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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者书》
第一章 短命者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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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亲的死亡很像一场规模盛大且充满神秘感的表演。每当回想,我都有一种进入马戏场的感觉,炫目的灯光、节奏快速的音乐、搞怪的小丑、故意露出大片后背和前胸的女子……令人目不暇接却又莫名恐慌。
在三十八岁之前,我父亲就安排好了所有与自己有关的人世间的一切,甚至包括我的三十八年。
我父亲告诉我那个短命者家族秘密的早晨,如同噩梦一样镌刻在我的生命里,亮着铁质的冷光,让我全身冰凉。那天清晨我从睡梦里醒来,嗅着从窗户缝隙里弥漫进来的馥馥桂花香,感到从来没有过的舒心。我的成绩好极了,老师赞赏的目光叫我从头到脚都洋溢着自信,同学们对我是既羡慕又亲近,所有漂亮的女生都喜欢跟我搭讪,她们会在我课桌抽屉里放上从家里偷偷拿来的糖果……我穿好衣裳,只想立刻就去到学堂。
在我经过堂屋的时候,我父亲端正地坐在屋子正中。从他面前经过时我不由地加快脚步。他轻轻一声咳嗽,说,站住。我就站住了。他说你回来,坐下。我这才发现我父亲身旁还搁着把椅子。我局促不安地在那把椅子上坐下。我父亲努力想让气氛变得轻松起来,他想要微笑,但是脸上的肌肉却很僵硬,他想让自己的目光变得轻柔,但是却如同两把锋利的刀子一样落在我身上,叫我不敢抬头。我想逃离,我说我得上学去了。
你今天不用上学。我父亲的声音有些颤抖。我暼了他一眼,他在哆嗦,双手正紧紧握着椅靠,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但是没用。他支楞起身子,挪动了一下椅子靠近我,然后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冰凉。他说,来,我的娃儿,我们来说一件很重要的事,是我们家族的事,你该知道。
我听着,无动于衷。
我就要死了。我父亲说道,语气似乎有点悲怆。我抬头看着他。他故作轻松地笑笑,说,我马上就三十八岁了。我们这个家族的人,不管是谁,三十八岁都要死。不仅是我,包括你的祖父、曾祖父,所有的人,世世代代……当然还有你。在这样的一个四处洋溢着桂花芬芳的早晨,我不认为父亲这是在开玩笑。他的表情也告诉我所言当真。当时我有些懵懂,对死亡全无概念。我父亲一旦开了口,似乎就不再有任何顾忌,他深呼吸了一口,越往下说越平静,最后说,你妈妈将随同我一起死。你现在十二岁,你还可以活二十六年。二十六年后,当你三十八岁生日到来时,你就会跟我一样,跟我们的先人一样死去。没有理由,也没有方法改变……
不管是上天安排,还是遭到了万恶诅咒,早夭就是我们的家族遗传。就像感染了霉菌的梨子还挂在树上就早已腐烂一样,我们这个家族的人正值壮年的时候就不得不死去!我父亲深深吸了口气,说,你不要去探寻,因为不会有结果。我的父亲、祖父、曾祖父……太多的祖先们,他们已经做出了所有的努力。但我的娃儿啊,怎样的努力都是徒劳的。
根据我父亲的说法,我曾祖父目睹了发生在这个家族的一切,他明智地不再抱任何侥幸,坦然地承认了这个事实。承认事实是痛苦的。他受够了。他在临终的时候警告他的六个儿子最好不要结婚,以此终结这个家族的痛苦。他的头五个儿子都听从了他的警告,唯独小儿子没有。他的小儿子就是我的祖父。我祖父以为自己可以创造奇迹,他请和尚做道场,求道士打醮,相信天底下所有自称可以帮忙改变命运规则的神仙,然后带着他五个兄长遗留的财产来到爱城。结果当然,他没有活到三十九岁。唯一可以铭记他的是他建造了桂园五号,这使得我们这个家族的人从此告别了居无定所的日子,方便我们像昙花一样在这个美丽的院子里生长、死亡,完成短促的一生。
之前,我祖父是十分惧怕三十八岁生日的,但是他又非常期盼这个生日的到来,他以为真会出现奇迹,他需要验证。真是可悲。其实他应该想到,他采取的那些手段未必祖上就没有采取,如果有用处,结局当然不会是现在这样子。三十八岁生日终于来到。我祖父的心情恐怕没有谁能具体描述。他站在三十八岁的门槛上,不敢回头,也不敢往前看。回头是以成群结队亡魂为材料打造的谁也不可能更改的事实,往前是难以捉摸的未知。不管他愿意还是不愿意,闭幕的钟声雷鸣般敲响。他几乎是匆匆忙忙就死掉了。好在一切准备工作早就开始了,棺材、墓地、葬礼……因此他的安葬继续着先人们的平静和井然有序。
按照惯例,我祖父应该在我父亲懂事的时候就把这个短命者家族的事情告诉他,隐瞒家族历史这是对后辈的犯罪。然而他却是在我父亲热恋的时候才告诉他这一切的,并且说自己做了很多好事,敬奉了天底下一切神灵,肯定会有奇迹出现。我祖父所犯下的错误远不只这点,他还怂恿我父亲结婚。那时候我父亲深陷痛苦和矛盾之中难以自拔。当然,如果不是我母亲的誓言,我父亲大约也不会结婚的。我母亲的誓言是她会陪同我父亲一起死亡。
我到处张望,寻找母亲。父亲的话让我感到害怕。我需要温暖的怀抱。而我的父亲,他的身体似乎正在变凉。
你不要企图去做任何努力——我说的是在延缓死亡方面。我父亲的语气和神情越来越接近冰凉,身子歪向我,手肘压在椅圈上,指头敲打着椅圈,笃笃的声响提示他的听众此处要格外注意——你唯一需要记得的是,生命的完整不是以长度来衡量的,就像蜉蝣朝生夕死,我们以为它的寿命很短暂,但是它却圆满地完成了自己的一生。我说的这些话你可能现在还无法理解,但是你慢慢会懂得的。不要拿别人的长寿来比较自己的短命,你的一生是你的一生,你主宰自己,你想得到快乐你就会得到快乐,你想幸福也是很容易的事。不要去做任何比较,那些比较会让你感到痛苦。你一定要记得我的话,生命的完整不是以长度来衡量的,我也是今天早晨才突然悟出这个道理的。你记住了吗?
还有。我父亲说,不要泄露我们家族的秘密,不要告诉任何人,懂吗?那个早晨,我父亲喋喋不休地跟我说了很多很多。末后,他建议我结婚,越早越好,起码可以享受几年的天伦之乐,因为这是一个完整生命所应该拥有的……他终于住嘴。他颓然地坐在屋中央,像个输得精光的赌徒。
我以为他会在那个早晨死去。我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死就死吧,我还有妈妈呢。我找到我的妈妈,她坐在一棵树下梳理自己的长发,手臂舒展,动作优雅。我靠在她身边,想哭,我说,妈妈,你也会死吗?母亲怔了一下,她扭头看看我,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眨巴了一下眼睛,轻声说,去玩吧。
2
在爱城,我父亲的故事被当成神话一样传说。在他死前的三个月,他先请了爱城基督会的神父来到家中长谈了一天一夜,接着是一位人称王大仙人的老道,又谈了一天一夜。最后是龙隐寺的老方丈,他们居然谈了一个礼拜。没人知道他们究竟谈了些什么。对于神父和老道,我没什么印象,倒是龙隐寺的老方丈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因为他在我们家住的时间最长。他带着那个胖脸的年轻和尚,无论早晚,只要见到你都要躬身施礼。老方丈跟我父亲在里屋交谈的时候,胖脸和尚就在外面打坐,他不是个安静的人,不时抓耳挠腮,东张西望。往往此时,就听见老方丈在里屋一声咳嗽,而胖脸和尚像被敲了一下似的,赶紧端正地坐好,嘴巴里呢呢喃喃念着无法听清的佛经。
老方丈离开的时候我父亲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口。看样子七天七夜的交谈并无结果,因为从客厅到大门口那么一段小小的距离他们就数次停下,继续交谈。到大门口,老方丈回过身对我一躬身,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我听出了声音里的意味深长。
我父亲在死亡前一个月,宴请了他所有的朋友。他的朋友很多,他分批次地宴请,每一场都很尽兴。他向所有的朋友敬酒,请他们一定喝下,说这是他最后一次跟他们欢聚了。大家都以为他喝多了,但是他说话条理清楚。他向每一个帮助过他的人登门致谢,向每一个不小心开罪的人鞠躬道歉。就在大家把他当成脑子出了问题的人之后,从桂园五号突然抬出口黑漆大棺材,从弥漫的香气可以嗅出,这口大棺材的材质可是名贵罕见的檀木。在棺材后面是我盛装的父母,他们手挽手,脚步沉稳,表情平和,像是去参加某处的宴会。他们穿过大街,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之下,来到爱城郊外的龙隐寺。
老方丈早在庙门口恭候他了。庙里正在进行一场法事,很显然,我父亲和母亲是这场法事的主角。父亲和母亲跪在大殿前的坝子里,四周是朗朗的诵经声。父亲摸出一瓶药水,母亲含泪喝下,眨眼就死了。我父亲将我母亲凌乱的头发整理好,将她抱在怀里,然后自己也死了。
尽管老方丈买了大量上好的松木柴火,而且早做好了准备,但却没办法把我父母火化。因为有人报了案,报案人觉得我父母的死亡更像是一场谋杀。公安局把他们解剖,得出结论是我母亲系中毒死亡,而我父亲死因不明。公安局没能从老方丈那里得到破解我父母蹊跷死亡的东西,他们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些线索。我只能回答他们我一无所知。我父亲生前告诉过我,除此以.99lib.外的任何回答,都会给我惹来无穷麻烦。
我父亲和母亲的死亡被当成一段爱情佳话盛传,人们把他们比喻成梁山伯和祝英台,还有人说他们是罗密欧和朱丽叶。我父亲认识的那些朋友没有谁不羡慕他,不对他胸怀敬意的。但他们又很困惑,我父亲是怎么预知死亡的,又是如何做到坦荡面对死亡的呢?
其实他们如果去被蒿草和荆棘淹没的墓地里,一定可以找到答案。在荆棘的最深处,那里掩埋着我的祖父,在他的墓碑上,刻着他的生卒:生於戊辰年戊午月丁丑日亥时,卒於丙午年甲午月丙申日亥时,从生到死,三十八年。而在我父亲新立的那块墓碑上,“生於丙戌年戊戌月庚午日酉时,卒於甲子年甲戊月庚寅日酉时”,从生到死,也是三十八岁。
我父母的突然死亡让我对读书、对世间很多事情顿失兴趣。我感到书本的虚假,明白了知识的刻薄和无情,它们就像强盗一样,掠去了我最后的一丝幻想,当我低头的时候,发现自己置身在憋闷的大罐子里,四周全是果核般坚硬的绝望。我一遍遍地回忆和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回忆我父亲跟我的谈话,回忆我母亲搂着我默默落泪的场景。
十八岁那年,我搬出了桂园五号。我开始居无定所,酒店、旅馆、出租房、刚刚结识的朋友家。这个世界上我已经没有了亲人。
家族的苦难和注定要早夭的命运,使得我比同龄人要早熟许多,也要忧愁许多。我无所事事地开始在纸张上写一些短句,就像内心阴暗的孩子在树上随意刻痕和撕碎花朵。我觉得那应该叫诗。于是我就拿去示人。所有读过它们的人,都说那些句子和词语里弥漫着绝望的雾气,说感到压抑,像迷失在浓雾里找不到出口,以至于不得不长时间地呆立不动。他们十分惊讶和羡慕,认为那是我父母的早亡给我带来的影响,有如阳光留在苹果上面的艳红。
从我写诗的第一天起,就有.99lib.不少的女人被我所谓的诗人的忧郁气质和才华所迷惑。那时候我已经暗下决心,不可把自己当种子,不可像我的祖辈那样让后代继续前人的悲剧。早夭的悲惨命运必得随我的终结而终结。没有希望的生命只剩下了一个等待终结的过程。除了等死,我并非无事可做,我要尽可能多地获得享乐,美食之外,我与一切愿意和我睡觉的女人睡觉,并且不择手段地引诱那些被关在道德围栏里的良家妇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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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岁不是个坎,而是闭幕,是终结,是尘归尘土归土。
还有最后三年。我已经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首先是对女人失去了原有的狂热,其次是我迷恋上了睡觉。我每天有四分之三的时间开始被睡眠侵占。我不用探出头去,也能看见死神就等候在门口。只要时间一到,他连敲门的耐心和客气都没有,不由分说地冲进来揪住我就走。我不能在昏睡中等待死亡,我想到了我父亲面临死亡的方式,尽管我对他满腹仇恨,但我还是很欣赏他面对死亡的积极。我很想做一些事情。做什么呢?
当我来到龙隐寺的时候,却发现这个佛门清净地已是满地喧嚣,混乱不堪。大门口几辆警车警灯闪烁,一拨一拨的人往里拥挤,我正准备也跟上去,却见人群涌了出来,随即分散两道。几个警察抬着个担架出来,罩着白布。走在最前的警察一个趔趄摔倒了,担架脱手。人群尖叫起来。担架上的死人像只鼓胀的口袋似的滚下台阶,一直滚落在我脚下,白布散开,死人的手一扬,正好拍在我的脚背上,随着脑袋一摆,我看见了一张胖乎乎的圆脸,呃,那个胖脸和尚双眼微睁,把我乜斜。
当事情变得诡异,诡异往往就成了现实。
我没见到老方丈。和尚们指挥众多香客和居士,堵在老方丈居住的后院门口,除警察之外,任何人不得进入,他们个个神情肃穆,凛然不可冒犯。关于胖脸和尚的死因,像被风卷起的香灰一样在庙堂里四处飘散,很快出了庙门,弥漫在了爱城。
我手脚冰凉发麻,心头空落落的一如往常。
就在这时,一个口信辗转找到了我。
第二章 总把人物写死的作家
1
口信来自土镇。
捎带口信的人抹着满脸汗水,说这个口信是木耳的婆娘的。我惊讶地问木耳娶妻了?那人说我不知道,我只是个摩的师傅,有个自称是木耳婆娘的女人找到我,给了我钱,然后给了我这个口信。
这个口信短得只有八个字:木耳失踪,快来土镇。
木耳是个写小说的,理想是写很多传世的作品,创造很多在他死之后依然健康活着的小说人物。但是他从来没完成过一部小说。他尝试了很多种写法,也写了很多。遗憾的是,那些人物在木耳动笔之初都还活得好好的,但是随着创作的深入,他们无一例外地都死去了。因为他们的意外死亡,木耳的小说自然也就逃不了夭折的下场。本来是雄心勃勃地要给笔下人物创造辉煌的前程,但是却成了悲哀的送葬者。
——我是在我最后举办的那次生日宴会上听羊章说起这个故事的。每年我的生日,我都会大摆宴席,喝酒唱歌,极尽奢侈。但是这一回我却突然感到厌倦,那些喧闹甚至都让我产生了恶心感。见我不快,羊章说要给我讲个笑话,然后他就说了木耳写小说的故事。我笑起来,我说哪里有这样的笨蛋呢,真是笑话。羊章说肯定是真的,就住在土镇呢。
羊章的话我平常是很少听信的,也很少去验证。
这回我绝对没骗你。羊章说。
但愿如此。我想我一定要去结识他。我们将是怎样的会面和相处呢?我为那一刻的到来兴奋和激动,我喝了很多酒。羊章敬我,祝我长寿百年,祝我寿比南山。我说祝木耳吧。有人问木耳是谁。羊章把木耳的故事再次重复。大家听了都笑,都举起杯子,说祝木耳。
几乎每年我的生日,只要羊章参加,他都会送我同样的礼物——纸盒子里装着半裸女人,盒子外面打着漂亮的蝴蝶结。他一直很为自己的独特创意感到骄傲。那个夜晚,羊章照旧送了我一个女人。他把那个女人装在纸箱子里,外头扎着红丝带,抬进我的房间。但是我却忘记了拆开。我酩酊大醉。估计那天晚上我说了一夜的梦话,因为第二天醒来我发现,在我赤裸的身体上被人用口红写满了字:三十八岁、死亡、木耳、土镇、我爱你、棺材匠、生日、做爱、早夭……毫无疑问,这是那个女人从我的梦话中撷取的关键词,以此报复我对她的冷谈。酒醒就是新一天的开始。我当然没忘记木耳和他所在的土镇。几天后,就在我准备启程前往的时候,却听说山体滑坡道路阻隔了。我想从水路前往,但是一直没有找到舒适的船只。往来土镇的船舶大都是运送畜禽生鲜或者肥料煤炭的,肮脏无比。仅有的两三艘客船看起来是那么破败,有次我上到甲板就又跳了下来,因为太臭,太拥挤。
渐渐地,土镇之行就给抛在了脑后,木耳也在记忆中淡化了。再后来,土镇之行不仅没有必要,似乎也毫无理由去成行。直到几年之后,我干了一个有夫之妇。与有夫之妇耍耍一夜情,这于我并不算什么不得了的事,倒霉的是我在她家里干的。她的丈夫并非如这个蠢女人所说在夜晚回来,而是提前了,就在这天早晨。想想那天真是倒霉到家了。其实我们应该听见有人开门进屋的声音的,遗憾的是一夜狂欢,我们都疲惫不堪,深陷睡梦。厨房里传出油煎火爆的声响,声响很大,惊醒了我们,但是我们都美好地以为是对方在准备早餐,作为只图一夜欢娱的情人能有这样的情意,我们的心头几乎同时划过一丝幸福而甜蜜的亮光。听见叫吃饭了的声音,我们先是一阵愕然,然后一起爬起床来看着面前这个可怜的男人。那个男人先是惊诧,以为自己走错了屋子,转瞬他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愤怒地抓起一根棍子对我劈头盖脸打来。我很快就被打得遍体鳞伤,仓皇地从窗口出逃,重重地摔在三楼之下的水泥地上。我赤裸身子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瘸一拐地回到我长期居住的爱河酒店里。还没穿好衣裳,那个男人就追上门来了,我再次出逃。当我摸黑回到房间,发现那个男人将里面可以打碎的东西都打碎了,无法打碎的也都弄成了另外一个形状。酒店经理怨气冲天地要我马上离开,他不能等到下回酒店的屋脊上冒出了火焰再做这个决定。
我父母死后给我遗留了丰厚的遗产。当然,这也是我父亲为我所做的安排,他希望我在桂园五号里继续我们短命者家族可怜的血脉传承。可我从来没想到过返回桂园五号,我甚至都懒得去卖掉它。我父亲留给我的钱足够我挥霍,我希望在花掉最后一个子儿的时候,恰好死期来到。
但是眼下除了回桂园五号,我像条野狗一样无处可去。每去一家酒店,必然遭到礼貌而坚定的拒绝——对不起,客满!我知道,爱河酒店经理已经把他们的遭遇通报了爱城所有的酒店,他们形成联盟,把我打入了黑名单。我认可这样的惩罚。可恶的是,我的那些朋友因为担心我会为他们招来麻烦也将我拒之门外。我给羊章打去最后一个求救电话,我说我真是走投无路了,可以让我住你那里么?羊章哈哈大笑,说怎么可能呢?我说真的。羊章说如果是真的话,我就更不可能让你跟我住一起了,我刚刚泡了个妞儿,你要来了,就指不定她是谁的了。在前往桂园五号的路上,我停住了脚步。我真不想重返过去那些令人沮丧的心烦意乱的日子。
因为无处可去,就突然想到了木耳。
木耳,这个我在笑话中听说的名字,这个被那个女人用口红写在我肚皮上的名字,成了我最后唯一可以期冀的归宿。我连夜打车前往土镇。
2
当我来到土镇,看见土镇的路牌,看见街道,就像走失的孩子看见妈妈的微笑一样,我差点没哭起来。我似乎一下子了解了木耳,熟悉了他,理解了他,渴望与他亲近。他就如同一位老朋友一样,一直在这里等候我的归来。我向人打听木耳的住处,有人告诉我说,木耳住在半边街,从肚脐街拐过去就是,他住的那个房子有个远近有名的名字,叫十三楼。
我虽从未到过土镇,但它对我却并不陌生。这个爱河流域上仅次于爱城的千年古镇,仍然被定格在二十年前。二十年前,说要在爱河下游修坝蓄水,而土镇恰好处在淹没区,因此就禁止了这里的一切建设。无论道路还是房屋,都定格在文件下发那天时的情形。二十年来,无论外面发生了多么天翻地覆的巨变,唯独土镇依然如故。
我听很多人说,一到土镇会顿时产生一种时空混淆的感觉,以为是在陈年的旧梦里。当我站在土镇街头,看着四周的古老建筑,我也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作为千年古镇,土镇的规模还是很大的,街道悠长,小巷幽深。我要寻找的半边街,早在很小的时候就听人说起过,说那是个妓院林立的地方,方圆数百里稍有名气的婊子都聚集在那里。
所谓半边街,就是只有一面有房屋,而另一面临河,爱河。
这条名声远扬的街上全是清末和民国时期的老建筑,泥墙,木楼,灰瓦。走过废弃古渡口,从那些磨得光滑如镜的石板路面可以看出曾经的车水马龙和繁华喧嚣。但是现在这里死气沉沉,宽阔的河道里除了卵石和一脉流水,什么也没有了。十三楼并不难找,所有老建筑里数它耸得最高,最破烂,活像一个垂死的老人,不甘心死去似的扶着拐杖硬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似乎只要一跺脚,它就会轰然坍塌。三楼的窗户全没了,黑洞洞的深不见底。二楼的廊道也差不多全垮塌了,几只蜘蛛正吊在上头小心地修补着破网。下面的黑墙上面横七竖八写满了“危”字,有用白灰的,有用墨汁的,更多的是红油漆,那些“危”字无一例外地全被套着圈儿,层层叠叠,仔细看,竟然还构成了有意思的图案。
门口吊着个破损不堪的灯笼,上面的字迹依稀可以辨认,旅馆。门半掩着,我刚走到门口,门突然开了,一个老头边往外走边哆嗦着两手系裤带,猛然抬头看见我,吓了一跳,两手也忘记系裤带了。见我并无敌意,他嘻嘻一笑,露出满嘴黄褐的板牙,左右瞧瞧,生怕被谁揪住了似的,仓皇离开。那根被忘记的裤带在身后拖得老长,最后像条死蛇似的掉在地上。接着,一个女人从里头出来,一手提着个背篓一手拢着头发,埋着脑袋飞快跑开了。
木耳,木耳。我没敢贸然进去,探着身子冲里喊道。
进来就是了。里头有个女人的声音应道。
我进到屋里。屋子里光线昏暗,我看见一个女人坐在一张矮桌跟前忙活着,桌子上面摆放着个簸箕,簸箕里是一些五颜六色的纸衣裳、纸裤子、纸袜子、纸鞋子、纸帽子。这些纸货在爱河流域十分流行,每到七月半的鬼节、清明节和腊祭,此外还有先人的阳诞死期,包括一些法会丧葬,这些东西都会被派上用场。那个女人愣怔怔地看着我。我的双眼也适应了屋子里的昏暗,看清楚了她。她很漂亮,大大的眼睛。我不由得愣了一下,这个女人我似曾相识。但我是在哪里见过她的呢?我想不起来。
随着一声咳嗽,木耳从屋里慢慢走出来,站在我跟前。木耳很像他的破楼,干瘦而邋遢。他手里捏着两张五元的纸币,那纸币很肮脏,卷巴巴的,像刚刚揩过鼻涕。
我说了我的名字。怕他不清楚,又赶紧补充,写诗的,爱城的。
哦,是你啊,我有你的书,昨天晚上还看呢。木耳很兴奋,像破抹布一样的脸上绽放出花朵一样的笑容来,招呼我赶紧坐,还让那个剪纸的女人起来去给我倒水。
我没掩饰自己的遭遇,我说我跟一个女人好,被她丈夫逮住了,眼下看来,爱城我是短时间内回不去了,我实在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就突然想到了他。木耳很激动,他感谢我在那么艰难的时刻会想到他,他要我安心地在他这里住下来。那个女人给我端来茶水,两眼紧紧盯着我的脸。她的双手有些颤抖,表情极不自然,似在竭力隐藏内心的情绪。滚烫的开水烫在了我手上,我呲牙咧嘴叫唤起来。女人赶紧去拿了毛巾过来给我擦,我们都显得手忙脚乱,举止失措。木耳在一旁看着,不发一语,也不搭手帮忙。
谢谢你。我跟那个女人说。
她叫薛玉。木耳说,十三楼的房客,平常也照顾我的生活,我们很合得来,谁也离不开谁,我说的对吗,薛玉?
薛玉说对,是这样的。
我说薛玉,你好。
薛玉抿嘴笑笑,说,你也好。
木耳招呼我坐下,他问我是不是还没吃饭。我说是啊,我现在很饿,而且还很困。木耳侧头看着薛玉,说,你是不是给他弄点吃的来?
薛玉从里屋拿出个纸箱子,把一旁箩筐里那些做好的纸货一件一件小心地搁在纸箱子里,捧在怀里看着我们说,马上就到中午,我去买些菜,回来就做。见薛玉出了门,我问木耳她把那些纸货送哪里去。木耳说她是给纸货铺子送去,是帮人家加工的。我很诧异,我说你们生活很艰难吗?靠这个能挣几个钱?木耳笑起来,说,不是缺钱不缺钱的问题,是她喜欢做这个,她觉得做这个比干别的事有意义,人就是这样不可思议,你说呢?
我讪笑。
因为距吃午饭还有一点时间,木耳建议我去躺一会儿,他说我的脸色难看死了,肯定跟没休息好有关。他把我带进一间昏暗的屋子,屋子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屋子可不小,摆满了床,怕有七八张。我爬上床,拢了被子就睡,棉被有些润,接触到皮肤,感觉冰凉。
我是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的。那奇怪的声音其实是一个女人的呻吟和一个男人的喘息,还有就是床的吱吱声。我侧脸一看,我旁边的床上一男一女正在交媾。那个男人故意拖延时间,干干停停。女人看出了男人的意思,不愿意,两手搡着他要他快点。男人不肯,气喘吁吁地说你想把老子累死啊。女人就在下面动,把个肥白的屁股扭来扭去,使得身下的床剧烈地晃动,就快要散架了。那个男人没有经受住女人的折腾,哀嚎一声,滚落下来……这对男女离开之后,我也起了床。木耳坐在外头看书。我说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一对男女在我旁边做爱。
那是真的。木耳说。
我故作惊诧。
这里是十三楼,十三楼你总听说过吧?木耳问。
我摇摇头。
木耳很失望。他告诉我说,十三楼是一个起码有三百年历史的妓院,前楼高五层,后楼高两层,左右两楼高三层,所以叫十三楼。十三楼最多的时候里头养着近百个姐儿。后来前楼被炮弹炸了,后楼被扒了,左边的楼被大火烧了,只剩下右边这楼,就改成了旅馆。不管是妓院还是旅馆,还是现今这个破败的危楼,一直以来,土镇和土镇之外.的男女都喜欢到十三楼来,他们把这里当成性爱的圣地。他们自由组对,随来随去,只消完事的时候随便给几个清洁费。
我的生活就靠这个。木耳轻描淡写地说,我们世代都靠这个。
午饭很丰盛,我埋头使劲吃菜,狼吞虎咽的样子叫薛玉看了直想笑,她一脸的欢愉,很满足的神采。她跟木耳说今天的纸货全是上等品,老板开出的价格是最高的。木耳心不在焉,嗯哦地应答。薛玉说她又接到了新的订单,一百套男装,一百套女装,还有一百双马靴,要去年最流行的那种款式。我插话说怎么的,那些玩意儿还要款式吗?薛玉对于我这么说很惊讶,她瞪着大眼说是啊,是得要款式啊,阳间流行什么,阴间照样流行什么,纸?货铺的老板只说要最流行的款式,却不说哪种,做起来很麻烦。我说早知道我就该给你带几本时装书了。薛玉笑起来,说,那倒不必,太流行了也不是很好,做起来麻烦不说,底下的人不一定能喜欢呢。我瞥眼见木耳似有不悦,就没再跟薛玉继续就这个话题探讨下去。薛玉的谈兴却很浓,她的话又回到了纸货铺的订货上,说那个老板还跟她要三十对童男童女……要做人,你就去他的纸货铺子去做。木耳打断薛玉的话,板着脸说,别在十三楼做,别把这里搞得像个灵堂似的。
薛玉不再说纸货的事,她拿了杯子过来,倒满酒举在我跟前,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我的双眼,说,来,我敬你。
我瞥眼见木耳的脸黑沉沉的,忙拉起他,说还是三个人一起干吧。木耳端起酒杯,我们三个干了杯。薛玉还要给自己倒,被木耳劝住了,木耳说你喝那么多干什么呢?薛玉放下杯子,起身到一边去了。
薛玉离开桌子,木耳似乎轻松了许多,他不停地劝菜,跟我碰杯,然后喋喋不休地跟我讲述他的作品,一部接着一部。他说他就不相信,自己这辈子就不能顺利地完成一部作品。这个时候我才知道那个笑话竟然千真万确。木耳说的作品都是只有上半部,有的还只是刚刚进行到开头几个章节,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里头的人物总是不可避免地突然死亡。我觉得好笑,心想怎么可能出现这样的怪事呢。木耳很真诚地向我请教,问究竟怎样才能有效地避免。我装出很严肃的样子,说这样的问题我得思考成熟后才能回答。他说好,你什么时候思考成熟了,一定得告诉我。我说当然。
随后我问起他墙上的那些“危”字。木耳说那个“危”字,说明这是危楼,要我们搬出去住,搬到他们修的简易过渡房去。他说土镇起码有一半的房子上都写着“危”字,除了被砸死的董大一家三口进了坟墓外,还没有哪家肯搬出去。从土镇将成为淹没区的公告张贴出来的那个下午起,土镇的人们就开始准备离开这个地方,他们以为第二天就会搬家,可是等到半个月后,还是没接到搬家的通知。一年后,爱河的河水还是那么深浅,丝毫没有要往上涨,要把土镇淹没的意思。在等待了三年之后,土镇的人们不再准备继续这样眼巴巴地张望下去了,他们以为那个公告不过是个恶作剧,他们开始推倒老墙,开始修建新房屋,却没想到被紧急喊停。公告又贴出来了,说下游堤坝已经立项,开工在即,此处将被淹没在一百五十米深水下……于是大家就又开始收拾东西,做搬家前的准备。结果跟上回一样。二十年了,三番五次,人们由最初的惊讶,到愤怒,到不公平,到忧虑,到沮丧,到无可奈何,到现在的坦然。
我们还在吃饭,薛玉就已经继续开始了她的剪纸。她的手法很娴熟,根本不需要量尺寸,随手就把前襟后背裁剪出来了,然后用浆糊粘起来,再贴上早已做好的纽扣、花饰,一件纸衣裳就做好了。跟我以前所见过的纸衣裳不一样,薛玉做的,好像是真人的比例。
你多高?薛玉突然抬头看着我。
我说,怎么啦?
不怎么。薛玉直起身子,手里拎着一件黄色的马褂,盘云纹的花边,中国结的扣子,她对着我比来比去,不停地问,你看怎么样?你看怎么样?一条花蛇从墙缝里钻出来,从我和木耳的脚下飞快游过,钻进另一边墙的缝隙里。
每天都有很多对男女进出十三楼。有的大清早就来了,有的三更半夜敲门。有的年老,有的年幼。有的径直进来,理直气壮,有的藏头藏尾,羞愧难当。有的上楼,有的就在楼下。有的很快完事,有的过程十分漫长。有的一点声音也听不见,气息全无,有的如同拔牙,声音把楼顶的蛛网都震落了。所有前来的都给钱,三元五元,有的直接交到坐在门边看书的木耳手里,有的随便往薛玉的簸箕里一丢。也有单独来的。他们是来找木耳治病。木耳把他们带到一旁的屋子里,可以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似在脱衣裳,还听见床晃动的咯吱声。这些声音很暧昧,让我感到惊讶和好奇。薛玉说,他从他家祖上那里继承了一些治疗性病的手艺。除我们见面那天,木耳谈了点十三楼和土镇的事外,此后他似乎不再对长篇小说之外的任何话题感兴趣。我想了很多有意思的话题,刚刚起了个头就被他截断了——他的话永远离不开他的那些短命的长篇小说,语气也永远是悲伤的、愤怒的、激昂的。他愿意花三五个小时来讲述他的一部短命的长篇小说的主要内容和奇特构想,用一个晚上来阐述他小说中某个早已离奇死亡的人物的性格表现……我除了佯作倾听状别无选择。
薛玉惊愕地说她从来没见过木耳有这么多话。在她的印象中,木耳很多时候成天不言不语,如同哑巴一样生活。她很诧异,觉得我一定是使了什么魔法,打开了木耳封闭了这么多年的话匣子。我说那是因为他孤独。薛玉说你就不孤独吗?我说我们一样。
薛玉递给我一支笔,说,帮我个忙,帮我给这些纸货写上些祝福的话。我拿了笔坐在薛玉身旁,却不知道该往上写什么。
你就写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嘛,还可以写吉祥如意、日进斗金……多着了,未必你这个大诗人的肚皮里还没好词吗?薛玉说。
我说这些话都是阳间里用的,下面也时兴吗?像寿比南山这样的话,他们都死了,还有什么寿不寿的?
薛玉笑起来,在我额头上戳了一指头,说,你啊,书念傻了不是,阳间叫阳寿,阴间叫冥寿,也都是有生有死的。见我不解,她继续说道,阳间里的生就是阴间里的死,阳间里的死就是阴间里的生。阳间多一个人阴间就少一个人,阴间多一个人阳间就少一个人,你还不懂么?
薛玉喋喋不休解释的时候,我就看着她,看她的眼,她的眉,她的唇。我情不自禁地说,嗨,我真在哪里见过你。
这时候木耳从里屋出来了,身后跟着那个病人。我从木耳的脸上看出了他的不悦,便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把凳子从薛玉的簸箕旁往后面挪了挪。除谈论他的长篇小说之外,木耳还很用心地陪我喝酒,每天两顿。大概一个礼拜之后,我就觉得烦闷了,难以忍受屋子里弥漫的潮湿的霉味,而且我也觉得我必须离开了,再待在这里,直觉告诉我会出事——也就是男女间的那点儿事,和薛玉。我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薛玉对我的吸引,而她呢,也犹如一朵盛开的花儿,等待我就像等待一只蜜蜂那般迫切,似乎只要一个眼神,我们就可以敲定接下来可以发生的一切。我当然清楚薛玉在木耳心中的地位和分量,他守候着她,就像一只老狗守候着它心爱的骨头,谁要多瞧上一眼,它就会露出锋利的牙齿发出威胁的呜咽。我想回我熟悉的爱城,释放我那些被薛玉激发出来的丰溢的黏稠的荷尔蒙。
木耳没有挽留,他说你明天早上走吧。
这天晚上薛玉做了很多菜,还去买了不少酒回来,特别换了三个大酒杯。三杯酒下肚,我的心情突然变得难受起来。和以往不一样的是,木耳这天晚上很沉默,他默默地小口啜着酒,心事重重的样子。我说,来,木耳,我敬你一杯。木耳端起杯子跟我碰杯,喝了。我说这些日子一直听你说,今天晚上我还是说说我吧,我可能只活得到三十八岁。木耳惊异地看着我。我说,真的,我不会跟你说假话,你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朋友,听说了你的故事后我就一直在想你,想你是个啥样的人,想咱们见面后的情景,我很孤独,跟你一样。
木耳哽咽了,说,可是你都写了那么多本书了,我连一本书都没写出来。见木耳那哀伤悲恸的样子,我只有把满腹的悲伤换成对他的安慰。我拿起木耳的酒杯递给他,然后拿起自己的酒杯跟他碰杯。我先将自己的那些书贬低了一阵,说那些都不过是诗,出于一时的情绪和思考,根本无法和他现在从事的长篇小说相提并论。我说长篇小说创作是一项浩繁而伟大的工程,你要知道你不止是创造几个人物出来那么简单,你创造的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头你是唯一的造物主,所有的游戏规则都是你定下的,所有的假恶丑和真善美都是你给出的标准,所有的人物都得按照你划定的生命轨迹完成自己的一生,如果他中途夭折,多半是他的原因,他可能不符合你那个世界的生存法则……你得等待,等待符合你那个世界的人物出现。突然,当你不经意一瞥,你会惊喜地发现他就静静地站在那里,也在等你的出现,然后是激情迸发,就像一场水到渠成的男欢女爱,电光火石,一气呵成……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薛玉字正腔圆地吟道,暼着我,问,我说得对不对?
我说对。
薛玉咯咯笑起来,眼中噙着泪光,她斟满酒杯,看看木耳,看看我,说,来,我们来为木耳的小说干杯。
木耳看着薛玉,感到她已经抱定了必醉的念头,怕是劝不住了,不由得轻叹一声,端起酒杯跟薛玉碰碰,跟我碰碰,仰脖干了。薛玉也干了,两眼熠熠地看着我。我咬咬牙一口干了。薛玉默默地倒酒,大家的目光都落在酒杯上。酒杯很快被斟满,上面浮泛着酒花。
让我敬你一杯吧。薛玉把木耳面前的酒杯捧起送到他的手里。木耳接过酒杯,说,你要走了么?薛玉一笑,摇摇头。木耳说好,举杯喝了。薛玉也喝了。木耳这回主动给自己斟满酒,端起来面向我,说,喝。
我的酒杯还没端起来,他就干了……
木耳毫无悬念地醉了。我和薛玉一起把藏书网他搀扶到床上。薛玉本来是想给他脱了衣裳的,好像觉得不妥,把解开的纽扣又给他扣上,扯了床被子给他盖住。我不知道是回到桌子跟前继续喝,还是回到房间里睡觉。就在犹豫时,薛玉在我身后一把环抱住我的腰,把自己紧紧贴在我的后背。我感到她心跳得很厉害,浑身滚烫。当我刚一回过身,她就软乎乎地瘫倒了。
当我从梦中醒来,我看见木耳竟然站在床前发愣。就在我准备起身的时候,感到身体的那个隐秘部位正被一双柔软的手握着,那手轻轻捏了捏,似乎在告诫我不要乱动。我低下眼睑一看,薛玉躺在我的怀里,神态自然,仿佛正在酣睡中。我也学着她的样子,故作镇静,眯缝上眼睛,装作睡过去了。
木耳在床前愣了一阵儿,转过身拉灭了灯泡,咚咚地下了楼。薛玉继续捏,捏了一阵儿,开始拨,拨来拨去,像玩一个有趣味游戏,直到再也拨不动了,她翻身压住我,扭动身子,搞得床吱呀乱叫。我听见木耳在楼下咳嗽,然后像是摔了什么东西。我推推薛玉,要她听楼下的响动,薛玉却根本不理会,继续疯狂地扭动身子,嘴里还开始了哼哼。
第二天早上我离开了十三楼。木耳没有送我,他在睡觉,我想去跟他道别,却感觉到这样做似乎太虚伪,也太残忍,就把刚要迈过门槛的腿又撤了回来。薛玉送我到的车站。就在我准备上车的时候,她却双手紧紧地拽住我,眼角钻出两条眼泪,揩掉,又钻出来,像讨厌的虫子。我不想被人瞧见,扯了她走到一边,说好吧,我就晚点走吧。
上午我们在十字口的一个茶楼里喝茶,下午薛玉带我在土镇四处溜达。不知道哪里来的几对新人,男的西装革履,女的白纱长裙,站在那些破烂不堪的老建筑跟前搔首弄姿,前方的摄影师不停地叫嚷着“OK”。薛玉告诉我说,最近两三年来很多人都到土镇来留影,他们管这里叫“遗落的世界”。
傍晚的时候,薛玉领我到了一座矮山下。她问我敢不敢上去玩玩,我问她有什么敢不敢的。薛玉说这是土镇的棺山,土镇过去所有的死人都埋在这上头。我笑起来,说我什么都怕,就不怕死人。薛玉说她也不怕,还说上头的草很厚,像沙发。我笑问她这话什么意思。薛玉眨眨眼,说,什么意思你还不知道么?我选到了一处舒适之地,厚厚的青草,伸手轻轻一拂,柔软的草儿撩得手心一阵酥麻,身子就开始了发软。我说咱们在这里坐坐吧。薛玉眼珠子一转,说我不坐,我怕你。我说我就是要你怕,看我不叫你喊饶命。我伸手去抓,薛玉咯咯地笑着蹦跳身子躲我。她那躲其实也就装个样子,半推半就,当我抓住她的时候,她的身子一下子就瘫了。
我问薛玉,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面,因为我一见到你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薛玉说一见到你,我也有这感觉,我感到我们是前生缘定,感到我是你的女人,生死不分。我很感动。薛玉问我相信缘分吗?我说信。薛玉问我相信爱情吗?我说信。薛玉问你爱我吗?我说爱。薛玉问你会丢下我不管吗?我说不会。薛玉说你会拿性命来保护我吗?我说会。
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证明我所说的都是谎言。
在这座棺山之上,我遭遇了这辈子从没有过的耻辱。一个蒙面的汉子冲了出来,他手中的刀子一晃,我就被吓得动弹不了了。他把刀子架在我脖子上,丢出一根绳子让薛玉把我捆绑起来。其实薛玉完全可以跑的,她没有。她一边嘤嘤地哭,一边捡起绳子捆我。那个蒙面汉子在我的嘴巴上贴了一张臭烘烘的膏药,然后开始打我,踹我。薛玉捂着嘴巴低低哭着,跪在蒙面歹徒跟前,哀求他饶我性命。歹徒停止了拳打脚踢,他站起来喝令薛玉脱掉裤子,要不然的话就放我的血,说着把刀尖抵在我的喉咙上。薛玉吓得赶紧叫,我脱,我脱……我目睹了薛玉的被奸。薛玉屈辱地嘤嘤哭泣,双手徒劳地拍打着地面。那个可恶的歹徒完事后还暴打了薛玉一顿,末了他掉过头来,扯掉裤子冲着我尿了一头一脸。
我和薛玉相互搀扶,一点一点地挪动脚步,半夜的时候才回到半边街,敲开十三楼的房门。木耳被唬得一个踉跄,不停地问我们怎么了,怎么了。我提出是不是该报案,薛玉摇头不允。木耳也保持沉默。在给我们擦了药酒和做了包扎之后,木耳把薛玉背上了楼。许久才回来,他黑沉着面孔,要我再把事情经过和细节告诉他一遍。我再说了一遍。木耳又追问了那人的身高,说话的音调,身上的气味。我仔细回忆,然后尽量准确地告诉他。木耳听了,沉默许久,说,我知道他是哪个了。我问是哪个。木耳摇摇头说,你不用知道,这事情就算过去了。我流泪说,怎么可能呢,我放不下。木耳哼哼地冷笑。
除了膝盖骨脱臼,我身上其他地方的伤都只伤及皮肉,并未动到筋骨。木耳给我弄了些药,还弄了半坛子酒,说是药酒,喝了对身体好,叫我想喝了就喝。那两天我一直处在酣醉中,那一幕幕受辱的情形时刻都在脑海里涌现,挥之不去。我对自己充满了怨恨,抡起巴掌一遍遍地打自己。那两个晚上,只要一闭上眼睛就是噩梦。梦里我被脱光了衣裳,一个家伙拿着根棍子不停地拨弄我的胯下,发出阵阵嗤笑声。我努力仰头,想要看清楚这个家伙的面孔,可是我的脖子怎么也抬不起来……我第一次感到有尊严的死是多么难得。每次噩梦醒来,我都因为害怕而浑身冷汗。一片冰凉中,我多么期望将来的死亡是有尊严的啊。我竟然尝试着开始理解我的父亲了……
就在我临行前的那个晚上,照常是类似的噩梦——死亡前的羞辱。当我及时从梦中醒来,我看见了一把雪亮的刀。木耳手里拿着一把雪亮的菜刀坐在我的床头。雪亮的刀子在他手里晃动,他像是端着一面明晃晃的镜子,荡漾起满屋的寒光。我看着他,问,你要干吗?木耳的目光从雪亮的菜刀上飘移到我脸上,冷冰冰地说,杀人!我坐起来,问,你要杀哪个?
木耳暼了我一眼,问,你是不是真的三十八岁就要死?我说是。木耳又问,你今年多大岁数?我说了。木耳猛地一挥手,把菜刀砰地劈在一旁的床头柜上,震得刀柄嗡嗡直响,他探着脑袋说,你说你都没几年活头的人了,你怎么就不跟他搏斗呢?
是啊,我怎么能那样草鸡呢?我为什么不舍命相搏呢?再有几个年头我不就死了么?为什么还那么贪生怕死呢?我还惜疼什么呢?一时的怯懦,竟然换来如此不堪的耻辱。
她明天就可以下床走动了,你明天就回去吧。木耳站起来,抽出那把寒光四溅的菜刀,一语不发地出了门。床头柜上,留下一道深刻的刀口。
黎明时分,我听到一阵嚯嚯的磨刀声。我穿好衣裳起来,听见声音来自厨房,进去一看,木耳正在磨那把菜刀。听见脚步声木耳回头暼了我一眼,问,准备好出发了?我说是。木耳埋头磨了两下,直起腰看着我,问,我总是把人写死的难题,你帮我想到办法怎么解决了吗?我说现在没有,但是我一定会想到的。木耳点点头,拎着刀走到我跟前,他像是彻夜未眠,憔悴,痛苦。
木耳把我送到车站,给我买了车票,等到车子启动才默默转身离开。看着他摇摇晃晃的背影,我倍觉凄凉和悔恨。
3
此后两年时间里我再没去过土镇,但是我和木耳保持了一段时间的通信联系。我向木耳表示歉意,抱歉因为自己的卑劣伤害了他的尊严,伤害了薛玉。我给木耳邮寄了一笔钱。这笔钱很快就退了回来。木耳在随后的信里只跟我谈论他的小说,抱怨自己又把人写死了,却只字不提我对他的承诺。
他还曾给我邮寄了几份中途而废的小说。小说中夹着厚厚的信,反复讲述他的创作过程。越往后说他的语气越黯淡,因为这些书稿都没有结尾,他说他想不透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好多东西在开始创作的时候都构思好了怎么结尾的,但是写着写着那笔就像不听话的牛车,拐着拐着就误入歧途了……他还是没有提说我答应他的事,他在等待,我看得出来,字里行间他期望着我能帮他想出一个解决问题的好方法。
小说创作上我只是个浅薄轻浮的家伙,平常的夸夸其谈听起来唬人,其实内中只是些道听途说的名词概念,所以,我找到了一些小说名家和评论家,企图他们可以提供一点有用的东西。谁知道这些人在听说了木耳的困惑后都大笑起来。我一再告诉他们,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但还是无法终止他们的大笑。我揣好笔记本起身就走,我没办法忍受他们那刺耳的笑声。
除了安慰,我什么也帮助不了他。我颇费周折地给木耳打了一回电话,先通过114查询到土镇邮所电话号码,再打电话请邮所的人帮忙通知木耳,邮所的人根本不干,说这样的业务早没办了,我说我是国家安全局的,他们这才答应帮忙。木耳叫来已经是一个小时后了。我就那么耐心地拿着话筒。当木耳的声音传来,我说木耳,是我。木耳说你搞什么鬼啊。我说木耳,创作本来就是一个艰难的过程,这需要点时间,你别跟自己急。
一提起自己的小说,木耳黯然神伤,他说,别的作家还没开始写,就知道他笔下的人物什么时候死。而我呢,我根本就掌握不住他们的命运。头天晚上他们还好好的,还在准备做很多事情,可是转眼他们就死了,一点征兆都没有,搞得我简直猝不及防,一点招儿都没有,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身体变冷、变硬……怎么办呢?木耳的声音里充满焦虑、急躁,像一颗烈日下暴晒过久的鞭炮。我说你别急,木耳,总会有办法的。
哼,会有什么办法呢?木耳冷笑起来,怨气冲天地说,可能从来没人像我写小说这么认真,我研究选题,搜集素材,给每个人物还都详细地安排了他们的命运轨迹,什么时候出生,什么时候上学,什么时候就业,什么时候谈恋爱,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下岗,什么时候遭遇不测,什么时候中大奖,什么时候生病,什么时候被冤枉进一个命案,什么时候得以昭雪,什么时候头上出现白发……包括什么时候死去,是死在病床还是死于暗杀,每一条每一款我都记在纸上的,但是,他们就是不听我的安排,根本不理会我,要知道是我创造了他们,他们怎么能够这么任性呢?
我说木耳你别急,你先听我说,我有个主意说不定会管用。我说是不是找一个年岁够长的人?他的一生充满了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你说的是传记?你是要我去写一个人的传记吗?木耳愤怒起来,我写的传记还少吗?曹姓人家烧酒坊的曹厂长,做棺材的鲁姓人家,他们花钱请我写,我不一样是把他们写死了吗?我还挨了他妈的揍!
木耳啪地挂了电话。此后他再没给我来过信。我给他写了两封,他没回。我又打过两次电话,人家一听说是找木耳的,啪地就挂了。
我必须要承认的是,尽管我从来没跟木耳谈起过薛玉,但是这些年我一直都惦念着她,她怎么样了?我想问,却无从开口,也羞于开口。
4的情形却叫他悲恸欲绝,因为这些小说的命运和之前那些一样,中途夭折,半途而废。
木耳彻底崩溃了,他拿起蘸水钢笔对着自己的胸膛猛戳,鲜血混合着乌黑的墨水流淌遍了他的全身。就在他举起钢笔瞄准自己的眼睛戳下去的时候,薛玉举起了一叠纸,说她找到了完成一部伟大小说的办法。
那叠纸是我写给木耳的信。准确地说,是我写给他的最后那两封信。那两封信木耳收到后并没拆它们,而是被他塞在墙缝里,信封和内中的信笺,有部分地方已经被虫子吃掉了。
薛玉是无意之间看到那两封信的,那段时间她是土镇第二个最痛苦的人。第一个是木耳。薛玉知道,木耳已经钻进了牛角尖,如果再不把他拔出来,他就只有死路一条。
在这封信中,我要木耳摈弃他对传记的狭隘认识,想一想古今中外那么多的经典,哪一部小说不是传记?小说是写人的,写他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生老病死,这不就是传记吗?
我说,之所以选择年岁够长的人,是因为他丰富的经历不仅足够一部长篇小说的容量,也具备了长篇小说的各种要素。唯一需要注意的是,最好这个人还活在世上。从他出生那一天起开始写,一直写到他死,他死了,小说也就结束了。我说我知道你之前写了些传记,写着写着就把人家写死了,莫名其妙地就死了。那么要解决这个问题其实也很简单,就是面对面地写人家,盯着他的眼睛写,他怎么说,你怎么写……我说你可能会认为这样做讨厌,因为这似乎很像记录,谈不上什么创作,没有多大的意义。其实错了。因为我们需要的不是单纯的记录,他说的是世俗的话语,你得用文学的语言去修饰,去加工。文学创作嘛,不是一直强调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吗?
我说你大概要担心总是不死怎么办了,因为他总是不死,你的小说就没办法结束了。想想之前你写的那些人物,不总是叫你措手不及地死去吗?现在你面对的是一个总也不死的人,你应该感到高兴才是啊!再说了,人都是要死的,死神对谁也不会网开一面,你放心,在他埋葬之日,你的小说也就会有一个圆满的句号。薛玉并不是直接拿着我的那些信去给木耳看的。她将我信里头的那些关于小说创作的语言誊抄出来,然后拿到外头打印得工工整整,才送到木耳手里。木耳认真读完,灭掉屋子里所有的灯,安静地躺在床上。薛玉试探着躺到他的身边,不仅没有遭到拒绝,木耳反而伸开双手将她拥在怀中。薛玉默默地流泪。她感到木耳的呼吸均匀,身子热烘烘的。早晨的时候当薛玉醒来,看见木耳已经坐在了书案前,拿着那支在他身上不知留下多少伤痕的钢笔,有些不好意思地朝薛玉笑笑,说,你拯救了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小说。
不是我。是你那位爱城朋友。薛玉将那两封残碎的信递给木耳。
木耳扔掉了所有小说人物,把他们永远地抛弃在了黑暗的遗忘里。他转头开始四处寻找可以书写的现实生活里的人物,他按图索骥地只找老人,只找年岁够长的老人,而且还要求这个老人的一生充满悲欢离合,充满喜怒哀乐。这事情看起来容易,实际操作起来却非常困难。这是因为很多老人的年岁都不够理想中的那么长,年岁够长的又不愿意。木耳的来意虽然让他们感觉新鲜,而且充满诱惑,谁不想自己的一生被写进一本书,更何况自己的一生将随同这本书成为不朽呢?但是他们只短暂地回首,就发现自己的一生不是非常无聊,就是塞满了耻辱,要不就有四分之三的邪恶和四分之一的隐秘。所有的老人都婉言谢绝了木耳的请求。木耳总是像蜜蜂飞向花田一样,揣着新买的钢笔和名牌墨水,还有雪白的柔韧的稿纸,激情满怀地奔向那些老人。然而每一次归来都是伤心的,失望的。经过一夜,木耳又恢复了百倍的信心。木耳说,世界之大,那样的人一定有。我要把自己设想成一个走进世界上最大图书馆的人,眼前全是遮天蔽日的书架,黑森森的如同密林。而我要找的那个人,他就像一部不为世人所知的经典名著,就隐藏在某处角落,上头布满灰尘。如果找到他,只需要拂掉尘埃,打开书页……事情就这么简单。
但是薛玉却并不乐观,她的眼中充满了忧虑。木耳十分消瘦,连日的奔波,他已经憔悴不堪,两眼深陷,面色苍白,说什么话要努力才张得开嘴,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似乎只要一摔下去就休想再爬起来。他吃不下东西,每天总是要翻阅大量的报纸,企图从上头找出自己需要的那位老人,他还把大量时间浪费到茶馆酒馆以及市场,他像幽灵一样游荡在他们中间,去探听哪里有年岁足够长的老人。只要打听到了,他就疯狂地不顾一切地奔向人家。然后是失望,是伤心。薛玉知道,这种事情会有到头的时候,他的失望和伤心也有底线。那一天的到来将对木耳是毁灭性的,他会从绝望到崩溃,然后轻易地走向死亡。别指望上回的奇迹出现。薛玉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地安慰他,别急,木耳。
我怎么能不急呢,我怕等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没有力气跟我讲述他的人生了,到时候我就像面对一部永远也翻不开书页的小说,那还有什么意思呢?木耳苦恼地抓挠自己的头皮,他的脑袋在薛玉的眼中已经严重变形,像一只扭曲的沙罐,真担心某一时刻,猝不及防地哗一声就碎了。
薛玉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木耳表现出了难得的顽强和镇静。薛玉很佩服木耳的自我疗伤能力,头天还是那么哀伤和沮丧,只消一个夜晚他就恢复了信心和激情。
5
为了证明自己所说非虚,薛玉把我带进木耳的创作间。我在他的桌子上看到了我写给他的那两封信,还有薛玉的整理稿和打印件。在那几页纸上,木耳像读书笔记一样,写满了心得体会……薛玉递给我一张纸,说,你瞧瞧这个,这是他离开的头天晚上写的。那张纸上写着这样的词句:出发、寻找、孤独、命运、戏剧、故事、死亡、拯救……我在看这些东西的时候,薛玉一直注意着我的表情。当我放下那张纸走到门口,薛玉关上房门,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我回过头去看着她。薛玉并不回避我的眼神,反而是目光熠熠地逼过来,我忙避开她威逼的眼神,我说,我都已经向你道歉了,我错怪你了。
薛玉的眼泪夺眶而出,我忙掏了纸巾递给她。薛玉却不接,扑到我怀里,嘤嘤地哭起来。
木耳是在一个傍晚离开土镇的。薛玉知道,木耳找到了他需要的那个老人。木耳从早上开始都在为这天的离开做准备。他的神情十分庄重,行为却犹豫不决,不知道哪种稿纸合适,也不知道应该用哪支笔,在墨水的选择上他更是难下决定。薛玉说木耳出门的时候坚决不要她送。他步履轻快,脸上荡漾着孩童般的笑容,整个人看起来十分快活。薛玉说她认识木耳很多年了,还从来没看见他这个样子。木耳的双眼闪烁着星星般的光亮,充满睿智、自信和得意。薛玉追在木耳身后,问他去哪里,怎么去,木耳没有回答,转身消失在街口。
我要薛玉不要担心,木耳这回肯定找着了个理想中的沧桑的老人,这个老人的相貌很符合木耳对于小说人物的要求,他的性格也非常鲜明,更难得的是,他说话的语气和语速也是木耳喜欢的。木耳被这个老人迷住了,只一开口,他就知道这将是一部奇特的伟大的小说。他终于寻找到了。他按捺不住兴奋,颤抖的笔在雪白的纸张上写下了第一行字。
第三章 我的死亡清单
1
回到爱城我无法入睡。每个夜晚都是难眠之夜。我满脑子都是奔跑的木耳、忧伤的木耳、苦读的木耳、疾书的木耳、思索的木耳、自戕的木耳……到半夜的时候,脑子里的木耳变成了我自己。站在灵魂的高度俯瞰自己的肉体与以肉体的角度仰视自己的灵魂一样感觉奇妙。我看着自己的肉体,看着自己的灵魂,彼此都很陌生。黑夜里钟表的滴答声闪烁着利刃的毫光,我起身将一柄锤子敲向钟表,它们是易碎的,玻璃碎片和小巧的零件四处飞溅。丢掉锤子后我感到了自己的可笑。敲碎钟表就等于敲碎了时间吗?死神在门口拢拢黑袍,端正了迎风站立的姿态,他的等待一如既往地耐心十足。
木耳此刻在做什么?他是否也听见了滴答声?他是懵懂的,他不知道自己的死亡日期,他大概都没思考过这个问题,满脑子的长篇巨著。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会留下一部伟大的著作,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会不会随他的努力成为他理想中的不朽。但是,他起码在一直为此努力。瞧瞧他的那些努力吧,怎么能不叫我动容呢?再回头看看我。我怎么啦?从我的出生到已知的死亡,我都干什么了?抛开长短,我们都度过了一生。但是我们的生命却有着本质的差别。他在努力使自己成为不朽。我呢?我是我这个悲惨家族的最后符号,但是我的死亡与存在,却和一个随风而散的屁一样毫无意义。
我的一段胡诌的话语给木耳带来了奋进的激情,我被他感激。我的话是不负责任的错误路标,但是木耳一定会通过自己艰难的跋涉,使其身后出现一条正确的宽阔的大道。他是值得尊敬的,是楷模,代表着让人敬仰的无畏精神,他的名字与行为和坚韧、顽强、勇敢、求索、执著、牺牲等等光明的词汇紧密联系在一起。因为他对待人生的态度,他的生命没有失败,发出的永远都是积极的强音。那么我呢?我勾引人家婆娘,胡搞女人,酗酒,把白天和黑夜混淆在蒙昧的睡梦里。我轻视一切,像个小丑一样讥讽太阳的光明和鸟儿的飞翔,我用智慧的汉语涂写颓废和灭亡的灵歌。我诅咒世界的不公,谩骂长寿的人们,我像一只绿头苍蝇,表面没有像马蜂那样给人造成伤痛,却在四处制造狠毒恶心的蛆虫……在对木耳的赞美和自我的否定中,我清醒地认识到自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活着,我要让自己生命的最后三年活得像一部伟大的小说。
——生命的完整不是以长度来衡量的。我突然领悟到父亲在那个桂花飘香的早晨给我说的这句话的真正含义。我要追求一个完整的生命。死期将近,时日无多,我开始筹划我应该在死前做几件事情。
我飞快地爬起床,好不容易找到一支秃钝的铅笔,我费力地把我要做的事情列在纸上。有什么事情是我在死前必须完成的呢?拿起笔我苦思冥想,想我刚刚经历的三十五个春秋,让一件件事像电影一样从头脑里映过,让一张张面孔像照片一样在眼前出现……当我放下笔站在窗前,抬头仰望星空看见流星划落,我顿悟了。当太阳升起,当窗口的牵牛花在清凉的微风中绽放时,我泪流满面,长时间地注视着面前的单子。
等待死亡的日子是漫长的。现在有事情做了。原来以为还很充裕的时间一下子就不够了,我得加紧进行,赶在死神破门而入之前完成这些最后的心愿:一、帮助木耳完成一部有头有尾的长篇小说;二、和一个人相亲相爱并且跟她生养一个也会在三十八岁前死亡的孩子;三、让死神惊愕地看见一张幸福的面孔。
2
我开始了约会。我找到了羊章,想要请他帮忙。尽管羊章无数次地哄骗过我,但他确实是我在这个世界上除木耳之外的唯一朋友,我跟他说得上话,无论什么事总是先想到他。但是我跟他的谈话却始终像是一场受骗的前奏。不管我说什么,他都说没问题,拍着胸口,豪爽利落,接着皱起眉头,说我最近手头有点紧。我知道,该是我出钱的时候了。
我给了羊章一笔钱。很快,他就给我安排了一场约会。
这个姑娘很漂亮,关键是她还有份非常不错的工作,而且是独生子女,父母也都健在,都是高收入的高级知识分子。羊章说,像你这样散漫的诗人,加盟这样一个家庭最合适不过。
我满怀期望地以为我新的人生可以从这次约会开始。我想我必须做到坦诚相待,因为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来周折了。于是我开诚布公地说了我想恋爱的理由,我得有个爱人,我爱她,她也爱我,然后我们结婚,生孩子。那姑娘嗤嗤地笑,说你这人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没想到还是个急性子呢。我说你接着往下听吧。我的严肃表情叫姑娘不敢再笑。我说这事真是难以开口。姑娘说你说吧,我不介意。我说我只还有三年活头。姑娘再次笑起来,说今天愚人节吧。
后来我越是解释说明她越是笑。结果我第二天再次约她出来,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羊章带话来说,她感觉我脑子有问题,不过她可以理解,诗人多半都是如此。
羊章犹豫片刻,说他手里还一个姑娘,名字叫柳絮,人如其名,漂亮自然没得说,关键是很有爱心。
我很快就见到了柳絮。我们的..约会地点是望江茶楼。这是个好地方,我挑选的。倚窗而坐,可以俯瞰爱河环行半个爱城,可以看见鸥鹭翩飞,可以听见涛声,可以远眺群山。
尽管我提早半个多小时赶到,羊章和柳絮已经等待在那里了。他们正说着什么,头凑得很近,柳絮的神情有些紧张,羊章像在安慰她,伸出指头,逐一弯曲,似乎在告诉她应该注意几点。
我的出现叫柳絮更加紧张。羊章笑呵呵地拍拍柳絮的肩膀,看着我说,听说你是个诗人,她就很紧张。
柳絮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读过你的诗,我最喜欢的是那句“我必须在某个时刻死掉,四周空寂无人,观音经过山冈……”
这句话一瞬间就拉近了我和她的距离。我想她正是我要找的人。柳絮的确是个漂亮的女人,充满活力和诱惑,像一颗盛夏的巧克力豆。她笑吟吟地说,我从来都没想到自己会成为一个诗人的女朋友。
柳絮的这句话让我欣喜,看来她已经把我当成自己的男友了。我感激地看看羊章,羊章也高兴地微笑着,眼神中流露出欣慰和鼓励,他说,那么你们就认识了,这里也没我什么事了,我得识趣点,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
我说你再坐坐呗。
是啊,还早呢。柳絮说着去端茶杯。我注意到了她手指上璀璨的钻戒。那枚钻戒的款式叫我心头咯噔一声,因为它的式样是独特的,是我定制的,曾经属于我……你们嘴里挽留我,心里巴不得我赶紧滚蛋呢。羊章呵呵笑着,拍拍柳絮的肩膀说,别紧张,不用把他当什么诗人,他啊凡夫俗子一个。我点点头,看着柳絮说,是啊,只要你别把我当猪头就行了。羊章一愣,哈哈大笑,摆摆手,转身而去。羊章一走,现场就冰冷了。望江茶楼除了我们俩还有另外仨。那三个在打牌,从我一进门就在打,默默地打,不出一点声息,像是进行一场暗战。而其中一人就是爱城刑警大队的马队长,尽管他打扮得像个游手好闲的老混混,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也难怪,我对他很熟悉,他帮过我的大忙。他的父亲跟我的父亲同事过,对我父亲的为人非常钦佩。我父亲在为自己的死亡做准备时,特地打电话请他来过我们家一趟。那时候马队长的父亲刚刚赋闲在家,为了打发无聊,爱好上了书法。我父亲将自己搜罗的几幅书法名作拿出来,送给马队长的父亲。马队长的父亲被我父亲这慷慨之举吓住了,说这价值可不菲啊,你我君子之交淡如水,哪里受得了你这样的厚礼?我父亲潇洒地说,宝剑赠英雄,你是识货的人,你若不要,我只有拿去火化了。马队长的父亲赶紧接下来,连声道谢,眼中都闪烁起了泪光。
后来我父母的葬礼,马队长的父亲扶棺而行,一路哀歌。马队长在他父亲的逼催之下,行的是三跪九叩的大礼。此后马队长的父亲老是想要照顾我,以感谢我父亲的赠书之恩,但是都被我躲避了,直到好些年过后我因为搞女人惹了麻烦,才打电话找到他。记得当时马队长的父亲亲自来到公安局,要马队长立即放人。马队长说就算放人,也得把笔录做了再说嘛。没想到马队长的父亲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你把他放了,我在这里替他做!
马队长也认出了我,冷冰冰的眼神似乎在告诫我,万不可跟他打招呼,他此刻正在执行一项艰巨任务。我把目光瞥向一边,移回到柳絮身上。
就在这时,柳絮的手机响起了短信提示音。柳絮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把戴着钻戒的手缩在身后,站起来不好意思地跟我说,我去去洗手间。
我知道这短信是羊章发的。我还知道柳絮去了洗手间回来,手上的钻戒就会不见。
柳絮回来了,我只扫了一眼,发现她手上的钻戒果然不见了。
柳絮有些局促,为了缓解局促,她蘸起洒落在玻璃桌子上的水写字,我看见她费劲地写了一个爱字,最后那一捺因为没有水,不现,她就从其他的笔画上蘸了水来添补。我拿起茶杯,轻轻一侧,一大滴水溅在柳絮的手边。柳絮看看我,看看那滴水,明白了我的意思,她莞尔一笑,伸出指头蘸起水,那个爱字很快就晶莹剔透地完成了。柳絮满意地看着那个爱字,说,谢谢。
我说算我们合作完成的吧。柳絮笑笑说,好啊。我说你的名字很好,柳絮,这就给了我无限的想象空间啊。这些天我只想两个人,你就是其中一个。另一个呢?柳絮问。
是我的朋友。我说,他的婆娘认为他已经失踪了,还认为他可能被害了。不过他的婆娘可能判断错误。此刻他可能正在写小说,在某个我们都不知道的地方,和一个老人在一起,完成一部伟大的小说……我能读到那部小说吗?柳絮问。
我说能,我们都能读到那部小说。
他什么时候完成呢?柳絮问。
我说等那个老人死的时候。
马队长他们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争吵起来,声音越来越大,马队长还拍起了桌子,另外一个也不示弱,把满把的纸牌甩得漫天飞舞,脖子抻得老长,像要扑过去咬住对方的脖子。柳絮吃惊地看着,她以为立即会爆发一场斗殴。服务员揉着惺忪的眼睛走出来,梦呓似的问,干嘛呢?剩余的那个搓着手,赶紧站起来调停,拉拉这个劝劝那个,三个人又重新坐下了,他们跟服务员要了纸牌又接着打,埋着脑袋谁也不说话,默默地打,不出一点声息。
柳絮提出回家。我说等等吧,马上就会上演一场好戏了。柳絮问什么。我说你别问什么,也不要东张西望,你看着我跟我说话就是了。柳絮有些紧张,我说你看着我的眼睛,让我告诉你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柳絮听话地看着我的眼睛。我说在我们身后的那三个人,是刑警队的,头上缠着花帕子的那个是队长,姓马,其余两个是他的搭档。柳絮要斜眼去看,我赶紧制止,我说你得看着我的眼睛,作聆听状,还得不时点头。在我接下来的话语中,柳絮一直按照我所说的那样做,聆听、点头。我说现在进来了两个人,你瞧见没有,他们坐下了,看样子马队长等的就是他们。我话音未落,只听得马队长一声大吼,三个人从座位上弹跳起来,子弹一样射向那两个刚落座的人。正准备前去招待的服务员吓得尖叫起来,手里的簿子飞得老高。柳絮目瞪口呆,直到那两个家伙被铐住,外头的警察涌进来,她才缓过神来。
马队长站起来,撸掉包裹在脑袋上的花头巾,叉开手指梳理了一下头发,从衣兜里摸出几张钱递给那个服务员,说,这是赔你们打坏的杯子的,如果你们老板还有意见的话,请到爱城公安局刑警大队找我。
临出门的时候,马队长回过头冲我挥挥手。
3
爱河酒店就在望江茶楼旁边。我的突然出现把她们吓了一跳,支吾说没房间了。我笑起来,?99lib.说别哄我了,我知道有。服务员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其中一个突然想起来似的抓过电话来打,她背过脸去,细声说他来了。对方懵懂地问,谁?谁来了?服务员忙掩了话筒,说,他,就是那个他,带了个女的。我拿起柜台上的笔,在上面啪啪地敲击了两下,服务员侧头看着我,我示意她把电话给我。我拿过电话说,是我,听出来没有?你得给我开个房间,我跟我女朋友。对方不吱声。我说经理啊,都多久的事了,也该对我解禁了吧?要不是贪恋老地方,我就住爱城饭店了。对方说好吧,你把电话给前台。我把电话给了那个打电话的服务员。服务员听着吩咐,嗯嗯地应着,然后挂了电话看着我说,请登记一下证件。在电梯里,柳絮问我是怎么回事,人家好像不欢迎。我说是的,我曾经在这里惹下了一摊子祸事,搞得他们不开心,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柳絮半信半疑。我说本来是想请你住五星的爱城饭店的,但是我觉得“爱河”这个名字好,有寓意。柳絮埋着脑袋不置可否。进了房间,柳絮的样子显得不太自然,她站在那里轻轻咬着嘴唇,似乎很后悔那个贸然的决定。我说你要回去吗?我送你。柳絮看了我一眼,笑笑摇摇头。她的笑容有些僵硬。
我给前台打了个电话,让送一瓶酒来。服务员问什么酒,我说老样子。酒来了,波尔多干邑。我端给柳絮一杯,和她碰杯。柳絮看样子很紧张,捏着杯子的手直哆嗦。喝了酒,柳絮的紧张似乎缓解了,她看着我,我看着她,我们都笑起来。
酒店为什么不欢迎你?柳絮笑问道。
我看着她说,因为我不是个好人,我时常在外头招惹女人,她们的丈夫和男友就到酒店里收拾我,打烂酒店里的东西,闹得鸡飞狗跳,给他们惹了不少麻烦。我是个麻烦制造者。
是吗?柳絮以为我在说笑。
我说真的。
见我不像是开玩笑,柳絮的笑容消失了。她轻轻走过来,我以为她是要放下杯子,却不想她是拿酒瓶,她给自己倒了个满杯,小心翼翼地把嘴唇凑在杯子上,慢慢地仰起杯子一饮而尽。我吃惊地看着她。柳絮打了个嗝,她摆摆脑袋放下杯子,回到床前很重地坐下去,使得整个床和她的身子一起上下晃悠。她身子突然后仰,重重地倒下,踢掉脚上的鞋子,身子一缩,蜷上了床,然后就没了动静。我说你就这么睡了?柳絮没有动静。我说你何苦这样呢?柳絮还是没有动静。我说你应该跟我提些要求,其实我还是可以满足你的一些要求的。你不是喜欢我的那句诗吗?我必须在某个时刻死掉。是的,我真是必须在某个时刻死掉。这个某个时刻就是三年之后。我的家族是个短命者家族。我除了剩余三年时间可以给你,还有一笔钱也可以给你。我哽噎起来,我倒了满杯酒,哆嗦着喝掉。我知道柳絮没有睡着,她的眼角有晶亮的东西溢出。
我进了卫生间拧开水龙头,哭泣起来,哗哗啦啦的水流冲刷着我的哭声,干净利落地把它们带进下水道。当我猛然抬头,我被出现在镜子里的那张泪水纵横的脸吓了一跳,这是一张怎样的脸啊,扭曲苍白,像一个霉臭的面团。它的陌生和丑陋让我感到恐惧,我慌张地洗了脸,仓皇地逃出卫生间。
柳絮已经不见了。
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我在床上发现了一样东西,钻戒。
这是柳絮故意遗留下的。她从这场骗局中撤退了。她一定知道了这枚钻戒的来历,它是羊章从我手里骗走的。好些年前我去参加一个酒局出来,羊章找到我,抹着眼泪说他的父亲被车子撞成重伤,正躺在医院里,急需一笔钱。我从他身上的血迹和他焦急的神情以及不断滚落的泪珠上相信了他。我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钱。过了一阵儿他又找到我,说还需要我的帮助,他父亲正躺在急救室里等待施救,而某位主治医生此刻正拿架子,要想抬动他的大驾,只有按照惯例送99lib?他昂贵的礼物。我说你看我身上什么东西需用得上?羊章毫不犹豫地就从我的手指上撸去了这枚钻戒。
这枚钻戒是我为了显示自己不凡的身价,先高价购得钻石,然后设计造型,再寻找巧匠以昂贵的工价定做的。等待酒醒我追悔莫及,便去找到羊章索要钻戒。可笑的是,开门的是他的父亲,老人鹤发童颜,手里握着三枚雪亮的铁蛋子,捏得咕噜咕噜直响。
我找到羊章,责问他为什么要欺骗我。羊章呵呵直笑,说我跟你开玩笑呢。我说那么玩笑结束了,你把戒指还给我吧。羊章笑笑说,戴在苏媚手指上呢。我顿时哑口无言。苏媚是羊章的女朋友,我引诱她跟我上了床,还怀上了我的孩子。我们的事情暴露那天,正是我带她去医院堕胎那天。羊章宽宏大量,没有跟我计较。我为了要回戒指,厚颜无耻地找到苏媚,发现她已经是一位孩子的母亲。苏媚鄙夷地看着我,伸出两手在我眼前晃了晃,转身而去。苏媚的两手白白净净,空无一物。我再次找到羊章,问他为什么要欺哄我。羊章笑笑说,谁先呢?我表示愿意拿钱赎回戒指,要羊章开个价。羊章还是笑笑,拍拍我的肩膀说,有些东西是赎不回来的。
我把戒指交到前台的服务员手里,同时留下柳絮的电话,说这枚戒指是这个人遗落的,让她们通知她来取。
既然你有电话,为什么不亲自送到她手上呢?服务员问。
我说你们转交比我更合适。在就要离开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个问题,又留下苏媚的电话,说假如第一个女人不要,你们就给这个人打电话,就说这枚戒指是她遗落的。
第四章 六福:木耳的传世人物
1
刚出酒店就接到薛玉的电话,她焦急地告诉我说,木耳还没有消息,她担心木耳是不是遇害了。我说我不相信他会遇害,我猜想他此刻正在某处和一个沧桑的老人在一起,进行长篇小说创作。薛玉说他就没跟你联系过吗?打电话?写信?我说我没接到过他的电话,至于写信,我得去邮局看看。薛玉说如果他真的开始写小说了,我觉得他肯定会把这个消息告诉你的,他一直对你是很感激的。薛玉把“感激”两个字拖得很长,语调也很重。我说我马上去看。
我在邮局开设了个信箱,这是我和外界保持的唯一固定的联络点。因为很久没去取了,除了一摞刊物的赠刊,还有一叠通知我领取特等大奖的骗人的信件。没想到的是,我果真收到了木耳的来信。
这叫我欣喜若狂。
打开信件,是一叠书稿。我想这就是他正在完成的小说了。
2
木耳并不清楚自己到达“■”村是什么时候,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当时就身处在“■”村。那个夜晚似乎比所有的夜晚加在一起都还要漆黑,叫木耳几乎丧失前进的希望。
木耳其实也动过原地不动等待光明的想法,但是都被自己斥责了,他认为无论如何应该抢时间往前赶,因为道路那头就是一个等待死亡的老人。如果在平时,时间对于那位将死的老人来说可以不算什么,对于自己来说也可以不算什么,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那个老人就是一部长篇小说。木耳意识到自己的创作进度必须跟上老人告别人世的进度,最好在老人咽气的时候,他也为这部长篇小说划上一个完整的圆满的句号。
如果不是阿树,木耳只怕要错过“■”村,被那条道路错误地带入一个他根本不需要去的地方。就在他一路摸索着抵达“■”村腹地的时候,一点灯火出现在他前头。
阿树端着油灯,趿拉着鞋,他被突然出现在身后的声音吓了一跳。
嗨,嗨。木耳看见那灯火停住了,赶紧过去。
红色的灯光里,阿树仰着脸,要看清楚面前站着的这人是谁。为了让阿树看清楚自己,木耳蹲下身子,让自己的脸也出现在灯光中。
这是“■”村吗?木耳问。
阿树点点头。
你知道一个叫六福的老人住哪里吗?木耳问。
阿树点点头。
听说他就要死了对吗?木耳问。
阿树没有理会木耳,开始挪动脚步。木耳就跟在阿树身后,阿树的步子迈得很小,灯光像一只温暖的红色的小球,在黑夜里平静地移动。
你叫什么名字?木耳问。
我叫阿树。阿树说。
红色的小球在一扇门前停下来。阿树把门推开,说,爷爷,有人找你。随着啪一声,电灯亮了。雪亮的光芒刺得木耳赶紧闭上眼睛,等再次睁开,他看见一个老人躺在床上,正打量自己。
木耳说,我叫木耳,是个作家。作家你知道么?我来写小说的,写你,六福,写你的故事……我听说你就要老死了,我想你应该把你的故事留下来,我觉得你一定很高兴这么做。
说完这句话,木耳就不知道该再往下说什么了。他以为六福没有听懂,或者没有听清,就在他准备重复一遍的时候,六福开腔了,问,嗨,你是听谁说的我就要死了?
木耳说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听人说起了六福,说这个人活了九十多岁,一辈子经历了太多的事情,每一年都像连本大戏,他死了好多回都没死掉,如今这一回怕是真的要死了。
这倒是真的。六福深深地吸了口气,问,你要我怎么做?
木耳赶紧说了。
六福沉吟了片刻,说,这是个很麻烦的事,还真得加紧。来,你写吧。木耳赶紧退回到床上坐下,拿出本子和笔,拔掉笔帽,做好书写姿态。你就从很久以前开始写。六福说。
3
很久以前——
“■”村有户人家姓秦,秦姓人家在“■”村的人口并不多,但却控制了“■”村八成的土地和山林。尽管如此,秦姓人家历代当家老爷都遵循和为贵的做派,从来不允许族人与外姓人家发生争执,就算占了道理也要尽量谦让,有错没错先赔礼道歉。因此,外姓人家很喜欢秦姓人家,认为他们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家,很乐意在他们手里租地帮工,也很愿意维护他们家族的利益。整个“■”村看起来更像是一家人,团结,和睦。
这一年,秦姓人家家业传到了一个叫秦天琛的老爷手里。这个秦天琛老爷所有的做法都和他的历代先祖们不同,他敌视所有人,恐惧一切,老是觉得有人要灭掉秦姓人家,夺走他们的土地和牛羊,抢掉他们的金银和粮食。可恨的是族人们对这一切都不相信,他们还像过去那样生活,对外姓人家远比对自家人亲热,天黑了也敢在外头行走,时常把陌生人带入府中。在秦天琛老爷看来,族人们就像死到临头的猪一样蒙昧。作为秦姓人家唯一一个看到危险隐藏何处、灾难即将降临的人,清醒和警觉的秦天琛老爷一直生活在极度的惊恐和愤怒之中。“■”村的人们一直在分析秦天琛老爷为什么会这样。未必是跟他的经历有关吗?秦天琛老爷刚满二十岁就当了家,之所以会这么早,是因为他的父亲死得早而且突然。他的父亲是最著名的善人,时常减租,动辄就拿家里的粮食和银钱去周济穷人,还送土地给他们耕种。叫人悲伤的是他的父亲却在一次外出讨要债务时,被满腹歉疚的欠债者热情地灌多了酒,回家途中落入秦河里淹死了。这本来很正常的死亡,却叫秦天琛老爷看出了潜藏的危机。秦天琛老爷固执地认为,他的父亲是死于卑鄙的、预谋已久的暗杀,并且分析出了十多条他父亲死于暗杀的理由。这些理由就像铁锤一样敲在族人们掉以轻心的脑门上,他们不得不相信秦天琛老爷的分析和判断,因此在秦天琛老爷的要求下,家族成员一致认为,秦姓人家已经走到安宁的边缘,他们面对的将不再是无事时代,而是可怕的危机时期。那些看不见的杀戮像野狗一样藏匿灌木丛,把它们尖刀一样的利齿埋在蓬松的大尾巴里,阴险的眼睛时刻也没离开他们,只要稍不注意,它们就会跳出来咬断他们柔软的脖子。
从此,秦姓人家的人就像他们的当家人秦天琛老爷一样,不再相信“■”村任何人,就更别说那些陌生的外村人了。他们不再减租,不管是荒年还是馑月,该缴纳的一文不少,该收的颗粒归仓,借贷按期归还,超期加倍蕃息,归还不起就抵押家产,没有家产就卖儿鬻女。
秦天琛老爷在“■”村执行着生铁一样的规矩。他豢养了野狗一样凶残的家丁,这些坏家伙不折不扣地执行他的命令——但凡谁敢冒犯秦天琛老爷,哪怕是背地里说一两句坏话,也要被捉来施以暴打。一时间“■”村所有人都惧怕秦天琛老爷,见了他远远地就要躲避。
然而表面刚强的秦天琛老爷,内心软弱得像塞满了败絮。他依旧担心自己的安危,害怕迫害和暗杀的突降。于是,秦天琛老爷拿出家族几乎所有的积蓄,重新修建秦府。新建的秦府占地一百多亩,有着两丈高的围墙,建筑围墙的材料全是卵石、青砖、石灰、头发和糯米浆,这样的混合物坚固异常。在围墙的四个角落,他用同样的物质修建了五丈多高的碉楼,在上面架起了黑洞洞的土炮和洋炮。这个被围墙和碉楼护卫森严的秦府,里头的厅堂房舍和亭台楼阁同样牢固,所挑选的建材照例是卵石、青砖、石灰、头发和糯米浆。而且除了显而易见的护院看家外,还有防不胜防的陷阱机关。
曾经有个郎中进秦府为人瞧病,家丁嘱咐了他千万不可在府中乱走,谁知道这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郎中一下子被秦府那漂亮的楼阁台榭和美丽的园林风景迷住了,两脚不由自主地东游西荡起来。后来他失踪了。秦府上下寻找多日,才在一个陷阱里找到他。
凭借这个坚固异常、戒备森严、机关密布的秦府,秦天琛老爷有效地将秦姓人家和“■”村隔离开来,但是他并不认为这样就将四伏的危机阻隔开了。他在秦府内院圈出了一块地方,加大了对这个地方的守卫,而且花了五年时间对这个地方进行特别的加固,增设了更多的机关,他的六房妻妾和子女就居住在这里,没有他的准许谁也不敢贸然闯入,更不敢擅自离开。
整个“■”村的人们,无一例外地都认为秦天琛老爷是个苦命人。他就像只罹患烂肠瘟的野狗,虽然凶残,却逃脱不了命运多舛的折磨。他在三年孝满之后迎娶了自己最喜欢的表妹,但是到二十八岁的时候,这位叫自己着迷的表妹也没能给他生出一男半女,这叫秦天琛老爷万分懊恼。照他的愿望,他是要子孙成群的,因为秦姓人家子嗣从来不旺,他祖父是一脉单传,他父亲也是一脉单传,到他这一辈更是上无兄下无弟,因此他发下宏愿,一定要生养很多儿子。而之所以迎娶表妹,就是看在表妹家人丁兴旺,以为她能像她的那位硕壮的母亲一样善于生产。表妹格外开明,没经过秦天琛老爷同意就擅自做主托媒人为他找一个妾。那个妾真是貌美如花,很得秦天琛老爷的欢喜,而且过门刚刚一年就为秦天琛老爷生养了个大胖小子,秦天琛老爷为其起名大福。秦天琛老爷真希望这个美貌的妾能再接再厉,但是她的肚皮却再没鼓起来过。秦天琛老爷等了两年,见还没动静,便自作主张又娶了个妾回来。同样刚过门不到一年,那个妾就为秦天琛老爷生养了个大胖小子,秦天琛老爷为其起名二福。秦天琛老爷和以往一样,把子孙满堂的希望寄托在了在这个妾身上。很显然,她同样辜负了他。于是秦天琛老爷就娶了第三个妾回来,紧接着第四个,没多久又娶回了第五个……未必这娶女人也会像吸大烟一样上瘾吗?表妹这样问他。
秦天琛老爷真是羞愧难当。要知道表妹之前并不是很愿意嫁给他的,为了讨得表妹的欢心,秦天琛老爷可是许下了很多的誓愿,其中之一就是不纳妾,一辈子只当她一人的丈夫。
拥有一妻五妾的秦天琛老爷严格遵循着祖宗立下的一些规矩。这很难得。比方,逢节过年和生日,他会远离那些年轻美貌的妾的诱惑,回到正房与妻过夜。为了安慰表妹,在这个夜晚秦天琛老爷表现得像个卖命的苦力。
又是一个新年到。从除夕夜到正月十五,秦天琛老爷都计划住在正房。谁知道过了大年夜,表妹就撵他走了。表妹说,你跟她们住一起吧,我不过是块荒地,你别枉费力气了。秦天琛老爷说表妹你怎么能这么说呢?表妹说我说的可都是真心话,我这块荒地不中用,费力费种,你要跟她们在一起能盼来好收成。秦天琛老爷不肯。表妹急了,说你这人怎么不懂事呢?瞧瞧你两鬓已经斑白,岁月不饶人,再过些年头你就动不了了,就算你勉强能动,种也成了瘪颗,发不出芽了。秦天琛老爷陷入了深思。表妹推了他一把,说,还犹豫什么呢?你才五个福,离你梦想的子孙成群还差几牛鼻子远呢。
石头开花马长角,三个月后,表妹竟然意外地发现自己怀孕了。这叫秦天琛老爷感到喜从天降。这年的重阳,表妹临盆了。生产过程异常艰难,持续了整整三天三夜,前来帮忙的稳婆产婆不下十个。这些稳婆产婆齐心协力,为秦天琛老爷接生下了个大胖小子。遗憾的是,他的表妹撒手人寰。
悲痛欲绝的秦天琛老爷为这个儿子起名叫阿福。之所以不叫六福,是为了和他那五个“福”有所区别。这个区别,就是他是正房生的,注定是要接替自己当家人的位置的。秦天琛老爷对这个出自正房的儿子格外溺爱,光是奶妈都给他请了三个,只要开口一哭,就同时有六只胀鼓鼓的乳房对着他的嘴巴。阿福到五岁的时候,就不得不改换称呼。因为一场病。因为病总是不好,请了道士和尚前来,他们一致的意见是阿福这个名字没起好,建议还是遵照排行叫他六福。药石无功,只有从巫。秦天琛老爷当即吩咐下去,从今往后谁人也不得再叫六少爷阿福少爷,改称六福少爷。
那是一场很严重的病。六福说自己就像一滩烂泥似的瘫软在床上,除了脑壳能动一动,身体的其余部分就像摆设似的。他眼睁睁地看着一群人站在自己跟前,拿草棍捅他的鼻子,拿鸡毛拂他的鼻孔和嘴角,他感到奇痒无比,成群结队的喷嚏想要出来。那些人嗤嗤地笑,觉得他很像一个活的玩具。他想哭却出不得声,甚至连眼泪都流不出来。那个时候他最渴望的就是死去,他受够了他们把他像面泥一样捏来捏去。一天正午,他以为自己可以如愿以偿地死去了,因为他看见一群陌生人站在跟前,他们的装扮有些像那些丫鬟婆子所说的鸡脚神、吴二爷、黑白无常鬼。他们一点不像那些丫鬟婆子说的那样面目可憎,也没有张牙舞爪,只是站在他的跟前平静专注地看着他,仿佛他是一只茧子,就要出蛾了。他也看着他们,心里很着急,很想催促他们,说你们还等什么呢?带我走哇。可是出不得声。最后他们都离开了,一个个背过身子走了,连头也没回一下。他着急了,心想你们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呢?怎么就不带上我呢?嗨,嗨,回来,回来……他想大叫,想挣扎着爬起来撵上他们。但是这一切都是徒劳。他心灰意冷,痛苦地想要闭上了眼睛——然而这也是件不可能的事。
六福说,那场病就是从闭不上眼睛开始的。那天他在院子里听见天空中有什么声音,好像是一群鸽子在扇动翅膀,抬起头来却只见很窄的一片天空,那小片天空什么也没有。他不甘心,因为那声音在继续,而且越来越近,似乎就要来到头顶这片天空了。结果张望了很久什么都没见到,直到那声音消失。随后他就发现自己的眼睛闭不上了。六福说他把这件事情告诉经管他的婆子,那婆子还以为他在搞恶作剧。六福说你瞧着我,我真闭不上眼睛。那婆子只好瞧着,瞧了一阵子,瞧得自己老泪横流,就不愿意再瞧下去了,擦擦眼泪,说,你别急也别闹,等晚上你瞌睡了,眼皮子自然也就闭上了。
眼皮子一眨不眨地吃过饭,然后早早地爬上床等瞌睡的到来。六福说他满心希望地以为,只要瞌睡一来,眼皮子噔地一下就闭上了。可是等到半夜那眼皮子还是闭不上,它们在黑暗里头瞪得鼓楞楞的。六福说他突然感到害怕了,他哭起来。这一哭,还真把他吓傻了,因为没有声出来。非但出不了声,而且动也动不得了……就在鸡脚神、吴二爷、黑白无常鬼走后不久,道士和尚们来了。他们成群结队在六福的床前焚烧纸钱,拿着刀叉剑戟挥舞歌唱,然后用一块浸透了符水的湿布盖住他的眼睛,建议在一旁悲伤得要死的秦天琛老爷给他这个心爱的儿子改换称呼。没过多久,和尚道士也不再歌唱了,各种敲击声也停息了,一片寂静。六福说他可以看见自己的身体小小的就像一只死老鼠被扔弃在那里,四周是深不可测的黑暗。这样的日子他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后来他看见很远的地方有一点光亮,那光亮晶莹剔透,很像是一颗星星。那颗星星就在那里闪耀,在那遥不可及的地方。六福等了许久,他以为那颗闪耀的星星会像夜空的月亮或者正午的太阳,慢慢滑过来,最后出现在他头顶。但是没有。六福很担心那光亮就像他曾经听到过的翅膀扇动的声音,会慢慢地消逝,他试着想要接近。可是怎么接近?六福很清楚自己动弹不得。未必只有眼巴巴地看着那颗闪耀着光亮的星星消逝吗?如果这点光亮消逝,自己会不会陷入更加深远、更加持久甚至是永远的黑暗呢?六福听见了自己的哀叹声,很轻,像花瓣落地。六福定定神,小心地动了动身子,哦,老天爷啊,自己就像刚刚从冰块中融化出的蜗牛一样,可以蠕动了。六福看着那颗星星,它还在那里,还那么亮晶晶的。六福于是小心地蠕动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地接近……有些东西看起来很远,实际上很近。随着一点点接近,那颗星星在慢慢变大,最后变得像一座房屋一样大,竟然不是圆的,而是四方的。这个四方的东西通体透亮,晶莹璀璨。六福说他只花了大约不到两个时辰,就把自己的身躯虫子般蠕动到了这个四方的物体跟前。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呢?六福尝试着动了动手,咦,手能动了,只是无力,软软的。他很有耐心地把手慢慢伸出去,终于抚摸到了那光亮的物体,清凉光滑。他再次蠕动身体,要靠近那个物体。最后他如愿以偿,整个身子都靠在了上头。他看见这个四方的透明的东西里头似乎是空的。既然是空的,为什么不进去瞧瞧呢?六福喘了口气,又蠕动身体。叫他感到惊喜的是,这回的蠕动好像轻松了许多,不再那么费力。六福很快就找到了进入到这个四方的东西里头的门,那门也是透明的,如果不注意,是发现不了的。
六福说自己轻轻松松就钻了进去。
一进入到这光亮的物体里头,六福说自己顿时就感到一身无比轻松,手脚都能动了,也能坐起来了,还能站起来了!他站起来四处溜达了一遍。他感到脚底下轻飘飘的,好像只要一跺脚一伸腰身,一甩头一纵,就可以飞起来。真能飞起来吗?六福慢慢蹲下身子,然后轻轻一纵,腰身一展,哦,老天,双脚还真离了地。他缓缓悠悠地飘起来了,像悠闲的蝴蝶在这个透亮的物体里飘飞。他翻转身子,看见自己的衣衫和头发在空中飘逸,就像风儿吹拂柳叶。他不再做任何动作,安静地漂浮在空中。在这个透明的世界里,六福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也在慢慢透明,像一只拉尽了粪便的蚕,从来没有过这般干净,也从来没有置身如此干净纯洁的世界……六福享受着平静安详的心情,享受着洁净的世界,他以为会这样永远下去。结果六福被人毫不留情地从那洁净光明的世界里拽了出来,把他拎进一间幽暗的屋子里,把他搁在他的父亲跟前。秦天琛老爷躺在烟床上,正沉浸在吞云吐雾之后那难得的惬意里。他翻身起来看着眼前的儿子,伸出手来。六福后退两步,对于面前这个面色蜡黄的人,他感到恐惧。但是身后的婆子那硕壮的身子挡住了他的退路,并且不由分说地抱起他,送到他的父亲跟前。
秦天琛老爷搂过六福,紧紧地,恨不得摁进自己的身体里……就在六福失去那个明净世界的第三天,秦府发生了一起盗案。这起盗案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府中的一个仆役跟外头两个小偷勾结,叫秦府的祠堂丢失了一些供奉在神龛上的金银器物,其中最值钱的是一盏纯金的万年灯盏。但是这起盗案叫秦天琛老爷感到万分恐惧,如临大敌。
秦天琛老爷耗费数千块银圆,将那两个小偷和那个仆役追缉回来,完全不顾规矩和法令,私设了法堂,将那两个小偷和仆役活活打死。
有人把这事告了官。当官的接了官司,哪里有为民伸冤的心思,一肚子都是想借机敲竹杠的想法。秦天琛老爷亲自用牛车拉了半箩筐的银圆到官府,了结了讼案。
回到府中,秦天琛老爷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修建了牢固的地下库房,将钱粮和府中稍微值钱的东西都收归里头。干的第二件事情就是将墙壁再加固增高,堵塞一切狗洞猫孔。第三件事情就是将府中所有的丫鬟婆子和护院仆役尽数集中在祠堂,背诵他亲自撰写的“惩戒文”,这惩戒文共有三十三条规矩,一条比一条严厉,不管犯了哪一条都跟死沾边。秦天琛老爷放出话来说,他在地库里头专门搁了三箩筐银圆,那些银圆都是为摆平官府讼案准备的,所以,谁要嫌弃命长,尽可以挑着惩戒文里的规矩冒犯!
