co,最快更新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报时鼓声已毕。 宫门落锁,各坊封门。 甘露殿中,大唐皇帝李治站在殿门前,仰观天外。 此时,星空漫布,明月高悬。 李治不禁长叹了口气。 心中,既有替苏大为的担心,也有对那背后阴谋暗害安定公主的恨意。 有对长孙无忌的忌惮,又担心触动那背后庞大的利益。 最后,只能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君王,看似无所不能,但其实处处如履薄冰,处在夹缝里。” “陛下。” 武媚娘的手从后面过来,轻轻抱住他的腰:“早点安歇吧。” “不知阿弥这时候,在做什么?” 无论办案能力再强,宫门落锁,各宫各皇后妃嫔也要休息。 李治就算再信任苏大为,也不可能让他在这之后,继续去打扰后宫。 所以,苏大为还能做些什么? …… 卯时正,大唐照例在太极殿进行朝会。 只是今日朝会气氛明显与往日不同。 李治一手支着脸颊,颇有些心不在焉的听着朝堂上那些老狐狸说些不痛不痒的话。 虽然上次发火以后,五品以上官员好似收敛了,继续向上递奏折。 但其中的变化,李治是清楚的。 挥了挥衣袖,打断一名三品官的陈述,李治从一旁拿起一份奏折道:“这是关于雇雍州四万人修筑长安外郭的折子,赵国公怎么看?” 长孙无忌抬头看了一眼。 褚遂良及其余的官员都有意无意看向长孙无忌。 长安城是大隋时建立的,因为大隋存在时间太短,当时的外郭并没有完成。 直到大唐建立,经历高祖、太宗两朝,已经四十余年。 但前期频频用兵,也是到李治这里,才略为安定,这才有空去关注城郭问题。 长孙无忌手执笏板,低首道:“臣以为,完善长安外郭确有毕要,此事,可行。” “那就好,此事就这么定了。” 李治左右环顾了一下:“若无其它要事,退朝吧。” 随着内侍扬声喊出“退朝”二字,声音经由执戟宿卫,一声声向外传递。 数通鼓声毕。 百官鱼贯而出。 李治,再也按捺不住,起身向身边亲近内侍问:“苏大为在哪?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回陛下,昨晚在宫门落锁前,苏大为便出宫了。” “出宫了?” 李治略有些意外。 虽然心里也想着不能让苏大为在霄禁后,继续折腾内廷,但没想到他居然自己出去了。 “没发生任何事吗?” “回陛下,没有。” 面色白净无须的内侍小心翼翼的道:“就是之前在皇后那里,千牛备身们闹了一下,皇后似乎……” “不管她,摆驾回甘露殿。” “喏。” “对了,现在什么时辰了?” “陛下,现在是辰时。” 辰时? 昨日苏大为与长孙无忌的赌约是午时甘露殿里定下的。 也就是说,苏大为必须在午时之前,赶到甘露殿,呈交案情结果,并且确实破获此案。 “还有两个时辰。” 李治在心里道。 太阳缓缓爬到头顶正中。 长孙无忌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脚下影子,它缩成小小一团,几乎看不见。 耳边听得远远传来报时鼓声。 “大荒落,言万物皆炽盛而大出,霍然落之,故云荒落。” 咚咚咚! 大荒落,指的是巳时到辰时这段时间,也就是巳时到午时,两个时辰。 对应后世的是上午九点到一点,这个时间段。 此时的报时鼓声,显示已经是午时正。 长孙无忌在金吾卫的陪同下,走入甘露殿。 一眼看到坐在椅上的李治,以及伫立在他一旁,怀抱着安定小公主的武媚娘。 李治的神情略有些不安,而武媚娘,平日里见她都是一副清淡表情,似乎对万事都不放在心上,笑容恬淡。 此时,脸上也不见了笑意。 眉间,隐隐蹙着。 长孙无忌目光在殿内一扫,不见苏大为。 他便无声的笑起来。 不出所料。 他暗想。 “十二个时辰,想破一件涉及后宫,涉及皇后及公主的案子,历朝历代,古未有之。” 暗自摇头,长孙无忌走入殿中,向李治拱手道:“见过陛下。” “赵国公,请先稍坐。” “苏大为还没来?” “没来。” 长孙无忌点点头,心中盘算,只剩半个时辰。 应该是不可能翻盘了。 这次,能剪除这个站在武媚娘身后的不良副帅,也算是小有收获。 长孙无忌在内侍的指引下,走到殿前一侧,在李治左手边的位置上坐下。 因为是内廷,不是上朝,李治对这些老臣都比较优待,赐坐免去他们站立之苦。 长孙无忌刚刚坐下不久,褚遂良、李淳风二人也来了。 相互点头,与李治见礼后,也落坐等候。 做为昨天赌约的见证,大家都须在场,以示公平。 时间一分一秒的运去,褚遂良抚了下胡须,在坐中向李治拱手道:“陛下,关于此次修长安外郭,所需钱粮……” 说完钱粮的事,估摸着时间已快到了。 长孙无忌已以频频看向殿外。 倒不是看苏大为来没来,而是看日头。 半个时辰的一半。 约等于后世半小时。 时间,快到了。 甘露殿里,再次沉寂下来,只有安定小公主伊伊呀呀的声音。 武媚娘怀着着女儿,轻轻摇晃着,轻拍着,在李治面前来回走动,对女儿哄睡。 李治察觉自己心头莫名的焦躁起来。 他扭头看去,看到殿中内侍在一旁点起一支香。 这也是计时用的。 两支香后,如果苏大为还不出现…… 安定小公主渐渐安静下来,修长的睫毛微微抖动,小脸上带着红晕,沉沉睡去。 武媚娘爱怜的看了看女儿,抬头又看了一眼线香。 心头顿觉一沉。 第一支香,已经快要烧尽了。 长孙无忌手抚长须,嘴角挑起自得的弧度,摇头道:“我等日理万机,居然要为这个小小的不良帅在此等候,真是滑稽。” “看时辰,应该是不会来了。”褚遂良点头附和道:“一日内破案,太过离奇,会不会……此人自知无法破案,已经趁夜逃走了?” 话音刚落,远远听到有人在外面喊:“谁说我逃走了?” 一身风尘仆仆的苏大为快步闯入殿中,难掩面上疲惫之色。 他大步上前,对着李治与武媚娘单膝下拜:“臣苏大为,特来履约。” 啪! 墙角那铜炉上,一支香刚刚燃烬。 李治哈哈一笑:“来了就好,爱卿起身,免礼。” 大袖一挥,忍不住向长孙无忌和褚遂良的方向看了一眼,眼中透出的意思是:如何,朕的眼光没看错人。 长孙无忌抚须提醒道:“苏大为,还有一支香的时间,便是未时。” 未时,就是午时过。 也就意味着十二时辰完成破案的赌局,必须在这一支香的时间内完成。 苏大为站起身,目光与坐在另一侧的李淳风一对,微微点头道:“时间足够了,正要回禀陛下,关于安定小公主的案子。” 这句话说出来,殿中李治、武媚娘、李淳风、褚遂良及长孙无忌,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在苏大为身上。 案情究竟如何? 究竟是谁在暗害小公主? 苏大为到底抓没抓到真凶。 深吸了口气,苏大为理了理脑中思路,开口继续道:“陛下、昭仪、赵国公、右仆射、太史令,请听我细细讲来。” 说完这句,他看了一眼刚刚被点起的那支香。 香头处的火光忽闪,明灭不定。 “安定公主之案,臣先说结论。” 苏大为对着长孙无忌,也同时向着大唐皇帝李治,武媚娘道:“王皇后,不是凶手。” 这句话一出,所有人都是一惊。 而长孙无忌更是惊讶得瞪大眼睛,像是第一次认识苏大为一样,将他上下打量。 意外,实在太意外。 原本以为这苏大为是武媚娘的人,一心想着打压皇后,好让武媚娘有机会窥视后宫之主。 却没想到,这苏大为一开口,便把王皇后摘了出去。 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长孙无忌手抚长须,目光闪动。 他心里,并不相信苏大为会如此好心。 “阿弥,凶手到底是谁?” 李治忍不住追问。 苏大为继续说下去:“陛下,皇后不是凶手,但皇后是参与者。” 嗯? 这意思,还是与皇后有关了? 长孙无忌面色一沉,嘴角挑起嘲讽冷笑。 他的目光凌厉的盯在苏大为的脸上,嘴上。 心中暗道:老夫早料到了,就看还能玩什么花样。 “暗害安定公主的凶手,不是一人,而是一股潜藏在暗处的力量,有预谋的借助宫中贵人,欲达成不可告人的目地。” 苏大为拱了拱手,声音沉重的道:“陛下,赵国公,此案,不仅仅是安定公主之案,更涉及无数隐秘,若此案凶徒不除,甚至会威胁我大唐江山社稷!” 此话一出,殿内空气为之一凝。 下一刻,长孙无忌眯起的双眼猛地张开,厉声道:“苏大为,不要危言耸听!” 第九十五章 剥茧抽丝 ..co,最快更新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赵国公不必心急,听我一一道来。” 苏大为微微一笑,摊出右掌:“陛下,诸位,可以看看此物。” 李治一个眼神传过去,立刻有内侍上前,将苏大为掌心之物用丝帕包起,捧于掌间,一路小跑回到李治身前。 “此为何物?” 李治有些纳闷,伸手想要取帕中之物。 苏大为忙道:“陛下,不要碰。” 李治的手指,在距离帕中物数寸的地方停住,下意识抬头去看苏大为,一脸费解。 长孙无忌和褚遂良、李淳风也纷纷投以好奇的目光。 那丝帕中的,乃是一粒指甲盖大小的黑色珠子,看起来像是某种宝石,散发出微微光芒。 苏大为抱拳道:“回陛下,这是昨天,我在安定公主寝宫里发现的。” “嗯?”李治一愣:“继续说。” “是,昨日安定公主为何会被人诅咒?险遭不测,臣百思不得其解。可就在现场,救回公主后,臣忽然发现一个细节,就是此物。” 苏大为遥指了一下那粒黑色珠子,继续道:“见到此物,我心中便有些猜测,经过十二时辰查案,果然与心中所想能对上。” 涉及安定公主之事,武媚娘也分外焦急,忍不住嗔道:“阿弥,还不快些说出来,别卖关子了。” “是。” 苏大为道:“此物究竟是何构成,臣虽然还不了解,但,它有一种味道,臣却很熟悉。” “味道?” “诡异的味道。” 苏大为开口道:“贞观二十三年,臣初为不良人,当晚巡夜即遇‘诡异出行’。” “永徽元年,臣破获高句丽间谍案、兰池宫之案。” “永徽二年,臣破上元夜劫童案。” “永徽三年,臣破获倭国半妖之案。” 苏大为一口气说出自己历年来破的案子,不得不说,他这履历十分漂亮。 但是长孙无忌和李治他们显然要听的不是这些。 “说这些是何意?”右仆射褚遂良忍不住开口道。 “陛下,右仆射,臣说这些,就是想告诉各位,论及对诡异之事,在不良人中,没人比我苏大为更懂。” 苏大为自信的道:“这珠子上的气味,臣十分熟悉,正是掺杂了诡异血的邪物,是以臣确定,此案与诡异中的‘半妖’有关。” “半妖?” “半妖者,有诡异之血,又非纯血诡异,有些是感染了诡异之血变成的,有些,却是另有机缘。这半妖,比诡异更善于隐藏,藏于我大唐之内,行种种不可告人之事。 上元夜劫童案,是臣初与半妖遇上,当时卷宗可查,几位被劫孩童中,有人就感染了半妖之血。 当时此案最后查到萧氏旁支萧胡平一家,救回被劫的孩童,但萧胡平家已然自尽。 臣曾怀疑此案另有隐情,可惜迫于压力,未及深挖。” 长孙无忌声音阴冷的道:“说了这许多,与本案又有何关系?” “有关。” 苏大为声音坚定的道。 “此珠,乃沾染诡异之血的邪物,又出现在安定公主出事的现场,那就必然是极重要的线索。那么此珠出自何处?” 苏大为看了一眼长孙无忌,扬声道:“臣昨日始查此案,经由中郎将薛礼问过皇后,证明此珠,原为一个娃娃的眼睛。” “娃娃?” 李治与武媚娘面面相觑。 长孙无忌和褚遂良也是有些惊讶。 “什么样的娃娃?” “那是萧淑妃送与王皇后的礼物。”苏大为继续道:“皇后对此印象深刻,所以一见此珠,便回忆起来,提及娃娃之事,皇后身边的侍女也可以做证,但奇就奇在,那娃娃现在已不知去向。 而这娃娃用做眼睛的黑珠,为何会单独一颗出现在安定公主寝宫中?” “臣继续追查,王皇后提及,是见了萧淑妃送的娃娃后,突然就生出了想看一看安定公主的念头。顺着这条线索,臣找到萧淑妃,问及娃娃之事。” 苏大为微微一笑:“陛下,昭仪,还有赵国公、右仆射,太史令,们猜如何?” “如何?” “萧淑妃说送过皇后礼物,但只是一些首饰,并无娃娃。” “哦?!” 李治不由大奇:“怎会如此?” 长孙无忌开口道:“莫非是萧淑妃说谎?” 萧淑妃出自南陵萧氏,山东望族一支,如果是萧淑妃的锅,倒能令长孙无忌放心。 “是啊,皇后与萧淑妃之间,必有一人说谎。臣随即查证萧淑妃身边之人,并查到那日送礼物与皇后的宫女。” “宫女如何说?”李治急问。 苏大为看了一眼李治,缓缓摇头:“她说不了。” “嗯?” “这名宫女已经失足落井而死。” 李治霍然起身,怒道:“荒唐!” 他不是昏聩之主,似这种宫女落水的把戏,前朝大隋时多有传闻。 令他震怒的是,自己这后宫,居然也有此等事。 褚遂良皱眉道:“既然宫女已死,那便无法证明萧淑妃送给皇后的礼物里,到底有没有这个娃娃。” “有办法证明。” 苏大为开口,再次吸引到所有的目光。 他却不慌不忙的抱拳道:“陛下请坐,容臣继续说下去。” 李治长呼了口气,重新坐下,他抬了抬手,示意苏大为讲下去。 这件案子到这里,已经勾起所有人的兴趣和好奇。 哪怕现在还没有说到真正的凶手头上,大家都已经迫不及待的想知道,苏大为是如何查案,如何证明皇后与萧淑妃中,究竟是谁在说谎。 “陛下,还记得方才臣所说,上元夜劫童案吗?” 李治缓缓点头。 苏大为接着道:“此案最后的结果,是落在萧氏旁支萧胡平一家,在此人家中找到所有被劫的孩童,其中甚至有孩童感染了半妖之血。” “半妖……萧……” 李治迟疑道:“是说萧……” 苏大为深吸口气道:“原本臣也没想到这一点,但一件事提醒了臣。” “何事?” “臣手里有一桩生意,就是鲸油灯。” 苏大为朝殿中指了指,如今甘露殿里也不乏用鲸油灯的。 此灯比过去油灯更亮,而且经久不熄,也不容易被风吹动,更妙的是无烟,得武媚娘大力向其她妃嫔们推荐,已经在后宫中流行起来。 “鲸油灯需要鲸油,但安息那边年前颇不太平,恰好臣有一位朋友提及,如果从登莱二州出海,可捕大鱼,获得所需鲸鱼油。 臣观地图,那处海域距离百济不远。 臣看过一本书,说秦时有人从莱州出海,遇大风,一日夜至三韩之地。 而百济,距离倭国亦不远。 倭国人有时抱着木盆,顺着水流便能飘至三韩。” “嗯?” 长孙无忌拈须不语。 李治忍不住道:“此事与萧家,与本案又有何关系?” “陛下,臣之前提过半妖案,提过上元夜劫童案,这几桩案子,都与半妖有关,而这半妖,臣去岁已经抓获,并交由太史令李淳风。” 苏大为说到这里,向李淳风拱手道:“接下来,就由太史令说说这半妖之事吧。” 李治若有所悟,转脸向李淳风道:“既是如此,太史令并说一下半妖之事。” “是。” 李淳风起身,向李治拱手道:“去岁苏大为抓住半妖苏我氏,经由太史局查明,此半妖自倭国乘船,飘入新罗,又经由百济、高句丽,入我大唐。 经查明,苏我氏原为秦时一支半诡异宗族,其血脉据闻与公子扶苏有关。 自秦时入倭国避祸以来,苏我氏中出了苏我稻目、苏我马子、苏我入鹿等厉害人物,长时间控制倭国政局和天皇废立。” 李治不由皱了皱眉:“天皇?” 李淳风道:“小国寡民,夜郎自大,无须理会。 这苏我氏在前些年,出了变故。 时为大唐贞观十九年,六月十二日,新罗、百济、高丽三韩使者向倭人天皇纳贡,借此机会,倭人皇室里,有中大兄皇子和大臣中臣镰足联手,刺杀苏我氏家主。 此后,尽诛苏我氏一族。 苏我氏中有个叫苏我虾夷的借大火假死,逃来我大唐。” 停了一停,等李治和长孙无忌等人稍稍消化内容,李淳风接着道:“这苏我氏与三韩,及大唐多有生意往来,逃来大唐后,便仗着生意上的关系,联络到一个大族。” 李淳风抬头看向李治道:“便是南陵萧氏。” “此话当真?” 李治既惊且怒。 惊的是这倭国的政局变换,逃亡之人,居然能通过生意关系藏入大唐。 怒的是,做为大唐天子,他却从未听说过一丝半点风声。 这底下究竟藏着多大的利益交换? 苏大为抱拳道:“至此,臣查明,萧淑妃在说谎,她想隐瞒与苏我虾夷这支倭国败亡半妖的关系。” “她好大的胆。”李治几乎从牙缝里蹦出这句。 他的手用力握着扶手,手背上青筋隐现。 站在他身侧的武媚娘,眼里同样闪过一抹痛恨。 任何人,敢伤她的孩儿,就是敌人。 过去的自己,对敌人,真的太过天真了,甚至还天真的以为,能和这些后宫妃嫔做姐妹。 事实证明自己错了。 这些女人,内心歹毒如蛇,居然隐藏如此之深。 一有机会,就想害自己,害自己的女儿。 第九十六章 案中案 大殿之中,从线香上升起的白色烟雾,不绝如缕。 李治沉默了片刻:“安定公主是被皇后带来的邪物所伤,邪物上沾有半妖之血,是由萧淑妃送与皇后,而南陵萧氏又与那半妖有联系。” 说到这里,他缓慢,又沉痛的道:“是萧淑妃要害我的安定?” “陛下,浮在水面的只是冰山一角,如果再深挖下去,可能会有不一样的发现。” “哦?” 李治、长孙无忌和褚遂良等人转头向苏大为看来:“此话何意?” “陛下,之前上元夜劫童案,最后是指向南陵萧氏,但我心里一直有些疑惑,因为这么大的案子,最后线索却得来的这么容易,而刚巧萧胡平一家又全死了,死无对证,这里面我觉得有问题。” 停了一停,苏大为继续道:“这几年,臣一直在留意与此案相关的线索,终于让我发现了一件事。” “何事?” “与倭国苏我氏做生意的,并不止南陵萧氏。” 这话说出来,长孙无忌眼睛微微一眯,似乎想到了什么。 李治迫不及待的催促道:“苏大为,快把结果说出来,不许卖关子。” “是。” 苏大为抱拳道:“上元夜劫童案后,臣还接触到一件关于倭人间谍之案,因此才留意到半妖苏我氏。 之后臣盯着这条线索去查,意外发现,萧氏外房萧胡平一家,原来有一个固定的采买工。 每天辰时前,此人会将在西市采买的菜,送去萧胡平家。 萧胡平家出事的那天,并没有见到此人。 微臣经过暗访,终于被我查到了。” 苏大为微微一笑:“这个人并不存在。” “不存在?” 李治惊道:“什么叫不存在?” “此人身份全系伪造,按名字去查,在西市确实曾有一个这样的人,但再继续查下去,却发现这是一个凭空捏造的身份,查无可查。 我推测,应该是有人伪造身份,长期埋伏在萧胡平一家身边,做为暗子。 也因此,臣更肯定,萧胡平一家,绝不是自杀。 上元夜劫童案,真相另有隐情。” 深吸了口气,苏大为把目光投向长孙无忌道:“就在我快要放弃,以为这条线索断了时,我身边有一个叫卢慧能的朋友提过一句,他之前家贫,在很多破落道观和寺庙借住过。 开始臣是想查半妖之事,却无意从他嘴里听到一件事。 在长安,还有一群人,是长期混迹于那些寺庙和道观的。 他们居无定所,也没有固定职业,终日靠出卖力气,或者替人跑腿为生。 臣暗中查访,本意想查那苏我氏,结果却意外发现,那个采买工,就在其中。” 苏大为笑了笑,向长孙无忌道:“赵国公想不想知道此人是谁?” 长孙无忌撩开眼皮,冷哼一声,并不接话。 苏大为自顾自的说道:“此人,姓王。” “王?哪个王?” “关陇之王。” “你胡说!” 长孙无忌终于忍不住,开口喝道:“你胡乱找一人来,就说此人与皇后有关?简直荒唐!” 到这个时候,长孙无忌才察觉到苏大为的厉害。 开始看似是在说萧淑妃,不料中途掉转矛头,把火引到王皇后身上。 这一下突如其来,令长孙无忌也大感意外。 “赵国公,我并没有说此人与皇后有关,我只说,此人姓王。”苏大为神秘一笑,接着道:“孤证不立,单凭此人之口,并不能证明什么,巧的是,之后的一次案子,我抓到了半妖苏我氏,将他交与太史令前,倒也从他嘴里掏出了一些情报。” 苏大为说到这里,停了一停。 他抬头看去,长孙无忌脸色阴沉,褚遂良眉头紧皱。 李淳风双手拢在袖中,缩在角落似乎打起了瞌睡。 而李治和武媚则瞪大了眼睛,向自己投来催促的目光。 苏大为这才不紧不慢的道:“通过半妖苏我氏的供词,这采买工之前一直与其单线联系,有时会交代一些事,让半妖去办,上元夜苏我虾夷劫那些童子,就受此人指使。 而这个采买工,据苏我虾夷证明,是王氏的暗桩。” 啪! 长孙无忌霍然站起,两眼恶狠狠的盯向苏大为。 那眼神里,像是有两把刀,用力劈在苏大为身上。 杀机暴起。 但是苏大为若无其事,仿佛没有看到长孙无忌的怒火,继续道:“我猜到一种可能就是,苏我氏潜入大唐,先受南陵萧的照顾,替萧氏办一些不好在明面上办的事;但是后来,王氏也与他联系上,双方一拍即合,各取所需。” “那这个案子……” “上元夜劫童案子,究竟谁是幕后推手且不说,但最后萧胡平一家被伪造成自尽,则必是王家出手了。” 苏大为笑道:“简单粗暴,是王家一惯的风格。” “苏大为,你这话是何意?莫非对王家有所不满?”褚遂良皱眉道。 “并没有,只是在查案的过程中,看到了太多龌龊事,一时有感而发。” “阿弥!” 坐在上位的李治沉声道:“你的意思是,安定公主之事,其实还是皇后所为,只是嫁祸给萧淑妃?” “陛下,我并没有这么说。” 苏大为继续道:“因为在此事之后,还有第三股势力。” “第三股势力?” 李治眉头拧起,追问道:“是谁?” “陛下还记得之前万年宫之事吗?” 提起万年宫,李治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 万年宫洪水,是他此生最接近死亡的一次,可以说是毕生难忘。 “陛下,我现在就要说到此事,万年宫洪水,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此言一出,长孙无忌一时失态,一屁股坐回胡凳上。 而皇帝李治,却是霍然站起。 “你说那次洪水,是人祸?” “是。” 苏大为抱拳道:“上次事后,我曾派人上山查探,最后证明有人在山顶以石筑坝,故意蓄水。 事后虽然石坝拆除,石头都抛散开,但还是留下痕迹。 在万年宫洪水之前,臣有一次巡查时,曾见到有可疑之人,只可惜没抓到对方。 后来我捡到一把匕首,经查,是倭人中贵族的随身之物。” “又是倭人?” 李治含恨道:“万年宫之事,是有倭人想阴害朕与昭仪?” “正是。” 长孙无在此时,开口打断苏大为道:“你不会又想说是那苏我氏所为吧?事事都推在此人头上,倒是简单。” “赵国公稍安勿躁,这就说到了。” 苏大为胸有成竹的继续道:“永徽三年查倭人间谍案时,臣曾乔装改扮,混入倭人的东瀛会馆,在其中发现一些异常。所以昨日接下赌约后,臣便遣手下不良人做了一件大胆的事。” “何事?” “臣派人把那西市东瀛会馆之馆主,小野四郎给绑了。” “这……” 李治眉头皱了一下,忽然又觉得头疼了。 绑一个小小的倭人,他不在乎,但他在乎商路,在乎贸易。 大唐如今虽然繁华似锦,但谁知银钱如流水般花去。 若不是大唐包容万国,与天下人做生意,如何撑得起这诺大的场面? 这也是李治一直以来,对高句丽等国,比较容忍的缘故。 只要不是触及底线,能宽容的就宽容了。 实际上,太宗李世民后期,在最后征高句丽的时候,长安府库已经不足,府兵制也出了问题,险些犯了当年隋炀帝的错误。 李治登基的这几年,大唐都是尽量宽宏,展现大国胸怀的同时,何尝不是在积蓄力量。 “陛下。” 苏大为的话打断了李治的思索。 “臣从这小野四郎嘴里,倒是问出了一些有趣的事。” “这些人到你手上,就都肯说实话?”长孙无忌冷笑:“苏大为,就一天时间里,老夫不信你能办这么多事,抓人,审讯,还能……” “赵国公。” 苏大为正色道:“您看到的只是一天,岂知臣为了查倭人之事,从永徽元年到如今,已经耗去五年时光?您所看到的,不过冰山一角罢了。” 说完,不顾长孙无忌脸色难看,向李治继续道:“安定公主之案,只是倭人案中的一个分支,此案,其实包含了上元夜劫童案、倭人间谍案与万年宫洪水案。 四件案子,互为因果,乃是案中案。” 李治听到这里,颇有一种惊心动魄之感。 连自己在万年宫遭遇洪水,险些丧命都与此案有关? 这案子已经不光是安定公主被人暗算,也不仅仅是涉及后宫之事,甚至连自己这个大唐皇帝都险些遭人毒手。 果然,苏大为说此案关系大唐社稷,所言不虚! 第九十七章 完美犯罪 “陛下请稍坐,容臣将此案收尾。” 苏大为抱拳,请李治落座后,接着道:“在结合苏我虾夷与小野四郎两人供词,我得到一些有用的情报,这些倭人并不是一批的,而是分为以苏我氏为代表的半妖一族;以小野四郎为首的倭人,隶属他们的天皇;还有一支,以巫女雪子为首的神道教。” 听苏大为说倭人的情况,长孙无忌与褚遂良不由面面相觑。 哪想到一支小小的倭人,还分这么多派系。 就连李治和武媚娘,一时也觉得颇为头痛。 “这三支诉求各不相同,有时相互合作,有时又彼此敌视,苏我虾夷混入大唐,想谋得机会,掌握更大的权力,甚至反攻回倭国;小野四郎这边,一为做生意,二为秘密替天皇收集关于我朝的情报。 至于神道教,则是为了一件神器。” “神器?”李治不由讶然,向身边的武媚娘看了一眼:“什么样的神器?” “倭国传说,三神器是由他们的天照大神授予琼琼杵尊,并由日本天皇代代继承的宝物。据一本名为《古事记》的书记载,一位叫做‘须佐之男’的神人,在斩杀诡异‘八岐大蛇’时,从大蛇的体内发现一把宝剑,便是三神器之一的天之丛云剑。 其余两件神器分别是八尺勾玉,以及八尺镜。” 等李治点点头表示了解后,苏大为接着道:“据小野四郎说,他们三神器中的天之丛云剑,被大唐给盗了,所以三伙倭人,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就是寻回天之丛云剑。” “盗剑?” “隋大业十年,倭国派名犬上御田锹者为使,入隋参拜。贞观四年,倭国以犬上御田锹为正史,药师惠日为副使,出使我大唐。贞观六年,使团回倭国,太宗遣高仁表为使,随同东渡。” 李治和长孙无忌等人不约而同的点头。 “这事我还有印象。” “据小野四郎所说,这高仁表另怀目地,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居然用了一把假剑,换走了神宫中的真天之丛云剑。倭国直到数年后才发现,但已经追之莫及。 此事,他们也不敢声张,于是只能暗中查访。” “不对。” 长孙无忌拈须道:“苏大为,你莫顾左右而言它,你说的案情,与这些又有何关系?” “方才说到,除了关陇王氏,南陵萧氏,第三股势力,便是这倭国,倭国中又分三股,分别是苏我氏、神道教以及天皇派系;上次万年宫洪水案,经小野四郎供认,是神道教所为。” “荒唐!” 长孙无忌沉声道:“前言不搭后语,他们既是为了追回神器,暗算陛下算是怎么回事?” “此事甚为费解,似乎后面另有隐情,我唯一知道的是,苏我氏希望通过半妖的秘法,控制朝中贵人,来掌握朝局,顺便查天之丛云剑的下落,他以为有了神剑,便可重新杀回倭国,夺回失去的一切。 而神道教,既要寻回神剑,背后又有人指使他们做一些秘事,这才有了万年宫洪水案。” 说到这里,苏大为长呼一口气。 向李治拱手施礼道:“陛下,安定公主的案子,臣已经破了。” 李治神情有些茫然,下意识转头向殿角香炉看去。 那只线香,恰好在此时燃烬,最后一缕香雾,徐徐升起。 整个大殿静下来。 所有人都在消化苏大为所说的。 刚才说起来虽慢,但其实也不过一支香的时间。 其信息量之大,到现在,还令人头晕目眩。 武媚娘一直凝神细听,这时终于忍不住道:“阿弥,你是说,是倭人要暗害安定?” “倭人半妖,制造了上元夜劫童案;倭人中的神道教,制造了万年宫洪水案;安定公主之事,有倭人半妖势力参与,其本意似也不是要取安定公主性命,而是想要暗中控制小公主。” 停了一停,苏大为道:“但当时小公主身边有臣献上的辟邪铜镜守护。” 说着,他向李淳风看了一眼,继续道:“这才没有让对方得逞。” 真实历史上,小公主却是受不住那半妖咒术,猝然暴毙,成为李治和武媚娘永久的伤痛。 但苏大为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 “你说的这一切,都是推测,都是一家之言,证据呢?如何证明你说的是真的?”长孙无忌目光闪动,语气里颇有些咄咄逼人之意。 苏大为笑了:“赵国公,我所说的这些,每一件,都至少有两个以上的证据交叉佐证,比如倭国之事,就有小野四郎和苏我虾夷两人分开审问的口供。 苏我虾夷在太使令处,小野四郎在长安县衙秘密看押。赵国公总不会以为,我能让太史令替我‘伪造’一份苏我氏的口供吧? 何况苏我氏的情报,早在安定公主出事之前,已经被太史局审出来了,存在档案里。” 这话说出来,长孙无忌一时不知该怎么说下去了。 他皱眉向褚遂良看了一眼,后者微微点头,向苏大为道:“按你所说,安定公主之案,是那苏我氏所为,与皇后无关了?” “右仆射,此案虽因半妖苏我氏而起,但若宫中无人内应,如何能实现?” 苏大为不等褚遂良再开口,向李治和武媚娘道:“陛下,这世上有一种案子,叫‘路人杀人’,也称‘完美犯案’。” “此为何意?” “也就是说,在一件案子里,看似没有真正的凶手,而是身边的人,在一个个不经意间,巧合的举动,促成了此案。 比如南陵萧氏虽然与苏我氏有联系,但萧淑妃未必认识苏我氏,她的礼物里混入了诅咒之物,很可能是一个偶然。 至于皇后去看安定公主,本来就很正常。 就算带了诅咒之物,也可能只是她不认识邪物,或者被人利用了。” 听苏大为这样一说,长孙无忌脸上露出一丝古怪之色,心里也不知是否该松一口气,没料到最后,这苏大为,居然替皇后开脱。 难道这小子,怕得罪我关陇门阀,所以最后留了一丝退路? 李治看了一眼武媚娘,又看了一眼在她怀里酣睡的安定公主,转向苏大为道:“所以,凶手只有苏我氏?等等,这苏我虾夷不是在太史令手中吗?他既在太史局里,如何犯下此案?” “陛下说得对,所以,此案还有另一个可能。” 苏大为正色道:“或许有人利用半妖所制之邪物,送至安定公主身边。” “是谁?何人如此大胆!” 李治和武媚娘两人神情微变。 “陛下,我之前提过完美犯案,有些时候,所谓的巧合,其实是在某种不可告人的目地下,故意达成的‘共同犯罪’。” “共同犯罪?” “比如萧淑妃明明知道那邪物,也知道会引发何种可怕后果,但她故做不知,送予皇后;又比如,皇后其实也知邪物作用,但她故做不知,特意带去看安定小公主……” 说到这里,苏大为若有若无的看了长孙无忌一眼:“这世上,本无真正的巧合。 只有人设计出来的东西,才会合情合理,而现实里的‘偶然’,根本无道理可言。” 路人杀人,共同犯罪,苏大为前世看过《东方快车谋杀案》正是此类案例中的经典。 此案最大的难题是,不可证伪。 路人说自己是偶然,是无意。 是或不是,只在对方心中,如何证明? 证据或许找不到,但证明还是可能的。 那就是看是否合理,是否有逻辑。 凡是有逻辑的,看似合情合理的,一定是经由人设计过的。 “苏大为。” 长孙无忌颤巍巍的站起身,他的脸色涨红,真的是被苏大为惹怒了。 弄了半天,以为苏大为要留一线退路,结果这厮居然用了一记回马枪。 这招实在太毒了。 长孙无忌袖中,其实藏有一份情报,这是昨天盯着苏大为的周扬记下的。 但记录苏大为所做所为的情报,在此时苏大为的一番推理下,变得毫无用处。 苏大为的推理,都有坚实的证据链。 至于皇后与此案的关系…… 有了前面坚实证据做基础,是不是真相,已经不是最重要了。 因为这个结果,绝对会影响李治心中的判断。 长孙无忌扭头看向李治。 他看到,大唐皇帝李治,一手抓住武媚娘的胳膊,脸颊上咬肌微微抽动。 “陛下,关于皇后与萧淑妃在此案中扮演何种角色,参与到多少,臣并无证据,是以不敢妄言。” 苏大为抱拳道:“愿陛下查之。” 不敢妄言? 好个不敢妄言。 长孙无忌两眼直直的盯着苏大为,眼里像是要冒出火来。 多少年来,他从来没在重要的事上吃过亏。 但这次,遇到苏大为,在维护关陇利益,维护皇后的事上,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棋差一招。 论权谋政治,他或许是宗师级的。 但论及破案,做梦也想不到,这案子还有这种解法。 在一日夜的时间里,苏大为能找出这么多零碎之事,拚凑出一个“真相”来。 不,长孙无忌绝不相信苏大为嘴里说的就是真相。 但是他却偏偏无法反驳。 苏大为手里掌握的情报和证据,是数年来收集的成果,长孙无忌面对时,只感到无力。 他摇摇头,几个呼吸后,斗志重新燃起。 双眼也恢复到往日的犀利。 长孙无忌笑了,他双手抱拳,向着李治,眼睛却是盯着苏大为:“精彩,老夫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如此精彩的推理了,但是……” 他脸带诡异的微笑,慢条斯理的道:“你的赌约并没有完成,苏大为,你输了。” 第九十八章 认输 “赵国公!” 武媚娘忍不住开口道:“安定之事,阿弥已经分析得清清楚楚,如何叫未完成赌约?” “武昭仪!” 长孙无忌沉声喝道:“请问苏大为抓到真凶了吗?” “呃?” “他说了那么多,在老夫看来,通篇都是废话,都是推测,猜测,就算他说的是真的,凶手呢?真凶呢?” 长孙无忌冷冷一笑,转头看向苏大为:“既没有交出真凶,此案,如何算是破了?” 随着长孙无忌的话,大殿内的空气骤然紧张起来。 李治用力抓着扶手,看向苏大为,眼露担心之色。 这可如何是好? 难道真的要按赌约,斩了苏大为? 武媚娘则更是着急,无论于公于私,苏大为都是她重要的支撑,她本就是无根之萍,若在此次里折了苏大为,那对她的损失难以估量。 “哈哈哈。” 苏大为突然仰头大笑几声。 不过看到武媚娘怀里的安定公主似乎被自己吵到了,胖乎乎的小手在空气里挥动了几下,苏大为赶紧捂住自己嘴。 “你笑什么?”长孙无忌冷笑道:“莫不是知道输了,死到临头吓傻了不成。” “我笑的是赵国公你啊。” 苏大为不顾对方脸上勃然变色,轻声道:“赵国公想想,我们的赌约是什么?” “破案!” 苏大为嘿嘿一笑:“我把案子前因后果,各个环解说得明明白白,算不算破案?” “巧言令色!” 长孙无忌脸上冷厉,心里实则气炸了肺。 他转向李治拱手道:“陛下,臣请斩苏大为!” “这……” “赵国公,别急啊。” 苏大为呵呵一笑:“我来复述一下昨日的赌约,你看对不对—— 臣愿与赵国公打赌,若把这案子交给我,必会以短于十日之期,令案情真相大白,不知赵国公,敢与我赌吗?” 这话说出来,长孙无忌愣住了。 “赵国公,你仔细品品,‘令案情真相大白’,我何曾说过要把真凶带到殿上来?” 苏大为向坐在上首,有些憋不住笑意的李治拱手道:“请陛下圣裁。” “赵国公,咳咳,你……就不要和一个后辈计较了,胜败乃常事。” 李治绷紧着一张脸,装做很严肃,但是眼角嘴角,全都掩饰不住的往上挑,那欢快的气息,连远在角落的李淳风都看出来了。 长孙无忌看看李治,再看看苏大为,震怒的同时,心中百味陈杂。 弄了半天,这小子一开始就埋好坑了。 太狡猾了,心机太深了。 此子不除,吾心难安! 他眼中凶芒一闪,多少年经历险恶的斗争,早已磨砺出他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 但是让他当着大唐皇帝李治的面,向一个小小的不良人认输,这对心高气傲的长孙无忌来说,无疑是一种羞辱。 “陛下,且慢。” 苍老的声音响起。 所有人顺着声音,视线落到褚遂良身上。 “臣为陛下贺,为大唐贺,有苏副帅这样的人才,长安想必会安宁许多。” 他把安宁二字加重了语气,似意有所指。 说完这句,褚遂良话锋一转道:“苏大为方才一番分析案情,入情入理,非常精彩,但是吾还有一事不明,想请教苏帅。” “右仆射请说。” 褚遂良抚须道:“苏帅说那黑色珠子有妖血,有诅咒,说黑色珠子是在安定公主出事寝宫现场发现的,谁来证明?” 这位太宗时留下的顾命老臣,如一位慈祥长者,向苏大为温吞吞的道:“若无证据,那整个案情从源头处便处了。” 整个大殿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李治与武媚娘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长孙无忌嘴角挑起一丝笑容。 苏大为方才对着李治和所有人讲了那么多,而且所有的推论都有充足的证据,唯独有一件。 就是关于黑珠和半妖之血诅咒之事,关于黑珠来源之事,正像是褚遂良所说,存在漏洞。 你可以证明黑珠有半妖之血,但你怎么证明这东西是有诅咒的? 你可以证明王皇后见过这东西,但你怎么证明这带有妖血之物,是在安定公主出事的现场发现的? 若这一切是你苏大为的谎言呢? 那所有的一切,便都不成立。 沉默良久,李治犹豫道:“若不容苏大为再多点时间,搜集证据……” “陛下。” 长孙无忌冰冷打断:“我与苏大为的赌约,只有一天,若他证明不了,便是输了。” 褚遂良也抚须叹息:“既然他与赵国公有赌约在先,那便愿赌服输吧。” 这两位老伙伴,一唱一和,这是联起手来要送苏大为上路。 武媚娘心中一紧:“阿弥……” 就在此刻,坐在角落的李淳风站起来,轻咳了两声:“陛下,赵国公,右仆射,请听我一言。” 嗯? 长孙无忌,褚遂良,李治,武媚娘几人,带着狐疑的目光向他望去。 只见李淳风从袖中取出一物,正是那面辟邪铜镜。 “此物有灵,有诸多妙用,当初,袁太史令造火井,炼天下之金,提炼出了三十六斤金精,锻造十二地支神镜后,还剩下三斤六两金精,于是仿秦镜造出了这枚铜镜,并取名为‘唐镜’。虽说唐镜不比秦镜,但其威能却在十二地支神镜之上。” 长孙无忌目光微变,似乎想到了什么:“唐镜?” “正是。” 李淳风白面上露出笑容:“所以方才右仆射的问题,我可以回答。” 话音落处,他的手在铜镜上一点。 叮! 古拙的唐镜上亮起光芒,这光,如同水波涟漪一般,向四周扩散。 李治和长孙无忌、武媚娘等人惊讶的发现,殿内的场景,随着铜镜的光芒变了。 一团黑气冲天而起。 这是…… 不等众人反应,铜镜中陡然钻出一条硕大的红鲤。 它在殿中游弋,扭头一口咬住那黑气。 唰! 一切幻像消失,只有李淳风的话在耳边回荡:“这是唐镜记录昨日发生之事。” 李治看了一眼武媚娘,向李淳风叹息道:“太史令手中唐镜果然神奇,亏得有太史令统率太史局,才保我大唐,不受诡异之苦。” “陛下过誉了,这都是臣份内之事。” 李治转向长孙无忌:“赵国公还有何话说?” 苏大为也同时向长孙无忌道:“如果赵国公还有疑问,可以请玄奘法师上殿,我曾听闻玄奘法师提过一桩旧事,在太宗赐于高阳公主的金宝神枕上,曾有诡异咒术。 与这黑丸上的诅咒,系属同源。 是真是假,请玄奘法师来,一问便知。” 长孙无忌看着苏大为,目光里,透过一丝绝望。 他终于知道自己碰到的不是一个小小的不良人,而是近乎妖孽般的存在。 一日夜的功夫,十二时辰,他能把此事做得天衣无缝。 连这小小一粒黑丸,都能找来李淳风和玄奘做证,哪还能抓到他的破绽。 自己输得不冤。 “赵国公?” 李治开口:“你还有何疑问吗?” “臣,无话可说。” 长孙无忌面上无喜无怒,向李治鞠躬行礼道:“这一局,老臣输了,老臣过于自负,有负太宗所托,老臣错了,还请陛下发落。” 李治面色微变,他站起身,快步走上去,双手托起长孙无忌:“赵国公何出此言,现在既然案子破了,想必赵国公和右仆射也疲乏了,就先回去歇息吧,朕的国事,还要托付给你们,可不能累坏了身子。” “谢陛下。” 长孙无忌和褚遂良向李治感激涕零的道:“陛下慧眼识英才,此乃我大唐之福。” “老臣先行告退了。” 苏大为看着这副君臣相得的画面,总觉得有些怪异,但哪里怪异,一时又想不到。 直到很久之后,他才恍然大悟。 李治没有喊长孙无忌一声“舅舅”,而是喊的赵国公,说明他心里并没有真的释怀,对长孙无忌的猜忌已经种下了,君臣之间的裂隙无可弥补。 至于说托付国事云云,不过是稳住长孙无忌等人的场面话。 而长孙无忌和褚遂良,也并没有真的认输。 只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 今天这一切,不是结束,而是君臣间权力博弈新的开始。 “此事已了,臣也告退了。” 李淳风向李治行礼告辞,又向苏大为点点头,一派高人风范,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只有苏大为,心知自己承诺了对方什么,有点牙酸似的抽了抽嘴。 那不是牙疼,而是心疼。 “阿弥,辛苦你了,此次,你立了大功,想要什么赏赐?” 李治拍了拍武媚娘的手,向着苏大为笑道。 他的眉眼挑起,颇有扬眉吐气之感。 今日苏大为赌局胜了长孙无忌,不仅是换来长孙无忌道歉认错这么简单。 而是长孙无忌在李治面前,从来都摆出顾命老臣和舅舅的姿态,从来对李治都是高高在上,俯视自己的外甥。 这是第一次,他在李治面前低头。 也是第一次证明,他长孙无忌,并不都是对的。 长孙无忌,也会犯错。 对心理层面的打击,更胜于其它。 第九十九章 第三个故事 殿角,博山炉里缓缓吞吐出氤氲的雾气,香甜中,有一种令人宁静的力量。 李治轻轻喝了口茶,略觉精神一振,开口向苏大为道:“阿弥,你既是媚娘的弟弟,与我也不算外人,此次幸得你断案如神,才令真相大白,想要何赏赐快快讲来。” 武媚娘与李治相视一笑,那笑容里,颇有几分“我弟弟确实有能耐”的骄傲。 她的目光转向苏大为,虽没开口,但眼神里透出鼓励之意。 “有功则赏,有过则罚,朕是不会亏待替我效力之人的。” 李治又道。 苏大为想了想,向李治拱手道:“陛下,其实……” “何必吞吞吐吐?有话就说。” “陛下,其实关于安定公主的案子,还有第三个故事,不知陛下想听吗?” 苏大为的话音落处,李治与武媚娘不由露出惊讶。 “阿弥,你这是何意?” “陛下,所谓真相,只看你从何等角度去解读。是以,臣经过细细思量,发现,这件案子,还有第三种解读。” 李治下意识伸手握住武媚娘的手,略微一紧。 武媚娘低头看了他一眼,又看向苏大为,眼里闪过一抹担忧。 “你说吧,朕听着。” “关于此案,臣之前有两种解读,第一种,是倭国半妖等势力,想要暗中控制朝中权贵,这次他们选择的目标是安定公主,而王皇后与萧淑妃并不知情,在无意中促成此案,令安定公主置于危险之中。” 这第一种解释,自然存在着种种漏洞,难以自圆其说。 比如没有宫内内应,哪怕是诡异半妖,也不可能做到这些事,更何况那苏我虾夷如今还在太史局手中。 李治手托着下颔,略微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 “第二种解读,那就是‘完美犯罪’,皇后与萧淑妃都是知情人,表面上装做不知,实则各自参与此案,对整件事形成推动。” 第二种解读无疑是弥补了第一种的漏洞,便得更加可信。 长孙无忌也是在这里,无法反驳苏大为,心中又惧怕李治趁机扩大打击面,才不得不暂时低下高傲的头颅。 武媚娘低头看看怀里的女儿,眼神中闪过一丝爱怜。 自己的女儿,这次真是吃了大苦头,险些便见不到她了…… 武媚娘抬头,向苏大为道:“第三个故事是什么?” 此刻,她已然明白了苏大为的意思。 没有所谓的“真相”,一件事发生了,都只有根据手里掌握的信息、证据去拚凑,去溯源。 但拚凑出来的东西,能叫真相吗? 如何去看待此事,才是更有意义的。 苏大为深吸了口气,拱手道:“这个故事,可能要从很早之前说起,在太宗时,曾非常宠幸一位徐惠妃。 这徐惠妃有个妹妹,从小听身边人讲姐姐的故事,听说姐姐受天子宠爱,她的心中,悄然生出羡慕。 及长成人,这位妹妹,果然也入了宫,她从一个小小的才人做起,终于成为了四品美人。 原本,她以为自己能独得天子宠爱,岂料,这时的后宫与太宗时大不一样。 在她头顶,有一位皇后,一位贵妃。” 苏大为说到这里,李治与武媚娘的脸色同时变了。 他们都清楚,苏大为说的不是故事,而是后宫之中徐美人。 为何苏大为要说起徐美人? 安定公主的案子,与徐美人何干? “徐美人知道,自己无论如何努力,都不可能突破头顶那两座高山,论家世,论美貌,论手腕,她都不及。 她只有寄情与诗画,抓住每一个被天子宠幸的机会,表现自己。 可惜,突然有一天,她发现,宫里又新来了一个女子。 此人是太宗时的才人,令徐美人忿忿不平的是,这才人明明是在她之后才入宫的,但是转眼间,已飞上枝头,被封为昭仪,并且与陛下有了两个孩子。 嫉妒,从徐美人心中生出。 她可以容忍皇后,可以忍容萧淑妃,但她无法容忍这位‘昭仪’。 内心的嫉恨,足以扭曲一个人的灵魂。 她想报复,想让那位昭仪也尝尝求而不得的滋味,恨不得将皇后、萧淑妃和昭仪三人统统打入十八层地狱。 所以,她选择向诱惑投降,做出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李治和武媚娘此时脸色一变再变。 他们听出来,苏大为这次说的,并非什么故事,可能这才是真相。 “阿弥,你所说……” “怎会如此!” 李治和武媚的声音,各自不由带上了一丝颤抖。 第三种可能,对他们的心灵冲击,更甚于之前。 武媚娘脸色惨白,喃喃道:“我与后宫嫔妃一向相善,与徐美人更以姐妹相称,她,她怎可以……” “她不过一个区区美人,何以能做成此案?” “陛下。” 苏大为拱手道:“后宫嫔妃也有省亲的机会,可能她一时受不住诱惑,接受了诡异的‘礼物’。” “诡异的礼物?” “我曾听玄奘法师说过,人与诡异是如何而来,玄奘法师说,诡异原本也是人。” “也是人?”李治讶然。 “上古之时,人与诡异本来都是同族,但人心的黑暗,能引来恶鬼……与恶鬼订下契约,获得种种力量,这便是诡异。” 苏大为沉声道:“我不知徐美人是主动还是被动,沾染了诡异之血,令她也成为‘半妖’,这件事中,是徐美人将那诅咒之物带入宫中,又设计转送于萧淑妃。” 他说着,拱手道:“臣这里,有徐美人的口供,她招认了。” “苏大为,如此隐秘之事,你又怎么会知道?” 李治目光一闪,面色复杂道:“一日之间,十二时辰,你能查到这么多隐秘?” 从心里,李治并不愿意相信自己后宫有种种污秽之事。 特别是徐美人,在李治印象里,一直是温婉的,并没有参与到后宫争端里。 可以说是李治眼中的一朵白莲花。 在武媚娘入宫之前,许多时候李治是愿意去徐美人那里,甚至还动念,这两年将她升上一级,赐她为徐婕妤。 但武媚娘入宫后,这一切便全都变了。 李治再也没有心情,也没有精力放在别的女人身上。 连皇后和萧淑妃那里,他都不怎么顾及,更何况徐美人。 “陛下,所有事,一但做了,都会留下痕迹的。” 苏大为沉声道:“徐美人做的并不高明,被臣一问,她自己心慌意乱,露出了马脚。她可能不是个坏人,只是个被嫉妒吞噬的女人,但这件事,因她而起。 在臣看来,最难断的不是案子,而是人心。” “人心?” “就像萧淑妃和皇后,没有证据说她们一定参与了此案,一定在其中推动,只是有这个可能。 人心,是无法看清的。” 这也是长孙无忌他们此次肯退让的原因。 人心虽然可以猜测,但到底不可能凭借这个去定王皇后的罪。 关陇王氏,暂时还是安全的。 苏大为说完,殿内陷入长久的沉默。 武媚娘低头看着女儿,仿佛化作了石像。 而李治,眉头紧蹙,也陷入了沉思。 不知过了多久,襁褓里的安定公主“哇”的一声发出哭泣。 武媚娘一下子惊醒,她有些心慌意乱的站起来,轻轻拍打着怀里的婴儿,嘴里轻声哼着曲哄着女儿。 “陛下,安定一定是饿了,我先去喂她。” 武媚娘向李治说了一声,又向苏大为深深看了一眼,在乳母的陪同下,匆匆走向后殿。 李治深吸了口气,他此时有一种无力感。 连自己的后宫,自己的女人都管不好,都看不清,此时的他真的怀疑,自己如何做个好皇帝,如何看清朝中百官之心,如何管理这么大的帝国。 “阿弥,谢谢。” 李治声音里透出一丝疲倦:“此事你不要声张,我会好好思量。” “陛下,此案,到此就结束了,但有些案子,还没有了结。” 苏大为的声音,令李治愕然抬头:“什么?” “上元夜劫童案、安定公主之案、万年宫洪水案,这些案子背后,都有倭人的影子,关于倭人间谍案,臣想继续查下去,还请陛下同意,于长安、万年两县,及大理寺,抽调精干人手,专门负责对倭人间谍案的追查。” “嗯……” 李治用手支着腮,沉吟片刻道:“朕也早有此意,永徽三年大理寺卿向朕提过立‘倭正营’的事。” 说到这里,李治坐直身体,以一种威严而又肯定的声音道:“朕意已决,正式成立倭正营,届时,将由你牵头,负责查倭人间谍之事。” “谢陛下!” 从甘露殿中走出来时。 苏大为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阳。 未时。 大概是后世下午两三点。 距离昨天的赌约,整整过去十二时辰。 回想这一日的经历,真的犹如在梦里。 他一抬头,看到对面,有个银甲将军正伫立如松,一脸不苟言笑的看着自己。 苏大为笑了,他张开双臂迎了过去:“仁贵,谢谢你,若不是你们这帮兄弟……” “滚!” 薛礼,缓缓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话:“老子不喜欢被男人惦记,还有……以后这种事,别带上我,否则我会把你打得你娘都不认得。” “别这么无情嘛,下值了请你喝酒去不去?” “不去……” “不去才怪!” 远处,一驾华贵马车里,贵为赵国公的长孙无忌透过窗帘缝隙冷冷的看着苏大为及薛礼,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词,忽然出现在他脑海。 一生之敌。 未曾想,在扫清朝堂上所有敌人,独揽朝权的时候,又出现这么个异类。 “一个小小的不良人,居然想与我为敌?” 车帘猛地晃动了一下。 良久。 “不自量力。” 第一百章 巍峨高山 ..co,最快更新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苏帅!” 苏大为走出大兴宫,一眼看到在朱雀街上,南九郎正向自己挥动手臂。 街上人流汹涌,但无论多少人,都无法遮挡住一个人。 玄奘法师立于南九郎身边,他的面容平静,手里持着一串念珠,正向苏大为的方向看来。 在他身后,分别站着行者和那个胖大的,法号悟能的和尚。 “法师!” 苏大为忙避开人流,快步迎上去,向玄奘法师行礼道:“打扰到法师修行,阿弥深感不安。” “无须如此。” 玄奘看了一眼皇宫:“陛下既然暂时不用召见贫僧,那这就回转慈恩寺吧。” 苏大为看了一眼南九郎,南九郎凑上来小声道:“昨天玄奘法师与人辩法,到辰时才出来,我好不容易才把他请来。” “法师与何人辩法?” “听说是个叫叶法善的道士。” “听着有点耳熟。” 苏大为回了一句,见玄奘他们转身要走,忙加快脚步上去再次致谢:“为了此次案子,打扰到法师,不知该如何称谢。” “都是缘法,何须多谢。” 玄奘丝毫不以为意。 “那案子据闻和金宝神枕有关,可以和贫僧说吗?” “是这样的……” 苏大为跟着玄奘法师穿行在朱雀长街的人流中,真有一种恍如梦幻之感。 他本意是请玄奘法师过来,替自己证明那沾有半妖之血的黑珠上附有诅咒之事,结果在李淳风下足了本钱,用唐镜显出异象后,长孙无忌和李治谁也没提疑问。 反倒是让玄奘白跑一趟。 “事情就是这样,对了法师,如果此后陛下召人问起金宝神枕之事,据实回禀就可以了。” “这个自然。” 玄奘微微颔首,他扬起手里的念珠,轻轻拨动了一下,忽然道:“凡俗之事,也是修行法门,可惜贫僧身负传经重任,却无意多涉入其中。” “是,法师说的是。” 苏大为苦笑点头。 玄奘虽然没有怪罪之意,但话里的意思也很明显了,他不想多被俗事所累。 悟能在一旁插话道:“昔年太宗皇帝想召法师还俗,为其效力,法师都拒绝了,法师几次想回洛阳译经,太宗皇帝都不许。” 苏大为陪笑道:“悟能师兄说的是。” 玄奘回国之初,唐太宗曾说:“朕今观法师词论典雅,风节贞峻,非惟不愧古人,亦乃出之更远” 并数次要求他弃缁还俗。 “帝又察法师堪公辅之寄,因劝罢道,助秉俗务。” 玄奘言道:“玄奘少践缁门,伏膺佛道,玄宗是习,孔教未闻。今遣从俗,无异乘流之舟使弃水而就陆,不唯无功,亦徒令腐败也。愿得毕身行道,以报国恩,玄奘之幸甚。” 贞观十九年,唐朝进军辽东,太宗要求玄奘观战,再次提出还俗的要求。二十二年,太宗又一次令他还俗,但玄奘不改初衷,上疏陈明再三,表示“守戒缁门,阐扬遗法,此其愿也”。 正因为玄奘不喜凡俗之世,不愿意沾染半点私欲,起愿将毕生精力奉献给佛法。 所以从太宗皇帝到李治时期,他都一心译经,对于皇帝几次令其还俗的请求都拒绝了。 这也就是玄奘法师的影响力,帝王也不好强求。 但凡换一个人,如果拒绝太宗皇帝,想必下场绝对惨淡。 据闻当年辩机便是对太宗皇帝强令玄奘还俗之事,上表奉劝,结果落得个腰斩的下场。 后世以讹传讹,反倒传成了辩机与高阳公主有私情。 “我虽不沾俗事,但佛法本就是人的修行法门,求无量菩提,须向烦恼中寻,向俗世中寻,贫僧发愿译经传道,却是无此精力了。” 玄奘法师一边缓步前行,一边向苏大为道:“此次之后,阿弥要小心。” “阿弥知道。” 苏大为点点头,他明白,玄奘这是在提醒自己,注意长孙无忌。 他自己心里,也在为此事发愁。 距离长孙无忌失势,李治和武媚娘真正掌权,还有一段不短的时光。 这段时间里,以长孙无忌的性格,想必会对自己掌开狂风暴雨般的打击,欲除之而后快吧? 想到这里,苏大为就觉得头疼。 “法师,其实像长孙……咳,人为什么要拚命追求权力,排除异见者呢?” “绝对的权力,带来绝对的掌控力,而绝对的掌控力,又带来‘绝对’的安感,世人都如此以为,因此便坠入色相中,追求那虚无之权力。 然,权力本就是虚假的幻像,何人能永掌权力? 大臣不能,天子亦不能。 一切皆如梦幻泡影。 在时间的长河里,不过一朵涟漪。 世人不知,强自求索,无异于镜花水月。 是以,就算一朝权在手,也无法获得片刻安宁,反而堕入魔道,得意忘形。” 玄奘法师平静的道。 苏大为想了想,颇为认同的点头。 “法师说的,我觉得有道理,真正的安感,不靠外在的东西求得,而要靠自己内心。” “能如此说,颇有慧根。” “法师,别这么说,我将来还是想娶媳妇的。” 苏大为说出这句话,想起当时玄奘想收卢慧能做弟子,慧能惊慌推托的样子,不禁哈哈大笑。 啪! 行者的铁棒在苏大为肩膀上轻轻一敲。 苏大为顿时肩膀一沉,差点一下子跪下去。 “悟空师兄!” “笑个甚,若能从法师修行,那是的缘法,多少人求之不得,居然还笑得出来。” 行者那模样,颇有些替苏大为“暴殄天物”的惋惜。 “行者。” 玄奘喝了一句。 行者立刻收回铁棒,有些悻悻然的挠头。 “古往今来,有的人追求权,有的人求财,有的追求强大的武艺,有人修炼,归根到底,都是我们人在天地间太过缈小,想要获得更大的力量,来得到安感。 而人心的欲望是无止境的,因此对安感的追求也永无止境,外在的酒色财气,权财力量,终究是空。 真正能解除烦恼的,只有心中的智慧,即为佛法中的般若之境。” 玄奘平时也不出慈恩寺,此时行走在人世间,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似乎也比平时多了几分说话的兴趣。 苏大为在一旁附和道:“法师说的甚为有理,不过许多道理知道是知道,终归难以做到,我还得再悟一下,再悟一下,呵呵。” 悟能在一旁插嘴道:“其实世俗之物越多,内心就越空洞,反过来挂累越少,心越安宁呢。” “几位法师境界高,阿弥比不了。” 苏大为笑着道,看了一眼悟能那肥硕的肚子,心下忽觉想笑:这位悟能师兄倒真像是西游里的八戒一样,您这大腹便便,挂累确实不少。 眼见东市快要在望,远远看到大雁塔。 玄奘道:“阿弥,不用送了,我相识也算有缘,若能点化,也算是贫道的无量功德,所以不必太过在意。” “多谢法师。” “对了阿弥,我还有番话想送予。” “法师请说。” “阿弥,我不知道之前经历了什么,但初见时,十分谨慎,内心乎对整个世界都抱有不安,甚至是……敌意。 但是这几年见,越来越放松,越来越自在,甚至偶有跳脱。 贫僧观照的心性,似是降住了心猿,修为更加精进了。” “惭愧,多亏了法师指点。”苏大为不禁有些汗颜。 玄奘法师目光如炬。 永徽元年的时候,他才刚适应自己新的身份。 内心何尝有安感? 生怕行差踏错半步,又为家里衣食不继而担忧。 那时如履薄冰,既不敢太过张扬让人看出有异,又想解决眼前的困顿。 好在,日子一步一步,终于变好了起来。 但随着生活稳定,他心性里不属于原本苏大为的一面,也渐渐显露出来。 有时候,甚至是有些报复性的,过于跳脱了。 这一切,玄奘居然都看得清清楚楚,如同掌上观纹。 当真细思极恐。 耳中听得玄奘继续道:“人的心性修为越高,安感便愈是自内而发,不拘泥于外物,所以色相界,也就是物质界中,才能表现得越发洒脱。 这便是孔子所言: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於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 太史公曾言:“李耳无为自化,清静自正”,“老子所贵道,虚无因应,变化于无为” 阿弥,名苏大为,大为即是无为,无不为,倒有几分李耳的意趣。” 苏大为汗颜,向玄奘法师躬身道:“法师谬赞了。” “每个人的修行路是不同的,按自己的想法去行便是。” 玄奘向苏大为微微一笑,带着悟能与行者,继续向慈恩寺行去。 苏大为站在原地,目送着玄奘背影。 玄奘的背影看起来瘦小而单薄。 但是不知为什么,在苏大为的眼里,看到的却像是一座巍峨高山。 “玄奘法师,不可思量也。” “苏,苏帅,们说的什么法,什么量。” 一旁的南九郎吞咽了一口口水,在苏大为目视下,一脸尴尬的道:“我饿了,苏帅我们去吃点东西,我知道东市有……哎,苏帅别走啊,等等我!” 第一百零一章 三韩之乱 ..co,最快更新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永徽五年十一月。 苏大为坐在临街的窗口向下眺望。 看到行人如织,大唐的西市和往日一样,一片繁忙的景象。 西市比起东市,三教九流,各藩国使节,天南地北,无所不包。 相较而言,东市主要面向宫中贵人,比之西市略安静些,却也少了许多烟火气。 “阿弥,阿弥。” 坐在桌对面的苏庆节呼唤道。 他们这一桌子,隐隐的苏大为坐在主位,旁边是尉迟宝琳和程处嗣,对面是苏庆节,苏庆节旁边是薛礼。 这是一个奇怪的组合,并没有以官职和出身高低论高下,而纯以苏大为这个人为核心。 平时里大家聚会会谈些生意之事,也会说些天南海北的见闻。 最近,苏大为又把薛礼拉进了这个圈子。 虽然薛礼暂时还没加入到生意中去,不过尉迟宝琳、程处嗣和苏庆节三人对此倒并无反对。 毕竟大唐此时还是开拓之期,对于薛礼这种曾在高句丽战场上立下赫赫战功的军中猛将,大家都是心生敬佩的。 “要是安文生在这里就好了。” 苏大为忍不住道。 安文生也是个妙人,琴棋书画,上下天文,什么都能聊,什么都能侃几句。 