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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氏451》
第一节
烧东西乐趣无穷。
看着东西被火苗吞噬,烧焦变形,会给人一种特殊的乐趣。手里紧握着黄铜制的喷嘴——这条巨蟒向全世界喷吐着毒液般的煤油,头脑里血脉膨胀,双手仿佛技术精湛的指挥家一般指挥着烈焰与火舌织就的交响曲,让历史的碎片和炭屑在空中四散飞腾。感觉迟钝的脑袋上带着那顶象征他身份的标着“451”的头盔,映满橘红色火焰的眼睛关注着下一个目标——他轻轻一击,打开喷火装置,房子上立即蹿起噬人的火焰,映红了天空,把夜空照得忽明忽暗。他大步流星地走在密集的萤火虫之中。书页像鸽子的翅翼一般扑扇着,飘落在屋前的门廊和草坪上,慢慢死去;此时,他的最大渴望就九九藏书是烧个痛快。书页在闪着红光的火焰中冉冉飘飞,被升起的黑色浓烟吹向远处。
蒙泰戈咧嘴一笑,露出一个炽烈的笑容,那是被火焰熏得黝黑的男人脸上常见的笑容。
他知道回到消防站以后,他会对着镜子中的自己眨眨眼睛——那个人全身黝黑,像那些故意扮成黑人的说唱演员。随后,他就会去睡觉;然而即使在黑暗中,他也能感到那个透着烟火气的笑容仍然牵扯着脸上的肌肉。记忆中,那个99lib.笑容从来都没有消失过,从来没有。
他挂好那顶甲壳虫颜色的头盔,把它擦得锃亮;又把那件防火的夹克衫整齐地挂在一边。他舒舒服服地洗完澡,然后,双手插在口袋里,吹着口哨,缓步踱过消防站二楼的楼板,接着从楼板上的那个入孔跳下去。等到最后关头,灾难似乎已经无可避免时,他才从口袋里抽出双手,一把抓住金色的滑竿,顺势往下溜了几寸;一阵刺耳的声音过后,他停住了,脚后跟儿正好与地板离了一英寸。
他走出消防站,沿着午夜的街道走向地铁。空气推动式地铁列车无声无息地滑翔在平滑的地下通道之中,片刻之后,列车缓缓停下,喷出大团温暖的空气;他走上自动扶梯,扶梯载着他升向地面的郊区。
他吹着口哨,任自动扶梯轻柔地将他送到午夜寂静的空气之中。他朝着街角走过去,脑子里几乎什么都没想。然而快到街角时,他慢下了脚步,也许因为平地里旋起一阵风,又好像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最近几个晚上,披着满天星斗走在回家的路上,每次走到街角附近的人行道时,他都有一种莫名的感觉。他觉得就在他转弯的前一秒,曾经有人待在那里。空气中荡漾着一丝异乎寻常的平静,仿佛有人静静地等候着,在他到达的前一秒,突然化作一团阴影,让他通过。也许是他的鼻子嗅到了淡淡的香水味,也许是他手背和脸上的皮肤感觉到这个地方异乎寻常的温度——因为有人停留过的地方,那里的空气就会在一瞬间上升10度。他无法理解。每次转弯之后,都只能看见那条空荡荡的苍白而曲折的人行道;也许只有一个晚上例外,有什么东西迅速掠过草坪,在他定睛细看、惊呼出声之前,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是今晚,他慢下脚步,几乎已经停住。身体里的那个自己似乎已经游离而出,代替真实的自己转过街角,听到了某种低语声。是呼吸?抑或仅仅因为有人静候在那里,空气才变得如此紧张?
他转过弯。
秋叶在洒满月光的人行道上翩翩起舞,轻灵而缥缈;路上的那个小女孩似乎并没有行走,仿佛只是任由秋风和落叶吹拂着她往前滑行。她微低着头,看鞋子扬起飞旋的落叶。她的脸型修长,肤色如牛奶般白皙,微微透出一抹渴望了解一切的永远不知疲惫的好奇神情。那几乎是一种苍白而讶异的神情;深色双眸专注地望着这个世界,一切都无所遁形。她的白色衣裙在风中呢喃,他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听见她走路时双手摆动的声音;当她发现有人等候在离她一步之遥的路中央时,他觉得自己听见了她白皙面孔上涌起的波澜。
枯叶如急雨般窸窸窣窣地从头顶落下。女孩停住了,看上去仿佛像是惊骇地往后退;然而她站在那里,定睛看着蒙泰戈,眼神深邃,明亮而灵动,让他感觉自己好像说了一些很讨人欢心的话。但他知道自己只不过动了动嘴打了个招呼而已。她着迷地看着他手臂上的火蜥蜴和胸前凤凰形状的圆盘。
“我敢肯定,”他说,“你是我们的新邻居,是吗?”
“那你一定是”——她从表明他身份的标志上抬起眼睛“——消防队员。”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真想不到你会知道。”
“我——我闭着眼睛都能知道。”她缓缓地说道。
“是吗——有煤油味?我妻子总在抱怨,”他笑着说,“你永远都不能把它彻底洗掉。”
“是的,洗不掉。”她说道,语气中有一丝惶恐。
他觉得她好像在围着他转圈,不时从头到脚地打量他;仿佛用不着动一下,她就可以洞悉他,了解他的一切。
“煤油,”他又开口说话,因为他们已经安静得太久了,“对我来说就是香水。”
“是这样吗,真的吗?”
“当然了。为什么不是?”
她思索了一会儿。“我不知道。”她转过身看着那条回家的路,“你介意我和你一起走吗?我叫克拉丽丝·麦克莱伦。”
“克拉丽丝。我叫盖伊·蒙泰戈。一起走吧。这么晚你怎么还在外面转悠?你多大了?”
他们走在洒满银色月光的人行道上,夜色中吹拂着略带凉意的和风,空气中荡漾着一丝难以捕捉的新鲜杏果和草莓的香气;他四处环顾了一下,觉得这极不可能,因为已经是深秋了。
现在只有这个女孩走在他身边,她的面孔在月光下如白雪般明净。他知道,她现在正思考着他的问题,试图找到一个最合适的答案。
“嗯,”她回答说,“我17岁了,还有点疯狂。我的叔叔说这两者总分不开。如果有人问你的年纪,他说,你就要回答说17岁,有点疯狂。现在不是晚上散步的好时候吗?我喜欢闻各种气味,也喜欢看各种东西,有时候整个晚上都不睡,一直走,然后看日出。”
他们又默默地往前走了一段,最后,她若有所思地说道:“你知道,我一点都不怕你。”
他很是惊讶。“为什么你应该怕我?”
“有很多人害怕。我是说,怕消防队员。但是,不管怎样,你也只是个人而已……”
他在她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那个缩小的黝黑的自己,悬在两滴晶莹剔透的水珠里,分毫不差,包括嘴唇的线条,以及所有的一切——她的眼睛仿佛两粒神奇的紫色琥珀,把他完完整整地包裹在里面。她的脸现在正对着他,仿佛一块精致易碎的乳白色水晶,泛着柔和恒久的光芒。不是电灯那种强烈的光芒——是什么呢?是蜡烛那种极其安逸、微微跳动的光芒。孩童时代,有一次停电,母亲把找到的最后一根蜡烛点上,在那短短的一小时里,他又重新发现了身边的一切:蜡烛的微光下,空间失去了宽广,安适地包围着他们;而他们俩,母与子,单独在一起,身形在烛光下微微改变,希冀着电不要来得太快……
克拉丽丝说道:
“你介意我问你一些问题吗?你当消防员已经多久了?”
“从20岁就开始干了,10年前的事了。”
“你看过你烧毁的那些书吗?”
他笑了。“那可是违法的!”
“噢,当然。”
“那可是个很棒的工作。星期一烧米莱,星期三烧惠特曼,星期五烧福克纳,把他们烧成灰烬,连灰也要接着烧。那就是我们的工作口号。”
他们继续往前走。女孩又问:“很久以前,消防队员是灭火的而不是放火的,这是真的吗?”
“不是。房屋向来都是防火的,相信我的话。”
“奇怪。我曾经听说,很久以前的房子会突然着火,需要消防队员去给它们灭火。”
他大笑起来。
她迅速扫了他一眼。“你为什么要笑?”
“我不知道。”他又开始笑起来,接着止住笑。“怎么啦?”
“你笑的时候我并没有说什么好笑的事情,而且你回答得很快。你从不停下来想想我向你提的问题。”
他停住脚步。“你很古怪,”他说道,眼睛看着她,“你不知道要尊重别人吗?”
“我并不想冒犯你。只不过我喜欢仔细观察别人,我想。”
“那么,难道这对你来说就毫无意义吗?”他轻拍了一下“451”这三个绣在焦黑色袖子上的数字。
“有,”她轻声说道,一面加快了脚步。“你有没有看过喷气式汽车沿着那条林阴道赛车?”
“你在转换话题!”
“我有时候想,那些开车的人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草、什么是花,因为他们从来就没有慢条斯理地看过它们,”她说,“如果你把一团模糊的绿色给开车的人看,他会说,哦,没错!那就是草!一团模糊的粉色!那是玫瑰园!模糊的白色是房子。模糊的棕色是奶牛。有一次,我的叔叔在公路上开得很慢,一小时40英里,他们把他监禁了两天。那不是又滑稽又让人伤心吗?”
“你想得太多了。”蒙泰戈有些不太自在。
“我很少看‘电视墙’,也很少去看比赛或者去游乐园。所以我有很多时间来琢磨一些疯狂的东西。你看见城外面竖在乡间的那些200英寸长的广告牌了吗?你知道以前的广告牌只有20英寸长吗?但是车开得太快了,所以只好把广告牌拉长,这样才能让他们看见。”
“我可不知道!”他突然大笑起来。
“我打赌我还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早晨的叶子上挂着露珠。”
他突然记不清楚自己到底知不知道,这让他焦躁不安。
“如果你抬头看,”她冲着天空点点头,“会看见月亮上面有个人。”
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过月亮。
在剩下的那段路上他们一言不发,她若有所思地静静走着,他则在局促不安的寂静中向她投去探究的目光。到她家的时候,他们发现房子里灯火通明。
“发生了什么事?”蒙泰戈很少看见房了里亮那么多灯。
“噢,只不过是我的父母和叔叔围坐在一起聊天。这种情况跟成为步行者一样,只是更少见些。我的叔叔又被捕了——我跟你说了吗?——因为他是个步行者。哦,我们这种人很独特。”
“你到底在说什么?”
她笑了起来。“晚安!”她开始朝前走。接着,好像想起了什么,又走回来,用充满疑问和好奇的眼神看着他。“你快乐吗?”她问道。
“我什么?”他大声说。
但是她已经走了——奔跑在月光巾。
大门轻轻关上了。
第二节
“快乐!无聊至极!”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把手放进前门的掌形凹槽里,让它识别触摸。前门缓缓开启。
我当然快乐。她在想些什么?我不快乐吗?他询问寂静的屋子。他站着,抬起头看客厅里空调上的格栅,突然想起格栅后面躲藏着什么,此刻似乎正在窥视他。他迅速移开目光。
真是奇妙夜晚的一次奇妙偶遇。他不记得自己是否曾经有过类似的遭遇,除了一年前的一个下午。那天下午,他在公园里遇到一位老人,和他聊了聊……
蒙泰戈甩了甩头,看着一堵空白的墙壁。女孩的脸就在墙上,记忆中的她的确非常漂亮:事实上,是美得惊人。她的脸缥缈而单薄,仿佛半夜醒来看时间时,黑暗的屋子里那面依稀可辨的小小时钟的钟面——时钟在苍白的寂静中闪着微光告诉你几点几分几秒,它有一种无所不知的确信,知道该如何向你讲述这个匆匆而逝堕入更深的黑暗、随即又奔向新一轮红日的夜晚。
“什么?”另一个蒙泰戈问道。这个潜意识中的白痴总在疯狂地呓语,他独立于意愿、习惯与心智之外,完全不受自己控制。
他又瞥了一眼墙壁,她的脸还酷似一面镜子。真有点不可思议。你又认得几个可以把你的光芒反射到你自己身上的人呢?人们通常更像——他在寻找一个比喻,最后终于在与他工作有关的事物中找到一个合适的——火把,在熄灭之前熊熊燃烧,释放出耀眼的光芒。有多少人的脸可以洞穿你,之后又把你的思想、把你内心最深处那些令人颤栗的想法回掷到你的身上?
那个女孩拥有令人难以置信的洞察力;她像是个观看木偶戏的热切观众,在戏开始之前,就已经预见到眼睑的每一次眨动、双手的每一个动作,手指的每一次颤动。他们在一起走了多久?三分钟?五分钟?但是现在看来那段时间仿佛十分漫长。在他眼前的那个舞台上,她的身形显得分外高大;她那苗条的身体在墙上投下一个巨大的阴影!他觉得倘若他的眼睛有点痒,她就会眨眨眼。倘若他下颚的肌肉有些微的抽动,她就会在他之前早早地打起哈欠。
为什么,他思索着,为什么现在想来,她好像就是在那里等我,在那条街上,在这样深的夜里……
他打开卧室门。
仿佛是在月落之后走进一座用大理石砌成的冰冷阴森的陵墓。一团漆黑,没有一丝外面藏书网银色世界的痕迹;窗户紧闭,像一个都市喧嚣无法穿透的墓穴。房间里并非空无一物。
他侧耳倾听。
空气中飘荡着嗡嗡的低响,如蚊翼鼓动般不可捉摸,那是一只躲在暗处的黄蜂发出的电鸣声,此刻它正舒适地窝在它那与众不同的粉红色温暖巢穴之中。音乐声大到几乎可以让他听出旋律。
他感到脸上的微笑慢慢溜掉,像油脂一般渐渐融化,往下流淌;像蜡烛燃烧太久之后,那原本华美的外形开始软化变形,最后连火焰也熄灭了。
“黑暗99lib?。他不快乐。他不快乐。”他对自己说。他认识到这才是事情的真相。他把快乐当成面具戴在脸上,但是那个女孩拿走了他的面具,穿过草坪跑远了;而他也无法上前敲开她的门,再把他的面具要回来。
没有开灯,他站在黑暗中想像卧室里的情形。他的妻子躺在床上,身上没有遮盖,全身冰凉,好像一具放在坟堆上的尸体;眼睛紧盯着天花板,仿佛被一根看不见的细钢丝连接起来,眼神木然,一动不动。她的耳朵里塞着精巧的海螺状无线收音机,各种声音——音乐、谈话、谈话、音乐以电波的形式,潮水般一浪又一浪地涌向她那清醒的大脑——那未曾入眠的沙滩。卧室里确实空荡荡的。每个夜晚,电波穿过墙壁,声浪如海潮般向她袭来,把整晚不曾合眼的她冲向黎明。过去两年里,米尔德里德没有一个夜晚不畅游在那个海洋中,没有一次不欣喜地沉浸在那片汪洋大海中。
卧室里冷冰冰的,他感到难以呼吸。但是他不想拉开窗帘,也不想打开落地窗,因为不愿意让月光照进来。于是,伴着那种再过一小时就会因缺氧而死的痛苦感觉,他摸索着走向他那张空荡而 阴冷的单人床。
在他的脚踢到地板上的东西之前,他就已经知道自己会踢到一个东西。这种感觉与他差点转过弯撞上那个女孩时的感受极为相似。他的脚朝前发出声波,声波遇到前方的小型障碍物后又反弹回来;他的脚虽然仍然悬在空中,但还是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返回的声波。他一脚踢中了它。它发出一声钝响,在黑暗中滚远了。
他笔直地站立着,在这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倾听着黑暗中那个躺在床上的人发出的声响。她的鼻息非常微弱,仿佛只能搅动生命最为遥远的边缘——一枚纤小的树叶?99lib.,一根黑色的羽毛,或者仅仅是一根纤细的发丝。
他仍然不希望有外界的光芒。他抽出喷火装置,摸到刻在银色圆盘上的火蜥蜴,轻轻一按……
他的手上蹿起一朵小小的火苗,两枚月长石在火光中看着他:那是两枚沉在溪水深处的苍白的月长石,五光十色的生命随着清澈的溪水流淌,但却无法触及溪水深处的石头。
“米尔德里德!”
她的脸像一座白雪覆盖的岛屿,岛上可能会飘雨,然而她的脸上却没有一丝雨意;云层可能会把它们的浮影投向岛屿,然而她的脸上却感觉不到任何影子。只有紧塞在她耳朵里的无线电收音机仍在嗡嗡作响,她的眼睛如玻璃般空洞,她的呼吸轻柔而微弱,空气在她的鼻孔中进出,而她似乎并不关心它是进还是出,是出还是进。
方才他一脚踢开的东西此时在他的床脚边闪闪发光。那是一个用来装安眠药的小水晶瓶。今天早上瓶里还装着30枚胶囊,但是现在已经空空如也,水晶瓶敞着口躺在火苗的微光之中。
他站在那里,屋顶上的天空突然发出尖叫。震耳欲聋的撕扯声,仿佛有两只巨手正从接缝处扯下长达上万英里的黑色长线。蒙泰戈好像被切成两半。他感觉自己的胸膛已经被砍下撕成碎片。喷气式轰炸机接二连三地飞过,一架接着一架,一架接着一架,一、二,一、二,一、二,有六架,有九架,十二架,一架又一架,一架又一架,都在为他尖叫。他张开嘴,龇着牙发出一声狂啸,所有轰炸机都停止了尖叫。房屋震颤。手上的火苗熄灭了。月长石消失了。他感到自己的手猛地伸向电话机。
轰炸机已经消失不见。他感到自己的嘴唇在动,轻轻擦过电话听筒。“急症医院。”传来一声含糊的低语。
他感觉星辰已经被黑色喷气轰炸机的巨响震成粉末,早晨起来就会发现地上仿佛下过一场奇异的雪。他站在黑暗中瑟瑟发抖,脑子里转着这些愚蠢的念头,嘴唇继续不停地嗫嚅,嗫嚅。
第三节
他们有一台这样的机器。实际上,他们有两台这种机器。其中一台滑进你的胃部,仿佛一条黑魆魆的眼镜蛇钻进深不可测的古井,在里面找寻积存多年的死水和堆积于井底的悠悠岁月。死水微澜,缓缓翻腾,它吸干了那些漾到水面的绿色沉淀物。它能吸食黑暗吗?它能吸千年复一年沉淀下的毒液吗?它默不作声地吞食着,间或因为里面的气闷和黑暗中的盲目搜寻发出一些声响。它有一只眼睛。表情冷淡的操作员在戴上一个特殊光学头盔之后,甚至可以洞穿那个正被机器抽空的病人的灵魂。眼睛看到了什么?他没说。他可以看,但是他看不见眼睛看见的东西。整个手术过程就好像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挖一条沟渠。躺在床上的女人只不过是他们在挖掘过程中碰到的坚硬的大理石层。继续,不管怎样,把钻往下推,给空处填上泥浆——如果这条颤得厉害的抽吸式眼镜蛇还能同时完成这么一项工作的话。操作员站在一旁吸烟。另一台机器也在运转。
另一台机器由一个表情同样冷淡的家伙操纵,他身上穿着件红棕色的防污工作服。这台机器把身体里的血全部吸出,同时注入新的血液和血清。
“必须双管齐下同时清洗,”站在静躺着的女人身边的那个操作员说道,“光洗胃不洗血是没用的。如九九藏书果让那些东西留在血液里,血液就会像木槌一样敲击大脑,砰砰作响,几千次之后,脑子就不行了,转不动了。”
“住嘴!”蒙泰戈喝道。
“我只是说说而已。”操作员答道。
“结束了吗?”蒙泰戈问。
他们牢牢关紧机器。“结束了。”他的愤怒甚至都不能沾染他们。他们抽着烟,烟雾袅袅地盘旋在他们的鼻尖眼前,甚至都不能让他们的眼睛眨一下或眯一下。“50元。”
“那么首先,为什么你小告诉我她究竟能不能痊愈?”
“当然,她会好的。我们把所有让人不适的东西都装在我们的手提箱里了,现在再也伤不着她了。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把旧的拿出来,换成新的,你就能恢复了。”
“你99lib.们俩都不是医学博士。他们怎么不从急症医院派个医学博士过来?”
“该死!”烟在操作员的唇上颤动。“这种病例我们一个晚上可以接上几到十个。病例这么多——这从几年前就开始了——我们就设计了专门机器。当然,光学眼镜是新的;其他的都是旧装备。像这样的病例,用不着请医学博士,两个杂务工就够了,半小时就可以搞定。瞧,”他朝门门走去,“我们得走了。我们的旧耳塞刚刚又接到一个电话。离这儿10个街区。有人刚把药盒打开。如果再有需要,尽管打电话。让她安安静静地待着。我们给她注射了抗镇静剂。等她醒了,会感到有点饿。再见。”
那两个长着鼓腹毒蛇眼睛的家伙紧抿着嘴,嘴里叼着烟,拿起他们的机器、管子和手提箱——里面装着液态的忧郁和不知名的温热的暗色沉淀物,大步走出房门。
蒙泰戈重重地倒在椅子上,看着床上的这个女人。她的眼睛轻柔地阖着,他伸出手用掌心感觉她温暖的呼吸。
“米尔德里德。”良久,他终于叫出她的名字。
世上有太多的我们,他想。有十几亿个我们,太多太多了。谁也不认识谁。陌生人过来伤害你;陌生人过来剜出你的心脏;陌生人过来取走你的血。老天,那些男人究竟是谁?我这辈子都没见过他们!
半小时之后。
女人身体里全新的血液似乎确实带来了一些变化。她的双颊变得红润,嘴唇鲜艳欲滴,柔软的双唇放松地轻抿着。她的身体里流淌着别人的血液。要是还能换成别人的身体、大脑和记忆;要是他们可以把她的思想带去干洗店,掏空所有的口袋,把它清洗、熨烫、折叠好以后明天一早再送回来;要是……
他站起身,拉开窗帘,把窗户都推开,让夜晚的空气涌进来。此时是凌晨两点。麦克莱伦站在街上,他走进屋子,漆黑的卧室,他的脚踢上小水晶瓶——难道这一切就发生在一小时之前?才过去一个小时,这个世界却已经融化,变幻出一种颜色匮乏的新景象。
笑声溢出房子,飘过洒满月光的草坪。克拉丽丝,她的父母和叔叔——他们的笑容足多么恬静,多么真挚。最重要的是,那是无拘无束、发自内心的欢笑,完全没有一丝勉强;其他所有房子都静静地立在黑暗之中,而这所笑声萦绕的房子在如此深重的夜晚依然灯火通明。蒙泰戈听见他们继续讲着、聊着,听见他们一次又一次地编织着那张催眠的网。
无意识地,蒙泰戈走过落地窗,穿过草坪向外走去。他立在黑暗中,就在那所充满欢声笑语的房子外面,想着自己甚至可以去敲他们的门,轻声对他们说:“让我进去吧!我什么都不说。我只想听。你们在聊些什么?”
但是,他只是站在那里,深夜寒气逼人,他的脸仿佛已经结成一个冰面罩;他听见一个男人(那位叔叔?)悠闲平和的声音:
“唔,不管怎么说,这是个使用一次性器官的时代。撞上一个人,把鼻子撞坏了,把鼻子补好,再把它扔掉,又撞上一个,补好,扔掉。人人都在利用别人的提携。倘若你甚至都不能看节目,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又怎么去支持主队呢?说到这件事情,他们在运动场上小跑着出来的时候穿什么样的彩色运动衫呢?”
蒙泰戈回到自己的房子里,让落地窗敞着,走过去看看米尔德里德,细心地替她掖好被子,然后躺了下来:月光照着他的颧骨和他紧蹙的眉头;月光落在他的眼睛里,凝成两道银色的瀑布。
一滴雨,克拉丽丝。第二滴,水尔德里德。第三滴,叔叔。第四滴,今晚的大火。一,克拉丽丝。二,米尔德里德。三,叔叔。四,火火。一,米尔德里德。二,克托丽丝。一,二,三,四,五,克拉丽丝,米尔德里德,叔叔,大火,安眠药,一次性器官,提携,撞上,补好,扔掉,克拉丽丝,米尔德里德,叔叔,大火,药,器官,撞,补,扔。一、二、三,一、二、三!雨。暴风雨。叔叔在笑。霹雳闪过。整个世界坍塌。火山喷出火焰。一切的一切都在喷涌翻滚,随着奔腾的河水呼啸着冲向黎明。
“我什么都不再知道。”他说着,让舌尖上的安眠糖丸在嘴里慢慢溶化。
上午九点,米尔德里德的床窄窄荡荡。
蒙泰戈迅速起床,心怦怦直跳,疾步跑过客厅,停在厨房门前。
银色的烤面包机里跳出吐司而包,蜘蛛般的金属触手夹住面包,给它涂上融化的黄油。
米尔德里德看着吐司送到她的盘子里。她的双耳里塞了电子接收装置,时间在嗡嗡的鸣叫声中慢慢流逝。她突然抬起头,看见他,于是冲他点了点头。
“你没事吧?”他问。
过去10年她就一直戴着那种贝壳形状的耳塞,现在已经精通唇读。她点了点头,按了一下烤面包机,让它再来一片吐司。
蒙泰戈坐下来。
他的妻子说:“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饿。”
“你——”
“我感到饿。”
“昨天晚上——”他开始说。
“没睡好。感觉很糟,”她接口道,“天,我真饿。都不知道为什么。”
“昨天晚上——”他再次说道。
她漫不经心地看着他的嘴唇。“昨晚怎么啦?”
“你不记得了?”
“什么?我们开了个狂欢舞会吗?现在的感觉就好像我昨晚大醉了一场。天,我真饿。都有谁来了?”
“才几个人。”他说。
“我想也是。”她嚼着吐司,“胃有些疼,饿得好像里面都空了似的。希望我没在舞会上干什么蠢事。”
“没有。”他静静地回答。
烤面包机伸出触手,递给他一片抹好黄油的面包。他接过面包,拿在手里,觉得有些勉强。
“你看上去倒不怎么热衷。”他的妻子说。
藏书网傍晚时分下起了雨,世界灰蒙蒙的一团漆黑。他站在客厅里,戴上徽章——徽章上面是一条燃烧着的橘红色火蜥蜴。好长一段时间,他站在原地,抬头看着客厅里那台空调的排气孔。他的妻子坐在电视厅里,搁下手中的剧本,盯着他看了很久。“嗨,”她说,“有位男士正在沉思!”
“没错,”他说,“我想和你淡淡。”沉凝了一会儿,他接着说道:“昨天晚上你把瓶子里的药都吃了。”
“噢,我才不会那么做呢。”她大吃一惊。
“瓶子空了。”
“我不会做那种事情的。我为什么要那样做?”她说。
“可能你先吃了两片药,忘了,又吃了两片,又忘了,于是再吃两片,接着脑子开始糊涂,于是你不停地接着吃,直到把三四十片药全吃进肚子里。”
“该死,”她说,“做那样的蠢事,我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他说。
显然,她正等着他离开。“我没干那种蠢事,”她说道,“再过10亿年也不会。”
“行了,如果你这么认为的话。”他回答说。
“这正是女士的看法。”她回过头去看她的剧本。
“今天下午演什么?”他问道,口气中充满疲惫。九九藏书
她还是低着头看剧本。“嗯,10分钟后这部戏就会在电视墙上放映。今天早上他们把我的那部分寄过来了。我送去几个电子盒。他们的剧本里缺了一部分。这可是个新主意。家庭主妇——也就是我——就是那缺失的部分。轮到那几句缺失的台词时,他们就会在这三面墙上转过头来看我,我就会说出那几句台词。比方说,这儿,男人说,‘对这个主意你有什么看法,海伦?’然后他看向我,我就坐在这个处于中心位置的舞台上。我接着就说,我就说——”她停住了,伸出手指划过剧本上的一行台词,“‘我觉得很不错!’于是他们接着往下演,直到他说:‘你同意吗,海伦?’我回答说:‘当然同意!’这不是很有趣吗,盖伊?”
他站在客厅里,眼睛看着她。
“绝对很有趣。”她说道。
“这部戏讲些什么?”
“我刚刚才说了的。戏里面有这几个角色,叫鲍勃、鲁思和海伦。”
“哦。”
“真的很有趣。如果我们有钱安装第四面墙,那就会更有趣了。你算算得过多久,我们才能攒足钱,把第四堵墙拆了,换上第四面电视墙呢?只要2000美元就行了。”
“那可是我三分之一的年薪。”
“只不过是2000美元,”她回答说,“我想有时候你也应该替我考虑考虑。如果我们有了第四面电视墙,这个房间就会变得好像根本不是我们自己的,而是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人的房间。用不了多少钱我们就能办到了。”
“买了第三面墙以后,我们已经剩下不多的钱了。两个月前才安上的,还记得吗?”
“就这样了吗?”她坐在那里,盯着他看了很久。“行了,再见,亲爱的。”
“再见,”他说道,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是大团圆结局吗?”
“我还没看那么多呢。”
他走过去,看了最后一页,点了点头,接着合上剧本,还给她。他走出房子,步入雨中。
第四节
雨正在渐渐变小,女孩走在人行道中问。她仰着头,雨滴落在她的脸上。看见蒙泰戈,她笑了。
“嗨!”
他也打了声招呼,问道,“你现在干什么呀?”
“我还是有点疯狂。下雨的感觉很好。我喜欢走在雨里。”
“我可不认为我喜欢那样。”他说。
“你试试就会喜欢的。”
“我从来没试过。”
她舔了舔嘴唇,“雨的味道也很好。”
“你在忙些什么,到处逛来逛去,把什么事情都试上一遍?”他问道。
“有时候是两遍。”她看着手心里的东西。
“你手里有什么?”他问。
“我猜这是今年最后一朵蒲公英。真没想到这么晚还能在草坪上找到一朵。你听过用它磨蹭你的下巴的说法吗?瞧。”她笑着用蒲公英轻触自己的下巴。
“为什么?”
“如果它沾到我的下巴上,就说明我爱着别人。沾上了吗?”
他无可奈何地看着她。
“有吗?”她问。
“下巴那儿是黄色的。”
“妙极了!现在你来试试。”
“它对我不会起作用的。”
“来吧。”他还没来得及躲开,她已经把蒲公英放到了他的下巴下面。他赶紧后退,她大笑起来。“别动!”
她仔细地盯着他的下巴,皱起了眉头。
“真可惜,”她说道,“你什么人都不爱。”
“不对,我是在爱!”
“没有迹象。”
“我是在爱,爱得很深!”他试图想起一张面孔来证明自己的话,但是想不出来。“我是在爱!”九九藏书
“哦,请你不要露出那样的表情。”
“是那朵蒲公英,”他说道,“你自己已经把它用尽了。所以它对我就不起作用了。”
“当然,一定是这个原因。哦,我让你不安了,我能够看得出来。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她碰了碰他的胳膊肘儿。
“没事,没事,”他迅速答道,“我很好。”
“我得藏书网走啦,说你已经原谅我了吧。我不希望你生我的气。”
“我没生气。不安,确实有点儿。”
“现在我得去看我的心理医生了。他们一定要我去。我得编些东西说出来。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看我的。他说我完完全全就是颗洋葱!剥了一层又一层,让他一刻都不得闲。”
“我现在倾向于认为你确实需要个心理医生。”蒙泰戈说道。
“你说的不是真的吧。”
他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吐出,最后说道:“不,我不是说真的。”
“心理医生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出去,为什么要在森林里到处走,看鸟雀,采集蝴蝶标本。哪天我让你看看我采集的标本。”
“好的。”
“他们想知道我怎么打发时间。我告诉他们,有时候我只是坐着想东西。但是我不告诉他们我在想什么,让他们自己去琢磨。有时候,我对他们说,我喜欢把头往后仰,就像这样,让雨滴落进我的嘴里。雨水尝起来像酒。你试过吗?”
“没有,我——”
“你已经原谅我了,是吗?”
“是的。”他想了一下,“是的,已经原谅你了。天知道是为什么。你很奇特,又很恼人,但是你很容易被人原谅。你说你17岁?”