在六福失去明净世界的第二年,他的父亲患了眼疾,疼痛难忍不说,还惧怕光亮。请来的好几拨郎中都说,这主要是跟他成年累月吃烟土有关,他那眼睛是被烟土的毒烟熏坏了,无药可救。
都快一百年了,六福说他父亲的呻吟声还在耳边响起。
为了缓解疼痛,秦天琛老爷就拼命地吃烟土。他抱着脑袋躺在烟床上滚来滚去,浑身战栗,嘴巴因为呻吟竟然衔不住烟嘴,替他把烟枪的丫鬟被他的样子吓得簌簌发抖。
病痛把秦天琛老爷折磨得像一只怪物,他惧怕看见光亮。稍微有一点阳光透露进来,都会叫他痛不欲生,转而将怒火发泄向身边的丫鬟和仆役。为了防堵阳光,他所居住的地方被遮掩得严严实实,就算大白天,那些丫鬟和仆役在府中行走做事也都打着灯笼,掌着灯盏。
六福因为是秦天琛老爷最溺爱的幺儿,而且是正房所生,将接替秦天琛老爷成为秦姓人家的当家人,所以,他必须跟秦天琛老爷贴身居住。每天一大早,六福就得夹在一前一后两个灯笼中间,来到秦天琛老爷的卧房外面,灭灯,被牵入黑漆漆的屋子里下跪请安,然后到后院吃饭,跟一个瞎子私塾先生学背书写字。中午的时候,六福照例会夹在一前一后两个灯笼中间,到秦天琛老爷的堂屋里向他请午安,陪着吃饭。其实很多时候秦天琛老爷都不吃,垂着脑袋坐在那里,听六福吃,吃快了会叫他慢点,吃慢了会叫他快点,并且不时叹息,说些个表妹的事。六福吃得很紧张,也吃得很糊涂,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把什么东西吞下了肚子,因为屋子里很昏暗,连桌子上有多少菜盘子都看不清楚。晚上,六福同样会夹在一前一后两个灯笼中间,来到秦天琛老爷的卧房外边,熄灯,被牵进黑漆漆的屋子里,跪在地上背诵这一天所学的内容。有时候秦天琛老爷一句话也不说,他背完之后只消等候片刻,然后低语请了晚安就可离开了。偶尔秦天琛老爷也会问问某个字怎么写,那句诗文什么意思。六福不敢敷衍,认认真真地回答,完毕,请晚安,被一双手牵出屋子,回到两个灯笼中间,被送到睡房里,脱衣,灭灯,一切重归黑暗。六福十分怀念那个明净的世界。在很多个寂静的夜晚里,他都瞪大眼睛想在黑暗里看见那颗闪耀的星星,然后慢慢移动身体进入到那个光明洁净的世界里漂浮、游弋,像鸟一样,通体透明,里外纯净。但这是徒劳的。六福很不甘心。一天晚上他睡着了,在睡梦里他如愿以偿地见到了那个光明洁净的世界,就在他准备钻进去的时候,那个世界突然碎裂了,成了数不清的碎片,那些碎片蝴蝶一样在黑暗中飞舞,闪耀着光芒,像浩瀚夜空的无数繁星……当梦醒之后,涌上六福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离开秦府。六福说,那个时候他还不到九岁,但是他已经决定要离家出走了。
重阳节,六福少爷的生日。按照惯例,晚上在祠堂里有个隆重的仪式。到时候秦府的六个少爷会齐刷刷一排跪在那里,六福少爷因为是既定的将来的当家老爷,他会打头,距秦天琛老爷最近。秦天琛老爷端坐在椅子里,享受由六福少爷率领的群子叩头礼,然后一番训诫,再进行打赏。
六福少爷的生日就是表妹的忌日。每到这一天,秦天琛老爷的心情总是百感交集,变得更加脆弱和敏感。请早安的时候听着六福少爷的声音,秦天琛老爷难以抑制地号啕大哭。午安的时候秦天琛老爷又大哭了一场。下午六福没去念书,因为晚上的仪式会搞得很晚,他需要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和体力。傍晚的时候婆子送来一套新衣服,让贴身丫鬟阿珍赶紧去给六福换上,等等就该见秦天琛老爷了。阿珍拿着衣裳却找不见了六福。在秦府所有的少爷中,只有六福有贴身丫鬟。之前是给每个少爷配一个的,只是后来秦天琛老爷发现他的大公子大福少爷青天白日逮住自己的贴身丫鬟乱摸,就发话说除六福少爷外,其余的不再配丫鬟。做少爷的贴身丫鬟有被收房的可能,这可是从奴婢到主子的绝佳途径。阿珍是府里头年龄最小,也是最漂亮的。秦天琛老爷在她刚刚进府的时候就交代了,只要她把六福少爷照顾好,将来是会给她个说法的。
阿珍跺着脚气咻咻地说爷爷呢,你要躲猫猫也不分分什么时候,等等就该见老爷了!还是没动静。阿珍就翻箱倒柜地找。找不着了。阿珍着急了,说爷爷呢,你藏在哪里的?快出来,先去见了老爷,晚上我们陪你躲猫猫!还是没动静。外头的婆子催得紧,说都在上菜了,你们还不快点把少爷送出来。阿珍掉着眼泪出现在门口,啜泣说六福少爷不见了。
整个秦府的人都动了..起来,他们寻找遍了秦府的每一个角落,直到半夜六福少爷还是不见踪影。
秦天琛老爷走出了他的屋子。黑暗里头,秦天琛老爷的双眼闪烁磷光,如同传说中的地狱火焰,他颤抖身子,缓慢地移动脚步,亲自在院子里头搜寻,包括那些秘密的机关陷阱,口中不停地低声呼唤着六福、六福……到黎明的时候,秦天琛老爷默不做声地回到他的屋子里。
下人们继续寻找。他们就像寻找一只跳出笼子的蝈蝈,不仅揭开地上的瓦片,甚至拈草棍捅捅那些蚂蚁的洞穴,以为六福少爷会藏在里头。
世代为秦府饲养牲口的羊倌向秦天琛老爷请示,问是不是到外头去找。听说六福少爷不见了,羊倌一家人寻找得尤为认真。羊倌一家人统管着秦府大大小小数百头牛羊骡马,很少有丢失的,因为他们总是找得回来。有一年丢了一只母羊,羊倌一家人翻山越岭寻找,搞得秦府当家老爷都过意不去了,说丢就丢了呗,不就一只羊嘛。但是羊倌一家人不听,坚决要找。费时三个月,他们还真找到了,不止一只,而是三只,那母羊下了对儿崽……羊倌说,老爷,雁过留声,羊过留痕,既然府里头找不到六福少爷,他肯定是出了门,出了门就得赶紧寻找,别等到下雨刮风过后,只怕再去找,连痕印儿都没了。
护院们跪成一排,一起拍着脑瓜子向秦天琛老爷保证,在他们的严密监控和护卫下,秦府的院墙真可谓铜墙铁壁,里头的人不可能轻易出去,外头的人不可能随便进来。倘若查实,是他们的疏忽导致六福少爷出到院墙之外,他们一起自己拿刀割下脑瓜子,不消老爷动手。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早已被吓得失魂落魄的阿珍。阿珍簌簌发抖。大家的目光冰冷并且格外明亮起来,似乎不盯紧一点,她就会晃悠两腿,钻子一样钻入地下,从大家的眼前消失。阿珍哭起来,说你们怎么这样看我呢?我什么也不知道。大家都摇头,否定她的说法。阿珍疯狂地摆动脑袋,像患了疟疾的鸭子。她哭诉说,她本来是要陪在六福少爷的床前,但是六福嫌弃她在屋子里总是弄出响动来,就把她撵出了睡房,谁能想到他突然就不见了呢?阿珍抹着眼泪,她的眼泡通红,肿得发亮,像就要溃烂的桃子。
秦天琛老爷批准了羊倌的请示。他说除在内院里头来往的下人,其他外院的包括佃户雇农,长年短工,都可以出去帮忙寻找。另外他还叫抬了两箩筐银圆,慷慨地分发给他们,让他们盘缠充足,便于寻找。倘若需要打点官差,支付口讯线索费用,一概实报实销。
让秦天琛老爷绝对没有想到的是,那些出院寻找的下人们有一多半没有履行他们的职责,他们揣着银圆,出门就远走高飞了。
半个月后,羊倌回来了。他掏出没有花完的银圆,禀报秦天琛老爷他都去了哪些地方,是如何寻找的。秦天琛老爷叹息说我不想听你都去了哪里,也不想听你都是怎么找的,我想知道我的六福儿哪里去了?
羊倌连口气都没喘完,拿起那些没花完的银圆,再次离开秦府,踏上了寻找六福少爷的路途。
秦天琛老爷终于开始了惩戒。最先是掌那个照顾六福少爷的硕壮的婆子的嘴,使用的不是供奉在祠堂的专用家法,而是他的鞋底子。执掌家法的是秦府的大福少爷和二福少爷,他们一人拿一只父亲的鞋底子,对着婆子的嘴啪啪地打。起初婆子还要躲,还要叫唤,但是很快就不了。这是因为嘴巴先还有疼痛的感觉,接着就木了,就麻了,随即什么知觉都没了,只是脑瓜子昏沉沉的,她看见血像瀑布一样从口中奔泻,带出一颗颗牙齿。
接着是阿珍。她被高悬在内院的树上,黑乎乎的身影像只垂挂着的蝙蝠。秦天琛老爷坐在树下抬头看着她,问她把六福少爷弄哪里去了。阿珍哭着申辩,说不知道。秦天琛老爷说我知道你,你心不坏,就是看着这点我才把你买进来的,你说实话吧。阿珍说出来的实话依然是不知道。秦天琛老爷的声音更加和悦,他说,别怕,只要你交代出谁支使你干的,谁是你的后台,谁是主使,我就把你放下来,一点苦都不吃。阿珍还是回答说不知道。
接下来是暴打。施刑者是三福少爷和四福少爷。在动手之前,秦天琛老爷专门把两个小小的施刑者叫到跟前,告诉他们一定要注意技巧,千万别打脸,说女娃子家家,打烂了脸就不好看了。两个施刑者诺诺应着,开始动手。可别看他们个头不大,尤其是四福少爷,一副羸弱的样子,可是力气却一点不小,他们挥舞着棍子连打带捅,阿珍嗷嗷直叫,不过很快就没了声息,无声地晃荡过去,晃荡过来。天近黎明,秦天琛老爷叫放下来,嘱咐厨房好吃好喝地养着。等到身上的伤痕刚一结痂,秦天琛老爷就叫来鸨母,讲好价钱后,少要了五十个大洋,条件是一辈子都不得赎身。
那个每天跟在六福少爷屁股后头去学堂念书的小厮,秦天琛老爷卖出了很好的价钱,购买者是一个过路的马戏班子。马戏班子的班头老爷问他,你会唱歌么?小厮说会。于是唱。声音还真好听,高、亮、透,像叫天子。班头老爷很高兴。听说是马戏班子的人买下了小厮,秦天琛老爷叫人赶紧去把班头老爷请到“■”村来,破例在院子里接见了他。秦天琛老爷问班头老爷,他要怎么安排那个小厮。班头老爷说好好栽培。秦天琛老爷问怎么栽培。班头老爷说让他成为班子里的名角儿。秦天琛老爷说我不缺两个卖人的钱,人我白送给你。昏天黑地,班头老爷眼睛不太好,瞧不清楚秦天琛老爷的脸色,捉摸不出他这话什么意思。秦天琛老爷说,我也算是见过世面的,知道你们时常搞些什么把戏。班头老爷说那是那是。秦天琛老爷说既然这样,你怕也知道这个混账东西犯下了什么罪孽吧。班头老爷说知道,听说他把小少爷搞不见了。秦天琛老爷说,那么你也该清楚我不要钱把他白送给你什么意思吧。班头老爷说我知道了。秦天琛老爷说,那么你就起个毒誓吧。班头老爷站起来,指着黑漆漆的天空说,我对天起誓,如果我不照秦天琛老爷的主意办,火烧班子尸骨无存。
半年过去了,各路寻找六福少爷的人没一个带回好消息。那些秦天琛老爷花了大笔银圆拜托的官差,也都陆续回了消息,说他们抓了好些个人贩子,无论怎么严刑拷打,人家就不承认拐卖过“■”村的娃娃。秦天琛老爷气得在幽暗的屋子里像只受困的老鼠似的兜圈子,时不时地抓起两样东西摔在地上。秦天琛老爷叫买了两牛车纸回来,叫五个儿子再不用去念书,把他们和私塾先生一起关在祠堂里,一排坐着没日没夜地写“悬赏寻人”的告示。告示上细数六福少爷的体貌特征,说无论谁人,只要把他安全地送回来,就打赏大洋五百。随后不两天,整个“■”村可就热闹了。成群结队的人带着娃娃往“■”村来,在秦府门口排成长队,他们都固执地认为自己手头牢牢牵住的就是秦府的六福少爷。当然他们最后都很失望。不过很多人把娃娃丢在了这里,自己图轻快跑了。那些娃娃有很大部分离开了“■”村,还有几个长得乖巧的被“■”村的人家收养了。剩余的几个不是讨口子就是傻子,他们也留在了“■”村,好心的秦天琛老爷收留了他们,在秦府外头盖了几间草房,专门安排了那个原来照顾六福少爷的婆子去照料他们,给他们做饭,给他们缝补衣裳,教他们怎么放牛,怎么打柴,他们就像一家人一样,愉快地生活在一起。
六福少爷究竟哪里去了?秦天琛老爷一咬牙,忍无可忍似的,终于把仇恨的目光投向了他的五个妾和五个妾生的五个儿子。
大福、二福、三福、四福、五福。秦天琛老爷点着他们的名字,喝令他们整齐地跪在自己面前,用慑人心魄的颤音说,你们说说吧,你们的六弟哪里去了?就在此时,大福的母亲推门进来了,她跪在秦天琛老爷跟前,低声说道,老爷,你就放过这些娃娃吧,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那么,你知道?秦天琛老爷问。
大福的母亲点点头,说,你先叫娃娃们退下,我会慢慢跟你说的。
秦天琛老爷应允了大福母亲的要求,让他的五个儿子出去。就在他们起身准备离去的时候,大福的母亲叫住了他们,把他们一一搂在怀里,亲吻他们的额头,温热的泪水洒落在他们头顶。
送走娃娃们,大福的母亲回身在秦天琛面前重新跪下,说,老爷,我知道你是怀疑我们陷害了六福少爷。
秦天琛老爷说,你说的我们,是指谁?你,还有谁?
大福的母亲说,我、二福娘、三福娘、四福娘、五福娘,没准你还怀疑上了你的五个儿子,大福、二福、三福、四福和五福。
秦天琛老爷不答话。
大福的母亲说,不过我要告诉你,老爷,六福不见了跟我们没有丝毫关系,我知道这么说你丁点儿也不相信……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说呢?秦天琛老爷冷笑一声,似乎他已经掌握了底细。老爷,你不是皇帝,六福也不是皇太子,我们也不是那些歹毒的后宫妃子,你的那五个儿子更不是谋权篡位的皇子皇孙。老爷,别叫你的疑心把秦府搞成戏台子,老爷,别叫你的疑心把我们和我们的娃娃敌对起来,我们是一家人呐!那么你说,六福呢?他哪里去了?秦天琛老爷喝问道,既然你口口声声说是一家人,你总不会不知道他的下落吧!
我们真的不知道。大福的母亲泣诉道,你还记得吗,老爷,三福不知道在哪里捉了只鸟儿跟六福玩,鸟儿飞上了枝头,三福去抓,六福也要去,两人正往树上爬,被你瞧见了。你愣说三福要害六福。老爷,你抓住三福就是一顿暴打,老爷,他只是个娃娃啊,哪里有你说的那么邪恶歹毒啊!老爷,我们心疼六福,他像只鸟儿一样被你紧紧地关在你的笼子里,看起来那样遭人心疼……我不想听你说这些了,我只想知道他哪里去了?是哪个害了他!秦天琛老爷气势汹汹地说。
我们没有害六福,他不见了,我们比你还伤心,还难过。大福的母亲轻轻叹息一声,说,老爷,如果你真觉得我们有罪,我愿意把所有你认为的罪过全都扛起来,我只请求老爷放过他们,放过大福、二福、三福、四福和五福,放过他们的娘,放过这府中的人,别再伤害他们了,别再为难他们了——那么六福就回来了?秦天琛老爷问。
他回来不回来我还真不清楚,老爷。大福的母亲说,不过我知道你再这样下去,你的亲人们会一个一个陆续离开你,躲得远远的,到最后只剩下你孤家寡人一个!大福的母亲说完,起身拍拍膝盖,转身离开。空荡荡的祠堂里,只剩下了秦天琛老爷。神龛上的长明灯扑闪扑闪,晕红的火光映着一排祖宗牌位,一阵风从洞开的大门进来,那长明灯闪了两下,熄灭了。
这时候有人在外头高声喊叫,有人投井了,有人投井了。
投井者是大福的母亲。秦天琛老爷悲叹一声,说,这是为何啊!
六福少爷究竟去了哪里?秦天琛老爷一定要搞清楚这个事情。为了搞清楚这个问题,他起初是求助巫婆神汉。他们一个比一个吹嘘得厉害,但是他们的意见却总是没办法得到统一。那时候每次安排人外出寻找,秦天琛老爷都要请两三拨巫婆神汉画符箓,念咒语,确定六福少爷去了哪个方向,走得有多远……结果表明,这些家伙都是靠不住的。
现在,秦天琛老爷听说有个基督院的洋和尚通天庭、彻地狱、脚踏阴阳两界,知天晓地,神通广大得很,于是就叫人带了礼信去请。这洋和尚的架子一点没有,礼信也不要,匆匆忙忙就赶来了,而且看起来还很兴奋。
洋和尚并不做法事,不管秦天琛老爷还是他的几房姨太太,也不管是做饭的婆子还是看门的护院,每个人他都仔细询问,问他们在六福少爷失踪那天,包括前一天后一天,都听见了什么,看见了什么,感觉到了什么。挨个问完话后,洋和尚开始在秦府上下寻找,他钻进六福少爷曾经睡过的床底,爬上院子里高高的树,还钻进排水的阴洞暗沟。看见他满头泥污的样子,有仆役说洋和尚老爷,你这没用,这些地方我们早都找过了。洋和尚说你找的和我找的不一样,我找的是痕迹,我要通过这些痕迹,找到你们的六福少爷。
大家都以为洋和尚这方法很奏效,抓蜘蛛要先找到蛛丝,寻马得先找到蹄印,所谓蛛丝马迹嘛。可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洋和尚的眉头竟然皱起来了,最后他不得不摊摊手耸耸肩,表示自己这个办法行不通。
不过,我还有个办法,这个办法一定有用。洋和尚取出一个包裹,打开,是一本厚厚的书,书上压着个十字架。他亲吻了一下十字架和书本,奉送到秦天琛老爷跟前,说,六福少爷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让万能的上帝告诉你吧,只要你诚心祷告,上帝肯定会在某个时刻让你至亲的孩子回到你的怀抱的!带着你的上帝滚开吧!秦天琛老爷无法接受这个建议,他强忍怒火,背过身去。洋和尚苦笑着撇撇嘴,摊手耸肩,摇晃着脑袋不无遗憾地离开了秦府。洋和尚离开的那天傍晚,有位游方至此的道士,恭恭敬敬地站在秦府龙门口,说要拜谒秦天琛老爷。
你有什么事?99lib?护院问,是不是也想帮我们找六福少爷?快滚吧,别让人当你是骗钱的,看遭收拾!
道士微笑着并不挪步。护院只好去向秦天琛老爷禀报。没想到秦天琛老爷很爽利地答应见他。道士进入秦府,像只猎狗似的撅着鼻子到处嗅,最后站直身子,一脸诡异的笑。
秦天琛老爷在他那间漆黑的屋子里见了道士。道士开口就说老爷,我不是为钱来的。秦天琛老爷咳嗽一声,算是答话。道士接着说道,我是路过这里的时候知道秦府丢了少爷的事,还知道老爷你已经请了好多神仙帮忙,连洋神仙也都请了,我就纳闷了,他们怎么就没办法帮上老爷你的忙呢?我以为这事有多复杂,就专门来瞧瞧,我可不信这个邪。
谢谢道长。秦天琛老爷听道士说得真诚,破例地叫人点燃一支蜡烛。我进府的时候仔细瞧了,老爷,我说出的话可能不会招你喜欢,但这是真话,实话。道士说。
秦天琛老爷眯缝着眼睛,强压着疼痛,注视着道士。
在这个深宅大院里,有很多东西要想夺走六福少爷,这些东西里头有人,有蚂蚁虫子,还有天上的飞鸟……这些东西从六福少爷一出生,就开始打他的主意了。道士说,不过这里我可以确凿地跟老爷你说,你家的六福少爷是在午后失踪的,那天的阳光很好,他来到院子里晒太阳,靠在墙上睡着了。这时候一群蚂蚁过来,七手八脚要把他往洞子里抬,这些讨厌的虫子就喜欢干这样的事,它们很喜欢讨人喜欢的娃娃。不止它们,那些在夜里飞来飞去的蝙蝠也是,也喜欢讨人喜欢的娃娃。不过那天午后是两只老鹰得了手,它们从早晨就一直在秦府的天空盘旋,就在瞧时机。要是那天你们谁往天上张望一下,就可以看见它们。它们一直在等下手的最好机会。最后它们一个俯冲,抢在蚂蚁把六福少爷抬进洞子之前,抓住他的衣裳,嗖一下飞腾起来,冲进了云霄——秦天琛老爷猛地摊长身子,呼一声吹灭了那盏蜡烛,黑暗中传出他歇斯底里的怒喊,滚,都给我滚得远远的!
那个道士被轰撵出了秦府。不过他的那怪异的说法却在秦府和“■”村引起了不小的争议,有人竟然认同他的说法。在秦府的五个少爷中间,三福少爷和五福少爷就认为那道士说的在理。如果不是老鹰干的,那么是谁?五福少爷还认为六福少爷是和老鹰串通一气的,因为他曾经听六福说过想变成老鹰飞离这个家。他当然没本事变成老鹰,不过他拜托老鹰实现了自己的梦想。
大福和四福坚决地认为道士的说法狗屁不通。四福要和三福五福理论,大福劝他懒得理会,他环顾了一眼站在身前身后的兄弟们,说了一句把大家吓住了的话,他说,我决定去外头找老六。
三福不大相信大福说的是真的。
四福说你去也是白去,那么多人都找过了,不是没下落吗?
那么多人?那么多人都是些什么人?他们都是外人!大福说,他们帮忙只是看着钱,看着那白花花的银圆。他们说他们去找了,真去了吗?没准儿他们就躺在旅店里,头枕着咱们家给的银圆,一手拿着鸡腿一手拿着酒壶睡大觉呢!是咱们家的人丢了,得咱们家的人亲自去找!
三福说你真要去找?
大福瞥了他一眼,说,我去把他找回来,让他亲口告诉你,他是不是被老鹰抓走的!
四福表示愿意跟大福一起去。几个兄弟慷慨解囊,拿出他们积攒的零花钱。大福觉得可能不够,于是大家一起想办法,合伙从他们的父亲的黑屋子里偷出了个匣子,打开来看,里头尽是些金条珠宝。大福和四福带上它们,悄悄就出了门。秦天琛老爷知道这个消息已经是两天以后了。那两天他因为吃多了烟土,一直在地狱门口徘徊。那两天真是难得的清静,他不出声,像一条软塌塌的虫子似的安静地躺着。服侍他的人时不时地拿手在他鼻孔前探一探。等到他终于醒过来,发出了呻吟声,大家才把这个消息告诉他,说大福少爷和四福少爷离家出走去找六福少爷了。
数年后,大福独自一人回来了,他背着一个破烂的行囊,整个人看起来跟讨口子没什么差别。大家向他身后的道路张望,不见六福,也不见四福。六福没找着。大福说。
那么四福呢?大家问。
大福取下行囊,打开,里头包裹着一个坛子。他指指那个坛子,说,在里头。四福死于疾病。大福说,因为四福这病,他们在一个已经忘掉名字的小镇待了整整半年。他本来是想把四福就地埋葬的,但是想到这样可能不合适,就拣了一天的柴火,把他烧了,收殓了他的骨骸。
这个时候的秦天琛老爷已经不再惧怕光明,他的眼睛全瞎了。只是他的烟瘾更加大了,一天有一多半时间都在吃烟土,不吃的时候也都躺在烟床上。他问大福,你怎么不接着找呢?大福说我病了,等病好了,我还要去找。
秦天琛老爷说那好吧,你先歇息吧,先治病吧。
几天后,秦天琛老爷把秦姓人家族人召集到祠堂,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决定。和往常一样,秦天琛老爷照旧坐在神龛下面的那把大椅子上。不一样的是,秦天琛老爷已经很难坐直身子了,他几乎是瘫在里头,两只眼睛不停地流着红白的脓水。三福的娘站在一旁,拿棉花不停地为他擦拭,以免那看起来十分恶心的东西流到他的下巴。四福的娘捧来温水,拿来大烟丸子,小心地喂给他吃。四福的娘满脸哀伤,神情憔悴,不住地小声咳嗽。
在秦天琛老爷身旁,八字形状分坐着族里的长辈。
你们都知道,我已经活不长了。今天请大家来,就是准备把这当家人的钥匙交出来。秦天琛老爷连着吞了两颗大烟丸子,还是无法止住疼痛,浑身不住哆嗦。四福的娘还要喂他,秦天琛老爷摇摇头,说,已经吃得够多的了,再吃,只怕就没命完成下头的事情了。四福的娘把烟土丸子塞进自己嘴里,啜了口水,脖子一仰咕咚吞了。
大福、二福、三福、五福,你们几个出来。秦天琛老爷说道。
大福、二福,三福和五福,四兄弟从人群里走出来,在他们的父亲身前跪了下来。大福啊。秦天琛老爷伸出手,大福忙膝行到他跟前,贴着椅子跪着。秦天琛老爷一边摸着大福的脑袋和脸庞,一边说,我原来真的以为你能把六福找得回来,我就等这一天呢。我起初心里想,如果你找回来了,我就把这当家人传给你。后来每当下雪下雨,天寒酷暑的时候,我就想,就算你找不回来六福,我也要把这当家人传给你。现在我的主意也没变——谢谢爹!大福抱着秦天琛老爷的手,因为激动,他像他的父亲一样浑身哆嗦。娃娃啊,你别急。秦天琛老爷深吸了口气,说道,只是现在我得问一个人,问问他的意见,他如果没意见,这秦姓人家当家老爷就是你的。如果他有意见,你就当不成。
听秦天琛老爷这么一说,整个祠堂的人都张望起来,他们不知道秦天琛老爷说的这个人是谁。
是二福。秦天琛老爷说,二福,你有意见没意见呢?
有。二福大声应道。
这些年来,二福少爷一直是秦天琛老爷最得力的助手。尽管病重,秦天琛老爷的两手依然铁爪似的牢牢控制着整个“■”村,无论大小事务他都要亲自过问。但是因为身体原因,他显得力不从心,好在有二福的协助。二福的确是个非常好使的助手,秦天琛老爷叫他向左他绝对向左,叫他往右他一定往右,他不折不扣地执行父亲的所有决定,似乎从来就没有自己的意见。
二福从地上爬起来,在怀里摸出几张纸,说,爹,你眼睛看不清楚,就叫老辈子们看看这是什么吧。
几个老辈子接过来一看,说,这是药方子。
再请老辈子帮忙看看,这是谁的药方子。二福说。
大家一看,说,大福的,大福少爷的。
那么就再请老辈子们帮忙念念,上头都开的什么药吧。二福说。
芒硝、黄柏、百部、地肤子、苦参……几个人人手一张药方,七嘴八舌地念着,念着念着声音都小了,都诧异地看着大福。
大家可能都知道这些药都是治什么病的吧?二福看看大家,说,既然大家都不好说,还是请大哥说说吧,这些药都是治你什么病的?
大福很难堪,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么说。
花柳病。二福冷笑着说,谁都知道这些药都是治那病的。大哥,你是不是得了花柳病?你说吧,当着大家面说,现在说清楚,免得有人觉得我是在诬陷你。大福不吱声了。
你不说就是承认了。二福说,那么现在你总得告诉一下大家,你是怎么得上的吧?
大福垂下脑袋。
还有个事情,爹,你好好摸摸大哥的手。二福说。
秦天琛老爷不哆嗦了,身子也坐直了。对于二福说的话,他没做任何回应。二福上前抓起大福的手,大福一使劲挣脱了。二福笑笑,说,大哥,你再跟我们说说你吃的苦吧,你说你为了找六弟,钱被贼偷了,你当牛做马给人做苦役,比咱们家所有的长工短工都劳累。那么你伸出手叫大家瞧瞧有一个茧子没有?你的手绵软白皙,跟绣楼里大小姐的手也没什么区别,未必你是用嘴巴干的苦活儿?大福无言以对。
还有一件更可怕的事情。二福早有准备似的手向身后一招,一个仆人抱来一个大布团,打开,里头就是大福带回来的装殓四福骸骨的坛子。二福伸手从坛子里捞出一根骨头,像手执一柄剑似的直逼大福的咽喉,他提高了声调,问,大哥,你当着列祖列宗的神灵牌位,当着咱们的父亲,你说这真是四福的骸骨吗?是!怎么不是!大福说,我亲手烧的他,殓的他……那么你告诉大家,四福是怎么死的?二福问话的声音弱了。
他得病死的,我照顾了他多半年呢。大福说。
不!你骗人!这不是四福的骸骨,你把他弄哪里去了?你是怎么害死他的?二福的声音陡然提高,因为激动和愤怒,他的眼角不停地抽搐,他冷笑着,眼角蹦跳出轻蔑的余光,乜斜着大福。大福被二福的话惊得一个趔趄。所有的人都看着他,似乎神龛上的那些牌位也都长出了两只眼睛。
二福。秦天琛老爷叫住二福,低声说道,平常看你不是爱说话的人,今天还是第一次听你说这么多话,爹要你记住,有些话是不能乱说的。
我没乱说。二福说。
就算不是乱说,有些话也是不能随便说的。秦天琛老爷叹息道。
爹,我知道你的意思。二福低声道,那么我就不往下说了。
四福的娘扔了手里的碗冲了出来,一把抓住二福,哀求道,二福少爷,你告诉我,四福在哪里?他是怎么被害死的?
二福为难地说,你去问大福吧,我答应爹了,不说了。
你告诉我,告诉我,他是怎么死的?四福的娘抱住二福像摇枣树似的摇晃着他,乞求他告诉自己真相。
二福紧闭嘴唇。
四福的娘丢了二福,一把薅住大福说,你说,四福是怎么被你害死的,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你怎么能听二福的话呢?大福缓过神来,推开四福的娘,说,人家那是诬陷我。被推开的四福的娘又弹了回去,这一回她把大福抓得更紧了。大福推了几把都没推开,他索性摊开手,说,我哪里有害他嘛,四弟是病死的,骸骨就摆在那里。你别听人家诬陷,说我害他得拿出证据来啊!
四福的娘松了大福,她来到秦天琛老爷跟前跪下,抓住秦天琛老爷的手,把他摇晃来摇晃去,哀求道,老爷,你就让二福说话吧,让他说吧,让他告诉我四福是怎么死的吧……
秦天琛!几个族里的长辈站出来,气愤地责问道,你是在搞什么名堂呢?你平常里那些古古怪怪的做派我们没权力追究,但是今天情形不大一样了,你是把我们请到祠堂里来的,当着列祖列宗的神灵牌位,我们这些老辈子倒是有这个管管闲事的权力了。
在长辈们的干涉下,秦天琛老爷不得不准许二福接着把话说完。
二福告诉大家,就在昨天,他带了几块四福的骸骨悄悄请了仵作勘验了,他们说从骨质来看,那骨头很密实,不是十来岁的人的,而是……老年人的!证据面前,大福不得不交代自己这些年来的作为。他说六福失踪后,他和四福就一直在商量要逃离秦府,去外面的自由世界。大福曾经有过两次到爱城的经历,他把自己的所见所闻跟四福添油加醋讲了,听得四福恨不得立即从两肋生出翅膀来,飞越秦府,飞越“■”村,降落爱城。
大福告诉四福,光身子出去的日子一定比在这府里头待着还糟糕,要想在外头过得安逸,必须得有钱。后来他们就以出去寻找六福为借口,欺哄了众兄弟,还把二福欺骗得帮他们的忙去父亲的屋子>里偷珠宝盒子。
离开“■”村后,大福带着四福没有走大路,也没去爱城,他们翻山越岭,去了比爱城更远的地方。在经过半个多月的艰难跋涉后,他们安全地抵达一个他们连名字都没记住的城市,他们就像鱼儿游进湖水,在那里过得自由自在,惬意无比。四福喜欢好玩的好吃的,什么炮仗泥人,什么糖人把戏。大福却喜欢赌钱和女人,他成了赌场和窑子的常客。他们带的珠宝金条看起来多,却哪里经受得住他们那么挥霍啊,没多久就花去了少半,照这样下去,剩余的这一半又够多久呢。眼看荷包越来越小,四福提出的要求越来越得不到满足,就动了要分财产的心思。大福不肯,四福就要大福拿路费钱给他,他要回家。大福哪里同意,说你在这里好吃好喝,回去做什么。四福哭哭啼啼说想娘想家了。这时候大福跟那个窑姐儿正因为钱的事情闹得不可开交,认为四福是在故意给他添乱,就将四福揍了一顿。四福长这么大哪里吃过这样的打,更是闹着要回去,还说要回去把大福的所作所为跟大家说,叫他一辈子也别想再返回家门。大福一气一急,心生了邪念,瞧着四福转身,就一棍子打在他的脑壳上。
那个窑姐儿几天不见四福,问四福哪里去了。那日大福正好喝了酒,对窑姐儿一肚子不满,气咻咻地说,原来一个饼子是两个人吃,现在归我一个人了。窑姐儿听出了话里话,转动眼珠子想好了个法子,转身对大福是笑眯眯地献够了殷勤,口中说着甜言蜜语,满杯儿劝他喝酒,很快就将大福灌翻在地。
趁着大福酒醉,那个窑姐儿轻易地就套出了四福的下落。为了保险起见,窑姐儿去瞧了四福,他被他的哥哥埋在野外的一棵柳树下,一条腿露在外头被野狗们拽着往外拖。
回到屋里,大福酒也醒了,那个窑姐儿放出话来,如果大福不把钱给她,她就报官。大福再生歹念,杀了窑姐儿,卷起剩余的一点钱踏上了逃亡之路。这么些年来,大福多半日子都是在窑子里度过的。直到腰无分文了,大福突然想起是该回家的时候了,就在破庙里拣了个不知道谁存放在那里的骨骸坛子,踏上了回乡之路。
大福被驱逐出了“■”村。
4
六福说,那天他睡了一觉起来,坐在床上回想刚刚过去的梦境,梦里他好像再次进入了那个光亮洁净的世界,具体细节却很难回忆起来。
有一缕阳光难得地从屋顶进来,丝线样垂挂在他的床前。他看见那无数的尘埃在那光线四周飞舞,缠绕。他感觉到那些尘埃是有生命的,像蚊子,像苍蝇。六福说他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开始喊阿珍。一连叫了好几声,没应。六福心想她跑哪里去了呢?是不是遇着好玩的把自己都忘记了?起床出去一看,阿珍坐在院子里,歪靠在树上,笼罩在一片阳光里,正睡得涎水直流呢。六福没叫醒她。他仰望着那片阳光,看见天空很蓝很蓝,很深很深,似乎很遥远,又似乎很亲近。六福回头看看父亲的屋子,窗户、门都紧紧闭着。他在院子里溜达了一圈,最后径直往外走,他以为会有人拦住自己,会把他抱回去,拽回去。奇怪的是那些重重关卡在这一天午后竟然都不见了。他信步就出了内院,来到外面的大院子里。外面的大院子里阳光灿烂。所有的东西在阳光底下好像都是透明的。六福少爷想起了自己刚刚还在梦境里进去过的那个光亮洁净的世界。他突然诞生了要去寻找的念头。这个念头只一浮上心头,就变得钢铁般坚定了。六福少爷想都没想,就往外走去。
一直走到大门口,大家还是没有注意到他。那些仆役护院,丫鬟婆子,都没注意到这个府中的仅仅次于秦天琛老爷的重要人物,六福少爷。
只有两条看家狗在大门口拦住了他。它们一直生活在外院,从来不认识六福少爷。但是它们没有叫,走到六福少爷跟前只是伸长鼻子嗅嗅就懒懒散散走开了,蜷缩成一团打瞌睡去了。
六福少爷出了大门口,蔚蓝的天空一望无垠,阳光继续灿烂,继续叫所有的东西都透明,树,农舍,天空飞过的鸟,潺潺的溪水。六福少爷没有明确方向,他信步前行,感觉自己有些像鱼,有些像鸟,没有了黑暗,没有了霉烂黏稠的气味,他感觉到那个光亮洁净的世界就在前方某处,自己正在快速抵达。
第五章 薛玉的故事
1
我们先就书稿中出现的“■”字进行了讨论。这个“■”是后来涂上的,掩盖了下面的那个最关键的字。为什么要掩盖住那个字?我们的一致意见是,木耳不想他被找到,他想单独跟那个叫六福的人在一起,静心地完成他的小说。我说既然这样,我们就没有必要深究下面那究竟是个什么字了。薛玉问我,既然这样,他为什么不另外取个名字,还要这样遮遮掩掩呢?我说也可能这并非是为了遮掩,而这个“■”其实就是字,我们可以叫它“黑框村”,也可以叫它“黑村”,这个“■”,具有深刻的寓意和象征也说不定。从这个“■”,我感到木耳并没有一味地描摹生活,他是在进行真正的创作,甄别、包容、撷取……这使得他的小说就像精美的陶器脱胎于泥土和柴火——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薛玉想了想,说,我还是想找到他。
在这里我们一样可以找到他。我拍拍书稿,他就在里面,与那个叫六福的藏书网老人在一起,只要你认真阅读,就可以倾听到他们的呼吸和心跳。
薛玉很认真地看,嘴唇轻轻蠕动,看得出来她是在一个字一个字地默念。念了一阵,薛玉抬起头扭扭脖子。我拿过书稿说还是我来给你读吧。薛玉说好,我去给你倒水。
直到天明,我才把书稿读完。
完了?薛玉看着我,她听得很认真,被六福少爷的故事完全吸引住了。我说是的,这部分完了。可能我回去的时候,就可以收到第二部分了。我相信在第二部分里,我们就知道六福少爷是不是抵达了那个光亮洁净的世界。可能还早。薛玉说,没那么容易的。
我说是啊,这是一部很长很长的小说,要知道六福活到现在可是九十多岁了呢,能少了故事么?够木耳忙碌的了。
如果这也算是小说的话,那么我的经历也算。薛玉看看窗外,说早班车还得个把小时,如果你不困的话,我想给你读读我的小说,名字就叫《可怜的薛玉》。我点点头,示意她开始。
2
薛玉说她爸爸是个忠厚老实的物理老师,他从少年就立下志向,要成为世界著名的物理学家。但是等到步入中年了,他的理想还如同空中楼阁。这位物理老师很愤懑,认为是婚姻延误了接近理想目标的脚步,由这该死的婚姻衍生的两个娃娃更是拖了后腿。于是这样的家庭总是不缺少 4e89." >争吵。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在争吵中占据优势地位的妈妈,却在最后的那场争吵中仓皇地败下阵来,在忧伤地落了半夜眼泪后,凌晨时分把自己悬挂在了窗台的晾衣架上,她挂在那里,像一件永远也晾不干的水分沉重的大衣。
薛玉说,从此后这个家庭再也没有了争吵,寂静得像个坟窝,似乎随时都会有乌鸦在角落里冷不丁地叫唤两声。妈妈的死亡显然没有对她的物理老师爸爸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他更加沉湎于他的物理学研究,唯一叫他不适应的是回家总是没有热饭吃。他的努力还真获得了回报,他的某项研究取得了成果,获得了一笔不小的奖励。在薛玉看来,可能就是那笔奖金的缘故,有个女人主动地进入了他们家。那是个阴险的女人,因为她的微笑后面显然藏着刀。她轻而易举地迷住了爸爸,带着她的女儿堂而皇之地进了家门,而且当着他们的面把妈妈的照片从墙上摘下来,像宣言似的告诉大家:我们需要开始新的生活。爸爸默许了她的做法。在随后两天时间里,这个女人就像目空一切的清洁工,将妈妈遗留下的衣裳、器物、照片全部清理了出来,在院子里熊熊地燃起一堆大火,焚毁殆尽。火光映照着薛玉和弟弟,弟弟一直在流泪,他悄悄从火堆里偷了只鞋子出来,高跟鞋,红色,妈妈时常穿着那双鞋子站在镜子跟前打着圈儿照自己,还问薛玉和弟弟,妈妈好看吗?
这个狠心肠的女人并不想就此收手,她的目的是要把妈妈遗留在这个家中的所有痕迹全部擦掉,她很愿意在这上头大费工夫,而且不惜金钱。她烧掉了妈妈睡过的床,卖掉了妈妈使用过的饭桌,将那些锅碗瓢盆全都送了人,最后将房屋彻头彻尾地粉刷了一遍。她的做法并不能完全得到爸爸的支持,爸爸埋怨说你已经把我存了十年的钱全花干净了。那个女人脑袋一拧,眉毛竖起来,说,那又怎么样?未必你不想我们开始全新的生活?你是要我也生活在你发霉的回忆中么?爸爸不再搭茬,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之前可是很愿意争吵的,动辄就像只发怒的公鸡似的抻长脖子,又飞又叫,恨不得把所有东西都啄坏。怎么他现在竟然像只温顺的胆怯的小猫?轻轻掩上房门,埋头他的物理研究去了。
看着完全一新的房屋,妈妈的痕迹已经完全被清理干净了。薛玉惊愕地发现,那个可怕的女人冷酷无情的目光,竟然落在了自己和弟弟的身上。
薛玉说她清理他们的第一个步骤,是动员她的女儿冤枉他们。其实那是个漂亮的女孩儿,有着和自己一样大而明亮的眼睛,她其实很喜欢他们,老是悄悄地向他们露出讨好的微笑,渴望能跟他们在一起玩耍。但是她不敢,她的那位可恶的妈妈不允许她跟他们在一起,而且还用大量的时间向她灌输仇视的思想。慢慢地,这个女孩儿在她妈妈的栽培下,成了一棵令人生畏的毒草。薛玉亲眼目睹她当着他们的面将自己的花裙子先用剪刀戳个窟窿,然后顺着窟窿撕扯成碎片。就在薛玉和弟弟诧异于不知道她究竟要干什么时,她哭起来,那哭声把他们吓了一跳。薛玉说她还记得当时弟弟问她,姐姐,她干什么呢?她为什么要把裙子扯烂,还要哭呢?她怕挨打吗?薛玉说可能没有这么简单,拉着一脸疑惑的弟弟赶紧离开。薛玉的猜测是正确的,事情确实没有那么简单。但是她没有想到那是一个阴谋。就在她带着弟弟来到街上,正不知道该往何处去的时候,爸爸追上来了,拎着她和弟弟的耳朵,将他们生拉硬扯地拽回家里,一人一脚踹在地上。薛玉和弟弟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疼痛和惊吓,只知道哇哇大哭。爸爸看着两个人,气慢慢消了。但是那个女人并不想就此作罢,她递过来一根荆条,冷语道,你得好好教育教育。爸爸接过荆条,熄灭的怒火在女人的煽动下又腾起来,他挥舞着荆条,就像电视里疯狂的舞者……两天后的傍晚,薛玉决定找爸爸好好谈谈。她推开爸爸的房门,爸爸正在埋头书写。见了薛玉,爸爸点点头。这一个点头,叫薛玉心头一阵温暖,啜泣起来。爸爸把薛玉揽在怀里,问她怎么了。薛玉说我们是被冤枉的,那条裙子是她自己戳烂的,自己撕碎的。爸爸说我知道我知道。薛玉真以为爸爸知道。谁知道爸爸接下来说,我知道你们的心思,她比你们小,她既是你们的妹妹,也相当于我们这个家的客人,你们要爱护她,怎么能那么做呢?薛玉说真的,爸爸,她冤枉我们,我们亲眼看见她用剪刀戳烂的……爸爸说我知道我知道。薛玉说爸爸你不知道。爸爸说我怎么能不知道呢?好啦好啦,等爸爸这回的研究得了大奖,一定给你和你弟弟每人买上三五套衣裳,这样,你们就不会眼红小妹妹的新衣裳了。薛玉见爸爸怎么也不相信他们,又气又急,直跺脚。这让她的爸爸以为她是在瞎胡闹,回头一看本子上的数字,已经不记得后面的算式了,顿时失去耐性,火冒三丈,啪地一耳光甩在薛玉的脸上,说你怎么跟你那死去的妈一样这么喜欢胡闹呢?滚一边去!不是你们?谁说不是你们?未必她疯了会自己铰烂新裙子?她脑壳有毛病..t>?你们的嫉妒心有多强,我从你们那死去的妈身上就已经领略了!薛玉捂着火辣辣疼的脸,收拾起眼泪出了门。她知道,这个爸爸已经不是她和弟弟的了。
薛玉说,后来的日子物理老师已经懒得收拾他们了,直接把他们交给了那个女人。而那个女人也不再诬陷他们,甚至不再编造谎言,不再设置圈套和陷阱,她开始没有由来地收拾他们。不需要任何理由,心血来潮一想起来就揍他们,不分时间和场合。
这个女人下手狠毒,但是很讲究。她专挑他们身体隐秘的部分施暴。她打弟弟的肚皮、后背,把弟弟的小鸡鸡扯得橡皮筋那么长。对于薛玉,主要打的是她的胸部和裆部。有一天她把薛玉打得鲜血顺着两腿直流,昏厥了过去。那个女人吓坏了,她带薛玉进了医院,跟医生一口咬定是这个孩子不小心摔的。医生的眼神怪怪的,他一定是怀疑上了这个女人,但是他除了给两把药丸,什么也没做,多余的话都没问两句。回到家里,爸爸从里屋出来,问怎么回事。那个魔鬼一样的女人嗤笑说,你家女子长成人了,恐怕更得严加管教了,要不然什么时候惹下那不要脸的祸事,你这个物理学家也没脸面在外头走。爸爸点点头,瞧都没多瞧薛玉一眼就进了屋。
那段时间,这位教物理老师正在攀登科学高峰,他要在有生之年完成一项惊世骇俗的物理学研究,制造出永动机。就在薛玉被揍得下身出血的那天晚上,物理老师以难得的兴致夸夸其谈地介绍了他的永动机研究。那似乎真是一项伟大的研究,如果成功,这个世界轻易就会被改变成另外一个模样。那个女人被物理老师的展望感染了,随着他的讲演,她也眉飞色舞,两眼熠熠闪光。薛玉知道,她眼前出现的一定不是永动机,而是永不停息的印钞机。
薛玉对那金光灿烂的前景一点也不感冒,她在想弟弟提出的一个建议。弟弟让她带着自己离家出走。睡觉的时候,薛玉拒绝了弟弟的要求,她违心地告诉弟弟,留在家里他们还有爸爸,如果走出去就什么也没有了。弟弟说起码你有我,我有你啊。薛玉抱住弟弟,要他再坚强一些,说等等我们长大了,有工作了,就没人欺负得了我们。弟弟说,姐姐,我坚强不下去了。
这是弟弟短暂生命中留给姐姐的最后一句话。那个夜晚,弟弟选择了独自离家出走。弟弟没有走多远,大概就是出门的第三个街口,他被车子碾压成了一堆肉泥。
碾压弟弟的不只一辆车子,根据警察的推断,从他身上压过的车子不下十辆。他们推断,可能还有一位女士受伤,因为现场有一只沾满鲜血的高跟鞋。物理老师和那女人被带到现场。物理老师呆若木鸡,那女人哭得死去活来,好几次昏厥在现场。
肇事的司机被一一逮住,他们就像干鱼一样晾晒在大家跟前。那女人扑向那些司机,要他们赔自己的儿子。她的哭声惊天动地,感染了每一个现场的人。见惯世面的警察也忍不住落泪,纷纷上前安慰她,叫她节哀,叫她注意身体。女人捶胸顿足,每次从昏厥中苏醒过来,不是扑向肇事司机索命,就是撞向墙壁。因为无法明确究竟是哪一位司机是第一个从弟弟身上碾压过去的,所以每个司机都承担相同的责任。他们没有丝毫怨言,交纳赔偿金的时候一个比一个积极。他们向物理老师和那女人忏悔,向一直躲藏在物理老师和那女人身后的薛玉鞠躬,说对不起。薛玉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只高跟鞋。这只鞋是妈妈的,还有一只被那女人烧了……
此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里,那个女人没再打薛玉。三年过后,当一切似乎都风平浪静了,那女人故态复萌。和以往不一样的是,薛玉不再哭,甚至连一点眼泪都没有。她的样子叫那女人感到尴尬,最后恼羞成怒,更加舍命地打。薛玉依旧一声不吭,轻蔑地看着她,看着她的女儿。那女人害怕了,骂骂咧咧地停了手。薛玉说,那女人表面看起来像狐狸一样狡猾和阴险,其实她笨得像一头猪,临到死了,却还在自得地哼哼唧唧。
你杀了她吗?我问。
薛玉问我,你饿了吗?我给你弄点吃的吧。
我说还真有点饿了。
薛玉去给我热了碗昨天晚上吃剩下的陈饭,给我炒了份鸡蛋。她的鸡蛋炒得很好,嫩,香。
那天晚上,我杀人的那天晚上。薛玉看着我吃完,淡定地说,那天晚上我们就吃的炒鸡蛋,我炒的。那女人嫌我炒得老了,还说把油放多了,太腻。她拿锅铲子打我,照着我的脊梁,像打一条狗。
那天晚上……现在想起来,就像梦一样。薛玉说,我拿了刀,进了那个女人的房间。那个女人和她的女儿睡在一头,我捅了她们几刀。
薛玉的语速很慢,像在努力把往事从即将消逝的梦境里挖掘出来。她说,我杀了人出来,我爸爸也正好从他的房间里出来,去解手。他并没看见我两手鲜血,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还摸摸我的头。他一摸我的头,我心一惊,手里的刀子掉在地上,鱼一样蹦跳。爸爸看见了刀子,他拿起我的手,终于看见了我两手鲜血。
3
完了。薛玉说。
我笑笑说你也太短了。
有长的,就是这个叫十三楼的破楼。薛玉环视了一眼我们所在的这个破楼,说,它有好几百年的光景了。
我说是啊,木耳应该想得到啊,为什么不写写他的这个十三楼呢?
他想到了。但是他不敢写。他害怕。薛玉说,十三楼是他的家丑。别说写,他记都不想记起,可是那些事情老是出现在他的梦里,撵着他,就算深夜的梦里,他都被那些事情追撵得无处藏身。
第六章 谎言与钻戒
1
我疲惫不堪地回到爱城。下车的时候要不是好心人搀扶得快,只怕会跌得不轻。我知道自己病了。我去了医院。医生看了我的病情很吃惊,说你怎么这个时候才来,你早该住院了。我轻松地说没那么严重。我吃了点药,挨了一针,感觉好多了。尽管医生再三挽留,说了很多可怕的话,我还是执意要离开。我想我的父母没有搞错我的出生年月,我还没有走到生命的尽头,现在我有要紧的事情要办,躺在医院里只会徒耗我仅存不多的时日。
回到爱河酒店的时候那些服务员都奇怪地看着我。我的情况一定糟糕透顶了,就在我进入房间后不久,经理就过来了,跟在他身后的有保安,还有两个服务员。他们假惺惺地问我怎么了,需不需要医生,或者他们可以帮我拨打医院的急救电话。我拿出药丸,告诉他们我是病了,但是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严重。真的?你该不会……经理学着外国人那样耸耸肩,摊摊手。
不会死的,起码现在不会。我说。
但是你现在这个样子似乎不太……健康。经理又耸耸肩,摊摊手。
我就算死了也跟你们没关系。我说,别担心会有人来找你麻烦。
哦,好,你们都听见了吧,都听见了吧?现在大家都看看时间,好好记住,我们是在什么时间、什么情形下来探望他的,还得记住他跟我们说的话。经理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阵,带着他的人离开了。
门被轻轻碰上,屋子里一片死寂。
过了一阵,门又被轻轻打开了。我不清楚进来的是谁。我看见一支手伸过来,在我的床头上轻轻放下个东西。那东西闪烁着光亮,是钻戒。我的那枚钻戒。我抬眼一看,屋子里站着几个服务员,她们不安地看着我。
我们遵照您的吩咐,给那两个号码打了电话。服务员说。
怎么说?我问。
是两个女人接的。服务员说,一个女人叫你去死。
还有一个呢?我问。
她什么也没说就挂了。服务员说。
毫无疑问,叫我去死的女人是苏媚。什么也没说就挂了电话的是柳絮。我的病并没有如我预期的那样很快好起来,而且越发加重了。酒店没有办法,他们找到那张写着两个女人电话号码的纸条,他们先打给的是苏媚,说我躺在房间里病得很重,拒绝去医院。苏媚说等等吧。酒店问等到什么时候。苏媚说等他真死了,你们直接给殡仪馆打电话,放心,没人会找你们麻烦的,他在这个世界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苏媚冷冰冰的话语叫他们感觉到形势很是不妙,他们经过短暂的商议,决定立即通知医院前来急救,不管怎么说,眼下把我抛给医院是最明智的选择。
先不要着急,这里不是还有个号码吗?打电话的女服务员说。
刚才苏媚的话触动了这位女服务员柔软的心肠,她不知道电话里的那个女人为什么会这么绝情地对待躺在房间里即将死亡的那个人,会以那么冰凉的语气来对待他的死亡。如果那个病人在这个世界真是没有家人没有朋友的话,那么他也实在太可怜了。出于对我的怜悯,这位女服务员拨通了另一个号码。很快,柳絮来了。
柳絮把我带进医院里。
她在我的病床前守护了整整两天。这两天里,我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我清楚在我眼前晃动的是柳絮,她柔软的小手拿着温暖的毛巾擦拭我的脸庞,给我喂水,不时把耳朵凑在我的鼻子跟前听我的呼吸,看我是否距离死亡的门槛越来越远。但我就是无法从另一世界抽出身来。那个世界是我已经遗失的,是我的过去。我在我过去的日子里断线风筝一样不受控制地游荡,我看见了我的父亲,看见了我的母亲,看见了孤单的影子在身后被岁月的微光缩短拉长。我居然还看见了龙隐寺的那个老方丈和侍奉他的胖脸和尚,他们坐在蒲团上,正诵经念佛,那声音隐隐约约,薄雾一样把我笼罩。
当我像溺水者一样从水底下探出脑袋,呼吸到第一口清新的空气时,我的思绪像胸腔一样变得明亮。我看着柳絮关切的眼神和微笑的面容,我不禁热泪盈眶。我再次想起了我的死亡清单。我必须得有一个相亲相爱的婆娘,还得和她有一个孩子。我坚决不能在孤单中死去,孤单的死亡是卑鄙的,是无耻的,是毫无意义的。我一定要有一双柔软的手轻轻抚摸我的脸庞,我要让那温柔的爱意,陪伴我前往死神的殿堂,我要微笑着面对死神,让他感到吃惊。
2
柳絮有幢小楼,比邻爱河,打开窗户就可以看见白鹭在河面上飞舞。事先柳絮跟我讨论过桂园五号,她用试探的口吻问我那里是不是我的家。我说是的,那里是我的祖屋。但是我不想回去,我已经很多年都没回去了,因为那里有太多太多叫我不愿意面对的东西……那么你为什么不卖掉它呢?柳絮眉飞色舞地说,那会值很多钱呢。
对于我来说,钱一直都不是问题。我说。
那就好。柳絮悻悻地说。
我说如果我有这样一幢两层小楼的话,我会在它的前后阳台上都种满鲜花。柳絮说好啊,你用你的桂园五号跟我换嘛。我说你拿着桂园五号干什么?柳絮说卖掉,应该可以卖很多钱。我无语。
之前,当我从昏迷中醒来,逐渐康复的时候,柳絮就要离开。她坦言,她是同情我才过来看我的。她原来还以为我是在搞苦肉计,欺哄她上当,结果过来一看我还真病得不轻,就快要死了。她说,她给羊章打电话说了我的状况,羊章没敢来,建议柳絮也不要来。羊章说那多半是一场苦肉计,引诱他们上当的。柳絮没有听,她隐约觉得自己好像跟我有点什么关系。
现在你的病情已经好了,你该离开了。柳絮说,我们已经两清了。
什么两清了?我问,你欠我什么了?
柳絮没有正面回答,她有些痛苦,说,你难道不觉得我们在一起很尴尬吗?怎么会?我急了,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呐,我有什么尴尬的?
柳絮不语。她没再提说让我离开的事。她像一位家庭主妇一样打扫房间,煮早点,亲手搓洗我的袜子和内裤。这样的场景我只在电视里头看见过,我很感动,我从来没想到这一幕会在我的生活里发生。我冲动地问柳絮,愿不愿意把这幢小楼卖给我。柳絮想都没想就回答说可以。
我抚摸墙壁,站在楼顶,俯瞰爱河河道里飞翔的白鹭,我不禁热泪盈眶,这就将是我的家了。我将在这里度过我的最后三年,然后在这里死去。但是,我的婆娘和我的娃娃,还将在这里继续住下去。
柳絮歪着脑袋看着我,嗨,你真的想买?
我说是的,我是一定要买的。
你不是说你三年后就要死去么?为什么还要花费这么多钱来买房子呢?你不是说你没有一个亲人,这房子你又要留给谁?河风轻拂,吹起了柳絮的头发,露出她光洁的额头。
我想有个家,然后在家里死去。我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就把这个房子留给你,留给我们的娃娃。
柳絮不置可否。
我伸出手去,拉过柳絮的手臂,紧紧握住她的手。其实柳絮并没有要抽回去的意思,她似乎清楚我要干什么,只是轻轻地说,算了,我不要。
我说你该要,本来就是你的。我.99lib?拿出那枚钻戒,给柳絮套进指头。柳絮缩回手去,要撸下来,我赶紧再次伸手抓住她的手,说,别这样,收下吧。我要把柳絮拥进怀抱,但是却被她轻轻推开了。
柳絮走到一边,双手扶着栏杆张望了一眼四周,轻轻叹息一声,折身下了楼。我跟在她身后来到二楼的客厅。柳絮已经坐下了,那枚钻戒也撸了下来,摆在茶几上。难道你不想知道它之前是怎么到我的手上吗?柳絮问。
我说戒指吗?哦,不,我不想知道。
我认为你应该知道。柳絮说。
我摇摇头,说,我不想知道,过去的一切我都不想知道,我只想要未来,我时日不多……
羊章喊我跟他一起骗你。柳絮也不搭理我,自顾自地说。
我住了嘴,看着她。
柳絮把脸掉向一边。她说,我是他的女朋友,之前是。之所以成为他的女朋友,是以为他有很多钱,他总是跟我吹嘘他有很多钱,而我需要钱,需要很多钱。柳絮突然转过脸看着我,她是要从我的脸上察看出我的反映。我平静地看着她,就当她是在讲别人的故事。是的,那已经是别人的故事了,我眼前的柳絮,已经不是过去的柳絮,起码她在跟我讲这些的时候,她就已经不是了。她是新的柳絮。她对我的坦白,就是一种示好。我这么认为。
柳絮轻蔑地一笑,真不知道这轻蔑针对谁,应该是羊章吧。
柳絮说,他见我第三面的时候就送了我这枚钻戒,这足以证明他的阔绰,证明他箱底的丰厚。但是我很快就发现自己上当了。他妈的根本就是个穷光蛋。我实在忍不住了,问,你为什么那么需要钱?
柳絮直勾勾地看着我,说,我要离开这里。
去哪?我问。
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柳絮说。
那个遥远的地方,是一个柳絮说了好几遍我都没有记住的国家。那个国家有一个冗长的名字,据她说是海洋中的一个小岛,金色的沙滩,白色的海鸥,人们住在茅草屋子里,吃大海里的鱼和火山灰里种出的玉米和土豆。那里的人们安居乐业,从来没有分歧,更没有欺骗。没有货币,人们通过以物换物的方式来丰富自己的生活。但是,柳絮要想到达那里,并且要想在那里定居,却需要一大笔钱……说起那个岛国和上面的生活,柳絮兴奋得像个跳赢了橡皮绳的小女娃子。为了抵达那个不使用货币的国度,柳絮结识了表面阔绰的羊章,期望他可以资助她实现梦想。当羊章显露出穷光蛋的骗子本色时,柳絮无法选择地听从了他的建议。这个建议真是下三滥。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羊章表示愿意协助柳絮来欺骗我。羊章吹嘘我有很多钱,而且我的寿命不长,因为他不止一次地听我说我会很快死去。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那天晚上他在离开我们的时候,悄悄告诉柳絮说她手上的钻戒就是我送他的。这一招搞得柳絮很狼狈,也很懊恼。她终于知道了羊章的所谓帮助,不过是捉弄。
羊章并没告诉柳絮那枚钻戒是他从我手里骗走的,而是说我送他的,说我一旦不高兴,或者很高兴,就会拿钱送人,拿钻戒送人。这是因为我有严重的心理问题,因为我的不长寿,注定夭折,致使我心理畸形。
那么……你为什么要放弃我这个冤大头呢?我问。
你让人觉得可怜。柳絮看着我,她的眼中流露出了无限深长的同情,那眼神看了叫人心碎。
3
那天柳絮跟我的谈话,搞得我们两人都不开心。就在我以为一切都在往我理想的方面发展时,柳絮突然抛出了一大堆叫我难以接受的东西。首先是几张检验单,关于我身体是否健康的,心率,血压,肝脏脾肺肾。她指着上面的各项指标,冷笑说我可是学过医的,我知道这些数据代表什么。
代表什么?我问。
你非常健康。柳絮说,你的身体里没有潜藏任何可以导致你会早夭的病灶。我笑起来。为了证明我是一定会早夭的,我找得出证据,我只需要带她去我的家族墓地看看,她就知道了。
算了吧,别再骗了。咱们都趁早收手吧!柳絮说。
骗?你说我是骗子?我吃惊地看着柳絮。
我靠纯情欺骗,你靠悲情欺骗。柳絮说,我骗钱,你骗色。
我说我无法接受你这么说。
不是吗?柳絮的脸上露出故作的惊讶,那惊讶嗖地消失,转换成轻蔑,她嗤嗤地笑,说,你装成孤苦伶仃,装成不久于人世,哪个女人吃得了这一套?然后你再装成即将死去不得不挥霍的可怜人,去高级酒店,喝昂贵的红酒,再加上你那几句凄凄惨惨的狗屁诗,女人?谁个又受得了?嘿嘿,掰着指头数数,你拿这卑鄙的法子哄了多少女人上床?
>我一时无言以对。
我甚至都怀疑你前些天的那个病都是装的。可能是。唔。我现在才想到。柳絮皱眉的样子很像个善于推演的侦探家,她一手抱着肘部,一手竖起指头,在我跟前左点点,右点点,说,我早该想到这一点的,是骗局,是对我的报复。瞧瞧你装得多像啊,都怪我的母性在作祟!
我有些愤怒,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我可不上你这当!柳絮弯腰拣起那枚戒指,像观察一个漏洞百出的骗局那样,轻蔑的目光在我脸上扫来扫去,突然一把抓过我的手,把它往我手心里一拍,高声吟唱似的说道,我可不吃你这一套!
柳絮表现出的复杂和善变叫我顿失主张。
这天傍晚我去邮局,如之前所料,我收到了木耳的第二份书稿。
第七章 六福的戏子生活
1
在距离“■”村不知道多么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关隘,名字叫雎水关。一过这个关隘就是崇山峻岭,里面住着很多部落。这些部落出产生漆皮毛和药材。关隘外头是连绵的矮山,走出矮山就是平原,那里是汉人集聚的地方。雎水关下面是雎水河,河并不宽,但是河水湍急,黑沉沉的,像是潜伏了许多可怕的怪兽。要想抵达彼岸,必须要通过一座木桥楼子。无论白天黑夜,桥楼子都有士兵把守,在士兵跟前,摆着个被一把大铁锁牢牢锁死的大铁柜子,柜子上有个酒杯大的眼儿。往来这座桥的,大都是汉人,他们把铁器和烈酒运进去,跟那些部落换生漆皮毛药材出来。不管是进还是出,他们都得给钱。根据货物多少,决定给钱多少。守桥的士兵并不沾染那钱,他们只看着,监督过桥人把钱塞进那个铁柜子上面的窟窿眼。
在铁柜子旁有一口钟,悬挂在桥楼子上。倘若遇到过桥的人多了,或者有谁故意扯皮,守桥的士兵拿起枪托只需要往钟上一敲,咚的声音还没消散,桥头上就是刀山枪海了。因为在距离桥楼子不过十几步的山头上,就是一个兵营。兵营四周修了不少碉楼和暗堡,所有的射击孔洞都朝着桥楼子。
这个山头很大,不仅有营房,操练场,还有菜地和猪圈。大概二十多个士兵驻扎这里,他们有严格的作息制度,每天早晨只要鸡一打鸣,就要起来跑操。等到天明,站岗的轮番继续站岗,做饭的继续做饭,种菜的接着没完成的工作,养猪的背着背篓去外头打猪草。所有的人都有事情干,当官的也不闲着,他得一遍遍提醒和告诫手下的士兵,眼睛灵性点儿,该收钱的时候别手软,千万别把钱往自己口袋里揣……
凡事都有例外。在这个守护关隘兼收税钱的兵营里,就有那么一个人既不站岗,也不守桥,当然也不喂猪,更不会种菜。他什么事情也不干,就在兵营里待着,好吃好喝的一点也不缺他。
这个人就是六福少爷。
2
六福少爷不是士兵,他是个戏子。他是怎么成为戏子的,他自己也稀里糊涂的。好像他饿了,寻着香味到了一个棚子里。里头的人把他往外驱赶,就在他失望地刚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老头叫住了他。那个老头把他叫到跟前,左右打量许久,然后抓过他的手,往上头吐了口唾沫,使劲蹭了蹭,蹭出了他雪白的肌肤。老头有些不太相信,又吐了口唾沫在他的脸蛋上,使劲蹭了蹭,苦瓜似的一张脸顿时笑得像朵花儿。
那个老头很矮小,但是声音出奇的大,他指着六福,说,你们快来看啊,这就是我一直要找的人。
那是一个阳光杲杲的正午。他们端来凉水,端来香喷喷的稀饭,请六福吃喝。他们围着六福,都盯着他看,眼中流露出和善亲切的目光,似乎他是他们失散多年的亲人,怎么也看不够。
那个老头在喉咙里威严地咳嗽一声,说,该干什么了?怎么还不去准备,这么好的太阳,得赶紧。
一群人都忙了起来。一个女人跑到六福跟前,手里拿着尺子给他丈量身高,然后飞快地拿出两段布,招呼另外两个女人来,看样子她们是要给他做新衣裳。一个男人搬出一只木盆,打来清水,里里外外清洗干净。另一个男人抱着柴火,他边走边扭头看六福。他们的脸上堆满了笑容。
只有一个和六福差不多大的女娃站在一旁看他,眼神呆呆的。
六福喝完稀饭,感觉到阳光更加和煦,温暖,疲惫的感觉从脚板心那里开始袅袅升起,将他慢慢侵袭。六福想蜷缩在草团子上,就在这阳光底下好好睡上一觉。但是他又不敢,他害怕自己万一睡着了,等睁开眼睛一看,他们都不在了。他已经决定了,将暂时告别寻找明净的世界的旅程,饥饿和寒冷已经让他受够了,他得跟他们在一起一段时间。
你从哪里来的?那个女娃问。
“■”村。六福说。
“■”村在哪里?女娃问。
很远很远的地方,我都不知道它在哪里了。六福说。
你快跑吧。那个女娃突然悄声说道,别留在这里。
六福一愣。
那个女娃像只小鹿似的,飞快地跑开了。六福站起来,看看天空的太阳,看看跑得远远的那个女娃,再看看那些忙碌的人们。他一脸疑惑,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
有人叫了声水好了。
那个老头走过来,把六福从草团子上拎起来,拎到木盆边。这时候一个男人拎出桶热气蒸腾的水,哗一声倾倒进去。白雾般的热气席卷起来,将六福和那个老头淹没。
可能还得些水。老头说着把六福塞进了木盆。
再烧。那个人说。
水很烫,六福叫唤起来。
忍着点儿,娃儿。老头说,不烫点,就脱不掉死皮。
一个人抱来一捆藤蔓,他把那些藤蔓铺在一块石头上,拿另一块石头使劲砸,把它们砸得很碎,砸得汁水四溢。老头抓过一把砸碎的藤蔓,放在六福的脑袋上一阵揉搓,就见雪白的泡沫扑腾腾漫了起来。
他脑袋上有虱子,还有虮子,得加上点苦葛和苦楝。老头说。
马上就弄。那人应着,冲着一旁的喊道,去,去找点苦葛和苦楝来!水温渐渐低了些。六福感觉到很舒服。尤其是被那柔软的藤蔓揉搓的时候,浑身痒痒的,皮松骨酥似的。
舒服吧?老头问。
六福说舒服。
这是一场漫长的洗浴。那个老头真有耐心,连六福的指甲盖都搓洗了好几遍。太阳西斜,洗浴结束。当六福从木盆里站出来的时候,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他们没有看见这么完美的身体,雪里透红的肌肤呈现出玉质的光泽,还没丰满的黛青色体毛柔软轻盈,在风中微微拂动。
六福穿上了新衣裳。在这所有的人中,他的衣裳是最新的,这更加衬托出他的与众不同,超凡脱俗。
现在我们要说一些正事了。老头说,我们这是戏班子,名扬天下的红船戏班。以前我们是有艘船的,我们沿着江河到处巡演,每走过一个地方,我们红船班的名声就会在那里流传十年八年。他们像走夜路的人盼望北斗星一样盼望我们重新出现在他们面前。
那艘船呢?六福问。
被人烧了。老头并不痛惜,微笑着看着六福,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脸,说,不过我们很快就会有一艘船的,我们很快就会从陆地回到水上。到时候人们就又会看见一艘红船出现在江河里,他们肯定会像过去那样冲着我们高声喊叫,邀请我们停下来。
大家都呵呵地笑起来,他们似乎已经看见了那艘红船正在欢呼声中破浪前行。你以后就叫我老班头吧。老头说,你呢,我得给你取个名字。
我有,我叫六福。六福说。
六福?老头笑了,说,这名字好,就叫六福吧!嗨,大家都给我听好了,他叫六福!
好,六福,六福好!大家纷纷上前,热情地称呼他,顺便介绍自己的名字。一会儿工夫六福就认识了他们所有人,为自己烧水的那个叫铁锥,把藤蔓砸出丰富泡沫的叫三角……
那个跟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女娃叫水杏,她还有个姐姐,叫水桃。水桃生得很漂亮,只是不见脸上有笑容,她不停地吃着瓜子,瓜子壳儿噼里啪啦飞快地往外蹦,好像她的嘴巴里装有什么灵巧的机关。
这天晚上,老班头没让六福吃饭,说是要他净口。他让六福张开嘴巴向他的鼻子哈气。六福哈了两口,老班头闻了闻,又叫三角和铁锥过来,让六福哈气给他们。什么味儿?闻出来了吗?老班头问。
有味儿,说不准什么味儿。三角和铁锥说。
我们也没干过这事儿,琢磨着来吧。老班头自嘲似的笑笑,叫人拿了盐巴来,然后比划着教六福怎么使用这些盐巴。盐巴被混进一把揉碎的干草里,六福抓起一撮混合了盐巴的干草,塞进嘴巴,在牙齿里外蹭。
得使劲,使劲蹭。老班头说,别浪费,盐巴贵,那些草也不好找啊,艾叶、思茅、薄荷……
除了用盐巴和艾叶思茅薄荷蹭牙外,老班头还叫人把它们熬煮了,端给六福喝。六福什么也不准吃,只能喝那些东西熬煮出来的怪味的汤水。喝少了不行,得多喝,一碗两碗三碗,像灌老鼠洞似的往下灌。六福被灌得浑身冒冷汗,然后就是拉稀,溃堤般水泄。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整整三天,老班头才说好了,里外都干净了。
接下来就是学戏。六福的老师是水杏的姐姐水桃。六福总觉得水桃的心是冰凉的,要不她的脸上怎么会没有笑容呢?要不她怎么老是凶自己,还拧他呢?对,是得对他严厉点儿。老班头很支持水桃这样干,在水桃跟前,他老是一副谄媚的样子,好像他很亏欠她似的。水桃根本不理会老班头,正眼也不瞧他一下。六福学的是旦角。他得把嗓子捏尖,尖声尖气地唱,说话呢要嗲,让吐出来的字眼像荷叶上的露珠,圆润润的,颤悠悠的。这些还都不算难,最难的就是学像女娃儿家那样走路,脚底板儿得颤,身段儿得像水蛇样妖娆,拿东西不能伸手去抓,得翘起兰花指去捏,看东西不能直眼,得低下眉梢,半垂眼帘,那模样就像是在耍媚眼。
就是要你耍媚眼!水桃冷冰冰地说,你得像个女娃儿一样,不管是走路说话还是吃饭拉屎,都得像个女娃儿,你得像个女娃儿一样生活,你得叫男人都喜欢你。六福心头犯了疑惑。他那个年纪已经懂很多事了,这几年所受的苦难,更像是催化剂,使得他明白了许多世事,懂得了许多道理。但是眼下的疑惑却很叫他费思量。他想,我只是学旦角,在舞台上表演女人角色,为什么一定得要像个女娃儿一样生活呢?为什么一定得要男人喜欢呢?
六福学女娃儿的时候,水杏就在一旁看着他。水杏的眼中流露出同情。每次他被水桃拧的时候,她都会嘶嘶地倒吸凉气,仿佛疼在她身上。六福心想水杏一定知道底细。
水杏确是知道。好几次她想跟他说,结果话到嘴边就被心头的恐惧吓回去了。我不能告诉你。水杏说,否则的话,他不会饶过我和我姐的。
究竟怎么回事?我越来越感觉不对劲。六福说。
你往好里想吧。水杏说,这事情你要往好里想,你就会穿金戴银,吃喝不愁,你可能还会家财万贯呢。
往坏里想呢?六福问。
你都这个样子了,为什么还要往坏里想呢?水杏说,你瞧你说话的样子,你的声音,你的语气,还有你的眉眼……我怎么了?六福惊诧地问。
水杏悲哀地摇摇头,不再说话。
3
看太阳朝起夕落,六福知道红船班在一路南行。每到一地,只要有人,他们就会停下来,敲击锣鼓,吹响唢呐,八音班子震天响,等召来了观众,他们就开始声明价格,如果有人愿意出钱,他们就演。但是很少有人出得起钱。不过他们也演,以换取一点粮食和草料。
这样的场合六福是不用登台的,尽管他已经学会了几十个唱段,什么 href='/article/7209.htm'>《苏三起解》,什么《王宝钏哭窑》,什么《十八摸》,什么《望郎归》。他是红船班最金贵的人,就算接连半月不开场,大家都饿着肚皮,也得保证他有东西吃。六福被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他自己都感觉到他们这么做一定是指望他在什么地方派上大用场。
红船班第二个金贵的,是那头拉辎重的老牛。老班头总是亲自去为它割草,一边拍着它的额头一边喂它,还嘟嘟囔囔跟它说话,如同一位孝顺的儿子对待年迈的父亲。
老牛在红船班最艰难的时候倒下了。那时候他们依旧在南行途中,天气炎热,又渴又饿,路径上到处都是尸骸。这时候老牛如同一面根基被蛀空了的土坯墙,轰然坍塌,飞溅起一股尘埃。所有的人都慌了神,他们知道眼下老牛倒下意味着什么。老班头跪在老牛跟前,颤抖的两手从牛头抚摸到牛尾,从牛尾抚摸到牛头,像是要为老牛注入可以支撑它站起来的力量。他喃喃自语,哆嗦的声音谁也听不清楚他说的什么。可能只有老牛听得明白。老牛从始至终都看着他。老牛的眼神很坦然,像是在告诉老班头,自己没什么对不起他的,该走了,谁也别想挽留住它。它慢慢把头摆平,铺放在地上,一动不动,很快就停止了呼吸,失去光泽的眼睛里,老班头还在徒劳地哀伤。
水杏悄悄告诉六福,那头牛在还是个犊子的时候就来到了红船班,它是老班头最忠实的伙计,因为它从来不怀疑老班头的理想,只要老班头做出决定,无论是哪个方向,它都无怨无悔地前往。老牛在,老班头的理想就在。但是现在老牛死了,老班头就像失去了目标和方向似的,围着它打转,不时蹲下来去探它的鼻孔,他以为老牛只是睡着了,只是歇一歇,只要他一声号令,它就会如以往那样,翻起身来迈动蹄子,继续前行。
老班头重新找回目标和方向是在第二天午后。算起来他们在那头死牛跟前整整待了一天一夜。三角和铁锥拿了刀子,准备在老牛身上割点肉下来。但他们知道,老班头是不同意他们的做法的。
果然。老班头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看着他们手里的尖刀,说,怎么啦?你是准备把它留给野狗吗?三角问。
你们怎么下得了手?
我们必须得吃东西,臭了就可惜了。
我问你们怎么下得了手!老班头喝问道。
水桃走过来,轻蔑地乜斜着老班头,说,这不大像你啊,把你对一头死牛的假惺惺的仁慈收拣起来放在我们身上吧。说着她从三角手里拿过刀子,蹲下身子,在老班头眼皮底下猛地捅进牛的大腿,拍拍手站起来,说,就这地方还有点肉。老班头双手撑地往后退着,他退得远远的,把脸别在一边,像个受尽了委屈的娃娃,嘤嘤哭泣起来。
如果不是水杏,红船班别想抵达溪汶地。
溪汶地是他们下一站要到达的地方。那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地方。到达了溪汶地,他们就会有演出,就有好吃好喝的,他们才可能活下来。但是溪汶地距离他们现在停留的这个地方还有五天路程。
五天?我们只怕连明天都熬不过去。铁锥沮丧地说。
溪汶地是个好地方,人多,大家除了逛逛窑子,打打架,找不到其他乐子。有几个骑马的路人说,你们不是唱戏的吗?肯定受欢迎得很。
你们喜欢听吗?老班头说,你们可以停下来,听我们给你们唱两出再走。不行啊,我们得赶时间啊。路人说。
听听再走吧,你愿意听什么,随便点,没有我们唱不了的。老班头指指他的戏子们,满脸堆笑地说。
路人有些心动了,但是他们申明,他们没有钱付酬劳。
没关系,随便你们听几出。老班头上前拽住缰绳,故作轻松地说,你们只需要给我们一匹马。
真亏你想得出来,那几个路人哈哈大笑,在马屁股上抽一鞭子,扬长而去。看着一溜尘烟,铁锥嘟哝道,为什么不叫水桃去呢。
叫你妈去!水桃一口唾沫吐在铁锥脸上。
直到这天傍晚,他们才又遇到一队路人。这队人马是从溪汶地方向过来的,人多马也多。无论如何,红船班是再也不能放过这次机会了。
老班头拦住了这队人马,哀求他们别再走了,歇歇吧。
为什么要歇歇?前头有土匪吗?有土匪我们也不怕,我们有枪。那些人说着,就掏出枪来。
不是,没土匪。但是路不好走,歇脚的平地都没有。老班头说,你们就在这里住下吧,瞧瞧这里多宽敞,那边过去还有一条小溪呢。
你们为什么要我们在这里住下?一个雍容的胖子走下车来,看着老班头,两眼就像刀子似的在他身上剜来剜去,你是土匪的眼线吗?在这里设好了埋伏,天一黑就好动手?
不是。老班头怯怯地笑笑,说,我们是戏班,我们想给老爷们唱戏。唱戏的?胖子问。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老班头招招手,让他们把吃饭的家伙亮出来给老爷们瞧瞧。那些人齐刷刷地掏出了枪,黑洞洞的枪口眼珠子似的瞪着红船班的人。三角和铁锥他们打开箱笼,高高举起那些行头。八音班的还敲打起了锣鼓和铙钹,吹响了唢呐。苍凉的大地顿时喧嚣起来。
够了!那个胖子喊道。
但是那铿铿锵锵呜呜啦啦的声音却越来越响亮,那些八音班的师傅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他们以为响亮的乐声会换来饱肚皮。
够了!那个胖子见没人听,猛地掏出枪冲天就是一枪,喧嚣欢腾的唢呐锣鼓顿时被击溃,现场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
你们眼睛瞎了吗?胖子拍着胸口怒吼道。
大家这才看清楚胖子一身重孝。这是一队灵车。每辆车上都挂着素帛孝幔子,最当中的一辆车上显然是口棺材。
老班头眼珠子一转,忙跪下磕头,说,我们那里的规矩举孝也唱戏,我们也有侍奉考妣的孝戏,《张来子哭妈》《孝双亲》《三进水》,老爷,你随便点!我的规矩是守服期间不准唱戏!不准唱戏,还不准逗乐,懂吗?这是孝义!孝义!胖子气咻咻地叫嚷道,还有,你们这些戏子,你们怎么敢拦住我娘亲的神柩?要不是正值守服,看我不崩了你们!
老班头赶紧闪到一边,他绝望了。他知道无法挽留住这队灵车,就算他们留下也没什么戏唱。
就在此时,水杏出现在了牛车旁,她是追赶自己被风刮跑了的纱巾。当水杏从车轮底下捡起纱巾,站起身子刚要戴上时,那个胖子瞧见了她,他顿时被她吸引住了,她安静的脸庞精致的嘴唇,她轻盈的脚步和章台杨柳般的身段,她纤细的手指和圆润的臀部,这些都像才誊上书卷的新诗和在红灯笼上闪耀的谜语。我们继续往前走吗,老爷?赶车的人问。
胖子看看天,恨恨地骂道,都是这些该死的戏子耽搁了我们,算了,就在这里住下吧,就看在那条小溪的份上。嗨,唱戏的老头,那条小溪在哪个地方?我得去水边洗洗。
胖子看水杏的那一眼,可没逃过老班头的眼睛。他一阵窃喜,忙点头哈腰上前,说,老爷,小溪离这不远,要不这么着吧,我叫个人带你去吧。说着老班头牵出水桃,就让我这个闺女带你去吧。
天黑的时候,水桃回来了。跟在水桃身后的是两个胖子的人,他们抱了满怀的馍、肉,还有酒。
我跟他说好了,不过我没戏。水桃说,他不稀罕我。
老班头点点头,走到水杏跟前,把她扯到一边嘀咕起来。水杏面无表情,只是听着。等老班头说完,她来到胖子的那两个人跟前,说,走吧。
六福看着水杏消失在黑暗里,过了一会儿,她影影绰绰地出现在对面的火光里,但是很快就像蛾子一样消失了。
第二天早晨,大家起来得很晚。对面的灵车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几堆还在冒烟的灰烬。灰烬旁边是水杏,她脸色苍白,手里紧紧拽着两根缰绳。两匹马站在水杏身后,不耐烦地刨着地。
水杏是个有心计的人,也不知道她用什么跟那个胖子做成了一笔额外的交易,那个胖子给了她一根金条,六福亲眼看见她用一把钝刀将那根金条剁成好几段,然后把它们缝在衣裳的边角里。她问六福要不要一点,说你可以拿着它离开这里。六福想到她那天晚上的样子,想到她第二天早晨坐在灰堆边苍白面容的样子,摇摇头。水杏很想给他,说你拿着吧,早些离开这里,晚了你会后悔的。六福不要,说你说让我往好里想的。水杏惨然一笑,把小金块儿在手心里掂掂,说,好呢,就是这个。
你这就走了吗?六福问。
不,我等我姐姐。水杏说。
水桃正在收拾那些箱笼。到达溪汶地的那天晚上,三角就带领人在一片空场地上搭建起了戏台子。他们已经张贴出了榜示,明天就要开演,是连台大戏《青陵台》。
水桃认真地收拾着箱笼,整理那些行头,她不想一不小心露出破绽。根据老班头的安排,铁锥专门盯着她,老班头知道,水桃早就想要离开他了。收拾了行头,水桃就没事了,她歪坐在那里,吧唧吧唧嘴巴,冲一旁的铁锥招招手,说,给老娘买点瓜子去。
等老班头回来再说吧。铁锥嘻嘻笑着走过来,从怀里摸出两个小钱,说,我有钱,就预备着给你买瓜子。
他死哪里去了?水桃问。
还不是散帖子,请那些头面人物来看明天的戏吗。铁锥嘿嘿笑道,你明天可得好好演,你没出去不知道,外面都在说我们呢,都在邀约要看明天的戏,有个老太婆没钱,但是她预备好了鸡蛋,拿鸡蛋抵戏钱。等收到了鸡蛋,我就给你煮,你说你愿意吃老的呢还是愿意吃嫩的呢?
吃吃吃,吃你妈那个脚啊!水桃一脚踹在铁锥身上,骂道,老娘要吃瓜子,去给老娘买去!