而且丝毫不端着架子。 比起苏庆节他们,安文生的眼界见识又高出许多,倒可以和薛礼聊个痛快。 “别说那么多,阿弥,我可有件事要告诉。” 程处嗣一脸严肃道:“最近市头上咱们的店,可是多出不少生面孔,看着也不像是买货,就是……像是盯梢,懂吧?” “大概是‘那位’吧。” 苏大为苦笑着举杯,和大家碰了一杯。 所有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多半就是长孙无忌的人,开始在查苏大为了。 这种事,从上次苏大为在殿前与长孙无忌正面冲突,就无可避免了。 关键那时苏大为也没法退。 “如果那时阿弥退了,只怕生意也做不到今天。”程处嗣又叹了口气。 他外表粗豪,却是粗中有细,自然明白其中的厉害。 “‘那位’可是擅长斩草除根的人。” “别说这些了,喝酒。” 尉迟宝琳听得有些烦躁,举起酒杯,自己先灌了一口,接着忽然想起了什么,眼前一亮道:“对了,新罗的事,大家听说了吗?” 永徽五年三月,新罗真德女王去世,具有王位继承资格的“圣骨”彻底断绝。 新罗王位只能在真骨贵族中挑选。 起初,群臣推戴上大等阏川,阏川说:“我老了,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德行。现在德高望重的莫过于春秋公,他真的可以说是济世英杰啊!” 金春秋三次推辞,乃登王位,成为新罗第一位出身真骨的国王。 五月,新罗之事传回大唐,李治知真德女王去世的消息,下诏册拜金春秋为乐浪郡王、新罗王,并加授开府仪同三司。 苏大为之前也隐隐听过此事,不由点点头。 坐对面的苏庆节道:“对了,阿弥前几年不是和新罗使团打过交道?使团的那个正史,金法敏还记得吧。” “金法敏,怎么了?” “金法敏便是如今新罗王金春秋的儿子。”苏庆节颇为感概:“按法理,他也有可能在以后继承为新罗王的,想想还真奇妙,要是金法敏日后真的成为新罗王,阿弥就是我们这里,唯一和新罗王熟识的人。” “呃……” 苏大为不由愕然。 回忆起金法敏种种,那时真是没想到,这人居然是新罗王之子。 世事如棋,殊难预料。 这时薛礼道:“金春秋成为新罗王,只怕三韩之地从此又要多事了。” 三韩是古代朝鲜半岛南部有三个小部族,分别是马韩、辰韩、弁韩,合称三韩。 之前,马韩被扶余人吞并,成为百济。 而辰韩与弁韩则合并为新罗。 千百年来,朝鲜半岛这几个小国相爱相杀,可以说是三韩斗争的延续。 所有人看向薛礼,苏庆节道:“此话怎讲?” “贞观十六年,新罗善德女王仁平九年秋,百济攻占新罗西部四十余城,进而夺取了重镇大耶城。 镇守该城的都督伊湌金品释战死,其妻古陀炤为金春秋之女,亦死于此役。 金春秋听说女儿、女婿双双死难的消息后,倚柱而立,一整天都不眨眼,不理睬经过他面前的人,然后说道:嗟乎!大丈夫岂不能吞百济乎? 然后面见善德女王,请求出使高句丽借兵以报复百济,善德女王批准。 彼时高句丽国王是高藏,但实权掌握在莫离支渊盖苏文手中,金春秋出使高句丽之际,高句丽要求新罗归还竹岭以西、以北的高句丽故地方能出兵,这等于是要新罗割让包括西海岸出海口在内的大半国土,因此遭到金春秋断然拒绝,于是被高句丽扣押两个月之久。 其后金春秋假意许诺归还竹岭以西以北之地,加上金庾信率军兵临高句丽南境,所以金春秋最终得到释放。” 薛礼不愧是唐军中对辽东之地了解最深的人之一,说起新罗旧事,便如掌上观纹。 “也就是说,现任的新罗王金春秋与百济、高句丽都有不共戴天之仇。” “先别高兴得太早。”程处嗣嘟囔道:“在国事面前,就算天大的仇恨也得放到一边,这金春秋总不会主动向高句丽和百济发起战争吧?” “虽不一定打,但我看金春秋这个人,是不会放下仇恨的,新罗对高句丽与百济之策,和之前善德女王时期,定会有所改变。” 薛礼笃定的道。 “对了,我想起来一事。” 尉迟宝琳一拳砸在桌子上,“咣”的一声响,桌上杯子碗碟齐跳了一下,引来所有人怒目而向。 “嘿嘿,我那个……” 尉迟宝琳挠了挠头,憨厚一笑道:“贞观二十二年,金春秋携其子金文王出使我大唐,太宗对金春秋的待遇极为隆重。” 薛礼点头道:“此事我亦有印象,当时太宗派光禄卿柳亨持节郊劳,然后封金春秋为特进,金文王为左武卫大将军,允许金春秋参观国学的释奠及讲论,并赏赐新修的《晋书》与御制温汤碑、晋祠碑,此外还下赐金帛无数。 太宗召见金春秋,问他有何想法,金春秋跪奏道:臣的本国地处偏僻的海角,多年来服事天朝,但百济强悍狡猾,屡次侵略欺凌本国,况且前些年他们大举深入,攻陷数十座城池,要断绝我国朝贡的道路。 如果陛下不派兵来救我国,那么我国人民就会被百济部俘虏,恐怕就不能再向天朝朝贡了。” “对对对,还是老薛记得清楚。” 尉迟宝琳乐得眉开眼笑,颇有些抓耳挠腮乐不可支的情状:“们瞧,太宗如此礼遇,这金春秋又与百济高句丽有世仇,依我看,迟早必有一战。” “对了,金春秋那个儿子,金文王还在宫里做宿卫。” 宿卫,便是千牛备身。 说是宿卫,何尝不是质子。 至少说明这金春秋对大唐还是挺有诚意吧,儿子都在大唐当宿卫。 “上次金法敏来大唐出使,听说也是被百济给揍了。” “百济新罗两国一直打来打去,也没个消停的,还有高句丽在一旁推波助澜。” “还有倭国……” 提起倭国,苏庆节面色一变,向苏大为压低声音道:“阿弥,倒是好手段,让陛下令执掌倭正营。” 自从上月李治暗命大理寺正式运作倭正营后,苏大为这位由李治钦点之人,立刻水涨船高,现在除了是长安县不良人副帅之外,又多挂了一个倭正营营正的职务。 当然,倭正营是隐秘的,外面人并不知道。 而且营正这个职务也不存在于大唐官职序列中,说起来就和不良人一样,无品无级。 但架不住权力啊。 苏庆节一直想从倭人间谍案中有所作为,证明自己,奈何又被苏大为抢了先了。 “咱俩兄弟,谁当营正不都一样嘛。”苏大为笑道。 “谁跟兄弟。” 苏庆节骂了一声,随即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在坐位上一瘫,好像抽掉了骨头。 “我之前和他有打赌的,如果倭人间谍案我不查出个名堂,可能就得听从家里安排,参军了。” 苏庆节嘴里的这个“他”,自然是大唐名将,苏定方。 “参军有什么不好?” 尉迟宝琳道:“说不定将来征高句丽,还能混个军功,到时候就是我们羡慕了。” “这么说的话,倒也……” 苏庆节摸着下巴,好似来了点精神。 “不对,我才不要跟他走一样的路,我要证明我自己,就算不是苏烈的儿子,也可以……” “证明个头啊,喝酒!” 苏大为把酒杯举起来。 “阿弥,上次的案子,其实我有些事想不明白,一直想问。” 薛礼喝了一口酒道:“十二个时辰,是如何能把案情剖析得那么明白?简直就像是,早就知道了一样。” “呵呵,运气,是运气。” “贼妈,屁的运气,说不说?” 苏庆节瞪眼道。 第一百零二章 头上悬着一把刀 说说说,你把刀放下。”苏大为哭笑不得的,看着狮子装模做样,把横刀拍在桌上。 他无奈的摇摇头:“破案这种事呢,其实技巧只是一点点,主要是看天份……” 锵! 苏庆节勃然大怒,将横刀抽出一寸:“说你胖你还喘上了。” 桌子两旁的尉迟宝琳、程处嗣和薛礼都不禁莞尔。 看这对活宝日常互掐,似已习惯,见怪不怪了。 “好了好了,这就说了,容我喝口酒润润嗓子。” 苏大为将桌前热气腾腾的酒喝了一口,点点头:“这冬天里,还是喝热酒暖身。” 说完这句,一抬头,见苏庆节又在摸刀,一脸“莫以为我提不动刀”的表情,忙收起玩笑:“其实那案子是十二个时辰里理清楚,但是我对这案子已经盯了好几年了。 狮子你应该还记得,永徽元年几件大事,除了陛下遇刺,后面还有兰池宫的案子。 那件案子里,除了丰邑坊里霸府的杨昔荣,当时还有百济妖僧道琛、倭国神道教巫女等参与其中。 此后紧急着又是上元夜劫童案,虽然案子都结了,但那些案中尚留有不少疑点。 后来我开始经营生意,鲸油灯,思莫尔的商队,公交署,周二哥也替我收集情报。 还有手下一帮不良人,可以说,这长安城里有什么风吹草动,我都第一个会知道。” 这番话说完,在坐的几位兄弟全都一脸吃惊的看着苏大为。 “你们怎么了?这么看着我干嘛?” 苏大为朝自己身上看了看,感觉并无异样。 “我脸上又没脏东西,醒醒。” 他挥手在苏庆节面前晃了晃。 苏庆节甩手拍开,瞪着他,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旁的薛礼道:“阿弥真非常人也。” “仁贵,你是军人,能不能不要学得文绉绉的?”苏大为拍拍他的肩膀:“我们都是粗人,说话讲究一个大开大阖,单刀直入。” 这话说的,差点令薛礼把嘴里的酒给喷出来。 “咳咳,好吧,一般人想着做生意,最多也就是把生意做好就不错了,但是阿弥你不但能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还能借生意之利收集消息,此等手段,确实非同一般。” “公交署里主要的骨干,全都是当年我手下的不良人,要做到这些不难。” 苏大为摇摇头,并没有觉得有什么。 “至于思莫尔的商队,沿路收集情报也不是我首创。”说到这里,苏大为想起了什么,接着道:“西域各国,早就有委托商队收集情报的习惯,如果是有用的消息,能获得不菲的报酬。” “原来如此。” “不对!” 苏庆节突然用力一拍桌子,两眼有些赤红:“我想了半天,设若是我在阿弥的位置,就算是有这些情报来源,也绝无可能一天之内,查清宫中的案子,莫非你还有事瞒我?” “呃,你们还记得房遗爱的案子吗?” 苏大为向众人看了一眼:“永徽四年,房遗爱的案子,我当时被抽调到大理寺,查阅了许多卷宗和资料,其实当时从那些资料里我并没有查到关于房遗爱案多少东西,反倒是发现兰陵萧家还有关陇王氏背后一些隐秘。” “怎么可能……” 尉迟宝琳吃惊的道:“大理寺的那些卷宗浩如烟海,我曾经见过,我怎么没看出东西来。” “有一种东西……叫做大数据。” 苏大为笑道:“线索总是碎片化的,藏在各个角落里,需要在大量的信息里,去分辨整理出来,将散碎的东西,捏合在一起。” “何为大数据?”薛礼好奇的问。 “呃,可以理解为,案牍之中,有各种信息,将海量的信息聚集在一起,收集的信息越多,就越可能发现其中隐藏的秘密。” “这……这得多费脑子啊。”程处嗣咋舌不已,还海量的案牍,老子只要对着一本书翻开就会昏睡过去,更别提海量了。 苏大为笑了笑:“这才是我的底气所在,当时面对长孙无忌的咄咄逼人,我退无可退,只有仗着手里的‘大数据’,行险一搏。” “来,阿弥,我敬你一杯。” 薛礼向他举杯道:“不过以后这种事,还是别搭上我,我年纪大了,要稳重。” “你就直接说太危险不就好了!其实我也不想如此,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耳。” “阿弥,说话不能太文绉绉了,我等粗人。”尉迟宝琳提醒道。 “滚蛋!” 一切说来简单,真做起来,可不是那么容易。 除了苏大为有强大的情报来源。 长达五年一直追查求索的坚持。 最重要的,还是他在海量信息中,能将自己需要的东西,提炼出来的能力。 席间忽然沉默下来。 尉迟宝琳和程处嗣大口喝酒。 薛礼低头看着手里的酒杯,一脸若有所思。 苏庆节在此时道:“阿弥,论破案,我不如你。” “自家兄弟,说这些做甚,喝酒喝酒。” “对了,我家那位说想见你……” “你爹?苏烈?” “除了他还能有谁。” 阳光投在甘露殿上方。 忽尔,从殿中发出一阵轻快的笑声。 “陛下,何故发笑?” 武媚娘双手抱着安定公主,看着长子李弘正在乳母的带领下,在殿内晃晃悠悠的走着。 她听到笑音,回头看去,正好看到刚下朝的李治,双手扶住腰间玉带,嘴里发出畅快的笑声。 不记得多久,没听到他如此笑了。 记得他好像从做太子时起,便是个谨慎的性子。 武媚娘抱着小公主向李治走过去。 李治抖了抖袖子,颇有些扬眉吐气道:“媚娘,你是不知道,今天在殿上,他们又想出妖娥子,结果被朕给压下去了。” “哦,出了何事?” “你还记得上月修长安城外郭之事吗?” “略有些印象。” “数日前完工,结果有一位雍州参军薛景宣的折子,说汉惠帝建长安城,很快便晏驾了,今又修长安城,只怕会有不祥之事。” 一听李治所言,武媚娘不由大惊,双手下意识抱紧怀里的安定公主:“是什么人敢诅咒天子!” 李治摆摆手:“你先听我说完,朝堂里这个折子上来后,你知道发生了何事?” “愿闻其详。” “于志宁等以景宣言涉不顺,请诛之。” 于志宁,本姓万忸于氏,字仲谧,雍州高陵人,鲜卑族,北周太师于谨曾孙,中书舍人于宣道次子。 大唐行三省六部制,宰相之权被一分为三。 中书省的中书令、门下省的侍中和尚书省的仆射,各分担宰相一部份职能,有时也有称这三者为宰相的。 中书省掌决策,门下省掌审议,这二者毕对天子的旨意有封驳之权;尚书省则掌具体执行,下辖六部,分别为吏、户、礼、兵、刑、工。 这于志宁此时为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三品,又兼太子少师,可称为大唐宰相,只不过,此人立场不明,且多有替长孙无忌等说话,颇让李治猜忌。 “于志宁所言……陛下是如何说的?” “朕回他,景宣虽狂妄,若因上封事得罪,恐绝言路。” 李治哈哈一笑:“我赦免了此人之罪。” 武媚娘哄了哄怀里的安定公主,好奇道:“陛下为何反其道而行之?” 她本冰雪聪明,稍微一想明白过来:“陛下欲千金买马骨?” “知我者,媚娘也。” 李治微微一笑,伸手握住安定小公主乱晃的小手,轻轻摇动着道:“朕现在所愁者,不怕有狂妄之徒,就怕被蒙蔽了眼睛和耳朵。” 武媚娘微微颔首。 不久之前,五品以上官员绝了言路,令李治发火的事,还历历在目。 正是那件事,令她和李治都意识到,长孙无忌一党,在朝堂中的势力,何其可怖,可谓一手遮天。 “陛下……” “对了,你稍稍准备一下,今日长孙无忌他们要来。” “是为了……”武媚娘轻咬了一下唇,把后面的话收住。 那些话,本不该她多问。 寒风凛冽。 永徽五年的冬天,似乎来得格外寒冷。 苏大为紧了紧衣衫,跨过永安渠,向家里走去。 心中烦闷,却无人可以诉说。 近一段时间,来自四面八方那种无形的压力更强了。 无论是县衙,还是鲸油灯的生意,或者公交署,甚至与自己相关的一切人,都感受到了,那股恶意的凝视。 头顶悬头长孙无忌那把刀,它迟迟未落下。 但所有人都知道,那把刀,早晚还是会落下的。 长孙无忌报仇,不分早晚。 这种随时随地,可能毫无征兆被来自上层的力量碾压的威胁,令苏大为的神经时刻紧绷着。 有时候,他也怀疑,自己是否应该离开一段时间,暂避锋芒。 但是想想身边那些人,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自己能走,那阿娘怎么办?聂苏怎么办? 还有周良、钱八指、南九郎,跟着自己的一帮不良人。 公交署上下。 鲸油灯的生意,思莫尔。 还有许许多多与他有形的,无形的,建立起关系的人。 那不是一个个符号,而是数不清的家庭。 不知不觉中,苏大为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成为许多家庭在大唐里生活的支撑。 “能退吗?不能退!” 一退,跟着他的那些人,都将万劫不复。 人在红尘中,怎能真的自由。 无数关系,既是人脉纽带,也是无形之束缚。 长长的叹了口气,苏大为推开自家大门,一眼看过去,眼神顿时一缩。 荒凉的院中,那株光秃的桃树下,立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第一百零三章 煮酒夜话 “什么时候回来的?” 苏大为伸手,提起酒壶将桌对面的酒杯满上。 坐在他面前的,是个身材高大,面白皮净的男人。 安文生。 自从永徽三年离开,到现在,已经两年时间。 再见故人,苏大为十分欣喜。 “我前一阵子还在想你。” “想我?”安文生面露诧异:“我又不是女人,你想我做甚?” “滚!” 苏大为翻了翻白眼,举起手里的酒:“这是我自己酿的,尝尝。” “好。” 安文生闻言,向苏大为举杯,然后一饮而尽。 数息后,他白净的面皮上涌起一层红色,低头看着手里的酒,眼睛一亮。 “这酒……” “够烈吧?” “初入喉跟刀子一样,但现在腹中灼热,又觉得很爽。”安文生砸了砸舌头:“这酒叫什么?” “烧刀子。” “烧……” 安文生差点没把自己舌头咬掉。 他扭了脸道:“这么好的酒,叫什么鬼烧刀子,你想杀人吗?依我看,不如叫玉龙春。” 说着,他还摇头晃脑的品评道:“你不知道,西北那边苦寒,白天热得要命,晚上又冻得要命,在夜里围着篝火,烤着牛羊肉,再将这烈酒来一大碗,最是快活。” “就叫烧刀子。” “你这恶贼。”安文生向他指了指:“存心恶心人呢?” “你还欠我一贯钱。” “滚!” 安文生差点没翻脸。 缩在一角跪坐的聂苏,怀里抱着小玉,旁边趴着黑三郎。 看着苏大为和安文生两人斗鸡似的互瞪着,实在忍俊不禁,掩口轻笑起来。 “你看,就连我家小娘子都觉得你该还钱。” “我啐!” 安文生怒道:“我的钱呢?听说你那鲸油灯的生意倒是越做越大。” “咳咳,你有空去店里找帐房,这事不归我管,你别瞪我,该你的那份少不了。” 苏大为挺起胸膛:“我们这是做大买卖的,不欺负人。” “恶贼,我怎么会认识你这种朋友。” 安文生一脸“沉痛”,颇有遇人不淑之感。 “对了,我交待你的事办了没有?” “啊?” “别装傻,苩春彦!” “记得记得。” 提起这件事,苏大为终于有些心虚,吞吞吐吐的道:“是有一次遇到了,可惜一时大意还是被她跑了。” 真实的情况是自己翻车,险些着了苩春彦的道。 这一点,苏大为是无论如何不肯跟安文生说的。 人在江湖,讲究的就是一个排面。 要是说差点被苩春彦给抓了,让安文生怎么看他? “能在你这么狡猾的家伙手底下逃走,那个苩春彦倒有几分手段。”安文生自言自语道。 “喂,你说话说清楚,说谁狡猾呢?” “喝酒,再给我倒点……算了,我自己来。” 两年未见,依旧没有生疏,一套吹牛打屁下来如行云流水。 “对了文生,你跟袁守诚到底干嘛去了?” “这个嘛,秘密。” “呸,恶贼,跟我还遮掩。”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知道安文生不愿多说,便不再问了。 “不说这个了,阿弥,我倒是听说了你的事。” 安文生正色道:“你知道,自己现在有多危险吗?” “嘿嘿,我危险,你还来找我?” “屁话,我们是兄弟。” 安文生目视着他,缓缓喝了口酒:“赵国公对敌人从不手软。” 这话出来,席间的气氛顿时冷场。 苏大为将酒杯放在桌上,苦笑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不多,但是够了。” 安文生张嘴吸了口气,待口舌喉间,那热辣的酒劲散去,才继续道:“我的朋友不多,你算是一个,如今这种局面,何不……” 他用手指沾了点酒水,在桌上写了个“走”字。 一旁的聂苏向苏大为好奇的道:“大兄,你们在说什么?” “小孩子家家,别问那么多。” 苏大为瞪她一眼,换来聂苏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多问。 “我也想,但实在舍不下身边这么多亲人朋友。” 苏大为正色道:“我若不在,长孙无忌的怒火朝何处倾泻?” 安文生看着他,久久不语。 他自然明白苏大为说的意思。 活一人,还是活无数人,这本来就没有对错,而是一个艰难的选择题。 “文生,前阵子,我见过苏中郎。” “苏烈?” “嗯。” 苏大为道:“你知道当时他跟我说了什么吗?” 安文生摇摇头。 苏大为继续道:“他说听狮子提起我许多次,但一直没抽出空见一下,今天见我想问问我,有没有意随他参军,还说好男儿当报国疆场。” 安文生眼神一动:“看来是要用兵了。” “啊?”苏大为吃惊的看着他:“苏定方说的是这个吗?” “你与苏庆节是过命的交情,苏烈当然不想你死,又或者出于别的什么原因,想拉你一把。你在长安,他护不住你,可你如果跟他随军,就算是长孙无忌也不好下手。 何况你在军中,对家中也算是有个保障。” “这跟用兵有什么关系?” “废话,他苏烈在左卫中郎将的位置都二十多年了,若不是要用兵,哪来的底气能护住你。”安文生白了他一眼。 苏大为张了张嘴,越想越觉得安文生这家伙说得有道理。 可恶,这恶贼对这方面如此敏锐。 自己还是被他提醒才想到这一点。 “阿弥,你跟我说这个,不会是,你拒绝他了吧?” “哈哈,被你猜中了。” “白痴,这么好的机会,捡功劳都不去。”安文生长叹一口气,一脸恨铁不成钢之感。 “呃……”苏大为拿起酒杯,想说自己要说的不是这个。 但一想起安文生话里的意思,不禁有些沮丧:“会有功劳吗?” “呵呵,你怕是不知道苏中郎是什么人,他可是我大唐军神李靖的弟子,他打仗,我就没见他吃亏过。跟着这样的人混,你还怕捞不着军功?” “有道理。” “有了军功谁敢轻易动你?就算长孙无忌也要惦量一下。” 安文生眯着眼睛,轻轻喝了一口酒,红着脸道:“何况长孙无忌估计也待不了几年了,你去军中打熬个几年再回来,岂不是正好?” “没错。” 苏大为一拍大腿:“你说我现在去跟苏将军说,还来得及吗?” “滚蛋,你自己去问苏庆节去。” 安文生呵呵一笑,笑容里颇有几分讥讽之意。 苏大为面皮顿时有些挂不住。 当时人家邀请自己,自己不去,现在再厚着脸皮去求,这叫什么事? 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吃回头草。 苏大为摇摇头,将那丝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开。 向安文生举杯道:“文生,你刚才说长孙无忌待不了几年了?何以见得。” “你不知道吗?前阵子,陛下宴请长孙无忌、褚遂良等重臣,席间不光武昭仪做陪,还发生了一些事。” “什么?” “我听说,陛下有意要……废后。” 安文生目光微微一闪,“废后”两个字说得极轻。 “说下去。” “陛下在饮酒正酣时,先封了赵国公宠姬生的儿子三人为朝散大夫,然后满载金宝缯锦十车,赐给他。最后才说,因为皇后无子,想废后。 但是长孙无忌顾左右而言他,并不接陛下的话。 此席不欢而散。 我还听说,礼部尚书许敬宗也为此事找过长孙无忌,结果被他厉色折之。” 安文生说到这里,嘿嘿笑了两声:“这是个危险的讯号,也不知赵国公有没有发现……唔,以他的老谋深算,定是知道了,但知道了又能如何,大势如此。” “什么讯号?”苏大为一时莫名所以。 “阿弥,你对这方面实在有够迟钝的。” 安文生扫了他一眼:“此次武昭仪括她母亲杨氏出面,试图说服赵国公,此事还局限于后宫争宠。可许敬宗加入说客,这事情的性质就变了……后宫和朝廷,你仔细品品。” 嘶~ 苏大为不由倒吸了口凉气,看了一眼安文生这个白胖子,心想这家伙眼睛还真毒辣。 “安帅,我发现你总能一针见血,把针扎到该扎的地方。”苏大为一脸认真的道:“我敬你一杯。” “阿弥,不知为什么,你说话的样子,让我觉得你有点欠揍。” 安文生摇摇头,继续道:“每当后宫内廷与朝廷中重臣勾联,就意味着朝局要变了,一些原来的旧臣,是时候换血了。” 说到这里,他抬起头望向窗外。 黑沉沉的夜色,只听到北风在凌厉呼啸。 “这个冬天,大概会格外寒冷。” “听你的意思,长孙无忌大概会不好过。”苏大为若有所思的道:“那他是不是就没精力报复我了?” “愚蠢!” 安文生差点一口酒喷苏大为脸上。 “越是这个时候,双方越是无所不用其极,矛盾激化到无可调和时,任何一点都是被攻击的对象。你以为你能独善其身?你早就在这局里,在漩涡最中心了。” 说到这里,安文生猛灌一口酒,被一股辛辣劲呛得连连咳嗽,他擦了擦眼角的泪花道:“阿弥,我有时候真看不懂你。 你说你图啥?像我这样,闲散一点,钱也不差,天下那么大,西域诸国那么多,走走看看岂不美哉? 朝堂上的斗争,别人躲都来不及,偏你要一头往上撞。” 第一百零四章 置之死地 “文生。” 苏大为喊着安文生,眼睛却是盯着面前的酒杯。 酒杯里,微透明的酒液晃动着,带起圈圈涟漪。 “你说人能选择自己的出生吗?” “当然不能。” “所以啊,投胎是个技术活。”苏大为似是自嘲的笑了笑。 两世为人,这一世投的是不良人的胎,父亲是不良人,自己也是不良人,这又不是自己能选的。 既然是吃不良人这碗饭,自然便沿着这条线前行。 结果阴差阳错,居然认识了尚在出家的武媚娘。 既认出眼前的明空法师,就是史书上鼎鼎大名的一代则天大帝,难道不去结识一番? 之后,自然顺理成章,成为武媚娘的人。 既已选择了阵营,又哪有犹豫和闪展腾挪的空间。 何况后面几十年,二圣临朝,接下来是武周时期,不抱紧武媚娘的大腿,站在强大的女皇姐姐身边,哪还有别的好去处。 安文生,自然不知道苏大为心里所想。 他有些莫名所以:“投胎是个技术……呸,差点被你绕里面去了。” 喝了口酒,他又点点头:“不过你说得也对,既然老天让你做不良人,又结识武昭仪,却实也是绕不开这层关系。” “所以啊,我虽无心官场,只想做个逍遥自在的不良帅,但既然认下了阿姊,出了事,自然也责无旁贷,硬着头皮顶上吧。” 安文生有些无语,看了一眼苏大为:“你真以为长孙无忌不会对你动手?” “那倒不是,不过我和你一样,也觉得长孙无忌待不了多久了,熬吧,希望熬过今年就好了。” 按历史上,似乎明年就要废掉王皇后了,长孙无忌的势力,也会惨受重挫,所以只要熬过今年就好了。 苏大为心下对自己说。 “希望如你想的一样。” 安文生摇摇头,知道劝不住,便不再说了。 北风带着几粒雪花从窗口吹入。 屋内火光闪耀,忽然宁静下来。 苏大为转脸看去,聂苏不知何时已经趴着睡着了。 她的睡姿很可爱,怀里抱着黑猫,身子蜷成一团。 “下雪了。” 安文生叹了一句。 苏大为站起身,缓步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白色的雪花渐密,良久。 “冬天越寒冷,明年春天花会开得越盛。” 一夜大雪,将长安街变得银妆素裹。 街道两旁的屋檐,有一串串冰棱儿垂下来。 街上也不知是谁家的孩子在嘻戏。 把手里的雪团掷过去,每当有冰棱被击落,都能引得孩子们亢奋尖叫。 苏大为看着这些,觉得津津有味儿。 这是独属于长安的烟火气。 转头看看朱雀街上行人,只见一个个穿着厚厚的冬衣,显得格外臃肿。 穿过人流,苏大为很快来到大理寺。 他现在的职司,除了不良人那边,每天倒有一半精力用在倭正营上。 进入自己的公廨,一眼看到副手崔六郎手捧着一份东西,向自己快步走来。 “营正。” “怎么了?” 崔六郎舔了舔干裂的唇,压低声音道:“昨日倭人会馆那边颇有些不太平。” 苏大为眼神微变,快步向堆满卷宗的书案走去。 “边走边说。” “是。” 很快,等苏大为在桌前坐下,崔六郎将这份最新的情报放在他面前。 苏大为一边翻阅着,一边听崔六郎在耳边道:“昨日倭人那边进出往来的人明显变多了,而且神色有些焦躁,怀疑是有大事发生。只可惜我们的暗桩到现在还没联络上,不过还有别的消息,这里……” 他向卷宗指了指。 “最近别的地方有什么事发生?”苏大为问。 “大唐境内倒是无事,不过……” 崔六郎想了想道:“我倒是听说一个小道消息,只是尚未证实。” “什么?” “辽东那边,似乎又打起来了。” “辽东哪天不打。”苏大为说了一句,突然反应过来:“辽东怎么了?” “据说是百济又打新罗了,这次新罗吃了个大亏。” 崔六郎舔了舔唇道:“不过营正,这个消息还没证实。” 苏大为摆摆手。 他突然想到昨天安文生说过的话。 还有之前苏定方对自己的暗示。 莫非,辽东那边…… 是了,记忆里,明年苏定方会在百济那里动手。 自己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 苏大为闭上双眼,想了想,将卷宗合上,向崔六郎道:“新罗这件事,定是真的,你先安排人手,加紧盯住倭人。” 想了想他又道:“不光是倭人,长安内外有新罗、高句丽、百济背景的,都要重点盯防。人手不够可以跟我说,重点怀疑的地方,一定不能放过。” “诺。” 崔六郎抱拳应下,匆匆去布置。 这崔六郎听说家世也颇不凡,不过在倭正营里,不问出身,不问官职,一切以实力说话。 苏大为任营正之初,倒也不是没人挑衅。 但很快,在苏大为手下那些刺头也都服了。 为何? 单论一个提炼和抓情报的能力,苏大为甩出他们一个层次。 每个人的天赋都不同。 苏大为在政治上嗅觉不够敏锐,但相反的,他对情报这方面,却有着异乎常人直觉。 再加上对未来大势模糊的印象,许多情报,在他手里,都能比别人更快更准的抓住要点。 而且苏大为还有一个天赋,似乎是成为异人,修炼鲸吞术之后,渐渐开发出来。 那就是记忆力。 这种记忆倒不是事无遗漏的记住,而是遍阅卷宗资料后,能在一段时间内,清晰的记住自己想记住的内容。 也仗着此点优势,苏大为敢说自己是大唐“大数据”第一人。 至少,倭正营里其他人,都没他这等本事。 “每次三韩那边出事,倭人这边,就显得特别在意……倭人对朝鲜半岛,还真是……” 苏大为喃喃自语,话说到一半,突然止住。 他看到一个人向自己走来。 “是你?” “周扬,见过营正。” 周扬,是刑部令史。 应该算是长孙无忌的人。 之前苏大为在长安狱里时,被他审问过。 上次在查安定小公主的案子时,长孙无忌又派他在自己身边盯着。 只是没想到,在这倭正营里也遇见他。 “周令史此来何意?” “我是调来倭正营任职的。” 周扬行礼后,向苏大为道:“我这人生平没别的爱好,就爱研究如何破案,而苏营正,是唯一令我佩服的人。” 苏大为看着他,一言不发。 周扬与之平视,眼里毫无畏惧。 良久。 苏大为点点头:“既然来了倭正营,便发挥你的所长,好好做事吧。” “诺。” 倭正营的事交代完毕,苏大为刚要走出公廨。 忽见周扬上来:“营正,外面有外故人要见你。” 嗯? 苏大为瞥了他一眼,心中闪过无数念头,最终点点头,走出公廨。 一辆陌生的马车停在道旁。 站在马车边一名仆人打扮的年青人,迎上来,向苏大为抱拳道:“我家主人请苏副帅上车一叙。” 苏大为看看天色,点点头,跟着年青人来到马车边。 年青人一手掀起车帘,侧身道:“请。” 车内空间出乎预料的大。 除了暖炉,还有茶几,狐裘,手炉,热酒,一应俱全。 这里面配置之豪华,与马车外面的朴素,形成极大的反差。 此时,端坐于车内的一位银发老人,向苏大为平静的看过来。 苏大为深吸了口气,终于钻进车里,向老人拱手道:“见过赵国公。” “嗯。” 长孙无忌眼睛微微眯起,配着他身上银白的狐裘,给苏大为的感觉,此人就是一条修成人形的千年狐狸。 “敢上我的车,老夫颇有些意外。” “堂堂赵国公,居然如此低调,还要偷偷的约见我,这让我也很意外。”苏大为欠了欠身,算是行过礼了。 长孙无忌嘴角微微翘起,左手捧着手炉,右手在车厢壁上敲了敲。 马车微微一震,随着车轮辘辘声,行驶起来。 苏大为心里在猜测着长孙无忌的来意,一时没开口说话。 长孙无忌不知在想些什么,双手捧着手炉,两眼微闭,一副不焦不躁的模样。 似乎他正在神游物外,与诸天神佛在精神交流一般。 苏大为开始还想憋住,但等了许久,还不见长孙无忌说话,实在忍不住,只好轻咳一声:“赵国公,不知找我来,是为何事?” 又等了片刻,长孙无忌还是没开口。 苏大为心想:再问一遍,如果对方还跟自己打哑迷,便离开。 跟这种心机深沉的老狐狸,简直一刻也不想多呆。 之所以愿意上来,就是想看老狐狸究竟葫芦里卖什么药。 只有直面危机,才有机会解决危机。 所谓置之死地,而其后生。 苏大为咳嗽一声,刚要开口,坐在对面的长孙无忌半闭的双眼忽然张开。 他的眼中光芒闪动,显出强烈的自信。 “听周二郎说,你在断案上确有过人之处,你过来帮老夫,如何?” 第一百零五章 彻底决裂 能让长孙无忌主动招揽的人绝不会太多。 他的身份、实力,已经足够强大,就算不招揽,主动求依附者,多如过江之鲫。 更别提还是屈尊降贵,主动说出这种话。 但是对苏大为,长孙无忌第一次起了爱才之心。 “我手下人才很多,但是似你这般,有急智,能勇于任事者,一手都能数过来。” 长孙无忌盯着苏大为,眼露热切:“来我这里,我能给你想要的一切。” “国公。” 苏大为缓缓的道:“我只是一个不良人。” “哈哈,太宗曾言,唯才是举。” 长孙无忌豪气万千般的笑道:“我虽不如太宗,但也有容人的胸襟,只要你有才干,能为我所用,我便能给你施展的空间。” 停了一停,没等苏大为回话,长孙无忌接着道:“你想要什么官职,什么样的权力,陛下给不了你的,我能给。” 这话已经有些逾矩了,但长孙无忌不在乎。 此时,此地。 移动的马车,单独的两个人。 此番谈话,只有天知地知,苏大为与他长孙无忌知,又有何惧之有? 苏大为眼中闪过复杂之色,他摇头道:“国公,陛下给不了的,你也给不了。” 这话说出来,车厢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长孙无忌脸上依然带着笑。 他手里揣着铜制手炉,手虽热,心里却寒。 甚至连笑容里,都透出一丝冷酷的味道。 沉默了片刻,苏大为向他抱拳道:“国公,若……” “你听我讲个故事吧。” 长孙无忌拿起两个茶杯,放在面前的小木几上。 在他的右手边,有一个红泥小炉,上面正烹着茶。 长孙无忌伸手提起炉上茶壶,替两人倒上茶。 碧绿的茶汤随着车厢阵阵颠簸,却始终没有溢出来。 空气里充满浓郁的茶香味。 “茶能解忧,能让人忘俗,也能让人真正沉静下来,品味世间甘苦。” 长孙无忌伸手示意:“请饮茶。” “谢国公。” 苏大为微微欠身致谢,却并不碰那个茶杯。 谁知道这茶里,有没有加点别的东西。 自从上次在苩春彦那里,吃过一次亏,苏大为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长孙无忌视线从苏大为面前掠过,面上无喜无怒,伸手将自己面前的茶杯拿起,轻嗅了一口茶香,又吹了吹,然后浅尝了一口。 他喝茶的姿势十分讲究,右手拇指和食指轻捏着杯沿。 左手大袖挡在杯前。 整个动作十分优雅,富有贵族礼仪。 “好茶。” 长孙无忌赞了一声:“只有知音能懂了。” “国公,知音天下又有几人呢?” 长孙无忌没理苏大为话里的暗讽,仰头双眼微闭,似乎陷入回忆中。 过了片刻,他才开口道:“炀帝末年,天下崩毁;隋失其鹿,群雄共逐。乱世之中,有一对少年聚在一起,他们怀着同样的理想,要终结这乱世,还天下以太平。 于是,他们向着心中的目标出发了。 这一路上,劈荆斩棘,经历无数的磨难,终于,老天垂怜,他们实现了理想。 在一片废墟中,他们建立起一个崭新的国家。 令百姓安居乐业,并且消灭了外面的敌人。 可惜天不假年,这个时候的少年,已经成了白首老者,他们中的一位,先走一步。 只留下剩下的一人,要替他的伙伴,守护这个国家。” 长孙无忌张开眼看向苏大为,那眼里,没有往日的凌厉锋芒,只有一片平静:“创业难,守业更难,到这个时候,剩下的那位才发现,敌人不在外,而在内,有太多营营苟苟之辈,想要窃取胜利的果实。 那些人,想要改变两个少年一手打造的新秩序,甚至…… 想要改天换日。 你说…… 能答应吗?” 没等苏大为回答,长孙无忌摇了摇头:“不能!” 这声“不能”,与其说是说给苏大为听,更像是他说给自己听的答案。 苏大为拿起茶杯在指尖晃动着,看着茶汤上荡漾起阵阵涟漪,始终一言不发。 长孙无忌捏着茶杯,向他举起示意了一下:“要不要同老夫一起喝这杯茶?” 苏大为笑了笑,举起手中茶杯。 对面的长孙无忌嘴角带起笑容。 就在此时,苏大为将茶杯轻轻放在木几上:“还是不了,尝惯了粗茶,国公的茶太精贵,我怕是喝不惯。” 长孙无忌的笑容,在这一刻为之凝结。 他凝视着苏大为面前的那杯茶,良久,充满遗憾的摇头叹息:“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好好路不走,偏要走绝路。” “国公。” 苏大为向他认真的道:“根本没有好走的路。” “嗯?” “其实这世上也根本就没有路。” 苏大为用只有自己才明白的笑容,意味深长的道:“只是走的人多了,才变成路。” “你,在嘲讽老夫?” 长孙无忌眼睛微微眯起。 “国公,这世上哪有什么一成不变的东西,你有没有想过,你苦苦想要守护的东西,其实已经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 “呵呵,老夫代表了关陇门阀,世家贵族,你说我站在对立面,站在谁的对立面?寒门吗?还是那些山东,江南那些小族?若不是老夫当年与太宗,与关陇门阀们一起,征战沙场,订下制度,哪有今天大唐的太平之世?” 苏大为沉默下来,伸手重新拿起桌上的茶杯,在掌心里轻轻摩挲着。 良久,他抬头向长孙无忌道:“我记得太宗有一句话,叫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长孙微忌眼神微变。 “这天下,非关陇贵族一门一姓之天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天下大势,浩浩汤汤,国公苦心造诣,想用关陇门阀,挡住所有人进晋之阶,恐非长久之策。” 长孙无忌脸色一变再变,似想要发作,又强行忍住。 苏大为长身而起,向他抱拳道:“茶喝完了,我也该告辞了,国公保重。” 这一瞬间,他看到长孙无忌的脸色变得铁青。 那张脸,仿佛冻结了一般,冷得吓人。 苏大为却没有片刻迟疑,行礼之后,转身就走。 连马车尚在疾驰也不顾,居然就这么跳下车了。 马车随着惯性还在移动,只听得远处苏大为一句被风吹得模糊的话传来:“当你凝视着深渊,深渊也凝视着你;昔日的屠龙少年,最终变成恶龙。” 哗啦! 长孙无忌一挥手,将木几上的茶具狠狠打翻。 破碎的瓷片和茶水飞溅,一片狼籍。 车上门帘一闪,一个年青人猫腰钻进来,向长孙无忌单膝跪地,抱拳道:“国公,可有事?” 长孙无忌低头凝视着自己的手。 袖口处露出的手指,被碎瓷片割破,有暗红的血水,不断流淌下来。 一滴滴落到桌上,变成绽放的血花。 “国公!” 年青人见状,忙从身上扯下布条,手脚麻利的替长孙无忌包扎伤口。 “呵呵,他居然教训我,他居然敢教训我…… 有趣,当真是有趣。 屠龙少年,变成了……恶龙吗?” 从下车的那一刻起,苏大为知道,这意味着自己与长孙无忌彻底决裂了。 再无任何回寰的可能性。 所以他也就不管不顾,在长孙无忌面前说个痛快。 应该会让长孙无忌气个半死吧? 也顾不了那么些了,无论气不气长孙无忌,从下车的那一刻起,结局就是注定了的。 必然会遭到来自长孙无忌和关陇门阀一系列的打击,甚至是毁灭性的打击。 对这一切,苏大为已经做好心理准备。 他不是没想过虚与委蛇,先混过眼前再说。 当拿起茶杯的时候,他真的犹豫了那么一瞬。 但是最后,他还是想明白了。 这茶,喝不得。 他虽然不属于安文生那种对政治和官场上嗅觉敏锐,但至少明白一个道理。 在两大阵营爆发冲突时候,骑墙没有好下场。 或许能换得一时的好处,但等一切尘埃落地,终究会有清算的一天。 再说长孙无忌已经垂垂老矣,而李治和武媚娘正如日方升。 站在哪边,那还用说吗。 终李治一朝,关陇门阀必然被打压,无数寒门和新兴贵族,必然崛起。 还有自己的狄仁杰大兄,都会随着长安科举,进入朝堂。 这是历史大势,谁也无法阻挡。 正像苏大为刚才和长孙无忌说的“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则生,逆之者亡”。 不过,多半长孙无忌是听不懂的。 就算听懂了,他也做不到。 朝堂便是江湖,人在其中,已经是身不由己了。 就像苏大为自己,若只是一个人,大可以做闲云野鹤,学当年薛万彻往山里一钻。 可惜,现在跟着他身边的亲人朋友,那么多关系人脉,岂是说割舍便能割舍的? 摇摇头,苏大为收起心绪,转头四望。 发现四周白雪皑皑,居然已是长安城外的林中。 “这长孙无忌老儿,把我往城外带做甚……” 不对! 苏大为猛然反应过来。 一个转身向后。 第一百零六章 永徽六年春 苏大为看到身后的情状,立刻明白,长孙无忌一早准备了后手。 谈不拢,就是敌人,对敌人,无所不用其极。 没有任何道义可言。 简单粗暴,却也很有效。 在苏大为面前,数十丈外,一群手执长枪与横刀的武士,正迅速逼近。 苏大为眼睛眯起,略微一扫,判断出对方人数是十七人。 看他们的步履节奏,和移动间的配合,执兵器的姿态,用的应是战场上的武艺。 如果在军阵之中,这些人配合得当的话,其破坏力,应该很可观。 现在苏大为要做出判断,是战,是走? 此时,天上又飘下雪花,天寒地冻,意味着动手体力消耗会比平时加倍。 此地,是长安郊外,就算以苏大为的脚程,回城也需一段不短的时间。 还有人。 如果不解决这些敌人,只会被他们衔尾追杀,那样就被动了。 这些人不可能是从长安城,用两条腿一路跑过来的,必然有马。 若逃走,便是被骑兵追杀的局面。 几乎是一瞬间,苏大为决定了,不走,先把眼前的敌人解决再说。 打定主意,他深吸了口气,默运鲸息之法,调整身体至最佳状态。 数息之后,这群武士终于逼近。 他们没有急着冲上来,而是远远散开,将苏大为围在当中。 “你们,是宿卫?是府兵?” 苏大为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看过去。 他看得很认真。 这些人,身上穿着简单的皮甲,为首一人甚至穿了锁子甲。 看装备,有长枪、臂盾、手弩,横刀。 长短兼备。 不过他们用的应该不是军中制式兵器,苏大为猜,大概是不想被人认出来。 按唐律,私藏兵甲,是重罪。 领头那人穿的不是大唐的明光甲,而像是前隋的甲胄,这就让苏大为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不用管我等是谁,今日你我有缘。” 带头的大汉,身高六尺上下,肩宽体阔,双臂如猿,左手执盾,右手横刀斜拖在身侧。 唐六尺,约莫等于后世一米八五左右。 大汉咧嘴一笑,森然道:“今日我等,送郎君一程。” “动手!” 崩! 耳中忽闻弓弦响动。 苏大为背脊一抖,人如山猫般蹿起。 刷! 一支羽箭,突兀的出现在他方才站立的地方。 苏大为人在空中,心里却是一突:除了这十七人,还有长弓手。 眼角一扫,隐见数十步外,一株大树枝桠上有寒光一闪。 不及反应,身侧突然传来破风声。 原来他蹿上半空,那些持手弩的武士立时扬手便射。 苏大为吐气开声,右腕一翻,横刀一旋一绞。 将疾射来的弩箭扫掉。 此时一口气散掉,身体不可避免下坠。 双眼俯视,早有那名身穿锁子甲的武士在下面等着他。 此人双手持环刀,哈哈狂笑一声,手腕一个翻滚动作,借着双手相持的杠杆之力,刀锋自下而上,一招举火撩天。 带起地面冰雪爆散。 铛! 双刀交击,火星四溅。 苏大为人在半空中,虽有千斤之力一时也用不出来。 顺着对方刀势一个翻滚。 双脚刚一落地,眼前雪浪翻涌,那环甲大汉用一招横字决,刀锋横扫过来。 同样的天策八刀,每个人用出来风格都有细微的差别。 苏大为是灵活多变,守如老龟,动如脱兔。 但这大汉使出来,却带着一往无回的霸气。 确实是战阵里磨炼出的功夫。 苏大为心念电闪,横刀迎上,用一个粘字决,刀背斜斜往对方刀刃一磕。 间不容发间,横刀画圆,将对方长刀挑起。 同一时间,欺步上前,抢入对方怀中。 这一招破门而入,凶险异常。 二人距离之近,连挥拳都不可能。 但苏大为不慌不忙,只将身子一晃。 仿佛老熊撞树,肩膀一抖,扑愣愣,一股怪力随着他的脊柱大龙弹出。 那大汉只凭着本能将左手盾挡在胸前,耳中听得轰的一声。 坚实的臂盾竟然被苏大为一记肩撞,击得四分五裂。 大汉站立不稳,踉跄着后退。 苏大为正要上去补刀,听得背后风声。 脚下一动,九宫步一个圆字决,带着腰身划了个弧圈。 几支长枪险险贴着他的背脊刺过。 嗤! 空气里发出一声破空响。 苏大为长笑一声,左臂一圈,将长枪全部夹于胁下。 不待长枪收回,右手横刀一撩。 喀嚓一声响,枪杆齐中而断。 “小心,点子扎手!” 环甲大汉怒瞪双眼,发出既惊且怒的吼声。 苏大为哪里理他,目光一扫其他人还犹豫着未曾上来,脚步一动,横刀飞快抹向持着断枪,一时进退失踞的几名武士。 便在这时,心中警兆突生。 苏大为在疾奔中,硬是脚步一拧,身体借势腾空而起。 唰! 又是一支羽箭,贴着他的脸颊划过,在干净的脸上,带起一缕细细的血线。 是神箭手! 如果不是苏大为及时反应,只怕现在已经中箭。 人在半空中,他的手臂一抖,手中数支断枪枪头射出,如电光一闪。 “中!” 伴随着苏大为的低喝,数十步外,发出一声凄厉惨叫。 接着是树叶折断,重物坠地之声。 “大伙还愣着做什么?一起上!” 大汉厉喝着,双手高举横刀,如一头狂暴的巨兽般,猱身扑上。 风雪漫天,杀气千重。 断枪武士仓皇后退,其他人迅速补位。 苏大为刚刚一脚将大汉踢翻,一个手持双锤的虬须壮汉扑了上来。 他手里一对瓜锤,锤头有拳头大小,挥动间,发出呜呜怪啸。 苏大为百忙中,横刀一封。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爆鸣之声。 这猛汉神力惊人,苏大为大意之下,不由连退数步。 低头一看,横刀居然卷了刃。 “我的刀……” 心中惋惜一声,眼见那猛汉再次挥捶上来。 苏大为神情一变,不闪不避,脚下一点,巨大的爆发力令他身形瞬间消失。 不待猛汉反应,直撞入怀,左手抬肘挂起,一记肘锤,狠狠撞中对方心口。 喀嚓! 猛汉如被巨熊撞中,身体向后飞出。 苏大为身形再闪。 如鬼魅般出现在后面枪兵身侧,持刀右臂横着扫出。 他的右臂带着刀横扫,明明是刚直之力,却打出了弹抖的味道,恰似一根大枪杆般。 耳中只听几声惊呼。 敌兵长枪脱手。 苏大为闪电近身,或用刀把横撞,或用刀背直拍,或用肘捶撞击。 数息之后,地面上多出一堆惨叫不止的武士。 这些人,就算不死,也是骨断筋折的下场。 这还是苏大为没有大开杀戒。 自从他修炼突破后,动起手来,不拘泥于过去的九宫步和天策八刀,过去记忆里的一些招式,比如八极铁山靠,猛虎硬爬山,太极肘捶,通背弹抖,八极大枪,只要他记住的,照葫芦画瓢,都能信手拈来。 一理通,百理明。 现在就不说异人之能,单论武艺,苏大为也是登堂入室。 等闲武将,都不是他的对手。 耳中忽听脚步声近,苏大为听着风声,头也不回,手里横刀从胁下穿出,顺势一抹。 耳中听得刺耳的金鸣声。 对方身上锁子甲竟被这一刀划开,火星爆射,散碎的甲环随着裂开的衣甲蹦开。 同一时间,苏大为右脚向后一勾。 大汉身上的锁子甲被他一脚带飞,右脚顺势落下,脚跟一磕。 喀嚓! 对方小腿胫骨发出刺耳断折声,身体摔入雪地里。 从交手到结束,时间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所有包围他的武士,包括躲在树上的神箭手,一十八人全被解决。 “你逃不掉的!得罪了国公,你逃不掉的……” 倒在雪中的大汉,挣扎着坐起身,向苏大为发出恶狠狠的咒骂。 “就凭你们,来再多也无妨。” 苏大为说着,横刀缓缓纳入刀鞘。 “谁说,只有我们……你,你中计了,嘿嘿……” 苏大为眉头微皱,像是感应到什么,他转头看去。 只见一条大汉,不知何时站在树下。 这人当在六尺六寸,大概有后世一米九几。 体型雄壮,犹如熊罴。 特别是长了一双长臂,犹如长臂猿一样。 他的脸色略有些发青,身上透着一股彪悍之气。 在他的掌中,握着一根长棍。 此棍非金非铁,通体散发出一种玉色。 “秦怀玉。” 苏大为几乎从齿缝里蹦出这个名字。 怎么忘了这人了。 秦琼死后,秦怀玉被兄长排挤,差一点就被赶出家门。 后来是长孙无忌收留了他。 秦怀玉这人脑子有些不太灵光,但不知得了什么奇遇,一身本事,着实不差。 “哈哈哈,有秦,秦怀玉在此,你跑不了。” 雪地里的大汉,发出嘶哑的笑声,他喘息着,恶狠狠的道:“秦怀玉,是七品异人,你死定了。” “真巧。” 苏大为神色不变,右手轻轻抚上横刀刀柄。 “我也是异人,七品。” 雪,似乎落得更急了。 子时正。 院落里升着篝火,一片明亮。 这是往日绝不可能有的画面。 在篝火边,围着烤火的有柳娘子,有周良,大白熊沈元,高大虎,高大龙,安文生,甚至还有钱八指和南九郎等。 大家喝着酒,烤着肉,吃着零嘴,絮絮叨叨说着吉祥话。 “大兄怎么还没回来。” 聂苏已经跑到大门边看了好几次,每次都是失望而归。 真是,不知道子时一过,便是上元节了吗。 要吃交子呀。 还想跟大兄亲口说一声…… 突然,脚旁的黑三郎从懒洋洋趴着,一下子站了起来。 它的耳朵动了动,扭头看向大门方向。 “大兄!” 聂苏欢喜的喊了一声,提起裙角,飞快的奔向大门。 吱呀~ 漆红木门上的铜环,被一只手按着,将门推开。 那是一只带血的手。 聂苏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惊呼出来。 “大兄,你怎么了?你流了好多血!” 聂苏手忙脚乱的,伸手去撕裙摆:“我先帮你包扎!” “傻!” 苏大为喘了口气,伸手按住她:“是别人的血,不是我的。” “大兄,出了什么事?” “出了……嗯,没事了,你别问,别让阿娘担心。” 苏大为靠着门,显得极为疲惫。 他下意识伸手想揉一揉聂苏的脑袋。 多年来,已经习惯了将她梳妆精致的发髻给揉乱了。 但是手伸到一半,忽然停住。 他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血渍,再看看聂苏头上的发髻。 “小苏,你,换发髻了?” “大兄,我如今是大人了!” 聂苏提起裙角,后退了几步,在苏大为面前转了一圈。 “真的。” 苏大为一时有些恍然。 几年时间里,我的小苏,已经是大姑娘了。 远远的,听到院子里传来高大龙和高大虎的呼声,还有周良等人的声音,颇为热闹。 “今天什么日子?怎么都来了。” “对了,想起来了……” 聂苏清了清嗓子,提起裙角,对着苏大为一福:“大兄,上元节安康。” “啊,上元节安康。” 啪啪! 远处传来阵阵爆竹声。 永徽六年的春,到了! 第一章 离奇死亡 高大的骆驼驮着货物,缓缓前行,一边走,嘴里还在不断咀嚼着反刍的草料。 这支队伍里,有高鼻深目的波斯人,有穿着舞裙,一头热情长发的波斯舞姬。 更多的是黑发黄肤的唐人。 队伍当中,有一名身材高大的青年,向身边罩着黑纱的中原女子小声道:“一会见了你家阿郎,我该如何称呼他?” 女子白了他一眼,伸手抚摸着自己的小腹,眼中露出慈爱的光芒。 “放心,有我肚子里这个,阿郎不会吃了你的。” “咳咳。” 从狄仁杰的脸上,闪过一抹尴尬。 这女子,自然就是一路追他到太原的苏家二姐,苏庆芳。 俗话说,女追男,隔层纱。 到底,狄仁杰还是没能挡住这缘份。 从心里来说,他对见未来的泰山大人,大唐名将苏定方,还是有些发怵。 当初拐了人家女儿,招呼都没打一个。 如今回来,却是“买一送一”,真不知苏定方会如何想了。 未来岳丈乃战场猛将,说不得真就是一刀劈过来,也未可知。 虽然心中忐忑,但一来肚中小生命不能等。 二来,之前在太原的科举考试,狄仁杰考明经科,已然通过了。 开春后不久,长安便要展开第二轮科举,名为“省试”。 既然如此,狄仁杰索性带着苏庆芳提前回长安,安顿下来,也好准备开年后的大考。 在路上时,遇到眼下这支商队,一打听,却是一名叫“思莫尔”胡商的私人商队,刚刚从西域回来。 狄仁杰隐隐记得,好像阿弥给他的书信里,提到过这个人,似乎,与思莫尔一起合做生意。 再一打听,这商队里还有不少是大唐长安“公交署”的人,由公交署负责沿路承运。 既然是自已人,那还有什么话说,自然是愉快的加入了。 这样一来,沿路有伴,还热闹点。 唯一的遗憾,就是自己即将到长安的消息,恐怕瞒不住了。 原本还想给阿弥一个惊喜。 队伍突然停了下来。 狄仁杰抬头看去,只见商队最前面似乎与守城的金吾卫起了争执。 从西域回来的商队都从开远门进去,一般验过了公验就行了。 但是今天,似乎有些奇怪。 “洪亮。” 狄仁杰转头向身边的仆人洪亮道:“你去前面看看,出了什么事,怎么半天了还不放行。” 身材壮实的洪亮点点头:“郎君稍候,我这就去。” 片刻之后,洪亮气喘吁吁的跑回来。 “郎君,他们说商队的公验有问题,怀疑商队夹带了私货,要查验。” 咦? 狄仁杰心下有些奇怪。 思莫尔的商队,又不是第一次跑这条商路。 沿路承运,又是长安公交署,属于半官方的性质。 他们的公验怎么会有问题 “郎君,有人过来了。” 洪亮提醒道。 狄仁杰随着他的话看过去,只见一队金吾卫,从门洞下走出来。 这些金吾卫衣甲严明,手持长枪,腰挂横刀。 随着步履,甲叶撞击着发出锵铿之声,透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庆芳,事情好像有些不对。” 狄仁杰皱眉道。 “我也觉得。” 苏庆芳手抚着小腹,奇道:“金吾卫查验,平时好像没这么严。” “对了,今日是上元节,要开霄禁,是不是因为这个?” “这倒是有可能。” “两位。” 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 狄仁杰转头看去,只见一个生着络腮胡子,年约三旬左右的胡商,站在骆驼旁,正向自己拱手作揖。 “阿巴尔,何事?” 狄仁杰认得这个胡商,有几次晚上生篝火时,这人就坐在自己旁边。 当时还聊过几句,他好像是西域哪个小国的商人,加入到思莫尔的商队里。 当时他还说,这是他第一次来大唐做生意。 “狄兄弟,我肚子疼,想找地方方便一下,你帮我拿一下东西。” 阿巴尔捂着肚子上来,不由分说,将一块东西塞到狄仁杰手里。 “哎……” 狄仁杰还来不及拒绝,阿巴尔已经捂着肚子跑开了。 苏庆芳在一旁不悦道:“这胡商真是,他塞了什么东西给你?” “哦,好像是……” 狄仁杰低头看去,在手里的是一块黝黑的牌子。 非金非石,表面黑色下透着一种隐隐流动光泽。 牌上不知刻了什么,隐隐看到些粗犷纹路。 “这是什么?” 苏庆芳眼神微变:“会不会有诈?” 非亲非故,说是保管东西,结果塞了一个看不懂的牌子过来。 这要说没猫腻,也没人敢信。 狄仁杰还在皱眉思索,突然听到急促的脚步接近。 “你们干什么?” 洪亮上前喝问,不料却被金吾卫挥手推开。 “刚才阿巴尔是不是在这边?把你们的公验都拿出来。” 为首的金吾卫眼神凌厉道。 听得金吾卫如此说,周围的商人们都配合着将各自的公验取出。 狄仁杰用眼神示意苏庆芳,让她稍安勿躁。 他一边取出公验一边问:“几位,不知出了何事?” “那个阿巴尔,身份有些可疑。” 金吾卫随口说着,接过狄仁杰递来的公验,反复验看起来。 狄仁杰心下暗想:身份可疑,莫非此人是突厥人的间谍? 虽然贞观三年,卫国公李靖率兵消灭了东突厥,并且俘虏了颉利可汗,但突厥人并不甘心失败。 这些年,虽无大战,但小的冲突、渗透,一直在持续。 甚至有时严重时,还会威胁到大唐对西域的商路。 狄仁杰将认识阿巴尔后,对方的言行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却并未发现有何异常。 就在这时,忽听远处一些金吾卫喊:“过来几个人!” 看验传的金吾卫将手里公验塞回给狄仁杰,又厉声喝道:“所有人站在原地,不许妄动。” 等金吾卫们离开,洪亮不满的哼了哼,又向狄仁杰道:“郎君,这些金吾卫忒麻烦了,我看不如我们现在就离开商队,从别的门进长安,反正我们也不是商队里的人。” “不可。” 狄仁杰摇头道:“我问心无愧,要是现在走,只会让事情变麻烦,先看看再说吧。” 苏庆芳伸手扶着狄仁杰的肩头,眉头微蹙:“郎君,我怎么有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要出事。” “放心,有我在,没人能伤你和咱们的儿子。”狄仁杰伸手在她掌背上轻拍了拍。 “呸,好不知羞。” 即使隔着纱巾,也看出苏庆芳的脸颊瞬间绯红。 狄仁杰忍不住哈哈大笑,心想这女人就是奇怪,当初死活跟着自己回太原,那脸皮比自己还要厚几分。 现在却像是回到小姑娘的模样,一说起孩子,她就羞。 周围的胡商此时不免发出阵阵骚动,一个个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今日上元节,夜里暂停霄禁,可以通霄达旦。” “去年这个时候,也查得挺严的,大家不用惊谎。” “那个阿巴尔,你们熟悉吗?” “好像是第一次加入到商队里。” 就在此时,方才那些金吾卫又快速回来,一双双凌厉的眼睛在商队那些商人面上扫过,有金吾卫厉声道:“方才那个胡商阿巴尔站在哪里?他带的货物,是哪只骆驼。” 立时便有胡商指着一头骆驼喊:“就是这头,还有后面那两头,这三头是阿巴尔的。” 说完,突然又指向狄仁杰:“我方才看到那阿巴尔好像把什么东西交给他,可得好生盘问。” “嗯?” 狄仁杰心里一突,扫了那胡商一眼。 却见那人脸上没任何畏惧,反而是一副沾沾自喜的表情。 大唐对商贸管理严格,如果商队有人犯事,同行人检举,不但无过,反而有功。 几名金吾卫交换了一下眼神,手扶刀柄向着狄仁杰逼近:“他说阿巴尔有东西交给你?确有此事吗?” “是,不过我跟这人也不熟,只是路上烤篝火的时候,坐在一块,说过几句话。” “他把什么交给你了?拿出来。” “你先跟我们过来一趟。” 狄仁杰心下不由苦笑,自己不惹麻烦,不想麻烦却找上门。 他回头向苏庆芳和洪亮交待道:“你们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看金吾卫这样子,就是要单独盘话了。 也就是拉个僻静的地方单独审问一番。 狄仁杰自认心中无愧,自是不惧。 他将阿巴尔交给自己的那块黑牌取出,交予金吾卫,跟着他们脱离商队,向城门洞方向走去。 前行百余步,一眼看到商队里的人,连骆驼带人都被金吾卫隔开,中间空出一块。 “那边怎么了?” 狄仁杰疑惑问。 “你看看不就知道了。” 一名金吾卫将他肩膀一推,令他往前踉跄了几步。 还不及发怒,狄仁杰突然看清了被金吾卫隔开的那片空地里,有一个人,正双膝跪着。 正是先前的胡商阿巴尔。 “阿巴尔?” 狄仁杰喊了一声,心里突然一震。 阿巴尔他跪在那里,毫无声息。 