“嗯——下个月。”
“真奇怪。真是奇怪。我妻子30岁,但是你有时候好像比她还成熟。我真搞不懂。”
“你自己也很奇特,蒙泰戈先生。有时候我甚至忘了你是个消防队员。现在,我可以再让你生藏书网气一次吗?”
“说吧。”
“怎么开始的?你怎么会干起这行的?你怎么会选择这个工作,又是怎么碰巧想到要干现在的这份工作的?你和别人不一样。我见过几个,所以我知道。我说话的时候,你会看着我。昨天晚上,我说到月亮的时候,你就抬头看月亮。别人从来都不会那样做。别人会走开,让我一个人说,或者还会威胁我。没有人再有时间去关注别人。你是极少数几个可以容忍我的人之一。所以我觉得很奇怪,你竟然是个消防队员。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工作好像不适九九藏书合你。”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分成了两半,一半炙热一半寒冷,一半温柔一半冷酷,一半颤抖一半坚毅,它们相互撕扯,企图压过另一半。
“你最好跑着去看你的心理医生。”他说。
她跑开了,留他一个人站在雨中。他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久。
接着,他开始往前走,在雨中缓缓地仰起头,片刻之后,他张开了嘴巴……
第五节
在消防站的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机械猎犬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地待在它那个光线柔和、微带轻响和震动的窝里。泛白的天空吐出黎明的曙光,曙光伴着月光,透过宽敞的窗户,斑斑驳驳地落在那只由黄铜和钢铁打造的轻轻颤动的猎犬身上。光落在它的红宝石玻璃上面,也落在尼龙织成的鼻孔里那些感光纤毛上面,闪烁不定。它难以察觉地轻轻颤动着,像蜘蛛一样张开八个长着橡胶垫的爪子。
蒙泰戈从黄铜滑竿上滑下来。他走到外面,看见浓云已经彻底散去。于是他点上一支烟,走回消防站,弯下腰看着猎犬。它像是一只刚刚从外面某个充满狂野、癫狂与梦魇的野地上返网的巨蜂,载回一身沉重的花粉;此刻,它已经入睡,睡眠驱走了它体内的恶魔。
“喂,”蒙泰戈轻声招呼它,一如往常地迷恋着这头死去的,同时又活着的野兽。
每到夜幕降临,万物隐在阴霾中时,其实每个夜晚都是如此,消防队员们便滑下黄铜滑竿,启动猎犬的嗅觉装置,接着在消防站的空地上放出老鼠,有时是小鸡,有时可能是猫——不管怎样,它们最后都会被投到水里淹死——然后,就打赌哪只老鼠、小鸡或猫会最先被猎犬抓住。那些小东西被四散开去。三秒钟之后,游戏就结束了。老鼠、猫或小鸡在空地上没跑多远就被抓住了;柔软的爪子死死捉住它们,猎犬的鼻子.99lib?t>里探出一根四英寸长的空小钢针,给它们注射大量吗啡或普鲁卡因(一种局部麻醉药)。之后,猎物就被丢进焚烧炉里。然后又开始新一轮游戏。
这种时候,大多数夜晚蒙泰戈都会待在楼上。两年前,他曾经和他?99lib?们中的高手一起下注,结果输了一星期的薪水,换来米尔德里德近乎失去理智的愤怒——她气得青筋毕露,皮肤都涨出了红斑。现在,到了晚上,他就躺在床铺上,侧耳听着楼下传来的嬉笑打闹,轻微如琴弦震动的老鼠逃窜的声音,尖锐如小提琴的耗子吱吱尖叫的声音,以及如影子般尾随其后、悄无声息的猎犬——它像幽暗灯光里的飞蛾一般四处扑腾,找寻猎物,抓住它们,探出钢针,然后回到窝里,静静地一动不动,就好像关了开关一般。
蒙泰戈碰了碰猎犬。
猎犬咆哮了一声。
蒙泰戈猛地往后一跳。
猎犬在窝里半直起身子,它的玻璃眼睛突然活动起来,紧紧地盯着他,里面的霓虹灯闪烁起蓝绿色的光。它又咆哮了一声,那是一种怪异而且刺耳的声音——集合了电路咝咝的声响,金属嚓嚓的刮擦声,油锅劈里啪啦的煎炸声,以及锈迹斑斑的旧齿轮吱吱嘎嘎转动的声音。
“别,别,伙计。”蒙泰戈说道,心怦怦直跳。
他看见银色的钢针往前探出一英寸,缩回去,探出来,缩回去。咆哮声在它体内翻腾,它紧盯着他。
蒙泰戈后退了几步。猎犬从窝里迈出几步。蒙泰戈用一只手抓住滑竿。滑竿立即悄无声息地往上滑,载着他穿过天花板。他一脚踏在半明半暗的楼板上,全身发抖,脸色苍自。楼下,猎犬已经伏下身子,缩起那八条令人惊异的昆虫般的长腿,又开始嗡嗡作响,复眼也恢复了平静。
蒙泰戈站在楼板的入孔边上,惊魂未定。在他身后,四个男人围坐在角落的一张牌桌周围,牌桌上方亮着一盏绿壳罩的灯;他们随意瞥了他一眼,什么话都没说。最后,一个头上戴着标有凤凰标志的队长帽,精瘦的手里抓着扑克牌的人,带着一脸好奇的神色,隔着老远跟他说话。
“蒙泰戈?……”
“它不喜欢我。”蒙泰戈说。
“什么,猎犬吗?”队长琢磨着手里的扑克牌,“别胡诌了。它不会喜欢或不喜欢,它只会‘行使职责’。根据弹道学原理?99lib?,它会瞄准目标,自动导向目标,然后切断电源。它只不过是一些铜线、蓄电池和电流罢了。”
蒙泰戈咽了咽口水。“它的计算机可以设定各种组合,包括多少氨基酸含量,多少硫磺含量,多少乳脂和碱含量。对吗?”
“这点我们都知道。”
“消防站里所有人的化学平衡和百分比都被记录在楼下的主控档案上。因此可以轻而易举地在猎犬的内存里设定一部分组合,也许是微量氨基酸。这就可以解释刚才猎犬的行为。它对我有反应。”
“该死。”队长说道。
“不友善,倒还没有完全愤怒。有人刚好在它的内存里存了足够的信息,我一碰它,它就会对我咆哮。”
“谁会做出那种事情?”队长问道,“你在这里又没什么仇人,盖伊。”
“据我所知没有。”
“明天我们会让技术员检查一下猎犬。”
“这已经不是它第一次威胁我了,”蒙泰戈说,“上个月发生了两次。”
“我们会搞定的。别担心。”
但是蒙泰戈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想着他家客厅里那台空调的格栅和藏在格栅后面的东西。如果消防站里有人知道空调的秘密,他们会“告诉”猎犬吗?……
队长走到入孔边上,询问地瞥了蒙泰戈一眼。
“我刚才正在想,”蒙泰戈说道,“楼下的那条猎犬到了晚上会想些什么?它真的会对我们有所警觉吗?它让我全身发冷。”
“它丝毫不会去想我们不希望它想的东西。”
“真令人伤心,”蒙泰戈静静地说道,“因为我们给它的全是些关于捕猎、搜寻和猎杀的东两。如果它所能知道的就是这一切,那实在很遗憾。”
毕缇轻声哼了一下。“该死!它可是项高超技术,是把很棒的来复枪,可以自动瞄准目标,而且每次都能正中靶心。”
“就是因为这点,”蒙泰戈说,“所以我不想成为它的下一个牺牲品。”
“怎么?你是不是对什么东西感到愧疚?”
蒙泰戈迅速抬起眼睛。
毕缇站在那罩,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嘴角一咧,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
第六节
一二三四五六七天。很多次他一走出家门,就会发觉克拉丽丝就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有一次,他看见她摇晃一个胡桃树;还有一次,看见她坐在草坪上织一件蓝毛衣;有三四次,他在门廊上发现一束晚开的鲜花,一把装在小袋里的栗子,或者是一张钉在门上的白纸,纸上整整齐齐地粘着些秋天的树叶。克拉丽丝每天都陪他走到街角。有一天下雨;第二天天气晴朗;第三天狂风呼啸;再下一天温暖而宁静;宁静的日子过后,紧接着的天气热得仿佛夏日里的熔炉,克拉丽丝的脸都被午后的阳光晒黑了。
“为什么会这样,”有一次,在地铁入口处,他开口问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已经认识你很多年了?”
“因为我喜欢你,”她回答说,“而且我不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还因为我们互相了解。”
“你让我觉得自己很老,感觉很像一个父亲。”
“那你现在解释一下,”她说,“既然你这么喜欢孩子,为什么没有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儿?”
“我不知道。”
“你在开玩笑!”
“我是说——”他停下脚步,摇了摇头,“嗯,我的妻子,她……她从来都没想过要个孩子。”
女孩儿收起了微笑。“对不起。我真的以为你只是在嘲弄我。我是个傻瓜。”
“不,不,”他说道,“这是个很好的问题。已经很久没人有兴趣问一下了。是个好问题。”
“我们谈点别的东西吧。你有没有闻过枯叶?闻起来难道不像肉桂吗?这儿。闻一闻。”
“噢,不错,确实有点肉桂的味道。”
她用清澈的深色眼睛看着他。“你好像总是大吃一惊。”
“只不过是因为我没时间——”
“你有没有像我说的那样看看拉长的广告牌?”
“我想是的。没错。”他不由得笑了起来。
“你的笑声比过去动听多了。”
“是吗?”
“轻松多了。”
他觉得心情舒坦,非常自在。“为什么你不在学校里待着,每天都看见你在到处转悠?”
“哦,他们不会想念我的,”她回答说,“我不合群,他们说。我跟他们合不来。太奇怪了。我其实很喜欢和人交往。这要看你说的交往是什么意思,是吧?对我来说,跟人交往就是和你谈论类似这些事情。”她把从前院树上掉下来的胡桃踩得嘎嘎作响。“或者谈论这个世界有多古怪。和别人相处感觉很好。但是我想,把一大群人聚在一起又不让他们谈论,这并不是交往,你觉得呢?一小时电视,一小时篮球、垒球或跑步,再有一小时抄写历史或者绘画,接着又是运动;但是你知道吗,我们从来都不问问题,至少大多数人不问;他们只会把答案抛给你,乒、乒、乒,而我们坐四个多小时听屏幕上的老师讲课。那些对我来说根本就不是交往。大量的水流从无数个漏斗的喷口和底部涌出,他们告诉我们这是酒,其实根本就不是。他们使我们精疲力竭,一天结束时,我们能做的就只有爬上床去睡觉,要不就冲到游乐园去欺负别人,要不就拿着大钢球去砸窗玻璃、去毁汽车。或者开着汽车在街上狂飚,玩玩‘小鸡撞车轱辘’的游戏,看看自己离街灯柱究竟能有多近。我想我就是他们说的那个样子,完全没错。我没有一个朋友。这也许可以证明我确实不正常。但是我认识的人不是在大喊大叫、发疯般地跳舞,就是在相互殴打。你有没有注意到最近人们都在互相伤害?”
“听上去你已经年纪一大把了。”
“有时候我老得像个古人。我害怕跟我同龄的孩子交往。他们相互残杀。难道一直以来都是这个样子吗?我叔叔说不是这样的。单单去年就有六个朋友被枪杀,还有十个在毁车时丧了命。我怕他们。他们不喜欢我,因为我害怕。我叔叔说,在他祖父的记忆中,孩子们不会互相残杀。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的情况与现在完全不同。他们相信责任,我叔叔说。你知道吗,我是很有责任感的。很多年前,我想要得到别人对我的责任感时,我就会受惩罚。现在我亲自去采购、做家务。”
“但是我最喜欢的,”她接着说,“是观察别人。有时候我成天待在地铁上,观察他们,听他们说话。我只是想知道他们是谁,要什么,去哪里。有时候,我甚至会去游乐园,和他们一起在午夜乘着喷气式汽车沿着城镇边缘赛车;只要他们上了保险,警察就什么都不管。只要大家都上了一万元的保险,人人都可以开开心心的。有时候,我悄悄地在地铁站里到处逛,听别人讲话。或者在冷饮柜边上听人说话,但是你知道吗?”
“什么?”
“人们什么话都不说。”
“哦,他们一定会说些什么的。”
“不,什么都不说。他们通常谈论汽车、衣服或游泳池,吹嘘得不得了!但是他们都讲一样的东西,没有一个人说的东西和别人有差别。在地下室酒吧里,大多数时候,他们会把笑话盒打开,多数时候都是同样的几个笑话;音乐墙也被打开,各种颜色在墙上闪烁变幻,但也仅仅是颜色和各种抽象的东西。在博物馆里,你去过那里吗?一切都是抽象。现在那里面只有抽象。我叔叔说以前不是这样的。很久以前,有些画是有意思的,上面甚至还有人物。”
“你叔叔说,你叔叔说。你叔叔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他是。他当然是。哦,我得走了。再见,蒙泰戈先生。”
“再见。”
“再见……”
一二三四五六七天:消防站。
“蒙泰戈,你像小鸟窜上树丛那样爬上了滑竿。”
第三天。
“蒙泰戈,这次我看见你从后门进来。猎犬为难你了?”
“没有,没有。”
第四天。
“蒙泰戈,有件好玩的事情。今天上午听说的。西雅图的消防队员故意把自己的化学结构输进机械猎犬,然后把它放开。你说这属于哪种自杀方式?”
五天,六天,七天。
接着,克拉丽丝消失不见了。他不知道那天下午发生了什么,但是却没有感觉到她就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草坪上没有人,树下没有人,街上没有人;虽然一开始,他甚至都没发现自己在想她,甚至在寻找她的身影,但是当他走到地铁时,心中却翻腾起朦胧的不安。有什么地方出错了,他的习惯被打破了。一个简单的习惯,不错,短短几天内养成的习惯,可是现在呢?……他几乎要转过身再走一遍,好让她有时间出现。他确信,假如自己按原路再走一遍,一切都会好转。但藏书网是太迟了,地铁已经到了,中断了他的计划。
第七节
牌在甩,手在动,眼皮在眨,消防站天花板上的报时装置在嗡嗡作响:“……一点三十五分,星期四凌晨,十一月四号……一点三十六分……凌晨一点三十七分……”扑克牌劈里啪啦地甩在油腻腻的桌面上;各种声音越过他紧闭的眼睛,越过他临时竖立的屏障,一齐向蒙泰戈涌来。他可以感觉到,消防站里到处是熠熠的光芒、无声的宁静,到处是黄铜的光泽,到处是硬币和金银的光辉。那群看不见的人围坐在桌边,对着牌叹息,等候着时机。“……一点四十五分……”报时钟死气沉沉地报出寒冷年份里一个冷寂凌晨的冰冻时刻。
“怎么了,蒙泰戈?”
蒙泰戈睁开眼睛。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阵声音:“……随时都可能宣战。这个国家已经做好准备保卫它的……”
一大群喷气式飞机伴着单调的呼啸声穿过凌晨漆黑的天空,消防站震颤不已。
蒙泰戈眨了眨眼。毕缇看着他,仿佛看着一尊博物馆里的塑像。毕缇随时都有可能站起身,走上前来,碰触他,探究他的愧疚和内心深处的自我。愧疚?什么样的愧疚?
“轮到你了,蒙泰戈。”
蒙泰戈看着这些人。上千场真实的火焰、上万场想像中的火焰把他们的脸熏成黝黑,他们的工作使他们双颊通红、眼神狂热。他们打开那永远燃烧着的黑色喷管,眼睛定定地看着铂灰色喷嘴照喷出的火焰。碳黑色的头发,烟灰色的眉毛,新刮过的面颊上仍然泛着蓝光,仿佛蒙着一层灰;但是却透出一种凛然之气。蒙泰戈突然站起身,张开了嘴巴。他见过的消防队员哪一个不是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眉毛,满脸烟火气,一张铁青的脸仿佛总也没剃干净?这些人都是镜子里的自己!难道消防队员都是根据他们的长相和脾气选出来的?他们的身上除不去煤炭和烟灰的颇色,并且永远散发着喷管的那种火焰燃烧的气味。毕缇队长在缭绕如雷雨云的烟雾中站了起来,重新打开一包烟,然后啪的一声拍裂玻璃纸。
蒙泰戈看着自己手中的牌。“我——我在想,想着上星期的那次大火,还有我们清理的那个图书馆里的男人。他怎么样了?”
“他大喊大叫,他们把他送去精神病院了。”
“他已经发疯了。”
毕缇安静地理着手里的牌。“谁要以为自己可以愚弄政府、愚弄我们,他就是在发疯。”
“我想试着想像一下,”蒙泰戈说,“那会是种什么感觉。我是说,让消防队员烧了我们的房子、我们的书。”
“我们什么书都没有。”
“但是假设我们确实有几本书。”
“你有吗?”
毕缇缓缓地眯起眼睛。
“没有。”蒙泰戈的目光越过他们,落在后面的墙上,墙壁上贴着上百万本禁书的打印名单。书名在火光中跳跃,他的刀斧和喷管把历史烧成灰烬——喷管里喷出的不是水,而是煤油。“没有。”然而,他的脑海里却突然旋起一阵凉风,仿佛家里空调格栅后面吹出的柔和的凉风,慢慢地冷却他的面孔。他又一次看见自己,在一个绿意盎然的公园里,和一位老人聊天,一位年迈的老人;公园里的风也似这般透着阵阵寒意。
蒙泰戈有些犹豫:“是——是本来就这样吗?消防站,我们的工作?我是说,嗯,从前……”
“从前!”毕缇大声道,“这是什么话?”
傻瓜,蒙泰戈对自己说,你会露馅的。上一场大火中,有一本童话书,他匆匆地瞥了其中的一句话。“我是说,”他接着说道,“过去,当房子还不是完全防火的时候——”突然之间,仿佛有一个年轻的声音在替他讲述。他张开嘴,发出的却是克拉丽丝的声音,“消防队员不是要灭火吗,而不是点上火,让它越燃越旺?”
“真有意思!”斯通曼和布莱克拿起他们的纪律手册,手册里面还简单记载了美国消防队员的历史。他们把册子放在蒙泰戈面前,尽管他早已熟知里面的内容:
成立于1790年,负责烧毁殖民地内受英国影响的书籍。首位消防队员:本杰明·弗兰克林。
纪律:1.听到警报迅速做出反应。
2.迅速开始点火。
3.烧毁一切东西。
4.立即向消防站汇报情况。
5.随时警惕其他警报。
所有人都看着蒙泰戈。他一动不动。
警报响起。
天花板上的钟敲了200下。突然之间出现了四条空椅子。扑克牌如雪花一般撒落一地。黄铜滑竿还在震颤不已,人却早已消失不见。
蒙泰戈坐在椅子里。楼下,橘红色的火龙噗噗作响,恢复了生机。
蒙泰戈如梦游一般滑下滑竿。
机械猎犬在窝里跳了起来,眼睛里燃起绿色的火焰。
“蒙泰戈,你忘了拿头盔!”
他从身后的墙上取下头盔,接着迅速往前跑,跳了上去。他们离开了消防站,晚风如锤子一般重重敲击着刺耳的警笛声和金属撞击发出的巨响。
位于城市破败地段的一幢三层高的楼房,外表已经剥落,斑斑驳驳,倘若白天看去,仿佛已经是百年前的建筑。但是和其他房子一样,它在许多年前就罩上了一层薄薄的防火塑料外壳;这层保护性外壳好像已经成了支撑它屹立不倒的惟一支柱。
“我们到了!”
引擎猛地熄了火。毕缇、斯通曼和布莱克跑上人行道,他们的身体裹在鼓鼓囊囊的防火外套中,看上去好像骤然之间变得臃肿不堪,令人憎恶。蒙泰戈跟上他们。
他们撞开前门,一把抓住屋里的女人,尽管她并没有跑,也根本不想逃跑。她只是站在那里,身体左右摇摆,眼睛死死地盯着空白的墙壁,好像她的头部已经挨了他们重重一击。她的舌头在嘴巴里打转,眼睛看上去好像在拼命回忆什么,尔后她的舌头又终于动了起来:
“拿出勇气,里得雷主教;靠着神的恩典,我们今天要在英国点起一支永不熄灭的蜡烛。”
“够了!”毕缇喝道,“它们在哪里?”
他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再问了她一遍。老妇人的眼睛终于聚焦在毕缇的脸上。“你们知道它们在哪里,否则你们就不会出现在这里。”她说。
斯通曼拿出电话警报卡,卡片背而记着电话投诉的内容:
有理由怀疑阁楼;榆树城11号。
E.B.
“可能是布莱克太太,我的邻居。”看了署名的字母之后,老妇人说道。
“行啦,伙计们,把它们找出来!”
他们随即带着一身发着霉味的阴郁,提起闪着银色寒光的短柄斧砸向房门——门其实根本没上锁——然后像一群闹哄哄的小男孩一样,嘴里呼啸着,争先恐后地涌了进去。“嗨!”正当蒙泰戈颤颤巍巍地爬上陡峭的楼梯的时候,书本就如泉水一般哗哗地落到他的身上。真令人难以置信!一直以来,这就像吹灭一根蜡烛那样简单。警察最先到场,用胶布封住受害人的嘴,然后把他五花大绑,押上他们锃亮发光的甲壳虫汽车;所以,等你到达现场的时候,只能看见一所空荡荡的房子。你没有伤害任何人,你只是在伤害东西!而且,东西其实也不会受到伤害,因为它们无知无觉,也不会大声尖叫或低声啜泣,不像这个女人可能随时会尖叫或放声大哭起来,所以日后也没有什么会来折磨你的良心。你只不过是在清理。本质上而言,这只是清洁工的工作。让一切东西各归其位。赶紧喷出汽油!谁有火柴!
但是今晚,此时此刻,有人出了差错。这个女人毁了他们的惯例。队员们大声喧哗,高声谈笑,打趣开玩笑,只为盖过她激烈而愤怒的指责。空荡的房间里回响着她的指责和控诉,他们冲进房间时吸入鼻孔的愧疚的微尘也因此纷纷震落。这种行为无公正正义可言。蒙泰戈感到非常恼火。最重要的是,她不该待在这里!
书本打在他的肩上、手臂上和他仰起的脸上。有一本书在他手里反着微光,温顺得如同一只白鸽,翅膀轻轻扇动。其中一页敞在摇曳而朦胧的光线中,仿佛一根洁白的羽毛,上面印着一行行精致美丽的九九藏书文字。气氛忙乱而狂热,蒙泰戈抓住时机读了一行字;虽然仅是一瞬,这行字却像烧红的烙铁一般照耀了他的思想,在他的脑海中烙下深深的印记。“午后的阳光下,时间已经沉沉入睡。”他扔下书。紧接着,又有一本书落在他的肩上。
“蒙泰戈,到这儿来!”
蒙泰戈的手突然握起,一把抓住了那本书,胸膛里鼓荡起几近疯狂的冲动。楼上的人把大堆杂志往下扔,扬起满天的灰尘。杂志落在地上,像一堆死去的鸟雀;老妇人站在楼下,如同一个站在尸堆中的小女孩。
蒙泰戈什么都没做。他的手自行完成了一切,他的手,用它自己的大脑,用每根颤抖着的手指所具有的意识和好奇心,把自己变成了小偷。他的手把书塞到胳膊下而,再紧紧地塞到汗涔涔的腋窝底下,然后迅速抽了出来,像魔术师一样技术精湛!看这里!什么都没有!快看!
他端详着那只苍白的手,浑身发颤。他像个眼睛老花的人一样把手举得很远,又像个盲人一样把它放到眼前。
“蒙泰戈!”
他的身体猛地一震。
“别站在那里,白痴!”
书本躺在地上,仿佛一大堆等着晒干的鱼。人们在书本中间跳来跳去、跌来绊去。书名点亮他们金色的眼睛,旋即熄火,消失不见。
“煤油!”
他们从缚在肩头的标着“451”的油罐里抽出冰冷的液体,让它浸透每一本书,把它洒到房间的每个角落。
接着,他们迅速跑下楼。蒙泰戈落在他们后面,摇摇晃晃地站在漫天的煤油味中。
“走吧,女人!”
老妇人跪在书本之中,抚摸着湿透了的皮面和纸板;她的手指划过烫金的书名,眼睛怨毒地盯着蒙泰戈。
“你们永远都拿不走我的书。”她说。
“你清楚法律,”毕缇说,“你的常识上哪儿去了?这些书没有一本不互相矛盾。这么多年,你都被锁在一座该死的巴比伦塔里面。摆脱它吧!书里面的那些人从来就没存在过.99lib.。走吧!”
她摇了摇头。
“整栋房子就快烧起来了。”毕缇说。
消防队员们笨拙地走到门口。他们回头看看蒙泰戈,他还站在妇人身边。
“你们不会把她留在这里吧?”他提出抗议。
“她不会走的。”
“那就强行拉她出去!”
毕缇举起手,他的手心罩握着点火装置。“我们到回消防站的时间了。况且,这些狂热分子总想自杀;这种人已经见多了。”
蒙泰戈把手放在妇人的臂弯上。“你可以和我一起走。”
“不,”她说,“不管怎样,谢谢你。”
“我数到十,”毕缇说,“一,二。”
“走吧。”蒙泰戈说。
“你自己走吧。”妇人说道。
“三,四。”
“行了。”蒙泰戈伸手去拉她。
妇人平静地答道:“我想留在这里。”
“五,六。”
“你可以不用数了。”她说。她轻轻地摊开一只手,手心里只有一件细长的东西。
一根普通的厨房用火柴。
一看见它,消防队员们立即冲了出去,远远地逃离房子。毕缇队长保持着尊严,慢慢退出前门,上千场大火、夜间激奋人心的行动把他的脸烤成深红色,在黑暗中闪着光。上帝,蒙泰戈想,无一例外!警报总是在晚上拉响。从来都不是白天!难道是因为火焰在夜晚会比较好看?更加灿烂夺目,更加迷人?此时,门边上毕缇那张深红色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恐。老妇人握着火柴的手在不停地颤抖。煤油的气味层层包围着她。蒙泰戈感到那本藏着的书像颗跳动的心脏在他的胸口怦怦作响。
“走吧。”老妇人说。蒙泰戈感觉自己一步一步往后退,退出大门,然后跟着毕缇,走下台阶,穿过草坪。草坪上淋漓地洒着煤油,仿佛毒蛇爬过后留下的痕迹。
老妇人站在门廊上,纹丝不动;她曾经站在那里静静地打量过他们,她的平静是对他们的一种谴责。
毕缇轻弹了一下手指,准备点燃煤油。
他已经晚了一步。蒙泰戈大吸了一99lib?
口气。
妇人站在门廊上,轻蔑地望着他们,朝前伸出手臂,在扶栏上划燃火柴。
他们急忙逃离房屋,冲上街道。
第八节
在回消防站的路上,他们一言不发,谁都不看对方一眼。蒙泰戈和毕缇、布莱克一起坐在前面。他们甚至都没有抽烟斗。消防车转过弯,默默地一路向前;他们的眼睛望着巨型火蜥蜴的前方。
“里得雷主教。”终于,蒙泰戈开了口。
“什么?”毕缇问。
“她说,‘里得雷主教’。我们进门的时候,她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拿出勇气’,她说,‘里得雷主教。’接着还说了些别的。”
“拿出勇气,里得雷主教;靠着神的恩典,我们今天要在英国点起一支永不熄灭的蜡烛。”毕缇说道。斯通曼也和蒙泰戈一九九藏书样,把目光投向队长,惊骇万分。
毕缇摩挲着下巴。“一个叫做拉蒂莫的人对另一个名叫尼古拉斯·里得雷的人说了这番话,那是1555年10月16日,当他们因为异端邪说在牛津被活活烧死时说的。”
蒙泰戈和斯通曼的目光又投向街道,路面在车轮下缓缓后退。
“我脑子全是这种零零星星的东西。”毕缇说道,“大多数消防队长都得这样。有时候,我自己都会大吃一惊。当心,斯通曼!”
斯通曼踩下刹车。
“该死!”毕缇骂道,“你刚刚扦过我们转弯回消.99lib? 防站的那个路口。”
“是谁?”
“还能有谁?”蒙泰戈说。黑暗中,他背靠着关上的房门。
他.99lib. 的妻了最后说:“哎,开灯吧。”
“我不想开灯。”
“上床睡吧。”
他听见她不耐烦地转了个身,床单发出嘶嘶的响声。
“你喝醉了吗?”她问。
于是手开始行动起来。他感到,先是一只手,接着又是另一只手,解开了他的大衣,任它落到地板上。他脱下裤子,任它落进黑暗的深渊之中。他的双手已经被感染了,很快就会轮到他的手臂了。他可以感觉到毒液沿着他的手腕慢慢上升,进入他的胳膊肘儿和肩膀,接着从一个肩胛跳到另一个肩胛,好像一粒火星跃过藏书网缺口。他的双手饥渴万分。接着,他的双眼也开始感到饥渴,仿佛必须看看什么,随便什么,一切东西。
他的妻子问道:“你在干什么?”
他尽量保持平衡,冰凉而潮湿的手指紧紧抓着那本书。
一分钟后,她又说:“喂,别站在地板中间。”
他弄出了一点声响。
“什么?”她问道。
他又弄出了一些轻响。接着,蹒跚地走向床,笨拙地把书塞到冷冰冰的枕头底下。他一头倒在床上,他的妻子惊恐地大叫了一声。他躺在房间的另一边,离她很远,在一座被空空海洋隔开的冬季的孤岛上面。她跟他说话,仿佛说了好一阵:一会儿说这个,一会儿说那个,全是零碎的词语,99lib.就像曾经在朋友家的育儿室里听到的那样——两岁的孩子正在咿呀学语,可爱而含混地吐着字。但是蒙泰戈一言不发;过了好一阵,当他发出的声响已经非常轻微的时候,他感到她在房间里走动;她走向他的床,站在他的身边,伸出手触摸他的脸颊。他知道,当她把手从他的脸上拿开的时候,上面一定被汗湿透了。
第九节
深夜,他转头看向米尔德里德。她醒着。空气里跳动着一丝轻柔的旋律,她的耳朵里又塞着耳塞,她在聆听遥远的人们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她的眼睛张得很大,凝视着头顶上方天花板里深沉的黑暗。
以前不是有一则笑话吗?说某人的妻子总喜欢煲电话粥,于是绝望的丈夫终于跑到离家最近的商店,在那里给他妻子打了个电话,问她晚饭吃什么。呵,那他何不买下一个声讯广播台,深夜就跟他妻子说话,对她轻声低语、大喊大嚷、放声吼叫?.99lib.但是,他又会低语些什么?叫嚷些什么?他又能说些什么?
突然之间,她变得如此陌生,他无法相信自己居然认识她。他好像是在别人的房子里,自己就像人们嘴里另一个笑话的主人公:深更半夜,喝得酩酊大醉回家,开错了房门,进错了房间,和一个陌生人睡在一起,一大早起来去上班,两人谁都没发现。
“米莉?……”
“什么?”
“我并不想吓着你。我想知道的是……”
“嗯?”
“我们什么时候见的面?在哪里?”
“哪一次见面啊?”她问。
“我是说——最早的那次。”
他知道她一定在黑暗中蹙起了眉头。
他说得更加清楚些:“我们第一次见面,在哪里,什么时候?”
“哦,是在——”
她顿住了。
“我不知道。”她说。
他全身冰凉。“你不记得了吗?”
“太久了。”
“才不过10年,就10年!”