挨了一脚的铁锥揉着被踹疼的地方,还是不肯离步。
水桃再向他招招手,生怕挨踹的铁锥不敢上前。水桃板着的面孔突然像花朵一样绽放开来。这真出乎铁锥意外。在这个罕见的笑容面前,铁锥表现得无所适从。水桃伸手抓住铁锥的衣角,轻轻晃动,嗲声嗲气地说道,你就去嘛,我想吃嘛……铁锥哪里受得了这阵仗,整个人头晕了,身子也酥软了,他乐呵呵地就往外跑,边跑边说,你别急啊,你很快就吃上瓜子了。
水桃还想收拾点东西,水杏不让,说别耽搁了,赶紧走。
两人匆忙地往外走,走了两步水杏又折回身子,将一块金子塞给六福,说,你如果不要的话,就给我爹,就说这是我们孝敬他,逢着清明节和七月半,要他买纸货给自己烧。
接下来整个红船班全部乱了套。第二天的演出泡了汤,所有的人都出去找水杏和水桃了。那个铁锥就像条疯狗一样到处乱窜,灰堆里都要扒拉两下,茅坑里也要探进去个脑袋,任何角落和地沟都不放过,他总怀疑那里可能藏着他的水桃。老班头又气又急,一下子就病倒了。他死死拽住六福,要六福时刻也不能离开他的身边。老班头怀疑六福和水杏串通好了的,他一定知道她们逃到了哪里,而且他也做好了逃跑的打算。六福说他真不知道,他也并没有要逃跑的打算。说着六福拿出那块金子,说了水杏留的话。
未必她们就这么恨我吗?老班头痛苦地号啕起来。为了安定人心,老班头拿出了那块金子,让大家去办伙食,说一定得吃好,得有气力,因为马上还得接着登台。老班头拽拽六福,让大家都把视线集聚到六福身上,他说,六福还在,他不会离开我们的,他在,我们的红船就有希望,我们就一定能回到江河上去。铁锥终于安静了下来,他不得不接受水桃已经成功逃离的事实。多半是为了消除心头的块垒,他买了两瓶烧酒回来,要六福陪他喝。
水杏的逃离让六福也觉得心头格外惆怅。他是不喜欢喝酒的,尽管老班头无数次地让他喝点儿,说只有在半醉中,才最能找到女娃儿的感觉。但是这天晚上六福认为自己需要一点酒来浇灭心头磷火一样闪动的怅惘。
两人在黑暗中开始了畅饮。在畅饮之前,铁锥让六福再次重复了一遍水桃离开时的场景,然后他再次追问,水桃离开的时候真的没给他留下句什么话吗?没有。六福说。
娘的。铁锥叹息一声,说,就算我是她,我也要走的。
铁锥告诉六福,水桃和水杏是老班头的女儿。红船班的红船大约是十多年前烧毁的。那时候老班头还是个壮汉,会唱很多戏,而且还会编戏,更懂得许多绝活,什么变脸吐火,什么辫子功缩骨功,通通都会。那时候的红船班可真不是吹,航行江河,只要有集镇有码头就必定会被邀请上岸,就必定会赢得满堂彩,就必定赚得盆满钵满。
那一年红船班行驶到一个小镇,小镇正遭遇大旱,他们被请去唱大戏。这些大戏都是苦戏,在戏里悲苦,申诉民间冤情,指望能借此感动上苍,使得其动动悲悯心肠,天降甘霖。戏唱得好,所有看戏的人都哭了,演一场他们哭一场,但是老天爷就不下雨。不过红船班的戏子们不在乎这些,他们不缺好吃好喝的,也不少钱拿,因为他们跟这个小镇谈好了价格,包场,演一场结算一场。戏接连演了五天。这五天里,红船班的人很讲规矩,不笑闹,不吃荤,都板着面孔装作很肃穆的样子,一个个心头却乐开了花。每到深夜,他们就分钱。小镇上大约好多年都没来过戏班了,他们根本不懂得行情,老班头跟他们要多少,他们就给多少。中途老班头还加钱,说太热,他们也没反对,你说加多少就加多少。分了钱,接着就开始打牙祭,船上备的有干鸡腊鸭子,还有腌肉和香肠,酒更是少不了的。吃饱喝足,一个个抹抹油腻腻的嘴巴,搂着心爱的人儿倒头便睡,睡梦香甜,鼾声如雷。
老班头的婆娘原来曾是红船班的头牌旦角,只是后来不停地生娃娃,而且总是生一个死一个,这很伤她的心,她认为都是照顾不周,就歇了戏。果然,接下来生了两个娃娃都没死,只是两个都是女娃儿。老班头和他的婆娘都想赶紧再生个男娃,可总是事与愿违,老班头经过两年的努力,都没让婆娘的肚皮鼓起来。老班头一度有些松懈,他的婆娘却告诫他必须得抓紧时间。她说,你瞧瞧咱们红船班现在多火旺啊,你得有个人接你的班啊,让他驾驶着咱们的红船,行遍五湖四海啊!老班头心想也是,为什么不呢?
到小镇的时候,老班头的婆娘接连几个晚上都梦见了大鲤鱼,这是吉兆,预示着可能生儿子。她搂搂瘪瘪的肚皮,贴在老班头的身上。老班头却嫌红船里头如雷的鼾声影响情绪,捏了婆娘的手,两人悄悄下了船,来到河岸上一个干草垛子边。活该出事。那天晚上镇长老爷去远处的庙宇烧子时香,本来是该走另外一条道的,却突然动了要到河边看看河水又浅了多少。刚到河边,他就听见了呻吟声,起初还以为是谁受伤了,没想到灯笼一照,是两个光屁股。
老班头知道这是犯了难以被饶恕的大忌,一个劲地磕头作揖,表示愿意把前些天的戏钱全部掏出来作为赔罪,再免费演两场谢罪。
镇长老爷是个白白净净的读书人,很和蔼,嘴角老是挂着浅笑,他似乎并不认为那多么可憎,有什么不应该。他问了一遍老班头这些天演的戏目,沉吟片刻,说,都不够苦啊,你还有更苦的苦戏吗?老班头想了想,说,看戏的人都哭了。镇长老爷说,他们哭不顶事啊,得天老爷哭啊,这样吧,你赶紧回去叫醒你们的人,叫大家做好准备,天亮咱们就开演,开演一场大戏,你要没更苦的苦戏,我就来编。老班头拽着婆娘就往回跑。镇长老爷在后面直叫他慢点儿,别摔了……上了红船,老班头叫醒大家,叫赶紧划桨,赶紧离开。但是无论他们怎么努力,红船就是一动不动。
知道怎么回事吗?铁锥问。
六福说不知道。
被陷在淤泥里了。天旱,河水下降得快,我们谁都没注意,船早陷在淤泥里了。铁锥叹息说,那些日子都被钱迷住了眼睛,没看见干旱,也没看见那些百姓的痛楚……红船班没能离开,他们迎来了黎明,开始了新一场演出。演出的地点就在河滩边。小镇上所有的人都赶到了河滩上,席地而坐,安静地等待好戏开演。红船班很少遇见这么忠实的观众。
红船班并不知道演什么,他们站在河滩上,背后是深陷淤泥的红船,一个个都很茫然。
作为编导的镇长老爷,拄着文明棍,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来到演员们跟前,开始说戏。他说,我们这个地方一直一来都是风调雨顺,旱涝保收,可奇怪的是从开春一来,就没下过一场雨,眼见土地开裂,庄稼旱死,我们空守着一条大河,却没办法把水送到田地,只有等着天降甘霖。而眼下这条大河也要干涸了,只要这条大河一干涸,接着死的就不是庄稼,而是人了。为了感动上苍,红船班接连给我们唱了好些出大戏,照理说,这苦戏一唱,老天爷也该落点眼泪了。但是这些天如大家亲眼所见,这天旱非但没有减弱,河水反而下降得更快了,今天早上有人跟我说,他家的井已经枯了,吃水得到河边汲取了。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其实大家都知道。红船班的老班头,你知道吗?
老班头浑身一哆嗦,忙点头说,知道,知道。
我看你可能不知道啊。镇长老爷笑眯眯地问道,你知道我们这些天都在祭祀吗?祭天祭地祭祖宗,我每天都要去庙里上子时香和午时香,并且严令禁止喧哗笑闹,禁止喝酒吃荤,禁止同房就更别说野合苟且,这些你可都知道?知道,知道,老爷,你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老班头唯唯诺诺地说。能怎么办?要你们接着往下演戏。镇长老爷接下来开始了真正的说戏。他说,这场戏是这样的,你们红船班呢在我们这里接连演了好多场苦戏,可是都没打动天老爷。看着天如此干旱,百姓如此受折磨,你们顿生无限悲悯之心,决定演最后一场,来打动上天,使其降下雨露,滋润黎民。
老爷,你说怎么演,我们就怎么演。老班头说。
嗯,好。镇长老爷说,这出戏的名字叫火祭,主角呢有三个,第一个是你的婆娘,就是在草垛子边我看见的那个,她的..大屁股真叫人过目不忘啊。还有两个,我也已经物色好了,你,你,你们两个,是这场戏的主演。
被镇长老爷挑中的那两个,一个是酒鬼,面色酡红,还在宿醉中。另一个满脸油光,尤其是那嘴,锃亮,看样子昨夜没少吃,还不断地打着饱嗝。那么你们呢,就是配角了。镇长老爷指指老班头他们。
这出戏还没开演,三个主角都哭了,所有的配角也都哭了。奇怪的是那些看戏的却都表现得格外冷静,他们看着三个主角被捆成团塞进红船,看着红船被一根蜡烛点着,火苗舌头般卷动。他们冷静地看着,看着红船成了一堆灰烬,袅绕着最后的青烟。那最后一缕心有不甘的青烟不是自己熄灭的,冲上天空的黑烟变成了乌云,乌云撕裂成了铺天盖地的暴雨。河水暴涨。河滩上的观众和配角们刚一上岸,就见汹涌的波浪将灰烬席卷而去……三个时辰后,大河恢复了大河的姿态。这个小镇告别了干旱。红船班告别了河流。回到河流一直是老班头的梦想。为了回到河流,老班头丧失了很多东西,比如说羞耻就是其中之一。他片面地认为他的两个女儿可以帮助他。他甚至用他的女儿来巩固这个队伍,比如说他向铁锥许诺,只要回到河流,就把水桃嫁给他。他还向三角许诺,但是三角不相信水杏会嫁给他,他知道水杏早晚有一天会逃跑,因为她随时都是一副受惊了的麂子的样子,时刻都做好了出逃的准备。不过三角相信老班头一定会再拥有一条船,而且一定会漆成红色,他只希望老班头能兑现自己的第二个许诺,就是让他在某一天成为这条红船的主人。
六福知道这一切之后已经天亮。酒劲刚刚过去的铁锥重新恢复了哀伤。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我走了。然后他就从此消失了。老班头没有去找铁锥,他也没问起过铁锥,就仿佛这个人根本就没在红船班出现过。
4
老班头送出去的那些请柬可给他惹来了大麻烦。那些头面人物准时赴约,前去捧场,可除了海浪一般的围观者,唱戏的一个不见。头面人物个个都很生气,愤怒地吩咐下去,叫盯紧了那些戏子们,没有他们的准许,休想离开溪汶地,然后气咻咻地打道回府,他们一时半会儿还想不出怎么来惩处这些戏弄他们的戏子。老班头十分清楚眼下的处境。他知道,就算再怎么演,演得再好,也别想消除那些头面人物心头的愤懑。他们认为他耍了他们。不过老班头一点也不担心,他飞快地从病床上爬起来,从他的脸色来看,他的病已经痊愈——这是因为老班头从三角那里听说了一个人的名字,这人叫王大帅。
都打起精神来,打起精神来!老班头兴奋地吆喝着,拍着巴掌,像是驱赶一群慵懒的水牛。
我们的机会来了,知道吗?我们的机会来了。因为兴奋过度,老班头的声音都有些变调了,他说,你们不是一直在问我,为什么要往这个方向来?现在我就告诉你们,我是来找他的,来追随他的。他是谁?他就是王大帅。老班头无限感慨地叹息一声,接着说道,我就知道,他一定还活着,还拥有万千雄兵,拥有百万金银,所以,我就一直追随,他到哪里我追到哪里,现在我终于追上了!该咱们好好唱戏了!只要这出戏唱好了,咱们就会很快有一艘红船,我们很快就可以回到河流里去!
老班头兴冲冲地出了门,到了傍晚才回来。跟在他身后的是个女人,从这个女人的打扮来看,这是个婊子。
你。老班头指指六福,然后?t>指指那个浓妆艳抹的婊子,说,你跟她,今天晚上。六福觉得脑袋一炸,顿时乱成了一团糨糊。
你好生跟她学,学会怎么叫男人快活。老班头回头又指指三角,说,你也跟着,不对的地方你也教教他。
好,我会的。三角答应一声,上前就要拽六福,要把他往黑洞洞的棚子里拽。六福吓坏了。尽管他还不知道要发生怎样的事,但是他知道接下来一定很可怕,他使劲往后退着。
你过来。老班头冲六福喊道。
六福不动。
老班头上前一把抓住他,说,六福啊六福,你自己应该清楚我们过的日子有多么苦,但是那么苦的苦日子,我们都是把..好吃的让给你,不让你干活。像菩萨一样供奉你,把你养得细皮嫩肉白白净净的,我们是为了什么啊?就是为了今天啊!老班头,你跟我说,要干什么啊?六福哭道。
那个婊子在一旁嗤嗤笑,说,干什么?叫你陪男人玩啊!
我不干,打死我也不干!六福挣脱老班头,像要往外头跑,三角一把就揪住了他,把他像小鸡一样拎在手上。
得褪褪他的毛,杀杀他的威。那个婊子还在嗤嗤地笑,说,我以前啊,他们就是这么对我的,你瞧我现在,还不乖乖儿的?
三天过后,六福真变得乖乖儿的了。这三天里,他受够了折磨,受够了凌辱。每当他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就想到了死,而且他也想到了死的方法。但是最终他放弃了,他得到光明洁净的世界里去,他知道,那个世界在那里,如果他一死,那个世界就不存在了。他想,我现在死是一辈子,等到见到了那个明净的世界之后死,也是一辈子,为什么不等到见到了、进入了那个光明洁净的世界再死呢?六福选择了妥协。他变得顺从了。
王大帅对于老班头的孝心很感动。老班头说,自从我听说大帅的嗜好后,我就到处物色这么一个人,算我运气好,我还真物色到了,他叫六福。为了这个六福,我可没少花心思,我教了他很多讨大帅喜欢的玩意儿,唱戏、唱小曲儿、耍酒令。大帅,这个六福可真是这世间的绝品呐。
好,那么就让他在这里来上一段你说的小曲儿吧!王大帅说。
早已经换好戏服的六福摇摇摆摆上了前来,咿咿呀呀只一曲就迷住了王大帅,留在了他的行辕。
王大帅决定重重赏赐老班头,要老班头说出自己的要求。老班头说他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一艘大船。王大帅哈哈大笑,说这不过小菜一碟。这真叫老班头他们高兴。
不过你们得跟我走一趟。王大帅说他在一个叫雎水关的地方,驻扎着一个兵营,那个雎水关下面呢有条雎水河,河里正好停泊着一艘大船。王大帅说他每月都要去雎水关一趟,一来查哨,二来取钱。现在正好该去的时候。只要老班头跟他们去一趟,他不仅可以把船给他们,此外还可以把收取了一个月的钱全部送给他们。三角喜欢得像条撒欢的狗一样,嗷嗷叫唤。
从溪汶地前往雎水关的道路,对于红船班的戏子们来说,虽然漫长却充满了快乐。这是一条通往红船的道路,他们似乎已经看见了桅杆高耸在路的那头。那艘船是那么大,那么坚固,不止可以乘风破浪,而且还可以抵挡炮火的攻击。老班头已经问了,那是一艘黑色的船。于是他就将口袋里的钱全部换成了朱砂粉和猪血粉,他已经听说了从雎水关里头有很多生漆往外运,而王大帅也答应没收一批生漆送给他们。那么,等到了雎水关后,他要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指挥三角他们,将整条船彻头彻尾地刷成红色,然后载满金银顺流而下,进入平稳而宽阔的大江大河……红船班的戏子们站在雎水关的桥楼上东瞧西看,没有发现企望中的船。老班头张望着黑沉沉的河水,凭借自己过去的行船经验,他隐约觉得这样湍急的鹅毛都会下沉的河水里不可能有办法行船。三角也这样认为。
不过人家那可是战船呐。一个武行说,战船连炮火都奈何不了的,什么地方都敢去,这算什么呢?再说它也不可能停在显眼的地方啊,它得隐蔽啊,得出其不意啊。
是啊是啊。应该是这样。听那个武行这么一说,大家都释然了。
王大帅叫随从摸出钥匙,打开那个大铁柜子的门,只听得哗啦一声,钱像水一样流淌了一地。有银圆,更多的是铜板。
褡裢都准备好了吗?王大帅问。
照大帅吩咐,已经准备好了。随从拿出褡裢,一一分发给红船班的戏子们。装吧,你们能装多少装多少。王大帅豪气地吩咐道。
红船班的喜出望外,蜂拥而上,一个个把褡裢装得满满的。
你们得把褡裢系紧点儿,待会儿船上摇晃。王大帅说着让随从上前帮那些戏子的忙,用绳索将褡裢紧紧地捆绑在他们身上。
红船班的戏子们呵呵笑着,他们很享受这一切。只有六福满脸哀伤,他站在一旁,悲哽声声。
好了吗?王大帅说,好了就准备上船吧!
红船班的戏子们冲着王大帅是又作揖又鞠躬,感恩戴德之情难以言表。船在哪里啊?老班头笑呵呵地说,我们也不着急,我们想把它漆成红色呢。你们不急,我可急了。王大帅把六福往怀里一拉,说,我等着听戏呢。说完,他举手挥挥,就搂着六福往兵营里走去,边走边柔声说,我的个亲乖乖,别回头,你见不得,会吓着你的。
六福听见身后传来红船班戏子们凄厉的惨叫,不用扭头也知道,他们正被那些兵一个个高高举起,丢下桥楼子,丢进黑沉沉的河水。
最后丢下的是老班头,他大声哭喊,这是为什么啊!
为什么?王大帅哼哼一笑,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我就这么点小喜欢,犯得着你费那么大心思吗?还到处嚷嚷,让你们活着,还不把我的这点小喜欢搬上戏台子满天下唱啊!
六福被王大帅留在了雎水关哨卡。起初那些兵们行伍行六地下操,兢兢业业地种地,认认真真地饲喂那些猪羊鸡鸭,他还以为他们是群懂规矩懂仁义的好人,其实他们比豺狼狠百倍,比黄蜂尾后针毒千倍,比虎豹凶万倍。
一天晚上,一个醉醺醺地家伙冲进他的房间,甩给他一个金圈子,要他像对王大帅那样对自己。见六福不搭理他,那个醉醺醺的家伙又甩过来个圈子,说,只要你让我舒服,像这样的玩意儿我还有的是。
六福看着那对圈子,觉得形状和纹饰很熟悉。猛然想起昨天见过的那个骑高头大马的年轻人。当时他在外头散步,身后跟着两个马弁,突然听见一阵马蹄声在前面响起,忙站到一边避让。
见前面有人,骑马者勒勒缰绳,马蹄声缓慢下来。骑在马上的是个年轻人,一身蛮夷人装扮,腰间插着镶嵌了宝石的短剑,两只坠在耳朵上的金圈子摇摇晃晃地闪烁着熠熠光辉,映着棱角分明的脸庞,模样真是威武极了。年轻人在经过六福时,微笑着躬躬身子,表示谢意。年轻人的身后跟着两个随从,也骑着马,还赶着五头骡子。
走了一阵,两个马弁就催着回去。当六福回到桥楼子,看见年轻人正在那里歇息,吃东西,饮马,喂骡子。交过桥费的时候慷慨得很,抓出大把的银圆,哗啦啦流水一样淌进大铁柜子黑洞洞的口子。
就在那个醉鬼还要继续跟六福纠缠不清的时候,统管雎水关哨卡的军曹来了,对着醉鬼就是两耳光,一手抓起床上的金圈子,一手拎起那个醉鬼出去了。过了一阵,那个军曹回来了,指着六福的鼻子恶狠狠地威胁道,小卖屁眼儿的,你要是敢把这事情跟大帅说,我就把你的脑袋塞进你的屁眼!六福冷笑一声,伸出手去,说,拿来!军曹愣了一下,马上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从怀里摸出那对金圈子,拍到六福手里。
这天晚上,一群人在外头吵得很厉害。六福不想听,但是那些声音很大,使劲往他耳朵里钻。原来这并不是一场赚钱的买卖,那个蛮夷的年轻人跟他的随从并不是吃素的,他们整死了两个哨卡的兵,还整重伤了一个。那些兵之所以吵闹,就是没想到事情的结果会这么糟糕,他们责怪军曹的不合理的安排,责怪他错误的估计……
怎么办?死两个伤一个,要是大帅追究起来怎么交代?他妈的还不是老子去顶着?军曹气势汹汹地叫骂道,现在你还搞得那个假婊子都知道了!妈的,老子去把他崩了!有人把枪栓拉得哗啦直响。
你他妈的还嫌不够乱吗?军曹跺脚道,赶紧想办法,处理掉那个麻烦。过了一会儿,有个气息奄奄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钻进屋来,那声音如同被碾碎的蜥蜴,拼命地挣扎扭动着身子,兄弟,看在多年兄弟的份上,饶我一命吧,我不会死的,我只是小伤,小伤啊……第二天一大早,六福就被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吵醒了。他本来是想接着睡的,但是他很想看看那些兵,看看他们什么模样。他掀开帘子,看见那些兵在那个军曹的带领下,步调整齐地跑步,一个个表情平静,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六福摊开手掌,看着那两个金圈子上精美的纹饰,看着隐藏在纹饰下面的暗红的血迹。过了几天,王大帅来了。王大帅十分生气,他将那个军曹狠狠地骂了一顿,问他是怎么带兵的,怎么会有三个逃兵呢?那个军曹跪在地上,磕头作揖请求宽恕,表示类似的情况再不会发生。王大帅本不想宽恕军曹,但是这一个月铁柜子里的钱多过以往,而且他急于想听六福的戏文,也就罢了。
这些表面纪律严明的兵,背地里真不知道干了多少凶残狠毒的事。六福亲眼目睹的,就见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几个女人,日日糟蹋,夜夜躏践,然后赶在大帅到来之前毁尸灭迹。
王大帅有很多女人也有很多男人,他在每个哨卡和每个行辕都养的有,唯独他的帅府没有。他告诉六福,他其实很想把六福带回帅府,但是他怕他娘。他娘任由他有多少女人,可就是不让他有一个男人。倘若听说了他在外头跟男人鬼混,他娘就要哭天喊地,要死要活。王大帅说,只等他娘一死,他就把六福带回去,到那时候,他也懒得外出搞什么巡视,天天和六福在一起。王大帅之所以这么说,主要是想逗六福开心,因为他从来没见六福开心过。
你不开心好,就这么冷冰冰的好,我就喜欢你这样。王大帅笑呵呵地说,我他娘的笑脸看得太多了,见了谁,谁他娘的就捧上一张笑脸,笑得跟烂柿子似的,你这么冷冰冰的多好啊,高傲得像一只云雀,像一朵冰凌花。我喜欢!每月初一,是王大帅前来雎水关哨卡的固定日子。他会带来给养,然后运走搜刮了一个月的银钱。之前是顶多待上一天就要走,自从六福留在这里后,他通常会住上个把礼拜。
每到月初一,两个马弁老早就会敲着床沿把六福催起来后,把他塞进一口大大的木桶里。然后有伙房的士兵拎了热气腾腾的水来,劈头盖脸冲下。六福总是被烫得咝咝吸凉气。马弁塞给他香胰子,要他把自己洗干净。
屁眼,关键是屁眼。两个马弁怪声怪气地叫唤道,叫完就到一边笑,嘎嘎嘎嘎,笑得都直不起腰了。
两个马弁一直强迫六福待着水里,直到一块香胰子融化完了,水成了乳白色。那些下了操的士兵都跑来看,要六福站起来,让他们瞧瞧他的前后是怎么生的,是镶玉了还是嵌金了。六福总是把自己深深地陷在水里,微闭着眼睛,任由他们讥讽。其实他的思绪早就远离了此地,带着他的肉身升上了高高的天空,向遥远的方向飞去,因为在那遥远的方向,微微闪动着亮光,六福知道,那就是那个明净世界的所在。他从棉被一样厚重的云霭中穿过,超过懒散的鸽群,他自由自在飞翔的样子还把孤独的大雁吓了一跳,那片耀眼的光明越来越近,就在马上要抵达的时候,他沉重的肉身和飘逸的思绪总会被两个可恶的马弁毫不留情地从高高的云天上拽下来,重重地摔在木桶里。
木桶里水花飞溅,两个马弁正向他浇水,吆喝道,嗨,小卖屁眼儿的,出来了,别赖在里头了,你瞧,你的肉皮都泡得打褶了,这样子可不招我们大帅喜欢。从正午开始,六福就开始换戏服,然后开始化妆。等到一切打理停当,他就会被送进专门为王大帅准备的大房间。红色的灯笼跟房间里那些红色的蜡烛一样,从中午就点燃了。潸然的蜡泪早已将蜡台淹没。六福顶着红绸盖头,被勒令安静地坐在那里,等候大帅的驾临。
六福睁开眼睛,眼前全是红彤彤一片,他真希望这是血,是王大帅的血。他诅咒他在路上遭遇胆大的土匪,或者遇着垮山,遇着洪水,马失前蹄也好啊,摔断他的腿,摔破他的脑壳,摔碎他那一肚子的花花坏肠子……这样的诅咒一点作用不起。王大帅总是在傍晚的时候准时到达。他那如同猫头鹰叫唤的笑声让六福不寒而栗——哈哈,我的小乖乖呢?他在哪里?哦,我的小乖乖,可想死我啰!
5
这样的日子六福在雎水关整整过了三年。六福很多次都做好了死的准备,最后都放弃了这个想法,他隐约感觉到自己悲惨的命运会很快结束,到时候自己就可以像时常想象的那样,变成只快乐自由的鸟儿,扇动有力的翅膀,穿越黑沉沉的云霭,抵达那个光明洁净的世界。
王大帅这一回被暴雨挡住了离开雎水关的路途。那是一场可怕的暴雨,暴雨引发了山洪,山洪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升腾起的白茫茫水雾淹没了营房和桥楼子。士兵们无法出操,道路上行人断绝。所有的人都窝在屋里?99lib.,像百无聊赖的母鸡一样梳理被水雾弄湿的头发和衣裳。
在王大帅滞留雎水关哨卡半个月后,雨终于停了。
久违的太阳如同催眠曲一样,让雎水关哨卡的兵们一个个昏昏欲睡。王大帅躺在操练场中央的一把躺椅上,扯开衣裳,指望明亮的阳光透过毛茸茸的胸膛,褪去心脏上密布的霉斑。卫队的几个兵抱着枪,生怕挡住了阳光似的站得远远的,他们打着哈欠,不停在身上挠来挠去。剩余的人在懒洋洋地准备驮队,要带走的钱太多。
六福走出屋子,来到哨卡后面的一个山头上。他脱掉身上的戏袍,赤裸身体在一块石头上坐下。脸上的脂粉十分难受,他扯了一把柔软的草捧在手里揩脸,脸很快就感觉清爽了。就在他从满把的青草中抬起头时,他看见一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自己。
那只黑洞洞的枪口在五十步开外,持枪的是个年轻汉子,身后是一群持枪的人。六福丝毫也不吃惊,他微微一笑,指指自己的胸口。那个持枪的汉子愣住了。六福见他不动,又指指自己的脑门。那个汉子还没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六福懒得理会他们,又扯了把青草来继续揩脸,他嗅到一股好闻的青草的清香,还有阳光的芬芳。
那个持枪的汉子垂下了枪口,他向身后的人做了个手势,所有的人俯下身子,像猫一样潜行,从六福身边经过。过了一会儿,一阵密集的枪声传来。六福掉过脸去,他看见那些人像饿狼一样冲进兵营。王大帅刚从躺椅上站起来,就被马蜂似的子弹围着叮咬,然后见他踉跄了几下,一个筋斗栽倒在地,两只肥胖的手心有不甘地在地上抓挠,那个持枪的汉子冲上前去,从后背上拔出雪亮的砍刀,一挥,王大帅的那颗硕大的脑袋就像南瓜一样滚出了老远。
六福不知道这些人是干什么的,他也没问过他们,他自始至终不说一句话。这些人对他很好奇,他们看他的手掌,手掌上没有持枪所产生的茧壳,肩头也没有,他不是兵,他不是跟他们一伙的。
那么你是干什么的呢?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你看见我们怎么不喊叫呢?六福坚持沉默。
未必你是哑巴?他们问。
不,他是个戏子。这些人从六福丢弃在石块旁的戏袍上得出了准确答案。后来他们在怎么处置他上面争论不休。众多的意见都说要杀掉他。那个年轻汉子不准,说多亏了他一声不吭,要不然躺在地上的就是我们了。那个年轻汉子最后还叹息说,看得出来他是受了很多苦的。
就这一句话,六福泪如泉涌。六福赤裸身体离开了雎水关,走向横亘的群山,他不知道光明洁净的世界是不是在那里,汹涌的泪水迷失了他的视线。
第八章 爱情与避孕药
1
在我启程前往土镇之前,我去酒吧里找到了柳絮,她正跟两个非洲黑人打得火热。柳絮兴奋地向两个家伙介绍我,说我是爱城著名的诗人。两个家伙的手都很大,冰凉,像死鱼一样粗糙。叫我惊奇的是他们的汉语说得十分流利,他们说他们对爱城的民俗风情感兴趣,觉得和他们民族的那些歌舞有关联。胡扯!我耐着性子看他俩表演。柳絮装作纯情的样子,双手托腮,两只大眼闪光灯似的不时对准这个噗噗两下,对准那个噗噗两下,还不停地呀呀地惊呼,像个无知女人。两个黑人抢着说话,他们一个吹嘘自己是某部族的头人儿子,很快就要接替酋长权杖,一个吹嘘自己的家族有很多个金矿和钻石矿,他家盛汤的钵钵都是镶钻的金碗。他们问柳絮读了多少书,是否在研究什么课题,研究的课题是否缺少经费,是否愿意出国考察。
柳絮激动坏了。
这时候突然钻出个非洲黑女人,她翘得很高的臀部和胸部,使得自己活像个奇怪的“S”。黑女人一手拎着一个包,看见她的两个黑哥们在泡女人,显得十分愤怒,把包重重地砸向他们,嘟嘟囔囔冲着他们大声喊叫,挥舞着粗壮的手臂,像是要吃掉他们。两个黑哥们拣起包,灰溜溜地跟在那个黑女人身后走了。柳絮很失落。
我问她想不想知道那个黑女人说的什么,我告诉她说,这个女人刚才问那两个家伙是不是想播撒他们的艾滋病毒,是不是想被驱逐出境。
柳絮瞪着我,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气冲冲地喊道,算账!
柳絮看走了眼。我幸灾乐祸地说那三个黑人其实是学生,之所以汉语流利是因为他们学的就是中文,之所以学习中文主要是为了就业考虑,你别听他们胡诌,什么酋长继承人,什么金矿钻矿,其实就俩穷光蛋,这些家伙天生精 529b." >力旺盛不安分,叫驴一样到处乱跑,住车马大店钻山沟,就图碰着你这号崇洋媚外的女人……无论我怎么说,柳絮就是不开腔。耍了会儿贫嘴我也觉得无趣。我刚一停嘴,柳絮就叫住了我,问我怎么不继续说了。
你说啊,接着,继续。她看着我。我笑笑,说,其实我来找你是跟你道别的。柳絮问,你要死啊?我说不是,我得去土镇一趟。柳絮走到我跟前,看着我的嘴巴,你倒是接着往下说啊,没想到你一张嘴还挺出溜的。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其实也没想到说你,可能是被急得吧。
怎么急了你啊?柳絮问。没等我回答,她猛地一下子抱住我,把嘴巴填在我的嘴巴上。柳絮接吻的技巧很高,我被她弄得心痒痒的浑身酥麻。正舒服,她一把推开我,问,你是不是真的很快就要死去啊?
我告诉柳絮,我之前说的绝对不是欺骗她。我的家族是个短命者家族,和我的父亲、祖父、我祖上所有的男人一样,我必须在三十八岁的时候死亡。我真不相信你说的是真的,尽管我很努力地要去相信,可就是无法相信。柳絮绕口令似的说道。
我说我没骗你,如果你愿意,我想带你去爱城公墓走走。
柳絮问,公墓?干什么?
我说我带你去我的家族墓地看看。
柳絮爽朗地答应了。
我的意思是叫辆车子,我想在带柳絮看了我的家族墓地之后,跟她简单地说几件事,然后就赶往土镇。我离开的这些日子,正好够她思忖,我希望在回爱城的时候,就能从她那里得到答案。?99lib?但是柳絮不愿意坐车,她说还是走路吧,她突然觉得跟我有很多话说。
如果你真的只有三年活头,我倒是很愿意嫁给你的。柳絮说。我说不单是嫁给我,你还得给我生个娃娃。柳絮两眼明晃晃地看着我,问,你凭什么认为我一定会给你生娃娃呢?你凭什么认为我就一定生得出来娃娃呢?我说这是我爱情的一部分。
柳絮做了个呕吐的动作,然后在鼻子跟前挥挥手,说,妈妈天啦,你这算什么狗屁爱情?爱情是不讲条件,不讲因果的。我说没有条件和没有因果的,才是狗屁爱情呢。
好啦好啦,我才懒得跟你争论这些呢。柳絮摆摆手,说,真的,我刚才还真考虑过这个事。
什么事?我问。
嫁给你啊。柳絮说,如果你真是三年之后就要死掉,我倒是很愿意嫁给你!那么,这可能就是我这辈子干的目标最明确的事情之一了。哦……不。之二。之一是离开这个鬼地方!柳絮放慢了语速,她转动着眼珠,一边琢磨一边缓慢地认真地说,我这辈子没干过什么正确的事,之前不是被这个男人骗,就是被那个男人欺,我是那么无知,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上。后来我才突然明白,我不是这个地bbr>方的人,我投错胎来错地方了。在明白我来错了地方后,我也才明白我应该回到我该去的地方。我明确了自己的人生目标,我顿时觉得人生有意义了,也不再被欺骗了,只有我欺哄别人。但是要回到我该在的那个地方何其艰难啊。何其艰难啊。柳絮呻吟似的接连长叹几声,猛侧头看着我,说,直到遇到你——
我笑起来,说,遇到我你就可以去你该去的那个地方了?
是啊。嫁给你是我人生第二个明确的目标。柳絮说,三年之后,你就死掉了,我就成了寡妇——想一想真是奇妙啊,现在我都知道三年之后我要成为寡妇了。你想知道我嫁给你先要干的第一件事情是什么吗?
什么?我问。
买保险,买高额保险。柳絮咯咯笑起来,笑得腰都直不起了,她莫名其妙的样子惹得很多路人都盯着她看,她拽住我的衣裳,好半天才住嘴,说,我想到保险公司老总的面孔了……
我说你想得太简单了。
什么简单了?柳絮看着我,说,我保证做得天衣无缝,保险公司休想找出半点把柄。
我说你确是想得太简单了,我说了,我还得有个娃娃,这是我清单的一部分,我得有个爱我的妻子,还得有个娃娃,我要他们陪着我,我抚摸着我娃娃的脸庞,我的爱人抚摸着我的脸庞,我要在他们的注视下离开这个世界——算了!柳絮突然打断我的话,说,没意思,我不去了。
还没等我回过神来,柳絮就折身往回走了,任我怎么喊她也不回头。我独自一人去了墓地。父亲的坟墓掩在灌木丛里。在经过我祖父的坟墓时,一只肥大的黄毛兔子蹿出来,踩着我脚背跑开了。我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2
回到小楼,令我惊讶的是柳絮居然做好了饭菜。她捆着围裙,轻轻开门,屈膝微笑,这很像我一直想要的家庭主妇。
屋子里显然刚刚搞过清洁,餐桌上还插着一束野花。
回来路上我采的。柳絮笑笑,说,咱们吃饭吧。说着她返回厨房,开始一个菜一个菜地往外端,我要帮忙,被她拦住。她一直端了五个菜才停住,然后揭去围裙,去酒柜那里拿了瓶红酒和两个杯子。
我看看丰盛的菜肴和那瓶价格不菲的红酒,笑笑说,今天什么日子啊,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我们来完成第一笔交易。柳絮说着从包里拿出一张纸递给我,这是协议,售房协议,你看看价钱,看能不能接受。我看了看上面的价钱,说能接受。柳絮说,那么明天上午交钱怎么样?我说你的房产证呢?我可不可以先看看。柳絮眉毛一竖,说,你怀疑我吗?我说不是,好像按照规定,我是得先看看房产证,确定这栋楼的产权。柳絮一把夺过售房协议,端起酒杯,说,来,干杯,干了这杯咱们说第二笔交易。
我干了杯,照照杯口,说,好,开始第二笔吧。
第二笔是我。柳絮指指自己的胸口,说,我答应你,跟你结婚。
你愿意跟我结婚了?我感到意外,却并无多少高兴的心情。
当然。柳絮说,不过这个事情比买房子复杂得多……我说既然你愿意跟我结婚了,为什么还要卖房子给我呢?
这就是复杂性。柳絮眨巴眨巴眼睛。
尽管柳絮准备了很丰盛的菜肴和美味的红酒,但是这天晚上的饭菜我吃得很不开心。倒是柳絮,她一直表现得很兴奋,就一些事情展开丰富的联想。柳絮坦然,她并没有觉得我有什么值得她爱的,但是她并不反对把自己嫁给我,反之,权衡再三她还很乐意这么干。她一再要我不要表现得那么激动,说其实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只要冷静地分析一下,是完全可以找出它的合理性和可行性的。她表示可以很爱我,就像天底下所有的妻子对待丈夫那样,为他做饭,给他收拾和布置一个温馨的家,让他很愿意回家,躺在她的身边,享受她的温存。我说你这样说出来,给人的感觉很像伪装。柳絮坦诚那确是属于伪装,装着很爱我——正因为如此,她可以容纳我所有的缺点,打鼾、不洗脚、吹牛、独自忧伤、酗酒……乃至像以前那样在外面招惹女人,彻夜不归也无所谓。
这样有什么意思呢?我说,听起来简直像是在演戏嘛,你当我是戏子啊?未必你敢说你不是戏子吗?尤其是在这个鬼地方,你在你的朋友面前,你在你将来的妻子前面,你敢说你不是戏子?就算你不是戏子,人家也会当你是戏子。人生其实就是演戏嘛。柳絮嗤笑说,我早就看穿了。
我说你究竟看穿什么了?
才懒得在这些无聊的事情上费工夫呢。柳絮说,说正事——我们的事情。你都那样说了,我们还有什么事情?我真觉得难以忍受,早知道就不去找她,让她被两个黑人欺哄,玩弄。我推开酒杯别过脸去。但是我的心思却被这个复杂而矛盾的令人捉摸不透的女人瞧穿了,她哼哼冷笑一声,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如果你今天下午不出现,我此刻是不是已经上了两个非洲人的当了。我愣了。
你认为我会吗?柳絮轻蔑地哼了声,给我面前的酒杯斟满酒,为我端到嘴边,说,来,不要浪费,为了今天晚上,我可是出了血本的。怎么了?你不愿意再跟我谈下去了?
我看着她,真是无言以对。
就像这栋小楼的买卖一样,在这件事情上我们也得签订个合同。柳絮瞪着我,要是三年之后你不死怎么办?
我真懒得理会她。
可是柳絮还喋喋不休,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我可以像个真正的妻子那样爱你,你死后我会披麻戴孝,哭声震天,叫每一个听见我哭声看见我悲恸样子的人都为之动容,都认为你娶了个好婆娘。然后我会根据你生前的要求,将你安葬,在你的坟头矗立高大的花圈。但是,问题是三年到期了你要是不死又怎么办呢?
我真是感到哭笑不得,面对柳絮那像幼稚,又像无知,更像恶作剧似的追问,我说,会的,三年后我一定会死。
柳絮问,要是不死又怎么办呢?
我说你就把我杀死吧。
那我不就成了杀人犯了?我的计划不都落空了?柳絮摇头说,我才不干呢。你不会成为杀人犯的,我会死的,虽然还没到那一天,但这已经是事实。我说。我不相信。柳絮说,我始终认为你是在骗我。
我无言了,完全丧失了和她交谈下去的欲望。
你考虑得怎么样?柳絮举起酒杯,凑到我跟前。
我看都不想看她一眼。
在我上床之前已经做好了打算,放弃这栋漂亮的小楼,放弃柳絮。对于我的这两个决定,柳絮很吃惊。我告诉柳絮,第一眼我就很喜欢她,知道她陷入了一场骗局,但是我依然感受到了她内心的善良。但是现在,她非但没有像一尾鱼一样在我眼中更加清晰,而是因为不断搅起的泥水,使得她变得复杂,变得模糊,变得不可捉摸。
我一直清晰,之所以你看着模糊,认为不可捉摸,是因为你的自私在作怪。柳絮站在我对面,手里端着红酒,随着她的语调,红酒在杯子里轻轻荡漾,像飘逸的红绸,她说,你在天底下找不着第二个我这样的女人,除我之外,没人愿意跟你结婚。
我一笑了之。
你别笑,真的。柳絮一面把酒杯凑到鼻子底下闻,一面翻着眼珠看着我说,你大约没怎么谈过恋爱吧,我的意思是,你大约没怎么遭遇过所谓的爱情吧。你之前的那些,怕只能算是风流韵事吧,你别不承认。其实你自己现在都可以琢磨琢磨,想想跟你交往的那些女人,她们其中可能有人对你动过心思,准备好好爱你,但是你呢?你对她们动过心思吗?怕永远都只当人家是发泄工具吧,你的处心积虑,你的甜言蜜语,其实都是为了玩弄,让她们充当泥土,填你的欲望沟壑。我不得不承认柳絮所说,那是事实。
从你的内心需求来说,你还是想要一份爱情,你也想为某个曾经令你心动的女人付出爱情,但是你没那么干。如果你注定在三十八岁死亡这个事实的确存在的话,你没那么干的原因可能是出于害怕,或者觉得那不划算。算啦,这样就把话题扯远了,而且搞得我就像在审判你似的。柳絮小小地啜了口红酒,咂咂嘴说,因为你没遭遇过爱情,所以你根本就不知道爱情是怎么回事。我在这方面是很有经验的,两情相悦的我遭遇过,被人欺骗我也遭遇过,当然我也骗过别人。总结起来看呢,实话告诉你,爱情真不是个什么好玩意儿,扯开外头那层花花绿绿的叫人眼花缭乱的外衣,里头的实质就是交易。不管说得多么高尚,其实就是交易,甲方和乙方,各取所需。
我嗤笑一声,虽然我没遭遇过爱情,但是我也对爱情产生过无限的想象,而且也从一些典籍中阅读了不少,就像俗语常说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凭借我对爱情这个东西的一知半解,我就知道,柳絮是在信口雌黄。如果你真的会在三十八岁死掉的话,你有两样东西我最放心不下。柳絮将杯子里的红酒一饮而尽,我以为她就此会搁下杯子,却没想到她倒了半杯酒不说,还把剩余的半瓶也拿了来。她把酒杯递给我,示意我要不要来一下,我拒绝了。柳絮小啜了口,接着说道,第一样东西,是你的钱,你的桂园五号。第二样东西,是你对于爱情的一无所知。
我真是愕然了,笑着看着柳絮,问,这么一点酒,你就醉了?
别打断我的话行不行?柳絮干了那杯酒,把杯子放到墙边的柜子上,拎着酒瓶回到我跟前,接着说道,我会让你得到一个明明白白的交易。在这个明明白白的交易里,我绝对不会蒙骗你半点,我做你的妻子,陪你走完你人生的最后路程。你呢,像个正常丈夫那样,人家临死的时候怎么做,你临死的时候就怎么做。但是前提是你必须先把这栋小楼买下来,现金,算是爱情的首付,不要过问什么房产证和产权归属。
我说你做梦去吧。
只有我才会这么公平明白地对你的,别人不会。柳絮举起酒瓶,咕咚咕咚灌了两口,因为灌得狠了,红红的酒汁沿着嘴角直往下流。她捋起衣袖揩了,两眼直直地看着我,问,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来,我帮你分析一下。如果你向别的女人隐瞒你三年之后要死掉,可能会有女人跟你结婚,人家跟你结婚,是瞧准你的这一生,但是你有吗?你没有,你只有短暂的三年。那么你不隐瞒呢?是没有女人跟你结婚的,任何女人都不情愿交易只有短暂三年的爱情,女人的愚蠢就在这里,都天真地以为自己的爱情会是绵延千年的——除非有人的目的跟我一样。就算她的目的跟我一样,也不会像我这样给你来个明明白白。她会隐瞒,会假惺惺,等你临死的时候终于明白过来,你一定会追悔莫及的。
你说了半夜,却忘记了个重要的内容。我说,我除了要个爱人,还要一个娃娃。那根本就不可能!柳絮呵呵地笑起来,说,你这个要求真是无稽之谈,如果这是你的先决条件,就算你现在把桂园五号大门的钥匙给我,我也不干!别说我不干,任何女人都不可能干!丈夫可以有千千万万,儿子却永远只有一个。可以送走千千万万个短命的丈夫,怎么可能接受一个早夭的儿子?
有这样的女人。我说,我母亲。
3
黎明的时候,我收回了我上床之前所做的决定。我决定买下这栋小楼,不放弃柳絮,继续跟她探讨她做我妻子的可能。
柳絮算是真正相信我是短命者家族最后的幸存者了。她确信我会在三十八岁时死亡。并且,她显然是喝多了,显然是故意让自己喝多的。和那天晚上在酒店里一样,她打了个嗝,瓶子垂下来,她摆摆脑袋,把瓶子顺势放在地上,用脚一蹬,酒瓶子发出很好听的咕噜声滚出老远。她在我身边很重地坐下去,使得整个床和她的身子一起上下晃悠,接着她突然后仰重重地倒下,踢掉脚上的鞋子,身子一缩,蜷上了床,然后就没了动静。
你最好还是回你的房里去。我知道她不可能倒下就睡着了,我说,你知道,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一些事。
柳絮没有理会我,我把手伸进她的衣裳里,摸索了一阵,开始解她的衣裳。她突然睁开眼睛看着我,我被吓了一跳。
继续。柳絮说。
在她明亮双眼的注视下,我的手不利索了。
没事,我才吃了避孕药。柳絮说着咯咯地笑起来。
我抽出手,仰面倒下。
第九章 十三楼前传
1
赶到土镇的时候已近黄昏。薛玉说她知道我今天要来。为了叫我相信她预料得准确,她掀开菜篮子上的纱布,里头是蔬菜、肉、鱼和一瓶酒。
除了我带来的那叠书稿,木耳没有其他任何消息。我安慰薛玉,说木耳肯定好好的,你瞧这上面的字多么工整,卷面多么整洁,再看看这些叙述是多么从容,他现在一定沉浸在六福的故事里,像蜜蜂进入花田一样幸福和忙碌。薛玉问我回去是不是生病了。我愣了愣,很诧异,问她怎么知道。薛玉说她为我打了卦,卦象说我有病无害。我说我很感动,谢谢你为我担心。薛玉说她也为木耳打了卦,卦象和我所说的完全两样,二坎相重,主凶杀。我笑笑说你怎么懂那些?薛玉轻叹一声,说,以前无聊的时候瞎琢磨的,她打卦很准,干什么事情都要打卦,然后根据卦象来决定自己干什么,不干什么,从来没倒过霉。吃过饭,薛玉端出那个簸箕来,里头摆着五色彩纸和剪刀,开始剪起纸衣裳来。我说你怎么会有这个爱好呢?薛玉不解地看着我。我说木耳跟我说起过,说你喜欢搞这东西。薛玉笑笑,说,是啊,我就喜欢搞这个,不管我有多烦躁,多忧愁,只要一裁剪这些纸衣裳,所有的烦恼和忧愁就一下子烟消云散了。我要伸手去拿一件来看看,被薛玉挡住了,薛玉说你得去洗洗手,这东西干净,脏手碰不得的。我说还这么神圣?薛玉说是啊,就得虔诚一点。我说我懒得洗,我也不碰。薛玉说你去洗吧,你还得帮我往上头写字呢。
去洗了手过来,薛玉刚刚粘好一件蓝色的衣裳,她要我走到她跟前。我听话地过去,却发现她把那蓝色的纸衣裳往我身上比。我唬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薛玉奇怪地看着我,问,怎么啦?
我说我还没死呢。
这跟死没关系,就叫你比比长短。来,过来。薛玉不停地招手。
我只得过去。薛玉比了比,口中唔唔地。末后她推开我,说,真看不出来,你跟他差不多一样高呢。只是比他胖点。
我毛骨悚然,我说你说那个人谁呢?
薛玉笑起来,说,看你吓得,那是我接的一个死人的活路,我得给他做八十八套衣裳,此外还有洗衣机电视机全套家电,大立柜五斗柜全套家具,我还得给他做十三个男丁十三个丫鬟,牛羊骡马也要一应俱全,还有宝马奔驰,飞机轮船……
我说这谁啊,这么豪气。
薛玉说,我还准备给他糊台印钞机呢,就不知道那东西是个什么样。我说你得赶紧给他糊把AK47冲锋枪,再来点炸弹火箭弹……干脆一支护卫队得了,否则那么多东西保不定会被哪个抢走呢。
你别胡说,这事可开不得玩笑的。薛玉正色道。
我说我没开玩笑呢。
薛玉不再理会我,埋下脑袋,剪刀灵巧地在那些彩纸中小鱼儿似的游动。我打了个激灵,因为眼前的场景让我想起了记忆深处的一个场景。我母亲也是在这样的深夜,神态安详地剪着纸衣纸马,还有纸车纸鸡纸鱼,纸锅纸碗……她把平常生活中能够用的东西全部都剪好了,一应俱全,然后写上自己的名字,写上我父亲的名字。在她赴死的头天晚上,也是深夜,到院子里化成灰烬。那时候我还不大明白她在干什么,我问她,妈妈,这么好看,你怎么烧了啊?我记得我母亲抹着眼泪说,乖娃娃,妈妈在下头好用啊……薛玉剪着纸衣裳,我在一旁读着六福的故事。读了一阵,我的嗓子就发干了,喝了几口水,再出声,竟然嘶哑了。薛玉停下手中的剪子,把簸箕推到一边,说,我跟你说说这个楼吧。
2
十三楼统共遭过八次火灾。有两次是里头的婊子故意放的火,一次是嫖客无意中犯的错,此外还有两次是土匪点燃的,剩余的三次,是火从天上来,土镇人的说法是天谴之火。每次大火之后,十三楼总会很快地像一个奇迹似的晃悠晃悠地从一片废墟上重新冒出来,而且一次比一次高大堂皇。
十三楼传到木耳曾祖父手里正是它最辉煌的时候。那时候的十三楼占地足有百亩,前楼后院,光是天井都有九个。楼下住着三十多号乐工,楼上住着八九十号窑姐儿,连上打杂的、看院的、看门的、收债的,一两百人。据说爱河流域有名的十二大粉头,在十三楼挂牌的就有九个。不管是家财万贯的坐贾,还是船载万金的行商,也不管是行船的老大,还是摇橹划桨的船工,只要到了土镇必然要上岸,也无论早晚,十三楼是他们不约而同的落脚地。更有那爱城的有钱人成群结队来,他们坐的船是柳叶快船,两个壮汉划桨,而且是顺流行驶,那真比刀子还要快。
除此,来十三楼的还有理直气壮的兵,这些家伙一个子儿也不会给,只要说起钱,他们就摸刀子,把个破枪拍得哐哐直响,一会儿说要毙掉这个,一会儿又说要轰掉那个。相比这些浑蛋,那些乔装打扮来此的土匪就要规矩得多了。他们很听老鸨的话,不酗酒,不闹事,也不赖账,你说多少就多少,掏钱比放屁还干脆。不过谁也不敢多要他们的钱,当是十个钱最好只收一个钱,不收不行,留下把柄,多收不行,埋下祸患。
一直以来,半边街那些经营风月场所的人都遵循着一条规矩,就是不跟那些土匪和兵有除皮肉生意之外的半点勾连。你进了我的场子,就是我的客人,好酒好烟尽心伺候,好姐儿好床铺,让你尽欢。只要出了门,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桥,各不相干。木耳的曾祖父违背了这个行业规矩,他跟这土匪和兵的关系走得太近了。但凡经营风月场所,是必须得有靠山的,而这些靠山,大都是官府。那时候官府是最大的靠山,也是最牢固、最安全的靠山。官府不仅管得了富人,也管得了兵,当然也管得了匪。但是,突然王朝没了,官府里的官被砍了脑壳,取而代之的是之前的土匪,是之前的那些兵。这些家伙身上没有一点官气,有的是匪气,兵痞子气,不讲礼义廉耻,也不讲道理究竟。
那时候百业凋敝,青楼也不例外,不过相比其他行业,这一行当还是要稍微好一些。可能正是因为如此,兵匪成了这里的常客。他们来这里,多半都不是为了找窑姐儿,而是为了搞钱。当兵的来了,硬说里头藏的有土匪的贼货。土匪来了,却说他们是兵们的眼线,害得自己死了多少弟兄。没人听你分辩,闹急了,他们摸出枪就搂火,吓得客人们丧家犬似的往外逃。没办法,为了消灾,只有掏钱。他们真是那么痛恨对方吗?不是。在十三楼,很多时候楼上住着土匪,楼下住着官兵,他们喝酒的喝酒,唱曲的唱曲,彼此见了还点头致意,宛如邻里。木耳的曾祖父和盘踞在土镇最厉害的军头成了把兄弟。稍后不久,又跟在爱河流域土镇段横行霸道的土匪头子打了老庚。他认为自己和他们成为兄弟,成为好友,那么他们肯定就不会像之前那样明目张胆地抓抢、勒索,最起码,即便他们想着自己口袋里的银钱,多少也还是照顾情面的嘛。木耳的曾祖父这步棋看起来走得很不错,是高招,其实不然。他的那个军头把兄弟把他的钱口袋当成自己的,不仅狠命往外抠钱,还往里头塞欠债条子。军头新买的一百多条枪是他出的,自己刚刚采买的四个窑姐儿,刚刚调教好,就被军头弄他营房里去了,等半个月后回来,两个瘸了腿,一个破了相,还有一个被整死了。那位老庚呢?每回前来十三楼,照例是乔装打扮,看起来似乎很低调,其实呢,这家伙只要一进十三楼,就跟头饿狼似的。他不仅要钱,而且要女人,每天晚上都要七八个女人轮流陪,没有一个第二天早晨出来不是流泪流血的。窑姐儿虽然干的贱活儿,却也是人,是惜命.99lib.的。没多久,那些窑姐儿都跑了。而且自从木耳的曾祖父结交了他的把兄弟和老庚,那些有名的牌子货一个也不肯来十三楼挂牌,而那些嫖客们更是不敢前来,他们玩笑说,之前去十三楼,不过是舍种舍财,现在去,弄不好是要把性命赔上的。木耳的曾祖父也着急,怎么办呢?好心请神,指望保财保平安,却没想请了两尊瘟神。要这么搞下去,不出半年这十三楼可就得关门大吉了。
关门?好事!那位把兄弟笑嘻嘻地说,卖了十三楼,买枪,跟我混,管你好吃好喝一辈子威风。
关就关了吧!那位老庚满不在乎地说,你要愿意呢,带上家里人跟我上山,这年景做土匪还是很有前途的。
尽管没了生意,但是这把兄弟和老庚的贪婪之心却还是没有丝毫收敛。木耳的曾祖父有些不愿意了,说了几句埋怨的话。那位把兄弟和老庚的回答如出一辙,他们先是冷笑,然后说,他娘的你不过是个龟公鳖孙,我什么人?我凭什么让你跟我称兄道弟?不就是看着你那几个钱嘛?你要规规矩矩给我钱呢,我们还兄弟哥们下去,要不然呢,嘿嘿,想必你也是很清楚的。
送走把兄弟和老庚,木耳的曾祖父哀叹声声,怎么办?怎么办呢?他拍着桌子,抓挠胸口,一阵阵疼痛让他感到就要昏厥过去。
爹,我有个办法。在一旁待着的木耳的祖父突然说了话。
过了两天,木耳的曾祖父就失踪了。
木耳的曾祖父是怎么失踪的?
不止土镇的人们关心,那位把兄弟军头也很关心。他眉头紧锁,想起一些事来。就在前天晚上,他一进十三楼,就觉得自己的那位把兄弟神情异常,因为他对待自己相比往日要热情得多。他拿出了一位嫖客送给他的洋酒,殷勤地亲自斟酒,还把院房里所有的窑姐儿都叫出来,在他跟前排列成队,慷慨地让他随意挑选。军头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些窑姐儿里头少了自己最喜欢的那几个。一问,把兄弟嗫嚅着伸出指头,怯怯地指指楼上。军头知道了,这位把兄的老庚来了。半夜里,军头因为一点事情要走。他的把兄弟把自己送出十三楼,再送出半边街。这是很少有的事情。把兄弟似乎有什么话要跟自己说,军头心想,多半是求自己,他不开口,自己也懒得问。又送出了一段,把兄弟突然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叫道,兄弟啊。军头侧脸一看,自己这位把兄弟泪流满面,手里托着几根黄灿灿的金条。什么事啊?是不是要我崩谁脑袋啊?军头抓过金条,掂掂,金条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他嘿嘿乐道,谁啊?说出个名来,我马上崩掉他。
不是。把兄弟说,你以后就别来了吧。
怎么啦?不乐意跟我交往了?军头把金条揣进口袋,乜斜着自己这位把兄弟。我一个十三楼不是养不起两位兄弟!这位把兄弟痛苦地说,我就像个馍馍,你们一人一半,怎么啃我都没怨言。但是现在,现在你们怎么能动一个人啃的心思呢?
谁啊?谁动了这心思?军头一把抓住把兄弟。
我图什么啊?我就图个安稳日子。把兄弟抹着眼泪,自顾自地说道,但是现在你们要搞起来,遭罪的还不是我么?还不是我的十三楼么?
你想挑拨我们?军头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木耳的曾祖父是怎么失踪的,木耳曾祖父的那位老庚同样也很关心。他眉头紧锁,也想起一些事来。同样就在前天晚上,他一进十三楼,就觉得自己的这位老庚神情异常。他对待自己过分热情,不得不让人怀疑那份热情后面隐藏着可怕的阴谋。
这天晚上,像对待军头一样,木耳的曾祖父请了老庚喝了昂贵的洋酒,还慷慨地把女人往他怀里塞。对于这位老庚来说,这是一个美妙的夜晚。他在凌晨离开时,还得到了一把金条。木耳的曾祖父把跟自己那位军头把兄弟说的话,向老庚重复了一遍。当然,老庚也怀疑他是想挑拨自己和军头之间的非常难得的融洽关系。
——但是,军头和土匪头子都无法忽视的是,十三楼的龟公失踪了。就在他们半信半疑的一个清晨,在十三楼的门楼上悬挂出了两支手臂。军头和土匪头子当然认得那手,就是那手拥抱过他们,为他们斟过酒,还递给他们黄金……木耳的祖父表现出了难得的冷静。他默默地从门楼上取下手臂,对待别人的问询始终保持沉默。土镇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土匪头子和军头,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鄙夷和轻蔑。他们很快就分成了两个阵营,一个阵营坚定地认为这是土匪头子干的,一个阵营肯定地说这事情只有军头做得出来。双方都掌握了充分的证据,这些证据很快就演变成了故事,说起来都活灵活现的。
接下来的事情毫无悬念。土匪头子和军头打起来了。就在他们两败俱伤的时候,也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一支队伍,风卷残云似的,轻松地就将他们收拾了。土镇开始了短暂的平静。
那位曾祖父呢?我问。
他出现已经是好多年后的事情了。薛玉说,是木耳发现他的。小时候的木耳非常孤独,他住在一间阴暗的小屋里。每当他孤独的时候,就会有个没有双臂的老人出现在他跟前,那个老人看起来很忧伤。
我说那个老人是木耳那位失踪的曾祖父么?
是的。薛玉说,一天他听人说他们家的陈年往事,说自己的曾祖父被土匪也可能是被军阀绑了肥猪,被残忍地砍去了双臂,至今都没看见尸首。木耳听说了此事后吓了一跳,他想起了时常出现在自己睡屋的那个忧伤的老头。他想要弄清楚这件事,当面问问那个忧伤的老头。但是老头却总是不出现。他一定藏在某个角落。木耳找来把锄头,满屋子挖。他在床下挖到了一口腐朽的棺材,看见了里头的骸骨。这些骸骨相比腐朽的肮脏的棺材真像是一组精致的积木。屋子太昏暗了,白骨上磷光闪耀。
木耳抱着那堆骨头来到街头。街头阳光灿烂。木耳突然产生了拼图的灵感,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美妙的图形,他很快就想好了如何来完成它。他的身边围满了好奇的人,他们起初并不知道他拿着一堆白骨在干什么,但是随着一块块骨头被放在准确的位置,一个像谜语一样的图案就要出现了。这个时候木耳遇到了一个大问题,就是骨头不够了,缺少一对手臂。就在木耳为缺少的一对手臂犯愁的时候,他爹来了,把他捆绑起来,塞进黑屋子里。为了得到光亮,木耳点起了一把火。后来木耳到了疯人院,还时常看见他的曾祖父。他的曾祖父总是深夜的时候在他的床边游荡。他身体上的肉像老墙皮那样早已剥落,只剩下孤孤单单的骨头,木耳时常被他的骨头发出的哐啷声吵醒。大概是因为没有手臂难以保持平衡的缘故,声音很频繁,很大,叮叮哐哐,搞得木耳总是彻夜难眠。
3
早在好多年前,爱河流域活跃着一支队伍,这支队伍的头子姓蓝,出自土镇蓝姓人家。这个土匪头子的衣钵在蓝姓人家传了三代。他们深谙游击战之道,抢一票就转一个地方,狡兔三窟,从来不在一个地方死待。而且这支队伍纪律严明,只抢劫,不奸淫,不烧房毁屋。更难得的是,他们抢劫旅人的时候会给你留足盘缠,抢劫农庄的时候会给你留下足够的种子,从来不杀耕牛更不轻易杀人。后来土匪头子被教化,更换了旗帜,号称要打倒土豪劣绅,要开创根据地,要创建新政权。真没想到,旗帜一换,口号一出,还没多少时日,这支之前官兵碰都不想碰的队伍,就居然成了他们追着撵着打的冤家。好在这支土镇人称之为赤化队的队伍熟悉地形地貌,熟人也不少,总能化险为夷。
木耳的祖父就是蓝姓人家队长的熟人之一。
每当蓝姓人家队长的队伍遭到打击,用不了多长日子,他就会在土镇制造两起报复。之前这支队伍只会使枪,后来学会了制造炸弹。蓝姓人家队长尤其喜欢使唤炸弹,那玩意儿威力大,响声也大,只要放对了地方,一声巨响过后,死伤近百。这让蓝姓人家队长很有成就感。那时候他最喜欢的就是把炸弹往戏台子边靠近土镇头面人物的地方搁置,另外一个他偏好的地方就是窑子。土镇的头面人物,无论从军的还是从政的,都喜欢逛窑子,很多机密的事情也都爱挪到窑子里来商谈。蓝姓人家队长先后在好几个窑子里使唤了炸弹,成效都很不错。就在他准备把一颗巨大的炸弹搁进十三楼的时候,木耳的祖父找到了他。
为了找到蓝姓人家队长,木耳的祖父可是花了很多工夫,颇费周折。木耳的祖父奉上金银,一直许诺,只要蓝姓人家队长需要,十三楼就可以是他的仓库。唯一的要求就是请求他别在十三楼搁炸弹。蓝姓人家队长看着那些金银和保证,跟木耳的祖父达成了协议。
此后,蓝姓人家队长所需的弹药和粮食,以及药材和烧酒,被木耳的祖父派人源源不断地送到了他指定的地点。土镇很多地方都遭到了炸弹袭击,那些窑子更是难逃劫数。唯独十三楼是土镇最安全的地方。那时候的十三楼生意好得出奇,自认为可能会受到赤化队威胁的人都往里头钻。其实大家都清楚得很,十三楼的窑主儿跟赤化队队长达成了某种协议。
这个秘密被前来土镇剿灭“赤匪”的爱城司令官知道了。这家伙并不声张,悄悄来了土镇,进了十三楼,将木耳的祖父叫到跟前,一番话说得木耳的祖父汗流浃背,最后他们达成了另一个协议。
这个协议几乎令赤化队全军覆没。很长一段时间,蓝姓人家队长都没有能力重返土镇来实施他的报复计划。他率领着他的赤化队,像躲迷藏一样小心翼翼在山林里穿行,这样的窝囊日子一直过到解放大军的到来。在山林里的那些年,蓝姓人家队长吃够了苦头,他好些个情同手足的兄弟不是饿死就是病死,他自己也搞了一身的病痛。
蓝姓人家队长进入土镇所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十三楼门口耸起一尊大炮对着主楼一阵乱轰。炮弹引起熊熊大火,将左边的楼烧成了一片废墟。然后他干的第二件事情就是将木耳的祖父逮了,捆绑得像只粽子似的高高地悬挂在房梁上。对于很多曾经干过伤害赤化队的人,他都毫不留情地予以立即枪决,但是对于这个家伙,他要通过一系列手段让他好好品尝痛苦,在还没受够折磨之前他是绝对不会轻易让其死去的。
那段时间需要蓝姓人家队长处理的事情很多,他被任命为土镇最高的行政长官,主管土镇大小事务,掌握许多人的生死。土豪劣绅、反革命、叛徒、杀人犯、小偷、通奸者包括窑姐儿,都得他来审讯和处置。蓝姓人家队长没有急于向木耳的祖父下手,他还没想好收拾这个恶贯满盈的家伙的具体方法,他正在那些土豪劣绅、反革命、叛徒以及杀人犯和小偷身上积累经验,等经验积累够了,再像连台大戏那样在这个家伙身上上演,为土镇的解放结上一个胜利的圆满的大瓜。蓝姓人家队长积累了很多经验,诸如背洋油桶、万箭穿心等等。就在蓝姓人家队长决定将这些方法在这个龟公身上逐一实施的时候,爱城来了一队人马,说上级有令,要蓝姓人家队长赶紧从房梁上放下十三楼的窑主儿。蓝姓人家队长只得服从命令。那队人马见木耳的祖父腿上有伤,行动不便,叫蓝姓人家队长马上准备滑竿,安排身强力壮的人抬上他送往爱城。
看着差点叫自己全军覆没的浑蛋坐在滑竿上晃晃悠悠地从视线里消失,蓝姓人家队长追悔莫及,早知如此,真该抓住他的时候就一枪崩掉。
对于十三楼窑主儿前往爱城的命运,不止土镇人,就连蓝姓人家队长,也都在做着种种猜测。所有的猜测都因为那晃晃悠悠的滑竿没有往坏的方面去。事实证明大家的猜测是正确的。十三楼的窑主儿被同样一乘晃晃悠悠的滑竿送了回来,他的腿伤已经痊愈,而且脸色红润,目光晶亮,难以掩饰得意。
从滑竿下来后,他径直走向站在对面的蓝姓人家队长。蓝姓人家队长一只手把在腰间的手枪柄上,似乎只要愿意,就可以飞快地抽出来毙掉某人。可恶的龟公一点没有畏惧的表现,像是遇着了某位故交似的嘴角含笑,脚步轻快地迎了上来。在距离蓝姓人家队长三尺的地方他站住了,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递给蓝姓人家队长,说,爱城的文件。
我不认得字。蓝姓人家队长生硬地说。
龟公语气平静地说了一个人的名字,然后看着蓝姓人家队长。
蓝姓人家队长向身后招招手,过来个识字的文书。听文书逐字逐句念完文件,蓝姓人家队长脸色大变,像打摆子似的浑身剧烈颤抖。
搞没搞错,搞没搞错。蓝姓人家队长不停地念叨。
既然是文件,肯定没搞错。这份文件命令蓝姓人家队长将十三楼归还窑主儿,说窑主儿在过去的革命中是做出过一些贡献的,而且在将来的革命中也必然能再做出一些贡献,要蓝姓人家队长不要追究其罪过,宽大处理,同时保证其安全,妥善安顿好其生活,云云。
蓝姓人家队长一方面不折不扣地执行着来自爱城的决定,另一方面却又心有不甘。他搞不明白这个万恶的龟公怎么有这么大本事,竟然轻易地就洗脱了罪名,逃脱了惩罚。他亲自去了趟爱城,总算弄清楚了缘由。
主政爱城的是一位年轻的将军。这位将军历经的战事大大小小加起来有几百场,经他指挥消灭的敌人起码比三个土镇的人还多。战争给他带来了比太阳光芒还要耀眼夺目的赫赫功绩,但是也给他的身体造成了几乎不可能恢复的损伤。别的将军很喜欢提说自己的伤痕,把那些伤痕无比自豪地亲昵地称之为军功勋章,但爱城这位将军却羞于谈论自己的伤痕。他的身上也遍布伤痕,他曾经有过数十次死里逃生的经历,每一次都留下了面目可憎的伤痕。但是他从来不炫耀,更不愿意谈及,因为这很容易触及他无法消解的痛苦。他的痛苦来自隐秘的下身。敌人的炮弹就像卑鄙的小人,躲开他光明正大无惧无畏的胸膛,以肮脏的伎俩伤害了他。但是这处不足以危及性命的创伤,却差点毁掉这位勇敢的足智多谋的将军。自从那里没有了之后,这位将军的脾性就大变了,顶撞上司,违抗军令,否则的话,凭着他的赫赫战功,也不可能把他安置在爱城这么个偏僻之地。一到爱城,还没等时局稍微平定,这位将军就开始遍寻名医了。
就在蓝姓人家队长将木耳的祖父捆绑成粽子悬挂上房梁那天晚上,将军会见了一位据说有回天之术的草药郎中。这家伙其实连黄连厚朴都不认识,不过是个装腔作势的骗子。将军要跟他详细探讨回天之术,只一会儿他便撑不住了。久病成医,将军早就懂得些岐黄之术,几个回合就识破了面前这个家伙的骗子面目,见他还在苦撑,弄些道听途说的天黄地玄的鬼话敷衍自己,顿时大怒,摸出枪就要毙掉他。这个骗子吓坏了,连忙求饶,说虽然自己一窍不通,却知道谁有这个本事。谁?哪个?将军喝问。
土镇十三楼的窑主儿。那个骗子说。
骗子坦言自己在早些年风光的时候曾经是十三楼的常客,十三楼窑主儿的本事,他经见过。他说在爱河流域,十三楼的生意一直是最好的,远近的嫖客都爱去那里。为什么呢?这是因为在十三楼的厨房里有一溜小灶,小灶上炖满了各种汤药。遇着年迈的体衰的嫖客,十三楼的窑主儿就会悄悄送上一小碗,说这会令他们享受到奇特的快乐。事实确是如此。后来其他的嫖客知道了,也要死乞白赖地讨要,甚至不惜花上点银子。那些汤药真是效果奇特,让嫖客们个个神勇无敌,他们青筋毕露,杀气腾腾,横冲直撞。那些窑姐儿们也感受着从来没有过的汹涌澎湃,喊天叫地,肆意狂呼。女人在十三楼才更像女人,男人在十三楼才更像男人,窑姐儿们拿着大笔的赏钱欢欣鼓舞,嫖客们尽兴而欢感到荣光无比。十三楼要想生意不好都不行。
不过是卖壮阳春药的,算得上什么本事?将军说。
将军可吃过爱城的坨坨肉?骗子问。
将军到爱城并没多少时日,根本不知道坨坨肉为何物。
在我们爱城,很多饭馆都卖坨坨肉。什么叫坨坨肉呢,就是把肥瘦相间的蹄髈剁成四四方方的砣,弄到沙罐子里炖,炖好了就整沙罐子卖。骗子大概是想起了坨坨肉的美味,喉结鼓动,咕咚咕咚地吞了几口口水,接着说道,很多外地人总是挑漂浮的肉多的买,结果吃了大亏。只有我们本地人不吃亏,我们专门挑罐里肉少的,别小看肉少,那可有学问,浮着的只是小山的尖儿,大块的沉在汤水下面,那筷子轻轻一压,它就大冰块一样一沉一浮……冰山一角?将军问。
对!对!冰山一角。对于将军准确的形容,骗子是又感激又钦佩,他说,十三楼窑主儿显露出来的只是冰山一角,大块的,他还沉着呢。我说啊,你要找他得快点儿,听说到处都在毙人,十三楼的窑主儿也干过不少恶事歹毒事,你不赶紧点儿,他就被毙掉了!
将军起初以为木耳的祖父也不过是江湖骗子,跟那位草药郎中是一路货。但是这种情况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呢?
木耳的祖父在被那乘滑竿晃晃悠悠抬往爱城的路上,老是心头嘀咕,究竟怎么回事呢?自己都死到阎王爷门槛上了,怎么又被拖了回来呢?拖自己的是谁?木耳的祖父壮着胆子问跟在后面的几位军爷,军爷们板着面孔,根本不理会他。木耳的祖父也从这乘滑竿大致判断出了自己的命运,他认为一定不会有多糟糕,否则的话,人家会给你滑竿坐?为了确定自己判断正确,木耳的祖父扯着嗓子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拉尿。他的每一个要求,人家都是客客气气地对待。由此木耳得出了个答案,救自己的一定是他曾经给予恩惠的某位嫖客。从这阵仗上来看,那位嫖客现在多半已经是位高官了。搜肠刮肚半天,木耳的祖父也没想起有谁受用过自己的恩惠。
当木耳的祖父站在将军面前,将军威严的样子震慑得他根本不敢正眼瞧人家。知道我是谁吗?将军问。
可能……可能是我的故交吧。木耳的祖父鼓足勇气瞧了瞧将军,然后把记忆中所有前来过十三楼的嫖客都翻腾出来,企图能将谁的形象和面前这位威严的将军对应起来。
我不是你的故交。将军说,你没见过我,我也没见过你。将军挥挥手,示意身边的警卫都出去了,这才走到木耳的祖父跟前,继续说道,之所以请你来,是想让你帮我瞧瞧病。
原来如此。木耳的祖父真是难以按捺住心头的狂喜,他一下子就知道了面前这个人找自己的目的了,也一下子知道了自己的作用。既如此,还畏惧他干什么呢?还跟他客气干什么呢?于是直了腰板,拱拱手,三分谦恭七分自得地说道,小人在那些方面虽然小有些本事,但那并非我谋生之道,我只是偶尔干干,一般来说,是可以药到病除的。
说说你最大的本事吧,你能治疗多大的病?将军不愿轻易透露自己的病情,他还得继续探探面前这个家伙的底细。
平地一声雷。木耳的祖父说完这话见面前这个威严的人面无表情,眼中并无半点欣喜的亮光闪过,知道自己该吹吹牛了,否则的话就可能被马上送回土镇,于是轻轻咳嗽一声,说,平地一声雷是家常便饭,绝地生根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只是什么?将军眼中有亮光闪过——这丝亮光被木耳的祖父捕捉到了,他马上就知道自己不但可以活下去,而且一定还会活得很好,他镇静了下,一字一顿语气坚定地说,药结有缘人,一把钥匙开一把锁,这要看我的这个药单子是不是对症你的病。
木耳祖父的这番话很讨将军喜欢。他把木耳的祖父带进里屋,脱了裤子叫木耳的祖父细瞧。这一瞧,把木耳的祖父唬得可不浅——齐根都没了怎么治?但是他的惊愕却不敢表露出来,他深深吸了口气,站起身来时已是信心百倍了。你这病不是一天两天就可以治疗好的。木耳的祖父诚恳地说道,如果你要立竿就见影,我没那本事。
一年半载呢?将军问。
我保证我的药会像一颗种子一样,它注定可以长成参天大树。但是——木耳祖父诚恳的语气里多了点告诫,你得给它点时间,开牙口、冒嫩芽、生根须……我知道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将军说,我是个特别尊重事物发展规律的人,我信任你的能耐,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作为病人我无条件配合。当然,你也可以说说你的条件,我怎么酬谢你?
作为交换条件,木耳的祖父要求回到土镇。这个长年累月淹没在脂粉堆里的老龟公还没意识到解放是怎么回事,他还以为这只是山头换大王这么简单,他要求将军帮忙,把蓝姓人家队长抓起来,把霸占了他的金银全部吐出来,然后还要赔偿他的十三楼。说着说着他哭起来,诅咒蓝姓人家队长,说他千不该万不该炸掉他的十三楼。
还有吗?将军问。
有。请将军帮忙,命令蓝姓人家队长把那些被他驱散的窑姐儿给我找回来,我要重新开张营业。
将军觉得木耳的祖父给他说了个大笑话。他叫人倒了茶水来,仔细向木耳的祖父宣讲了政策,说退还金银是不可能的,赔偿十三楼那也是不可能的,至于开窑子嘛,那就属于完全不可能了。但是他可以帮忙给木耳的祖父一个新的工作,让他到爱城医院当医生,说这样可以避免和土镇一些人发生冲突。
我舍不得土镇,我祖祖辈辈都在土镇,都在十三楼。木耳的祖父说着说着就眼泪汪汪了,他哀求将军,他可以不搞窑子,但是别把他从土镇撵走,别把他从十三楼里撵出来。
十三楼还有一面楼好好的,就让我们世世代代住在里头吧。他揩掉眼泪,眼巴巴地看着将军。
将军爽利地答应了木耳的祖父。
搞清楚了事情原委的蓝姓人家队长不再怄气了,他认为一场好戏已经上演了。这场戏里,将军是昏君,龟公是骗子,眼下骗子正在用花言巧语将昏君蒙骗,像很多戏里已经演过的那样,他许诺昏君长生不老的药物,许诺昏君可以点石成金。同样,像很多戏里已经演过的那样,骗子的下场总是很倒霉的,昏君的下场也一样倒霉。倒霉的昏君不是被骗子害死,就是死里逃生过后幡然醒悟,幡然醒悟的昏君会将骗子砍头、车裂、三刀六眼、千刀万剐……蓝姓人家队长登门拜访了木耳的祖父,他笑呵呵地看着他,说,你有本事,把将军都拉到一起跳大神了。
木耳的祖父正在一堆药材面前挑三拣四,他必须得尽快给将军配置一副药。他已经给将军制定了详细的治疗计划,每月的初一将军会派人前来土镇领取药物。而明天就要来人取第一副药,开始第一个疗程。木耳的祖父见了蓝姓人家队长,赶紧站起来让座。
你忙你忙。蓝姓人家队长上前把木耳的祖父摁在凳子上,讥讽道,你这药没毒吧?
怎么会没毒呢?是药三分毒。木耳的祖父回答说。
你要把将军怎么了,我会先烧掉这十三楼,再把你家老祖宗全部从坟堆里掘出来,挫骨扬灰!蓝姓人家队长拍拍木耳祖父的肩头,说道,然后我才杀你。木耳的祖父嘿嘿一笑,说,你杀不了我,你刚才说的那些,你都做不了。走着瞧吧。蓝姓人家队长临出门的时候才想起差点忘记最重要的事情,他回过身来指着木耳祖父的鼻子,说道,不要妄想逃跑!
才不会呢。木耳的祖父回答说,我不会跑的,我生是土镇的人,死是土镇的鬼!木耳的祖父确是从来没有过逃跑的想法。他还是坚持地认为这只是山头换了大王,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又来个将军把爱城的那个将军撵走。同样,蓝姓人家队长也休想再这样猖獗下去。到时候他的十三楼照样吹弹歌舞,窑姐儿满楼,嫖客如云。
将军是个性急的人,他亲自来到土镇取药,而且还在土镇住了一段时间,以观察药物效果。蓝姓人家队长把将军安排在公署里,为了保证他的安全,蓝姓人家队长亲自充当侍卫,怀揣两支枪住在他的隔壁。
木耳的祖父开出的药物很奇怪,蓝姓人家队长以前时常钻山沟,不仅认得野菜,更认得各种草药。但是眼面前的这些草药他没几样是认得的。与这些草药同时开出的还有各种鞭,鹿鞭、虎鞭、狗鞭、牛鞭、猪鞭,还有蛇鞭。此外,还有各种种子,苞谷种子、大麦种子、豌豆种子、云杉种子、柏树种子……蓝姓人家队长看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真担心将军怎么吃得下去。将军面对一大堆药物,却显得很兴奋。他根据木耳祖父的要求,安排蓝姓人家队长赶紧去找一口大药锅,不能是铁的,更不能是铜的,也就是不能是金属的。不可以是金属的,那么是陶的?能把这么多药物塞得进去的陶罐得要多大?这简直是给他出难题。
我不管是不是难题,你要尽快给我解决!将军的吩咐不容置疑。
这难不倒蓝姓人家队长,多年的野外生存经历给他提供了丰富的生活经验。他找来两个石匠,只一天时间就凿了一口巨大的碓窝。碓窝确是熬药的好器具,虽说费柴,但是保温,头天晚上熬好,放到第二天中午都是滚烫的。将军对蓝姓人家队长的这个做法大加赞赏。借着这个时机,蓝姓人家队长赶紧向将军进言,要他提高警惕,谨防这个各种狠毒事都干得出来的十三楼的老龟公害他。哦,好。将军口头答应着,端起药碗咕咕咚咚就喝。
真不知道将军是怎么把这些药汤灌下去的。闻起来又腥又臭,蓝姓人家队长几欲呕吐。那些日子,整个公署都臭不可闻,连房檐上的麻雀都搬家了。一帖药喝三天,但是每天都得熬。熬药的事情将军不让别人干,他要蓝姓人家队长亲自动手。守在巨大的碓窝跟前,闻着腥臭的气味汹涌而出,蓝姓人家队长对老龟公更加恨之入骨。
一帖药喝完,将军的身上非但没有出现什么可喜的迹象,反而拉起了肚子。这可把蓝姓人家队长气坏了,他怒不可遏地向将军控诉了十三楼老龟公之前的种种卑劣行径。他不知道在哪里找来个铁锤,跃跃欲试地要把这口碓窝敲碎,说这是个阴谋。将军大声呵斥,要他住手。
拉肚子的事情木耳的祖父早就跟将军说过,他警告说会拉得很厉害,但是不会危及性命。为什么要拉呢?排毒。木耳的祖父说,你身体里有很多毒,它们像淤泥一样塞满了你的身体,你得全部拉出来,就如同种地,得把地里的石块、杂草统统清除掉,让它成为一块清洁的土地,然后还得堆肥,最后才谈得上下种。将军很欣赏木耳祖父的做法。在土镇拉了一段时间的肚子后,高高兴兴地回爱城去了。在爱城他每天满心欢喜地继续灌药汤,继续拉肚子。这样的状况持续了整整三个月,才进入第二个阶段,培育土地。
才一年,蓝姓人家队长的耐心就已经被消耗完了。一年之后,他已经懂得了很多道理。他再也无法忍受将军对十三楼老龟公的厚待,他决定向上头举报将军,他认为将军为了一些不可能的事情,毫无道理地违背原则和规定。首先,十三楼的老龟公作为土镇为数不多的大坏蛋之一,毫无疑问应该被毙掉,只有把他毙掉,才意味着土镇的坏蛋被根除,才意味着土镇成为一片真正的清净之地,才意味着土镇真正迈入了一个崭新的新世代。如果这个干过许多恶毒事的老龟公继续活在世间,那么就意味土镇继续笼罩在黑暗中,意味着土镇的坏蛋没有根除,土镇还在旧社会……
上头来了人调查,所有的证言和证据对将军和木耳的祖父都不利。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将军觉得有些奇怪的事情在自己身上发生了。那是一个正午,他躺在阳光底下批阅公文。这段接受调查的时间里,他的心情非常糟糕。吃了一年的药汤,除了之前的拉肚子和现在的头昏脑胀,他并没觉得身体有什么其他的异样,作为一个职业革命家和军人,他深知信仰的重要。但是他现在对木耳的祖父有些丧失了信心。他想,假如调查结束,结果需要他牺牲掉那个十三楼的老龟公,他是不会犹豫的。在还没接受这位老龟公治疗之前,他已经喝了很多药,什么难喝的都喝过。但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喝,不中断地喝,每天三次,每次三大碗,像灌耗子洞,喝得他头皮冒汗,背皮酥麻,喝得连苍蝇都不敢靠近他。将军已经厌倦了。将军昏昏欲睡,他放下手中的公文,看着一旁一字排开的三大碗药汤。起了风,风还不小,院子里所有的植物都在随风拂动,包括池塘里的水,荡漾起了一阵阵涟漪。但是三大碗汤药没一碗有动静,黑沉沉的,仿佛里头盛的不是药汤,而是铅水。喝还是不喝呢?就在犹豫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到身体出现了异样,这种异样的感觉真是妙不可言,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底里豆芽似的拱动。一种奇怪的自豪感从脚板底下袅然升起,爬上大腿,穿越腹腔,击中心脏,使得他整个人都一下子亢奋了起来……
毫无疑问,这是药汤的功效。要知道这段时间他吃的都是下种的药汤。这种感觉木耳的祖父曾经跟他说起过,那还是很早之前,大概是吃第一帖药的时候吧。木耳的祖父当时说的时候声音很小,漫不经心似的。将军也没在意,他甚至都没思考木耳祖父那些话什么意思。
调查结束了,结果究竟什么内容,将军和蓝姓人家都不知道。将军的上级几下就把那写着结果的纸张撕碎了,并且把碎纸片砸向调查组的人,一顿呵斥,他都那样了,干什么都是正确的!
将军继续留在爱城,每月初一准时出现在土镇。他不再搬进土镇公署,蓝姓人家向他打敬礼,他根本就不理会人家。他住在十三楼,跟木耳的祖父称兄道弟,把酒言欢,每当喝醉了,就趴在窗户上,探出脑袋四下张望。这个情形叫蓝姓人家队长心如刀割。
不过木耳的祖父的日子也不太好过,那段时间将军的脾性大变,急躁、暴跳,像头惹毛了的牯牛一样,见了谁都想撸两把。他几乎天天缠着木耳的祖父,告诉他自己有多难受——
我感觉我的身体里有一千头牯牛,不,是一万匹烈马,它们在我的身体里奔腾,四处寻找出口。将军叹息说,我真担心哪一天它们会冲出来,从我鼻孔里,从我的头皮上……
木耳的祖父安抚他说这状况是正常的,非常好,证明药物的疗效好得出奇,那些烈马和牯牛很快就会安静下来,化作一条鸡巴长出来,慢慢地恢复成你最初的样子,水灵灵的,雄赳赳的,活像山崖上的苍鹰。
只一会儿,将军又来诉苦了,说他身体里的那些牯牛和烈马并没化作鸡巴,而是成了黑色的炸药,那些炸药塞满了他的身体,使得他活像一个炸弹,他要不在什么地方找个出气的口子赶紧发泄一番,一缕阳光都可以把他引燃,到时候只怕轰的一声,他的整个身体就烟消云散了。
木耳的祖父只得把起先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然后叮嘱他继续保持耐心,等待奇迹的发生。但是将军的耐心却十分有限,他实在没有办法忍受那折磨了,他找到了释放牯牛和烈马的方法,他去了朝鲜半岛,那里正在发生一场大战。他把塞满身体的炸药都化成了愤怒的子弹,射向那些比猪还蠢的敌人。
将军的作战方式一改以前的步步为营,他变得特别善于进攻,他时常带领队伍,像一把雪亮的刀子闪电般刺向敌人。他往往是身先士卒,冲在队伍的最前头,勇猛异常,如同猛虎下山,蛟龙出海。
就像谚语时常说的那样,勇猛的人也会自己踢伤脚趾头,将军在他威震三军的时候,栽了大跟头。这个最喜欢像一把刀子一样明白直接刺向敌人的人,突然心血来潮搞起了伏击。当然,他之所以做出这个决定不是没有道理的。敌人太多,装备精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这种勇猛无畏的打法,虽然每次都大获全胜,但是损失也不少,不划算。他精心设计了个战局,引诱大部敌人追击过来,他像刀子一样藏在某处,等到敌人全部落入圈套,他再杀将出来,和敌人来个短兵相接。到时候,敌人一直依仗的大炮火箭都排不上用场了,那就是他的天下了。遗憾的是他的药汤泄露了他的谋划。从爱城奔赴前线,将军带了足够的药物。当他在战场上横刀立马,赫赫名声传回爱城的时候,木耳的祖父又配制好了另一个阶段的药物。这些药物被当成战备物质,运送到了将军的大帐。和在爱城、在土镇一样,将军每天按时服用药汤,在煮饭的行军锅旁,往往会耸立着一个巨大的瓦罐子,那就是专门为他熬药准备的。
熬药时浓郁的腥臭随风飘散,被猎狗一样敏锐的敌人捕捉到了,这就等于是暴露了目标。结果是谁都可以猜出来的——四面八方的敌人寻着药味包围过来,所有的炮弹都射向药味产生的源头。
将军被炸死,伟岸的身躯支离破碎。他的遗体被送到将军的老上级那里。老上级得知爱将牺牲,十分悲伤,他亲自为将军整理遗容,为他换上崭新的战袍。突然,老人愣住了,唤来士兵,问是不是把将军的遗体搞错了,这躺在自己面前的是不是另外一个人。
不是,首长。士兵说,你看他的面容,他就是将军。
面容是将军,没错。老人看着将军的两腿间,看着那微微耸立的玩意儿,疑惑地说,但是这个东西,这个东西是谁的?