从他的身上,察觉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 “他……他死了?” 下意识的说出这句,狄仁杰又往前走了几步,在一帮金吾卫眼下,终于看清了阿巴尔的正脸。 他的双手合什在胸前,头微仰,眼睛大大的睁着。 那双眼睛里,一片晦暗,毫无生气。 古怪的是,他的嘴角上扬,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 繁华的长安城前,躁动的商队,严厉的金吾卫,还有这跪在城洞前,微笑而死的阿巴尔。 一切,都透着诡异的气息。 狄仁杰感觉自己仿佛一脚踏空,被一个看不见的漩涡所包围。 耳边,听到金吾卫的声音,仿佛自很远处传来。 “这个阿巴尔,我们怀疑他是细作,他现在突然暴毙,最后接触的人,便是你。” 第二章 非同小可 空气里有一股潮湿的霉味,略有些刺鼻。 不知何处爬来一只硕鼠,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在微光下,透着狡黠。 那双黝黑的眼睛,一瞬不移的盯着牢房中的人。 狄仁杰盘膝坐在牢里,两眼微闭。 从商队出事,到他被关在牢里,已经过去足足一个时辰。 他的心里并不慌张,皆因为此次案情,属于长安县所辖。 现在入的也是长安狱。 不说县君裴行俭与他的关系,就说如今长安县不良帅苏大为,也与他是至交好友。 何况此案本就与他无关,他只是一个过客,无意中被卷入罢了。 虽说如此,但人在牢中,不免会胡思乱想。 狄仁杰心中暗想,苏庆芳不知是否已经安然回家。 自己那位未来岳丈若见她怀有身孕,而孩子的父亲此时身在狱中,不知会是怎样的表情…… 想到这里,他不由微叹了口气。 摇了摇头,他忽然又想到,为何自己被关中狱中,直到现在也没人过来盘问? “奇怪。” 大理寺那边肯定是要过问这间谍案的。 不过那边事务繁多,要抽调人手和杵作,估计还需要点时间。 何况今日上元节,一些官衙里的人早就无心做事,有些提前回家也未可知。 但是长安县这边,裴行俭不应该啊,难道他手头有别的事在忙? 为何许久仍不见他。 还有阿弥,阿弥怎么也没来? 狄仁杰想到此处,眉头不由微皱起来。 莫不是自己真掉入了什么阴谋里? 这次的案子,是有些古怪。 那胡商塞给自己的黑牌究竟是何物?还有为何会是那种诡异的模样微笑而死。 以狄仁杰眼界见识,仍感觉十分怪异和突兀。 对着长安开远门微笑而死…… 总会给人一些不好的连想。 啪嗒~ 一声轻微的脚步声传来。 那趴伏在油灯阴影下的硕鼠受惊,哧溜一声逃得无影无踪。 狄仁杰抬首看去,只见有数人从外面走入进来。 为首一人,竟有几分熟悉。 狄仁杰不由站起身,向那人喊道:“二哥。” 来者,正是长安县令,裴行俭。 跟在他身后的,有不良人,以及县衙里的几名捕快。 狄仁杰下意识多看了两眼,发现跟在裴行俭身后的,是长安县不良帅陈敏,善使一对铁勾,人称十一郎。 “怀英。” 裴行俭快步上来,向身后道:“把门打开。” “是。” 一名捕快得了授意,从夹间壁上取了钥匙来。 牢中钥匙都是套在一个大铁圈上,一走动,便发出哗啦啦响起。 等打开牢门,裴行俭毫不避讳,直接一低头,钻进牢里。 “怀英,你的案子我听说了,但知之不详,究竟是怎么回事?” “二哥,别说你,我现在也是一头雾水。” “来,坐下说。” 裴行俭向他招了招手,轻轻一拂官袍下摆,席地而坐。 狄仁杰也依样坐下,将之前遇到的事向他说了一遍。 “微笑而亡?” 裴行俭摸着胡须,想了想,扭头向在牢门外候着的陈敏道:“十一郎,昨晚的案子,你还记得吗?” 陈敏脱口而出:“对对,昨晚我们长安县也有一桩无头之案,摸不到半点线索,离奇之处在于,死的人一来属于我长安县公交署,二来平日也没与人结怨,三者,此人死时,也是坐在家里,微笑而死,周围没有任何行凶者的痕迹。” “嘶~” 狄仁杰不由倒吸了口凉气。 “同样微笑而死?” “是啊。” 裴行俭摸着胡须,皱眉道:“我在这长安县数年,接手过无数大大小小的案子,但像此次,人死的时候,面露微笑,还真是头一回见到。” “那今天在城门前的,可算是第二起了。” 狄仁杰想了想道:“二哥,我跟这案子……” “我知道,我来前已经看过卷宗了,你主要是接手过那名胡商手里的东西,所以被牵累,依我看,只要查证此事与你无关,应该不妨事,不过在案情大白之前,还要委屈你在这里多待一阵。” 裴行俭想了想又道:“大理寺那边,一会可能还要派人过来。” 正说着,外面只听有人喊:“县君,大理寺李主薄带人来了。” 裴行俭向狄仁杰递了个眼色,两人一起起身,转向牢门。 片刻之后,就见大理寺主薄李思文,带着几名差役、文书,从外面走进来。 进牢里的时候,李思文明显有些不适应牢房里的气味,微微皱了下眉。 跟在他身旁的一名文书用衣袖捂住了口鼻,向他讨好的道:“主薄,要不把犯人提到外面去审吧?” 李思文面无表情的摇头:“就在这里。” 裴行俭已经迎上来,向他见礼道:“见过李主薄。” “那位狄郎君在里面?我来,只是想问他几个问题。” “李主薄请。” 裴行俭侧身道:“大理寺日理万机,如此忙碌,李主薄还亲自跑一趟?” “大理寺卿段宝玄已经发话,务必在开霄禁前,侦破此案。” 此话一出,裴行俭心下顿觉一震。 那是一种沉甸甸的压力。 从此刻到夜间开霄禁,隔不了多少时辰了,居然要这么短的时间内,侦破之案? 这如何可能! 不对,这从侧面说明,此案,非同小可。 李思文惯常一张冷面,进了牢里,上下打量了一眼狄仁杰:“有些面熟。” “永徽元年……” 狄仁杰话没说完,却见李思文伸出一掌虚按,将他要说的话打断。 “先谈公事,此地,非是叙旧的时候。” “是。” “那胡商,名阿巴尔,你是如何认识的?一路情状,皆细细说与我听。” 狄仁杰点点头,目光扫了一眼站在稍后的二哥裴行俭,心下稍定。 其实关在牢里的一个时辰,他已经细细回想了一遍。 他有过目不忘之能,当真是能把每个细节都能记得。 但这胡商,确实一路上并无可疑形迹。 或许有些古怪之处,但那也可能是每个人独有之癖好,不能说明任何问题。 李思文听完点点头:“他交给你的东西,你知道是何物吗?” “不知,当时我……我家仆以及苏烈将军的女儿,苏庆芳也在场,他们都见到了,那胡商突然过来,将那块黑牌塞到我手里,我还是第一次见。” 李思文又问了几个问题,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文书。 此人笔走龙蛇,已经将方才的对话记入卷中。 “好了,暂时无事了。”李思文开口道:“说完公事,可以叙旧了,我听裴县君提起过你,永徽元年,你似乎也帮着大理寺破过一桩案子。” “惭愧,自小就对各种奇案着迷。”狄仁杰道:“我能不能向李主薄多问一句,此案与昨日公交署死的那人,是否是同一桩案子?” 李思文听了眉头微微一皱,回头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裴行俭。 裴行俭表情坦荡,一脸风光霁月道:“李主薄应该还记得,怀英他非普通人,乃是天生獬豸之体,有神羊法冠护身,诸邪不侵。” 李思文的脸上微微露出一丝讶异,似乎在别处听过此事:“神羊法冠,獬豸通灵。皋陶治狱,正大光明。” “正是,破案之事,大可以多问一下怀英,定有收获。” 裴行俭道:“我信怀英为人,愿以官职做保,保怀英与此事无关。” 李思文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开口道:“此案应与狄郎君无关……不过若想证明其清白,还是得将案子破了。” “李主薄,若是信得过,可以让我也参与此案。” 狄仁杰道:“永徽元年那次,我已与大理寺和长安县合作过。” 他看了一眼窗外:“方才听李主薄说要在霄禁之前,将此案查清,我以为,难度不小,而且大理寺卿如此重视,又提及霄禁,若我所料不差,定是有人要趁霄禁之夜,扰乱我大唐安定,甚至会做出一些骇人听闻之事。” 李思文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狄仁杰又道:“以在下推测,若那胡商有问题,多半是突厥人的间谍探子。” 李思文沉默以对。 “方才还听说昨夜公交署有一人意外死于家中,也是微笑而死,在下以为,此两案,其实是同一件案子。李主薄和大理寺卿所担心的,依在下推测,一为突厥探子趁上元夜大肆杀戳破坏,二是上元夜陛下也会与妃嫔们在宫中庆贺,担心陛下安危。 三来,还不知是否有高句丽及百济,倭人的间谍在其中生事。 但以在下看,这些间谍只怕早已潜入长安,昨夜公交署死的那人,若不是这些间谍内应,便是知道了某些秘密。 而微笑死去,或许涉及某些宗教,在下听说,一些教派都有秘药。 这一点,要等杵作验证。” 一口气说完,李思文脸上终于微有些变化。 他点点头:“不错。” 能分析出这些来,不难。 难的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从这些细微末节之事,将前因后果串连起来。 裴行俭站在一旁虽然没说话,但脸上的表情向着李思文仿佛在说:如何?我推荐之人不错吧。 第三章 善意 李思文将狄仁杰上下看了一番:“有长安县君裴行俭做保,你既愿主动加入查案洗脱自己的嫌疑,那大理寺便给你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 停了一停,他接着道:“此案正像你之前所说,非同小可,现在距离上元夜霄禁,只有六个时辰,你必须在这六个时辰里,协助大理寺,查明此案真相,你可愿意?” 狄仁杰不假思索:“愿意。” “丑话说在前头,若是六个时辰,在霄禁解除,上元夜庆祝开始后,你若破不了此案,到时不但无非洗脱你之嫌疑,反而会罪加一等,数罪并罚。” 说到最后一句时,李思文加重了语气,透出一股森然杀气。 狄仁杰愣了一下,低头略一思索,点头道:“我知道了。” 听他应下此事,李思文表情略松了一些:“此案关系重大,我知你有断案之能,需要什么,大理寺与长安县衙都会尽量提供。” “等等……” 狄仁杰忽然品出些味道出来:“李主薄,怎么感觉你早就等着我应下,现在查案变成我一人之事?” “是也不是。” 李思文并不避讳,向着裴行俭的方向看了一眼:“首先一点,正如之前裴县君所说,大理寺日理万机,每天长安有那么多案子,没有那么多精力一一投入所有。其次,今天恰好是上元夜,各衙门配合,不如平时灵便,最重要一点是时间……” 说到时间二字,李思文的神情变得前所未有的肃然:“属于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而一时半会,我手下又找不到有独当一面之才,恰好裴县君推荐了你,经过我的考查,你确有断案之才,所以希望你能尽快侦破此案。” 狄仁杰心下了然。 正如李思文所思,这么大的长安,每天不知多当案子要审理,更何况还有全国各地需要协调的案件。 再加上上元节这个特殊的时刻,只怕大理寺是真的抽不出人手和精力来。 不过李思文所全指望自己,倒也未必,依狄仁杰猜想,应该还有别的手段,不过,人家既然没说,自己也犯不着多打听。 “李主薄,我既在这案子里,自然会尽力而为,还望如李主薄所说,能在各方面尽力配合。” “这是自然。” “那我现在能出去了吗?”狄仁杰左右看了看。 牢房里的滋味,毕竟不太舒服。 “我需要一身干净的衣服,还需要沐浴,洗去这里的味道,另外,我还要听一听杵作的说法,那两人死因究竟为何?” 狄仁杰一番话,李思文全都点头应下。 倒是他身后的文书和差役,都暗自皱眉。 心想李主薄何需对一名疑犯如此迁就。 “对了。” 狄仁杰突然想起来,向裴行俭道:“二哥,阿弥呢?听说他这些年,破过好些大案,怎么不见他?若有他帮忙,相信会更有把握。” “阿弥他……” 说起苏大为,裴行俭脸上闪过古怪之色。 巳时正。 万年县令王方翼踱步走入县中牢房。 在这里,有他一个特殊的“客人”。 阳光从窗口透入,形成一道笔直的光束,照在牢门后的那人身上。 这光将他的身体染上金色的轮廓。 可以看清是一个身材健硕的青年,他的身高六尺五寸有奇,站在那里,面向着窗口,脸庞沐浴着阳光,两眼微闭。 虽然不动不言,但光是一个站立的动作,就给人渊亭岳峙之感。 王方翼看着这人。 实际上,在今天以前,他已经无数次听说这人的名字,但直到此刻,才真正见到他。 在王方翼身边,万年县不良帅马大惟微微躬身:“县尊,何事需要你亲自来,有什么吩咐下来就是了。” 王方翼不言,只是挥了挥手。 马大惟神色变了变,想说什么,又忍住,只是向县君抱了抱拳,带着身后的不良人,悄然退出去。 王方翼回头看了一眼,冲稍远处的差役道:“你们也退出去,没我的命令,不得进来。” “是。” 等所有人都退出去,牢里终于清静下来。 他走到牢门前,伸手,在门上轻拍了两下。 站在里面的青年,却并没有回应,像是化作了雕像。 王方翼等了片刻,终于开口道:“苏大为。” 被唤了名子的苏大为,这时才有了反应。 眼皮下的眼珠微动了一下,徐徐张开眼,向牢门外的万年县年看过来。 稍微适应了一下光线以后,苏大为开口道:“见过万年县尊。” “你知道我?” “听人提起过。” “如今落在我万年县大牢里,可有什么想说的吗?” 苏大为低下头,认真的想了想:“没什么想说的。” 王方翼双眼直勾勾的盯着他,冷然一笑:“你这人倒是奇怪,寻常人落入牢中,只怕哭着喊着替自己辩解,以求宽恕,只有你,却反其道而行之。” “县君,国家自有法度,我有没有罪,要靠你审过案子,才能判断。”苏大为微微摇头:“又岂是我自己辩解就能改变的?” 何况,苏大为还记得尉迟宝琳跟自己说过,这位王方翼,太原王氏族人,当今皇后的堂弟。 就凭着王皇后这层关系,苏大为也不信自己开口能改变什么,与其如此,不如闭嘴。 牢内一时沉默下来。 阳光下,王方翼两眼微微眯起,目中光芒闪动,似在复杂思考。 他的年纪看上去在三十许,身长六尺余,体形强健,透着一股彪悍之气。 与其说是县君,不如说更像是一名武将。 其实大唐初创,虽经过高祖李渊和太宗李世民,但也不过数十年。 依旧武风大盛。 何况大唐外部的边患也一直未曾平息,如突厥、吐藩、高句丽等,依旧实力强劲。 是以许多大唐官员,本身就是武将转职。 有战事需要时,这些官员也随时能披甲上阵。 在这个时代,文武的分界并不明显。 儒家孔子提倡的君子六艺中,也有“射”和“驭”。 王方翼想了片刻,似是拿定主意,开口道:“你知不知你所犯的案子可大可小?” “我杀了人,杀人偿命,如何可大可小?” 苏大为微眯的眼睛张开,目光澄澈的看向王方翼。 昨日与长孙无忌决裂,之后遇到不明身份的武士围杀,又遇到秦怀玉这个七品异人出手。 最后经过一番激战,终于摆脱了秦怀玉,得以脱身。 但是今日早上,便有万年县的不良人及武候、县里的捕快过来拿人。 只是一转念,苏大为便熄了反抗之心,跟随他们归案。 到了这边才知道,被人指证昨日在长安城外杀人。 长孙无忌当真是好计谋,环环相扣,滴水不漏。 苏大为暗自苦笑,当时就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么一招后手。 如今只能见招拆招了。 好在万年县中,有狮子苏庆节在,想必不会令自己吃太多苦头。 那几个武士,身份不明,再说苏大为纯属自卫,这案子,应该还有转寰的可能。 就在他如此想时,对面的王方翼幽幽道:“你知不知道,昨夜,在长安县还发生一起命案,是与你有关。” “什么?” “长安县公交署中,一名叫劳三郎的人,应该是你的人吧?死在署里,无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但是死状诡异,坐在那里,面露微笑,像是遇到极开心之事。” “劳三郎死了?” 苏大为一个激灵,右手一下子抓住牢门栅栏:“怎么会,前几日他还好好的。” “千真万确。” 王方翼继续道:“在今日早些时候,还有一件案子,开远门外,金吾卫查验一队西域来的商队,结果里面有个胡商突然死亡,而且死的时候,是面朝着开远门跪下,双手合什在胸,面露微笑……” 这话说出来,苏大为只觉得脑中“嗡”的一下。 他嗅到了一股不祥的味道。 两件案子,绝不是偶然。 而是有某种联系在里面。 劳三郎为何会死? 那个胡商又是怎么回事? 一时之间,苏大为发现自己再难维持冷静的心绪。 “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王方翼冷静的看着他道:“出事的这支商队,是属于胡商思莫尔的,听说,他在为你办事?” 苏大为脸色微变。 “承接这次货运的,从太原一路过来的,是公交署,听说也和你关系甚深。 对了,这支商队里,还有一个人,是你的朋友,太原人氏,名叫狄仁杰,现在,他也下在狱中。” 苏大为心中一震。 有那么一瞬,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狄仁杰大兄,来长安了? 沉默片刻,他深吸口气,缓缓道:“王县君,你跟我说这些,究竟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觉得……你最近可能不会太好过。” 王方翼笑起来,看到苏大为的眼神渐渐变得锋利,一股无形的压力,从苏大为身上源源不断的散发出来。 他摆了摆手:“你暂且放心,我没有恶意,我说这些,只是善意的提醒。” “善意?” 苏大为瞳孔微缩:“你是王皇后堂弟,对我却有善意?王县君,这话,您信吗?” 第四章 突厥狼令 王方翼目视苏大为,面色从容自若道:“我如要害你,你在我万年县中,多的是办法,没必要再同你同费口舌。” 说完这句,他背负双手,仰头昂然道:“我王仲翔行事,但求俯仰无愧,并不在乎别人如何看我。此前,安定公主之事,许多人都以为我王家与你便是有仇,可我不这么认为。” 这位万年县的县令缓步走近牢门,双眼透过栅栏看向里面的苏大为:“如果不是你设法救回安定公主,一但小公主死去,无论皇后有没有做,世人都会认为是皇后做的,我王家,也会因此遭到多方责难。 而陛下,会如何看待我王家? 所以,我认为,你对于我王家,有恩。” 听得他如此说,苏大为脸上明显错愕了一瞬,然后才挠头道:“我以为王家人都会视我为仇,毕竟那件案子,最后……” “论迹不论心。” 王方翼挥了挥手,毫不在意道:“实际上你所做的,等若是拉了王家一把,我不至于连这点都看不清。” 说完,他的面上现出回忆之色。 “其实我今天来,一是想当面向你说声谢,二来,就是提点你一下,免得你被蒙在鼓里,也算是还了人情。” 苏大为抿了抿唇,隔着牢房,向王方翼抱拳道:“是我先前误会县君了,向王县君致歉。” 王方摆摆手:“我看你也是大好健儿,不必如此,对了,我猜你在这牢里也不会待太久了,希望日后再见,我们还能是友非敌。” 苏大为又是一愣,他心中想:按王方翼所说,此案非同寻常,既有胡商细作在里面,还有公交署内,劳三郎诡异死亡,现在又把狄仁杰大兄给牵扯进来。 而我刚好也在这个时候,被昨日之事连累,被捕快带来万年狱。 巧合的是与我相熟的狮子苏庆节又恰好有事出去公干。 没有把我送去熟愁的长安狱和大理寺,反而送到万年县王方翼手中,无论从哪方面看,这些都不是巧合,而是被人精心设计的局。 既然是落入局中,哪有这么容易出去? 王方翼深深看了苏大为一脸沉思的模样,微微一笑,转身走出。 眼看快走出大牢,他突然想起来什么,回头道:“对了,王敬直跟我提起过你,他说你是个有趣的人。” “呃?” 苏大为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等抬头时,已不见了王方翼。 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眉头微皱了一下。 阳光透过窗缝,照在他的背后,似是染上了一层朦胧的幻影。 就如他此时的心境,充满了疑惑。 良久,他盘膝坐下。 双眼微合,让自己精神内守,用鲸息之法,令自己有些躁动的内心平伏下来。 千头万绪,一时哪里能想到答案。 无论如何,心不可乱。 大约两盏茶的时间过去,牢前再次响起脚步声。 这一次,不再是一个人,而是有许多人。 苏大为从入定中回神,张眼疑惑的看去。 透过牢门,看到远处,有一个熟悉而高大的身影,在大理寺主薄李思文的陪同下,向这边走来。 “大兄!” 苏大为脸上闪过惊喜和不敢置信之色,从地上一跃而起。 王方翼果然没有骗我。 万年县公廨,县君王方翼与主薄李思文坐在位上,面前放着一些卷宗。 李思文身侧站着文书与大理寺的差役。 门外还站立着武侯。 更远处,是马大惟带着不良人守着。 屋内,苏大为与狄仁杰站在堂中。 来不及叙别后之情,眼前案情如火,只能先论公事。 狄仁杰向苏大为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别数年,没想到再见,你我都是阶下之囚。” “大兄。” 苏大为脸上现出一丝歉意:“这次又把你卷入进来。” “瞧你说的,跟着思莫尔的商队,还有公交署回长安,是我临时起意,你哪能提前预知到。” 说到这里,狄仁杰似是想到了什么,眉头微微一动,低头沉思起来。 桌案后的李思文向王方翼道:“此事便是如此,因为案情紧急,由长安县县君裴行俭做保,暂时保出狄仁杰,命他速破此案,而狄仁杰提议要由苏大为配合,方能在限期之内破案。” 李思文向来不苟言笑,他那张脸,终年仿佛覆着寒冰一样。 说到苏大为时,他的脸色却罕见的缓和了一瞬:“至于苏大为,我对他人品知之甚深,昨日城外之案,我也听说了,在真相大白之前,我不会因私废公,不过,我可以为苏大为做保,让他暂且换得自由之身,配合狄仁杰破案。” 王方翼很是认真的听着。 等李思文说完,他点点头道:“既有李主薄做保,又是案情需要,苏大为又为长安县不良帅,一门良幼都在长安,想必不会有什么意外。” 停了一停,他又道:“不知这件案子需要多长时间?” 问案子需要多长时间,实际上就是问苏大为出万年狱,在外面要待多久。 李思文不假思索道:“我与狄仁杰已经商定,在今夜霄禁开放之前,务必侦破此案。” “如此……” 王方翼脸上闪过一抹惊讶:“从现在到霄禁开放,也就是天黑,只有三个时辰了。” “对,就是三个时辰。” 李思文沉声道。 下方,站在堂中的苏大为不由瞪大了眼睛。 他看看李思文,怀疑自己听错了。 三个时辰? 开什么玩笑。 就是六个小时。 现在大约是午时,也就是约莫一点左右。 到入夜霄禁时间,还有六个时辰,大约是后世的八点之前。 一下午的时间,要破这件案子? 苏大为的额头不由渗出汗水。 他扭头看向身边的狄仁杰:“大兄?” “箭上弦上,不得不发耳。” 狄仁杰冲他回以一个没心没肺的笑:“反正你我现在都是‘戴罪’之身,何不放手一搏?” “大兄……” 苏大为一脸无语,对着房梁,长叹了一口气:“上次我在陛下面前,与赵国公做赌,赌能十二个时辰内,破了安定公主之案,原以为自己已经很厉害了。但是大兄你……比我更大胆。” “怕个甚。” 狄仁杰爽朗大笑道:“天塌下来当被盖。” “别当被盖了。” 苏大为跟着狄仁杰走上前去,在李思文及王方翼的见证下,在卷宗上签字画押,写明在戌时前结案。 将其中情状一一记录在案,由两人签字,再由王方翼用印,李思文在上面具上自己的名字,当做保人。 此事就算是定下来了。 “大兄,我算是被你拖上贼船了。” 苏大为低头细想,昨天在城外雪地虽然杀了几人,但此案未必能致自己于死地。 至多是舍了不良帅的身份。 待过几年,还能东山再起。 可狄仁杰这次,真的是把俩人一块绑在火架上了。 三个时辰,若不能破案,数罪并罚。 到那时,就不是丢掉不良帅这个职位的问题。 而是…… 李思文抬头看向狄仁杰与苏大为道:“狄仁杰,你现在想从何处入手?” 他答应裴行俭,让狄仁杰一试,也是不得已为之。 现在只有全力配合。 从心底来说,大理寺对这件案子,比谁都急。 破案的最大压力,是在大理寺身上。 如果不能在上元夜花灯巡游,普天同庆前,将隐藏在背后的敌人揪出来,纵然处理再多的不良人,又有何意义? 狄仁杰却并不慌张,从他的脸上,甚至看不到一丝急切。 只见他在堂下缓缓踱步,来回走了一圈,忽然抬头诞:“李主薄,我想知道三件事,第一件,那胡商给我的牌子究竟是何物?第二点,仵作验尸结果如何,第三点,长安最近还有没有可疑之事,是与此案有关的?” “既然你问起来,我可以告诉你。” 李思文看了一眼身边的王方翼,后者起身道:“如果需要回避,那我……” “无妨,此事不是秘密,或者说,那些黑暗中的敌人,此次用的就是阳谋,你迟早都会知道。” 李思文向身边的文书看了一眼,从他手中接过一份卷宗,放在案桌上,翻开,目光落在上面的文字。 “那胡商塞给你的东西,乃是突厥狼令。” “突厥狼令?” 第五章 空箱 贞观四年,李靖奉太宗李世民之命,率精奇夜袭定襄,大破东突厥,并生擒颉利可汗。 东突厥始毕可汗之子,名欲谷设,在东突厥汗国灭亡后逃至西突厥,于贞观十二年后自立为乙毗咄陆可汗。 永微四年,西突厥乙毗咄陆可汗卒,其子颉棻达度设被大唐封为真珠叶护。 真珠叶护与大唐联手袭击沙钵罗可汗,杀死沙钵罗可汗一千多人。 …… 西突厥乙毗射匮可汗,乃阿史那泥孰之侄孙。 贞观十六年九月,乙毗咄陆可汗发兵入侵唐朝伊州,被安西都护郭孝恪击败,西突厥属部处密降唐。 弩失毕及乙毗咄陆所部屋利啜等派代表至长安,请唐朝废黜乙毗咄陆,另立西突厥可汗。 唐太宗遣使册立乙毗射匮可汗。 乙毗射匮将原被乙毗咄陆可汗扣留的唐朝使者全部礼送回长安。 …… 沙钵罗可汗,名阿史那贺鲁,原为乙毗咄陆可汗手下大将。 贞观二十年,乙毗射匮就任西突厥可汗,击败原可汗乙毗咄陆,将其逐入吐火罗。 阿史那贺鲁原为乙毗咄陆一党,遂率3000部众畏罪逃奔唐朝。 是时唐军正征讨龟兹,即封贺鲁为昆丘道行军总管,进军龟兹。 之后,贺鲁又被封为瑶池都督府都督。 李治即位后叛唐自立,自称沙钵罗可汗。 …… 午时正,大理寺公廨内。 李思文翻阅着卷宗,将突厥现在的情形,说与苏大为及狄仁杰。 狄仁杰听了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苏大为却觉得头大如斗。 这突厥人的名字,不但拗口,而且还一长串,复杂程度比后世西方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个可汗那个可汗的,苏大为听了脑袋简直要成了浆糊。 李思文似乎看出苏大为对这类资料不感兴趣,抬头扫了他一眼,继续道:“你也不必管这些可汗的名字,总之只用知道,在我大唐灭了东突厥以后,这些突厥人便不断分裂,再也不能像过去一样兴风作浪。” 狄仁杰一言不发,走近李思文,伸手向桌案上的一个木匣。 李思文一把将他的手按住:“等等,此物是要做证物的。” “我只看一眼。” 李思文看了看他,微微点头,把手移开。 狄仁杰便拿起木匣,从中取出那块黑色的令牌。 正是之前胡商阿巴尔塞给他的,突厥狼令。 所谓突厥狼令,是突厥可汗的信物。 传说,此物可以召集一支绝对效忠于可汗的死士。 过去在东突厥的时候,这批死士被称为“金帐狼卫”。 如今东突厥已灭,金帐没了,但狼卫却一直存在。 严格来说,狼卫并不只是死士这么简单。 他们精于潜伏暗杀,刺探情报。 就像是后世的间谍、特工、特种兵。 李思文抬头看着狄仁杰在手里翻来覆去的那块“突厥狼令”,眼里流露出一丝冷意:“突厥狼令既然出现,代表‘狼’来了。” 苏大为正在揉着自己的太阳穴,闻言开口道:“李主薄,狼不是来了,而是一直在。不过我还没明白,此次他们传这块牌子给大兄做什么?” 李思文以目视他,久久无语。 那脸上的表情分明写着:我若是知道,还让你们查什么? “等等,我又想到了。” 苏大为举手道:“刚才李主薄说了,乙毗射匮可汗是我大唐册封的,那个真珠叶护也是我们封的,而沙钵罗可汗是叛唐自立的,莫非此次的事,是沙钵罗可汗指使?若是知道是谁在幕后,自然可以推出他们的目地,破获此案。” 狄仁杰手指摩挲着黑色的令牌,感受着牌上非金非石的温度,摇头道:“恐怕没那么简单。” “怀英说的不错。” 一个声音从大门处传来。 苏大为、狄仁杰及李思文抬头看去,刚好看到长安县令裴行俭从外面走进来。 “二哥。” “县君。” 几人依次见礼。 裴行俭从手中拿起一份卷宗道:“这是长安县仵作的验尸记录,本来用不着我亲自过来,但此案干系太大,我还是忍不住过来看看。” 狄仁杰没等李思文接过卷宗,把手里的突厥狼令塞回到李思文手里,伸手接过裴行俭那份卷宗,低头翻看起来。 苏大为向裴行俭道:“县君,你刚说大兄说得不错?难道这突厥之事,还有什么隐情?” 裴行俭点头道:“我恰好知道一点。” 他低头想了想,似是斟酌用词,停了一停方道:“无论是乙毗射匮可汗,还是自封的沙钵罗可汗,或是真珠叶护,其实,本性上,他们都是狼。 草原上的狼,没有那么容易驯服,你强大时,他们会假装臣服,可一但你露出丝毫破绽,这些狼就会迫不及待的一拥而上。 像阿史那贺鲁,原本是我大唐册封的叶护,可陛下登基时,他却以为有机可趁,自立为可汗叛唐。 真珠叶护、乙毗射匮可汗,他们首先是突厥人。” 桌案后的李思文此时缓缓点头:“胡人畏威而不怀德。” 苏大为听了,颇有些奇怪的看了一眼两人,心中暗想:不是说了大唐海纳百川,大量用异族人做唐朝官吗?但从李思文和裴行俭的表现来看,显然大唐中的官员,对突厥还是暗自提防的。 狄仁杰放下手里卷宗,看了一眼苏大为。 他的表情有些奇怪,似乎是有些纠结,有些疑惑。 “大兄,怎么了?” “这验尸情况……” 狄仁杰摸着下巴道:“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如何不一样?” “我原本推测,这案中的两名死者,是死于某种毒药,但长安县的仵作证明,劳三郎的尸体并没有任何异常。” “呃……” 苏大为眉头一皱:“劳三郎我对他很了解,不可能与突厥人有任何交集,会不会只是身体有隐疾暴毙?” “不排除这个可能。” 狄仁杰转向李思文:“李主薄,胡商阿巴尔的验尸情况如何?” 李思文伸手在一堆卷宗里,抽出一份,放在桌案上。 “我看过了,死者身体并无明显外伤。” “那他的死因能断定吗?”狄仁杰一边问着,一边翻开卷宗,低头看了一眼,有些吃惊的抬头看向李思文。 卷宗上,写着仵作的结论—— 暴毙。 不知道死因,而又突然死亡的,一率归为暴毙。 “不对,这有些不对。” “如果说劳三郎是有隐疾突发暴毙,这胡商也是暴毙?哪有这么巧,而且他手里还有突厥狼令,这其中,必有蹊跷!” “而且他们的死状都是惊人的相似,面露诡异微笑……” 就算以狄仁杰的本事,此时也不由觉得思路陷入瓶颈,一时皱眉不语。 那胡商是否真是突厥人的细作? 他为什么会突然死了。 临死前又为何把突厥狼令塞到我的手里? 公交署里劳三郎为何突然暴毙? 此二人为何死后带着同样诡异的微笑? “大兄,李主薄,还有县君,我有个想法。” 苏大为沉思片刻开口道:“现在与其纠结于突厥人做了什么,不如早做防范,毕竟三个时辰后,便是上元夜的灯会,到那时人山人海……” “不错,我也正有此担心。” 裴行俭道:“不论那些狼卫想做什么,我们都绝不能掉以轻心,先求不败,而后求胜。” 李思文点头道:“防备一事,我会通知金吾卫安排,不良人那边,长安与万年县都要早做准备,另外宫中千牛备身也要……” “不对。” 一直低头沉思不语的狄仁杰突然喊出一句。 所有人下意识看向他,只见狄仁杰目露奇快,快步在堂前左右踱步:“我似乎漏掉了一环,是了,他为何要给那狼令我?如果不是随意为之,那他的目必然是转移视线……” 说到这里,狄仁杰向李思文急道:“那支商队其他人呢?那些胡商和货物现在哪里?都控制起来了吗?” 这话问出,李思文和裴行俭脸上同时变色。 “胡商金吾卫贴身搜查过,没发现可疑,现在应该已经放行了。” “应该有武侯和不良人在盯着,他们跑不了。” 苏大为也反应过来,一拳击在掌上:“大兄,县君,我们现在就去拿人,希望还来得及。” 西市。 破开的大门,里面的货物一览无遗。 几名看守仓库的胡商瞪眼看着金吾卫强行冲进去,却无可奈何。 片刻之后,有金吾卫从里面大步走出来,向等候的李思文、裴行俭、苏大为道:“都查过了,里面没有异常。” 李思文眉头一皱,看向裴行俭:“难道猜错了?” “等等。” 苏大为眼力好,一眼看到货仓内狼籍的货品中,有几个箱子空置着倒在地上。 “那几个箱子是怎么回事?” “是空箱子,我们看过了,没有夹层。” “你……” 苏大为面色一变,一把推开眼前的金吾卫,排开众人,走进货仓。 李思文和裴行俭对视一眼,紧跟其后。 仓库里光线稍暗,两边站满了金吾卫,脚下是散乱的货物,几乎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苏大为蹲在空箱前,向最近的金吾卫问:“这几个箱子,确定打开时就是空的吗?” “是。” “这批货是谁的,把货主带过来。”苏大为语气透着森然。 “阿弥,你发现了什么?” 裴行俭问。 “这么繁忙的仓库,却放着这几口空箱子,为什么?这批货,是几个时辰前,商队刚送进来,没有这么快提货。” 苏大为眼中光芒闪过:“现在货不见了……莫非这箱子里藏了不可告人的秘密?” 第六章 开棺验尸 仵作,又称伍作、仟作行人、行人、行首、团头、屠行,首见于五代王仁裕《玉堂闲话》“伍作”,以及和凝所著的《疑狱集》。 根据《唐律疏议》规定:诸诈病及死、伤,受使检验不实者,各依所欺减一等;若实病及死、伤,不以实验者,以故入人罪论。 《唐律》对于杀伤案的司法鉴定有非常详细的专门性规定,具体对杀人及伤害案件,区分不同致伤物、不同后果分别处以不同刑罚。 狄仁杰在长安县不良人陈敏,以及县内捕快班头杨义之陪同下,走进眼前的宅子。 这里并不是大理寺内,而是一处专门的“验尸房”。 时间急迫,他与苏大为分头行动。 苏大为去查验那批货物,和商队里那些商人。 而狄仁杰则对尸体的情况有疑问,决定再亲自看一遍。 人活着或许会说谎,但尸体不会骗人。 验尸房内光线昏暗,隐隐看到一张张石制的床榻。 有的上面摆着尸体,覆以草席。 有的则是空的。 空气里充满一种腐败的味道,十分难闻。 两名仵作正围着一具尸体在窃窃私语,在他们身边,还站着一人。 此人气度有些不同,身材高瘦,衣着整洁。 他的脸颊瘦长,双眼微透锋芒。 此时正双手负后,静静聆听两名老仵作的谈话。 “我用葱白试过了,外面看不到明显的伤口,不知有没有骨伤。” “一会将他抬到院子里,隔影照一下。” “如果也没有骨伤,就要考虑是否中毒……” “可用银针验之。” 陈敏故意咳嗽了几声,打断了他们。 “见过不良帅,杨班头。” 两名仟作停下手里的活,向陈敏和杨义之抱拳。 “这位是狄郎君,奉县尊之命,过来看看上午那具尸体。” 陈敏说着,又向那名身材高瘦的男子道:“这位是?” “在下刑部令史,周扬,唤我周二郎便可。” “原来是周令史,不知……” “巧了,我得了上官之命,也是过来验尸的。” 周扬微微一笑,目光扫过狄仁杰,眼里闪过一丝疑惑。 这长安内外做刑名之人,他都清楚,何时又多了一位狄郎君? 不过此时却也不好直问,先看看情况再说。 杨班头此时开口道:“上午送来的那名胡商尸体呢?就是这具吗?” 他向石榻上的尸体指了指。 “哦不是,在这边,几位随我来。” 一名杵作侧身示意,然后引着几人来到后院。 在这里,眼见堆着不少棺木。 在唐代杵作这行还不像后世法医那么细分,经过仵作验过的尸身,就会放到后院棺材中,等人认领。 若是无人认领,官府也会找块地给埋了。 “那胡商的尸体验过,在长安也没亲人,所以我们把他放棺木里了。” 老杵作向着一口棺材指道:“就是这具。” 陈敏及杨班头向狄仁杰看过来。 “开棺。” “开棺。”陈敏道:“狄郎君要重新验看。” 仵作心下疑惑,却也不敢多问,找了把铁钎插入棺板缝隙中,费力一橇。 耳听喀吱一声响,棺板裂开一条手指宽的裂隙,随着仵作双手较力。 盖在棺木上的棺板陡然翻开,落在地上,发出呯的一声响。 陈敏和杨班头吓了一跳,不由叫道:“你这下手也没个轻重的。” “嘿嘿,一时情急,这棺木钉得有些紧,几位来看看。” 仵作伸手拍了拍棺材,脸上颇为自负的道:“此人我和老驴一起看的,绝计不会有错,没有任何外伤,骨伤,也没有中毒,绝计是死于暴毙。” 没有外伤,也就是没有刀伤,钝器伤。 没有骨伤,也就是没有肋骨、颅骨骨折等伤。 也没有验出中毒…… 那这除了暴毙,当真也没别的更好解释。 唐时还没有心血管一说法,自然不懂诸如心脏病,或者中风一类的疾病。 人若查不出死因,统统归为暴毙。 狄仁杰闭住口鼻,上前两步,探首向棺中看去。 里面躺着的那人,果然就是上午寒突厥令给自己的胡商阿巴尔。 他的脸上,依然带着微笑,两眼圆睁。 因为死亡时间的关系,身体关节已经僵硬,脸上也开始浮现青黑尸斑。 这种情况下,脸上的笑容,显得越发诡异了。 狄仁杰刚想开口,一旁的周二郎道:“这尸体你们是怎么查的?” “按惯例,先以葱白捣碎了覆上尸体,以白纸覆在其上,如果有外伤,便会印在纸上。 之后,我等以水冲洗尸身。 若有伤处,水流便会停滞不前。 然后将此尸体放于院中阳光下,隔着丝绸查看,若有骨裂伤,便能瞧出。” 周扬在一旁点点头:“你这用的是《疑狱集》里的法子。” “周令史果然是行家。”杵作抱拳赞了一句。 “验骨伤还有一个法子,可以一张厚薄适中的纸放在疑似骨折部位,然后拿一团由特殊材料做成的面团在上面擀,如果白纸下有伤口,通过一段时间的熨擀,骨头的裂缝就会清晰的显现在白纸上。” 周扬说着,对杨班头和陈敏道:“把这尸体抬出来,再看看背后。” 狄仁杰若有所思的向他看了一眼:“周令史对这些也很熟悉?” “我自幼就对刑名感兴趣,就多看了一些这方面的书。” 周扬瘦削的面皮上,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种似自得,似微笑的神色。 “在先秦时期有一本书,叫做《封诊式》,‘封’即封,‘诊’是勘查、检验,‘式’就是规矩规范;验尸即属于‘诊’的一部分。 秦代称之仵作为令史,称验尸结果为‘爰书’。 我记得有一桩先秦的案子记录做《贼死》,其上云:一男尸体在某家南边,仰卧。男子头上左额角有一处刃伤,背部有两处刃伤,都是纵向的,长各4寸,宽各1寸,创口中间凹下…… 尸体西侧有一双秦式麻鞋,一只距尸体6步稍多,一只离尸体10步,把鞋给尸体穿上,刚好合适。地面坚硬,未见凶手痕迹。死者是壮年男性,皮色白,身长7尺1寸,头发长2尺,腹部有灸疗旧疤两处。” 狄仁杰听了不由向他多看了两眼:“周令史果然博学。” 心下暗道:听闻有人痴于酒,有人痴于音律,这位刑部令史,倒像是对刑名十分痴迷。 就在这时,皱着眉头的陈敏和杨班头,已将阿巴尔的尸身从棺木中搬出,放置在院中空地上。 “狄郎君,周令史,你们过来看。” 未时正。 鼓楼响起数通鼓响。 日头略向西斜。 一名中年汉子抬头看了看鼓楼,伸出胳膊,用袖口擦拭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 他的肩膀上扛着一口箱子。 箱子的木料看起来十分粗陋,就跟寻常人家后院用的柴禾相差仿佛。 奇怪的是,这样一口粗糙的箱子,居然还用上好的漆料漆染过。 暗红色的漆料,像是血的颜色。 中年汉子扛着箱子,穿街过巷,来到一处宅院前。 他四下看了看,伸手轻扣门环。 四长三短。 停了片刻,有人在门后问:“谁?” 中年人拍了拍肩膀上的箱子,咧嘴一笑:“郎君,是我。” 门后沉默了片刻,随着吱呀一声响,大门开了一条缝隙,露出一个人的半张脸,及一只眼睛。 眼睛瞪得极大,用力盯着中年汉子,像是要将他连皮带骨看个通透。 停了一停,门终于拉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门后的人道:“进来吧。” “东西都带来了?” “这只是一部份,那人说……” “嘘!” 门,轻轻合上。 仿佛一切都未发生。 钱八指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 虽说是上元节,但长安的天还是够寒冷的。 这样的天,他居然跑出了一身热汗。 可见这次的事有多紧急。 “快点,都精神点,你们几个,去马行;你们几个,去张家食店;还有你,带人去丝帛行、果子行,还有人没有,找人去市署,联系市署……” 一边疾步小跑,钱八指一边飞快的向身边不良人下令。 他是刚得到苏大为的通报,要将今日回来的思莫尔商队,所有的商队中人,全都控制住。 贼你妈,怎么现在才说这个事。 钱八指心中苦笑,但是又发作不得。 这要换一个人,依他的脾性,只怕早就破口大骂了。 要想控制那些商队里的人,最好就是在城外,入了这长安城中,到了西市,就像是水融进大海,想要揪出来,只怕没那么容易。 而且,那商队的头领不是思莫尔吗? 思莫尔听说与阿弥一起做生意。 如今却是他的商队里出了事,需要我们不良人来查,这都叫什么事啊? 轰! 大门破开。 无数木屑随之迸溅。 刚刚走到院中的思莫尔吓得身子一抽,手里握着一枚玉牌失手滑落。 啪的一声,跌得粉碎。 第七章 黑火油 申时正。 苏大为黑着一张脸,走入长安县衙门。 手下不良人,有一多半人手还在外面继续搜罗那些胡商,这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 另外一些则找到了目标,将其带回到县衙里。 苏大为一眼看去,看到南九郎正站在廊下,向自己微微点头示意。 “县君呢?” 苏大为大步走上去问。 “县君还没回来,之前跟随狄郎君去了大理寺,现在应该在西市署那里,协调晚上的事。” 苏大为抬头看了一眼天色,继续向公廨里走去:“带回来的那些商人,你让大伙分开来审,防止串供,再对照口供有无可疑之处。” “是。” 吩咐完南九郎,苏大为一脚踏入公廨,眼前微微一暗。 他的眼睛眯起来,稍微适应了一下屋内的光线,看到门边站着大白熊沈元。 门前的光线,倒有大半是被他高大的身形给遮挡住的。 “阿弥,你回来了?” 大白熊向苏大为咧嘴一笑,一脸憨厚的挠头道:“先前你跟着万年县捕快走了,柳娘子和小娘子都很担心你。” 小娘子,就是聂苏了。 唐时惯称家中妇人为娘子,比如柳娘子,或者谁家小娘子。 苏大为视线越过他的肩膀,一眼看到坐在堂中,一脸坐立不安,脸色惨白的思莫尔。 他伸手拍了拍沈元的肩膀:“守住大门,我要提审。” “嗯。” 大白熊把头一点,身子前移两步,往门前一站,恰似一尊铁塔一般。 有他守住大门,苏大为无后顾之忧,快步走到思莫尔身前。 魂不守舍的思莫尔这时才发现苏大为,吃了一惊,站起身道:“阿……阿弥,兄弟。” 苏大为冷笑一声,一伸手将思莫尔的衣襟抓住,近乎粗暴的把他拖到眼前,一字一句的道:“思莫尔,我一直信任你,将西域的商路交给你,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吗?你在商队里,究竟做了些什么?” “阿弥,你,你听我解释……” 思莫尔咕嘟一声,咽了口唾沫。 公廨内角落里生了火盆,但窗门大口,仍是寒气逼人。 这种情况下,思莫尔居然急出一头冷汗。 他伸出手,并起三指,仓惶道:“我发誓,今日之事……” 呯! 大门外,突然传出一声响。 思莫尔的话一下子被打断。 两人一齐扭头看去,只看到大白熊沈元雄壮的背影,却什么也瞧不见。 “沈元,阿弥是不是在里面?你给我让开!”一个粗豪的声音,正是长安县不良帅陈敏。 “阿弥说了,让我守住大门,没他的允许,谁也不准进。” “贼你妈,老子是外人吗?我是长安县不良帅,他是副帅,你到底听谁的?”陈敏气得鼻子都歪了。 却见沈元不假思索道:“阿弥管我吃,管我住,还给我买衣衫,我听他的。” “你让不让?” 陈敏双手摸向腰间,同时厉声喝道:“苏大为,你的人你管不管?你独自在里面,究竟是查案还是做什么?” “大白熊,让陈帅进来吧。” 苏大为开口,沈元这才侧过身子。 陈敏阴沉着一张脸,大步走进来。 苏大为眼神一晃,看到万年县不良帅马大惟正站在院中,带着几个不良人,堵住几名胡商,似乎在盘问些什么。 “他怎么来了?” “查案。” 陈敏没好气的骂了一声:“贼你妈的,查这个案子都被人家查到自己家里来了。” “十一叔,你不是跟狄仁杰大兄他们去仵作那边吗?情况如何了?” “那边在重新验尸,还得一会,我听人说,你把思莫尔都抓来了,这么大的案子,不能你一个人操办。” 陈敏撇头,打量了思莫尔一番,转头向苏大为面无表情的道:“你莫以为我是想占你便宜,现在有我在,杜绝舞弊可能,如此方能显得证据可信,你也少些麻烦。” “谢十一叔。” 苏大为心念电转,向他抱了抱拳,口里称了声谢。 若说自己刚任长安县不良副帅时,陈敏对自己还有些提防和敌意,但这么几年过去了,大家整体倒也相安无事。 渐渐的,陈敏也正常了些,不再像以前那样敌对。 有时查案,双方还能打个配合。 当然,无论如何,心中芥蒂还是存在,不可能恢复到从前那样了。 苏大为深吸了口气道:“既然十一叔考虑得周全,那就跟我一起审思莫尔,若我有什么遗漏的,十一叔也可以提点一二。” “这是自然。” 陈敏摸了摸唇边胡须,脸上现出几分自负。 他虽然不如苏大为身手过人,但论及对长安各坊团头,三教九流的关系,可以说,在这长安县,就没有他陈十一郎拿不下来的。 论及办案经验老道,也自认胜苏大为一筹。 你看,若不是我陈敏办事得力,为何这么些年过去了,还是稳稳坐着不良帅的位置,而苏大为只能做副帅呢? 在我陈敏之前,这不良帅几年内都不知换了多少个了。 收起心中念头,他看到苏大为走到思莫尔面前,向这胡商沉声道:“我现在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要给我吞吞吐吐,也不要有任何隐瞒,我的时间不多,今天脾气不会太好。” “是是,阿弥兄……你放心。” 思莫尔又吞咽了一口口水,抬头向陈敏看了一眼,向苏大为拍拍胸脯,表示自己可以信任。 “那支商队的人员名单?” “有有。” 思莫尔似是早有准备,从袖中哆嗦着,拿出一张纸,双手捧着递给苏大为:“名单我一早备下了。” “没有遗漏?” “都在上面了。” “那些货,都有什么?”苏大为道:“还有,我方才在西市货栈里,发现货中有几口箱子是空的,那些箱子,究竟装了些什么?” “箱……什么箱子?” 思莫尔眼神微闪,口里结巴了一下:“货品商队都有记录的,可查,可查。” “思莫尔!” 苏大为一巴掌拍在他的肩膀上,将他的身子呯的一下,拍到胡凳上,发出极大的响声。 也不知是被苏大为一掌拍的,还是被他一声大喝给吓到的。 “阿……阿弥,不,苏帅,你……” “那些空箱子究竟装的什么,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 苏大为做不良副帅几年历炼下来,论察颜观色早已今非昔比。 刚才这思莫尔,分明说话不尽不实。 他那点小心思,别说瞒苏大为,就连一旁的陈敏都糊弄不过去。 “我……” “我只问这一遍,你不说,我会自己查,但你记得有一点,若是我查出来,咱们俩的交情,就断了。” “我说,阿弥,我说!” 思莫尔那张整天笑嘻嘻的脸上,此时满是油汗,脸上的表情,像是要哭出来。 “那箱子,我装的,是我的货,我私下弄的货。” 这话说出来,双手抱胸站立在一旁的陈敏眼神微变,下意识上前一步。 “究竟装的是什么?” “是……” 思莫尔吞咽了一下口水:“是黑火油。” 银针长一指三寸,刺入肌里,缓缓转动,尔后拔针。 姓夏的仵作手里捏着那根银针,凑到面前看了看,又抽了抽鼻子嗅了一下,然后捏着针,伸到狄仁杰与周扬面前:“两位郎君请看,银针完好如初,证明死者亦非中毒死。” 狄仁杰眼睛微微一眯,鼻子里嗅到从针上传来的一丝血腥气。 这气味极淡,腥味中,还有一丝甜腻。 “这味道……” “拿给我看看。” 一旁周扬伸手,从夏仵作手里接过银针,放在眼前仔细端详。 午后的阳光,从窗口斜斜照入。 那银针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纤毫毕现。 “确实看不出异状。” 夏仵作连连点头:“我就说嘛,验过外伤,骨伤,连死者头发我们都验过,现在也排除中毒,确实是暴毙。” “等等。” 狄仁杰两眼盯着面前的尸体,缓缓道:“我曾看过一本古书提到,天下毒物甚多,并非所有的毒都能让银针发黑。” “郎……狄郎君,这是何意?”夏仵作脸色微变。 如果真是中了别的毒,而他这仵作没查出来,可以算个失职之罪。 一旁的周二郎若有所思道:“要查是否中毒,除了银针之法,我听闻还有一法,就是看死者肝脏,若肝发黑,必是中毒无疑。” “使不得,使不得啊!” 夏仵作拚命摆手:“不可辱人尸身。” 仵作这一行都有定规,一般流程分就是验外伤,骨伤内伤,及是否中毒,还有现场一些勘察,有无可疑线索等。 很少有说为了验尸,要给死者开膛破肚,查看肝脏的。 周扬瘦削的脸上,目光闪烁,嘴角向两边挑起,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谁说要验肝,就一定要破开肚肠?” 他左手伸入袖中,取出一快丝帕,捂住自己的口鼻,右手夹起那根银针,先是伸手在尸身肝脏的位置按了按,接着手腕一抖,嗤的一声,那银针又稳又准的刺入肌肤,没至针尾。 狄仁杰在一旁看了,不由向周扬多看了两眼,心中暗道:此人手法快准狠,若不是精于用针之法,便是…… 就在此时,周扬手腕一抖,闪电般将银针起出。 第八章 无名之毒 “黑火油?” 苏大为的面色微变。 一旁的陈敏向他看过来,目光透着疑惑,看阿弥这模样,似乎知道这东西。 思莫尔急忙道:“阿弥兄弟,你还记得去岁,我跟你说西域那边可能会发生战事,阻断鲸鱼油进来,当时我说那边有个朋友提过,有一种黑色的水,据说遇火就能燃烧,你让我弄些回来,还记得吗?” 他吞咽了一口口水,不等苏大为开口就急忙道:“我听了你的话,所以用箱子运了些黑水回来。 此物甚是粘稠,其状似油。 燃烧后烟雾很大,吐火罗那边的康国人,都称此物为黑火油。” 陈敏看看思莫尔,再看看苏大为开口道:“阿弥,这是怎么回事?” “十一叔,这要说来话长了,大约半年前我听思莫尔说西域那边有一种黑色的水能燃烧,便让他的商队帮我弄一些回来。今天这案子,我带人去搜查了商队放货的货栈,结果发现里面有些是空箱子,箱里的东西不翼而飞。” 苏大为解释了一句,然后向着思莫尔道:“你平时运鲸油不都是用大罐?为何运黑火油却用箱子。” “大罐或者皮囊容易损坏,鲸油还好,这黑火油极易燃烧,我也是听了你的吩咐,要小心防备。 所以用羊皮囊盛之,再放在箱子里,以保安全。” 思莫尔右手抚在胸口,向苏大为动情的道:“阿弥兄弟,你要相信我,我绝不会放着生意不要,去做危害大唐之事。” 苏大为低头思索片刻,再抬头时,脸上挂起冷笑:“听起来很有道理,但是,你说的话却有一个漏洞。” “啊?阿弥兄弟,你这是何意?” “就算那些是黑火油,是我要你弄的,所以你才让商队夹带进来,可现在东西呢?那箱子为何是空的?那些黑火油,去了哪里?” 每说一句,思莫尔脸色就变白一分。 直到最后“去了哪里”,思莫尔膝盖一软,“卟嗵”一声瘫软在地上。 陈敏与苏大为对视一眼:此人可疑。 就算思莫尔不是主谋,但在黑火油一事上,定然有所隐瞒。 “问问他,究竟那些黑火油给了谁。” 陈敏右手下意识摸上腰间勾柄。 那是他的习惯,若遇上嘴硬的疑犯,有时候,必须动用一些非常的手段。 瘫坐在地上的思莫尔,抬起头来,一脸惊恐的道:“阿弥,我不知道那些货去了哪里?我在西市自己的宅子里,又没生翅膀,我怎么会知道放在货栈里的货去了哪里? 这事,你不能冤枉我啊! 我可以对主发誓,我……” “阿弥!” 门外,传来狄仁杰的喊声:“我们这边有发现了。” 箱子,搁置在地上。 箱长两尺余,木料差劲,漆料涂得也不均匀。 但现在,箱子周围,却站了数人,一个个好奇的盯着箱子,眼中露出期待。 “这东西,真有那么大作用?” “当然。” 扛箱子来的中年汉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 “近年来,长安流行一种鲸油灯,用鲸油制成,可以遇风不熄,遇水不止,而且经久耐烧。我试过,鲸油并不能直接用,还得有些特殊法子才能做到那样,不过……” 他伸手向箱子指了指:“此物不同,它很容易烧,而且和鲸油一样,不容易灭。” “威力如何?” “很大。” “试试。” 中年人点点头,蹲下去,将箱子打开,一伸手,从里面抓出一个皮囊。 这皮囊是用羊皮制成,在草原上是常用之物。 牧民有时还会用羊的胃,或者猪皮做皮囊,既可以盛奶,装水,又可以在过河时,充当皮筏。 中年汉子手脚麻利的将皮囊打开,对着地上倒去。 一些粘稠的黑色液体,从袋口中流淌出。 “应该够了。” 说着,他将皮囊重新封口,放回箱子。 其余的人看着脚下一滩黑液,似水非水,似油非油,总共也就碗口大的一滩。 “这么点,够吗?” “够了够了,谁有火折子?” 旁边有人递上火折子,中年汉子接过,放到嘴边吹了几下。 那火折上的火星肉眼可见的大了起来,几点火星随着他吹的气,一起飘出。 中年汉子脸上带着诡异的微笑,将手里的火折子,随手向着地上的黑水扔去。 “小心。” 小小的木匣开着,一枚银针静静的躺在匣子里,下面垫以白色软布。 “这是……” “我们方才验尸时,以银针刺入尸体肝部,起针回来,发现针梢带着些黑色粘液。” 周扬向苏大为道:“苏帅,在下以为,此人定是中毒无疑。” 银针能带出的组织液很少,但是在白布的衬托下,还是能看得明显。 “是何毒?” “世上毒物万千,并非件件都有记载,至少以在下所学,仅凭银针刺入,还无法判断此毒究竟为何。” 周扬伸手用丝帕捂着口鼻,似乎他对血腥味,有洁癖。 轻咳了一声,他接着道:“就算查不出来是何毒,也很正常,一切查不出来的毒,都可称之为,无名之毒。” “无名之毒。” 苏大为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眉头微皱。 狄仁杰在一旁道:“这次多亏了周令史,不然我还真想不到银针刺肝之法。” 说着,他看了一眼站在苏大为身后,脸色苍白的思莫尔,还有站在一旁,手抚腰间铁勾的陈敏:“阿弥,你这里有何发现?” “有。” 苏大为却没急着回答狄仁杰的话,而是目视周扬:“周令史,怎么会恰好在夏仵作那边?” “是为了昨晚的案子。” 周扬道:“大理寺调我去查一下昨晚公交署死的那位……” 昨晚死的那位,自然就是原本属于苏大为的手下,现为公交属令周良手下的左膀右臂,劳三郎。 苏大为揉了一下额头,吸了口气:“周令史有何发现?” “我勘察过犯案现场,公交署的公廨里,他一人独自坐在坐间,面前的桌案还有没处理完的公文,那些公文,应该是记录一些公交署往来的数字。 被人发现的时候,公文里缺了一页。 除此之外,地上有许多人的脚印…… 因为脚印人数太多,无法据此推断疑犯的情况。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公交署的大门,是从内扣上的,外人无法打开。 今晨发现的人,也是公交署里的差役,打不开门,最后把门撞开,才看清劳三郎死在里面。” 这番话,信息量很大。 苏大为一时愣住,细想了想,忍不住道:“劳三郎是死在公交署里面?” 公交署和不良人一样,都属于长安县的下辖部门,公廨同在县尊的府衙里,包括县里的刑讯,牢狱,还有验尸仵作他们的办公点,都相距不远。 苏大为仔细想,发觉自己的认知有些偏差。 他记起来了,之前王方翼同自己说的时候,说的是劳三郎死在自己家里。 但现在从刑部周扬口中得到的信息,是劳三郎死在公交署内。 这其中的差别可大了。 为何一件事会有两个不同的答案? 周扬应该不会对自己说谎,毕竟这么多人在场可以为证,那么王方翼说谎的动机是…… 暂时把这个疑问按下。 苏大为继续问:“听你所说,犯案现场门是从内扣上,那窗呢?” “也是。” “公交署的公廨我知道,除了门窗没有任何入口,那么……劳三郎是死于密室之中?” “可以这么说。” “密室杀人!” 苏大为忍不住低呼一声。 所谓密室杀人,是一个在后世案件中,屡见不鲜的词。 它代表着,死者处于密室中,密室中绝无其它人,而人死在里面。 找不出被他杀的证据,但死者又非自杀。 这只能说明,犯案者手法高明。 “密室杀人?” 狄仁杰在一旁击掌道:“阿弥你这个词,倒是新鲜,不过,仔细想想,却很妥帖。” “劳三郎为什么死,是否跟少掉的那一页公文有关?凶手又是用什么样的办法,杀了在密室中的劳三郎?” “要想知道公文的事,恐怕得把现在的公交署令,周良找来问问,至于杀人方法……” 狄仁杰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苦笑道:“只怕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我们现在先把手头的证据以及信息汇聚一下,理清思路,然后再做下一步的决定。” 苏大为了然的点点头。 时间,真的已经不多了。 要想像正常审案一样,面面俱到,将每个环节都剖析明白。 将凶手每一点蛛丝马迹,都弄清楚,无疑是十分困难的。 现在对苏大为和狄仁杰来说,最大的敌人不是隐于幕后的黑手,而是时间。 还有两个时辰。 也就是四个小时。 现在已知的是,很可能有突厥狼卫,随着商队混进来了。 也可能,长安城早就有埋伏下来的突厥狼卫。 而失踪的黑火油,有可能是这些突厥的细作藏匿起来,准备在上元夜长安解除霄禁后,做一桩大事。 长安,自然绝不容许出任何差错。 这是帝国的心脏,是大唐之荣耀。 是万国来朝,横贯东西的文明之中心。 若长安出了类似恐怖袭击一类的事件,不但会令天子蒙羞,会令大唐颜面受损。 在那些番邦和属国面前,也会大失大唐的威望。 更严重的是,暴力事件一但开头,就会有人争相效仿。 所以,苏大为和狄仁杰,眼下破除杀人案在其次,要揪出隐藏在幕后的那帮突厥人,扼杀他们带来的危险,反倒是重中之重。 可这整件事的悖论在于—— 如果要清楚这帮突厥狼卫的手段、他们的计划,就必须先弄清楚他们之前做了什么,准备了什么。 从种种蛛丝马迹中,从细微末节中,倒推出他们的计划,查出他们的本源。 但,时间不够了。 这就像是一个无解的死结。 第九章 案件复盘 申时末。 