“别激动,我想想看。”她发出一阵奇怪的笑声,一直笑个不停,“好笑,真好笑,居然记不起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和自己的丈夫见的面。”
他躺在床上,慢慢地按摩着自己的眼睛、眉毛和后颈。他把双手盖在眼睛上方,有节律地往下按压,仿佛想把记忆压进去。突然之间,搞清楚自己是在哪里碰到米尔德里德变成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
“没什么关系。”她已经起身,走进了浴室。他听见哗哗的水流,和她喝水的声音。
“没错,我想也没什么关系。”他说。
他想数数她一共喝了几口,他想起了那两个操作员上门的情景:他们的脸好像涂了一层氧化锌,紧抿的嘴巴叼着一根烟,还有那条长着电子眼的毒蛇,蜿蜒着一层又一层地钻进黑夜、岩石和停滞的死水;他想冲她喊一声,今晚你都吃了多少了!那些胶囊!以后你还要这样茫然不知地吃多少?不停地吃,每个小时!也许不是今晚,也许是明天晚上!要是今晚或者明晚或者随便那个晚上,我没在家里睡觉——既然这种情形已经开始了。他想起她躺在床上,那两个操作员笔直地站在她身边,没有关切地弯腰看一眼,只是笔直地站着,双手抱胸。他又想起来,当时自己想过,如果她死了,他自己一定不会哭。因为死去的只是个陌生人,是街头上的一张面孔,报纸上的一张头像;但是他大错特错了,突然之间,他就开始哭了起来,不是因为死亡本身,而是因为想到自己会不为死亡而哭泣,想到彼此只是相依的空虚愚蠢的男人和空虚愚蠢的女人,而那条饥渴的毒蛇正在让她变得更加空虚。
你怎么会如此空虚?他想知道。是谁把你掏空了?前几天那朵让人讨厌的花,那朵蒲公英!它说出了一切,不是吗?“真可惜!你什么人都不爱!”为什么不爱?
哈,说穿了,他和米尔德里德之间不是隔着一堵墙吗?确切地说,不仅仅是一堵墙,到目前为止,是三堵!而且还很昂贵!还有那些叔叔阿姨、堂亲表亲、侄儿侄女、外甥外甥女,都活在那几堵墙里面,像一大群攀在树上叽里呱啦吵吵嚷嚷的猿猴,什么都没说出来,什么都没有,却还在不停地聒噪聒噪聒噪。打一开始,他就习惯叫他们亲戚。“今天路易斯叔叔怎么样?”“谁?”“瑁迪阿姨呢?”他脑子里关于米尔德里德最清晰的记忆,事实上是一个在没有树的森林里(多么奇怪!)的小女孩,或者应该说是一个在本来有树的草原上迷了路的小女孩,现在却坐在了“活客厅”的中央。活的客厅,现在看来这个名字还真起得不错。不管他什么时候进去,那些墙总在对米尔德里德说话。
“必须做点什么!”
“没错,必须做点什么!”
“嗯,我们别站着说话!”
“行!”
“我快气疯了,真想骂人!”
怒气从何而来?米尔德里德说不出来。谁生谁的气?米尔德里德不太清楚。他们要做些什么?嗯,米尔德里德说,等着瞧瞧吧。
他等着瞧。
墙上爆发出暴风雨般的巨大声响,音量大到振聋发聩。音乐轰击着他,震得他几乎全身骨头散架;他感到自己的下巴在颤抖,眼睛在脑袋上不停打颤。他正在遭受脑震荡的折磨。当音乐结束时,他觉得自己好像刚从悬崖上扔下来,在离心机里面转来转去,然后猛地弹到瀑布上方,往下坠,往下坠,坠入无尽的虚空,永远——都——不能——落到——底部——永远——永远——都——不太能——落到——底部……坠落的速度如此之快,四边空空荡荡无法触及……触不到……永远……都……触不到……件么都……触不到。
雷声渐渐隐去。音乐彻底消失。
“好了。”米尔德里德说。
确实非同寻常。已经发生了什么。虽然墙上的人几乎没怎么动,也没有真正解决什么问题,你却有一种感觉:好像有人开了洗衣机,好像有一台巨型吸尘器把你吸了进去。你被淹没在音乐和刺耳的声音之中。他走出房间,大汗淋漓,几乎快要崩溃。在他身后,米尔德里德坐在椅子里,声音又再次响起:
“哈,现在一切都会好转的。”一位“阿姨”说。
“哦,别太肯定了。”一位“表亲”说。
“行了,别生气!”
“谁生气了?”
“你!”
“我吗?”
“你气疯了!”
“我为什么要气疯?”
“就是这样!”
“很好,”蒙泰戈大声说,“但是他们在疯些什么?这些都是什么人?那个女人是谁?那个男人是谁?他们是夫妻吗,离婚了,订婚了,还是别的什么?老天哪,什么都对不上号。99lib.”
“他们——”米尔德里德说,“嗯,他们——他们在争吵,你瞧。他们确实老吵架。你应该听听。我想他们结婚了。没错,他们结婚了。怎么啦?”
她不是说要尽快把三堵墙变成四堵墙来圆她的梦,就是絮絮叨叨地说那辆敞篷车。米尔德里德以每小时100英里的时速横穿小镇,他冲她喊叫,她也喊叫着回答,两人都费力地要听清对方的话,但是耳朵里只有车子刺耳的呼啸声。“至少把车速降到最小值!”他大声叫嚷。“什么?”她大声喊道。“把车速降到55,那个最小值!”他在吼叫。“那个什么?”她在尖叫。“车速!”他嚷道。她把车速提到每小时105英里,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当他们从车子里出来的时候,她的耳朵里已经塞上了耳塞。
寂静。只有风在温柔地拂动。
“米尔德里德。”他在床上翻了个身。
他伸出手,把她耳朵里唱着歌的小东西拔了出来。“米尔德里德。米尔德里德?”
“嗯。”她的声音很轻。
他觉得自己是以电子形式嵌在声像墙里面的一个角色,嘴里说着话,但是声音却无法穿透那道水晶做的屏障。他只能打手势,希望她会朝他看,看见他在做什么。隔着那层玻璃,他们无法触及对方。
“米尔德里德,你认得我曾经对你说起过的那个女孩吗?”
“什么女孩?”她快要睡着了。
“隔壁的那个女孩。”
“什么隔壁的女孩?”
“就是那个上中学的女孩。克拉丽丝,她的名字。”
“哦,是她。”他的妻子回答。
“我有好几天没见着她了——确切说是四天。你见过她吗?”
“没有。”
“我本来是想跟你聊聊她的。真奇怪。”
“哦,我知道你说的那个人。”
“我想你也知道。”
“她?”米尔德里德在一团漆黑的房间里说。
“她怎么啦?”蒙泰戈问。
“我本来打算要告诉你的。后来忘了,忘记了。”
“现在告诉我,怎么回事?”
“我想她不见了。”
“不见了?”
“全家都搬走了。她倒是去了个好地方。我想她已经死了。”
“我们说的一定不是同一个女孩。”
“不。就是同一个。麦克莱伦。麦克莱伦。被一辆汽车撞了。四天前。我不太确定。但是我想她已经死了。不管怎样,他们全家都搬走了。我不知道。但是我想她是死了。”
“你并不确定!”
“是的,不是确定,是非常确定。”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忘了。”
“已经四天了!”
“我完完全全忘了。”
“已经四天了。”他躺在床上,声音很轻。
他们躺在黑暗的房间里,谁都没动一下。“晚安。”她说。
他听见一阵轻响。她的手在动。电子接收器在枕头上颤动,像一只螳螂,她的手碰到了它。它又回到了她的耳朵里,嗡嗡作响。
他侧耳听着,他的妻子在低声哼唱。
房子外面,黑影颤动,秋风四起,瞬时又消失不见。但是,他在寂静中听出了别的声响。仿佛有一阵呼吸吹在窗户上。仿佛有一缕缥缈的发着冷光的淡绿色烟雾。仿佛有一片十月的落叶被风吹过草地,慢慢飘远。
猎犬,他想。今晚它就在那里。现在就在那里。如果我打开窗户……
他没有开窗。
第十节
早晨,他发烧了,忽冷忽热。
“你不可能会生病。”米尔德里德说。
他闭上炽热的眼睛。“我病了。”
“但是你昨天晚上还好好的。”
“不,我不舒服。”他听见“亲戚们”在客厅里叫喊。
米尔德里德站在他的床边,一脸好奇的神色。他感觉到她就在那里,不用睁开眼睛,就能看见她:头发用化学药品染成浅浅的淡黄色,眼睛里瞳孔深处藏着一道看不见的瀑布,嘴巴红润微微上撅,体型因为节食消瘦得像只螳螂,身体像一块泛白的咸肉。记忆中她的长相就是这样。
“能给我拿点阿斯匹林和水吗?”
“你要起床,”她说,“中午了。你比平时多睡了五个小时。”
“你能把电视墙关掉吗?”他问。
“那些是我的家人。”
“你就不能为了一个病人把它关掉吗?”
“我会把声音关小的。”
她走出房间,什么也没做,然后回到房间里。“好一点了吗?”
“谢谢。”
“那是我最喜欢的节目。”她说。
“阿斯匹林呢?”
“以前你可从来没病过。”她又出去了。
“嗯,我现在病了。今天晚上我不去工作了。帮我给毕缇打个电话。”
“昨天晚上你太古怪了。”她走回房间,嘴里嘟哝着。
“阿斯匹林在哪里?”他瞥了一眼她递过来的水杯。
“哦。”她再一次走进浴室,“发生了什么事?”
“大火,就是这样。”
“我的夜晚非常美妙。”她在浴室里说。
“有些什么?”
“电视墙。”
“放了什么?”
“节目。”
“什么节目?”
“有史以来最棒的节目。”
“有谁?”
“哦,你知道的,大伙都在。”
“没错,大火,大火,大火。”他按了按眼睛上的痛处,煤油气突然让他反胃起来。
米尔德里德进了房间,嘴里哼着曲子。她大吃一惊,“你怎么会这样?”
他一脸沮丧地看着地板。“我们把一个老女人和她的书一起烧了。”
“幸亏地毯是可洗式的。”她拿过拖把,开始清扫起来,“昨天晚上我去了海伦家。”
“不是可以在你自己的电视厅里看吗?”
“当然,但是去她家感觉很不错。”
她走了出去,接着走进电视厅。他听见她在唱歌。
“米尔德里德?”他叫她。
她走回房间,嘴里哼着曲子,手里轻轻地打着响指。
“你不是要问我昨天晚上的事吗?”他说。
“发生了什么?”
“我们烧毁了一千本书。还烧死了一个女人。”
“然后呢?”
电视厅里充斥着各种声音。
“我们烧了但丁、斯威夫特和马可·奥里利乌斯的书。”
“他不是欧洲人吗?”
“应该是吧。”
“他不是个激进分子吗?”
“我从来没读过他的书。”
“他是个激进分子。”米尔德里德抚弄着电话机,“你不会叫我打电话给毕缇队长吧,会吗?”
“你必须打!”
“别冲我喊!”
“我没喊。”他突然在床上坐了起来,火冒三丈,气得满脸通红、全身发颤。电视厅里闹哄哄的一片嘈杂。“我不能打电话给他。我不能跟他说我病了。”
“为什么?”
因为你害怕,他在心里想着。像小孩装病一样,你害怕打电话,因为说不了多久,谈话就会朝这个方向发展:“是,队长,我现在已经感觉好多了。今天晚上十点到达。”
“你没生病。”米尔德里德说。
蒙泰戈倒回床上。他在枕头底下摸了摸。那本书还藏在那儿。
“米尔德里德,如果,嗯,有可能,我会休假一阵子,你觉得怎样?”
“你想放弃一切吗?工作这么多年之后,就因为一个晚上,就因为有个女人和她的书——”
“你应该亲眼看看她,米莉!”
“她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她本来就不应该有书。这是她的责任,她应该想到这一点。我恨她!她已经让你头脑发昏了,接下来我们就要流浪街头了,没房子,没工作,什么也没有。”
“你不在那里,你没亲眼看见,”他说,“书里面一定有一些东西,一些我们无法想像的东西,才会叫一个女人留在燃烧的房子里;书里面一定有些东西。她不会无缘无故地留下来的。”
“她太愚蠢了。”
“她和你我一样有理性,可能比我们还多一些。我们却把她烧死了。”
“木已成舟,这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了。”
藏书网“不是舟,是火。你见过燃烧的房子吗?会慢慢燃烧好几天。呵,我的下半辈子都摆脱不了这场火了。老天!我一直都在想办法把火熄灭,在我的脑子里,整个晚上。我想得都要发疯了。”
“你在当消防队员之前就应该想到这一点的。”
“想到!”他说,“我能有选择吗?我的祖父和父亲都是消防队员。就算是梦里,我也在跟着他们跑。”
电视厅里响起一阵舞曲。
“今天你上早班,”米尔德里德说,“你应该在两小时之前就出发的。我才发现。”
“不仅仅是那个烧死的女人,”蒙泰戈说道,“昨天晚上,我在想过去10年里我用过的全部煤油。我还在想书。我第一次认识到每本书后面都有一个人在——一个把它们构思出来的人,一个花了很久才把它们写到纸上的人。以前,我从来都没想到过这一点。”他从床上下来。
“有人可能花了毕生时间把他的一部分想法写下来,讲述这个世界,讲述世上众生;而我不消两分钟就把它们轰的一声!一切都结束了。”
“别烦我,”米尔德里德说,“我可什么都没干。”
“别烦你!确实不错,可是我怎么才能不烦自己呢?我们不应该什么都不烦,偶尔也确实需要让自已烦恼一下。离你真正觉得烦恼已经有多久了?烦恼一些.99lib?重要的东西,一些真实的东西?”
接着他闭上了嘴,因为他想起了上个星期,那两枚盯着天花板的白色石头,那条长着探测眼睛的抽吸式毒蛇,还有那两个讲话时叼着烟、一脸冷漠的男人。但是,那是另一个米尔德里德,是潜藏在眼前这个人内心深处的米尔德里德,她是那样烦恼,真真切切地烦恼;这两个女人从来都不曾相遇。他转过身。
米尔德里德说:“行了,你已经那样做了。看看房子前面,谁在那里。”
“我不在乎。”
“一辆凤凰汽车正往这边开过来,有个男人穿着件黑衬衫,手臂上绣着条橘红色的蛇,朝门前的小路走来了。”
“毕缇队长?”他问。
“毕缇队长。”
蒙泰戈没有动一下,他站在原地,眼睛迅速看向面前那堵苍白阴冷的墙壁。
“让他进来,快去!告诉他我病了。”
“你自已去告诉他!”她在屋里踱来踱去,接着停住了,眼睛圆睁,前门上的喇叭在叫唤她的名字,声音非常非常轻柔:“蒙泰戈太太,蒙泰戈太太,有人来了,有人来了。蒙泰戈太太,蒙泰戈太太,有人来了。”声音慢慢消失。
蒙泰戈确定那本书还好好地藏在枕头下面,然后缓缓爬上床,把被子拉过膝盖,一直拉到胸前,接着半坐在床上。片刻之后,米尔德里德走出房间。接着,毕缇大步走了进来,双手插在裤兜里。
“让‘亲戚们’闭上嘴。”毕缇说着,同时环视了一下四周,只是没看蒙泰戈和他的妻子。
这次,米尔德里德是跑着去的。电视厅里吵吵嚷嚷的声音终于消失了。
毕缇队长挑了一把最舒适的椅子坐了下来,红润的脸上一副平和的表情。他慢条斯理地点上他的黄铜烟斗,接着吐出一大口烟。“我想到我应该过来一趟,看看病人怎么样了。”
“你怎么猜到的?”
毕缇露出他特有的微笑,能看到他嘴里粉色的口香糖和一部分洁白的牙齿。“我全都知道了。你正要打电话请假。”
蒙泰戈坐在床上。
“行,”毕缇说,“晚上请假吧!”他仔细摆弄着他那个用之不尽的火柴盒,盖子上写着:“品质保证:此点火装置可以使用一百万次。”接着,他心不在焉地划燃化学火柴,吹灭,划燃,吹灭,划燃,说几句话,又吹灭。他看着火苗,把它吹灭;他看着升起的烟。“你什么时候会恢复?”
“明天。也许后天。星期天。”
毕缇喷出一口烟。“每个消防队员,迟早都会这样。他们需要被理解,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们需要了解我们这个职业的历史。他们不会像过去那样糊里糊涂不把它当回事。真该死。”他喷出一口烟,“现在只有消防站里的头还记得。”他又喷出一口烟,“我会让你了解的。”
第十一节
米尔德里德坐立不安。
毕缇花了整整一分钟时间让自己进入状态,回想一下自己要说的内容。
“你问过,我们这个工作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是怎么出现的?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嗯,我要说它是在一次所谓的‘内战’前后才真正开始的。尽管我们的纪律手册宣称开始的时间还要更早一些。事实上,直到照片出现,我们才把这一点弄得比较清楚。接着20世纪早期出现了动态照片、收音机、电视机,东西开始大批量生产。”
蒙泰戈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因为可以大批量生产,那些东西就变得比较普通了,”毕缇说,“书籍曾经吸引过一部分人,到处都有人看书。现在他们有能力寻求一点变化了。世界原来宽敞得很,但是后来却变得熙熙攘攘,到处都是眼睛、胳膊肘儿和嘴巴。人口成倍、三倍、四倍地往上增长。电影、收音机、杂志和书,都成为再普通不过的东西,你听懂了吗?”
“是的。”毕缇凝视着吐出的烟在空中变幻出的形状。“想象一下。19世纪的人,他的马匹、猎犬和马车,动作慢条斯理。接着,20世纪,相机的速度大大提高。书本内容删得更短。精华本,文摘本,各种小报,所有一切快得令人窒息,匆匆结尾。”
“匆匆结尾。”米尔德里德点了点头。
“名著被删减成15分钟的电台话剧,接着又被删成两分钟的图书专栏,最后紧缩成词典上10到12行的文字概要。当然,我有点夸大其词了。词典是用来参考的。但是,有很多人他们对《哈姆雷特》的惟一所知(你当然知道这本书名,蒙泰戈;但是对你,蒙泰戈太太,它可能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传闻)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就是某本书上的一页文摘。那本书还宣称:现在你终于可以阅读所有名著,与你的邻居并驾齐驱。你认识到了吗?从育儿室到大学,再回到育儿室,这就是过去五个多世纪里的知识模式。”
米尔德里德站起身,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把东西拿起来又放下,毕缇没去理睬她,接着往下讲:
“电影的速度也加快了,蒙泰戈。嘀嗒,照片,看见,眼睛,现在,电影,这里,那里,飞快,脚步,上下,里外,为什么,怎么样,是谁,是什么,在哪里,嗯?哈!叭!哗!哐,乒,乓,嘭!文摘之文摘,文摘之文摘之文摘。政治?一栏话,两句话,一个标题!接着,半空中,全都消失不见了!出版商、开发商、广播员的巨手把人们的思想摆弄得团团转,飞速旋转的离心机把一切不必要的、浪费时间的思想全都甩了出去!”99lib?
米尔德里德在整理床单。她过来拍打枕头,蒙泰戈感到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现在,她正在拉他的肩膀让他动一动,好让她把枕头拿出来,整理好再放回去。她可能会大叫一声,惊骇地盯着他,或者她只会把手伸进去,然后问:“这是什么?”接着,天真无邪地举起那本藏着的书。
“上学的时间也越来越短,纪律放松了,哲学课、历史课、语言课都被废除了九九藏书
,英语和拼写也慢慢不受重视,最后终于几乎完全忽视。生活很仓促,工作很重要,快乐全在工作之外。除了按按钮、拉开关、拧螺母和螺钉以外,为什么还要学别的东西?”
“让我整理一下你的枕头。”米尔德里德说。
“不用!”蒙泰戈轻声说。
“拉链取代了纽扣,人们于是缺少了那么一段早上起来边穿衣服边思考问题.99lib.的时间;黎明可是个富有哲学意味的时刻,也是个令人忧伤的时刻。”
米尔德里德说:“行了。”
“走开。”蒙泰戈回答。
“生活好像一屁股摔在地上的大跟头,蒙泰戈。什么东西都在乒乒乓乓乱撞,嘭嘭,哇哦!”
“哇哦。”米尔德里德正在用力拉他的枕头。
“看在上帝的份上,别烦我!”蒙泰戈怒气冲冲地大嚷。
毕缇瞪大了眼睛。
米尔德里德的手在枕头下面僵住了。她的手指抚摸着书本的轮廓;轮廓变得熟悉起来,她的脸上露出惊异的表情,接着骇然失色。她张开嘴正要提问……
“戏院里除了小丑空空荡荡的,房间里满墙都装饰了玻璃,五颜六色地涂抹着鲜艳的颜色,像是撒上了五彩纸屑、鲜血、雪莉酒或是苏特恩酒。你喜欢棒球,是吧,蒙泰戈?”
“棒球是项很不错的运动。”
此时,几乎已经看不清藏书网毕缇的脸,只有声音透过弥漫的浓烟传出来。
“这是什么?”米尔德里德问道,几乎带着一丝欣喜。蒙泰戈按住她的手臂。“这里有什么?”
“坐下!”蒙泰戈冲她喊。她猛地跳开了,双手空空。“我们正在谈话!”
毕缇继续往下讲,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你喜欢打保龄球,对吗,蒙泰戈?”
“保龄球,没错。”
“高尔大呢?”
“高尔夫是项很不错的运动。”
“篮球呢?”
“不错。”
“台球,或撞球呢?足球?”
“全都是很好的运动。”
“还有更多的运动,有利于团队精神,乐趣无穷,还不需要你去思考,嗯?人们一再组织各种超级运动项目。书里出现更多卡通形象、更多图片。思想吸收的东西日益稀少,急不可耐。公路上拥挤不堪,到处是前往某个地方的人们,其实根本没地方可去。城镇变成了汽车旅馆,人们像游牧民族一样四处迁移,随月球潮汐而动。今晚过夜的房间,就是中午你待过的地方,也是昨晚我过夜的地方。”
第十二节
米尔德里德走出房间,一把甩上门。电视厅里的“阿姨”开始大声嘲笑电视厅里的“叔叔”。
“现在我们说说我们这个文明中的少数派吧,如何?人口越多,少数派的种类也就越繁杂。别踩了爱犬族的脚趾,还有爱猫族,医生,律师,商人,各类长官,摩门教徒,浸信会教友,一神教派信徒,第二代中国移民,瑞典人,意大利人,德国人,得克99lib.萨斯人,布鲁克林人,爱尔兰人,还有俄勒冈人和墨西哥人。这本书、那出戏剧或者这部电视剧里的人物并不代表任何地方真实生活中的画家、制图师或者机械师。市场越大,蒙泰戈,你就越难处理争端,记住这一点!所有少数派中的少数派都想洁身自好、不趟浑水。作家们满脑子装着邪恶的思想,把你们的打字机都锁了起来。确实如此。杂志成了香草和木薯粉的精美混合物。那些该死的势利批评家说,书都是些洗碗水。难怪书会卖不出去,批评家们说。公众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在其中周旋自如,把连环漫画册保留了下来。当然少不了那些三维立体的色情杂志。这并不是政府下达的指令。一开始就没有什么权威、声明或者审查,没有!技术,大规模的宣传和少数派的压力,造就了今天这个状况,感谢上帝。今天,正是由于它们的存在,你才能随时随地心情愉快,才被允许看那些连环漫画、古老而善良的教义,或者是商业杂志。”
“没错,那么,消防队员又是怎么回事?”蒙泰戈问道。
“啊,”烟斗弥漫出淡淡的烟雾,毕缇在烟雾中向前倾了倾身体,“你是说那件更容易解释、更理所当然的事情?学校里出来越来越多擅长跑步、跳高、赛车和游泳的人,还有擅长偷盗劫掠的家伙,与此相反,那些擅长考试、评论、思考以及富有创造力的人却越来越少;因此,理所当然,‘知识分子’这个词就变成了一个带有侮辱含义的字眼,本来就该这样。你总是会害怕那些不太熟悉的东四。你肯定还记得自己班上那个异常‘聪明’的小男孩,总是由他来背诵课文、回答问题,其他孩子就像灌了铅的塑像一样呆呆地傻坐着,对他恨得咬牙切齿。过后,你们不总是选择这个聪明的孩子来欺负折磨吗?肯定是这样的。我们一定都差不太多。并不是像宪法说的那样,人人生来自由平等;而是,人人都被加工成平等的。人人都长得一样,人人都很开心,因为前面没有让他们畏缩不前的巍巍山川,他们也不用对比山川来衡量自己。所以!书就是隔壁房间里一把上了膛的手枪。烧毁它,取走手枪里的子弹。钳制人类的思想,有谁能知道谁会成为知识渊博者的攻击目标?我?我一分钟都不能容忍它们。因此,当房子最终变得彻底防火的时候,世界上(前天晚上你的假设是正确的)就不再需要消防队员从事过去的职责了。他们被赋予新的任务,成为维持思想和平的监管者;人们理所当然地害怕自己会低人一等,他们就成为这种恐惧心理的焦点,成了官方审查员、法官和执行人。那就是你,蒙泰戈,那也是我。”
电视厅的门突然开了,米尔德里德站在那儿朝里看着他们,先看向毕缇,随即又看向蒙泰戈。在她身后,满墙都是咝咝作响朝四处发散的五彩缤纷姹紫嫣红的烟花爆竹,同时乐声汹涌,几乎完全是由军鼓、手鼓和铙钹合奏而成的音乐。她的嘴巴在动,她在说些什么,但是乐声盖过了她的声音。
毕缇在红色的手心里敲了敲烟斗,然后仔细地研究着倒出来的烟灰,仿佛那些灰是什么需要诊断的病症;他在寻找其中的含义。
“你一定知道我们的文明深远广博,所以我们不会让少数派觉出任何混乱与不安。问问你自己,在这个国家我们最想要什么?人们希望得到快乐,不是吗?你不是总听到他们在这么说吗?我希望得到快乐,人们说。哈,难道不是吗?我们不是正在让他们的生活往这个方向走吗?我们不是正在给他们幸福快乐吗?我们活着就是为了这些,不是吗?为了快乐,为了幸福。而且,你也必须承认我们的文化确实为此贡献不少。”
“没错。”
蒙泰戈可以通过口型知道米尔德里德站在门口说些什么。他千方百计不去看她的嘴,不然毕缇也会转过头,去看她在说些什么。
“有色人种不喜欢看《小黑人桑布的故事》,那就把书烧了;白人对《汤姆大叔的小屋》没什么好感,把书烧了;有人写了本关于烟草和肺癌的书,烟民们为此哭泣不已,把书烧了。平静,蒙泰戈,还有祥和,蒙泰戈。不要在内部争吵不休。但是最好,是把争吵带到焚烧炉里去。葬礼让人心情不快,还是异教徒的行为?那么就把葬礼也彻底废除了。咽气才不过五分钟,就已经在去火葬场、焚烧炉的路上了;全国到处都有直升机服务。十分钟之后,就已经变成了一堆焦灰。我们也别再为人写什么回忆录了。忘了它们,烧了它们,把一切都烧干净。火焰是光明的,是洁净的。”
烟花在米尔德里德身后的电视厅里归于寂静;与此同时,她的话也说完了。真是奇迹般的巧合。蒙泰戈屏住了呼吸。
“隔壁的那个女孩,”他缓缓地说道,“现在消失了,我想,是死了。我甚至都记不起她的模样了。但是她很独特。她怎么——她怎么会这样的?”
毕缇笑了一下。“到处都有这种事情发生。克拉丽丝·麦克莱伦?我们有她家的记录。我们一直都在仔细观察他们。遗传和环境极为有趣。你自己不可能在几年之内就摆脱所有稀奇古怪的家伙。家庭环境可以使学校的努力在很大程度上成为无用功。那就是我们一再降低孩子上幼儿园年龄的原因;现在我们几乎是直接就从摇篮里把他们抢了过来。她家住在芝加哥的时候,我们收到过错误警报,连一本书都没找到。她叔叔的记录良莠不齐,反社会。那个女孩?她是个定时炸弹。我敢肯定,她在不知不觉中受到了家庭的熏陶,从她的学校记录上就能看出这一点。她不想知道一件事情是怎么完成的,而想知道为什么。那会让人很为难的。你老是在追问为什么,结果却会使你自己非常不开心,如果你总是在不停地问。可怜的女孩,死亡对她来说倒是件好事情。”
“是的,是死了。”
“幸运的是,像她这样古怪的人并不多见。我们知道该怎样把他们扼杀于萌芽状态,早早就处理。没有钉子和木头,你就造不了房子。如果你不希望别人造房子,就要把钉子和木头藏起来。如果你不想让一个人对政治有所不满,就不要让他知道问题的全部,免得让他担心;只需要让他知道事情的其中一面。然而最好的做法是什么都别让他知道。让他忘了有战争这种事情存在。即使政府效率低下、机构臃肿、赋税高得让人发疯,但是宁可这样也别让人们为政府操心。安宁,蒙泰戈。让人们去参加各种竞赛,只要记住流行歌曲的歌词、州府的名字或者去年爱荷华州产了多少玉米,他们就能够获胜。把他们的脑子塞满各种冗长的数据,用各种‘事实’把他们填得满满的,几乎噎到透不过气,但是他们绝对会认为自己通晓各种信息、聪明过人。于是,他们就会觉得自己在思考,他们会有一种朝前发展的感觉,虽然事实上根本就没动过。他们就会感到幸福快乐,因为那样的事实是不会有所变化的。不要给他们像哲学或社会学这种难以捉摸的东西,别让他们觉出事情之间的联系。那会让人感到忧郁。任何一个可以把电视墙拆开又装回去的人——现在大多数人都可以做到——他们比任何一个企图测量、计算和换算宇宙的人都要快乐,测量和换算宇宙一定会让人感到愚蠢和孤独。我知道,我自己也曾经试过;让它见鬼去吧。去参加你的俱乐部、晚会,去看你的杂技演员和魔术师,你的惊险表演、喷气式赛车、摩托直升机,还有性和海洛因等等一切和机械反应有关系的东西。如果戏剧很糟糕,电影很无聊,比赛很空洞,就让泰勒明电子琴的声音刺透我的耳朵,越大声越好。我会以为自己正在对比赛做出反应,其实只是触觉对震动的反应。但是我不在乎。我只喜欢固定不变的环境。”
毕缇站起身,“我得走了。讲座结束。我希望我已经把事情陈述清楚了。有很重要的一点需要记住,蒙泰戈,我们是‘幸福小子’,‘迪克西二人组’,你,我,还有其他人。我们与那一股小潮流势不两立,他们企图用矛盾冲突的理论和思想把每个人都搞得不开心。我们可是中流砥柱。要顶住。不要让忧郁之流和阴沉的哲学淹没了我们的世界。我们要靠你了。我想你并没认识刭,对我们目前这个快乐的世界来说,你有多重要,我们有多重要。”
毕缇握了一下蒙泰戈虚弱无力的手。蒙泰戈仍然坐在床上,整个房子好像已经在他周围崩塌,而他却一动也不能动,深陷在床上。米尔德里德在门口消失了。
“最后一件事,”毕缇说,“消防队员的一生中,至少会有一次觉得心里痒痒的。书里说了些什么呢,他在想。哦,想抓一抓痒,嗯?蒙泰戈,相信我的话,我那时候也曾经读过一些东西,想了解我的工作;但是书里一派胡言,什么都没有!没有什么可以学习、信任的东西。书里只讲了些子虚乌有的人物和臆造的事件,倘若是些虚构小说的话。如果不是虚构小说,那就更加糟糕,教授们互骂白痴,哲学家相互叫嚷,争论不休。他们任意妄为,遮云蔽日,就连日月星辰都光华不再、黯然失色。看那些书,只会让你迷失自己。”
“嗯,那么,假如说一个消防队员非常意外地,绝对不带任何目的地,把一本书带回了家,那会怎么样?”
蒙泰戈一阵痉挛。打开的房门用它那只巨大而空洞的眼睛看着他。
“一个很自然的错误。只不过是出于好奇,”毕缇说道,“我们不会过于焦虑,也不会因此勃然大怒。我们可以让消防队员把书保留24小时。如果24小时之后,他还没把书烧毁,我们就会出面替他烧毁。”
“当然。”蒙泰戈的嘴巴有点发干。
“行了,蒙泰戈。可以再值一次夜班吗,今天?也许今晚我们就能见到你?”