应该……应该是新长出的吧。士兵犹豫了一下,说道。
他囫囵了,终于囫囵了,走得也甘心了。老人不禁潸然。
4
和将军一起战死的有很多人,唯一非提说不可的,是蓝姓人家队长。将军在离开爱城的时候,专门来到土镇带走了蓝姓人家队长。他早听说了蓝姓人家队长是个打仗的好手,带走他,也好叫木耳的祖父更加专心地给自己配制药物。蓝姓人家队长的继任者是位外地调来的,这位外地人的相貌很奇特,尖嘴、大耳,令人轻易地联想起了老鼠这种恶心的动物。这个外地人的脾性跟他的话语一样叫人费解,难以琢磨。
那位外地人据说是位擅长搞各种运动的专家,只要他出现的某地,某地的人们就会很快区划出泾渭分明的两派,并会发生各种各样残酷而激烈的纷争。而他往往像个高明的导演,站在一旁作壁上观,津津有味。
在一次公开讲话上,这位外地人表明了要铲除土镇最大毒刺的决心。他的演讲时间很长,但是所有人非但不乏味,而且被激起了冲天的激愤。大家把很多倒霉事情都跟木耳的祖父联系起来,认为如果铲除了他,大家的生活一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许多困难都会云消雾散。
会议后,那位外地人把木耳他爹叫到一旁,跟他密谈了许久。然后拍拍他的肩膀,说你站在哪一边,你自己瞧着办。木耳他爹点点头。从他点头的坚决的样子,站在远处的人都看出了他已经拿定了主意。
这天晚上,木耳的祖父如同一位谆谆教诲的老师,向木耳他爹传授他还没有掌握到的知识。两个人都很认真,尤其是木耳的祖父,不停地要木耳他爹复述、背诵、默记。三天过后,木耳的祖父自缢而亡,他在身上挂满了纸条,上面写着很多自我诅咒的话语。
木耳的祖父死后,木耳他爹以大义灭亲的形象出现在台子上,他的身边站着那位外地人。此刻外地人不太想说话,他让木耳他爹说。木耳他爹嗫嚅着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他像个没见过世面的窝囊废似的,哇一声哭起来。他这一哭,大家才像是猛然醒悟,哦,这个人的爹被他自己逼死了。土镇人倡导孝敬,最见不得的就是忤逆之子。他们一下子发觉自己其实并不那么憎恨木耳的祖父,这个十三楼的老龟公曾经给他们带来过许多快乐,他似乎并没伤害过谁,对人热情,熟人不消讲就会打折,手头紧张也允许赊欠。每个地方都有很多穷人,土镇?99lib?也不例外。那时候好多穷人都找到木耳的祖父,希望他能帮帮忙。怎么帮忙呢?就是把他家的女人送到十三楼里待段时间。木耳的祖父毫不犹豫就答应,他会告诉你在什么时候把人送来。你只要把人送去,就什么事也别管。他会安排专门的屋子,保证不会让除你和他之外的第三者知晓。根据他的安排,你家女人接待的全是外地客,多半都是酒喝糊涂的,两眼昏花又舍得出钱。等到钱挣够了,只需要扣除点佣金,你家女人会被妥妥当当送到你手里。回家歇息一天,走出门来,你家女人在别人眼中还是过去那样清清白白,贞贞洁洁。木耳他爹被土镇所有的人鄙夷,人们连跟他说话都觉得耻辱。木耳他爹不想出门,怕有谁看见他突然火冒,从背后给他来两下子,他唯独觉得待在十三楼才是最安全的。
外地人到土镇一年之后,很多人都认识了他的真实面目。他不是个好人——这个满嘴光明伟大高尚革命的家伙,是个不折不扣的坏蛋。其实认识他只是出于偶然,是通过一个婴儿。
那个婴儿是鲁姓人家的独子。鲁姓人家已经结婚多年,一直没有生育。这成了鲁姓人家最大的苦恼。要知道鲁姓人家这几辈都是一脉单传,眼下鲁姓人家已近中年,倘若再不生育就要绝嗣了。鲁姓人家想到过纳妾,但是现在的法规是严令禁止的。他想到了要休妻,但是这话对与自己同甘共苦多年的婆娘,又如何说得出口。就在他束手无策的时候,婆娘的肚皮突然大了。这可把鲁姓人家高兴坏了。就在娃娃满月的时候,鲁姓人家大摆筵席,那娃娃像个宝物似的在众亲朋手中传递,每传递一个人,那个人就面露诧愕。
这个娃娃长得不像爹,也不大像娘。像谁呢?
这奶娃怎么像那个外地人呢?童言无忌,一个少年破解了所有人的疑惑。现场顿时尴尬万分。
没过两月,杜姓人家添了个孙子。就算再老眼昏花,也通过这娃娃的尖嘴和大耳,知道他出自何人。
一时间土镇咒骂声四起。但都是嘴巴上的功夫,就算骂也还都背地里。对于这个外地人,土镇的人们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总觉得他的手里掌握着某种威力巨大的权力,似乎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把任何人化为烟灰,尸骨无存。事实确实如此。曹姓人家逮住了这位外地人向他们家媳妇使坏,在他的光屁股上抽了一门闩子。等到回过神来,这外地人一句话就把曹姓人家震住了,他说,你别嚣张,老子正好有几笔账跟你算呢,你说,那年三月三你为什么要把酒送给匪军刘鸡肠子喝?耗姓人家的老五是怎么死在你家酒缸子里的?你双手沾满了土镇人民的鲜血,你血债累累,你必须得血债血偿……曹姓人家傻眼了。这浑蛋东西,他是哪里知道这些秘密的?
这位外地人得意洋洋地笑笑,在曹姓人家媳妇的光屁股上轻轻拍了一巴掌,说,晚上到公署来!
晚上,曹姓人家媳妇规规矩矩来到公署。叫外地人感到意外的是他竟然不行了,怎么都不行了。想一想,大约是刚刚受了惊吓。过了两天,外地人胯下那玩意儿终于恢复了点动静,但是大不如以前。外地人抠抠头皮,戴上帽子,迈着方步来到十三楼门前,大声吆喝木耳他爹的名字,说他必须交代一些事情。木耳他爹说我知道你找我干什么,三天后我就可以帮你把药配好。
木耳他爹给那个外地人配的是绝苗汤。绝苗,一种非常邪恶的植物,不管男女,只要吃了它,统统绝育绝欲,而且更可怕的是它还会让女人长出胡子,男人生出乳房,因此土镇人也把那些吃了绝苗汤的人,称之为中了“阴阳咒”。——木耳他爹这么做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这勇气从何而来?要知道那个外地人一度时期可是他的保护伞,是他帮助木耳他爹抵挡了许多来自外面的压力,而且还掌握着他的生杀大权,决定十三楼是继续耸立还是成为一片废墟。面对我的疑问,薛玉说她当时也很疑惑。她不太相信木耳他爹做得出来,她看着木耳,怀疑他是不是记错了。木耳肯定地告诉她,他没有记错,事实就是如此。木耳说他父亲的勇气来自十三楼。十三楼是一个什么场合呢?这里不讲廉耻,不讲高尚,只讲金钱与肉体的交易。谁也不可能想到,这个令所有正派人都感到恶心的地方,竟然诞生了一套和别处完全不一样的价值观和道德观。那究竟是怎样的一套价值观和道德观,木耳说不太清楚。不过他清楚一些禁忌。在十三楼,是严禁伤害窑姐儿的,要是窑姐儿不愿意,无论嫖客出多少钱也不能霸王硬上弓。同样,窑姐儿不能对嫖客敷衍了事,要尽心尽力叫人家舒坦,高兴。嫖客有病不准进来,窑姐儿带病不得接客。窑姐儿不得打探嫖客隐秘,嫖客不得唆使窑姐儿弃主。窑姐儿不得偷取嫖客金银,嫖客不得讥讽和辱骂窑姐儿下贱……十三楼倡导你情我愿,倡导玩得尽兴,玩得愉快。窑姐儿有一整套行为规则,嫖客也必须遵守里头繁复的规定。除窑姐儿和嫖客外,在十三楼干事的护院杂役也必须遵循一套规定,其中之一就是不得勾引窑姐儿,倘若犯了,逮住就灌绝苗汤。别看十三楼的窑主儿见了嫖客无论贫富都一副毕恭毕敬笑脸相迎的样子,倘若谁要犯了规矩,他立马就会像恶狼般凶狠。十三楼的窑主儿欢迎所有女人都进来卖笑,也欢迎所有男人进来买春,但是却对那逼奸迫淫十分憎恶。十三楼的窑主儿时常爱说的一句话就是,没钱也请进来玩儿,账挂在那里随时来还,千万别到外面去害人家妻女。
木耳说他的父亲除了有来自十三楼的勇气,还有从心底泛起的懊悔和仇恨。当那个外地人喝了绝苗汤走出十三楼的时候,木耳他爹也跟了出去。木耳他爹买了酒买了烟,还买了卤肉。起初三个摊子的人都不肯卖给他。木耳他爹苦笑着哀求人家,你卖给我吧,你都不知道我刚才干了什么。人家问他干了什么。木耳他爹叹息一声,说,我给人吃了绝苗汤。人家愣了愣,不再说什么,把他要的东西递到他手上,怎么也不肯接他递过来的钱。
木耳他爹把卤菜摆好,把酒斟满,把烟叼上,然后在房梁上悬挂了索套,索套下面搁了凳子。他想好好吃一点,再抽点烟,慢慢喝两盅,等到外头动静起来了,就站上凳子,把脑壳往索套里一伸,一切就都甩开了。
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木耳他爹多虑了,想得太极端了。对于他和十三楼而言,事情非但没有往坏的方面发展,反而是否极泰来。那个外地人真是个外强中干的家伙,半夜里醒来,他突然发现自己下体在往身子里头缩,顿时吓得魂魄出窍。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急急忙忙往医疗站那里跑。唐姓人家医生一眼就瞧出了眉目,摆摆手,说,不中用了,等不到明天就全缩进肚皮里了。外地人拖着哭腔问,还出来吗?唐姓人家医生说,你这是黄鳝还是泥鳅呀?进去了就死了,如果还出来就肯定是脓水了。外地人一听,白眼珠子一翻就晕死过去了。
外地人被一架牛车拉着送去了爱城。枕在他脑壳下的是土镇人写的控诉书。有人嫌控诉书白纸黑字单调了,显不出分量,就拧了个鸡脑壳,把血使劲往上洒,很快就造就了一份厚厚的令人触目惊心的血泪控诉书。
不久,土镇再次来了个官,是个外省的人,姓焦。这个姓焦的官生得威猛高大,只是有些结巴。他一来就跟木耳他爹成了好朋友。依据焦姓官的意思,十三楼被改成了个旅馆,木耳他爹顺理成章地成了旅馆的管理者和经营者,而且逐渐将十三楼恢复成为人们的乐园。
第十章 棺材匠家族
1
多年的孤单生活让我练就了一种特别功能,我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在进入梦乡的时候开始我想要的任何梦境。曾经一度时期,因为过分沉溺于梦境,我的生活变得非常糟糕,我分不清虚幻与真实。那种感觉可怕极了。
这个夜晚,我搬到了二楼去睡。薛玉对此难以理解,却不好说什么。她默默地注视着我。我说我今天晚上想要安静一下,我想要做一个梦。薛玉没有表情。我说你说的十三楼的故事让我想起了桂园五号,那是我的家,我已经好些年没有回这个家了,我想在梦里回去看看。
你要小心,好多地方都朽了。薛玉说。
我扶着楼梯,小心攀援而上。每一落脚和起步,楼梯都要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楼上空空荡荡,所有的房间门都开着。我选了一间靠里的屋子,将两张床上的被单抱到一张床上。这些床单不像下面,没有霉臭味,也干燥得多。我蜷缩在床上,扯上被卷盖住脑袋,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2
桂园五号还和我离开的时候一样,没有丝毫区别。台阶上的青苔还是那么绿。院子里的树还是那么粗,那么茂盛,上面筑巢的鸟也没有搬家。
和我一起站在桂园五号门前的是个棺材匠。他风尘仆仆,看样子走了很远的路。在他的脚下是一个硕大的牛皮箱子,此外还有一只口袋,里头装着锅碗瓢盆和水壶。据说只要一出家门,棺材匠就会随身携带整套厨具,他们并非很喜欢做饭,而纯粹是为了节省开支。因为他们这个家族只打制棺材,从来不接受其他的木活儿,更不种庄稼养牛羊,这就大大限制了他们的经济收入。因此,他们的日子一直过得入不敷出,不得不在节俭上大做文章。
水壶里已经没水了,棺材匠的嘴唇干涸,大概是因为饥饿的缘故,他的身子微微有些战栗。等待许久>,还是没人来开门,他改变站姿,身子依在门框上,随即又因为实在无法支撑住疲惫,他坐在了地上,坐在他的牛皮箱子旁。他为什么不坐在牛皮箱子上等待呢?他不敢,他对牛皮箱子里的东西充满了敬畏。里头是刨子、锯子、锛子、斧头、凿子、墨斗、角尺……这些东西,都是从祖上一辈一辈传下来的,就如同他们打制棺材的绝活。
在里头的人都跑哪里去了呢?怎么会没人来开门呢?我上前跟棺材匠攀谈起来。他告诉我,门刚才开了,又关闭了,是不是允准他进去,此刻里头正在商量。棺材匠说,他从老家来,老家很遥远,车马很难到达,舟楫也不通行。他到爱城走了不知道多长时间。
这么远?你为什么要来呢?我问。
我怎么能不来呢?我都算好了时间,现在来的正是时候。棺材匠说。正在此时,门开了。开门的是我的父亲。我父亲眼圈红红的,看得出来刚刚擦去泪水。
一进院子,棺材匠就像到了自己家里一样随便了,招呼说,去,给我弄点洗脸水,再弄点茶水还有吃的,我都快饿死了,快点,别把我饿坏了,饿坏了我就没办法做事了。
这时候我祖父走了出来,他的情况看起来很糟糕,面色苍白。他跟棺材匠是老相识了,棺材匠看看他的样子,轻轻叹息一声,说,我真担心赶不及了,你说你搬了地方怎么不早点说一声呢?我祖父苦笑着,无言以对。
棺材匠吃过饭,被邀请到客厅,我祖父坐在那里,两人开始了交谈。你一句,我一句,因为缺少对语境的必要了解,他们的交谈仿佛前言不搭后语,叫人很难明白他们所说所指。不过当他们交谈完毕,当棺材匠来到后院,打开牛皮箱子拿出那些工具的时候,我就完全明白了这件事情的由来。
已经无从追述第一位棺材匠是什么时候走进我们家族的了。可以肯定的是那是很久以前,年代极其久远。大概从打制出第一口棺材起,我们就和这个棺材匠家族达成了契约,凡是我们家族的棺材全部由棺材匠家族打制,所支付的费用当然是昂贵的,这个打制过程也是秘密的。
之前,棺材匠对于我们这个家族每个人的生辰都清楚得很,他们总是在我们刚刚想到应该有一口棺材的时候出现在门口,带着他们祖传的精良工具和精湛手艺。接下来他们会一丝不苟地打制出一口芳香扑鼻精美绝伦的棺材。伴随着斧头的敲击声,一个生命也进入了油枯灯灭的时候。当棺材匠数了工钱离开大门的时候,刚刚才合拢的棺材盖板被我们小心地打开,因为我们得把一个已经就快要余温散尽的人装进去。
我的祖父举家迁徙的时候,没有告示棺材匠我们要去哪里,他连招呼都没跟人家打。在他年幼的时候他就知道了家族早夭的秘密,他亲眼目睹过好几次棺材匠背着牛皮箱子前来打制棺材的情形,他认为是棺材匠给这个家族带来的厄运,因此一直以来他对棺材匠非常仇视。长辈不断地死去,轮到我祖父当这个家族的当家人了,他做出的第一个决定就是离开此地,远走他乡。那时候我祖父身体强健,放屁的声音铿锵有力,盖过炮仗,他哪里相信自己会在三十八岁死亡。但是很快他的三十八岁就要来到了。我祖父突然感到了死亡的恐惧。他回忆起长辈们死亡的经过,掰着指头清算他们的出生年月和死亡日期,无一例外,都是三十八岁。我祖父不大确信自己会是特例。他开始根据那些长辈死亡之前的征兆来对照自己,瞧出了很多相同点和临近死亡的端倪。首先是自己的气力大不如以前,而且老是做噩梦,所有的梦境都和死亡有关,他还听到了长辈们的召唤,他们要他不要做徒劳的挣扎,坦然接受这一切。从这些长辈们的表情来看,他们似乎都很快乐,脸上没有丝毫死亡遗留的痛苦和懊恼。
我祖父很清楚了,身体里流淌的是和那些长辈一样的血液,自己命中注定会跟他们一样是个短命者。没有例外没有特殊。他已经经过了怀疑,接下来就是颓废,然后是沮丧,是懊恼,是绝望,最后无可奈何。这是每一个短命者家族的人接受死亡的时候所表现出来的情绪,这些情绪在他们身上的表现非常一致。像是刚刚从梦境中惊醒一样,我祖父突然记起,自己应该如同那些已经过世的长辈,也要拥有一口棺材。这是必须的。死亡是和埋葬紧密联系起来的。死亡是不该声张的,不声张并不意味着低调和简陋,对于棺材材质的选择,就是实质性的奢侈。
我祖父将我父亲叫到跟前,给他拿了一笔钱,要他赶紧去采购一些名贵的木头回来。我父亲问要采购多少。我祖父说多多益善,要是钱不够,只管回来取。就在我父亲四处购买名贵木材的时候,我祖父开始了焦急的盼望,直觉告诉他,棺材匠是一定会找到他的。
而此刻棺材匠正为失去了短命者家族的方向而焦急万分。根据他掌握的我祖父的生辰八字,他知道我祖父的死亡期限就要到了。凡是我们短命者家族死亡的人都是躺在他们打制的棺材里入的土,古往今来,世世代代,如同铁打的规矩。但是现在,这个规矩似乎就要在他手里毁了。
棺材匠很伤心却又很不甘心。普天之下,没有哪个木匠家族有他们棺材匠家族这么幸运,会为一个家族打制这么多年的棺材,而且全都是天底下最好的材质。要知道好多木匠打了一辈子棺材,到死也没这么幸运碰上那么好的材质啊。那如兰如麝的檀木、樟木、楠木让棺材匠魂牵梦绕。他得赶紧寻找到我祖父,他知道此刻我祖父也一定在四处找他。棺材匠很清楚我们短命者家族这些人的心思,他知道他们最后的愿望一定是一口天下最好的棺材,那毕竟是他们最后的永远的归宿。而这样的棺材,这世间唯独他们棺材匠能够打制。
望眼欲穿,棺材匠还没有前来。再过些时日,就轮到死神登门了。就在我祖父彻底失望的时候,外头传来敲门声,是一位自称棺材匠的人,说是来打棺材的。打棺材?给谁打棺材?你要死了么?我父亲惊愕地看着我祖父,你不是说你做了多少好事,敬奉了天底下一切神灵,会有奇迹出现么?你死了,是不是也要轮到我了?
是的。我祖父说,现在已经没时间解释了,快去把棺材匠请进来吧。棺 6750." >材匠被请了进来。他坦言自己的心情很高兴,他知道这不应该,但是按捺不住,因为他担心的事情毕竟没有发生。他说当他四处寻找我祖父而不得的时候,他的心情像一堆被雨淋透了的灰烬,他无法容忍我祖父躺在别人打制的棺材里入土。最后,心怀一点侥幸,棺材匠来到爱城,他嗅到了令人激动的樟木、檀木和楠木的气息,寻味而来,找到了桂园五号,终于看到了熟悉的面孔。因为缺少经验,我父亲买回来的木材虽然是檀木、榉木、柏木、楠木,但是材质却并非上乘。棺材匠在动锯之前将我父亲叫到后院,指着遍地的木头,他要给我父亲上一课。
你应该认真听着,这很重要。我祖父说,我们没时间厚待我们的生,但是我们有时间厚待我们的死。我们的活只有半辈子,但是我们死却是一辈子,我们得躺在个好地方,这是我们唯一能给自己做主的事。
要一个好地方,首先得从如何挑选木材开始。棺材匠蹲下身子,拍拍那些木头,说,这些木头,对于普通人家来说算是最好的木材了,但是对于你们这个家族来说,它们还不是最好的。打制棺材最好的木头是什么呢?因人而异。我们棺材匠世代给你们这个家族打棺材,他们有的喜欢柏木的,有的喜欢樟木的,还有喜欢楠木的。不过归结起来,更多的人喜欢檀木。喜欢檀木的人里头,又有喜欢逻逤檀的,喜欢紫檀的,喜欢白旃檀的,喜欢降香黄檀的……因为这些木材名贵,所以购买就成了问题,这得老早就要开始动手,不然就很难凑够一副棺材的料。以前倒是不急的,我去你们的老家看过,那里还堆着一大堆绝佳的上好的木料,全是檀木的。那是因为你们的先人们都是有心人,遇见了好木头都会采购回来,搁置在那里,谁用得上谁就用。真是可惜了啊,可惜那堆木料了。但是现在,现在这些木头,木材杂,所以这口棺材注定是要拼凑了……我的祖父无可奈何地苦笑起来,说,都只怪我,没提早准备——没往那里想。棺材匠看看我父亲,说,我建议你呢,还是像过去你的先人那样,得把这事情随时搁在心头,遇见好的木头就买回来,积少成多,集腋成裘,这样,到时候谁喜欢降香黄檀只管挑,谁喜欢香樟只管取,一点不慌,一点不忙,从从容容,简简单单。
我父亲实在听不下去了,他实在没办法把自己和地上这些木头联系起来。棺材匠看出了我父亲的心不在焉和烦躁,沉吟片刻,说,好吧,来,我们先来看什么样子的檀木才算是最好的檀木。棺材匠耐心地从怎样通过年轮辨别树龄,到如何通过质地识别产地,再到哪种香气和色泽才能算是上品,一一讲来。我看见我父亲神情黯淡地回了房间,只留下我祖父孤独地站在院子里,他望着棺材匠,心情格外复杂。棺材匠抡起斧头开始劈向一段木头。斧头落下,木屑飞溅,香气开始弥漫……
3
我抽抽鼻子,这时候我听见有人在轻轻唤我。我睁了睁眼睛,却被雪亮的光芒刺得睁不开来,我别过脸去,看见一张脸凑过来,是薛玉。
你怎么了?薛玉关切地看着我。
我说我怎么了?我撑起身子。
你在哭。薛玉说。
我哭了吗?我问。
你哭了。薛玉伸手在我脸上抹了一把,说,这不是泪水吗?
我摸摸脸,脸上湿漉漉的,冰凉一片。
是因为你做的那个梦吗?你梦见什么了?薛玉问。
我梦见了棺材匠。我说,我感觉他已经到了爱城,这回是来找我的……
第十一章 六福变成讨口子
1
回到爱城,我就接到了木耳寄来的第三部分书稿,我迫不及待地给薛玉打了电话,问她想不想知道在六福身上发生了什么故事。我说六福离开雎水关后,来到了一个叫牢铺的地方……
那么木耳呢?有他的消息吗?
没有,除了书稿,连一句问候都没有。
你说我是不是该去报案,找警察?
不必要吧。
我担心他已经死了。
怎么会呢?
我担心他被人害死了,我想报警,你帮我拿个主意吧。
你别担心,此刻他可能正在紧张的创作中呢,相信我,小说一完结,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我记得自己听谁说起过牢铺。谁呢?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当时我一下子就被这个地名吸引住了。牢铺——那是个关押犯人的地方吗?既然它出现在某人的口里,一定也会被记载进书本,也一定跟一些事情有关联。或者它只是作为一个名词偶然出现……这很有可能。不过它一定存在。因为它如今又出现在木耳的文稿里,出现在六福的苦难历程中……那么它具体在什么地方?我找来地图,以爱城为中心,呈放射圈寻找。遗憾的是没有找到,不仅没有找到牢铺,不可思议的,连雎水关也没找到。如果说牢铺是不值得标注的小地名,那么雎水关应该不是。雎水藏书网关曾经有过驻军,有一座古桥,有湍急的河流,跟少数民族毗邻。凭借这些要点,我在地图上仔细查找,但还是一无所获。
我实在不甘心,想去图书馆查找点线索。柳絮一直觉得无聊,老早就想出去溜达溜达,可是又不知道往哪里去,问我去哪里,我说去图书馆。柳絮说她也想去,多少年没去图书馆了,那里有我曾经的初恋呢。柳絮说着开始收拾东西。在前往图书馆的路上,恰巧碰见了苏媚。苏媚从一家超市出来,推着一购物车东西,正往停车场去。我先瞧见了她,没想跟她打招呼,想快步走过去算了,却不料被她瞧见了。我用余光看见她长时间地盯住我,脸上挂着轻蔑的笑。柳絮挽着我的胳膊,问我想不想知道她在图书馆的初恋。我含糊其辞地搪塞,想快步走过。我步伐的突然加快,叫柳絮的语速也跟着加快,她喋喋不休地说着话,我却一句也没听进去。我们走过了苏媚,我眼角的余光已经看不见她了。可就在此时,她在身后突然喊道,嗨——我知道她在喊我,脚步软了一下,放慢了,我在等她呼喊我的名字。但是她没有。她在嗨了两声后,发话了,说,我说你怎么还没死啊?
我掉转头看着苏媚。她挑着眉眼看着我,加大了声音,嗨,你怎么还没死啊?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对答,笑笑,说,你在这里啊,苏媚。
苏媚双手一叉腰,歪脑袋看着我,说,我就奇怪了,你怎么还没死啊?本来行走着的人都停下脚步看着我,看着苏媚。每个人的眼神都古古怪怪的。我觉得身子发虚,脚底下的土地软软的,有些站立不稳。柳絮见状,赶紧过来扶我,我摆摆手,深呼吸了口气,保持着微笑。
呀呀,快要不行了?苏媚做出一副惊讶担心状,言语里头继续充满了讥讽,是不是这就要死了?
你这人怎么啦?他死了你未必还能得到什么好处不成?柳絮看着我,故作嗔怪地问,是不是那些遗产也有她一份?你实话说,这样的女人你还在外头藏了多少?你说啊,你起码也得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嘛!不要一会儿跳出来一个,一会儿跳出来一个……
苏媚没想到柳絮会来这一手,愣神了。
我赶紧扯扯柳絮的手,说,你别乱说,这是朋友,开玩笑的。
开玩笑?我什么时候跟你开玩笑了?真的。你不是说你就要死了吗?苏媚暼了一眼柳絮,正要说话,我忙上前制止住,我知道,她接下来的言语肯定会扯上柳絮,我可不想她们不明就里掐起来。
我保持着微笑,专注了心神,不想别的什么杂念影响了我微笑的纯洁和下面将说出口的话语的真诚。我说,过去的事情我向你道歉。不过,有一件事情你可能误会了,这件事情我的确没有欺骗你,我真的很快就要死去,现在的时间对我来说无比宝贵,我已经懂得如何珍惜我最后的这点时间了。我知道你恨我。如果我的死亡能够化解你的恨,那么我真应该恭喜你,快了,真的快了,你只需要耐心地等待那么几百天时间,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撕着日历来数我的死期……
2
我没能在图书馆找到有关“牢铺”的线索。但六福却真真实实地到达过那里。六福抵达牢铺的时候是中午。这一路他走得很辛苦,但是感觉很好。这一段经历是六福过得最惬意的,唯这一段生活使得他更加坚定了寻找到那个明净世界的信心。那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道儿,一条向左,一条向右。向左的,似乎道路平坦,而向右的,可以看见前方隐约的大山。六福几乎没有思考就选择了向左。
当一座大庙出现在眼前时,六福为自己的选择感到十分庆幸。
等到推开庙门,六福觉得自己的选择恐怕出了问题。庙里空无一人,没有想象中的斋饭,也没有慈悲为怀的笑脸。他吆喝了两声,除了瓮声瓮气的回音,无人应答。六福四处寻找,指望可以得到点儿充饥的东西,结果只在坍塌的佛龛跟前找到几枚桃核和一具和尚的尸骨。和尚不知道死去多少年,都不臭了。六福敲开核桃吃了,然后找了把木锨,在一棵枯死的树下掘了坑,将和尚的尸骨拖到坑里埋了。
第二天一早六福又动身了。
前面的道路开始蜿蜒曲折,越来越细,穿过一片荒原,穿过一片草地,小路开始像一条固执的虫子,钻进了一片密林。那片密林尽头是层层叠叠的山峦。而此刻,那条来时的小路就像被人使了法术似的,一扭头就不见了。六福置身无路可走的山峦前,他只得硬着头皮往前。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到路上。四野静寂。六福仔细聆听四周可疑的声响,小心翼翼地用树棍拨开草丛。
从拨开的草丛里,六福看见蜥蜴跑过,看见蚱蜢蹦起,看见一群蚂蚁正在吃力地挪动一只枯瘦的山蛙,看见一只肥大的虫子蠕动身躯,看见一条蛇的细长的尾巴快速滑过,然后看见了几颗羊粪,再然后是一堆一堆的羊粪,接着就看见了一群羊子。
羊子的咩咩声让六福觉得很亲近。他靠近羊群,羊群也靠近他。羊子在他身上摩擦,舔他的手心。痒痒的酥麻感觉叫六福阵阵心醉。在羊子的带领下,六福来到了那个老头跟前。老头正在埋头烧锅。他猛然抬头,叫六福不禁一怔。这个老头的样子长得很奇怪,清瘦,精干,下巴上翘着一把胡须,两只眼珠子瞪得老大,整个样儿就如同一只公羊。
呃,既然是它们带你来的,那么你就留下吧。老头仰着下巴颌,随着他的慢吞吞的说话,那络羊须不停地颤动,故意显示他在此地的威严。老头告诉六福,他是这片山谷的国王,他除了拥有这成群的羊子,他还拥有这片山谷。他赐予了六福美食,红菌子炖松花蛇。的确美味,六福美美地吃了一顿。
第二天,六福准备离开,他要老头给他指一指前方的道路。但是老头不愿意,他盛情挽留,说如果六福愿意留下来,他可以让六福当他这个王国的大将军。六福不想耽搁,他想赶紧出发。老头再次开出一个优厚的条件,他说六福除了大将军之外,还可以兼任宰相。而且,更关键的是,他指着埋头在青草丛里啃食的羊群,说,你可以和我一起拥有它们。
六福没有离开山谷,他留下了,跟老头放牧那些羊。老头对山谷十分熟悉,他知道哪里有小溪,哪里有山泉,哪里出现斑鸠,哪里出现松花蛇,哪里可以采摘到美味的野菜。同样,他也对他的羊群十分熟悉,每一只都熟悉,他清楚它们的脾性,知道哪一只爱吃野芹,哪一只爱吃山莴苣。
老头教会了六福怎么放羊,教会了他辨识山上哪些草可以吃,哪些草可以治病,哪些草有毒,还教会了他用草叶吹奏悦耳的曲子。六福在山谷里度过了他这辈子都再没有过的悠闲生活。他在身上涂满稀泥,然后去掏野蜂蜜。野蜂蜜远比家养的要香甜多了。他还将溪水围堵起来,去摸鱼抓山蟹,他还爬上悬崖峭壁去摸野鸽子蛋。
一年很快就到了头。羊群被山谷里肥美的青草和甘甜的山泉喂养得很壮硕,而且母羊们大都产了羔子。老头赶着羊群出了山谷,几个骑马的人正等在山口。见了羊群,那几个骑马的人就下来了,其中一个手里拿着支笔,蘸着颜料,瞧见个头大的、肥的,就在身上戳一下,打上记号。然后这些打了记号的羊子被从羊群里分离出来。他们丢下一袋子钱,赶着那些被分离出来的大个的、肥硕的羊,唱着小调离开了。
羊群远去,此起彼伏的咩咩声终于平息。老头把那一袋钱一分为二,一半丢给六福,然后看着他。六福拣起钱袋子,摇摇头。老头叹息一声,给六福指指前方的路,埋着脑袋,驱赶着剩余的羊群回了山谷。
六福拿一个钱买了三个烧饼,一碗面,还有十五个鸡蛋。他准备把这些东西全部都吃下肚皮,然后在这家店铺里好好歇息一天,等到明天吃过早饭再出发,他已经跟店家说了,让他帮忙烧点热水。店家笑嘻嘻地说,如果六福愿意再出三个钱,他可以给六福整一块香胰子,再整一个女人。六福摸摸口袋,他觉得自己有的是钱。香胰子他用过,在秦府的时候,丫鬟阿珍给他洗澡就用的是香胰子,她也用香胰子洗,她只给六福用一半的水和一半的香胰子,另一半水和香胰子留着自己洗。起先阿珍还叫六福背过脸去,不准他偷看,渐渐地也懒得了。现在,阿珍似乎就泡沫丰富、香气扑鼻地站在他跟前。六福心头一震,喉咙一紧,差点被鸡蛋噎住。店家笑嘻嘻地站在他跟前,探身问,要吗?香胰子——要。六福颤着声音说。
那么女人呢?店家问。
女人,呃,女人。六福眼前晃动的尽是阿珍,她光洁的热气蒸腾的身体,她那兔子般跳动的奶子……
要么?女人……店家故意把“女人”这两个字眼说得软软的,颤悠悠的。嗯。好。来吧。六福说着,两手战战兢兢地像捉蛇似的摸出三个钱,放在店家的手心里。
好嘞!店家响亮地吆喝一声,忙碌去了。
六福对面前的食物再也没了兴趣,他觉得浑身发软,心头慌慌的,满脑子都是阿珍光光的身体,兔子般跳动的奶子,还有她咯咯的笑声。
这时候一个老讨口子拖着个小讨口子摇摇晃晃来到六福跟前,他们的腿像快要腐掉了,难以撑住身子似的,随时都有可能跌下去摔成一滩血肉。六福看看面前的食物,面条还有半碗,鸡蛋还有六个,烧饼还有半个。六福将烧饼和鸡蛋全都放进碗里,端到老讨口子跟前,倾倒进他们的瓦盆里。两个讨口子抬起脑袋,要看看究竟谁这么慷慨。
六福进了后院,看了店家给他安排的床铺,铺了太多的草,很暄,褥子和被子虽然很旧,补了好些个补丁,摸起来还软乎。店家过来递给六福一块鹅蛋大的香胰子,说女人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六福还在洗澡,他要的女人已经躺在了床上。那个女人显得迫不及待,不停地催促。六福说,你还要去赶路吗?女人说不是,她要六福看她的眼珠子。六福说,你眼珠子怎么了?女人说,昨天晚上被两个酒鬼纠缠了个通宵,本来是今天想要补补觉的,谁知道她的赌鬼丈夫又找上门来。女人脱了衣裳,跳到床上挓挲开双手双腿,说,来吧,快点来,完了我好睡觉,别等一会儿刚睡着你又动手动脚。女人的话语被她不断的哈欠截断了,啊、啊……六福兴味索然。这样的场景不是他所期望的,也不是他所想象的。他想象的是个什么样子的情形呢?反正不是这样的,起码得有点羞涩,有点?
神秘,有点温情。这算什么呢?这女人,这仰面八叉的像只死蛤蟆的样子,像什么呢?六福鬼使神差地竟然穿上了衣裳。
你怎么了?女人见六福半天没动静,起身一看,奇怪了,你怎么穿起衣裳来啦?是不是对老娘没兴趣啊?
六福嗫嚅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女人上了脾气,她才不愿意看见到手的钱飞了呢,几把扯掉六福的衣裳,将他拉到自己身上,挓挲开双腿,蛇一样缠住他,嘴里还发出阵阵怪叫声。六福拼命挣扎。他的挣扎是女人始料不及的,她还以为自己弄疼了六福,赶紧松开,惊诧地看着他,问,你是第一回吗?
六福战战兢兢地站在那里,双手捂住下体。女人舔舔嘴唇,在床上如同猫般爬行,轻唤着六福,来吧,来吧,让老娘好好款待你……六福退到墙边,面色煞白。他的举动让女人恼羞成怒,她愤怒地叫骂道,你见鬼了吗?你还想要老娘退钱?
六福摆摆手,说,你走吧,不退钱。
女人慢条斯理地穿好衣裳,昂首挺胸地出了屋子。到门口的时候,她冲着前来关门的六福狠狠地啐了口唾沫。
这天晚上,六福拿出一个钱跟店家要了酒喝。店家问六福为何要将那个女人撵走。六福抽抽鼻子,说这个女人看起来可怕,像野兽。店家哈哈大笑,说这女人可是牢铺最出名的婊子。不管是土匪大王,还是官员差头,都很喜欢她,如果把跟她睡过的男人的鸡巴割下来,可以像鹅卵石一样铺满一条河流。笑过之后店家很为六福惋惜,说他花了那么多钱,真是不值。因为一个下午的好睡,六福的精神很好,一瓦罐子酒下了肚,空气中弥漫起香胰子的馨香,像是从遥远的“■”村,从记忆老旧的秦府里头飘过来的。在那馨香里,阿珍笑脸依然,洁白的身子闪耀着只有圆月才有的光晕,还有那跳动的如同朦胧月兔的乳房。还有女人吗?六福摸出一把大钱来。
3
当从睡梦中醒来,六福揉着疼痛的脑壳,他还不相信自己真是遇见了阿珍。他记得昨天晚上已经质疑过这个问题了,得到的答案是肯定的,他确实遇见了阿珍。但是阿珍呢?她好像答应过自己,要陪在自己身边,像过去那样照顾他,陪他吃陪他睡,拿香胰子给他洗澡。
六福摇摇晃晃地下了床,扯开窗帘,阳光刀子一样刺进来。六福打了个趔趄,跌倒在床上。六福只觉得身子发虚,疼痛的脑壳仿佛会像核桃一样开裂。六福拢上被子,被子被昨天晚上的疯狂撕碎了,散落了一床的败絮。六福蜷缩成一圈,他感到发冷,唯有肩头是温热的,他垂头看,肩头上是一排咬痕。
真是阿珍?六福晃晃剧烈疼痛的脑壳,感觉到那裂缝越来越大,有关昨天晚上的一些记忆似乎就要从那个裂缝里飘忽出去,然后随风散了。六福赶紧双手抱着脑壳,要把开裂的缝隙挤压合拢……六福再次醒来已经是很多天以后了。他只感到浑身剧烈疼痛,想要动一动,根本不可能,手脚像是被切割开了,搁在身边只是摆设。六福呻吟起来,他的呻吟声招来了人,那人凑到他跟前,左右看看,惊奇地叫唤起来,嗨,他真的活过来了呢。
听那人一吆喝,一群人围了过来,都表现出惊奇。从这些人的衣着上六福看出来了,他们是讨口子。这时候那个老讨口子挤了进来,看着他嘿嘿直笑。他端过来一碗馊臭的稀饭,给六福灌下肚皮。
吃进去点东西,六福觉得疼痛消失了点儿,也找回了四肢的感觉。
我在哪里?六福问。
你在讨口子窝里!老讨口子说。
老讨口子告诉六福,都以为他活不成,都不准把他弄到这个窝里来,因为他浑身散发着腐尸般的恶臭,但是老讨口子看着他还一息尚存,就把他抱到河边清洗了,然后用茅草像粽子般一阵包裹,抬了回来。每天只叫人去探探鼻息,看还有气息没有,有,就继续留着,没有,就抬出去挖个坑儿埋了,谁知道今天他竟然醒了。
看样子阎王老子还要你在世间再遭受些磨难啊。老讨口子说。
谢谢你。六福说。
别谢我,咱们扯平了。老讨口子说,要不是看着你给我那些好吃的,我才懒得管你是死是活呢。现在好了,你活过来了,手脚也能动了,你就起身出去自己讨吃的吧。
六福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但是不大可能,他浑身痛得厉害,他看着老讨口子,指望老讨口子能给他点帮助,哪怕是搀扶他一下也好啊。
你坐不起来,爬总行吧。老讨口子说,你还不知道你现在的本钱有多厚实呢,你看看,你浑身长疮,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要多臭有多臭,这副打扮谁见了不生点怜悯心肠?谁他老娘的不给你把钱舍饭,他就不是人!你得赶紧硬撑起身子去讨要,多吃点,吃好点,你的身子骨才能快点硬朗起来,你才回得到你原来的样子上去……
六福呻吟着告诉老讨口子,这道理他懂,但是他现在没力气起来,浑身疼痛,想求求老讨口子帮忙将他挪到暖和点的背风的地方,如果能在他的身下铺垫点软乎的草就更好了。
老讨口子嘎嘎地怪笑说,讨口子都是求人的,哪里还有求讨口子的?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救我呢?让我死了大家都摊个清静。六福说。老讨口子叹息一声,表示可以帮六福的忙,但是他得分成,六福讨得的东西,必须分给他一半。
六福只得同意。
老讨口子背着六福出了门。短短两三天时间,老讨口子背着六福去了牢铺所有的角落。六福趴在老讨口子的背上,两眼滴溜溜到处乱转,他不像是在讨要东西,倒像是在寻人。
是寻人,寻找阿珍。这些天里,六福趴在老讨口子的背上,把所有的力气都耗费在了拼凑记忆碎片上。那些碎片像蝴蝶的翅膀一样轻薄,像云雾一样难以捉摸,要把它们搜罗起来拼凑成那个完整的美好的夜晚,何其艰难啊。尽管六福很努力,但是除了阿珍是清晰的外,什么都是模糊的,他甚至都没办法回忆起他们的交谈。他只记得自己像个娃娃一样蜷缩在她的怀里,噙住她的乳头嘤嘤哭泣……经过店家门口的时候,店家叫伙计拿出了两个饼,招呼他们过来吃。老讨口子跟背上的六福说,瞧瞧,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连这个铁公鸡都舍得给讨口子拿吃的了。接过饼子,老讨口子和六福就依在店家门口的老墙上吃,太阳暖烘烘地照耀着大地。店家抽抽鼻子,来到六福跟前,他想知道个人。
谁?六福看着他。
阿珍。
六福很纳闷,店家怎么会知道阿珍呢?
店家听这么一问,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惭愧。他告诉六福,那天晚上六福喝了很多酒,表现得很阔气,他拿出大把钱来要店家给他找个女人。店家拿了钱去,跑遍了差不多整个牢铺,也没找来一个女人。不是没有女人,而是所有干那营生的女人此刻都开始了忙碌。好不容易等到一个,可是刚走到半道上,就被她前来歇脚的老相好拦腰一下抱走了。店家回到店里,六福还在喝酒。店家表示歉意,因为他实在没办法找来女人。但是六福不依,他要店家再去给他找。这个时候来了一支骡马队要歇店。听见六福叫喊着要找女人,就过来问他愿意出多少钱,说如果出得多的话,他们倒是有个现成的女人。六福掏出了所有的钱。骡马队收了钱,将一个女人推到六福跟前。六福把那个女人扯到跟前,拥进怀里,像发情的驴子似的,撅着嘴唇嗅了嗅,嘿嘿笑起来,说,好,好……这天晚上六福和那个女人在房间里闹得很欢腾,时而哭泣,时而大笑,搞得整个店家的人都无法入睡。那几个骡马队的人很是恼火。他们说这个女人是他们买在路上玩儿的,准备一路玩到目的地,然后卖给窑子。因此,大家一路上都省着玩儿,生怕搞坏了到时不好出手。但是今天晚上这个可恶的小子怕是要把这女人撕碎了,如果真撕碎了,怎么出手?
骡马队的人的担心是多余的。第二天早晨,那个女人从屋子里完完好好地出来,只是眼睛有些红肿,像是经过了彻夜的痛哭。骡马队的老大上前就给了那个女人一巴掌,怒骂道,你这个婊子,和爷们在一起就跟死猪一样,怎么跟那小子就那么活泛呢?女人挨了一巴掌后竟然咯咯地笑起来,那笑声听起来很瘆人。她真的笑了?她为什么要笑?六福问。
店家摇摇头,对这个问题他一无所知,他还指望六福能给他答案呢。后来呢?六福问。
在那个女人瘆人的笑声中,骡马队启程了。他们都走了好久,女人的笑声还余音缭绕。直到骡马的粪蛋蛋冷却了,那笑声才消散。这个时候店家猛然想起了那个慷慨的年轻人。他走进房间,看见床上的被褥全被撕得粉碎,那个年轻人受伤的野狗一样蜷缩成一团,簌簌发抖,嘴巴张合,像是在呼喊谁,仔细一听,在叫阿珍。
店家一气之下叫伙计将六福抬到柴房,他还以为六福只是在宿醉中。到中午的时候,前去探望的伙计回头告诉他,那个年轻人怕是生病了,因为他浑身长满了疙瘩。到傍晚的时候,那些疙瘩已经开始溃烂,流淌着脓水,散发着令人发呕的恶臭。店家以为六福很快会死去,但是他却一直在呼唤,阿珍,阿珍。后来见他身上的臭味让很多准备住店的人掩面而去,店家只得拿出两个小钱,叫来几个讨口子,让他们把这个死去多半的可怜的家伙拖出去,丢得越远越好。那么现在你总可以跟我说了吧,阿珍是谁?店家看着六福。
阿珍是我的贴身丫鬟。六福说。
是骡马队的那个女人吗?店家问。
六福一脸茫然。
4
因为六福,老讨口子的日子从来没有现在过得这么好过。老讨口子问六福叫什么名字,六福说我叫六福,老讨口子说你哪里叫六福,你分明叫福星,你是我的福星呐。
每天老讨口子最乐意干的一件事情,就是背着六福去乞讨。老讨口子把牢铺分划为东西南北四个区域,一三五就到东区,七九就到西区,二四六呢到南区,八十则到北区。每到一个地方,他们总会讨到很多好吃的,偶尔还会得到一些酒水和小钱。老讨口子非常明白,这些好吃的和酒水以及小钱,都是冲着六福来的。托店家的福,几乎所有牢铺的人都知道老讨口子背着的那个小讨口子有着令人心酸的身世,他是个富家公子,究竟是如何流落到这个地步的,则有着很多版本的传说,这些传说根据传说者个人爱好,可以随意删添情节。不管怎么说,现在这个可怜的人就在大家跟前,什么时候就会出现在你面前,伸出手来,央求你的怜悯。
六福身上的烂疮没有继续扩展,也不见结痂,和当初一样溃若烂桃,只是不再像当初疼痛。老讨口子可不想六福去医治,曾经有郎中表示愿意帮这个忙,六福还没搭上茬,老讨口子就赶紧背着他跑开了。老讨口子说了,医治什么呢,就这样,看起来触目惊心,正好讨取人家的同情心。六福说这样难受啊。老讨口子嘿嘿冷笑说,有多难受?比快饿死难受吗?你瞧瞧你现在的碗里装的什么,肉鱼蛋面!大白米饭!
尽管六福身上的臭味依然浓烈,但是大家现在一点也不嫌弃他,在送给他好吃好喝的时候,还喜欢待在他身边一会儿,作为交换,他得给大家讲讲他的遭遇,尽量满足所有人的提问。
大家问得最多的就是他和他的贴身丫鬟的事,大家已经认定,那个被骡马队带着的当婊子使唤的女人就是他的贴身丫鬟。是?不是?六福也搞不清楚。但是老讨口子怂恿他,要他承认那就是自己的贴身 4e2b." >丫鬟。贴身丫鬟怎么会流落到如此凄惨的地步呢?老讨口子反对六福照实说,他说如果你那样说的话,大家都会认为你现在遭受的罪孽是活该的,才不会同情你呢。
那么怎么说?六福问。
你就说你家是官宦人家,父亲是你们那个地方的官员,受了奸臣迫害,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老讨口子说,只有这样说,人家才会同情你,怜悯你。这样的情节,不是已经在很多戏文里出现过吗?这样的戏文六福知道很多,于是一点不费心思地成套成套地说出来了,他的父亲原来是忧国忧民的忠臣,后来被奸佞迫害惨死,他原来是个只知道念书的读书人,随着家破人亡,成了落难公子,而那个贴身丫鬟,则忠义无比……
估计牢铺从来没来过戏班。六福的那些话骗住了他们所有人,无论是三岁小娃,还是七十老叟,谁都听得津津有味,随着剧情往凄惨方面发展,都不吝啬眼泪,更不吝啬食物和小钱。
总会有一些讨口子尽管每天早出晚归,却很难混个果腹,他们饥肠辘辘出去,气息奄奄回来。但是他们对于这样的生活一点也不惧怕,因为有六福在呢。六福会讨要回来很多东西,这些东西他会慷慨地分食给那些没讨要到东西的人,因此他得到了牢铺所有讨口子的尊重。老讨口子感慨地说,之前每个月都会饿死两三个讨口子,但自从六福来了过后,就没再死一个。看样子六福不仅是他老讨口子的福星,还是大家的救星呐。
可能是因为吃得太好的缘故,六福身上的烂疮突然开始了痊愈。这真叫六福高兴。渐渐地,他不再需要老讨口子的帮助,他可以轻松自如地行走了。这让老讨口子感到惊恐,整个讨口子群落也都很惶恐。老讨口子婉言劝说过六福,要他还是继续趴到自己背上来,让自己背着他乞讨。但是六福不干。六福不想乞讨,他想甩掉讨口子这个身份,他在言谈和举止方面都十分注意了,不唱莲花落,也不老远都把手伸出去,而且腰板也直了,看人的时候直视人家双眼。你不当讨口子你当什么呢?老讨口子问。我可以做的事情很多呢,我可以到酒馆里去说书,也可以到茶铺子里去唱戏,不管干哪一行,我都可以挣到钱,有了钱,好吃好喝的我都可以买得到。
那么我呢?我们呢?老讨口子问。
哦,你们啊。六福想了想,说,以前你们怎么,以后还怎么吧。
你不能这样。老讨口子说。
六福没有听出这话里头的威胁,他只是笑笑,瘸拐着走向一家药铺,他准备去做最后一次乞讨,跟那个曾经对他表现好感的郎中讨要几副药丸,请求他帮助自己治好身上仅剩的几处烂疮。他还没走出十步远,就被老讨口子摁在了地上,接着一群讨口子蜂拥而上,不顾他的喊叫,将他像拖一条死狗似的,拖到了讨口子窝里。
那是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讨口子们有生以来第一次点亮了蜡烛,所有讨口子的表情都在六福跟前清清楚楚。
第二天,牢铺的人们看见那个刚刚能下地的能说会道的讨口子,又回到了老讨口子背上。他的身上重新布满了烂疮,仔细一看,不大像是烂疮,倒像是被用刀子生生剜割了的。
这是刀子割的吗?人家问。
不是,是瓷片,他自己割的,他疯了。老讨口子回答道。
疯了?他还能说吗?人家问。
当然能,留着舌头呢。老讨口子说,不过得等两天,这两天他有些事情还没想透。很快,牢铺的人就都知道那些讨口子对六福做了些什么了,虽然觉得邪恶,但是并没人表示反对。他们很希望六福能亲口告诉他们他的遭遇。好吧,我就告诉你们。六福指着老讨口子,气愤地说,你们都不知道他们是怎样的一群魔鬼,他们摁住我,像杀猪一样摁住我,然后把碗敲碎,拿碎瓷片剜我,割我,我身上原来只有三十处烂疮,他藏书网们现在给我添了一百多处。要不是我哀求,他们还要在我的脸上下手呢。
嗯,确实是魔鬼。听的人说。
老讨口子在一旁嘿嘿地笑,满不在乎的样子。
这还不算。六福龇牙咧嘴地倒吸着凉气将一条腿从身下搬出来,搁在那人的眼前,说,你瞧见没有,我这条腿断了,是他们拿砖头砸断的。
你们确实可恶,怎么能这样对待他呢?听的人表现出了一丝愤怒。
什么呀,这是我们讨口子这一行的规矩。老讨口子照例满不在乎,他翻了个白眼,说,你哪里知道呀,我们里头有人还求着我们这样干呢。
我可没求你。六福叫嚷道。
怎么啦?老讨口子瞪着六福,还走不走哇?
六福不再吱声,他爬上老讨口子的背,两手圈着他的脖子,继续出发乞讨。老讨口子告诉六福,他现在是整个牢铺最有故事的人,所有听他故事的人,都不应该吝啬,都应该慷慨地满足他的乞讨。他要六福珍惜自己的故事,人家施舍的东西多,东西好,就可以多说一些。对于那些吝啬的人,那些只舍得馊稀饭的人,最好三言两句打发掉算了,才懒得跟他磨叽呢。
六福不想搭话,断腿的疼痛让他心绪烦乱。
老讨口子不知道在哪里找到一种药粉,名字叫蛤蟆粉,每天晚上他都要往六福的伤口上抖一些,不让那些伤口愈合,继续保持溃若烂桃的原样。老讨口子语重心长地告诉六福,其实他对六福真是没有一点祸害他的心肠,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六福好。他说凭六福的本钱,完全可以做牢铺有史以来最成功的讨口子。最成功的讨口子是个什么样子?六福问。
老讨口子想了想,说,想吃就吃,想睡就睡。
我们现在不就是这样吗?六福说。
老讨口子哈哈大笑起来,他感到十分欣慰,认为六福已经心甘情愿做一个讨口子了。他更加卖力地背六福,说只要能讨要到好吃的,他可以把六福背到天边。那么我们就再往前走走吧。六福指着前方,说,那里的房顶上在冒大烟,看样子是在做酒宴。老讨口子说如果是做酒宴的话,消息早就传出来了。六福抽抽鼻子,说,有香味传来,是羊肉香,看样子是在做酒宴。老讨口子也抽抽鼻子,没闻到香味,不过他知道,自己的鼻子一向不灵,就说,不大可能是做酒宴吧,如果是的话,怎么没人跟我们说呢?六福哼哼地冷笑两声,说,人家为什么要告诉你呢?你不知道大家都对你很有意见么?老讨口子不明白,回头瞅着六福。六福再哼哼冷笑两声,说,不单是对你意见,他们还迁怒我呢。
怎么回事啊?老讨口子问,什么啊,谁啊?
六福告诉老讨口子,自己成现在这个样子并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那天晚上如果不是众多讨口子帮手,单凭他老讨口子一个人,是不大可能降伏得了自己的,更别说断他的腿,还制造那么多那么重的伤。正是因为如此,大家就觉得他六福属于每个出了力气的人,是大家的,不应该被他老讨口子独占,应该由大家轮番背着他去乞讨,轮番享受那些好吃好喝的。
这么一说,老讨口子觉得在理。他想起了前天早上,一个讨口子跟老讨口子借六福,说这些天自己身子骨差,想借六福背几天。老讨口子哪里肯呢。那个讨口子气咻咻地离开了,边走边骂老讨口子不讲义气,吃独食……你天天吃香喝辣,人家有好吃的还会喊你吗?六福拍拍老讨口子的肩膀,说,走吧,不管是不是做酒宴,咱们去瞧瞧,也不远。
老讨口子说好,咱们瞧瞧去,如果真是做酒宴,回头我就跟他们算账,凭什么不跟我们透气呢?
因为连日来吃得好,睡得香,六福身上长了不少肉。加之这一路不近,可把老讨口子累惨了。老讨口子像头老乌龟似的抻着脖子,气喘吁吁地往前走,不停地问,到了吧,怎么还没到呢?还有几步?
走到一个土坎上,六福突然掐住了老讨口子的脖子,老讨口子一慌神,两人扑腾滚进了土沟里。六福只是双手死死掐住他的脖子,任凭他怎么挣扎就是不松手,直到老讨口子不再动弹。六福从土沟里爬出来,找了根木棍拄着,一瘸一拐地出了牢铺,走向远方。
第十二章 薛玉的谜局
1
薛玉来到了爱城,她让我去龙隐寺,说她在那里烧香还愿,然后稍作停留就要回家去看她的父亲。
等我赶到龙隐寺的时候,薛玉已经出了庙门,站在下面的一间茶坊门口等我。她说她刚刚烧了香,还了愿,又新许了愿。然后说她每年的这个时候都要回去一趟。我问薛玉的父亲现在如何。薛玉却不愿意谈他,她说算了,有些话有些事还是沤烂在我的肚皮里吧,说出来搞得你心头也难受。
我很想知道薛玉的老家在哪里。薛玉说在爱城附近的一个城市。是安州吗?是北川吗?是梓州或者竹城?薛玉一笑,问我为什么要问那么详细。我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陪你一块儿去看看你的父亲。薛玉轻轻摇摇头,冷语说道,不必。龙隐寺和爱城相隔一条河,半面山。我要叫辆车,薛玉不让,说慢慢走回去呗。我们走下山,沿着河堤前往爱河大桥。我们走得很慢,我得给薛玉讲龙隐寺最近发生的怪事。她竟然对此一无所知。我很奇怪,说这事传遍了整个爱河流域,你就算藏在坛子里罐子里,也应该有所耳闻啊。
薛玉惨淡一笑,说,我没藏在坛子里也没藏在罐子里,我整个身心都钻进了你和木耳的世界里了,今天去看我父亲,顺道来龙隐寺,虽然看见一个个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也压根没去听人家在说什么,一门心思只想在菩萨跟前为你和木耳多祈求些福安。
我很感动。我说真不想告诉你龙隐寺里发生的那怪事,只怕你听了会后悔。薛玉伸出手挎住我的胳膊,说,你说吧。
我给薛玉讲了我那天晚上的梦境,然后早晨去龙隐寺看到的那骇人的一幕。接着从这些天听到的各种传闻中挑选了一个可信度最高的讲给她听。——四十多年前,老方丈落难,被发送到一个偏远的小山村里劳动改造,还被强迫与村里一位寡妇组织了个家庭。几个月后,寡妇肚皮大了起来。又几个月后,寡妇临盆了,却遭到难产,结果孩子保住了,她却死掉了。临死的时候,寡妇要老方丈一定要好好抚养孩子,否则她死不瞑目。结果她安详地闭上了双眼,因为老方丈答应了她的要求。老方丈是既当爹又当妈,屎一把尿一把拉扯着那个没娘的孩子。
后来政策变了,老方丈带着孩子离开了小山村,回到了寺庙。因为老方丈精通佛学,被请到了龙隐寺做了方丈。由于他善于说法讲经,弟子广众,尤其是在佛学界享有的崇高声望,使得原来平平常常的龙隐寺很快就声名远扬,成了善男信女们纷至沓来的琅嬛福地。
那个从小就被剃了光头穿上僧衣的孩子,尽管天天念佛诵经,肚子里长出的却不是宝莲,而是贪欲。他贪吃贪睡,身体很快就长成了个球形。到成年之后,为了使得形体好看一点儿,虽然想方设法控制饮食,但是那一张圆乎乎的胖脸再也无法改变,也就成了他的名片。
胖脸和尚对于男女那点事儿极度痴迷,他不仅引诱前来拜佛的香客居士,还时常趁着夜色偷偷摸出庙门,到爱城的歌舞厅洗脚房去寻欢作乐。他没花多长时间,花和尚的名头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这让他的那个老方丈父亲感到非常恼火。更让老方丈感到忍无可忍的是,胖脸和尚为了筹集买春的钱,竟然砸烂了大雄宝殿里的善款箱,还把庙里几尊年代久远的烛台偷出去卖了。
有人劝老方丈,干脆把胖脸和尚撵出庙门算了,给他一笔钱让他去过世俗日子。但是老方丈不答应。老方丈苦口婆心地劝胖脸和尚,让他收敛点儿,还私下里许愿,说等自己百年之后就把龙隐寺当家这个衣钵传授给他。胖脸和尚非但不听劝,反而变本加厉。于是老方丈动了超度他的心思,就配了一副毒药……佛门也有这等龌龊的事啊?薛玉惊呼一声,咯咯笑了起来。
我带薛玉住进了爱河酒店。薛玉应该从来没进过这样的场所,酒店的铺排和豪华让她难以适应,她局促不安,轻手轻脚,真像个生怕闯祸的乡下人。我带她进入房间,她四处张望了许久才缓过劲来,长长地舒了口气,说,我不习惯这样的地方,让我汗毛竖立。我说看样子你已经习惯了嘛。薛玉担心地看看门,说,我不习惯,一点都不习惯,我生怕会有人闯进来。我说不会,没有我们的招呼,谁也不可能进来。
地毯很厚,行走无声,这种安静显得很诡异。
我在薛玉面前坐下,握过她的手。她看着我,目光相视却毫无话语的欲望。坐了一阵儿,我问薛玉要不要吃点东西,我说可以叫人送到房间里来吃。薛玉说她不饿。
薛玉站起来,走到窗户边,捋起窗帘向外张望了一下,说,我们出去吧,我害怕待在这里头。
为了缓解薛玉的局促,我一手把着她的肩头,另一只手从身后绕过去牵住她的手。薛玉的手冰凉,汗津津的。在穿过大厅的时候,我感到她的身子在微微颤抖。我招呼了辆出租,护住车门让薛玉先进去,我挨着她坐下。出租车司机问我们去哪里。我说了桂园。
很快我们就到了桂园。
我跟薛玉说了桂园的历史。我说除了爱城的城墙、龙隐寺、观音堂,以及玉皇观、爱城衙门、爱城监狱,桂园里头的建筑应该是历史最悠久的。桂园里头的建筑大都不是公共建筑,而是私家府邸,它是由很多私家园林组合而成的。这里头的住户都对桂树十分偏好,据说天下所有的桂树品种都可以在桂园找到。因此,桂园里头不仅有历史最古老的府邸,而且还有年岁最大的桂花树。
年岁最大的桂花树在历史最古老的藩王府,是桂园的核心区域,占地一百多亩,据说是明朝一位被贬到爱城的亲王修建的。那位身世显赫的亲王乃至他的后裔早不知去向,气势不凡的府邸早在好多年前就被改成了爱城民俗馆。不止藩王府,桂园很多没有主家的府邸都被挪作了他用,一部分入住了爱城的有权人,一部分入住了爱城有钱人。
因为桂园的历史久远,并且有许多文化名人曾经居住此地,因此这里被当成爱城最有文化底蕴的宝地,也被认为是爱城的风水窝子,是最适宜居住的地方,所以,能够入住在桂园被当成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一路上我给薛玉指着那些建筑,哪一处是市长的贵邸,哪一处是爱城亿万富翁的豪宅,哪一处的住户祖上是声名显赫的革命家,哪一处在海外有着叫人咋舌的关系……
我在桂园五号门口停住脚步。我很想告诉薛玉,这就是我曾经的家,我在这里度过了美好的童年。当然,理论上讲它现在也是我的家,只是一切在那个早晨就突然改变了……我不愿意在这样的情况下重新记忆起那个早晨,我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薛玉以为我要给她讲什么,看着我。我指指前头,说,走吧。走出了好远一大截,我听见身后有人吆喝,嗨,你蹴到这个地方干什么子呢?回头一看,是个保安,在驱赶一个蹲在桂园五号门口的人,那人不动。保安上前踹了他一下。那人说,你踢我干什么吗,我又没惹你。保安说,你走嘛,你怎么个还蹴在这里呢?那人说,我等人。保安不由分说上前又踹……回到酒店,我打了两个电话,一个是订餐,要他们送一瓶好酒,一个是给柳絮,告诉她我晚上不回来。
听了第二个电话,薛玉很惊讶,问,你有女人?
我说我倒是希望她是我的女人,但是她不干。薛玉不再问什么,她把椅子挪到窗户边,撩开窗帘,静静地看着辉煌灯火中的爱城。
饭菜送来,薛玉并不想吃。她说突然感到很难受。我问为什么,是不是生病了。薛玉说她没生病,就是难受。她躺在床上,拥上被子。我歪在沙发上,端着甘美的葡萄酒,不时小啜一口,可能是因为酒的缘故,我觉得有些困乏,索性躺下。我闭上眼睛,一分钟不到就睡着了。
我竟然梦见了那个被保安驱赶的人,我看见他在桂园里茫然地走来走去,在每一处岔路口停下,张望。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我看不清楚这个人的面孔。但是我却感受到了他的焦躁和不安。就在我准备上前去的时候,薛玉叫醒了我。薛玉问我睡着了吗?我说是的。薛玉说她睡不着,我起身回头看着她。薛玉坐在床上,手里捧着木耳那部书稿,说,你给我念念吧。我说好。我往酒杯里注入了一点葡萄酒,一饮而尽,来到床前接过书稿。薛玉牵着我的手,把身子往边上挪了挪,我上到床上,捧起书稿准备念。薛玉把脑袋枕在我的腿上,一支手环住我的腰,一支手放在我的裆部,这让我感觉很别扭。
六福抵达牢铺的时候是中午。这一路他走得很辛苦,但是感觉很好。这一段经历是六福过得最惬意的……
我不知道薛玉是不是在认真听,她的那只手在一直乱动。我念得机械,自己都听得出来,干巴巴的声音像蜘蛛在屋子里攀爬。最后我实在念不下去了。薛玉纤手如蛇,羞耻的薄布如何抵挡得住它厚颜的固执。她噙住了我。我搁下书稿。薛玉呢喃说,念,念。我只得继续往下念。薛玉以一种坚决的态度,轻轻地剥着我的裤子。羞耻的感觉下沉,一切都在被子下进行。当念完最后一行字,薛玉蠕动身子钻进被子里,她轻轻地咬着我。
第二日。当我从一塌糊涂的混乱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置身在一片刺眼的光芒中。所有的窗帘都撩开了,金色的阳光穿透了屋子里一切东西。薛玉不在房中。我想此刻她大概正在归家的路上,或者已经和她父亲待在一起了。
2
三天后的傍晚,薛玉回来了。
那天吃过午饭,柳絮就要我跟她下跳棋,一直下到半下午,我老是输,她老是赢,我们都觉得没意思。最后她把棋盘一推,说没劲,不玩了。再后来,柳絮穿了身粉红色的衣裳出来,站在我跟前,问,你看怎么样?我说很好。柳絮哼着支小曲进了屋,不一会儿又穿了身粉白的出来,在我面前招摇了一下,问,你看这个怎么样?我说很好。柳絮哼着曲子进了屋,等等出来,又换了身牛仔装,在我面前继续招摇,问,你看这个怎么样?我说很好。
那么就这个吧。柳絮说,你再给我仔细瞧瞧,我是不是该戴上副眼镜?黑框的如何?我说好,黑框的吧。那么鞋子呢?柳絮翘起一只脚,搭在小桌上,在我眼前晃呀晃。我看着她,我说你想要双什么样的鞋子呢?靴子吧。柳絮说。我摸出卡递给她。密码呢?柳絮问。我让她伸出手,拿起支圆珠笔像往常一样在她的手臂里写下密码。柳絮的这一点让我感到尤其可爱,她用我的银行卡却从来不记密码。有一天她看上了一个不错的旅行箱要去买回来,恰好我没空陪她一块去,就把银行卡给了她,密码写在手臂上。结果她很快就回来了,两手空空,非常懊恼,因为她上洗手间把密码给冲洗模糊,看不清了。
柳絮小心地捋下衣袖掩住密码,唱着小曲下楼了。
柳絮回家时,身后竟然跟着薛玉。薛玉的突然出现让我十分惊讶。
柳絮说,她出门的时候,就看见个女人在楼下兜圈子,起初她还以为是个精神病患者。回来的时候看见那个女人还在原地兜圈子,看见她了,就挡住了她的去路。就在柳絮不知所以的时候,薛玉说出了我的名字,问可以见见我吗。柳絮很奇怪,当时她马上就想到了这个女人跟我有龌龊关系,多半是被我坏了,神经出了问题,如今来找我麻烦的。薛玉可能从柳絮的表情上猜测出了她的疑虑,马上表明自己的身份。柳絮半信半疑。薛玉说她回乡看望老父后,顺道路过爱城,想来探望一下我,更为关键的是她腰无分文,又冷又饿,希望得到我的帮助。趁着薛玉洗澡,柳絮问我跟这个女人究竟怎么回事。我说她不已经告诉你了吗?柳絮说我不相信。我说那么她都跟你怎么说的?柳絮说,她说她的丈夫跟你是好朋友,是写小说的。我问她还说什么了?柳絮摇摇头说就这些。我说好吧,我再给你补充补充吧。我拍拍桌子上那沓书稿,说,这就是她丈夫写的,她丈夫是一个很出色的小说家……
薛玉换上了柳絮的衣裳。
这套衣裳是我陪柳絮去买的,当然我出的钱,韩国货,价格可不低。薛玉照了照镜子,自嘲似的笑笑,说,真是人要衣装,佛要金装,几年前我要是穿上这衣裳,可以多值五十块钱。
柳絮正要进屋,一听这话回过头来,看着薛玉。薛玉像遭谁质疑需要解释似的,以肯定的语气说,真的,那些男人的眼睛都势利得很,就看你穿得怎么样,长得怎么样……
柳絮看看我,我有些尴尬。真不知道薛玉为什么要说这些话。薛玉一笑,说,那都过去的事情了。说着回过身,对着镜子照来照去。
柳絮的脸色很难看。我忙起身安抚,把柳絮扯进厨房,我说我来做饭吧,老规矩,你打下手。柳絮把瓜果蔬菜从冰箱里拿出来,发气似的一样一样往我跟前摔。我说你这怎么了?柳絮气咻咻地问,她是妓女是不是?我说之前是。柳絮问,她真是你朋友的婆娘?我说是。
柳絮不再言语,她站在一旁黑沉着脸看我做饭。薛玉在外头看电视,拿着遥控板,把那些频道循环着摁来摁去。吃饭的时候柳絮的脸还是跟浸水了的棉絮似的,黑沉沉的,在布放碗筷的时候下手很重,碰得乒乓声四起。薛玉看看柳絮,又看看我,问,她这是怎么了?我说你把她吓住了。薛玉笑起来,问,我怎么啦?我说你那句话。薛玉又问,我哪句话?我说你说什么穿得好……男人什么的。薛玉点点头,说,哦。既然薛玉已经知道,柳絮似乎觉得自己再没必要掩饰什么了,看着薛玉说,你没把我吓住,我只是恶心。
那只是你。薛玉微笑说,我可从来没觉得。
本来已经准备坐下了的柳絮一听这话,身子一下绷得笔直,她双手一撑,把自己从餐桌边推开,就往里屋走。过了一会儿,柳絮出来了,换了套衣裳,化了淡妆,要拉开门往外走。我忙上去叫住她,问她哪里去。
她让我觉得不自在。柳絮大着嗓门说。
如果我真让你不自在的话,还是我走吧。薛玉对着柳絮惨淡一笑,说,妹子,我没想惹你不高兴,如果命运可以选择的话,我会选择像你一样的生活……在你面前,我只是不想伪装。
该柳絮不好意思了,她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了,脸上的神色缓和了许多。这个时候,薛玉把求助的眼神透过汪汪泪水投向了我。
我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呢?才一见面怎么就这样呢?走吧,回去坐下吃饭,聊聊,增加点了解和理解,都是好人,怎么这样呢?
柳絮听话地回到饭桌跟前,薛玉也放下了她怀里那团衣裳,回到了饭桌前。我看看柳絮,说,我不管你同意不同意,柳絮,今天晚上是三个最不幸的人的晚餐。我,一个注定早死的人,薛玉,一个命运多舛的女人,过去是,现在可能好了点儿。你,柳絮,一个愿望永远大于现实的女人……算了,不说了,我自己听起来都像是一首蹩脚的诗歌。
柳絮笑起来。薛玉也笑起来。我们坐下来吃饭。才一拿起筷子,薛玉就问有没有酒,最好来点儿酒,因为前些天她淋了雨,夜晚还受了点凉,身子有点不利落,喝点儿酒可能好点。没等我说话,柳絮就起身了,拿出了一瓶白酒。薛玉接过酒瓶,先倒了满满一杯酒,端起来一饮而尽。这一喝,很叫柳絮吃惊。薛玉抹抹嘴舒了口气,看着柳絮笑笑说,妹子,你都不知道这两天我是怎么过来的,我多想陪陪他们,我可怜的妈妈和弟弟……他们可不好陪啊,野地里,蚊虫多,露水重——
柳絮不明白什么意思,看看我。我说她妈妈和弟弟都死了。柳絮吃了一惊,回头看着薛玉。此刻的薛玉泪水已经流淌得哗啦啦的了,她哽咽说,我想他们,我守在他们的坟头前……
说到这里,薛玉泣不成声起来。
柳絮坐不住了,连忙起身走到薛玉身后,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叫着姐姐,姐姐,你别这样……
薛玉扭转身投入柳絮怀抱里,抽噎了一阵,哭泣声止住了,她离开柳絮的怀抱,握住柳絮的手声音悲怆地说,妹子,我没想惹你不高兴,只是心头难受,谢谢你收留我。柳絮赶紧表明自己的态度,一个劲地承认自己错了,不该那样对她。当柳絮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她跟前的杯子里已经斟满了酒,她端起杯子真诚地跟薛玉表示,如果薛玉愿意,她是很希望跟薛玉一起分担那些悲伤的。薛玉在与柳絮碰杯的时候,我注意到她眼角的余光扫了我一下。酒杯相碰的悦耳的脆响让我一凛,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看看柳絮,再看看薛玉,我仿佛感觉到柳絮已经陷入了一个阴谋,而薛玉则如同技艺高超的演员,更像老谋深算的导演。我还没来得及思考她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以及她为什么要这么干,薛玉就再次开始了血泪倾述,而柳絮早已泪眼婆娑。
3
薛玉再次讲起了她的家庭悲剧。我需要坐在桌子跟前,不为面前的食物,我的身份先是一个聆听者,然后是一个证人。每当说到关键的地方,薛玉都会扭过头来看我,她的目光带动了柳絮。我只有选择点头,做出肯定的表情,如同这一切我都曾经旁观过。
薛玉的家庭悲剧我已经听她说起过一回。但是这一回不是重温。在这个悲剧里头,角色还是那些,薛玉、薛玉的母亲、弟弟、父亲、后母、后母带来的女儿。除薛玉自己外,其他角色的形象也没发生什么大的变化,薛玉的母亲还是那个懦弱的偏激的母亲,弟弟还是那个可怜的无辜的弟弟,父亲呢,还是那个偏执的物理教师,那位后母呢,照样心如蛇蝎,狠毒阴险,那个后母带来的女儿呢,跟她的妈妈一样,简直就是翻版。
薛玉改变了自己的形象,和她母亲一样懦弱无助……在这个家庭悲剧的序幕里头,薛玉展现了这个家庭最初的和谐与美满。母亲做的饭菜虽然朴素却洋溢着令人沉醉的香气。父亲痴迷研究和发明,凭借渊博的知识,只需对一个摆件或者一个家具实施一点小小的改造,就使得这个家大放异彩。弟弟生性活泼好动,水汪汪的大眼睛,黑亮亮的眼珠子,每一个笑容都是那么可爱。而她薛玉自己呢,则表现那么勤快懂事,乐意为这个家庭干很多事情,比方为母亲敲鸡蛋,晾晒衣裳,擦窗户,给父亲递去扳手,沏茶端水,抹去他额头密密的汗珠,以及做一个小小的游戏就让弟弟无比开心,银子一样悦耳的笑声撒满屋子……接下来的故事尽管和之前那个版本相比,在内容上有很大改变,但还是无法脱离传统戏剧的窠臼。在薛玉的描述中,她的父亲简直就像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他潜心研究,以拯救人类为己任,他在一系列重大课题上煞费苦心,无论哪一个课题,它的结果都足以改变人类的发展进程。对于物理教师的研究,他的妻子给予了莫大的支持。这些支持已经远远地超出了一个妻子对于一个丈夫的支持范畴,而是一个有着大爱心胸的无私者对于一个人类福音制造者的支持。每当物理老师在研究上遇到困难,他的妻子都会鼓励他,让他看着人类正在遭受的苦难,让他展望发明出来后给人类带来的希望的福音……于是,物理老师再次燃烧信心,向着未来进发。
物理老师有两个听起来很鼓舞人心的研究。其一是永动机,其二是无线传输电力。物理老师在永动机研究和制造上一直没能取得比较大的进展,但是在无线传输电力方面却获得了初步成功。很多发明家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喜欢让家人第一时间分享自己的发明成果,因为这也是对他们热心支持的一种特别的报答。物理老师也不例外,他决定让自己的家庭首先享用上科研成果。他制造了一台发射机,然后根据房屋多少制造了多少台接收机。薛玉掰着指头数了数,三间房屋,加阳台和门口,统共五台接收机。物理老师先用他那尽管还未成型但已经可以进行几何级复制的永动机将普通的电力进行放大,然后把电力输入到发射机里,再通过接收机来接收。那天晚上,他们家亮如白昼,因为光线过强,他们几乎都可以透视到物体的内部里去。薛玉说,那个夜晚真是奇妙极了幸福极了。在光芒四射的屋子里,物理老师向他的家人展望了这项发明的伟大前景,无论是谁,无论他要去哪里,只要他带着一台电力接收机,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不管是高山之巅还是荒原,就可以享受到这样方便快捷的电力,他可以用电做饭,也可以照明,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啊。他还说,如果等到他的永动机发明成功,那么像水电站,像发电厂,都可以统统被关闭。他只需要施加一点作用力,让永动机动起来,产生出动力,就可以输出能源,这种能源,就是清洁卫生的电力。然后他再通过永动机把电力复制放大,一变二、二变四、四变八、八变十六……几何级地增长,不多时,所产生和放大的电力,就足够整个地球的人类享用了。
遗憾的是幸福和奇妙只存在这个夜晚的前半夜。后半夜悲剧发生了。因为屋子里实在太亮,物理老师的妻子企图改变一下亮度——她以为只是旋动摁钮那么简单——擅自触碰了那个接收装置。结果她触电了。薛玉说她当时看见母亲像传说中的美丽的女巫,整个身子悬浮在空中,头发飘忽,浑身四周闪烁着耀眼的绿色光芒,而她的脸庞则如同玉石一样润白。
物理老师吓坏了,赶紧关了发射机。他的妻子砰地一声从空中跌落下来,很快就死去了。
随后一个女人理所应当毫无悬念地来到物理老师的这个家里。这个女人带着个女儿。这个女儿和她的妈妈一样看起来漂亮极了。但是这漂亮的脸皮下面,却都隐藏着一颗蛇蝎一样的心肠。她们像是早就经过预谋似的要将物理老师那可怜的女儿和儿子除掉,独霸这个家庭。她们这么干是因为她们清楚物理老师的未来,那真是不可限量。因为妻子的意外死亡,物理老师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他决定将自己的无线电力传输发明封闭一段时间,以此作为悼念亡妻的方式。而在永动机研究上,他加快了步伐。那对蛇蝎母女深知这两项发明一旦问世,将会带来多大的财富。她们必须要尽快成为物理老师的唯一合法继承者……她们是那么想的,也那么干了。物理老师的儿子死于一场蹊跷的事故。爱子的亡故给物理老师造成了巨大的打击,物理老师无心研究,沉溺于痛苦之中,这使得那对蛇蝎心肠的母女放慢了对薛玉的迫害。她们倒不是心生了悲悯,而是生怕物理老师承受不住打击崩溃掉。一段时期过后,物理老师终于恢复了研究。几乎是同一时间,那对蛇蝎母女也开始了对薛玉的迫害。
薛玉说,她还记得那时候好像自己患了个什么小病,什么病还真记不太清楚了,不外乎感冒之类吧。那对蛇蝎母女表现出了特别的关怀与呵护,好像她们良心发现了似的。她们去薛玉的学校帮薛玉请了假,然后带她去诊所看了,让她安静地躺在床上休息,为她炖鸡汤,为她削水果。薛玉十分感动,她还流出了感激的泪水。但是她怎么也没想到,死神正在向自己悄悄逼近……那对蛇蝎母女,她们在薛玉的药水里掺入了一种可怕的致命药剂。薛玉刚刚喝下,身体就出现了异常,腹部的疼痛让她声嘶力竭地大哭大叫。她的哭喊声引来了物理老师。物理老师正在进行永动机的最后攻关,哭喊声搅扰得他心绪烦乱,他气咻咻地责问薛玉,你在干什么呢?哭喊什么呢?那对母女赶紧掩饰,说薛玉病了,她们给薛玉吃药,但是薛玉怎么也不肯,而且还叫骂她们。薛玉一下子傻眼了,她明白自己陷入了一个多么可怕的境地,知道如果父亲再不援手救她的话,那么她马上就可能死于这场卑鄙的暗杀。于是薛玉拼命哭喊,要父亲救她。你就好好吃药吧,这么大了还怕吃药么?物理老师丢下这么一句话就折身而去,继续他的研究。一见物理老师走开,那对蛇蝎心肠的母女立即凶相毕露,她们摁住薛玉,捂住她的嘴巴,然后扯出棉被,将她扑在下面死死压住。薛玉拼命挣扎,她知道自己一旦松气就彻底完了。可是她的挣扎是徒劳的,她被厚厚的棉被蒙头盖面压住,上头是那对心如蛇蝎的母女,她们死死地如同大山一样将薛玉捂在里头。薛玉只感到疼痛、憋闷,最后她决定放弃挣扎,坦然接受死亡的来临。可就在此时,棉被被掀开了,薛玉呼吸到了空气,紧缩成一团的身子顿时舒展开来。薛玉看见父亲站在自己面前,那对蛇蝎心肠的母女正在狡辩,说什么要让薛玉好好睡一觉。
物理老师说他回到研究室的时候,那哭喊声突然消失,猛然间他觉得有些不对劲,萦绕在耳畔的哭喊似乎饱含凄厉,这样的哭喊他还从来没听见过。当他转回来一看,他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
经过紧急抢救,薛玉脱离了危险。物理老师没有责怪那对蛇蝎心肠的母女,要薛玉也对此事保持沉默。那对蛇蝎母女感到庆幸,还以为她们在物理老师的心目中占据了多么重要的位置,舍不得追究她们的过错。她们错了。其实她们应该觉察得出来。那些天里物理老师不再像过去那样沉溺于研究发明,而是整天枯坐在那里像哲学家一样沉思。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傍晚,当那对蛇蝎母女从香甜的睡梦里醒来,发现自己掉进了一个可怕的万劫不复的噩梦之中——她们被结结实实捆绑在椅子上,头上插着引线,手指上缠绕着线圈,线圈那头连接着电量表。这是干什么?那对蛇蝎母女恐惧地喊叫道。
哦。一个实验。物理老师站出来,他的手上拿着改锥和钳子,说着他摁了一个开关,屋子顿时雪亮一片。
薛玉被关在里屋,事先父亲已经跟她说了,要她待在里头不准出来。听着嗡嗡的震动声,薛玉知道父亲打开了他的那个无线电力发射机。她对这声音不陌生,母亲就是在这样的嗡嗡震动声中死去的。
求求你,把我们放了吧。那对蛇蝎心肠的母女哭泣着哀求道。
有个事情,你们告诉我真相。物理老师沉吟片刻,问道,我的儿子是不是你们害死的?
那对蛇蝎心肠的母女连犹豫一下都没有,爽直地承认了,并且一直表示,她们之所以那么干,纯属是因为对他的爱……物理老师受不了,大喝一声,住嘴。这一声大喝并没让那对蛇蝎心肠的母女住嘴,她们继续哀求,寻找着各种理由证明自己的行为是正确的,都是缘于对物理老师的爱。
薛玉被外面的雪白的光芒所吸引,她没有听父亲的劝告,顺着墙角悄悄来到父亲的实验室门口。她看见物理老师正气急败坏地往那对蛇蝎母女的嘴巴里塞电灯泡。那对母女怎么也不肯张嘴,物理老师回身来到无线电力发射机跟前,扳动了一个摁扭,那对母女一阵哆嗦,张开嘴。物理老师轻松地就将电灯泡塞进了她们的嘴巴,然后回到操作台前开始了实验。
薛玉看见了一个奇异的景象。她看见那对母女嘴巴里的灯泡闪耀着刺眼的白光,那光芒照耀着她们的身体,她们的身体透明就藏书网像玻璃人儿。
后来呢?柳絮显得很紧张,看样子她已经被这个传奇般的故事完全吸引住了,而且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薛玉扯了纸巾,掉过脑袋揩着鼻涕和眼泪。
后来呢?柳絮看着我,她急切地想知道结果。
应该是物理老师被逮捕了。我说,因为那对心肠跟蛇蝎一样狠毒的母女死了……后来,后来我就成了孤儿。薛玉已经揩完了鼻涕和眼泪,她的眼圈红红的,鼻头也红红的,脸蛋更是红扑扑的。
我想……再来点儿。薛玉把酒杯递向柳絮。柳絮拿起酒瓶,给薛玉满上,突然转头问我,你要不要来点?
好吧。我说,我就陪你们喝点吧。
是啊,你现在真该喝点,因为我接下来的生活是你们都没有见过的那么丰富多彩……薛玉微笑道,端起酒杯轻轻地啜了一口,放下杯子,看看柳絮和我。薛玉的爸爸没有被枪决,他被送进了医院,他被诊断出患有严重的精神病。物理老师在疯人院得到了非常好的待遇,因为他懂得很多知识,喜欢搞些发明创造,对于遇到的事物老想改造一下,以提高效率和功用。他给伙房的厨师建议,在鼓风机的风嘴前加一截管子,可以使得火力更猛,更容易控制。这个建议被厨师以试一试的心态采纳,结果让他喜出望外。他还为护士发明了一种喂药的工具,结果让护士减少了许多麻烦,护士们对他感激不尽。此外他还发明了一种眼镜,医生和护士戴上后,可以有效地防止那些有暴力倾向的病患们的袭击。薛玉的爸爸在医院里大力推行自己的发明创造,大到电网,小到灯泡,每一处都在进行着技术革命。他的发明创造给医院带来了显而易见的好处,节省了电力,节省了煤炭,节省了水,煮饭的师傅减少了劳动强度,护士给病患喂药不再像过去那样如同战斗,而成了稀松平常的简单事,医生也不再害怕受到袭击,半夜里都敢在黑暗的角落里随意来去,绝对不用担心自身安全……尽管受了物理老师的许多恩惠,但是医生们在正义感的驱使下,还是向上头反映了他的种种表现,他们一直认为,这位物理老师绝对不可能是一位精神病患者,他的思维缜密而敏捷,就像电子计算机。他怎么可能是精神病患者呢?但是,在一系列的测试下,物理老师所表现出来的感觉、知觉、记忆、思维、感情和行为方式等等方面都处于异常状态。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物理老师从疯人院被挪到了一座监狱。这是一座位于荒郊野外的监狱,这里的犯人和看守都是自给自足,粮食是自己种的,脂肪类食物源于自己饲养,监狱就像一个完整的社会,每一个犯人都被精确分工,木匠、铁匠、饲养员、农民、发电工、汲水工、清洁工……物理老师一进门,就当上了专门的发明家。这个监狱实在太需要他这么一个精于钻研勤于改造的人了,因此,他受到的礼遇远比在疯人院多得多,也要好得多。——父亲的状况让薛玉很满意,很放心,现在唯一需要操心的只有她自己了。薛玉不想回家,还没走到家门口,她的眼前就出现了耀眼的白光,这白光让她感到晕眩,感到心悸。在街头流浪了一个夜晚又一个白天后,当夜幕再次降临,她走进了一家娱乐城。为什么会走进娱乐城而不是其他地方呢?薛玉说,主要是门口那眨巴来眨巴去的灯光和灯光下影影绰绰的身影,让她感觉到那里在进行着一场诱惑人的秘密交易……
薛玉的感觉是正确的。薛玉一进去就再也不想出来,她十分迷恋也十分享受那种生活。自由、快意、简单,散发着葡萄酒和体液的混合气味,暧昧但是温暖。只两三个月时间,薛玉就成了远近有名的人物,这名声像暗流一样,只在那种特殊的场合里涌动和传播。每天前来找薛玉的男人排得比看大戏的队伍都要长。但是薛玉有个规矩,每天晚上只陪一位客人,这在同行看来简直不可理喻,要知道多接待一个就多一份酬劳啊。放着大笔的钱不挣,凭什么要把整整一个晚上交给一个男人?要知道那些男人可都是冲着名声来的,才不管你的脸蛋生得多漂亮,身段多好多妖娆,皮肤多细嫩多水灵呢,个个都像头粗鲁的吃西瓜的猪,冲过来,呼噜呼噜横七竖八地乱啃,一点也不讲章法,一点也没怜香惜玉心肠,把你搞得遍体鳞伤痛楚不堪之后,甩下一把票子,像得胜了似的扬长而去。对待这些男人,就应该像高速路收费亭,让他们川流不息地来,丢下钱就赶紧滚。
薛玉却不。薛玉很真诚很热心地接待那些男人们,跟他们诉说衷肠,跟他们喝酒品茶,如同久别的恋人一样对待他们——是啊,我就是把他们当成自己的恋人的。薛玉说,我从来没谈过恋爱,不知道恋爱是怎么谈的,但是现在,现在我把每一个来找我的男人都当成男友,把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当成我的初恋。他们和我在一起很享受,我也很快乐。他们发誓一辈子不忘记我,他们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很多人就赖在床上,怎么也不肯离开。他们哭,他们流泪,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示要把我娶回家去做婆娘,但是被我拒绝了。我才不干呢。我告诉他们,不管我们彼此多么有好感,不管我们多么舍不得对方,不管我们相处得多么融洽,多么如鱼得水,多么如胶似漆,其实我们根本不可能在一起,只能是萍水相逢,露水夫妻……为什么?柳絮迫不及待地想知道。
因为我们的身份决定了我们的选择。薛玉轻轻啜了一口酒,含着酒在嘴里咂吧了一下,一口吞了,叹息说,他们是嫖客,而我呢是妓女。
不过这只是薛玉自己的认为。为了改变薛玉偏激的看法,一个男人甚至不惜性命。那是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秃顶,戴着副眼镜,举止斯文,声音细弱。薛玉还记得是在一个雨后的傍晚接待的这个秃顶的中年男人。薛玉还记得这个秃顶男人身上散发着一股药味,凭这一点薛玉就猜出了这个男人的身份,八九不离十,他是医院的药剂师。薛玉从来不打听客人的身份,但是喜欢猜测,通过他们身上散发的气味和他们的举止。很显然,那个男人是第一次进这样的场合,当薛玉的手一碰触到他的时候,他就哆嗦。可能是因为紧张的缘故,这个秃顶的男人表现得很糟糕,一不成功他就失去了信心,沮丧地收捡起衣裳要离开。薛玉挽留住了他,薛玉说你别急,来,我陪你说说话。那个男人重新回到床前,一副颓丧的样子,似乎很对不住薛玉。薛玉并没跟他说几句话,她得帮助这个可怜的秃顶男人成功,他应该得到快乐,尤其是在她这里。
薛玉没怎么费力,那个秃顶男人就蓬勃起来了。他很惊讶,更多的是激动。他急不可待地要上来,动作慌乱。薛玉知道,如果任由他的性子,一不小心他就会像只被戳破的气球。薛玉微笑着示意他克制,然后引导他,像牵着一个乡下来的娃娃进入游乐场一样,叫他慢慢感受,慢慢享乐,然后摊开手脚把自己彻底地完全地放心地交给了他。
秃顶男人像个勤奋的耕耘者,卖力地使唤着自己的力气和激情。等到事情完结,他扑在薛玉的胸脯上号啕大哭起来。薛玉还从来没看见过男人这样哭过,何况还是个中年人呢,就轻轻问了句,你怎么了?这一问,那个秃顶男人就像在外头受了委屈的娃娃突然见到了妈妈一样,抱着薛玉哭得更厉害了。
薛玉猜错了。这个秃顶男人不是医院的药剂师,而是一个老师,跟她父亲一样,也是教物理的。
你身上怎么这么多药味呢?薛玉问。
那个物理老师告诉薛玉,药味是因为他长年累月地服侍一个病人。这个病人是他的婆娘,他婆娘从嫁过他的第二天起就生病,这么多年就没好过。于是他每天都要给婆娘熬药,久而久之就染了一身的药味。
来这里之前我可是用香皂洗了三遍呢,没想到还是给你闻出来了。物理老师不好意思地破涕为笑了,那笑容肉呼呼的,像个娃娃。他告诉薛玉,因为婆娘身体的缘故,他一直没跟她干成那事,他想,但是他不敢,他怕送了婆娘的命。他婆娘也想,也不敢,怕丢掉自己的性命。这让薛玉很好奇,怎么会呢?物理老师叹息说,因为医生不准许,医生说了,如果一旦干了那事,他婆娘就会有生命危险,而且肯定是必死无疑。薛玉说,但是看你刚才的样子,也不像是没干过那事的啊。物理老师不好意思地回答,以前干过,工资的三分之一都拿出来干了那事,因为钱少又想多干,所以一直没干什么好货色。在听说了薛玉的名声后他就下了决心,一定要会会这个女人。薛玉好奇起来,问,为什么呢?物理老师说,我之前遇到的女人因为我没钱,长相又不怎么的,都瞧不起我,所以这一回我攒了三个月的钱,还跟人借了一笔,决定前来会会你,我听他们说,你是最好的……物理老师接下来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他不知道如何称呼薛玉。婊子。薛玉替他说了。薛玉的这个词语叫物理老师大惊失色,他摆着手,连说,不,不,不。薛玉一笑,说,我就是婊子嘛。物理老师坚决不同意,他用一连串的词汇将薛玉赞美,说薛玉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心地善良、大方、妩媚、体贴……薛玉当时想,幸好这个秃顶男人是个物理老师,词汇匮乏,倘若是个教语文的,大概会把半本辞典都搬弄出来。薛玉拿出盒烟示意物理老师要不要,物理老师赶紧道谢。薛玉叼起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轻描淡写地说道,你之所以认为我好,善良、妩媚、大方、体贴,不过是因为我把你伺候舒服了而已,其实说到底我不过就是个婊子,要走到大庭广众之下,就算我们碰面你可能理都不会理我。物理老师如同受了天大的冤屈,说,怎么会呢?见物理老师要申辩,薛玉不想再跟他说下去了,她摆摆手笑着说,现在还早,你可以洗洗,就睡这里,明天早晨起来的时候,你要愿意我还可以陪你再弄一次。不过呢,我觉得你该回去了,你那个婆娘还半死不活地等着你回去呢。实话跟你说,之前我可从来都是挽留客人的,还没劝过谁走呢。物理老师站起来,没头没脑地问道,如果我娶你,你会嫁给我吗?