斜阳从窗口透入,一束半透明的光落在公廨内的地板上,形成巨大的光斑。 就像是有一堵无形的墙,压在苏大为的心口。 申时大致等于后世的下午四到五点,过了这个时间,夕阳西落,夜暮升起。 而手头这个案子,才刚刚查到一点端倪。 还剩一个时辰,也就是…… 两个小时。 苏大为感觉自己额头微微渗出了汗水,下意识舔了一下唇。 他抬头向狄仁杰看去。 有时候不得不佩服狄仁杰的心态稳定。 到这个时候了,居然仍不见半点慌张。 “阿弥,别担心,我们一定能赢。” 狄仁杰转头向他看了一眼,眼神中透出坚定。 “现在,让我把整个案子,从时间上复盘一下,把已知的信息加进去,根据已知的,再加入我个人的推测,阿弥,还有两位不良帅,周令史,你们可以帮我拾遗补缺。” 说着,他左右看了一下:“有没有纸笔?” “有。” 苏大为将自己平时用的笔墨纸砚拿出来,在桌案上将纸铺开。 周扬主动上来,帮着磨墨。 狄仁杰接过苏大为递上的笔毛,在砚台里饱沾了墨汁,微吸了口气,在纸上刷刷画了几笔。 “这个案子,咱们就从昨晚开始,从昨晚劳三郎之死……” 昨天夜里,劳三郎在公交署里留到了最后。 他或许是有许多公务要处理,又或许,是有不可告人之秘。 劳三郎坐在桌案前,面前放着文书。 这上面记录了公交署往来的数字,何日送了什么货到哪里,又或者承接了哪新货运生意。 一笔笔,都各有来处和归处。 劳三郎粗通文墨,据说幼年时家里有几分薄产,所以习得文字。 虽然做不得官,但寻常刀笔吏的工作,也还能胜任,所以公交署里的往来帐目,一直是由他来掌管。 手里提起毛笔,他正要往帐目上添上几笔时,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 劳三郎放下手中笔,起身来到门前,将门合上。 想想不放心,又将窗都从里面扣上。 重新回到桌前,他定了定神,终于在帐目上记上一笔新的数字。 然后,他面露微笑,定格在那里,再也没了动静。 “劳三郎时于昨晚何时?” “从尸体痕迹判断,应该是昨晚戌时。”周扬道。 狄仁杰点点头,抬腕在纸上写上“帐目”二字,同时头也不抬的道:“阿弥,外举不避亲,内举不避嫌,公交署令是周良吧?他和你熟,你派人把他传来,跟他说要查公交署最近的帐目,这数字应该不止一份,两边一对,能查出来,帐中缺失的一页记了些什么。” “是。” 苏大为点点头,快步走到公廨门前,招手唤来南九郎:“周二哥在哪?快把他找来,让他带上公交署的帐目,切记不可走漏消息。” “诺。” 南九郎见苏大为神色凝重,不敢怠慢,抱了抱拳,转身离去。 “接着是今早,大约辰时,我与思莫尔的商队一同回长安,在开远门前,被金吾卫拦下盘查,结果胡商阿巴尔突然塞了一块牌子给我,事后经大理寺李思文告知,这块黑牌乃是突厥人的。 这里我始终没想明白,那阿巴尔为何要将牌子塞给我,是有意,还是无意? 或许只是为了转移视线,令金吾卫忽视其它有用的信息? 此处,暂且存疑。 之后,阿巴尔被发现,跪在开远门前,面露微笑而死。” 说完,狄仁杰抬头向陈敏和周扬点点头:“先前我们去夏仵作那里,已经复验过,证明阿巴尔应该是死于中毒。 至于是何种毒,现在还不清楚,或许是没有记载的无名之毒。 但是问题来了,当时众目睽睽之下,是何人对阿巴尔出手,让他中毒而亡? 还是他自己服毒自尽? 目前没有看到尸体有明显外伤,我倾向于他是服毒而亡。 若是服毒,那么……” 狄仁杰在纸上刷刷又是两笔记下:“昨晚劳三郎之死,是否也是服了某种毒药?否则两名死者,何以死状全都面带诡异笑容?有人查过劳三郎现场,有无茶水,是否有毒? 还有两名死者的牙齿、口舌,都查过吗?” 这话说时,他直接抬头目视着周扬。 原本周扬就是由大理寺调来查劳三郎之死。 而且此人似乎颇有些本事。 周扬瘦长的脸上,面皮微微一抽:“我还真没查过尸体的口中,不知夏仵作有没有查过,我现在就去看看。” “此事就交给你。” 狄仁杰点头道。 周扬抱了抱拳,快步走出公廨,找夏仵作去了。 苏大为冲门口沈元喊了一声:“大白熊。” “在。” 沈元正蹲在门旁的地板上,听得苏大为呼唤,一下子站起身,犹如一堵黑铁塔。 “你跟着周令史去看看,就是刚才出去的那人,他去仵作那里查尸体,你就跟着他,看有什么需要帮手的。” “好。” 沈元摸摸脑袋,转身去了。 狄仁杰看了苏大为一眼,心知苏大为对周扬不太信任,也不多问。 用毛笔沾了沾墨汁,接着在纸上划了两笔,继续道:“毒这一桩,等周令史查的结果,暂且按下不表;接下来,是阿弥你这边,查了西市货栈,查今早那支商队的货物,结果发现,货里有些箱子是空的,箱中的东西不见了。” “是黑火油,我方才问过思莫尔。” “黑火油?”狄仁杰想了想,点点头:“那么,在货进入货栈后,直到你带人去查,这中间,还有谁去过了?立刻派人去查,赶紧。” “好。” 苏大为点点头,看了一旁的陈敏:“十一叔,你手下还有人吗?我这边人手都铺出去抓那些胡商了。” “行,这事我来安排。” 陈敏挺起胸膛,走到公廨门口招来一名不良人,将命令吩咐下去。 “黑火油可燃,无名之毒,可杀…… 就怕如果真是突厥细作在暗中,是要做一桩大事,或者趁着上元夜,大肆破坏、杀戳,甚至如果不弄清他们下毒的方式,万一此毒流入宫中,伤到了宫中贵人……” 苏大为与狄仁杰对视一眼。 这并不是不可能的。 大唐的宫禁,并不如想像中严。 只要有金鱼袋、银鱼袋,便可凭鱼符进出。 最关键的是,到现在还不知这种诡毒,是用什么方式投放。 是液体,还是空气? 是要投入水源,还是…… “宫中的戒备必须加强,如果可能,最好能取消今晚的灯会。” 狄仁杰沉声道。 “不可能!”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从外面传来。 众人扭头看去,一眼看到长安县令裴行俭,正从外面快步走回来。 他的神情透着疲倦,但一双眼睛,依旧精光四射,显出过人的意志力。 “县君!” 马大惟、陈敏及苏大为均向裴行俭抱拳行礼。 狄仁杰也向他点头道:“二哥。” 裴行俭挥了挥手:“不用客气,说说这案子吧,我刚才听你说,想要取消今晚灯会?” “是,目前这案子,只知道幕后之人,手里有了极易燃烧的黑火油,有一种无形无状,能令人带着微笑而死的诡异之毒,除此之外,我们对那些暗处的人一无所知。 甚至连他们是否是突厥人都未可知。” 这话令苏大为也是微微一愣,陈敏忍不住道:“不是说有突厥细作吗?” “那只是根据那胡商死前交给我的牌子来做推断,如果反过来想呢?如果幕后之人是故意抛出烟雾,要迷惑我们呢?谁能知道?” 苏大为看向裴行俭:“狄仁杰大兄说得,的确有可能,最好的办法就是取消灯会,加强戒备,直到我们将人抓到,县君能否向陛下进言?” “不可能。” 裴行俭双手负后,在堂中来回踱了几步,没有解释为什么不能:“马大惟,万年县那边,你们王县君正在布置人手,做一些必要的防备,你且回去协助。” 这话,隐隐有逐客的意思在里面。 马大惟脸上堆满了笑容,向裴行俭抱拳:“既然如此,我先告退,裴行俭若有事,只管让人告诉我。” 裴行俭点点头,目送着马大惟出去,环顾了一下公廨内,指着缩在一角的思莫尔:“这胡商为何在此?找人把他带下去,先看管起来。” “是。” 苏大为忙喊一名捕快进来,将思莫尔也带出去。 同时心中暗想,刚才说话没有避讳思莫尔,那是潜意识还是当他自己人,还是大意了些。 以后这些细节都要更小心才行。 等公廨内只剩下裴行俭和狄仁、苏大为三人,裴行俭这才压低声音道:“取消灯会,莫说时间来不及,圣上,也不会答应。” 狄仁杰面色一动:“二哥,难道朝中……” “嘘!” 裴行俭继续道:“你以为我没想到跟陛下提吗?上午出了案子,我下午就让人传报给陛下,希望能暂缓上元夜灯会,但是被陛下拒绝了。” 苏大为盯着裴行俭,脑中急转:“陛下拒绝,是……” “理由不重要……我听说,此次上元夜灯会,原本朝中赵国公提议取消,理由是辽东那边近来颇不太平,但是被陛下叱退了,陛下坚持上元夜灯会乃是成例,不可轻废。” 这话出来,苏大为张了张嘴,看向狄仁杰。 难怪刚才大兄那种反应,看来已是猜到了。 灯会只是一桩小事,却是朝中赵国公长孙无忌与大唐皇帝李治,意见相左的投影。 自从上次万年宫洪水之事,李治明显变得强硬了许多。 而如果上元夜灯会出了大乱,岂不是证明赵国公是对的? 到那时,圣上会如何反应? 第十章 妖僧 如果取消永徽六年的上元夜灯会,苏大为可以拍着胸脯说,保证今夜平安。 可惜,取消不得。 “万年县王县君,已经联同不良人,以及金吾卫,在做布置了。” 裴行俭长叹一声道:“就怕宫中出事,今年的灯展,陛下和后宫妃嫔,百官大臣会在花萼楼赏灯,万一出点什么差子……” 苏大为皱眉道:“县君,若不我现在入宫,去向陛下求见,恳请他改主意。” 裴行俭扫了一眼苏大为腰间的金鱼袋。 上次破了安定公主之案,事后武媚娘特请天子李治破格赏赐苏大为金鱼袋,这是五品以上官员才有的殊荣。 连同之前赏的银鱼袋,他居然身佩两个鱼袋,也是极稀罕之事。 是以,苏大为想入宫,竟比裴行俭还容易些。 摇了摇头,裴行俭道:“我方才说了,此事还涉及到陛下的颜面,所以绝无更改可能。王县君那边已经联同金吾卫、左右领左右府去安排了,还有太史局,太史令也知晓此事,会守护宫中。” “总之守备方面,怀英和阿弥,你俩就不要多想了,还是集中精力,先把手头的案子给破了。 莫要忘了,怀英你接了那胡商临死前给你的突厥狼令,至于阿弥你,若不是为了查此案,我和李思文做保,你现在还在万年县大牢里。 于公于私,你们都得把案子弄清楚,我才能保你们。” “县君放心,阿弥知道。” 苏大为苦笑一声。 脑中忍不住想到,这次的案子,实在有些太过巧合了。 若说是突厥人做的,劳三郎那边是怎么回事? 而且刚巧我为昨天的事,被投入万年狱里。 也就是在同一时间,思莫尔的商队在长安城外开远门出事,胡商阿巴尔暴毙,临死前把一块突厥令塞给了狄仁杰。 总觉得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贯穿其中。 之前苏大为甚至怀疑是不是长孙无忌在其中做手脚。 可现在看,长孙无忌手下那个刑部令史周扬,对这案子却又尽心尽力在查。 “大兄,现在我们怎么做?” “给尸体验毒那边,周令史在做;其余胡商的名单和口供,你手下不良人在查;公交署这边要等公交令周良过来才能继续;至于突厥人和黑火油,我们现在完全无法追踪到,这是极大的隐患…… 而且,对于幕后之人,是否真是突厥人,我们现在无法证实。 如果是有人故意借突厥人引开视线的话……” “大兄,县君,我知道有一人可以帮忙。” 酉时正。 一队驽马,经过东市,沿着朱雀大道,向宫门走去。 这些驽马背上,都驮着重重的货物,看形状,是陶罐,似乎装满了酒水。 随着前行,微微晃动着。 偶尔还能时到水与罐壁碰撞发出的响声。 “住住,这些是什么?” 把守宫门的金吾卫拦住去路。 驽马队前,一名中年汉子呲牙一笑,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 “都是酒,宫中贵人要的,说今晚要用,这是令符。” 金吾卫看了这人一眼,伸手拿过令符,在手里前后翻看了一番。 确是宫中银鱼符。 “没听宫里内侍说起此事,平时不是早就备下的吗?” “或许上元夜,之前准备不足吧。” 中年汉子点头哈腰的道:“小人可以在这等着,等您去问问宫里内侍太监们。” 金吾卫愣了一下,挠挠头:“我哪知去找谁问,再说怎可擅离宫门,算了算了,你进去吧。” 他挥了挥手。 中年汉子点头致谢,带着运货的驽马队,还有一些送货的伙计们,缓缓走入宫门。 金吾卫目送他们过去,突然想起来喊了一声:“等等,你这马背上驮的是什么酒?打开来让我看看。” 刚牵着驽马从他面前走过的一名年青人肩膀一僵。 前面的中年汉子听到声音,匆匆跑过来笑道:“都是宫里要的酒,几位有兴趣,我回头送一坛给几位尝尝。” 旁边的金吾卫看看天色,低声骂道:“不要多事了,你们快去送货,送了快走,马上天要黑了,今晚可是上元夜灯会,我若交了班都想去逛逛。” 中年汉子推了年青人一把,陪着笑脸抱了抱拳,这才继续入宫。 收验尸体的房里,味道越发难闻。 幸得此时节气还寒冷。 若是夏季,只怕那尸气能把人熏晕过去。 夏仵作站在一旁,看着一手用白帕捂住口鼻,一手拿着小刀,对着下面尸体比划的周令史,身体不由打起了摆子。 “周令史,周令史,使不得啊,毁坏尸体,我们……我们没有先例。” 周二郎抬头翻了他一眼,丝帕下传出沉闷的声音:“这是为了查案,何来毁坏尸体一说?何况,这胡商是无亲无故,至于这劳三郎,我打听过了,他也没亲人在世,就是个破落户,剖也就剖了。” “不行啊,郎君。” 夏仵作声音快哭了出来:“劳三郎是公交署的人,他以前是长安县不良,这都是有人认识的啊,苏副帅就是他的提携之人,若是让他知道我们给他开膛破肚……” “你怕苏副帅,就不怕我吗?” 周扬目光一闪,眼里仿佛藏着一条毒蛇。 带着讥讽的声音,从白帕下透出。 “你一个小小的贱籍仵作,不按我说的做,你猜会是什么下场?” “令史,周令史,小人……我……” “拿着这把刀,你来,把他胸膛划开,把肝取出,快。” 周扬强势的,把手里的刀塞到夏仵作手上:“按我说的做,其他人责怪,由我承担。” 他这话说出来,夏仵作终于咬了咬牙,硬着头皮,开始对手下尸体动刀。 实话说,他做仵作这么多年,要验尸体内脏的情况,不是没遇到过。 只是这次情况特殊,一为公交署的人,前不良人,顶头上司是长安不良副帅苏大为,不免心存顾忌。 另一人是胡商,就怕还有什么关系在身上,到时牵扯麻烦。 如今既被周扬催逼,又听他说愿意承担,咬咬牙也就干了。 一直等他熟稔的将尸体皮肉划开,强忍着催人欲呕的腥气,将一块紫黑色,巴掌大的肝脏取出,他都没想起来,为何方才是周扬拿着刀要破腹,怎么最后竟变成自己动刀了。 此时周扬早已捂着口鼻远远退开。 夏仵作一抬头,发现周扬赫然已经站在二十余步外,一时不由目瞪口呆。 “你看我做什么?检视手中肝脏,可有异常?我看颜色不太对,是不是紫黑了?你切一块下来看看,对,就这样……嗯?确实是中毒的症状,你这有酒吗?” 一连串的命令,远远交待夏仵作按自己的吩咐把事给办了。 直到收拾完毕,周扬终于得空又退远许多,狠狠的吸了几口空气。 “呕~这味道,幸亏不用自己动手。” 手里的白帕重新捂住口鼻,他抬头看看天色,喃喃自语:“确系中毒,但查不出是中了何毒……只能归为无名之毒。 查过口齿,没有任何毒液残留,没有藏毒的假牙…… 奇了! 这两人,究竟是如何中毒的?” 泾河悠悠,奔流不息。 傍晚斜阳照在泾河之上,波光粼粼,如万千金鲤游弋。 一双赤着的脚,踏在泾河边上,踩着微有些温度的鹅卵石,看着岸边新绿,这双脚的主人,不由发出一声悠长叹息。 “大唐,长安,我又回来了啊。” 岸边新柳吐绿。 远处林间,隐隐传出归巢的鸟叫声。 道琛双手合什,看向不远处的巍峨巨城,眼角的皱纹微微扬起,似乎想起什么愉悦之事。 两年前,于兰池宫前,即将得手,却功败垂成。 两年后,再入长安,定能搅皱一池春水。 给那些掂念自己的老朋友,一些“惊喜”。 “南无,阿弥陀佛。” “道琛大师。” 一个略有些生硬的唐音响起。 道琛于是转头,看向声音的方向。 一眼看去,一位身背大弓,穿着有异于唐人的紧致长裙的女子,裙上绣着梅花与仙鹤,脚踏木屐从林间缓步走出。 在女子身后,跟着两位双手拢在大袖中,腰悬长刀的倭人武士。 夕阳从他们的右边照下,恍若一副绝美的水墨画。 近处的河滩,绿草,背后的密林,以及消失在尽头的泾河。 天空大片留白,有孤鸟飞过。 “雪子殿下,别来无恙?” 道琛双手合什,眉眼低垂,向着雪子遥遥颔首。 “托福,一别两年,能再见到大师,是雪子的缘份。” “两位,叙旧的话可以晚点再说,可以入城了。” 一个带着金属特质的声音,从另一边响起。 道琛和巫女雪子一齐看去,立时看到,高句丽的高建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泾河旁。 他一身黑衣,面庞线条有如刀削般刚直凌厉。 一双眼睛盯着川流不息的河水,深邃到极点。 谁也不知他此时在想些什么。 在他身后稍远处,站立着一批同样黑衣的武士。 一个个腰脊挺直,站立得如标枪一般。 “说起来,这次计划也是高殿发起的呢……” 雪子用修长的手指轻掩着唇,发出银铃般的笑音。 高建侧脸,冷冷的看向她:“笑完了吗?笑完就该上路了。” 第十一章 背叛 “周二哥。” 苏大为向周良点点头。 周良眼睛在公廨内微微一扫,神情略有些不安:“我把帐目带来了。” 说着,他向裴行俭行礼,喊了声“县君”,又对狄仁杰喊了声“狄郎君”,这才将手里的卷宗,放到桌上。 厚厚的好几大本。 “这是近半年公交署往来的帐目,记录了每一笔生意,什么时间运的什么货,什么人委托,收钱几何,都在帐上。” 裴行俭扫了一眼桌上厚厚的帐目,似这种往来进出的数字,想在一时半会弄清显然不可能。 最好要精通此项的刀笔吏,细细核对才行,没有数日之功,只怕很难找出有用的东西。 “周良,这帐目你自己都看过吗?” “大略看过。” “劳三郎那件事,你听说了吧?” 裴行俭道:“昨晚他死的时候,正在做帐目记录,但是发现的时候,缺少了一页,那页到底记了些什么,或许会很关键。” 狄仁杰走到桌案边,随手翻着那些帐目。 苏大为则是目视着周良,沉默不语。 一时之间,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案情到这里,似乎明白了,但又有许多不明白之处。 已知是有一股势力在暗中,想要做危害大唐之事,选择的时间,或许就是今夜上元夜灯会。 毕竟这是大唐少有的不施行宵禁的日子,百姓都会上街欢庆,通霄达旦。 历来,这种人多纷乱的环境最容易出事。 这伙人究竟会用什么样的手段? 目前来看,也许会借着黑火油,暗中放火。 也可能利用那种诡异的毒,对人施毒。 放火的话,会是群体事件。 比如在灯会上放会,会造成百姓极大的恐慌,甚至发生大规模骚乱和踩踏。 如果是在宫中放火的话…… 苏大为不由暗自警惕。 天子李治和百官、嫔妃今夜都会在花萼楼,要是真有人放一把火,那情况不堪设想。 换一个思路,如果敌人是投毒呢? 投毒可能反而不会有那么大的轰动效应,但针对性的投毒则更有隐蔽性。 无论是刺杀某位朝中重臣,或者就是冲着天子李治下手,都极难防犯。 如果是平时,百官和天子各有各的生活轨迹,普通外人极难精准捕捉到。 可偏偏上元节,大家都有相同的庆祝活动。 时间、地点、人员,都是确定的。 这就给安全,带来极大的不确定性。 万年县王方翼听说已经带着马大惟那批不良人,和左右领左右府在针对安全做出布置。 还不知效果如何。 而狮子苏庆节,一整天都没听到他的消息,不知他现在在何处,在做些什么。 这是外部的危险,在内部,长孙无忌与李治的冲突,似乎越演越烈了。 在废后之事,在对百官和话语权的争夺上,处处都见两人意见相左。 这种上层的分岐也投影到了这次上元节灯会上。 长孙无忌说要取消。 李治坚持说要照常举行。 底下大理寺、刑部、左右领左右府和金吾卫、长安及万年县,不良人等,也只能咬着牙去做安排,尽力确保不出乱子。 上面神仙打架,结果如何暂不去管。 若出了乱子,下面这些机构和人,统统都得背锅。 而且,其后果,只怕是谁也承担不起。 “如果是昨天那个帐目,我这边还是能查出来的,帐目都是从下面报的情况做统计,我找几个人问问。” 周良向裴行俭抱了抱拳,转身出去找人。 苏大为看了一眼裴县君,目光又落在正在翻动帐目的狄仁杰身上。 “大兄,有什么发现?” “唔,有些奇怪,让我再看看。” “什么地方奇怪?” 苏大为忍不住走上去,和裴行俭几乎一左一右,把狄仁杰夹在当中。 大家都伸头去看狄仁杰翻动的帐目。 “这里面,你没发现吗?最大量的货居然是鲸油。” “哦,这是我做鲸油灯需要的材料,好叫大兄得知,去年跟几个朋友一起做了点生意,就是卖这种鲸油灯,这种灯,最重要的便是从西域那边运回的鱼油。” 苏大为暗自松了口气。 这案子,现在涉及到公交署、思莫尔的商队,他偏偏和这两者都有极深的关系。 若最后真证明有问题,就算背后有武媚娘,只怕也保不住他。 “这半年来鲸油灯卖得很好,所以一直持续在运鱼油回来。” “我就是奇怪这一点。” 狄仁杰抬头看了一眼苏大为,接着向裴行俭道:“裴二哥,公交署听说虽是阿弥提出来的,但其职责,不光是替阿弥的生意运货吧?西市这么大,货这么多,为何这半年单单是鱼油的运货量最大? 还有,阿弥我不清楚你做那鲸油灯需要多少鱼油,这个量总之是超过我的想像了,你最好查一下,是否正常。 另外,据我所知,西域那边这半年有些不太平,就连传统盐铁茶丝绸瓷器的量都有些波动,为何鱼油还能源源不断的运进来?运量只见增长,不见受任何影响。” 狄仁杰的话,每说一句,苏大为的心便往下沉一分。 他伸手飞快翻动那本帐目。 翻了一会,又抽出另一本对照。 一连看了数本。 他闭上眼睛,站在那里,似乎正在思考。 裴行俭伸手拿起一本帐目,一边翻动,眉头皱到一起。 “果然,若非怀英指出来,常人根本不会留意到这些……这么一对比的话,是有些不正常。” “阿弥,这帐目到底是谁在管?公交署难道没有人专门盯着吗?如果有人盯着这些帐目,这么长久以来,如果说还无察觉,我是不信的。” 苏大为张开双眼,眼中流露复杂之色。 “我要问问周二哥……” 裴行俭将帐目重重合上,眼睛微微眯起。 “周良他,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高大龙抬头看看天色,把嘴里刚从河边摘的一根柳条吐掉。 “呸。” 时下长安若有朋友远行,都会送至灞桥之上,并折下灞桥旁的柳枝相赠,以示别情依依,难舍之意。 高大龙在此,却并不是为了送朋友。 当然,也不是为了把柳枝当牙刷用。 只是纯粹的无聊打发时间而已。 前方,隐隐看到他要等的人,踏过灞桥,走了过来。 “久等了。” 来者两人。 一名中年汉子,看起来颇有几分面熟。 另一人,则是一位中年道人。 “今天这场烟火,一定是大唐有始以来,最盛大的一场。” 道琛回头,向站在身后的人微笑道。 在他后方,数人或站或坐,形态各异,共同组成了一副诡异的画面。 空荡的道观。 站在观门前的正是百济国师道琛。 夕阳最后的光芒,带着血红妖异的霞光,映在他的身上、脸上。 如同给他披上一件橘红色的僧衣。 在他之后,高建倚墙靠着,手里在翻动着一柄小刀。 这刀十分锋利,形制也很特别,不像是大唐的制式。 只见他的手指微微一动,小刀旋即消失在手里,下一刻,又像变戏法一样,凭空变出来。 更远一些,是盘坐的巫女雪子。 她的双手放在膝前,两眼微闭,似乎正在冥想。 在她身前,伸着一堆篝火,跳跃的火光,将她的脸庞映得十分明亮。 在她的手边,静静着那张倭式大弓。 只要一伸手,便可以抓在手里,迅速出箭。 除了他们几人,在殿中阴影下,几乎不被人注意的角落,有一个浑身被阴影包裹的汉子,蹲在地上,一双眼睛闪发出幽幽光芒。 那眼神,如同一头饿狼。 “这次行动,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这或许是我等对大唐,最有利的一次出手。” “只有这一次机会。” “阿史那,你们想要杀戳,鲜血,你们就去做,我们的人,会全力配合。” “至于我们,有你们在城中制造混乱,我们就能去把那件事给办了,咱们各取所需……” “对了,如果你能杀了他们的皇帝,大臣,就更好了……这样大唐能多乱一阵子。” “如果你们能办到,事成之后,我们还会有更多的报答。” 道琛看向西方,微笑着,喃喃自语道:“欣赏灯火的上元夜,要到了。” “这会是大唐最盛大的……血宴。” 长安县,不良人公廨内。 空气仿佛凝固住。 苏大为、狄仁杰还有县君裴行俭,吃惊的看着眼前的陈敏。 “你说什么,人不见了?” “回县君,我亲自去找了,周良进了公交署以后,久久没出来,我察觉不对,带人冲进去,屋里已经没人了。” 陈敏吞了下口中水:“他逃了……” 逃了。 周良逃了。 这意味着…… 背叛! 原本以为不会出问题,不会出差子,可公交署偏偏出了差子。 原本以为最诚实可信的人,却偏偏得到背叛。 苏大为浑身的血一下子涌上头顶。 记忆里,第一次做不良人巡夜,周良对自己淳淳告诫,细心提点,言犹在耳。 人,却不是当初的那个人。 “追,不论花多大力气,都要把他找到,如果能活抓最好。” 裴行俭狠狠一拍桌案,话语里,透出一丝杀伐之气。 “县君,还有大兄,这个案子,我可能不便插手了。” 苏大为苦笑一声,这一瞬间,感觉精疲力竭。 “阿弥!” 狄仁杰看了一眼裴行俭,向苏大为沉声道:“越是在这种时候,越不能轻言放弃。” “我们……还有机会吗?” 苏大为看向门外天色。 夜幕将至,大唐的黑暗即将降临。 第十二章 焚天火 夜幕落下,长安笼罩在璀璨的灯火之中。 这时候的大唐长安,乃是世上最繁华的大都市。 上元夜,乃是当世最盛况空前的节庆日。 沿街无数形态各异的花灯招展,远望如天际的繁星坠入人间。 无数的灯火,星光连成一片。 长安东西两市,各坊各街,无数大唐百姓从家中走出来,参加到这节日的欢庆里,游人接踵磨肩,络绎不绝。 赏花灯、行酒令、胡旋舞、猜灯迷、各种杂耍表演、戏曲百家以及临街的各种小摊小铺子,穷尽人们想像力的极限。 任何外族人,无论是来自西域的波斯、大食、草原上的突厥人。 又或者是来自东海的倭国,北方的高句丽,新罗、百济,南方的百越,诸土蛮。 还有那西海众生番。 所有异族人,无不被眼前见到的繁华所震惊。 这便是盛唐。 包罗四海,揽尽天下珍奇。 花萼楼上。 天子李治站在楼中,凭栏远望。 这里是皇宫内极佳的视角,可以清晰的看到沿着朱雀大道,一片灯火通明。 在夜幕之下,地上的星灯,与天上的星辰遥相呼应。 加上带着酥醉之意的春风吹来,拂在他的面上,真有一种令他熏然欲醉的感觉。 在李治身旁,武媚娘两手抱着呀呀学语的安定公主,长子李弘也在身边,双手抱着楼上围栏,踮着脚好奇的往远处灯光眺望。 “吉时到,掌灯。” 随着司礼的内侍一声喊,宫中千万盏花灯被依次点亮。 霎时,仿佛整个花萼楼,置身在一片灯海中。 站在李治身后不远处的百官,不由的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起来。 时不时的有几声惊叹自百官中发出。 “今年的灯比往年还要好看,这光亮,怎么好似强了不少,是老夫的错觉吗?” “据说今年的灯,用了西市鲸油灯坊提供的灯油,遇风不熄,而且比原来的油灯更加明亮。” “原来如此,听说好像用鲸油做的长明之灯,可以经年不熄。” “呸呸,大好日子,说什么长明灯,晦气。” “咳,是老夫失言了。” 李治低头弯腰,将瘦小的李弘抱起来,指着远处的灯火向他道:“弘儿你看,上元夜的灯火美吗?” “美!”小郎君话还说不太利索,只从嘴里说出一个简单的字节。 “呵呵。” 李治一手抱着他,爱怜的抚了抚他的脑袋。 “朕为你打下一片大大的疆土,以后,你要管理的是前所未有的强盛帝国。” 说这句话时,李治的声音很小,小得几乎令人听不清。 然而语气里的自信,却异常坚定。 站在李治身边的武媚娘眼神微有些异样,向李治深深看了一眼,嘴角微微翘起,一丝幸福感,从她的笑容里满溢出来。 无论幼年吃过多少苦头,被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还有那些凶恶的亲戚如何欺凌,打压,羞辱。 此刻,她坚信自己终究找到了归宿。 稍远处一些,一名年老的内侍耳朵微动了两下,将头垂得更低了。 “给百官赐宴。”李治转头向身边的内侍道。 内侍挺起胸膛,运足中气,大声喝道:“陛下有令,上元夜,普天同庆,百官赐宴。” 守在两旁的千牛备身,以及更远处的金吾卫,一个个吐气扬声,将天子的话,一声声的传递出去。 片刻之后,宫女内侍门开始流水将热腾腾的酒菜端上来。 整个花萼楼,充满了食物的香气。 百官都是早早便来了,许多人早已饥肠辘辘,此时闻到食物的香气,不由食指大动,一个个暗自吞咽口水。 李治的目光,落到人群中,那个相貌威严,身材高大的老人身上。 长孙无忌。 今日上元夜的庆贺越成功,就越显示李治做为君王的威仪。 长孙无忌,终究是老了。 未来,权力必将回到天子手中。 李治想到此处,手下不由暗暗握紧。 怀里的小人儿,李弘下意识扭动起身子,嘴里雪雪喊疼。 李治忙松口手,又替他揉了揉:“弘儿乖,一会父皇带你吃好吃的,你喜欢吃晶糖元子吗?还是喜欢吃交子?雪糯花酥?花生饴糖?” “陛下,莫要给弘儿吃太多甜嘴儿。” 武媚娘在一旁忍俊不禁。 一切都很美好。 盛唐长安的繁华,让每一位大唐子民都能亲身感受到,发自内心的热爱这片国土。 然而…… “太阳升到天中,便会盛极而落。” 长安城上,一名僧人远眺着这一切,双手合什,声音里带着一丝讥讽:“眼前的繁华,又能有多久?” 他的手轻轻一伸,抓住一片被风吹过身侧的花瓣。 僧人盯着自己手中的花瓣,像是盯着一个盛放的世界。 “一花一世界,一念一菩提。” 花瓣鲜红欲滴,随着他手指轻轻一颤。 花瓣随着春风飘荡飞起,在夜空中,突兀的化作一团火焰,遂然坠落。 永徽六年,上元夜。 长安大火。 花萼楼上,李治手里的酒杯跌落在地,啪的一声,摔得粉碎。 火! 赤色的火焰,从宫中各处蹿起。 就连花萼楼下,也是烈焰升腾。 滚滚浓烟直冲上天,黑色的烟雾卷起,如一条黑龙,在一片红莲火焰中,蜿蜒扭动,张牙舞爪。 “走水了!走水了!!” 远处传来金吾卫凄厉的喊声。 报火讯的锣声铛铛响起。 满楼的文武百官,前一刻还在欢庆节日,品尝佳肴,这一刻,全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哪来的火?” “怎么可能有这么多地方着火?” “镇定!” 有人大声喊:“此处危险,先护陛下出去。” 可惜整个场面已经乱了套了,一片嘈杂喧哗。 有的官员想跑,有的吓呆住,有的四处乱蹿,也有的想冲到李治身边,却被五大三粗的千牛卫们给推开。 “都退开,不许过来。” 一名膀大腰圆的将军大步上前,从喉咙里发出警告的喊声。 喝退几个慌乱的官员,他扭头走近几步,向李治抱拳大声道:“陛下,臣愿护送陛下及武昭仪,转移去安全之地。” “你是何人?” “在下水军副都督,王文度。” 武将气度沉凝,中气十足的道。 他的声音,予人一种可以信赖之感。 李治左右看看,突觉眼角一跳,仿佛被什么东西刺到了。 他的视线,看到火。 越来越多的火在燃烧。 不仅是宫里,就连宫外,也有浓烟和大火冲天而起。 天空,被染红了。 就好像,整个长安在燃烧。 李治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 “陛下,我们先移去安全的地方吧,楼下的火势越来越大。” 武媚娘担心的道。 她扭头看了一眼花萼楼下,看到许多内侍和金吾卫提着水桶,前赴后继的冲上来灭火。 宫中原本在各处都设有水井和水缸,就为防止走水。 但奇怪的是,这些水泼上去,火势非但没灭,反像是烧得更旺了。 李治脸颊旁的咬肌跳动了一下,他扭头向人群看去,没看到长孙无忌。 这时,楼上的火焰越来越高,滚滚热浪夹着呛鼻的浓烟吹上来。 至少有一半的官员已经慌不择路的四散逃走。 倒处都是浓烟,都是被烟雾呛得剧烈的咳嗽声。 李治看了一眼身旁,被烟熏得小脸通红,不住咳嗽的李弘,终于含恨道:“走。” 究竟是何人放火。 若被朕知道,定要将其碎尸万段! 长安城外,荒凉的道观中。 一只脚踹开半敞的破败大门。 里面扬起的烟尘,令高大龙不由挥了挥手,难闻的味道令他皱了下鼻子。 观内无灯,现在四下昏暗,但却难不住他。 他的一双眼睛在观内一扫,很快锁定住一个地方。 “那边有人生过火。” 他说了一句,几步走上去,看到脚下那堆篝火的余烬。 用脚轻轻一拨,黑灰的灰烬里,飘起青烟和火星。 “没走远。” 高大龙冷笑一声:“现在去追,应该还能追得上。” “那就跟上去,我殿后。” 中年汉子笑了笑,笑容里颇有几分无奈和埋怨。 “我要是知道,这事是异人在里面,我就不掺合了。” “谁叫你要替阿弥办事,现在后悔?晚了。” 高大龙嗤笑一声:“阿弥那脑子,足够狡猾,也就是我能从他手里捞到一点便宜。” 被他一句话憋到的林老大郁闷了一下,看了一眼在一旁抚须沉思,莫测高深的道士。 转向高大龙哼了一声:“少说废话了,你那么有本事,现在还不是在替阿弥办事。” “呸!我这是自愿的,非是听他的命令。” 高大龙冷笑一声,大步走出去:“像我这样一身本事的人,怎可能长久寂寞。” “我记得你上次不是这么说的,你好像说……你要守着高大虎,过点平常人的日子。” “滚!” 高大龙骂了一声,双眼在暗夜里一扫,眼瞳中带着幽幽绿光。 “找到了。” 第十三章 草灰蛇线 一条相争龙脉的山原,自长安西南部的樊川北走出,横亘六十里。 其首地势高亢,可鸟瞰长安,恰如龙首,故而得名龙首原。 贞观八年,居住在长安北苑大安宫的李渊,年事已高。 时任监察御史的马周,奏请李世民为太上皇建造一座以备清暑的宫殿,以求‘称万方之望则大,孝昭乎天下’,以表孝心。 太宗皇帝欣然应允,命人墈寻宫殿地址,最后选择了龙首原。 堪舆完毕之后,浩大的新宫建设正式启动,名为永安宫。 贞观九年,永安宫改名为大明宫。 可惜,这么宏伟的宫殿,终太宗一朝,始终未能完成。 在高祖李渊去世后,整个工程停了下来。 只有修建到一半的地基及一些完好的宫殿,恒亘在山原之间,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 戌时正。 长安的大火,映透半边天。 远在龙首原镇守的羽林军早已军心动摇,全部注意力都投注到了长安上。 却不知,在暗夜中,一些幽灵般的影子悄然接近。 “这就是大明宫?” “不错,贞观九年五月,唐高祖李渊于大安宫驾崩之后,大明宫的建造也随之停止。此后贞观十余年时间,大明宫的建设一直是断断续续,始终都没有真正的完工。” 巫女雪子,对大唐之事知之甚详,此时信手拈来,如数家珍一般。 高建眼神冷厉的盯着眼前的宫殿,目光闪烁了几下,不知想起了什么。 站在他身后的两名高句丽武士,一身黑衣,看不清面貌,但身材都极其高大。 “进行吧。” “再等等。” 雪子道:“等道琛大师。” “他的事情应该料理得差不多了,我没时间多等。” 高建的声音里透着丝戾气。 没等雪子再多说什么,高建将手一指眼前的宫殿,厉声道:“破门。” 跟在他身后的两名高句丽武士身形摇晃着,状如傀儡般,大步走出。 “什么人?” 守在龙首原大明宫门前的原有百余名羽林军,经过上次陈硕贞之事后,这里的戒备再一次加强。 现在守住大明宫的,共计有三百余名羽林军。 宫门前,火把和篝火,将四周映得亮如白昼。 两名高句丽武士才一冲上去,立刻被羽林军发现。 数声喝问后,高句丽武士速度不减反增,大步向宫门冲上来。 “放箭!” 羽林军中有人怒喝。 崩! 随着弓弦急响,早有神射手开弓,数支白羽箭如流星般射向高句丽武士。 噗嗤! 令羽林军们惊骇事发生了,那些羽箭狠狠扎入了入侵者的胸膛,其中一箭,甚至正中一人眉心。 但这两个身材高大的怪人,动作丝毫不减,仿佛根本没中箭一样。 “怪……怪物!” 凄厉的惨叫声中,传出非人的吼声。 宫门大开。 暗红色的血,如蛇一样淋漓流淌,从门外,一直流入殿中,画出一条蜿蜒的血线。 这当然不是高建和雪子他们的。 而是门外镇守的羽林军,被高建手下两个力大无穷的高句丽鬼卒撕成了碎片。 此时如果看到门外的惨状,会让人几疑是见到了修罗地狱般。 到处都是断体残肢,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 宫殿内。 十二根粗大的立柱,柱上的红漆早已斑驳。 有月光从窗口透入,将黑暗的大殿,投下一点光芒。 地面如银霜一般。 隐隐看到殿中,有一口古拙的青铜镜悬于立架之上。 殿内的极静,与殿外的杀戳,还有此刻被烈焰包围的长安,形成强烈的反差。 “永徽元年,长安诡异暴乱,有白莲妖女陈硕真,偷入大明宫,毁了断龙石,想断掉李唐龙脉。” 一个略带疲惫的声音从殿门入口处响起。 雪子与高建回头看去,一眼看到百济妖僧道琛,手提一串白骨念珠,从殿外,缓步走进来。 外面血流成河,但他脚下麻鞋,却点尘不染,干净如新。 “道琛大师,我们只要把这铜镜毁掉,就能断大唐龙脉吗?” “这镜,毁不得。” 道琛摇摇头,向瞪大眼睛的雪子道:“断龙石虽毁,但大唐太史令李淳风又以唐镜和十二地支神境,弥合阴阳,重聚龙气,镇住大唐气运。” “这正是我们来的目地。” 高建目光幽幽闪动,仿佛来自地狱的恶鬼。 一个一心报仇的饿鬼。 “毁掉这些镜子,管他什么李淳风什么陈硕真,大唐都将分崩离析,到时们几国都能喘口气。” 高建语含恨意的道。 道琛与雪子对视一眼,做为倭国和百济重要的人物,他们自然能感受到,随着大唐这个邻居的日益强大,给高句丽、百济甚至是倭国,带来庞大的压力,也每日在增强。 一个强横的邻居,是谁都不愿意见到的。 只有死掉的大唐,才是好大唐。 只有这片土地,陷入动荡,战乱,才是倭国和高句丽、百济等国,最好的时代。 什么万国来朝,什么遣唐使,皆是不得已而为之。 谁不想享受万国来朝,做那天下至尊。 谁愿意低下高傲头颅,去仰大唐鼻息。 “说起来,每当这片土地动荡时,我们都能得到不少好处呢。” 道琛双手合什,手里那串白骨念珠,在月光下白得发亮。 这念珠是用死人头顶骨打磨而成,经他长常在手里念经诵持,是一件极厉害的法器,也是他杀人无算的象征。 成佛成魔,对道琛来说,毫无挂碍。 他自有心中之佛,或者说是魔佛。 雪子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商末的箕子被封到三韩之地,建立箕子朝鲜,带来大量手工艺人,书籍,工匠,令我们得到空间发展。秦时的术士出海,韩终、徐福他们,又带来不少工匠技艺,秦末扶苏一族,还有许多……” “正是如此。” “只要大唐倒下,我们都可以分食它的尸体,何必伏下身段,求他们赏赐羹冷饭。” 高建冷哼一声:“说得够多了,动手。” 随着他一声低喝,站立在他身后两头高句丽鬼卒,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吼,身形伏低,仿佛野兽般冲上去。 铛~ 两头鬼卒还未接触到铜镜,半空中,仿佛撞上无形之墙,狠狠的反弹开。 整个空间荡起涟漪。 悠长的啸叫声,随着铜镜的震荡,一圈圈的向外扩张。 高建愣了一下,胸口仿佛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他向后退了几步,好不容易才顶住音啸带来的烦闷感,愕然道:“这是怎么回事?” “贫僧说了,不可轻易动手。” 道琛双手合什,仿佛早就料到一切:“李淳风其是等闲之辈,经过上次的事后,他早就在此布下阵势,不会让人轻易得手。” “你们看!” 随着巫女雪子指处。 高建眼睛一眯,黑暗中,随着正中铜镜的嗡鸣,竟显出一些光束出来。 顺着那些光束看去,他这才发现,竟有一些稍小的铜镜,隐藏在大殿四周。 它们或近或远,或高或低,以一种玄妙的节点,对着正中铜镜。 十二枚小铜镜,射出的光束汇聚在大殿正中的秦镜之上,隐隐似乎含着某种天地至理。 光束汇聚成阵,在虚空中,隐隐现出一条淡淡的金龙幻影。 “金龙!” “没错,这正是大唐国运之气,李淳风的术法加上孙思邈制的十二地支神境,正在汇聚灵气,重塑龙脉,此阵,有龙气护体,如果只用蛮力,是破不得的。” “那该怎么办?”高建与雪子急问。 “你们看,龙身上的锁链。” 随着道琛提点,高建与雪子两人,果然看出来,那些铜镜射出的金色光束,隐隐幻化成锁链,缠绕住金龙,让那头尚未完全成形的金龙无法走逃。 只能在虚空中扭动着龙身,发出无奈的吼声。 “我们动不了秦镜,但可以对这十二地支神镜下手。它们汇聚起来,倒是不可小觑,不过单独各个击破,却并非不可能。” “法师,我们该怎么做?” 高建心中大喜,也不惜向道琛稍微低头求教。 “简单,只要……” 啪啪啪! 一阵鼓掌声,突然响起,打断了道琛要说的话。 也令殿中所有人,一齐向殿门看去。 这个时节,能突然出现的人,是敌非友。 月光和火光,从殿门外透入,隐隐看到一个男人的身影轮廓。 他靠着殿门,双手鼓掌,向道琛等人道:“好算计,好计谋,不过,到此为止了。” 说完,他提着横刀,走入殿中。 在他身后,依次跟着高大龙、林老大,一个白眉道人,还有安文生、苏庆节。 第十四章 破解谜团 奇怪,都这种时候了,居然还能隐隐听到从长安城里传出的锣鼓声。 想必,那边的大戏,已经到了最热闹的时候。 殿门外,是火光与鲜血。 殿内,是黑暗与宁静。 内与外,仿佛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月光从窗口笔直透入,照在人的身上、地上,现出一片银霜。 高建看着走进来的苏大为,看着他身后的人,脸色数变。 变化太突然,他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身体像是点了穴般僵住。 倒是他身边的道琛比较沉得住气,还能双手合什,向苏大为及身后等人微微颔首,甚至打了个招呼:“没想到在这里能见到几位施主。” “你认识我们?” 苏庆节上前一步,目中危险的光芒一闪。 像是感应到无形的气机,体内元气自然流动,带起虚空中划过几道电弧。 “贫僧向来不做无把握的事,所以,对于几位都有些了解。” 道琛不紧不慢的道:“长安和万年县的不良帅,贫僧还是知道的。” 巫女雪子双眼一直盯着苏大为,到这时忍不住道:“你是上次那个……” “苩春彦呢?她怎么没来。” 苏大为眼神从这些人身上扫过,没发现苩春彦心里还有些失望。 听他这么一说,雪子与高建交换了一个眼神,终于可以确定苏大为的身份,也解决了他们心中一个长久的疑惑。 那就是,之前装妆成倭人武士,混到雪子身边的人,究竟是谁。 上一次苏大为身份暴露,纯是机缘巧合下,被苩春彦察觉到。 可一来那时天色昏暗,二来双方你追我赶,根本没机会真正看清苏大为的长相。 至于兰池宫那次,苏大为更是用了鬼面水母来了个“整容级”易容。 哪怕就算到了现在,苩春彦和雪子等人,依旧不知道,那个人就是苏大为。 但是,至少眼前可以确定,原来长安县不良帅苏大为,便是上次那位,易容潜伏在雪子身边,险些得手的人。 心中暗自警惕的同时,雪子声音变得冰冷:“你是怎么知道的这里的?” 道琛也同时道:“贫僧也很好奇,长安里的火这么大,不良帅怎么不在长安城内灭火,却会跑到大明宫来。” 苏庆节冷笑一声,手握横刀正想上去,被苏大为伸手拦住。 “别急。” 苏大为回头向苏庆节、默不作声的安文生,脸上挂着阴冷笑容的高大龙,以及那位道人,还有林老大都扫了一眼,向他们微微摇头示意,先不急着动手。 然后才回头看向道琛、高建等人。 “我正好也有几个问题,想和几位印证一下。” 苏大为眼睛盯着高建,深深看了几眼,又转到道琛脸上:“为这次的事,几位一定准备了很久吧?至少半年时间,甚至更早。” 见道琛脸上没反应,雪子和高建面无表情,苏大为自顾自的继续说:“我想到一个故事,想和道琛法师探讨一下。” 眼见那边高建眼中闪动凶光,似乎有些按捺不住,苏大为伸手下压,示意道:“这位,高句丽的高离殿下,也稍安勿躁,听我把故事说完。 我相信你们一定很想知道,这么精巧的布置,怎么会被我撞破的? 我说的对吗,道琛法师。” 道琛低头合什,手指轻轻拨动手里的白骨念珠。 雪子用语气生硬的唐音道:“你说吧,我们洗耳恭听。” “故事要从半年前说起,大约半年前…… 随着大唐内房遗爱谋反案尘埃落地,许多大将及李唐宗室受连累,或被贬,或自禁。 可惜高句丽、百济和倭国,一直以来,辛苦于其中某人建立联系,相互利用,此时人没了,意味着,各国在大唐的投资,全都漂没了。 数年心血一朝丧尽。 更严重的是,你们在大唐高层中,缺了内应,等于瞎掉了双眼。 对于李唐高层的动向,失去了提知预知的情报。 再加上此前高句丽留在长安的细作,高建等人被不良人抓获,三韩及倭国,都心急如焚。 半岛不会长久和平,在下一次大战前,必须得洞悉大唐这个最强大的敌人,是什么态度。 要么,重新建立起情报系统,要么,干脆让大唐生一场乱子,让它没有精力投注到辽东。 这样,百济和高句丽才有机会,吞并新罗,壮大自己。” 苏大为一口气说完这些,见高离和雪子居然忍住没有打断自己,心下顿时了然。 默认,这也是一种态度。 “虽然百济与新罗两国,都属三韩,但百济与新罗还是不同,本国内扶余人更多,从血缘习性上,反倒是与高句丽更接近。 因此两国一盘算,觉得向大唐扩张不现实,但不扩张,又无法壮大自身,带来更多的安全感。 所以对新罗出手,是最佳的选择。 一来,扶余与三韩之争,要分出个胜负了。 二来,新罗立场倾向于大唐。 新上位的新罗王金法敏,与百济又有血仇。 所以,两国间必然有一战。” 说到这里,苏大为目光投向高离:“你是不是奇怪,为什么你们来大明宫,想暗中破坏龙脉的事,能被我知道?” “为何?” “本来我也没想到,但是一个朋友提醒了我,在大唐境内破坏的,未必是突厥人,第二点,便是你的身份。” 苏大为目视着高离,目光中闪过奇怪之色。 “我也是向太史令求证后,才知道,原来,你并非高建,真正的高建上次兰池宫之后,已然服诛,你是他的孪生兄弟,高离。” 听到这里,高离突然抬起头来,布满血丝的双眼,透出凶光。 “你能查到这一点,不愧为长安不良帅。不过,我本高句丽王室,来大唐,也并非是为了高建报仇,只是想颠覆你们大唐,跟你们算一算血帐。 从隋,到唐,你们多少次侵略我们的国土,屠戳我高句丽的子民?!” “这个话题太艰深了,我只知道,小孩子才论对错,成年人,只看利弊。 真要论起来,三韩之地,整个半岛,自古以来,便属于中原,从箕子朝鲜时就是。 你若否认,那我便会说,高句丽也非自古就存在,至少你们存在的时间没我们久。 你们高句丽趁着我们中原动荡时,在辽东抢去了我们的土地,杀了我们许多人。” 苏大为说到这里,摇摇头:“这个话题不再讨论了,说点有意义的事……其实从知道你不是真的高建后,我就开始反思自己,反思之前查的一些情报,再加上我有一位厉害的朋友在一旁帮我出主意,我才能找出真正的答案。” 苏大为嘴里的“厉害朋友”,自然是狄仁杰。 这次案子,原本他都觉得不可能查明真相了,时间来不及。 但狄仁杰硬是凭着过人的眼力,惊人的推断和直觉,给出一个“假设”。 区别普通人与高手,有时候正要靠这绝境时的“灵光一闪”。 虽然没有充足的证据,证明狄仁杰说的一定是真的。 但,苏大为愿意相信他。 这可是鼎鼎大名的大唐狄仁杰啊。 天生带挂的存在,若说查案是赌大小,那押狄仁杰准没错。 所谓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狄仁杰抛出想法。 苏大为现在,就是补上案件的最后一环。 寂静的大明宫中,气氛古怪。 空气里,隐隐带着血腥气,从殿外的尸堆中,不断渗透进来。 高离两眼盯着苏大为,就像是盯着猎物,缓缓的道:“我不是高建,又如何?” “真的高建,在兰池宫的案子里被抓获,他苦心在大唐经营数年的地下情报组织,也被查出来了。 虽然可能还有漏网之鱼,但是高句丽在大唐的情报,短时间内,不可能恢复全盛的状态。 之前,我以为你是高建,所以高估了你及你背后的情报网,造成许多误判。” 苏大为缓缓的道:“当知道你是高离时,一个答案隐隐从我心头呼之欲出。既然高离不是高建,那情报网,一切,都得重头开始,许多事,便会有线索,有迹可查。 这也是我刚才说到的‘故事’。 半年前,房遗爱案之后,你们选择暂时蛰伏,但是情报的缺失,还有之前的损失,令你们急欲重新建立新的情报组织。 如果按之前高建的做法,至少要花费数年时间,才能大致恢复旧观。 可惜,正像我方才说的一样,百济、高句丽与新罗的战争,已经迫在眉睫。 国与国之间,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利益。 所以,你们需要最短的时间内,弄清大唐内部的情况,以及大唐高层对于辽东的想法。” 月光照在苏大为的半边脸上。 所有人的目光,情不自禁为之吸引,呼吸为之静默。 “这个时候,你们发现了公交署。” 苏大为平静的道:“我提议设立的公交署,恰在这个时候,发展得不错,因此进入你们的视线。 论重建情报网,没有比混入公交署中,借着运货物流之便去探听情报,更容易的了。” 第十五章 渭水之盟 高离伸出双手,轻轻鼓掌。 啪啪啪! “虽然是敌人,但是你这番推论,已经极为接近真相,连我都不禁有些佩服。” “过奖了。”苏大为表情波澜不惊,继续道:“其实关于你们在长安的细作,各方面的情报,我一直在追查,一直都有收集这方面的消息,只是没想到,在自己手下的公交署,居然会出了纰漏。” “灯光太亮,脚下的阴影是看不清的。” “说的不错,幸亏我有大兄提醒我,让反应过来。 当意识到你们需要重建情报方面的网络,我的思维,便从过去的老路上解脱出来。 再去想公交署最近发生的事,答案便呼之欲出了。” 苏大为看了一眼高离,又看向道琛:“此事,百济估计也没少出力吧?” 道琛静静据动他的白骨念珠,不发一言。 一旁的巫女雪子无声一笑,仿佛在静室中盛放的花朵,美艳不可方物。 苏大为向她道:“当然也少不了巫女的帮忙。这半年,我的注意力都在你们的会馆上,没想到你们另出机杼,借着公交署的扩张,在里面掺沙子。” “过奖了。” 雪子声音里,带着一尾倭人特有的语调,听着有些生硬,却也有种异样的味道。 “既然会馆那里不方便,借你们的公交署,也不错,这还是托你所赐,才让我们想到,潜伏在你们大唐内部。也幸亏公交署是半官方的性质,加入其中,不像做大唐的官那样,对身份背景查那么细致,只要对身份伪装一下就可以了。” 听到他的说法,站在苏大为身边的苏庆节有些忍不住,低声道:“跟他们废话做什么,早点动手……” “别急,我还有两个问题。” 苏大为冲他小声道,又向着安文生和高大虎,那道人看了一眼,转头向雪子和道琛接着道:“让我再猜一猜,你们派人混入公交署中,又借着身份便利,将一些鲸油偷运到私人地方存储。 这件事应该准备了挺久了吧? 劳三郎之前也许嗅到一些风声,嗯,我更愿意相信,他是偶然发现关于你们的秘密,所以,你们要杀他灭口对吗?” 道琛这时终于开口:“既对又不对,你可以再猜一猜,我们是如何杀人的?” “密室杀人?” 苏大为冷笑一声:“开始我也陷入死胡同里,想不出来你们是如何办到的。在密室里,既撕下那页帐目,又……对了,帐目上记的,应该是最近最大量的鲸油运输吧? 劳三郎一定是发现,这么大量的鲸油,居然运送的不是我的鲸油灯作坊,而是别处,这才起了疑心。” 他看了看道琛的表情,继续道:“我大兄提醒我,既然敌人未必是突厥人,那么,会不会敌人也不是‘人’?” 看着道琛脸上微微变色,苏大为心中更有信心,接着道:“密室隔绝内外,普通人万难办到,在其中杀人,又神不知鬼不觉的脱身,但是异人可以,诡异和半妖也可以。” 苏大为冷静的道:“我起先想到的是苩春彦……后来想到,她应该属于新罗。新罗与百济,现在应该是敌国,所以此次应该不是苩春彦动的手。 排除新罗,高句丽、新罗、倭国,你们三者都有可能。” 深吸了口气,苏大为做最后总结道:“至此,整个案情清楚了,上一次对你们几国的情报网,打击颇大,但你们并不甘心失败。 所以你们很快想到了另一个法子,就是借着公交署潜伏人手,同时偷运鲸鱼油和黑火油,计划在上元夜,来一场大的骚乱,破坏大唐的安定。 长安城内的乱子,只是障眼法,你们真正想要的,是攻取大明宫,将太史令李淳风在这里设下的阵法破坏,从而斩断大唐龙脉。” 这话说完,站在苏大为身后的苏庆节、安文生,脸色都微微变化。 林老大更是脸色一黑。 这么大的事,他们也是刚刚才知道。 之前只知一鳞半爪,哪有全部听下来这么震撼。 几个小国,居然会有这么大的野心,居然敢做这么大的事。 难道就不怕大唐的雷霆之怒吗? 道琛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长安不良帅,真是厉害,贫僧记住你了。” 他摇摇头,接着道:“你刚才说的,已经八九不离十,不过还有两处错了。” “哪两处?” “第一点,长安城内不是虚张声势。” 道琛双手合什,一脸慈悲道:“那是真正的战争,我们动用了一切能动用的人手,在长安掀起大火,皇城内,也有我们的人,还有,突厥狼卫的加入,使得这个计划更有把握。 无论是长安城,皇城内,又或者是大明宫这边,我们都是实攻。” 这话说出来,苏大为脸色数变,最终眼神坚定下来:“长安城有足够的守备,至于陛下那边,太史令,还有我大兄他们都在,天子身边又有千牛卫,诸多重臣,你们的计划,绝不可能成功。” 道琛目光微闪,像是眼里藏了毒蛇。 他并没有反驳苏大为的话,而是竖起两根手指:“第二点,你漏了那位公交署令。” “周二哥?” 提起周良,苏大为的脸色再变,缓缓道:“周良,为什么会……” “你想问他为什么会背叛你?” 道琛双手合什,莫测高深的微笑道:“很简单,因为这个周良,并非真正的周良。” “嗯?” 雪子咯咯娇笑道:“我说过,我们这次的计划是受你的启发,你以为,我们的黑火油是怎么运进宫的?” 高离冷笑道:“听那个劳三郎说,你有银鱼袋可以入宫,又被天子赐了金鱼袋,我们派一个人伪装成周良,盗出你的银鱼袋,如此,便能将黑火油运进宫内。” 苏大为整个人愣在当场,脑子里飞速转动。 周良,被替换掉了? 这才真的是…… 等等,什么时候换的,怎么可能瞒过自己的眼睛? 不,最近几日自己很少回去,特别是昨日,如果…… 还没等他将所有的事想明白,便在这时,道琛无声一笑,双手一分,手里的白骨念珠寸寸断烈,一枚枚白色骨珠,散在半空,相互碰撞迸溅,如烟花般绚烂。 呜~ 空气中,传来凄厉的啸音。 “动手!” 长安,太极殿。 李治脸色铁青的站在殿中,周围有一些跟随的百官。 殿中本来应该点上灯火,但是此刻不需要了。 长安城内的大火,再加上宫内的火还没熄灭,四处浓烟升腾的同时,也带来足够亮的火光。 百官的脸庞,在这燃烧的大火映照下,显得十分诡异。 脸上的阴影忽明忽暗,状若妖魔。 “陛下,此处不可久待,不如由臣护送陛下再转去更安全的地方。” 王文度向李治抱拳道。 “不,朕哪也不去。” 李治断然拒绝。 他的眼睛,看到了站在人群中神色自若的长孙无忌。 突然的大火,百官的混乱惊恐,并没有令这位老臣,有丝毫的担忧。 长孙无忌是从太宗李世民时期一路过来的重臣。 亲眼见到一片废墟中,如何建立起一个伟大的国度。 比眼下更恶劣十倍,百倍的局面,都经历过,眼下对他来说,何足挂齿。 “陛下。” 长孙无忌似乎看出李治的不安,带着右仆射褚遂良一起走上来,向李治见礼:“陛下无须担心,宫里的守备足够,长安城也有金吾卫和不良人,出不了乱子。” “臣忽然记起一事,还记得武德九年八月,当时东突厥颉利可汗,听闻大唐动荡,发兵十万,兵锋直指长安。 当时太宗派勇将尉迟恭德去迎敌,作为泾州道行军总管,抵达泾阳,防御突厥。 尉迟敬德抵达后,与突厥军队在泾阳打了一场恶战,生擒敌军将领阿史德乌没啜,并且击毙突厥骑兵一千余人。 但是局部的胜利,并不能阻止突厥人进犯的脚步,颉利可汗的的主力进抵渭水河畔,直逼长安城。 当时,突厥十万雄兵,列阵于渭水北岸,旌旗飘飘数十里。 京城兵力空虚,长安为之戒严,人心惶惶。” 虽然心中对长孙无忌越来越不满,但是听到他提起太宗时的旧事,李治仍然不由神往。 下意识便问:“后来呢?” 尽管,这个故事他已经听过无数回了。 “后来,太宗亲率高士廉、房玄龄等六骑至渭水边,隔渭水与颉利对话,指责颉利负约,以做疑兵之计。 当时是真的凶险啊,面对突厥十万狼兵,太宗只有六骑,我们心下无不为此捏了一把冷汗。 直到大军赶至太宗背后,颉利可汗见到我方军容大盛,又得知执失思力被擒,由是大惧。 两天后,太宗与颉利可汗在长安城西郊的渭水便桥上,定下了渭水之盟,双方斩杀白马立誓。 之后,颉利可汗率突厥全体骑兵返回。” 说到这里,长孙无忌笑了笑:“你看,这么凶险,我们都挺过来了,眼前又算得了什么。” 褚遂良也在一旁抚须笑道:“武德九年的事啊,现在回想起来,就好像在昨天。” “没过几年,太宗派李靖出击,将东突厥扫平,将颉利可汗,请到我们长安来做安乐公。” 李治不由微笑起来。 那是大唐立国后最辉煌的一战。 一战,尽雪前耻。 第十六章 射日 从隋末至大唐建立。 突厥,一直是中原人最大的敌人。 一次次异族铁骑踏入中原,烧杀抢掠,喂肥了突厥这头狼,也令突厥人上下,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傲慢。 认为中原人,理当被他们掠夺一切。 可惜,套用后世的话来说,便是:大人,时代变了。 随着大唐战神李靖横扫草原。 苏定方以数百骑突入突厥王帐,追逐草原上的大汗,最终将东突厥颉利可汗“请”到长安为止。 草原上最耀眼的太阳坠落了。 从这一刻起,新的太阳从中原升起,它的名字,叫大唐。 “这世间,从来便只有一个太阳。” “当旧的太阳落下,新的太阳便会诞生。” “那孩子被一只母狼救去,长大以后与狼结合,邻国国王听说这小孩已长大,怕有后患,便派人将他杀了,杀他的人,见他身旁有一条狼,也想一起杀掉,狼逃跑了,逃到高昌北边的山洞里。 在那个山洞里,狼生下10个小男孩,他们逐渐长大成人,各自成家,繁衍后代。 这便是我们突厥人的祖先! 我们都是狼的后代。” 静室里,跪坐着一群人,面对着篝火,有的人在呢喃,有的在围着火,手舞足蹈的跳着舞。 那是属于草原人的舞,是萨满教祭神的礼仪。 随着一声呼喝,围在篝火旁的人,拔出随身的小刀,以刀划面。 血泪交下,七度而止。 这是突厥人祭祀亡者的仪式。 “走吧,怀着父辈们的仇恨,踏着他们的尸体,我们今天……去射日!” “用我们突厥狼卫手中弓,替大汗,射落天上的太阳。” “只要大唐的太阳落下,我们的狼头旗,便可重新君临大地!” “草原,还有中原,全都会成为突厥人的牧场。” “夺回昔日的荣光!” 嗷~~ 领头的人扯开自己的衣襟,对着天空,发出狼般的嘶吼。 太极殿前,守住殿口的羽林军,金吾卫及更靠近李治的千牛卫,人人脸上变色。 “你听到了什么?” “狼?” “我好像听到了狼叫。” “怎么可能,这可是长安,你以为上林苑的野兽能跑到这来?哪来的……” “狼啊!” 伴随着一声惊恐至变形的大叫,前方的御道处,有一庞然大物猛地蹿出。 