“我不知道。”蒙泰戈说。
“什么?”毕缇看上去有点意外。
蒙泰戈闭上眼睛。“我晚一点会过去的。也许,”
“如果你不出现,我们肯定会想你的。”毕缇说着,一边若有所思地把他99lib.t>的烟斗放进口袋里。
我再也不会过去,蒙泰戈心里想道。
“快点好起来吧,照顾好自己。”毕缇说。
他转过身,穿过敞开的房门走了出去。
第十三节
蒙泰戈透过窗户,看着毕缇开着那辆橘红色外壳、焦黑色轮胎、闪闪发光的甲壳虫车绝尘而去。
街对面沿路立着许多房子,房子前面光秃秃的,没有门廊。那天下午克拉丽丝说什么来着?“没有前门廊。我叔叔说以前是有前门廊的。有时候,到了晚上,人们就坐在那里,想聊天的时候就聊天,坐着摇椅聊天,不想聊的时候就不聊。有时候,他们只是坐在那里想事情,把事情想清楚。我叔叔说,因为前门廊不美观,所以建筑师就不再设计了。但是我叔叔说这只是个借口。潜藏的真正原因,可能是因为他们不愿意人们坐在那里,无所事事,只是坐着摇椅聊天;那种社交生活是错误的。人们谈论得太多了。他们还有时间去思考。所以他们就把门廊拆掉了。花园也没了。再也没有可以坐在里面聊天的花园了。看看家具,再也找不到摇椅了。摇椅太过舒适。要让人们站起来,到处奔波。我叔叔说……还有……我叔叔……另外……我叔叔……”她的声音渐渐缥缈。
蒙泰戈转过头看向他的妻子,她坐在电视厅中央,正在和一位广播员一来一去地说话。“蒙泰戈太太。”他叫她。他们还在接着聊天。“蒙泰戈太太——”仍然在聊天,没完没了。每当广播员需要称呼他的匿名观众时,那个花了他们100美元的变频附加装置就会自动提供她的名字,并空出一定时间让他说出正确的音节。另有一个专门的扰频器用于改变他在屏幕上的图像,让他做出读元音和辅音的正确口型。他是一位朋友,毫无疑问,一位好朋友。“蒙泰戈太太——现在请你看看这里。”
她转过头。可是很显然,她根本不在听他说话。
蒙泰戈说:“今天不去工作,明天不去工作,甚至再也不去消防站工作,它们之间只有一步之遥。”
“但是你今天晚上就会去工作的,不是吗?”米尔德里德说。
“我还没决定。刚才我有一种特别糟糕的感觉,真想砸东西杀人。”
“去开开甲壳虫车吧。”
“不了,谢谢。”
“车钥匙就放在床头柜上面。每次我有那种感觉的时候,我就喜欢去开快车。你把它加速到95英里,感觉会非常棒。有时候我会开一个晚上才回来,你一点都不知道。在山区开车有趣得很。你会撞上野兔,有时候还会撞到狗。去开车吧。”
“不,我不想去,这次不想。我不想放过这件怪事。天,它对我很重要。我知道是什么。我郁闷得很,我快要疯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在发胖,觉得非常臃肿。好像我积存了很多东西,但又不知道是什么。我甚至有可能会去看书。”
“他们会把你投进监狱的,不是吗?”她看着他,仿佛他正站在一堵玻璃墙后面。
他开始穿衣服,然后在卧室里不安地走动。“没错,那是个好主意。在我伤人之前。你听见毕缇的话了吗?你听他说话了吗?他知道所有问题的答案。他说得没错。快乐最最重要。开心就是一切。而我却坐在那里,不断地对自己说,我不快乐,我不快乐。”
“我觉得快乐,”米尔德里德的嘴角绽开一个微笑,“并为此自豪。”
“我要去做点什么,”蒙泰戈说,“我甚至还不知道是什么,但是我要去干点大事情。”
“这种废话我都听腻了。”米尔德里德说着,回过头看向广播员。
蒙泰戈碰了碰墙上的音量控制键,广播员顿时哑口无言。
“米莉?”他踟蹰了一会儿,“这是我的房子,也是你的。我想只有现在就告诉你,对你才是公平的。我早就该告诉你的,但是甚至我自己都不愿意承认。我想让你看些东西,是过去几年里藏起来的东两;我会时不时地这样做,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是我确实做了,而且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你。”
他抬起一把直背椅,把它搬进客厅,放在靠近前门的地方,动作缓慢,稳定有力。接着爬到椅子上,在上面站了一会儿,好像一尊立在基座上的塑像;他的妻子站在下面,等待着。他抬起手,推开空调上的格栅,探出身子往右边够,又推开一片金属滑板,然后拿出一本书。他把书扔在地上,连看都没看一眼。接着又伸出手,拿出两本书,垂下手,让那两本书落到地上。他一直不停地伸手往里够,接着把书扔到地上。有的书体积较小,有的则很巨大,还有红黄绿各色封面。把全部书拿出来之后,他低下头,看着散落在妻子脚边上的二十来本书。
“我很抱歉,”他说,“我真的没打算要这样。但是现在看来,我们已经在一条船上了。”
米尔德里德往后退了几步,好像突然碰上了一群从地板下面钻出来的老鼠。他可以听见她急促的呼吸声,她的脸色渐渐苍白,眼睛越睁越大。她嘴里喃喃重复着他的名字,一次又一次。接着,她呻吟着,冲向前抓起一本书,朝厨房里的焚烧炉奔过去。
他拦住她,她于是开始大声尖叫。他牢牢抱住她。她拼命挣扎,伸手抓他,企图摆脱他的控制。
“别去!米莉,别去!等等!安静一下,行吗?你不知道……安静!”他扇了她一巴掌,然后一把抓住她,使劲地摇她。
她叫着他的名字,开始大哭起来。
“米莉!”他说,“听着。给我一点时间,行吗?我们什么都不能做。我们不能烧了这些书。我想看看书,起码得看一次。如果队长说的是真的,我们就一起把它们烧了,相信我,我们可以一起烧了这些书。你一定要帮我。”他低下头看着她的脸,一手握住她的下巴,让她动弹不得。他不仅仅是在看着她,他想在她的脸上找到自己,找出自己要做的事情。“不管我们喜不喜欢,我们已经身不由己了。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向你要求过什么,但是现在我要求你,我请求你。我们必须就此开始做点什么,弄清楚为什么我们会陷入混乱之中:你和那些吃药的晚上,还有汽车,我和我的工作。我们正在走向悬崖,米莉。老天,我不想再往前走了。这不会很容易。我们不想再这么下去了,但是也许我们可以把细枝末节串联起来,把事情搞清楚,我们可以互相帮助。我现在非常非常需要你,真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了解。如果你对我还有一点感情,你就会容忍这一切的,24小时,48小时,我要求的就这么多;然后一切都会结束,我保证,我发誓!如果我们真能从里面发现什么,哪怕只能从这一大堆乱摊子中发现一丁点东西,我们就可以再把它告诉别人。”
她不再挣扎,于是他松开了她。她踉踉跄跄地退了开去,靠着墙壁往下滑;她跌坐在地板上,眼睛看着那一堆书。她发现自己的脚碰到了其中一本书,于是马上就把脚挪开了。
“那个女人,前天晚上,米莉,你没有在现场。你没看见她的脸。还有克拉丽丝。你从没和她讲过话。我和她聊过天。毕缇那种人惧怕她。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害怕像她这样的小姑娘?但是昨天晚上在消防站,我还跟那群消防队员提到她;我突然发现自己一点都不喜欢们,一点都不喜欢自己。我还想,消防队员如果能把他们自己烧了才好。”
“盖伊!”
前门上的呼叫器轻声呼唤:
“蒙泰戈太太,蒙泰戈太太,有人来了,有人来了。蒙泰戈太太,蒙泰戈太太,有人来了。”
声音轻柔。
他们一起转过头盯着前门,书本散落得到处都是,纷纷乱乱地堆在地上。
“毕缇!”米尔德里德说。
“不可能是他。”
“他又回来了!”她.99lib. 小声说。
前门上的呼叫器又开始轻声呼唤:“有人来了……”
“我们别去管它。”蒙泰戈又靠回到墙上,接着慢慢弯下腰蹲到地上,不知所措地用拇指和食指捏起书,把它们堆到一起。他全身发抖,真想把书都扔回到空调机里面去,但是他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面对毕缇了。他蹲在地上,接着坐了下来,前门上的呼叫器又开始叫唤了,声音更加急切。蒙泰戈从地上拿起一本体积较小的书。“我们从哪儿开始?”他从中间翻开书,盯着看了一眼。“还是从头开始看吧,我想。”
“他会进来的,”米尔德里德说,“会把我们和书一起烧了的!”
前门上的呼叫器终于不做声了。一片寂静。蒙泰戈感到门后面站了个人,他静静地等待着,听着里面的动静。接着,响起一阵脚步声,走上小径,穿过草坪,渐渐远去。
“我们看看这是什么。”蒙泰戈说。
他的话说得有些迟疑,糟糕的是,连他自己都感觉到了这一点。他随便翻了十几页,最后读到这一段:
“据估计,有一万一千人会选择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米尔德里德坐在客厅的另一端。“这是什么意思?完全毫无意义!队长说得没错!”
“现在,”蒙泰戈说道,“我们重新开始,从头开始看。”
第一节
整个漫长的午后,他们一直都在看书。十一月的冷雨从天空落下,敲打着寂静无声的房子。他们坐在客厅里,因为一关上电视墙,少了五彩缤纷的纸屑和流星焰火,没有了穿戴华贵、珠光宝气的女士,没有了身穿黑色天鹅绒礼服、从银色礼帽中拽出重达100磅的兔子的男士,电视厅就显得空荡荡的,阴沉而寂静。电视厅里死气沉沉,米尔德里德表情木然,时不时地往里边瞟上几眼;蒙泰戈则在客厅里来回踱步,继而蹲下身,翻来覆去地大声朗读其中一页书。
“我们无法说出友谊得以建立的确切时刻。这就如同一滴一滴往容器里注水,最后,总会有一滴水将它注满;对人的关爱也是如此,总会有最后一滴关爱把心注满。”
蒙泰戈坐下来,倾听着雨声。
“隔壁的那个女孩是不是就是这样呢?我费尽心思想弄清楚。”
“她已经死了。我们谈谈活人吧,看在上帝的份上。”
蒙泰戈没有回头看他的妻子;他浑身颤抖,从客厅走到厨房,站在那儿看雨点敲打在玻璃窗上,看了好久。之后,他走回到光线暗淡的客厅,等待着身上的颤栗慢慢中止。
他打开另一本书:
“‘最爱之主题:自己。’”
他斜眼看着墙壁。“‘最爱之主题:自己。’”
“这个我知道。”米尔德里德说。
“但是克拉丽丝最爱的主题可不是她自己,而是别人,是我。这么多年来,她是第一个真正让我喜欢的人。在我的记忆中,她是第一个正眼看我的人,好像我对她很重要。”他拿起那两本书。“这些人已经死了很久了,但是我知道,他们的话或多或少都与克拉丽丝的相似。”
门外,雨声中,传来轻微的撕抓声。
蒙泰戈惊得全身僵硬。他看见米尔德里德拼命往墙上靠,呼吸急促。
“有人——门——为什么门上的呼叫器没有通知我们——”
“我把它关了。”
门槛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到处嗅,不紧不慢,带着探究的意味,呼出的热气从门缝里飘进来。
米尔德里德笑了起来。“只不过是条狗,还当是什么呢!要我把它赶走吗?”
“待着别动!”
寂静无语。冷雨潇潇。呼吸带着闪电般的蓝色,在紧锁的门外咆哮。
“我们接着读。”蒙泰戈静静地说道。
米尔德里德用脚踢了踢书。“书又不是人。你读的时候我已经都翻了一遍,里面什么人也没有!”
他凝视着电视厅,它如海水一般死寂阴沉,但是只要他们打开开关,点亮电子太阳,海洋上就会立时涌起无限生机。
“但是,”米尔德里德说道,“我的‘家人’是真正的人。他们和我交谈——我在笑,他们也在笑!还有五彩缤纷的颜色!”
“是的,我知道。”
“另外,要是毕缇队长知道有这些书——”她思索了一会。她的脸上现出惊异的表情,继而惊恐万分。“他会赶过来把房子和‘家人’都烧了。太可怕了!想想我们投入的钱。我为什么要看这些书?有什么好处?”
“有什么好处!为什么!”蒙泰戈说道,“几天前的晚上,我看见了世界上最让人厌恶的毒蛇。它已经死了,却又活着。它有眼睛,却又看不见。你想见见那条蛇吗?它就在急症医院里,他们把那条蛇从你身体里吸出来的垃圾全都写进了报告里!你想去查查他们的档案吗?说不定你可以在‘盖伊·蒙泰戈’项下查,也有可能是‘恐惧’或‘战争’。你想去昨天晚上烧毁的那所房子吗?把她的骨灰收起来,那个放火烧了自己房子的女人!克拉丽丝·麦克莱伦呢,我们上哪儿找她去?太平间!听着!”
轰炸机从天空呼啸而过,掠过房顶,仿佛有一台巨大的无形风扇在虚空中不停旋转,时而狂乱作响,时而轻声呢喃。
“上帝,”蒙泰戈说道,“无论什么时候,天空里都有这么多该死的东西!怎么每分每秒都有轰炸机在上面!为什么没有人出来说点什么!自从1990年以来,我们已经发动了两次原子能战争,两次都赢了!是不是因为我们在自己的国家过得随心所欲,所以把世界都遗忘了?是不是因为我们太富有了,世界其他地方却很贫穷,而我们根本不在乎他们穷不穷?我听到过一些谣传:整个世界在遭受饥饿,而我们却衣食无忧。这个世界在痛苦挣扎,而我们却在游戏人生,这是真的吗?是不是因为这个,所以有那么多人仇恨我们?我曾经听到过关于这种仇恨的说法,很多年前偶尔听过的。你知道原因吗?我不知道,当然不会知道!也许这些书能让我们知道一些。也许可以让我们不再重犯愚蠢至极的错误!我没听到电视厅里你那些愚蠢的杂种说起过这些。上帝,米莉,你有没有想过,每天花一小时或者两小时看这些书,也许……”.99lib.
电话铃响了。米尔德里德抓起电话。
“安!”她笑了,“没错,今晚演《白色小丑》!”
蒙泰戈走进厨房,放下书本。“蒙泰戈,”他想,“你真是个傻瓜。我们现在能怎么样呢?把书交出去,把这件事忘了吗?”他打开书,在米尔德里德的笑声中看起来。
可怜的米莉,他想。可怜的蒙泰戈,你也同样一团糟。你能从哪儿得到帮助呢?这么晚还能上哪儿找老师呢?
等一等。他闭上眼睛。是的,没错。他发现自己又一次想起了一年前那个绿意盎然的公园。最近,这个念头总是追随着他,但是现在,他清清楚楚地想起了当天的情况。在那个城市公园里,他看见一位身穿黑色西服的老人把什么东西迅速藏到衣服下面……
老人猛地站起身,准备逃走。蒙泰戈说:“等等!”
“我什么也没干!”老人大声哀求,声音颤抖。
“没人说你干了什么。”
他们在柔和的绿光中一言不发地坐了一阵子,接着,蒙泰戈谈论起天气,老人用苍白无力的声音回应他。真是一次奇怪而宁静的会面。老人说他是一位退休的英语教授,40年前,当最后一所文科大学由于缺乏学生和赞助人而关门时,他也从此离开了学校,沦落在外。他名叫费博。最后,他终于不再惧怕蒙泰戈,他开始用一种抑扬顿挫的声音和蒙泰戈说话,眼睛望着天空?99lib.t>、树木和这个葱茏的公园,跟蒙泰戈谈了一个小时。蒙泰戈觉得,那是一首无韵的诗歌。之后,老人变得更加大胆,又说了一些别的话,而那,也是一首诗。费博的手放在西服的左口袋上,用柔和的声音说着那些词句。蒙泰戈知道,如果他伸出手,就可能从老人的衣服下面掏出一本书来。但是他没有伸出手。他的手还是放在膝盖上,手指麻木,好像已经失去了功能。“我不谈论事情,先生,”费博说,“我谈论事情的意义。我坐在这里,我知道自己活着。”
的确,这就是一切。一个小时的自言自语,一首诗,一番评论,之后,费博用颤抖的手在一张小纸片上写下他的地址,尽管他并没说他已经知道蒙泰戈是消防队员。“你可以存入档案,”他说,“万一你决定要对我生气。”
“我没生气。”蒙泰戈说,大吃一惊。
米尔德里德在客厅里放声大笑。
蒙泰戈走进卧室,打开壁橱,翻查他的文件包,找到了“日后调查(?)”的标题。费博的名字就在上面。他没有把它交上去,也没有把它擦掉。
他在分机上播了电话号码。电话线的另一端,铃声响了上十次,费博教授才用微弱的声音接起电话。蒙泰戈作了自我介绍,接下来是一阵漫长的沉默。“没错,是蒙泰戈先生?”
“费博教授,我想问一个非常费解的问题。这个国家还剩下多少本《圣经》?”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想知道是不是还有剩下的。”
“这是个陷阱。在电话上我跟任何人都不会说!”
“莎士比亚和柏拉图的书还剩下几本?”
“一本不剩!你和我一样清楚。一本不剩!”
费博挂了电话。
蒙泰戈放下电话。一本不剩。他当然早就从消防站的列表上知道了这一事实。只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还是想听费博亲口告诉他。
客厅里,米尔德里德满脸激动。“哦,女士们就要过来了!”
蒙泰戈给她看一本书。“这是《新约和旧约》,还有……”
“别又开始唠叨!”
“这可能是这个地区的最后一本了。”
“今天晚上你必须把它交上去,不是吗?毕缇队长知道你有书,不是吗?”
“我想他还不知道我偷了哪本书。可是我该挑哪一本去顶替呢?是把杰斐逊的,还是梭罗的交上去?哪本最没有价值?如果我交了本顶替的,而毕缇又确实知道我偷了哪一本,那他一定可以猜到我们有一屋子书!”
米尔德里德撇了撇嘴。“瞧瞧你都在干些什么?你会把我们都毁了!谁更重要些,我还是那本《圣经》?”此时,她已经开始大声尖叫;她坐在那里,像一个在自身热力之下开始融化的蜡人。
他可以听见毕缇的声音。“坐下,蒙泰戈。看着。要小心翼翼的,就像鲜花的花瓣。点燃第一页,点燃第二页。每一页都变成一只黑色的蝴蝶。蝴蝶,嗯?第二页又会引燃第三页,就这样一直下去,一页一页不断冒烟,一章接着一章,所有荒谬愚蠢的东西,所有虚假的承诺,所有过时的思想和陈腐的哲学。”毕缇坐着,汗水缓缓滴下,地板上散落着一堆堆焦黑的飞蛾,在风暴中死去的飞蛾。
米尔德里德的尖叫声戛然而止,正如刚才突如其来的开始。蒙泰戈并没有理睬她。“我们只能做一件事情,”他说,“今晚在我把书交给毕缇之前,我一定要弄出一份副本。”
“今天晚上上演《白色小丑》,女士们也会过来,你还打算留在家吗?”米尔德里德大声问道。
蒙泰戈站住了,转过身背对着她。“米莉?”
沉默了一会儿。“什么?”
“米莉?《白色小丑》爱你吗?”
没有回答。
“米莉,你的——”他舔了舔嘴唇,“你的‘家人’爱你吗?非常非常爱你,全心全意地爱你吗,米莉?”
他感到她正惊愕地看着他的后颈。“你为什么要问这种愚蠢的问题?”
他觉得自己想哭,而他的眼睛和嘴巴却没有丝毫反应。
“如果看见门外那条狗,”米尔德里德说,“替我踢它一脚。”
他迟疑地听着门外的动静。他打开门,走了出去。
雨已经停了,明净的天空中挂着一轮红日。街上、草坪门廊前空空如也。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他甩上门。
第二节
他在地铁站。
我已经麻木了,他想。我的脸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变麻木的?我的身体呢?是那个在黑暗中踢到药瓶的晚上,就如同踢到了一个掩埋的地雷。
麻木会消失的,他想。这需要时间,但是我会做到的,或者费博会替我做到的。某个地方的某个人会把以前的面孔、以前的双手完好地交还给我。甚至还包括笑容,他想,过去那个如烙印般打在脸上的笑容,它已经消失99lib?了。失去了它,我也就迷失了自己。
地铁列车从他身边飞掠而过,黑白瓷砖交错绵延,站台上的数字和无尽的黑暗,愈来愈浓重的黑暗:所有这些就构成了地铁站。
一个湛蓝而炽热的夏日,正午,孩童时代的他坐在海边金黄色的沙丘上面,费尽心思想把筛子装满沙砾,因为有个可恶的表兄对他说:“装满这个筛子,就给你一角硬币!”他越是拼命往上堆,沙子越是溜得飞快,带着热气窸窸窣窣地从筛子的缝隙中撒落。他的双手已经疲惫,沙砾在沸腾,筛子里空空如也。他坐在七月正午的沙丘上,泪水从脸颊上无声地滑落。
地铁载着他奔驰在这个城市死寂的地下世界中,左右摇晃着他,他想起了关于筛子的可怕逻辑。他低下头,看见自己的手中拿着《圣经》,书页散乱。地铁上面还有其他人,但是他却把书拿在手里,那个愚蠢的念头又钻进他的脑子里:如果迅速看完整本书,也许可以在筛子里面留下一些沙砾。他看着书,字句却不断溜走;他心想,几小时之后,毕缇就会站在他面前,而我就必须把书交上去,所以我必须牢牢记住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我要自己做到。
他握起拳头,牢牢地攥住书。
喇叭长鸣。
“邓翰洁齿剂。”
闭嘴,蒙泰戈在心里说。想想原野上的百合花。
“邓翰洁齿剂。”
没有痛苦——
“邓翰——”
想想原野上的百合花,闭嘴,闭嘴。
“洁齿剂!”
他打开书,飞快地翻动着,像.99lib.盲人一样用手指触摸书页,用指尖画出字母的形状,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书。
“邓翰。邓——翰——”
没有痛苦,也不会……
炽热的沙砾窸窸窣窣地滑下空空的筛子。
“邓翰的确可以!”
想想百合花,百合花,百合花……
“邓翰牙齿除垢剂。”
“闭嘴,闭嘴,闭嘴!”这种恳求、这种呼吁是如此强烈,蒙泰戈发现自己已经站了起来。闹哄哄的地铁里,一群受了惊吓的乘客,纷纷远离他,眼睛盯着这个神情疯狂、面目狰狞的男人——他喋喋不休,嘴唇干裂,手里还攥着一本打开的书。一分钟之前,这群乘客还安详地坐着,用脚打着拍子:邓翰洁齿剂,邓翰牙齿除垢剂,邓翰洁齿剂洁齿剂,一二,一二三,一二,一二三;他们的嘴里轻轻念着:洁齿剂藏书网洁齿剂洁齿剂。地铁上的收音机奏出银铜锡铬各色金属交织而就的沉甸甸的音乐,报复似地向蒙泰戈兜头罩下。人们受了当头重击,顿时妥协投降;他们没有逃窜,因为无处可逃;身形庞大的空气推动式地铁列车沿着地下通道慢慢往下倾斜。
“原野上的百合花。”
“邓翰。”
“百合花,我说!”
人们盯着他。
“去叫保安。”
“这人疯了——”
“山丘风光!”
地铁列车发出嘶嘶的轻响,慢慢停了下来。
“山丘风光!”尖叫。
“邓翰。”低语。
蒙泰戈的嘴唇几乎没有张开。“百合花……”
嚓的一声轻响,地铁列车门开了。蒙泰戈站着没动。门颤抖着开始关闭。就在那时,他才猛然推开人群,心里急切地大声叫唤,正好及时从渐渐狭窄的门缝中跳了出去。他沿着白色的瓷砖地往前跑,故意不乘电梯,因为他想要感觉自己双腿的动作、手臂的摆动、肺部的扩张与收缩,感觉吸入冷冽的空气后嗓子里那种藏书网隐隐的痛楚。他的身后回荡着一个声音:“邓翰邓翰邓翰。”地铁列车仿佛一条嘶嘶作响的毒蛇,消失在地洞之中。
第三节
“是谁?”
“蒙泰戈。”
“有什么事吗?”
“让我进去。”
“我什么也没干啊!”
“就我一个人,该死!”
“你保证?”
“我保证!”
前门缓缓打开。费博探出头来,阳光下的他看来极其苍老,虚弱不堪,满脸惊惧。他好像已经有好多年没出过房?99lib.门了,看上去跟屋里的白色塑料墙没什么差别:嘴唇和脸颊透出一丝惨白,满头白发,眼睛的颜色已经变浅,混沌的蓝色中夹杂着一抹苍白。接着,他的目光落到蒙泰戈胳膊下夹着的书上,霎时,他看上去好像不再那么苍老,不再那么虚弱。他的恐惧慢慢消褪。
“很抱歉。一个人住必须小心一点。”
他看着蒙泰戈胳膊下的书,再也移不开自己的目光。“看来是真的了。”
蒙泰戈走进屋里。门关上了。
“坐吧。”费博上前几步,好像担心自己的目光一离开,那本书就会消失不见。他的身后,卧室门开着,房间里的桌上散落着一堆零零散散的机械和工具。蒙泰戈才瞥了一眼,费博就已经发现他在看什么,于是迅速转过身,关上卧室门,用颤抖的手紧紧握住门把手。他的目光躲闪着回到蒙泰戈身上。此时,蒙泰戈已经把书放到了腿上。“这书——你从哪里——”
“我偷的。”
费博第一次抬起眼睛,直视蒙泰戈的面孔。“你很勇敢。”
“不,”蒙泰戈说,“我的妻子就快死了。我的一个朋友已经死了。有可能成为朋友的人也已经在不到24小时前烧死了。你是我所知道的惟一一个可以帮助我的人。看看吧。看看吧……”
费博的双手在膝盖上摩挲。“我可以吗?”
“抱歉。”蒙泰戈把书递给他。
“久违了。我不是教徒,但是确实久违了。”费博翻着书,不时停下来读上一段。“和我记忆中的一样好。上帝啊,看看今天他们在‘电视墙’上把它改成什么样子了。基督现在成了‘家人’中的一员。我常常想,如果上帝知道了我们是如何美化圣子的……或者应该说是丑化吧?他现在已经成了一根普通的薄荷枝,倘若不是在遮遮掩掩地提及某些凡是教徒就绝对离不开的商业产品,他就会满脸堆笑,甜得发腻。”费博嗅了嗅书,“你知道书闻上去像肉豆蔻,或者某种异国香料吗?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特别喜欢闻书的气味。上帝啊,曾经有过那么多好看的书,在我们让它们消失之前。”费博翻着书,“蒙泰戈先生,你现在看着的这个人是个懦夫。很久以前,我亲眼看着事情的发生,而我什么话都没说。我属于那种就算别人都缺乏‘负罪感’,也会站出来说话的正直的人,但是我却什么都没说,我因此深感‘负罪’。最后,当他们定下制度让消防队员把书都烧毁的时候,我出来反对过几次,但是我的声音太弱小了,因为那个时候,已经没有人和我一起反对一起呼吁了。现在一切都太晚了。”费博合上《圣经》,“好了——可以告诉我你此行的目的吗?”
“再也没有人听我说话了。我不能和电视墙说,因为他们在冲我大喊大叫。我不能和我的妻子说,因为她在听电视墙。我只希望有人能听听我想说的话。如果我说得够多,也许就能理出个头绪来。我希望你能教我,让我理解我看的那些东西。”
费博审视地看着蒙泰戈那张瘦削的蒙着灰似的脸。“你怎么会开始担心?是什么让你想到这些的?”
“我不知道。我们拥有一切使我们快乐的东西,但是我们不快乐。缺少了什么,我在到处寻找。我所能确信的惟一一件消失了的东99lib?西便是过去十几年里在我手里烧毁的书。所以,我想书也许可以帮助我。”
“你是个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费博说,“要不是你这么严肃,这事还真有点滑稽。你需要的不是书,而是曾经在书里面的那些东西。今天的‘电视墙家’也是同一回事。收音机和电视播放机也可以传达同样深入的思想和细节,但是没有。不是,不是,你所寻找的根本就不是书!随处都可以找到那些思想和细节,旧唱片,旧电影,老朋友;要在大自然中寻找,要在你自己身上寻找。书只不过是我们用来储存那些担心会被遣忘的东西的一种容器而已。书本身根本就没有什么魔法。魔法在于书里的内容,在于它们是如何拼凑起宇宙的碎片,为我们缝制出一件完整的衣服。当然,你不会知道,你还听不懂我说的这些话的意思。你的直觉是正确的,这一点很重要。我们缺少了三样东西。”
“第一,你知道像这样的书为什么会如此重要吗?因为它们有内涵。内涵是什么意思?对我来说就是肌理。这本书有毛孔,有五官,经得起显微镜观察。在显微镜下面,你会发现有无尽的生命从其中涌流而出。毛孔越多,每一页纸、每平方英寸上面包含的真实记录的细节也就越多,你也因此可以更加‘博学’。不管怎么说,我就是这么定义的。讲述细节,生动的细节。好的作家经常感触生命,平庸的作家对生命了解肤浅,坏的作家强暴生命,之后又把它丢弃一边。”
“现在,你知道人们为什么痛恨书、惧怕书了吗?因为它们展示出了生命之脸上的毛孔。生活安逸的人们只想要平滑如蜡、光洁如月的脸,没有毛孔,没有汗毛,没有表情。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连鲜花都要以同类为生,而不是长在肥沃的黑土中,受雨露阳光的滋养。甚至连绚烂美丽的烟花也来自泥土里的化学成分。然而,我们却认为自己可以以鲜花和烟花为生,可以过一种脱离现实的生活。你知道赫拉克勒斯和安泰的神话传说吗?安泰是个力大无穷的摔跤手,只要牢牢地站在大地上,他的力气就可以永不衰竭。但是当他被赫拉克勒斯高举在空中与大地分离的时候,他很快就落败了。如果这个传说对我们今天,对这个城市,对我们的时代没有丝毫意义,那么我就是彻底疯了。嗯,这就是我说的我们需要的第一件东西:内涵,信息的肌理。”
“第二件呢?”
“闲暇。”
“哦,可是我们有足够的空闲时间。”
“空闲时间,不错。但是用来思考的时间呢?你要么是在疯狂飙车,车速达到每小时100英里,脑子里除了危险什么都想不了;要么就是在打游戏,或者坐在房间里任由四面电视墙摆布。为什么?因为电视墙是‘真实’的,是即时的,有维度的。它告诉你要思考些什么,并且一股脑地塞进你脑子里。它肯定是正确的,听上去完全正确。它如疾风暴雨般把你推向它自己的结论,你的大脑根本没有时间提出抗议说‘这全都是胡说八道’!”
“只有‘家人’才是‘人’。”
“什么?”
“我的妻子说书是不‘真实’的。”
“感谢上帝。你不能让他们闭嘴,说‘等一等’,不要把自己当成上帝。可是一旦涉足电视厅,谁又能够让自己逃离出那只紧紧抓住你不放的魔爪?它可以随心所欲地摆布你!它真实得如同你生活的世界。它就要成为,或者说已经是真实。书可以被理智驳倒。但是,就算我运用我的全部知识和技巧,我也永远都不能和一个百人交响乐团争辩——它色彩缤纷,处于三维空间,存在于那些令人难以置信的电视厅里,或者说已经成为其中的一部分。你看,我的电视厅只是四面塑料墙。这儿,”他拿出一对橡胶耳塞,“乘地铁时我用它们来塞耳朵。”
“邓翰洁齿剂,没有痛苦,也不会有磨损,”蒙泰戈闭着眼睛说,“我们该怎么办?书能帮我们吗?”
“只要我们可以得到第三件东西。第一件,我已经说了,是信息的内涵。第二件,用来消化信息的闲暇。第三件,以前两项中学到的东西为基础进而采取行动的权利。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了,我可不认为一个年老体衰的老头和一个满怀感伤的消防队员还能改变些什么……”
“我可以拿到书。”
“你是在冒险。”
“这就是命不久矣的好处:当你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时候,你可以冒任何风险。”
“嗬,你说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费博笑道,“你可是还没看书呢!”