薛玉暼了一眼物理老师,感觉到他那秃顶在灯光下亮花花的,像是脑壳里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在往外迸发。她摇摇头。
物理老师说,你不是婊子,不是妓女,你是好女人,你应该得到爱情,得到幸福,而这些我都可以给你!
薛玉想笑。
物理老师说,我说的都是真的,你这么美丽善良,你应该得到幸福和爱情,我真的能够给你,难得你不相信我吗?你想,我多年如一日地对待一个病人,还不能多年如一日地对待一个好人吗?
薛玉终于笑起来。在她的笑声中,物理老师直愣愣地看着她。薛玉笑够了,说,你快回去吧,早点把借人家的钱还上,以后别来这个地方了。
他后来还来过吗?柳絮急切地问。
你没认真听我刚才说。如果你听了,你就不会这么问了。薛玉有些不高兴。柳絮讪笑着有点尴尬。
还有酒吗?薛玉晃晃手里的杯子。柳絮赶紧起身去拿,然后连忙给薛玉倒满一杯。薛玉像个老练的酒鬼似的,在杯口深呼吸了一口,陶醉了似的微闭双眼,沉浸在醇香中。我和柳絮看着她。
他来找我那天是我的生日,我跟一帮姐妹们正在酒店喝酒。都是好酒。薛玉举起杯子,对着灯光看里头的光线变化,她说,那天我跟一个有钱的男人学会了怎么样品酒。他是做酒水买卖的,他的商店里有天底下最好的酒。他夸奖我就跟他的那些好酒一样纯净,甘醇诱人。我知道他那不过是恭维话,但是我喜欢听,男人的甜言蜜语总是比酒水还易醉。那天所有的花销都是这个卖酒男人开的。我们这些姐妹们哪里喝过那么好的酒啊,很快我们就醉了。我醉得最厉害,我都认不清站在跟前的都是谁了。我见两个人走到我跟前,一把夺掉我手里的酒瓶,我迷迷糊糊看见所有的人都散了。谁啊?敢夺老娘的酒瓶子。我正叫嚷,听那两个人说,警察。我吓得一哆嗦,定睛一眼,大檐帽,冷冰冰的面孔,咳,就是警察呢。虽然醉,但是心头还是有点清楚,我知道我这是在酒店,不是在包房,我是在喝酒,不是在跟男人干那事。明白这点后就不怕他们了,我嚷嚷说,警察又怎么的啦?我又没干什么坏事,捉贼要捉赃,抓嫖要抓光,你看,我衣裳穿得好好的,没脱。那两个警察很没耐心,很粗鲁,他们一人拎住我的一支手,把我像抓小鸡一样从酒店里抓了出去。我哪里肯依啊,我使劲挣扎,使劲喊叫。我喝了酒,发酒疯,胆大,劲头足,声音也大。那两个警察生气地把我往地上一丢,我摔得浑身散架似的疼痛。就在我准备大哭大闹的时候,其中一个警察说,还撒泼呢,知道不知道,死人了!
在酒店门口,我看见了一个秃顶男人。我不认得他,只觉得面熟。他被手铐铐着,哭兮兮的。他说你怎么现在才肯见我,我就要死了,要炮打脑壳了。我拍着脑壳问,你是哪个?秃顶男人大吃一惊,瞪着我,问,你不认得我了?我不好意思,我说面善得很。秃顶男人痛苦地喊叫道,我说过要娶你的!我笑笑说,好多男人都跟我说过这话呢。秃顶男人发出一声揪心的哀叹,跟抓住他手铐的警察说,咱们走吧。他这一转过背,我才猛然想起他是谁,他是那个天天给他婆娘熬药的物理老师。我被带到警察局,我知道了事情的原委。物理老师回去就把他婆娘杀了。杀掉一个人是件并不复杂的事,只需要勇气和胆量,手起刀落,就这么简单。但是要处理掉尸体做到人不知鬼不觉,那就不容易了。物理老师原本是想杀掉婆娘之后就来找我,把我娶回他家。他也应该算是个计划周密的人,可还是出了问题。他用塑料口袋将他婆娘的尸体装起来,在里头塞了些事先准备好的铅块。他是想把他婆娘沉进池塘里。为了防止尸体腐化产生废气膨胀,使得尸体浮出水面,这个物理老师还划开他婆娘的肚皮,在里头塞了不少抑制剂。结果因为他的手忙脚乱,在包裹尸体的时候忘记取掉他婆娘头上的簪子了。那根要命的簪子戳破了口袋,鲜血滴落出来,成了漫长的一线血迹,起点是他的家,终点是他抛尸的池塘……柳絮终于忍不住又问了,后来呢?
后来物理老师被枪毙了。薛玉说,我被关了一阵子就放出来了,到了爱城。我在爱城还是跟原来一样吃香,我的名声传得很远,来找我的男人成群结队。好多男人还把我当成一件高贵的礼物,献给他们的好朋友享受。可是没过多久,我就发觉我生病了,病得很厉害,然后就是治疗。你们可能都不知道,给我们治病的医生都很缺德,一个比一个缺德。他们看得出来我们是干什么的,就使劲吓我们,说要割掉啊,说要烂到肚皮里去啊。我那次就被一个满头白发的医生吓得半死。我跪在地上求他,求了半天,我都灰心了,认命了,他才搭腔,说可以救我。他给我开了一丁点儿药,但是要了我很大一笔钱。我心想,无所谓,只要能够治好,我还可以挣。如果那个老医生不是露出流氓的本相,我真不知道会被他欺骗多久,没准儿会被他一直耽搁着,死在他手里。他的那些药物根本不管用,我的病不仅没减轻,反而加重了。我问他,他说这得要个过程,就像脓包,先得溃烂完了,然后才可能长出新肉来。我听着似乎还真是那么回事。但是他接下来就不正经了。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家伙,打起了我的主意,他说今天下雨,没多少病人,冷清清的很无趣。我一看他那眼神就知道他的肚皮里揣着什么主意。果然,他凑到我跟前坐下,把手伸进我的衣裳里摸我的胸。我说我都烂成那样了,搞不成的,你真要想搞,赶紧给我治好呗。这个老流氓笑嘻嘻地说,你只是下头烂了,上头还没烂嘛。说着他就脱了裤子,露出那个臭烘烘的东西来。
呃,柳絮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怪响,慌忙奔向卫生间。我赶紧跟过去,柳絮的脑袋还没伸到马桶口子上就哇哇地呕吐起来。我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希望这样可以让她好受些。柳絮很快就吐完了,直起腰,接过我递去的水,咕噜咕噜地漱口。我说这个薛玉也说得太恶心了。不是,柳絮说,我酒喝多了。说着放下杯子就往外走,在薛玉身边坐下,不好意思地笑笑,重复了刚才跟我说的话,我酒喝多了。我还以为是刚才说的那些恶心的话让你呕吐的呢。薛玉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才不会呢。柳絮端起酒杯,要跟薛玉喝。我忙劝阻。柳絮不高兴地瞪了我一眼,喝问道,你干什么啊?我说你刚才都吐了,还喝。柳絮一翻白眼,说,吐了才要再喝嘛。我说你再喝就醉了,薛玉说什么你都听不见了。柳絮说没事,离醉还差得远呢。
我苦笑着摇摇头,看她们碰杯,干杯。接下来柳絮两眼目不转睛地看着薛玉,而薛玉又开始了情绪饱满地讲述。
薛玉说她没嫌弃老流氓那个臭烘烘的玩意儿,只是每当他最舒服的时候就停下来,她得知道这个老家伙究竟有多大本事。她说天底下所有的臭男人似乎都一个毛病,总是在最得意忘形的时候露出狐狸尾巴。那个老流氓也是一样。他炫耀自己多能捞钱,一点点消炎药可以卖出黄金的价格。还辱骂那些婊子都长着一个猪头,自己不消动脑子就可以把她们耍得团团转。薛玉气恼得不行,恨不得一口咬掉这个老流氓的臭玩意儿,她得给他点教训。她一把攥住老流氓的那玩意儿,老流氓疼得嗷嗷大叫,想挣扎,可是没力气。她说,男人就是怪东西,不管多勇猛多凶狠,只要攥住那玩意儿,他的气力和嚣张一下子就风儿似的散了。薛玉说,老流氓,你要是不跟我说老实话,我就让你满地找黄!说着手里稍微一使劲,老流氓嗷嗷地叫得像只挨刀的猪崽。老流氓说,我说我说,姑奶奶,你要我说什么你问就是了。薛玉问,你是不是骗我的?老流氓老实地回答说是的,是骗你的,跟骗她们一样,都是消炎药。薛玉又问,消炎药医治得好我的病么?老流氓说不行,你的病我没法子。薛玉听得怒火中烧,手底下一使劲,老流氓惨叫一声,翻翻白眼就晕死过去了。
柳絮听得两撇眉毛一跳一跳的,对面前这个女人由衷地钦佩起来。
薛玉也说到兴头上。她的表情让我觉得很奇怪。的确,我面前的这个女人只能用奇怪来形容。要知道,她说的可都是自己的伤痛事,她怎么就能这么从容、这么章法得当、这么表情饱满地说呢?一点也看不出来烦乱和悲伤。薛玉接着说,我又进了家医院,这一回我找了个女医生,把裤子脱了叫她看,女医生看了一眼就不愿再看第二眼了。她说我要跟你说一些话,不是好消息,你得做好心理准备。我说我知道,是不是我会死?女医生点点头,说,可能。女医生建议我住院,说接下来我会感到非常疼痛,如果在医院的话,他们可以通过药物帮我减轻痛苦。但是我身无分文,哪里住得起医院?就当我在街头四处流浪,寻思着究竟到哪里去等死的时候,我接到我以前一个老板的电话,她说我拜托她的事情如今已经有眉目了,叫我赶紧过去。
曾经有人找到我,他们把我打扮得很性感,装进大纸箱,缠上红丝带,当成礼物送到一个男人的房间。当那个男人拆开红丝带,我一眼就爱上了他,他也爱上了我。但是我们没能够继续下去我们的爱情,发生的一些事把我们分隔开了。我一直在找他,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于是我就拜托那些堂口的老板,让他们帮我记住一个日子,说如果这个日子有人来找女人当礼物的话,就赶紧联系我,我不要钱不说,得到的报酬还全部给他们。这个日子终于等到了——你说的那个日子,是几月几号?我突然脱口问道。
薛玉和柳絮都扭过头来看着我。我想要故作镇静,却很难,我尴尬地笑笑,说,我太想知道答案了。
薛玉微微笑着说,你会知道的。你也会知道的,我什么都会告诉你的,我跟你没有秘密。薛玉看着柳絮说道。柳絮感激地点点头。
我永远也没有忘记我们山盟海誓的那个夜晚。但是我不知道这个夜晚是不是我们重逢的时候。如果不是,那对我来说可就太可怕了,因为我有病,要是被客人知道我有病,就会被当成是故意害人,会挨揍的。我还是想冒险前去,因为这将是我最后一次机会,我的病很严重,又没钱医治,我想就算要死,能见上他一面我也心满意足了。
说到这里,薛玉抽噎起来。柳絮忙扯了纸巾递过去。薛玉揩了眼泪,缓解了一下情绪,说,他们在抬我去的路上,我一直在祈求老天给我一次机会,给我见他一次的机会,给我活下来的机会……后来我睡着了。我醒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四周很安静。我蜷缩在里头的时间太长,四肢酸疼。我使劲一伸胳膊一蹬腿,从纸盒子里钻了出来。那个纸盒子真漂亮,跟上回一样,上头还打着红丝带——蝴蝶结。你见到他了吗?柳絮急切地问。
见到了。他躺在床上,酩酊大醉,都忘记拆他的礼物了。我抱着他使劲亲吻,他也不醒。他还跟我上次见到的时候一样,俊秀的脸庞上湿漉漉的全是泪痕,两只眼窝里就像小碗一样盛满了泪水,梦话中全是令人心碎的词语。薛玉说,我一直陪他到黎明。我没叫醒他,我揣上他所有的钱,吃掉房间里的水果。我还把他说的梦话呓语用口红写满了他的身体,我要他醒来的时候看见,那些话在我心里可都是比泰山还重、比大海还深的誓言呐!
我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也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没有勇气再听下去,我起身离开,进了卫生间。我的心情很复杂,因为我就是那个两眼装满泪水的男人,是那个浑身写满口红字的男人……从卫生间里出来,我听见薛玉还在接着说,她说她拿着那一笔钱进了医院,她说多亏住在她对面的一个垂死的老女人,那个老女人要她去土镇。土镇,又是土镇。那个她深爱的醉酒的男人,一个晚上都在念叨土镇,像是要她前去土镇等他……难道这一切,都是上天在冥冥之中安排好了的吗?她问那个老女人,我为什么要去土镇呢?那个老女人悄悄告诉她,自己的下面原来比她那个还烂,就是在土镇治好的。
于是薛玉就去了土镇。
我本来是要进房间睡觉的,但是被柳絮叫住了。我说我困了,我有些不舒服,我想休息。我的确不想再听薛玉说的这些事,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目的是什么?看着她精神焕发意犹未尽的样子,除了佩服她编造故事和叙述故事的能力,我两眼茫然。她是薛玉么?是那个我认识的薛玉么?她让我感到陌生,感到深不可测,感到莫名恐惧。
柳絮跑过来,拽住我的手发嗲地说,走嘛,陪我嘛。我想听。薛玉也看着我,目光泓邃如同不测之渊。我只得回到座位上,柳絮挪动椅子靠过来,紧紧依偎在我身旁。
4
对于那个垂死的老女人的话,薛玉半信半疑。她来到车站,前往土镇的客车刚刚离开,而下一班客车还无法确定什么时候有。薛玉站在那里,由于病痛的缘故她觉得浑身发冷,有些站立不稳,她准备回到医院去,等明天再出发。这时候她看见有人在拦货车,那些拦车的人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几包烟卷。那些货车司机看见烟卷就会停车,问去哪,然后讨论是不是再多给一包或者两包。薛玉于是买了烟卷,五包,捧在手里,像个讨口子似的站在路边。很快就有一辆货车在她跟前停下了,笑眯眯地问她去哪里。薛玉说土镇。那人看看烟卷,看看薛玉的脸蛋,不无遗憾地说他这趟不去土镇。
一连拦下几辆货车,可惜都不是土镇。后来有一辆拖拉机主动停在薛玉跟前,问她是不是去土镇。薛玉说是。开车的是个小伙子,他只要一包烟。于是薛玉上了拖拉机。拖拉机在水泥路上跑还行,平稳,不抖动,但是一上泥路薛玉就无法忍受了,她感到肚子里像被人放进了一只螃蟹,那种剧烈的疼痛让她呻吟起来。这可把小伙子吓坏了,赶紧在路边停下车。薛玉告诉他,自己生病了,肚子疼。看着薛玉额头上豆大的汗珠、痛不欲生的样子,小伙子焦急地搓着手,抱怨薛玉为什么不早说。薛玉看着小伙子那无辜的样子,说你走吧,我在这里等等,看有没有货车过来。小伙子说不大可能有货车来,因为他走的是条捷径。薛玉感到无话可说。小伙子问,你是不是蹦着才疼,不蹦就不疼?薛玉点点头。小伙子说这好办,就丢下车子跑开了。过了一阵,小伙子抱了一大捆稻草来,他把谷草铺在车里,搀扶薛玉坐进去。
坐在柔软的稻草上,薛玉感觉到疼痛顿时缓解了许多。一见薛玉的脸色缓和了,也不呻吟了,小伙子十分高兴。他小心地驾驶着拖拉机,缓慢行驶,遇到有草垛子就停下车去扒拉一些干燥的、柔软的过来,铺垫在薛玉身下。后来整个车厢里塞满了稻草,厚厚的,如同歌舞厅里面包一样暄腾的沙发,薛玉斜躺在上面,深深地陷入了进去。
怎么样,现在?小伙子问薛玉。
薛玉说舒服多了。
小伙子得意洋洋地笑起来,他告诉薛玉,他姓赵,人家都叫他赵四轮,因为他开的是四轮拖拉机。说这话的时候,赵四轮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腾出来擦鼻子,等他再扭过头来,薛玉看见他鼻子黑黑的,像个戏里的小丑。薛玉忍不住笑起来。赵四轮不知道薛玉为什么发笑,也跟着笑,憨憨的样子。
拖拉机在半道上一家小饭馆门口停了下来,赵四轮说他要加水,而且肚皮饿了。当饭馆老板问他们吃什么的时候,薛玉主动点了两个菜。赵四轮很兴奋,他又点了几个菜,还要了几瓶啤酒。一瓶酒下肚,赵四轮的话多了起来。他说他老家是土镇的,送一批货物到爱城,返回空车。本来有人要他等等,因为可能有点货物要带回土镇,但是他没等,因为他看见薛玉了。他说他第一眼看见薛玉的时候心头就莫名其妙地咯噔了一下,然后就把拖拉机开过去了,他生怕薛玉不上他的车。他说就算薛玉不给他烟,他也要带上薛玉。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就算他倒贴一条烟,他也想把薛玉请上车……
薛玉不知该如何对答,不是埋头扒拉碗里的饭粒,就是呵呵地笑。
终于启程,赵四轮喝得有点多,脸色酡红。他一再向薛玉保证,说自己十几岁就开拖拉机,绝对安全地把薛玉送到土镇。
傍晚时分,拖拉机到达了土镇。赵四轮突然擂了自己脑袋一拳,把薛玉吓了一跳,薛玉问你干什么啊这是。赵四轮懊恼地说,我真他妈的浑蛋呢,这一路上都是我唧唧呱呱的,像个下了蛋的鸡婆,我怎么就忘记了问你来土镇干什么呢,是走亲戚啊,哪家啊?土镇的人我都认得。薛玉说我不是走亲戚,我是来治病的。赵四轮说怎么爱城那么大的地方还找不出个好医生来啊?薛玉说你知道十三楼怎么走吗?
赵四轮扭头瞥了一眼薛玉,那眼神全变了。他不再说话,沉默得像块石头,路旁有人跟他打招呼,他也不理会人家。拖拉机咚咚地向前行进着,慢慢地放缓了速度,最后停下来。
薛玉看见了牌子,“十三楼旅店”。她从草堆里钻出来,下了车,走到赵四轮跟前,摸出剩下的几包烟塞给他的时候,她愣住了,因为她看见赵四轮的两眼红红的,像是刚刚哭过。赵四轮没要薛玉的烟,他摆摆手,什么话也不说,驱动拖拉机咚咚地离开了。
薛玉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拖拉机远去,直到声音消失。然后掉过头,推开了十三楼的门。
薛玉见到了木耳。木耳也看见了薛玉。木耳那时候正在看书,坐在一把椅子里,那本书很厚很重,他双手吃力地捧着,脑袋垂得很低。他抬头看了一眼薛玉,问,你这是来干什么?薛玉犹豫了一下,说,我来治病。木耳点点头,说你先去找张床躺下,我就来给你看。薛玉问,是不是得脱裤子?木耳说,是。薛玉就进厨房清洗了锅台,开始热水,她在墙角边找了个盆子和一块肥皂。等到把水热好,正要端进屋里去洗,木耳说不用,你要洗干净了,我就看不出个什么了。于是薛玉就躺在床上开始等待,等了许久也不见木耳进来。薛玉开始犯病了,浑身的骨头散架了般酸疼,肚子里剧烈疼痛,直冒虚汗,一会儿工夫身上就湿透了,而且手脚不听使唤地哆嗦。薛玉实在扛不住了,呻吟起来。
木耳终于推门进来。薛玉说你再不救我,我就死了。
木耳扒拉了薛玉的裤子,分开她的双腿,把指头插进她的身体。薛玉惨叫起来。木耳也不管她,继续往里插指头。薛玉感到身子里塞满了炸药,而且已经点燃,马上就要爆炸开了。木耳几乎要塞进去了整个拳头,这才停住。他并没有把手抽出来,而是在里头动,动过来,动过去,瞧他那悠闲无事的神态,好像在跟谁猜拳。薛玉疼得差点昏厥过去,她不敢扭动身子,那会增加疼痛,也不敢大声喊叫,喊叫非但不会缓解疼痛,而且会让疼痛成倍增长。她像只被一万只钢钉钉在了床上,头皮、脚后跟……每一处都穿透了。
木耳缓慢地抽出手来,薛玉还来不及松口气,就被另外一种难以言状的疼痛攫获了。那是一种什么样疼痛呢,身子空落落的,像是被抽取了肝肠,剥离了骨头,软塌塌地掉在地上,被满地的玻璃渣硌吱。
木耳从口袋里摸出一把草叶,塞在嘴巴里嚼,嚼得汁水横流。屋子里弥漫起一股野草的清香。木耳将嚼得烂乎乎的草叶吐在手心里,又摸出一把塞进嘴巴,继续嚼。他嚼得很吃力,两个眼珠子瞪得老大,像是正把全身的力气都运转到了牙齿。很快他的手心里就堆满了烂乎乎的草叶。他轻轻扒拉开薛玉的双腿,把那烂乎乎的草叶往她的身体里塞。一阵剧烈的刺痛如同闪电袭来,又如同闪电倏然消逝,紧接着,一星温暖在那隐秘的深处油然而生,就像寒夜里的一根火柴,点燃了埋在雪堆下面的柴火。火苗子越燃越旺,红艳艳的火苗舔得老高,照耀着寒冷的夜空,融化了积雪……
薛玉躺在那里,被一种久违了的感动贯穿身体,不由得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当天晚上,薛玉睡了长时间以来的第一个好觉。她还做了梦,梦境很清晰,就是在阳光灿烂的田野里采摘野花,天空中有悠扬的鸽哨,远处有骏马漫步山冈,身边是潺潺小溪,小溪里小鱼游动,尾巴上闪耀着晶亮的水珠。这是少女时代才有的梦境,薛玉早就不做了,但是这天晚上却突然出现在她的梦乡。第二天薛玉起来得很早,她感觉身体异常轻松,像是换了人似的。她来到厨房,将昨天晚上剩下的菜重新翻炒了,熬了稀粥,然后端到桌子上,自己坐在那把椅子对面的凳子上,开始等木耳起床。
一直等到半上午有人敲门了,木耳才起来。木耳的头发乱糟糟的,脸红通通的,睡意朦胧的样子,浑身散发着酸臭,活像一个发酵过度的才出锅的馍。他挠着油腻腻的头发,不断有头皮屑往下掉,看着桌子上那些饭菜,有些回不过来神。快吃吧,要不又凉了,我都热三遍了。薛玉说。
木耳提提裤子,在椅子上坐下,开始吃饭。他似乎一点儿不饿,扒拉来扒拉去,进嘴的食物很少,两只眼睛瞧瞧这里瞄瞄那里,像个厌食的小娃。最后他实在忍无可忍地搁下筷子,看着薛玉说,我都不吃早饭的。
木耳每天晚上都会来到薛玉的床前,把咀嚼成糊状的草药往她的身体里塞。见木耳咀嚼得那么吃力,薛玉想自己来。当那些草叶刚一塞进嘴巴里,才动了一下牙齿她就受不了,麻、涩、苦、酸、辣……奇奇怪怪的感觉让她的脑子嗡嗡直叫,眼前一片模糊,鼻涕眼泪溃堤似的往外奔涌,最后呕吐不止,接着是可怕的拉稀。难以想象木耳是怎么忍受或者说习惯了的。后来木耳不往里塞草药糊糊了,改往里灌药水。木耳说他出去散步和构思,其实多半都是采药。薛玉跟着他的屁股去过两趟,他漫山遍野地走,毫无目的似的,但是总能采摘到自己需要的药材。那些药材很古怪,薛玉全都不认得。药采回来后,木耳得亲自熬,他不放心薛玉,因为她掌握不准火候。熬煮出来的药水有时候很烫地往里灌,有时候又需要去找冰箱冻成冰碴子。而薛玉,则高高地翘着屁股,让自己那东西口子向上竖立,如同容器。木耳灌得很小心,他不愿意洒掉一滴。他告诉薛玉,他从来没这么费心过。木耳让薛玉重获新生。但是这段时间薛玉也让木耳感受到了新生活的快乐。她很认真地给木耳做饭,而且改变了木耳不吃早饭的习惯。她还给木耳清洗了所有的衣裳,还清洗了十三楼所有的床单被套,使用了大量的消洗灵,那是一种腐蚀性很严重的磷化物质,薛玉的双手都被浸泡出了小洞,接着蜕皮。但是木耳却不愿意薛玉就这样住在十三楼,理由很简单,他不想让人家以为他是养着个婊子在招嫖客,因为总是有人跟木耳打听,问多少钱。其实这些薛玉也都知道。薛玉说未必就没其他的办法了么?木耳说有,你嫁给我。薛玉没有接受木耳的这个建议,她在外头租了间房子,但是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还是留在十三楼,帮助木耳做做清洁,为他煮饭洗衣。木耳安然接受着这一切。薛玉觉得这样很好,她计划长期在土镇住下来,等待深爱的那个人出现。
5
那个叫赵四轮的人来看过几次薛玉。每一次前来他都带着礼物,有水果,有糖果。薛玉十分清楚这些东西所代表的意思。在最后一次,她很明白地告诉赵四轮,如果他想要她,她可以满足他一次两次,但是自己绝对不可能跟他好下去。赵四轮很尴尬,也很激动,他说我想娶你,我要养你,你不能再干那些事了,你都不知道我将来有多富,如果这里被淹没的话,国家是要赔我很多钱的,我那么宽的房屋,那么多的土地,到时候你想买什么都行。薛玉说谢谢你赵四轮,你这么好的人,我真该嫁给你,但是没办法,我爱上了另外的人。赵四轮以为薛玉说的是木耳,惊诧地说,你要嫁给他吗?那个怪物?薛玉不想在这件事情上跟赵四轮纠缠,就说是的。
赵四轮很痛苦,他难以容忍薛玉这样的决定,上前抱着薛玉要她离开这里,跟自己走,去他的家,他的家干燥明亮,等到黎明到来,他就带她去办理结婚。薛玉一把推开赵四轮,说,你别这样赵四轮,我不值得你这样,我只不过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当婊子的,差点因为性病死去的婊子,你现在说有多爱我,但是时间会让你背叛初衷,赵四轮,你不清楚你自己,我清楚你。你现在的决定会成为你的悔恨,你对爱情还一窍不通,你的脑瓜子根本就是稀里糊涂的,完全不清楚那是个什么样子的玩意儿……而且你最好离我远远的,要不然你可能会因为我而丢掉性命。说着薛玉将赵四轮送来的东西塞回到他手里,折身回了十三楼。等到赵四轮的黑影消失,薛玉像往常一样跟木耳打了招呼,返回自己的出租屋去了。她离开的时候木耳正在写字,沙沙的声音像蚕子在吃桑叶。薛玉租下的屋子距离十三楼不远,这天晚上薛玉一夜都没睡好,她老担心十三楼会出什么事。第二天起来,薛玉脸都没洗就去了十三楼,结果十三楼真的出了事,被砸了,地上到处都是砸坏的桌椅,被套和床单扔得到处都是。鼻青脸肿的木耳拿起这件,放下那件,他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谁干的?薛玉问。
没什么,只要他们不放火,一切都还是可以接受的。木耳说。
是不是赵四轮?薛玉问。
木耳冷笑一声,说,搞不清楚,两三年就会有这么一次的。
薛玉想要去请木匠来修理那些损坏的桌椅,木耳拦住了,说没钱。薛玉又想去买新床单和新被套,木耳摇摇头,说,我拿不出来一分钱。薛玉说你别管了,我去找钱吧。一直忙到深夜,薛玉才基本把那些垃圾清理干净。木耳坐在一旁在一摞纸上写写画画,薛玉知道,他一定又在为他的小说做人物分析。做完清洁,薛玉烧了一锅水,清洗了身子。撩拨水的哗啦声吸引了木耳,他凑过来看,问薛玉怎么样。薛玉说你是问我身子吗?木耳说是啊,你的身子怎么样了?薛玉说感觉整个身体都是新的,尤其是下面,很细嫩,很敏感,就像蜕皮后的蚕。木耳嘿嘿地笑。薛玉突然感到一阵冲动,拿膀子靠了木耳一下,说,你要不要来试一试。木耳的脸沉下来,走到外面去了。
从十三楼出来,薛玉遇到了一个路过土镇的船客,他告诉薛玉,他的船刚刚抛锚,正在维修,于是就上岸来想娱乐娱乐。因为人生地不熟,他一直在街头溜达。薛玉问他想怎么娱乐。薛玉这么一问,顿时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没说几句话,薛玉就把他带进了自己的那个出租屋。第二天黎明,那个船客不无感激地告诉了薛玉他的感受,他说昨天晚上是他有生以来最快活的夜晚。那个船客正语无伦次地说着感激的话,电话来了,是他在土镇的朋友打的,说刚刚才知道他的船抛锚在了土镇。那个船客将薛玉搂在怀里,告诉他的朋友,说他现在很好,他度过了一个美妙的夜晚,这一切都得感谢薛玉。那个船客用很夸张的表情和语气向他的朋友推荐了薛玉,要他有机会一定要来照顾她。薛玉笑着说,你还是先照顾我吧,我需要钱。那个船客大方地甩出一把钞票来,豪爽地问,够吗?
就这样,薛玉重新操持了那个营生。为了正规,也为了安全,薛玉搬出了那个出租屋,她投靠了土镇最大的歌舞厅。这家歌舞厅外表看起来跟十三楼一样破烂,但是里头的装饰漂亮极了,柔软的沙发,暄腾的大床,瀑布一样的热水,腰包跟他们的裤裆一样鼓的嫖客。薛玉没有改变以往的那种行事方法,对待每一个前来求欢的嫖客她都尽力满足,运用各种手段让他们欢愉,并且对这种欢愉没齿难忘。这样一来,她的身后就有了一大群追随者,他们对她的痴迷让她的那些姐妹们非常不高兴。她们说她抢了她们的男人,威胁说如果她再不改掉臭德行,就要收拾她。那些婊子们真是说到做到。
在土镇的沟渠河堤、地边田坎,生长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植物,名字叫藿麻。谁要不小心碰触了它的枝叶,就会引起剧烈疼痛,并导致皮肤溃烂。那些婊子们就是用这种叫藿麻的植物收拾了薛玉。她们让她们的一个相好假扮成嫖客,说要带薛玉出去走走,薛玉见那人一脸和善,一点没有疑心地跟着去了。结果来到一处偏僻的地方,薛玉看见了那群婊子。她们扒光了薛玉的衣裳,然后让那个带她出来的男人强奸了她,随后用那些藿麻抽打她,薛玉发出阵阵惨叫,凄厉叫声吓得天空的鸟儿都打着趔趄。那些婊子一边抽打,一边叫骂,离开的时候还意犹未尽地还将一团藿麻塞进了薛玉的下体。
薛玉的惨叫吸引了不少土镇人来围观。她就像一只被活剥了皮的麂子,肿胀的身子冒着血珠,流淌着黄水,在地上痛苦地扭动。围观者越来越多。薛玉的眼皮肿得透亮,透过一丝微小的细缝,她还是看见了熟悉的面孔,赵四轮。赵四轮站在围观者中,咬着嘴唇,样子很痛苦。薛玉以为他会过来救救自己,但是他没有。眼睛越肿越厉害,那一丝微小的细缝也要弥合了。在弥合的一刹那,薛玉看见的是赵四轮摇摇欲坠的背影。
木耳用一床浸透水的棉被将薛玉包裹住,然后吃力地把她抱回了十三楼,把她平放在桌子上。木耳紧闭房门,将好奇的人们阻隔在外头。没有谁看见木耳是怎样施治的。如果事后木耳不跟薛玉说,薛玉也不可能清楚。木耳告诉薛玉,他先是去割了一大筐子藿麻回来熬煮,然后用熬煮的藿麻水清洗她的身子,接下来又用糯米团子裹掉她身上的毒刺,再然后将剩余的藿麻水添加上油,像制作板鸭似的涂满她的全身……
薛玉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她睁不开眼睛,浑身疼痛得厉害,被烧灼一般,不停地哼哼。木耳说你怎么不叫唤呢?你要觉得疼痛,叫唤几声是可以轻松一点的。薛玉说我还忍得住。
木耳告诉薛玉,她是他收治的第一个被藿麻收拾的女人。不过他还是有办法救治的,因为十三楼的先人们积累了大量的经验。用藿麻抽打女人在过去是一种很残酷的惩治手段,多半应用在勾引别家男人的女人身上。被藿麻搞了的女人总是九死一生,治好后整个人也会大变模样。薛玉问,是变得很丑吗?木耳说是的,因为会留下很多疤瘌。薛玉不再哼哼,也不再问什么,她使劲咬住嘴唇克制住疼痛,不让身体战栗。
等你身体好了,你还是走吧。木耳胃疼似的长长嗳了口气,说,这个地方有我一个低贱者就可以了。
一天早晨薛玉醒来,突然发现手背上生了一层壳子,摸起来硬邦邦的,紧接着她发现脸上紧巴巴的,脖子扭动都很困难,一摸,也生了一层壳子。浑身上下,薛玉都被包裹在一层壳子中。那壳硬邦邦的,黑褐色,泛着光泽。
薛玉吓坏了,呼叫木耳。
这样的情形木耳也没见过,他伸手摸了摸,说手感有些像树皮,硌手。他叫薛玉叉开手臂,让他看看腋窝。薛玉艰难地叉开手臂,木耳惊愕地发现,腋窝里也生了一层壳。因为刚才的运动,薛玉的关节处渗出了血珠,她疼得嘶嘶地倒吸凉气。
别动,赶紧躺好。木耳忙搀扶着薛玉,让她平躺在床上。
我这是怎么了?薛玉的眼泪直流。
木耳问薛玉这情形是什么时候发生的。薛玉说早上起来,感觉身体虽然不疼痛了,但是却很不自在,浑身僵硬。就在她伸手准备拿一件衣裳穿上的时候,发现手指不听使唤,僵直,仔细一看,原来上面包裹了一层壳子。
那不是壳子,那是你的皮肤。木耳说。
我的皮肤?我的皮肤为什么会成这样?薛玉啜泣起来,说,木耳,你再救我一次吧。
木耳站在薛玉身边,手足无措。他摸摸这里摸摸那里,感觉到那壳子越来越硬,薛玉连哭泣都成了困难,因为她的嘴上也长出了壳子。木耳在屋子里兜了几个圈子,想不出什么办法来。他问薛玉,是不是叫救护车把她送到大医院去。薛玉艰难地想要摆动脑袋,但是不行,她语气微弱地说,不,我哪里也不去,如果真是要死,就让我死在这里吧。
木耳彻底绝望了。他干脆端来把椅子坐在薛玉的床边,他说,好,我陪着你。薛玉感到口渴得厉害,她想喝水。于是木耳给她端来水,小心翼翼地伺候她,如同对待一件精细无比的瓷器,生怕一不小心就碰碎了。喝了水,薛玉安静了下来,很快就睡着了。木耳也稍微缓解了紧张的心情,他侧耳靠近薛玉的脸,倾听了她的呼吸,然后又把手轻轻放在她的心窝,他感受到了壳子下面蓬勃有力的蹦跳,他心想,薛玉是不会死去的,要不是这奇怪的壳子,她真是健康得很。木耳去找了本书来,翻看了几页,就感到困顿得很,于是爬上对面的床,蜷缩成一团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薛玉最先醒来。薛玉听见嘎嘣嘎嘣的声音传来,像是什么在开裂。仔细一听,声音不是来自别处,而是来自她的身体。她的身体在开裂。她睁开眼睛,看见了奇异的一幕,包裹她的壳子正在龟裂。龟裂得最厉害的是她的双手,她轻轻一动,那些壳子就掉了,她的双手自由了。她把手举到眼前,看见了红彤彤的皮肉,看见了指头和手掌上清晰得就像地图一样的纹路。有微风透过墙缝吹进来,薛玉的双手顿时一阵清凉,如同溪水淌过。紧接着,薛玉感到脸上的壳子也在开裂,她一歪嘴,咔嚓一阵碎响,竟然没有一丝疼痛。薛玉伸手摸到翘起来的壳子,轻轻地掀了下来,她的脸变得清爽无比。薛玉坐了起来,她看见胸口的壳子像梧桐树皮一样支楞着,不由得厌恶地一把抓住掀开来……掀开身上所有的壳子,薛玉摇醒了木耳。木耳看着眼前的薛玉,哪里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薛玉简直就像是完全变了个人,她脸上原来的黑褐斑点全部没有了,手腕上被烟蒂烫伤的疤痕也没有了……从头到脚,薛玉红润细嫩,粉嘟嘟的如同婴儿。
老天,发生了什么事?木耳惊呼道。
重新回到堂子里的薛玉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她远比以前更加受男人追捧。然而此刻的薛玉已非昔比,她给自己开出了土镇所有婊子都不可企及的高价。她不再把自己的欢颜不加区分地施以任何男人——给钱才可能让你快乐,不给钱,你连床边都挨不上。从那之后,薛玉接待的不是大人物就是有钱人,在这些大人物和有钱人..的呵护之下,土镇再没哪个女人胆敢小瞧了薛玉。那些曾经加害过她的婊子都识趣地滚蛋了,那个诱骗她的男人被喂了绝苗。薛玉说,是她亲自熬煮的绝苗汤,然后亲口喂下的,最后她还将一根搅和药汤的木棍塞进了那个浑蛋的屁眼,那个男人嗷嗷地如同杀猪般惨叫,从此没再看见他在土镇街头游手好闲地溜达。
除此外,薛玉还找到了那几个打砸十三楼的家伙,她原来以为是赵四轮,结果不是。那几个家伙是十三楼的常客,他们总是带女人到十三楼里苟合。叫人感到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就在那天下午,当他们像往常一样带着女人走进十三楼的时候,却看见了自己家的女人正带着男人从里面出来……本来是当即就该爆发的打闹,那几个男人却故意让它延后。他们彼此都装作若无其事,该出去的出去,该上楼的上楼,等到一切结束,他们才想到今天是多么窝囊。于是各自去找自家的人,然后争吵,然后斗殴,然后心平气和地分析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他们几乎同时想到了要捣毁十三楼。于是几个女人在外放风,几个男人冲了进去,他们挥舞着棍棒将十三楼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砸了个遍,然后扬长而去。
叫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在十三楼重新开门之后不几天,他们居然又回到了十三楼,继续他们的苟合。只是没再出现过那天的尴尬场景,他们和自家的女人都商量好了,尽量错开时间。
木耳拒绝他们的赔偿和道歉。他告诉那几个男人,其实他早就知道是他们,尽管他们捋起衣裳遮盖住脸面。木耳的宽容大度叫那几个男人很意外。木耳笑笑,挥挥手,叫在场的人谁也别再提起此事,就当从来没发生过。
赵四轮不再开拖拉机,生满黄锈的拖拉机早被他卖了,他迷上了赌博。他经常借着酒醉来纠缠薛玉,一是为了她的肉体,二是为了她口袋里的钱。这让薛玉苦不堪言。她很清楚,赵四轮落到今天这一步,自己是有些责任的,她破坏了他心目的美好,损毁了他的梦想……你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薛玉说,你得改变,过另外一种生活。我等的那个人一来,我就要离开这里,你得想到你以后怎么办。
赵四轮眼泪落下来,说,怎么办,死呗。
薛玉决定改变赵四轮的生活,她瞧着了一位富翁的遗孀,那女人是土镇一位头面人物的女儿,端庄,贤淑,关键是很有钱。别瞧那位头面人物年岁不小,却跟年轻人一样痴迷薛玉,而且干起那些事情来比年轻小伙子还要下流。薛玉主动约请了那位头面人物,一夜风流之后,他说这事情基本可以包在自己身上,因为自己的那个女儿表面看起来神圣不可侵犯,其实也不是什么正经女人,至于事情最后成不成,那得看赵四轮有没有那个本事。
可能是薛玉的那番话触动了赵四轮,使得他不得不思考自己的后路,因此在和那个遗孀的接触中他变得非常用心。加之薛玉的一旁指导,那个遗孀很快就被赵四轮逗惹得疯疯癫癫,整个人像变了个形状,再也离不开他了。短短一个月还没出头,两人就结婚了。
赵四轮拿了女人的一点钱,在土镇开办了酒厂,然后凭借他老丈人和女人的关系,把那些酒热销整个爱河流域。没几年,赵四轮就成了土镇的有钱人。成为有钱人的赵四轮变得非常正经,他从来不到娱乐场所,就算见了薛玉也不再理会。他走路的样子像只骄傲的公鸡,目空一切,不可一世。但是,土镇依然有很多关于他的传闻。据说他已经成功地将他的继女拖进了自己的被窝,而且在外头包养了许多女人,这些女人无一例外都是清纯的小姑娘,而且在他之前都是处女身子……让薛玉没想到的是,赵四轮会突然在一个傍晚找到她。赵四轮坦诚地告诉薛玉,是想请薛玉帮他一个忙。至于什么忙,赵四轮并不急于说,而是描绘了自己的酿酒事业的宏伟蓝图。他说,他已经掌握了酿酒的最好技术,是土镇唐姓人家烧酒坊的秘方。凭借这个秘方酿制的美酒,已经成功地获取了爱城粮液原酒供应的入场券,但是现在他面临一个大问题,就是份额。赵四轮说,他想垄断爱城粮液的原酒供应,如果成功他就可以扩大生产规模,而且只要资金保障得上,他马上可以转向品牌酒的生产和销售。赵四轮说,对于酒他就像对于女人那么熟悉,就那么点儿事,一场铺天盖地的广告就成功了,到时候这个天下就是他和爱城粮液的竞争了。
薛玉说,你是不是想让我帮你陪人?
赵四轮笑了,递给薛玉一支烟,说,你太聪明了,我还没说呢,你就知道了。薛玉也笑了,说,你肚子里的那点坏水能瞒过我么?
赵四轮要薛玉陪的人,其实薛玉已经猜到了,是爱城粮液的人。具体来说,是爱城粮液的主管原酒采购的经理。这家伙肥头大耳,戴着副金丝眼镜,两只小眼珠子在镜片后面滴溜溜闪动,一看就是个酒色之徒。赵四轮跟薛玉说,如果她能帮他把这个家伙搞定,那么将来他的酒厂一定会有她的股份,到她年老色衰的时候就会有花不完的钱。到时候成群结队的小伙子会像蜂子朝王一样涌过来,那么她就可以像现在人家挑拣她一样挑肥拣瘦。说完,赵四轮嘿嘿地笑起来。薛玉把这件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她以为只是陪着吃吃饭,喝喝酒,然后上床,穷尽手段让那个胖家伙快活就行了。其实薛玉早该想到,如果真是这样简单,赵四轮也不用找到她,随便丢几个钱给哪个女人,都可以办到。她哪里想到,一场地狱般的折磨,正等待着她。
赵四轮开车带着薛玉和那个爱城粮液的胖家伙,左拐右拐,到了郊野,他指着月光下泛着银光的一处房屋告诉他们,那是他的别墅。他把他们送进房间,握握那个胖家伙的手,微笑说,你放心玩,这里很安全。那个胖家伙说好,我就喜欢这样清静的夜晚和这个清静的地方。
因为喝了不少酒,薛玉感到头昏脑胀,就去了浴室。等她出来,她马上就意识到自己遭遇了变态恶魔。这头畜生,先将滚烫的开水给她灌了进去,然后给她塞满了冰块……
第二天赵四轮见到薛玉的时候,被眼前的情形吓得惊慌失措。薛玉呻吟着,根本无法动弹。赵四轮问薛玉,他该怎么做。薛玉咬着牙关,艰难地蹦出四个字,去十三楼。
6
柳絮很关心那个薛玉等待的人。她问薛玉,你是在爱城遇到他的,为什么要到土镇去等呢?薛玉眨眨眼,神秘地一笑,说,我知道他会到土镇的,那是前生缘定。可能是因为喝多了酒的缘故,或者是因为熬夜太久,我感到头疼得厉害,去找了两片阿司匹林吃了,喝了点儿温热水,然后躺在床上。我以为我会失眠,却不想很快就睡着了。当我醒来,已经是第二天十点钟了。我起床在屋子里溜达了一圈,到阳台上张望一阵,感到百无聊赖,就去烧了水沏茶,然后坐在那里漫无目的地张望。
中午的时候,柳絮起来了,她拖着湿漉漉的头发,来到阳台上梳理。我问薛玉呢,还在睡?柳絮说,她老早就走了,走的时候天还没亮透呢。我犹豫许久,问柳絮,昨天晚上薛玉还跟你谈了些什么?柳絮说你不是老早就不想听了么,怎么还问?我说你最好别听她那些。柳絮吃惊地看着我,问,怎么啦?我说她的那些话我感觉多半都是胡扯。柳絮惊异地看?99lib.着我,但是没深究,她摇摇头进屋去了。这天午后,我又意外地收到了一摞书稿。
第十三章 六福的毒痣之难和黑狱之灾
1
六福已经好些天没吃东西了。虽然如此,六福却没有放缓脚步,他知道只需要忍一忍,前头一定有出乎意料的东西在等着他。
果然,当六福一抬头就看见了一大片的稻谷。稻谷已经快要熟透了,沉甸甸地耷拉着脑袋。六福捋了一把放进嘴里,嘎巴嘎巴一阵猛嚼,那香甜的米浆浸润进喉咙,六福顿时感到一阵幸福的眩晕。六福扯了一小抱稻谷,转身进了路边的一个山洞,又去寻了些柴火来生着了火。他把稻谷架在火堆上,不一会儿就听见了噼里啪啦的爆响,然后闻到一股稻米的焦香。六福移开明火,看见灰烬里白花点点,那是稻谷爆裂的米花儿。六福一颗一颗拣起来,丢进嘴里,哦,老天爷啊,这是一种怎样的香啊。六福简直就要迷醉过去了。吃完谷米花儿,六福顿时精神百倍,他决定在这里先住上一晚,好好弄些稻谷来烧烤成香喷喷的谷米花儿,犒劳犒劳自己,然后才起步继续寻找那个清净明亮的世界。
六福忙碌了一个夜晚,口袋里塞满了谷米花儿。太阳高照的时候他99lib?决定启程。当他爬上土坎,越过那一大片稻谷时,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这是一处山谷,中间是一条河流,河流两岸全是稻田,黄灿灿的稻谷在阳光下闪耀着金色光芒。他穿行在稻田间,有种似梦非梦的感觉。这个地方的地势地貌好像就跟“■”村一样,他真怀疑自己是不是兜了个大圈子,已经回到了家乡。但是四处张望,他却没找到家在何处。六福行进在稻田之中,双手轻拂着颗粒饱满的谷穗,不由得泪流满面。
这时候,他被几个捕捉小鱼儿的娃娃看见了。紧接着,几个汉子看见了他,把他围在中间,大家都好奇地打量他,然后问他话,六福听不懂。六福说什么,他们也听不懂。就在双方比比划划企图说明各自的意思的时候,一个娃娃从他的口袋里发现了谷米花儿,而远处有个老头冲着他们大叫,瞧那焦急的样子,好像是让他们擒住六福。那些人于是一下子紧张起来,抽出别在腰后的弯刀,端起锄头,冲着六福大嚷大叫。六福明白他们的意思,赶紧蹲在地上,双手抱住脑袋,死死地护住脑门和后脑勺。那些人并没有下手,而是把他押回了他们的寨子。寨子在一个山坳里,山坳四周高筑碉楼,碉楼顶上架着木鼓铜锣,几个健硕的年轻人背着火铳,站在上头警惕地四处张望。在进入通往寨门的时候,一个人拿出布条要给六福蒙上眼睛。但是有人嫌那麻烦,他举起镰刀,对着六福的后脑勺就是一下。六福还没叫唤出声,就昏了过去。
等到六福醒过来,他已经躺在寨子中央的坝子里了。他翻翻眼皮坐起身子,看见碉楼上空的云彩金黄,如同成片的稻谷。傍晚了。六福想要站起来,却发现根本不可能,他被铁链拴住了双脚,铁链的另一头是一个废弃的磨盘。坝子上空空荡荡的。过了一会儿,几个小伙子出现在坝子上,他们抱着成捆的柴火,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眉飞色舞的样子很兴奋。他们冲着远处一阵吆喝,又跑过来几个姑娘,那些姑娘的裙裾长长,走路的时候得一只手在前面提着。姑娘们也很兴奋,咯咯的笑声如同银铃一般清脆响亮。又出来几个头裹帕子的妇人,她们捧着许多罐子,把那些罐子在柴火跟前一字排开。有个调皮的小伙子跳到罐子旁,伸手在其中一个罐子里蘸了一指头,塞进嘴巴里,咂咂地品味着,脸上荡漾着快乐的光辉。其他几个小伙子见状,戳着指头也要上前去蘸了,被那几个妇人赶紧挡住。一个姑娘悄悄走到那些罐子边,这个闻闻,那个看看,然后瞧准了一个,伸手在里头蘸了一下,却并不喂进嘴里,而是藏在身后,蹑手蹑脚地走到刚才那个偷吃的小伙子身后,突然一下伸手出来,抹在他的眼睛上,那个小伙子顿时嗷地一声尖叫,双手捂着脸,不停地跺脚叫唤,狼狈的样子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六福忍不住也笑了。这时候那些人都注意到了他,也都注意到了他的笑容。他们看六福的眼神充满悲悯,就像慈悲的屠夫不忍心对待小猪那样。六福心头咯噔一声,他知道,那些罐子里盛满的应该都是花椒、胡椒、盐巴、辣椒和八角大香之类的调料,而那根高高架在柴火堆上的油光滑亮的杆子,肯定就是烧烤用的签子了。等到天一黑定,他们就会点燃篝火,开始烧烤。那么烧烤什么呢?六福的心变得冰凉冰凉的。
2
寨子的寨主是一个慈祥的老者,满脸的皱纹和额头上以及下巴上两道深深的疤痕,证明他饱经岁月风霜,也饱受争战的洗礼。他的两眼在黑夜里炯炯有神,闪耀着智者的光辉。他告诉六福,抓他并不是因为他偷窃了稻谷,漫山遍野的稻谷,他吃那一点怎么也比不过小鸟儿。他们以为他是仇人派来的探子。老者深怕六福不清楚,解释说,仇人就是汉人,就是汉人中的官兵。老者一眼就看出了他不过是走投无路的流浪者。老者说,你一身褴褛,面黄肌瘦,仇人的探子不可能是这个样子,他们有酒有肉,总是喜欢大吃大喝。你也不是讨口子,你的眼睛里没有讨口子那种神色,你有自己的方向和目标,有从讨口子眼睛里看不见的坚定和毅力。所以,老者决定将六福当成贵宾,请他享用开镰节的歌舞和美食。
对于老者的慧眼和宽容,六福难以表达感激之情,不由得流出了激动的泪水。他告诉老者,当时他还以为自己会被烧烤起来吃掉。老者听后哈哈大笑。就在此时,有人走到老者跟前,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然后递给他一个火把。老者站起来接过火把,双手举在胸前,开始说话。他的话语很长,声音洪亮。听的人都很认真,鸦雀无声。说到紧要处,大家开始呐喊,唔哈,咦啊——嘎咯。老者继续说,他一边说还一边瞧着六福。六福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了他的身上,他感到身子痒酥酥的,很不自在。
老者突然把火把递给了六福。六福一愣,不敢接。老者微笑说,接下吧,这是对待贵宾的礼遇。六福接下火把,却不知道拿在手里需要怎么做。老者指着坝子中央的火堆,说,你过去把篝火点燃,去吧,大家都会感谢你的,都会冲你欢呼的。晚风习习,火把上的火苗像欢快的舞者一样轻松跳跃。所有人都向六福让开了道,大家注视着他,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微笑。六福把火把塞进柴火堆下面,那里铺垫了许多干燥的松叶和稻草。火着了,飞快地燃烧起来,轰一声,火苗像鱼群炸窝一样四处乱窜,袅绕的火舌包裹住了整个柴火堆……所有人都欢呼起来,六福看见老者的微笑涂满了金色的光芒。此刻有凄厉的惨叫从远处传来。声音渐近,是几个壮汉在驱赶一头猪。几个小伙子迎上去摁住那头猪,抓的抓腿,揪的揪耳,一个壮实的汉子从腰间抽出雪亮的尖刀,耍把戏似的在手里掂了一下,轻松地喂进猪的胸膛。嗷嗷的叫唤戛然而止,一股鲜血喷涌而出,洒满了铺在下面的芭蕉叶。几个妇人冲上前来,将怀中罐子里的米粉倒在猪血上,然后飞快地揉搓,揉搓成血面团子……真没想到这些人的手脚会那么麻利。他们很快就将那头猪开膛,取出下水,填塞进香料,涂抹了调料,然后用芭蕉叶飞快地包裹起来,再用稻草绳子紧紧地像粽子一样缠起来,把那根木杆穿插进去,架上了火堆。
老者发出一声长啸,人们涌向火堆,手牵着手开始了舞蹈和歌唱。
熊熊的火焰袅绕着那只巨大的粽子,一旁有人不停地往上洒水,巨大的粽子转动起来,开始袅绕起白色水汽,有香气弥漫开来。
你没吃过这样烤出来的美味吧?六福刚回到他的贵宾席上,老者这样问道。六福点点头,说是的,我连见都没见过呢。老者笑笑说,它的美味匪夷所思,我差不多走遍了你们整个汉区,从来没吃到过这样的美味,所以我才又回来的。老者的话叫六福很好奇,他看着他。老者抬起头,似在回味已经成为遥远过去的生活。老者告诉六福,他十四岁那年的某一个早晨,突然想去外面的世界,于是他就开始了远行。他不知道去哪里,去干什么,只知道往前走。他不停地走啊走,不停地遭遇各种苦难,那些苦难是坐在家中一万年也想象不到的。突然有一天,正当他快步往前的时候,猛一低头看见了脚底下金黄的稻谷,回家的念头油然而生。我们的寨子叫嘎龙寨,嘎龙,翻译成你们汉话,就是鹿的家。老者说,我原来的名字叫阿图宏,翻译成你们汉话就是狩猎者。从这个名字你就不难猜出,我出生在猎人家族。其实在我们这个部族,猎人还担负着一个重要使命,就是保卫家园,所以说,阿图宏也就是看护者的意思。老者说他历经千辛万苦,受尽无数磨难,终于回到了嘎龙寨。他回来正是关键时刻,因为他的父亲刚刚在一场争战中英勇牺牲。于是他世袭了嘎龙寨的权力镰刀。在接下来和仇人的争战中,老者说他所表现出来的勇敢和无敌,让整个嘎龙寨的人刮目相看,也使得仇人胆战心惊。他挥舞着如同弯月一样银光闪耀的镰刀,像砍瓜切菜一样割下仇人的头颅。不管再多的仇人扑向他,也不管他们多凶猛,在他的镰刀之下,都只是成熟的稻谷,只会成片倒伏。于是大家都叫他杲布,翻译成汉话就是收割者的意思。杲布不仅用仇人的鲜血洗去了耻辱,还用仇人的头颅为自己奠定了崇高的声威。这么多年来,所有胆敢冒犯嘎龙寨的仇人都遭受了我无情的收割,我收割的头颅曾经挂满了整个碉楼。不过前不久我下令把那些头颅取了下来,把它们安放在黑暗的山洞里,让它们和胆小怕事的蝙蝠做伴。杲布说,之所以这么干,是因为我在思考一种更加平和的方式对待那些仇人,我想跟他们和平相处。你不知道,远道而来的汉人小伙子,这么些年来尽管我已经很努力了,但还是无法将仇人们收割干净,他们实在太多了。而我呢已经老了,你瞧瞧,我的牙齿都开始松动了。开镰节是嘎龙寨最盛大的节日。这个寨子有稻田无数,所产的稻谷可以装满嘎龙寨所有囤包、囤围、谷仓、木桶、箩筐和簸箕。他们用稻谷煮米饭,酿酒,喂养他们最喜欢的黑猪,犒劳他们的朋友水牛。所以,在收获的前夜,他们会举办盛大的开镰节,一来庆贺即将到手的丰收,二来向护佑他们的风神雨神地神水神谷神等众神们表示敬意……他们唱歌,跳舞,喝酒,吃那香喷喷的猪肉,直到天明。第二天,整个嘎龙寨到处都是一片嚯嚯磨刀声。无论男女老幼,人手一把镰刀,一个比一个磨得雪亮,一个比一个磨得锋利。到黄昏的时候,他们就开始了收割。杲布给了六福一把镰刀。他希望六福在这里多住些时日,帮助他们收割稻谷。你应该好好享受一下丰收,好好享受一下丰收日的美食,这对你很有好处,可以让你变得更加强壮些,因为接下来的日子——根据我的经验,我估摸着还会有更大的苦难等着你。杲布说。
六福认为杲布说的是实话。而这个时候他已经和嘎龙寨的人们开始了和睦友好的相处。大家看他的眼神有了亲切,几个小伙子还很乐意与他搭伴劳动,并时不时地递给他葫芦,葫芦盛满了甘甜的米酒。而那些姑娘们则对他表现出了弥漫着无穷诱惑的善意。一个姑娘趁着他歇息的时候,紧挨着他坐下,摸出一个梨子来呼噜呼噜啃起来。她啃得很奇怪,啃掉的只是皮。一会儿工夫,一个白花花的梨子就递到了他跟前。嗯,嗯!姑娘示意他拿着吃掉。六福感激地笑笑,接过梨子啃了一口,那个姑娘伸出嘴巴要六福喂她。六福把梨子塞到姑娘嘴巴跟前,姑娘小小地咬了一口,推回到六福嘴边。姑娘看着六福吃完梨子,牵着他的手来到一片丰茂的稻谷中央,扯着他仰身倒下,然后像一块肥沃的田地一样敞开胸怀。仰望天空穿云而过的满月,六福突然有一种想要放声大哭的感觉。他努力压抑住,泪水夺眶而出。
3
六福想要回家。
六福想从杲布那里获得些帮助。杲布很赞同他的想法,他说人这一生无论兜多大的圈子,最后都要回到那个原点上——就是故乡。杲布的话让六福很感动。不过杲布的意思还是希望他静下心来在这里住些日子,因为他有一件事情想请六福帮忙。究竟什么事情,杲布不愿意现在就说出来,只说六福很快就会清楚的。过了两天,寨子里迎来了一个汉人,此人的打扮像个郎中,他告诉六福,其实他不过是修脚师。
修脚师?六福听都没听说过这样的职业。
就是专门给人挖鸡眼,去痣去痘。那个修脚师说。
就在六福准备跟这个修脚师好好交谈一下时,他们被分隔开了。杲布神色严厉地警告六福,不准跟这个修脚师说话。警告了六福,他又警告修脚师。你,杲布指着修脚师的鼻子说,不准跟这个年轻人说话!
修脚师什么也没问,他似乎已经知道了某种潜伏的危险。但是六福却十分纳闷,凭什么不让我们交谈呢?瞧着杲布那严厉的神情,六福不敢问,只在心头嘀咕。这天晚上,六福被叫到一间小屋子里。修脚师早在里头等候着了。杲布也站在一旁,身边还有两个腰别弯刀的壮汉护卫。每个人的神情都很肃穆,尤其是杲布,两眼如同鹰隼,迸射着令人胆怯的寒光。
叫我来干什么?六福问。
修脚师手把着六福的肩头,将他像一个物件一样移动到自己对面的椅子上,然后示意他脱掉衣裳。六福只得依从,脱掉衣裳,端坐在椅子上。杲布摆了一下手,那两个壮汉来到六福跟前,手里多了条绳索,并且不由分说地就将六福连同椅子捆绑在了一起。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六福挣扎着,他满肚子的恐惧。他不知道他们要拿自己做什么事,他看见敞开在修脚师身旁的小皮箱子里,摆放着几把寒光闪耀的尖刀、剪刀和凿子。
你不要动。杲布说,这就是我要你帮的忙,你放心,不会要掉你性命的。藏书网听这么一说,六福只得安静地坐好。
是不是可以叫过来了?修脚师问。
杲布点点头,跟身边的一个壮汉说了句什么,那壮汉出去了,很快带进来一个人,是个男子,那男子低垂着脑袋站到六福身后。修脚师起身走到那个男子身边,仔细地瞅着,瞅完那个男子,修脚师又缩回身来瞅六福。六福被修脚师瞅得心头发毛,如坐针毡。修脚师瞧来瞧去,好像在做着对比。随后,修脚师拿起一块木炭在六福的脸上点了几下,像在做记号。修脚师再次进行了比对,瞧瞧六福,再瞧瞧六福身后的那人。
杲布似乎很不放心,也站到前头来看,看看六福,再看看六福身后那人。看完了,满意地点点头,示意修脚师进行下一步工作。
修脚师从他的小皮箱子里拿出一把小尖刀,凑近了六福,用尖刀在六福脸上的记号那里比划着。他很紧张,额头上渗着汗珠,手也哆嗦不停,那尖刀晃啊晃,如同犹豫不决的蚊子。修脚师终于下手了,六福脸上一阵刺痛,听到了皮肉破裂的声响。有血珠子滚落下来,修脚师手忙脚乱地揩了,赶紧从小皮箱子底下掏出一个小葫芦,他揭开葫芦盖子,一股臭味扑鼻而来。修脚师倒了些药在手心里,挫捏成米粒大小的丸子,他小心地捏着那颗丸子,放进他刚刚戳出来的窟窿眼里。啊,种好一颗了。修脚师长舒了口气,捋起衣袖,揩掉额头上的汗水。你得快点!六福听得身后那人喊叫道,他的语气恶狠狠的,冒着生铁般的寒气。六福自始至终没看清楚他身后的那人是谁,长什么模样。他被严令就待在屋子里,不准出去,因为那个修脚师叮嘱了,吹不得风也见不得阳光。六福被两个腰别弯刀的壮汉盯着,不准他的手去触摸刺疼的脸。
这天晚上,六福做了很不好的梦,梦见自己被人杀了,脑袋悬挂在高高的碉楼上。就在他怎么也想不起杀掉自己的人是谁时,他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是自己,自己行走在黄灿灿的稻田当中,伸开双手,轻轻拂动沉甸甸的谷穗……第二天起床,六福就感到自己整个脑袋都肿了,他要求见杲布,见那个修脚师。杲布说好,就让你见见吧。他们把修脚师抬来,丢在六福跟前。修脚师早已死去,他们割掉了他的舌头,还打断了他的腿。
六福只觉得身子发软,喉咙发干,发木发麻的脑袋晕乎乎地如同灌满了水,沉甸甸就要从肩头滚落下来。
他们把六福塞到温柔的床铺上,给他端来茶水,还有白米饭和猪肉。六福一点食欲也没有,他平静了许多,他不知道已经发生过了些什么事,也不知道还将发生些什么事,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头被关在圈舍里的猪,对围栏外面的一切一无所知……六福不敢多想,却又不得不去想。他的脑袋沉重如磐石,里头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恐惧、疼痛、麻木、疑问……六福真希望有人扛着个锤子过来,对着他的脑袋就那么一下,那么一切就都烟消云散。
杲布再次出现在六福跟前的时候,手里端着一碗汤药。杲布的脸上保持着一如既往慈祥的微笑,他说,喝掉它吧,勇敢的汉人小伙子,要知道这些药可是我爬上悬崖峭壁给你扯回来的。要再过些日子,你就是想喝我也没那本事给你扯回来啰,我已经很老了,原本鹰爪一样有力的手现在就跟葛根一样软塌塌的,我还差点从崖上掉下来呢。
六福端起汤药一饮而尽,然后把碗丢在一边,努力睁开眼皮看着杲布,说,你究竟要干什么?
哦,我只是让你帮我一个忙。杲布把饭碗往六福跟前推了推,说,只是一个忙,你别因为你的好奇心和害怕把事情搞砸了,来,你得吃点儿喝点儿,别去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也都会到来的。
六福推开饭碗,回到床铺上仰身倒下。他希望自己赶紧睡着,然后醒来,一睁眼,一切不过都是梦境。
六福的脑袋消了肿。这让杲布松了口气,但是接下来他似乎依然处在担心中,每天都要过来看六福好多趟。六福被严加看护着,他不准出那间黑屋子的门,也不准洗脸。吃饭睡觉包括去茅坑,都在几个壮汉的轮流监视下进行。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六福的饮食一天比一天好,肉食除了猪肉,还有鸡肉和鱼肉,而大米饭则是拌过猪油的。吃过饭,六福被强行带到床上,让他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准动。这是干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六福百思不得其解。
好些天过去了。六福被准许走出屋子。就在他前往坝子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行走起来很不利落,他看看自己的手,白生生的,像出土的花生苗一样胖嘟嘟的。再捋起裤腿,原来青筋和骨头毕现的两腿,竟然也长得嫩生生、白胖胖的。自己这是怎么了?胖了?肥了?
一头母牛叉开双腿,撅下屁股,噼里啪啦地撒着尿。母牛撒完尿,甩着尾巴去舔它的牛犊去了。六福来到那泡尿跟前,等漂浮在上面的泡沫散干净了,将脑袋伸过去,在臊臭中他终于看清楚了自己的这张脸。真是难以置信。六福看到的是一张胖乎乎的脸,和胖乎乎的脸上几颗黑痣。
你得晒晒太阳,你太白了。杲布走过来,打量着六福。
你要把我变成谁?六福扯住杲布厉声逼问,他已经打好了主意,无论如何也要搞清楚事情原由,哪怕是死也不能死得稀里糊涂的。何况,还惧怕什么死亡呢?死亡对于六福来说其实是一件再熟悉不过的事情了,它就像一条恶犬,无数次地扑到他的跟前,都已经咬住他的脚后跟了,最后还是被他一脚踹开了。杲布似乎已经看出了六福的打算,他和蔼一笑,轻轻拍拍六福的肩膀,指着坝子另一头的晒场,意思一块儿去那里走走。晒场上一群女人正在扬场,一阵风吹过来,饱满的谷粒在一边,空虚的瘪颗在一边。
我有个儿子,我一直认为他是我们狩猎者家族最勇敢的后裔,我对他将来成为像我一样的收割者满怀期望和信心。杲布说,但是他现在遇到了麻烦,他杀错了人。杲布告诉六福,他的那个儿子跟他小时候一样,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尤其是汉人的世界,以为有多少稀罕玩意儿,总爱往他们的地界里跑。三个月前,他的儿子再次去了汉人地界,竟然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一个姑娘。杲布的儿子认为那个姑娘比传说中的天仙还要美丽,山谷里所有的鲜花加起来都不如她,就许下誓言,要用半个嘎龙寨的黄金一样的稻谷把那个美丽的姑娘换回来,却受到了一个浑蛋的阻挠。那个浑蛋也打起了美丽姑娘的主意,但是他一个子儿也不想花,想凭借几支枪炮就把那个美丽姑娘带走。姑娘的哭声和那个浑蛋的粗野蛮横激怒了杲布的儿子,杲布的儿子就像猛虎下山一样扑向那个浑蛋和他的爪牙。只一眨眼工夫,他就割掉了那几个家伙的脑袋。所有的人都吓坏了,都叫杲布的儿子赶紧离开,能够躲多远就躲多远,因为他砍掉的是一个叫吴大帅的儿子的脑袋。杲布问六福听说过吴大帅没有。六福摇摇头。杲布伸手指了指,说,如果你从这两个方向过来,就一定知道这个魔头了。这个魔头分明是从地狱里出来的,他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拿大炮轰人。杲布曾经见过他将一个反对他的人捆绑在炮口,然后轰一声,那人连点粉末都没剩下。吴大帅并没立即带兵过来,而是派人传话,说丧子不能复生,他并不想把嘎龙寨怎么样,他只要求等到稻谷成熟,将整个嘎龙寨一年的收成全部运送到他的大营,此外,还有杲布的儿子的脑袋。那带话的人说,吴大帅专门叮嘱了,叫杲布不要弄虚作假,稻谷要车干扬净,不带半点瘪颗和水分,他的儿子也必须是他的那个儿子——脸上长着几颗黑痣,什么形状,什么样子,吴大帅已经根据目睹者的描述叫人画了下来,就张贴在那里。说如果杲布胆敢欺瞒他,那么他将不惜一切代价将嘎龙寨夷为平地。
杲布说他十分清楚吴大帅,知道这个魔头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而且总是说到做到。
你知道那个美丽的姑娘是个什么下场吗?杲布问。六福摇摇头。杲布叹了口气,说,那个前来传话的人带着个小盒子,说那个美丽的姑娘就装在里面。杲布使劲伸展了一下腰板,看着远方天边的云彩,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小小的盒子怎么会装得下一个人呢?我叫我的儿子千万不要打开,但他就是不听,他太喜欢那个姑娘了。结果他打开那个盒子就等于打碎了自己的心,因为里头装的是那个姑娘的人皮……杲布告诉六福,在他没看见六福之前,他的天空一直黑沉沉的,真像是要垮塌下来了。是六福给了他希望。他没想到这个世上还有长得跟自己的儿子差不多的人,只是六福太瘦,脸上没有他最想要的黑痣。突然,他想到了修脚师。嘎龙寨的人素来没有穿鞋的习惯,因为长年赤脚,所以脚上难免会长出鸡眼。这个修脚师每隔两三年都要来嘎龙寨一趟,给大家挑鸡眼,偶尔也帮那些爱美的姑娘们去除脸上的黑痣。修脚师既然会去除黑痣,那么他能不能帮忙长上呢?杲布叫人去请了修脚师来。没想到修脚师竟然满口应承下了这个活计,只是开价高了点儿。但是杲布毫不在乎,他表示只要修脚师的活儿做得好,他可以给两份报酬。这可把修脚师高兴坏了。
种完痣后,杲布担心修脚师泄密,就把修脚师割掉舌头关押了起来,作为补偿,杲布表示会支付修脚师一大笔金银。却没想到修脚师为了逃走,还打伤了看守他的人。这可惹怒了杲布,于是毫不留情地叫人打断双腿,处死了他。曾经有一年,我的脚上长了好几个鸡眼,疼得走不了路,野鸡在眼前都逮不住。是修脚师帮我割掉了鸡眼,让我恢复了以往的健步如飞。他还给我吃了他秘制的汤药,这么些年,我的脚上再没生过鸡眼。杲布的眼中,生出一丝怅惘,他微微仰起头,环顾着嘎龙寨。高高的碉楼在阳光下像是被涂上了一层金粉,刚刚收获过后的田地像产后的母亲,享受着甜蜜和安谧,母牛安详地吃草,牛犊无所事事地东张西望,木锨扬起稻谷,尘埃散去,谷粒澄黄……也不知道死去了多少人,嘎龙寨才是如今的样子。杲布收回目光,看着六福,说,我老了,我也不想再打打杀杀,但是我不想失去唯一的儿子,失去我的嘎龙寨。这就是你要我帮你送死的理由?六福问。
我记得你跟我说起过,你这样四处奔波,是为了寻找……寻找什么?杲布挠挠稀疏的头发,嗯,是什么呢?哦,我记起来了,明净世界,对,光明洁净的世界。不过我要以一个老人的身份提醒你,你找不到的,没有明净世界,没有。有!六福说。
没有。杲布为六福的固执感到好笑,他说,凭我也曾四处流浪的经验,我向你保证,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那么一个地方,没有的。
有!六福叫嚷起来。
没有的。你说你见过,你那只是在梦里见过。我猜想啊,你那样的梦还是好些年前做的吧?杲布就像瞧穿了一个恶作剧似的嘿嘿笑起来,说,凭我活了这么多年的经验,我跟你打赌,你从今往后再也不可能做那样的梦了,你再也梦不到那样光明洁净的世界了,你所有的梦里都会只剩下要命的惨叫,永远也堕落不到底的深渊,还有路边的白骨,杀场的血泊……六福思前想后,决定采纳杲布的建议,安安静静地待在嘎龙寨,一面享受杲布提供的美食美酒,一面思考选择什么样子的死亡方式。杲布说了,他可以等六福死去后再砍掉六福的脑袋,六福可以自由选择他的死亡方式,自缢、砍头、毒药、溺水……只要不损毁面部,什么都依他。怎么死呢?六福想到了自缢和毒药,后来又想到了醉酒后砍头,究竟哪样呢?六福一直在这三种方法上左右徘徊,犹豫不决。
但是吴大帅却迟迟不派人前来接收。
一直沉重冷静的杲布在等待中变得烦躁起来了,很多时候他要亲自爬上碉楼,不放心地往吴大帅的方向张望。六福站在坝子中望着杲布,看不出他的心头是庆幸还是期盼。
日子一天天过去,杲布实在熬不住了,叫了人前去打听。打听的人很快回来,带了个惊人的消息,说吴大帅已经被他的敌人撵跑了,早就不在他原来的驻防区了。撵跑了?杲布根本就不相信,叫人继续前去打听,看吴大帅被撵到哪里去了。打听的人很快回来,带了个更加惊人的消息,说吴大帅已经被打死了。死了?真死了么?杲布哪里肯相信这是真的,这一回他安排了三拨人出去打听,要获得最确切的消息。
六福看着杲布焦虑的样子,觉得好笑。这些日子里,杲布苍老得很快,头发全白了,身子也佝偻了,像把弯刀似的走路。
三路人马很快回来,他们带回来的消息惊人地一致,吴大帅的确死去了,是被手下人打死的。听了这个消息,杲布愣在那里许久才缓过神来,他的脸上没有一点高兴,反而增加了许多忧虑和疑惑。
是不是要找人去把他的骨骸挖出来摆在你跟前,你才相信他真的死了?六福迈着平稳的步子,走到杲布跟前。
不要以为你就可以离开了。杲布看着六福身后的几个壮汉,说,你们把他给我盯紧了,不要让他跑掉了。
人都死了,你还把我留在这里干什么嘛!六福冲着杲布的背影高声叫唤道,我没用处了,你该放我走!
杲布根本不理会六福。六福继续留在嘎龙寨,他的美食和美酒依旧如前。唯一跟以前不一样的是,六福觉得不用再煞费苦心地思考如何死去了。过了一段时间,美食没有了,酒也没有了。六福欣喜地以为,食物的改变意味自己处境的改变,他可以走了。谁知道他刚走到寨子门口,就被壮汉们的弯刀逼了回去。百无聊赖的六福跟寨子里的老头们学会了一个活计,用荆条编筐。很快六福的手艺就超过了他的老师,他编织的荆条筐又结实又美观,大家都抱了荆条来,一时间他被荆条包围在其中。六福十分乐意这项工作,他动作娴熟,有条不紊,看着丝丝荆条很快就成了大大小小的筐子,六福很有成就感。
这样的日子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突然有一天,杲布叫人把六福带到他跟前。杲布看看六福,说,我决定放你走。六福感到很意外。杲布说,我见识过你编筐的手艺,你是我所见过的筐编得最好的,也是最快的,寨子里的人都想把你留下。不过,我还是觉得放你走,因为我实在不想见到你脸上的那些黑痣!它们让我恶心,让我无法忘记我曾经干过的……蠢事。
六福终于离开了嘎龙寨。他离开嘎龙寨的时候正是傍晚。几个小伙子正往坝子里搬柴火,几个姑娘也加入了进来。
在出寨子大门的时候,六福看见一个女人跟在他身后,那个女人似曾相识。哦,是那个月圆之夜给自己吃梨的姑娘,对,是她,这也不知道多久没见,姑娘变得沧桑了许多,发饰也从姑娘变成了女人。见六福认出了自己,女人很高兴,她抖抖身子,从宽大的袍子里抱出一个婴儿来。婴儿眨巴眨巴眼睛,好奇地看看这,看看那。六福想要伸手去触碰一下,还没挨着,婴儿就哇哇大哭起来。女人笑了,笑容很灿烂,很饱满。
女人站在寨子门口,以那饱满的笑容,送六福远去。
当来到寨子外面,六福看看成片的稻谷黄澄澄的,就像满地金子。他轻轻走了进去,双手拂动颗粒饱满的谷穗,感到它们就如同女人的笑容,令人心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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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阿三是六福在一个破酒馆认识的。那些日子不停地下雨,脚下的道路被浸泡得又烂又软,尽管如此,六福还是坚持行进了很长时间,如果不是因为寒冷,不是因为害怕生病,六福是不会停下的。他走进那个破酒馆,掀下身上厚厚的蓑衣,哆哆嗦嗦站在屋中,湿透了的衣裳直往下滴落水滴,他的脚下很快就洇湿了一大片。掌柜的是个面相凶狠的婆娘,她瞪着六福,吼道,避雨啊?避雨到门口屋檐下去!六福摸了几个钱放在柜台上,上下牙打架似的嘎嘣嘎嘣直响。掌柜婆娘掂掂钱,说,这点钱,你要做什么?六福咬咬嘴唇,疼痛让内心的汹涌的寒气平息了许多,他说,酒,酒……
掌柜的婆娘端了碗酒,放在靠近灶台边的桌子上,要六福去那里喝,说那里挨着烟囱,有热气。六福感激不尽。等他走到桌子跟前,发现那里已经坐了个人。这个人就叫王阿三。王阿三冲着六福笑笑,六福也想报以笑容,但是脸却紧巴巴的,生硬,像个生铁蛋子。
一碗酒很快下了肚。酒可真是个好东西。那碗酒就如同一团火,在六福的肚皮里燃烧起来,使得整个身子一下子变得暖暖的。要是再来一两碗就好了,没准儿还会大汗淋漓呢,可是口袋里已经再没有第二碗酒的钱了。六福正想着,一碗酒摆在了自己跟前。是王阿三送过来的。王阿三一脸和善的笑容,他说,喝吧喝吧,这天气得多喝点儿,免得生凉寒病,凉寒病可不是小病啊,弄不好就要人命,我好些个朋友就死在这病上头。
六福喝了那碗酒。王阿三给六福又倒满一碗,豪气地说,喝,喝了我这里还有。三碗酒下肚,六福感到身上已经没了寒意。对于王阿三再倒过来的酒,他不敢再喝了。王阿三的过分热情,让六福产生了种不祥的预感。萍水相逢,陌生不识,他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好?
我叫王阿三,是个贩皮子的,这年头生意不好做,弄不好就丢掉性命了。王阿三苦笑着端起酒碗,叹息说,还好,我还活着。说着把酒碗往六福跟前一送,说,看得出来你也是有些经历的人,这一路上怕也死过几回吧,来,为了庆贺我们还活着,干了这碗!
六福接过酒碗,看着王阿三,说,我只是个身无分文的流浪汉,一无是处,一文不名,你在我这里什么也得不到的。
王阿三愣了一下,笑起来,说,瞧你这话说的,好像我请你喝酒是要图你什么。我只是一个人孤单,想要找个朋友说说话,喝喝酒,要是接下来可以同行一段路的话,那就更好了。
六福一听放心了,端起酒碗大口喝起来。两人边喝边交谈,很快他们就真的成了好朋友。王阿三拿出包袱,取出衣裳让六福一定要换上。六福没拒绝王阿三的好意。在换衣裳的时候,王阿三又拿出一个大洋来丢给掌柜婆娘,说,帮忙热一锅水,伺候我这个朋友洗个热水澡,要是有香胰子的话,别藏掖,拿出来,可是一个大洋呢。
六福洗了澡,换上干净的衣裳,再加上酒足饭饱,别提有多舒坦了。王阿三跟掌柜婆娘要了一间空房,邀请六福跟他一块儿就在这里歇息一夜。因为喝多了酒,六福身子软软的,而且这新认识的朋友也对自己这么热情,实在不好拂了人家美意,就跟着进了屋子。
进了屋子,王阿三跌跌撞撞地拿不住包袱,哐啷一声掉在地上。六福忙上前帮忙去拣,谁知道包袱松了袢儿,滚落出许多亮闪闪的银圆来,足有几百块。把六福吓了一跳。
这些玩意儿,这一路上可没把我折腾死。王阿三踹了那些银圆一脚,叹息说,出门的时候怕赚不到钱,等赚到了,一路上又怕被偷了被抢,藏着掖着,小心翼翼,就像块石头坠在脖子上,要不是这些东西,这一路走起来也不知道该多轻松。六福见王阿三两眼迷离,知道他醉了,忙帮他收拣起来。
兄弟,收拣它做什么,这些可恶的东西,你不知道它有多害人。王阿三扑过来,将那包袱银圆踢得满地都是,哐啷直响。六福生怕被那面目凶狠的掌柜婆娘知道,要知道这么多的钱,足够让恶念在一个善良的人心头萌芽,也完全可以让一个心存恶念的人更加丧心病狂。六福将所有的银圆收拣好,装进包袱捆绑结实,一抬头,发现王阿三已经歪倒在床上睡着了。
六福抱着装满银圆的沉重的包袱,塞在王阿三的枕头边。王阿三哼哼两声翻过身子,抱着包袱吧唧吧唧两声,梦呓道,兄弟,别走,咱们再喝,再喝……六福看着王阿三熟睡的样子,心头很感动。他点亮油灯,拿根棍子紧紧握在手里,将板凳搬过去抵在门上,自己在上头坐下,两眼瞪得圆圆地看着床上的王阿三和他的银圆,两耳警惕地听着外头的丝毫动静。在这样一个纷乱的世道,在这样一个漫长的夜晚,是什么可怕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的。六福已经打定好了主意,无论如何,哪怕是拼掉自己的性命也要保证王阿三和他的银圆的安全。一夜无事。真是万幸。第二天王阿三和六福一块儿上了路。都走了好大一截路了,王阿三又要折回去,六福问他干什么,王阿三说我得再给那个掌柜婆娘点酬谢。六福问为什么,该给的你都给了,还给了那么多,像你这样的客人怕一万年也遇不上一个吧。王阿三说兄弟啊,如果不是那个酒店,我肯定遇不上你,再说了,人家待你我兄弟二人也很好啊,上的是好酒好菜,还热水给你洗澡,拿她自己都舍不得的香胰子给你用,还有啊兄弟,你可能都不知道,那个婆娘是个寡妇,昨天我去的时候她跟我说了,她的男人前些日子患病死了,她一个人撑着个店子不容易啊,我现在赚钱了,理应大方一些,慷慨一些,就当为你我兄弟积德积善嘛。看着王阿三转回去的背影,六福真是不得不感慨,世间竟然还有这样的好人啊。过一会儿王阿三回来了,手里多了两包干粮,他塞给六福一包,说,兄弟啊,你我有幸相识,有幸同路,但前头就是岔路口,你我就要各奔西东,这包牛肉你拿着,饿了也好充饥。这让六福十分感动,六福拿过牛肉,觉得有些事情还是应该叮嘱一下王阿三,也算是对他的恩情的报答吧。
好,兄弟,你说,不管你说什么,我都听。王阿三说。
六福简要地说了自己的经历,说了自己这些年所遭遇的般般危险,所受的种种磨难,然后说,之所以要跟王阿三先说这些,是因为下面的话就是这些危险和磨难总结出的经验。六福要王阿三出门在外千万不要露财,因为很多歹毒之人为了几个小钱就不惜杀人。其二,不要跟陌生人打交道,这个乱世凶年,是没有人可以值得信赖的。第三,一个人在外不要喝酒太多,因为那样的话很容易就会被人暗算……六福一口气说了很多。王阿三听得很认真,也很感动,他取下包袱,从里拿出一兜被一张精美的手帕包裹的东西,说道,谢谢兄弟,我知道你昨夜为了保护我的安全,手里拿着棍子背靠着门守了整整一夜,今天又跟我说这么多的肺腑良言,怎不叫我感激?这手帕里包的是一百个大洋,你且收下,接下来的路上做个盘缠,也不用再受那些苦楚。
六福吃惊不小,一百个大洋可不是个小数目。六福虽然心动,但是一想到人家如此深情厚谊地待自己,自己又怎么能起贪图之心呢。于是一再拒绝。王阿三却是执意要给,他急得几乎都要哭起来了,哀求六福无论如何也要收下,那可是他一片心意。六福也感动得要哭,泪雨婆娑地说,兄弟啊,你叫我如何报答你啊。如果有缘,我们会再见面的,你且记住一个地名,凉风垭口老鸹岩,三棵树下磨盘石。王阿三把那包银圆塞给六福之后,又从怀里摸出个玉坠来,放进六福手心,说这颗玉坠保了他一路平安,此番送给六福,权作念想。
兄弟,你给我这么多珍贵的东西,我却什么也拿不出啊!六福因为感动,哽咽得心头阵阵疼痛。
兄弟且莫要说这些话,都是个缘分!王阿三向六福拱拱手,抹了眼泪,转身而去。目送王阿三背影消失,六福恍如梦中。如果不是手中的玉坠和一大包银圆,还有这一身衣裳,他还真不敢相信自己会遭遇到这样的好事。只是朋友此去,何年是相逢啊。六福叹息一声,继续开始了他的远足。走了一阵,六福才猛然想起,自己只知道这位好友名叫王阿三,却不曾问过他家住何处。好在记得那个地名,凉风垭口老鸹岩,三棵树下磨盘石。想一想,这是个什么地名儿啊?听起来怪怪的。再想一想,这事还真是蹊跷,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好的人呢?
六福胡思乱想着,不知觉间脚底下的步子轻快起来,而放眼远处,那光明洁净的世界还真就在那里。如果自己真找到了那个明净世界,就一定要前来寻找到这位好朋友、好兄弟,让他跟自己同住在一起,共享荣华安乐。
这天晚上,六福投宿了一家铺面看起来十分不错的旅店,要了酒菜,好好吃了一顿,然后让店家给他沏了壶好茶,端了点心。这天晚上六福睡得很晚,他坐在窗台前,一直在想着王阿三,这位好朋友、好兄弟现在可曾入睡,是否又喝了酒,是否已经到家?要是只身在外,且又喝多了,搭讪上了陌生人……真让人担心呐!正迷迷糊糊,突听得一阵马蹄声急促地从远处而来,渐渐近了,在店家门口停下。六福一个筋斗翻起来,他以为来了土匪,赶紧翻身下床将那包银圆塞到床下边的一个尿罐子里。就在这时候,他听见来人吆喝店家,并且亮明了身份,是本县警察局的,来此缉拿要犯。六福松了口气,端起茶水喝了一口,缓解心头的紧张。不一会儿,店家就来敲门,说警察老总来缉拿要犯,例行盘查,请客官老爷开门。六福开了门,进来一个警察,问了他叫什么,去往何处。六福照实回答。那个警察突然看见六福挂在胸前的玉坠,眼睛直了,猛地端起枪抵住六福的脑门,要他趴在地上。六福吓得身子一软,连忙趴下。那个警察冲着楼下吆喝道,快来,伙计们,逮住了,要犯逮住了。
老总,你们搞错了,搞错了,我不是要犯,我是过路的……六福正吆喝着,脑袋突然被什么东西猛地一击,嗡一声就晕过去了。
等到六福醒来,已经天明。旅店门口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他被五花大绑,警察提了好些个问题他都回答不上,或者回答出来,叫大家听了哈哈大笑。警察问,你从哪里来?
六福说,“■”村。
警察问,你去哪里?去干什么?
六福说我去哪里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去干什么,我去寻找一个光明洁净的地方,那个地方……
没等六福接着说,围观者和警察都哈哈大笑起来。
警察笑够了,继续发问,你的这身衣裳哪里来的?
六福说,一个朋友送的,他叫王阿三。
警察问,那么你的这个玉坠呢?
六福说,朋友送的,他叫王阿三。
警察问,那么这包大洋呢?也是王阿三送的吗?
六福说,是的,是他送的。
警察问,王阿三是谁?他家住在哪里?
六福说,王阿三是我朋友,做皮子生意的,他家在哪里我不知道。
围观者和警察又哄笑起来。
警察笑够了,缓过来气,继续发问,你在哪里认识王阿三的?什么时候认识的?他凭什么要送给你这么多银圆?我们来盘查的时候,你为什么要把银圆藏起来,还藏在尿罐子里呢?
六福说,我在一个旅店里认识的,昨天才认识,他为什么送我银圆呢?他说我们是好朋友、好兄弟,我把银圆藏在尿罐子里,是因为我听见你们的声音以为是强盗来了……
编,继续编,我看你把这个荆条筐子编得圆不!警察没再笑了,也不准围观者们笑,他们站在六福跟前,冷冰冰地说,伙计,我们要带你回警察局了,实话跟你说,到警察局见了我们局长,别拿你刚才编的这些话去搪塞他,你得跟他老实点,他可是个容易发毛的主儿!
六福被捆绑了双手,脖子上套着绳子,像赶牛一样被几匹马夹在中间。六福想要叫喊,可是叫喊什么?冤枉?什么冤枉?他如同坠入五里云中,一点儿也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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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局长是个很威猛的人,问话很简单,不苟言笑。六福的回答让他很生气,他一声令下,六福就被高高地悬挂起来,皮鞭暴雨似的落在身上。六福吃不住打,晕死了过去,但是被一盆刺骨的冷水又给泼醒过来。警察局长继续发问,问话还是一样简单,一样不苟言笑。六福的回答照样让他很生气,他一声令下,六福又被高高地悬挂起来。不过这一回不是皮鞭,而是烧得红红的烙铁……等警察局长再问,六福已经不敢回答了。他连冤枉都不敢叫了。也就这个时候,警察局长突然变得话多了起来,他告诉六福,别想狡辩,杀人的事实和证据都已确凿,像被打断脊梁的狗一样,他已经被钉死了!
警察局长说,这个世上并不存在一个叫王阿三的人,不过倒是有一个叫梁静松的人,想必你应该很清楚地记得这个人吧?六福摇摇头。警察局长在鼻子里哼哼两声,瞪着六福,说,你杀死他的时候,就没问问人家的名字?