那是一头身高九尺上下,狼首人身的怪物。 火光和月光在这一刻,交织在怪物身上,将它怪异的身躯,照得纤毫毕现。 裸露的身体上,挂着一些碎布片。 黑色的狼毫,如钢针般倒立。 巨大的狼首上,犬齿分明,尖锐的獠牙突出尖咀之外,那是能将一切撕碎的利器。 还有它的眼睛,巨大的兽瞳,在暗夜里,散发出碧幽幽的光芒。 这头巨兽,手足并用,向太极殿飞速狂奔。 “拦住他!” 羽林军中发出惊恐的喊叫声。 崩崩! 无数强弩、弓箭,弓统颤动,箭如飞蝗。 啪啪啪! 没等那些箭射到身上,巨狼双手扬起,人立起来。 那双手,十根手指弹起一尺长的勾爪,迎风一挥。 一股黑气卷过。 所有的箭羽,瞬间化为碎片。 “是诡异!这是诡异!” “皇城里哪来的诡异?!” 没等羽林军反应,那头巨狼一头撞入军阵中。 一对巨爪挥舞间,噗哧数声,站在最前的十余名卫士,身体齐中划开,断为两截。 血淋淋的肚肠随着鲜血一齐喷涌而出。 太极殿,这个大唐百官早朝议政的地方,已然成为了修罗场。 在巨狼后方,更多挥舞着弯刀的突厥狼卫冲了出来。 “这些人是怎么混进来的?” “别管这么多,拦住他们!” “保护陛下!” 火光,杀戳。 无数人濒死前绝望的嘶喊,人间地狱。 李治呆呆的看着眼前的一幕,完全被惊呆了。 做梦也没想过,在自己的皇宫内,会发生这样的事。 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涌上头顶。 感觉太阳穴两边的大血管在突突跳动。 君王,颜面,荡然无存。 现在,先想想如何应付眼前的局面,再想如何善后的事吧。 一阵风吹过,带起一股催人欲呕的血腥气。 热腾腾的,几乎令人把胃里的东西全催吐出来。 “呕~” 文官中,已经有人受不住,扶着柱子大吐特吐起来。 空气里本来就有燃烧的浓烟,焦臭味,现在混了血腥味不算,又涌起一阵古怪的酸臭味。 李治感觉自己的头像是要炸开般,疼痛难忍。 他的身子晃了晃。 “陛下!” 武媚娘及时伸手,搀扶住他。 “陛下不用担心,一切都会过去,这些跳梁小丑,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她在他的耳边小声安慰:“不经一些风浪,如何看清眼前的局面。” 听到她的话,被她温暖湿润的气息吹到耳廓,李治身体微微一震,头脑恢复了几分清明。 他深吸了口气,强压下空气里恶心的气味,挺起胸膛,双目直视前方的血战。 朕是大唐天子,绝不能在群臣面前,有丝毫的怯懦。 轰! 巨狼利爪挥出,最后几名羽林卫,随着这一爪,被撕成碎片。 这头狼的巨嘴张开,尖牙利齿间,带着丝丝缕缕的血渍,不知是谁的血。 它向着天空,发出得意洋洋的咆哮,是狼号。 嗷~~ “今天,就要杀死大唐皇帝,让你们中原人的太阳坠落!” “中原将陷入黑暗,我草原大汗,我们突厥人的太阳,将会升起,无比耀眼。” 巨狼咧着嘴,口吐人言。 守在李治和群臣面前的金吾卫们脸上露出惧意,但是职责所在,还是硬起头皮,执着武器蜂涌而上。 “杀!” 叮叮铛铛! 无数骨珠飞溅,碰撞出诡异的音符。 大珠小珠落玉盘。 只是这骨珠,每一粒,都带着可怕的侵蚀之气。 苏大为挥动手中的横刀,只挡了数下,便听得“啪喀”一声响,手中横刀一轻。 借着月光低头看去,手里的唐横刀已经漆黑一片,断刃齐整。 “小心,骨珠上有毒!” 苏大为脸色微变,左手一横,手中臂盾听得“铛”地一声响,巨震之下,整支手臂一热。 那些骨珠碰撞之后,并不坠地,而是仿佛被某种神秘之力操纵,碰撞着变向,轨迹变得越发古怪,从不可思议的角度胡乱迸射,刁钻无比。 苏庆节骂了声“恶贼”,手里横刀挡了数下,听得一声脆响,同样断为两截。 在他们身旁不远的安文生,身体滴溜溜一转,滑溜得好似水中游鱼,双手挥舞间,一股寒之又寒的古怪气劲,从他掌中喷吐而出。 噗哧~ 两枚骨珠碰撞,突然炸开。 千万点碎骨向着安文生面庞袭来。 危急关头,安文生身形仿佛没有骨头般,向前滑退。 但还是不及那些碎骨飞溅的速度。 眼看要被射中,他的身体猛得向后一仰,高大的身材仿佛居中断折。 是用了一个铁板桥般的动作,下腰闪避。 耳听“噼啪”乱响。 匆忙间回头扫了一眼,不禁吓出一身冷汗。 身后不远处的巨大漆柱,被碎骨密密麻麻打成了蜂窝,而且染黑了一大片。 要是被这骨珠打中,下场可想而知。 连苏大为和安文生、苏庆节这三位异人,都被逼得手忙脚乱,其他人更可想而知。 林老大怪叫一声,贴地一个翻滚,只觉得肩膀一麻。 噗! 背后炸开一个血洞,一枚骨珠透背而出。 “林二哥!” 苏大为大喊一声,脚步一闪,瞬间出现在林老大身边,五指一扣,体内元炁奔腾,急用鲸息之法,将毒性阻住。 殿外透进来的银白月光照在林老大的脸上。 他的脸,惨白得像是个死人。 满头大汗中,两眼高高肿起,嘴唇一片青紫。 苏大为不由心中大悔,自己居然忘了,不该让林二哥卷入进来,如今是异人之间的较量,他一个普通人,怎么能保全自己。 “无量天尊,让贫道来吧。” 就在此时,耳中听到一声“慈悲”,那个随林老大出现的道人,不知何时来到身边,伸手在林老大背上一拍。 一股清凉之气,从他的手中涌出。 这气息十分奇怪,中正平和,又浩然充沛,其中似蕴含着强大的生机。 苏大为顿觉手下压力大减,不由向道人感激的点点头。 “小心。” 道人低喝一声,右手扣指一弹。 几枚符纸随着他的手指掐决,电射而出。 绘有朱砂符箓的黄符,飞舞在半空,蓦地燃烧,化作一片黄澄光芒。 道琛四射乱蹿的骨珠,被黄光包裹,犹如陷入网中。 第十七章 异人之战 亥时。 长安城中的大火,渐渐得到控制。 满城的金吾卫,不良人,也渐渐稳定了局面。 但是皇城中,杀戳才到巅峰。 数百羽林军,再加两百余金吾卫,数十名千牛卫,此时都倒在血泊中。 或者悄无声息,或者发出痛苦的叫声。 地面被火光照亮,蜿蜒的血,如妖异的曼陀罗花在盛放。 断体残肢,血肉狼籍。 那只巨狼喘息着,带着剩下的突厥狼卫,拚尽最后力气,向着李治及百官冲来。 “护驾!” “保护陛下!” 这支突厥狼卫人数并不多,但个个都是精锐好手,无不以一当十。 再有这头巨狼带领,短短时间内,竟已经守护在李治前的羽林军、千牛卫击穿。 “陛下,后退!” 王文度从地上捡起一支染血的长枪,站在李治身前。 他宽阔的双肩膀,带给李治和武媚娘等人,极大的安全感。 长孙无忌眯着眼睛,目光掠过王文度和李治,投在迅速逼近的巨狼身上。 他低喝一声道:“怀玉!” 从他身后走出一人,宽肩长臂,身形高大而彪悍,手持一根长棒,非金非玉。 正是秦怀玉。 “拦住那诡异,保护陛下。” 随着长孙无忌一声令下,秦怀玉咧嘴一笑:“好。” 下一刻,他的身形高高跃起,手中长棒,通体散发莹莹玉光,对着巨狼的头颅,一棒打去。 轰! 道琛将手一招。 空气中传出呜呜呼啸音。 月光,都似随着他这一招手,汇聚在他掌中。 仔细看去,方才被他打出去的白骨念珠,又重新回到他手中。 只是原本的一百零八颗白骨珠,现在只剩下一百零六颗,却是缺了两颗。 道琛轻轻拨动念珠,向道人认真看了两眼:“你是谁?” “贫道,叶法善,师承符箓派,茅山宗。” “符箓?” 道琛微微皱眉,再一次认真看向眼前的中年道士:“你为何也要参与进来?多活几年不好吗?” 叶法善单手竖于胸前,手持莲花印,微笑不语。 月光下的他,此刻竟有一种仙风道骨,飘然出尘之感。 就在这时,苏庆节贴地急掠而出,他的身形仿佛矫健的猎豹,阵阵电芒缠绕周身。 元炁化雷! “雷落!” 苏庆节身形裹着雷电之力,向着道琛狠狠砸去。 狂暴,凶猛,一往无前。 “狮子,小心!” 苏大为大喝一声,同时冲出。 但却来不及了。 只见从道琛身周,浮现无数蛛网状的裂隙,每一条线,都是血色的。 像是整个空间,被血给浸染、破碎。 从道琛身后,猛地张开一个巨大血口。 苏庆节刚扑上去,只觉眼前一暗,瞬间被吞入黑暗中。 道琛身后,一个半透明的,好似蜘蛛般的怪物,正在缓缓蠕动,像是打了个饱嗝。 那些血线,皆是它体内的脉络。 “你们不会以为,贫僧刚才说那么多,都是废话吧?” 道琛扬起手里的白骨念珠,微微一笑:“拖延时间,不过是为了将你们,全都除掉。” 啪! 白色的惊雷闪过。 莹润的玉棒上,附着白色电光,狠狠砸在巨狼头顶。 伴随着惨烈的狼嚎声,巨狼身形下陷。 以它为中心,地面龟裂崩塌。 坚实的御道金砖,居然承受不住这一棒之力,赫然迸裂。 “杀!” 巨狼身后的狼卫们,如疯子般一涌而上。 秦怀玉手中,大棒一旋。 空气中发出凌厉的呼啸,棒如流星,带着电弧,将数名狼卫砸成肉泥。 枪怕点头棍怕圆。 这支大棒在秦怀玉的手中,几乎化为缠腰玉带,圆转如意。 挥舞间,映着火光,好似飞舞的流星。 嗷~ 巨狼双手一撑,从崩塌的陷坑中一跃而起。 它身上的钢毛倒竖,一股比黑暗更深邃的雾气,缠绕着身躯,飞速旋转着。 从黑雾之中,似有万千妖魔在哭号。 带着整个大殿光影闪动,阴风惨惨。 李治右手紧紧攥着武媚娘柔软的手掌,一张脸上,脸色铁青。 在他身旁的长孙无忌、王文度等人,同样脸色凝重。 这场骚乱到现在,不论背后是突厥也好,还是什么人也好,都已经超过普通人的程度。 这是,异人之间的较量。 对面那头巨狼,身形好像变得更高大了,几乎是秦怀玉的两倍高。 秦怀玉能挡得住吗? 若是不能…… 黑色的雾气,旋转成球,猛地被巨狼一口吞下。 下一刻,它的双手猛地涨大,赫然涨到身体一半大小,根根勾爪,足有半人长。 那恐怖的长度和尖锐,让人毫不怀疑,它可以轻易把一切撕碎。 太极殿上,有一个朦胧的人影,似乎发出一声低呼:“鬼手,没想到,在突厥人中,也有这么纯正血脉的鬼手。” “星君,咱们要管吗?” “管什么管?横竖是他们人类的事,看看便好。” “那这鬼手……” “它又不听吾号令,长安有鬼手,这一脉不绝便好。” “是。” 大明宫中。 无数血线自道琛身后,纵横交错,蔓延向四面八方。 苏大为抬眼一扫,发现巫女雪子与高离等人,早率着高句丽鬼卒,不知去了哪里。 而刚才狮子苏庆节,更是被道琛背后出现的血蛛一口吞噬,如今生死不知。 “狮子!” 苏大为胸中元炁沸腾,右手拔出腰间降魔杵,微微一震—— 啪! 降魔杵化作丈许长枪。 道琛的目光落在长枪上,目光闪过一丝意外:“这是什么法器?” “道琛,你如果乖乖把狮子放出来,我还可以饶你一命,若狮子有什么意外,无论天涯海角,我必杀你。” 听到苏大为的话,道琛手持念珠,在胸前双掌合什,哈哈大笑道:“苏帅,亏我刚才还觉得你是个厉害的对手,你现在说这么幼稚的话有用吗?” 道琛手中白骨念珠猛地一震,化作一头斑阑白虎,向着苏大为猛地扑出。 “今天,你们所有人,统统要死。” “龙脉要斩断,大唐长安的异人,也要尽可能的除掉。” 高高的宫殿望角上,一个人立在尖尖翘起的飞檐上,一身白衣,在月光下散发出朦胧的银辉。 他身上的衣袂迎风飘舞,仿佛欲乘风飞去。 静静蹲在他身后的武士,低头垂首,发出一声:“唯。” 月光如水,照在他的脸上。 如果苏大为在此,自然会一眼认出,此人,是当日在东瀛会馆中,与巫女雪子一起举行神秘的神道教祭祀,那位男性神官。 “吞并新罗的战争已经开始了,我们要全力助百济达成心愿。” “百济王族,与我们天皇,流着同样的血脉,借着百济,我们也能……” 后面的话语,被夜风一吹,飘然远逝。 凝视着下方太极殿上激烈的战斗,他的神态安静超然,仿佛静静欣赏着低贱的蝼蚁。 这一刻,一切都被踩在脚下,离天如此的接近。 仿佛一伸手,便能摘下满天星辰和月亮。 他真的伸手出去,向天空一抓,仿佛把月光抓到手中。 下一刻,神官脸色一变,大袖一挥,扭头望向西北方,脸上闪过惊疑之色:“刚才,我好像感应到了天之丛云的呼唤。” 难道,那个传说是真的? 三神器中的天之丛云,真的流入了大唐。 就在这长安? 神器觉醒了。 它在,共鸣。 嗡! 长枪在苏大为的手里,划了个圆弧,枪身一震,瞬间化作一道电光,刺向眼前的白色巨兽。 空气中,电芒扭动,长枪被那白虎一口咬中。 苏大为双手较力,两手合力一扭。 枪尖出,带着元炁的奔雷狂啸而出。 整个长枪上,隐现神秘符纹。 丝丝如缕,暗红色的符纹融在雷光里,向前猛地突刺。 同一时间,道琛将手一招,将叶法善向他射来的纸符挡住。 轰! 符箓爆散。 火光四溅。 符火中,突然生出一道道锁链。 不,那不是锁链,而是火焰符纹化作的封印神咒,一圈圈的缠向道琛。 这百济妖僧不慌不忙,身子一缩。 嘭的一声,仿佛化去全身骨头,缩成小小一团,以间不容发的速度,从神咒中钻出。 安文生恰在此时扑上来。 双手在胸前汇聚成莲花印。 十根手指根根颤动,每一根手指,在元炁的催动下,生出不同的力道。 或横拉,或直刺,或点按,或画圈…… 各种拉扯混乱的力量,形成一种古怪到极点的混沌。 安文生闪现在道琛头顶,双手猛地一翻,向下拍出。 “太公阴符,盛神法五龙!” 第十八章 秦王照骨镜 盛神法五龙。 盛神中有五气,神为之长,心为之舍,德为之人。养神之所,归诸道。道者天地之始,一其纪也…… ——鬼谷子 安文生的手掌,被元炁包裹,通体玉透,如同盛放的莲华。 自他掌中,五种元炁,化作五龙,盘旋而落。 心中生化,金木水火土五德,五德即五龙,五龙相合,盘纽成印。 这一拍,不像是掌,而像是道教传说中广成子的翻天印。 道琛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面容淡定,很少有东西能动摇他的心境,但是这一刻,看到安文生“盛神法五龙”,道琛脸色急变。 “你跟袁天罡是什么关系?” 叶法善的火符锁链都没能令他动容,但是头顶上方的五龙玉印,却令他骤然变色。 他将身子一抖,手中白骨念珠向上飞起,每一颗晶莹玉润的骨珠上,都现出一枚神秘符纹,在黑暗中大放光明。 轰! 一百零六颗骨珠一齐爆碎。 那些刚要将他缚住的符纹锁链瞬间被击碎,寸寸成灰。 就连安文生下拍的双手,也被无形的力量阻住,迟滞了一瞬。 道琛身形向后急退。 这骨珠花了他三十年的时间,以秘法祭炼而成。 如今却毁在这里。 道琛心里甚至来不及为此感到可惜。 如果被安文生那双手拍到身上,才是最可怕的结果。 方才退出七步。 突然—— 唰! 一支长枪,撕裂黑暗,犹如利箭般向道琛眉心刺来。 空气发出可怕的音啸声。 是苏大为! 苏大为的降魔杵化枪,以八极大枪的“扎”字决,直取道琛头颅。 这一刺,他已经运足全身力量。 属于七品异人的元炁奔腾呼啸,借着鲸息之术,凝聚在枪尖一点上。 哪怕是妖僧道琛,如果被刺中眉心,也只会是爆头的下场。 “临!” 电光火石间,道琛双手结印在面门前一合。 外狮子印! 苏大为的枪尖瞬间定住。 那枪尖上,雪练般的电光噼啪炸响。 但是道琛手印中,有丝丝如缕的血气涌出,仿佛密密的蛛网,将枪头硬生生定住。 “道家九字真言被你们这些浮屠僧人窃取,演化不伦不类。” 叶法善的声音幽幽传来。 他的身形轻盈如一片飘叶,左手一挥,一道符印拍在道琛胸前。 崩! 符纸爆裂,一股可怕的雷电威能从中炸出。 道琛闷哼一声,身体犹如被巨灵神拍中一般,狠狠向后甩出,那个方向,正是秦镜。 “别让他接近秦镜!”安文生身形灵活,如狸猫般蹿起,直追而去。 “道长请设法救出苏庆节。” “贫道知之。” 叶法善两眼一眯,没有急着出手,而是飞快的在大殿中搜索着什么。 “刚才这妖僧背后的异物,似是诡异中排名三十的鬼妇蜘蛛,此物擅长隐遁,而且肚腹自成空间……不知被这妖僧用什么法子给收服了。” 说着,叶法善两眼一凝:“找到了。” 他的身形拔地而起,大袖一挥,一连串符纸从袖中射出。 符纸在半空中燃烧,如连绵不断的流星雨,轰向前方。 剧烈的火焰爆炸声中,空气里隐隐见到先前的血蛛一闪。 “苏帅专心去对付道琛便可。” 苏大为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暗运鲸吸之术。 元炁在体内爆涨,几个呼吸间,重新调整至体能巅峰。 脚下一动,手里倒提长枪,贴地直追向道琛。 太极殿前。 崩崩崩崩! 秦怀玉手中的长棒越舞越急,只见一团盘旋的残影。 那巨狼巨大的手爪在虚空中挥舞着,滚滚黑气随之弥漫。 一时之间,竟斗了个齐鼓相当。 秦怀玉被巨狼缠上,剩下的突厥狼卫再无人可阻挡,向着李治及众朝臣嗷嗷叫着冲将上来。 “陛下,赵国公,各位先退,我来殿后。” 王文度大喝一声,握紧手里染血的长枪,接着吼道:“金吾卫、千牛卫,还有活的吗?统统站到我身边,同我一起保护陛下。” “朕不走!” 李治被长孙无忌和褚遂良等重臣拉着衣袖,想要将他转移至安全的地方。 但李治并不甘心。 他这一退,就意味着满盘皆输。 之前与长孙无忌争一个“灯会如常举行”,现在又不得不落荒而逃,经过此事,叫他如何能在长孙无忌,在众臣面前抬起头来? 咚咚咚~ 不知何处传来阵阵鼓声。 令众人的心无限被提起。 那些狼卫已经快要冲上台阶,冲入大殿。 距离太近了,以至于那一张张突厥人狰狞的脸庞,都看得清清楚楚。 连他们手中武器的寒光,身上染血的衣甲,还有脸上的胡须,都纤毫毕现。 每一步奔跑,身上的衣甲碰撞,发出阵阵声响,仿佛死神在催促。 “陛下!” 王文度只来得及喊一声,忽觉眼前一暗。 一名突厥狼卫双手执刀,当头砍下。 几乎是本能的,王文度双手举枪向上一迎。 铛! 一股巨力传来,他的脸色大变。 身不由己,向后蹬蹬连退数步。 “这些突厥人,怎么这么厉害!” 直到此时,王文度才想起,之前护在殿前的羽林军和金吾卫们,就是被这些狼卫连同那头巨狼怪物给撕成了碎片。 心念电闪之间,他双腕圆转,长枪在手中呼呼旋动,拦拿扎,画圈,一根长枪在手,仿佛拥有了自己的灵性。 好不容易得空,将那狼卫一枪扎透脖颈。 王文度一缩枪,带起一蓬血花。 转头一看,脸色顿时霎白。 在他和这狼卫缠斗时,其他狼卫早已一涌而上。 几名挡在李治身前的宫女和内侍,被他们挥刀劈成两段。 鲜血如喷泉般激射。 冲到最前的狼卫已经怪叫着,挥刀想要斩击李治。 武媚娘甚至已经奋不顾身,张臂挡在李治身前。 那高高举起的长刀,即将落下。 就在此刻,一声凌厉的音啸响起。 噗! 刀举过头的狼卫,不及完成劈砍动作,脖颈已经被一支长箭贯穿,身体如一截木头般倒下。 到死,他都圆睁着双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李治下意识转头看去,只见一队金吾卫,距离百步之外,正向太极殿迅速赶来。 领头之人,正是中郎将,薛礼。 他左手执弓,右手飞快的拈起一支羽箭,在奔跑中,又是一箭射出。 中! 另一名想冲上来的突厥狼卫,被一箭贯首。 大唐群臣愣了一瞬,下一刻,爆发出震天欢呼。 “陛下,援兵到了!” 铛! 道琛背心撞在空气中,像是被一堵无形的墙给挡住。 整个大殿响起黄钟大吕般嗡鸣声。 那是秦镜发出的声音。 十二地支神镜射出的光组成阵法,护在秦镜之前。 道琛这一撞,正好撞在阵法上。 无形的震荡传向四周。 秦镜上光芒一时大盛。 整个大殿内通体透亮,急追道琛而至的安文生两眼一缩,失声道:“秦王照骨镜?”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道琛身后那面高悬的秦镜上光芒大盛,将道琛映入镜中,照出来的,赫然是白骨和内脏。 相传秦始皇有三件宝物,秦王照骨镜正中其中之一。 此物能辟邪,能镇气运,亦能照人肺腑。 其鼻作麒麟蹲伏之象,绕鼻列四方,龟龙凤虎,依方陈布。 四方外又设八卦,卦外置十二辰位,而具畜焉。 辰畜之外,又置二十四字,周绕轮廓,文体似隶,点画无缺, 据汉代的《西京杂记》记载,汉高祖刘邦当年入咸阳的时候,在秦朝的宝库中发现了一面古镜,宽四尺,高五尺九,这个镜子非常神奇,如果人站在正面照,那么印出来的影子是倒立的,站在后面捂住心口,那么就会印出人的五脏六腑,有什么病患都可以看出来,拥有透视之能,这就是秦镜。 后世审案之人,头顶上方常挂一牌匾,上书“秦镜高悬”,就是源自秦王照骨镜,能辨内外正邪,纤毫毕现之意。 此时此刻,那铜镜中,倒映出道琛四肢百骸五脏六腑,居中一颗拳头大小的心脏,正在急剧跳动。 呯咚!呯咚!! 那颗血红心脏上,有暗金色的符咒,随着心跳向四周扩散。 “不好!” 安文生双手在身前一合,元炁在体内循着特异的节奏游走,通过双手化作一片莹莹之光,护在身前。 “嘿嘿,现在发现已经迟了。” 道琛人悬浮半空中,像是被十二地支神镜给定住。 他脸上不见之前的平和,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狰狞,无数血管青筋自面上浮现。 而他的双手,高举在头顶,合扣成一个玄秘的法印。 “宝瓶印!” 一种诡异的元炁,从他身上散发出来,随着十二地支神镜的光芒,蔓延出去。 苏大为刚好在此时追上来。 眼角余光一扫,赫然发现,先前失去踪迹的巫女雪子和高离,那些倭人武士及两名高句丽鬼卒,各自守着一面地支神镜。 他们人手不够,做不到对每面地支神镜下手,只站在酉、戌、亥这三镜之后。 没等苏大为反应,妖僧道琛两眼血芒大盛,口中爆喝一声:“兵!” 铛~~ 秦镜反射的力量,投映到道琛身上,被他用一种诡秘的法术,顺着金光,反击向十二地支神镜。 空气中,传来刺耳的金属尖啸音。 安文生距离最近,被一股无形音波扫中,身上光芒一闪,仿佛被巨龙砸中身体,轰的一声倒飞出去。 “文生!” 第十九章 祭献 “臣救驾来迟,因着甲,不能行全礼,请陛下恕罪。” 春夜寒冷,薛仁贵带人一路厮杀而来,身上居然热气蒸腾。 在他身旁,还有长安县令裴行俭、狄仁杰,万年县令王方翼、尉迟宝琳、程处嗣等人,一齐向李治行礼道:“陛下,臣等救驾来迟。” 李治今晚的心情可以说是大起大落。 之前欢庆上元夜的喜悦,长安和皇宫骤起大火的震怒,突厥狼卫及诡异巨狼刺杀的震恐,到如今见援兵至的惊喜。 他的目光从救驾群臣脸上一一扫过,再看向后方。 那些突厥狼卫已经被赶来救驾的薛礼等人清理得差不多。 还残余的几个,也被金吾卫们围住,在做困兽之斗,显然也支撑不了太久。 而先前那头巨狼,被秦怀玉打得左右支绌,看也失败也只是时间问题。 宫内的大火基本已经扑灭,长安城内的喧哗已渐渐消停下来,看来局势得到控制。 李治的目光再扫过自己身侧,武媚娘怀抱着安定公主,看顾着身边的李弘,表情既欣喜,又强自镇定。 长孙无忌面上无喜无怒,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至于褚遂良等大部份臣子们,脸上都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李治收回目光,对着薛礼道:“好好,薛礼,朕没有看错你。你等救驾有功,朕一定不吝封赏,现在各处局势如何了?” “回陛下。” 薛礼握着长枪抱拳道:“长安城内,左卫中郎将苏定方已经带人将纵火的凶徒诛灭,火势得到控制。此外左卫大将军程知节,也带家丁配合金吾卫们维持秩序。 长安县令裴行俭,万年县年王方翼,又令县中捕快并不良人,四处缉拿漏网的凶徒和趁火打劫扰民的贼人。 臣等入宫护驾时,外面已经大体安定。” 苏定方自贞观四年,追随李靖结束对东突厥用兵后,便一直未得封赏,在左卫中郎将的位置上一待就是二十年。 这也是太宗李世民的用人之道,将他故意封存,留给下一任皇帝。 以免到李治手上,起点太高,无功可赏。 经过这几年的观察,李治心中暗自点头,苏定方忠心耿耿,能力出众,可堪大用。 至于程知节,在贞观十七年时为左屯卫大将军,检校宫城北门驻军,加镇军大将军。 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中第十九。 贞观二十三年,太宗驾崩,程咬金自翠微宫奉敕统率飞骑军护卫皇太子李治回朝继位,并在左延明门外连续宿卫三个月。 其忠心也毋庸置疑。 这也是太宗留给新皇李治的遗产。 去岁,程咬金从左屯卫大将军迁任左卫大将军,兼检校屯营兵马。 这是李治要启用他的迹象。 至于鄂国公尉迟恭,自从前几年身体就不大好,一直在家中养病,但是派尉迟宝琳出来,无疑也是一种态度。 有军中几位宿将支持,李治心中大定。 此时,王方翼及裴行俭听到说起自己,微微鞠躬以示谦让。 李治点点头,又说了声好。 尉迟宝琳在一旁接着道:“陛下,我父尉迟恭得知此事,特命臣入宫护驾,现在宫内各处火势都已经扑灭,哦对了,还要幸亏程处嗣帮忙。” 裴行俭也接着道:“陛下,司空李勣让我转呈陛下,各营人马都安定,他已经亲自出面弹压,陛下请放心。” “好,好啊。” 李治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大笑了一声。 局面得到控制,军方又有李勣这位定海神针出面,出不了乱子。 任何人也无法在这样的局面下趁火打劫。 宫内有薛礼、王文度、尉迟宝琳率领的金吾卫们,可保无忧。 至于长安城内,有苏定方、程知节等人。 大局定矣。 此时,在殿前激斗中的秦怀玉一棒刺出,正中巨狼脖颈。 听得一声惊天巨响,那颗硕大的狼头,被他一棒截断,带着喷涌的诡异之血,飞上半空。 失去头颅的巨大身躯,缓慢的,无声的跪倒在地。 良久,如同小山般的头颅落地,发出“咚”的一声响。 秦怀玉看着巨狼尸体倒下,这才将长棒扛在肩膀上,转身向着李治憨厚一笑:“陛下,这头狼被我杀了。” “怀玉,干得好。” 李治夸赞了一句。 身旁早有王文度站出来,向李治贺道:“恭喜陛下,运筹帏幄,将这些潜藏在大唐,包藏祸心的凶贼尽数诛灭,此乃我大唐之福。” 群臣中,早有李义府和许敬宗等站出,随着王文度一齐向李治贺道:“凶贼伏诛,毕陛下运筹之功,臣为陛下贺,为大唐贺!” 群情激荡,气氛热烈。 一时间,几乎让人以为,这一切,都是李治故意布局,引敌人入套中。 只是,看着殿前无数金吾卫血淋淋的尸体,还有各处还没完全消停的浓烟,这声庆贺怎么看都有些讽刺。 李治面上微微一红,轻咳一声:“皆赖君臣同心戳力,朕知之……” 大明宫内。 随着余音袅袅,十二地支神镜上光芒一闪,一股更加凶猛的元炁随着镜中金光,反射向妖僧道琛。 道琛不慌不忙,人被金光定在半空中,手印一变,化作大金刚轮印。 口中则爆喝一声:“斗!” 嗡! 十二地支神镜投在他身上的金光,竟被他通过某种玄秘之法,反射向秦镜。 轰~ 整个宫殿天摇地动,灰尘从梁上簌簌落下。 叶法善此时刚用手里封印,将那只鬼母蜘蛛封禁在地上,还未来得及救出被困的苏庆节,听到巨响回头一看,不由大惊失色:“苏帅,此人想借秦镜之力,打破李淳风设下的禁制,拦住他。” 不用他说,苏大为已经将手中长枪一旋,带着一股螺旋般的劲力,疾刺道琛心口。 虽然只是简单的一记突刺,但这一拧一旋之间,龙形九变之力,已经随着膝、腰、肩及手腕的拧转缠裹,像是压缩到极点的弹簧,猛地弹出。 光芒闪烁的秦镜前,时间、空间,都像随着这一枪,被撕裂成两边。 道琛目中奇光大盛,口中发出尖啸。 只听“喀嚓”一声响,被枪尖刺中的胸口处,仿佛精美的瓷器迸出道道裂隙,道琛身躯一震,吐出一口鲜血。 就在这一瞬,背后秦镜金光大盛,又是嗡的一声轰鸣,一股深不可测的元炁海啸,从秦镜上汹涌而出,一下子灌入道琛的身体。 “者!” 随着道琛一声低吼。 身上金光爆涨,苏大为只觉一股巨力冲来,自己便像是被巨人一拳打中,轰然巨震中,狠狠向外飞出。 金光余势不衰,顺势射向十二地支神镜。 铛~~ 这一次的巨震,比上一次更强。 似乎每经历一次,秦镜的威力便更强一分,对地支神镜的反弹,也变得更强。 虚空中,那只被无形符箓锁住的金龙扭动着身体,身上的锁链“喀嚓”一声,现出裂痕。 太极殿前,李治对群臣好声抚慰,一片群臣和谐。 之前的杀戳已经过去。 杀戳后妖异的血液,似乎都将变成大唐更加强盛的养份,像是为这个冉冉升起伟大帝国的献祭。 就在谁也没有料到的时候,太极殿上方,诡异的出现几个人影。 倭国神道教的神官,一身白衣的高向玄理,站在飞檐之上,俯视下方自皇帝李治起的大唐文武群臣,脸上带起诡异的笑容。 “人都在这里,如果他们都死了,想必大唐会乱上很久……” 他双手拢在袖中,属于神道教的“羽衣”上,绘着的仙鹤灵禽,随着夜晚的春风摇曳,带着他衣袂飘飞,恍如天人。 他仰望着天空的月色,概然长叹:“今晚的夜色真美啊。” 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血腥气,还有大火之后焦糊的烟气。 高向玄理的脸上,不禁现出陶醉之色:“这芬芳,真是令人沉醉。” 然后,双手自袖中取出。 在他身后,数名黑衣的倭国武者,单膝跪地,仿佛沉默的石象。 高向玄理的手中,有一块碧绿的勾玉,仔细看去,正是昔日巫女雪子等人,在东瀛会馆内祭祀所使用的那块。 “虽然是仿品,但亦有无上威能,只可惜要想催动它,杀死这么多人,我亦要献祭自己的生命。” 他头也不回的向身后众人道:“我死后,不必将我的尸体运回国,就在这大唐,埋在龙首山上,我要看着这个大国崩塌,直到我们神道,君临天下的那一天。” “唯。” 高向玄理不再多言,右手猛一握勾玉,一股无形的元炁,注入到手中勾玉里。 碧绿的勾玉上,亮起诡异的光芒,绿幽幽的,仿佛一只来自异界的眼睛,突然张开。 天空中,突然飘起无数绿色的萤火虫,飘飘荡荡,如同柳絮般,随着夜风,向殿下的大唐君臣洒落。 第二十章 顿开金锁走蛟龙 ..co,最快更新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大明宫中,金光大盛。 半空中,传来悠长的龙吟声。 那只金龙身形不断游动,努力想要挣脱金锁。 “在!” 道琛双手合印,再变智拳印。 空气中,肉眼可见十二地支神镜的光芒已经摇摇欲坠,秦镜上光芒也在不断闪烁。 天摇地动,仿佛末世来临。 从夜空向下望去,整个龙首山都在摇动,仿佛要被一股无形巨力,将巍峨高山给截断。 苏大为扭头看去,远处,林老大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生死不知。 安文生从地上挣扎着站起来,脸上阵青阵红,脚步虚浮,显然遭到重创。 另一边,茅山符箓叶法善刚刚破开鬼母蜘蛛,将蜷缩成一团的苏庆节从里面拉出来。 而在大殿四周,巫女雪子,高离及其他人,正将手中各种符宝和秘术,不断轰起着酉,戌,亥三枚地支神镜。 那三镜光芒闪烁不定,如风中残烛,随时可能覆灭。 咚咚咚~ 不知何处传来的报时鼓声,远远传来。 道琛面色一喜,咳出一口鲜血道:“亥时过,一元复始,逆转阴阳。” 伴随着这声喊,他的双手吃力的从头顶移至胸前,结成明王不动根本印,双目怒瞪,同时从口里喊出最后一字真言:“前!” 嗡~~ 从秦镜上,爆发出亿万豪光。 整个大明宫亮如白昼。 金光投印在道琛身上,逆转向十二地支神镜。 这一击,足以击碎十二神镜的禁锢,顿开金锁,放走刚成形的龙脉。 道琛眼中露出狂喜。 办到了! 九字真言已成,借秦镜之力,李唐龙脉的阵法,将彻底崩溃。 这一次,别说李淳风,哪怕是袁天罡复生,也绝无可能再将此阵恢复。 金龙遁走,已成定局。 一片白光中,道琛耳中听到“喀裂”一声响,背后突觉一空。 李淳风的阵法终于告破。 虚空中,隐隐看到一层半透明的光镜破裂,犹如散碎的瓷片,四散飞舞。 道琛手脚一轻,从阵法禁制中脱出,不由得意的哈哈大笑。 崩溃在蔓延,无形的力量传自十二地支神镜。 酉,戌,亥三镜首先告破。 高离、雪子等人一齐发出狂喜的呼喊:“拿到了!” 三枚地支神镜被他们各自抓到手中。 除了斩断李唐龙脉,这地支神镜也是不可多得的宝物,可算是意外之喜。 道琛双眼看到金光在虚空中破碎,这破坏力量随着金光,蔓延到锁龙的金色符纹上,那无数条金链正逐一崩解。 金色巨龙似乎感应到了,仰天发出龙吼之声,龙躯不断膨胀,连天接地。 晦暗如墨的天空中,陡然狂风大作,铅云翻滚,犹如煮锅的开水沸腾。 电舞银蛇,天生异象。 “天发杀机,移星易宿,这大唐,将由我道琛一手毁……” 妖僧话音未落,陡觉眼皮一跳。 前方,金光破碎处,苏大为陡然跃出。 手中长枪化龙,向着道琛狠狠一枪扎来。 “妖僧,该死。” 龙形九转,鲸吞术,鲸息之法,还有坎离水火中天决,所有的修炼法决,在苏大为胸中混而为一。 紫白电光中,隐隐看到水火阴阳二气,缠绕着长枪,化作一头张牙舞爪的巨龙,向着道琛一口咬下。 “不好!” 道琛大喝一声,双臂一张,身上僧衣陡然现出血色符纹,如一片血云脱体飞起。 巨龙咬下,血云崩碎。 一只巨大的龙爪穿过符宝僧衣,一爪拍在道琛胸前。 道琛惨叫一声,胸前龙爪化作枪尖,金光一吐,他的身体狠狠向后甩飞出去。 铛! 一声巨响,他的身体撞在秦镜上。 金光流转间,将道琛身上四肢百骸五脏六腑照得通透分明。 但见胸前莹洁如玉的骨骼上出现无数细密裂纹。 就连心脏上,都出现米粒大小一个血洞。 “咳咳!” 道琛身体挂在秦镜上,咳出一口黑血,凄惨无比的笑道:“好厉害的一枪,连贫道的金刚佛体都破了,不过,换来大唐龙脉断绝,也是值得的。” 看着脸色铁青的苏大为,执枪一步步走来。 他又大笑道:“可惜啊可惜,如果李淳风在此,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可惜他被长安大火调开,如今…… 是我们赢了。” 苍穹之下,金龙不断飞升,刻满符纹的锁链寸寸断裂。 无数绿色的光点落下。 有人好奇的伸手去接:“才立春怎么就有萤火虫了?奇怪……” 话音未落,这人的嘴角向上不受控制的翘起。 这笑容越来越大,最后失去控制,不可抑制的狂笑起来。 身边其他官员吓了一跳,惊呼:“怎么了?” 再看一眼,此人早已气绝。 就算断气了,人仍然站在那里,保持着方才的形状。 脸上诡异的笑容,在此时此刻,看起来简直如同厉鬼。 “他死了!他……” “啊!” “哈哈哈~” 李治看着朝臣和金吾卫中,不断有人发笑而死,不由感到头皮一阵发麻。 “这是怎么回事?” “陛下,头……头上!” 身边武媚娘发出惊呼。 李治抬头看去,只见千万点绿色萤光随着夜风,飘入殿中,纷纷扬扬,犹如春雨。 绿光,将人的脸庞照得一片惨绿。 狰狞如修罗恶鬼。 “成了!我们赢了!” 高向玄理张开双臂,双眼微闭,一脸沉醉着呼吸着空气里充满黑暗的血腥气息。 “从永徽元年到大唐,到如今,这个繁华帝国的心脏,最终死在我的手里,这是我最大的荣光,从此以后……” 高向玄理猛然张开双眼,眼中流露出难以置信之色。 空中纷扬的绿色萤光,像是感受到莫名的力量,猛地一震,然后向着殿外飘去。 李治等人,看着头顶无数萤光远去,俱是遍体冷汗。 感觉在鬼门关走了一圈。 门外,一个道人踏着月色与满地尸骸,向着太极殿走来。 在他身旁,无数太史局的异人,不断涌出。 倭国及高句丽在此次为了配合突厥狼卫,将长安城中暗子部出动。 如今,这些埋伏在暗处的暗桩,一一被李淳风定点拔除。 李淳风大袖鼓荡,那里面似有一个包容万物的黑暗空间,将太极殿上空,被高向玄理以妖术化出的毒光尽数吸去。 “臣,太史令李淳风,见过陛下。好叫陛下得知,长安城内做乱的半妖及诡异,已尽服诛。” 说完,李淳风抬头,似有意,似无意的向上方看了一眼。 太极殿上,半跪的倭国暗影武士,不由发出惊呼:“神官,神官殿下。” 高向玄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带着诡异的微笑,已然断气。 大明宫。 道琛正在狂笑,陡然听到天空传出一声冷哼:“谁说李淳风不在,就无人治得了?” 大殿上方,一个身材瘦小,腰悬红漆葫芦,须发皆白的邋遢道人,一跃而出。 手中阴阳二气流转,向着金色龙脉拍去。 安文生瞪大眼睛看到这一幕,哈哈一笑:“您老人家总算来了。” 刚刚从秦镜上跌落的道琛,半跪在地上,仰望半空中的那位道人,从齿缝中,蹦出一个名字:“袁、守、诚!” “哈哈,袁天罡不在,但小老儿还活着呢,们这些魑魅魍魉休想祸乱我大唐。” 袁守诚冷哼声中,双手猛地一按。 黑白色的符箓,自他掌心涌出。 虚空中,隐见先天八卦浮现。 “连山易!” 相传太古有三易,《周礼》云:太卜掌三易之法,一曰连山易,二曰归藏,三曰周易。 《连山》,后亦称《连山易》,古多只称《连山》,其名初见于《周礼·春官宗伯·大卜》,据传为天皇伏羲氏所创。 东汉郑玄《易赞》中说:《连山》者,象山之出云,连连不绝。其是以艮卦开始,如山之连绵,故名连山。 袁守诚一出手,阴阳二气汇聚化符,如层叠巨山,向着虚空中金色龙气镇压。 嗷~ 那巨龙已然成形,眼看要挣脱而出,口中发出不甘的吼叫。 龙身摇摆间,变得愈发巨大。 每一片金色的鳞甲,大如磨盘,不断翕张着,抖动着,撞击着袁守诚手中画出的黑白符箓。 “道琛大师!” 大殿中,抢了三枚地支神镜高离与雪子等人,潜至道琛身边,急问:“现在该如何?” “走,仅凭一个袁守诚,镇不住龙脉,我们大功告成。” 半空中,袁守诚已经支撑不住,老脸一红,跌落回地面。 金色巨龙仰天咆哮着,龙身扑愣愣一抖。 喀喇喇! 半空中一道电光划过。 符纹锁链炸开,化作点点星芒,只余少量黑白符箓。 便在此时,大殿上,叶法善双手结印,踏罡步斗,大喝一声:“再加上贫道如何?” 三十六道符箓自他手中挥出。 化作三十六团脸盆大的火团,向着天空巨龙击去。 “嘿,就是两个道士一起上,也压制不住,我们走!” 道琛咳出一口鲜血,情知再不走,便来不及脱身。 一拉身边巫女,三人对视一眼,向身边的倭人武士及高句丽鬼卒下令道:“等殿后。” 说完,三人身形急退。 想要迅速脱离战场。 “休想逃!” 苏大为脚如急电,龙形九变施展,如鬼魅般冲上近前,手中长枪随着心念一动。 化形。 降魔杵化作最熟悉的大唐横刀,以天策八刀劈字决,向着道琛的头颅狠狠斩落。 发生这么多乱子,是这妖僧在背后推动,今天绝不能让他给逃了。 铛! 一只漆黑的手臂从旁伸来,一下子挡住刀锋。 横刀劈中一名鬼卒之手,发出金铁交鸣之音。 “挡我者死!” 苏大为双目尽赤。 这次的事,折了劳三郎,周良和林老大生死未知,长安大火,宫中大乱,悉数由道琛和雪子、高离等人所赐,岂能放跑这些元凶。 只是被两头高句丽鬼卒缠住,还有为数不少倭国武士,一时之间,别说斩杀道琛,就连想近身,都办不到。 眼看着道琛他们将要逃走。 突然—— 轰! 地面裂开一个大洞,一头半人半蛇的巨蛇,从中飞出,张口一咬。 噗~ 高离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低头看去,发现自己下半身被巨蛇一口咬掉。 第二十一章 地狱不空 ..co,最快更新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是高大龙,从战斗开始,他便潜匿形踪,等着一个一击必杀的机会。 在半空中一个摆尾,巨蛇绕着殿上圆柱借力倒转,张开巨口再向道琛等咬去。 “蚺鬼!” 巫女雪子左手张弓,右手搭箭,崩的一声,一箭射出。 正中高大龙左眼。 半人半蛇的蚺鬼惨叫一声,自半空跌落。 龙首山上空,突然响起一声悠长的龙吟,铅云绞动,形成一团巨大的漩涡,眼看着黑白符纹,与叶法善施加的三十六印离火神咒已经无法压制住龙脉。 好不容易被李淳风以十二地支神镜重聚的龙脉就要破空遁走。 大明宫中,苏大为和安文生正与两头高句丽鬼卒,数十名倭人武士缠斗。 道琛带着雪子向空中最后看了一眼。 只要放跑了大唐龙脉,中原将重新陷入战乱,永无宁日。 对百济、高句丽和倭国,都是一场大胜。 天空中的金龙突然一震,俯首下看。 大明宫外,走来两人,一个年老的僧人,以及一个扛着铁棒,尖嘴猴腮的行者。 “道琛,虽修得一身神通,但已偏离佛祖本意。 用一身异能去颠覆大唐,令无数生灵涂炭,更是错上加错。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若放下屠刀,将来还不失阿罗汉果位。 若执迷不悟,必入无边地狱,永受沉沦。” 那声音初时还远,但随着僧人的脚步,声音越来越宏大。 直到响彻天地。 道琛的脸色微变,从嘴里吐出一个令他既敬畏,又嫉恨的名字:“玄奘。” 来者,正是玄奘法师。 轻易不出大雁塔,不离开大慈恩寺的玄奘突然至此,令道琛顿生措手不及之感。 “玄奘,当年曾立誓,不入官场,不帮李唐做事,为何要插手我的事?曾发誓毕生译经,如今,却要插手人间之事,破誓了!” 道琛的声音,同样挟着隆隆雷音,一时整个大明宫,俱在回荡。 “我非为任何人,只为心中慈悲。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若能度世人,就算我粉身碎骨,又有何妨?” 玄奘双手合什,向天空望去。 那金色龙脉此时一爪将黑白符箓抓碎。 地面上,袁守诚脸色大变,一跤跌坐,从口中喷出淡金之血。 这是他的心头精血,受创非同小可。 “咳咳,好厉害的龙脉反噬,老道毕竟是老了,若是年轻个十年……” 袁守诚抓起腰间的红漆酒葫芦,向在不远处正在踏罡步斗,满头大汗,正不断加强法力的叶法善骂道:“这小道士,好不晓事,再不使出压箱底的功夫,只怕要被秃驴摘了桃去。” “我……” 叶法善唇口一张,顿时精气外泄。 心里一发狠,牙关咬破舌尖。 噗! 一口心头热血,对空喷出。 同时双手法印一变,对着血雾一点。 “太乙分光,北斗神咒,封!” 金龙身周,突然亮起星辰光芒。 当中一尊神人,脚踏灵龟,身负巨蛇。 同一时间,玄奘法师身形高高飞起,在他脚下,一尊金色巨猿正从地上爬起,将玄奘法师捧于掌间。 那巨猿,是从行者身上幻化而出。 元炁如大江大河,奔腾不休。 玄奘法师一身月白僧衣,洁净无瑕。 他盘膝坐于巨猿手心,双眸微闭,口中念起阵阵禅音。 一时金色梵文其大如斗,自虚空浮现,印向金色巨龙。 嗷~ 龙脉挣扎着,仰天发出悲鸣。 苏大为与安文生拚尽力气,将两名鬼卒击杀,将四周倭国武士尽数消灭。 抬头看向天空,那金色龙脉被来自佛道两门的秘法封禁,身形不断缩小,一点一点下沉,最终落回大明宫,落在秦镜之前的虚空中。 “镇!” 叶法善大喝一声,用尽最后力气,将身上七十二道符箓按天罡方位,尽数打出。 将兀自挣扎的龙脉之气钉住。 袁守诚同时如鬼魅般一闪,从地上高离尸体间摸出一枚铜镜,乃是十二地支神镜中的酉时镜。 方才被高离等人盗去三镜,现在找回一枚,还有两枚却不知去向。 袁守诚一仰脖子,将红葫芦中的酒一气喝下。 口中大喝一声:“断坎离,分乾坤,归位~” 手中酉镜上隐隐现出一只仰首报时金鸡之形。 下一刻,酉镜“嗖”的一声飞回原位,牢牢定住。 袁守诚目露不舍,看了一眼安文生和苏大为,摇摇头,右手一送,漆红葫芦飞出,接着定住戌镜方位。 这葫芦也是他蕴养多年的一件异宝,如今,为了重新镇住大唐龙脉,不得不舍弃。 这让袁老道心中肉痛不已。 “十二地支神镜凑齐才能定住龙脉,还差亥时镜,小道士,有什么宝贝先拿出来借用一下。” 袁守诚向叶法善喝道。 只见叶法善一屁股坐到地上,拍着大腿哭丧着一张脸:“没了没了,贫道好不容易凑齐一百零八道本命灵符,这次用完了,还不知要多久才能重新凑上。” “废物!” 袁守诚破口大骂:“做道士连个本命灵宝都没养出来,……” “我们南方道宗讲究画符念咒,修炼自身,们北方道士性命双修,宝物肯定不止一件,拿出来填穴眼啊!” 叶法善不甘示弱的顶回去。 眼见两道士跟斗鸡一样互瞪着对方,苏大为简直无语了。 “袁道长,叶道长,们要争个高下我不反对,能不能先帮忙把这龙脉给镇住?” “别理他们,道门内南北各宗各派,各是山头,争才是正常的,不争才奇怪。” 安文生在一旁摇头道。 天空中,传来阵阵梵音禅唱。 苏大为抬头看去,从破开洞口的大殿上,隐隐看到玄奘法师盘膝坐在巨猿掌中,一身月白僧衣随风猎猎舞动。 玄奘宝相庄严,双手合于胸前,眼眉低垂。 只听他口中道:“十二地支镜现缺一面,就由贫僧来助一臂之力,共同稳定龙脉。” 说话间,玄奘右手一挥,一串黑色的念珠自手中飞出。 念珠带着莹莹佛光,恰好落在亥时镜的方位。 袁守诚嘴里嘀咕了一句,似是不满最后被玄奘横插一手,却又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 他的双手一拍,口里飞快念动神咒,从他瘦小的身躯中,陡然传出厚重如山的元炁波动。 “天尊赦令,十二地支归位!” 亥时方位,那串佛珠猛地一震,射出一道光芒。 这光,投到子时方位。 放置在那里的铜镜立时一震,嗡的一声,折射出一道金光。 光芒再射向丑时位。 不多时,十二地支按子午流注时辰,逐一点亮,所有的光芒,一齐射向秦镜。 嗡~ 卯时正。 当第一缕阳光从东方射入太极殿时。 做为大唐皇帝的李治,用力一甩衣袖,似要将昨夜的一切噩梦甩掉。 经历了他人生中最难熬的一夜,他知道,属于他的黎明,终于到来了。 “陛下。” 赵国公长孙无忌,右仆射褚遂良及许敬宗,苏定方,程知节等一帮文武重臣,在大殿中向李治行礼道:“昨夜贼人大部已经消灭,不良人和金吾卫还在城中继续清除残余,相信不久便有捷报传来,臣等为陛下贺。” “昨夜如此动荡,有什么好贺的?” “陛下,大乱才有大治,经此一役,相信长安,会安宁许多。” 长孙无忌道:“这便是老子所说,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一件坏事,也能变成好事。 此次,正合《易经》卦象,否极泰来。” “哦,那就借赵国公吉言了。” 李治看似随意的道。 晨曦光芒万丈,将大殿染成一片金碧辉煌。 李治的目光越过群臣投向殿外。 他的目光无比深邃,仿佛穿透了宫墙,穿透了皇宫,一直看到很远。 “否极泰来?” 长安县,不良人公廨。 原本还算宽敞的殿中,此时坐着不少人。 有的盘坐在地,有的坐胡凳,有的坐门槛上,还有的毫无形像的一屁股坐地上。 形像可以说狼狈到极点。 裴行俭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诡异的景象。 他抬眼看到坐在桌案后,一副趴着快要睡着的安文生,忍不住道:“文生,苏大为呢?” 安文生伸手向一旁指了指。 裴行俭移步,跨过钱八指横出来的一条腿,又绕过歪靠着墙睡着的南九郎,走到角落里一看,不由又好气又好笑。 角落里,苏大为与狄仁杰这两人,居然头挨着头,肩靠着肩,似乎睡着了。 “怀英,阿弥,们醒醒,我有话要问们。” “哎,别睡了,一会还有任务。” “起来啊!” 他忍不住想伸手推醒苏大为,刚一抬手,却听到狄仁杰鼻子里发出阵阵呼噜声。 裴行俭面皮抽了一下,低喝一声:“苏定方来了。” “在哪!” 瞬间,狄仁杰从地上跳起来,仿佛屁股被蝎子蛰到。 苏大为身子一歪,眼看要摔到地,眼睛猛地张开,一胳膊撑住。 “县君?” “知道们昨夜辛苦,别睡了,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还有许多善后之事……此案,也该做一个了解。” 裴行俭苦笑道。 第二十二章 局中局(上) ..co,最快更新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西市。 来往的商人络绎不绝,又恢复到往日的繁华。 仿佛之前的动荡,只不过是一场梦。 梦醒了,一切又恢复原状。 临街酒楼,一处辟静的雅座,此时坐着三个人。 苏大为举起酒杯向对面的袁守诚及一旁做陪的安文生敬酒道:“这次多亏了袁道长,还有文生,如果不是们出手相助,还真不知会如何收场。” 袁守诚眯起眼睛,对着酒杯“滋溜”一吸。 随即眼睛一亮,赞了一声:“好酒,好烈的酒!” 他砸了砸舌头,好奇的道:“老道在长安喝了这么多年的酒,还是第一次喝到如此烈性的,入口如刀,好似一条火线流入腹中,丹田之处像是着火一样热,现在又是通体舒泰……此酒何名?” 苏大为微笑着正要开口,安文生在一旁插话道:“烧刀子。” 噗! 袁守诚正美滋滋的品酒,闻言差点一口呛出来,他大声咳嗽着,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己杯中之物。 “烧……烧刀?” 苏大为瞪了安文生一眼,向袁守诚道:“别听他胡说,这酒我自己酿的,还没想好名字。” 袁守诚一拍大腿,哈哈大笑道:“好酒,好名字,这酒,正要配上此名才合适。” “师父,不是吧?”安文生嘴角抽动:“我还是觉得叫玉龙春比较雅致。” “懂个屁,品酒如品人,每种酒都有自己的性格,如是江南的黄醅酒,就以其色取名,以精致瓷杯装;或是西域之酒,就叫葡萄美酒,用琉璃杯装;若是绿蚁新焙,其色绿,其味甜,便像是妇人,需用精致小杯,在巷陌烟雨后喝。 至于这烧刀子,其酒性烈,正是粗犷豪放之酒。 叫烧刀子再合适不过了,不对,应该配粗糙点的大瓷碗,喝来更有感觉。” 这番话,说得安文生哑口无言。 苏大为在一旁忍笑道:“除了叫烧刀子,或还可叫二锅头。” “什么锅头?” 袁守诚喝了一口烧刀子,大袖一挥:“都是狗屁,这酒,就得叫烧刀子。” “是极是极。” 苏大为大点其头,一副替老爷子歌功颂德的狗腿相。 安文生苦笑两声,看了一眼苏大为道:“阿弥,那件事如何了?” “哦,无妨了。” 苏大为明白安文生问的是什么。 就是之前自己身上背的那桩命案。 “有裴县君做保,王县君‘查得’死掉的几人,乃是突厥狼卫一伙,所以我不但无过,反而有功。” “呵呵,可喜可贺。” 安文生摇摇头,没有再问了。 所谓法理不外乎人情。 王方翼欠苏大为的人情,用这种方式还了。 只是轻轻一句死者乃是突厥细作,对堂堂县尊来说,简直不要太轻松。 似王方翼与裴行俭这样的县尊,与普通县令还不同,他们乃是大唐长安县令,长安分两县,一长安县,一万年县,这两位县令,无论哪位,都相当于后世半个首都市长。 不过话说回来,王方翼还真的查过,被苏大为在城外杀掉的几人,其真实身份…… 没有身份。 也就是大唐黑户。 仔细看其装备,五花八门,有前隋的,也有民间的一些。 总之来历不明,判个细作,也不算冤屈了他们。 当然,这案子后面还有许多东西,只是如今在“突厥狼卫夜袭长安”这样的背景下,也显得无足轻重了。 苏大为轻松脱身。 这便是有关系的好处。 哪怕在大唐长安,苏大为也在享受这份人脉的红利。 从初为不良人,受周良及一帮父亲生前旧同僚照顾,到后来结识李大勇,拜丹阳郡公李客师为师,成为不良副帅,认识苏庆节、尉迟宝琳、安文生,再到接触玄奘法师,以及武媚娘、大唐皇帝李治。 后世有一种说法,只要通过五个朋友,就能结识世上任何一个人,哪怕他是一国之首。 嗯,虽然感觉有点扯淡,但在苏大为这里,倒还真是不虚。 “阿弥,在想什么?” 安文生见苏大为在发呆,用手里的酒杯向他手中杯子碰了碰。 苏大为摇摇头,注意力重新回到酒桌上。 “没什么,我在想这个案子,还有许多难解之处。” “有什么难解的,说来听听?” “为何是劳三郎,他们为何要杀劳三郎?”提起劳三郎,苏大为眼中闪过一抹惋惜。 毕竟共事这么些年了,都有情份在。 一个昨天还好好的人,突然间就没了。 安文生看了他一眼:“我和狄仁杰聊过,那个公交署,从半年前就被人掺沙子了,劳三郎可能是发现了一些端倪,又或者是临时发现那批货有问题。 结果还没来得及告知,就被他们发觉并灭口。 至于用那种无名之毒,我猜一为试试效果。 二也是故意将引往别处。” “嗯?” “密室杀人,诡异微笑,看,正常人都会觉得是诡异做的。” “说得不错。”苏大为认同的点点头:“若不是当日狄仁杰大兄提醒我,我也几乎陷入思维误区。” “什么是思维误区?”安文生愣了一下,不等苏大为解释便摇摇头:“总是有些惊人之语,一些新奇之词,我也习惯了,不说这个了。” 停了一停,他仿佛想起什么:“对了,周良现在没事了吧?” “嗯,人找到了,想不到,居然是被人绑了挂在房梁上,如果不是二哥自己挣脱开,我们绝对找不到他,可能会被活活饿死……如今已经无大碍了。” 说起这个,苏大为又想起被人假扮成周良,盗去自己放在家里的银鱼袋,这种感觉…… 原本是自己擅长的事,却被别人用在自己身上。 算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贼妈!” 他忍不住骂了一声。 “骂谁呢?”安文生好奇的问。 “没有,我是骂绑周二哥的人,如果那天我在家,此人绝不可能冒充二哥能在我眼前混过去,我非把他屎都打出来不可!” 安文生的脸色微变,额头上汗都出来了:“这人,说好请我们喝酒,能不能不要用这么粗鄙之词,叫我还怎么喝酒?” “咳咳,不说了,不说了。” 苏大为摆摆手,看到袁守诚闭着眼睛,满面红光,摇头晃脑的在品酒,也不去打断他,向安文生道:“文生,觉不觉得……” “觉得什么?” “这次突厥和高句丽他们,实在太过大胆,居然胆敢在长安引发这么大的乱子,难道不怕大唐震怒吗?” 安文生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开口道:“那个朋友,狄仁杰办案很有一套,他的思路比清晰。” “这是何意?”苏大为有些不高兴了。 “看,他初入长安,可是长安的地头蛇,他在什么都不清楚的情况下,只听提供的那些情报信息,就能把这案子摸得八九不离十,就是三个时辰时间,对吧?说来我也有些佩服他。” “老安,今天我是来请喝酒,不是请吹捧狄大兄的。” 苏大为作势要去搭他肩膀。 “别,别碰我,我就直说了,和他的差异,在大局上……”安文生一脸嫌弃的把苏大为伸过来的手拍开。 瞧那只手,那能叫手吗,刚才阿弥还用这手抓过烤肉,上面油腻腻的。 要真被他摸到身上,那才真是亏大发了。 老子这身衣服,都要五千个大钱,比这桌酒菜都贵。 眼见苏大为的手还有种蠢蠢欲动,想在自己身上摸两把的意思,安文生急了:“去问狄仁杰不就好了,跟我这闹什么呢!” “以为我不想,狄大兄他……” 说起狄仁杰,苏大为一脸沉痛。 安文生心下大奇:“不会吧,这案子不是都破了?连都没事,他不说封赏,怎么也能获个无罪吧?” “什么叫连都没事?这话跟我说清楚了。” “贼妈,休要纠缠不清,说说狄仁杰是怎么回事?” “哦,他被老丈人给抓走了。” “老……丈人?” “就是苏将军。”苏大为嘿嘿一笑,笑容里颇有几分幸灾乐祸之意。 就算狄仁杰破案再厉害,在找老婆这件事上,他可是被套牢了。 被大唐名将苏定方抓住,质问把女儿弄出人命之事…… 想想就刺激! “所以我现在就是想找,也找不着他。”苏大为两手一摊:“我总不能去苏将军家里要人吧?” 狄仁杰说不定正在跪搓衣板呢。 “怂货。”安文生语带鄙视的瞥了他一眼,不知想起了什么,嘴角抽了抽,似在憋着笑。 他举起杯子喝了口烧刀子,然后,不出意外的被呛得连声咳嗽,白净的面皮都涨红了。 “说喝酒就喝嘛,还能把自己呛到,在想什么呢?说来听听。” 安文生拳头搁在嘴边,还在连声咳嗽,另一只手在苏大为面前摆了摆,让他别闹。 却见苏大为把一只油腻腻的手抬起来,语气“温柔”的道:“来,文生,我帮抚背,顺顺气。” “滚!”安文生一脸惊恐。 第二十三章 局中局(下) “你谈事情就谈事情,不要乱摸!我警告你,别用你的手碰我!” 安文生不记得第几次把苏大为的手拍开:“好了,说回刚才的话题,你与狄仁杰……” “不对,我刚才问的明明是高句丽,还有突厥他们,怎敢如此挑衅大唐?” 安文生定定的看了苏大为半晌,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悠悠的叹了口气,转头看向窗外:“阿弥,做人还是要多读书……” “你个装逼犯!不说我就摸你了,今天这身衣服看起来不错啊。” “住手,咳咳。” 安文生翻腕把苏大为伸过来的爪子拍开,轻咳一声道:“你以为,突厥和倭国不来惹我们,他们就能活了?” “呃?” “你知道汉末三国旧事吗?” “三国?”苏大为一愣:“三国演义我熟啊。” “什么……演义?” “别岔开话题,继续说。” 安文生无奈的丢他一个白眼,摇摇头:“三国中,曹魏最盘最大,人口最多,其次是东吴,最后才是蜀汉,但历史上,蜀汉以一州之地,不断向曹魏发起进攻,诸葛亮五次北伐,姜维十一次,为何?” 这个问题,让苏大为愣住了。 想了想,他认真的道:“不是为了蜀汉正统,所以要天诛曹贼吗?” “贼……贼你妈。” 安文生气得连声咳嗽:“那时候天子在曹魏……咳,我不跟你扯这些,就告诉你一点,对于小国来说,剑走偏锋,以攻代守,才是求存之道。 大国之患在内不在外。 小国之患是与大国为邻。 要想求存,除了无所不用其极,还能有别的什么办法? 一但让大国内部整合完毕,临之以兵,威之以势,如泰山压顶,倾刻便是覆灭之险。” 苏大为咽了口唾沫:“别跟说什么大国小国的,听了头疼。” “你看,这便是我所说的,你与狄仁杰的大局不同。 你所看到的,只是长安一隅,而我与狄仁杰所看的,乃是天下。 西至葱岭,西域诸国,天竺毒身,南至安南、南洋,北至高句丽、新罗,东至倭国,这天下,皆是我等眼中一盘棋。” 安文生话音未落,陡然叫起来:“阿弥,你把手里的烤猪蹄放下,你想做什么?哎,君子动口不动……”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袁守诚摸摸自己的肚皮,红扑扑的脸上,白眉微动,张嘴打了记饱嗝。 “好酒,就是有些上头了……” 醉眼惺忪中,看到安文生和苏大为两个还在那里掰扯。 “大唐新君已经主政五年,马上第六个年头,内部整合完毕,接下来就是要对外拓取。 想想当年大唐的敌人,突厥如何不可一世,现在呢? 突厥可汗都被抓来长安,给皇帝跳舞。 西突厥虽还在,但也只是苟延残喘。 而高句丽,从隋末炀帝时对其用兵,到太宗,曾经强大的高句丽,如今也已经大不如前。 换了你是他们,你不怕吗?” “以攻代守,有点意思。” 苏大为手里端着酒杯,陷入沉思。 历史上,确实从永徽六年起,李治就对高句丽等用兵,直到数年后,不但灭了高句丽和百济,还在白江口大战上,一把火烧掉整个倭国海军,吓得倭国从此转向,再不敢明面上与大唐为敌,反而积极派遣唐史入唐。 全面学习大唐的一切。 整个东亚,以大唐为宗主国,及文化母体。 一个辉煌的帝国,其权力威势真正登上巅峰。 “所以高句丽、突厥他们,现在拚命博一把,我一点也不奇怪,正面战场上打不过,可不就只能玩点花招么。” 安文生嘴里发出一声轻笑,似是对这种手段极为不屑。 “他们脑洞也太大了点,这可是长安,大唐的心脏,怎么可能翻起浪花来。”苏大为摇摇头。 “不是他们疯狂,是大唐带给他们的压力太大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错过这个时机,就不是他们来大唐捣乱,而是大唐天兵压境了。” 