“书里面有这些东西吗?那可是我自己脑子里的想法!”
“这就更妙了。你并不是为我或随便什么人才想到的,甚至都不是为了你自己。”
蒙泰戈把身体往前倾。“今天下午我想,如果书真的有价值,那么我们可以找一台印刷机,多印几本——”
“我们?”
“你和我。”
“哦,不行!”费博端坐起身子。
“先让我告诉你我的计划——”
“如果你坚持要告诉我,我就要请你离开了。”
“难道你不感兴趣吗?”
“如果你要开始讲那个可能让我惹祸上身、被人烧死的话题,我就没什么兴趣。只有消防队员制度本身被烧毁,我才可能会愿意听你讲。倘若你建议我们多印几本书,然后把它们藏在全国各地的消防站里,借此把怀疑的种子撒在那些纵火犯之中,那么我要说,棒极了!”
“安置好书,拉响警报,烧毁消防站,你是这个意思吗?”
第四节
费博抬起眉毛看着蒙泰戈,仿佛是第一次看见他。“我在开玩笑。”
“如果你认为这个计划值得尝试,我会把你的话当真的。”
“你不可能担保那样的事情!毕竟,当我们拥有各种我们需要的书时,我们还是坚持要从最高的悬崖上跳下去。但是我们确实需要休息一下。我们确实需要知识。也许一千年之后,我们会选择从较低的悬崖往下跳。书可以提醒我们,让我们知道自己是愚蠢至极的傻瓜。它们是凯撒的禁卫军,当阅兵队伍浩浩荡荡走上林阴大道的时候,它们就在轻声呼喊:‘记住,凯撒,你终有一死。’大多数人不能到处周游,不能和所有人交谈,不能知道世界上的各个城市,我们没有时间、金钱,也没有那么多朋友。你所寻找的东西,蒙泰戈,就在这个世界上;但是对一个普通人来说,要看到其中九成的东西,惟一的方法就是看书。不要寻求担保。也不要指望可以在某件事、某个人、某台机器或者某个图书馆中寻求解脱。要自己解救自己,如果你沉溺了,至少在死的时候,你知道自己正在游向岸边。”
费博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还有呢?”蒙泰戈问道。
“你是绝对认真的吗?”
“绝对认真。”
“这是个阴险的计划,我得这么说。”费博焦虑地看着卧室门,“看着各地的消防站烧成一片,烧毁滋养反叛的温床。火蜥蜴吞噬了自己的尾巴!哦,上帝!”
“我有各个消防站的地址。还有几个地下的——”
“不能相信别人,这一点让人讨厌。你,我,还有谁去放火?”
“难道没有跟你一样的教授吗,以前的作家、历史学家、语言学家?……”
“死的死,老的老。”
“越老越好,他们不会引人注意。你知道的有十来个吧,一定是!”
“哦,单是演员就有好几个。他们有好多年没演皮兰德娄、萧伯纳和莎士比亚的戏剧了,因为他们的戏剧展示了世上的人生百态。我们可以利用他们的愤怒。我们还可以利用那些历史学家们坦诚的怒火,他们已经有整整40年没写过一句话了。真的,我们可以组织一些训练思考和阅读的教学班。”
“没错!”
“但是那样不过才触及了边缘而已。整个文化已经千疮百孔。整幅骨架需要融化后重新塑造。上帝啊,这可不像把半个世纪前放下的书重新捡起来那样简单。要知道,消防队员几乎已经没有必要了。人们自觉自愿地停止了阅读。你们消防队员时不时地为他们表演一场马戏:高楼大厦着起火来,人们聚在一起看熊熊燃烧的大火;但事实上,这只不过是个小把戏,对维持社会秩序而言,几乎没什么必要。已经没有多少人想反叛了。而且在这极少数人中,大多数人,比如我自己,动不动就会感到恐慌。你的舞步能快过白色小丑吗?你的声音能大过‘吉米克先生’和电视墙上的‘家人’吗?如果能,你就会赢,蒙泰戈。无论如何,你都是个傻瓜。别人正过得开心呢。”
“自杀!谋杀!”
他们谈话的时候,有一架轰炸机一直在往东飞行;但是直到现在,这两个人才停下来听飞机的轰鸣,觉得那架巨大的喷气机是在他们的身体里面震动。
“耐心点,蒙泰戈。让战争去把‘家人’毁了。我们的文明已经支离破碎了。离那台离心机远一点。”
“它爆炸的时候,总得有人做好准备啊。”
“什么?是在引用米尔顿的话吗?我记得是索福克勒斯的话。提醒幸存者:人也有好的一面?他们只会互相砸石头。蒙泰戈,回家去吧。去睡一觉。为什么.99lib.要浪费最后的时间,在笼子里奔走呼告,拒绝承认自己是只松鼠?”
“你不在乎了?”
“我在乎得太多了,已经厌烦了。”
“你不会帮我?”
“晚安,晚安。”
蒙泰戈的手拿起《圣经》。他看见自己双手的动作,脸上露出惊异的表情。
“你想要这本书吗?”
费博回答说:“我愿意为它失去我的右臂。”
蒙泰戈站在那里,等待下一件事情的发生。他的双手像两个协同工作的人一样自行动作起来,开始撕扯书页。他先撕下书皮底纸,接着撕下第一页、第二页。
“白痴,你在做什么!”费博猛地跳起来,好像挨了重重一击。他向蒙泰戈扑过去。蒙泰戈挡开他,让自己的双手继续撕扯《圣经》。又有六页纸落到地板上。他捡起纸,在费博的注视下把它们揉成一团。
“不要,哦,不要!”老人在哀求。
“有谁能阻止我?我是消防队员。我可以把你烧死!”
老人站在那儿看着他。“你不会。”
“我会!”
“书。别再撕了。”费博倒在椅子上,脸色惨白,嘴唇颤抖,“不要再加重我的疲惫感了。你想要什么?”
“我要你教我。”
“好的,好的。”
蒙泰戈放下书,把揉成一团的纸摊开压平。老人疲惫地看着他。
费博摇了摇头,好像刚刚从梦中醒来。
“蒙泰戈,你有钱吗?”
“有一些。四五百美元。怎么?”
“带过来。我认得一个50年前为我们大学印书的人。那一年新学期刚开始的时候,我走进教室,发现只有一个学生选了‘从埃斯库罗斯戏剧到.99lib.奥尼尔戏剧’。你知道吗?这多像一座美轮美奂的冰雕,在阳光下慢慢融化。我还记得,报纸如巨大的飞蛾一般做着垂死挣扎。没有人再想要它们。没有人想念它们。后来,政府认识到如果只让人们听从热情洋溢的讲话就会带来很多好处,于是他们就让你们这些玩喷火把戏的人来维护这种状态。所以,蒙泰戈,才会有这个被解雇的印刷工。我们可以先印几本书,然后静待战争打破现状,同时给我们所需要的推动力。只要几枚炸弹,所有房子里电视墙上的‘家人’就会像四处逃窜的滑稽老鼠一样统统闭嘴!寂静之中,我们在舞台上的呓语就会传向四方。”
他们一起站着,看着桌上的那本《圣经》。
“我努力想记住,”蒙泰戈说,“但是,该死,我一转过头就忘记了。上帝,我真想跟队长说些什么。他看了很多书,知道所有问题的答案,或者说好像知道全部答案。他的声音让人无法抗拒。我担心他又会说动我变回到原来的自己。就在一星期前,当我打开煤油喷管的时候,我还在想:上帝,这可真棒!”
老人点了点头。“那些没有建树的人就一定会去破坏。这跟历史剧和少年犯一样历来就有。”
“我就是那个样子。”
“我们所有人都有一点。”
蒙泰戈朝前门走去。“今天晚上你能帮我吗,应付消防队长?我需要一把避雨的伞。我实在担心,如果他又把我说服了,我就会溺死在里面。”
老人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再一次焦虑地看了看卧室门。蒙泰戈捕捉到他的目光。“怎么?”
老人深深吸了口气,屏住呼吸,然后慢慢吐了出来。他又深吸了一口气,眼睛紧闭,嘴巴抿成一条线,最后缓缓吐出。“蒙泰戈……”
老人终于转过头,说道:“跟我来。其实我真应该就这么让你走出我的房子。我是个懦弱的老傻瓜。”
费博打开卧室门,让蒙泰戈进去。这是一个小房间,里面有一张桌子,桌上放着许多金属工具,另外还散落着一堆细如发丝的金属线、小型线圈、线轴和一些晶体。
“这是什么?”蒙泰戈问道。
“是我可耻懦弱的九九藏书证明。我孤身住了很多年,用自己的想像在墙上勾勒形象。摆弄电子器件和无线电广播是我的爱好。我的懦弱感异常强大,足以与我的革命精神相抗衡,并且把后者囚禁在它的阴影之中,于是我就被迫设计出了这个东西。”
他拿起一个绿色的小型金属装置,它的大小不超过一枚0.22英寸的子弹。
“我自己出的钱——怎么赚的?当然靠在股市上玩股票,这是失去工作的危险知识分子的最后避难所。我玩股票,制造了这个东西,然后我一直在等待。我战战兢兢地等待了半辈子,等待有人来跟我说话。我不敢和任何人说话。那天我们一起坐在公园里的时候,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来,带来火焰或者友谊,这一点很难猜测。几个月前我就完成了这个小装置。但是我差点就让你走了,我太害怕了。”
“看上去像个海螺无线收音机。”
“不止这些!还可以窃听!如果把它放进你的耳朵里,蒙泰戈,我就可以一边舒舒服服地坐在家里,暖暖我受了惊吓的老骨头,一边窃听消防队员的世界,对它进行分析,找出它的弱点,又不会有丝毫危险。我就像是蜂王,安全地躲在蜂巢里;而你是雄蜂,是在外打探的耳目。最后,我可以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布下耳目,有形形色色的人替我探听和考察。如果雄蜂死了,我还是可以安全地待在家里,用无尽的舒适平复我的恐惧,被识破的几率微乎其微。知道我有多么小心、多么卑鄙了吗?”
蒙泰戈把绿色的子弹放进耳朵里。老人把一个类似的装置放进自己的耳朵里,接着开始讲话。
“蒙泰戈!”
声音就在蒙泰戈的脑子里。
“我听见了!”
老人笑了起来。“你的声音也很清晰!”费博说得很轻,但是蒙泰戈脑子里的声音却很清晰。“等时间到了就去消防站。我和你在一起。让我们一起听听毕缇队长会说些什么。他可能会成为我们中的一员。天知道。我会告诉你要说些什么。我们让他好好见识一下。你会因为这个懦弱的电子装置讨厌我吗?我把你送出去面对黑夜,而我自己却躲在战线后面,用我该死的耳朵听你去做掉脑袋的事情。”
“我们都在做自己该做的。”蒙泰戈说道。他把《圣经》放进老人的手里。“拿着。我会把替代品交上去碰碰运气。明天——”
“我去见那个被解雇的印刷工。没错,至少我能做到这一点。”
“晚安,教授。”
“不是晚安。晚上剩下的时间我都会和你在一起,需要我的时候,你就轻轻挠挠耳朵。但是不管怎么说,还是晚安吧,祝你好运。”
门开了,随即关上。蒙泰戈又回到黑黝黝的街上,眼睛望着这个世界。
第五节
那个晚上,你可以感觉到天空中已经做好了战争准备。云层飘来荡去;点点繁星穿行在云层之间,仿佛是敌方的扫描盘;天空似乎就要坍塌,把城市化为一片粉尘;月亮升了起来,笼罩在红色的火光之中。那个夜晚就是这样。
蒙泰戈走出地铁,口袋里装着钱(他已经去过银行了;那家银行隔天24小时营业,有机器人出纳员值班)。他边走边听耳朵里的海螺无线收音机……“我们已经发动了100万人。如果战争开始,我们很快就可以取得胜利……”
“其实发动了1000万人,”他的另一只耳朵里传来费博的声音,“还是说100万吧。这更让人高兴。”
“费博藏书网?”
“什么事?”
“我都没有思考,我只是做了你告诉我要做的事情,就跟平时一样。你说去取钱,我就去了。我自己都没怎么想过这件事。什么时候我可以自己开始行动?”
“在你说刚才那些话的时候,你已经开始了。你可以相信我的话。”
“过去我也相信别人的话!”
“不错,看看我们前进的方向。你会在黑暗中摸索一阵子。你可以扶着我的手臂。”
“我不想回到他们那一边,不想让别人告诉我该做什么。如果是那样,我就用不着改变了。”
“你已经很聪明了!”
蒙泰戈感到自己的双脚走上人行道,带着他朝家走去。“继续说。”
“你想我为你读点什么吗?我一边读,你一边记。晚上我只睡五个小时。没事可干。如果你喜欢,晚上我就可以读点什么伴你入眠。据说,如果有人在你耳边低语,即使在睡梦中,你还是能记住一些知识。”
“好的。”
“行。”深夜,从小镇的另一端传来轻微的翻书的声音。“《约伯的故事》。”
蒙泰戈继续往前走,月亮渐渐爬上天空;他的嘴唇在轻轻嗫嚅。
晚上九点,他正在吃晚饭。前门上的呼叫器突然响了起来,声音传遍整个客厅。米尔德里德冲出电视厅,像土著人逃离突然喷发的维苏威火山。费尔普斯太太和波尔斯太太从前门走进来,手里拿着马提尼酒,消失在火山口。蒙泰戈停下了。她们好像一盏诡异的水晶吊灯,叮叮咚咚地发出和谐而清越的声音,他看见她们柴郡猫般的微笑如火焰般烧过墙壁九九藏书;此时,她们又在相互高声尖叫,喧闹声震耳欲聋。
蒙泰戈发现自己已经站在电视厅门口,嘴里还嚼着食物。
“大伙看上去都挺不错的!”
“不错。”
“你看上去气色很好,米莉!”
“很好。”
“大家都挺时髦的。”
“时髦!”
蒙泰戈站在那里看着她们。
“耐心点。”费博轻声说。
“我不应该在这里,”蒙泰戈轻声说道,好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应该拿着钱回到你那里去!”
“明天时间够用了。小心!”
“这出戏难道不是很棒吗?”米尔德里德大声问道。
“很棒!”
其中一面墙上,有个女人一边笑一边喝橘子汁。她怎么可以同时做这两件事?蒙泰戈问自己;他已经有点糊涂了。另外几面墙上映出这个女人经过X射线处理后的形象,展示了饮料缓缓流入她胃部的全过程!突然之间,房间升腾到云层之间,接着又堕入呈绿的海洋:绿色的海洋中,蓝鱼在吞食红鱼和黄鱼。一分钟之后,三个白色的卡通小丑开始互砍四肢,潮水般汹涌的笑声随之而起。两分钟之后,场景从城镇跳到了竞技场,喷气式汽车在疯狂追逐,相互冲撞,后退一段,接着又横冲直撞。蒙泰戈看见许多尸体漂浮在空中。.99lib.
“米莉,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看到了!”
蒙泰戈把手伸向电视墙,拔出总开关。画面渐渐消失,好像有人把养着疯狂鳄鱼的巨型玻璃碗里的水慢慢倒了出去。
三个女人缓缓回过头看向蒙泰戈,眼神中露出不加掩饰的敌意和仇恨。
“你们觉得战争会在什么时候开始?”他问道,“我发现你们的丈夫今天晚上都不在这里。”
“哦,他们总是来了又走,来了又走,”费尔普斯太太说,“在芬尼根进进出出的,昨天军队把皮特叫回去了。他下星期回来。军队是这么说的。快速战。48小时,他们说,之后人人都可以回家了。军队就是这样说的。快速战。皮特昨天被叫走了,他们说他下星期回来。快速……”
第六节
这三个女人坐立不安,焦虑地看着眼前泥浆色的空白一片的墙壁。
“我不担心,”费尔普斯太太说,“一切都交给皮特去担心。”她咯咯地笑了起来,“一切都交给皮特去担心。不是我。我不担心。”
“没错,”米莉说,“让老皮特去担心吧。”
“死的总是别人的丈夫,他们说。”
“我也听说过。我知道的人没有一个是死在战争中的。从楼上跳下去摔死,确实有,上星期格洛里亚的丈夫就是这么死的。死于战争?没有。”
“没有人死于战争,”费尔普斯太太说,“不管怎样,皮特和我总是说,不要眼泪,不要有那种东西。我们俩都是第三次结婚了,我们是独立的。要独立,我们总是这么说。他说,如果我死了,你要继续过下去,别哭,要重新结婚,不要想我。”
“这提醒了我,”米尔德里德说,“昨天晚上你看电视墙上那出五分钟长的《克莱拉·多芬》浪漫片了吗?嗯,故事讲了一个女人,她——”
蒙泰戈一言不发地站着看这群女人的脸;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曾经走进一座陌生的教堂,也是用同样的方式看着那些圣徒的脸。那些珐琅塑像的脸对他来说没有丝毫意义,虽然他在教堂里待了很久,和它们说话,想了解那种宗教,想知道那是种什么样的宗教,想把那里奇特的香味和尘埃吸进肺里,让它们进入他的血液,以此来感受和了解这群陶瓷眼睛、鲜红嘴唇、色彩艳丽的男男女女身上传达出的深意。但是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就像是逛进了另一家店铺,他的货币对它们来说很陌生,无法使用;他的激情冷却了,甚至当他触摸那些木头、塑料和黏土的时候,也没有一丝激情。此时,在他自己的客厅里,那些女人在他的注视下开始在椅子上不安地扭动,她们点上烟,喷出一口烟,用手碰碰被阳光晒枯的头发,仔细地审视着亮闪闪的指甲——它们好像已经在他的目光下燃烧起来。她们不言不语,一脸困苦。她们把身体往前倾,听见蒙泰戈咽下他的最后一口食物。她们听着他炙热的呼吸。现在,那三堵空.99lib.荡荡的墙壁就好像沉睡的巨人脸上苍白的眉毛,连梦都没有。蒙泰戈觉得,如果碰一下这三根倒竖的眉毛,你的指尖会感到一滴带着咸味的汗水。女人们几乎要在紧张的气氛中燃烧起来;汗水在寂静中,在围绕着她们的无声的颤抖中慢慢凝聚。她们随时都有可能嘶的一声爆炸起来。
蒙泰戈.99lib?动了动嘴唇。
“我们谈谈吧。”
女人们猛地一惊,眼睛盯着他。
“孩子们怎么样,费尔普斯太太?”他问。
“你知道我没孩子!脑子正常的人,上帝知道,都不会要孩子!”费尔普斯太太说道,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对这个男人这么生气。
“我可不这么认为,”波尔斯太太说,“我剖腹生产了两个孩子。用不着经受生孩子的痛苦。世界一定要繁殖,你知道,种族一定要延续。另外,有时候他们看上去和你一模一样,真让人高兴。剖腹生产两次是很愚蠢的,这话没错,先生。哦,我的医生说,没有必要剖腹产;你可以自己生,一切都很正常,但是我还是坚持要。”
“不管是不是剖腹产,孩子都是祸害。你一定疯了。”费尔普斯太太说。
“十天里面有九天都把孩子扔在学校。他们一个月回家三天,我只要在那三天里面忍受他们就行了;一点都不坏。你把他们赶进‘电视厅’,然后打开开关。就跟洗衣服一样:把衣服塞进去,然后盖上盖子。”波尔斯太太噗嗤笑了一声,“很快他们就不会吻我,改成踢我了。感谢上帝,我可以还他们一脚!”
女人们伸伸舌头,大笑起来。
米尔德里德坐了一会儿,看见蒙泰戈还站在门口,于是拍了拍手说:“我们谈点政治吧,讨好一下盖伊!”
“听上去不错,”波尔斯太太说,“上次选举我去投票了,和大家一样,我把票投给诺勃总统了。我觉得他是历届总统中长得最好的一个。”
“哦,还有那个跟他竞争的人!”
“他可不怎么样,不是吗?长得又小又普通,胡子没有刮干净,头发也没有梳齐。”
“‘在野党’为什么要帮他竞选呢?你总不会帮他这样矮小的男人去和一个高大的人竞争吧。况且——他连话都说不清楚。有一半时间,他说的话我连一个字都听不见。听到的那些又完全听不懂!”
“还很胖,又不知道用衣着来掩饰一下。难怪人们一面倒地看好温斯顿·诺勃呢。甚至听听他们的名字就可以了。把温斯顿·诺勃和休伯特·侯戈比较一下,不出十秒钟,你就能知道结果了。”
“该死!”蒙泰戈大吼道,“你们对侯戈和诺勃都知道些什么!”
“怎么不,他们就在电视墙上呢,还不到六个月呢。有一个老是挖鼻孔。我都要疯了。”
“嗯,蒙泰戈先生,”费尔普斯太太说,“你想让我们把票投给那样一个人吗?”
米尔德里德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你还是别站在门口了,盖伊,不要让我们都紧张兮兮的。”
蒙泰戈离开了。没过多久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本书。
“盖伊!”
“该死,该死,真该死!”
“你手里拿着什么?是书吗?我还以为现在的特殊培训都采用胶片呢。”费尔普斯太太眨了眨眼睛,“你在钻研消防队员理论?”
“理论,去他的,”蒙泰戈说,“是诗歌。”
“蒙泰戈。”有人轻声叫道。
“别管我!”蒙泰戈觉得自己在大声咆哮,震得周围嗡嗡作响。
“蒙泰戈,冷静点,别……”
“你们听到了吗,你们听见这群魔鬼在谈论魔鬼吗?哦,上帝啊,看看她们谈论别人、谈论自己的孩子以及他们自.99lib.己时的样子,听听她们说起自己丈夫时的语气,还有谈到战争时的样子。该死,我站在这里,却实在无法相信!”
“关于战争我可一个字都没说,这点一定要让你知道。”费尔普斯太太说。
“至于诗歌,我讨厌它们。”波尔斯太太说。
“你究竟听过吗?”
“蒙泰戈,”费博的声音在指责他,“你会把一切都毁了。闭嘴,你这个傻瓜!”
三个女人都站了起来。
“坐下!”
她们坐下了。
“我要回家了。”波尔斯太太颤抖着说道。
“蒙泰戈,蒙泰戈,求你了,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到底要干什么?”费博在哀求他。
“为什么不给我们念一首你那本书上的诗?”费尔普斯太太点了点头,“我想会很有趣的。”
“这是不应该的,”波尔斯太太大声哀嚎,“我们不能那样做!”
“行了,看看蒙泰戈先生吧,他想念一首,我知道他想那样。如果我们认认真真地听,蒙泰戈先生会高兴的,说不定我们就可以接着做其他事了。”她焦虑地瞥了一眼围绕在她们周围的空白一片的墙壁。
“蒙泰戈,快摆脱她们,我要挂断了,不管你了。”绿色的甲虫刺痛了他的耳朵,“这有什么好处,你能证明些什么!”
“吓跑她们心中的魔鬼,这就是目的,把真实的白天逼出来!”
米尔德里德看着空荡荡的房间。“盖伊,你究竟在和谁说话?”
一枚银针扎进他的脑子里。“蒙泰戈,听着,只有一个解决办法,把它当成一个玩笑,掩饰一下,假装你根本没生气。然后——走到你的壁式焚烧炉,把书扔进去.99lib. !”
第七节
米尔德里德已经用颤抖的声音抢先说道:“女士们,一年一次,每个消防队员都被允许把一本书带回家去,很久以前的书,让他的家人知道那些书有多么愚蠢,那种东西会让你多么焦虑、多么疯狂。今晚,盖伊给我们的惊喜就是要为你们读一首诗,让你们知道事情有多么混乱,这样就没有人再想用那些垃圾来烦恼我们可怜的小脑袋了。是这样吗,亲爱的?”
他99lib.用拳头紧紧抓住书。
“说‘是’。”
他的嘴遵照费博的指示:
“是的。”
米尔德里德笑着一把夺过书。“瞧!念这首。不,还是算了,今天你要读这首非常有趣的诗。女士们,你们会一个字都听不懂的。听上去就是叽里—咕噜—呱啦。念吧,盖伊,那一页,亲爱的。”
他看着那一页打开的纸。
有一只苍蝇在他的耳朵里轻轻挥了挥翅膀。“念吧。”
“是什么题目,亲爱的?”
“《多佛海滩》。”他的嘴巴已经麻木。
“用动听的清晰的声音念吧,慢慢念。”
房间里热气逼人,他的身上时而火热,时而冰凉。他们坐在空旷的沙漠中央,只有三把椅子;他站在沙漠上,摇摇晃晃,等着费尔普斯太太停下手不再扯裙子上的褶皱,等着波尔斯太太把手从头发上拿下来。接着,他开始用低沉的声音结结巴巴地念起来:他一行一行地往下念,声音变得越来越坚定;他的声音穿过沙漠,飘进一片亮色中,在那三个置身于炙热虚空中的女人周围萦绕盘旋。
信仰之海
也曾有过满潮,像一根灿烂夺目的腰带,
把地球上的海岸团团围绕。
但如今我只听得
它那忧伤的退潮的咆哮久久不息,
它退向夜风的呼吸,
退过世界广阔阴沉的边界,
只留下一滩光秃秃的鹅卵石。
椅子在女人身下吱嘎作响,蒙泰戈接着念完整首诗:
啊,爱人,愿我们
彼此真诚!因为世界虽然
在我们面前展开如梦幻的国度,
那么多彩、美丽而新鲜,
实际上却没有欢乐,没有爱和光明,
没有肯定,没有和平,没有对痛苦的救助;
我们犹如身处黑暗笼罩的旷野,
斗争和逃跑交织成一片混乱与惊怖,
无知的军队在黑夜中互相冲突。
费尔普斯太太在啜泣。
其他两个人坐在沙漠中央看着她,她的哭声越来越大,哭得脸都变形了。她们坐在那儿,没有伸手碰她,她的悲哀让她们迷惑不解。她无法自控地呜咽着。蒙泰戈自己也震惊了,全身发颤。
“嘘,嘘,”米尔德里德说,“没事的,克莱拉,好了,克莱拉,别哭了!克莱拉,你怎么了?”
“我——我,”费尔普斯太太抽噎着说,“不知道,不知道,我就是不知道,哦,哦……”
波尔斯太太站起身,怒视着蒙泰戈。“看到了吧?我就知道会这样,我正想证明这一点!我知道会这样!我总是说,诗歌与眼泪,诗歌与自杀、哭泣、痛苦、病痛,所有这些,现在我已经向自己证实了。你太可恶了,蒙泰戈先生,你非常可恶!”
费博说:“现在……”
蒙泰戈感觉自己转过身,走向墙壁,把书塞进黄铜炉口,让等候已久的火焰把它吞灭。
“蠢话,蠢话,恶毒而伤人的蠢话,”波尔斯太太说,“为什么人们想要互相伤害?难道世界上的伤害还不够多吗,你还要用这种东西来捉弄别人!”
“克莱拉,好了,克莱拉,”米尔德里德哀求她,拉着她的手臂,“好了,高兴一点,现在去把‘家人’打开吧。去吧。我们开开心心地笑一笑,别哭了,我们待会儿开个舞会!”
“不,”波尔斯太太说,“我现在就回家去。如果你想去我家看我的‘家人’,很好,欢迎你。但是我这辈子再也不会踏进这个消防队员疯狂的屋子了!”
“回去,”蒙泰戈的眼睛静静地盯着她,“回去想想你离婚的第一任丈夫,死在喷气式汽车里的第二任丈夫,还有你那个快要脑袋开花的第三任丈夫;回去想想你做过的数十次人流;回去想想那些吧,想想你那该死的剖腹产,和你那几个讨厌你的孩子!回去想想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你有没有做些什么来停止这一切?回去,回去!”他大声喊道:“趁我还没有揍你把你踢出大门!”
门甩上了,房子里空荡荡的。蒙泰戈一个人坐在寒冬里,电视墙上是一片脏雪的颜色。
浴室里,水哗哗地流着。他听见米尔德里德把安眠药倒进掌心。
“傻瓜,蒙泰戈,傻瓜,傻瓜,哦,上帝,你这个愚蠢的傻瓜……”
“闭嘴!”他从耳朵里拔出绿色子弹,把它塞进口袋里。
它还在咝咝作响:“……傻瓜……傻瓜……”
他搜查了房子,找出米尔德里德塞在冰箱后面的书。有几本不见了,他知道她已经开始行动,准备一步一步慢慢地把房子里的炸药清除干净。但是现在,他已经不觉得愤怒了,只觉得筋疲力尽,对自己迷惑不解。他把书搬到后院,藏在靠近篱笆的灌木丛里。就今天晚上,他想,万一她决定要多烧几本。
他回到房子里。“米尔德里德?”他站在黑乎乎的卧室门口叫她。没有声音。
外面,穿过草坪,在通往消防站的路上,他尽量不去看克拉丽丝家那所已经荒废了的漆黑一片的房子……
他孤零零地一个人走在去市区的路上。他已经犯下了大错,此时觉得非常需要那个在夜晚跟他说话的熟悉而温和的声音,以及它所带来的陌生的温暖与亲切。虽然只有短短几个小时,却好像已经和费博相识了一生。现在,他知道自己是两个人:首先,他是那个一无所知的蒙泰戈,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个傻瓜,只知道怀疑;他也知道自己同时还是那个老人——夜晚的城市,地铁列车奔波于城市的两端,旅途单调而漫长,一路上,老人一直在跟他说话。接下来的日子里,在那些没有月亮的夜晚,抑或皎洁的月光普洒大地的夜晚,老人也会继续这种谈话,他的声音仿佛一滴滴雨水,一枚枚石子,一片片雪花。最后他的思想就会溢满,他将不再是蒙泰戈——老人这样告诉过他,向他保证过,承诺过。他会成为“蒙泰戈一费博”,“火与水”,总有一天,等—切无声无息地加以混合与酝酿之后,就不再有水或者火,只有酒。从两种独立而相对的事物中,生出第三种东西。总有一天,他会回头看看曾经的傻瓜,并且了解那个傻瓜。甚至现在,他已经可以感觉:漫长的旅途已经展开,他将离开过去的自己,向过去的自己告别。
第八节
深夜,当他走出热气腾腾的地铁站,走向消防站的时候,老人先是责备他,之后又安慰他:他低沉而柔和的声音听上去仿佛甲虫的轻响,仿佛蚊子发出的催人人眠的嗡嗡声。
“同情心,蒙泰戈,要有同情心。不要和他们争论,也不要责骂,因为不久以前你就是他们中的一分子。他们非常自信,相信自己可以永远存在。但是他们不会。他们不知道这只不过是颗灿烂夺目的巨大流星,虽然它在空中划出绚烂的火光,但是始终有一天会撞上地面。他们只看见闪耀的光芒和绚烂的火光,和你以前看见的一样。”
“蒙泰戈,老人成天惶惶不安地坐在家里、骨头脆弱得像花生糖,他们是没有权利批评别人的。但是你差点在事情刚刚开始的时候就把它扼杀了。要当心!我和你在一起,记住。我知遒这是怎么发生的。我必须承认你那莽撞的愤怒也鼓舞了我。上帝,我感到自己充满活力!但是现在——我希望你老成一些,今天晚上,我希望可以把我的懦弱灌输一点到你的身体里。接下去的几个小时,当你见到毕缇队长的时候,轻手轻脚地在他周围走走,让我替你听听他在说什么,让我替你试探一下情况。能够生存就是我们所需要的。忘了那些愚蠢的傻女人……”
“我让她们很难过,我想这么多年来她们从没那么不开心过,”蒙泰戈说,“看见费尔普斯太太哭让我非常震惊。也许她们是对的,也许最好不要去面对现实,开开心心生活就可以了。我不知道。我感到很内疚——”
“不,千万不要!如果没有战争,如果世上有和平,我会说好,去享乐吧!但是,蒙泰戈,你千万不要再变回一个消防队员。这个世界上什么都不正常。”
蒙泰戈全身冒汗。
“蒙泰戈,你在听吗?”
“我的脚,”蒙泰戈说,“我动不了了。该死的,没一点感觉。我的脚动不了了!”