杀……杀死哪个?六福怯怯地说,我从来没杀过人,我是冤枉的,你们搞错了……警察局长噌地站起来,凑到六福跟前,好奇地打量着他,问,你是什么来头?你的嘴巴怎么这么硬?实话跟你说,我不怕你跟我耗,我可有的是耐心,也有的是收拾你的法子,你总没九命猫厉害吧?九命猫是江湖上最凶悍的盗匪,到了我这里,三堂没过完就老老实实交代了,哭得跟个孙子样……你还有一堂,这一堂你选什么?尝尝我的人肉竹签?还是尝尝我的辣椒水?
你究竟要我干什么,你跟我说嘛。六福又哭起来。
警察局长没再吆喝动刑,他嘿嘿地笑起来,叫人给六福松了绑,让他好好歇息一下,说晚上给他准备的有好吃好喝的。
我有点事情出去一下,晚上再过来,你吃饱喝足,把你知道的全部告诉我,如何?警察局长笑眯眯地问。
行。六福说。
这才好嘛,你别耍滑头,我会好好待你的。警察局长说,你也别怨我,你是贼,我是兵,我怎么对你都是合情合理的,对不对?
六福赶紧点头。
看着警察局长离去,六福松了口气,他慢慢蜷缩回差点就被扯断了的四肢,轻轻躺下,浑身的疼痛使他不住哆嗦,不由自主地张开嘴巴发出阵阵呻吟。其实你早就该老实交代,也不用受这些罪的。一个老狱头过来,蹲下身子问六福要不要帮忙把他拖到墙角里去。那里有干草,是给九命猫准备的,他没躺两晚上,大前天毙掉的。
六福点点头。老狱头拽住六福的胳膊,把他拖到墙角那堆干草上。
谢谢了,老人家。六福咬着牙关,强忍疼痛,让自己坐了起来。
老狱头团起一大把草塞到六福后背上,让他倚靠在墙上。六福感到疼痛缓解了许多。他再次道谢,还喊了句冤枉。这一声冤枉喊出来,泪水也随之滚落。老狱头看看六福,叹息了声,说,大清的时候我就呆在这个牢狱里头,陪了成百上千的死人。哪一个进来的时候不说自己是冤枉的?可结果呢,不是被砍了脑壳,就是遭炮轰了,没几个活着走出去的。
我真是冤枉的。六福说。
我才不管你是不是冤枉的呢,我只是看你可怜,起点好心,让你少遭点罪。老狱头说。
六福不再说什么了,默默地落泪。
老狱头拍拍六福的肩膀,说,小伙子,放宽心思,该吃就吃,该喝就喝,没什么,二十年后又是条好汉。说着站起身,出门去了。
六福看着老狱头的背影,绝望地叫道,我真是冤枉的啊!
走到门口的老狱头又折回身来,看着六福,眼神变得轻蔑起来,他说,小伙子,所有要死去的人我都很尊重他们,我不管他们犯了多大的事,也不管他们造下了多大的罪孽,从来不看不起他们,他们要吃要喝,我都尽量满足。但是,小伙子,我有些瞧不起你了。我知道,这个牢狱里头是关过些被冤枉的人,不过你呢,我看不是——
六福一把扯住老狱头,老狱头吓了一跳,赶紧抽出别在腰间的警棍要向六福敲下去,六福吓得忙松了手,蜷缩回墙角,啜泣说,我真不知道怎么回事,稀里糊涂就到了这里……
老狱头别回警棍,按捺住火气,冷笑说,好吧,你不知道,我就来说给你听,你好好听着,看是不是这么回事。
在一个叫茅坝的地方,有一对姓梁的兄弟,哥哥叫梁静松,弟弟叫梁静柏,兄弟二人子承父业,从小就开始做生意。他们做生意的路子很广,无论皮毛,或者丝绸,还是药材,见什么赚钱就做什么。但是好些年过去了,兄弟二人都没赚到多少,父辈积淀下来的殷实家业也渐渐衰败下来。三年前,兄弟二人再次出门,这一回他们发下了宏大誓愿,一定要赚个盆满钵满才回来,要重振家道。兄弟俩怀揣着振兴家业的雄心,四海奔波,吃尽了苦头,终于赚了一大笔钱。于是决定荣归故里,好好享受一下富裕的日子。兄弟二人将金银一分为二,背负了就往家里赶。一路上兄弟二人小心翼翼,生怕遭遇了强盗劫匪。在过一个叫凉风垭的地方的时候,哥哥决定和弟弟分道而行,弟弟走垭口之下,哥哥走垭口之上,因为这个地界历来土匪横行。哥哥说,要是真有土匪,这样可以避免兄弟二人同遭毒手,既可保留下一脉香火,同时还保留了一半财产。弟弟一听哥哥说得有理,只好如此。
过了凉风垭,弟弟来到兄弟俩约好的地方,左等右等也不见哥哥。弟弟以为哥哥已经遭遇不测,或者是哥哥先到,等了一阵不见他,已经回家去了。弟弟匆忙往家里赶,却不见哥哥,于是赶紧前往警察局报案。
警察局接到报案,几乎没怎么费工夫就逮住了凶手。这个凶手,就是六福。之所以肯定六福是杀害梁静松的凶手,是因为六福身穿的就是梁静松的衣裳,带的玉坠是梁静松的生前之物,那包裹银圆的绣工精美的手帕是梁静松临行前他的妻子给他的念想之物。至于那包银圆,更是如山的铁证。
六福知道自己受了陷害,而陷害自己的人一定就是那个叫王阿三的。那么,唯一能证明自己清白的就只有酒馆那个掌柜婆娘了。
如果不是那个婆娘,还不会这么轻易地逮住你呢。老狱头说,就是她提供的线索,说看见你从酒馆门前鬼鬼祟祟地经过,她还招呼你喝酒,你做贼心虚,不敢停留。
六福彻底绝望了。老狱头什么时候从他身边离开的他都不知道。他像傻了一样瘫软在角落里,几只老鼠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懒懒散散地在他跟前踱步,有几只试探着爬上他的身子,呲牙咧嘴,似乎想要啃了他。果然,有一只下口了,在六福的指头上狠狠地就是一下。六福疼得嗷一声叫唤,那爬上身子的老鼠吓得一蹦老高,跳下来,却并不躲避,而是煽动鼻子,长长的须毛一颤一颤的,把他张望。晚上,好吃的好喝的送来了。一盆炖肉,还有半拉烧鸡,一筲箕米饭,此外还有一罐子酒。
我说过,我这个人好说话的,只要你老实,守这里头的规矩。警察局长也来了,亲自给六福倒满酒。
是不是吃了这顿就要处死我了?六福问。
还早呢,你都还没画押呢。警察局长说,现在有两个事情,你要交代给我,第一,你把尸体藏哪里去了?苦主要尸首,你就给人家呗。第二,你把那些金银放哪里了?我可听说梁静松身上带着数万金银呢。
六福瞧着警察局长的亮晶晶的双眼和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又瞧了瞧摆在面前的酒菜,想了想说,凉风垭口老鸹岩,三棵树下磨盘石。
在凉风垭口有个老鸹岩,在老鸹岩旁边有三棵树,三棵树旁边有个很像磨盘一样的石头,掀开石头,下面是个野狗洞,梁静松的尸首就在那个野狗洞里。但是,警察局长却没能从里头找到金银。为此他大为光火,回来后就把六福吊起来暴打了一顿。六福刚刚吃下去的东西,被打得呕吐了出来。
但是六福没办法交代出那些金银的下落。根据警察局长的提示,六福知道了那批金银还真不少,有二十根金条,五百银圆,此外还有十几张银行的兑票。我真不知道。我都这样了,我知道我肯定要交代的。六福说。
警察局长却不相信。他要老狱头好好照顾六福,别让他死去了。同时他也提醒六福,要好好保重身子,因为接下来他要被一点一点地打入十八层地狱。这十八层地狱其实就是钉竹签子、灌辣椒水、老虎凳、烟熏、火烤……在这些酷刑面前,六福一遍一遍地死去,又一遍一遍地活过来。如此死去活来,直到警察局长都失去了耐心,他掏出手枪抵住六福的脑门,咬咬牙,真想把他就地枪决,一了百了。但是,警察局长却放心不下那批金银,因此,他抬起的枪又放下,放下又抬起,就是下不了手勾动扳机。
你还是把他毙了吧。老狱头斗着胆子,指着那些刑具跟警察局长说,就是铁打的人在这些活儿面前也早化成水了——我看他是真的不知道。
警察局长放下手枪看看老狱头,说,你给我经管好他,要是他死去了,你也别想活。
老狱头叹了口气,等警察局长出了门,才说出在喉咙处停留了许久的那句话,咳,我看你也是被钱迷了心窍啊。
我要真知道那些金银在哪里,我早给他了,我还用得着受这些活罪啊?六福说。老狱头说是,我知道,看得出来你真是不知道那些金银在哪里。
我是被冤枉的。六福说,我是被一个叫王阿三的家伙害成这样子的。老狱头摇摇头,不想听这些,他告诉六福,他最不喜欢听死囚们的事情了,知道越多心头就越烦倦。这是因为他一旦知道人家是被冤枉的,看见还受那些罪过,心头就难受,就觉得自己要是不帮点忙的话,将来死了到了阎王殿里,阎罗王肯定不会给自己好果子吃。老狱头说,你有什么话还是跟警察局长去说吧,放心,他不会再打你了,他也懒得费那力气了,他现在等于是猴子拿块姜,吃又吃不得,丢了怪可惜,等到什么时候他突然想开,枪掏出来轰一声,你就轻松了,我也轻松了,他呢也轻松了,大家都落得太平清净。
警察局长被那些金银搞得神魂颠倒,他竟然跟六福做起了交易。他先是说,如果六福交出那批金银,他将会给六福一个可以自己选择的轻松的死法。六福笑起来。警察局长以为他同意了这个交易。六福说你这话让我想起一个人来,那个人也给我这么说过,说我可以选择自己乐意的死亡方法。警察局长说,后来呢?六福说,后来……后来我不在你跟前听你重复他的话么?警察局长说,我除了给你一个可以自己选择的死法,我还可以给你准备一口大柏木棺材,把你好好安葬,再给你请点法师念念经文,超度超度你。
结果可想而知,警察局长怒不可遏地离开了。
过了不久,警察局长又来了,这一回他甚至不惜徇私枉法,给六福开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条件。如果六福交出那批金银,他将放掉六福,而且还给六福一些银圆,一匹快马,他想去哪就去哪!
六福苦笑着看着警察局长,说,算了吧,你还是一枪崩掉我吧,随便把我拖去喂狗,或者就丢在这里喂老鼠也行。
警察局长掏出抢来,想了想,把枪揣回枪套,招呼老狱头过来,说,这个人不要再给他吃东西了,水都别给他喝。
老狱头很为难,说,你还是一枪把他毙了吧。
我真下不得手,你知道,那么多的金银……警察局长摆摆手,不肯再说了,看得出他很愤怒,也很难过。
六福本来是想就这么饿死的。三天过后,他真的奄奄一息了。他感到很愉快,就要死了,就要脱离苦海了。正如老狱头所说,一切都要轻松了,都要太平清净了。可就在六福以为自己的前脚就快要迈进鬼门关的时候,他做了个梦。老梦,就是那个明净世界,他在里头像鱼一样游,像鹰一样翱翔,浑身不着一尘,通体透明,连发梢都洋溢着愉快和美妙。
从梦里醒来,六福决定放弃死亡的念头。凭什么要死呢?自己明明还活得好好的,人家都还没要自己死,凭什么自己去死?那么多名目的酷刑自己都熬过来了,为什么熬不过几天饥渴呢?为什么不想想办法让自己继续活着,却要躺下去等死呢?主意打定,六福开始想办法,看怎样才能活下去。就在此时,老鼠出来了。其中一只还试探着想要往六福身上爬。六福微微闭着眼睛,放慢呼吸,他得给那些老鼠制造自己已经死去的假象。那些老鼠见六福半天没动静,胆子大了,有一只还钻进了六福的袖筒。六福猛地一翻身,飞快地出手,袖筒里的老鼠就被他抓住了。
六福撕掉皮开始吃起肉来,除掉肠肚,他连骨头都没剩下一点儿。
好些天后,老狱头过来看六福,发现他还活得好好的。老狱头掰着指头数了数,纳闷地说,咦,这么多天了,你也该死了,怎么还活着啊?六福哼哼地笑,说,死不了,我吃得好呢。老狱头说,你吃什么啊?啃老墙土啊?六福说,不是,是肉。说着甩出一张老鼠皮来,说,这是我的正餐,我还有点心呢。说着摸出一个虱子来,丢进嘴巴里,啪嗒地嚼了。老狱头一阵恶心,赶紧走开了。
又过了几天,老狱头来了,这一回他带了一提兜好吃好喝的。六福老远就闻到了香味,老狱头还没靠近牢笼,六福就爬到门口候着了。老狱头一到,六福就呵呵笑起来,说,是给我吃的吧?老狱头说,你怎么知道是给你吃的?六福说,这死牢里除了我有这福分,还有谁?老狱头没好气地说,是,你有福分。六福往老狱头身后看看,他以为警察局长也来了,结果不见,有些纳闷,问,怎么啦,局长怎么这么长时间不来看我了?是不是想开了,不要他的金银了?老狱头说,你别耍嘴皮子了,我问你,你想不想死?六福愣了一下,看看提兜,问,怎么啦?大限到了?老狱头看着六福,还是那句话,你告诉我,你想不想死?六福说,当然不想死。
老狱头慢慢打开提兜,里头装着烧鸡、酒、白米饭。香气扑鼻,引诱得隔壁的死囚都大声喊叫起来,说好汉,有牢同坐,有福同享,分点怎么样?六福想要大声回应,可是有气无力,连日的饥饿,现在见了这样的美味,干吞一下喉咙,差点就把舌头咽下肚皮。但是老狱头却迟迟不肯把提兜递给六福,他说,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了。六福愣了一下,看着老狱头。老狱头叹口气,指着那些饭菜,说,这些东西都是下了毒的。六福呆住了。老狱头接续说道,你要知道一个事实,你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会活着出这个死牢的,不管是你捱过一年还是十天半月,到头来都是死路一条,与其这样活得可怜,何不干脆一了百了?
六福伸手把提兜拖到跟前,看着那些香气扑鼻的烧鸡、酒和米饭,问,是谁送给我的?局长还是王阿三?老狱头摸出一摞银圆,掂量掂量,说,这个人不想你活着,他要我把你毒死,想拿这些买通我。六福问,买通你了?老狱头揣好银圆,说,这些烧鸡都是我在老字号三缸卤买的,酒是白家烧刀子,药……药呢,是我花一个银圆买的,无色无味,吃下后不痛不痒,不知不觉。六福点点头,说,我知道了。老狱头说,我这辈子没做什么亏心事,过去没有,当下也不会,我之所以干这个,是可怜你,你要是想死你就吃下去,好好吃喝,做个饱死鬼。你要是想接着活,我就把这些东西拎出去扔了。
六福的神情十分哀伤,他低垂着脑袋,许久才抬起来,满眼泪光,他看看老狱头,说,我想活下去。
老狱头点点头,拎起提兜走开了。
又过了好些天,警察局长才忙完他的杂事,记得该来看看六福了。六福还活着,只是很瘦,很虚弱。警察局长告诉六福,他将再给六福最后一个机会,还是那个交易。如果六福交代出金银藏在哪里,他就给六福提供远去的盘缠和马匹,否则的话,他就让六福继续饿下去。
我知道你之所以可以活到现在,是因为你在吃老鼠和虱子。我倒想看看你还可以抓到多少老鼠填你的肚皮,你身上还养得出多少虱子维持你这最后一口气!从警察局长那凶狠的表情和目光看得出来,这一回他是动真格的了。六福当然什么也交代不出来。
就在警察局长拂袖而去的时候,老狱头叫住了他,说有个事情跟他汇报一下。警察局长说,好,你说。老狱头告诉了警察局长,有人要买通他杀死六福。警察局长很感兴趣,问谁。老狱头说,是苦主。苦主说逮住了杀人凶犯却迟迟不枪决,生怕夜长梦多,到最后让杀人凶犯逍遥法外。警察局长说,人家这样想也是情理之中嘛。老狱头却摇摇头,说,只怕里头另有蹊跷。警察局长一听,来了精神。第二天,老狱头给六福送来了吃喝。这可真叫六福感激不尽。老狱头告诉六福,他的确得好好感激自己。
如果你真能活着出去,就算给我塑个金身也不亏!老狱头说,因为从今天起,你就不用再担心会被饿死了。
六福一边狼吞虎咽地吃东西,一边听老狱头讲事情由来。
老狱头说,其实警察局长也觉得事情蹊跷,因为在他手里死了很多江洋大盗,包括恶棍歹徒,不管这些家伙干了多大的恶毒事,也不管他们在外头表现得如何凶悍威猛、铁石心肠,只要一进这死牢,一经受那些刑罚,没有一个不草鸡的,别说交代自己的罪行,就是他祖宗八代干过的偷鸡摸狗的事,只要他知道的,都恨不得赶紧说出来。因此,如果六福真干过那票杀人劫财的案子,他一定扛不到现在,因为他吃的那些苦头可是从来没一个从头尝到尾的。
——因此,只有一种可能,他没杀过人,也没得到那笔金银,一切都不过是受人陷害。那么陷害他的人是谁呢?老狱头给警察局长出了个主意,让他去找梁静松的弟弟,那个叫梁静柏的,好好谈谈。
警察局长当然不会亲自去找梁静柏,而是安排人去把他拎来,先带他到刑房里参观了半天,这才会见他。一见警察局长的面,梁静柏就责问警察局长,为什么不把杀人犯六福处决了。警察局长说,主要是证据不足。梁静柏说,那么多的证据证明是他杀了人,怎么还说证据不足呢?警察局长说,最重要的证据,那些金银没找到,而且六福也不肯承认杀过人。梁静柏还要说什么,警察局长打住了他的话头,突然问他,你在外面睡觉脱不脱衣裳?这可把梁静柏问住了,他说有时候脱有时候不脱。警察局长意味深长地说,六福说有人陷害他,那个人跟他交朋友,两个人还同床睡过,连最隐秘的地方都看见过。梁静柏问,那又怎样?警察局长故作轻松地笑笑,说,很简单,找到六福所说的那个陷害他的人,扒了衣裳一瞧,如果那个人身上真有他所说的那个特征,不就真相大白了么?六福停住吃,跟老狱头说,那天他跟王阿三睡觉的时候,王阿三没脱衣裳,他也没看见过王阿三身上有什么特征。
老狱头不以为然地说,我们当然知道,不过你不清楚那些害人的家伙,他们只一心想到害人,好多事情都会忘记的,而且疑神疑鬼,更加不敢确认自己究竟干过些什么。正是因为如此,那个梁静柏慌慌张张地告辞了,说要回去给警察局长准备些礼物,以报答他帮忙缉拿杀兄凶手,帮他报仇雪恨。
很快梁静柏就送来了一大笔银圆。通过这一大笔银圆,警察局长知道自己办了个冤案,但是他却不能把六福放了,因为六福是众所周知的抢劫杀人犯,而且证据确凿,死有余辜。而且这件案子,也树立了警察局长断狱如神的英明形象,如果放掉六福,岂不是自打耳光?更不好向民众交代。更重要的一点,是现在他打开了一个钱库的窟窿,只要六福还在他手里,只要威逼得当,梁静柏的钱财就会源源不断地流进自己的腰包。
因为吃得太猛,六福被噎住了。老狱头赶紧上前帮忙倒水,送到他的嘴边,说,六福啊六福,你可得好好保重自己的身子,吃东西千万慢点,要噎死了,就等于断了咱们局长的财源啊!
警察局长几乎不再来看六福,他现在纠缠梁静柏去了,梁静柏不是三天两头往警察局来,就是他三天两头往梁静柏那里去。不管是来还是去,警察局长总是不会落空。老狱头也三天两头告诉六福,局长买店铺了,局长入了油厂的股了,局长又新娶了姨太太了……每当这些好事临门,警察局长也不会忘记了六福,他会丢几个钱给老狱头,让老狱头好好招待六福。
其实老狱头一直待六福不薄。家里要做了好吃的,总不忘记给六福带一份来。遇着参加局长的喜庆酒宴,也会专门拿个大盆,将桌子上那些剩下的鸡鸭鱼肉收罗起来,送到死牢。死牢里的死囚就像坐流水席似的,来来往往,出出进进。每当好吃的送来,六福总不忘记请老狱头也给他们分一点。每个死囚都对六福感恩戴德,说好人得好报,像他这样的好人,阎王老爷是不会收的。六福很感激他们的安慰。
在死牢待得时间久了,六福就感到无聊,老想干点什么。可是干什么呢?老狱头要他安安稳稳待着,坐班房嘛,就是坐嘛,吃的来了就吃,喝的来了就喝,该挨打挨打,该受刑受刑。六福不干,说这样待得时间太久,脑瓜子都木了,手脚也不灵便了,将来出去怎么办?只怕连路都不会走。老狱头说那怎么办?六福说你们这里不是也出荆条吗?你给我买些荆条来,我编了筐啊,筲箕啊,你再拿去卖,卖了钱咱们买酒喝,买肉吃。
老狱头去买了荆条回来,六福的手脚很麻利,头一天就编了两个筐两个筲箕。第二天又多增加了两个。第三天六福自己琢磨,编出了果品篮子和婴儿摇篮……到第五天,他甚至还编出了可以穿在脚上的藤条靴。六福编的这些器物结实美观,一拿出牢房就成了抢手货,因此换回了数目可观的钱币。六福要老狱头将这些钱全部换了吃的喝的,拿到死牢里跟大家一块儿享受。老狱头跟六福商量,问要不要积攒一点在那里,这样一气儿花完,好像可惜了点。原来老狱头在给六福从长计议了,老狱头说,假定六福真能出去,拿着这笔钱起码也可以过上一大截舒坦日子。如果六福最后还是死了,他就拿这钱给六福修建坟墓,再给他请些端公道士和尚做个法事。
尽管老狱头说的那些很有诱惑,但是六福没有采纳。
这样的日子真不知道过了多长。这一天,老狱头给六福带了个不好的消息,那个梁静柏失踪了,携家带口无影无踪。六福感到很意外。老狱头却不觉得有什么稀奇的,他说,就算真是座金山,也有挖到根的时候,他要不逃,未必真想被局长敲出骨头车成纽扣卖啊?六福想了想,觉得也是。老狱头告诉六福,从今往后,这富裕的日子得打简过了,他编筐挣的那些钱,得拿出至少八成来孝敬警察局长。为什么?六福不解。
你说为什么?他不见了一座金山,你得给他赔座银山啊!老狱头笑起来,说,要不然的话,他会留着你?
从此后,六福编筐所挣的钱差不多都进了警察局长的口袋。警察局长从六福编筐的事情看到了另外一条生财之道,他要整个牢房里的囚徒们都为他编筐,不会编筐的做猪鬃刷子,打草鞋也行,只要能挣钱,做什么都可以。挣到的钱,警察局长分五成,狱卒们分两成,囚徒们分三成。真是皆大欢喜。整个牢房里,打草鞋的、编筐的、做猪鬃刷子的、打家具的,一个个忙得不亦乐乎,活像个大作坊。这样的日子没维持多久,警察局长因为功绩突出,被委以重任,要调离此地。临走的时候,他的一个把兄弟找到他,说要跟他做笔买卖。这个把兄弟是个拉部队的,据说是土匪出身,刚刚吃过败仗,队伍损失了一大半,现在想要扩充兵员,因此他想请警察局长这位把兄弟给他想想办法。什么办法呢?其实这位把兄弟早就想好了,他瞧准了牢房里的那些囚徒。
你给我一个人,我给你这个数。那位把兄弟跟警察局长说。
他们可都是些亡命之徒啊,身上都有案底呢。警察局长说。
我要的就是这些人啊。那位把兄弟说,跟人打仗,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不是亡命之徒他还干不了这事儿呢。
卖给你,我怎么跟民众交代啊?警察局长还是不干。
什么不好交代啊?你拉一帮人出去,到了荒郊野外,对天放一通枪不就完事了嘛!那个把兄弟叫人抬进来一筐子银圆,嘿嘿笑着说,老哥,瞧见没有?你只要跟这玩意儿有交代就行了!
警察局长发出布告,说他即将离任,要了结陈案,该死不该死的,都该死,该杀不该杀的,都该杀,为的是这个地方的长治久安。于是,在一个黄昏,一队人马押送着百十个囚徒出了城,那些囚徒被一根绳索串着,如同游蛇一样,缓慢地向荒郊开进。天黑的时候,城里的人们听到一阵密集的枪声从远方传来。
第十四章 牵着死神走来走去的棺材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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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絮不见了,她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一连好几天我都没见到她。
我以为柳絮很快就会回来的。这一回我一定得好好跟她谈谈。我不需要她的若即若离,模棱两可。如果可以就好好爱我,就嫁给我,给我生个孩子,陪伴我度过最后一点时光,让我死在她的臂弯里。那么我剩余的一切,钱、豪宅,都是她的。
可这实在太像一场可怜的交易了。但是除此外,我又能够怎么样呢?我确实没有多少时间了。我不能把最后仅存的一点时光花在利弊权衡上。
可能最初我就选错了对象。柳絮不合适,她不实际,很多想法太不着调了。但是她却是那么善良,从来没忍心伤害我,而且表现得那么优秀,让我着迷。如果我有充足的时间,我会从从容容地跟在她身后,直到她主动挎着我的手臂,心甘情愿步入婚姻殿堂。这些话语我跟她说过不止一次,但都被她莞尔一笑化解开了。她不相信我说的一切。每当我说正事的时候,她就觉得我是开玩笑,而我开玩笑的时候,她却老是当真。我们就像两个反其道而行之的人,汇合在一起不是误会,就是笑话。
她去了哪里呢?她怎么能把我丢在这里不闻不问了?是该好好跟她谈谈了,我甚至都做好了准备,如果她回到我的身边,答应和我结婚,我可以在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上向她妥协——我可以陪她去那个不使用货币的海中小岛。如果真是有那样的一个小岛存在,倒的确是个等待死亡的好地方……一连好多天都没有收到木耳的书稿,不知道六福眼下发生了怎样惊心动魄的故事。打电话去土镇,薛玉不在。我孤零零的,就像被谁丢弃在这里的病猫。一想到当初立下的那三个临终愿望,心情就会坏到极点。
这天傍晚,我下楼去买点吃的,没走多远,大概是在第一条街的拐角处,我就被人盯上了,这人尾随在我身后,我快他也快,我慢他也慢,身上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我实在忍无可忍,猛然回过身去看着他,喝道,你跟着我干什么?他拎着个皮箱子,拖着只口袋,那哐啷哐啷的声响就是从那只口袋里发出的。是我。他说,棺材匠。棺材匠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神情疲惫,像个长途跋涉的放牧者。我看到了隐约在他影子里的死神,那家伙目光烁烁,似乎随时都要蹿身出来——而缰绳就牵在棺材匠的手里头。
我看着他,不知道是该惶恐不安还是该镇静面对。我后退了一步。
是我。你认得我么?他前进了一步,问道。
我点点头。
这对你来说是突然了点,你可能很难接受。但是我们没多少时间了,如果不赶紧点儿,我是赶不出活儿来的。棺材匠说。
我点点头,说,等我去买点吃的。
我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棺材匠抬起衣袖揩着鼻子,那样子真是可怜。其实棺材匠可怜的样子并没向我展现完全,因为路灯昏暗的缘故。在我带他进入一家饭馆的时候,他被服务员拦住了,那个服务员冲着他大吼,滚蛋,叫化儿。我回过头去,这才发现他的样子是多么可怜。棺材匠很肮脏,头发黏结成团,脸上不知道是泥污还是其他什么更恶心的东西,使得我简直看不清楚他的肤色。穿得也很破烂,膝盖都露出来了,而且两只脚穿的鞋子都不一样,其中一只前头开裂了大口子,可以看见脚趾头在里面动来动去。更要命的是,他还臭,在明亮的灯光下,这种臭味很鲜明,似乎可以看见似的。
我说这是我带来的,我认识的……我请他吃饭。
那个服务员惊诧地看着我。我摸出一叠钱来,取出一张钱递给服务员,用两根指头把棺材匠拈到他跟前,说,你带他去洗洗。然后递给身旁另外一个服务员五张钱,说,你赶紧去帮忙给他买套衣裳,里外都得有穿的。说着又抽出两张递给他,告诉他这是他的劳务费。
棺材匠却不肯去洗。我说你去吧,你不去洗洗,人家是不准你进里头吃饭的。他说我不进去,你买点馍,我在街边吃了就是。我说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去吧,我会在里头好好等着你,放心,你既然都已经找到我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棺材匠洗了澡出来,我已经点好了菜。只是他的衣裳还没买回来,他穿的是服务员的衣裳。服务员的衣裳很短小,他穿在身上很紧促,很滑稽。还好,这样清寒的夜晚,店里没几个食客,所以也没引起大家的注意。那个服务员抱屈地说,为了给他洗头,用掉了整整一瓶洗发水。我拿了一张钱递给他,他顿时眉开眼笑。菜刚上齐,给棺材匠买的衣裳也回来了。棺材匠很快就衣着鲜亮地出现在我眼前。只是他拎在手里的那个皮箱子跟他一身鲜亮的衣裳很不协调。这顿晚餐无论是对于棺材匠还是对于我,都算得上丰盛。我们默默吃着菜,喝着酒。棺材匠不停地看我,看我的表情,看我的眼色。我很平静。的确,是很平静,绝对不是表现出来的,而是内心的平静。我知道这一天会来,棺材匠会站在我跟前,拎着祖传的皮箱子和锅碗瓢盆,风尘仆仆地站在我跟前。
棺材匠吃得可真多。他的确是饿坏了。他没有表现出狼吞虎咽的样子,而是吃得很缓慢,慢慢进行,一样一样地吃,一个盘子一个盘子地清理。只是他的吃相不是很雅,他竟然把整块排骨塞进嘴巴里嚼。估计菜不够,我叫过服务员拿来菜单,又点了几样。棺材匠还在咀嚼骨头,暗地里使劲,腮帮子鼓得老高,结果很难嚼碎,我以为他会吐出来,结果看他脖子一抻,硬把那块骨头给吞了下去。棺材匠放下筷子看着我,我说你吃啊,这么快就饱啦?棺材匠笑笑,说,还早呢,我得缓缓,太急了伤胃。我说好,你自便。棺材匠看看我,问,有烟吗?我叫服务员帮忙拿来一盒烟。
棺材匠吸着烟,玩着烟盒,说,这个牌子我没抽过,我最喜欢的还是紫竹,原来在你家,你爸爸每天都要给我两三盒。我说你放心,你要是愿意抽,我也给你买紫竹。棺材匠嘿嘿笑起来,他对我的回答很满意。因为我的回答已经很明确地告诉他了,我会打棺材的,而且也一定待他不薄。
抽了一阵儿烟,棺材匠又接着吃。他仍然吃得很慢。吃了一阵儿,又开始抽烟。不管是吃饭,还是抽烟,他的目光总在我脸上,我知道,他很想跟我交谈。我坐直身子,第一次平视棺材匠的双眼。棺材匠也不躲避,跟我对视,他的目光平和,像一泓清水。
我很担心找不到你。棺材匠说,我在桂园五号等了三个多月,我来爱城快一年了,起初出门的时候他们就断言说我找不到你,都劝我别再来了,因为他们知道,当年找你父亲的时候我也是大费工夫,还差点把命丢在爱城,而这一回,更悬……我知道棺材匠找我父亲的情形,它在我的梦境里出现过。我知道很多事情,只是我一直不想去面对,它们让我感到恐慌,让我无所适从。
2
在目睹了我祖父的死亡之后,我父亲几近崩溃。他离家出走了。他在外头流浪了几年,也不知道受过些什么磨难,当他再回到桂园五号的时候,似乎已经不惧怕死亡了。那时候他很忙碌,他所表现出来的才华和干练让整个爱城人都感到吃惊,并且钦佩之极。
我父亲从过一段时间的政。那时候他在爱城最高权力层是最年轻的一个。他精明强干,善于揣摩上头的意思,对待下头的人也很好。再大的麻烦事情落在他的手里,他总能轻松化解,而且最后总是一团和气。真正让我父亲扬名的是爱城的一个重大工程——旧城改造。当时说有个大领导要来爱城,而且要住上几天,走走看看,体恤民情。上头的意思是要让爱城风光鲜亮地展现在大领导眼前,绝对不能有半点破破烂烂。于是就提出了旧城改造。谁知道摊子一铺开才发现这个工程的艰巨远远超乎当初的预想。但是工程已经铺开了,总不能让它像个戳破的窟窿摆在这里吧?但是这样艰巨的工作,谁才具备完成它的能力呢?事情最后落在了我父亲头上。我父亲表现出了非凡的才干。他没有丝毫手忙脚乱,拆迁工作进展得十分顺利,原来动不动就要燃火自焚的那些拆迁户都成了他的好朋友,其中有相当一部分后来还参加了他的葬礼。他总是这里开个会,那里聚个餐,就像玩儿似的开展着他的工作。而那个巨大的窟窿眼也在大家的质疑声中逐渐愈合,旧城很快成了新区。距离大领导前来还有些时日,我父亲又搞了个大树进城的工程,但凡能够找到的大树,通通搬迁进城栽种在道路两旁,而大树的脚底下是绿油油的草坪。
大领导前来爱城的时候,根据我父亲的安排,住在了桂园,就在五号的隔壁。那几天,我父亲天天晚上都要被召唤过去陪他说话,谈哲学,谈生死。他很惊诧我父亲的博识,认为我父亲对生死的见地十分独到。临走的时候,他问我父亲是否愿意到他身边工作,被我父亲婉拒。时至今日,仍然有人提说此事。就在大领导离开爱城后不久,我父亲就辞了官,开始他散漫的经商经历。我父亲的生意做得很广泛,什么都做。他并不像一般的商人那样对赚钱怀抱绝对的痴迷,他大部分时间都在茶馆和酒馆,跟这个喝喝茶,跟那个吃吃酒,生意就成了,而每一回的生意钱总是不会少赚的。
爱城周边都是丘陵,产很多种草药。有一天,我父亲在茶馆里听人说现在的草药生意很不赚钱,多半还亏,他不相信,他说我就要赚钱。他叫来老板,让拿点纸来,再拿支笔。我父亲就在茶几子上草拟起了合同。他问那人,你可以向我提供多少货源?那人说了。我父亲说能不能再多点?那人说求之不得呢。我父亲写好合同递给那人,说,你签字吧,签了字,下楼就先给你一笔定金。三天过后,爱城的车站上堆满了草药, 800c." >而且还不断有车拉肩扛地送来。好多人为我父亲担忧,说这一下赔大了,血本无归了。可就在此时,一路货车呜呜啦啦飞驰过来,停在了那些草药垛子跟前。从车上下来几个人,拎着几口大皮箱。我父亲说,好,他们装货,你跟我一块去银行交款。那一回我父亲赚了多少钱?这当然是个费猜测的数目。?
在我父亲眼里,其实这些都是小生意。既然做生意,就应该像他当官那样,干一件轰轰烈烈的事情出来。我父亲决定拿点爱城的东西,去跟外国人换回点儿新奇的东西,比方说飞机和轮船。他已经琢磨好了,在爱城修建一个机场,再将爱河码头重建以停泊巨轮。可就在他准备实施自己的宏伟计划时,棺材匠突然来了。很明显,棺材匠来得太早了。我父亲还以为自己的年龄出了问题,是不是记错了。棺材匠说你没记错年龄,你还要些年头才可能死去,也还没到给你准备棺材的时候。我父亲很纳闷,问,那你为什么这么早来?棺材匠说,我们家里出了一些问题,所以我就提前来了。
棺材匠的话叫我父亲怒不可遏,他冲过去抓住棺材匠的衣领,恶狠狠地似乎要把他撕成碎片。我父亲怒骂道,你这个混账的东西,你知道你干了多么愚蠢的事情么?你打乱了我全部计划!你让我再也无法回到我以前的生活了,你毁了我!棺材匠哪里知道,这些年来我父亲一直努力不去想死亡的事,竭力让自己感觉到死亡还很遥远。没人知道他采取了什么样子的法子,但是他做到了。他成功地做官,成功地经商,他的表现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他有条不紊地使用着时间,等下一步做完了飞机和轮船的生意后,他还计划做一个学者,研究儒家文化和道家的阴阳学说,而且这样的准备工作他已经在进行,在桂园五号,他专门弄了一间阔大的房子,里头装满了他从各地搜罗回来的学术典籍,他说以他观看事物的独特角度和思考问题的独特方法,轻易地就可以把那些已经成型的观点打破,然后重建一个属于他的学术体系,出一系列惊世骇俗的学术成果,那么到他死的时候,他一定还会被冠以国学大师的称号。
我父亲对自己清楚得很,从表面来看他是很刚强的,魄力十足,但是他的内心却极度脆弱。他就像一个走钢丝的人,展现给大家的是无限精彩,脚底下却虚得很,受不了一点影响和刺激,一不小心就会跌落下来,血肉模糊,一命呜呼。我父亲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离家出走那段日子究竟遭遇了些什么样的磨难,他回家后,其实并没做好接受自己将会早夭的准备,他反而对死亡充满了超乎寻常的恐惧。其实这样的心理,存在我们这个短命者家族每一个人。我父亲的表现也一点不例外,在那超乎寻常的恐惧中,他寻找到了避让的办法,不让黑夜到来的唯一办法,就是在房间中制造灯火通明。他就是如此,看起来愚笨却很管用。他不停地告诉自己,死亡还早着呢,早着呢,然后一面加紧做事,让忙碌的事务将死亡的脚步声淹没。其实我们家族很多人都是这样干的,我父亲,我祖父,我祖父的祖父。但是很快他们就会厌恶,觉得那没有丝毫的意义。我父亲很清楚这一点,为了让自己干的事情无论是看起来还是感觉起来都有意义,他必须要追求成功。他成功了。每当巨大的荣耀到来,他都飞快地转换角色,之所以这样,是他不想让自己产生厌倦。同样,他也很清楚自己无法抵达顶峰。现实就是这样无情,他什么都具备,但就是不具有充裕的时间。
棺材匠的突然出现,等于是死神的突然登门。我父亲一直惧怕回避的死亡终于到来了,他必须得正视面对。我父亲终因无法遏制住愤怒和激动,将棺材匠狠狠地揍了一顿,然后掏出一把钱撒在棺材匠身上,扬长而去。
没走几步远,我父亲就感到浑身疲软,最后轰然倒地。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萎靡不振。当然,从此后他就开始了等待死亡的日子,他已经没有心思去签署那笔飞机和轮船的贸易合同,也没心思钻进装满典籍的屋子进行自己的国学大师的冲刺。我父亲虽然还是那副刚强的样子,那只是表面,他的内心已经乱糟糟地如同一摊烂泥,他的所有生活只剩下了那个最后的目标——等待死去。我父亲开始有计划地安排起自己的后事来。他从容不迫,每天干什么不干什么,都井然有序。在他的床头前摆放着一本万年历。前头的都已经撕扯干净了,后面的也撕扯干净了。剩余的那一点儿就是他存活的日子,很薄。过完一天,他就撕掉一页。这一天,他又撕掉一页。他似乎有些不安,眉头紧锁。我母亲问他怎么啦,是不是不舒服,我父亲说不是,他想起一个人。我母亲问是谁。我父亲说棺材匠。我父亲很忧虑,他以为他把棺材匠打跑了,他知道那次自己使用了多大的力道,他心想棺材匠一定生气了。
他如果不来,自己又去哪里找他呢?我父亲告诉我母亲,他现在很后悔,真不该那样对待棺材匠,他都没问过人家为什么会提早来,一定是有原因的。然而事已至此,我父亲不得不重新考虑他的棺材问题,是不是另请高明?但是这个爱城,谁有棺材匠家族那样的本事呢?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敲门声,开门一看,是棺材匠。棺材匠接受了我父亲的道歉,并且也向我父亲表达了他的歉意,因为他暂时还无法开工,他的身体很糟糕,他得在我们家修养一段时间,希望身体能尽快复原,有力气让他拿得起斧头。在休养的这段时间,棺材匠讲了他之所以提早前来的原因。原来棺材匠家族近几代一直人丁不兴旺,到他这一代更是一脉单传。他娶了好几个婆娘,都没生育。不过他也不是很急,因为他们棺材匠家族的人历来都是长寿者,只要命在,就一定会有后嗣。这样的情形出现在他们的一位祖先身上。那位祖先先后娶了九个女人,可是都没生育。就在他七十岁这年,他不甘心祖传的制棺手艺中断在自己手里,就又娶了个女人。这第十个女人果然创造出了奇迹,他有了个娃娃。后来他一直没死,还带着他十岁不到的娃娃来到我们家中,为我们的一位祖先打制了一口精美的棺材。回去后的第五个年头,等他的娃娃完全掌握了棺材匠家族的制棺手艺之后他才死去。不过现在这位棺材匠的年岁也不小了,虽说距离七十岁还要差不多二十年,但他还是希望可以早一点,免得真到了那样的年岁,就让人慌张了,再说,万一老天爷不眷顾自己呢?恰巧这个时候,有人向他提了门亲事,说那个女人一看就像个能生养的货,而且对方父母都担保了,要等他们的女儿生了娃娃才要礼金,不过到时候礼金要翻倍。棺材匠亲自登门去看了,那女人果然好身胚,身材矮壮,丰胸肥臀,站立的时候两腿叉得开开的,亮出宽阔的命门。棺材匠所以会提早前来,就是想提前打制好棺材,然后好拿了钱回家完婚,厮守在女人身边,直到坐胎生产。为了让棺材匠尽快恢复体力开始工作,我父亲让我母亲去买了鸡鸭和水蜂子,炖了汤给棺材匠吃。不久,棺材匠终于抡得动斧头了,桂园五号开始响起了锛木声和锯子响。
3
我想知道棺材匠后来的生活,他是不是真娶了那个命门宽阔的女人,是不是真的有了后嗣。棺材匠很高兴地告诉我说,是的,他娶了那个女人,但是她并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快生出娃娃,而是等了好多个年头。这期间,棺材匠受了一场奇耻大辱。不过要是较真起来,也是他自寻其辱。他娶了那个女人之后,力气没少花,可就是不见功效。他以为是女人的问题。但是碍于结婚不久,实在不好说,就等。又等了几年,他终于失去了耐性。但是女人不肯接受他的这个说法,女人嗤笑说,怕是你自己的问题吧,我这块土地可是肥沃得很,只要我躺下,别说趴个中用的男人,就算爬过只公老鼠,我站起来都可以抖落几只鼠崽子。棺材匠受不了这话,把女人揍了一顿。过了两年,棺材匠决定把女人离掉,重新换一个。他告诉女人说,我必须得这么干,我已经没多少年可以指望了,我得赶紧有个娃娃,还得赶紧把打制棺材的手艺传给他。女人说你真认为我不能生?你真认为是我的问题?棺材匠说这不秃子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吗?女人说你再等我几个月吧,我得让你知道个事理儿。
半年后,女人拍着自己圆鼓鼓的肚皮告诉棺材匠,说这可是事实,事实胜于雄辩。棺材匠愣住了。女人说了她那圆鼓鼓肚皮的由来,说那不过是她赶集的时候随便拽了个男人在路边的林子做的事。女人还说,其实她早在娘家的时候就有过成功的例子,只是没明摆在那..里,说了也怕棺材匠不相信。
棺材匠哪里受得了这奇耻大辱,他发誓要离掉那女人。有人劝他了,说这不是好事吗?证明你女人没问题,而且挺能生养,你应该感到高兴啊。棺材匠权衡再三,没有离掉女人,只是带她去堕了胎。那些日子他过得灰溜溜的,走路抬不起头,什么都没心思干。他寻思,可能晚了,世代相传的制棺手艺就要断在自己手里。天下的一切奇迹似乎都诞生于不经意间。女人一天早晨起来,伸展懒腰,打着哈欠,说,啊,你该给我做点什么好吃的,酸的啊,辣的啊,带味儿的。棺材匠看着女人,真想一巴掌打在她那肥厚的脸皮上。女人打完哈欠,瞪着不见动静的棺材匠,拍拍雪白的肚皮,吼道,你他妈的,我有啦!
不管怎么说,棺材匠如愿以偿地有了个儿子。他非常高兴,他认为我也应该高兴,为棺材匠家族,也为我们自己。他揉掉烟蒂,端起杯子,要跟我就这个事情喝一杯,以示庆贺。我老半天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棺材匠告诉我说,他的娃娃现在还不大,不过已经熟悉了制作棺材的整个流程,而且不消他的指导就会打制出像样的木器,比方柜子和板凳之类。他说再过些年头,就会教他的娃娃打制棺材,而且一定会教育娃娃,让他像自己一样,像家族中的历代先祖一样,把给我们打造棺材当成人生的最大目标和意义,当成荣耀。他说,等到下一次再来爱城,他会带上娃娃,让他独立完成一口棺材的所有工序,而自己至多给他打打下手。
我没有告诉棺材匠他是不是还有那个机会。不过他可能已经看出来了。我不愿意他揣度,我直言道,你还是叫你的儿子另外学个什么吧,干什么都比打棺材强啊。要知道我的这口棺材也许是你们棺材匠家族给我们这个可怜的短命者家族打的最后一口。
我的话语让棺材匠那一直都很晴朗的脸上立即密布愁云。棺材匠说,其实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个事情。老早他就感觉到不踏实,尽管我们相距遥远,但是他时刻都在想着我。他说他至今还记得他在给我父亲打造棺材时我的表情。他说他深知我们这个家族的人都曾经努力做过改变,不过不管怎么挣扎,怎么用心良苦,结果最后都没有什么突破,不得不接受命运的安排。他认为我也一定像我的祖先们那样,改变,挣扎,唯一不同的是我可能会取得突破,可能会摆脱命运早已既定的路数,出现什么新的局面。
会是什么呢?棺材匠的日子不再过得踏实。于是他再次提早前来。棺材匠并不想犯上回的错误,他悄悄来到桂园五号,指望偷窥一下我的生活境况,起码也让他一直忐忑的心里有个底。让他慌神的是桂园五号空无一人。那么我去哪里了?他觉得必须找到我,哪怕远远地看上一眼,因为只有这样他才可能安心。他几乎走遍了整个爱城的大街小巷也没看见过我。他不敢跟人打听,因为那会泄露我们的家族秘密,他唯有默默寻找,别无他法。
漫长的寻找让他身心疲惫。最要命的是他花干净了所有的钱,为了填饱肚子,他不得不混迹于一些建筑工地,帮人捡砖头拌砂浆。一有闲暇,他就守候在十字路口,守候在通往桂园五号的道路上。随着时间的慢慢消逝,棺材匠越来越心急如焚,因为这个时候他早应该在为我打棺材了。但是我在哪里?时间过完一天就少一天,而我的死亡日期就路标似的摆在那里。时间不够,棺材匠就无法按照祖传的技法来逐一完成工序,最后呈现出一口精美绝伦的棺材。更何况他还必须要考虑一个后果很严重的问题,那就是假如找不到我,他就根本没有打造棺材的机会——不止他,他的后裔都将失去打棺材的机会。棺材匠说,一旦想起那些馨香扑鼻的木材,想起刨花飞溅,他的两只手就痒痒。为了增加寻找到我的概率,棺材匠不再去建筑工地,他拎着皮箱,开始了像讨口子一样的生活。每天清晨睁开眼,他就告诉自己,今天一定会找到我的,他这是给自己打气,给自己希望。只要一睁开眼,他的双眼就没离开过人群,他一面看着往来的人们,一面想着我的模样。他虽然只见过我一面,而且那时候我还很小,但是他有足够的信心,只要我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就一定认得出来。他吃垃圾桶里发臭发霉的食物,如果有好心人把吃剩下的东西给他,他会当那一天是过年。遗憾的是当黑夜降临,他不得不告诉自己一个既成的事实,失望。但是他从来都没绝望过,他坚信一定会找到我的。有一件事给了棺材匠极大的打击,使得他彻底失去了寻找到我的信心,他还以为自己会死去。尽管垃圾桶里的食物培育了他几乎什么都可以安全消化掉的肠胃,但那一次他还是栽了。他中毒了。原因是他吃了一份还没完全变质的蛋糕。他的肠胃开始剧烈疼痛,并且开始了剧烈的呕吐。没人发现他,因为是晚上。接着他明白,即便被人发现也没用,因为第二天他在那个垃圾桶边翻滚呻吟的时候,谁也没伸手来援救他一下。有人还趁火打劫,想要拎走他的皮箱子,幸亏他眼疾手快夺了过来。棺材匠抱着那个箱子,在地上滚啊,叫唤啊,整整三天三夜。我相信我一定会找到你的。棺材匠笑笑说,那时候我真的想两眼一闭死掉算了,但是我转念一想,我得活下去,你还等着我为你忙活呢。
我叹了口气,说你这样做一点都不值。
棺材匠的笑容消失了,他看着我,很认真地说,值!
我说随便,你认为值就值吧!
有个事情,我想跟你说一下。棺材匠犹豫片刻,说,你得让我的儿子,我儿子的儿子,我的后嗣们可以继续他们祖先的辉煌……辉煌?打口棺材就可以谈上辉煌?我惊讶地看着棺材匠。
棺材匠指指胸口,说,这里,我们的辉煌不是给人家看的,而是自己荣耀自己,你不知道那是一件多么精妙的事情,所以我很难跟你说明白,叫你理解。我对他一笑,意思是我明白,也理解。然后告诉他,很多事情并不是他想得那么糟糕,一切我都有安排。
我把棺材匠送进附近一家旅馆,在一台提款机上取了一笔钱给他。棺材匠显得有些紧张,他以为我会就这样丢下他不管了,他不停地在我跟前念叨,说时间不多了,再往后拖他的工就很难赶了。我要他安心住下,我说一切我都有安排。我还要他答应我,如果不是我来主动找他,他绝对不能突然钻出来,像今天晚上这样的情形。棺材匠无可奈何地只有答应。
我回小楼里收拾了点儿衣物,我想到龙隐寺里拜访老方丈。如果可能,我想在他身边待些日子,跟他谈谈,请教些问题。可是刚一下楼,就看见门口停满了警车,红红绿绿的警灯无声地闪烁着,警察瞧见了我,冲过来,不由分说地将我摁在地上。
第十五章 柳絮之死
1
出爱城往西,不远就是一个坟场。这个坟场很古老,有很多神灵鬼怪的故事。其中有个故事,深得我的喜欢。
说大概在三十年代的光景,爱城有个盗墓贼,这家伙之前一直从事占卦,精通星相之术。但是这个行当不来钱,他的日子一直过得很紧巴,于是他决定改行,就当起了盗墓贼。盗墓是个一本万利的行当,但是得要脑子,没脑子的去扒坟堆,总是得不偿失。你看那些表面宏伟阔气的坟,除了骨骸你扒拉不出个什么玩意儿,那些青条石,那些花碑,不过是装腔作势。真正有货的坟头一点也不起眼,要把它们 4ece." >从坟场里找出来,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这个盗墓贼就具有这样的本事。他的本事来自于他对星术的精通。但凡有钱有势的人葬坟,是非常讲究风水的。因为葬到了风水宝地,不仅死人可以升天,后世的活人也会享受到荫泽。而要想得到真正的风水宝地,那可得花大钱。而花得起大钱的,也必定是有钱有势的人家。而有钱有势的人家,在墓葬方面那也肯定是会厚葬盛殓的。这个盗墓贼就运用他的星术,参照出了一块风水宝地。
那地方,冷眼一瞧还真跟其他的乱坟堆子没什么差别。盗墓贼知道下头一定有好东西,就下了镐头。这一下去还真是不简单,没多久就碰到棺材了,很快就起了一罐子银子。捧着这罐子银子,这盗墓贼心想,不对啊,这么好的风水宝地怎么才出这点东西啊?下头一定还有东西。于是就继续往下挖。还真又碰到了棺材,这一回起的东西可不少。这盗墓贼其实也该满足了,但是他还是有些不甘心,万一下头还有呢,就试探性地又往下挖。老天,下头还真又是棺材……这个疯狂的盗墓贼,挖了一个坑,掘出五座坟。
当然无从考证这个故事究竟有多少真实成分,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古往今来,一大半的爱城人都被掩埋在这里。后来政府发文,要求爱城所有死去的人都必须安葬在这里,并且将之改名为爱城公墓。再后来政府把公墓卖给了一个台湾过来的开发商。这家伙才会做生意呢,将坟场周边的几个山头全部推平,然后遍植苍松翠柏,再在里头修些小径,搞得就像个公园似的。很多人都说,这里的风景差点都撵上桂园了。谁不想死了葬在这里呢?尽管墓穴炒得比房价贵好多倍,但是每天都有很多老人在子女的陪伴下前来挑选死后的葬身之地。一些胆大的男女还把这里当成了偷情的场所。曾经就有那么一对男女裸死在了竹林里,他们的死因,爱城公安局至今都没查清楚。
现在,警察说柳絮也死在公墓里。
2
柳絮是怎么死的,警察又是怎么找到我的,他们统统不告诉我。他们怀疑是我杀死了柳絮。他们将这个小楼翻腾了个底朝天,然后在小楼里将我逼问一遍,又带到公安局继续逼问。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除了你们告诉我的柳絮死了,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真不知道。
原来一个负责抓嫖的派出所小警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调进了刑警队.,他走到我跟前,上眼下眼地打量我,嘴角撇着一副忍不住想要笑的样子。这小子知道些我的根底,我可没少跟他打交道。有一回他把我和小姐堵在屋子里,慌得我赶紧给马队长的父亲打电话。马队长很快来了,站在门口说,是我,马某某的娃。我开了门,拎着衣服牵着小姐出来了。马队长跟着我的屁股,递给我一张纸片,用几乎哀求的口气说,你以后要是有什么事,直接给我打电话就是了,莫打给老头子了。长出息了啊,原来当嫖客,现在做杀手哇。小警察终于笑起来,问,喝水不?我说喝。
小警察说你要喝就老实交代啊,交代了,别说水,酒我都给你喝。
我说怎么交代?
小警察嘿嘿笑起来,说,怎么干的就怎么交代!
我嗤笑一声,别过头去,懒得理会他。
小警察拍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你啊你啊,你搞搞人家也就是了,你怎么还把人家杀了嘛!
我翻了他一眼,说这案子是不是你负责?
小警察说不是。
我一下火气大了,吼起来,说不是你负责你就给老子滚远点!
小警察愣了一下,冲过来对着我肚皮就来了一拳,我被打得一下子蜷缩在地上。他娘的,他那一拳头好像打进了我肚皮一块生铁疙瘩,梗塞在那里,好半天才敢出气呻吟。等缓了口气,那疼痛稍微下去,我大声呼救起来,这可把那个小警察吓坏了,他没想到我会这样,也没想到我的声音会这么大。
马队长没有责怪那个警察,只是看了看他,那个警察神情很紧张。我说马队长你来得正好,你们是不是准备采取刑讯逼供?马队长冷冷地看着,似乎并不认得我。他说你别激动,有话慢慢说。我说好,我刚刚被那家伙打了,我想知道,你们是不是准备采取刑讯逼供?马队长看着我,不搭茬。我说如果你们要采取刑讯逼供的话,就把那些东西使唤出来,我倒想尝尝。马队长还是不搭茬,看着我,目不转睛,但是目光冰冷。我知道,这是他们惯常的把戏,先等你闹,闹腾够了突然出手,快如闪电地击中你的软肋,让你猝不及防,暴露出破绽,然后乘胜追击,你就死路一条了。想到这里,我突然住嘴,不吱声,也看着他,学他的眼神。马队长笑起来,他摸出烟盒,递给我一支香烟,我摇头拒绝了。马队长在我对面坐下来,点燃香烟,呼地喷出一口烟雾,烟雾笼罩在他跟前,叫我看不清他的表情。说说。马队长从那团烟雾中伸出脑袋来,看着我。
我说说什么。
说说你和柳絮的事。她叫柳絮吧?马队长问。
我说她叫不叫柳絮,你未必都没搞清楚?
马队长叹息一声,说,你小子嘴巴还挺硬呢。咳,你说你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玩意儿呢?我家老爷子临终的时候都还惦念你,说你要有什么事情要我担待点。你说,你现在搞出这么大的名堂,我怎么担待?人命关天呢,你怕是死路一条啰!我笑起来,说,你道我怕死么?老子干脆成全你,小马儿,看在你老子的份上,我成全你,你说吧,为什么抓我进来?
马队长唬着面孔,说,为什么抓你,你还不清楚?
我说你实话告诉我,什么目的?
马队长说,是不是你干的?
我说你明说,干什么,什么玩意儿是不是我干的?
马队长挠挠胳膊,说,你装傻?
我说我没装傻,我是想帮你。我知道,你们抓我进来,不就是因为柳絮的死吗?柳絮是我的女人,当然,有可能这是我一厢情愿,但这是我最美好的愿望。我想跟她结婚,让她帮我生养个娃娃,让我死在她的怀抱里。但是现在你们告诉我说她死了。她死了,我的愿望也没了,剩余的时日也没什么值得期待的了,我很愿意现在就死去,因为早晚都一样,没什么区别。
马队长看着我,静静的,脸上神情漠然。其实我知道他心里美滋滋的,他当我跟他所见过的那些该死的浑蛋一样,没两个交锋,心理防线不攻自溃。我调整了一下气息,为的是让自己说出的话语更加清晰明白,我说,现在我已经是必死的信念了,但是你们要帮我,你们要告诉我柳絮是怎么死的,死于何时何地,你们统统告诉我,我会一揽子兜了,是我干的,没错!你们说什么我都认,我不会中途变卦,不会临刑的时候翻供。
马队长眼睛直了。他噌地站起来,凑到我跟前,僵硬得跟铁块似的脸突然绽放出了笑容,说,放心,我不会冤枉好人,也不会放过坏人的!说着他猛地挺直身子,一挥手,所有的人都出去了。随着门砰地关上,光亮瞬间消失,我置身于黑暗和静寂中,听见自己的心脏咚咚响。
我突然想起了六福,我想我可能重复了他的命运。但是他呢?他是否被那个贪婪的警察局长卖了?如果卖了的话,那么他跟着那个暴虐成性的军阀又开始了怎样凄惨的命运呢?
其实大可不必为他担心。他的最终命运我已经获知,起码他高寿,现在可能仍然健在。就像我们看那些主旋律的戏剧一样,知道英雄不会死,即便重伤他还会重振旗鼓杀回来,将嚣张的敌人踩在豪迈的脚下。但是,我们却总是一厢情愿地为英雄们周折的命运提心吊胆,担忧落泪。
想完了六福,我开始想柳絮。柳絮的音容浮现在我跟前。我得承认,柳絮很美,我与她一点不配。我还得承认,她的理想很伟大,她的理想跟六福有异曲同工之妙,是值得我敬仰的。我有什么呢?反观自己,我不过是个贪生怕死的贱货。我决定放弃继续度过剩余的这点时日,与其苟延残喘,还不如陪柳絮去。我已经做好准备,如果警察再来,我就应承了,是我杀死的柳絮。但是我怎么杀死她的呢?这的确需要警察的帮忙。我估计他们不会帮我的忙,他们要我自己自圆其说,交代我杀掉柳絮的动机,再交代杀人的时间、地点、采取了何种方法……我当然会编,我之所以杀掉她是因为她不肯答应跟我结婚,我需要个娃娃,但是她每次跟我性交前后都要服用大量的避孕药,而且她似乎还觊觎我的财产。于是我就动了杀念,要杀掉她。
在动了杀念之后,我做了精心准备,我买了毒药,买了匕首,还在裤兜里藏了榔头和绳索,我心想,总有一样会要掉她的性命。不仅如此,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还去坟场踩了点,挑选了三个下手地点,还预备了三个候选地点。然后,我用花言巧语将她骗到坟场。什么花言巧语呢?哦,坟场不是在炒墓地吗?我带她去看墓地,我说准备选上十处墓地送给她,当做订婚礼物。我们到达坟场的时间我已经忘记,都怪我这记性,越来越不好,别指望我想得起来准确时间。地点我也记不得了,我真不记得了。在哪里下的手呢?更要命的是,我不记得是先动匕首还是先动的榔头,好像是双管齐下,而事先我还诱骗她喝下了饮料。似乎我们还做过一场爱,她有些不同意,认为在坟场干那事是对满地死者的大不敬。我先是给她做思想工作,我在一个树丛边用树棍挑起一只用过的避孕套,晃来晃去地告诉她,在这里干这种事的人多的是呢。但是无论我怎么说,她就是不解放思想。于是我就动粗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撕碎了她的衣裳,但是我得逞了。而我也没想到,杀掉一个人会费那么大力气,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弄死她的,都怪我当初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具体实施起来的时候我才猛然想起居然有好多细节没有考虑进去。不管怎么说,我是手忙脚乱把她弄死了。我可能还不止动用了我随身携带的那些凶器,我可能还随手抓起过石头、树棒。至于我的那些凶器,我作案之后就丢掉了。丢哪里去呢?我不知道在坟场的哪个角落,反正那些凶器我是找不到了。——尽管烦乱纷杂,但是我说的这些话里头总有一些和警察所掌握的情况契合。接下来发生的情况真是如此。门被打开,光线进来,我好半天才睁开眼睛。马队长没来,是另外几个,他们那满不在乎的样子是要给我造成错觉,好像我说与不说,交代不交代都无所谓,因为他们已经掌握了我的犯罪事实。其实我知道,他们的内心一定焦急万分,因为他们在这个案子面前已经束手无策,我等于是他们搜遍了整座山收获的唯一猎物。他们说,你说吧,老实交代。于是我就开始了交代,将我刚才所想的全部说了。记录的警察不停地要我慢点,但是我慢不下来。那个讯问的警察要想在一些细节上做进一步盘诘,我没给他机会。于是他们就认真听,那转动飞快的眼神,表明他们是在从我的话语中进行他们感兴趣的挑拣。而他们感兴趣的,就是我们的契合点。
当我一口气说完,他们开始了细致地盘诘。他们问,你还记得清楚大致的时间么?是哪一天,什么时间,也就是几点钟,大概。我说我刚才已经说了,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诱骗她去了坟场,然后杀了她。那个警察问,你说你用的毒药,是一种什么毒药呢?我想我蒙对了,柳絮死于毒药。但是什么毒药呢?我可对毒药一无所知。就在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准备说自己忘记了的时候,马队长进来了。马队长做了个手势,中止了他们的讯问。马队长在我脑袋上拍了一下,说,你耍猴啊!
你犯了大错。马队长告诉我,他不准我插话,让我好好听着。但是他却并没继续往下说,他带我穿过长长的走廊,又走过停满警车的院子,最后进入了一扇圆形门洞,来到一个大厅。大厅里坐着几个警察,正埋头吃饭。马队长在靠近角落的一张小方桌前坐下,向我招招手,要我过去坐下。
一个小伙子飞快过来,谦恭地问马队长要吃点什么。马队长飞快地念了几个菜名,然后看着我,问,嗨,你还要点什么?我说给我来点酒,白酒。那个小伙子犹豫了。马队长说,来一瓶烧锅吧。
马队长很憔悴,两眼布满血丝。他摸出瓶眼药水,仰起脑袋点眼药水。一边点他一边说,你啊,你这样搞是对柳絮的不尊重。找出真相,就是对死者的最大尊重!你如果有那么一点点爱她,你就应该协助我们,找出杀害她的凶手——我说你这话如果让我正确理解的话,我好像已经不是凶手了?
马队长没答我的话。他摸出纸巾揩掉流淌在眼角的眼药水,眨巴眨巴眼睛,样子像是刚刚哭过。
你告诉我,上个礼拜三你在哪里。马队长突然发问。
我说我不知道。
你仔细想想。马队长盯着我的眼睛。
我想了想,说,上个礼拜一柳絮还跟我在一起,她是礼拜二不见的。我礼拜三一直在小楼里等她回来,哪里也没去过。
真的吗?马队长说,你确定没记错?
我说下午大概四五点的时候,我去了趟邮局,去看有没有我的信件。那就对了。马队长收回目光,拿起筷子开始吃饭。见我还愣着,他做了个快吃的动作,又埋头吃起来。这家伙可能实在饿惨了,也不知道几天没吃过东西了,他大口大口地扒拉着饭菜,那狼吞虎咽的样子,我还真没见过。
我倒了半杯酒,就在举杯之际想起了柳絮,想起了那夜她和薛玉豪饮的样子。我的眼睛湿润了,趁着泪花还没起来,我深深吸了口气,让自己镇静。我把那半杯酒倒在地上。马队长看着我的举动,扒拉饭菜的筷子慢了,他咽了嘴巴里的食物,问,柳絮喜欢喝酒?我点点头,说,高兴了喜欢来点儿。
马队长很快吃饱了,他放下碗筷,看着桌子上的菜被他风卷残云搞得不像个样子,就叫来那个小伙子,让他收拾收拾,再搞几个菜来。他还特别叮嘱,要小伙子告诉伙房,把菜弄精致点儿,还指着我说这是个诗人,人家可是追求品味的。马队长起身去拿了牙签,在我对面坐下,开始肆无忌惮地剔牙,把剔出来的食物残渣呸呸地往一边吐,弄得动静很大。
从开始我就不太相信你会杀人。马队长剔完牙,开始了抽烟。我说既然这样,你们为什么还要把我逮起来?马队长笑笑说,侦破案件就是个去伪存真的过程,慢慢地从一堆假象中剥离真相,为什么逮你,并不是由我来决定的,我只是真相的追寻者。
3
那天我喝多了,那瓶酒我一点也没剩下。我只记得后来我号啕大哭,让马队长不知所措。他让人把我送进公安局旁边的招待所,并且留下两个见习警察陪着。没等我的酒完全清醒,我就又被带到公安局,尽管我已经摆脱凶犯嫌疑,但是他们需要从我这里得到有用的线索。
我将我怎么认识柳絮的,以及后来的交往,一一讲给了他们。他们不停地在一些细节上进行盘问,问我有没有仇人,有没有情敌,是否还知道有谁也在追求柳絮,或者说,除我之外,柳絮还跟哪些人交往密切。我说我没有仇人也没情敌,我更不知道除我之外还有谁在追求柳絮,更不知道她跟哪些人交往密切……我告诉马队长,我是真心想要帮他们,我也认为应该要给柳絮的死亡一个说法。马队长递给我一张纸,纸上有一组数字。我看了看,说,这不是我的信用卡密码吗?马队长说对。我说你是怎么知道的?马队长说,这组数字出现在柳絮的尸体上,准确的位置是手臂上。就是通过这组数字,我们在超市的监控录像里找到了柳絮,她正使用你的银行卡购买物品。
接下来的事情就真像是部电影了,他们调集警力,通过户籍,很快就把我找了出来,然后排查,走访,寻找我的踪迹。但是要找到我却不是那么容易。自从我住进那个小楼,就很少跟人联系,而且平常我也深居简出。不过这一切难不倒马队长。马队长说你们去邮局查找一下他的线索,他是个写诗的,总跟外界有联系。于是他们就去了邮局,从邮局里提取到的监控录像里看见了我。然后再根据沿途的监控,发现了我的行动路线,找到了我可能居住的范围,再拿着我的相片,挨家挨户地辨认,有人认出了我,指出了我所居住的那个小楼。而且那人根据他们提供的死者照片,说这个女人跟那个男人住一起的。警察们顿时兴奋起来,以为抓住我整个案子也就破了。
但是我却表现出来一头雾水。他们起初以为我不过是在表演,当我是经验老到、反侦察能力强的老手。他们计划在我身上好好下功夫,不怕我有多狡猾,多么诡计多端,他们已经瞧准这凶手是我了,他们认为会撬开我的嘴巴的。但是马队长却不这么认为,他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法医给出了验尸报告,柳絮死于上个星期三,精确的时间应该是下午四点左右。在搜查我房间的时候,马队长看到了邮戳为星期二的信函。星期二抵达爱城的信函,那么我是什么时候取到的呢?马队长调取了邮局的录像,并且再次看到了我:时间是星期三下午,三点半钟我从滨河路出来,三点四十分我站在路口等红灯,然后穿越马路,我给了一个乞讨者几枚硬币,然后出镜。接着我又出现在春阳路口,时间是四点零八分。过了十五分钟,我出现在邮局。我取到了杂志和信函,出来的时候还在邮亭买了份报纸。我是按照原路返回的,不停地出现在监控录像里。我走得很慢,看着报纸,还差点被一辆小车碰着。那个司机下车冲我吼叫,我似乎还竖起了中指。六点钟的时候,我出现在一家超市的监控录像里,我买了卫生纸、牙膏、饼干和方便面,然后出来,消失在了滨河路。
我被排除了嫌疑。但是我有义务和责任配合警方的调查。是谁杀害了柳絮?羊章?是他介绍柳絮跟我认识的,而且他们之前还好过。我提供了羊章的名字。警察很快就把他逮了进来。在警察局,我见到了他。羊章嗤嗤地冷笑,说,我一听说柳絮死了,就知道是你干的,但是没想到你还会嫁祸于人,你小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诡计多端了?我没吱声,看着他。羊章要挣脱警察的束缚,使劲挣扎。还是那个小警察,他狠狠揍了羊章一拳,羊章立马老实了。
马队长把希望寄托在羊章身上。但是羊章让他失望了。羊章交代了许多关于他和柳絮的故事。马队长没跟我具体讲多少,他只说这个家伙很龌龊,很卑鄙。我说你来点实际的吧。马队长犹豫片刻,说,根据他的交代,那时候他认识柳絮没多久,但是很垂涎柳絮的美色,就耍了个把戏。那天晚上他请柳絮吃饭,说有个贵重礼物给她。我说他说的贵重礼物是钻戒吧。马队长说不是,钻戒的事他也交代了,那天晚上说的贵重礼物是一张纸,别小看这张纸,在爱城就有三个人为这张纸送了命。我说什么东西,存单?马队长说体育彩票。羊章递给柳絮一张体育彩票,柳絮说这就是你说的贵重礼物啊?羊章说贵重不贵重,你打听打听啊。柳絮就叫住老板问,晓不晓得体育彩票号码多少。那个老板当然知道。柳絮一听老板说出的数字,顿时激动万分。那天晚上,她陪羊章喝酒,还陪他睡觉。第二天,柳絮拎了个大皮箱去取钱,结果工作人员一看那彩票就笑起来,说,这期还没开奖呢,不过你这重号购买啊,中奖的几率几乎为零。
我一听就感到怒不可遏。马队长拍拍我的肩头,说,很可惜,这个混蛋他不是凶手,他跟你一样有不在现场的证据。
警察们破案的辛苦程度等于受虐。马队长说,他和他的一帮子兄弟为了搞清楚人是不是我杀的,蹲在电脑跟前看了整整两天两夜的录像,每个人都滴光了两瓶眼药水。
我让马队长带我去看看柳絮遇害的地方。我告诉马队长,柳絮是我这辈子唯一爱过的女人。马队长问真的吗?我说是的,真的。马队长说,那为什么在你的脸上我没看到多少悲伤呢?我说悲伤应该分为两种,一种是外在,一种是内在,能被你看见的,是外在的,浮于表面,指望被同情和关心。你看不见的是内在的,那是深得到骨子里的,沉在心底的,无色无味,无形无态,对于悲伤者来说,那是永远不见希望的深渊,被解脱那一天就是他的死期。我是属于后者,我的悲伤是内在的,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悲伤有多么巨大和多么深不见底,因为我从刚刚懂得生死是怎么回事起就开始了悲伤,没有一天中断过……柳絮就躺在这里的,穿戴整齐。马队长指着一片草丛,说,她被搁在一块蓝色的碎花布上,头上遭受重击,颅骨碎裂。此外,她还被勒了脖子。而事先,她还被灌了药水,一种是强安定类药物,一种是茚二酮类药物,根据尸检分析,她是先被灌下强安定,随后被灌下茚二酮……真不知道是谁对她这么恨之入骨。但很多事情就是那么令人费解,凶手杀死她后,还为她擦拭了血迹,整理了衣裳,梳理了头发。为了防止她被虫鼠祸害,还在她的尸体上和周围洒下了药剂。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的尸体完好。要知道,在这样的野外,如果没有那些处置,她的尸体早被虫子和老鼠糟蹋得不堪入目了。
当知道柳絮死于此地时,我的心就一阵狂跳。从这个地方过去不到两百米,就埋葬着我的父亲和我的祖父。我突然感到难受,蹲下身子,大口大口地喘息。
4
小楼的主人不是柳絮。柳絮的家人一直没有找到,她家住何方,甚至是多大年纪,究竟姓什么,叫什么,都成了永久的秘密。我没想到小楼的主人竟然是爱城一位功成名就的学问家。一直以来,这个学问家在爱城都是正直的化身。我曾在一次会议上见过他,他不苟言笑,但是坦率和真诚。那天他是受邀的嘉宾,他的讲话不时赢得阵阵掌声。他毫不留情地批判爱城政府的无能,批评官员的贪污腐败,批评爱城学术界的弄虚作假和不学无术,但是对青年人寄予令人感动的希望,他说我身体非常不好,我知道自己时日不多,在剩余的日子里我可以做很多事,不过这些事情中我只想请年轻人记住一件,就是我可以给予你们帮助,只要你们需要,不管是钱,还是你们需要的自由,我都可以帮你。据说他还真行,他以自己的影响力帮助了很多年轻人,为他们在单位谋取了轻松的差事,以腾出时间来做学问研究。他还募集了很多资金,在爱城的一些山区学校修建了图书室。因为他的影响力,爱城政府还准备成立一个以他名字命名的基金会。
但是现在学问家却身陷杀人谜案。他以为公安局是他家的客厅,他的脾气一点没改。他非但不交代那个要命的星期三究竟干了什么,而且还四处找人,要他们为自己开脱,还说这是爱城政府的政治迫害,是诬陷。他以为动用影响力就可以使自己脱了干系,他错误地估计了形势。没闹腾几天,整个爱城就都知道学问家牵扯上了命案,而且种种迹象表明,他可能就是杀人凶手。
马队长就像个钓鱼高手,而学问家就是吞钩的大鱼,不管你多么野,力气有多大,他就是不脱竿,轻盈潇洒地舞动着鱼竿,左摆弄一下,右摆弄一下,没多少个来回,学问家就筋疲力尽无计可施了。而这个时候,马队长才使出撒手锏。他拿出一份化验报告,说这个报告昨天就得出了,我一直在劝告你老实交代,你是懂得我们的政策的,越是老实越是有好果子吃。谁知道你不听。学问家当然知道那个报告是怎么回事,他们采他的血样他就知道会有一份报告等着自己。但是他不知道这份报告对于自己究竟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你必须从即刻起老实交代。马队长说。
学问家摸摸脖子,他的脖子上有一道抓痕,他叹口气,放弃了对抗。他的身子顿时矮了半截,像只末路穷途的猎物一般束手就擒。
星期三那天,学问家一整天都在爱城郊外的别墅里,跟他的一个女学生在一起,为了证实所供属实,学问家提交了一盘录影带。录影带里,他跟他的那个女学生缠绵悱恻,场面据说十分不堪入目。至于和柳絮的关系,学问家提供了另一盘录影带。在学问家这栋别墅里,一个巨大的保险柜被整体砌进墙体,很隐秘,如果不是他自己主动提供,是不会有谁发现的。这个巨大的保险柜里,藏着金条、美钞、人民币、春药、情趣用品,其余的就是录影带。
学问家说,那个滨河小楼是他早些年买的,他和柳絮在那里度过了一段非常值得回忆的时光。在修建了郊外这栋别墅之后,他答应将滨河小楼送给柳絮。柳絮死的前一天,也就是星期二,她来找过他,在别墅里。他们度过了美妙的正午时光。柳絮找他的目的,就是请他尽快办理房屋产权的过户手续,她拿了些表格请他填写。但是他没有,因为柳絮的一句话惹得他很不高兴,柳絮说自己可能爱上了一个人,还说那个人是个写诗的,终身伴随忧伤,她要让他剩余的时光充满欢乐。毫无疑问,柳絮说的.那个终身伴随忧伤的人就是我。柳絮并不理会学问家的愠怒,她说你不给房子给钱也行,我要出门远行,正需要钱。学问家终于爆发了,他大吼道,我凭什么给你钱,你有什么理由跟我要钱?你是婊子吗?柳絮狠狠地扇了学问家一耳光,还挠了他一下。就挠那一下,给学问家惹出了他差点无法脱身的麻烦。柳絮的指甲缝里残存的一点皮肉组织,被化验出就来自学问家的身体。马队长再次失望,他还是无法揭开那个谜底。而学问家的身体则真正地不好起来,高血压、糖尿病、抑郁症、心肌炎……据说十多种不大不小的疾病,像狂风骤雨一样扑向他,他被彻底打倒,并且崩溃了。
5
我搬出了滨河小楼。除了那部书稿,其余的东西我都在楼下的垃圾桶边烧毁了。烧毁的时候很多人围来看,棺材匠也在其中。棺材匠说他这些日子真是担心死了,他以为我是凶手,要那样的话他说自己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就回桂园五号吗?棺材匠问。我说我还没做好准备。那么你搬过来跟我一起住吧。棺材匠说。我拎着东西去了棺材匠住的那个旅馆,没想到他把这个房间布置得跟家一样,床下塞着电炉子、锅碗瓢盆、米口袋,还有油盐罐子。棺材匠以为我要在这里跟他住,很兴奋,收拾着东西。我摆摆手,说不用了,我有地方。我去了龙隐寺,我提出求见老方丈,接待我的和尚说不行。我掏出一卷钱来,说这是我供养菩萨的香烛钱。和尚很为难,摇头说不行,警察吩咐了,不准人随便接近老方丈。我说既是警察吩咐的,就好办多了,随即摸出电话给马队长打了电话,说我想见老方丈,跟他亲近几天。马队长语气肯定地说,你最好别搅合,老老实实待一边去。我捏着电话走到一边,哀求马队长,让他通融一下,说我见老方丈的目的主要是谈谈佛学,谈谈往生来世,谈谈生死……马队长一点也不松口,坚决拒绝。我放下电话刚一会儿,就见两个便衣过来,一左一右把我挟持到边上,问我是谁谁吗。我说是。两个便衣摸出证件亮了一下,说,马队长让我们特别告诉你,不要企图接近老方丈,你可以远远见他。我说怎么见?便衣说,你等一下,我们会给你安排的。
等了一阵儿,一个便衣果然过来叫我了。我跟在他后面,进了大雄宝殿后面的一间佛堂。老方丈盘坐在佛像前的椅子上,领着一帮佛门弟子正在诵念经文。这么多年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老方丈。他远不是我当初和梦境里相见的那个老方丈,面相浮肿,嘴唇微颤,手指关节粗大,脑袋勾得很厉害,像一个巨大的问号。我真担心他从椅子上摔下来。
第十六章 六福的希望之光
1
六福被警察局长卖给了他的把兄弟。警察局长的这位把兄弟有个听起来很不错的名字,郭善人。
郭善人,嗨,我说你们别让这名字给骗了。你们想知道这名字是怎么由来的吗?郭善人说,我爹是个骟匠,骟匠知道么?就是专门劁猪阉牛……这么说吧,就是割鸡巴的营生。我娘生我那天,我爹正要出门去给人家的牛羊割鸡巴。接生婆说,你婆娘生了。我爹说,没空管,我得出门了。接生婆说生了个儿子,你去看看呗。我爹说,人家的一群牛羊等着呢,来不及,就算生了个皇帝我也没看的那工夫。接生婆说,那你取个名字,大家也好叫啊。我爹说,取个什么名,我割了一辈子的畜牲鸡巴,等他长大了,去割人的鸡巴吧,哎,就叫骟人吧。他姥姥的,这就是我这个名字的由来。
大家哄堂大笑。六福也跟着笑。
他姥姥的。你们觉得这名字怎么样?一点不好,我还是喜欢江湖上朋友送我的大号,过山风。郭善人的话语一出,底下就有人骚动起来。他笑笑,看着那几个骚动的人,问,你们是不是听说过这个大号?你们一定听说过。过山风这个大号,在江湖上可是有来头得很啊,没几个不怕的。这是为什么?因为老子杀人无数!实话告诉你们,老子是干土匪起家的。我知道你们里头有正经人,好些人还真是被冤枉的,你们别瞧不起老子,关押你们的那个警察局长,我的那位把兄弟,其实也是土匪,原来我们在一个山头。只是后来他拉了些兄弟从良了,当起了专门拿贼的警察,干起了专门打土匪的孽事。但是他为什么不打我呢?因为我也拉了些弟兄从良了,参加了革命军,成了国家军人。
郭善人杂七杂八地说东说西,显得有些语无伦次。不过大家也都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就是他们的命都是他买下来的,必须跟着他好好混,以后混个一官半职,光宗耀祖也是有可能的。郭善人的声音突然提高了许多,他说,对我你们要像对待祖宗那样,你们要感激我,要不是我花钱把你们买出来,你们就是死路一条!知道么?你们要报答我,帮我勇猛杀敌。如果你们有谁胆敢逃跑,你们就只有两条路,如果我手头不空,我就当场打死你,如果我得闲了,我就骟掉你,嘿嘿,我老郭家可是世代骟匠,劁骟的活儿那是无师自通的!
没过多久,郭善人还真骟掉了个人。这个人姓刘,他一直认为郭善人害了自己,他说自己其实不过是骗了人家一头牛,而且已经赔了钱,顶多再关押半个月就会出来,哪里像郭善人说的那样会死在班房里?所以,从被带进大山的那一刻起他就嚷嚷着要回去,起先他是哀求郭善人,说老总你放我回去吧,你说你买我花了多少钱,我回头连本带利给你送来。郭善人冷笑说,你脑袋瓜子长屁股上啦?怎么不开窍想想,你以为我这是茶馆啊,随便来去么?我这是军营,你是我的兵,我他姥姥买你来是让你给我扛枪卖命的,不是让你给我下钱生子儿的!刘见这招不起作用,就哭,说自己上有八十岁的老母,下有吃奶的娃娃,要自己不回去,一家人就全完了。郭善人听得厌烦,抬手就是一顿鞭子,把刘打得满地滚。于是刘就动了要逃跑的心思。
那天郭善人刚刚得了个情报,也不知道那情报对他多有利,反正他很高兴,叫弟兄们烧肉开酒,大家痛痛快快吃一场。杀了猪,宰了羊,开了酒坛子,所有人都吃得很高兴。郭善人喝得醉醺醺的,连睡着了都在唱小曲儿。就趁着这工夫,刘逃跑了。跑的时候,他还一手拽着块肉,一手拎着个酒罐,边跑边吃。郭善人听说有人偷跑了,就亲自带兵去撵。刘见有人撵,赶紧藏起来。他藏的地方很隐秘,而且还宽绰,是个野狗藏身的地窖窝子,里头铺满了草,很柔软。刘就躺在里头喝酒吃肉,悠闲自得地等着天黑。没想到他的酒罐子泄了密。郭善人闻到了酒味,然后寻着香气找到野狗洞,把他像兔子一样揪了出来。刘的狼狈样子让郭善人的怒气顿时全消,他哈哈大笑,把刘拎回了营地。
郭善人笑呵呵地告诉大家,说今天晚上要去发财,他的老对手廖雷公今天晚上要过生日,防备很松懈,他要趁这个机会杀廖雷公个片甲不留,把廖雷公抢他的地盘和金银都夺回来。郭善人说,只要打死廖雷公,他的那些金银见者有份,他的那些个小婆娘也人人有份。郭善人眨巴眨巴眼睛,嘿嘿地笑,说,你们晓不知道廖雷公有多少个姨太太?他比了个八的手势,然后说,他的八个姨太太每个都有两三个丫鬟,此外他还有不下十个姨妹子、亲妹儿,哈哈,女人多着呢,你们没见过我见过,漂亮,还都骚,碰碰就水花花的。
底下的人开始骚动起来。这些家伙,被闷在山林里好几个月了,每天出操完毕,就有那么几个家伙坐在枯树兜上自渎,他们叫那打手铳。听郭善人那么一说,每个人的眼睛都贼亮贼亮的,不停吞口水。
我知道这山林里的日子苦,大家都熬坏了,打手铳打得手上都起茧子了,从今天晚上起,我保证大家都会快活,廖雷公的那些个女人,只要你们先逮住,你们就下手,我这当统帅的绝对不跟你们抢!郭善人说完手一挥,底下的人一起叫好。郭善人伸手往下压了压,都住了声,看着他。郭善人说,你们都是亡命之徒,不是江湖上混不下去的,就是待在班房里等死的,现在这条命是你们赚得的,没什么好惜疼的,死了就死毬了,不死就给我好好享受!
又有人叫好。而且还有人高声喊叫说,生是郭统帅的人,死是郭统帅的鬼。郭善人很高兴,他说自己当土匪那会儿,喜欢带这样的弟兄,现在当军人了,还是喜欢带这样的弟兄。既然弟兄们瞧得起他,他就给大家来个把戏助兴。说着叫人把刘抬上来。刘被捆绑在三角木架上抬了出来。几个人把木架撑开,刘就被高高地悬挂在了当中。刘哭喊着,哀求饶命。郭善人嫌他太吵,随手扯了把野草揉成个团叫塞住他的嘴巴。刘出不得声了,像只野兽似的悬在那里晃来荡去。你们看过劁猪骟牛,肯定没看过骟人吧?郭善人笑吟吟地问。
大家说就是。
郭善人掏出匕首,割掉刘的裤腿,绑在两边的木头上,刘的两腿叉得开开的,亮出胯下那活儿。郭善人捋起衣袖,叼着刀子,在一旁扯了根葛藤,然后揪住刘那活儿,从根部开始缠,一点一点,很仔细。慢慢地,刘的那两个蛋蛋亮晶晶地凸显出来,活像鲜红的桃子。郭善人站得远远的,拿起刀子,唰唰两下,那两个蛋蛋噌地蹦了出来,被一根红线悬挂着。郭善人手里的刀子一挥,红线断了,那两个蛋蛋掉在地上……
六福看得胆战心惊。不过他事后感到很奇怪,怎么就没见一滴血呢?
2
郭善人信心满满地带着他的兵去攻打廖雷公。按照他的计划,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胜仗,因为他在廖雷公的兵营里安插了内线,内线会为他们开启大门,让他们秘密潜入。这样的里应外合,廖雷公必死无疑。结果恰恰相反。郭善人中了埋伏。他的那些内线早就反水了不说,在他的身边竟然还潜伏着廖雷公的人马,他稀里糊涂就被打死了,带去的士兵除了被乱枪打死的外,剩余的都成了俘虏。六福没死,被子弹擦破了点头皮。当时一进入廖雷公的兵营,六福就觉得不对劲,怎么这么静呢?连个呼噜声都没有。当看到前头火光一闪,六福连想都没想就趴到了地上。他刚一趴下,那枪声就炸豆般响起,子弹贴着脑门嗖嗖直响,身后的人如同被镰刀收割的秸秆,成片栽倒。六福被几具尸体压在地上,浑身湿漉漉地全是别人的鲜血。
这一夜真难熬,不时一两声枪响,像穿天炮,格外清脆响亮。那是廖雷公的人在放枪,他们看见地上只要有谁敢冒头,就开枪打。
第二天太阳出来了。六福听见一个声音高声喊叫,喂,活着的人都听着,慢慢爬起来,别拿枪,也别乱跑乱动。六福蠕动了一下身子,摆脱压在身上的尸体,探起脑袋。他看见活着的人一个个艰难地站起来,身上全是鲜血,在阳光下浑身通红。他没敢贸然站起来,他得等大家都站起来得差不多了才敢。他的决定是正确的。有个家伙刚一站起来,撒腿就跑,结果被砰砰几枪撂倒,同时撂倒的还有他身旁的人。还有个家伙站起来后,大概是想查看一下身体上的物件还在不在,结果手刚一动就被一阵乱枪射死了,他身旁同样有几个人受到了牵连。六福以为会有好多人站起来,结果没多少,一半都不到。六福是最后一个站起来的。他东瞧瞧西看看,见再没谁站起来了,这才爬起来。
现在你们有两条路,一个瘦高个高高地站在前头,说,一条路,弃暗投明,跟着咱们的廖司令,另外一条路,就是顽固到死,陪你们的旧主过山风。活下来的人全部选择了弃暗投明。这让那个瘦高个很高兴,他把这些俘虏集中在一起,让他们从一个木桶里抽签,每个签条上都写着一个字。有人抽到了智,有人抽到了信,有人抽到了仁,还有人抽到了勇,六福抽到的是个严字。大家拿着签条,不知道什么意思。
现在,你们都拿到了一个签条,都有了一个字。我们这个部队秉承廖司令的训诫,处处遵循做人五德,智信仁勇严。因此,在我们这个队伍里头分设了五个营,即智字营、信字营、仁字营、勇字营、严字营。那个瘦高个说,你们就站在这里,高举你们的签条,会有人带你们归建的!