安文生举杯,又喝了一口酒,乘着酒兴,话似乎也比平时多起来。 苏大为沉思片刻,不由有些惊愕的看向安文生。 这个装逼犯,有点东西啊。 虽然自己历史学得一般,但还模糊记得,大唐对高句丽的灭国之战,就在这几年了,好像是派的苏定方。 还有西突厥,也快折腾不动了。 自己是有后世的眼光,懂得历史进程。 而安文生并不清楚未来,在这里剩着酒兴,与自己侃侃而谈,竟能将这些脉络节点,说得分毫不差。 厉害,厉害啊! “你们两个小子,在嘀咕什么呢?” 几乎软化在胡凳上的袁守诚,撑着扶手,让自己身体坐直一些,指着苏大为和安文生,一脸醉态,口里笑骂道:“说的都是些皮毛,皮毛啊,不及根本。” 苏大为张了张嘴,一旁的安文生忙道:“师父,您给指点一下。” “嘿嘿,文生,亏我还教过你,你刚才不是都说了吗,大国之患,不在外而在内,怎么说了半天,没说到根上。” 袁守诚吐出一口酒气,红着脸摇头晃脑的道:“你们以为,像突厥大闹长安这种事,是如何发生的?光凭小小的突厥,在长安才有几斤几两,若无内应,能办到?” “呃,您是说……” 袁守诚一脸莫测高深,右手向上指了指。 这个举动,让苏大为脸色一变,细细一想,背后汗毛都快要立起。 难不成,大唐上面,有突厥的人? “呸,你乱想什么呢!” 袁守诚人老成精,一眼看出苏大为的心思,骂道:“突厥这条船都快沉了,谁还会跟他们搅到一起,现在又不是大唐开国那会。” 安文生在一旁若有所思的道:“若不是突厥的细作,又帮突厥遮掩,莫非……是故意放这些贼人进来?” 袁守诚拍了拍大腿,呲牙一乐:“虽不中,亦不远矣。” 安文生愣了愣,长叹一声:“原来如此。” 苏大为看看袁守诚,再看看他:“原来什么如此?你跟我说清楚。” 安文生转头看着他,盯着他半天不说话。 那种幽幽的眼神,让苏大为不禁往后缩了缩:“文生,你这么盯着我做什么?先说话,我只喜欢女子。” “我也只喜欢……咳咳,你在说什么啊。” 安文生颇有些恼羞成怒的道:“这事你还是别打听了,知道太多对你并非好事。” “呸!你们都知道,就我蒙在鼓里?不干!” 说着,他又做势要去伸手。 安文生吓了一跳,忙道:“我说了,说了你可别后悔。” “你说。” “大国的敌人不在外,而在内,当外部没有足够的威胁,内部的利益和党争,才是致命的。 就像这次突厥及高句丽偷入长安放火,还想试图行刺陛下,仔细想想,难道真的如此隐蔽?难道上面一无所觉得?” “呃,什么意思。”苏大为一个激灵。 “你知道大唐能治理这么大的疆域,靠得是多精密的一套制度,有多少衙门,多少做事的人? 就说单单一个长安,除了刑部、大理寺、宗正寺、三省六部之外,还有县衙,有金吾卫,左右领左右府,太史局,还有不良人,这么多机构,这么多人,若说真是对突厥狼卫潜入,而且是长达半年时间的潜入,还没有觉察到,那才是见鬼了。” “意思是?” “意思就是,上面有人,出于某种目地,把这件事给压下去了,故意放突厥人进来。” 安文生语气里,透着一股不容质疑的味道。 苏大为愣在当场,手里举着酒杯,脑子里有些乱,感觉某些习惯性的认知被颠覆了。 敌人进来,未必是敌人真的进来。 而有可能是大唐内部的人,故意让他们进来…… 这简直了。 但细细一想,又觉得,安文生说的,其实颇有道理。 可问题是,谁会这么干? 长孙无忌吗? 这样做好处是什么? 出于什么样的理由要去这么做。 “阿弥,你是不是觉得不可理解?” 安文生一口喝干一杯酒,停了半天,等适应了那股辣喉感,长长呼出一口酒气,才接着道:“其实对于那个位置的人,什么突厥人,高句丽人,或者是别的什么,都无所谓,都不过是一件工具罢了。” “用这些‘敌人’做工具,实现自己的目地,实属平常手段,比这更没下限的事都有。” 说到这里,他摇摇头:“我在不明白这些根子以前,也有许多想不明白之处。等到后来,师父指点我,我才知道,许多事,你以为不合理,是因为你看到的不够多,没抓到本质。 所有那些不合理的表象,背后其实都有它的逻辑在,只不过常人无法接触到,只能胡乱猜测罢了。” “盲人摸象?” “是这个意思。” “那你能不能再帮我分析下,这上面,究竟是谁要这么做,出于什么理由……” 苏大为想起劳三郎,想起那一夜,许多无辜惨死的大唐百姓,还有宫中那么多为救李治而死的金吾卫们,胸中,顿觉有一股不平之气。 第二十四章 全是受益者 “其实懂得越多,人越不快活,还不如什么都不知道,饥则饮,困则眠,无知无觉,最舒坦。” 袁守诚摇晃着酒壶,听着里面酒液晃动,一仰脖子,又灌了一大口。 “道理都明白,奈何我这个人,如果有问题不弄清楚,只怕连觉都睡不着。” 苏大为笑道:“大概是做不良人养出来的毛病。” 安文生举筷吃了口菜:“也罢,以你我的交情,既然说到这份上了,就把根底全透给你,免得你以后被人卖了还倒帮人数钱。” “我这辈子只有被你诓过,对了,那年卖画的钱你还欠我……” “滚!恶贼,存心恶心人,我不想跟你说话了。” 又是一杯酒下肚,安文生终于还是没忍住,用一根筷子轻轻击打着桌上的碗,开口道:“你看这碗口,它又大又圆。” 苏大为古怪的看着他:“这面条又长又宽?” “你说的都是什么狗屁,还听不听了?” “听听,你说话,我不插嘴了。” 安文生又喝了口酒,接着道:“你看,这碗,如果它是齐整的,碗口圆圆的,便能装下许多,四周虽然也有些杯盘,但都没它装得多,对不对? 可问题如果这碗自己有问题,这里缺个口,那里裂一条,那便装不了许多了。” “说人话。”苏大为没忍住。 安文生无奈的摇摇头,看着他,一脸痛惜,那种感觉,就是一副看人不好好读书,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碗内既然不是铁桶一块,便各有各的派系和利益。 如果不能占优,去压倒其它势力,这个时候,通常就会引入外力,你看魏晋之后,八王之乱……” “文生,历史那些故事我不想听,你就跟我说大白话吧。”苏大为举起酒杯,喝了一口。 “白话?就是简单点对吧,那好……” 他抬头想了想:“首先确定一点,突厥人暗底里的动作,上面不可能没有察觉,既然察觉到,却按住消息,坐视此事发生,那么必然就有这样做的好处。 虽然我们没有证据,能证明朝中究竟是谁在背后推动,但可以反过来想,这件事,谁能得利?” “你这么说,我就有点明白了。” 苏大为摸着下巴,若有所思的点头。 安文生说的,就有点像是后世破案的逻辑,一件事,不知道谁是凶手没关系,只要看结果谁是利益获得者,就基本能断定了。 因为推动一切的人,必然是有利益诉求的。 “那谁会得利?” “你可以去推啊,一个个排除,谁得利,谁不得利,不就清楚了?”安文生笑了笑,举杯喝酒,脸上写着“我知道,但我就是不说”。 苏大为冲他翻了翻白眼。 想了想道:“赵国公有好处吧?” “有。” 安文生道:“上次万年宫之事后,陛下行事越发强硬,赵国公身上压力不小,这个时候,若是闹出点乱子来,对他来说,是转移陛下关注的好法子。” 嗯,转移矛盾,符合长孙无忌的利益。 “还有谁有好处?太史局?还是……” 苏大为脸上带着笑,开始还是开玩笑般的说着,但是说到最后几个字,他的脸色突然一变,心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袁守诚睁着醉眼,冲他眦牙一乐:“是不是想到了?你小子应该不笨。” “该不会是……陛下?” 苏大为拿杯的手,一下子僵住。 心里为这个大胆的想法感到吃惊。 “没错啊,这件事,对陛下也有好处。” 安文生呼出一口酒气,脸上浮现酡红,手指无意识的在桌上划动着:“你看,如果你是陛下,朝中大权在赵国公那,你怎么办? 正面去争,去撕破脸? 那肯定不成。 这个时候,如果有狼卫在长安里闹一闹,是不是就能看清一些事了?” “看清什么?” “看清有多少人是听自己的,有多少人是听长孙无忌的,又或者长孙无忌手里有多少牌。”安文生舌头有点大,明显喝得有点上头了。 “听说苏定方、程知节,都是主动站出来对付放火的贼人,带着家丁恢复城内的秩序,而且英国公第一时间,向陛下告知消息。 你如果是陛下,是不是就知道他们对你的忠心了? 是不是知道他们能否在没有命令的情况下调动府兵。 又或者,不调动府兵,手里有多少人可用?” 英国公,就是李勣,是如今大唐军方第一人。 被安文生这么一说,苏大为背后冷汗都出来了,头脑顿时清醒许多。 “真是如此吗?” “是不是我不知道,毕竟我又不是陛下肚子里的虫,不过,我想应该不会差太多吧,陛下可不似外人看得那么柔弱呢。” 安文生嘿的一笑:“敢收武才人,分明是极有主见的雄主啊。” 这话音刚落,对面袁守诚一扬手把一个酒杯掷过来,打得安文生闷哼一声。 “你小子真是喝多了,陛下的事岂是你能编排的?喝你的酒,再不然我把你扔出去。” “咳咳!” 安文生揉揉发红的额角,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了。 闭口不再说这事。 只是低头喝酒,想把尴尬化过去。 苏大为心里,一时掀起滔天巨浪。 他细细咀嚼刚才安文生说的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突厥狼卫在长安引起乱子,看起来,做皇帝的李治是吃亏了。 但是,真的亏吗? 据说当夜死了不少官员,那些人,大部份都是长孙无忌的人。 而且,军方几位重要宿将的态度,特别是李勣的态度,李治现在应该是有把握了。 接下来通过一系列的对外战争,便是通过军功和封赏,收这些宿将之心。 再想深一点,正是有突厥狼卫在长安这么一闹,大唐对西突厥还有高句丽,便有了冠冕堂皇的动手理由。 这何止是一箭双雕,简直是计计连环! 不要以为大唐动手不需要理由,名义上,西突厥的官员都是大唐封的,高句丽也对大唐服了软,百济和新罗甚至都被归为外藩一类了。 只有倭国离得远了点,但也是向大唐送遣唐使,接受朝贡体系的。 统统算是大唐的小弟。 何况大唐是要打开门做生意,无缘无故向自己的“小弟”用兵,还想灭人国,你让西域诸国怎么看? 丝绸之路还做不做了? 再则,大唐到李治这一代,已经是第三位皇帝,天下承平,百姓厌战。 任何王朝,经历三代,外部环境大体安定下,天下都希望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打仗,是军人的荣耀,可不是百姓之福啊。 当年隋炀帝便是不明白这个道理,频频对高句丽用兵,弄得天下鼎沸,结果身死果灭,沦为笑柄。 但这一切阻碍,在上元夜突厥狼卫大闹长安,甚至企图刺杀李治之后,全都解决了。 所谓主辱臣死。 盛世大唐,如果君王被外敌行刺,扰乱都城,还没有所反应的话,就算李治答应,全长安,全大唐的百姓,能答应吗? 这便是民心所向。 “厉害,厉害啊……” 苏大为苦笑着,吞咽了一口烈酒。 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次要的,唯有杯中杜康,能解千愁。 事情是不是他想的那个样子,谁也说不好,只能说,从结果上推,确实对李治极有好处。 这件事上,长孙无忌有好处,可以让李治的注意力,从朝堂之内,转移到周边敌国上。 对李治也有好处,可以看清谁忠于自己,可以有理由对外动兵。 对那些军方大小将领,同样有好处。 武人的功名唯有马上取。 谁不想觅个封侯? 苏定方这把宝剑,都封存二十年了,只等出鞘见血。 所以,突厥狼卫这件事,看起来是坏事,实际上对大唐朝廷中各方都有好处。 唯一没好处的是谁? 恐怕只有那晚的长安百姓,还有死掉的那些金吾卫了。 苏大为皱了皱眉,不再深想下去。 自己只是一个不良人,想那么多有什么用。 “阿弥。” 袁守诚拿起一根筷子在杯上轻轻一敲,发出“叮”的一声。 “我之前听说你查案之事,据说你在查安定公主案子时,只用了十二个时辰,便给出答案,连赵国公都认了。” “呃,那个其实是以讹传讹罢了,我只是给出推论,但其实,很多事涉及到人心,是无法判断真伪的。”苏大为想起当日之事,摇了摇头。 “对啊,人心嘛,最难捉摸,所以何必自寻烦恼,论迹不论心吧。” 袁守诚白胡子翘了翘,沾到桌上的酒水,他忙伸手抚平。 接着又道:“我倒是对你提的一个想法十分赞同。” “什么?” “你曾说过,有一种案子是共同犯案,所有人都是共谋,是吗?” “这……” 苏大为张了张嘴,这一瞬间,感觉自己心里像是被无边的黑暗所吞噬。 是了,这次的事,可不就是共同犯案吗。 所有人,都有相同的利益,在有意无意下,做出的选择,都指向一个共同的结果。 “我说这些,不是让阿弥你去觉得世间黑暗,其实这世上,原本就不是黑白分明的,混沌之世,哪有那么清楚的讲究。” 安文生插话道:“我们所能看到的,都是花团锦簇,真正的东西,都在地下,都在土里,谁能知道究竟。” “不说不说了,喝完这杯,老道也该走了。” 袁守诚挥了挥手,突然想起一事,瞪向苏大为:“对了,老道还有一事要问你。” 第二十五章 佛道 看着袁守诚把最后一杯酒喝完,仍有些意犹未尽的砸着舌头,苏大为心下暗奇。 老道士洒量可以啊。 这酒自己经过蒸馏之法提纯,四十来度总归有的,今天带了两坛来,每坛五斤,一共就是十斤。 十斤烈酒,几乎有一大半全被袁守诚一个人喝了。 袁守诚不知道苏大为心里所想,摸着肚皮一脸惬意的道:“要是天天有这种烈酒喝,给个神仙我也不做。” 安文生在桌子下面悄悄踢了踢苏大为。 呃…… 苏大为看了看他,一时不知是什么意思,不敢冒然接话。 袁守诚见苏大为发愣,有些尴尬的摸摸自己的鼻子:“这酒……怎么卖?以后老道在长安,每天都想喝个两坛,你看……” 苏大为一个激灵,忙道:“瞧您老说的,您我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这酒,算我孝敬您老的。” “好好,不枉老道传艺之功,算你有孝心。” 袁守诚摸着自己的胡须,发出畅快淋漓的笑声。 他好酒如命,如今有这种上好的烈酒,每日畅饮,那真是无比快活。 “对了,您刚才说有事要问我,就是这件事?” “不是。” 袁守诚摆了摆手,脸色突然变得严肃,开口道:“你跟那个秃驴很熟吗?” “秃……秃驴?” 苏大为结巴了一下,立刻想起袁守诚说的是谁。 所谓秃驴,岂不就是玄奘法师吗? “玄奘法师……我是为了查一桩案子认识他的,他德高望众,而且对我多有照顾,还跟我讲了许多佛理。”苏大为想了想道。 “什么狗屁佛理,你千万别信。” 袁守诚红扑扑的脸上现出一抹冷笑:“这些浮屠沙门,最是能说会道,惯会用各种话语诳人,你要是信了,只怕脑子就不是自己的了,以后多半也会当个小沙门。” “袁……道长,说得有些过了吧?我与玄奘法师结识这么久,觉得他为人挺正直的,而且有慈悲之心,遇事绝不推托,你看这次,我就是让人传话,他居然亲自出手相助…… 哎,没想到玄奘法师居然也是异人。” “哼,小恩小惠就把你收买了。” 袁守诚摸着胡须道:“他那不是异人,是神通。” “神通?” “就是神通。” 袁守诚用手指沾着酒水,在桌上划了几笔道:“我们所谓异人,其实是传承自上古炼气士,最早又能追溯到黄帝时的帝师赤松子。 各种修炼法门,都有河图洛书,阴阳五行做基石,有一套完整的修炼体系。 而这些外来的和尚,可不懂这些。” “我听玄奘法师说佛门有五眼六通,天眼通什么的。” “所以才说是神通嘛,这种东西,是他们静坐观照自在,内心顿悟出来的,从心而生。 你若问他,这东西从何而来,如何修炼,如何晋升,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就像是天生的一样,所以才叫神通。” “哦,法师说过,佛家不求神通,这东西是在参悟佛法时,不求自得。”苏大为想了想道。 “屁,什么叫不求自得,就是求了也得不到,这些和尚最会大言欺人了。” 袁守诚嘿嘿冷笑,显然对佛门很有成见。 苏大为向安文生小声道:“文生,你师父他?” “佛道两门这些年一直争斗,我师父不喜欢他们,所以处处看不惯。” “呃,至于吗?”苏大为有些不解。 “你怕是不知道吧?” 安文生看了他一眼:“自高祖武德七年始,每逢重大节日或圣上生日,朝廷都会举行“三教论衡”,道儒佛三家都要派出代表与他人辩论本家经意。 前几次道门在与佛门辩法上,吃了些小亏。 这些和尚别看修行不怎么样,但在口舌之上,常能以彼之矛,攻击之盾。 有一次辩法,袁师也去了……” 安文生没继续说下去,不过看他话里的意思,袁守诚怕是辩论输了。 难怪这么不喜欢和尚。 苏大为没有继续多问,道士与和尚天生就是不同的路子。 何况宗教之争自来就很激烈。 原本大唐认李耳为祖,封道教为国教,那结道教和方士们混得很滋润,结果佛教崛起,硬是分了半壁江山,彼此能看顺眼才奇怪了。 就在苏大为准备起身,向袁守诚告辞,结束这次酒宴时,袁守诚看了他一眼,长叹一口气:“我当你是自己人,所以才多说几句,须得小心提防那些和尚。 你以为老道是因为私怨不喜欢他们? 那你也太小看老道的眼界了,此事,既为道门,也为华夷之辩。” “呃?” “三教中,儒道皆为中原本土所生,只有这浮屠沙门自天竺而来,我先问你,这天竺如今何在?” 苏大为愣了一下,中天竺被王玄策打残了,其余天竺各国听说全都俱怕王玄策,一齐向大唐称臣求和。 “如今的天竺国,早已四分五裂,这便是我不喜胡教的第一个理由。比之儒家提倡法圣先贤,道家不断探索长生之道,与天地相争不同,胡教的教义,便是让人安忍现状,忘记俗世痛苦。 长此以往,如果大部份人都信了胡教,我大唐,还有进取之心吗? 还会有如今的生机勃勃吗?” 人人都参悟佛法,关注所谓修心,却失了向外开拓进取之心,安能有如今的大唐?” 苏大为愣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不过心里,却不由想到,佛教确实是一种比较平和内敛的教派。 历史上,大多数朝代,在信奉佛教后,越是佛法昌盛,就越是缺乏进取和斗志。 当然,这不能完全说是佛教的锅,还有许多复杂的原因。 “浮屠比丘不事生产,占着大量田地,终日只知打坐念经,把天竺取回的佛经拿来骗人。靠这佛经,能有强盛之国吗?天竺自己是什么样子?” 袁守诚冷笑一声总结道:“这种东西,只好骗骗愚夫愚妇,什么时候,连上面都信了,那就危险了。” “道长,不对啊,我记得太宗都很信佛,也很喜欢玄奘法师,几次三番都想令其还俗,让他入朝为官。” 苏大为辩解道。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袁守诚很不屑的哼了一声:“太宗那时想对西域用兵,而玄奘从西域回来,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当地风土地貌,太宗是想借玄奘做个向导。” “是……这样的吗?”苏大为惊得合不拢嘴。 “和尚这些事你从哪听来的?让我想想,都是听那些秃驴自己说的吧?他们当然是恨不得多吹捧些,你要信了你就是傻。” 袁守诚接着道:“再说玄奘,从太宗到如今陛下,这和尚无数次提出要前往洛阳译经,但是太宗和如今陛下皆不许,你以为是为何?” “为……为什么?” “还不是为了羁縻。”袁守诚拍了拍桌子:“将这些秃驴,特别是声望高的秃驴放在眼皮底下看着,他们就不能生事,而且需要的时候,还可以用一用。 记得太宗在时,玄奘那个弟子辩机便妄议朝政,还劝太宗不要对高句丽用兵。 太宗一怒之下,便下令将其腰斩弃市。” “这……” 苏大为额头上的汗都憋出来了。 这是他听到的又一个关于辩机的版本。 第一个是前世听到的,辩机与高阳有一腿。 在此世,他接触玄奘后,听到的第二个版本是辩机劝太宗不要让玄奘还俗做官。 不过细想,玄奘法师的版本,也有些逻辑硬伤。 太宗如果决定要做的事,岂是一个小小的和尚能劝得住的? 玄奘到现在,不还在做他的译经僧人吗? 朝廷也没为难过他,相反,还一直提供译经道场,各种荣誉高高贡起。 如果说是辩机之死,为因为劝谏太宗停之征高句丽之事,这就说得通了。 一个和尚,在国家征伐大事上指手划脚,不砍你砍谁? 苏大为摇了摇头,收起心神,忍不住问:“道长,需要的时候是指……” “比如对西域交流,做生意,平时派和尚做向导,就是极好的,当地信佛的小国,也会失去警惕心。” “呃,道长会不会想得过于黑暗了些。” “呸,你仔细想想,大唐向那些小国输入的是些什么狗屁东西?”袁守诚明显聊大了,什么话都敢说。 安文生在一旁听得嘴角直抽,却又不敢出声打断他。 “那些倭人派遣唐史,主要是学佛吧?高句丽、百济、新罗,我们派去的除了商队,主要也是僧人吧?还有突厥,西域各国,这叫什么?” 袁守诚眯起眼睛,嘿嘿一笑:“把这自我去势的浮屠沙门传给他们,这叫祸水东引……呸呸,咱们才是东方,总之就是这么个意思。” 苏大为坐在那里,半天一个字说不出来。 虽然觉得袁守诚说的好像也不完全对。 但…… 又像是有那么点道理。 自古以来,我中原地大物博,你们这些外藩小国来做朝贡,做生意? 可以,顺便把浮屠,哦,就是这些和尚打包带走。 让你们这些落后野蛮的番邦也学学天朝文化,沐浴一下我佛慈悲。 对,放下屠刀,忍受苦难。 来世…… 再享福去吧。 第二十六章 生意和布局 “如何?” 西市上,走出酒馆与苏大为挥手告别后,安文生转头向眯着眼睛一副随时会醉倒的袁守诚问。 刚才还晃晃悠悠的袁守诚伸了个懒腰,两眼开合之间,精芒闪动,哪里还有半分醉态,简直清醒到不能更清醒了。 “这阿弥,有点意思。” 袁守诚一手抚须,一手藏于袖中,暗运乾坤,手掐指决。 “老道我活了大半辈子,见过无数人的命数,唯一在他身上看不分明,按说此子应该是早夭之相,如今不但没夭折,反而活得比谁都滋润,奇哉。” “师父,你那套相人术就别提了,要是有用,我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了。” 安文生向着袁守诚,笑容有些勉强:“你当年还说我有当将军的命。” “呸,那是你自己不争气,自己不愿意在官场就职,怎能怪我?再好的命,你坐在家里,难道富贵能从天上掉下来?” “是是是,您老说的对,那还不是跟着您久了,听你说的那些事,把人情官场都看透了,哪还有兴趣在烂泥里打滚。” “你这是怪我罗?” “不敢不敢。”安文生冲他笑道:“我们现在去哪?” “这还用问?” 袁守诚不屑的白了他一眼:“走,跟我摆摊去,我那些家伙事都还在西市里摆着,不能浪费了。” “呃……” 安文生无语摇头。 自己这师父什么都好,就是有些怪癖,比如,明明勾勾手指头,就能有亿万之才,却不屑为之。 反而对摆摊算命情有独钟。 跟安文生和袁守诚一番话,对苏大为的内心,造成一次强烈冲击。 信息量太大,他得消化一阵子。 安文生说到他与狄仁杰在断案上的区别,在于眼界。 开始苏大为心里颇有几分不服,不过,听安文生与袁守诚的分析,几乎是把一些暗里的事掰开了揉碎了放在他面前。 就他所认识的人里,安文生就不必说了,跟着袁守城从西域各国逐一游历,眼界宽广,对庙堂之上的事,也有远超常人的洞察力,剖析起事情,能从朝廷到地方,到周边藩属,再到庙堂人心,这样通盘去考虑。 这一点,苏大为是服气的。 再说这次狄仁杰。 在初来长安,对整件事来龙去脉不清楚的情况下,仅凭苏大为提供的信息,就揣摩出了许多。 首先提出敌人未必是突厥狼卫的就是狄仁杰。 让苏大为不由把眼睛只盯着长安,也要考虑长安周边的,也是狄仁杰。 这才有了后来苏大为请玄奘法师,请太史令李淳风,找林老大这地头蛇,等诸多手段。 “回头想想,如果自己和狄仁杰的位置颠倒,在失去主场之利后,能否这么及时反应,结果还真不好说。” “在断案上,狄仁杰的眼光确实厉害,天生就能抓到隐藏的线索。” 自己在这方面,还是有所缺失,习惯性只盯着长安,最多再留意一下李治和武媚娘。 和狄仁杰、安文生比较起来…… 见鬼了,到底谁才是古代人? 怎么感觉他们俩比自己这个时间旅客更有“国际眼光”和大格局,更像是穿越者。 想到这里,苏大为有点郁闷。 以后再断案,看来还得学会从案子里抽离出来,不能只被眼前的表象所迷。 对了,这次案子其实还有许多东西值得深挖。 比如,林老大怎么会认识叶法善,并且把叶法善请来? 叶法善,苏大为隐隐有些印象,应该是个厉害角色。 再比如,自己一开始就把太史局李淳风当做最大底牌,让狄仁杰大兄帮自己去找李淳风。 结果太史局在整件事里,就仿佛隐身了一般,直到最后,才出现在皇宫里,出手收拾残局。 大明宫那里困住龙脉的法阵,还是李淳风布下的,他就完全不管了? 不合常理! 经过安文生和袁守诚的指点后,苏大为现在也不敢冒然就认为这些事就是表面上那样。 越是反常之处,其背后,一定有它存在的理由。 值得反复玩味。 想起袁守诚,苏大为忍不住又想起安文生跟自己提到的事。 道门中人,山头林立,其实相互并不统属,内部斗得也厉害。 不过如果遇到和尚,道士们多半又会站到一起,一致对外。 佛道之争? 华夷之辩? 这些问题对苏大为来说,实在太过复杂,他也没兴趣多想下去。 抛开这些心事,他大步向西市市场走去。 那里还有事要处理。 不多时,来到自己家的鲸油灯铺子。 一眼看到双手抱在胸前,沉着张脸,靠在胡凳上的高大龙。 店里的生意虽然不错,但今天高大龙明显情绪不高,都是让请来的人在应付,他自己像是抽身事外,跟个局外人一样。 “大龙。” 苏大为冲他点点头,打了个招呼。 高大龙珠珠微动了一下。 直到这个细微的举动,才会让人注意到,高大龙与平日的不同,乃是他的一只眼睛。 一个漆黑的眼罩戴在左眼上,这让他看起来,透着几分凶狠。 “走,进去说。” 苏大为过去,揽过高大龙的肩膀,将他带到店后。 “大龙,店里生意的事……” “先别说声音,你先看我这只眼。” 高大龙冷笑一声,把那只眼罩翻起。 眼罩后面的眼眶是一个狰狞可怖的黑洞,依稀看到有无数暗红的小肉芽在眶边蠕动。 苏大为大声咳嗽起来。 “这次为了帮你,我被那个倭国的鬼婆子射了一箭,那箭上有毒,以我蚺鬼之身,都没办法恢复。” 高大龙脸带讥诮:“幸好我命大,要是这次被那鬼婆子一箭射穿头颅,只怕现在已经孤魂野鬼一只。” “大龙,那是倭国神道教的巫女,箭上有附魔,哦,就是一种诅咒之力,是这东西暂时干扰到你的修复能力,箭上附魔不会太久,等过一阵子,你说不定就好了。” “要是不好呢?” “呸,你一个大男人,不是,你是诡异啊,你一个大蚺鬼,不就是大蛇吗?就算两眼全盲了,我看对你也没影响。” “这倒是……”高大龙才点点头,接着大怒道:“不是这个问题,你的事实在太危险,就没几件正常的事,以后除了生意,别再找我。” 说着,他又哼了一声:“不对,生意的事我也要小心,就说那思莫尔现在……呵呵。” “那是他自己蠢,被人夹带东西,做商队之主还没反应,现在只是关他半年,已经是便宜他了,若不是我的情面,你信不信,分分钟让他掉脑袋。” “那也是人家盯上鲸油灯的产业,想侵吞了他,如今不过因为有你苏大为在,顾忌你身后的关系,一时不敢动你。” 高大龙一针见血的道。 苏大为不由沉默起来。 自古财帛动人心。 之前还能借着丹阳郡公李客师的虎皮,还有苏家、尉迟家和安家的面子撑一下场面。 可如今,随着这次的案子,这鲸油灯的生意,还有公交署的生意,彻底暴露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 你说有没有人眼红? 跟上面真正的大人物比起来,丹阳郡公属于赋闲养老,尉迟恭也差不多。 苏定方如今还只是中郎将。 至于安家,也差不多。 苏大为依仗的这些关系,并不是大唐现今最强的那几家。 “这几日我感觉来窥探的人也多了,你要有所准备。” 高大龙拍了拍他的肩膀。 苏大为点点头:“我心里有数。” 说着,他咬咬牙,冷笑一声:“实在逼急了,我就把这产业匀给阿姊一份,再不行,给陛下一份,我看谁还敢动。” “呃……” 高大龙一时无语。 苏大为要真这么做,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论权柄,再大也大不过皇室。 如果让李治参一份,倒是没人敢动了。 “你真准备这么做?” 苏大为摇摇头:“还没想好,倒时再说吧,不过我会提前跟阿姊打好招呼,让她替我们的生意做背书。” “阿弥,有时候,我还真羡慕你的运气。” 高大龙那只独眼,光芒闪动,深深的看了一眼苏大为。 “我听说你自小阿耶就不在了,你是柳娘子一手拉扯大的,也没怎么读过书,虽然家境比我好一点,但我后来毕竟也是丰邑坊大团头。 而你,一个小小的不良人,居然屡有奇遇,一路走到今天,上可达天听,下面,生意可通西域,实在令我为之惊叹。” “好了,少拍我马屁,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什么?你这恶贼,刚夸你胖你就喘上了!”高大龙一脸嫌弃,挥挥手:“快说你下一步打算吧,我有言在先,再有危险的事,别找我。” 第二十七章 我们是亲戚啊 “阿弥来了?” 一个体魄雄壮,如黑铁塔般的老人,光着膀子,停下手里舞动的长槊,向苏大为看过来。 “见过鄂国公。” 苏大为向尉迟恭行叉手礼。 一旁的尉迟宝琳颇为狗腿的接过尉迟恭手里的长槊,又递上一条毛巾。 “阿耶,擦擦汗,别受了风。” 说着,他看了一眼苏大为,又向尉迟恭道:“阿弥带了酒来。” 尉迟恭一屁股在胡凳上坐下,用手里的毛巾擦拭着身上的汗珠,听到酒字,眉头微动了一下:“哦,是上次那种烈酒吗?” “对,正是烧刀子酒。” 苏大为笑眯眯的道:“知道鄂国公喜欢,这次特地又带了些。” 突厥狼卫的案子虽然过去,但这次苏大为可是出动了所有的人脉,欠下不少人情。 人情,总要还的,至少也要登门以示感谢。 这最基本的人情往来他还是懂的。 所以白天请袁守诚他们喝酒,晚上又来尉迟宝琳家向尉迟恭致谢。 不出意外的话,他接下来,还要去谢玄奘法师、林老大,甚至李淳风那边,也要去一下。 上元夜里,若不是有尉迟宝琳和一帮金吾卫帮忙,狄仁杰也没那么容易找到薛礼,及时入宫。 也幸亏如此,他才把苏大为关于灭黑火油“需用泥沙,不宜用水”的法子带到宫里,才将宫里的火及时扑灭。 表面上看,好像苏大为一个不良人与当朝鄂国公似乎搭不上边,但通过生意和尉迟宝琳这个中间人,苏大为俨然成了鄂国公府上的常客。 尉迟恭待他,也甚为友善,简直就像是对自己的亲子侄般。 “坐吧。” 尉迟恭向苏大为指了指凳子。 苏大为便没再客气,在尉迟恭斜下手坐下来。 “还没吃吧?” 尉迟恭冲苏大为问了一声,也不待他答话,扭头向尉迟宝琳道:“让你阿娘弄几个菜,我们和阿弥喝几杯,对了,就用阿弥带来的烈酒。” 说着,他似是想起了什么,摸了摸自己浓密的胡须,失笑道:“这酒很对我的脾味,就是名字有些奇怪,不过细细想来,也唯有这种名字,才能配此等烈酒。” 尉迟宝琳接过下人递来的衣服,为尉迟恭披上。 “阿耶,夜里凉。” “去安排酒菜,快去。” 尉迟恭挥了挥手,把尉迟宝琳赶下去,上下打量了一眼苏大为,点点头道:“看你神情自若,应该没什么事了。” “全靠宝琳帮忙,还要多谢鄂国公之助。” 苏大为感激的道。 像尉迟宝琳这样的官二代,不管外表再粗俗,那也是有一套家教在的。 若无尉迟恭点头,以堂堂金吾卫的身份,军二代,日后前程似景,岂会与自己结交? 这一点,苏大为心里早已想明白。 尉迟恭双手放在膝上,虽然已是知天命之年,但因常年练武,依然保持身姿挺拔。 他坐在那里,就像是一座巍峨小山。 身上犹自散发出腾腾热气。 “阿弥,毋须多礼,其实你可以叫我一声姑丈。” 这话出来,苏大为愣住了,有点懵:“姑丈?” “此事我一直没跟你提起。”尉迟恭沉吟道:“以我的身份,身边多有攀附之徒,不得不小心从事。” “我不太明白,我从没听阿娘提过。” “那是因为她可能都不清楚。” 尉迟恭道:“我听说你是京兆始平苏家,我的元配苏氏,便出自京兆始平。你别急着否认,听我把话说完。” 他手掌下压,示意苏大为稍安勿躁。 “我夫人生前对我说:始平苏家,除了她堂哥那一支之外,没有什么交集。只是,她堂哥那一支,早年就离开了始平,她也记不清楚搬去哪里,反正她不喜欢始平那些亲戚,也甚少往来。 我派人查过,你的父亲正是我元配夫人堂哥,你明白了吗? 所以论起来,你我是亲戚,你可以叫我一声姑丈。” 听完尉迟恭的话,苏大为愣在当场,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向尉迟恭叉手道:“我,我不知该怎么说,这个对我太意外了。” 尉迟恭一直在观察他,似是满意他的反应,点点头道:“我没有看错你,你并没有因为多出我这个亲戚,而生出别的念头。” 苏大为笑起来:“鄂国……呃,姑丈对我如此亲近,提携有加,我还能有什么念想,有亲情还不够吗?” 尉迟深深看了他一眼,拍着膝盖笑道:“你个小猾头,原以为你老实,现在看来嘛……” “姑丈,你看人真准,我就是很老实人。” 苏大为向他认真的点头,强调自己表里如一。 “阿耶,你们在聊什么呢?” 尉迟宝琳这时提着酒上来。 “没什么,来,见过你姑表弟。” “啊?”尉迟宝琳傻眼了。 不过他倒是知道亲戚这件事,很快反应过来,嘻嘻一笑,一屁股坐在苏大为旁边,叫了一声姑表弟。 “姑,表哥。” 苏大为还有些不习惯,本来是来感谢鄂国公的帮衬,怎么突然变成认亲戚了? 不过,这样似乎也不错,大家关系更亲近了。 到这个时候,他也才明白过来,为什么一直以来,尉迟宝琳一直对自己关照有加。 开始还以为是因为苏庆节的关系。 后来发现,尉迟宝琳对自己比对苏庆节还亲近。 他又以为是生意的关系。 现在,真相大白。 尉迟宝琳与自己,原本就是姑表亲。 古人重视亲缘,有了这层关系,那与普通朋友交情又不一样。 酒菜端上来,一爷二小就在这庭院里喝酒谈天。 夜色沉沉,微凉。 不过却挡不住气氛融洽,谈兴正浓。 “阿弥,最近几件事,你太出风头了,年轻人,锋芒毕露,不是好事。我建议你低调一些,沉住气,未来多的是机会。” “姑丈你是指……” “上次想让你去军中,混个军功,这样也可以暂时避开长孙无忌,现在看来,他应该没这么多精力盯在你身上,你只要低调些,应该无事。” 尉迟恭向苏大为指点道。 别小看他说的这番话,这话,可以说是推心置腹。 要是换一个人,尉迟恭是绝不可能说这些的。 一来,大家是亲戚。 二来,通过长时间暗中观察,他对苏大为的为人,也颇为认可。 这可算是一笔“投资”。 如果苏大为自己不争气,哪怕是亲戚,也得不到这般待遇。 毕竟,想攀附当朝鄂国公的“亲戚”,多了去了。 苏大为细细品味了一番尉迟恭的话,向他感激道:“我也正有此意,接下来一段时间,蛰伏下来,韬光养晦。” “嗯,你能如此想最好。” 尉迟恭举起手里的酒碗,与苏大为、尉迟宝琳碰了一下,然后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喝下一大口。 不愧是军旅出身的名将,喝酒也是豪气干云。 苏大为在心中暗想,大唐名将中,若论眼光见识,懂得收敛自己的,首推李靖,其次,恐怕就要数尉迟恭了。 在该立功时,奋勇争先,当仁不让。 在天下大定后,又懂得放下军权,安心做一乐家翁,能善始善终。 像这样的名将,古今又有几人? 实际上,尉迟恭只怕是一直被人低估了,都被他粗豪的外表给欺骗了。 对了,说到外表粗豪,大唐如今还有一位名将,就是那浑不吝的程咬金。 不过比起尉迟恭这种看似沉默寡言,传统武将的做风。 程咬金给人的感觉,就透着一股痞气。 那是混江湖混到骨子里才有的圆滑世故。 这一点,苏大为从程处嗣身上,偶尔也能见到。 放下酒碗,尉迟恭脸上忽然流露出一丝伤感:“我老了,这副身子骨也大不如前,还不知有几年好活。” “阿耶!”尉迟宝琳大惊。 尉迟恭摆摆手,让他不要插话,接着道:“其实如果你愿从军,老夫可以扶你一程,将来有军功在手,只要不是谋逆之罪,就算是赵国公,也动不了你。” “姑丈,我不是没想过,而是,我要是走了,阿娘无人照顾,而且我在长安也有不少亲朋故旧,现在都仰仗着我,我若走了,只怕他们要遭人欺凌。” 苏大为说得隐晦,但是尉迟恭却听明白了。 苏大为是舍不下在长安的亲人、家业,还有生意。 终究时代不同,不是大唐初创了。 天下人心思定,没有多少良家子,愿意打仗。 若不是为了搏个功名封赏,分些田地美宅,谁愿意提着脑袋上战阵。 如果是为了挣田产,对生意有成的苏大为来说,确实没什么吸引力。 尉迟恭披衣而起,有些感概的长叹了一口气:“我明白了,只恨我早生了几年,今后的大仗,只怕是捞不着了。” 说着,他似乎有些意兴阑珊,披着衣,走到廷院一角,对着天上的月光,沉默下来。 月光下,他那雄壮的身形变成单薄的影子,斜斜映在地上。 第二十八章 掺沙子 月光下,尉迟宝琳亲自将苏大为送出府。 “宝琳,你阿耶刚才……” “我也搞不懂他,他有时候就显得心事很重,也不与我说。” 尉迟宝琳挠头道:“大概,阿耶还想上战场吧。” “你说的是真的?” “我阿耶有一直有遗憾,未能参与灭东突厥之战,也没能亲手灭掉高句丽,这是他有一次喝醉了说的。” 苏大为点点头:“做为武人,确实会有遗憾。” 尉迟宝琳左右看了看,拉了下苏大为的衣角,向他小声道:“咱们是姑表亲,我不怕跟你说,原本阿耶也是有机会的,不过他出了一次错,就……” “呃?”苏大为心里惊诧莫名,好像,很少有儿子说老子的错处吧,尉迟宝琳你可真没把我当外人。 “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大家都知道,只是不敢在他面前提。” 尉迟宝琳有些埋怨的道:“早年我阿耶性子不像现在这么沉稳,喜欢到处揭人短处。 贞观六年,太宗有一次摆酒宴,阿耶那时是同州刺史,刚好回京叙职。 席间,有人座次排在阿耶前边,阿耶就生气了。 当时任城王李道宗坐在阿耶的下位,便向他做解释。 结果阿耶大怒,一拳打在李道宗的眼睛上,差点把李道宗给打瞎。” 听了这番话,苏大为一时惊到了。 这个算错处? 这特么简直就是作死好吧。 李道宗是什么身份? 人家是李家人,是宗室,而且也是战功赫赫。 尉迟恭当着李世明的面,把李道宗差点打瞎,这简直就是打李世明的脸。 太过膨胀了。 其实尉迟恭最狂的那几年,何止是李道宗,就连长孙无忌、房玄龄和杜如晦等凌烟阁功臣的面子,也是丝毫不给。 “太宗后来批评了阿耶,从那以后,阿耶便改了性子。 贞观十九年,阿耶随太宗征高句丽,未竞全功,此后便解甲归田,再也没上战场了。 他倒是对征辽东念念不忘,一直说着要实现太宗的遗志,把高句丽给平了。” 苏大为拍拍尉迟宝琳的肩膀,点点头:“他这样想也没错,不过,为什么你们兄弟不上战场?我听说高句丽那边,很快就要打起来了吧?” 去年,也就是永徽五年末,新罗被百济和高句丽打得向大唐喊救命了。 大唐朝廷一直在为出兵的事争论不休。 赵国公长孙无忌是反对出兵的,理由是边境上西突厥阿史那贺鲁的威胁更大,而且没必要为救新罗劳师远征。 李治虽然一直没表态,但是许敬宗等人,都跳出来说要教训高句丽,还把太宗李世民征高句丽旧事搬出来。 明眼人都知道,许敬宗等人背后,必是得了陛下授意。 本来这事还没定论,但是经过上元夜突厥狼卫和高句丽细作偷入大明宫之事,出兵已是板上钉钉。 只看是先打百济高句丽,还是先对付西突厥的阿史那贺鲁。 想到这里,苏大为忽然发现一个问题。 自己似乎也对朝中的事,开始有兴趣了。 至少对朝廷中一些动向,都能摸得清楚了。 看来人确实会随着环境而改变。 摇摇头,他收回这个念头,随即又想到,难怪长孙无忌没空理会自己,他最大的精力牵扯,要应付来自成年后,威仪日盛的李治。 上有大唐皇帝想要掌回权力。 下面有无数世家寒门,想要从关陇贵族那里,把权力抢回来。 长孙无忌如今,只怕也是焦头烂额吧。 “阿弥,你不是不知道。” 尉迟宝琳有些忿忿不平的道:“我倒是想上辽东,可惜陛下一直不准,这次听说朝廷要用兵,我又跟阿耶提了,但是阿耶也没理我,你说是不是怪事?” 他打量了一番苏大为,有些酸溜溜的道:“今天阿耶说要保你入军挣军功,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真不知谁才是他的亲儿子。” “这种混帐话少说,小心你姑丈抽你的皮。” 苏大为吓了他一句。 像尉迟宝琳这种嘴上没把门的,还真怕他泄露点什么出去。 不过,大概也是因为姑表亲,才会说得比较多吧,平时他可没有谈起关于尉迟恭的八卦。 永徽六年春,高句丽联合百济、靺鞨进攻新罗,攻占其北境三十余城。 新罗向唐朝遣使求援,李治令苏定方与营州都督程名振率军一万讨伐高句丽。 大唐终究还是对高句丽出兵了。 苏定方终于获得独自领兵出征的机会。 距离他上一次,在李靖帐下,率三百骑风雪突入牙帐,灭东突厥之战,已然过去二十年。 只可惜,这一次的出战,仍是大唐朝堂内,多方博弈的结果。 内部没有形成合力,前方的苏定方便不好施展。 辽东战事如火如涂。 苏大为在长安,却是忙得焦头烂额,两耳不闻窗外事。 一来,他听了尉迟恭的建议,开始低调蛰伏。 二来,他要对自己手上的势力,开始好好的清理一番。 比如公交署,鲸油生意,思莫尔的商队,还有倭正营。 之前的时间,公交署都是交由周良去做。 而周良也一直做得有声有色。 除了,在人员管理上。 组织膨胀得太快,难免被有心人掺沙子进来。 不是出了之前的事,周良还被蒙在鼓里。 公交署有长安县衙做背书,属于半官方的性质,苏大为是倡仪者,也有一定的监管之权。 出了突厥狼卫之事,他能保住公交署不被裁撤,已经是费尽了天大的面子。 多亏了有武媚娘在李治那里替他说话。 就算如此,接下来的时间里,苏大为也是反复清理,梳理人员和各方面的关系,把一些盘根错节伸进来的手,一一斩断。 思莫尔原来的商队,也是如此。 一率只用自己人,就算有其他胡商想加入,也要反复核查其身份,再交纳一定的保证金,甚至包括亲族,都要摸清楚,有所制衡。 苏大为似乎在这种情报及权谋方面,也越来越得心应手。 至于倭正营,他已经察觉到有多少势力渗透进来了。 原本,按他的想法,也是逐一清理,确保将倭正营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但是和安文生一番聊天后,他改了主意。 对掺沙子这种事,不可能做到完全禁绝,只要这个组织机构存在,永远需要吸纳新人。 而只要是人,就做不到黑白分明。 完全把这些沙子清除出去,只会让幕后之人变本加厉,想方设法塞更多暗桩进来。 与其如此,不如难得糊涂。 就让这些沙子存在。 正所谓,水至清则无鱼。 只要苏大为清楚这些人的背景,为谁办事,留着他们,比清除出去好处更大。 有时候,甚至可以让这些细作,替自己服务。 比如传一些假消息,误导幕后之人。 实际上,苏大为这些想法,已经有了一些后世情报战的雏形。 天气渐渐开始热了起来。 出于对高大龙的补偿,也是开展新的生意。 苏大为终于想起了制冰这回事。 不过,当他把硝这种东西告诉高大龙时,换来的就是一顿白眼。 而苏大为自己,对硝石这玩意该怎么制作,也早还给老师了。 这个问题最后也没难住他。 他不会,有人会。 找上袁守诚,道士炼丹,对这制硝应该不陌生。 如果想的话,苏大为甚至可以提供火药的方子,只是不清楚具体的比例罢了。 最后,袁守诚和叶法善这两道士,都应下来,算是在苏大为的制冰生意上,入了股。 技术型入股。 尉迟宝琳后来知道此事,大为不忿,连骂苏大为没心肝,有好事不照顾自己亲戚。 苏大为才说他不懂炼丹制硝,结果就被尉迟宝琳给喷回来。 说他阿耶尉迟恭在家闲得无聊,近年来开始琢磨炼丹,还学赤松子,吞服玉精。 把苏大为吓得不轻。 这玩意就怕被他搞出五石散来,吃了很爽,吃多了要命啊。 得找个机会劝劝尉迟恭…… 时间来到五月初。 苏大为终于从忙碌中,抬起头来稍稍喘息。 因为,苏定方征辽东回来了。 从出征到回长安,满打满算不到四个月,除去路程,真正用作战的时间不长。 相对的,战果也就不甚理想。 对外,说是大胜,高句丽服了,承诺不再欺负新罗。 实际上…… 渡过辽水,杀了一千多高句丽人,烧了几个村子。 仅此而已。 凭此战,苏定方被拜授右屯卫将军,封临清县公。 不过,这个结果,苏定方本人并不满意。 许多人也不满意。 只是,朝中多方掣肘,想要打出漂亮的战绩来,难度不小。 “阿弥,阿弥在吗?” 苏大为刚刚回到家,气都没喘上一口,就见一个熟悉的人,走进自家的院落。 抬头一看,是多日不见的苏庆节。 “狮子,你怎么来了?” 苏大为大喜。 主动站起来迎上去。 上次苏定方出征高句丽,好说歹说,总算把狮子给拐出去,想让他继承自己的衣钵,将来在军中为大唐开疆拓土。 “别提了。” 苏庆节撇了撇嘴,一脸不屑:“这仗打得憋屈死了,我就说还不如当不良人快活。” 第二十九章 征召 “狮子别站着了,坐吧,吃了没有,来一起吃点。” 柳娘子出来招呼道:“你和阿弥正好喝几杯,我去厨房做几个小菜。” “谢过柳娘子。” 苏庆节笑了笑,看到聂苏手脚麻利的替自己搬来胡凳,还偷偷吐了吐舌头。 聂苏渐渐长开,比起原来,少了几分稚气,多了一丝少女气息。 眼波流转间,隐隐透着一种诱人的媚惑。 苏庆节不由呆了一下,随即转开眼睛笑道:“也谢过小聂苏。” “两位兄长坐下聊,我去帮阿娘。” 聂苏说着,乖巧的走开了。 苏庆节看向苏大为,不免有些嫉妒:“阿弥,你这家伙运气怎么这么好,还能捡到这么可爱的……” “狮子,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难不成因为狄仁杰大兄和你阿姊在你面前卿卿我我,所以受了刺激?” “呸,恶贼,不要跟我提这个。” 一说起狄仁杰和苏庆节,苏庆节脸上浮现后怕之色,仿佛有什么不好的回忆。 他狠狠摇头,像是借着这个动作把那些事忘记。 向苏大为道:“被你一打断,差点忘了我要说什么了。” “不急,咱们可以坐下一边喝酒,一边聊。” 聂苏端着一个木盘走过来,盘子上放置着几样下酒小菜,还有一壶酒。 小菜都是时令的果蔬,有韭菜、葵菜、芦菔(萝卜)、胡瓜(黄瓜)等。 这个时代,北方多食用韭菜葵菜,南方多食用竹笋莼菜。 一般是腌渍或做成羹臛(汤菜)、菹齑(酱汁)。 聂苏端上来的这几样也是用的腌制和汤菜。 只有一样,让苏庆节多看了两眼。 “这是什么?” “你试试看,用来下酒很不错的。”苏大为举筷向他示意了一下。 苏庆节半信半疑,夹了一筷放到口中,眼中不由一亮。 “此物是……黄瓜?” “对,就是黄瓜。”苏大为向碟中的凉拌黄瓜指了指:“据说此物是由汉朝张骞出使西域时带回来的,原本叫胡瓜,因为避讳后赵石勒,改名为黄瓜。” “黄瓜我知道,只是这味道……” “我用的凉拌。”苏大为随口说了一句,便没有细说。 天知道他为了做一道凉拌黄瓜,挖空了多少心思。 没有白糖,只有用饴糖和蜂蜜代替,没有辣椒,只能用花椒粉,还有另一种有辣味的野菜代替,此外,香油、酱油也只能寻找唐朝版的替代品。 好在做出来后味道还不错。 苏庆节吃了几口,立刻爱上了这种新鲜的做法。 “这菜味道不错,怎么做的?我叫家里厨子也照着做。” “这个简单……” 苏大为端起酒杯:“你再试试这酒。” 天气已经渐渐热起来,这次苏大为让聂苏上的不再是烧刀子。 而是商队从西域运回的葡萄酒。 苏庆节只喝了一口,眼睛立刻瞪圆了:“这葡萄酒,用冰镇过?” “是啊,口感如何?” “不错,冰镇之后,酒中全无葡萄酸涩,口感更佳,如果是夏天喝这种冰镇的葡萄酒,简直……” 他突然住口,一脸古怪的盯着苏大为:“阿弥,这冰,你是从哪运来的?莫非你家也有冰窖?” 苏庆节家里有冰窖,他自然知道,一般都是上一年冬季最冷的时候,将水冻成冰块,然后送入地窖储藏。 到了来年夏天,天气最热的时候,将冰块凿成碎块取用。 虽然冰也会化一些,但剩下的部份,已经是贵族们夏天消暑的最好法子。 到那时,长安的冰,贵比黄金。 按苏庆节想,苏大为虽然做生意赚了不少,但这冰窖得专门设计,花费不小,一般的小门小户还真负担不起。 倒没听阿弥说起过。 “不是冰窖,是一桩生意,这个一会再说,继续刚才的话题,这次苏将军征高句丽,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苏大为提起话头,让苏庆节把注意力从眼前的酒菜上拉了回来。 他呼了口气,摇摇头:“这次真是憋屈了,我大唐将士,花了那么多人力物力赶到辽东,结果却走漏了消息。” “嗯?” “此次用兵,从出发开始就不太顺利,那时我阿耶就有所察觉。等渡过辽水,细作回报,高句丽早有准备,实行坚壁清野。 后来阿耶用诱敌之计,用程名振带少量人,把他们城里人给钓出来,这才杀获千余敌军。 之后焚烧了敌人外城和周边村落。 但这之后,再也找不到其余下手的机会,阿耶他们又不敢孤军深入。 最后只好徐徐退兵。” 苏庆节说着,用力一拳击在地上:“这种感觉,就是我们要做什么,对方早就知道了,完全都是无用之功,憋屈啊。” “也不是这么说,狮子你看,高句丽人不是认怂了嘛,我听说他们已经主动向大唐求和,并保证不再攻打新罗。” “哼,高句丽的话能信?用你那句怎么说来着?” “猪也能上树。” “对!” 苏庆节一拍大腿:“高句丽人的话要能信,那猪都能上树。” 他举起酒杯,自己喝了一口。 冰凉的葡萄酒沁人心脾,让他心里的火气消解不少。 “阿弥,你倒是屡有新奇之语,像这句猪上树,你是怎么想出来的?虽然觉得有些怪怪的,但说出来,就是特别解气。” “那当然,我身上还有很多宝藏是你不知道的。” 原本只是随口吹嘘一句,岂料苏庆节放下酒杯,上上下下打量他,嘴角带起一抹诡异的笑容。 “狮子,你这般看我做什么?” 苏大为面露狐疑:“难道在军中呆几个月,你的取向都变了?” “什么取……你个恶贼,居然在话里埋坑损我!” “咳咳,喝酒喝酒。” 苏大为想了想问:“你觉得次征高句丽不利,问题出在情报上?” “我怀疑是如此。如果对方只是知道大唐要出兵,这倒不奇怪,奇怪的是他们对我们的大将,还有兵力配置,后勤,甚至连到达的时间,都摸得很清楚,这仗还怎么打!” 苏庆节说到这里,眼圈都红了。 “我跟着的一支护粮队,半夜里就被高句丽的人突袭,他们人数倍于我们,又是在夜间,那一次,我们便折损数十人。 事后我越想越不对,我们运粮走哪条路,还有人员多少,这些都是机密,高句丽人怎么会知道?” “会不会是被他们的侦骑和细作查到的?” “确实有这个可能,但是……一次是这样,接连数次,那便有问题了。” 说到这里,苏庆节的脸色变得阴沉了许多,话语里,都透着一股森然之意。 “如果被我知道,是谁在背后泄露我军的消息,一定要让他后悔生在世上。” 话里里透出的恨意,连苏大为都不由为之动容。 苏庆节属于典型的军二代,外表高傲,内里却是急躁热情。 这次征高句丽,一路死的那些兵士,大家都是一起征战的袍泽,这对苏庆节的心理,也有极大的影响。 “好了,事情都过去了,朝廷会发下抚恤,你若愿意,对那些袍泽的家人多照顾一些就是了。”苏大为举怀劝他道:“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呵,你说得倒是轻松。” 苏庆节两眼直直的盯着他,嘴角再次带起那种透着诡异的微笑。 “狮子,你今天不对啊,莫非有什么事瞒着我?” “不瞒你。” 苏庆节哈哈一笑,用力将酒杯往桌上一放:“阿弥,若我说,有机会让你也体会一下军伍之事,你觉得怎么样?” 这话一说,苏大为脸色就变了。 “狮子,你这话是何意?” “别紧张,其实我这次来,是替我阿耶过来问问你,有没有想法,到军中捞点军功,你放心,在军中都是自己人,你吃不了亏。” 苏庆节抿了抿唇,拳头在膝盖上轻轻一砸:“虽然我不愿承认,但你这家伙,在情报收集上确实有一套,我阿耶是特地让我来问问你。” “呃,苏将军这么看得起我?” “废话,咱们俩的关系,跟兄弟一般,你当我阿耶是瞎子不成,你是什么样的人,做了什么样的事,何等人品,能力如何,你以为我阿耶看不见吗?” “那苏将军为何想征召我?” “我方才不是说了吗,这次我军吃了大亏,就在于事机不密,而阿弥,这方面正是你的所长。” “呃?”苏大为一脸懵逼:“我只是不良人啊,你要说查案我勉强还能算有两下子,这军中机密消息……” “这话是我阿耶说的,不是我说的。” 苏庆节吐了口酒气,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阿耶说,观你历次查案,最厉害之处,便是善于利用人脉,善于情报收集,还有上次你那个……大案牍术……” “是大数据。”苏大为倔强的想要纠正。 “不管是什么,能在无数消息中,将真正重要的东西抓住,提炼出来,汇聚成结果,这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苏庆节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我阿耶说了,要破案,长安多的是能手,但是论及收集情报,临机决断,只怕在长安不良里,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厉害的人。 他现在,就是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第三十章 天将降大任 五月,已是立夏时节。 夜色下的甘露殿透着宁静。 在殿后的花园中,此时摆着一张小小的桌案,桌上放置着都是李治爱吃的点心。 头上明月高悬,感受着夜风带来的一丝清凉,李治坐在摇椅上,双眼微闭,似乎都快要睡着了。 武媚娘看着两岁的李弘牵着一岁的李思,在宫人和内侍的看护下,在园子里摇摇摆摆的玩耍着,不禁娇嗔一声:“还没学会走就想跑了。” 说完,她伸手从一旁的乳母手里接过自己与李治的第三个孩子,李贤。 自从去岁生了安定公主没多久,她便怀上了李贤。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武媚与李治极为恩爱,历史上几乎一年一个孩子,前后共生了四子二女。 李贤就是后来的章怀太子。 轻轻拍了拍怀里的李贤,看着孩子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安安静静的看着自己,武媚娘心里莫名安宁。 恰在这时,她听到躺在摇椅上的李治发出一声叹息,不由诧异的问:“九郎,怎么了?” “我是一时感概,你看,这摇椅是阿弥做的,这冰也是他制出来,献上的,这葡萄酒,听说也是他自己酿的,还有这里用的鲸油灯,还有此物……” 说着,他伸手从桌案上拿起一把牙刷。 这是今天宫人当稀罕物刚献上来的,据说是苏大为所制。 比起当初第一把牙刷,眼下李治这把,无疑要精致许多。 它是用兽骨精细打磨而成,造型与后世牙刷已经极为接近,刷头上的毛是用兽鬃制成。 李治试用后,大觉得新奇,颇有些爱不释手。 他已经决定,今后洗漱,都要用此物来清洁牙齿,比之青盐擦牙之类,这牙刷简直是神物。 一件小东西,解决大问题。 就像是他现在坐的摇椅,李治一用之后,再也离不开了。 在此之前,他从没想过,从小用到大的胡凳,在脚部做一些改动,居然能变得如此舒服。 武媚娘一时不明所以,笑道:“阿弥弄这些东西,也是为了方便,他很聪明的。” “确实很聪明。” 李治点点头,眼中光芒微动:“从初为不良人开始,短短数年,上到你我,中到鄂国公、丹阳郡公,下到县君、公交署、胡商,全都能打通关节。” “九郎,你此话何意?” 武媚娘神情微变。 “媚娘别急,阿弥是你弟弟,那就如我的亲人一般,我对他没有恶意。” 李治冲她微笑道:“只是有时候忍不住惊讶,在一个人身上,能有这么多发现,这么强的人脉手腕,他现在还年轻,若稍加打磨,未来必能成我大唐股肱之臣。” 听到李治这么说,武媚娘稍稍放心,想了想道:“九郎,你该不会是因为上次的事怪阿弥吧?” 上次的事,指的便是突厥狼卫之事。 这事,是李治与武媚娘心照不宣的秘密,只有极少数人知道。 苏大为,显然是不清楚内情的。 但是上次他与狄仁杰联手,差点弄坏了李治的计划。 “怎么会呢,他是你弟弟,他够聪明,有能力,我高兴还来不及。” 李治摆摆手:“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能做到这一步,当真是出人意料,幸好李淳风那边应变及时,没有胡乱动手,才让朕把这全局看得清楚。” 武媚娘点点头。 上次皇宫有李淳风及一众太史局异人。 大明宫处有太史局的北斗司。 只等潜藏在暗处的人全都跳出来。 但是因为苏大为行动能力太强,最后,未能全部如愿。 当然结果也不算太差,至少朝中一些人,李治是看清了。 同时,也因为上次之事,看清苏大为手中能动用的人脉、力量,心下不由暗暗称奇。 “媚娘,我有一个想法。” “什么想法?” “这次苏定方用兵,让他把阿弥也带上吧。” “这……” “我知道你舍不得,但是天将降大任,必先苦其心志。 阿弥此前在长安已经出够了风头了,此时让他出去历炼一番,一来可以暂避风头;二来可以让他在军中多加打磨;最后,苏定方那边,也需要阿弥这种人,能帮他整合军中斥侯消息,杜绝隐患。” 李治说得略为隐晦,但是武媚娘却听懂了。 之前苏定方对高句丽用兵,虽然战报说是“大胜”,也对苏定方进行封赏。 但其实战果并不大。 最主要问题,就在于高句丽提前知道苏定方进兵的消息,提早做好了坚壁清野,长期对峙的准备。 李治并没有怪苏定方。 无论是他或者苏定方,对此次征高句丽消息泄露之事,都极为恼怒,憋着一腔怒火。 “大唐之敌不在外,而在腹心啊……” “苏定方必须用兵,也必须赢得一场大胜,凭借此功,朕才能树立起足够的威望,能有底气去做一些事……” 李治压低声音缓缓道。 “所以此次用兵,只许成功,不许失败,阿弥既有能力,就让他助我一臂之力吧。 我此前已经提点过苏定方,他应该会征召阿弥随军,只是你这边……” 武媚娘脸色变了变,她一言不发,低头轻轻拍打着李贤,哄着孩子入睡。 从她的脸色,李治看出来不高兴。 “你既已经决定了,现在跟我说做什么?” “媚娘,我……” “你是天子,你决定的事就去做吧,问我一个妇人做甚。” “哎,媚娘,我这不是尊重你嘛,你我夫妻本为一体。” 李治站起来,环抱着武媚娘,小声哄着她。 夜色,再次宁静,清风徐来,催人欲眠。 永徽六年五月,苏定方随从葱山道行军大总管程知节征讨西突厥,被任命为前军总管。 而在这样一支大军中,多出一个不良人,却是谁也不曾注意到的。 大军营寨绵延数里。 这一路,从长安出发,经河套和林,然后是燕然都护府,再翻阿尔泰山,行军异常艰辛。 