“听着。放松些,”老人温和地说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害怕会犯错误。别这么想。错误也有好处。伙计,我年轻的时99lib?t>候,还当着别人的面袒露我的无知呢。他们用棍子打我。等40岁的时候,我迟钝的大脑已经被打磨成锋利的尖刀了。如果你把无知隐藏起来,没人可以伤害你,但你也学不到任何东西。现在,抬起你的双脚,走进消防站去!我们是一体的,我们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我们不是独自坐在两个无法联系的客厅里。毕缇向你打探情况的时候,如果你需要助,我就坐在你的耳膜中仔细听着他的每一句话!”
蒙泰戈的右脚恢复了知觉,接着是左脚,然后开始移动。
“老人,”他说,“跟着我。”
机械猎犬不在。它的窝空空的,消防站里悄无声息,装着满肚子煤油的橘红色火蜥蜴静静沉睡着,火焰发射器也立在一旁休息。蒙泰戈穿过寂静,用手轻触了一下黄铜滑竿,升人黑暗之中。他回头看了看空荡荡的狗窝,心中忐忑不安。此时,费博就像一只睡在他耳朵里的灰色飞蛾。
毕缇站在入孔边上等待着,但是又背对着他,好像并不是在等他。
“呵,”他对正在打牌的人说,“现在来了一头古怪异常的野兽,任何一种语言都把它叫做傻瓜。”
他伸出一只手,手心朝上,好像等着接受礼物。蒙泰戈把书放到他手上。毕缇连书名都不看一下,就把它扔进垃圾桶里,然后划燃了火柴。“‘最聪明的傻瓜也拥有小智慧。’欢迎你回来,蒙泰戈。我希望你可以和我们在一起,既然你的烧已经退了,病也已经好了。坐下来打一局吗?”
他们坐了下来,牌已经分好了。在毕缇的注视下,蒙泰戈觉得自己的双手充满了负罪感。他的手指像干了坏事后惶惶不安的雪貂,老是在口袋里不安分地动来动去,躲开毕缇烈如酒精火焰的注视。如果毕缇对着他的手指吹一口气,蒙泰戈觉得他的双手就会干枯,皱缩成一团,永远也不会恢复生机,这辈子就只能把它们埋葬在衣袖之中,永远被人遗忘。这双手曾经自行动作,完全不受他的控制;而现在,第一次有了意识的参与,它们飞快地抢下《约伯》、《路德》和《威利·莎士比亚》。此时,在消防站里,他的双手仿佛沾满了鲜血。
半小时里,蒙泰戈有两次起身离开牌桌去洗手间洗手。回来以后,他把手藏在桌子下面。
毕缇笑着说:“把你的手放在我们的视野中吧,蒙泰戈。不是我们不信任你,要知道,而是——”
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嗯,”毕缇说,“危机已经过去了,一切都很正常,羊群已经回羊圈了。我们都是会偶尔走上歧路的羊羔。真理就是真理,是思索的最后所得,我们一直在说。有崇高思想的人永远都不会孤单,我们这样大声告诉自己。‘芬芳的知识就是美味佳肴。’菲利普·西德尼曾经说。但是另一方面:‘话语就像树叶,树叶越是茂盛,其下的理性之果也就越难找到。’亚历山大·蒲柏说。对此你有什么看法,蒙泰戈?”
“我不知道。”
“小心。”费博轻声说,声音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或是这一段?‘浅薄的知识极为危险。要么畅饮缪斯女神之清泉,要么滴水不沾;浅斟让思想沉醉,痛饮又使我们清醒。’蒲柏说。出自同一篇散文。你觉得怎样?”
蒙泰戈咬了咬嘴唇。
“我告诉你吧,”毕缇微笑着看着牌,“有一阵子,你会成为一名酒鬼。你读了几行,然后从悬崖上跳下去。砰,你准备要炸毁这个世界,砍掉别人的脑袋,击倒女人和孩子,摧毁权力机构。我知道,这一切我都经历过。”
“我很好。”蒙泰戈不安地答道。
“用不着脸红。我不是在嘲笑你,真的没有。知道吗,一小时前我做了个梦。我躺下来打个盹,在梦里,你和我,蒙泰戈,我们展开了关于书的激烈辩论。你愤怒异常,大声地向我喊出各种引语。我平静地躲开你的每一次进攻。‘力量’,我说。你引用了约翰逊的话,说道:‘知识并不仅仅等同于力量!’我接着说:‘行啊,老伙计,约翰逊还说过“因为某种不确定而放弃某种确定的人并不明智。”’做个忠诚的消防队员,蒙泰戈。其他一切都是可怕的混乱!”
“别听他的,”费博小声说,“他想把你弄糊涂。要当心!”
毕缇轻声笑道:“然后你又引了一句话:‘真理会大白于世,谋杀不会藏匿太久!’于是我幽默地大声说:‘哦,上帝啊,他是在开自己的玩笑吧!’‘为了达到目的,魔鬼都可以引用圣经。’然后你大喊道:‘这个时代,有钱的傻瓜比衣衫槛褛的智者更受人重视!’我平和地轻声答道:‘抗议太多,真理已经失去了尊严。’你于是大声尖叫:‘残骸见到谋杀者也会流血!’我拍了拍你的手背,说道:‘什么,是我让你得了战壕口腔炎吗?’你尖叫道:‘知识就是力量!’‘站在巨人肩膀上的侏儒比巨人看得远!’我用罕见的真诚总结我自己的观点:‘错把比喻当成证明,错把空话的漩涡当成真理的清泉,错把自己当成先知,这种愚昧是我们与生俱来的。维勒瑞先生曾经这样说过。’”
蒙泰戈的脑子已经开始晕眩。他感到拳头无情地打在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唇、下巴、肩膀和无力下垂的手臂上。他想要大声喊:“不!闭嘴,你在颠倒是非,闭嘴!”毕缇伸出优雅的手指,抓住他的手腕。
“天哪,脉搏跳得多快啊!是我让你激动了,是吗,蒙泰戈?上帝啊,你的脉搏跳得像是战后的世界,只剩下警笛和钟声!我要再说一些吗?我喜欢你惊恐的表情。斯瓦西里文学、印度文学和英国文学,这些我都说得上来。像是一场出色的无声讲演,威利!”
“蒙泰戈,挺住!”飞蛾在蒙泰戈的耳朵里扇动翅膀,“他在混淆你的视听!”
“哦,你害怕极了,”毕缇说,“因为我做了一件让你觉得非常可怕的事情,我正是用了那些你深信不疑的书来反驳你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观点!书是九九藏书多么无耻的叛徒!你以为它们在支持你的观点,但是它们背叛了你。别人也可以利用它们,于是你就迷失在泥沼之中,迷失在汹涌翻腾的名词、动词和形容词之中了。在梦的最后,我把火蜥蜴开过来,问道:‘一起走吗?’你上了车,我们在令人欣喜的宁静中开车回消防站,一切都归于平和。”毕缇松开蒙泰戈的手腕,他的手无力地垂到桌上。“最后皆大欢喜。”
悄然无声。蒙泰戈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一座白色的石雕。落在头上的最后一拳所激起的回响慢慢消失在黑暗的洞穴深处,费博正是在这个洞穴中等待着它的消逝。当蒙泰戈头脑中惊起的尘埃完全落定之后,费博开始用柔和的声音说道:“好了,他已经说完了。你必须理解他的话。接下去的几个小时里,我也会说我要说的话。你也要理解我的话。你要对它们加以判断,要做出决定,究竟要选择哪一条路。但是我希望这是你自己的决定,不是我的,也不是队长的。但是记住,队长是真理和自由的最为危险的敌人,是大多数人顽固而坚决的头领。哦,上帝,是对多数人可怕的专制。我们会各执一词,现在要由你来决定到底选择听谁的。”
蒙泰戈正要张开嘴回答费博,消防站里突然铃声大作,大伙冲了过来,于是蒙泰戈适时地挽救了自己的错误。天花板上的警铃响了起来。房间另一端的警报电话在“嗒嗒”地打印地址。毕缇队长手里抓着牌,用慢得有些夸张的速度走向电话机,撕下打印好的报告单。他草草扫了一眼,就把它塞进口袋里,接着又回来坐下。大家都看着他。
“还可以再等上40秒,让我把你们的钱都赢走。”毕缇开心地说道。
蒙泰戈放下纸牌。
“累了吗,蒙泰戈?不玩了吗?”
“不玩了。”
“等等。嗯,让我想想,我们可以迟点再把这一局了结。把你们的纸牌面朝下放好,赶快去装备好。赶快。”毕缇又站了起来。“蒙泰戈,你看上去不太舒服。我可不想知道你又藏书网发烧了……”
“我会没事的。”
“你会没事的。这个案子很特殊。走吧,跳下去!”
他们跳进空中,一把抓住黄铜滑竿藏书网,似乎这是下面汹涌波涛之上最后的制高点。令他们失望的是,滑竿带着他们滑进了黑暗之中,滑进那条喘息着的即将在咆哮中醒来的巨龙之中。
“嗨!”
他们在震耳的警笛声中拐进了一个角落,那里堆着震颤不已的轮胎,摩擦尖叫的橡胶,以及装着煤油闪闪发光的黄铜油罐,就好像是巨人胃里满满的食物。蒙泰戈的手指离开银色横杆,在冰冷的空气中摇摇晃晃,风把他的头发拼命往后扯,呼啸着钻进他的齿缝;与此同时,他的脑子里还不停地想着那些女人,今天晚上在他家客厅里喋喋不休的女人,霓虹般的狂风吹出她们真实的自己,他还在给她们读该死的书。真想试试用水枪去灭火,真愚蠢真疯狂。愤怒此起彼伏,怒意一阵接着一阵翻涌。什么时候他才可以不再发疯,可以安静一下,真正地安静下来?
“我们出发!”
蒙泰戈抬起头。毕缇从来都不开车,今晚他却在开车,飞快地驾驶着火蜥蜴绕过拐角。他在驾驶座上伏低身体,宽大的外套飞在身后哗哗作响,看上去像一只张开双翼飞在引擎上方的黑色大蝙蝠。
“我们要去维护世界的快乐,蒙泰戈!”
毕缇那闪着磷光的红色脸颊在浓重的黑暗中熠熠生辉,脸上的笑容炽烈而兴奋。
“我们到了!”
火蜥蜴轰的一声停住了,车上的人猛地一震,朝前倒了过去。蒙泰戈站在车上,酸涩的眼睛盯着紧握在手中的冷冰冰的闪着寒光的横杆。
我不能这样做,他想。我怎么可以又去参与这次新任务,怎么可以义去放火烧东西?我不能进去。
毕缇站在蒙泰戈的胳膊肘儿边,身上还留着刚才奔驰而过的风的味道。“好了,蒙泰戈。”
消防队员穿着笨重的靴子,跑起来一瘸一拐,像蜘蛛一样无声无息。
蒙泰戈最终抬起眼睛,转过头去。
毕缇正看着他的脸。
“怎么了,蒙泰戈?”
“啊,”蒙泰戈缓缓说道,“这是在我的房子前面。”
第一节
沿街的房子全都点亮了灯,打开了房门,来观看即将开始的狂欢。毕缇和蒙泰戈,一个踌躇满志,一个满脸怀疑,凝视着眼前的房子——很快就要在这个主要场地上上演火炬杂耍和吞食火焰的把戏。
“哼,”毕缇说,“现在知道了吧。老蒙泰戈想要飞近太阳,终于把该死的翅膀烧着了,却还想不透原因。我把猎犬派到这儿附近,难道暗示得还不够吗?”
蒙泰戈的脸已经完全麻木,看不出有丝毫的表情;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像石雕一样缓缓转向旁边黑黝黝的所在,那里种着一簇簇色彩鲜亮的花朵。
毕缇哼着鼻子说:“哦,不对!那小蠢货的例行搜查当然不会让你上当,是吗?鲜花、蝴蝶、树叶、落日,哦,该死!这些都在她的档案里。我不会放过她的,我已经对准靶心了。看看你脸上痛苦的表情。几片草叶,半个月亮。都是垃圾。那些东西对她到底有什么好处?”
蒙泰戈坐在火蜥蜴冷冰冰的挡泥板上,他的头忽而向左转,忽而向右转,左转,右转,左转,右转,左转……
“她什么都看见了。她没有对别人做什么。她没有去管他们。”
“没管,该死!她不是在你身边唠唠叨叨的,不是吗?她就是那种该死的社会改良空想家,带着他们自以为是的平静,还有一种让别人感到内疚的天赋。该死的,他们就像半夜升起的太阳,让你躺在床上全身出汗!”
前门打开了,米尔德里德走下台阶,接着开始往前跑,她的手里死死地抓着一个衣箱。一辆甲壳虫出租车刷的一声停在路边。
“米尔德里德!”
她跑了过去,身体僵直,脸上扑着粉,没有用唇膏,看不出嘴唇。
“米尔德里德,不是你报的警吧!”
她把小提箱塞进等候一旁的汽车里,接着爬进去坐下,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哝着:“可怜的‘家人’,可怜的‘家人’,哦,所有人都不见了,现在一切都消失了,都消失了……”
汽车呼啸着开走了,毕缇一把抓住蒙泰戈的肩膀。车速很快,每小时70英里,立刻就消失在街上。
仿佛有一个梦,一个由扭曲的玻璃、镜面和水晶棱镜打造出来的梦境,从空中跌落,碎了一地。蒙泰戈似乎仍在另一场肆虐的暴风雨中漂流沉浮,茫然地看着斯通曼和布莱克挥舞着斧子,砸碎窗玻璃,使空气可以对流。
一只骷髅天蛾轻拂了一下阴冷的屏风。“蒙泰戈,我是费博。你听见了吗?发生了什么事?”
“我出事了。”蒙泰戈说。
“真是一件可怕的怪事,”毕缇说道,“如今人人都知道,并且绝对确信,自己不会出任何事情。有人死了,我还继续活着。没有什么后果,也没有什么责任。除非一些特殊情况。我们不谈那些,嗯?当你被后果缠身的时候,就已经太晚了,不是吗,蒙泰戈?”
“蒙泰戈,你能摆脱他们吗,可以跑吗?”费博问他。
蒙泰戈往前走,感觉不到脚下的水泥地和深夜里的小草。毕缇在旁边打开点火装置,出神地盯着跳动的橘红色火苗。
“这可爱的火焰到底是什么?是什么让它如此吸引我们,不论我们处于什么年龄?”毕缇吹熄火苗,接着又把它点燃。“它就是永动机,是人类一直想发明却没有成功的东西。或者说,差不多就是永动机。如果你不把它吹灭,它可以烧得比我们的生命更为久远。什么是火?这是个谜。科学家给我们提供了关于摩擦和分子的冗繁而深奥的解释。可是事实上,他们并不知道,火之美就在于它可以摧毁责任和后果。如果问题变得过于繁重,就把它扔进熔炉里去。现在,蒙泰戈,你就是一个负担。火焰可以把你从我肩上除掉,快捷干净,而且可信;之后也没什么需要腐烂。干净,漂亮,切实可行。”
此时,蒙泰戈朝里看着这所古怪的房子:夜色、邻居的喧闹以及满地的玻璃,让它看上去很陌生;地上散落着扯去了封面的书,仿佛落了一地天鹅的羽毛,藏书网这些书看上去愚蠢至极,根本不值得为它们操心,只不过就是一些胡乱捆在一起的黑色铅字和泛黄的纸张。
米尔德里德,毫无疑问,她一定看见他把书藏在花园里,然后就把它们拿了回去。米尔德里德。米尔德里德。
“我希望你一个人来干这次活,蒙泰戈。不要用煤油和火柴,一点点来,用火焰发射器。你的房子,你来收拾。”
“蒙泰戈,你不能逃走吗,快离开!”
“不!”蒙泰戈绝望地大声喊道,“猎犬!因为有猎犬在!”
费博听见了;毕缇也听见了,以为是在跟他说。“没错,猎犬就在附近,所以别耍什么花招了。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蒙泰戈打开火焰发射器上的安全栓。
“点火!”
一团火焰呼啸着飞了出去,打在书上,巨大的冲力把书推向墙壁。他走进卧室开了两次火,那对单人床嘶嘶地燃烧起来,熊熊的火焰散发出巨大的热力和激情,远远超过了他的想像。他把卧室里的墙壁和梳妆台也点上了,因为他想要改变一切,包括椅子、桌子九九藏书,还有餐厅里的银器和塑料盘,以及其他表明他曾经和一个陌生女人同住在这间空荡荡的房子里的一切东西;明天,那个女人就会忘了他,她已经离他而去,或许早就已经把他忘了,现在正独自一人驾车穿越城镇,耳朵听着海螺无线收音机汹涌而来的声浪。烧东西还是跟以前一样乐趣无穷。他感到自己已经融入火焰,被熊熊的火舌撕成两半,那些恼人的问题早被甩到了一边。如果说没有什么解决办法,那么现在已经不存在什么问题了。火是一切事物的最好归宿!
“那些书,蒙泰戈!”
书在火焰中翻腾,像一群受烈火炙烤的鸟雀,翅膀七长着鲜红和明黄的羽毛,耀眼夺目。
接着,他走进电视厅,里面那些愚蠢的魔鬼正伴着它们空白的思想和苍白的梦境沉沉入睡。他朝三堵空白墙壁分别投射了一团火焰,令人窒息的空气嘶叫着向他涌来。空寂的客厅发出更为空洞的呼啸和更为疯狂的尖叫。他竭力想让自己思考那团在虚空中造就的令人窒息的空气,但是无法做到。他凝神屏气,不让那团窒息侵入他的肺部。他打破了那里的虚空,退了出来,又朝里面投去一大团如鲜花般明艳的橘黄色火焰。防火塑料外壳已经裂开了缝隙,房子开始在火焰中颤抖。
“等一切都结束了,”毕缇在他身后说道,“你就要被捕了。”
房子倒下了,烧成了一堆闪着火光的煤和黑色的灰。它倒在冒着火星的灰色煤炭中沉沉睡去,从它上面袅袅地升起轻如羽毛的烟雾,在空中飘来荡去。凌晨三点三十分。人群已经退回到他们的房子里;马戏团的巨大帐篷已经轰然倒下,成为一地的木炭和橡胶,演出顺利结束。
蒙泰戈虚脱的手中握着火焰发射器,身上汗水淋漓,湿透了他的腋窝,脸上黑乎乎地沾满了烟灰。其他消防队员站在他的身后等待着,黑暗中,他们的脸在尚未熄灭的火光中若隐若现。
蒙泰戈有两次试图张口说话,最后终于把他的思绪集中起来,“是我妻子报的警吗?”
毕缇点了点头。“但是之前她的朋友也报了一次警,我没在意。不管怎样,你都跑不掉。像那样无所顾忌地念诗实在是太傻了。只有自命不凡的傻瓜才会那样做。才读了几行诗,他就自以为是创造万物的上帝了。你以为有了书就可以解决一切。哼,没有它们,这世界才能一切正常。看看它们把你弄成一副什么样子,几乎让你在泥潭里没了顶。只要我用小手指搅动一下,你就要淹死了!”
蒙泰戈无法动弹。猛烈的地震携着火焰汹涌而至,把房屋夷为平地;米尔德里德就在那下面,他的整个生活也在那下面,而他却一动都不能动。这场地震还在他体内继续摇晃震颤,他站在原地,膝盖在疲惫、困惑和愤怒的重压之下微微弯曲,任由毕缇攻击他,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蒙泰戈,你这白痴;蒙泰戈,你这该死的傻瓜!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蒙泰戈没有听见,他已经走远了,正与思绪一起奔驰;他走远了,留下这个死气沉沉的沾满烟灰的躯体,摇摇晃晃地立在另一个语无伦次的傻瓜面前。
“蒙泰戈,离开那里!”费博说。
蒙泰戈听见了。
毕缇在他的头上重重打了一拳,他打了个趔趄,绿色子弹带着费博的呼喊掉到了地上。毕缇一把捡了起来,得意地放声大笑。他把它凑近自己的耳朵。
蒙泰戈听到那个遥远的声音在呼喊:“蒙泰戈,你怎么样?”
毕缇关上绿色子弹,把它装进口袋。“好啊——看来比我想的还要多一些。我看见你侧着头听什么声音。起先,我还以为你塞着海螺无线收音机。但是你变聪明以后,我就开始怀疑了。我们会跟踪下去,揪出你的朋友。”
“不要!”蒙泰戈喊道。
他打开了火焰发射器上的安全栓。毕缇迅速瞥见了蒙泰戈手指的动作,他的眼睛难以察觉地闪了一下。蒙泰戈看见他眼中的惊奇,于是也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手又有了什么新举动。事后回想起来,他怎么都无法确定到底是他的双手,还是毕缇对它们的反应,最终将他推向了谋杀。剧烈如雪崩的轰鸣声在他耳中滚滚而过,他却茫然不觉。
毕缇露出他最富魅力的笑容。“行啊,这可是一种赢得听众的方法。拿枪对着他,逼他听你的演讲。开讲吧。这次又会是什么呢?怎么不对我讲讲莎士比亚呢,你这个笨嘴笨舌的小人?‘凯修斯,你的威胁里没有恐怖,因为诚实将我全副武装,你的威胁就像一阵轻风从我身上拂过,我一点都不以为然!’这个怎么样?现在开始吧,你这个二等文人,扣扳机吧。”他朝蒙泰戈走了一步。
蒙泰戈只是说:“我们从来都没烧过该烧的东西……”
“给我,盖伊。”毕缇的脸上保持着笑容。
就在那时,他变成了一团厉声尖叫的火焰,一个窜来窜去、张牙舞爪、叽呱乱叫的侏儒,不再是人或任何为人所知的东西。蒙泰戈连续扣动扳机,把液态子弹打到他身上,他成了一团在草坪上翻腾打滚的火焰。有轻微的嘶嘶声,仿佛有一堆泡沫在红热的火炉上爆裂;气泡源源不断地产生,好像黑色的蜗牛被撒了一层盐,它的身上翻腾起淡黄色的气泡,渐渐化成一摊液体。蒙泰戈闭上眼睛,大声喊叫起来,挣扎着用手捂住耳朵,想要驱散自己的嚎叫声。毕缇啪的一声跌在地上,慢慢倒了下去,全身扭曲,如同一个烧焦的蜡人,最后终于不再动弹。
另外两个消防队员仍然站在原地。
蒙泰戈强压住恶心感,把火焰发射器瞄准他们。“转过去!”
他们转过身去,面色惨白如泛白的猪肉,脸上汗水涔涔。他击打他们的头部,打掉头盔,把他们打倒在地。他们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一动不动。
一枚秋叶在风中飞舞。
他转过身,看见机械猎犬。
它已经走上了草坪,从阴影中慢慢隐现,脚步悠闲自在,仿佛是一朵悄悄飘向他的黑色的固体云。
它跳进空中,从高过蒙泰戈三英尺的上方朝他扑过来,蜘蛛般的脚爪向前张开,嘴里惟一的利齿伸出普鲁卡因钢针。蒙泰戈用一团火焰击中它,空中盛开一朵灿烂华美的花朵,舒展开红黄蓝各色绚烂的花瓣,把金属狗团团包围。它扑到蒙泰戈身上,把他连同他手中的火焰枪一起甩到十英尺以外的树干上。他感到它的爪子在拼命撕抓,它紧紧抱住他的腿,把钢针扎了进去;随即,火焰烧断了它的金属关节,接着猎犬整个燃烧起来,通体透亮,发出耀眼的红色光芒,仿佛一朵固定在地上的流星焰火。蒙泰戈躺在地上,看着这个半死不活的东西在空气中无力地挣扎,最后终于死去。甚至现在回想起来,它似乎仍想要扑回到他身上,把药水全部注入他体内。打到他腿上的麻醉药已经开始起作用了。一辆时速90英里的汽车从他身边疾驰而过,他及时往后退,只有膝盖被汽车的挡泥板狠狠撞了一下:他心中既是安慰又充满恐惧。他不敢站起来,一条腿已经麻痹,他担心自己再也不能走路了。麻木,完全的麻木,渐渐堕入更深的麻木……
现在?……
街上空荡荡的,房子烧焦了,一如舞台上年代久远的废墟,别的房子漆黑一片;猎犬在这里,毕缇在那里,两个消防队员在另一个地方,火蜥蜴呢?……他盯着体形庞大的机器。它也必须消失。
好了,他想,让我们看看你的情况到底有多糟。现在站起来。放松,放松……行了。
他站了起来,他只有一条腿了,另一条腿就好像一段烧焦的木头,他拖着它,仿佛在为某种深重的罪孽苦行忏悔。他把重心放到那条腿上,顿时感觉有千百万根银针在扎,剧烈的疼痛一直放射到小腿和膝盖。他哭了。加油!加油!你不能待在这里!
街上几所房子的灯又亮了起来,不知道是因为刚刚发生的打斗,还是因为打斗过后反常的安静,蒙泰戈不太清楚。他蹒跚着绕过地上的残骸,麻木的腿碍事地拖在后面,他于是抓住腿,哀求它,呼喝它,请求它在这个关键时刻千万不要跟他过不去。黑暗中,他听见许多人在大声嚷嚷,大喊大叫。他终于来到后院,靠近小巷了。毕缇,他想,现在你不再是个问题了。你总是说,不要面对问题,把它烧掉。行,现在我已经把两件事都做了。再见了,队长。
他跌跌绊绊地走在黑漆漆的巷子里。
第二节
每次只要一放下腿,里面就好像炸开了一枚子弹,他于是对自己说:你是个傻瓜,该死的傻瓜,恶心的傻瓜,是个白痴,可恶的白痴,该死的白痴,傻瓜,该死的傻瓜,看看这乱七八糟的,拖把在哪里,看看这一团乱,看看你都做了什么?自尊,去他的,还有沉稳,你把它们都了,一开始,你就把每个人,还有你自己吐了个遍。但是一下子就冒出那么多事情,一件紧接一件,毕缇,那些女人,米尔德里德,克拉丽丝,还有别的一切。没有借口,尽管如此,还是没有借口。傻瓜,该死的傻瓜,自己出去投降吧!
不,我们要尽量挽救,要把没做的事情做完。如果我们不得不放火,就让我们再烧几个吧。就这样!
他想起了书,于是又往回走。只为了碰碰运气。
花园的篱笆附近,他在自己藏书的地方找到了几本书。
米尔德里德,上帝保佑她,漏拿了几本书。还有四本书躺在老地方。漆黑的夜里传来喧闹声,闪过几束亮光。几辆火蜥蜴隆隆地行驶着,远远地传来马达的声响;警车拉着警笛穿过城镇。
蒙泰戈拿起剩下的四本书,单脚跳着,摇摇晃晃地跳进小巷。突然,他倒在地上,好像被砍掉了脑袋,只有身体躺在地上。他的心里跳出某个念头,让他半路停住,猛地倒在地上。他躺在倒下的地方,开始呜咽起来,双腿蜷曲,脸埋进沙砾之中。
毕缇自己想寻死。
哭着哭着,蒙泰戈突然知道了这个真相。毕缇自己想死。他就站在那里,事实上并没有想要逃命,只是站在那里,嘴里开着玩笑,说着尖酸刻薄的话……蒙泰戈想着,这个念头足以抑制他的啜泣,让他吸进一点空气。奇怪,真是奇怪啊,他一心想死,竟然可以让一个手拿武器的人在他旁边走来走去,而且并不闭上嘴以求活命,反而继续大喊大叫,取笑他们,把他们激怒,然后……
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蒙泰戈坐起身子。让我们离开这里。加油,起来,起来,你不能坐着!可是他还在啜泣,他必须先止住哭。现在终于不再哭泣了。他并不想杀任何人,甚至连毕缇也不想杀。他全身发紧,肌肉抽搐,仿佛在醋里浸过一般。他有点窒息。他看见毕缇像个火把一样一动不动地躺在草地上。他咬住指关节。我很抱歉,很抱歉,哦上帝啊,真抱歉……
他想把思绪集中起来,回到几天以前的正常牛活中去,回到出现筛子和沙、邓翰洁齿剂和飞蛾般的声音、萤火虫、警报和搜查行动以前的生活中去。短短的几天里面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太多了,对一生来说都够了。
脚步声从遥远的巷子口传过来。
“起来!”他对自己说。“该死,起来!”他告诉自己的腿,接着站了起来。一阵剧烈的疼痛,好像有一排长钉扎进他的膝盖骨,之后变成了编织针,然后就只是普通的安全别针了;他摇摇晃晃地又往前跳了五十几步,从宽篱笆上沾了满手的碎片,原本针刺般的疼痛此时不过像是被洒了些沸水。那条腿终于恢复了知觉,变回他自己的腿。他本来担心跑起步来会折断松散的膝关节。现在,他张开嘴吸进夜色,吐出苍白,把沉重的黑暗留在身体里面,然后稳健地慢跑起来。他把书拿在手里。
他想起了费博。
费博还躺在那团冒着蒸.99lib?汽看不出形状的焦油之中——他已经失去了姓名和身份。他把费博也烧毁了。这个想法让他震惊万分,他觉得费博真的死了,像只蟑螂一样在那个绿色的小装置里面活活烤死了;那个绿色的小装置遗失在他的口袋里,而此时的他只不过是一副由色如沥青的肌腱相联系的骨架而已。
你必须记住,把他们烧死,否则他们会把你烧死,他想。现在就是这样简单。
他翻了翻口袋,钱还在里面;他在另一个口袋里发现了普通的海螺无线收音机,在这个幽暗寒冷的早晨播报着城市新闻。
“警方报告。搜捕:城市逃亡分子。谋杀及叛国罪。姓名:盖伊·蒙泰戈。职业:消防队员。最后出现于……”
他一直在巷子里跑了六个街区。小巷往外通向一条宽敞空阔的大道,宽度相当于十条单行道,在弧形街灯强烈而刺眼的白光下面,看上去仿佛一条冰封的河流,河上没有船只。他觉得要想横穿过去,就会淹死在里面,因为这条河太宽太开阔了。这是一个没有布景的舞台,招引他从上面跑过去;在耀眼的灯光下,他很轻易就会被发现,会被捉住,也很容易被枪击中。
海螺在他的耳朵里嗡嗡作响。
“……注意在逃男子……注意在逃男子……注意单身男子,步行……注意……”
蒙泰戈缩回到阴影中。正前方是一个加油站,两辆银色甲壳虫正开进站去加油。现在,如果他想要悠闲地从那条宽阔的林阴道上走过去,而不是跑过去,就必须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像模像样的。在他接着往前走之前,要是可以把自己清洗一下,梳理好头发,那他就会多几分安全;可是他要去哪里?……
是啊,他想,我这是在往哪儿跑?