六福自然归建在严字营。他一辈子也不会想到,在严字营里他竟然瞧见了王阿三,而且竟然还在一口锅里舀饭。王阿三已经不认得他了。也难怪,这些个年头六福遭遇了多少折磨啊,这些折磨使他早已不是当初的样子。王阿三估计日子也很不好过,他比自己才见到那会儿瘦多了,头发也花白了,两眼无神,苦着个脸,眉头紧锁,好像憋了一肚子的忧愁,裸露的胳膊上全是伤痕,走路的时候两腿也一瘸一拐,呲牙咧嘴不时发出呻吟。六福故意从王阿三跟前经过,但是王阿三就是没认出他来,还舀起一勺饭递给六福。六福犹豫了一下,伸出碗接住。晚上睡觉的时候,六福又诧异地发现,王阿三居然就挨着自己。王阿三心事很重,整个晚上都在辗转反侧,不时长叹短吁,偶尔还呻吟两声。这搞得六福很恼火,好几次他都想爬起来揪住王阿三一顿狂揍。
清晨醒来,六福看着身旁已经熟睡过去的王阿三,心头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六福咯咯地笑起来,笑得不能自已。很多早起的弟兄都看着他,以为他怎么了。六福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拎着裤子,光着屁股跑到营房外头继续笑。他的笑声越来越大,哈哈,哈哈哈。一只野鸽子匆忙而过,却没想到突然遭遇这样的笑声,被惊得一个趔趄,撞上高高的旗杆,几根羽毛飘悠悠地掉了下来。
出操的时候六福发现王阿三竟然没跟着跑操,他坐在旗杆下头,嘴巴里叼着根草茎,看着大家。怎么回事?六福看看王阿三,问身旁的人。哦,他呀,刚刚挨过鞭子。身边的人说。为什么呀。六福问。那人说,逃跑呗。
没两天,六福就搞清楚了这里的许多事。廖雷公根本不在队伍里,他带着另外一支部队驻扎在距离这里不远的一个小城里。那个瘦高个是廖司令的干儿子,姓金,大家都叫他金副官。金副官是留过洋的人,据说熟读了中外兵书,引诱郭善人上当就是他设置的计谋。对于这个计谋,没有谁不感到钦佩的。郭善人一直是廖雷公的对手,两人打打杀杀三五年,郁结的仇恨浓得黄河水都冲不淡。为了除掉郭善人,廖司令可没少费心思,但是收效却不大。于是金副官就出了个主意,叫几个亲信乔装打扮成浪荡江湖的亡命之徒去投靠郭善人,他知道郭善人是不会亲信和重用他们的,于是就设计了场败仗,让那几个人来打头阵,显示出勇猛和对郭善人的忠心。这一下郭善人果然中计。他将那几个人当成自己的亲信,大小事情都跟他们商量,而且委托他们去办理。郭善人其实也想到了在廖雷公身边安插奸细,可是他安排的人还没去,人家廖雷公这头就知道了这些人的相貌身世和姓甚名谁。廖雷公的意思是要把这些人毙了算了,但是金副官却不赞同,他说留着他们为我所用岂不更好。这些人一进廖雷公的兵营,金副官就以丰盛的佳肴和美酒款待他们,然后抬出一箩筐银圆,再把一把装满子弹的手枪拍在桌子上,说,你们选吧。那些人噗噜噜全跪在地上,赌咒发誓要效忠廖司令,说银圆他们现在暂且不要,等灭了郭善人的时候再赏赐他们不迟。时机成熟,金副官就精心设置了这个局,以死伤几个人的代价,就让郭善人全军覆灭了。
这个金副官看样子还是个练兵的高手,他要求每个人每天都要跑二十里地,早上十里,傍晚十里。他还让大家练枪,要求每个人都得像他那样的枪法,指哪打哪。但是练枪得耗费大量的子弹,子弹跟银圆一样金贵。据说这让廖司令很不高兴。但是金副官却不管那些,他告诉士兵们,要是敌人打得比你准,你就死了,如果你打得比敌人准,那么你就会活下来。六福觉得金副官说的这话很在理。这个金副官对待士兵还真是不错。他竟然还叫人给王阿三送来了金疮药。王阿三一边抹药一边流眼泪,哭哭啼啼的样子像个小媳妇。六福跟人打听这家伙的事,有知道的人说,这家伙是主动投的军,可没多久他就不想干了,想要离开。哪里有这么容易的事,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他见人家不放人,就偷偷逃跑。结果很快就被抓了回来,被吊在那里鞭挞了半个时辰。好多人都以为他被打死了,没想到他又活了过来。
一个跟六福一起被俘虏的如今又一起被分在严字营的人,实在听不惯王阿三的抽抽搭搭,上前踹了他一下,吼道,你他娘的哭个鸡巴啊,你不知道自家的这命多好呢,要落在郭善人手里,早他娘的把你骟掉了。
王阿三抬眼看着那人。那人以为王阿三不信,指着六福说,谁他娘的哄你不成?不信你问他。
王阿三把眼睛转过来,看着六福。六福似笑非笑地看着王阿三,等待他的下一步反应。王阿三愣了一下,有些不相信自家的眼睛,揉揉,再看。认不出来了?六福在王阿三跟前蹲下,看着他,说,没错,是我,我还活着。王阿三的脸色顿时煞白。
六福笑笑,拍拍王阿三的肩膀,说,看到你还活着我可太高兴了。说完,六福起身离开了。他身后的王阿三被雷击了似的,呆若木鸡。
这天晚上王阿三就像死去了似的,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然而六福却难以入眠,他刚爬起来,就见王阿三一个筋斗翻起来,恐惧地看着他,直往墙壁里缩,口中不停地叫唤,别杀我,别杀我。六福看着他,叹息一声,倒头睡下。那天晚上,王阿三应该一夜没睡。第二天六福起床的时候,看见王阿三还保持着昨天晚上的样子,一脸的惊恐,身子抵在墙上,好像要使劲钻进去。王阿三刚把路走利落,都还没办法跑操,就又逃跑了。那些天有股子风在兵营里吹来吹去,说马上就要打仗,估计是场恶仗,因为对手是曹司令。听老兵说,曹司令兵强马壮,见谁不顺眼就打谁,从来没吃过败仗。这一回,他瞧着廖司令不顺眼了,要来收拾廖司令。据说只要临战就会出现逃兵,对手越强大,逃兵就越多。这一回也不例外,除被打死的外,统共抓了十多个逃兵回来。王阿三就在其中。听抓逃兵的那些人说,这个王阿三是逃兵里头最老实的一个,听见后面枪响就赶紧跪在地上,高举双手。
王阿三不承认自己是逃兵。他说他身子疼痛,他到山林里去,主要是寻找一种叫虎骨风的草药。但是他却没有向执勤官请假,而且也说不出那个叫虎骨风的草药是个什么样子,因为谁都没听说过。最紧要的,如果他这回真的是逃跑,那么肯定是要炮打脑壳的。
一盘问,那些逃兵都是有人组织的。组织者被当场枪毙,其余的因为初犯而被鞭挞。而王阿三却跟他们不是一伙的。如果他真能证明自己是去扯草药而并非逃跑的话,依照无令外出和擅离职守论处,那么顶多是关几天禁闭,再严厉点也就是挨顿鞭子,离死还远得很。但他就是无法证明自己。那个执勤官也不知道怎么那么恨王阿三,他说出了一番置王阿三于死地的话,他说这个家伙这些天一直鬼鬼祟祟的,尽管处处防备,他还是开了小差,如果不严加处置,大家不会引以为戒。王阿三绝望了,他哆哆嗦嗦走到那几个死人堆里,身子软软地瘫下,闭着眼睛,等着枪响。六福看着他瘫软的身子底下一片湿痕洇了出来,想都没想就举起了手。说。金副官指着六福。
报告长官,我知道虎骨风那种药。六福往前站出一步,高声吆喝道,小的以前用过那种药,专治皮外伤,还有追风去湿、活血化瘀的功效……是不是还壮阳补气、延年益寿啊?金副官喝问道,你什么时候用过?在哪里用过?那种药什么样子?你刚才为什么不说?
报告长官,我用那虎骨风的时候很多,每次挨打了都要用。去年我在班房里挨揍,要不是老狱头送我一点虎骨风,我怕早死了。虎骨风长得像老虎尾巴,很多老郎中也叫它九节鞭,长绿叶子,开小白花。我刚才不说是因为恨他。六福一口气说完,侧眼扫了王阿三一眼,那家伙的样子又像是遭了雷击,目瞪口呆地看着六福。
金副官为后面那句话感到好奇,他看着六福,要他说明白是怎么回事。这个人现在叫的这个名字是个假名字,他的真名字叫梁静柏,他还有个名字,就是骗我那会儿给我说的,当然也是假名字,叫王阿三。六福自己都感觉到刚才那话有点绕,于是也懒得啰唆,干脆简短点几句话说明算了,他说,这个梁静柏是个做生意的,他有个哥哥叫梁静松,跟他一块儿做生意,他想独吞,就把他哥哥害死了。然后他换了个假名字叫王阿三,编了个圈套让我钻,结果我被丢进死牢,一关就是三年,三天两头挨打受饿,班房里那些刑罚每一样我都经见过。再然后我被警察局长卖给了郭善人扛枪,现在就到了这里——所有的人听了都很震惊,都看着瘫在死人堆里的王阿三。金副官走到王阿三跟前,拿鞭子拨弄了一下王阿三的脑袋,问,是这样吗?
王阿三无力地点点头。
金副官从死人堆里走出来,蹭掉脚上的血迹,从执勤官手里拿过长枪,递给六福。六福没接枪,问,干什么?
金副官暼了一眼王阿三,说,你就不想亲自动手?
打死他?六福问。
金副官说,他不该死么?
六福笑了,说,我说这些,就是不想让他死,死了多轻松啊,留着他吧,遭遭活罪。这山林里真有虎骨风?金副官问。
真有。六福说。
嗨,你真不是去逃跑,是扯草药?金副官冲着王阿三喝问道。
王阿三一下子知道什么意思了,磕头如同捣蒜,口中忙不迭地吆喝,长官,我是去扯草药的,是去扯草药的啊……关他三天禁闭。金副官对执勤官说,另外,把花名簿上的名字给他改了,从今往后,他就叫王阿三。
金副官将六福叫到他的房间里进行了一次长谈。金副官问了他的身世,为何流落到如今这个地步。六福毫无隐瞒,一一说了。金副官听后,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他皱着眉头像是在苦苦思索。过了许久,勤务兵来请他吃饭了,他才缓过神来。他让勤务兵把饭菜送到这里来,再添加一份。勤务兵很诧异,看看六福,也不敢多问,一脸疑惑地出去了。
如果这样的话,不就耽搁你了吗?金副官说。
什么耽搁?六福不解。
你不是要去……寻找你的那个……明净世界吗?金副官说话突然有些不利落,喉咙像是有些堵,他扯扯衣领,转动脖子,似乎这样可以轻松一点。哦,是啊。六福两眼紧紧盯着金副官,心想他既然提出来这个话题,必然会有答案。但是金副官却不说话了。一直到饭菜上来,他让六福坐下吃饭。六福有些受宠若惊,疑疑惑惑地坐下吃了。
吃过饭,金副官问六福会些什么。六福说他会编筐。金副官问他还会什么。六福摇摇头,说不会什么了。金副官问他会认字吗?六福说小的时候跟先生念过书,不过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那些字还认不认得他。金副官从身后的书架上摸了本书递给六福,说,你随便给我念一段,我听听。
六福拿着那本书,感觉很异样。从秦府出来这么多年,他这还是第一次摸书,书摸在手里的感觉很奇怪,仿佛是条鱼,滑溜溜的,有些捉不住。六福翻开书页,密密麻麻的字,如他乡遇老乡,似曾相似,却又叫不出个姓名来,心头就发紧,就急。这一急一紧张,眼前这些字就藏猫猫似的变得模糊了。六福赶紧揉揉眼睛,生怕它们溜走了似的,紧紧盯住。终于,他艰难地认得了一个字,接着是两个,三个……但是要把它们念出来,似乎不大可能,这些字沉重得就像生铁疙瘩,嚼不动,也张不开嘴,六福感到整张脸都僵住了。
金副官从六福手里拿过书放回到书架,转头看着六福,说,好啦,你回去吧,顺便给你们营长传个口令,就说我命令他来一趟。
严字营营长从金副官那里回来,就把士兵们召集在一起,宣布了个任命。任命六福为严字营勇字连仁字排准尉排副,兼义字班班长。大家一听这个任命,顿时像炸了油锅,纷纷上前向六福祝贺。
义字班?义字班是哪个班?六福问。
听六福这么问,义字班班副赶紧吆喝道,义字班的兄弟,过来过来,向咱们的新班长道贺!
义字班的十来个兄弟聚集在了一起,一个个报自己的名字。报完,义字班的班副向六福打了个敬礼,报告说还有一个正在关禁闭。六福问谁。王阿三。班副说。
3
有好事者想要从六福这里知道那个王阿三当年是怎么陷害他的,六福没兴趣提说。没想到却勾起了这些好事者的更大兴趣,于是他们去找到王阿三,一顿呵斥,再来几耳光,王阿三就竹筒里倒豌豆,把什么都说了出来。等他说完,听得人早恨得牙痒痒了,摁住他就是一顿暴打。很快整个军营就都知道了王阿三当年陷害六福的事,谁见了他都想踹几脚。要不是六福出面阻止的话,这王阿三肯定活不了多久,因为他实在受不了大家的辱骂和暴打,已经做好了自尽的准备。六福告诉大家,王阿三是他义字班的人,谁也别想来欺负,要是再欺负王阿三,就是跟他六福作对,跟义字班作对。有人说,六福排副,大家可都在帮你出气呢。六福说我不要你们出气,我自己有主张!见六福气咻咻的,大家也不敢惹他,更不敢和他作对,就再没谁去动过王阿三。
六福找到王阿三的时候,王阿三正抱着支破枪,满脸泪水蹲在树蔸底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跟个丢了母鸡的老太婆似的。见了六福,王阿三说,你别玩阴的,痛快点儿,给我来一枪吧。六福说怎么啦?王阿三抹了把眼泪,说,你说怎么啦?你天天支使人来收拾我,还问我怎么啦!六福笑起来,说你这浑蛋还有理啦,这么点儿罪都受不了啦?你把老子坑到班房里,天天老虎凳辣椒水,十八层地狱老子翻来覆去地当串门子,你就不该遭点罪孽啊!王阿三不言语了。六福也不说话了,在他身边坐下,过了一会儿,等王阿三不抽抽搭搭了,才问道,我说王阿三啊,你怎么混到这个地步了?王阿三却不回答这个问题,他叫了声六福。六福应了。王阿三说你想把我怎么整嘛,要我死嘛还是要怎么的嘛,痛快点行不行嘛?六福说我没想要你死,我要你活着。王阿三说你要我活着就别再整我了嘛,再整我,我就……我就自杀了。六福说你怎么死?王阿三把枪口抵在咽喉上,六福吓了一跳,一把夺过枪来,却见那枪上连枪栓都没有。王阿三抹了把鼻涕,丢了那破枪,说,他娘的,没枪栓,也没颗子弹,连求个痛快都不行。六福咯咯地笑起来。六福告诉王阿三,他真没害他的心思,不仅如此,他甚至连恨他的心思也没有。王阿三不相信。六福说真的,也不知道是我这人贱还是我这人善,你把我坑害得那么惨,见到你的时候我不仅没恨你的心思,心头还很高兴呢!王阿三一点也不相信六福的话。六福叹了口气,看着王阿三的眼睛,说,你凭什么理由不相信我呢?王阿三想了想,点点头,说,是啊,我凭什么不相信你呢?
那天两个人谈了很多话,他们坐在树蔸下,那样子真像是一对生死别离如今又重逢的战友,更像是一对旅途相遇的故交。他们款款而谈,说的人细声慢语,听的人认真仔细,不时一声长叹短吁,在他们周围,已经铺了满地的悲凄和伤愁……王阿三说他实在受不了警察局长的讹诈,才带着家人出逃的。他的那些钱早就被警察局长今天敲一点明天诈一点,弄了个净光,最后还被逼得变卖起了田地。王阿三想,这样下去总不是个法子,于是就悄悄贱卖了祖屋祖田,然后领着一家人趁着黑夜慌慌张张出逃。他的父亲因为年迈身子弱,没经受起这样的折腾,没走多远就一命呜呼了。而他的母亲总觉得这件事情蹊跷,就要他给个实在话,否则的话她就不走了。王阿三被逼得没办法,脑子一昏,就将事情原委和盘托出。老天,他的母亲如何受得了,白眼珠子翻了几翻,就咽了气。
埋葬了父母,王阿三带着妻儿继续前行。他的婆娘听他干下的那些事情,一路上不再跟他说话,两眼被泪水浸泡得跟就要沤烂掉的桃子似的。娃娃见母亲这样,也一路啼哭。王阿三赶着车子,心情烦乱,恨自己,也恨警察局长,于是就把一肚子的气撒在了畜生身上,他舞动鞭子,不停抽打马匹,嫌它走得慢。打挨多了,这马也攒了一肚子的火气,在路过一处山崖时候,它竟然没收住腿,拽着马车跳下了山崖。
王阿三除两脚脱臼,脸上有点擦伤,其他并无大碍。只是他婆娘和娃娃没这么幸运。他婆娘奄奄一息,看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怨恨,至死都没跟他说一句话。而他的两个娃娃,当场摔死一个,另一个怕也活不出来,一张嘴叫他,就满口喷血。王阿三肝胆俱裂,悲恸万分。他眼睁睁看着娃娃在怀中死去。
后来来了几个砍柴的人。王阿三请他们帮忙买几口棺材,将妻儿草草掩埋。王阿三被他们带出山林,来到他们的村庄。那个村庄的人都很善良,知道了他的不幸,都前来向他表示关心问候,送他食物。王阿三无法忍受这些,他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不应该受到这样的款待,就悄悄离开了。出了这个村庄,就再没人知晓王阿三的遭遇了,也没人同情他,更没人送他食物了。于是王阿三就开始了挨饿受冻。王阿三哪里受过这样的日子啊,他想到过死。可是每当准备要死的时候,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生的渴求,又总是让他临阵退缩。一天,王阿三看见有人摆了个案子插了个旗子在招兵。王阿三没看旗子上写的什么,只看见了那个案子后面几大筐白面馍馍。那个招兵的人说,只要来当兵,三顿白面馍馍是管够的,只要报名,立马就可以吃上白面馍馍。王阿三毫不犹豫就来到案子跟前,举起手说,我要吃馍馍。
六福听完后,心头真是说不出的感觉,他看着眼前这个把自己害得死去活来的人,非但没有一点恨,反而生出了许多同情。他叹了口气,说,现在你家也没了,人也没了,你还逃跑什么?王阿三说,当兵就是杀人,不是被人家杀死,就是杀死别人,我不想杀人,我也不想被杀掉,所以我想逃跑。六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就默不作声。王阿三看了他一眼,说,你别在这里待着了,能走就走吧,这里的人都活不长,你心地这么好,未必也要去干那杀人的事?六福嗳了声,心情很沉重。王阿三也不再说话,两个人都默默不语。过了一阵,六福该离去了,他用肘子碰了碰王阿三,说,先好好待在这里吧,别担心,以后没人欺负你了。王阿三点点头,看着六福,双眼里闪动着泪光。六福起身离开,没走两步就被王阿三叫住了,兄弟。六福回头看着王阿三,问,你叫我兄弟?王阿三赶紧站起来,忐忑不安地说,报告长官,我不配那么叫你,我想问你个事。六福说,你问。王阿三说,真有虎骨风那种药吗?六福笑了,说,你都不清楚,还问我?
王阿三跟六福成了好朋友,彼此都以兄弟相称。这在大家看来都觉得奇怪。怎么会呢?问王阿三,王阿三不答话,问六福,六福也不理会。这个王阿三也从此像是变了个人,他不再懦弱畏缩,出操总是跑得最快,枪也打得最准。金副官传授的那些作战要领,他背得滚瓜烂熟。而遇到打仗了,他也总是冲在前头,格外英勇。那几个年头里总是打仗,一会儿跟东边的张司令,一会儿又跟南边的马司令,一会儿跟西边的王司令,一会儿又跟北边的赵司令。一会儿单独打,一会儿联合起来打……打过来打过去,搞到最后,大家都不知道是在跟谁打了。而让大家感到迷茫的是,究竟为什么打,谁是谁非,谁都说不清楚。在这样的稀里糊涂的混战乱仗中,六福被提拔当了严字营中尉营副。在六福的要求下,王阿三被提拔当了严字营勇字连仁字排准尉排副,兼义字班班长,接替他原来的职务。突然有一天金副官将所有的兵士召集起来,说要去攻打廖雷公。廖雷公?金副官怎么会说廖雷公,他不一直叫的廖司令么?所有人都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听错了。当然没有。金副官神情激动,历数了廖雷公的种种恶事,说他根本就不懂国家大义,民族大义,更没有礼义廉耻,而是一肚子的男盗女娼,不仅不配做一个革命军人,就连一个有点道义的恶棍他都算不上,顶多是个地痞流氓,他欺男霸女,好色贪财,不顾将士生死,克扣粮饷……金副官说得很多,听的人无法一一记住,不过总体就一条,就是如果廖雷公不除,就天理难容,而他之所以要除掉廖雷公,不过是顺应天意。金副官还数落说在军营里有一些廖雷公的爪牙,不接受他的忠告,固执地要为廖雷公卖命,并且企图阻挠他这次除奸行动,不过他早有准备。说到这里,金副官一声吆喝,将那些所谓的廖雷公的爪牙带了上来,而其中就有严字营营长。他们一个个被五花大绑,嘴巴里塞着布条,眼睛也用布条蒙着。金副官喝令将他们押到一条壕沟跟前,手一挥,一阵排枪,硝烟散尽,都栽进了壕沟。
随即金副官要大家向他表决心,表忠心,是否愿意忠诚于他,是否愿意跟随他一块儿攻打廖雷公。谁敢说不?于是跟着他一块儿高呼口号,一块儿擦拳磨掌,每个人都显得群情激昂。这里头,有一部分是装出来的,有一部分却是出自真心。金副官为大家展望了摆在他们面前的大好前景,那就是打倒廖雷公,成立一支真正的革命军队,进入国家正规军队的序列,吃由国家派发的军饷,打国家的敌人,而绝不是像现在,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打的都是混仗。
王阿三悄悄问六福,你相信吗?没等六福回答,他就先说了自己不相信,并且要六福千万不要相信。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也不是金副官说的像喝碗南瓜稀饭这么轻松。六福也觉得是。过年过节的时候,他见过廖雷公几次。廖雷公坐在那里,身边摆放着几箩筐银圆,大家轮流从他跟前经过,先向他打军礼,然后伸手进去抓银圆,一只手,你想抓几块就抓几块。他就看着你,也不回礼,也不笑。他生得矮胖,眼睛也小,但是那眼里暗藏的光亮却叫人不寒而栗。
听人说廖雷公是真正闹革命出身的,撵皇帝下台都有他的份儿。他会制造炸弹。刚带兵那阵,他的前胸后背挂着两大筐炸弹冲在前头,看见了敌人就丢.99lib?炸弹过去,于是爆炸声连天,人仰马翻,敌人敬畏他,就送了他个绰号,廖雷公。这样的人是那么轻松被搞死的么?王阿三说,这个金副官是个练兵的料,却不是个带兵的种,他没什么心腹,脑壳里想法太多,而且都不切合实际,跟着他混不保险呐!
那怎么办?六福说,金副官待我不薄,这个时候我要不帮他,是不是太不仗义了?
你别说什么仗义不仗义,活下来才是最紧要的。王阿三说着拿出几个黑漆漆的臭烘烘的丸子递给六福,要他赶紧吃下。
什么东西啊?六福问。
救你的灵丹妙药。王阿三告诉六福,这个丸子是他用伙房后头污水沟里的泥巴搓的,臭是臭点,但是捏着鼻子还是囫囵吞得下的。王阿三说,只要吃下一颗丸子,要不了一个时辰就会拉稀,而且拉得很厉害,哗啦啦的,他试过,要不了命,因为拉一阵子就停了。
你要我吃下它装病?六福捏着那几个丸子,瞪着王阿三。
王阿三点点头,说了他的计划。他要六福在队伍开拔的时候就吃,一气吃上三颗。这样一来要不了半里路的路程,他就一定会拉稀。看他拉得那么厉害,金副官一定不会让他去打仗,而藏书网会把他留在营地。要是金副官打胜了,一切都好。要是金副官打败了,也没关系,廖雷公只要知道他是故意装病不来打自己,肯定会宽恕他的。
那么你会吃么?六福看着手中的污泥丸子。
我不吃。我要吃了,事情就露馅了。王阿三说。
傍晚,金副官突然下令,说今天晚上部队就出发,前往攻打廖司令,争取黎明拿下廖司令驻守的小城。金副官信心百倍地告诉大家,他已经在城里安插了内线,像消灭郭善人那样的里应外合的胜利,马上就会再次上演。
六福本来不想吃污泥丸子,但是王阿三一直在他身后催促他。六福吃下了三颗。才跑了半里路不到的光景,他的肚子果然开始绞痛,一阵一阵,难受极了。金副官听说他不舒服,赶紧过来问怎么回事。六福还没来得及回答,只听得肚子一阵乱响,还没把裤子拉下来,就稀里哗啦拉起来了。金副官以为他拉了就好了,结果竟然没收拾了。没办法,只好派了两个人把拉成了一滩烂泥的六福送回营地。到第二天正午的时候,六福的肚皮不疼了,也不拉了,只是觉得疲乏,虚弱。午后,金副官回来了,样子狼狈得很,垂头丧气,一支胳膊被打断了,缠着绷带吊在胸前。在金副官身后,稀稀拉拉几十个残兵。六福一下子想到了王阿三,赶紧跑去找,结果到处都不见。六福跌跌撞撞地去找金副官,推门进去,金副官正拿着支手枪抵在脑门上,六福还没叫出来,金副官就扣动了扳机,轰一声,鲜血脑花四溅……
六福失魂落魄出来,看见营地已经被包围了。包围他们的当然是廖雷公的队伍。廖雷公是傍晚的时候赶到营地的。他带着副担架,担架上躺着个人,那人被绷带包裹得密密实实,像个粽子。
廖雷公一到,就叫六福的名字。六福只得硬着头皮站出来。廖雷公说你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来攻打我?六福说我不想打你,因为我觉得我们赢不了你。廖雷公说真的?六福说是真的,我装病,拉稀。廖雷公说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六福摸出个黑漆漆的污泥丸子,说我吃的这个,吃了这个就拉稀,你要不相信就叫个兵来试一下。廖雷公相信了六福的话,他指着身旁的担架,说,好啦,你去跟他道个别吧。
躺在担架上的是王阿三。廖雷公说,在攻打他的人群中,他就看到这个人最英勇,有他当年的风采,他很欣赏。打扫战场的时候,看见他受了重伤,就在手下的人准备补枪的时候,他喝住了,叫来医官让把他救下。医官来了,一看,直摇头,说伤到了脏器,活不长。就这时候,这个伤兵叫住了廖雷公,说廖司令,我叫王阿三,麻烦你把我带回营地去,我要去见我兄弟。廖雷公说你兄弟怎么没来?王阿三说他装病去了,因为他不想跟你做对,他认为你是真英雄。廖司令听了十分高兴,原来叛军里头还有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人啊,赶紧吩咐人快马追上前去追击的士兵,叫他们只下包围,不开杀戮。
王阿三握住六福的手,说,我硬撑着不死,就是为了见你一面。六福说你怎么这么傻呢,瞎冲什么呢?跟你说好多回了,打仗别去硬拼,该躲就躲,子弹可是铁的,黑心的。王阿三笑笑,说,我硬拼是为了不想你硬拼,我冲前头是为了给你挡子弹,你看,不是有效果吗?我死了,你活着。六福哽噎着,泪水止不住往外流。这什么世道啊,我把你害那么惨,你还为我流眼泪。王阿三咧嘴想笑,疼痛却让他不得不住嘴,他呲牙咧嘴地呻吟了一声,出气越来越长,吸气越来越短,眼看就不行了。六福说,兄弟,住嘴吧,别说了,什么也别说了。王阿三伸手入怀,抖抖索索地好半天才摸出一片血糊糊的东西,他递给六福,说,兄弟,你说的那个世界,真有,早些动身,去找……王阿三咽了气。廖雷公破例将王阿三单独埋葬,起了坟,还要立块碑。在镌刻碑文的时候,六福说他不叫王阿三,他叫梁静柏。埋葬了梁静柏,六福从怀里摸出那片他给自己的东西,这是一片什么东西呢?巴掌大,筷子头那么厚,上头的血迹已经干了,斑斑驳驳的。六福吐了口唾沫,捋起衣角擦拭掉那些血迹,越擦拭越明亮,最后,他的手上亮堂堂一片。六福拿到眼前一照,发现这东西竟然是透明的。
第十七章 薛玉的惶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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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那是一块玻璃。
当读到这里的时候,我忍不住从床上跳下来。王阿三,哦,不,梁静柏,在攻打廖雷公的时候,梁静柏突然发现眼前有一片明晃晃的东西,估计是窗户玻璃,也可能是玻璃做成的容器,它的通体透亮让他突然很激动,很兴奋,因为他见到了构成六福所说的那个洁净明亮世界的材质了。六福跟他在一起的时候,肯定没少提说过自己的梦想,梁静柏在听说之后,一定觉得六福的这个梦想不靠谱,太不现实了,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世界存在,这个肮脏的天下,哪里有洁净的地方?这个昏惨惨的世道,哪里有明亮的时候?但是眼下,他看见了那个材质,如果用这样的东西构筑一个世界,那么不就可以把所有的肮脏和混乱全部阻隔在外头么?而阳光和月光,乃至星星的那一点闪亮,都会透过它映照在里头。梁静柏的激动可想而知。他哪里还顾忌什么生死,舍命也要得到这个东西。他冲了过去,一声枪响,玻璃粉碎,碎片浪花似的散落在他身边。梁静柏忍住剧烈疼痛,捡起一块揣进怀里,他要当作最珍贵的礼物,送给六福……这块玻璃帮助梁静柏完成了自我救赎。
那么后文呢?我迫不及待地翻开一页,我看见六福在阳光底下,把玻璃挡在眼前,透过它去观看所有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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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调查表明,金副官并非是为了什么国家大义和民族大义去打廖雷公的,他的目的一点都不纯正,是为了女人。金副官的父亲和廖雷公一起撵过皇帝,算得上同生共死的战友。金副官的父亲病逝的时候,就把金副官托付给了廖雷公。廖雷公拿了金银,帮助金副官完成了学业,等他归国后又将他收为义子,并且委以重任,将自己麾下的一支部队交付他,让他按照西方列强布阵打仗的方法进行统带。而且还明确表示,自己已经很厌倦征战了,想要告老还乡,等到他认为合适的时候,就会把司令的兵权移交给金副官。起先金副官还是很高兴的,但事情就坏在一个女人身上。
那个女人是个戏子,有个好听的艺名,叫玉玲珑。因为她露面的时候总是身在戏台一身戏妆,所以很少有人目睹过她的真容。但是关于她的美貌却在街巷坊间流传得很是厉害,有人说她长得如同貂蝉再世,也有人说她生得犹如西施降临。而有幸见过她的人,却说她的美丽不是皮面上显现的,而是从骨肉里透露出来的。只要是她出台演戏,方圆十里八乡的人都会赶来,不管票价多贵,戏园子总是爆满。她的声音很美,委婉动听,像百灵,又像黄鹂,更像夜莺,还有一些人喜欢用珠玑落玉盘、高山流水来比喻,的确,要想形容她的声音,就像要见到她的真容一样困难。她的美貌被掩盖在厚厚的戏妆下,平常人是见不到的,除非权贵。金副官是最先见到玉玲珑的。他对咿咿呀呀的唱戏丝毫不感兴趣,他是因那些街巷坊间的传说前来戏院的,他想要看看这个女人究竟是不是如传说中的那么美丽。结果那个女戏子刚一开口,金副官就被迷住了。这是怎样美妙动人的声音啊?金副官听得泪流满面,没等锣声停歇就去了后台,他要见见这个女戏子。一见面金副官就打了个军礼,激动地说,如果你在欧洲,你将可能是天下最了不起的歌唱家,所有的人都会被你美妙的声音征服。
等到女戏子卸完妆,笑吟吟地站在金副官跟前时,金副官简直瞠目结舌,他哪里见过这么美丽的女人?女戏子说,藏书网如果我这个样子出现在欧洲,不唱一句,是不是也会把所有人征服?金副官结结巴巴地说,那是当然!女戏子慢慢靠近金副官,把自己塞到他怀里,说,那么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可以把你征服?金副官那天晚上留在了戏院。他十几岁就知道了风月之事,从国内到国外,一直没停歇过放浪的生活,因此也算是很有阅历的人了,但是这个夜晚,他却被这个女戏子掠去了魂魄。他从来没经见过这样美妙的肉体,那肌肤,如同玉石一样温润滑嫩,就像春风杨柳一样柔软无骨。而那个女戏子也对金副官情有独钟,清晨起来,两人相拥而泣,彼此表明心志,一定要结为连理,鸾凤和鸣。可就在金副官恋恋不舍而去之后不久,廖雷公就来了。廖雷公本来是去找金副官的,结果金副官不在,而且通宵未归,一问,原来是去看女戏子玉玲珑了。廖雷公也听说了玉玲珑的名头,只是没想到她竟然有这么大的诱惑力,连平常十分挑嘴的干儿子都被迷惑得彻夜不归,于是就动身前来见识见识。
谁知道一见面,廖雷公就被摄住了魂魄。他立即下了命令,将玉玲珑带回他的府邸,从此,金副官就再也没靠近过这个女人。但是他却不肯罢休,而玉玲珑也三番五次托人悄悄给他带信,述说自己的愁苦,回忆和金副官在一起的温馨甜美,末后还追问他,是不是忘记了那日清晨两人的山盟海誓。金副官哪里会忘记,他没有一刻不思念玉玲珑的。这种思念越深一分,他对廖雷公的仇恨也就越是增加一分,到了后来,他就动了要灭掉廖雷公夺回美人的心思。
金副官里应外合的计划起到了作用,趁着慌乱,他们轻易地就攻到了廖雷公的府邸前面。只要再努一把力,攻下门口的两个碉楼就大功告成了。可就在此时,廖雷公出现在门楼上,他的身边就站着玉玲珑。廖雷公责问金副官为何背叛他,是不是为了女人?金副官一见玉玲珑就乱了方寸,破口大骂,说廖雷公抢了他的女人,说廖雷公不把女人还给他,他就要把廖雷公碎尸万段。这话叫他身后的兵士一个个目瞪口呆,这样冒死,敢情是帮他抢女人啊?廖雷公哈哈大笑,说让你的兄弟不惜生死帮你抢女人,这就是你口口声声说的国家大义、民族大义?金副官一时无言应对。廖雷公仰天长叹道,我一直以为你是个纯粹的军人,却不料你根本就是个草头混混,女人对于一个真正的军人来说,不管她多么的国色天香,倾国倾城,都只是随手之物,为了革命兄弟,为了战友情谊,别说女人,就算是左膀右臂,断了又有什么可惜的?为了让你死心,也为了弟兄们不再送死,你就瞧瞧我是怎么做的吧。廖雷公说完,掏出手枪对着玉玲珑的脑袋轰就是一枪。看着玉玲珑倒下,金副官绝望了。就趁着这工夫,廖雷公的援兵赶到,府邸的大门洞开,里头的士兵蜂拥而出,金副官哪里还有心思应战,丢盔弃甲,落荒而逃。关于廖雷公有很多女人的传闻都是真的。廖雷公的府邸据说占了他所盘踞的那个小城的一半。府邸四周是高高的围墙,每隔五?十步就修建有一处坚固的碉楼。府邸里前后有十来个天井。十来个天井,就意味着有十来个院子,每个院子里都住着他的一位姨太太。据说只要有他看得上眼的女人,他就会想方设法带回他的府邸,然后养在那些院子里。有时候他兴致一高,带回的女人多了,一个院子住着三四个女人也是常有的事情。
通常他会每三四个月就搞一次选举,参选者是他的那些女人,被选中者就是花魁,除了有丰厚的犒赏外,还有一个重要的权力,就是管理这些女人们。他给被选中者封为女司令,其余的按照得票多少分别封为军座、师座、团座,最次的当然就是士兵了。不过士兵也有一步登天的时候,只要把他伺候舒坦了,他一起身,士兵就成了军座。
这些女人们平常没事就耍牌、抽烟、听戏,而更多时候是吵架,甚至打架。只要廖雷公不在府里镇着,他的那些姨太太们就会吵得地动山摇,打得天昏地暗。尽管谁也没去过廖雷公的府邸,谁也没见过他的那些女人,但是平常里大家只要一没事,就会待在一起说谈这些传闻。有的说廖雷公真是享受,里头高矮胖瘦的女人肯定应有尽有,可以像进了大馆子一样,由着性子品尝。还有的说做那些女人也真苦,被花姑雀一样关在里头。六福不答话,他把玩着那块亮片子,想着死去的梁静柏,想着自己所受的那些磨难,想着自己的梦想。
这一天,六福被廖雷公召去。一支队伍整装待发。廖雷公站在一辆马车跟前,他要六福掀开马车上的盖布。六福掀开,马车上放着几口箱子。廖雷公要他再掀开箱子。六福掀开箱子,白光洪水一样涌了出来,原来里头装的全是银圆。廖雷公说,你管着这些银圆,跟他们一起去,他们要银圆你就给,给了多少你告诉另外一个管账的人,他会记下。六福说是。廖雷公说,你听好了,可别往腰包里揣,更别搞错了,事情结束你们是要三方对账的,出了?99lib.差错脑袋不保。
队伍开拔到了一个偏僻的山村,这里真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树木葱郁。他们在一处古宅跟前停下。那里早就聚集了一批工匠,有木匠,有石匠,有铁匠,还有瓦工。此后半年时间里,六福就跟着这些工匠们在一起。
等到箱子里的银圆快要告罄的时候,古宅已经彻底换了新颜。围墙是新修的,又高又厚,而且每个角上不仅有坚固的碉楼,在一些隐蔽的地方还设有暗堡。里头的地砖全是新换的青石地板,雕了梁画了栋,还新挖了池塘,栽种了莲藕,池塘里还修建了亭台水榭……
不消说,这应 8be5." >该是廖雷公的秘密行宫。廖雷公的生活,没有一刻是离得开女人的,那么他住在这里会带哪个女人来呢?谜底很快揭开了。一乘轿子咿咿呀呀由远渐近,后面跟着骑着高头大马的廖雷公。所有的士兵都站在这个古宅的大门两侧列队欢迎。
轿子在门口停下。廖雷公下了马来,马弁接过风衣和鞭子,廖雷公摘下手套,快步走到轿子跟前,拢起帘子,从里头出来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可真是美貌,犹如天仙。有士兵认得她,这不就是那个女戏子玉玲珑吗?她不是被廖司令在门楼上打死了么,怎么还活着呢?
那个女人袅袅娉娉走过来,就在从六福跟前经过的时候,六福也认出了她。那眼神,那鼻头,错不了,烧成灰也认得,是她,水杏——
3
在“水杏”之后是一道破折号,破折号下面,是一道烧毁的痕迹。也就是说,这一页稿子只有一半,剩余的一半在破折号之下,不过看样子肯定已被烧毁了。下面呢?我翻开这幸存的半页稿纸,发现下面厚厚一叠稿纸全是空白。这是怎么回事?我大惑不解。
此时正是午夜。我把收到的这摞稿纸从头到尾快速地翻看了一遍,将已经读完的文稿、烧掉的半张稿纸、其余的空白稿纸平铺在面前,费尽心思去捉摸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到现在为止,我都还不知道这稿子是谁邮递给我的,我将收到的文稿全部找出来,查验信封上的邮戳,有土镇邮局的,有爱城邮局的,居然还有一封来自遥远的安州。遗憾的是我丢掉了几个信封,没准儿它们可能还来自更远的什么地方。信封上的字迹也都不一样,有的歪歪扭扭,有的工整流利。临近清晨的时候,我决定去土镇一趟。我摸出电话,想跟薛玉打个电话说一声,就在拨出号码的时候,又放弃了。我想我最好还是悄悄地去,我隐约感觉到,此刻的薛玉也跟我一样坐在窗前,望着天空逐渐泛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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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镇很热闹,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情,到处都在议论纷纷。我断断续续听到一些词语,淹没,掩埋,一百五十米,水库……薛玉坐在屋子里,面前摆放着一摞五色纸,她拿着剪刀正在裁剪。见我进来,她抬头冲我笑笑,指着一旁矮桌上的一杯茶水,说,给你沏的新茶呢。你知道我要来?
薛玉莞尔一笑,不答话。我说你既然知道我要来,那么你知道我为什么来么?薛玉抬起眼帘又莞尔一笑,继续埋头裁剪那些纸货,看她手里的动静,她是在剪一条裙子。
公告出来了,大坝开工了。薛玉说,闹了这么多年,终于开工了,说是为了什么献礼,半年就要合龙,土镇很快就要没了。
这时候,一阵脚步声从楼上传来,一男一女下了楼梯,楼梯在他们脚下嘎吱直响。那个女人出门走了,那个男人在给了钱之后,搬了个凳子靠着墙壁坐下,看着四周一语不发。这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皮肤白净,头发梳理得很整齐。他的神情有些怅惘,他看看我又看看薛玉,然后又看看我再看看薛玉,好半天才叹了口气,开始说话。他说,都快没了。接着又一声叹息,拉得很长,说,没了。我看着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薛玉回应了,她跟着叹息声拉长声调说,是啊,没了。中年男人摸出一盒烟,递给我一支,我没要,递给薛玉,薛玉接过来放在桌上,继续忙她手里的活计。中年男人点燃烟,轻轻吸了口,说,我明天就要走了。薛玉说,哦。中年男人说,出趟远门。薛玉说,哦。中年男人说,回来怕这些都沉到水里去了。薛玉说,没那么快的。中年男人说,我要去一年呢。薛玉说,那就说不清楚了。中年男人丢掉才燃了一点的烟,伸出脚在上头一碾,趁势起身,跟薛玉说,你保重。薛玉说,你也保重。中年男人再次叹息一声,惆怅无限地离开了。
我告诉薛玉说柳絮死了。薛玉说,哦,死了。我看着她的眼睛,说,她是被谋杀的。薛玉却不抬头看我,只是低声问道,谁干的呢?抓住没有啊?我说,薛玉,你好像早就知道她死了。薛玉不吱声,依旧低头剪着一张白色的纸,剪成小长条,然后手指轻轻一挑,一挽,就搞成了个漂亮的蝴蝶结。等把这个蝴蝶结做好,这才抬头,捋捋垂在额头前的头发,平静的双眸如同清澈的泉水,她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我说柳絮死了,你怎么无动于衷……怎么这么淡漠呢?薛玉拿起胶水,往蝴蝶结上涂了点儿,轻轻地沾在那条紫色的裙子上,提起来一抖,这纸做的裙子就立即鲜活起来。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你不很快也要死了么?我一愣。薛玉把裙子折叠好,递给我,从一旁拿起笔放到我手上,说,写吧,写点吉祥的祝福的词语,再写个名字。我拿着笔,心绪烦乱,也不知道她要我写谁。薛玉指着裙子的下摆,说,写这里,写柳絮,柳树的柳,柳絮的絮,你还得写上她的生庚八字,她的生庚八字我知道……这个夜晚我什么也做不了,全部被薛玉控制了。很显然,我对她一无所知。当我拿出那张被烧得只剩下半截的稿纸时,她只看了一眼就还给了我,平静地说,哦,烧了。
我说木耳肯定不会这么干,他辛辛苦苦写出来,肯定不会烧了。
薛玉说,对,他不会。
我说木耳为什么现在还不回来?
薛玉看着我说,你希望他回来吗?他回来了又怎么样呢?
我说这些书稿是怎么回事。
薛玉说,它在你手里呢,你都不知道?
我说木耳未必真的死了?
薛玉说,我早就说过木耳可能已经死了,我要去报警,你不让。当然,现在还不晚,你该去找那些警察。
薛玉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平静,她在我眼里就像陌生人一样。薛玉也看着我,许久,她的眼睛转向我手里残存的纸片,说,可能是你什么地方惹得人家不高兴了,人家这是警告你,你要再让人家不高兴,你就别想看到下面的小说了。我说那个人是谁,他为什么这样做,木耳的书稿为什么会在他的手里,这样对木耳不公平。薛玉的眼睛倏地闪过一道冷光,她轻蔑地一笑,说,这个世界上有过公平吗?如果有公平的话,我就不是这个样子,你也不用急匆匆地去死!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想要驱散心头的郁愤,我说,木耳真的死了吗?薛玉站起来,走进里屋抱出一个纸箱子,打开,递给我一叠纸衣裳,说,我裁剪的,你写的字,我去烧的,没烧完,还剩着这些。
我拿起那些纸衣裳,的确,上面是我写的字,木耳,还有他的生庚八字。但这是我什么时候写的?我忘了。我好像写过很多。似乎是在一次酒后,不,好像每次酒后我都写过。我酒意酣畅,我说你最近又做了哪些款式,准备都烧给谁,来,我帮你写上……
薛玉说你别发愣了,也别问我什么了。吃饭吧,我早就做好了饭菜,还买了你喜欢的土镇烧锅。
我食欲全无。薛玉做的菜很丰盛,她不停地往我的碗里夹菜,要我多吃点菜,别只顾喝闷酒,这样对身体不好。我内心无限悲怆,眼泪不由得滚落。薛玉却当没看见,继续往我碗里夹菜,我一甩手打开她的筷子。薛玉怔了一下,拿起掉在桌子上的筷子,夹起一筷子菜固执地放进我的碗里,她说,我说的可是真的,你得保重好身子,别提前死,你得让你的孩子看看你,你再死。
我再次愣住了,惊愕地看着面前这个女人。她究竟在说什么?薛玉收回筷子,不动声色地端起饭碗,往嘴里扒拉饭菜,小口小口地咀嚼。我一把扫掉桌子上的饭菜,噌地站起来,指着薛玉怒吼道,你究竟干了些什么?
薛玉并不理会我的愤怒,她放下碗筷,收拾起地上破碎的碗盘来。她动作轻柔,麻利,一声不吭,活像个忍辱负重的好脾气的家庭主妇。没多久工夫,她就将桌子和地上清理干净了。她端着垃圾进了厨房。当她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手里竟然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好像她早就预料着我会来这一手。她放下饭菜,拿起酒瓶,斟满一杯酒送到我跟前,轻柔地说,你别发脾气,慢慢喝呗,吃过了饭,我们去土镇走走,这里很快就没了,你就不想到处看看?
我无法拒绝薛玉的安排。我喝了很多酒,我想继续喝下去,喝醉算了。但是我不敢。我不知道她会趁着我酒醉的时候对我干出些什么事。我想保持一点清醒,我想搞清楚我现在陷入的是一种怎样的局面,我想搞清楚木耳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他是怎么死的。我还想搞明白柳絮是谁杀的……薛玉带着我,我们从半边街出发,经过肚脐街,来到十字口。薛玉指着十字口那个古老的戏楼说,除了这个,土镇所有的东西都会被埋在水下。这个戏楼会被一块瓦片都不剩地搬移到爱城,听说会搬到桂园里……我没心思听这些。当薛玉还要往前走的时候,我不愿意再去了,坐在戏楼跟前的一块拴马桩上,我说你要走你走吧,我累了。薛玉说好吧,坐会儿吧。她没坐,也没坐的地方,这里只有这么一个拴马桩。薛玉靠着拴马桩站着,半个身子偎在我身上。我很不自在,把她推到一边,站起来说,回去吧。
那么就走这边吧。薛玉指着土街,说,从这里回去。我只好跟着她。土镇很喧嚣,人似乎一下子多了起来。薛玉轻轻挽着我的手臂,看着从身边经过的那些人,说,他们好多都不是土镇的,他们来这里找乐子,找最后的乐子。薛玉说的没错,这些人大都不是土镇的,他们穿着休闲,三三两两,不停地摆姿势照相,闪光灯就像闹鬼似的,冷不丁这里一下,那里一下。我们被三拨人拦下,他们把相机递给我们,要我们帮他们照相。我懒得理会,都是薛玉去干的,她笑盈盈地对人家的致谢表示客气。
十三楼的地基早就松酥了,它会最先倒塌。薛玉说,我可不想被埋在下面,你看我什么时候回爱城呢?
我的双眼一直看着前方,我不知道薛玉说这话的时候是什么表情。回到十三楼,薛玉却不进去,她站在外头端详着这座古老的建筑。天空有半轮月亮,路灯虽有却昏暗。十三楼的样子很模糊。薛玉长时间地站在那里,她不开门,我就没办法进去。一阵河风吹来,我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你就不想知道这个十三楼的历史了?你看它都要垮塌了。薛玉说,记得我跟你说起过,好像没说完。
我暼了薛玉一眼,昏暗中,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但是我感觉她的嘴角轻挑了一下,她笑起来,说,我可没哄过你。不过我现在的说话比以前更真,你可以从现在开始相信。
第十八章 十三楼后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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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土镇风月生意最兴盛的时候,半个街上住的都是婊子,另半个街则是嫖客。为了处理和安置这些婊子,政府没少花工夫。可是没等几年,风气稍微松了点儿,那些被驱散和异地安置的娼妓有很多又陆续回到了土镇,回到了十三楼。跟在她们身后的总会有很多人,往往是她们前脚一到,后面的人就撵来了。这些人都是干部、公安,还有一些是她们的丈夫或者叔子。其实政府对于她们的安置应该还是不错的,但是她们中的很多人却非常不屑这些安置,她们早已习惯了被男人娇宠,习惯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这其中有很多娼妓被追了回去,她们被严厉训斥,有的还挨了耳光,一些撒泼不愿意回去的,还被五花大绑。但是也留下了一些。留下的这些主要是因为有病,她们来十三楼的目的就是为了治病。她们的这些病可不轻,那些干部和公安起初还不相信,等到扒拉了裤子才被吓了一跳。常识告诉他们,患上这样的病是多半活不成的,与其拉具尸体回去,还不如把她们丢在这里。
还有一些娼妓是理直气壮回来的,她们不是拿着通行证,就是拿着介绍信。她们被羁押遣送之后不久,原来患上的那些隐疾就复发了。为了不让她们死去可没少费工夫,送大医院,请著名的郎中。结果都没戏。看着她们奄奄一息的样子,大家都束手无策。最后,在她们强烈的要求下为她们出具了手续,准许她们到外面求医,而且还给了她们一笔为数不少的药费。
最热闹的那段时间,十三楼住满了这些曾经的旧客。这引得无数男人前来观看,这些男人中有许多是这些女人的相好,他们彼此交换着暧昧的眼神,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谁都想得到的。不管是带了药费来的,还是腰无分文,这些女人在土镇都得到了很好的照顾。木耳他爹开出的药物价格低廉,许多还都是免费的。那些旧相好会悄悄送来粮食和蔬菜,甚至有人送来整头的肥猪和一挂一挂的鸡鸭。这些在羁押遣送之后连脸都不肯洗的女人,一下子变得爱干净爱收拾起来,她们不知道在哪里扯的野草,她们把这些野草榨成汁水,一部分用来清洗衣裳,让衣裳上存留让人想入非非的馨香,另一部分用来抹脸和沐浴。每当明月之夜,她们就会成群结队地在木耳父亲的带领下,往土镇下游去,到一个叫月亮湾的浅滩洗浴。她们默默地行进,每个人的脚步都很轻,除了草尖上的露珠和骚动的男人,她们不会惊扰土镇的任何东西。当她们洗浴归来,整个土镇都会弥漫起一股清幽的芳草馨香。
木耳他爹警告这些女人,现在不比以前,稍不小心这个十三楼将不复存在,而他不外乎是到爱城的医院当个专治花柳病的医生,至于你们呢?木耳他爹环视了一眼这些女人们,把将要说出的话语咽了回去,他知道,他要说什么其实她们也都清楚。
几乎就在第二天,女人们把在劳动教养时学到的技能全部施展了出来。那段时间各方面的物质都紧俏得很,而这些女人却创造出了令土镇政府刮目相看的业绩,她们编织的袜子和手套因为密实耐用得到了上头的嘉奖,她们纺织的..棉布被作为特级品送往各地。那个姓焦的官十分高兴,他手里拎着酒瓶,口袋里揣着蚕豆和牛肉干,来到十三楼门前,要跟木耳他爹喝一台。木耳他爹请他到十三楼里头去喝,但是焦姓官不干,他说抬张桌子出来,我们就在这里喝,要是你怕麻烦,咱们就蹴在地上喝,桌子都省了。木耳他爹说为什么不进去喝呢?里头又避风又避雨,还有热茶热汤。焦姓官说你里头住那么多婊子,我要进去了,还说得清楚么?木耳他爹说不都改天换地了么?哪里有什么婊子?你该不是怕吧?那个焦姓官说我怕个毬,进去就进去。
那个姓焦的官其实就是怕,后来他跟木耳他爹说了实话,他说在他老家的那个庄子里基本上就没有女人,全是光棍,三两个兄弟卖命挣钱半辈子,就是为了买个女人。既然是大家搭伙买的,这个女人就人人有份,就是大家共同的婆娘,谁都可以跟她来。木耳他爹不知道是酒壮了胆子还是怎么的,他竟然问那个焦姓官,你娘是你爹买的吗?那个姓焦的官真拿木耳他爹当了自家兄弟,他说是的,我娘是我爹他们五兄弟买的。先前他们买了一个,结果不知道惜疼,新婚之夜几兄弟轮流往洞房里钻,没等天亮那个女人就吐着舌头死毬了。这可把五兄弟的肠子都悔青了,几个兄弟都哭了,因为他们不可能再有机会有女人了,到哪里去凑那么多钱呢?还是焦姓官的爹有恒心,他说我就不相信我们五弟兄一起努力攒不够再买个女人的钱。大家抹干眼泪,就又开始了卖命挣钱。直到十年之后,他们才攒够。这一回他们吸取了教训,通过抓阄的方式轮流和那个女人同房,那个女人的肚皮就像是欠他们几兄弟的,每一两年都要生个娃娃。生出来的娃娃,也通过抓阄的方式,分配到弟兄们手里。
焦姓官说他刚一懂事,就知道女人的重要性。等到自己能够记住一个完整的梦境了,他发现自己的梦境里总是千篇一律的内容,就是渴望得到女人。焦姓官说,后来不断发生战乱,自然灾害也一年比一年多,很多家境不错的人家拿着钱都买不回来女人,他们这些贫穷人家就更没指望了。那些年头,村里不断发生各种各样的怪事,几乎每个月都有男人疯掉,他们赤身裸体,扯着下身冲着天空叫喊,老天爷啊,我要女人啊我要女人啊。
木耳他爹听得可是汗毛竖立,不停地叫着乖乖。乖乖啊,你们那地方怎么是那个样子啊,我们土镇可从来没缺女人呢,天灾人祸的时候女人更是遍地都是,一根红薯都可以兑个女人。
焦姓官说,这我听说过,要不然我也不会跟着队伍出来。他说从他们的山沟里经过一支队伍,队伍很看重那些黑黑壮壮的小伙子,动员他们当兵,说当兵就有饱饭吃。谁知道都不愿意。焦姓官跑去问人家,当兵有女人么?队伍说,打赢了这个国家都是我们的了,你说有没有女人呢?焦姓官说,那可不可以先给个女人?队伍说,那得看你打仗怎么样,你要打出个英雄了,美人爱英雄嘛,到时候,成群的女人蛾子一样往你身上扑。焦姓官听得耳热,就当了兵。焦姓官上了战场表现得十分勇猛,他时常立功,渐渐地他觉得事情并非说的那么简单,这个队伍关于男女的事情管得很严,说要等胜利了才可以找女人。有人性急,不听招呼,结果因为找女人受到处理。焦姓官就是其中之一,他只拉了拉那女人的手,就被关押了起来。好在念他作战英勇,有战功,饶过了他,但是却警告他,以后要是再在女人上面犯错误,处分将会非常严重。从此,焦姓官就在这个女人的问题上格外小心翼翼起来。
这天晚上,木耳他爹用酒帮助焦姓官打消了顾虑。第二天晚上,木耳他爹把焦姓官请了过来,两人继续喝酒,继续谈天。这天晚上,焦姓官表现得很兴奋,也很幸福,他坦言,他已经没有什么顾虑了,就算是即刻被枪毙,他也会高高兴兴说出那个字,值!木耳他爹说,没有谁会被枪毙,也没有谁会受到责怪,因为就没有谁干错什么事。焦姓官很认同这话。他问木耳他爹,以后怎么办呢?我总不能天天晚上跑你这里来喝酒吧。木耳他爹说,你把你的工资分成三十份,你想了,你就过来,人家给你快乐了,你应该感谢人家,给钱是最合适的。焦姓官说如果这个月是三十一天呢?木耳他爹说,这还不好办么,你分三十一份不就得了?当然,你也可以分成六十份,一百份,三份五份,这多简单的事情啊?焦姓官想了想,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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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楼总不是个长久之地。那些女人在十三楼修养生息一段时间之后,木耳他爹总会催促她们离开。焦姓官在土镇办起了火柴厂、手套厂,这些女人大都被安置在了里头。还有一些嫁给了土镇的船户、码头工人、农民和家庭出身不好的人家。
因为上头交办的任务焦姓官总是可以提前超额完成,他被委以重任,命令他去爱城就职。但是焦姓官不干,他说这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抗命。他要留在土镇,他认为普天之下再没有比土镇更好的地方了。照他的话说,不管荣华还是富贵,也不管是高官还是厚禄,离开土镇都只算个毬。
焦姓官把他的心血和精力,几乎全部耗费在了土镇的建设上。他疏浚了河道,开垦了荒地,巩固了堤防,揪斗了潜伏的敌人,拓宽了道路。只要工作累了、疲惫了,他就会悄悄来到十三楼,随便进入一个房间,把钱放在床头柜上,然后昏沉沉睡去。等到醒过来,他的被窝里总会多出个女人来。当他再次出现在大家面前时,他又变得精力旺盛,斗志昂扬,继续他卓有成效的工作。
焦姓官的部属也是如此,他们跟焦姓官一样,很乐意在土镇工作。他们把土镇的一草一木都视为自家的,珍爱有加。他们尊敬土镇的老人,疼爱土镇的娃娃,无论是哪家有困难他们都很高兴予以帮助。他们跟焦姓官一样,深得土镇人们的爱戴。有好些个官员在万不得已离开土镇的时候,都哭红了眼睛。此后,他们也总是寻着这样那样的借口来到土镇,他们实在舍弃不下这片土地,这里有着太多的牵挂和迷恋。
不止焦姓官的部属,就连爱城的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员也很愿意来土镇。他们总是把来土镇当成一次最愉悦人心的快乐之旅。他们不会白来,他们总是带着好的政策,成船的粮食、肥料以及各种紧俏的物资。同样,他们也深得土镇人们的爱戴。他们在土镇的日子总是很短暂,离开的时候也难分难舍,无一例外地要淌出伤感的泪水。他们都很羡慕焦姓官、焦姓官的部属以及居住在这里的人们。他们不无遗憾地说,要是能到这里当个草头百姓,也是好的啊。
此外还有那些采购人员,他们前来土镇的时候,总是带着大包小包的现款。不管主管他们的上级此前是怎样叮嘱他们的,哪怕是采购回去的手套不是那个规格,他们也要前来土镇。而那些货船,哪怕是运载的瓜果就要烂掉了,他们也要在土镇停留半日一夜……
尽管无数次危机来到土镇——以那场著名的三年自然灾害为例,土镇人都是安然度过的。其实这很简单,也不是什么秘密,只要你家里有女人,只要女人肯出来,肯到码头或者河堤溜达,就一定会有男人主动上来搭讪,这些男人来自远处,大可不必感到难为情。就像这些男人清楚他们前来河堤和码头的目的一样,女人也很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甚至都不用去看清楚人家的面孔,人家问你去不去十三楼,你只消跟在身后去就是了。初次干这事情的女人总是使劲埋着脑袋,躲躲闪闪,跟做贼一样,慢慢地她们就胆子大了,经验丰富了,抬起脑袋,双眼亮晶晶地跟人家讨价还价,挑肥拣瘦。前来此地的男人大都很慷慨,他们来这里的目的就是寻乐子,他们很清楚寻乐子应该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也很清楚惹是生非会留下怎样的祸患,他们都规矩得很,讲信用,懂礼貌,没有多少花样也没有多少花花肠子。女人的要求也不多,绝对不会纠缠,连名字和年龄都懒得去问。也有一些外地的女人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土镇,听说了十三楼,她们慕名前来,找到木耳他爹。木耳他爹是会鉴别的,他说你如果有困难的话,比方家中缺吃少穿,需要棺材钱,或者有重病的老人在医院里,残疾的娃娃要养活,那么你就在这里安心住下吧,会有很多人帮助你的。但是你如果是为了花衣裳,为了吃好喝好,那么我就实话告诉你,你待两天就走吧,世道已经变了,你会给自己惹上麻烦。那些外地的女人都很听话,她们很感激木耳父亲的收留和包容,感谢他为她们所做的一切。在住过一段时间之后,临别之际,她们无一例外地都要对木耳他爹感恩戴德。在离开土镇的时候,她们的口袋里总是带着许多钱,她们来此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个,这些钱可以帮助她们解决掉面临的困难,帮助她们开始一段新的生活。她们没想到土镇之行会这么圆满。土镇和十三楼在她们的记忆里,是一片充满希望和美好的地方,与耻辱根本就无关,她们甚至永远都不会想到这个字眼。土镇是众所周知的乐土,十三楼是众所周知的乐园。不过大家都把这当成秘密,秘而不宣。大家悄悄来到土镇,进入到十三楼,又悄悄离开,从来没有谁声张,谁都小心翼翼,呵护这最后一片乐土。
3
就像人们常见的那样,种桃的不吃桃,酿醋的不吃酸。木耳他爹的身边从来不缺女人,但是他却对女人产生不了半点兴趣。焦姓官都为此感到好奇,说你总该不是不行吧,如果真是不行,那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悲惨的事情了。木耳他爹笑笑,说,那事我肯定行,但我就提不起那个心情。焦姓官说怎么回事呢?木耳他爹说,这是我们这个家族所有男人的通病,天天泡在女人堆里,经见多了,腻了。木耳他爹见焦姓官还是不太理解,就用了句很形象的话,他说,你见过哪个厨师对美味感兴趣?拿了菜单他们总是给人家描述得好听,什么色香味形俱全,什么鲜美可口,可是等那些美味佳肴端到了桌子上,端到自己跟前,他们拿着筷子却戳不下去,因为他们清楚这些都是些什么材料,清楚每一道工序、火候、淡咸……就那么回事,都懒得去尝。
想要嫁给木耳他爹的女人多的是,她们认为木耳他爹是这个世界上仅存的一个好男人,但是她们却没办法打动木耳他爹的心。木耳他爹倾听她们的诉说,为她们诊治隐疾,在一些疑难问题方面充当她们的高参,他也接受她们的感激,但就是不肯接受她们那颗爱他的心。
就像希望总是出现在绝望之后,很多事情就在大家认为已成定局的时候,会突然发生逆转。头天晚上焦姓官还在奉劝木耳他爹,找个女人吧,再不找就晚了。木耳他爹一时还没明白这话什么意思。焦姓官在土镇待了这么些年头,除了给土镇带来巨大变化之外,他的生活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最引人瞩目的一点,就是他是三个儿子两个女儿的父亲,他先后娶了三个女人,头一个难产死亡,后一个溺水而死,现在这个是他的一个老相好。他一直都在感叹,说来到土镇之前他的生活像一片灰烬,到了土镇之后,他的生活成了个草木旺盛的花园。他告诉木耳他爹,说他在男女那事情上面一直很强悍,他以为自己会生养好多娃娃,会跟打靶一样,一枪一个准头,可事实上并不是自己想的那么容易。现在,他也和以前那样强悍,结果呢,枪枪都是空放。怎么回事呢?年纪一大,骨头就空了,打出的枪虽然响亮,但是力道不行了,没准头,脱靶。焦姓官要木耳他爹趁着还动得了,赶紧找个女人,总得有个后啊,要不然怎么对得起祖宗呢?
谁知道就在第二天,木耳他爹就看上了个女人。这个女人就是木耳他娘。木耳他娘不是本地人,来自远方,她说过那个地名,很长,没人愿意去记。她是那天上午搭船从码头登陆土镇,径直就往十三楼来,好像她对这一带很熟悉。事实上她是第一次来土镇,本来她是要去爱城的,结果听了几个船工的怂恿,就在土镇码头下了船。木耳他娘来到十三楼,说自己是来看病的,她把自己的病跟木耳他爹夸张得很严重,似乎木耳他爹不赶紧下药她就活不下去了。木耳他爹叫她扒拉了裤子,看了看,说,没什么,只是有些破皮,擦点药水,歇息两天就好了。但是木耳他娘却一刻也歇息不了,她摸摸口袋,说我没钱买药水。木耳他爹说没钱没关系,我送你。木耳他娘说我也没钱吃饭。木耳他爹看着她,还没来得及表态,木耳他娘就说了,来,我让你弄我一把,算饭钱吧。
当木耳他爹表示要娶木耳他娘为妻的时候,木耳他娘表现得并不是很乐意。但是耐不住大家的劝,连焦姓官都出了面,就勉强答应了。从嫁给木耳他爹那一刻起,木耳他娘就在时刻做着离开的准备。如果不是木耳的出生,没准木耳他娘真早走了。木耳他娘的很多做派都叫木耳他爹难以接受,贪吃贪睡,喜欢搬弄是非,不过最叫他感到痛苦的是她对男女之事的痴迷。
土镇的男人们都认得木耳他娘,出于对木耳他爹的尊敬,不管她再怎么妖娆,再风情万种,都不会去沾染她一指头。但是那些跑船的外地人才不管这些呢,木耳他娘不敢带他们到十三楼做,她因为挨过木耳他爹的揍,只好去船上。有的船上行,有的不行,他们有忌讳。于是木耳他娘就跟那些人在野地媾合。土镇的人是十分讨厌野合的,他们把撞见野合当成最不吉利的事,他们会骂,你家房子烧了吗?你们是野狗野猪吗?有些气性大的人还会捡了石块打,打得那野合的人嗷嗷叫唤,光着屁股乱窜。
木耳他娘在木耳之前,还怀过五个娃娃。但是这个怀孕的女人却不知道收敛一下,对那男女之事还万分痴迷。这让木耳他爹忍无可忍,将她狠狠揍了一顿。可是人家脸上的瘀青都还没散去,就又去河堤上招惹男人了。木耳他爹气得蹴在地上哭,说万一把娃娃撞掉怎么办啊,那些跑船的野人,个个壮得像头牛,哪里知道惜疼人啊。木耳他爹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木耳他娘流产了。这可把木耳他爹心疼得,揪着头发哭得死去活来。这样的事情接连发生,木耳他爹都快疯掉了,他想关掉十三楼,带着木耳他娘居住在乡下偏僻的地方,成天守住她。但是焦姓官不准,土镇的男女也不准。焦姓官说,你关掉十三楼,上头来人住哪里?土镇的男女说,你关掉十三楼,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有女人前去劝说木耳他娘,意思是让她收敛一点。木耳他娘闻言大怒,将来人一顿训斥,说你有什么资格叫我收敛?快活在那里,人人都有份,光准你们去拿,不准我去拿,我不是娘生的啊?
没过多久,发生了一件大事,要不是焦姓官镇住,只怕不知道要惹出多大的祸事。
木耳他娘在码头认识了个小伙子,那小伙子生得白白净净,木耳他娘一眼就喜欢上了人家。那个小伙子见木耳他娘也好看,两人只几个对眼,就都知道了接下来应该发生的事。小伙子早听说了十三楼,要带木耳娘去十三楼。木耳娘不愿意,说去你船上吧。小伙子说我爹忌讳这些,要知道我在船上干这事,只怕会打死我。木耳娘说你爹在船上吗?小伙子说他去土镇买东西去了。木耳娘说,那咱们赶紧上船吧,赶在他回来把事办了。
老船家出门的时候跟他儿子叮嘱过,说蜂窝煤炉子上炖着鸡,好了你就端下来,晚上咱父子俩好好吃几盅。小伙子这下见了女人,早把炉子上的炖鸡给忘记了。突然闻到一股子焦味,这才记起还炖的鸡呢,要前来端,却被木耳他娘给紧紧缠住,木耳他娘说哪有你这么做事的,我正兴头上呢,你这不扫兴吗?小伙子心想,糊就糊了吧,不就一锅鸡肉吗,先把事情做完再说吧,人家可是动了大性情的呢,听听那叫声,真叫人骨头酥散。锅里的鸡肉先是焦糊,接着成了炭,最后竟然燃了起来。等到他们把事情做完,疲软地躺在仓板上喘息的时候,岸上已经人声鼎沸了,他们看见船头起了火,火苗舔着棚子,越燃越大……船烧了,老船家怎么肯依?他把儿子吊在码头上,口口声声要土镇把那个婊子交出来,并且要赔他船和满船的货物。说倘若不的话,他就在这里打死他的儿子,闹出一条人命才好惊动上方。他还骂土镇道德败坏,一地的婊子和嫖客,没一个好人,统统都该关班房。没人前去围观,许多在码头做工的人也都借故散开。码头上空空荡荡的,只剩下叫骂的老船家和被他高悬的奄奄一息的儿子。焦姓官出了面,说那个女人已经掉进河里淹死了,至于他说的船和货物,他会赔偿的,请他把他的儿子放下来,赶紧送医院治疗。焦姓官说,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两件事,第一件事,就是离开这里之后做个哑巴,否则的话我就不管了,我等你打死你的儿子,这样的话,你没了儿子没了船,没办法回去交差不说,你可能还会因为故意杀人被炮打脑壳。至于你说的要去告我们,谁会相信你呢?大家一起说你是疯子,是你烧的船,你怎么办?你亲儿子都可以打死,烧个船算个什么?
老船家想了想,说,第二件事呢?焦姓官说,第二件事很简单,你要向这里的人们道歉。老船家把眼珠子瞪得跟铜铃似的。焦姓官说,这里的人都是好人,都是善良的人,没谁作恶,也没谁害人,你那么骂很伤大家的心。老船家沉思了片刻,放下了他的儿子,接受了焦姓官提出的条件。
木耳他娘当然没被淹死,如果淹死了怎么会有后来的木耳呢?她光屁股跳到水里,被人打捞了上来。事后她跟人说,在船上干那事情比在陆地上真不知道舒坦多少倍,而且一想起旁边还燃着大火就更加刺激了。听到她说这话的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事实上就是这样,经历这样的教训之后,木耳他娘一点也没改变,反而更加变本加厉了。
不久,木耳他娘又怀上了个娃娃,这是第六胎,也就是木耳。木耳他爹思前想后,下了个不可思议的决定,他让木耳他娘把那些男人带到十三楼里来,别在野地里去,也不要企图再上人家的船。木耳他爹的突然大度让木耳他娘觉得有些意外。木耳他爹含泪说,我想要个娃娃,你就忍忍吧。
木耳他娘经过怎样复杂的思想斗争,已经无从知晓。不过她的确收敛了许多。她告诉木耳他爹,她已经在土镇住腻了,等到娃娃生出来她就去她一直想要去的爱城。木耳他爹见她去意坚决,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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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耳出生后不久,木耳他娘就离开他去了爱城,不过很快就又回来了。她对木耳他爹坦言,爱城的确不如土镇,没有可以活泛的地方,怪不得爱城的人都往土镇跑呢。不过她表示,她并非贪恋这个地方,她一刻也不想在土镇多待,她之所以回来,之所以没往其他地方去,是因为她舍不得木耳。木耳他娘一面尽心尽力照顾着木耳,一面也没放弃享受快活。木耳很健康地成长,只是从小就不爱笑,话语也不多,就算你问他,如果不问到第三遍,他是绝对不肯回答的。但是他的学习成绩特别好,开学才一个月不到,所有的课本他都会背诵了。他的记性让学校的老师十分震惊,但是学生们却都拿他当怪>?物,因为他从来不跟大家一起玩,总是一个人待在阴暗的角落里,嘟嘟囔囔说谁也听不懂的话。老师找到木耳他爹,说木耳这孩子天赋异禀,记性好得出奇,如果放在这里恐怕会被耽搁,是不是送到爱城的好学校去,请那里的老师因材施教。木耳他爹不愿意,他担心木耳送到爱城后,木耳他娘正好也借口离开他。老师叹息之余,不愿意木耳那么好的记性被浪费,就拿了书给他看。老师的想法是简单的,也是善良的,记性好,就多记点吧,记下的可都是知识,需要的时候想拿出来多少就拿出来多少,跟存钱差不多是一个道理。木耳对于书籍所表现出来的痴狂让老师和木耳他爹他娘是又惊又喜。除了吃饭睡觉,木耳都拿着书在看,他的嘴唇轻轻嚅动,像是在咀嚼那些字。就算睡觉的时候,木耳的怀里也总是会抱着本书,只要怀里抱着书,他就睡得更熟一些,不会一惊一乍老是醒来。
事情并没按照老师想象的那样发展,木耳突然有一天不去上学了,不管老师怎么劝,他始终都保持沉默。老师感到万分遗憾。不过木耳他爹和他娘似乎觉得这并没什么,反正他们从来就没认为读书有多重要。不读书的木耳没有一点时间概念,他睡到自己想起来的时候才起来,想吃了就去吃一点,其余的多半时间他都在外头溜达,手里拿个根打狗棍,从镇里走到镇外,从山冈走到田野,漫无目的。他再次恢复了嘟嘟囔囔,声音不大不小,但是永远也不可能有谁听得懂他说的什么。有时候他会停下脚步,蹲在路上,手里拿着个石子,随着口中嘟囔,手下不停地写,哗啦哗啦,坚硬的石子划着坚硬的路面,很难留下什么痕迹。他才不会管这些呢,他都不会往前看,退着身子写,不停地写,一直写到天黑,或者他爹他娘找来。焦姓官早就告诉了木耳他爹,说木耳这娃娃的脑子可能有毛病,是不是送到医院去看看。木耳他爹不相信,他一直觉得木耳很聪明,学什么一说就会。为了证明自己所说非虚,木耳他爹把木耳拉到跟前,要他背诵汤头,木耳就背,叽里呱啦,速度快得焦姓官都听不清楚从他嘴角流出来的都是些什么字词。为了再进一步证明木耳的聪明,木耳他爹还要木耳开药,他说,来了个女人,面黄肌瘦,说她下身撒尿刺痛,不撒尿胀痛,闻起来有鱼腥味,仔细一看颜色赤红,微肿,有豆腐渣样的东西,你看是个什么病,怎么治。木耳说,霜霉病,黄柏三分,苦参三分,蛇床子三分,火药三分……木耳他爹听了高兴得直蹦,说老伙计,你听见没有?这些都还是我三年前教我儿子的,他都还记得这么清楚呢。我要不是看他岁数小,我就让他来看病拿药了,咱们这十三楼后继有人啊!焦姓官却一脸忧虑,他看着面前这个低眉顺眼的小子,看着他微微隆起的喉结,青色的嘴唇,隐约感觉到一场可怕的事情马上就会在他身上发生。
焦姓官的担忧半年后变成了现实。木耳在十三楼放了一把火。这把火将木耳娘烧成了重伤,跟木耳娘住在一起的那个跑船的男人被烧死。很多人怀疑这场火不是木耳放的,而是木耳他爹。这个怀疑各自都揣在心头,没有谁说出来。紧接着又发生了一场火,这火把木耳他爹烧得可不轻,放火的当然是木耳。木耳他爹从医院出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木耳送进了疯人院。此后十三楼一直风平浪静。木耳他娘顽强地活着,那场大火让她失去了鼻子,耳朵,头发,她的两条腿和胳膊螃蟹腿一样蜷缩在胸前,伸展不得。但是她的眼睛还好用,看见有男人从跟前经过,就会嘿嘿笑,嘴角垂挂着晶亮的哈喇子,眼珠子不停地转动,像在打主意。木耳他爹在焦姓官的帮助下,一直在修缮十三楼,他更换了烧焦的檩子和窗条,将烧黑的墙壁重新粉刷,直到木耳他娘死的那年,他才将火烧的痕迹彻底消除。要不是木耳他爹得了重病,木耳可能还会一直住在疯人院里。木耳他爹并不想木耳出来,回到土镇,回到十三楼。那时候他的心思变得非常奇怪,连他的好朋友焦姓官都捉摸不透。木耳他爹对于十三楼的爱,堪比对待他的儿子。他很少有时间去疯人院看木耳,主要原因是他不放心十三楼,他老担心十三楼会被谁搞坏,焦姓官总是催促他去看,并且不惜为他安排车辆和快船。临行的时候木耳他爹苦着张脸,一步三回头,似乎他这一去就再也见不到十三楼了。焦姓官不耐烦地说,你去吧,我在呢,我会好好看着它的。
但是木耳他爹很快就回来了,焦姓官问他看了木耳没有。木耳他爹说看了一眼,也没什么好看的,他长得白白胖胖,身边还有个大姑娘陪着她,两人手拉手,跟谈恋爱似的,亲热得很,我喊他,他根本就不睬我。回答完了焦姓官,木耳他爹赶紧楼上楼下转一圈,生怕被人揭走了块墙皮似的。每天早晨一大早,木耳他爹就会手里拿着根竹竿,竹竿顶端绑着个鸡毛掸子,端着个凳子,站到凳子上到处扑扫蜘蛛网和房梁上的尘土。那天早晨他和往常一样,谁知道刚站上凳子就发觉不对,腰杆没办法动了,僵在那里,口中不停地喊,坏了坏了。女人们和她们的男人一起从屋子里出来,把木耳他爹像摘个大南瓜似的从凳子搬了下来,发现他已经没办法站立了,嘴歪眼斜,说不出话,满嘴角的哈喇子。
尽管焦姓官给木耳他爹找了很多医生来,都没用,把他送到爱城医院去,也无济于事。那些医生都说,这就是传说中的僵尸病,也就是肌肉强直症,属于世界医学难题,没办法治疗的,弄回去吧,等死吧。
焦姓官做主把木耳从疯人院里弄了回来,木耳他爹当天中午见到他,晚上就病情加重了,他不停地抽搐,像一截震动棍,抖动得整个十三楼似乎都在嘎吱作响。焦姓官摸了摸木耳他爹的脉搏,很微弱,而且只有出气没有吸气,看光景已经不行了。都以为他很快就会死去,结果到天亮他也没咽气,而且继续抽搐、抖动。凭借经见了很多人濒死的经验,焦姓官估计木耳他爹是在挂念什么。他问木耳他爹,是不是放心不下十三楼?木耳他爹抽搐得稍微轻了点,抖动也减缓了。焦姓官问你是不是担心木耳?木耳他爹抽搐再轻了点,抖动也不再厉害了。焦姓官赶紧把木耳揪过来,让木耳向他爹做保证,绝对不再放火,一定把十三楼守住,好好为男人女人医治,让他们在十三楼获得快活。木耳一一做了保证,说我保证不再放火烧十三楼,我保证守住十三楼,谁也拿不去,我会尽心尽力为那些得了病的男女医治,让天下所有男人女人都在十三楼找到快活。当木耳把快活两字说完,木耳他爹的脸上竟然露出了微笑,不抽搐也不抖动了,浑身松软像面泥一样。然后他咯地咽了气,但那脸上的笑容一直保持着,直到盖棺才从大家的眼前消失。木耳信守了自己的承诺。只是他不像他爹那样喜欢打扫和勤于打扫,一天有差不多一半的时间他都坐在门口,面前摆放张桌子,有人来看病,他就叫人脱裤子、岔腿,用的也都还是他爹那一套,先闻闻气味,然后钻在人家裆部仔细瞧。如果人家是来寻欢的,他就敲着桌子,让人家丢下钱来。为了减少麻烦,他更改了规矩,不提供茶水,不提供饭菜。慢慢地,大家也都知道了他立下的这些规矩,还都认真遵守。
焦姓官不忍目睹土镇被淹没,决定在那一刻到来之前就趁早离开。他已经和故乡取得了联系,据说那里的生活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早就不缺女人了。焦姓官是坐船离开土镇的,走时土镇很多人都去送他,焦姓官依依不舍,流了很多眼泪。焦姓官回家后便再没了讯息,不过土镇人却总是会在一些时刻提及起他,念叨他的一些旧事。
第十九章 柳絮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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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和薛玉待的两天里,我始终保持安静。薛玉也表现得很安静,一刻不停地裁剪着纸衣裳。那两天里前来十三楼的人特别多,薛玉在桌子上放了个纸箱子,那些人走的时候就把钱丢在里头。到了晚上,薛玉也不数它们,抓出来,揉成团,放在一个包里。
我很想在土镇多待几天,却突然接到马队长的电话,他要我火速回爱城。在我犹豫之际,薛玉也劝我赶紧回去,把该忙的事情忙完。她语重心长地说,好多事情其实你我心头都明白,不消说得太透,该怎么说怎么整,你也是清楚的,忙完了就赶紧再来一趟土镇吧,我还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跟你讲,需要你做决定。薛玉在说这话的时候,抓过我的手,捋起衣裳,放在她的肚皮上。她的肚皮光滑,凉丝丝的。薛玉看着我,我的心头一阵狂跳,我隐约已经知道了她即将告诉我的事。薛玉轻轻推开我,说,你去吧,别忘了我在这里等你。
我刚一到车站,马队长就亲自开了车来接我。他说尽管他们做了很多努力,但是迄今为止,他们还是没办法找到柳絮的家人。我说怎么可能?马队长说,不是可能不可能,事实就是这样,我们尽全力查了,她的名字是假的,身份是假的。我说她死了总是真的吧。马队长翻了我一眼,说,我跟你说的正事,你别抬杠。我们在爱城,包括爱城周边区域,通过媒体发布了大量的认尸通告,这么多天过去了,无一反馈信息。她就像个天外来客,从来就没人认识她似的。马队长找我的主要目的是让我出面安葬柳絮。马队长说,因为无法确定柳絮的准确身份,所以,她只能被当成无名尸体处理。但是这似乎又有点不太合适,因为这个柳絮跟我、跟另外的一些人都有过交往,而且还比较密切,因此她实际上已经具有某种身份,作为无名尸体处理不太恰当,因此他想到了我。我一时不知道是不是该应承下马队长的这个要求。马队长见我面有难色,很直接地说,如果你不答应,我们也找不到合适的人,所以我们会把她送去做医学解剖,然后当作无名尸体火化。
我说算了,别那样去处理,还是我来出面安葬她吧。
我去停尸房看了柳絮,她躺在匣子里,像是睡着了。我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脸,说,以前我们时常谈论死亡,你从来就没当回事,谈了那么多回,你根本没把死亡跟自己联系在一起,你觉得那很遥远。现在你死了,我们面临一个重要的事,就是怎么安葬你。我一直想把我仅存的这两年包括死亡都拜托给你,你一直不肯接纳。其实很简单的,我已经对我的死亡做了详细的规划,你操作起来不会很费事。现在,你先于我死,就让我对你负起责来吧。我会为你挑选一块最好的墓地,包括棺木和你的寿衣,都将由我做主了。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都会按照一个丈夫安葬妻子的礼数来操持你的葬礼。你的葬礼可能会很冷清,因为找不到你的亲人,除了我为你送行再没别人。其实我们都一样,你死了还有我送,我死了呢?我的葬礼将比你的还要冷清……
我去爱城公墓为柳絮挑选了一块环境格外清幽的墓地。公墓的人说这块墓地应该是爱城公墓最好的。我交了一百年的管理费。公墓的人说按照规定,他们只能收取二十年的,让我到期了再来缴纳。我说只怕那时候你们就只有到地府来收取啰。他们都笑。我不笑,我说真的,你们还是按照一百年来收取吧。在管理合同上,我额外加注了两条,要他们每到清明的时候都要送一束鲜花,名字写我的,然后要保证墓前四季都要生长有鲜花。他们表示说绝对可以做到。
随后我去找棺材匠,要他帮我挑一副棺材。棺材匠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说,你不打棺材啦?我说你别紧张,是帮我的朋友买,要最好的。棺材匠说,最好的棺材出在我手里,还是我来打吧。我说人早死了,搁在那里,等着棺材下葬呢。棺材匠知道了,默默地跟在我身后。见我跟人打听哪里有卖棺材的,棺材匠说他知道,他说他找不着我的时候,就在爱城到处乱逛,去了好多间棺材铺子,本来是想给他们打工,挣俩钱养活自己,可是人家都不缺人手,而且人家卖的那些棺材也不是他做的出来的。
他们卖的都是什么样的?我问。
有水晶的,玻璃的,大理石的,铝合金的,青铜的,还有木头的,不过都是板儿和胶水拼装起来的。棺材匠把我带进一家棺材店。我见到了棺材匠说的那些棺材。最贵的是水晶,最便宜的是木棺。木棺很薄,敲敲,响得跟鼓皮似的。我要棺材匠帮忙挑选一副,棺材匠直摇头,说没一副他看得上眼。
一连走了四五家棺材店,棺材匠都没看中一副。结果我拒绝了他的参谋,买了副水晶棺。让他们帮忙送到公墓。
见我掏出一大捆一大捆的钱,棺材匠开始关心起那个人是谁了。我说是我的一个朋友。棺材匠问是个女人吗?我说是。棺材匠说她给你留下什么了?我指指心口,说,疼痛。棺材匠说她就没给你留下个娃娃么?我摇摇头。棺材匠幽幽地说,你该有个娃娃了,再不有就没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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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我说还要请龙隐寺的和尚为柳絮念经做法事,马队长劝我说算了,他说只是想请你出面安葬她,没想到你搞这么大动静。我说既然应承下来做,就做到最好吧,死人心安,活人也心安。马队长叹息一声,说,只怕你这心愿龙隐寺的和尚很难满足啊,如今的龙隐寺,正人心惶惶呢。
我犹豫了一下,问马队长,你真的认定是老方丈杀害胖脸和尚的凶手吗?马队长扭头看着我,奇怪地问,你什么时候听说 6211." >我认定老方丈是凶手的?我说外头不是传言嘛。马队长狡黠地一笑,问,你怎么看那些传言?
起先我还是认可那些传言的,尽管传言很多,我认为里头肯定有一头是事实真相,不过我现在倒是觉得那些传言的确只能当做传言听。
我的这番话引起了马队长的.好奇,他哦了声,说,你倒是说说,好像你肚皮里有包袱呢。
我不是请你开恩让我亲近老方丈吗?就那天,我目睹了他主持的一场功课,我虽然对佛经什么的一窍不通,不过我也听出来了,他们念诵的应该是超度亡灵的经文。从老方丈的神色气相来看,我觉得他不可能是杀生之人。
你光是看看听听就敢得出这样的结论?马队长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我说我敢肯定。而且,我沉吟片刻,我觉得胖脸和尚也不是他的私生子,那不过是以讹传讹的妄语恶口。
呵,佛语都出来啦。马队长终于笑出声来,他叼起一支烟,饶有兴致地看着,鼓动我,嗯,你说说,说说你的见解。
在我的感觉中,老方丈是个早就参透生死的有大慈悲大智慧的高僧,他不可能犯男女那点儿低俗的错误。我这么断定是有根据的,你看他现在那么垂老了,一个筋斗栽下去就可能死掉,但是他的身上还透露着一股子凛然正气。那股子气,不是十年八年修炼得成的,而应该是..与生俱来。
马队长指着我哈哈大笑,笑得烟都掉地上了。他弯腰捡起来,吸了口,嗤嗤地又笑了阵儿,终于止住笑,看着我,说,实话跟你讲,胖脸和尚的确是老方丈的儿子。
从马队长的神色里我感觉到他会告诉我点儿底细,就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果然,马队长在扔掉烟蒂之后,跟我说起了老方丈的那些鲜为人知的旧事。老方丈被驱逐到偏远的山村确有其事。安排他与一位寡妇伙家结婚也确有其事。那位寡妇对老方丈很倾心,认定了他是自己的丈夫,也做好了要与他开创一个好日子的各项准备。但是老方丈却不依从。白天他像平常人那样劳动,到了晚上,他就将两根板凳拼起来,团坐上头打坐参禅。寡妇很失望,本来想去告状的,但是一想到老方丈那么善良,一副忍受世间一切苦难的样子,于心不忍,就跟他商量以后怎么办。老方丈说了这么一句话,你做你的事,我做我的事,好吃好喝由你,受苦受难我来。寡妇听了过后,狠狠心说好,我偷汉子你也别管我。老方丈不语。寡妇说生了孩子你养。老方丈一笑,说,世间万物,有生就有养。
老方丈的那话就等于给寡妇开了绿灯。她果然偷了汉子,果然生了孩子。只是在生孩子的时候遇劫,临终前拉着老方丈的手,要老方丈记得他曾经说过的话。就像传言里说的那样,后来老方丈带着那个孩子离开了山村,回到禅林。本来老方丈是准备把那个孩子送人的,就考虑到自己答应了那个寡妇,而且觉得那个孩子有佛缘,将来肯定会修成正果,就一直把他带在身边。
照你这么说,老方丈看走眼了?我问。
马队长一笑,说,这要看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嗯。不妨告诉你吧。在验尸的时候,我们发现胖脸和尚的下头已经没有了。
下头没有了?是根本就不存在还是才被人割掉的?我追问道。
马队长不答。
我指着马队长,笑道,你可别不厚道啊,这节骨眼上你要不往下说,就是成心坑人了。
马队长却不笑,皱皱眉头说,是烂掉的,从疤痕判断,估计是一年前烂掉的。是疾病,不是人为的。根据我们的调查了解,胖脸和尚一年前染上了性病,尽管四处求医问药,却药石无功,最后就烂掉了。那东西烂掉之后,胖脸和尚也就死心了,顿悟了一般开始静心参禅,研读佛经,虔诚得很。我们在他的禅房里发现了大量的佛典书籍和日记本。日记本上写满了他的参悟心得,字迹工整,整页整页的看不见一个墨团……
哦。我有些恍然大悟。
马队长看着我,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我说我终于明白老方丈的苦心了,他没看走眼,他的目光是精准的。按照他们和尚的说法,胖脸和尚做那些男女之事是在给自己作孽,必然会遭罪受苦,因果报应嘛,也等于是遭劫在数,就像唐僧取经的九九八十一难一样,只是唐僧成了佛,而胖和尚顿了悟。顿悟的胖和尚开始了苦修,等于立地成佛的表现,所以老方丈对于他修成正果的判定,也是正确的。
马队长笑而不答。
我说如果真是这样的,那么我的判定也就成立了,老方丈不是杀人凶手,凶手另有其人。
谁啊?说说看。马队长手托下巴,玩笑似的看着我。
我说只要你肯让我住进龙隐寺跟老方丈亲近一个礼拜,我肯定就可以告诉你谁是凶手。
马队长松开下巴,拍了我一下肩膀,问,你是不是对我隐瞒了什么?我愣怔了一阵儿,问,什么意思?我有什么对你隐瞒的?
你知道的!马队长乜斜着我,像是要把我瞧穿,哼哼冷笑几声,说,小子!你可别当生活是小说,小说是死的,生活是活的,只要是活的,总有一天会自然露出破绽来的!