至于后世的河西走廊,此时还是一片沙漠。 中军大帐中,当中主帅颇有些不顾形像,头盔随手扔在一边,双手抓着一只烤兔,正在大块朵颐,一边嚼着,一边称道:“阿弥,你这手烤肉的功夫倒真不赖,比你手上功夫强多了。” 说话的正是演义里常提到的混世魔王程咬金,程知节。 他与苏大为在军中虽是初次见,但是他儿子程处嗣跟苏大为十分亲近,又参与到苏大为的生意里,一见之下,热情的一个熊抱,又用力拍打着苏大为的肩膀,夸他年少有财,会赚钱,是个好男子。 差点把苏大为拍蹲下。 天知道这混世魔王哪来这么大手劲,以至于苏大为一度怀疑他是想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接下来,程知节这老货没脸没皮的,居然邀苏大为下场角戏。 也就是军中摔跤为戏。 美其名曰军中都是这样交流情感,苏大为要想让大家都认可,就必须得来玩两把。 苏大为自然不敢用自己异人之术,更不可能把唐军主帅在军营里给弄伤,最后束手束脚,被程知节瞅了个空子,提起腰带摔出圈外。 这大老粗明明知道苏大为在相让,偏偏还没脸没皮的大吹大擂,弄得苏大为心里不知骂了几次了。 事后才知道,程知节居然还玩了一把骚操作,在场外下注买自己赢。 不但赢了面子,还赢了些五铢钱。 虽然不多,但看程知节笑得眉不见眼的,不但不以为耻,似乎还很享受这种占便宜的感觉。 这让苏大为,顿时有些郁闷了。 总感觉,李治让程知节做征西突厥主帅,是不是有些忒不靠谱了? 不过错有错着,经过昨天一场角戏,苏大为现在就堂而皇之的跑到了主帅帐里。 军中其他大小将领,隐隐猜到苏大为与主帅程知节有旧,倒也无人去拂程老魔头的面子。 不然这老货真能一巴掌呼人脸上。 论不要脸,现今在唐军中,无人能出程知节之右。 此次军中,除了程知节,军职最高的要数苏定方,他现在右屯卫将军,临清县公,是此次西征军的副帅,眼下正坐在程知节左手席位上。 坐在程知节右手的,是大军的副总管王文度。 这个人苏大为没怎么听过,不知其根角,只听说是由李治亲手点的将。 那多半就是李治的人了? 除了苏定方和王文度,军中还有大小将领,依次按职位高低坐于帐中。 至于苏大为,则比较苦命的,在大帐中忙着张罗烤肉。 一边忙着,一边还要听程咬金哈哈狂笑着,恬不知耻的吹嘘说自己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尼玛,你才是物。 苏大为忍不住在心中腹诽。 听着这些大唐军头们一边吃喝一边吹嘘着过往的光荣战绩,渐渐的,却也听出些门道来。 第三十一章 危机就在眼前 “从太宗带领我们对外用兵以来,我们唐军战必胜,攻必取……太宗征辽东的那场仗,你参加了没有?” “要说灭掉敌国,恐怕要数苏定方将军吧,灭西突厥那一仗,苏将军为我军先锋,趁风雪突入颉利牙帐……” 苏大为在帐中静静听着,一帮大唐将军们谈天说地,说起来都是大唐战国赫赫。 不过,苏大为在其中,也明显听出一些分别。 像苏定方、程知节这种,都是凭军功一步步爬上来的将军,他们代表的自然是寒门。 而像王文度还有一些将军,明显举止雍容,透着一种贵族式的优雅。 这些将领的出身,大多都有关陇贵族背景。 此外,在军帐中,还有第三类人,那便是一些“归化”的异族将领。 比如折冲都尉李谨行,虽然起的是中原名字,但实际上却是靺鞨人。 其父是蓍国公“突地稽”。 这名字有些怪异,苏大为是后来问了一起随军的程处嗣和苏庆节,才知道原由。 突地稽原来是靺鞨酋长,隋末时率其属千余人内附,居营州,授金紫光实录大夫、辽西太守。 武德初年,奉朝贡,高祖李渊以其部为燕州,授总管。 刘黑闼叛乱时,突地稽上书秦王李世民,参与战事,后因战功封国公,徒部居昌平。 总之因为父亲这层关系,李谨行很早便参军,而且此人相貌伟岸,武力绝人,性格也豪爽,谈起军阵之事,头头是道,苏大为对他倒是高看一眼。 不过,做为异族将领,苏大为察觉他与帐中其他将领,还是有些隔阂。 这和苏大为想像中的有些不一样。 原本受后世一些信息影响,他以为大唐内各族都是相处和睦,亲如一家。 在长安城内或许是这样,但是在唐军中,并没有那么简单。 军队里,还是个论资排辈的地方,除了军功,出身背景,还是有些影响。 只不过现在这些影响还不那么明显,若非苏大为观察仔细,也不会发现。 “大总管!” 正在苏大为耐心烧肉时,突然听到身旁一声喊。 转头看去,刚好看到身材高大雄壮的李谨行自人群中站起身,向满嘴油光,吃得不亦乐乎的程知节行叉手礼道:“大总管,在下有事请教。” 程知节正在啃肉的动作微微一滞,继尔狠狠咀嚼了几口,抬头冲李谨行瞪眼道:“你小子想说什么?” “大总管,此次征突厥事关重大,战机稍纵即逝,为何大军行进如此迟缓,每日耗费钱粮无数,这样下去,还如何……” “放肆!” 程知节大怒,扬手将手里啃了半截的骨头,狠狠掷在李谨行身上:“你小子懂个屁,是你懂打仗还是我老程懂?给我退下去!” “总管……” 李谨行还想申辩,忽觉旁边有人在拉自己衣角。 眼角一瞥,发现是苏大为。 对于苏大为,他的感觉一直比较迷惑,据说此人之前为不良帅,在长安倒是破过好几桩案子,有些名头。 但据他了解,这苏大为也就是寒门良家子,家里好像并无军中背景,一个不良帅,怎么混进此次征西突厥之战了? 不过看苏大为对自己比较亲善,他也没在这事上多打听。 谁还没点秘密在身上。 他本来今天是憋了许多话,想要献计于大总管程知节,但是被苏大为这么一打断,略犹豫了一下,终于熄了争辩的心思,向程知节拱了拱手,满面羞红的走出帐外。 见李谨行被赶出去,帐内还有些其他异族的将领脸上都有些不太自然。 程知节目光一扫,哈哈大笑着,抓起桌上的大碗,咕嘟嘟灌了几大口茶水。 胡乱抹了抹下颔和胡须上的水珠,程知节在苏大为身上扫了一眼。 刚才苏大为的小动作可没逃过他的眼睛。 双手按着桌案,程知节俯身笑道:“一个小小的都尉哪懂用兵之道,自从跟了太宗,咱老程战必胜,攻必取,哪场仗不赢的漂亮?今次征突厥,大家都把心放在肚皮里。” 见众人容色稍缓,程知节继续吹嘘道:“贞观四年,卫国公领十万军北伐东突厥,那一战,苏定方将军为前锋,一战灭了东突厥,擒颉利可汗回长安,可谓痛快! 贞观八年,太宗派卫国公李靖、侯君集率数万军攻吐谷浑,吐谷浑大败,原来的可汗逃亡,我们另立了新可汗。 贞观十三年,太宗派侯君集、薛万彻灭了高昌国。 贞观十九年,太宗率领众将打高句丽,一路势如破竹,后来遇冬而还,班师途中李勣、李道宗和薛万彻顺路又灭了薛延陀。” 说到这里,程知节用力拍了一把大腿:“跟着大唐打仗,大家都能捞到军功,钱财女子,唾手可得,还担心个鸟啊!” 大帐内,轰然大笑,气氛一时热烈起来。 苏大为不知为什么,看着沉默不语的苏定方,陪着大笑的王文度,心里总有些不踏实。 军帐内,大唐各位名将,各位将军们继续吃喝着,高谈阔论。 苏大为悄然走出军帐。 此时已经是十月,西北之地,夜间苦寒。 凌厉的西北风卷过,如刀子般割在皮肤上。 就算他身为异人,也不禁打了个寒颤,稍稍紧了紧身上的冬衣。 暗运鲸息之术,将那股寒意驱散。 抬头看去,夜幕篝火下,无数军帐散布在大地上,星罗棋布,如无数星辰。 篝火光芒下,有一个高大的身影独自站在阴暗处,面向着远处起伏山脉,沉默无声。 苏大为左右看了看,远处有巡夜的兵士大步走过,没人注意这边。 他向那人走过去,打了声招呼:“李都尉。” 李谨行转头向他看了一眼,有些诧异道:“苏帅,你不在帐中,怎么出来了?” “帐里没我说话的份,我可不想烤肉烤一晚上。” 苏大为打了个哈哈,向李谨行微微鞠躬道:“李都尉方才的话,在下深以为然。” 听到苏大为这么说,李谨行略有些惊讶,上下打量一番苏大为,苦笑道:“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我其实一直想跟程总管说进兵的事,也跟身边其他人聊起过,他们要不就劝我别多事,要不就像今天,把我喝叱一番。” “李都尉,你如何看此次征西突厥?” 苏大为轻声问。 心里,却在飞快的思索着。 此次出征,从长安出发,一路上已经花了快五个月。 虽说西突厥遥远,但以大军这种速度,还是太慢了些。 不过苏大为并没有从军经验,面对大唐赫赫有名的苏定方,还有程知节这些名将,他聪明的闭上嘴。 少说多看。 再说,这次他加入军中,主要是负责情报一块。 沿路的斥候侦察,寻找当地向导和勘察地形这些归他管,别的,也轮不到他来管。 不过今天,他却对这李谨行生出一丝兴趣。 或许,能从这位异族将领身上,多收获一些关于此战的信息。 “如何看?” 李谨行看着他笑了起来:“当然是不看好了。” “呃?” 苏大为差点噎住。 他本意是问一下军中将领想法,哪知这李谨行,居然“语不惊人死不休”。 唐军上下,无论从程知节还是到下面的小兵卒,无不对此战持乐观态度。 从大唐立国以来,灭国无数,战必胜,攻必取,打仗从没怕过谁。 这李谨行,怎么敢这么说! “你不信?” 李谨行笑容里透着一丝苦涩,他指了指自己:“我虽是靺鞨人,但我从小在大唐长大,接受的是大唐的教化,我热爱这个国家,希望他一直胜利下去,但是,这次的行军真的有问题。” 说着,他沉默了一会,据头看向大帐:“军无将心,兵无战意。” “李都尉,你此话何意?” 李谨行的话,让苏大为警惕起来。 此人,该不会是细作吧? 怎么敢在军中散布这种消级的话,如果碰上较真的将军,说一句乱我军心,斩了他都有可能。 “苏帅,我能相信你吗?” 李谨行盯着苏大为的眼睛:“你是不良帅,为何会出现在军中?想必,你有你的关系,我如果把想法说给你听,你能帮我向苏将军说吗?我看你与苏将军似乎很熟悉。” “苏将军之子,苏庆节也在军中,他与我是好友。” 苏大为道:“至于我,我和你一样,希望大唐胜利。” 李谨行定定的看着苏大为的双眼,夜风吹过,将他的头发吹得舞动起来。 发丝如刀。 良久,他点点头:“武德五年,我阿耶随太宗破刘黑闼,次年,又大破来犯的突厥,从小我是听着阿耶的战事长大的…… 贞观十四年,我经过解褐充任右武卫翊卫校尉,历任果毅校尉,龙泉府果毅都尉,肃慎府折冲都尉,想的就是像我阿耶一样,建功立业。” 说到这里,他长长吸了口气,似要平复胸中激荡的情绪。 稍停片刻,他张开双眼看向苏大为。 他的双眼,在夜色下亮得吓人,声音,也如冰一样:“我算过,从长安出发,就算准备粮草,征召府兵,再加上路程,三月可至,最多四个月,我们就可以咬上西突厥的人,为何此次拖延至此?” 第三十二章 情报先行 “这……” 苏大为想说,问斥候的事他清楚,可是这行军之事,就远非他所能接触到的了。 那必须是身为程知节和苏定方那个级别,才有资格。 “苏帅知道我大唐出征,所费钱粮多少吗?” “不知。” “兵书记载,凡出征:火具乌布幕、铁马盂、布槽、锤、凿、碓、筐、斧、钳、锯皆一,甲床二,镰二;队具火钻一,胸马绳一,首羁、足绊皆三;人具弓一,矢三十,胡神妙、横刀、励石、大觿、氈帽、氈装、行藤皆一,麦饭九斗,米二斗,皆自备。” 李谨行苦笑道:“横刀一把,稍便宜的也要近千文,若是上好镔铁打靠,须得二千五百文,普通横刀,可换米六十二斗。” 苏大为在心里算了一下,六十二斗,大概就是七八百斤米了。 这个费用可不小。 他自己做不良人,开始是继承父亲的破邪刀,后来又有大理寺李思文帮他配的横刀。 之后做生意赚钱不少,就再也没有仔细算过数目了。 耳中听到李谨行继续道:“这等费用,我等为将者,尚能负担,但是下面府兵,便有些压力了。若是打仗赢了,有封赏,朝廷赐田赐爵,那还能赚,可若吃了败仗,轻者丢官破财,重则丢命破家…… 此次征西突厥,我们拖不起。 输赢且不论,误了秋收农时,到时……” “等等。” 苏大为忙打断他道:“李都尉莫要诓我,我也不是五谷不分的,应征而来的府兵,也不是普通农人吧,他们都是本地豪族,家里有人打理田产。” 大唐的府兵制,乃是继承前隋。 以班田制的农户为基础,于天下各道、州、县要冲设军府六百三十四所,总称折冲府。 依编制规模大小,分置为上、中、下三等。 府长官折冲都尉为正四品。 没错,眼前的李谨行便是正四品,已经是军中中层以上的武将了。 折冲都尉之下,设副长官左、右果毅都尉,下设有营、营长为校尉;营下有队,设队正;队下为伙,设伙长。 一折冲府之兵,少则千人,多则数千人。 这些人,应该说,都是军功地主。 闲时在自家田庄里做些营生。 战时,便纷纷披甲带刃,自备干粮,应征入伍。 “苏帅,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李谨行目光有些古怪的盯着他道:“虽然军中将领多为豪族,自有田产,但他们下面还有兵,有不少就是自家庄园的农人,这些人,可没那么大财力,误了农时,损失难以计算。” 停了一停,李谨行道:“此次拖延了五个月,军中已无战意,此其一。 最奇怪的是…… 你有没有注意苏将军?” “苏将军怎么了?” 苏将军就是现在的右屯卫将军苏定方。 李谨行自以为已经说得够明白了,没想到苏大为对大唐军制和军中之事,甚为生疏,与他这种自小在军旅中的军门子弟大不相同。 不得已下,李谨行深吸了口气,继续道:“苏将军是我极为欣赏的名将,他的用兵风格,可以说一句话来形容,那就是侵如烈火,快如闪电。” 苏大为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他的历史不算太好,只能记得大略和大体走向。 但是苏定方的事,还是有些印象的。 贞观年间破东突厥之战,便是雪夜奔袭,突然杀至。 苏定方用兵,最擅长以快打慢,奔袭千里。 既出其不意,又攻势猛烈。 常打出以少胜多的巨大战果。 “现在我军的行军,完全是违反苏将军用兵之道的,但是他却一个字也没说,你不觉得奇怪吗?” 李谨行狠狠一拳砸在掌心上:“我不知道他们这些将军搞什么鬼,但我心里,觉得憋屈,打仗,不应该如此。 我大唐一向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不能没到战场,输在半路上。” 更鼓声在营地间响起。 十月的草原,寒气逼人。 苏大为缩在自己的营帐内,久久无法入眠。 先前李谨行的话,像是一根针一样,扎在他的心里。 自从加入大唐征西突厥这支军队,一切,都和想像的很不一样。 过去他想的是大唐横扫西域,横扫大漠,扫光一切敌人,如秋风扫落叶。 但是真的加入这支军队,他才发现,行军打仗,千头万绪,并没有那么简单。 从上到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念头,如何统一思想? 后勤粮草,还有驮马辎重。 天寒了,冬衣要准备。 到异域征战,得寻当地向导,得随时防着被敌人偷袭。 各种消息,情报,侦骑刺探。 还有将领之间,那细微的别扭感觉。 真是太难了。 苏大为甚至都有些怀疑,自己这次答应苏定方的征召,加入军中,是否是错误的。 之前无论是尉迟恭,又或者是苏定方,都认为自己应该在军中历炼一番,有军功傍身才好挺直腰杆。 就连武媚娘也托王福来传话,让他安心在军中,尽职本分。 这次决定,真的错了吗? 要是没有应征入伍,现在在长安,应该是喝着烧刀子,做着生意,破着案子,回家有聂苏,有柳娘子,有周良他们。 现在,什么都没有,只有西北的苦寒。 滴水成冰的寒气,不断从帐蓬缝隙钻进来。 耳边听到的是外面呼呼刮过的西北风。 睡不着,索性翻身坐起来。 身边的狮子苏庆节,听到声音,突然张开了眼睛,轻声道:“阿弥,你怎么还不睡?” 苏大为摇摇头:“睡不着。” 帐蓬另一头,程处嗣正睡得香甜,嘴里发出无意识的嘟囔声。 他们三这次都应征入伍,编入斥候营。 程处嗣为营校尉,苏庆节为副。 苏大为资历最浅,目前身为队正,下辖三伙,每伙五十人,也就是百五十人。 苏庆节干脆也翻身坐起来,揉了揉自己的头发:“今晚是谁在外面巡守?你是有些不放心吗?” “没有,就是……” 苏大为想了想:“你不觉得我们这次进兵太慢了吗?马上入冬了,这仗怎么打?” “呃,这不是你我操心之事吧?” 苏庆节有些愕然:“这仗如何打,都由大总管决定。” “话虽如此……” 话还没说完,突然感觉眼皮一跳。 有人将帐蓬帘布掀开,凌厉的夜风,随着这个动作,猛地灌进来。 帐内灯光急闪,一个朦胧的人影站在帐蓬口,用有些拗口的唐音道:“校尉,队正,外面有些情况。” 正在打呼的声音突然中断,程处嗣一个翻身坐起,露出毛茸茸的胸膛。 他的双眼圆瞪,急道:“出了什么事?” “手下兄弟发现有人在窥探我军。” 苏大为立时与苏庆节对视一眼。 这就不是小事了。 深夜窥探唐军者,莫非是突厥人? “先别急,未必是敌人。” 苏庆节想了想道:“燕然都护府这边胡族甚多,兴许是铁勒、回纥的牧人也未可知。” “我去看看。” 苏大为站起身,看了一眼想要站起身的程处嗣:“你们就别都去了,我先看看情况再说,有消息立刻回报。” 苏庆节本来想要跟上,想了想点头重新坐下:“行,你先去看看。” 探听情报,不用所有人都派出去,总要轮流休息,保持最佳状态。 苏大为披上衣甲,抓起横刀走出大帐,看了眼报信者。 是手下一名伙长,此人名阿史那道真,听闻是大唐名将阿史那社尔之子。 据苏庆节言,此人似乎是犯了什么事被贬,如今只能从伙长重新做起。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 阿史那道真脸庞线条棱角分明,两肩宽阔,背负角弓,鼻梁高挺,深邃的双眼透出唐人少有的灰褐色。 他的嘴唇极薄,站立在那里,唇线微抿着,看起来有些孤傲。 苏大为简短的道:“带路。” “是。” 阿史那道真转身在前带队,穿过营帐,有斥候营的兵卒牵来战马。 两人翻身上马,身边又跟了一伙人,和巡营兵对好暗号,驱马出营。 马蹄敲打着冰冷的冻土,发出富有节律的嗒嗒声。 阿史那道真抬头看看星空,辩认一下方向,指着北边道:“应该是那个方向,我的人跟过去了,不知情况如何,队正随我来。” 五十余人在星月光芒下,小心的驱着马,向北边赶去。 跑出数里之后,阿史那道真做了个手势,在他身边一骑,马上人也是突厥人相貌,飞快的翻身下马,蹲在地上摸了摸:“是这边没错。” “这里还有马粪,是新鲜的。” “走,继续追。” 再前方十余里,便是阿尔泰山脉,这片大草原上民族甚多。 远的就有仆骨、同罗、韦纥、拔也古、覆罗并号俟斤,蒙陈、吐如纥、斯结、浑、斛薛等诸姓,势力错综复杂。 大唐想要稳住这边的局面,着实不易。 又往前赶了里许,苏大为突然面色一变:“不对。” 第三十三章 突袭 阿史那道真一直冷峻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在奔马疾行中扭头看向他,还没来得及问。 耳中突然听到一声呼啸。 “小心暗箭!” 阿史那道真骑术精湛,人在马背上一个侧翻,藏于马腹下,玩了记“蹬里藏针”。 在他身边的骑士就没这么好运,惨叫一声,摔落马下。 “敌袭,散开!” 苏大为又惊又怒,手里横刀向上一撩“铛”的一声,将一支射向自己的箭挑飞。 他左手一拍马鞍,整个人顺势从马上翻下,落地一个翻滚。 耳中听到“噗”的一声。 方才骑的那头战马已经惨嘶一声,四蹄一软,跪倒在地。 苏大为心中暗觉惋惜,这马是他在军中一路骑过来的,几个月下来,也建立了感情,没想到一次夜间巡察,便中了敌箭。 时间紧急,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他的耳朵微动,锁定箭来的方向,贴地急掠而过。 斥侯队遭遇暗箭,有两人倒在地上,生死不明。 战马也倒了两三匹。 其余人早已经拍马四散,避免成为活靶子。 阿史那道真吹了记响亮的口哨,同为突厥族的斥侯们一边骑马飞奔,一边取下背上角弓,张弓搭箭,向着敌箭来的方向,放箭还击。 刷! 箭如飞蝗。 “啊!” 黑暗中发出一声惨叫。 敌人中箭。 但是敌人箭手似乎不止一处,又有斥侯被敌箭射中坠马。 从天空中向下俯视。 清冷的月光下,草原上的草叶迅速倒伏,形成一条长线蜿蜒向前。 那是苏大为。 他的反应奇快无比,没等藏在暗处的敌人发觉,已经潜近。 一眼看去,这片浓密草丛后,藏了两名箭手。 他们一身牧人装扮,手里张着角弓,脚旁倒插着数支箭。 这是草原箭手常用的手段。 将箭插在脚边,要用时便一支支取用,比较方便。 看他们每人脚旁插了十几支箭,要是全数射光,不知还有多少大唐斥侯会中箭。 苏大为压住心中杀意,从草丛中猛地蹿出。 离得最近的那名箭手听到草叶声响,一脸惊骇的回头,手里的弓还不及张开,已经被苏大为一记手刀劈在脖子上,身子往旁一歪。 自他身后,另一名箭手惊骇的瞪大眼睛,张大的嘴巴里,黄牙清晰可见。 他的手本能的张弓,箭已蓄势待发。 苏大为身子往下一缩,手里横刀上挑。 噗嗤! 那箭,从他头顶上方掠过,劲风扑面。 箭手一只手腕,被他一刀挑断,此时正抱着断腕在地上惨叫。 鲜血从断腕处不断奔出。 苏大为冷哼一声,上前一脚踢在这人肋上。 剧痛令对方身体弓成了虾米。 “先留你一命。” 苏大为想的是留活口审问,正想取出身上的丝帕,帮他包扎断腕。 耳中忽听一声凌厉的呼啸。 心中警兆突起。 苏大为只来得及将身子一缩。 耳中听得“噗噗”连响。 蜷缩在地上惨叫的箭手脑袋和脖子上各中了一箭,顿时没了声息。 该死! 苏大为脸色一变,百忙中身体下伏,同时取出腰上的角弩。 上箭拉弦一声呵成,向着刚才那箭的方向扣动机括。 崩! 一支三棱箭射出。 过了片刻,只见前方的草丛在月下微微摇动,不见任何声息。 刚才那箭手只怕早就转移了方向。 苏大为心中暗叫可惜。 自己用角弩还可以,但角弩的弱点是上箭太慢,容易失去战机。 用弓箭的话…… 弓箭确实是技术活,不经过长久的训练,哪怕他身为异人,也不容易掌握,更何况要在颠簸的马背上射中对手,更是难上加难。 这一点,只有草原上的民族才有天赋加成。 好在虽然死了一个,手里还有一个活口。 苏大为伸手拖起被打晕的那名箭手,凝神倾听片刻,细心观察四周。 又过了片刻,听得蹄声隆隆,却是阿史那道真他们去而复返。 “队正,偷袭的箭手被我们射杀了七个,活抓了一个,这边应该安全了。” 苏大为凝神于双耳,倾听片刻,确认再无危险,这才拖着那名箭手从草丛中出来。 他是异人,五感异于常人,方才也是在骑行中,听到四周有不同寻常的呼吸声,才察觉不对,可惜终究比敌人的箭慢了一些。 “阿史那道真,那些箭手都清除干净了吗?” “跑了几个,草原上的人都是鹰,一击不中,立刻远遁,他们啃不下我们这块硬骨头,不会回来了。” 阿史那道真说着,向身边的斥侯道:“给队正牵匹马。” “是。” 在他身边的那名突厥斥侯牵了匹无人的空马过来。 苏大为见了不由脸上一热。 比起这些归化的突厥人,自己在骑术和作战配合上,还差了不少。 像方才,临急遇敌,自己只能勉强保住自身,连坐下战马都被人给射杀了。 反观阿史那道真他们,不但第一时间散开,而且还可以对敌人反杀。 这种天生的嗅觉,真的没处说理去,人家自小在马背上长大,许多东西,都像本能一样,是融到骨血里的。 正因为如此,大唐虽然也有铁甲精奇,但还是大量吸收这些归化兵,参与到作战中。 大量用他们充任骑兵先锋和斥侯。 待苏大为将那名箭手绑在马背上,这才注意到,阿史那道真的马上,同样绑了一人,看模样是被足绊套中。 足绊,就是一个绳套,也就是草原胡骑常用的套马索。 也是骑兵常备之物。 唐骑里,用足绊最精熟的,还是这些突厥人。 在疾驰的奔马中,可以飞索出去,精准的套中野马,或者想要捕获的敌人。 阿史那道真一直是不苟言笑的,配合着他高鼻深目,看起来甚为冷酷。 不过此时,看到苏大为活抓了一个敌人,突然,从他冷冽的脸上,嘴角微微翘起:“队正,你刚才的临敌反应,做得不错,我们草原汉子最敬佩强者。” 说着,他伸出右拳,对着自己胸口捶了两下。 这是表示对苏大为的认可。 苏大为苦笑着摇头:“有机会,还得向你学一下,刚才事发突然,跟平时的训练完全两回事,我只能按着本能去做,完全没法对其他斥侯进行组织,幸亏这次有你。” 阿史那道真咧嘴笑了笑:“你的身手很好,我也很佩服。” 苏大为这才发现,这家伙不是不爱笑,而是一笑起来,便破坏了原先的冷峻感,显得有些傻乐,难怪平时总是板着一张脸。 “队正,伙长,前面有发现。” 四散的斥侯有人回报。 苏大为与阿史那道真对视一眼,收起了笑容,大家一起驱马向前。 大约一个时辰后,唐军大帐中,苏大为接过苏庆节递过来的热毛巾,擦了把脸,道了声谢。 帐内灯火通明。 程处嗣早就没了睡意,披上一身衣甲,在桌案前正襟危坐。 苏庆节也是一样。 来到军中,他们在长安时的那些纨绔贵气全都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谨慎,严肃。 “袭击你们的是什么人?是突厥侦骑吗?” 程处嗣问。 此前一路上,虽然屡有骑士在远处窥探,但那一般都是草原上的牧民,并没有遇到真正的突厥人。 这次行军的路线,走的也不是河西走廊。 而是从长安出发,经由河套,也就是后世的蒙古,从地图的“雄鸡”背上跨过草原,到达燕然都护府,翻过金山山脉,最终目标是碎叶水附近。 那里正是西突厥最活跃的区域,大抵是后世新疆一块。 最远可能要到达天山脚下。 金山山脉,便是阿尔泰山,这一路跋涉的艰苦,可想而知。 苏大为用热毛巾在脸上敷了片刻,有些疲惫的精神微微一振。 “抓了两个活口,他们说自己是回纥的牧民。” “牧民?”苏庆节冷笑一声:“牧民这么晚窥唐我军,还在草原上设伏?” “是啊。” 苏大为想起方才的遭遇,心中颇有些不宁。 “第一伙斥候找到了,他们被人故意带着绕圈子,而且还失踪了三人,我怀疑,是被突厥人捉住了。” “确定是突厥人?”程处嗣脸色变得越发凝重起来。 目前还是燕然都护府的势力范围,还没翻过金山山脉,隔着这么远,就有突厥的侦骑出现? 那意义完全不一样了。 “未必是突厥人,也许是突厥人的仆从部落,两个‘舌头’嘴还硬,阿史那道真正在带人审问,相信用不了多久就会有消息。” “那我们先等审问结果。”程处嗣道。 苏大为想了想:“我去阿史那道真那边,看看能审出些什么,一有消息就马上通知你们。” “行,你辛苦一下,我和狮子抓紧休息,白天的斥侯任务交给狮子。” “好。” 第三十四章 收心 天色微微透亮,苏大为估摸一下时间,应该已经是凌晨四点左右的样子。 他深吸了口气,大步走向下面斥侯的营帐。 隐隐还看到军中守夜的兵卒站在篝火旁持着长枪,强撑着精神,努力让身体立得笔直。 看到他的时候,那些兵卒微微颔首,苏大为也点点头。 大家都为袍泽,相处这么久都混得熟了。 迎面看到一面白色帐蓬,帐前左右各立着一名斥侯队的兵卒。 见到苏大为,两人忙一齐向苏大为叉手行礼:“队正。” “嗯,我来看一下。” 篝火下,两名兵丁的脸都是红扑扑的,那是被夜里的寒气冻的。 “你们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 “都是我等份内之事。” 苏大为上去拍了拍他们肩膀,左边一人机灵的替他掀起帘幕,他微微一低头,钻进营帐。 营帐正中生着一堆篝火,这让营帐里充满了温暖的气息。 橘红的火光被外面吹进来的风卷得忽忽跳动,里面几个人一齐看过来。 苏大为眼睛一扫,看到帐内有十一人。 为首的是阿史那道真,一旁还有六个突厥人,都是斥侯队里,属于阿史道真手下的兵丁。 抓到的那两名箭手,此时正五花大绑躺在地上,看样子阿史那道真正要对他们用刑。 在帐蓬另一角,还站着两个人。 苏大为目光一扫,认得这是最先出营巡视,回报有情况的那一伙斥候中的两位。 五十人寻回了四十几人,还有三人没找到。 希望天亮后有奇迹出现,他们能自己回营。 尽管,苏大为也明白这种希望不大。 “队正。” 见到是苏大为,所有人一齐向他行礼。 苏大为摆手道:“军中不必这么麻烦,问得怎么样了?” 阿史那道真冷笑一声:“嘴硬的狠,坚称自己是回纥部的牧民,从这里路过,因为看到火光所以好奇。” 这话就是骗鬼了。 如果只是好奇,那埋伏偷袭如何解释。 “你打算如何审?” 苏大为看了一眼,那两名俘虏,用行话就是“舌头”,靠他们才能吐露自己想要的情报。 只是这两人,看上去一个双眼紧绷闭,一个面容刚毅,似乎都属于软硬不吃的类型。 想让他们开口,只怕不容易。 “用刑吧,队正你看着就好。” 阿史那道真冷笑着,从腰间蹀躞带上抽出一柄小刀。 刀锋很薄,在篝火光芒下折射出刺目的光芒。 “在我们突厥人手上,没有真正嘴硬的人。” 躺在地上的两名俘虏中一人,突然睁开双眼,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还从嘴里骂了一句胡语。 苏大为一愣,就见阿史那道真脸色急变,双眼陡然赤红,一副被激怒的样子。 “核巴该该,速也失台!” 站在阿史那道真身边的突厥斥候一齐怒骂起来。 骂的显然是突厥语。 “你们说的是什么?” 苏大为有点懵,说回唐语不好吗?大家现在都是替大唐效力,说什么突厥语啊。 这话刚出口,就见阿史那道真手腕一翻,那柄小刀在他掌中一个旋转,向着骂胡语的那名俘虏脖颈刺去。 那人面无俱色,闭上眼睛扬起脖颈,竟然是一副要引颈就戳的模样。 啪! 阿史那真的手腕陡然被抓住。 他惊愕的回头,看到苏大为平静的脸。 “伙长,不要中计。” 苏大为说着,另一只手将他手里的小刀拿过来,反手插回阿史那道真的蹀躞带中。 “对这种不怕死的,你杀了他,反而是让他如愿。” “队正说的是。” 阿史那道真胸膛急剧起伏了几下,终于冷静下来,有些羞愧的向苏大为叉手道:“我险些误了事。” “不要紧,他刚才说的那句是什么?” 苏大为好奇的问。 这一问,阿史那道真脸上露出尴尬之色,一时僵在那里。 身边的突厥斥侯也一个个脸色古怪。 帐蓬一角那两名斥候中,一个身形瘦小的青年开口道:“队正,刚才这个胡人骂伙长,说他不配做突厥人,愧对长生天。” 原来是拿身份说事,难怪阿史那道真被激怒。 苏大为多看了这青年一眼:“你叫什么?” “回队正,在下王教杰,属于第三伙,我们伙长还没找到,一时心焦,所以在这里等候。” 苏大为点点头,心想这人倒是谈吞不俗,一句话能把事情都交代清楚。 他想了想,对阿史那道真说:“这两人,不要放到一起。” “什么?” “我是说分开审。” 苏大为说着,朝地上另一名面容坚毅的俘虏一指,冲王孝杰道:“你把他带到别的营帐审问。” “是。” 王孝杰只是一名普通的斥侯,在斥侯队中属于最低一级,眼下见苏大为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自己,不由有些讶异,但他并没有惊慌,跟旁边的那名同伴招呼一身,径自上前,把那名俘虏拖出去。 苏大为暗自点头,这人还不错,处变不惊,倒有几分胆识。 看着剩下的那名俘虏,苏大为笑了笑:“你倒是条汉子,我们大唐,也最敬勇士。不过,这世上,有些事,其实比死还可怕……” 彼之英雄,我之仇寇。 苏大为笑容浅淡,但是不知为什么,站在他身旁的阿史那道真,突然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天将亮的时候,苏大为得到了他想要的情报。 经过王孝杰和阿史那道真,将两边“舌头”审出的信息凑到一起,整个事情已经大致清楚了。 俘虏的两人,或许是嘴硬,或许不怕死。 但奈何苏大为精于“囚徒陷阱”。 有些人可能不怕死。 但是人性…… 怕未知。 在分开审问时,大家都怀疑对方会出卖自己,都不想做对方的垫脚石。 如果要死,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是你? 心理失衡下,终于先后被橇开了嘴。 “他们是回纥人,不过也是为西突厥效力的探子。” “草原这么大,部落联盟又松散,做不到像我们大唐一样严防死守,突厥人的势力很容易渗透到其他的部落,用收买、威胁他们其中一些人,替自己效力。” “哪怕是大唐的蕃属国或部队,那些部落守领,也没法保证下面每一个牧民,都乖乖听话。 何况,这些部队首领对大唐,也是畏威而不怀德。大唐强大,他们便敬畏,若一但我们露出疲态,他们又会迅速倒向突厥。” “都是一帮墙头草。” “那两个舌头说,有西突厥的贵人到他们部落,给了他们首领一箱金子,并承诺划一块水草丰美之地给他们部落,所以他们首领动心了。” “回纥的哪个部落?回纥虽是草原上大族,但也按聚集地,分成若干小部落。” “那个为突厥人做事,暗算我们大唐的部落,不能留了。” “身在敌国,如果不能杀一敬百,就会被这些胡人视为软弱。” 当听到阿史那道真说出这句话时,苏大为的感觉,还颇有几分怪异。 一个突厥人,听说爷爷还是突厥处罗可汗,现在居然站在唐人的立场上,对偷袭唐人的草原部落说“你们胡人”。 嗯,大唐威武! 这是完全内化了,没把自己当外人呢。 苏大为心情有些复杂,也有些替大唐感到高兴。 能尽收这些胡人将领之心,不得不说,也只有盛世大唐才做得到了。 当你强大至巅峰时,全世界优秀的人才,都恨不得成为同胞,为其效力。 “队正,这两人怎么处理?” 王孝杰忙了一夜,脸上不见一丝疲态,向他叉手道。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这两人先绑起来,晚点再看如何发落。” 实际上,这一瞬间,他开了一个脑洞,想到是否可以假扮回纥人,潜入那个部落反摸出突厥人的情报。 但下一秒,他便把这个念头掐灭了。 环境不一样,同样的计谋完全没有施展的空间。 首先便是语言不通,一开口就会露出马脚。 就算装哑吧,生活习惯和诸多情状,都与草原部落不同,唐人与胡人的那种味道,藏不住的。 再说一个小小的仆从部落,又能知道什么情报了。 不值得冒险。 看了一眼站在面前还没退下的王孝杰,苏大为道:“你们伙长还没回来?” “没有。” 王孝杰脸上露出一丝犹豫:“队正,我想天亮以后带几个兄弟再去找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嗯。” 苏大为深深看了他一眼:“从现在起,你任第三伙伙长。” 王孝杰一愣:“那我们伙长……” “这你不用管了,第三伙由你管,缺的人手,我会从其他兄弟里,抽调精人手给你补上。” 停了一停,苏大为又道:“我觉得你不错,希望你没有让我看走眼。” “谢谢队正。” 王孝杰脸上现出一丝激动,叉手道:“在下定不会让队正失望。” “好,你去忙吧。” 苏大为将他支开,一转头,就看到阿史那道真不知何时已经走过来,正双手抱胸靠在帐蓬边,一脸若有所思的看过来。 “阿史那道真?” “恭喜队正,尽收本队之心。” “也包括你吗?”苏大为向他笑道。 第三十五章 敌人是什么? “也包括我。” 阿史那道真走过来,脸色无比认真:“不瞒队正,刚开始,底下兄弟们颇有些不服,特别是我带的这伙。” “为什么?” 苏大为明知故问道。 “你是从上面直接降下来的,之前没听说有任何从军履历,也未见有任何长处,私底下,难免会有诸多猜测。” “猜测?” “猜你背后有哪位贵人,或者得了哪位贵人提携。” “那现在呢?” 阿史那道真想了想道:“关系或许是有,不过队正也有点本事,在军中,只要你有本事,大家就服你。” 苏大为没想到他会说得这么直白,笑道:“你这么说,我都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向帐蓬一旁指了指:“我们过去聊聊。” “好。” 阿史那道真点点头。 去那边,可以避开其他斥侯,一来不扰人休息,二来,也可以有些私密的话说。 天边渐现鱼肚白色,苏大为还好,身为异人还撑得住。 阿史那道真明显脸上带了倦容,眼下显出黑眼圈。 苏大为看看四周,离帐蓬稍远,这里四下无人,说话也不怕被其他人听见。 “阿史那道真,我听说你阿耶是阿史那社尔,为我大唐名将,你怎么混到从一个小伙长做起?” “我把上司给打了。” “……” 苏大为一时噎住了。 看到阿史那道真脸上露出一丝戏谑的笑意。 他不笑还好,一笑,就让苏大为觉得他好傻。 “打了然后呢?” “我父汗,呃,我阿耶就把我踢到这里来了,说让我从头重起,贼他妈,他还真狠心,也不怕将来没人替他养老送终。” “那个……童言无忌吧。” 苏大为看着这铁憨憨一眼,颇有些无奈。 那些看起来都是很冷酷的帅哥,一张嘴,就露馅了啊。 阿史那道真,说的就是你,一开口秒变逗逼,有这样咒自己的吗。 “我做你队正这么久,倒没见你想动手打我?” “那也要分人嘛。” 阿史那道真继续傻笑道:“你做人挺公平的,我看着还比较顺眼,所以不和你计较。” 计较你妹啊。 苏大为又是一脸无语看着这位突厥王子,感觉他能把天聊死。 “不过我知道,整个斥侯对里,其他两伙伙长,也看你不顺眼,只是没找到机会发难。然后看你和大总管,还有苏将军好像都挺熟的,就没人敢去动你了。” “嘿,那还是靠的关系。” “也不是,昨天你和大总管角戏,好多人都看到了,最后你虽然被大总管扔出圈,但落地很稳,明显是留了力了。后来有人打听到,你原来是长安不良帅,手上功夫颇硬。” “你们倒是消息灵通。” “咱们斥候营,有几个消息不灵通的?” 阿史那道真不知是自豪,还是自嘲的一笑:“别看小小的斥侯队,里面什么神仙都有。” 说着,他又道:“今晚出去接应时,你能在黑夜里挡住暗箭,我便有些佩服你了,那种情况下,没本事的都会吓慌手脚,最后你居然还能活抓一个回来。 我可是仗着身边都是用惯了的人,才勉强套中一个,还被其他人给跑了。” “不一样。” 苏大为摇头道:“近身搏杀,是我所常,但是骑射和侦骑,你确实挺厉害,不愧是阿史那社尔将军之子。” 阿史那道真笑得越发憨傻:“你说真的?不如这样,我教你骑射,你教教我近战之术如何?” “你说真的?” 苏大为倒是有些诧异,没想到阿史那道真如此好说话。 这家伙,简直是个宝藏男孩啊,主动来送技能的吗。 不过,跟他学骑射,倒是不错,多点技术傍身总是好的。 “那么就一言为定了。” “成交。” “对了,看你之前和手下斥侯分进合击,进退有据,这个骑兵配合是怎么练出来的?” “这个简单,你只用当是围猎就成了。” “围猎?” “我们突厥人是狼神的后代,我们的战术,就是狼群围猎……” 卯时正。 金色的晨光,从延绵起伏的山脉透过来。 苏大为从帐蓬里走出,伸了个懒腰。 他抬头看去,看到整个阿尔泰山在远处仿佛一条起伏的巨兽被镀上了金边。 这副景色无比壮美,然而他却无心欣赏。 昨晚一共休息了不到两小时,好在他有鲸息之术,现在又是精神饱满。 向站在营帐外的一名兵卒问了一声,知道程处嗣和苏庆节早早离营去执行侦察任务了。 苏大为想了想,决定去大总管程知节那里,向他禀报一下昨晚的情况。 虽然说他只是一小小小的斥候队正,但一来因为负责情报,二来与程处嗣关系不一般,一般情况下,程知节会见他。 向着程知节的中军大帐走过去,沿路还要经过好几处营垒。 刚刚走到一半,前面看到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穿着明光甲,背后拖着长披风,在二十余名兵丁的陪同下,迎面走来。 苏大为一愣,认出此人是此次军中副总管王文度。 关于此人,苏大为此前并无印象,只依希听说有勋贵背景,只是不知是关陇王氏,还是别支,和王皇后他们那支,有没有关系。 对这些,苏大为一般没太大兴趣,也就没有去打听。 他机警的站到道旁,叉手为礼道:“见过副总管。” “哦,原来是苏队正。” 王文度眼睛一亮,加快几步,笑着拍了拍苏大为的肩膀。 这是一个颇为微妙的肢体动作。 大家此前并无交情,又跨着军阶级别,王文度如此动作,显得有些刻意。 这是玩折节下交吗? 苏大为心中腹诽。 面上不动声色道:“副总管在巡营吗?” “是啊,越是要接近敌人,越是大意不得,我得四处看看,看看有没有疏漏。” 王文度颇为健谈,举手投足间透着优雅,给人一种如沐春风之感。 说完,他又仿佛不经意道:“对了,我听说昨晚营外有些动静,可是有敌情吗?” “昨晚有人夜窥军营,斥侯队已经前往侦察,抓了两个活口,是回纥人,是给突厥人探听消息的。” 王文度神色不变,想了想道:“苏队正,如何看?是否突厥人已经逼近了?” “应该不会,他们的活动范围还是在金山山脉以西,隔着这山,不适合有大动作,或许只是侦察一番。” 苏大为不卑不亢的道。 王文度点点头,忽然又道:“苏队正如何看突厥?” “副总管,此言何意?” 苏大为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反问。 他没摸清楚王文度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虽然此人为军中副总管,但是之前两人并无交集,也谈不上交情。 如今他居然显得刻意亲切,这让苏大为不由不暗生警惕。 “苏队正不用紧张。” 王文度的眼光倒是颇为老辣,看了一眼苏大为,笑呵呵的道:“不瞒你说,这次出来前,陛下和武昭仪特意招我问对,所以,你懂吧?” 这句话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低到只有苏大为才能勉强听清。 看他的表情,也透着一股神秘。 苏大为愣了一下,这话的意思是…… 自己人? 表明他是李治和武媚娘的人? 不过苏大为早非吴下阿蒙,自然不会因为王文度一句话,就显得过份亲热。 他只是行了个叉手礼:“副总管说得不错,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嗯,都是天子李治的人,这话没毛病。 王文度仿佛没听出来他话里的戒备之意,依然微笑道:“苏队正,要想打赢敌人,就得先弄清我们的敌人是谁,你说对吗?” 这话,倒让苏大为有些糊涂起来。 “敌人,不就是突厥人吗?” “说得不错,可突厥人,是怎样的一个族群,他们强在哪里,弱点又是什么?苏队正知道吗?” “这……” 苏大为一时噎住了。 这个问题,他还从没仔细想过。 下意识认为,突厥人就像是匈奴人一样,草原上马背上的民族,天生的强盗,这还用问吗? 可是话到嘴边,他又改主意了。 如果是这么简单,那王文度问他的意义在哪里。 脑中灵光一转,苏大为欠身道:“愿闻其详。” 这就是向王文度请教的意思。 王文度颇为满意的仰头笑了笑:“好说,今日有闲,我便指点苏队正一二。依我浅薄之见,这突厥人,可不是什么简单的强盗,而是如大汉,如大唐一般,一个强盛的大国。” “嗯?” “突厥,即突厥汗国,是由漠北崛起的以游牧为主的部落联盟国家,听上去似乎和草原上其它的部落一样,其实不然。” 王文度不紧不慢的道:“突厥人原是柔然炼铁奴,从别处跋涉到金山南麓,因金山形似战盔‘兜鍪’,俗称突厥,所以得名。 突厥汗王阿史那氏,最初只有数百家,后来部落发展至数万人。 在这之后,突厥合并铁勒部5万余户,势力逐渐强盛。 随后又击败了柔然,以漠北为中心在鄂尔浑河流域建立突厥政权。 最盛时疆域东至辽海,西濒里海,北至北海,南临阿姆河南。 分辖地为‘突利’(东部)、‘达头’(西部)。 可汗廷帐在东、西两部之间鄂尔浑河上游一带。 汗国官制有28级。 税法规定对普通牧民、黑民(战争中归附者),征发兵马、科税杂畜。 历法以动物纪年。 对了,他们还有自己的文字,叫做也叫鄂尔浑,叶尼塞文。” 说到这里,王文度微微一笑,向苏大为问:“听到这里,你想到了什么?” 第三十六章 太宗的兵法 苏大为面色凝重道:“国家、制度。” 王文度点头道:“没错,他们有自己的官制,有税收,有武功,有文字,疆域由西至北,横跨万里,控弦之士百万,并且还懂得冶炼之术,能产上好钢铁,打造上好的兵甲。” 苏大为脸色微变。 他依稀记得,之前苏庆节跟自己提到过,突厥人的着甲率很高,只要是突厥战兵,几乎人人披甲。 武器有长枪一把,腰刀长短各一,角弓一,铁簇箭矢三十支一壶,常备两壶。 有的富庶的甚至连马都能着甲。 这绝不是普通“强盗”能武装得起的。 “突厥人很聪明的,他们不但有自己的文字,而且还懂得做生意?” “做生意?” 苏大为有些意外:“他们做什么生意?” “无本的生意。”王文度意味深长的道。 “抢劫?” “咳咳,也可以这么说吧,他们会扼住河西走廊的水源和绿洲、道路,往来的商队要想平安过去,就得交税。” 王文度长叹道:“这可是一条富得流油的黄金之路啊。” 苏大为深以为然。 丝绸之路,连通东亚和中亚,从河西走廊经过塔里木盆地等无尽的沙海,可以直达中亚腹心,甚至直达波斯,也就是日后的中东伊朗地区。 西汉凿空西域的张骞曾说过,西域有三十六国。 这些位于河西走廊上的大小国家,都是扼着黄金生命线,占有着绿洲,或者往来交通要道,通过源源不断的贸易,富得流油。 而做为西域霸主的存在,突厥人靠对这些国家和商旅“抽血”,就更加富有了。 任何时候,无本买卖都是最赚钱的。 充足的财富,才能令匈奴人可以发展自己的文化,建立自己的政权,发展冶炼技术和武备。 这才是突厥人,称雄天下的原因。 “明白了吧,苏队正,我们面临的是何其强大的敌人。虽然东突厥已经被大唐折服,但西突厥并不是个软弱无力的对手,相反,它很强。 从这一路,到安西都护府,从金山以南,到安西四镇,到北庭都护府,全都在西突厥的铁蹄之下。 在山的那头,五弩失毕部、五咄陆部、昭武九姓、铁汗,还有葛逻禄部、处月部,都是它的爪牙。” 处月部,便是后来的沙陀国,这个族群在唐中后期,扮演了相当重要的角色。 王文度一直在默默的观察苏大为的表情,见他神色变幻,似乎心中有所动摇。 他微微一笑,伸手又轻轻拍了拍苏大为的肩膀:“我们都是自己人,所以提点你一下,这西突厥,不是这么好灭的。” 王文度走了,只留下苏大为站在原地,脑子里有点乱。 突厥,这个对手,和过去草原上的强盗确实有些不太一样。 有点像是后来的蒙古帝国的赶脚。 中军大帐,经过亲兵通传,苏大为得以进入帐中。 眼前光线一暗,稍微适应了一下,他看到,葱山道行军大总管程知节,正端坐于桌案前,似乎正埋首看着一张地图。 听到动静,程知节抬头看过来:“苏家小子来了?过来。” 他伸手招呼了一下。 倒是没什么架子。 不过苏大为也从他的脸上,看到不同往日的另一个程咬金。 他身上衣甲严整,双手扶膝,坐在上首,如威严的雄狮一般。 虽然已经年过六旬,仍然显得精神抖擞,毫无老态。 “大总管。” 苏大为叉手为礼,行过礼后,方才走上去:“斥候队队正有军情禀报。” 程知节冲他瞪了瞪眼:“你小子少跟我来这套,咱们在这山脚下,突厥人翻不过来,有个屁的军情。” 得,一说话,还是那个粗鄙的老匹夫,露馅了。 苏大为嘴角抽了抽,将昨晚发生的事,详细向他说了一遍。 末了,苏大为再次道:“既然突厥的探子已经发现我们了,那我们便不能还按兵不动,应该有所行动了。” “动?” 程知节抬头冲他冷笑一声:“往哪动?” “呃,翻山……” “翻个屁。” 程知节随手抓起桌案上的笔架扔过来。 苏大为抱头跳开,颇有些狼狈。 帐外的亲兵听到动静,掀开帘子进来,还没弄清楚状况,又被程知节给轰了出去。 然后他瞪着苏大为道:“别以为你在长安破过几个案子,便了不起了,老程我带兵的时候,你毛都没出来,不对,你都还不知道在哪呢。” 呃…… 苏大为一时无言。 这种风格的主帅,真特么的第一次见。 能不能画个圈圈诅咒你? 算了,看在你是程处嗣、程处亮他们亲爹的份上,不跟你一般计较。 程知节自然不知道苏大为心中正冲自己画圈圈。 他抚着下颔上浓密的胡须道:“看你是后辈,我来指点你一下。你看,如今的气候,天寒地冻,随时可能下雪,到那时,别说大军翻跃金山,便是猿鸟,也翻不过去。 这个时节,突厥人更不可能过来。 他们要放探马,便让他们放,有何可怕。” “大总管,这……” 苏大为一时瞠目结舌,照程知节所说,要下雪了,所以要在这山脚下过冬是怎么地? 那要打突厥,岂不是要等明年春天? 这他娘的,无力吐槽了好不好。 “你想说我们是不是要在这里过冬?” 程知节抚着虎须,一脸严肃的点头:“我可以告诉你,你想得没错,等到明年春暖花开,咱们便可以翻过山岭,继续向西突厥王庭逼近。” “大总管!” 苏大为有些急了,声音也提高了几分。 “我记得当年卫国公李靖灭东突厥可是风雪突袭,一战而定,咱们有必要在这里过冬吗?在这里等候的意义是什么?” “意义?” 程知节双手扶住桌案,眼中威光凛凛:“唐军在这里,便是意义。” 苏大为,彻底懵逼了。 在他的思维里,如李靖那般,速战速决,方才是痛快淋漓的战斗。 就如他破案一样,说十二个时辰,就十二个时辰。 你要跟苏大为说,这个事不行,咱们今年先在这里等着,等到明年春天再接着干。 苏大为只怕会一口水喷你脸上。 昨日李谨行才说过大军出征,每日糜费钱粮无数,许多地方豪强田庄主,和下面的小农户,应召出兵,结果一出就是跨整年,非得整破产不可。 “不服气?” 程知节看了苏大为一眼,从他脸上看出一丝怒色。 嘿嘿一笑:“真是个属倔驴的,老夫再提点你一下…… 你刚才说,李靖灭东突厥很轻松? 那可不是李靖一人之功啊。” 提起往事,程知节的眼中闪过怀念之色:“太宗,我还记得…… 白马之盟后,拜隋朝完备的马场所赐,太宗获得了五千匹优良种马,其中两千匹更是当时纵横天下的东突厥马。 这些好马全数被唐太宗放牧在陇右马场,数年之后,已经暴涨至十万匹。 那几年,太宗一边厉行轻徭薄赋,另一边抓紧炼军,不惜重金厉行十二军建制,甚至亲自带着军士在显德殿训练。 数年间,得到一支精锐之兵。” 说到这里,他喘了口气,看了苏大为一眼接着道:“突厥人可不简单,他们以冶炼著称于草原,甚至有‘锻奴’之称。 而且由于控制了河西走廊,突厥人也能够通过贸易,从西域各国,甚至吐火罗那边,源源不断得到技术与商贸之利。 凭此武装起来的突厥军队,配备更精良的铁器装备,太宗说,突厥人富到了‘以甲胄为常服’的地步。” 虽然方才从王文度口中听到过类似的话,但此时从程知节嘴里听到,苏大为仍不由暗自吸了口凉气。 “高祖年间时,受够东突厥窝囊气,高祖也曾一怒向东突厥开战,结果却是连战连败,特别是武德八年的朔州大战,右卫大将军张瑾全军覆没。 武德九年的会宁与兰州大战,东突厥更是来回横扫,几乎如入无人之境。 当时太子建成建议高祖迁都,以避突厥人。 若不是当时秦王一力坚持,长安早就成了突厥人的牧场。” 程知节深深的看了苏大为一眼:“我记得太宗在白马之盟后,曾咬牙切齿的说了一句:将欲取之,必固予之。 一边厉兵秣马,太宗一边派张公谨出任代州都督。” 张公谨,建议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的元龙功臣之一,擅于情报收集。 “那些年,我们一边整军备战,一边紧盯东突厥境内的一举一动。 以张公谨精确洞察力和强大情报搜集能力,不停搜罗解析东突厥的军政变化,曾经在来去如风,动辄就荼毒一片的东突厥铁骑,从此在太宗眼里,渐渐没有秘密。” 程知节停了片刻,突然古怪的看了苏大为一眼:“我看你小子,就有点像是张公谨的味道。” 你才张公谨,你们全家都…… 等等。 苏大为脑子一闪念,程知节这句话,信息量很大啊。 他不会是知道了什么吧? 难道李治,真想把我当高宗朝的“情报头子”来培养? 第三十七章 波澜壮阔 苏大为愣在当场,大脑飞速运转着,在消化着程知节说的这番话。 不过,程知节打开了话匣子却没有收手的意思。 他摆了摆手,似乎意犹未尽道:“接着说征东突厥之事…… 一边盯着东突厥的同时,太宗也开始施以妙计,派细作潜入突厥,对其分化瓦解。 东突厥的二号人物突利可汗,从跟我们互通书信往来,渐渐越走越近。 就在准备反击草原之前,突利可汗送来表文,表示愿意归附。 我还记得,当时太宗长叹一声说:非穷困,肯如此乎。 从那时起,我老程就知道,曾经强大的东突厥,离衰败不远了。 除了对突利的拉拢,我们的细作也渗透到东突厥治下的各部落里。 东突厥东部的契丹等部落,很快归附了我们,东突厥西北部的薛延陀汗国,也绕过大半个草原来到长安朝见,变成大唐册封的‘真珠毗伽可汗’。 一统草原的东突厥汗国,在大决战开始前,就已经被太宗步步为营的谋划,瓦解成一盘散沙。” 听到这里,苏大为忍不住又是倒吸一口凉气。 难怪后世伟人说过,自古能将军者,无出李世民之右。 这位大唐太宗皇帝,端的是好手段。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原来兵书上说的东西,具体是这样用的。 程知节说的这些,不但没让苏大为产生对西突厥的顾虑,反而让他生出些热血沸腾之感,真恨不得生在太宗的时代,随着太宗挥鞭,将曾经欺辱大唐的那些异族,逐一踏平。 “大总管,既然如此,我们何不……” “你小子别废话,听我说完。” 程知节不高兴的瞪了他一眼,继续道:“到了贞观三年八月,一直负责对突厥情报的张公瑾,传回一个重要消息:突厥频年大雪,六畜多死,国中大馁,颉利用度不给,复重敛诸部,由是下不堪命,内外多叛之。 张公瑾说,此时大唐出兵,有六大必胜理由。 到这个时候,太宗方说,可以出兵了。 此战,我大唐以倾国之力,发动十余万大军,分六路出击。 第一路大军,灵州大都督、驸马都尉薛万彻为行军总管,左骁卫大将军、燓国公段志玄为副总管,绕道攻突厥后方,并监视刚归顺的突利可汗。 第二路大军,检校幽州都督卫孝节为行军总管,卢国公,也就是我老程为副总管,主要任务是驻守幽云地区,截断颉利可汗东逃之路。 第三路大军由礼部尚书,任城郡王李道宗为行军总管,甘州刺史张宝相为副总管,进攻突厥西部,截断其西逃之路。” 说起李道宗,程知节的脸上神情微微一黯。 前两年因为房遗爱谋反案,李道宗等一大批军中功臣宿将,或杀或贬,或流放。 沉默片刻,程知节深吸了口气,接着道:“第四路大军,以华州刺史、霍国公、驸马柴绍为行军总管,胡国公秦叔宝为副总管,任务是沿黄河挺进,从侧翼与李靖和李勣率领的主力呼应,合围突厥主力。 第五路大军,由并州都督、英国公李勣为行军总管,代州都督、邹国公张公瑾和岷州都督高甑生为副总管,任务是率领主力大军直攻东突厥心腹重地,一举歼灭突厥主力。” 停了一停,程知节郑重的道:“第六路大军,以兵部尚书、代国公李靖为行军总管,鄂国公尉迟敬德,匡道府折冲都尉苏定方为副总管,主要任务是率领中军直捣位于云中和马邑的突厥汗庭。” 说到这里,他重重一拍大腿,叹道:“这一战,堪称我大唐立国之战,将星云集,府兵精锐尽出,从庙算,到临机指挥……这样的巅峰,不会再有了。 人生能有这样一战,值了!” 从口里爆喝出最后一句,程知节像是化作了雕像般,双手撑着桌案,久久不发一言。 而苏大为,也沉浸在方才的情绪中,一时无语。 良久,苏大为莫名感概道:“大总管,您说了这么多,其实是想吹捧自己吧?” “怎么?难道你觉得我老程不是名将?” 程咬金大怒,挺起胸膛,随手就想抄起桌上东西掷过去。 苏大为赶紧摆手道:“名将,卢国公绝对是名将中的名将。开国名将到现在,还能有你这身手和精神头的,找不出第二个了。” “这还差不多。” 程咬金抚了抚虎须,呲牙一乐:“比起秦琼那病虎,还有尉迟恭那一身伤病,老夫这身子骨,还成。” 说到这里,他又一瞪眼:“老夫费了这么多唇舌,跟你说了这么多,你听明白了没有?” 说完,又小声嘀咕道:“这都是兵法不传之秘,便宜你小子了。” “大总管,你是说,我们要分进合击,给西突厥来个……” 苏大为话没说完,暴怒的程咬金抄起手里砚台就砸了过去:“分你个屁!老子说的是这个意思吗?灭东突厥我大唐从庙算到倾国之力,开国名将倾巢而出,现在咱们是什么阵容,手里几个人?就想灭人国?” 苏大为一缩脖子,这砚台从帐蓬帘门嗖的一声飞出去。 外面不知哪个倒霉蛋被砸中,发出啊的一声惨叫。 程咬金用力一拍桌子,喝道:“打仗就是打钱粮,你觉得我们这这几万人,钱粮够吗?事前有庙算吗?有天时地利人和吗?年纪轻轻,毛还没长齐,就想学人来一波平推,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 还不快滚出去,再妄议军略,老程也不讲情面,推出去三十大棍。” 病虎发威起来,也还是老虎。 程知节这一声怒吼,双目圆瞪,发须戟张。 这一瞬,他身上再无半点惫懒,取而代之的,是千军万马中浴血杀出来的气势。 苏大为只觉得一股沸腾如火般的血气,扑面而来。 他不禁后退了半步。 还没等开口,就感觉帐帘一掀,有人从外面挟着寒风走进来。 “哎,你怎么来了?” 程咬金瞬间变脸,堆起满脸笑容。 这个笑容,好像欠人钱了。 苏大为暗自腹诽,转头一看,正好看到脸色铁青的苏定方,走进来。 他的目光带着威棱,在帐内一扫,开口第一句:“刚才谁拿砚台掷的?” 苏大为顺着他的话,看看他手里捏着的半片碎砚,再看看苏定方额角渗出的血渍,心态差点没绷住。 可怜大唐名将,居然被程老魔一记飞砚给暗算了。 难怪程大总管居然怂了。 可惜他这点幸灾乐祸的小心思才刚起来,就见程知节站起身向自己一指。 “是他,苏大为干的,你不知道,这小子可狂了,仗着跟咱有点交情,无法无天了都,你看把人苏总管头砸的,还不快向苏总管道歉!” 程知节一边装模作样的说着,一边向苏大为悄然打着眼色。 可惜,苏大为完全不吃他这套。 他很“老实”的向苏定方道:“副总管,方才大总管冲我发火,拿砚台砸我,不想误伤到副总管。” 苏定方看了他一眼,再看向程知节,眼神变得很冷。 “哎,定方,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么看着我做甚,难不成你信他不信我?你不信我老程为人吗?” “呵呵。” 苏定方轻笑两声,颇得嘲讽之精髓。 这让程知节面皮有些挂不住。 他恶狠狠的瞪了苏大为一眼,那眼中的威胁之意很明显。 然后一屁股坐下来,一拍大腿:“就算是我砸的,那也是失手,又不是故意的,难道你还想问罪不成?” “不敢。” 苏定方向程知节行叉手礼道:“属下过来,想问问大总管接下来的方略。” “嗯?” 程知节的眼神微变,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怎么,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嘛,天寒地冻,随时可能大雪冰封,现在一动不如一静。” “大总管,这些我都知道,可劳师远征,空费钱粮,这仗不应该是这么打的。”苏定方说得很慢,但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这让站在一旁,本来只想打个酱油的苏大为看傻眼了。 