哪儿都不是。确实,没地方可去,也没有朋友可以投靠,除了费博。那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事实上正朝费博的房子跑过去,好像是出于本能,但是费博不能把他藏起来,连尝试一下都是一种自杀。但是,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去见见费博,只见短短几分钟。在费博的房子里,他可以重新鼓起依靠自己的力量继续活下去的信念,这个信念已经快要干涸了。他只是想知道世界上确实有一个像费博这样的人。他想要见到活生生的人,而不是那边烧焦的躯体,仿佛是套在外壳下面的另一个人。当然,在他逃跑之前,一定要给费博留一点钱。或许他可以逃到山区,到田间山林去,住到河流或者公路附近,继续活下去。
震耳的盘旋声让他抬头看向天空。
警察直升飞机飞得很高,看上去仿佛一朵朵从干枯的蒲公英上吹起的茸毛。二十几架飞机在三英里开外的地方没头没脑地盘旋,像是一群被秋天眩惑的蝴蝶。接着,飞机垂直降落到地面,一架接着一架,在街上无声地滑行,又变回了甲壳虫汽车,在林阴道上尖叫着行驶;忽而,又跃回到空中,继续它们的搜寻。
加油站里面,服务员正忙着招呼顾客。蒙泰戈从后面绕进去,走进了洗手间。他听见收音机的声音穿过铝墙:“战藏书网争已经宣布。”外面正在灌汽油。甲壳虫里面的人正在聊天。服务员也在闲聊,谈论着发动机、汽油和欠款。蒙泰戈试图感受收音机里这个平静的声明带给他的震撼,但是什么都不会发生。从现在起再过一两个小时,他才可能会真正感受到这场战争。
他洗了手和脸,接着用毛巾擦干,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他走出洗手间,小心翼翼地关上门,走进黑暗中,最后又回到那条空荡荡的林阴大道上。
寒冷的清晨里伸出一条宽阔的保龄球道,他要去赢一场比赛。林阴道上空空如也,空荡荡的如同受害者和杀手出场前的竞技场。宽阔的混凝土河流,河面上方的空气与蒙泰戈身上散发出的热力一起颤抖。他实在难以相信,自己的体温如何可以让眼前的这个世界震颤不已。他是一个闪着磷光的目标——他很清楚这一点,他已经感觉到了。现在他必须开始往前走。
三个街区以外,几盏车头灯射出耀眼的光芒。蒙泰戈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的肺叶好像燃烧的金九九藏书雀花;奔跑让他嘴唇发干;喉咙里品出金属的血腥味,脚上留着生锈的钢铁。
那边的那些灯是怎么同事?一旦开始往前走,就必须算出那些甲壳虫会在多少时间之内到达这里。嗯,这儿离其他的路有多远?好像有100码。很有可能不是100码,但是不管怎样先这么计算着吧,就算他走得很慢,悠闲地散步,大概要花30秒或者40秒才能走完这段路。甲壳虫呢?一旦发动,它们可以在大约15秒内跑过三个街区。那么,就算走到一半他就开始奔跑……
他伸出右脚,接着是左脚,然后又是右脚。他走在空旷的大街上。
即使街上空无一人,你也肯定不能保证可以安全穿过,因为突然就会在四个街区远的地方,甚至更远的地方,出现一辆汽车,你还没喘上几口气,它就已经从你身上开过去了。
他决定不计步数,也没朝左右两边看。头顶上方的路灯亮如正午的太阳,照得人无处躲藏,并且一样的炙热难耐。
他听见右侧两个街区以外有汽车在加速。车上的可动式车头灯突然前后摆动,打到蒙泰戈身上。
继续走。
蒙泰戈蹒跚而行,抓紧手里的书,强迫自己不要停下来。他本能地快跑了几步,接着大声自言自语,又开始悠闲漫步起来。他已经过了一半了,但是甲壳虫在加速,发动机的轰鸣声也越来越响。
当然是警察。他们看见我了。现在走慢点;走慢点,安静,不要转身,不要看,不要管他们。走,就是这样,走,走。
甲壳虫在狂奔。甲壳虫在咆哮。甲壳虫在加速。甲壳虫在哀鸣。甲壳虫发出隆隆的声响。甲壳虫开始狂飙。甲壳虫沿着弹道呼啸而来,仿佛是从看不见的手枪里打出的一枚子弹——时速是每小时120英里,起码也有一小时130英里。蒙泰戈咬紧牙关。飞驰而过的车头灯好像烧伤了他的脸颊;在强光的照射下,他的眼睑不停颤动,全身汗水喷涌而出。
他开始白痴般地拖着脚走,自言自语,接着他豁了出去,开始奔跑。他飞快地摆动双腿,向前伸出,落地,往前缩回,已经达到了它们的极限。上帝!上帝!他掉了一本书,乱了脚步,差点要转过身,又立即改变主意,朝前狂跑,在坚实的虚空中大声喊叫。甲壳虫紧跟着逃跑的猎物,还差200英尺,100英尺,90,80,70,蒙泰戈气喘吁吁,用力摆动手臂,双脚提起放下迈出,提起放下迈出,近了,近了,走开,天哪,他转过头,刺眼的灯光照花了他的眼睛。甲壳虫被自己的灯光吞没,成了一把向他飞奔而来的火炬。所有的呼啸,所有的轰鸣,此时——几乎已经在他的头顶!
他绊了一下倒在地上。
我死定了!我完了!
但是他这一跤却给事情带来转机。就在撞上他的前一秒,甲壳虫突然刹车转向。接着开走了。蒙泰戈面朝下平躺在地上,笑声伴着甲壳虫蓝魆魆的尾气向他涌来。
他的右手朝前平伸着。
当他抬起手的时候,在中指的最前端,他发现汽车与他擦身而过时在那里留下的一道浅浅的宽约1/6英寸的黑色痕迹。他怀疑地看着那条黑线,慢慢站起来。
那些不是警察,他想。
他看着林阴大道,现在上面空荡荡的。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谁知道呢,从12岁到16岁,闹腾腾地在外面开车,一路吹着口哨,大喊大叫。突然看见一个行人,这可不同寻常,很少能看见在街上闲逛的行人,于是就说“我们去追他”,他们并不知道他就是在逃犯蒙泰戈先生。他们只不过是一群在漫长的黑夜里外出开车的孩子,在月光下疾驰了五六百英里,冷风给他们的脸罩上了一层冰霜,黎明时分有可能回家也有可能不回冢,有可能活着回去也有可能就此丧命,这才是冒险。
他们本来可以撞死我的,蒙泰戈想。他摇摇晃晃地站立着,风夹着沙尘在他周围呼啸,吹着他的脸颊。但是他们根本没有理由要杀我。
他朝着远处的那条路走过去,告诉自己的脚要往前走,继续往前走。不管怎样,他已经捡回了那几本散落的书,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弯下腰把它们捡起来的。他不停地把书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好像它们是一些无法猜出点数的纸牌。
不知道他们是否就是杀死克拉丽丝的那群人?
他停住脚步,又在心里大声地说了一次。
不知道他们是否就是杀死克拉丽丝的那群人!
他想追上去大声质问他们。
他的眼睛湿润了。
是他的一跤挽救了他的性命。开车的人看见蒙泰戈倒下了,于是本能地觉得以这样快的速度从人身上开过去极有可能会翻车,会把他们都颠出来。如果蒙泰戈还是直直地站着?……
蒙泰戈大喘了一口气。
四个街区开外的林阴道上,甲壳虫慢下了车速,用两个轮子往回开,侧着车行驶在禁止开车的一侧,又开始加速。
但是蒙泰戈已经不见了,藏身在那条黑黝黝的安全的巷子里。他正是从那里开始了他漫长的旅行,一个小时,抑或是一分钟之前?他站在黑夜里,全身发抖,看着甲壳虫从眼前开过,接着一个刹车回到路中央,空气里洋溢着他们的笑声,甲壳虫开远了。
蒙泰戈在黑暗中接着往前走,远远地看见直升飞机不断从空中降落,仿佛是即将来临的漫长冬季里飘下的第一场雪……
第三节
房子寂静无声。
蒙泰戈从屋后面走过去,悄悄地穿过被黑夜打湿的交织着水仙、玫瑰和带着露珠的青草味的馥郁馨香。他靠近屋子后面的铁丝网门,发现门开着,于是他溜进去,穿过前廊,侧耳倾听。
布莱克太太,你在里面睡觉吗?他想。这种做法并不好,但是你丈夫就是这样对待别人的,而且从来没有问过想过,从来都没有为此担心过。既然你是消防队员的妻子,现在就轮到你了,轮到你的房子了,为了所有那些不加考虑就被你的丈夫烧毁的房子,也为了所有那些被他伤害的人们。
房子没有回答。
他把书藏在厨房里,接着走出房子回到巷子里;他回过头,看见房子仍然漆黑一片,无声地沉睡着。
他穿行在城镇里,直升飞机像一片片碎纸飞在空中。夜晚商店已经关门,他在店前一个孤寂的电话亭里报了警。接着,他站在深夜寒冷的空气中,等待着;他听见远处传来火警警笛,火蜥蜴正在路上,就要去烧毁布莱克先生的房子,而他此时正在外面工作,只留下他的妻子瑟瑟发抖地站在黎明的空气中,看着屋顶在火焰中坍塌。可是现在,她还在沉睡。
晚安,布莱克太太,他想。
“费博!”
他又敲敲门,轻声呼唤他,接着是漫长的等待。一分钟后,费博的小房子里亮起摇曳的微光。费博走出来,伸出手抓住蒙泰戈,把他拉进屋子里,让他坐下,又走同到门口,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警笛声在早晨的空气里慢慢远去。他走进房子,关上门。
蒙泰戈说:“我完全就是个傻瓜,我不能留很久。我得离开,上帝才知道我要去哪里。”
“至少你是一个做正确事情的傻瓜,”费博说,“我以为你死了。我给你的那个窃听器——”
“烧了。”
“我听见队长在跟你说话,突然之间什么声音都没了。我差点就要出去找你了。”
“队长死了。他发现了窃听器,听见了你的声音,他要追踪。我用火焰发射器杀了他。”
费博坐下来,沉默了几分钟。
“我的上帝,怎么会这样?”蒙泰戈说,“前天晚上一切还很顺利,接下来却是我差点被淹死。一个人可以几次大难不死?我无法呼吸了。毕缇死了,他曾经是我的朋友,米莉走了,我曾经以为她是我的妻子,但是现在我已经不知道了。房子全都烧了。工作也没了,自己还在逃亡,我来的时候在消防队员的房子里藏了一本书。上帝啊,看看我在这一个星期里做了些什么!”
“你做了你必须做的。很早就应该这样做了。”
“不错,我相信这一点,如果我已经没有别的什么可信的话。它是自己酝酿发生的。很早我就感觉到自己在酝酿某件事情,手里做着一件事情,心里却想着另一件事情。天哪,所有这些事情全都在我的脑子里,但却没有在我身上显露出来,这是个奇迹,就跟脂肪一样。现在,我又把你的生活搞得一团糟。他们会跟踪到这里的。”
“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活着,”费博说,“我感到自己正在做上辈子就应该做的事情。现在我已经不再害怕了。也许是因为我终于做对了事情。也许是因为我做了一件鲁莽的事情,又不想被你看成是个懦夫。我想我还会做一些更加疯狂的事情,暴露自己,这样我的工作就不会再失败,我也不会再害怕。你有什么计划?”
“继续逃亡。”
“知道战争开始了吗.99lib.?”
“听说了。”
“上帝啊,不是很滑稽吗?”老人说道,“战争听上去很遥远,因为我们有自己的麻烦。”
“我没有时间考虑。”蒙泰戈拿出100美元,“我希望你能收下。我离开以后,你可以用这笔钱来做点事情。”
“但是——”
“巾午我就可能会死。拿着。”
费博点了点头。“如果可能,你最好朝河流走,沿着河一直往前走;如果你能遇到通往山区的旧铁路线,就沿着铁路走。尽管事实上,今天一切都靠空运,大多数铁路都被废弃了,铁轨还是保留着,锈迹斑斑。我听说山区仍然到处都是流浪帐篷,他们把那些叫做流动帐篷,如果你走得够远,眼睛瞪大些,他们说从这儿到洛杉矶的铁路线上有很多获得哈佛学位的老人。大多数人都是城里的通缉犯。他们活下来了,我猜。人不是很多,而且,我想政府从来都不认为他们是什么大危险,需要对他们进行追捕。你可以和他们一起躲一段时间,然后到圣路易和我联系。我乘今天早晨五点的汽车离开,去那儿见一位退休的印刷工。我自己也终于要出去了。这笔钱会派上好用场的。谢谢,愿上帝保佑你。你想睡几分钟吗?”
“我最好离开。”
“我们看一下情况。”
他迅速把蒙泰戈领进卧室,把画框移到一边,露出一个明信片大小的电视屏幕。“我一直想要一些非常小巧的东西,一些可以随身带着走的东西,如果有必要,用手掌就可以遮住的东西;我不要那些震耳欲聋,大得可怕的东两。所以,你瞧。”他把它打开。
“蒙泰戈,”电视机先发出声音,接着出现图像。
“蒙——泰——戈。”有个声音拼出他的召字。“盖伊·蒙泰戈。仍然在逃。警察直升机已经出动。已经从别的地区带来一条新的机械猎犬——”
蒙泰戈和费博对视了一眼。
“——机械猎犬从来不会失败。自从第一次用于追捕目标以来,这一令人难以置信的发明就从来没有犯过一次错误。今晚,我们广播网将有幸用摄像直升机全程追踪拍摄猎犬搜寻目标——”
费博倒了两杯威士忌。“我们需要喝一杯。”
他们喝着酒。
“——机械猎犬嗅觉敏锐,可以在无需重新设定的情况下记忆和识别一万个人身上的一万种不同气味!”
费博难以觉察地颤抖了一下,开始环视他的房子、墙壁、房门、门把手,还有蒙泰戈坐着的那把椅子。蒙泰戈看到了他的目光。他们俩迅速环视了一圈,蒙泰戈感到自己的鼻孔张开,他知道他在试图追踪自己。突然之间,他的鼻子灵敏到可以嗅出他在房间里走过时留在空气中的味道,以及他在门把手上留下的汗水的气味——这些味道无影无形,但是数不胜数,多如枝形吊灯上的宝石。他变成了一朵发亮的浮云,一个让人不能呼吸的幽灵。他看见费博也屏住了呼吸,担心沾染了在逃犯可怕的呼吸和气味之后,会把那个幽灵引到自己身上。.99lib?
“机械猎犬现在已经乘直升飞机到达焚烧现场!”
小小的屏幕上出现烧焦的房子、人群和某个遮盖起来的东西,空中飞来一架直升飞机,像一朵奇形怪状的花。
他们的游戏一定已经开始了,蒙泰戈想。马戏必须接着表演,就算下个时刻战争就会爆发……
他着迷地看着那一幕,一动都不想动。看起来那么遥远,与他没有什么关系——那是一出跟他毫无关系,在远处上演的戏剧,看起来很棒,而且不乏奇妙的乐趣。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他想,这一切都是因为我而发生的,上帝。
如果他愿意,他可以舒舒服服地留在这里,完完整整地观看这场进展迅速的搜捕行动:走进小巷,穿过街道,越过空荡荡的大街,穿过停车场和运动场,出于商业需要时不时暂作逗留,跑进别的小巷,来到布莱克夫妇熊熊燃烧的房子,一路向前,最后来到这所房子,费博和自己正喝着酒安闲地坐在里面;电子猎犬嗅着最后的气味,安静得如同死亡本身,在窗户外面骤然停住。然后,如果他愿意,他就可以站起身,走到窗口,探出头,回头看,看见站在窗口的自己出现在小小的电视屏幕上,画面是从外向里拍的,自己已经被戏剧化了,改变了形象。这是一出要加以客观审视的戏剧,他知道在别的客厅里,自己和真人一样大小,色彩鲜艳,栩栩如生!如果他的眼睛瞥得足够快,在失去记忆的前一秒,可以看见自己被刺穿——此举是为了无数电视厅观众的利益,他们刚刚被起居室墙壁上疯狂的警笛声惊醒,就立即跑进电视厅去观看这场声势浩大的搜捕行动,或者应该说是场只为一人而举行的狂欢节。
他有时间发表讲演吗?当猎犬捉住他的时候,当着二三百万观众的面,他可以用一句话或者一个字来总结他在上周度过的一生吗?猎犬把他紧紧叼在牢如铁钳的嘴里,转过身,疾步跑进黑暗之中,摄像机保持不动,看着猎犬渐渐消失在远方,多么美妙的隐没!在这之后,他的话还能萦绕在他们的耳畔吗?他可以用一个字或者几个字说些什么呢,以此来灼烧他们的面孔,把他们唤醒?
“那儿。”费博轻声说。
从直升飞机里面悄悄走出一个东西,它既不是机器,也不是动物,不是活的也不是.99lib.死的,周身发出苍绿色的光芒。它站在冒着烟的废墟旁边,几个人把蒙泰戈丢下的火焰发射器拿过去,放在它的鼻子下面。它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沉沉地低吼了几声。
蒙泰戈甩甩头,站起身,把剩下的威士忌一饮而尽。“到时候了。对此我很抱歉。”
“对什么?我?我的房子?这一切都是我应受的。跑吧,看在上帝的份上。也许我可以在这里拖延他们——”
“等等。你被发现了不会有任何好处。我走了之后,烧掉我碰过的床单。在你的壁式焚烧炉里面烧掉客厅里的那把椅子。用酒精把家具擦拭一遍,要擦门把手。烧掉客厅里的垫子。把每个房间的空调都打开,开到最大,再用灭蛾喷雾剂喷一遍,如果你有的话。然后,把草坪上的洒水器打开,喷得越高越好,用水管冲刷人行道。如果走运,我们可以在这里把所有痕迹都消除掉。”
费博握了握他的手。“我会做的。祝你好运。如果我们都很好,下星期,再下星期,我们就可以取得联系,杰内热街,圣路易。很抱款,这次我没有可以一路跟着你的耳塞。那样的话对我们俩都有好处。可是我的设备很有限。你瞧,我从来都没想过我会用上它。真是个愚蠢的老家伙。根本没想到过那一点。愚蠢,愚蠢啊。所以我没有其他可以放进你耳朵里的合适的绿子弹了。现在走吧!”
“最后一件事情。快。衣箱,快去拿,装上你最脏的衣服,一件旧西装,越脏越好,一件衬衫,几双旧鞋子、旧袜子……”
费博马上离开,一分钟后就回来了。他们用干净的胶带把卡纸板提箱封起来。“当然,这是为了保留住费博先生身上的旧味道。”费博说,这个工作让他大汗淋漓。
蒙泰戈在箱子外面洒上威士忌。“我不想让那头猎犬一下子就识别出两种味道。我可以拿走威士忌吗?以后用得着它。上帝,我希望这可以起作用!”
他们再次握手,走出房间,又回头看了一眼电视。猎犬正在路上,上方盘旋着几架摄像直升机,它悄无声息地嗅着深夜里旋起的大风,跑进了第一个巷子。
“再见!”
蒙泰戈轻手轻脚地走出后门,提着半空的衣箱开始往前跑。他听见身后草坪上的洒水系统开始启动,雨点轻轻飘下,飘满幽暗的空气;接着,又听见哗哗的声音,水流冲刷着人行道,渐渐漫进巷子里。他的脸上落了几滴雨水。他觉得自己听见老人说了声再见,但是并不确定。
他飞快地离开房子,向着河流跑去。
第四节
蒙泰戈在奔跑。
他可以感觉到那条猎犬,它如秋天一般,寒冷干燥,来得飞快;又像一阵轻风,吹过不时惊醒小草,不震动窗户,也不惊扰落在白色路面上的树影。猎犬并没触及这个世界,它伴着沉寂而来,所以,在城镇的各个角落,你都可以感觉到自己身后那由沉寂带来的压力。蒙泰戈感到压力在增加,于是飞奔起来。
在前往河流的中途,他停下来喘口气。有几所房子亮着灯,玻璃窗上映出朦胧的微光。蒙泰戈透过玻璃往里看,看见里面的几个侧.99lib.t>影,他们正在观看电视墙;墙上的机械犬冒着氖蒸汽,像蜘蛛一样到处搜寻,来了又走,来了又走!一路经过榆树区,林肯市,橡树,公园,走上了通往费博家的小巷!
走过去,蒙泰戈在心中说,别停下,继续走,别进去!
电视墙上出现费博的房子,洒水系统在夜色中淅淅沥沥地喷洒。
猎犬停下了,全身轻颤。
不!蒙泰戈紧紧抓住窗台。走这边!这儿!
普鲁卡因钢针探进探出,探进探出。当钢针消失在猎犬嘴里的时候,针尖上落下一滴梦幻般清亮的水珠。
蒙泰戈屏住呼吸,胸腔收缩得像一只攥紧的拳头。
机械猎犬转过身,离开费博的房子,再次跳进巷子里去。
蒙泰戈猛然抬头看向天空。直升机飞得越来越近,仿佛一群朝同一光源飞去的昆虫。
蒙泰戈费了好大劲才再次提醒自己:这可不是该在去河流的路上驻足观看的小说情节;事实上,他正在观看自己的棋局,看自己走过的每一步棋。
他对自己大声喊叫,催促自己离开这最后一幢房子的窗台,里面还在上演精彩的好戏。该死!他终于离开了!小巷,街道,小巷,街道,河流的气味。伸出腿,放下,伸出,放下。只要摄像机捕捉到他,就会出现2000万个奔跑中的蒙泰戈。2000万个蒙泰戈在奔跑,就像一部老式的吉斯通喜剧,警察,强盗,追捕者和被迫者,猎人和猎物,他已经看了有上千遍了。现在,他的身后有二千万条静静追逐的猎犬,在电视厅里来回蹦跳,从右墙跳到中墙再弹到左墙,消失不见,右墙,中墙,左墙,消99lib.失不见!
蒙泰戈把海螺无线99lib?收音机塞进耳朵里。
“警局建议榆树区的所有居民按照如下指示行动:每条街上每幢房子里的每个人都要打开前门或者后门,或者从窗户往外看。如果下一分钟每?99lib?个人都从房子里往外看,在逃犯就一定不能逃脱。预备!”
当然!以前他们为什么不这么做!怎么,这么多年了,这种把戏竟然还没玩腻!每个人都站起来,每个人都要出去!他不可能跑掉!深夜里惟一一个在城里奔跑的男子,惟一一个用双腿走路的男子!
“从现在起数到十!一!二!”
他感到全城人都站了起来。
“三!”
他感到全城人都走向门口。
快点!抬腿,放下!
“四!”
人们都在走廊上梦游。
“五!”
他感到他们把手放到了门把手上!
河水闻上去很清亮,像一滴坚硬的雨水。奔跑让他喉咙发干,眼睛发涩。他大吼了一声,好像吼叫可以推着他往前跑,让他冲过最后的100码。
“六,七,八!”
门把手扭动,五千扇门打开了。
“九!”
他飞快地跑离最后一排房子,跑到一条下陡坡上。坡路通向一团颤动着的看似坚实的黑暗。
“十!”
门打开了。
他想像有上百万张面孔转向院子、小巷和天空:藏在窗帘后面的苍白的而孔;受噩梦惊扰的面孔,好像一只只从电笼子里朝外张望的灰色动物;长着灰暗无神的眼睛和灰暗舌头的面孔,脸上麻木的肌肉透出灰暗的思想。
可是他已经到了河边。
他用手碰了碰河水,只为了确定它的真实性。他涉进水中,在黑暗中脱去衣服,把阴冷的河水拨到身上、手上、腿上和头上;他喝了一口河水,又吸了一些到鼻子里。然后,他穿上费博的旧衣服旧鞋。他把自己的衣服扔进河里,看着它们慢慢漂走。之后,他提上箱子,走进河中;他一直往前走,当再也触不到底的时候,就让夜色下的河水载着他漂流沉浮。
第五节
当猎犬到达河岸的时候,他已经顺流漂了300码。头顶上,直升飞机巨大的翅翼喧嚣地旋转着。一大束光打到河面上,蒙泰戈在水中潜游;河面上灯光耀眼,仿佛太阳已经钻出云层。他感到河水冲击着他,把他推进更深的黑暗之中。灯光打回到陆地上,直升飞机突然转向飞回到城市上空,就好像它们已经找到了新的线索。它们走了。猎犬也走了。现在剩下的只有冰凉的河水,蒙泰戈漂浮在突如其来的安宁之中,远离城市、灯光和追捕,远离一切。
他觉得自己已经把舞台和众多演员甩在了身后。他觉得自己已经摆脱了盛大的降神会和一切呻吟呓语的幽灵。他正从令人惊惧的虚幻中走出来,进入到因为新奇所以显得并不真实的真实之中。
黝黑的大地从眼前滑过,他正在漂向山林地区。十几年来,星星第一次出现在他的头顶上,密密麻麻,如同一团团跳动的火焰。他看见许多星星在天空中组合成讫里什那神像的形状,好像要从他头上滚过,把他压死在神车之下。
他仰而漂浮在河面上,衣箱灌满了水,渐渐沉了下去;河水温情脉脉,悠然自在,远离那些生活在虚幻中的人们。河水是真实的,它的拥抱安详而舒适,让他有时间有闲暇为这个月、这一年,甚至为他的一生作打算。他听着自己平缓的心跳。他的思绪不再追随血液狂奔不止。
他看见月亮低垂在空中。明月朗照,月光来自哪里?当然来自太阳。那又是什么点亮了太阳?它自身的火焰。太阳永不停歇,日复一日熊熊燃烧。太阳和光阴。太阳,光阴,和燃烧。燃烧。河水温柔地摇晃他。燃烧。太阳,地球上的每分每秒。这些想法一起向他涌来,在他脑子里纠结成一个念头。在漫长的陆上漂流和短暂的水中漂流之后,他终于知道自己这一生再也不能去烧任何东西的原因。
太阳每天都在燃烧。它燃烧光阴。世界日复一日绕着地轴匆匆旋转,光阴忙忙碌碌,燃烧着岁月和世人,而且不需要他的任何帮助。所以,倘若他和消防队员一起烧毁东西,而太阳又在烧毁光阴,那么,这就意味着会烧毁一切!
他们中必须有一个不再燃烧。当然,太阳不会停止。这么看来,只能是蒙泰戈和几小时前还与他一同工作的人们。必须重新开始挽救和保存工作,无论如何,必须有人着手进行挽救和保存,留存在书里、唱片里或者人们的脑子里,不管用哪一种方式,只要它是安全的,可以防止生锈或干枯,可以远离飞蛾、蠹虫和拿着火柴的人们。世界上充满了各种形式各种规模的燃烧。石棉生产协会必须尽快重新开工。
他感到自己的脚后跟撞到了陆地,碰到了鹅卵石和岩石,轻轻擦过沙砾。河水推着他漂向岸边。
他看着眼前黑黝黝的巨大生物:它没有眼睛,没有光,没有形状;它绵绵不绝,延伸数千英里,幽深的草丛和茂密的森林静静等候着他。
他迟疑着不想离开舒适的水流。他觉得猎犬就在那里。突然就会出现直升飞机,旋起漫天狂风,吹开茂密的丛林。
但是空中只有普通的秋风,悠悠拂过,仿佛是另一条河流。为什么猎犬不再追踪了?为什么搜99lib?寻又会转到陆地上去?蒙泰戈仔细倾听。悄无声息。一片寂静。
米莉,他想。这儿就是山区。听一听!没有声音,什么也没有。寂静无比,米莉,我不知道你会怎么面对这寂静?你会喊叫吗,闭嘴,闭嘴!米莉,米莉。他感到悲伤。
米莉不在这里,猎犬也不在这里,只有从远处田野上飘来阵阵干草的清香,引着蒙泰戈走上河岸。他想起了年幼时去过的一个农场——那是他其中一次极为难得的经历——他发现在虚幻世界的七层面纱后面,在电视墙和锡铸城壕的外面,还存在着那样一个地方:奶牛在吃青草,小猪躺在正午温暖的泥潭中,山坡上,牧羊犬追着白色的羊群吠叫。
此时干草堆干燥的清香、眼前粼粼的河水,让他想像自己可以睡在新鲜的干草堆里。那是一个孤零零的谷仓,在一家农舍后面,远离喧嚣的公路。谷仓上面是一架古老的风车,呼呼地转个不停,仿佛岁月正在一点点流逝。整个晚上,他就躺在谷仓高处的阁楼里,听着远处的鸟鸣虫吟和树丛窸窣的轻响,以及一切微弱的声音和动静。
那个晚上,他想,他也许会听到阁楼下面有脚步声。他会紧张地坐起身子。声音慢慢远去。他会重新躺下。在深夜里,从阁楼的窗户往外看,他会看见农舍里的灯灭了,会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坐在没有亮光的窗户后面编头发。很难看清她的样子,但是她的脸长得就像那个女孩——已经隔了很久很久,是太久以前的事了,那个了解天气的女孩,那个从来没有沾染过火焰的女孩,那个知道用蒲公英蹭下巴代表着什么含义的女孩。然后,她会离开温暖的窗户,重新出现在楼上那间洒满月光的房间里。在那之后,伴着如死亡般沉寂的声音,还有天边那些把天空分成两半的喷气机的轰鸣,他会躺在阁楼里,隐秘而安全,看着夜空边缘那些陌生的繁星,避开黎明柔和的晨光。
清晨,他也不会想要睡觉,因为整个晚上山区的各种馨香和风景已经让他得到了休息和睡眠,他想,尽管那个晚上,他的眼睛一定是睁着的,嘴角也一定露着藏书网浅浅的微笑。
放在干草棚的楼梯下面等待他的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东西。他会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梯,在黎明微微泛红的晨光中,可以完完全全地感受到这个世界,他会因此而害怕;他会久久地凝视这个小小的奇迹,最后终于弯下腰伸出手。
楼梯底部放着一杯新鲜的冷牛奶、几个苹果和梨。
目前这些就是他想要的一切。他想要一些迹象,表明这个广阔的世界可以接受他,可以给他足够长的时间,让他去考虑那些必须考虑的问题。
一杯牛奶,一个苹果,一个梨。
他从河里往外走。
陆地向他涌过来,如同一片潮汐。黑暗、山区的模样、风中的无数种气味,这些已经将他压垮。黑暗、声音和气味的重压令他倒在地上,他的耳朵在嗡嗡作响。他在旋转。星星在他眼中看似燃烧的流星。他想要跳回到河里,让河水懒懒地托着他往前行。这片绵延的黑色大地让他想起童年时的游泳经历,不知从哪里掀起有史以来最为汹涌的海浪,把他冲进又苦又咸的烂泥里,陷入绿乎乎的黑暗之中,海水灌进他的嘴和鼻子,令他恶心反胃,想要大声尖叫!无边无际的海水!
无边无际的陆地。
眼前那堵黑的墙上传来一阵轻响,出现一团东西,上面有两只眼睛。黑夜凝视着他。森林,凝视着他。
猎犬!
跑了这么多路,淌了那么多汗,几乎淹死在河里,历尽艰辛,终于来到这么遥远的地方,以为自己终于安全了,刚刚松了口气,来到陆地上,却发现……
猎犬!
蒙泰戈发出最后一声痛苦的呼号,这一切已经让人无法承受.99lib.了。
那团东西突然不见了。眼睛也消失了。落叶如细雨在空中飞扬。
蒙泰戈孤零零地站在茫茫荒野中。
一只鹿。他闻到浓郁的麝香——像某种混合了血腥味的香水,闻到它黏稠的呼吸,以及这个空阔的夜晚各种豆蔻、苔藓和豚草的气味。随着眼睛的悸动,夜幕下的森林忽而涌向他,忽而退去,涌过来,退去,涌过来,退去……
地上一定有数不清的落叶,他在落叶中跋涉前行,这是一条干枯的河流,散发出炽热的丁香味和温暖尘埃的味道。还有其他气味!四周有一股类似切开的马铃薯的味道,月光的照射让它变得阴冷而苍白。有一种瓶装泡菜的味道,还有类似家里餐桌上摆放的欧芹的味道。有淡淡的罐装芥末散发出的浅黄色味道。还有类似隔壁院子里康乃馨的香味。他放下手,感到野草顶着他的手心,仿佛有孩子在轻轻挠他。他的手指带着欧亚干草的味道。
他大口吸着空气;越是吸进大地的味道,就越是被大地上的点点滴滴填得满满的。他不再空虚。这里有太多东西可以把他填满。从来都有足够多的东西。
他走在落叶掀起的浪潮中,脚步凌乱。
陌生之中存在着熟悉。
他的脚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一声钝响。
他用手在地上摸索了一阵。
是铁路轨道。
铁轨从城市延伸而出,横贯大地,翻山越岭,锈迹斑斑,蜿蜒至河流附近,已经被废弃不用。
这条路通往他要去的地方,尽管他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向何处。这是惟一一件熟悉的东西,是他所需要的具有醉人魔法的东西,他用脚碰触它,感觉它,沿着它走进荆棘丛和盛满嗅觉、感觉和触觉的湖泊,走在飒飒秋风和飞舞的落叶之中。
他走在铁轨上。
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突然十分确信一个无法得到证实的事实。
很久以前,克拉丽丝曾经在这里走过,这条他正在行走的路。
第六节
半小时以后,他全身冰凉,小心翼翼地走在铁轨上。他可以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自己的整个身体,脸、嘴巴和鼻子填满了黑暗,耳朵塞满了声音,腿上扎着芒刺和荨麻。他看见了前面的火光。
火光消失了,接着又重新出现,像一只眨动的眼睛。他停下来,担心自己一呼气就会把它吹灭。火光仍然在那里,他从远处小心翼翼地向它靠近。花了整整15分钟才真真切切地来到它旁边,然后他把自己隐蔽起来,看着火光。微微跳动、红白相间的99lib?火光,这是一团陌生的火焰,因为对他而言这是一件完全不同的东西。
它不是在燃烧。它在给人温暖。
他看见许多双手伸向它取暖,看不见手臂的手,黑暗隐去了他们的手臂。手的上面,是一张张静止不动的面孔,只在摇曳的火光中看似有轻轻的晃动。他从来都不知道火也可以是这样的。在他的一生中,他从来都没想过,原来火除了剥夺以外还可以给予。甚至连它的味道都跟以前不同。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但是他知道自己就像一只为火光所吸引的来自丛林的野兽,这种想法有点愚蠢,但又让他感到愉悦。他是某种毛茸茸的东西,长着清澈的眼睛,有着皮毛、嘴唇和蹄,他长着角,如果你把他的血洒到地上,就会散发出秋天的气息。他站了好久,听着火焰温暖的爆裂声。
火焰周围聚集了一片宁静,这种宁静也出现在他们的脸上。那里有时间,有足够的时间坐在树丛下这条生锈的铁轨上,打量这个世界,用眼睛转动它,好像这个世界就在篝火中间,是他们正在煅烧的钢条。不同之处并不仅仅在于火焰。还有这种宁静。蒙泰戈慢慢靠近这份关注全世界的特殊的宁静。
接着响起了说话声,他们开始交谈,他完全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是声音在安静地起伏,他们用声音转动世界、打量世界;这些声音知道大地、丛林和那个在河边铺下铁轨的城市。声音无所不谈,没有什么是他们不能谈的——从他们的抑扬顿挫,从他们的动作和不断出现的好奇与疑问中,他就可以看出这一点。
有人抬起头看见他,是第一次,也有可能已经有好几次了。有个声音对蒙泰戈说:
“好了,现在你可以出来了!”
蒙泰戈退回到阴影中。
“没关系,”那个声音又说,“这儿欢迎你。”
蒙泰戈缓缓走向火堆。围坐的五个老人穿着深蓝色的粗斜纹棉布裤子、夹克衫和深蓝色的衬衫。他不知道该对他们说什么。
“坐吧,”有人说,他看上去像是这个小团体的头。“喝点咖啡吗?”
他看着冒着热气的暗色混合物倒进折叠式的锡杯里,然后杯子递到他的面前。他谨慎地抿了一口,感到他们正在好奇地打量他。他的嘴唇烫了一下,但是这种感觉很好。周围的几张面孔都蓄了胡子,但是胡子很干净,修剪得十分整齐,他们的手也很干净。刚才他们站了起来,好像是为了欢迎一位贵宾,现在又坐了下来。蒙泰戈又抿了一口。“谢谢,”他说,“非常感谢。”
“别客气,蒙泰戈。我叫格兰杰。”他拿出一小瓶无色液体,“把这个也喝了。他会改变你汗液中的化学指数。从现在起半小时,你闻上去就会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猎犬在追踪你,最好把它全喝了。”
蒙泰戈喝下苦涩的液体。
“你会臭得像只山猫,不过没关系。”格兰杰说。
“你知道我的名字。”蒙泰戈说。
格兰杰冲着火堆旁边的便携式电池电视点点头。“我们观看了追捕过程。推算你会沿着河流往南走。听说你像只醉醺醺的麋鹿一头扎进了森林里,我们就没有像往常一样躲起来。当摄像直升机转回到城市去的时候,我们推算你就在河里。真有点滑稽。追捕还在进行。虽然,换了种方式。”
“换了种方式?”
“我们看看。”
格兰杰打开便携式电视。图像糟糕得像个噩梦,画面很小,便于在森林里传递着看,色彩模糊,不停闪炼。出现声音:
“追捕在城市北部继续进行!警察直升飞机将在87号大街和榆树林公园集合!”
格兰杰点了点头。“他们在造假。你在河边就把他们甩了。他们不能承认这一点。他们知道自己只能把观众吸引那么久。这出戏必须迅速结束,要快!如果他们开始搜寻整条河,可能需要一个晚上的时间。所以,他们就找了个替罪羊来给这出戏一个圆满的结局。看吧。他们会在五分钟内抓住蒙泰戈!”
“但是现在——”
“看吧。”
在直升飞机中盘旋的摄像机此时对准一条空荡荡的街道。
“看到了吗?”格兰杰轻声说,“那就是你。那条街道尽头就站着我们的受害者。看见我们的摄像机是怎么拍的吗?中间截开。远距离拍摄。现在,有个可怜的家伙正在外面散步。很少见。很古怪。别以为警察不知道有些性情古怪的家伙就有那样的习惯,大清早无缘无故地出来散步,或者是因为失眠。不管怎样,几个月前警察就已经把他记录在案了,也许是几年以前,并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种信息才会派上用场。今天看来,那还是非常有用的。可以挽回面子。哦上帝,看那儿!”
火堆旁边的人把身体往前倾。
屏幕上,有人正转过角落。机械猎犬突然跳进观众的视野之中。直升飞机射下十几道耀眼的光柱,在那个人的周围筑成一个牢笼。
有人大声喊道:“那就是蒙泰戈!搜捕结束。”
那个无辜的入迷惑不解地站着,手里夹着一根烟。他盯着猎犬,不知道它是什么。他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他抬头看着天空和闪烁的警笛。摄像机向下俯冲。猎犬腾空而起,节奏和时间都把握得极为漂亮。钢针探出。它在空中悬浮了几秒,似乎是为了让广大观众有时间欣赏一切:受害者脸上惊惧的表情,空旷的街道,钢兽如子弹般射向目标。
“蒙泰戈,不许动!”天空中响起一个声音。
摄像机朝受害者落下,猎犬也从空中落下。两者同时落到他身上。受害者被猎犬和摄像机紧紧缠绕,牢牢缚住。他大声尖叫。他大声尖叫。他大声尖叫!
画面中断。
寂静。
黑暗。
蒙泰戈在寂静中哭出声来,他转身走开。
寂静。
他们面无表情地围坐在火堆旁。过了一会儿,幽暗的屏幕上出现一个播报员的声音,“搜捕已经结束,蒙泰戈已死;反社会的罪行已经得到正法。”
黑暗。
“现在,我们将带您走进勒克斯饭店的空中客房,陪伴您度过黎明前的半小时,这个节目——”
格兰杰关上电视。
“他们没有特写那个人的脸。发现了吗?就算你最好的朋友也不知道是不是你。他们匆匆忙忙就把它结束了,剩下的就让你们自己想像。该死,”他轻声说,“该死。”
蒙泰戈一言不发,只是回过头,眼睛紧盯着漆黑一片的屏幕,全身发抖。
格兰杰碰了碰蒙泰戈的手臂。“欢迎你死而复生。”蒙泰戈点点头。格兰杰继续说道:“现在,你也来认识认识我们吧。这位是佛瑞德·克莱门特,剑桥大学主持研究托马斯·哈代的前任教授,很多年前在它还没变成原子工程学校的时候。另一位是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的西蒙博十,是研究奥尔加特·伊·加赛特的专家。这位韦斯特教授很多年前在哥伦比亚大学做了不少有关伦理学方面的研究,现在已经是门过时的学科了。这位帕德沃牧师30年前做过几次演讲,就因为他的观点,他在一星期内失去了他的家人。他和我们一起流浪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自己,写过《手套里的手指》,还有《个人和社会之间的恰当关系》,于是就到了这里!欢迎你,蒙泰戈!”
“我不属于你们,”最后,蒙泰戈终于缓缓地说道,“我一直都是个白痴。”
“我们也都是那样。我们都犯过正确的错误,否则就不会在这儿了。当我们还是独立的个体时,我们心中只有愤怒。很多年前,有个消防队员来烧找的图书馆,我打了他。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在逃亡。你想加入我们吗,蒙泰戈?”
“是的。”
“你可以提供些什么?”
“什么也没有。我本来以为自己有一部分《传道书》,可能还有一小部分《启示录》,但是现在连那些都没有了。”
“《传道书》的确不错。在哪里?”
“这儿。”蒙泰戈指指脑袋。
“啊。”格兰杰笑着点了点头。
“怎么了?这样不对吗?”蒙泰戈问。
“对极了,完美至极!”格兰杰转向牧师,“我们有《传道书》吗?”
“有一本。在扬斯敦一个名叫哈里斯的人手里。”
“蒙泰戈。”格兰杰的手重重地放在蒙泰戈的肩膀上,“行动要当心。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如果哈里斯发生了什么事,你就是《传道书》。看看你一下子变得多么重要!”
“可是我都忘了!”
“不会,什么都不会丢。我们会有方法帮你想起来。”
“但是我已经想过了!”
“不要去回想。我们需要它的时候,它会出现的。我们都拥有照相存储器,但是要花一生时间来学习如何把真正在里面的东西调出来。西蒙已经对此研究了20年,现在我们已经掌握了一种方法,可以把只看过一遍的东西都回想起来。蒙泰戈,什么时候你想读一读柏拉图的《理想国》吗?”
“当然!”
“我就是柏拉图的《理想国》。想读读马可·奥里利乌斯吗?西蒙先生就是马可。”
“你好。”西蒙先生说。
“你好。”蒙泰戈答道。
“我想让你见见乔纳森·斯威夫特,那本邪恶的政治小说《格列佛游记》的作者!另一位是查尔斯·达尔文,这位是叔本华,这位是爱因斯坦,我手边的这位是阿尔伯特·施韦策先生,一位非常善良的哲学家。我们都在这里,蒙泰戈。如果你喜欢,也可以是阿里斯托芬、圣雄甘地、释迦牟尼佛、孔子、托马斯·洛·皮科克、托马斯·杰弗逊和林肯先生。我们也可以是马太、马克、路加和约翰。”
大家轻声笑了起来。
“这不可能。”蒙泰戈说。
“是这样,”格兰杰笑着答道,“我们也是烧书人。我们看完书之后就把藏书网它们烧毁,担心会被人发现。缩影胶片并不合适——我们一直在旅行,不想把胶片埋到地下,日后又要回去把它们找出来。总有被发现的可能。最好把它保存在我们上了年纪的脑子里,没人可以看见,也没人会怀疑。我们就是零星的历史、文学和国际法。拜伦、托马斯·佩因、马基雅维利和基督,都在这里。时候已终不早了,战争也已经打响了。我们在这里,城市在那里——把自己裹在五光十色的外套里面。你有什么看法,蒙泰戈?”
“我想我做事的方式有点鲁莽。我把书放到消防队员的家里,并且报了警。”
“你做了你必须做的事。如果可以在全国范围内进行,倒可以干得很漂亮。不过我们的方式更简单一些,而且,我们认为,更好一些。我们想要的,就是把我们认为可能会用到的知识完完整整地保留下来。目前,还不需要出去煽动或者激怒什么人。因为如果我们完了,知识也就死了,可能是永远的死亡。我们是模范公民,以我们自己的特殊方式:我们沿着旧铁轨行进,晚上躺在山林间,城里的人随我们这样做。有时候,也会有人叫我们停下,对我们进行搜查,但是我们身上没有任何会连累我们的东西。我们的组织很有弹性,非常宽松,也很分散。我们中间有人给大家做了整形手术,改变了我们的指纹。现在我们有一件讨厌的工作要干:我们正在等待战争开始,也等着它很快结束。这并不让人高兴,但是之后我们就不会受制于人了,我们是在荒野上大声呼号的偏远少数派。等战争结束了,我们也许就可以在世界上发挥一点作用。”
“你们真的认为那时候他们就会听吗?”
“如果他们不听,我们就只有等待。我们用讲述的形式把书传给我们的孩子,然后让我们的孩子去等待另一代人。当然,那样做会遗失很多东西。但是你不能强迫别人去听。他们会在他们自己的时代里回心转意,开始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们脚下的世界会如此混乱。那种情况不会持续很久。”
“你们有多少人?”
“今晚上,有几千个人在大路和废弃的铁轨上,外表看是流浪汉,其实内在是图书馆。起初并没有经过计划。每个人都有一本他想要记住的书,而且也确实记住了。然后,每隔20多年时间,我们在旅途中相互碰面,于是就建立了一个松散的组织,制定出一个计划。我们要自己牢牢记住一件最为重要的事情:我们微不足道,一定不能卖弄自己的学问;我们不能觉得自己比世上其他人优越。我们只不过是书皮,除此以外没有任何意义。有些人住在小城镇里。梭罗《沃尔登湖》的第一章住在格林河,第二章在缅因州的柳树农庄。马里兰有一个小镇,镇上只有27个人,不会有炸弹投那儿,镇上的人们背下了贝特朗·罗素的所有文章。在选中那个小镇后,就把书给他们看;让一个人来背实在太多了。等战争结束了,某一年的某一天,又可以把书重新写下来;我们把他们—个一个叫进去,让他们背出自己知道的那部分,我们会把它排好版。倘若遇上另一个黑暗时代,我们也许就得把这件该死的事情重新再做一遍。但是,那就是人类的奇妙之处,他们从来都不会沮丧或厌倦到要放弃重新再来一遍的打算,因为他们很清楚这很重要而且值得去做。”
“我们今天晚上要做什么?”蒙泰戈问。
“等待,”格兰杰说,“往下游走一小段,以防万一。”
他开始往火焰上堆沙尘和泥土。
其他人都过去帮忙,蒙泰戈也在帮忙。荒野上,大家一起动手把火扑灭。
第七节
星光下,他们站在河边。
蒙泰戈看见他防水手表的夜光表盘。五点。凌晨五点。一小时里好像又过了一年,黎明就等在遥远的河对岸。
“你们为什么信任我?”蒙泰戈问。
黑暗中有人动了一下。
“看你的外貌就足够了。最近你没有在镜子里看见过自己。此外,城市从来就没有那样在意过我们,从来没有想过要那样劳师动众地追捕我们。几个满脑子胡言乱语的疯子是不会让他们在意的,他们清楚这一点,我们也清楚,人人都很清楚。只要广大民众没有到处满嘴《大宪章》和《宪法》,就没什么关系。偶尔出动一下消防队员就足够制止他们了。没有,城市没有为我们烦心。但是你在他们看来简直就是魔鬼。”
他们沿着河岸往南走。蒙泰戈想看看他们的脸,记忆中那些火光照射下苍老的面孔,满脸的皱纹和疲惫。他在寻找一份光明,一种决心,以及战胜那几乎不存在的明天的喜悦。也许他在期望他们脑子里的知识可以点亮他们的脸,里面的亮光可以让他们的脸像灯笼一样焕发光彩。但是所有的亮光都来自营火,这些人看上去也和别人没什么差别,同样跑了很远,搜寻了很久,看见好东西被摧毁,此刻,深夜里,又聚在一起等待晚会结束,等待灯光熄灭。他们根本不能确定,他们脑子里的东西是否可以给未来的每个黎明带去更加纯洁的晨光;他们什么都不能肯定,只除了那些藏在他们宁静的眸子后面的书,那些书等待着,书页尚未分开,等待着多年后可能出现的顾客,有些人手指干净,另一些人手指肮脏。
当他们走过时,蒙泰戈半眯着眼端详每一张面孔。
“不要从封面来判断一本书。”有人说。
他们都轻声笑了起来,一步步朝下游走去。
一声尖锐的呼啸。在他们抬头看之前,从城市飞来的喷气飞机早已在他们头顶上消失。蒙泰戈回头凝视着那个城市,它远在河流尽头,现在只是一团模糊的亮光。
“我的妻子回城里了。”
“很遗憾。接下去的几天里,城市都不会安宁。”格兰杰说。
“真奇怪,我并不想她,我对什么事情都没有太多感觉,真是奇怪,”蒙泰戈说,“我刚刚意识到,即使她死了,我也不会感到悲伤。这不对。我一定有点问题。”
“听着,”格兰杰挽住他的手臂,走在他身边,用手挡开荆棘让他过去,“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的祖父去世了,他是个雕刻家。他是个非常和善的人,对这个世界满怀热爱,他还帮助清除了我们镇里的贫民窟,他给我们做玩具;他在一生中做了无数件事情;他的手总是忙忙碌碌。他去世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我并不是在为他而哭,而是在为他做过的每一件事情而哭。我哭是因为他再也不会做那些事情了,他再也不会雕刻另一块木头了,再也不会在后院帮我们养鸽子了,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拉小提琴,像以前那样讲笑话了。他是我.99lib.们的一部分,他死了之后,所有的行为也都停止了,没有人可以像他那样做那些事情了。他是一个个体。他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我从来没有从他的去世中恢复过来。我经常会想,因为他的去世,有多少绝妙的雕刻就此无法出现在这个世界上。这个世界缺少了多少笑话,又有多少家鸽未能感受他的触摸。他去世的那个晚上,这个世界丧失了成千上万种令人快乐的行为。”
蒙泰戈沉默地走着。“米莉,米莉,”他轻声说。“米莉。”
“什么?”
“我的妻子,我妻子。可怜的米莉,多么可怜的米莉。我什么事情都记不起来。我想起了她的手,但是我从来没有看见它们做过什么。它们只是垂在她身体两边,或者放在她的腿上,或者夹着一根烟,就只有这么多了。”
蒙泰戈转过身,回头看了一眼。
你给这个城市带去了什么,蒙泰戈?
灰烬。
人们互相给予什么?
虚无。
格兰杰和蒙泰戈一起回头看。“每个人死后都要留下点什么,我的祖父这样说过。孩子、书、画、房子、一堵自己修的墙、一双自己做的鞋,或者是种满花草的花园。你的手以某种方式碰过某样东西,所以等你死了以后,你的灵魂就有地方可去;人们看着你种的花草树木,你就在那里。做了什么并不重要,他说,只要你可以改变它,你的手接触它之前是一个样子,你把手拿开之后,它就变成了某种跟你类似的东西。只会修剪草坪的人和一个真正的园丁之间的差别就在于他们的触摸,他说。修剪草坪的人好像根本就没有出现在那里;而园丁一辈子都会在那里。”
格兰杰的手动了一下。“我的祖父给我看过几部关于V-2火箭的电影,50年前。你有没有见过高达200英里的原子弹蘑菇云?它微不足道,什么都不是,倘若和它周围的荒野相比。”
“我的祖父把V-2火箭电影放了有十多次,希望有一天我们的城市可以向外拓展,让更多的绿色、土地和荒野涌进来,去提醒人们:我们只占有地球上的一小块地方,我们赖以生存的那片荒野可以收回它所给予的,就如同对我们吹一口气或者扬起海浪那样简单,以此告诉我们其实我们并没有那么伟大。晚上,当我们忘了荒野就近在身边的时候,我的祖父说,有一天它就会过来把我们抓住,因为我们会忘了它可以有多么可怕、多么真实。你知道吗?”格兰杰转过身看着蒙泰戈。“祖父死了这么多年,但是如果你可以打开我的头颅,在我的大脑褶皱里面,你会发现他在我脑脊上留下的指纹。‘我讨厌一个名叫现状的罗马人!’他对我说,‘让你的眼睛装满奇迹,’他说,‘要像十秒钟后就会面临死亡一样的生活。看看这个世界,它比工厂制造或支付的任何梦境都要神奇。不要寻求担保,也不要寻求安全,从来就没有这样的动物。如果有,也和成天倒挂在树上的树獭脱藏书网不了关系,只会在睡梦中虚度人生。让那些见鬼去吧!’他说:‘摇晃树,让树獭一屁股跌到地上。’”
“看!”蒙泰戈大声道。
在那一瞬间,战争开始,战争结束。
在那之后,蒙泰戈旁边的几个人都说不出自己到底有没有看见什么。也许只是天空中难以察觉的光亮和震动。也许确实有炸弹和喷气飞机,离地面十英里,五英里,一英里,只停留了短短一瞬间,就好像被一只播种的巨手抛向天空的谷粒,炸弹以惊人的速度快速飞行,但是突然减速,落向那个被他们甩在身后的黎明中的城市。喷气飞机一小时5000英里的速度让炮手随时保持警惕,一旦发现目标,轰炸实际上就已经结束。镰刀轻轻挥起,战争已经结束。炸弹的引线才被拉起,战争就已经结束。这完整的三秒钟就是历史上的全部时间,炮弹击中之前,敌舰已经逃开半个世界,迅捷如岛上那些令野人无法相信的子弹,因为它们快到无形。然而,心脏突然粉碎,身体僵硬地倒下,鲜血突然飞溅到空中;大脑涣散,忘却了最为宝贵的记忆,迷惑着,死去了。
这一切难以置信。那只不过是个手势。蒙泰戈看见遥远的城市上空有一只巨大的金属拳在挥动,他知道紧接着就会响起喷气飞机尖锐的呼啸,一切结束之后,分解,寸草不留,毁灭,死亡。
蒙泰戈看见天空中的炮弹转瞬即逝,他的思想、他的双手无力地想要触及它们。“快跑!”他冲费博大声叫嚷。对克拉丽丝:“快跑!”对米尔德里德:“离开,离开那里!”但是他想起来,克拉丽丝已经死了。费博正在城市外面;而山区的深谷中,早上五点的汽99lib?车正从一处荒芜驶向另一处荒芜。虽然远处的荒芜尚未到达,依然悬浮在空中,但却真切到足以描绘出它的形状。汽车在公路上行驶另一个50码之前,它的目的地将毫无意义,而它的出发地已经从大都市变为垃圾场。
米尔德里德……
离开,快跑!
他看见她在某个酒店的客房里,半秒钟以后,炸弹就会落在距离酒店一码、一英尺、一英寸的地方。他看见她身体前倾看着那堵微微发亮、色彩缤纷、人影晃动的巨大电视墙,“家人”喋喋不休地跟她说话,“家人”滔滔不绝地和她闲聊,他们叫她的名字,冲她微笑,对炸弹一字不提;炸弹距酒店楼顶还有一英寸,半英寸,四分之一英寸。她倚靠着电视墙,仿佛里面那些饥渴的面孔可以发现她紧张不安、夜不成眠的秘密。米尔德里德焦虑地靠着墙壁,好像要跳进去,落入那无边无际肆意流淌的色彩,把自己淹没在那光辉灿烂的快乐之中。
第一枚炸弹炸响。
“米尔德里德!”
也许,又有谁会知道呢?也许,那些五光十色、谈笑风生的巨大演播厅会第一个被湮没。
蒙泰戈倒了下去,慢慢往下坠,他看见、他感觉到,或许在想像中,他看见、他感觉到电视墙在米莉面前渐渐变暗。他听见米莉大声尖叫,因为在剩下的千分之一秒中,她看见墙上映出自己的脸——墙面如同镜子一般,不再是透亮的水晶球——那是一张极度空虚的面孔,房间里面惟一的东西,悬在一片虚无中,它饥饿难耐,正在吞噬自己;最后,她终于认出那就是她自己的脸,她迅速抬头看天花板,天花板和整幢大楼突然坍塌,她连同一堆沉重的砖块、金属、灰泥、木头一起往下坠,坠入楼下蜂拥逃散的人群之中,他们匆匆跑进地下室,然而爆炸却以其不可理喻的方式将他们彻底摆脱。
我记起来了。蒙泰戈紧贴着大地。我记起来了。芝加哥。很久以前在芝加哥。米莉和我。那就是我们初次见面的地方!我现在想起来了。芝加哥。很久以前。
震荡冲撞着空气,顺着河流呼啸而至,把他们掀翻在地,像连成一排的多米诺骨牌;河水飞溅,尘埃漫天,狂风向着南方席卷而去,把头顶上的树吹得呜呜作响。蒙泰戈趴在地上,把自己缩成一团,双眼紧闭。他睁了一次眼。在那一瞬间,他看见城市飞在空中,而不是呼啸的炸弹。它们已经相互易位。在另一些不可思议的瞬间,城市屹立不倒,似乎经过重建,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比当初更加巍峨;最后,它立在粉碎的混凝土和电光火石之中,仿佛是一场颠倒的雪崩,里面色彩缤纷,千奇百怪,窗户变作了房门,屋顶出现在底部,侧墙移位到屋后,接着,城市翻转,从空中坠落,死去了。
死亡之声悠悠传来。
第八节
蒙泰戈躺在地上,灰尘使他睁不开眼睛,紧闭的嘴巴里满是黏糊糊的尘土。他气喘吁吁,大声喊叫着:我想起.99lib?来了,我想起来了,我又想到了一些别的东西。是什么?没错,没错,《传道书》的片断。《传道书》和《启示录》的片断。书里的片断,其中一部分,现在要快,快点,赶在它们消失之前,赶在震荡退去之前,赶在狂风平息之前。《传道书》。他平躺在震颤的大地上,默默地背诵起来;他重复着里面的句子,它们毫不费劲地汩汩而出,再也没有什么邓翰洁齿剂,他自己就是传教士,伫立在自己的思想中,看着自己……
“那儿。”有人说。
他们躺在草地上,像鱼一样大口喘着气。他们紧紧地抓住大地,就像孩子紧紧抓住熟悉的东西;他们不管大地有多么寒冷多么死寂,也不管已经发生或者将会发生什么;他们的手指深深嵌进泥土里,嘴里大声喊叫,为了防止耳膜爆裂,也为了防止自己失去理智;他们张大嘴巴,蒙泰戈和他们一起喊叫,对抗着咆哮的狂风——它撕扯着他们的脸和嘴唇,撞击着他们的鼻子,让他们鲜血淋漓。
蒙泰戈看着漫天尘埃慢慢落定,看着他们的世界渐渐恢复平静。他躺在地上,仿佛可以看见每一粒尘埃,每一片草叶,仿佛可以听见世界上的每一声呼喊、嚎叫和呻吟。尘埃飞舞,平静翩然而至,闲暇也与它结伴同来。他们需要平静和闲暇来环顾周围的世界,让理智把这一天里发生的事情串联起来。
蒙泰戈看着河流。我们要沿河而行。他看着旧铁轨。或许我们会走那条路。或许现在我们可以走公路,我们会有时间把一切都记住。某一天,当它们在我们心里积蓄良久之后,它们就会从我们手中或者嘴里流淌而出。很多可能都是错的,但是也有足够多正确的东西。今天我们就要开始到处游走,端详这个世界,了解它行进和说话的方式,了解它真实的样子。现在我想看看一切。尽管一开始,它们向我涌来的时候,世上没有什么是我,但是过一会儿,它们就会在我体内汇聚,它们就会成为我。看看外面的世界,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这个在我之外、就在我眼前的这个世界,真正接触它的惟一方式就是把它放在成为我的地方,放在我的血液里,让它时时刻刻畅游在我体内。我得到了它,它永远都不会逃走。总有一天,我会把这个世界紧紧抓在手中、牢牢印在心里。现在我已经接触到它了,这就是开始。
狂风平息。
其他几个人仍躺在地上,半梦半醒,尚未准备好要站起来,开始一天的工作:火堆和食物,一步接着一步,永无止境的跋涉。他们躺在地上,眨动沾满尘埃的眼睑。你可以听见他们急促的呼吸声,然后渐渐平缓,平缓的呼吸……
蒙泰戈坐起来。
然而,他没有再动一下。其他人也和他一样。太阳淡红色的微光正在接近漆黑的地平线。空气透出寒意,飘荡着一丝雨意。
格兰杰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动了动胳膊和双腿,开始咒骂起来,气喘吁吁地不停咒骂,泪水从他的脸上滑下。他拖着脚走到河边,看着上游。
“夷为平地了,”过了很久,他说道,“城市看上去像一堆发酵粉。它消失了。”又过了好一阵:“我在想有多少人知道会这样?我在想有多少人感到惊骇?”
这个世界上,蒙泰戈在想,又有多少城市也如这般死去?我们的国家里,又有多少?一百,一千?
有人划了一根火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把它点燃,然后把纸塞到枯草和落叶下面,过了一会儿,又在上面加了几段树枝,树枝是潮湿的,在火中劈啪作响,最后终于着了起来。清晨,太阳渐渐升起.99lib.,火堆越烧越旺。他们的目光离开上游,缓缓地走到火堆旁,表情木然,一言不发;他们低下头,阳光给他们的后颈涂上一抹淡红。
格兰杰打开包在熏肉外面的防水布。“我们吃一顿。然后沿着上游往回走。那儿,他们会需要我们。”
有人拿出一口煎锅,把熏肉放进锅里,然后把煎锅放到火堆上。不久,熏肉开始在锅里劈啪作响,清晨的空气飘满熏肉的香气。他们静静地看着这一仪式。
格兰杰盯着火苗。“凤凰。”
“什么?”
“基督之前,有一只叫做凤凰的该死蠢鸟。每隔几百年,它就会筑起柴堆把自己烧死。它一定是人类的第一位远亲。可是每次把自己烧死之后,它又会从灰烬中腾空而起,让自己得以重生。看起来我们也在做同样的事情,一次又一次,但是有一点却是凤凰从来没有的。我们很清楚自己刚刚做过的该死的蠢事。我们知道自己几千年来做过的全部蠢事,只要我们清楚这一点,而且总是把它放在可以看见的地方,那么总有一天,我们将不再堆砌该死的火葬柴堆,不再纵身跳到火堆里去。每一代我们都会多选几个人来记住这件事。”
他把煎锅从火堆上拿开。熏肉冷却后,他们开始分肉。他们吃得很慢,若有所思。
“现在,我们去上游,”格兰杰说,“记住一点:你微不足道。你什么都不是。有一天,我们所背负的重担也许可以帮助别人。但是就算很久以前,我们手里有书的时候,我们也没有好好利用从里面得到的知识。我们马上就开始侮辱死者。我们马上就开始朝那些比我们先去世的可怜人的墓穴里吐唾沫。下个星期,下个月,下一年,我们将会碰到不少孤独的人。当他们问我们在做些什么,你可以说,我们在记忆。长此以往,我们就会取得胜利。总有一天,当我们已经记住不少东西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建造世界上最为庞大的蒸汽挖土机,挖一个有史以来最为巨大的坟墓,把战争扔进去埋起来。走吧,我们首先要去建一个生产镜子的工厂,接下去的一年中就只生产镜子,而且要好好地看一看镜子里面的世界。”
他们吃完肉,把火扑灭。天已经大亮了,就好像又给红色蜡烛续了灯芯。刚才振翅疾飞的鸟雀此时已经飞回树上,栖息在树梢上。
蒙泰戈开始往北走,走了一段之后,发现其他人已经落在他的后面。他大吃了一惊,站到一边,让格兰杰通过。格兰杰看了他一眼,点头示意他往前走。蒙泰戈于是走在前面。他看看河水、天空和锈迹斑斑的铁轨——铁轨一直通往有农庄和谷仓的地方,谷仓里面堆满了干草,有很多从城市出来的人夜行经过那里。不久以后,一个月或者六个月之后,但是绝对不会超过一年,他又会经过这里,孤身一人;他会一直往前走,直到赶上别人。
但是现在还有一段漫长的路要走。从清晨到中午,他们默不做声,因为有很多事情需要考虑,有太多东西需要回忆。也许到了早上,当太阳高挂天空温暖他们的时候,他们就会开始聊天,或许只会说说他们回想起来的东西,以此确信它们就在那儿,并且绝对保证它们的安全。蒙泰戈感到词句在缓缓地震动,缓缓地沸腾。轮到他的时候,他能说些什么呢,在这样的日子里,他可以提供什么来减少旅途的劳累呢?任何东西都有时来运转的时候。没错。摧毁一个时代,重建一个时代。没错。一个保持缄默的时代,一个自由言论的时代。没错,就是这些。但是其他呢?还有什么呢?一个,一个……
河的两边都长着一棵生命之树,树上会结出12种果实,每个月结出一种;树叶可以用于拯救世界。
没错,蒙泰戈想,我要把这些留到中午去说。中午……
当我们九九藏书到达城市的时候。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