难不成,这大军的一二把手,今天要在中军大帐里刚起来。 苏大为脑中仿佛闪过一副画面,狂风暴雨中,一个娇弱无力的声音在喊:“打起来了!打起来了!!你们不要再打了!” 他甩甩头,把这种荒谬的联想抛过一边。 定睛细看,苏定方已经大步走到程知节面前,距离一尺站住。 “虽说节气不对,但并非无所作为,大总管,请拔三千人予我。” “苏定方,你想做什么?” 程知节身体绷紧,语气微有些变化。 他这是,认真了? 不像刚才的嘻笑怒骂,这程老魔头,在苏定方的压力下,第一次露出认真的表情。 第三十八章 战神苏烈 程知节,后世多以戏剧形像,混世魔王程咬金传世。 苏定方…… 苏定方那个戏剧形像完全是反派,那个就不提了。 真实的程知节虽然不如李靖那种超一流名将耀眼,但能被李世民挑中的人,又岂能是草包? 乱世之中,都是一刀一枪拚杀出来的。 没本事的人,只怕早就死了不知多少回了。 虽然正史罕有记载程咬金用兵,但从刚才跟苏大为的一番话,这个人,对太宗用兵之法,如掌上观纹般。 纵使不是超一流,那也是准一流的名将。 至于苏定方,就更不用说,在高宗朝,李靖这些人都故去后,他就是最强的军神。 没有之一。 苏定方一生灭国无数,堪称高宗朝最强战神。 苏大为现在纯粹是看戏的心情。 刚才程知节那番话,他始终觉得是在托推,什么叫不适合用兵,什么叫没有天时地利,那得看是谁。 如果是苏定方,程知节那番话便不好使了。 历史上,苏定方可是有几千破十万的记录的。 倒要看看程老魔头,再怎么糊弄。 其实很明显,虽然一路上苏定方隐忍不发,但以他的用兵性子,性烈如火,龟缩绝对不是他能忍受的。 程知节的乌龟战术,与苏定方用兵侵略如火的风格,迟早会爆发一场冲突。 只是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 沉默。 大帐中,程知节与苏定方好似斗鸡一般,瞪着对方,谁也没有再开口。 但是沉默中,却像是有看不见的东西,在对峙,在碰撞。 苏大为甚至怀疑自己幻听了,他仿佛听到空气中有金铁交鸣之音。 不,那是宝剑出鞘的锐声。 就在这一瞬,苏定方开口了。 他将手里半截残砚往桌上轻轻一放:“大总管,你知道我,从贞观年间到现在,二十多年没真正掌军了,宝剑出鞘,总要见血。” “定方,你的用兵之能,我们都知道,不需要证明自己了吧?” 程咬金放缓了语气,伸手将半截残砚推开:“再说你不是才从辽东回来嘛。” “辽东那次,除去往返,满打满算也就不到半个月,他们坚壁清野,我没等到战机便被陛下召回了。” 苏定方平静的道:“东突厥在我手里灭了,我相信,西突厥也将在我手里灭掉,我有这种强烈的预感,这是我的宿命。” “定方,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程知节有些不耐烦的挥手:“随时可能大雪封山,现在哪都别去,咱们这次出征,只要不折损,就是胜利。” “我要三千人,只要三千骑。” 苏定方仿佛没听到程知节的话,执着的道:“给我三千骑,我将踏破西突厥王庭,把阿史那贺鲁带回来。” “苏烈!” 程知节的音量提高了几分,称呼也不同了。 “你不要以为只有你会用兵……” 说出这句,他自觉语气有些冲,稍微缓了缓接着道:“从贞观年间到现在,我大唐征战不休,府兵疲惫不堪,你去下面看看,看看外面那些兵士,有几个想打仗,愿意打仗的。” 停了一停,他才语重心长的道:“定方,时移世易,现在,不是开国的时候了,大家都已经倦了。” “大总管!” 苏烈的语气也一下子提高几分:“我大唐开国到现在,不过数十年,现在说倦,未免太早了,我们可以倦,那些敌国,高句丽、西突厥可没有疲倦。 难道太宗留下的遗志,到我们手里,还不能完成吗?” 这话就有些重了。 苏大为看看苏定方,再看看程知节,从两人的眼里,都看到了血丝。 不妙,好像都认真起来了。 也不知程知节为什么这么坚持,难道西突厥真这么强,不可战胜? 还是真的因为天气原因,想等到开春再动兵? “定方,我们都是知兵的,要打,就一定要打顺风仗,如今天时地利皆不在我,下面士卒也厌战,则人和也不在我,这种条件,怎么能打?” 程知节双手扶住桌案,身体略微前倾,神情极为肃穆。 这个时候,他才展现出做为一军主帅的眼光见识。 “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 “故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 “这些都是太宗和卫国公的用兵精要,难道你都忘了吗?” 苏大为看了看他,仿佛看到一个从未见过的程咬金。 兵法谋略大家? 呃,刚才说的好像都是《孙子兵法》里的话。 不过如果结合之前程知节所说,灭东突厥那一战,便有了不同的味道。 庙算,先胜而后求战。 战机…… 有点东西啊。 苏大为听得若有所悟。 苏定方沉默了片刻,点点头:“你说的都有道理。” “那是,老程我打了一辈子仗,没吃过猪肉也见过……咳咳。” 吹牛吹到一半,突然想到这话有点影射太宗的嫌疑,程知节赶紧收口,剧烈咳嗽起来。 “总之天时地利人和,我们有一,便不会败太惨,有二,便有了胜算,如果三者齐备,那便可以摧枯拉朽。” 说着,他又伸指朝帐外指了指:“而且不怕告诉你,我们在这里等着不是没有意义。 此次出征,展现我大唐的实力与决心。 保证我们通往西域的商路。 威慑、压服那些墙头草的部族,让他们不敢全心倒向西突厥,便是有功。 另外,我已经征召了其他部族的人,让他们做我大唐鹰爪,等到开春后一起对西突厥用兵。 此消彼涨,自然更有胜算。” 征召其他部族,意思就是让臣服于大唐的蕃属部落,出兵出人。 当然,都是自带干粮,大唐不出钱。 这就是宗主国的威势,一句话,各部族便乖乖配合做仆从兵。 当年王玄策能借兵灭中天竺,正是凭此。 以极少的大唐府兵,配合大量的异族仆从兵,是大唐在西域用兵的一惯做法。 有时甚至只有主帅是唐将,底下全是异族仆从。 这种模式,其实是跟突厥人学的。 突厥做为横贯草原和东西的霸主,压服无数部族,其威势和影响力一直可达后世的中东。 这一路上的小部族,都得听霸主的号令,凡战,都要出兵做突厥的仆从。 苏大为听得程知节所说,细细一品,顿觉得大为有道理。 西突厥汗国,现在就算再怎么势力缩水,十几万控弦之士还是有的。 再加下底下一堆仆从部落,紧急情况下爆兵数十万,也不是不可能。 而大唐这边,这次一对比,就显得有些寒碜了。 以大唐军制,凡战,三名战兵,配一名后勤辎重兵。 此次作战,真正的战兵只有三万,后勤一万余人,其他七拚八凑,满打满算,也就四万余人。 如果能征召到足够多的仆从兵,倒是能增加不少实力。 就在苏大为这么想时,只听苏定方平静的道:“大总管,等各族征召的人手到了,阿史那贺鲁只怕早就得到风声跑了, 永徽二年,阿史那贺鲁与处月、处蜜、姑苏、歌逻禄、卑失等五姓背叛我大唐,侵犯延州,攻陷金岭城和蒲类县,杀死抢夺几千人。 陛下任命契苾何力、左武候大将军梁建方为弓月道行军总管,右骁卫将军高德逸、右武候将军薛孤吴仁为副总管,征发秦成岐雍府兵力三万人,以及回纥五万骑兵讨伐西突厥。 同年十二月,处月部酋长朱邪孤注杀死唐朝招慰使、果毅都尉单道惠,据守牢山。 永徽三年,契苾何力与梁建方等人在牢山大败处月部,虽然赢得一场天大胜,但终究被阿史那贺鲁逃走了。 西突厥也得以死灰复燃。” 说到这里,苏定方缓缓道:“若只是杀伤一些部民,放走了西突厥可汗,则年年征战,糜费更巨,如此,才是最大的失败。 以我之意,越是大雪封山,越是出其不意。 阿史那贺鲁决计想不到,我们会在这个时候出击,此时若动手,很有可能毕其功于一役。” 最后几个字,苏定方可谓是掷地有声。 这正是他一生用兵的精髓写照。 大唐名将很多,除去卫国公李靖,真正能做到用兵如闪电,速战速决,以极小代价取得决定胜利的人,不多。 苏定方正是其中佼佼者。 他的兵法,承自李靖。 李靖用兵可谓深合《孙子兵法》,其疾如风,其静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 苏定方,学到了侵略如火。 穷追猛打,快进快出,突击斩首,快若闪电。 这正是他的作战风格。 至于程知节,这么多年观摹李靖和太宗李世民用兵之道,似乎也悟到了点东西。 那就是,不动如山。 “先胜而后求战,现在战机未到,我身为大总管,不能拿手下兵卒性命冒险。 突厥人是这么好抓住的? 这是他们生长的地方,他们来去如风,信奉萨满教,视死亡如归途。 真要拚个你死我活,把手下兄弟们都拚光,这是好的选择吗?” 从程知节身上,爆发出强大的气势,他坐在那里,气血沸腾,仿佛一头发怒的狮子。 而苏定方,毫不畏惧的与其对视,缓缓的道:“考虑大局,那是为帅者的责任。今我为副,只用考虑如何把仗打得漂亮,如何将阿史那贺鲁这个根子铲去,令我大唐,不必再为西突厥劳师远征。” 苏大为站在一旁,一时听得呆住了。 可以说,当世不会有任何人,有这样的机会,听这两位大唐开国名将,将自己的作战思路,战略意图,这般掰开了揉碎了摊开在面前。 第三十九章 事发突然 帐蓬内的气氛正在僵持。 突然,帘帐一翻,又有人闯了进来。 “出事了!” 一股寒风混合着焦急的喊声一起传过来。 “滚出去!” 程知节对着那人一声吼。 苏大为抬头一看,心里便是“咯噔”一下。 进来的赫然是苏庆节。 他先是向着大帐中的程知节行礼,接着急道:“斥侯营发现一些情况。” “嗯?” 程知节手里抓着桌上的镇纸,本来想扔过去,强行忍住。 他的虎目微微眯起,暗扫了一眼苏定方:“什么情况?” 苏庆节与苏大为对了下眼神,听到程知节询问,忙道:“昨晚有人窥探我军,斥侯营出了一伙人去追查,结果走失了三个,现在找到两个。” 一顶洁白的帐蓬,原本属于辎重营,现在临时被用来停放尸体。 两名唐军斥侯,现在就躺在营中,尸体早已冰凉。 程处嗣此时就站在帐中,看着营中两名年长的斥候在验尸。 “校尉,这两人是被人从后面摸上,一人被折断了手臂,另一人被击打过脖颈,不过看力度,击颈的应该不致命,只是留下淤青。” “之后这两人应该是被拖到角落进行了审问,最后……” 这名斥候喉头哽咽了一下:“他们俩被人用利刃割断喉,又剥去了全身的衣物。” “他们剥这两人的衣服做什么?”程处嗣的声音压抑着一股怒火。 “莫非是在羞辱我军?” “这……” 两名验尸的斥候闻言不由一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就在这时,帘帐被人从外面掀开,凌厉如刀的西北风,带着几个杀气腾腾的身影,一起走入大帐。 程处嗣转头看去,一眼看到自己阿耶程知节,一身甲胄,手按腰刀,脸色铁青,下颔的虎须根根戟张,显然愤怒已极。 稍落他半个身位的是副总管苏定方,他面沉如水,看起来冷静异常。 但是从他的双眼里,可以看到隐藏的怒意。 这怒,如平湖惊雷般,蛰伏着,随时可能爆发出来。 “见过大总管,副总管。” 军中自然不是叙私情的地方,程处嗣带着两兵,忙向程知节及苏定方行礼。 抬起头时,又看到跟着进来的苏庆节及苏大为两人。 “有何发现?” 程知节一抖身后黑色的披风,语气里,仍在压抑。 他想求稳不假,但他也是大唐将。 大唐如今的局面,是一刀一枪打出来的。 唐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横扫四海方,灭国无数。 这军魂,是用铁与血铸出来的。 但凡强军,必有其骄傲。 这是任何敌人也不可折辱的。 程处嗣深吸了口气,调整了一下情绪道:“因为出了昨夜的事,我们斥候营今天特意加强搜索,在离大营约二十里的地方,金山脚下,发现这两人被敌人剥光衣甲,抛在山石间。 兄弟们把他俩尸身带回来,我忙命人查看,应该是被敌人审问过后,断喉剥光衣服。” “他们剥斥候的衣服做什么?为了羞辱我军吗?” 程知节,问出和之前程处嗣同样的问题。 “这……” 程处嗣眼神向身后的老兵看去,可惜无人敢应。 都知道程知节的脾气。 杀人便罢了,两军相争,生死由命。 但是杀了人还剥去衣服,这是赤裸裸的挑衅,羞辱。 无论是突厥人还是其他部族,尊重死者,是各族都有的习俗,通常最多剥去衣甲,拿走武器,没说连贴身裘衣都不留的。 而且抛尸在山脚下,如此醒目,分明就是要给人看的。 这岂能不让人联想。 程知节的脸色已经黑得要滴出水来。 那是暴风雨即将来临的节奏。 “羞辱我老程可以,但是羞辱我军,嘿嘿……老子不发威,真当是病虎不成?”程知节握着刀柄的手紧了又紧。 就在此刻,一直沉默的苏大为,上前两步,开口问:“发现尸体的现场是什么情况?” “呃?” 程处嗣下意识看过来,一脸迷惑。 “我是问,现情的情况,看是否能发现有用的线索。” 苏大为接着问:“我做不良帅的时候,也接触过长安有名的杵作,学了点堪察现场的皮毛。” “哦。” 程处嗣点点头,转头向身后两名老兵看去:“你们说。” 两名老兵脸色微变,面皮涨红了,努力搜肠刮肚的回响,只能勉强应道:“那是金山脚下,都是光秃的石头,两人就赤条条的躺在地上,并无……似乎并无其它可疑之处。” 苏庆节在一旁,面色古怪的看了一眼苏大为,暗自嘀咕:阿弥这是把两名斥候之死,当做案件来处理了?可这两军交战,斥候交锋,死伤难免,这两斥候之死还有什么疑点吗? 苏大为向程知节和苏定方道:“大总管,副总管,请容我看一下这两名斥候的尸体,或许能有所发现。” 程知节扫了一眼苏定方,见他没反对,点点头:“你看看吧。” 苏大为谢过,又向程处嗣点点头,这才走上去。 军中等级分明,等别是上官在面前,若不打好招呼,难免有簪越之嫌。 他在军中几个月时间没白待,对军中之事,摸了个七七八八。 军中学的都是杀人之术,论侦察敌情,或潜入敌后,或后勤配给,或制订战法,有的是厉害人物。 但偏偏,军中没有专门的杵作。 像眼前两名年长的斥候,也只是擅于通过伤口来做判断,特别是擅开判断刀伤。 对于杵作刑名那一套,却是知之不详。 苏大为上前,仔细看了看,眉头皱了起来。 “这两人……有些蹊跷。” “怎么?” 程处嗣有些着急:“他们不是被人割喉吗?还有什么蹊跷?” “割喉是割喉,但割喉也不是那么简单。”苏大为蹲下来,一边检查尸身,一边喃喃自语。 程处嗣心急火撩,都快抓耳挠腮了,若不是顾忌程知节和苏定方这两位在场,定要抓起苏大为问个明白。 苏庆节心里一动,也快步上去,蹲在苏大为身边,细细观察。 片刻之后,他的神情一动。 似有所悟。 “你发现了?” “确实……”苏庆节眼中闪过阴霾:“为何要如此?” “一件事反常,必然有它的理由。” “反常不代表事情是错的,只代表有我们所不知道的真相。” 历史轮回何其荒谬。 在长安,苏庆节身为万年县不良副帅。 苏大为长安县不良副帅。 两人既是兄弟,又是暗中竞争的对手。 却不曾想,在离长安数千里之外,在这草原异域中,两人却有了联手合作。 世事如棋,殊难预料。 “你们两个,别打哑迷了!贼你妈,把人急死了!” 程处嗣不顾自家阿耶在前,跺脚大喊。 还没吼完,脑门上被程知节狠狠一巴掌抽上。 程处嗣脑袋往下一沉,晕了几秒,抱着头一脸郁闷的看向程知节:“阿耶,你打我做甚?” “闭嘴,不懂就少说多看。” 程知节冷哼一声,转头向苏大为和苏庆节道:“你们发现了什么?” 苏定方在一旁,倒是很沉得住气的样子,不发一言,只是目光盯着眼前的斥候,眼中光芒闪动,若有所思。 “大总管,副总管,他们俩不是死于割喉。” 苏庆节抬起头来,看了苏大为一眼道:“若是割喉,必有颈血喷溅,但这两人尸身却很干净。” 程处嗣道:“或许是喷在衣服上了,然后被人剥了衣服,所以……” “不会。” 苏大为摇头,他站起身,向程处嗣和程知节等人道:“如果是那样,脖颈上也会有血,不是这个样子,何况,如果敌人要他剥他们衣甲,割喉也容易弄污衣服,并不是最好的选择。” 站在一旁的一名年长斥候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我就奇怪,为何要用这种方式杀人,按我们的习惯,扭断脖颈就好,若是割喉,衣甲多半就不会碰了,最多拿走兵器。” 程知节眼中光芒一闪:“既然要剥衣甲,便不会弄上血污,杀人不流血的方法有很多……而这两人衣甲被剥,却又是割喉,而且还没有颈血喷溅。” 苏庆节也站起身,他先是深深看了苏大为一眼,接着向程知节叉手道:“所以割喉并不是真正的死因,只是掩饰。” 程处嗣一脸惊骇莫名:“掩饰什么?只是杀两个斥候,难道还有别的阴谋不成?” 苏定方这时终于开口了,他先是看了看苏庆节,接着向苏大为道:“阿弥,说说你的推断。” 虽然苏庆节也反应过来,但明显苏大为的思路更快半拍,最先发现异常的也是苏大为。 此人能从一点细节里察觉有异,见微知著的本事颇为不凡。 难怪能在长安连破大案,落入陛下眼中。 苏大为也不推托,沉吟道:“我看这两人关节不僵,身上尸斑也不甚显眼,依我之见,死亡时间不超过一个半时辰。” “说下去。” “从昨晚他俩失踪,到时亡的时间,可以推断有差不多三个时辰。”苏大为抬头看向程知节等人。 “如此一来,在下有三个疑问。” 第四十章 迷雾 苏定方、程知节,苏庆节和程处嗣,还有那两名年长斥候,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苏大为身上。 苏大为在帐内来回走了几步,伸出一根食指:“第一个疑问,抛尸地点,为何是金山脚下?” 程知节等人不由一愣。 苏庆节的眉头皱起来,这个问题他还没曾想过。 耳中听到苏大为继续道:“如果对方想要藏尸很容易,随便扔到树丛茂密的地方,或者干脆挖个坑埋了,我们几乎不可能找到。扔在金山脚下,乱石堆中,这实在太过显眼了。” 苏定方眼睛微微眯起,沉声道:“继续说。” “第二个疑问。” 苏大为竖起第二根手指:“这两人在割喉以前,就已经死了,死亡手法暂时未明。那么,对方对死人补刀割喉目地是什么?” 这个问题问出来,再次引起所有人的深思。 帐内的气氛一时为之凝重。 就连程知节,在这之前,根本没想到这么多。 可是现在听苏大为接连说出两个疑点,他也嗅到了非同寻常的气息。 忍不住便开口道:“第三个疑问是什么?” 苏大为竖起第三根手指:“昨晚走失的一共三名斥候,其中一人是第三伙伙长,我看过了,他不在死者里面,那么他现在……不对!” 苏大为脸上突然变色。 刚好,苏定方也向他看过来。 这位年过半百的老将脸上,闪过一抹惊愕:“莫非……” 苏定方的眉梢、发鬓,根根须发飘舞,眼中精芒爆射。 似乎他已经和苏大为想到了同样的答案。 程知节看向苏大为,眼中光芒闪烁,握腰刀的手又紧了紧。 一直皱眉苦思的苏庆节,嘴里发出啊的一声,用力一拳击在掌上。 他向程知节看去,急声道:“突厥人的衣甲,与咱们大唐制式不同,他们要唐军的衣甲做什么?难……大总管,末将请求立刻封锁营门,逐营点检。” 程处嗣看看苏大为,再看看其他人,愕然道:“难道他们还想混进我军大营不成?” 刚开口时他还没太当回事,等最后一个字说完,程处嗣的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换唐军的衣甲,混入唐军,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从昨晚三名斥候失踪,到现在发现尸体,时间过去四个半时辰,对方完全有时间可以从斥候嘴里问出营中切口。 唐军大营的口令是每十二个时辰换一次,时间足够。 其次,剥掉衣甲就是为了换装。 这一点毫无疑问。 那么补刀割喉呢? 苏大为的第二个疑问现在也有了答案,就是为了故意将人引到错误的路上。 误以为两名斥候是被割喉死,而忽视了其它疑点。 苏大为在帐中来回踱着步子:“还有疑问没有完全解开,我再想想。” 程知节发出一声吼:“来人。” 帐帘掀开,守在帐外的两名亲兵进来,向程知节叉手道:“大总管。” “传我军令,封锁营门,任何人不得进出。” “诺!” 目送两名亲兵出去,程知节看向苏大为:“现在如何做?” 该不会真要查营吧,唐军上下四万多人,真要全查下来,一顿鸡飞狗跳。 且不说耗费时间,若是抓到人还好,万一没抓到,这脸可丢大了。 程知节用兵老成持重,还想最后问一下苏大为的意见。 苏大为还在苦思,一旁的苏庆节眉头一挑:“大总管,现在可不是犹豫的时候,末将建议,立刻派人逐营点检,对了,还有昨晚抓到的那两人。” “昨晚抓到的那两人,有问题。” 苏大为终于抬起头来,脸上表情复杂:“能做出这种举动的,绝不是普通的突厥仆从,若我所料不错,这一次咱们的对手,只怕是突厥狼卫。” 突厥狼卫? 所有人心中一惊。 但一细想,却又觉得大有道理。 能设伏抓住唐军斥候,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想出故布疑阵的法子,而且敢于换上唐军衣甲,其心思之细腻,其胆魄之大,还有手腕之狡猾,绝不是普通的突厥人。 只可能是突厥狼卫。 狼卫,于突厥人,便是突厥大汗身边的贴身近卫。 就好似天子身边的千牛备身。 而突厥狼卫,更肩负了刺探敌情,潜伏,敌后破坏,保护可汗,等多种职能。 就像是后世特种兵一类的存在。 苏大为自从上次长安突厥狼卫引发一场大乱后,便一直有留意狼卫这个群体。 查到的资料越多,便越是惊叹。 这支力量,伴随着突厥的崛起而强盛,又伴随着东突厥的灭亡而凋零。 如今,西突厥实力也大为萎缩,远不及突厥汗国最强大之时。 连带着突厥狼卫都好似消声匿迹。 但苏大为明白,他们从没有真正消失过。 在西域,在河西走廊,乃至在大唐蕃国和长安,他们一直时隐时现。 无数的事件背后,都有这支人马的身影。 就好似幽灵一般。 被苏大为一提,程处嗣醒悟过来,他口中喝道:“贼你妈,一身唐军装扮,再配合口令,营中数万兵丁,岗哨不可能记住每张面孔,我现在就过去……” 他急起来,都顾不上和程知节说一声,急吼吼的向帐外冲去。 便在一掀帘子,冷不防外面也有一人冲进来,厉声道:“大总管,程校尉,出事了!” 程处嗣差点和他撞上,忙退后几步,定睛一看,却是阿史那道真。 “出了何事?” 程知节大步上来,大手一挥,将程处嗣“蹬蹬蹬”的扒拉到一边。 阿史那道真忙叉手道:“回大总管,昨晚我们斥候营抓到的两人……” 死了! 苏大为、苏庆节,苏定方、程知节和程处嗣,四人跟着阿史那道真来到关押俘虏的营帐,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情状。 昨晚抓到的两名突厥人的探子,自称是回纥部落的人,现在,已是两具尸体。 帐蓬里并无特别的异状,只有两名俘虏歪倒在地上。 “谁先发现的?” 程知节问。 “是我手下一名斥候。” 阿史那道真道:“他进帐看看要不要给这两人喝点水,免得渴死了,结果进来才发现不对。” “之前谁来过?” 苏庆节急问。 “是一个面生的兵卒,守帐的侍卫问了一句,他说是奉了大总管之命,过来看一下,侍卫便没多问。” 阿史那道真的脸色颇有些难看。 真要追责起来,是他手下的人疏忽了,他这个伙长,只怕要负连带之责。 “不对。” 苏大为一直沉默着,直到此刻才开口:“还有一个。” 苏定方一抖身上白色披风,替他道:“我们死了两个斥候,被剥去两套衣甲,现在杀这两个突厥探子的只有一人,还有一个去哪了?” 程知节转身,狠狠瞪了程处嗣一眼。 程处嗣一脸莫名:“阿耶,呃,大总管,你瞪着我做甚?” “做甚?斥候营是不是你负责的?如今都被突厥人摸到我军营里来了,老子要是早几年,要把你吊起来抽筋剥皮。” 他这一下发怒,声音如闷雷一般,吓得程处嗣脸色一白,似乎记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还愣着做什么?立刻找,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两个突厥探子给老子找出来!” 程知节一脚把程处嗣给踹了出去。 一旁的苏庆节和苏大类、阿史那道真,看得都是一哆嗦。 程老魔这脚是真踹啊,程处嗣嗷的一声直接飞出帐外了。 程知节一脚把亲儿子踹出去,又冷冷扫了一眼苏定方还有苏大为等人。 丢下一句话:“其它的事容后再议,先把突厥探子的事解决,我老程丢不起这个人。” 狠狠一甩披风,大步走出去。 苏定方欲言又止,摇摇头跟着出去。 现在这个时候,再说出兵的事,估计程知节也不会理了。 还是先把突厥狼卫揪出来吧。 这事要是传出去确实没面子,居然被人摸到鼻子底下了。 若不是苏大为机警,发觉有异,只怕那探子真要在营里长期潜伏起来。 那结果…… 苏定方的眼中闪过一抹忧虑。 看来自太宗过世以后,大唐府兵确实疏于操练,居然出了这样的纰漏。 这种事在太宗时期,根本不可能出现。 府兵…… 苏定方心事重重的走出去。 苏大为和苏庆节对视一眼:“现在怎么办?” “贼你妈,我也不知道,从没遇到过这种事。” 苏庆节两手一摊,将近五万人的军营,要想把两个探子揪出来,至少也得大半天。 如今也没什么好办法,只有等程处嗣那边对各营各帐蓬逐一搜查了。 苏大为苦笑一声,正想去检查一下两名突厥探子的尸体,看看还有没有遗漏的地方。 便在这时,突然听到帐外传来一阵喧闹。 苏大为与苏庆节对视一眼,两人同时出了帐蓬。 一眼看去,只见副总管王文度与苏定方,居然正在争吵。 大总管程知节,站在两人身边,脸黑得如锅底一般。 第四十一章 追踪 苏大为和阿史那道真、苏庆节一起走上去,听了片刻,脸上俱都露出震惊之色。 这真是出大事了。 王文度那边,巡营完毕后,发现有人偷入他的营帐,并且翻动过他桌案上的卷宗和书信。 本来他是急着过来通知程知节,结果刚好苏定方在场,一定此事,先前积攒的怒气终于爆发了。 向王文度发出质问。 质问这位副总管,为何如此疏于防范,怎么能让低人探子摸入营帐,而且翻阅了公文。 究竟有没有丢失重要公文,或是失了什么情报,现在王文度还说不清楚。 这事闹得简直一地鸡毛。 情急之下,王文度也开始甩锅,指着刚走出帐的苏庆节道:“斥候营是苏庆节负责的吧?他怎么做事的?如何把突厥探子放进来了?这事要追责,先斩苏庆节。” “苏庆节有罪,自有大总管定夺,我决不偏袒。” 苏定方身上腾起异样的气机。 那是一种难以用文字描述的杀意。 “但是副总管,你是否该先确定一下,到底失了什么公文,有没有被对方查到我军的重要情报?”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应该派人把突厥人抓起来。” “够了!” 程知节手按腰刀,用压抑怒火的声音闷声道:“还嫌丢人不够吗?真要让军营里的兵卒都看到?” 他冷哼一声,接着道:“营内程处嗣已经带人去查了,只要突厥探子还在军营里,他们逃不掉。” 这说法,就是替苏定方与王文度两人找台阶,缓和一下。 但苏定方却丝毫没有领情的意思,冷冷的道:“若是突厥人的探子已经不在营中了呢?” “嘶!” 程知节出乎意料的没有发火,而是倒吸了口凉气。 若真如苏定方所说,那唐军有麻烦了。 王文度做为此次唐军副总管,其经手的情报,军略绝计不少,甚至许多重要的东西,只怕连苏定方都未必知道。 假如被突厥狼卫发现这些情报,并顺利将情报传回西突厥汗庭,让阿史那贺鲁掌握这份情报,那结果不堪设想。 王文度也意识到了情况的严重性,这么冷的天,他的额头居然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脸色也变得苍白。 “我……” “若我所料不错,副总管那里,应该有我军的战略意图,征召哪些部落仆从,作战时间,甚至可能都写好了给陛下的信吧?” 这话出来,现场气氛一僵。 苏大为也是嘴角一抽。 这位大唐战神,苏烈将军,还真的不给人面子啊。 这不摆明了当着大家面说,王文度是给陛下偷偷打小报告的人。 不过,看王文度那表情,居然一个字都没回嘴,很可能,苏定方说中了。 想到这里,苏大为心里咯噔一下,一脸不可思议的看向一旁的阿史那道真及苏庆节。 心中骇然想:该不会真的这么背吧?这王文度真的写了那样一封信,具明唐军战略及情状,要这信真的落入突厥人手里,那这仗还怎么打? 苏定方的脸上显出一片赤红,那显然是怒到了极点。 他先说的时候,大概也没料到,王文度居然是这么个反应。 显然是被说中了心虚。 “大总管。” 王文度和苏定方居然同时转头向程知节,喊了一声。 只是这声音里,味道却不一样。 苏定方是:出了这么大的事,大总管,你该如何做?王文度遗失唐军情报,这罪名不小。 王文度则是:我可是陛下的人,大总管,你得帮兄弟撑过去。 “这……” 饶是程知节这等人精般的人物,一时也是瞠目结舌傻眼了。 这让他如何决断。 正在苦思无计,一抬头看到一旁的苏大为,程知节眼珠一转,一招手道:“苏大为,你给老子过来。” “大总管。” 苏大为忙上前两步,叉手道:“有何吩咐?” “嘿嘿,这事是你们斥侯营捅出来的,这屁股也得你们自己去擦。” 程知节阴沉着脸道:“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把那两人给我抓到,把东西,给我带回来,你听明白了吗?” “大总管,我……” 一旁的苏庆节忙上来行礼,意思是我来办这件事。 不料话没说完,就被程知节一眼瞪回去了:“论办事,你俩差不多,但你没苏大为狡猾,这事交给他办,老子最放心,你有精力,就去帮程处嗣早点把营内的事弄清楚。” “喏。” 大总管发话了,苏庆节也不敢去硬顶,只得抱拳退下。 偷偷向苏大为看了一眼,那目光里,颇有恳求之意。 意思是让苏大为带上他。 要抓突厥狼卫这种热闹,怎么能少得了他吉祥狮子。 不料苏大为完全没注意他丢来的眼神,而是一脸严肃向程知节道:“就算大总管不下令,属下也正有此意。” “哦?” 程知节有些诧异,看了一眼脸色煞白的王文度,和面皮微红的苏定方,目光再落到苏大为身上。 “听你这么说,已经有成算了?” “确实有几分把握。” 苏大为吸了口气道:“先前我说了三个疑问,我都找到答案了。” “说来听听。” 苏大为的话,不仅吸引了程知节,就连苏定方与王文度,还有一旁的苏庆节、阿史那道真,也引起了兴趣。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他身上,静待他接下来的话。 “方才说的第一个疑问,突厥狼卫,为什么要杀了我们的斥候,还把尸体抛在山脚下,那么容易发现的地方。属下认为,他们是故意的。” 面对程知节眼里露出的疑惑,他接着道:“之所以故意让我们发现,其实也是为了转移视线,让我们顺着斥候之事,留意到他们的人潜进来了,从而疏忽另一件事。” “何事?” “我们斥候三伙的伙长,还在他们手上。” 苏大为脸上露出一抹苦笑:“伙长虽然知道的不多,但也不少,从他嘴里,也能套取不少情报了。依我猜测,现在那些人,应该已经押着伙长,开始翻跃金山,想去金山南的西突厥那里。” 此话一说,苏定方、程知节脸上同时动容。 苏庆节眼神复杂的看着苏大为,不知心里想到了什么。 阿史那道真则是张了张嘴,脸上露出钦佩之色。 不是苏大为提起来,大家几乎都忘记了此事。 “第二个疑问,他们为何要故意伪装割喉杀人,这便是敌人的狡猾之处,故意留下此处破绽,让我们去盯着此事,把注意力落到营内。” “但这样不是对他们潜入的探子不利吗?” 苏庆节开口问。 “这是一个时间差的问题。”苏大为道:“我算过了,若是时间拿捏得好,他们便可从容的转移手中的斥候伙长,同时派两人换上我军衣甲潜入大营,等到我们发现那两名斥候尸体时,那两个探子,很可能已经得手了。” 苏大为深吸了口气:“如果我所料不差,潜入大营的突厥探子,只怕已经逃了。” 程知节脸色变得复杂起来。 他握了握腰中刀柄,深深看了苏大为一眼:“你说的很有道理,然而现在说有个卵用,老子我只想知道,怎么抓住这些人。” “回大总管,请许末将带一伙人出营,我料他们人手不会太多,而且要想翻过金山北,往南面去,道路就那么几末,他们就算走,也应该不超过两个时辰,现在去追,我们有机会追上。” “行了,那就别罗嗦了,快去快回。” 程知节大手一挥:“若是需要,你带两伙人都行。” “不必,人多了反而不好办事,就带一伙人就够了。” 唐军一伙,为五十人。 苏大为说完,转头向身后的阿史那道真说:“就让阿史那道真带他手下斥候,随我一起去追这伙突厥狼卫。” “准了。” 程知节说着,脸上露出阴险的笑:“不过阿弥,我可有言在先,若是你没追上他们,放跑了这伙人,就别怪老程不讲情面。” 出了事,总得有人背锅,若苏大为办事不利,不能力挽狂澜,那说不得,程知节就得拿他顶锅了。 毕竟,斥候营里,正职是他儿子程处嗣,副职是苏庆节。 要顶锅,还是苏大为最合适。 这便是程知节的潜台词。 苏大为听了,面皮抽了抽,叉手道:“喏。” “事不宜迟,你速去。” 程知节一抖披风,向自己的帅帐大步走去:“副总管,还有定方随我来,此次用兵方略,得重新计划一下了。” 待三人方走,苏庆节冲上来一把攥住他的脖子:“阿弥,你怎么不讲义气!抓狼卫不带我,你只要说一声,带上我,举手之劳!” “狮子,你别急,你听我说。” 苏大为忙把他手腕抓住,避免这家伙真的把自己脖子掐住。 “你看,程处嗣在忙着查营里的突厥狼卫,天知道营里还有多少探子,这么多人,万一,我是说万一,还有潜伏的探子呢?你说以程处嗣的脑子,做事哪有你灵便?毕竟是从不良人历练出来的。” “这倒是。” 听苏大为这么一说,苏庆节神色缓和下来。 苏大为接着道:“而且比起追外面的突厥探子,咱们唐军大营岂不是更重要?大营,绝不容有失。” “你说得对。” 苏庆节脸色一正,变得肃穆起来。 这一刻,他仿佛感到一种浓浓的使命感。 苏大为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所以你必须留在大营里帮程处嗣,快去吧,我也要赶着出营了。” “好。” 苏庆节长吸了口气,伸出拳头,在苏大为胸口轻捶了一下:“你话说得漂亮,我说不过你,总之……活着回来。” 第四十二章 心理战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金山山脉。 从远处看去,隐隐看到无数小点沿着山脊向上移动。 那是苏大为和阿史那道真,带着斥候营一伙五十人,在寻找突厥狼卫的踪迹。 当听到苏大为念出那首《和张仆射塞下曲》时,阿史那道真不由有些惊讶。 “阿弥,你还会做诗?” “咳咳。”苏大为大声咳嗽起来,他会做个屁的诗,不过他会当文抄公。 写这首诗的卢纶只怕还有数十年后才生出来,所以,抄就抄了吧。 只求个痛快。 看着这莽莽群山,想着千百年后的阿尔泰山,苏大为也只有念首诗发散一下心情了。 “阿弥,这首诗说的是苏定方将军吗?” “啥?” “单于夜遁逃,说的就是苏定方将军雪夜奔袭颉利可汗吧?” “有道理。” 苏大为赞了一声。 说实话,他自己都不知道这诗写的是什么故事,不过被阿史那道真一说,听起来还真是。 “对了阿弥,你不想让苏庆节跟来,是因为这次会很危险吗?我看他最后还叮嘱你要活着回去,你们俩这情义,真令人羡慕。” “差不多吧。”苏大为笑了笑,没有多解释。 实际上,此次行动,又何止是危险。 深入敌境,追踪那些突厥狼卫,其中的凶险,绝非任何笔墨能形容的。 寒冬凛冽,在这片阿尔泰山脉中,苏大为他们的敌人,不止突厥人,还有恶劣的自然天气。 阿史那道真定定的看着苏大为,突然道:“那你带着我,就不怕我遇到凶险?” “咳咳!” 苏大为忍不住又咳嗽起来。 阿史那道真见状,哈哈大笑:“跟你开玩笑的,越是凶险,功劳便越大。” 他回头看向自己那伙斥候,全是族里的突厥兄弟们,吆喝了一声,得到一大片回应。 阿史那道真于是得意洋洋的看着苏大为:“有功劳挣,我们突厥人从不惜命。” 苏大为一时不知道怎么去回他了。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外国人,满口我们外国如何如何,但实际上,却又以做为大唐人为荣。 你看他为了大唐的事,连危险都不顾了。 几千年后的人,是无法了解这些人的想法的。 这个时代,似乎并没有特别强的民族概念,反正跟了谁做老大,就是谁一边的。 投靠了大唐,那便是大唐人。 突厥人本身也非是单一民族,在发展壮大过程中,不断吸纳草原上各族。 所以常能在突厥人里看到各种肤色,相貌的人。 既有白肤,亦有黄肤,甚至是黑肤。 从阿史那道真嘴里听他提起这些突厥的趣事,倒让苏大为很是吃惊了一把。 “这边有痕迹。” 突厥人都是天生的猎手,一名前面探路的斥候喊了一声。 众人加快脚步跟上。 阿史那道真突然皱了下眉,伸手在头上的虚空挥动了几下。 苏大为不禁诧异:“你做什么?” “风向不对了。” “风向?” 只见阿使那道真抬头看看天色,脸色一下子变得阴沉起来:“阿弥,我能说你乌鸦嘴吗?” “什么?” “要起暴风雪了。”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现下已是十月,暴风雪,并不算意外。 苏大为的一颗心,不断往下沉坠。 大雪一下,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所有的线索都会被掩埋,还怎么追那伙突厥狼卫? 天色渐渐暗沉。 苏大为和阿史那道真寻了一处避风的山洼,用随身带的毛毡取了木材做成简易的帐蓬。 人还好说,随行的马却无法尽数遮挡,好在选的是避风的位置,暂时没有大碍。 篝火在闪烁。 耳中听到外面风雪呼啸之声。 在夜色下,凄厉异常。 苏大为盘膝坐在篝火前,陷入沉思。 潜入唐军大营的两名突厥狼卫,按他的推断,必定已经逃出营。 若是没逃,在程处嗣和苏庆节逐营搜查下,一定无所遁形。 现在将整件事复盘一下。 这伙突厥狼卫大概早就嗅到了风声,摸到唐军大营附近,在观察数天之后,他们决定抓个活口来套取情报。 于是趁着夜色,斥候出营巡查时,设计抓了几人。 抓人的时候,他们便想过可能会遭遇唐军追兵,所以留了些人手伏击阻截。 然后其余的狼卫将抓到的三名唐军斥候带走审问。 不确定他们问出了什么,总之那伙斥候的伙长,被狼卫留了活口。 而其他两人被灭口。 灭口之前,剥下了两人的衣甲,应该是从那时,就准备伪装成唐军混入大营。 想到这里,苏大为心中也不由惊讶于对方的胆色。 这之后的事便清楚了。 他们将两名唐军斥候的尸体抛在山脚下的乱石堆中。 因为换着斥候的衣甲和令牌,可能天没亮便混入大营中。 这之后,他们做了什么? 是悄然刺探,还是蛰伏了下来。 苏大为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暂时将这个疑惑放下。 顺着混入唐营的斥候这条线索继续推下去。 连夜出营增援的唐军斥候抓回了两名突厥人的探子,那个时候,很可能潜伏的敌人,在营中已经瞧见了。 他们没有立刻发难,而是选择时机。 从结果来看,那两名探子也没完全说实话,或者,他们早就做过预案,一但被抓住,受刑不过,给一套假的说辞。 天亮之后,斥候营再出动,寻找走失的三名唐军。 可能在这个时候,那两名潜入唐营的突厥狼卫才抓到机会下手。 一人混进了关押俘虏的帐蓬。 之所以杀人,是为了灭口。 他自己有唐军的衣甲出去倒是容易,但是还想带着两名俘虏则不太可能。 如果再对其他唐军下手,想再弄两套衣甲,则意味着要冒极大风险。 唐军营内有巡营的兵卒,不容易瞒过。 而且动手的话,万一失手这种风险也是存在的。 所以杀掉两名俘虏,断掉线索,对突厥狼卫来说,最简单。 另一人,则趁这个时候,潜入了王文度的大帐。 看来昨夜一定摸清楚了唐军主帅帅帐的位置。 大总管程知节一直在帐中,没有出去,而且帐外亲兵把守森严。 只有王文度,在天亮时带着所有亲卫大摇大摆的巡营,这就给了潜入的狼卫机会。 苏大为在脑中仔细推演,觉得大致应该如此。 再继续想下去。 当外出搜索的斥候将两名唐军尸体带回来时,天已经大亮。 潜伏的突厥狼卫应已得手。 他们说不定那时便悄然出营了。 对,这有一个时间差。 等苏大为他们从尸体上,推出敌人可能混入大营,程知节下令任何人不得进出时,对方必定已经逃出营了。 想到这里,苏大为又一次捏了捏眉心。 没有继续往下推演,而是想起另一个问题。 假如把自己代入到潜入唐军营的突厥狼卫角度,潜逃出去,是否是最好的选择? 如果一直混在大营中呢? 比如给唐军的军马下毒,又或者放火制造骚乱? 但苏大为随即摇头,把这个推想放下。 不现实。 如果是两军已然交战,这样做引发骚乱是有用的。 但现在,大雪封山,唐军与西突厥的真正较量,只能放在开春后。 这么长的时间里,突厥狼卫不可能在唐营里潜伏住。 不明唐军军制,而且不断会有人巡营,迟早会露出马脚。 甚至随时会被发现。 徒劳无功,这条选项放弃。 那么最有利的,便是趁唐军发现之前,搜寻一切有用的情报信息,传回西突厥,为开春后的决战,提供情报支撑。 这样一切就说得通了。 至于抛尸在山脚下,让唐军容易发现也有了合理解释。 因为这事迟早瞒不过去,哪怕唐军没找到失踪的士兵,也会提高戒备。 与其如此,不如故意让唐军发现,引开视线。 噼啪! 眼前的篝火跳动了一下,火中的木柴发出一声炸响。 这让苏大为心里一惊。 也是这一瞬,他突然觉得,自己这次面对的敌手,非常不简单。 从这一系列的操作来看,对方简直是心理学中的节奏大师。 化装唐军混入唐军大营,说起来简单,其实却并不容易。 对方整个动作下来,分三个步骤。 第一步,先设计抓住唐军斥候。 第二步,利用斥候的失踪,将唐营侦骑吸引向外搜索。 利用这个时机,掩护潜入唐营的突厥狼卫。 第三步,当发现斥候尸体的唐军侦骑,将尸体带回来,注意力全落在营内时,潜入者,却趁着这个空档逃出,带着从王文度处获得的情报,以及那名伙长做“活口”,向着金山南脉西突厥王庭方向逃遁。 这每一步,显然都是精心设计过的。 就算唐军派人追赶,一来山路难走,难以寻找线索。 二来,就是这场暴风雪,等于将原来的道路和一切线索全都抹去了。 想在这种情况下追上这伙突厥狼卫,难度之大,无异于大海捞针。 “真是个厉害的对手。” 第四十三章 看不见的较量 阿史那道真将木柴折成比较好烧的小木条,扔到篝火里。 听到苏大为说的话,他诧异的问:“阿弥,你说什么?” “我是说,这次咱们的对手,那伙突厥狼卫很厉害。” 苏大为将自己的想法简单向他说了一遍。 “你有没有觉得,从昨晚斥候失踪时开始,我们便落入他们的算计中,每一步都被他们抢在前头。” “哪有你说的那么神?” 阿史那道真嗤之以鼻:“真要这么厉害,难不成连我们追击他们,都能提前料中?我倒不信……” 话没说完,他添柴的动作突然一僵。 扭头看向苏大为时,彼此的眼中,都透着凛然之意。 “并非不可能。” “从已发生的事,幕后策划这一切的,一定是个高手,非常善于揣摩人心,并且利用时间差。” “不要说这么复杂的。” 阿史那道真将手里的柴,轻轻往火里一掷。 火光收缩了一下,随即变得更加明亮。 “你就说我们接下来如何做吧?” “容我想想……” 自己手下的伙长,不能不救。 王文度遗失的情报,也一定要追回。 苏大为伸手捏着眉心:“今夜大雪,是哪里都去不了了,他们也一样,此刻,想必这伙突厥狼卫也正困在金山山脉某处,让我先把思路整理清楚,一定有办法的。” “我们出发前,大总管可是说了,此次是军令,若不能抓到那伙突厥狼卫,我们都得受军法。” 阿史那道真说了一句。 山洼里,连同其余五十名斥候,人人都沉默下来。 程知节虽然平时嘻笑怒骂,但在行军法上,却从没有手软过。 进兵途中,有名后勤官运粮延误了日期,头颅便悬于旗下。 自己这一伙斥候,从出发一刻起,便只有两条路—— 要么成功, 要么,死。 凝视着跳动的篝火,苏大为再一次陷入深思。 从已知的线索来看,这伙突厥狼卫手段狠辣,智商极高,很擅长利用人的心理盲区,创造对自己有利的环境。 想要在现在这种环境下,在茫茫大雪,在阿尔泰山里抓到他们,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呼呼~ 寒风凛冽。 篝火闪烁着,火光越来越弱。 丝丝缕缕的寒气,像是针一样扎着皮肤。 一只脚用力踢了踢旁边的另一只脚。 随着含混不清的嘟囔声,一个人从火旁极不情愿的爬起来,摸索着去洞窟角落,抱了点干柴和枯草过来,添进火堆中。 噼啪! 火光渐渐又大了起来。 阿史那沙毕盘坐在篝火前,双眼中,像是有两簇小火苗在跳动。 火光将他脸庞轮廓照亮,那线条,刚硬得仿佛刀削一样。 旁边传来微弱的呻吟声。 阿史那沙毕没有动。 他知道,是洞窟角落里,被他俘获的那名唐军斥候。 这人是条硬汉,阿史那沙毕将他的手指一根根砸烂,到最后,也没能橇开他的嘴。 不过不要紧,人的意志是有极限的。 留着这活口,暂时还不能让他死了。 想到这里,阿史那沙毕开口说了声突厥语,洞内一名他的手下,爬起来,忍着寒风,在洞外扒了些雪块回来,扔在铁制的头盔里,放在木架上。 很快,便化了一堆热水。 把这水给那名唐军斥候灌下去一些,暂时把命吊住,可不能让他就死了。 阿史那沙毕默默的看着这一切。 除了突厥语,实际上,他的唐语也说得不错。 贞观年前,父亲阿史那贺鲁受太宗册封西突厥统叶护,也就是那段蜜月期,他曾跟随使节入大唐。 不但见到了大唐的繁华,还曾在长安求学。 比起普通的突厥人,他对大唐了解的更深。 “俟斤,外面的风雪好像小了。” 一名突厥狼卫走到他面前,低声道。 俟斤是草原上部落酋长的意思。 阿史那沙毕被父亲西突厥可汗封为手下一部的首领。 同时也是阿史那贺鲁手下狼卫的首领。 如果狼卫是狼,那他便是狼王。 “俟斤,如果明天风雪停了,我们继续赶路吗?” 说话的狼卫看了一眼倦缩在洞中角落的唐军俘虏道:“就怕这人熬不住,半路死掉了。” “不会。” 阿史那沙毕冷静的道:“现在是冬季,伤口不会发疮,他死不了。” 说完,他朝角落里,几名狼卫招了招手。 将他们招到身边来。 随手取了根木柴在手里,以柴代笔,在地上划了起来。 “明天,如果风雪停了,我们可以走,那些追踪我们的人也一定可以走,所以,我们现在有三个选择。” “第一,不管他们,继续埋头赶路。” “第二,沿路设些陷阱机关,或者故意伪造一些假线索,让他们追击的速度变慢。”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看了一眼其他人。 火光下,所有人都一脸敬畏的看着他。 从过去,到现在,一次次战斗,阿史那沙毕用他的智慧将所有人折服。 在崇尚武力的突厥人眼里,超卓的智慧,同样是一种力量。 甚至是更强大的力量。 “第三,就是我们不急着走,留下线索等他们找上我们,然后……” 阿史那沙毕的眼中,闪动着光芒。 就像是洞里的火,要将一切吞噬。 而接下来,谁又将是他的柴? “知道我为什么不带苏庆节,而点名要带上你吗?” 苏大为扭头向阿史那道真。 “因为太危险。” “……” 苏大为捡起地上一根柴劈头盖脸的扔过去。 阿史那道真顿时不复先前的冷酷帅气,嗷的一声蹦起来。 惹得其他人侧目。 “没事,没事。” 他羞红着脸摆摆手,向苏大为讨好道:“还不许开个玩笑了?” “坐下。” 苏大为向身边指了指。 “我不,除非你答应不对我动手。”阿史那道真有些后怕的道。 途中休息的时候,他曾向苏大为讨教过拳脚,结果连试三次,都是三两招被放倒。 最后一次,苏大为一拳轻轻抽在他腰腹上,差点没让他把苦胆汁给吐出来。 心里便明白,为何人家能做斥候队正。 这手底下,可硬的狠。 “不打你,谈正事。” 苏大为开了口,阿史那道真这才悻悻然的过去坐下。 “营里没谁敢对我下这么黑的手,也就是你……” “不是你自己说要学拳脚?不先学挨打,怎么会打人?” “呃,好像有点道理。” “所以你同意让我在你身上再试几招吗?” “不要!”阿史那道真脸上顿时变色。 “好不,不扯这些了,不论如何,你答应我的箭术还有马术,一定要教我,否则我天天找你练拳,记住了吗?” 被苏大为笑眯眯的一说,阿史那道真的脸色一黑,那表情,精彩极了。 “说正事,说正事。” 苏大为摆摆手,没继续刺激阿史那道真:“我之所以点名要你,是因为敌人是突厥狼卫,只有突厥人,才最了解突厥人,只有你们,才能带我追踪上他们。” 说到这里,苏大为闭目回想了下。 在进入金山山脉前,他也不确实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确,但是经过一整天的观察,阿史那道真,确实是追踪的行家。 就像是精明的猎人,再狡猾的猎物,也难逃猎人的眼睛。 听到苏大为这么说,阿史那道真颇为自豪的挺起胸膛:“这是自然。” 说了一句,他的肩膀又往下一塌:“不过,这场雪,可能会把他们的痕迹掩去,明天想要追踪就会更困难了。” “我的看法正和你相反。” 苏大为摸着下巴,盯着火光喃喃道:“旧的痕迹抹去,新的痕迹又会出现,他们没有翅膀,飞不过去。” “对对。” 阿史那道真闻言一拳砸在掌心上,高兴的道:“我差点忘了这个,雪地上的脚印,乃是最明显不过的痕迹,明天他们跑不了。” 苏大为想了想道:“只怕还不能掉以轻心。” “怎么?” “我想到几种可能,我说出来你帮我分析一下。” “你说。” “第一种可能,就是明天我们可能找不到任何脚印痕迹。” 看着阿史那道真张口想说,苏大为摆手道:“你先别急着打断我,听我说完。这次我们的对手异常狡猾,徜若他们一心逃蹿,那么可以用树枝扫去脚印,令我们难以追踪。” 阿史那道真乖乖的闭上嘴了。 因为苏大为说的,很有可能实现。 突厥人乃是天生的猎人,除了追踪猎物,在冰天雪地里如何藏匿自己的形踪,也是必备的技能。 何止是扫去脚印。 光是阿史那道真自己,至少就知道三种以上的方法,可以不留痕迹的溜走。 “第二种可能,是我们发现痕迹,但是,这痕迹可能是假的。” 阿史那道真皱眉道:“你是说,他们可能弄出假的痕迹,把我们引到错误方向?” “有这种可能。” 苏大为点头道:“如果对方猜到背后有人在追,有可能通过这类方法,迟滞我们的追踪。” 阿史那道真学着他的模样,用手摸着下巴,喃喃道:“实在不行咱们就分兵呗,反正有五十多人,一边二十多人的话……” “先别急,还有第三种可能。” “是什么?”阿史那道真有些诧异的看着他:“他们还能玩出什么花招来。” “你忘了之前在营帐里,他们悄然潜入将被捕的狼卫灭口,又偷走副总管的书信,从容逃走的事了?这伙突厥狼卫,绝不是等闲之辈,只能按最大的狡猾阴险程度,去推断他们的行动。” “最大的狡猾与阴险……” 阿史那道真猛地一惊,有些难以置信的看向苏大为:“你是说,他们可能会故意留下线索,然后布好陷阱等着我们?” “这正是我担心的地方。” 苏大为双手一用力,手里一根木柴发出啪地一声脆响,断为两截。 “猎人和猎物之间,角色有时候会相互转换的。” “可别咱们打雁不成,反倒被雁啄瞎了眼。” 第四十四章 猎人与猎物 火光越来越明亮。 就好像太阳升到天中一般。 那是阿史那沙毕将手里的木柴多多的投入进去。 “如果对付一般的斥候,咱们用第一二步就够了,如果是厉害的角色,用第三步,绝对可以将他们置之死地。” “俟斤那我们用哪种方法?” “可以都用吗?” 阿史那沙毕扫了他一眼。 “哎?可以。” 这名狼卫小头领忙毕恭毕敬的点头道:“这事交给我来办。” 眼角,看到阿史那沙毕在地上用木柴划下的突厥文字,心中越发敬仰。 这是只有突厥贵人才能掌握的文字。 而且俟斤他还精通大唐文,还会吐蕃和吐火罗的语言,好像天下的事,就没有他不会的。 “不急。” 阿史那沙毕平静的道:“抹去痕迹的事交给你来,设陷阱的事,交过阿尔尼,然后留假线索的事,就让堪尼黑来吧。” “是。” 被他提到名字的狼卫头领,均用拳击打自己的胸膛,表示领命。 吩咐完这些,阿史那沙毕手里拿着柴木,点在地上,久久不语。 其余的头领等了半天,不见他说话,不禁面面相觑。 就在他们疑惑时,阿史那沙毕再次开口了:“如果只是厉害的角色,用到第三步,也就够了,可如果追踪的敌人,比想像的还要厉害呢?” “俟斤,您说什么?我们不明白。” 狼卫头领吞了吞口水。 阿史那沙必摇头道:“如果唐军派人追来,一定会派他们军中最擅长追踪,和最聪明强大的人来追,那么,假设他能看破这三步……看来我得再准备一步棋才行。” “棋?” “你们不懂,有时候,和人斗智,就像是下棋一样。虽然我们彼此都看不见,但我知道他要赢我,而我也要赢他。” 阿史那沙毕目光抬起,投向洞外呼啸的风雪,喃喃自语道:“这场风雪,还有金山山脉,就是我与唐军追踪者的棋盘,每一步谋略,便是我们的落子。 我必须比他多走几步才成。” …… 天快亮的时候,风雪终于停住。 苏大为和阿史那道真从山洼里挖口冰雪钻了出来。 只是一夜,整片山峦,目力所及,全都是白色。 “只是一夜,就下了这么大的雪,真是难以置信。” 苏大为伸脚踩了踩,昨夜的积雪已经可以没过脚背。 “这雪还不算大。” 阿史那道真往掌心里呵了口热气,搓了搓手道:“我见过比这更大的,一夜就积到膝盖那么高。” 说完,他想了想又道:“咱们得早点出发了,才这么点雪,说不好到中午就开始化了,积雪化成水,就真的没法追踪了。” “早知道应该找条猎犬。”苏大为颇为遗憾的摇摇头。 “嘿,猎犬那也是我们胡人在草原上才养,不光有猎犬,还有猎鹰。”阿史那道真哈哈大笑,向着身后扬声道:“赵胡儿,赵胡儿。” 随着他的喊声,一个身材不甚高,肩膀溜瘦的年轻人跑了过来。 他给苏大为第一印象就是那个鼻子,生得异常高,还略带点鹰勾。 不过脸上其他五官,却又是典型汉人的五官。 阿史那道真拍拍赵胡儿的肩膀介绍道:“这是我手下赵胡儿,他阿耶是汉人,他娘是草原突厥人,早先他们家做生意,后来遇到劫匪,被我的部落收留。” 苏大为看着阿史那道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叫这赵胡儿过来。 阿史那道真颇有些得意的道:“赵胡儿有一个天生的本事,他的鼻子不输给猎犬,嘿嘿,我这伙人里,有本事的多着呢。” “就算真猎犬,积雪化成水也会冲掉气味。” 苏大为看了一眼赵胡儿,点点头道:“不过也是一个希望,没想到道真你手下还颇有鸡鸣狗盗之辈。” “什么鸡鸣狗盗?是骂人的话吗?” “绝对不是,你有没有听过战国时孟尝君手下三千门客的故事?这些鸡鸣狗盗之辈帮着孟尝君……” 在苏大为随口说起孟尝君的故事中,斥候伙终于收拾停当,出发了。 要想寻找敌踪,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 首先,金山山脉,就是以后的阿尔泰山,并不是可以随便攀爬过去的。 大部份山脊,要么坡度太高,要么怪石嶙峋,难以下脚。 真正能容人或牲畜走的路,一共只有三条。 一条称之为金山故道。 乃是从西汉时起,便由牧人发现,一直行走的古道。 一条名为金山口,据传是东汉曹操征胡人时,为了粮道转运方便,命力士遇山开山,遇涧搭桥,硬生生在山林间凿开的一条路。 最后一条,叫放羊坡。 乃是五十年前,回纥一名牧羊人赶羊时,手下羊群被狼群惊吓,误打误撞,发现的一条羊肠小道。 但凡要翻跃金山,从北峰跃到南面,唯一好走的,只有这三条。 除非那伙突厥狼卫个个都化身飞鸟,否则行走路线,必然不会出这三者。 三条道中,金山故道最为陡峭,但是线路最近。 金山口相对平缓,但是要绕远路,整个路程下来,几乎多出一倍距离。 放羊坡最隐蔽,但是也狭窄。 最多只能容一人侧身通过。 带着战马,是无论如何都过不去的。 苏大为他们现在要确定的就是,如何在这三条路中,确认敌人真正走的那条路。 要知道,三条路,代表三种不同的结果。 金山故道近,但是陡峭,难走。 金山口好走,人和马都容易过,但是绕远路。 昨夜一场雪,现在积雪半融半化,几乎不可能上马骑行,只能老老实实的牵马走。 这样一来,时间得耽搁不少。 最后是放羊坡。 如果是走这条路,意味着随行的战马,辎重都得舍弃。 要是找到敌人还好,如果一但没找到,则斥候们将丧失继续追踪下去的能力。 没有马,没有食物,在冰雪皑皑的金山里,意味着死亡。 “除了这三条路,应该没有第四条路了吧?” 站在一处山坡前,苏大为牵着自己的战马,向身旁的阿史那道真问。 “没有了,如果有,我一定会知道。” 阿史那道真说着,放目远眺,从现在他的位置,隐隐可以看见手下斥候沿着三条道的入口在查探。 这样可能需要一点时间。 而且,还有不可预料的风险。 如果昨天对方在风雪来临前,已经踏上其中一条,那么一切痕迹和气味,都将被冰雪掩埋。 要是幸运的话,对方跟自己脚程差得不太远的话,就会留下在雪地上的痕迹。 苏大为现在希望幸运之神站在自己这一边。 否则的话,只能另想办法。 “俟斤!” 远处,突然看到有人在挥手,同时大喊:“找到了,在这边。” “走,过去看看。” 阿史那道真松了口气,牵着马过去。 苏大为跟在他身后问:“他叫你什么?” “俟斤,是部队酋长的意思,你别看我现在是唐人,我还有一层身份是草原东突厥的酋长,将来如果朝廷封官的话,没准有一天我还会成为东突厥的统叶护。” “呃,这么厉害?”苏大为倒是颇为意外。 不过仔细想想,朝廷一贯用羁縻政策管理周边蕃国,使其力量分化,不要聚成大国,对大唐形成威胁。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以古时的生产力和信息传递水平,在管理上是有极限的。 越是边远之地,越需要更大的自由度。 否则一条命令传过去,一来一回,一两年的时间过去,黄花菜都凉透了。 所以,阿史那道真说的没准是真的。 见苏大为似乎在认真思考此事,阿史那道真哈哈大笑。 他那张脸,平时不说话,不苟言笑,是极为冷峻和俊逸的。 但是一笑,就会显得有点逗逼。 可这家伙熟了以后,偏偏就没个正形,特别爱露出傻乐的笑容来。 “阿弥,你现在是不是有点佩服我了?还不快对我好一点,在你面前的,可能是未来的统叶护呢。” “滚!” 苏大为冲他没好气的回了一个字。 片刻之后,两人来到方才招呼的那名突厥斥候这里。 山岩间,一眼看到是赵胡儿。 “俟斤。” 赵胡儿瘦巴巴的脸上,眼睛极亮,显得有些兴奋。 “三条道我对比过了,只有这条道痕迹最不明显,但是,这条道才有气味留下来。” 说着,他抽了抽鼻子。 肯定的道:“他们离开不超过一个时辰。”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