3
就在安葬了柳絮的那天晚上,我收到了一封厚厚的信函,邮戳证明它来自土镇。我赶紧打开,是木耳的书稿。让我感到惊异的是,书稿里还夹杂着一些黑色的片状物,轻轻一碰就散了,是稿子燃烧过后的余烬。我打开书稿第一页,匆忙读了起来……
第二十章 六福幸存绝死地
1
六福临行的前夜,廖雷公为他准备了丰盛的酒宴。一大桌子的酒菜,就三个人,廖雷公,六福,姨太太。廖雷公见杯子太小,唤了丫鬟来,叫换大杯子,说要跟六福痛痛快快喝两盅。但是被姨太太挡住了,姨太太说,老爷,六福明早要赶路,还是酌量吧,不要把他灌醉了。廖雷公呵呵一笑,说,好,就听你的。六福端起杯子,站起身子先向廖雷公鞠了躬,然后向姨太太鞠了躬,说,实在感谢司令和太太的厚爱,明天我就要走了,这一路上,只要我还有口气息,就会在心头默念司令和太太的好。廖雷公呵呵大笑,说,好,难得你有这份心思,也对得起我家太太对你的恩德。姨太太看着六福,微微笑着说,六福,你就要走了,这一分别,恐怕只有下辈子才见得着面了,你还是叫我水杏吧,听着亲切。六福看看廖雷公。廖雷公微微颔首表示应允,于是六福就改了口,说,水杏姑娘,谢谢你。
廖雷公并不希望六福走,他说你要愿意留下的话,我可以给你个团长干。六福一笑,说谢谢司令,我不喜欢当兵。廖雷公很是想不通,说这天下有他这般阅历的人不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他见多了,可从来没见过像六福这样历经那么多艰难困苦却还活得好好的人。他向六福翘起大拇指,说,六福啊,你命硬得像块铁,你这样的命,就算天天枪林弹雨也打不死你,你好好干,要不了多少年,你就可以混到我现在这个样子了。廖雷公要水杏劝劝六福,就别走了。水杏没劝,反倒说起廖雷公来,说,老爷,人各有志,你就别再强求他了,让六福走呗,让他去找他的那个洁净明亮的世界吧。
廖雷公连声说好好,人各有志,我不挽留你了。六福赶紧道谢。廖雷公要六福把他的宝贝拿出来,他再看看。六福从怀里摸出那块亮晶晶的东西,递给廖雷公。廖雷公翻看了两眼,笑起来,说,六福啊,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吧?六福说我知道了,水杏姑娘给我说了。廖雷公说,你既然知道这是玻璃,是不是也知道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你梦见的那个什么洁净明亮的地方?六福没有回答,水杏想要劝住廖雷公不要再往下说,话还没出口,就被廖雷公伸手挡住了,廖雷公看着六福,说,我听说了你的那个梦。很多年以前,我也做过那样的梦,梦见有那么一个世界,人人都有饭吃,有田地耕种,有房屋居住,没有贪官污吏,没有冤屈仇恨,公正,平等,自由。你只是在寻找这个世界,而我却是用枪炮想要打出这个世界。结果呢,你找到现在也没有找到,而我早已死心。这个世界不存在的,没有公正,平等,自由,没有洁净,也没有明亮,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如果你的命真够硬,我相信你会看见的,你会在以后的日子里看见,那其实跟现在、跟过去一样!不会有公正,也不会有平等,至于什么洁净和明亮,统统没有,到处都是黑暗的,肮脏的。
老爷,你喝醉了。水杏轻轻搀扶住廖雷公。廖雷公顺势把水杏往怀里一拉,在她的脸上吧唧亲了一口,哈哈大笑,说,本司令这才喝了几杯酒啊,怎么会醉呢?我说的都是实话,未必你也不相信?
水杏从廖雷公手里拿过那块玻璃,递给六福,六福默默收好,揣进怀里。第二天清晨,廖雷公和水杏一起把六福送出了行宫。就在门口要分别了,廖雷公叫马弁把他赠送六福的东西拿来,马弁端了个托盘上来,上面摆放着几根金条,还有些银圆,只是一旁的一把黑乎乎的手枪更加显眼。六福收下了手枪、金条和银圆,跪下向廖雷公叩谢。水杏也拿了东西出来送六福,一个小包袱。六福想说两句感谢的话,可是喉咙发硬,出不得声,泪水也止不住往外流。他要下跪叩谢,却被水杏紧紧挽住胳膊。廖雷公在一旁喉咙发干似的不住咳嗽。两人恋恋不舍地松开,都抹着眼泪。
既然难舍,为什么不留下呢?廖雷公有些不大高兴地说,就为了一块破玻璃?我说了送你一个团长干,只要你舍得拼命,打几场血仗,不消一年,那黄白之物就可以堆满半个屋子,你就可以建设一个大大的玻璃公司,想出产多少就出产多少……六福听出这话语中的不快,赶紧向他们深深鞠了一躬,仓皇离去。
走上山头回头俯瞰,廖雷公的行宫被茂密的竹林树木掩映,已经看不真切了。不过可以看见在一些路口溜达的人,那都是廖雷公的便衣,他们的长衫之下就是荷枪实弹。也不知道水杏现在怎样,是在恸哭,还是在黯然垂泪,还是在面对墙壁悲怆枯坐……六福一想到水杏,心头就一阵阵揪痛。他在山头坐了一会儿,回想起这些日子来的经历,想起水杏对自己的好,不由得再次落泪。
六福打开水杏给自己的包袱,里头的东西让他一阵发呆。里头是女人的衣裳,而且很破烂,还有些颜料和几支画笔,一抖落,还掉出个假发套子。这些东西不都是戏班上用的么?水杏为什么要给自己这些玩意儿?六福猛然想到了个问题,心里一咯噔,腿都软了。他拿出那把枪退出子弹一看,全没弹头。哦,老天爷啊。六福从地上爬起来,赶紧往前跑,跑了一阵,他看见有个荆棘林子,慌忙钻了进去。等到六福从荆棘林子里出来,他已经变成了个苍老而邋遢的女人了。这个女人一头乱发,上面粘着干牛粪和枯草,皱纹密布的脸上黑漆漆的搞不清楚是泥污还是枯干的血迹,衣衫褴褛,赤裸的双脚漆黑,手里抖抖索索地拄着根木棍,步履艰难地往前走着。
没过多久,一阵马蹄声从身后传来,六福没敢回头去张望,赶紧站到路边,装成哆哆嗦嗦的样子,像是被吓坏了。快马呼啸而过。只看他们的背影,六福就认出了他们,他们是廖雷公的亲信,专门保卫他安全的。他们这么急匆匆地往哪里去?是去追赶谁?六福心知肚明。真亏了水杏……过了不久,那几乘快马回来了,看样子是去复命去了。没过多久,更多的快马出来了,还有几队士兵,个个荷枪实弹,凶神恶煞,看样子他们要不把六福找到灭了,廖雷公是不会罢休的。果然,傍晚的时候,廖雷公亲自出现了。一阵马蹄声由远渐近,在六福身后慢了下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疯婆子,过来。是廖雷公。廖雷公以为眼前这个女人没听见,提高了声音,喂,疯婆子,叫你呢。六福还是装作没听见,靠着路边,继续往前走。
他妈的,叫你呢,疯婆子!一个马弁下来,挡住六福的去路,但是他很快就掩住鼻子闪到了一边。
见被人拦住,六福顿时装作仓皇的样子,跪在地上,浑身哆嗦不停,啊啊地叫着。这是个哑巴,看样子什么都不知道。那个马弁说。
太臭了,走吧,司令。另一个马弁说。
廖雷公也被臭气熏住了,吐了口唾沫,脚后跟碰碰马肚皮,咯咯噔噔去了。六福听见他气咻咻地叫嚷道,他娘的,未必还钻土了,上天了?就算钻土了,也要把他给我挖出来,上天了,也要把他给我揪下来!
2
终于离开了廖雷公统辖的地界。六福还是不敢露出真容,他继续往前走。半个月后,六福感觉到这下可能才算是真正安全了,这才直起佝偻的身子。他来到一条河边,脱了衣裳,从衣角里取出那块玻璃,玻璃上面沾满了灰土。六福捏着那块玻璃的一角,在河水中只轻轻一涮,拿起来就洁净如初了。六福拿着玻璃,痴痴地看了好一阵子,这才小心放下,然后跳到河中,撩拨起清凉的河水痛快地洗浴。因为时间太久,那些泥污和血迹就像深入骨髓里了一般,怎么也擦洗不掉。六福知道这不能太急,得耗费些时间。他把整个身子浸泡在水里,从上午到下午,整整大半天,那些污垢终于被泡软了。六福找了块粗糙的石头,当胰子一样使用,浑身上下擦搓,到傍晚的时候,在清澈的河水里他终于看到了一张干净的面孔。当上到河岸上的时候,六福才发觉还有个麻烦,难道自己还要穿上那身肮脏的女人衣裳吗?他拿起那套破烂不堪的衣裳,扯下一块稍微完整点的,在河水里清洗干净,围在腰下,遮挡住羞耻,然后拿起那块玻璃,用一张布片包裹好,插在腰间,这才向不远处的一个村庄走去。
刚到村口,六福就被暮归的人们围住了,问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六福说他从很远的一个叫“■”村的地方来,去哪里他现在也不知道,他遇到了土匪,被抢光了所有的东西。六福舞动着胳膊,拍着胸脯,说我有的是力气,我可以帮你们干活,我还会编筐,要是谁愿意给我吃的,再给我套衣裳,我就帮他干活,帮他编筐。
有个精瘦的老头过来,打量着六福,将刚才已经问过一遍的话又再次问他。看老头那威严的样子,估计是这里的族长。六福一直挺得笔直的腰板,微微前倾了点,恭恭敬敬地回答说,我是从一个叫“■”村的地方来的,一直在外头流浪,想要找个安宁的地方落脚,可是找不到,就在前两天,我遇到了土匪,他们将我抢了个精光,连件衣裳都没留下。老头点点头,说,指爪看动静,眉眼看精神,看得出来,你不像是个坏人,粗脚大手的,是穷苦人家出来的,我呢,是这个村子的族长,我们这个村子都姓白,这里呢,叫白家村。六福赶紧鞠躬,说我给白家族长老爷请安了,请白家族长老爷帮我介绍个人家,我在这里打几天短工,换个肚皮饱,再换套遮羞的衣裳。白家族长鼻子里哼哼,说,这不难,只是我要搞清楚,你说的“■”村离这里远吗?我们怎么没听说过呢?六福说远得很,远得我都不知道它在哪个方向了。白家族长又问,你是什么时候出门的呢?六福说,我是十几岁出门的。白家族长又问,你今年多大了?六福说,我都忘记我今年多大了,那时候出来小,这些年也只顾逃难逃命,连寒暑都没记住。白家族长点点头,说,哦,原来这样啊,那就好办了,你就跟我走吧。
六福跟在白家族长身后进了村。一边走,白家族长一边给六福介绍这个村子。白家族长说,他们的祖籍是在一个叫广东惠山的地方,早好几百年前,一股子土匪从陕西杀到这里,把这里的人都杀干净了。他们的祖先迁移到这里来的时候,遍地白骨,看不见庄稼地,因为地里的荆棘棵子长得比人还?99lib.高,残破的庙宇门口竟然还蹲着老虎。他们的祖先就在这里扎下根来,先放火烧山,驱赶虎狼豺豹,然后兴修水利,恢复耕田耕地,辛辛苦苦了好几百年,才落得如今这么大一家人。可是眼下不太平,村里的年轻人被拉走了十之六七,剩下都是些老弱病残,恐怕要不了多少年,这里又将会成为没有人烟的荒野,荆棘遍地,虎狼出没。六福猛然想起,刚才到村口的时候,围观他的都是些妇孺和老人,还真没看见有年轻人。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呢?拉走了是个什么意思呢?什么人拉他们呢?疾病?鬼怪?白家族长晃晃蒜头似的小脑袋,哀叹一声,说,拉就是抓,就是抓壮丁嘛。原先是三丁抽一,后来是两丁抽一,现在是一丁也不剩了。只要抓走,就等于是上了黄泉路,回来不了啰,剩下的尽是些老弱病残,家里没有男人,女人也待不住,大片大片的庄稼地荒了,过了今年,就没明年啰……来到一家门前,白家族长吆喝了两声,三嫂子,三嫂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开了门出来,可能是因为眼睛不好的缘故,她把六福当成了自己的儿子,她上前就给了六福一巴掌,骂道,死短命的娃,叫你藏起来,你怎么跑出来了呢?你真的想死啊,你死了,叫娘怎么活啊!
白家族长忙上前把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妇拉住,说,三嫂子,这个不是五娃子,是个外乡人,他说他叫六福,他来打短工,你家地都快荒了,我把他带到这来,让他帮你干些活路。老妇人喃喃地说,哦,外乡人啊,六福啊,他帮我干活路啊,只是我没钱给他啊。白家族长忙说,他不要钱,只要你管饱他的肚皮,再给他身衣裳,他被土匪抢干净了,就剩下块遮羞布了。
哦,可怜的娃儿啊,要是你娘知道了,心里不知道该怎么疼呢!老妇人上前扯了六福的手,把他拉进屋里,指着里屋说,六福娃儿啊,你进屋去,里头有我五个娃的衣裳,你瞧上哪件穿上就是了,我这就给你做饭去,怕饿坏了吧。老妇挽留白家族长吃了晚饭再走,白家族长也没推辞,说还有些重要的事情跟她商量。白家族长说这话的时候,看了看六福。六福很知趣,知道他们说的话自己是不适合听的,他看看天色还没黑定,瞧瞧水缸里水不多,就挑起水桶,说去担挑水回来。老妇要六福歇息着,吃了饭好好睡一觉,有什么活路明天才开始做。白家族长说看得出来这是个勤快娃,就由他去吧。说着白家族长到门口吆喝了个小娃娃过来,让小娃娃给六福带路去水井。
水井在村子中央。很多女人在那里淘米洗菜,几个小娃娃抬着水桶往往返返。村子里很安静,狗见了六福,只是抬起脑袋张望两眼就又趴地上了。六福来到水井边,帮那几个抬水的娃娃打上水,灌满他们的水桶,又帮他们系好绳子,这才挑了水往回走。
回到老妇家里,老妇正坐在板凳上落泪,白家族长坐在灶膛前烧火,火光映着他的脸庞,他紧锁着眉头,看得出来正为什么事情焦灼不安。
就按我说的办吧。白家族长说,要不然怎么整?总不能灭了种吧!你说是不是,三嫂子?
老妇抹了把眼泪,站起身来,见六福挑了水桶要出去,叫住他,说,房梁上有块肉,你用扁担给我戳下来,我们今天晚上煮着吃了。
六福看见了一块黑乎乎的东西,费力地戳了下来,拣起递给老妇。老妇拿到鼻子上闻闻,说,本来是留着过年吃的呢,你来了就煮给你吧。六福说,大娘,不消这样,要给我吃了,你过年吃什么啊?老妇说,六?99lib.福娃儿,你怕多久都没吃肉了吧。六福说,才吃过,不久。老妇说,六福娃儿啊,就算你中午才吃过,我今天晚上也要煮给你吃。
白家族长叫来那个娃娃,要他去把五大爷和七大爷请来,顺便让他们把那罐子酒抱来,让他们陪陪酒。六福局促不安起来,说族长老爷,陪酒就不必了吧,大家生活得都不容易,能省就省点吧,这样做,他这个打短工的也承受不起。白家族长笑笑,说,你是外乡人,到这里就是客人,好好款待你是天经地义的事,再说了,我们白家人的先祖一直在教育我们怜贫敬老,惜客好义。
过了一会儿,来了两个中年人,一个是五大爷,一个是七大爷。两人一个抱着酒罐,一个拎着捆菜蔬。晚饭的时候,五大爷和七大爷轮番向六福敬酒,白家族长偶尔也端起酒碗,说些感谢的话。说他三嫂子是个苦命人,年轻的时候就死了丈夫,丈夫死时她肚皮里头还揣着个娃娃。后来终于把五个娃娃拉扯大了,谁曾想世道越来越乱,先是把她大儿子拉了丁,接着又拉了老二,然后又是老三老四,这下又要拉老五,以至于大片的庄稼地没人耕种,被撂荒在那里。不过这下好了。白家族长说,你来了,你可以帮三嫂子把那些土地种了,还赶得上节气。六福说我也做不了多久啊,我还得赶路呢。白家族长说,没什么,能干多少干多少吧。他们喝酒的时候,老妇一直闷坐在一边,还在流着眼泪。六福站起身来,要搀扶老妇上桌子一起吃,他要老妇放心,说再怎么的,他也一定帮她把种子播下去,先抢住这个季节再说。老妇拉着六福的手只是落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六福,你就把我这个三嫂子认个干娘吧!白家族长说。
好事情呢,认吧。五大爷和七大爷也说,亏得我们三嫂子对你这么好,你就把这里当个家吧。
六福看着老妇悲凄的样子,心头老大不忍,于是握着老妇的手,跪下身来,向老妇磕头,喊道,娘。
老妇没有答应,却跪下来抱住六福号啕大哭。
送走了白家族长和五大爷七大爷,已经很深的夜晚了。六福醉眼朦胧,见老妇坐在那里,手里拿着只鞋底纳着,似乎没有睡的意思。六福说干娘怎么还不去睡呢。老妇说,六福娃儿啊,干娘想给你做双鞋子。六福很感动,说干娘去睡吧,别累着了身子。老妇一听,又落泪了,说,听这话就知道娃是个孝顺的娃。第二天一大早六福就起来了,他打扫了庭院,劈了柴,天才大亮。等到把水缸挑满水,白家族长才来派活。白家族长把他带到一片荒地边,说这就是你干娘的地,都撂荒两年了,你看怎么整吧。六福说我先把它挖起来,怎么整还得请族长老爷你帮忙拿主意,我对种庄稼是一窍不通的。白家族长说也好。于是六福就抡了锄头下地。
昨夜睡得好,六福感到浑身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他把锄头抡得高高的,每一锄下去劲道都很足,都会掀起一大块泥土,再一敲,泥土就碎散了,就松软了。不多一会儿,六福就挖了半分地。白家族长坐在地埂上,不由得啧啧称赞,说小伙子真是个干活路的好手。六福笑笑,抹了把汗继续挖地。
白家族长招呼六福过来歇会儿,抽袋烟。六福说我不抽烟,不累。白家族长说来吧,小伙子,不耽搁这一会儿。六福只好放下锄头,跟白家族长坐在地埂上。白家族长把烟袋吸着了,递给六福,六福啜了口,被浓烈的烟味呛得直咳嗽。真是个好娃啊。白家族长说,我家三嫂子含辛茹苦拉扯大..五个娃,没一个像你这样踏实,有出息。六福看着白家族长,不知道他这话怎么讲。白家族长说,老大看起来老实,可是只去了镇子上一趟就沾上了烟土,先是偷偷吃,后来明目张胆,把地都卖了两亩。所以抽丁的时候,都想他被抽去。可是人家抽丁的知道他吃烟土,怎么整也不要,后来送给了那个抽丁的三两烟土,他才被抽去。在营子里,有天晚上这家伙烟瘾犯了,要偷偷跑出去找烟土,结果被哨兵打死了,还是我去拖了口棺材把他殓回来的。白家族长叹息声,呼呼地吸了两口烟,说,老二也不是个好东西,他倒不沾烟土,可是沾上了赌。烟土是猛虎,赌博就是恶狼,两样东西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沾上它们了,就等于人死掉半截了。所以当抓丁的人来的时候,三嫂子只好让老二去了。老二哭得厉害啊,赌咒发誓说再不赌博了,三嫂子也心疼啊,莫办法,抓丁的人枪比着脑壳呢。老三和老四虽然不吃烟土,也不赌钱,可是这两个家伙懒,你就这一会儿挖的地啊,要让他两兄弟来,起码得花上一天光景。
不至于吧,用手抠也不止抠这么点儿啊。六福起身拿起锄头,说,族长老爷,我挖地去了,你接着说,我听得见,这样我们两不耽搁。
好,好。白家族长在鞋底上磕磕烟袋,继续说道,我说的可都是真的,这老三和老四,那懒可不是一般的,除了吃喝,他们没一样勤快的。他们把家里粮食偷出去卖,你道他们卖粮食干什么?下馆子!他们嫌我那三嫂子给他们做的饭菜不好吃,要下馆子吃好吃的。结果呢,饭没吃完就被抓壮丁的抓了。为了赎他们出来,我那三嫂子卖干净了粮食,还要卖地。可是谁买地呢?青壮年都被抓壮丁抓干净了,土地根本就没人稀罕,谁种啊?去赎,抓壮丁的不干,说现在他们正在整顿兵役,其实那就是个屁话,是嫌送上手的钱少!现在就还剩下个老五,老五身子骨弱,体力活不行,从小就病怏怏的,可恶的是那些抓壮丁的,他们倒是不嫌弃……
白家族长正愤恨地说着,远远看见老妇来了。老妇拄着根棍子,挎着个提兜。老妇给六福送早饭来了,她揭开提兜上的盖布,从里端出稀饭、饼子、茶壶,还有半碗炒胡豆。老妇说,六福娃儿,你慢慢做,做一阵子就歇息一阵子,歇息的时候就把炒胡豆吃了,吃了顶事,还对肠胃好,晌午我再来给你送饭。等到老妇送晌午饭的时候,六福已经把这块地挖了大半。他感到很疲惫,却很舒心。老妇送来的晌午饭,竟然是一只完完整整的炖鸡。老妇说,她在炖鸡的时候加了点细辛和当归,这样可以预防感冒,还补气补血。六福早晨起来的时候,看见院子里跑来跑去的似乎就只有一只鸡。一问,老妇说是,就是那只鸡,那只下蛋母鸡,芦花鸡。那只芦花鸡下的蛋个头大,叫声也响亮,听见叫声,老妇说她就去拣蛋,它从来不乱下蛋,都是有地方的。拣了蛋,老妇说她就拿起来在眼角上滚,鸡蛋滚烫,对她的眼睛好。老妇说如果不是芦花鸡的鸡蛋,她的眼睛早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你怎么把它杀了呢?六福说,你杀了还怎么拣蛋呢?
我要给六福娃儿吃。老妇说,吃吧,娃儿,我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你,就这只鸡了。
六福看着那只鸡,心头梗堵,哪里吃得下。他撕了只鸡腿下来,递到老妇手里,说,干娘,你也吃。老妇不肯接手,她推开六福递过来的鸡腿,说,六福娃儿啊,这鸡跟我好,我就当它是我的娃儿一样,你说我怎么舍得吃它呢?六福说干娘不吃,我怎么吃得下呢?
你快吃吧,快点吃了,就不要再说什么了。老妇抹着眼泪站起身来,拄着棍子哆嗦着离开了。
六福没有吃那只鸡,他忍住饥饿继续挖地。到半下午的时候,地边突然来了两个人,一个人问,咳,你是白家三大娘的娃么?六福说是。那人问,你叫什么名字?六福说我叫六福。那人问,你真是白家三大娘的娃?六福说是,我是她的干儿子。那人点点头,说,哦,干娃,干娃也是娃嘛。来,跟我们走一趟。六福看着他们,问,去哪?那人说,我是兵役局的,根据兵役法,你被应征入伍了。六福大惊,说你们搞错了吧。
没有。那人说,你既是白家三大娘的娃,就没搞错。那人说着挥挥手,从旁边的荆棘棵子里一下子跳出十几个人来,个个荷枪实弹,枪口都比着六福。那人说,你别乱跑,我已经向你宣告了法规条款,如果你跑就是逃兵役,乱枪打死你,我一点责任也没有,知道吗?
六福知道,就算再怎么说,也没用处了。他举起双手,说,老总,我知道,我跟你们走,我绝对不会逃跑,我有个事情想请你们通融一下,看是不是让我回一趟家,我得把锄头拿回去,还有这些东西。
兵役局的那人没有为难六福,他说好,不过为了防止万一,我们得把你捆绑起来。六福被五花大绑走在前头,他身后跟着一群荷枪实弹的家伙,那个兵役局的头儿帮他扛着锄头,端着那只鸡。回到老妇家里,老妇正在屋子里号啕大哭,喊叫说天啊地啊,我这心怎么这么黑啊,死了阎罗王也不会放过我的啊。白家族长在一旁搓着手,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的三嫂子。
见六福回来了,老妇住了哭声,跑出来,在六福跟前跪下磕头说,六福娃儿啊,干娘对不住你啊。六福哀叹一声,说,干娘,你起来吧,我把锄头送回来,还有这只鸡,你吃了吧,你身子这么差,吃点补养会好点的。老妇一听,又放声大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伸手向旁边抓,喊着老三,老三。白家族长赶忙过去,说,三嫂子,你叫我啊。老妇说,老三啊,我看还是把五娃子送去吧,把六福这娃儿留下,留下给我当娃,当我亲生的娃。白家族长红着眼睛说,三嫂子啊,六福娃儿再孝顺再能干,也不是你亲生的啊,五娃子才是我们白家的骨血!老妇说,老三啊,这么做是不是太绝了,只怕天地不容啊!
白家族长不再言语。
老妇进屋去拿了些纸钱香烛来,捧起那只鸡,央求兵役局的人,让她带着六福去土地祠,敬敬土地老爷。见老妇哭哭啼啼可怜,兵役局的人答应了她的要求。但是六福却站着不动。
走吧,六福娃儿啊,我们这个土地老爷很灵验的,敬一下他,磕几个头,他会保佑你不害病,枪子儿打过来也会绕着飞,让你百无禁忌,长命百岁……老妇扯着六福,要他跟着自己去。
六福挣开老妇,伸出舌头舔了淌到嘴角上的泪水,呵呵一笑,说,干娘,你的土地老爷是你的土地老爷,你的土地老爷只保佑你的子孙,不会保佑我,我的土地老爷在“■”村。
见六福不肯去,老妇哭嚎几声,忙不迭起身进了屋,收拾了个包裹出来,说里头是几件换洗的衣裳,还有她刚刚做好的鞋子,让兵役局的人帮忙拿着。老妇说,六福娃儿,莫怪干娘,干娘也是被逼的啊……六福仰天长叹一声,跟兵役局的那个头说,咱们走吧。
六福走了好远,扭过头去,看见老妇还在那里蹬脚拍地号啕。他说老总,你牵住我点吧。兵役局的那个头说为什么。六福说,眼泪迷眼睛了,我看不清楚地上的路。兵役局的那个头就上前揪住他的衣角。六福说,老总,你摸摸我怀里,看我的宝贝还在不在。兵役局的那个头伸手在六福怀里摸了摸,摸着了,红布包裹的。他以为是什么宝贝,打开一看是块玻璃。哦,玻璃啊,我还以为是金银呢。六福说,你还给我揣上吧。兵役局的那个头给六福塞进怀里,问,还有什么?六福吁了口气,说,没什么了,踏实了。
3
到了兵役局已深更半夜,六福被松了绳子,送进一间大房子里。房子里已经关了三十多人。过了一阵儿,门打开了,他们被驱赶出去,在院子里排成排,然后又开始捆绳子,一个串一个,像拎起来卖的粽子。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么?有人问。
这时候看守的人中走出来一个五大三粗的人,从他的服装看,他不像是兵役局的人。他抡起皮鞭,对着那个刚才发问的人就是一顿鞭子,抽的那人倒地求饶。因为他这一倒地,牵动着跟他串连在一起的人也倒在地上。
抽了一阵,那人收起了鞭子,恶狠狠地说,现在让我告诉你们,我是你们的长官!我姓阎,被我杀死的人都叫我阎罗王。以后你们就跟着我混,我会带你们去杀人,去发财!好啦,现在让我告诉你们必须要遵守的规矩,要想说话,包括拉屎撒尿,都得报告,得到我的批准后才能说话,才能拉屎撒尿!懂了吗?没人回答。
阎长官又气势汹汹地吆喝了声,懂了吗?
这时候有个声音怯怯地在六福身旁响起,长官……阎长官过来,看着六福,六福示意,是身旁的人在喊。那个人又喊了声,阎长官。阎长官看着那人。那人拖着哭腔说,我家里有个三岁的娃娃,还有个瞎眼的老娘。阎长官问,你什么意思?那人说,我想回家。阎长官哈哈大笑起来,说,你问问这里的每个人,谁他娘的不想回家?那人哭起来,说,我真的想回家,我家里三兄弟,都死干净了,就剩下我了,我死了,我老娘就会饿死,我婆娘会改嫁,我这一姓就绝种了。阎长官盯着那人,说,如果我不放你走,你是不是会逃跑?那人摇摇头,又点点头。阎长官说,你回答我,是还是不是。那人说,是,我会逃跑。阎长官叫人把那人身上的绳索解了,揪到一边,摸出手枪对着他就轰的一枪。那人应声倒地,在地上痛苦地扭动身子,发出阵阵凄惨的哭喊。
阎长官吹了吹枪口的青烟,把枪插回腰间,看着眼前被粽子一样绑成一串的壮丁,问,你们还有谁要想回家的?挨了这枪,不死,你们就回家了,要死了,就回老家了!有没有?
壮丁们一个个吓得簌簌发抖,哪里敢出声。
阎长官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猛地吆喝道,我刚才说的懂了吗?
没想到这一下大家就像从梦中惊醒了似的,一起大声回答道,懂了。壮丁们被押送上路了。那个挨了颗枪子儿的人蜷缩在那里,继续蠕动、哭喊。六福心想,这对他未必不是件好事,他可能由此拣了条性命,他的瞎眼老娘也不至于饿死,他的婆娘也不至于改嫁,他这一姓人也不会绝种了。
出了兵役局,走了不远,天下起了雨,雨很细密,没多久六福就觉得浑身湿透了,一身冰凉。而脚底下的路也变得滑起来,不停有人摔倒。只要摔倒一个,就会扯翻一群人,整个队伍都没办法前行。
到黎明的时候,他们到了一个小城外面。那里搭了一个很大的草棚,草棚里几口大锅正热气蒸腾,香气扑鼻。六福他们进去的时候,看见地上坐了很多跟他们一样被绳子绑着的人,这些人身上也湿漉漉地满是泥污,看样子才到不久。六福他们被押到一边,让他们学那些先到的人,都席地而坐。大家又冷又饿,眼睛齐刷刷地投向一旁热气蒸腾的大锅。
这时候从外头进来一个人,跟阎长官打招呼,说老阎,上头已经说了,叫把这些人都补充给你。等一会城里的人出来,你就带着他们先走。阎长官忿恨不平地说,这些人怎么打?你看看他们,都什么鸡巴样子。那人说老阎你就别嫌了,我想要还要不到呢,也不知道你给了上头多少好处,会这么照顾你。阎长官走到锅台边,拿勺子在里搅和了一下,说,这是几只羊?一旁忙碌的伙夫说,三只。阎长官说,老子给了你五只羊的钱,你给我整三只羊,三只羊怎么够吃?伙夫说,阎长官,柴钱算不算?还有盐巴……阎长官摆摆手,说,你别给老子鸡巴说了,赶紧再给我拍点生姜进去。说着冲一旁看守的士兵,说,你们来几个,把他们绳子解了,让他们赶紧吃上。
六福领到了一碗羊肉汤和两个馍馍。这些东西一下肚,身子很快就暖和了。阎长官见大家吃了饭,就吆喝他们原地坐下,说如果带的有干衣裳就赶紧换上,换上了就赶紧绑身子,还得赶路。
壮丁们带有衣裳的就换衣裳,没衣裳的继续哆嗦,然后在士兵们的监视下开始绑绳子,像原来一样,还连成一串。过了一会儿,城里出来一队也被绑成一串的壮丁,在刺刀和棍子的驱赶下,来到草棚子。
有个戴眼镜的军官拿了一个簿子过来,问阎长官他们统共有多少士兵,阎长官拿出一叠纸递给他,说这就是名单。那个眼镜军官看看队伍,说,怕没这么多吧,根据上头规定,我得唱唱花名。阎长官掏出一样什么东西拍在眼镜军官手里,说,兄弟,你再看看,我这人只多不少!眼镜军官把那东西揣在口袋里,笑了,说,好,错不了。阎长官拍拍眼镜军官的肩膀,说,兄弟,前方吃紧,你得帮我关照一下补给啊。眼镜军官拍着胸口说,阎长官,兄弟办事你只管放心!
五天后,这些壮丁到了一个偏僻小镇,在这里接受了半个多月的整顿,也就是跑跑操,然后接受训话,训话的内容大都是说日本鬼子多么可恶,侵占河山,烧杀掳掠,意在灭族灭国,说中华凡血性男儿,就应该舍身救国,与日寇决死……又过了几天,他们开始换装,有些人还领到了枪。六福没有领到枪,他领到了一把大刀。阎长官说了,装备不够,得等下一批再补充。换了装后就开始训练打枪,其实除了教官放了两枪,他们一个子儿也没打出,因为没给他们子弹。大家轮流拿着枪比了比,找到了枪栓和扳机在哪里,至于怎么瞄准,很多人到死恐怕都没搞懂。又过了几天,说开始什么整编,其实就是念姓名,上头念,下头应。根据事先要求,壮丁们要应两声,第一声是自己的名字,第二声是另外一个人名字,另外那个是谁,谁也搞不清楚。一些脑子灵活点儿的、肯听话的,还要应三声四声。六福就应了三声。第一声是自己的,六福,到。第二声是另外一个人的,赵九州,到。第三声当然还是另外一个人的,常四海,到。在这个队伍里,根本就没有赵九州和常四海,这都是阎长官编造出来的名字,其实他也跟大家明说了,说这样为的就是多图点军饷和装备。
一天中午,突然来了队人马,为头那个被前呼后拥的人见了阎长官就指着他鼻子破口大骂,说他是蛀虫,要把他送军事法庭。阎长官吓得够戗,一个劲地求饶。过了一会儿,那个人把所有的士兵召集起来宣布了个命令,将阎长官降级,从原来的团长降为营长。而那个六福在草棚子边见过一面的眼镜军官被任命为新团长,取代了阎长官。
等了足足半年,六福的大刀还没被换成枪。有天阎长官去跟眼镜军官吵架,问上头拨的军械哪里去了?眼镜军官说因为眼下部队粮食紧缺,他跟人换了粮食。阎长官问粮食呢?眼镜军官摸摸肚皮,说,在这里。阎长官气得直跺脚,说他要去上头告。那个眼镜军官嗤嗤笑,说你去啊,看谁相信你,只怕我一个电话,你就会被抓进军事法庭。
三个月后,上头来了命令,说他们的休整期限已经够了,赶紧去一个叫大沙湾的地方接替防务。就在他们接防的第三天,就看见日本兵开赴过来了。眼镜军官慌了神,连忙打电话问上头怎么办。上头回了两个字,死守。阎长官冷笑说,搞了半天,我还以为你有多硬实的后台,原来是叫你替死的啊。
第二天来了一支督战队,有十多个人,每个人的头上都戴着乌黑的钢盔,手里端着乌黑的梭子枪,不苟言笑,目露凶光。他们说,上头下了死命令,死守此地,如果有畏战逃跑者,长官畏战杀长官,士兵畏战杀士兵,一律杀无赦。这些督战官并非只带了令人心惊胆寒的话语和做派,还带了一些罐头、饼干,还有差点把一头骡子压趴下的银圆,这多少叫大家感到一点高兴。
分发了银圆的第二天早上,日寇就开始了进攻。这些家伙真是打仗的好手,在炮弹轰击的时候,他们竟然跟着炸点前进,等到炮火停息,大家把脑袋伸出泥土的时候,他们已经冲到眼皮子底下了。
冲到阵地里的日本鬼子不打枪,使用刺刀挑,一枪一个,就像甩稻草人似的,把人挑在枪尖上甩得老高。没被炸死的,一瞧这光景,吓得一个个目瞪口呆,抱着脑袋四处乱窜。那个阎长官是个好样的,双手使枪,啪啪一阵炸响,日本鬼子直往地上栽。六福猫在个被炸塌的壕沟里,半截身子埋在泥土里,脑袋上顶着半拉尸体。一摸脸,糊糊的尽是血肉,不疼,这证明血肉都是人家的。六福看着那些跟自己一路来的壮丁被像瓜菜一样砍在地上,他决定就这样趴在这里算了,这样子估计谁看也像是死了,就装死吧。就在这时,阎长官被一个鬼子兵刺中了肚皮,那肠子哗啦一下就漏了出来,阎长官一手捂着肠子,踉踉跄跄地栽倒地上。眼镜军官不知道从哪里冲了出来,呀呀地嘶叫着,端着支枪对着一个鬼子兵猛地戳了过去,那个鬼子敏捷地往一旁闪过身子,顺势一枪挑在眼镜军官的腿上,眼镜军官被挑翻在地。眼镜军官爬起来,他的枪掉了,手里多了块石头,他抓起石头砸向鬼子。鬼子又一枪挑过去,挑在眼镜军官的胳膊上,眼镜军官再次被挑翻在地。鬼子兵呵呵地笑。眼镜军官再次爬起来,抓起一把土撒向鬼子兵。鬼子兵把枪往前一递,将眼镜军官刺了个透心凉。
六福再也趴不住了,他感到身子里的鲜血直往脑门上涌,他双手撑住泥土往上一纵,跳了出来,冲向那个鬼子兵。鬼子兵听见身后有动静,一个回马枪。六福往地上一躺,一个趟地刀,那个鬼子兵的双腿被齐刷刷砍断。鬼子兵的惨叫招引来了三个鬼子兵,他们挺着长枪猛扑过来。六福一把逮住刺向自己的刺刀,一刀劈下去,那个鬼子兵的脑袋成了两片。他的刀还没收回来,就被紧赶上来的两个鬼子兵同时刺中了,在倒地的那一刻,六福看见身后涌了很多人出来,都是自己人,有一起抓来的壮丁,还有老兵油子……本来是一场砍瓜切菜的屠杀,就因为六福的勇敢一跃变成了一场恶战。这是日本鬼子始料不及的,也是大家都没有想到的。
如果说日本鬼子是技法高超的猎手,那么这些壮丁、老兵油子们就是穷凶极恶的饿狼,他们不惧生死,嗷嗷地哭着嚎着嘶叫着,扑上来逮住鬼子兵就死命撕咬,他们抠下了鬼子兵的眼珠子,咬下了他们的耳朵鼻子。你打死一个,后面有三四个围堵住你,刀子棍棒,石头牙齿,一起往你身上乱戳乱砸,似乎不把你撕扯成碎片吞进肚子里,就不肯歇手。
鬼子兵从来没见过这阵仗,他们仓皇逃出了阵地。
幸存下来的士兵做出了个决定,逃跑。十多个督战官只剩下了一个。士兵们看着督战官,问,如果我们跑的话,你该不会在我们背后打黑枪吧?督战官说,你们这么英勇,总得该丢几个种吧。听督战官这么一说,大家就赶紧回身去扒拉死者们身上的银圆。在扒拉到六福的时候,发现六福还有口气。那个人说,六福还有口气。这些人说,你问问他,问他还有没有什么话要带给家里人。那人就问。六福半睁着眼皮,气息奄奄,听不见也说不出。那人说,他说不出来,快死了。这时候督战官发了话,说根据惯例,是应该把长官的尸体搬下去的。幸存者们说,与其搬他们还不如搬六福了,六福多少还有口气在。
几十个人抬着六福离开了战场。大家刚一离开,就听见身后枪响。是督战官开的枪,他打死了自己。
大家以为六福很快就会死去,结果他迟迟不肯咽气。这让大家犯了难。大家已经想好了,等六福咽了气就给他找个地方埋了,然后各奔东西。等了许久,六福还是不咽气。有人不愿意这么等下去,这样的等法实在让人心头憋闷难受,就说咱们还是挖坑吧,等坑挖好了,他也就死了。于是就挖坑,坑挖好了,六福还有口气在。又有人出了主意,说看样子他死不了,咱们每个人拿块银圆出来,把他送到哪户人家去,让人家给他找郎中,说不定他还会活下来。这办法不错,大家就抬了六福去找人家。
找了半天,一户人家也没找到。就在他们焦急的时候,碰到了一队人马,喝问他们是哪个部分的。他们只得照实说了。没想到他们竟然受到了想都想不到的礼遇,都向他们打敬礼,还拿了罐头叫他们吃,拿了酒叫他们喝。
这时候六福突然发出了呻吟声。大家就把六福是怎样砍掉鬼子兵的双腿,又是怎样把一个鬼子兵劈成两片的事情跟他们说了,有人赶紧去向他们的长官报告。长官来了,说这是英雄啊,得让他好好活着。于是六福被辗转送到了战地医院,因为有那个长官的关照,六福在这里受到了很好的治疗。战地医院还专门安排了个护士护理他。听说他是把日本鬼子砍成两截、劈成两片的英雄,很多人都来看他,还给他照了相片,没过多久,六福就看见了刊登有自己照片的报纸。随后他又接受了两个奖牌,还有不少银圆。六福把银圆交给护理他的护士,让她帮忙去买些大家都爱吃的纸烟和罐头,放在那里,无论是谁来了,都可以随便拿起吃。最喜欢前来蹭吃的是殓尸队的殓尸官,这是个精瘦的中年汉子,他直言不讳地告诉六福,他这辈子最喜欢干的事情有三:其一,嫖女人,他的军饷基本都揣进了婊子的口袋。其二,占人家便宜,大便宜大占,小便宜小占。其三,研究易学。战地医院每天都有不少人死去,殓尸官是这里的常客。手下一帮人帮忙往外抬尸体的时候,殓尸官就在六福跟前吹牛。六福很喜欢这个长得像棵葱的殓尸官,他说话风趣,直,不绕弯子。他告诉六福,说不白占他的便宜,如果六福死了,他一定亲自动手埋他,坑挖深点,土培厚点,不仅野狗掏不出来,就连掏窝子的洪水冲来也拿他没办法。六福问你研究的易学是不是个算命看相的学问。殓尸官说是。六福说你给我看看,看我活不活得出来。殓尸官装模作样地看了看,语气肯定地说,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活到一百岁。六福撇嘴不相信。殓尸官感叹说,我说的可是真的,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命大的,被戳了那么大两个窟窿都还没死,既然这回都没死,以后就肯定死不掉了。
六福自己扒拉了那两个窟窿看,一个在腰上,一个在胸口。腰上那个戳得很深,差点就前后透光了。不过这个并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那一下是胸口的那个窟窿。医官说要再往里戳一点,你就没命了,那是心脏。为什么会差那一点呢?六福摸出玻璃片,现在已经不是一块了,而是三块。鬼子兵那一刺刀戳过来被玻璃挡住了,玻璃以自己的粉身碎骨救了六福一命。
4
六福以为自己很快就可以好起来,就可以下地行走,结果却在床上躺了整整两年时间。这是因为他腰上的那个窟窿非但不见好转,而且还化了脓,每次清除脓血,都可以看见那个窟窿在扩大。奇怪的是他胸口上的那个窟窿早就痊愈,只留下一点疤痕。这个窟窿怎么回事呢?不是说它比胸口的那个轻么?怎么还越烂越大呢?六福不止一次地问医官,问护士。医官和护士也不止一次地告诉他,是因为感染,因为没有好的药物。
未必就让它这么烂下去吗?六福生气地叫嚷道,你们来看看,我的肠子都要漏出来了。
医官和护士都用充满同情的眼神看着他,向他表示他们也无可奈何。尽管医官和护士都很尽心地照顾他,六福的身上还是长出了可怕的褥疮。在这个战地医院里,长褥疮的人可不止六福一个,好多人都长了褥疮,有的褥疮里还爬出了蛆虫。一旦长了褥疮,就证明这个人活不了多长时间了,不管他骂人的声音有多大,也不管他的呻吟和哭喊多么凄惨,最后他们都会静悄悄地死去,被殓尸队的抬出去丢在车上,也不知道拉到哪里去埋了。
有一天六福强忍疼痛,趴在门口数有多少伤员送到这里来,又有多少人被殓尸队抬出去。数来数去,大抵相当。也就是有多少人送来,就有多少人死去。医官究竟是干什么的?医官说他们也没办法,如今战局紧张,连粗粮都成了紧俏物资,更何况救人性命的药物。
就没点办法了么?殓尸官凑过来问。
你占了人家那么多便宜,是不是也该回报一下子了?医官建议殓尸官去找找那个把六福送到这里来的长官,他说治疗六福这种感染的特效药现在很吃紧,就像天上的灵芝一样难求,需要特别的关系才可以搞得到,而那个长官应该可以想到办法。
殓尸官兴冲冲地去了,却带回了个不好的消息,说那个长官没了。六福说是被日本鬼子打死了么?那人说不是,是给解放军打死的。
六福叹了口气,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这天晚上,六福叫来护理自己的那个护士还有那个很关照自己的医官,他摸出那三块玻璃,说了自己的经历,然后把玻璃分给医官和护士每人一块。医官和护士对这三块玻璃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因为六福总是把它们拿在眼前看来看去,尤其是他伤痛得厉害的时候,就更是见他握着玻璃不肯松手。有一回可能疼痛太厉害了,六福攥着玻璃都嵌肉里去了,鲜血直流。他们以为六福这么喜欢玻璃,只是因为它挡过子弹,救过他性命,却没想到玻璃后面竟然隐藏着那么多的辛酸故事,承载着那么美丽的梦想。六福说,他除了这半死不活的性命还有这碎成三块的玻璃,再拿不出任何东西了。这两块玻璃是他送给医官和护士的念想,感谢他们照顾他这么长时间,六福说他很清楚,他是这个医院里活得时间最长的伤员,没有谁可以像他熬这么久,这都得感谢医官和护士对他的关照。
不,你得感谢它。医官指着六福手里的玻璃。
六福说是,是得感谢它。每当痛苦难熬的时候,他就看着玻璃,就想着自己的那个梦想,想着苦尽甘来,想着在那个洁净明亮的世界里像白鸽子的羽毛一样自由地翻飞。
所以你最后还得帮我个忙。六福指着自己腰上的那个窟窿跟医官说,等我死后,麻烦你把这块玻璃塞进去,再把我的这个窟窿眼给封起来,到时候就算有人来扒坟剥衣裳,也不至于搞丢了我的玻璃。
医官答应了六福。
这天晚上,六福开始发高烧说胡话,然后昏迷。医官找到殓尸官,让他帮忙找副棺材。殓尸官二话没说,就去附近的老百姓家里征了口柏木棺材拖到病房门口,说无论如何也得给这人一个妥善的安葬。
六福昏迷了三天,时而有出气没进气,时而有进气没出气,但就是不咽气。听说那个苦苦撑了两年多的把日本鬼子砍成两截、劈成两片的英雄要死了,大家都来看他,都说他死了好,也是解脱。殓尸官把车停在外头,棺材里也铺好的纸钱。结果六福就是不死。等了一天,六福还是不死。殓尸官问医官怎么办。医官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急得满头大汗。有人出主意,说干脆补一枪,或者叫医官在他脖子上抹一刀,让他脱离痛苦。
怎么办?殓尸官看着医官。医官说刚才是谁说要补枪的?把枪给我。那人给了医官枪。医官拎着枪问殓尸官,你敢不敢去顾长官的官邸?殓尸官知道什么意思了,眼珠子一瞪,说,怎么不敢。殓尸官开着车,跟医官去了顾长官的官邸,虽然费了许多周折,他们终于讨要到了药物,据说那药物是顾长官为防不测,给自己准备的。
到第七天的时候,六福醒了过来。一睁眼,看见医官神色憔悴地站在他身边,还有殓尸官。六福说我还没死。医官点点头,说,是的,你还没死。六福说怎么死不了呢?医官说,死不了就别死了,继续活着吧。殓尸官说,兄弟,你死不了啦,那口柏木大棺材我还是给人家还去吧,省得那个老头子哭天喊地。
六福活了下来。这一切都得感谢医官和殓尸官。医官说没办法,都是被你逼的。就在六福活过来的第三天,大部队就开拔了,战地医院也随着行进。听说开拔是去阻击解放军。六福被安顿在殓尸官的汽车上,里面堆满了厚厚的稻草,他就如同躺在摇篮里一般,仰望着蓝天,心情坦荡而舒畅。但是殓尸官却对此行有不祥的预感,他跟六福说了自己的担忧,说可能会是凶多吉少,是不是把他就地找个医院安置。但是六福不干,医官也不肯,说好不容易活过来,送地方上,那乱糟糟的情形,难逃一死。
突然有一天听见有炮火的隆隆声传来,队伍才停下行进的脚步。殓尸官把六福抱下车子塞到护士们手里就匆忙走了,他说他得赶紧去为即将冲锋陷阵的将士们找块风水好的墓地。
半夜的时候,六福被一阵摇晃惊醒,是殓尸官。殓尸官说兄弟,如果你要想活的话,我就赶紧把你往后方送。六福问怎么啦。殓尸官一脸惶恐地说,我们来到了绝死地。六福并不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殓尸官只得详细讲给他听。他说他去找墓地的时候,惊愕地发现,他们驻扎的这个地方竟然是块易学上说的绝死地,非但不适合驻军,而且连住家葬坟都不合适,他四处看了看,果然没找到一户人家,也没发现一个坟头。他赶紧去向长官报告,却被认为是故意扰乱军心,挨了几耳光,还差点被崩掉脑壳。殓尸官的意思是把六福赶紧送离这个地方。
殓尸官的说法六福一点也不相信,他说你要走你走吧,我就在这里。殓尸官急了,说我在易学方面确实很有研究,不会看错的,你一定要相信我,要不然后悔就来不及了。
这时候医官出现了,他嗤嗤地笑,要六福别听殓尸官的话,说这家伙每逢开战都会嚷嚷说部队驻扎在绝死地了,还说他刚刚听到战报,说前方的解放军已经被击溃了,距离全面胜利已经很快了。
那段日子,六福终于能够下地行走了。这天夜晚,六福来到医院外头的山冈上,手里握着那块玻璃,看着在云朵间慢慢穿行的月亮,回忆此前的诸多经历,想着该到哪里去寻找那个洁净明亮的世界。这时,医官拎着瓶酒爬上山冈,在六福身边坐下,他问六福喝不喝。六福说喝,就喝了一口,味道很辣,很呛。医官说这是我拿酒精兑的,味道虽然不怎么的,可是一样醉人。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很快就把一瓶酒喝完了。
医官歉疚地告诉六福,说当初真不该和殓尸官唱对台戏,应该让他听殓尸官的。六福不清楚这话什么意思。医官说战事吃紧了,部队已经被全面包围了。没过两天,就听见了炮声雷鸣般在远处响起。响声一天比一天近,最后都可以感觉到地皮发颤了。伤员们随同他们残缺的身体,带回了不好的消息,包围圈正在越缩越小。
突然有一天,医院来了许多宪兵,医院所有的人都被召集起来,包括殓尸队的,在简短的训话之后,他们被编入了作战部队,参与突围。有个老医官提出抗议,说他们是救人的,不是杀人的,结果被一个宪兵当场打得脑浆四溅。六福和医官、殓尸官被编到了一起,这些临时组合起来的队伍拿着枪,被宪兵和督战官们驱赶着往前冲。冲了不知道多久,他们就遇到了炮火,人开始像秸秆一样倒下,像破烂的衣裳一样被抛向空中,被腾起的火光和黑烟撕扯成碎片。不管督战官和宪兵怎样吆喝,怎样冲着大家放枪,幸存下来的人像潮水一样往后涌……所有人被重新集中起来,一些人被从中间拎出来,被说成是畏战者当场枪毙。然后再次突围。结果跟上回一样。这样三番五次之后,当再被重新集中起来之后,长官的命令终于改了口,变突围为防御,坚守阵地,等待外援。
外援一直没有出现。包围他们的解放军也不进攻,双方就这样僵持着,有时候一天也听不到一声炮响枪响。这样的相安无事,被包围的人可受不了,因为他们已经没多少吃的了。那些天的天气十分酷热,因为饥饿,因为没有药物,不停地有伤员死去。起先大家还挖个坑把死的人埋了,后来死的人越来越多,埋不及也懒得埋,就由着那些尸体发胀,生蛆,恶臭冲天。
不知道是谁说的,说外头那些包围他们的解放军其实人很不错,只要是举手投降,就会被宽大和优待。而这个时候解放军的人开始了喊话,喊他们兄弟,说大家都是穷苦人家的人,不必要为了长官的升官发财卖命。还问他们看见长官是怎么待他们的没有,说长官都吃的什么,他们都吃的什么。问他们为什么不赶紧出来投降,说只要投降,就会马上让他们吃上白面馍馍,喝上香喷喷的稀粥,然后发他们银圆,让他们回家,还说他们家里的土地已经分了,人人都有土地耕种了,从此不用再挨饿了。喊话的人很多,操着不同的口音,问他们有没有陕西的人,河南的人,四川的人,说我们那地方已经开始分田地了,还分了耕牛……这些喊话听得大家一个个跃跃欲试,恨不得立即丢了枪举着手,赶紧去喝上稀饭,吃上白面馍馍,然后拿了路费回家,种地放羊,打渔撒网。但是这根本就不可能,那些宪兵和督战官那黑洞洞的枪口就在他们的头顶。这一切似乎都逃不过那些喊话人的眼睛,他们说我知道,你们正被督战官和宪兵的枪口抵在脊梁上,你们别怕,就算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只要你们打死一个宪兵,就有一百个大洋的赏钱,打死一个督战官,赏钱翻番。这话可把那些督战官和宪兵吓得够戗,把枪紧紧地握在手里,生怕它长翅膀飞了似的,眼睛更是瞪得铜铃一样,都不敢眨巴一下了。
接连几天的大太阳,晒得一个个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而这节骨眼上,解放军把上游的一条河流给堵截了。又两天暴晒之后,这支围困之旅在断粮之后又断了饮水。开始有士兵往外逃。殓尸官就带了一队人马要往外逃,他要六福跟他一块儿去,六福本来是要去的,医官向他摇摇头。六福听了医官的话,决定留下来。殓尸官说了句保重,就带了人往外跑。没跑多远,就看见一队宪兵冲了过去,一阵密集的枪响之后,宪兵们回来了,看着大家说,谁要胆敢临阵脱逃,就这下场。几乎隔不了多久,就会响起一阵枪。从那枪声就可以判断出来,不是宪兵打的就是督战官打的。医官说,没人逃得出去,统帅咱们的那个长官早就发了誓,要鱼死网破,要宁为玉碎不使瓦全。六福说不急,熬吧,总会有个头的。医官点点头,说,我也是这意思,只要不让突围,咱们就有可能活下来。如果解放军打过来,咱们就往死人坑里倒,等到那些好战的强硬派死了,咱们才举着手出来,这样我们就可以活下来了。六福说这主意好,我也是这么想的。医官笑笑,取出刺刀在地上掏,掏了一阵,他掏出了一把草根。医官把草根分给六福一半,撸了上面的泥巴,丢进嘴巴里嚼。医官说这是白茅草根,这东西汁水丰富,有营养,但是不能多吃,多吃了会淌鼻血的。六福说我吃过,不会淌鼻血的。医官说你还吃过些什么呢?六福说你跟我来。两个人悄悄来到干涸了的小溪里,六福搬开石头,抓出一只螃蟹甩给医官,说,这个!只要有水有石头,这横行霸道的东西就不会少,它的味道可比草根好多了。
只一天时间,所有被困者就都知道挖草根捉螃蟹了。也只一天时间,所有的地皮差不多都被翻了个遍,而溪流河沟里的石头也都被翻了个底朝天。有人因为干渴死了。
有人饿死了。
而更多的人则是死于疾病。那疾病来得很快,突然就拉稀了,拉稀的人还不觉得,顺腿就流一地,然后是肚子痛,头疼,发烧,很快就死了。
医官说这是太多死人不埋造成的,可能会是霍乱,六福惊愕地发现,医官在说这话的时候,腿上也有乌黑的东西淌出。医官很快发觉了,脸色顿时惨白,说,我要死了。
医官死在深夜。这天晚上月亮很圆,很亮,像个巨大的银盘挂在空中。医官在死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都很清醒,这一点跟那些即将死去的人很不一样。六福始终陪伴着他。医官要六福距离他远点,别靠他太近,说自己得的这病会传染。六福不听,固执地要跟医官在一起,要握着他的手,让医官的脑袋枕在他的腿上。医官叹息一声,接受了六福的好意。
医官拿出那块玻璃要还给六福。六福不接受,要医官好好揣着。医官望着天空的明月,说,那真是个美丽的世界啊。六福说你说哪里?医官说你找的那个世界,那真是个美丽的世界啊,没有尘埃,没有雷电,没有暴风雨,所有不干净的东西都被阻挡在外头。六福说是啊,美丽,干净,明亮。医官叫了声六福。六福应着,说我在这里,医官。医官说,六福,这个世界不存在,你找是找不到的。六福不吱声。医官说,我就快要死了,我不想哄你,我只想把我心里话说给你,我认为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那么个地方。六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医官的话,好在医官没有停顿,继续说道,这是个肮脏的世界,你其实也瞧见了,到处充满了杀戮、欺骗、伤害,还有这些可恶的疾病,你找不到那个地方,找不到洁净和明亮。医官并没有要求六福回答他的话,他举起那块玻璃,那块玻璃在月光下闪耀着淡淡的毫光,晃来晃去。医官已经支撑不起一块玻璃了,当他再次出声的时候,他的声音变得很微弱,他说,六福,虽然你找不到这么个地方,但是你可以建造这么个地方,用你的双手,建造一个明亮的洁净的世界,你懂我的意思吗?没等六福应答,医官的手一软,像棵草似的倒了。
等到医官再出声,说的已经是胡话了,他一会儿喊娘,一会儿喊秀娟,一会儿喊丽荣,他喊了很多人的名字。六福心想,医官喊的这些人可能已经死去了,现在这些人轮流出现在医官跟前,正跟他一一相见,他们来此的目的,是要接医官离开。六福正想到这里的时候,医官喊了他的名字,说六福,屋,六福,屋。医官的声音因为微弱,所以变得含混。六福听清楚医官是在喊自己,但是没听清楚后面那个字,等到他喊第三遍的时候才听清楚他说的是屋。六福回答说我知道了,医官,你是让我修个屋,修个玻璃屋,通体透亮的,把所有脏东西都阻挡在外头的玻璃屋。医官的喉咙咕噜咕噜响了几声,六福以为他咽气了,却不想他又出声了,他说酒,酒,酒。
六福四处张望,别说酒,就连一滴水也不可能找到。看着医官噏动的焦?黑的嘴唇,六福拿出水壶塞到裤裆里,努了好大力气撒了点尿出来,然后一点一点滴在医官的嘴巴里。医官吧唧吧唧嘴巴,像饱餐者一样还打出了个嗝,然后脑袋一歪,像熟睡一样死去了。
第二天,六福从早晨到傍晚,整整一天才挖了个坑,等到把医官埋掉,已经半夜。六福眼前不时发黑,他身子软得像鼻涕,呼吸越来越短促。凭这些天看到的经验,六福知道自己也要死掉了,照这样下去,顶多熬到明天中午。如果明天还是太阳,可能不到中午他就会像跳到岸上的小鱼噏动着嘴唇死去。
天刚刚放亮一会儿,太阳就红彤彤地跳了出来。中午的时候,那位发誓要玉碎的长官下了命令,向包围他的解放军投降。而这个时候六福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了,他跟很多人一样趴在地上,像晒干了的蛤蟆。就在长官宣布命令后不多久,风云突变,很快就下起了暴雨。六福艰难地翻过来身子,让雨水灌进嘴里,他一边吞咽雨水,一边摸出那块玻璃,忍不住笑了起来。
第二十一章 事实真相
1
这天早晨,一大早我就来到爱城图书馆,到中午的时候,我终于查找到了我需要的资料。那是一则“法制简讯”,很简短,全文如下:
十四岁少女弑母杀妹
东城区发生人间悲剧
本报讯(记者思扬)昨日晚上,东城区烧锅巷发生一起人间悲剧,一名少女将后母残忍杀死,同时被害的还有随母亲进入这个家庭的小女孩。
据知情人介绍,该少女的父亲是一位物理教师,原本有个很美满的家庭,妻子,女儿和儿子。三年前,该少女的母亲因为家庭纠纷上吊自杀。后来经人介绍,该少女的父亲和被害者认识并结婚。据了解,遇害者生前性格活泼,在东城区文化馆工作,是文艺骨干,随同她一起进入这个新家的还有她的女儿。该少女的父亲在接受警方询问时说,惨案发生时,他正在工作间做一项物理研究,听到响动出来,看见女儿手里拿着刀,刀子上全是鲜血,精神有些恍惚。目前此案正在进一步调查之中。
一直查到此后五年时间的报纸,我都没再看见与这个案子相关的报道,哪怕是一句话。我想我是不是应该去找找那个叫思扬的记者。我给此前采访过我的《爱城日报》副刊部的一个记者打去电话,向他了解这个思扬。这个记者说思扬早没在报社了,赚大钱去了。我说我怎么找得到她呢。那个记者说找她容易得很,你直接去望江楼,整栋楼都是她的产业。
思扬是个很雍容的女人,胖乎乎的脸蛋就像玉石一样,难以掩藏富贵的色彩。我们见面的地点就在望江楼。我说这地方我可是时常来啊。思扬说我知道,我认识你,你爱在这里睡觉。我很诧异,说你怎么知道呢?思扬说一方面呢是多年记者生活积累的习惯,老是喜欢观察,二来呢是因为这么多年的独身生活,使得我对异性格外关注。说着她哈哈大笑。
我说了我来找她的目的,我说我改行了,不写诗了,准备写小说。我目前正在计划的这个小说主要是写家庭伦理,我对很多年以前发生在东城区的那起少女弑母杀妹惨案很感兴趣,因为她是当事记者,我想了解一下。
你应该去公安局啊,那里可是有非常详细的案情卷宗,加起来两尺多高呢。思扬看着我的眼睛,说道。我没有回避她的注视,微笑说,我还是愿意相信你,我写的可是小说,不是调查报告,我很想听到一些感性的看法。思扬一笑,说,你再晚来一天就见不到我了,关于此案的一些感性看法也就从此深埋我的记忆底层了。我说见不到你了是什么意思?思扬说,我要出国去了,离开这个地方,明天晚上的飞机。
一阵闲扯之后,思扬跟我说起了那个案子。她说整个案子看起来简单,其实很复杂,她有很多个人看法在里头,正因为如此,她对这个案子记忆十分深刻。思扬说,那时候她很迷恋记者这个工作,掌握时事脉搏,追寻事实真相,尤其是对法制案件,她更是着迷得很,正因为如此,她才决定嫁给警察。我说你老公是警察?思扬说前老公,就是现在爱城大名鼎鼎的神探马队长。我很惊讶,声音都变调了,马队长是你老公?思扬暼了我一眼,不满地说,我说了,是前老公,我现在的老公在美利坚合众国田纳西州纳什维尔,名叫埃尔维斯·普雷斯利。思扬说,正是这起案子使得她和负责此案侦破的马队长产生了很大的意见分歧,先是局限于案情,随即蔓延到他们思考问题的方式,对待事物的看法以及基本立场,最后涉及到生活态度和对于爱情的观点与原则。经过漫长的讨论、分析、争议、吵闹之后,他们都发觉了一个重大的问题,就是他们的结婚乃至认识都是不可原谅的错误。于是他们就分了手。马队长继续在公安局负责整个爱城的刑事案件侦破,而她则离开了探寻事实真相的职业,热衷于金钱和时尚。究竟发生了什么?我问。思扬看着我,说,这是你来找我的目的,我会告诉你的。马队长在接到报案的时候,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思扬。当思扬赶到案发现场的时候,马队长他们都还没到。案发现场很混乱,那个女娃儿和她父亲的身上全是鲜血,尤其是那个女娃儿,她浑身上下就像是在鲜血里浸泡过似的,她呆若木鸡,手里还拿着刀子,刀锋上滴沥着血滴。思扬报告了自己的身份,那个女娃儿的父亲要她站开一点,说女娃儿疯了,别伤着她。女娃儿的父亲看起来很平静,没有从他的脸上看见悲伤。思扬说,这是第一个她觉得不太对劲的地方。第二个就是女娃儿手里的刀,掉下了一次,但是被她父亲喝令捡起来,她父亲说,你是杀人犯,那是你的凶器。
马队长他们赶到的时候,女娃儿的父亲说是他杀的人,与女儿无关。但是马队长只问了一句,真是你杀的吗?女娃儿的父亲就泄气了,一点承担的勇气都没有了。思扬说她仔细看了尸检报告,对几处致命的伤口产生了质疑,因为那几处伤口又深又宽,一个小女娃儿的力道是怎样也戳不出来的。她当时就有一种直觉,人不是那个女娃儿杀的,杀人者肯定是她的父亲。但是马队长却对她的看法嗤之以鼻,因为根据鉴定,这个女娃儿患有严重的精神分裂症,造成精神分裂的原因是她母亲和弟弟的死亡。根据这个女娃儿父亲的供述,她的母亲和弟弟死亡之后,她的很多行为都很反常,失眠,易惊醒,整夜做噩梦。情感变化也很大,根本不理会他这个父亲,而且见了熟人也不打招呼,眼神充满了敌视。行为异常,随地撒尿,不穿衣裳,不知羞耻,外出游荡,夜不归家等等。自从有了家庭新成员后,她的这些反常的表现越发加重,当她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听见她咬牙切齿地说着什么杀啊死啊之类的话语,像是在跟谁发狠。因此,这个女娃儿的父亲认为,家里发生这样的惨剧他有很重要的责任,因为他没有引起警觉。
在案情分析会上,思扬对马队长的这些看法提出质疑,这引起了马队长的极大不满,但是引起了公安局领导的重视,公安局的领导当即要求马队长重新侦查。马队长接受了这个要求。但是思扬却觉得这样不妥,她建议公安局另外安排人手,说马队长的脑子里已经形成了固定模式和概念,所谓重新侦查不外乎是再走过场。这惹得马队长很恼怒。
可是结果呢?马队长就是再走过场。思扬叹息说,他搜寻到的证据都表明这个案子是那个女娃儿干的,而马队长一直认为是铁证的那个女娃儿的供述,断断续续的根本就不值得采信,因为那个女娃儿是个精神病,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无法清楚记得她之前究竟干过什么,一点小小的甚至是不经意的暗示都可能改变她的说辞。
思扬说,本来她是想好好写写这个案例的,但是马队长的恶劣态度和无休止的争执,让她兴味索然。后来那个女娃儿被送进了疯人院,而她呢也跟马队长离了婚,离开了报社。
就这样完了?我问。
没完。思扬说,那个女娃儿姓薛,单字一个玉,小名就叫小玉。
就在薛玉被送到疯人院去后的第三个月,思扬说她专门去看了她。薛玉坐在一棵树下,正午的阳光洒在她身上。薛玉静静地坐在那儿,看着远方的天空,她的神情那么澄净,一尘不染。思扬说到这里,眼眶湿润了。她说她当时就被薛玉的那个样子感动了,那种澄净,那种弱小。宽阔的院子,高墙,铁丝网,坚硬的水泥地面,在墙边行尸走肉般机械地挪动脚步的精神病患者,然后是薛玉,正午阳光下的薛玉,被阳光照耀得通体透明的薛玉,那洁白的皮肤,蓝色的脉管,湖水一样清澈的双眼……怎么能不被她感动呢?
思扬没有去打搅薛玉,她找到医生。医生告诉思扬,薛玉是他们这么久以来遇到的第一个最好对付的病人,她不哭不闹,早晨出来就坐在树下,如果你不喊她的话,她可以坐到天黑。她很安静,你叫她吃药她就吃药,让她睡觉她就睡觉,就像温顺的小猫咪。当思扬问这些医生,你们认为薛玉会是连杀两人的凶手吗?医生们不愿意就此发表看法。其中一个医生的回答很有哲理,她说精神病人造成的伤害显而易见,但最不可饶恕的事情往往都是正常人干下的。
离开疯人院,思扬去了烧锅巷,那个发案的地方,去找薛玉的爸爸。结果发现门窗紧闭。她又赶到学校,学校里说他为了专心自己的研究,已经辞职。好不容易思扬才在爱城东城区蔬菜乡找到薛玉的爸爸。我问东城区蔬菜乡在哪?怎么没听说过呢?思扬说就是爱城东郊,专门生产蔬菜的。
薛玉的爸爸住在一个破落的四合院里,那个四合院堆满了废品,各式各样的废品,轮胎、电线、酒瓶、废纸、破鞋。几个老头正蹴在废品堆里分门别类地进行清理。一个傻乎乎的小伙子在墙角烧一捆带皮的电线,不停地有人吆喝他,让他远点儿,别引着了废纸,但是那个小伙子就是不听。电线上面的胶皮冒着黑烟,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臭,黑烟中夹杂着轻飘飘的絮状物,有一丝落到思扬的手上,思扬掸了一下,非但没掉,还沾上了一片黑迹。那些分拣废品的老头看见了思扬,说你来看我们的科学家了?然后冲着屋里使劲吆喝,科学家,科学家。薛玉的爸爸从房子里走出来。他很不高兴,白了思扬一眼,说,今天科研时间紧,不会客,请改天再来。说着钻进了屋子。思扬说她根本就不理会他这话,踩着废品钻了进去。她看见薛玉的爸爸坐在一张桌子前,桌子上乱七八糟地堆满了铁丝、铁块、螺丝钉,看样子他正在组装什么。见思扬进来,薛玉的爸爸放下手中的改锥和钳子,说,好吧,我接受你的采访,你是想了解什么呢?
思扬问他,你为什么搬到这里来呢?薛玉的爸爸环顾了一眼四周,似乎对这个环境很得意,他笑笑说,这里清静,非常有利于我的研究和发明,关键是我需要的部件顺手就可以从外面的那些废品堆里找到。思扬问,你去看了薛玉吗?你知道她现在的生活怎么样吗?薛玉的爸爸避开思扬追问的眼神,他变得不自在起来,他说,我很忙,我的研究一刻也不能耽搁。思扬问,未必还有比关心你女儿的死活更重要的事情么?
思扬说她这话把薛玉的爸爸激怒了,他挥舞着他手里的改锥和钳子,歇斯底里地说他现在正在研究的这个项目将改变整个人类、整个地球,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思扬被吓了一跳,她退到门边,大着胆子地问了一句,你正在研究的是什么项目,可以告诉我么?没想到薛玉的爸爸怒气很快平息,看样子他很喜欢跟人谈论他的研究,他说他正在研究的叫永动机,他的研究已经突破了能量守恒定律和热力学第一定律,但是这些日子他正在犹豫,犹豫要不要研究出来,因为他害怕自己的研究成果被邪恶势力利用,他说永动机其实是个相当危险的东西。说到这里思扬笑起来。我问她笑什么,思扬说,薛玉的爸爸就像个刚刚搞懂了怎样装手电筒灯泡的娃娃,他把我拉到他的桌子跟前,给我演算他的发明有多么可怕。他说他正在研究的这个永动机装置的效率是百分之两百,输入一个焦耳的能量,可以输出两个焦耳的能量,然后这两个焦耳的能量再输入到永动机,就会输出四个焦耳的能量,那么在经过一千次的输入之后,输出的能量比太阳一生输出的能量都要大。如果这样的永动机被邪恶的势力掌握,地球将会彻底玩完。因此薛玉的爸爸十分犹豫,他征询思扬的意见,说思扬是人类的一员,只要提出意见,他是会很认真地考虑的。
思扬不想再说什么,她要赶紧离开。她已经很清楚这是个什么人了,他才是真正的神经病。就在她离开的时候,薛玉的爸爸还追在她的屁股后面叫喊,要她不要报道,要严守秘密,说你就算不为我的安全考虑,也要为整个人类和地球的安全考虑。
2
和思扬告别后,我去了东郊,根据思扬描述,我找到了那个四合院所在的大致位置。我问一个薅草的人,问他这附近是不是有个四合院,里头堆满了废品。薅草人放下锄头,说,你是不是找废品站啊?我说是的。薅草人说早烧了。烧啦?我问。
对,烧啦。薅草人说。
我要求他带我去看看。薅草的人把锄头扛起来,说,好吧,反正我也要回家,顺路。思扬告诉我,原来她很想搞清楚“少女杀人案”的事实真相,当见到薛玉的爸爸之后,她放弃了这个想法。事实真相像万里深海底下的珠子,若隐若现,你看得见,但是你无法打捞它。就此作罢之后,思扬说她的觉也好睡,饭也吃得香了。思扬最后总结说,人啊,要想快活起来就别跟自己较真,要学会向自己妥协,善于跟自己达成协议。
站在一片废墟前,薅草人说,就是这里,这里就是废品站。我说怎么回事呢,怎么会烧了呢?是多久的事啊?薅草人说,哦,好几年前了,是我过大生那年,我娃女子都回来了,一高兴啤酒喝多了,半夜起来撒尿,一看这里火光冲天。来了三台消防车,不顶事。没办法只有看着大火烧。一直烧到第二天上午才算完。那么多的轮胎纸板,不烧点时间才怪呢。
我说里头不是住着个搞研究的科学家么?他怎么样?薅草人一听就来气了,说,就是他,要不是他也不会起火啊,他的研究稀奇古怪,怎么不起火?烧死他也就算了,这房子周围的菜都被烤死了,损失不小呢。后来公安来查了,说可能是人为纵火,结果查来查去,不了了之,谁会放火啊?我看就是他自己的那个什么发明,发明出了火……
薅草人嘟嘟囔囔说了一阵,就走开了。我爬上废墟堆,拣了一截黑乎乎的砖头,用纸包好揣进包里。看看时间还早,我想我应该再去个地方,疯人院。
3
从疯人院出来天已经黑了。在疯人院门外,我拦住了辆出租车就奔土镇而去。到土镇已经深夜。
我敲了半天的门,薛玉才在里头应答。
你吃饭了吗?你饿坏了吧?瞧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呢?薛玉心疼地说,快坐下,我>先去给你沏杯热茶去,再给你做饭,你是吃鸡蛋面条呢还是吃米饭?我没说话。我从包里拿出那块包裹着的砖头放在桌子上,然后又拿出两张纸递给薛玉。薛玉看看那黑乎乎的半截砖头,又看看那两张纸,一点都不吃惊,她说,哦,看样子你都知道了。
是啊。我说,我知道一些,但是还有些不是太清楚。你是要我运用文学的想象力来完整整个事件的真相呢,还是你亲自告诉我?
那两张纸来之不易。疯人院根本不允许外人进入,我靠了很多谎言,最后死乞白赖,总算进了大门。进了大门也基本等于白搭,因为所有的人都用敌视的眼神看着我。院长是个年级很大的女人,一脸的皱纹,却威严无比,散发着浓烈的消毒水味道,就像白大褂下面罩着一罐没有盖子的福尔马林。你究竟有什么事情吗?年轻人?她瞪着我,撸撸衣袖,亮出粗大的胳膊,好像我要不说实话,她马上就要把我拎起来扔出墙外。
我嗫嚅着。其实这个时候我已经想到了一个很巧妙的借口,但是为了让这个借口显得真实可信,我还必须再伪装一下,于是我装作难以启齿的样子,欲言又止。有什么事,你只管跟我说!院长一字一顿地说道,有问题我们就解决问题,有困难我们就解决困难。
我告诉院长,我确实遇到很大的问题和困难,我谈了个女朋友,就要结婚了,但是有很多事情我发觉她可能在隐瞒我。我这么一说,院长立刻明白了什么意思,她问,是从我们这里出去的,你的那个女朋友?我说是的,她名字叫薛玉。院长看着我,半信半疑。我说其实我也不想来这里打探,我觉得这样不好,但是我的父母他们非得让我来,我说我的名字你一定没听说过,我父母的名字你也一定不熟悉,但是我爷爷和我奶奶的名字你一定听说过。院长偏偏脑袋,侧眼看着我,问,谁?我说了两个名字,这两个名字属于一对光荣的革命军人,他们是夫妇,他们的事迹我十分清楚,因为我读过他们的回忆录。院长说对,我听说过,还见过他们。我说我有病,不然的话,人家也不会给我介绍她,其实我们家里没人嫌弃她,只是觉得有必要——尤其是我父母,他们觉得有必要搞清楚一些事……院长并不是那么好骗的,她问了一些那对老革命军人的事,我对答如流。就在院长还要继续问下去的时候,我的电话响了,也没看是谁打的我就接通了,我说,爸,是我,我到了,什么情况?什么情况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的声音陡然提高,像一下子被激怒了,我大声叫嚷道,来这里不需要时间啊?明明知道我身体不好你们还要叫我来,早知道你们自己来就是了,不放心就吹了嘛,有什么好打听的,我又不是特务,我什么时候说我要娶婆娘了?明明是你们逼的你们现在还说这话。我挂了电话,装作强压怒气的样子。院长说你小声点,这里禁止喧哗。我说,好吧,我还是回去了吧。院长说别急,你来都来了,走,到我办公室去说。在穿越疯人院大院的时候,我看见到处都是精神病患者,一些人还好奇地凑过来冲着我嘿嘿笑,我不禁有些紧张。院长说你别怕,相对外面,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院长说她对那个叫薛玉的病人记忆很深刻,因为当时她就是薛玉 7684." >的主治医生。我说我可以看看她的病例报告吗?院长说可以,她把我带到档案室,叫一个看样子在这里实习的学生模样的女娃儿帮我查找薛玉的病历,然后说她有点事情,要有什么事情,就去她的办公室找她。
见院长对我那么客气,实习生对我显得很热情,很快就帮我查找到了薛玉的病历。我问实习生,可不可以帮我把木耳的病历也找出来。木耳?她问。我说是的,木耳,土镇人,年轻人。实习生说哦,有了这些关键词就好找多了。没过一会儿工夫,实习生把木耳的病历也找了出来。
对照着看,薛玉在时间上比木耳早入院。薛玉被诊断为延迟型反应性偏执性精神病,木耳被诊断为心因性偏执性精神病。都属于偏执性,两者有什么不同呢?我问实习生。实习生回答了四个字,大同小异。然后补充说,偏执性精神病的临床表现开始以被害妄想为主,以后可能会出现夸大妄想,这两种妄想可以彼此影响,互为因果。病人常常感到自命不凡,才华出众,精力充沛,逐渐发展到自己.99lib.是“发明家”“音乐家”“预言家”等等,因此老觉得别人会产生嫉妒心理而对其进行迫害。我问,他们会迫害他人吗?实习生学着外国人的样子,摊摊手,耸耸肩,说,对于精神病患者来说,什么都有可能。
4
薛玉说,因为木耳的到来,所以她在疯人院的生活成了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木耳起初到来的时候脾气很暴躁,她还记得木耳刚进入疯人院时的情景。他是被一辆小车送来的,很多人都以为他是哪个领导的子女。他被捆绑着,嘴巴里塞着布团,瞪着眼睛,眼睛里全是血丝,他不停地嚎叫,声音被堵在喉咙里,看起来很可怜。有个医生刚扯掉他嘴巴里的布团,他就扑过去咬了人家一口。后来他被关在一间屋子里,那间屋子很小,不过有一扇很大的窗户。医生每天进去给他打针、灌药,他就像只野兽似的在里头咆哮,扑向那些医生,医生只得用叉子套住他的脖子,把他抵到墙上。为了对付他,医生想了很多办法,这些办法在薛玉看来真是可怕极了。他们拿电棍戳他。起先木耳还疯狂地冲向这个,扑向那个,电棍一来,往他身上一戳,木耳就一蹦老高,然后摔下来,砰一声。他们还把木耳捆绑在床上,固定在那里一动不动。不过这也让那些医生们头疼,因为木耳会任由屎尿出来,弄得到处都是。他们唯一的办法就把木耳用那个叉子套起来,拖进电击室,一遍一遍地击打他。但这还是无法改变木耳的狂躁,他变得更加易怒..,更加具有攻击性……有时候医生并非是为了给他灌药和打针,而就是单纯地为了收拾他、整治他,为了让他向他们屈服,听他们的话,遵守这里的各种规矩。他们采取的那些所谓的治疗手段简直就跟地狱里的酷刑一样,目的就是不管怎么样,一定要让你畏惧他们,最后像只胆小的猫狗一样,听从他们的各种指令。
根据薛玉的表述,在我看来,疯人院的治疗方式其实很简单,就是压制与反压制。所有的精神病患者都是反叛者,自 4ece." >从他们疯掉之后,就有一套自己的生活方式和思考问题的方式,简单地说,他们有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世界,这个世界神圣不容侵犯,他们会为了捍卫这个世界的独立而不惜采取暴力。我并非对精神病学一无所知,很久以前我曾经读过一篇文章,里头的一个诘问让我觉得十分有趣。问,你以怎样的标准来判定那是精神病?仅仅是因为他们的思维和行为方式与众不同吗?所谓的精神病治疗,就是运用强制手段迫使离经叛道者返回主导,趋同于一个模式,符合一个绝对的标准。
毫无疑问,医生们所推行的那一套在木耳这里得到了坚决的抵制。不过他们并没有灰心,他们反倒认为这很有意思,木耳是他们医学上遇到的难题,攻克木耳也等于是对自我的一次挑战。他们已经准备好了,要不惜一切代价拿掉木耳这个堡垒。但事情突然有了转机,双方都偃旗息鼓,开始了难得的和平共处。——一切皆因薛玉的出现。
薛玉是疯人院少数几个可以在高墙内自由行动的人之一,因为她菜择得干净,厨房的师傅们很喜欢她去帮忙。在前往厨房的路上,就要经过禁闭木耳的那个小房间,薛玉总会在窗口趴一阵子,而木耳看见她之后,就会立刻安静。这个情形被焦头烂额的医生们看见了,他们尝试着让薛玉跟木耳接触。令人惊奇的事情发生了,木耳接受了薛玉,只要薛玉在身边,他就安安静静的,一点也看不见狂躁的迹象,活像个刚知道害羞的文静女娃。于是医生们就让薛玉长时间地跟木耳在一起。薛玉不害怕木耳,她伸出手捏着木耳的手,木耳就乖乖地跟在她身后,她就像牵着个听话的小弟弟一样,两人来到院子里,来到那棵树下,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起。在此后的时间里,木耳和薛玉天天都在一起,除了睡觉,他们一刻也不分离。木耳的性情大变,再不见他嘶叫、咬人、发狂,他变得非常淑静,不大声说话,不奔跑,不大笑,无论干什么都慢慢地,动作轻柔。薛玉带他去扫地,去厨房帮忙择菜,更多时候他们都坐在那棵树下。偶尔会看见木耳微笑,不过他的微笑只对薛玉,别人到了他的跟前,他连正眼也不瞧你一下。
但是不管怎么说,薛玉和木耳的表现是所有病人中最好的,他们一直都被评为优秀病员。尽管院长一再叮嘱,要医生们不要掉以轻心,平静的表面底下总是暗藏风云。事实证明了院长的高见。在一个黑夜,木耳带着薛玉悄悄溜出了疯人院,失踪了整整三天时间才回来。他们去了哪里、干了什么,没人知道。没过几天,两个民政干部带来了个不好的消息,说薛玉的父亲在一场大火中被烧死了。那两个干部问院长,这个消息是不是可以告诉薛玉。院长说但说无妨。薛玉听说父亲死了,表现得很平静,说死了好,都会死的。然后就保持着沉默,从她的脸上看不见一点悲伤。院长却觉得不是很好受,因为今后薛玉的治疗费将大大缩水。虽然院长没接触过薛玉的父亲,不过对于这个人她还是很有好感的,因为他总是在每个月初提前就把下个月费用通过邮局寄来了。
因为没有了治疗费,薛玉只得出院。她走的时候,在院子里的那棵树下跟木耳进行了很长时间的分别。木耳抱着薛玉,薛玉抱着木耳,两个人就像生离死别的恋人,那场景让所有在场的人动容。
在离开疯人院的时候,薛玉已经做好了以后生活的规划,她觉得自己可以干很多事情,比方到餐馆去帮忙洗盘子,去扫大街,随便干什么都可以养活自己,而且可能还会挣到不少钱,这样的话她就可以买上好吃的东西去疯人院探望木耳。薛玉想了那么多,却没想到一个关键的问题,就是她以后住在哪里?她回到烧锅巷,看见她原来住的那个房子还在,而且收拾得还很干净。只是门口站着的人自己不认识。你找谁?他们问薛玉。薛玉说我原来就住在这里。那几个人看着薛玉,上上下下地看,恍然大悟地说,哦,原来是你,你个狠心肠的小寡妇,你还有脸回来,你赔我姐,你赔我侄女……那几个人扑过来,逮住薛玉又撕又扯,薛玉仓惶逃窜,跑了老远,才感觉身子疼痛得厉害,捋开衣裳一看,到处是瘀青和红肿。那天晚上前半夜薛玉因为无处可去,就在街头四处流浪。她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引起很多人的注意。她的衣裳被撕扯烂了,破衣破衫下面隐约的肉体让夜幕下的男人们野性勃发,就在她决定重返疯人院的时候,她被两个男人拦住了。那两个男人一个粗野,一个文质彬彬。粗野的男人说你让我兽性大发。文质彬彬的男人说我最喜欢你这种凌乱美。他们把薛玉带进了宾馆。赤脚走在地毯上那酥酥痒痒的感觉真是太美妙了,薛玉的反感和憎恶立即烟消云散。第二天当看着一大把钞票天女散花般在头顶飞扬时,薛玉躺在床上咯咯大笑,她喜欢上了这种生活……
5
薛玉一挑眉眼,说,你还想知道什么?是不是都要我讲出来?
我说如果你愿意告诉我,我想知道那两个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薛玉说哪两个晚上?
我说你满身是血的那个晚上,还有废品站大火的那天晚上。
薛玉点点头,说,头个晚上的事情,其实我都跟你说了。事情就是那样,我没骗你,是我爸爸杀的人,他不止杀了那对母女,还杀了我妈妈。
从薛玉的爸爸开始他的研究的第一天,薛玉的妈妈就不相信他会成功,她总是说他异想天开,痴人说梦。薛玉曾经做过一个假设,如果要在他们居住的这条街道评选谁是最啰嗦的女人的话,她妈妈一定会技压群雄夺得冠军。所以,薛玉的爸爸一直因为薛玉的妈妈的啰嗦而头疼。尤其是后来薛玉的爸爸搞永动机的时候,薛玉妈妈的啰唆简直让人难以容忍。不过从始至终,薛玉的爸爸都保持沉默。这样的沉默是可怕的。薛玉意识到了,她觉得她爸爸很多时间盯着他的设备出神,并不是在研究,而是在琢磨一个除掉她妈妈的万全之策。
薛玉的爸爸琢磨出来了。他用电把薛玉的妈妈电死之后,觉得这样可能会让自己难脱干系,问薛玉他该怎么办。他说我把你妈妈杀了,法院肯定要把我抓去判我死刑,从此你既没了妈妈,又没了爸爸,只有跟你弟弟孤苦伶仃地生活了。薛玉心头虽然悲恸,却觉得妈妈死去未必是件坏事,因为再没人揪她的耳朵,喝令她干这干那了,而且更关键的是,她觉得自己有必要保护爸爸,她一直觉得他很可怜。于是薛玉说,你就让她假装是自己死了的。薛玉bbr>藏书网的爸爸说这个办法好,真不愧是我的乖女儿,去,娃娃,去给爸爸找根绳子来,我们得让你妈妈像是自尽。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薛玉竟然帮助她爸爸把她妈妈挂上了阳台,而且还在第二天人们的询问中哭诉她妈妈是怎样自尽的,有鼻子有眼,当然多亏了她爸爸的编排。
薛玉的爸爸原来并没想到还要再找个女人,他之所以后来找个女人,纯粹是为了让自己有更多的时间去做研究发明,因为他无法照顾自己,更无法照顾薛玉和薛玉的弟弟。自从薛玉的妈妈死去之后,他的日子过得糟糕透顶,迫于无奈,薛玉的爸爸只得再娶。对于这个新女人,薛玉的爸爸只有两个要求,第一,照顾这个家,第二,安静。
结果那个女人这两点都无法做到,而且她的确表现得非常恶毒,薛玉弟弟的死亡跟她有着直接关系,她恨不得把这个家里所有的东西都带回她的娘家去,恨不得把所有好吃的东西都塞进她那个宝贝女儿的肚皮里。不仅如此,那个女人还唆使她那个看起来十分清纯善良的女儿跟薛玉作对,让她吐薛玉口水,往薛玉的碗里丢脏东西。这并不是最要命的,让薛玉爸爸难以忍受的是她们无法保持安静。那个女人其实跟薛玉的妈妈一样啰嗦,她总是可以找出很多理由来证明薛玉的爸爸并不如她所想象的那么聪明,她嫌弃他老气横秋,嫌弃他不会找钱,没有学生家长往家里送新鲜的水果和活蹦乱跳的鱼,她不止一次地埋怨自己当初真是瞎了眼,被这个假冒的科学家给蒙骗了。
有一天薛玉问她爸爸,这就是你要的生活吗?我们还得再这样生活下去吗?那时候她爸爸坐在他的研究室里,看着一台机器发呆,薛玉的话提醒了他,如果不把自己的生活搞简单点,那么这个研究将会跟自己的心情一样复杂得难以找到头绪,而无法再往下进行……
薛玉的爸爸决定杀人。他把计划跟薛玉说了,他说我来动手,你什么也别管。薛玉说,你杀了这个女人,是不是还要再找一个?如果你还要再找的话,就还是留着她吧。薛玉的爸爸说,我再也不那么幼稚了,以后就是你跟我,我们父女俩相依为命,你保持安静,爸爸动手了。
薛玉的爸爸一再说他要动手了,可是好半天了,却不见他真的动手。薛玉有些失望,也感到有些庆幸,于是睡觉了。刚要睡着,她爸爸就来了。她爸爸说我把她们杀了。薛玉不大相信,只见她爸爸举起手,手上有把刀子,刀子上沾着鲜血。薛玉这才相信。薛玉的爸爸说,现在有个很严重的问题,我也是刚才想到的。薛玉看着她爸爸,不解。薛玉的爸爸说,如果公安知道我杀了人,就会把我逮起来,然后炮打我脑壳。薛玉说,哦,我知道了,我说她们是自己杀死自己的。薛玉的爸爸叹息一声说,事情不是那么简单,没人相信的。薛玉说怎么办呢?薛玉的爸爸说好办,你年纪小,你帮爸爸顶替了吧。薛玉说会不会把我弄去炮打脑壳呢?薛玉的爸爸说不会,我说了嘛,你年纪小,而且你平常看起来也不是很正常,我就说你有精神病,这样的话他们只会送你去医院,我会每个月给你拿钱的,你在医院住不了多久,我们父女俩就可以重新生活在一起了。
薛玉听从了她爸爸的安排。只是接下来的事情让她感到恐惧,她爸爸让她拿刀子去戳那对母女,他在她身后指挥,戳哪里,用多大的力气。薛玉开始还哭泣,但是很快就不哭了,也哭不出来。她感到兴奋,莫名其妙的兴奋。在看见那对母女被装进口袋里,像一团垃圾一样被抬上殡葬车的时候,她突然产生了一丝怨恨,她看见她的爸爸站在一旁,正假装悲伤。
关于第二个夜晚,薛玉短暂沉吟了一下,然后说,那正是她与木耳失踪三天里的一个夜晚。
薛玉告诉了木耳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这其中当然包括那个鲜血淋漓的夜晚。木耳怒不可遏。薛玉却要他保持冷静,说我们必须学会接受和理解,最起码表面上应该做到。木耳听从了薛玉的劝告,他学着把愤怒往心底埋藏。但是他怎么也学不会,他重新变得狂躁,就算薛玉把他紧紧搂抱在怀里也无济于事。他说解决的唯一办法就是去见见薛玉的爸爸,他觉得自己有很多话要跟她爸爸说。薛玉相信了木耳的话,她带着木耳逃出了疯人院。他们找到了薛玉的爸爸。木耳很绅士地让薛玉在外头等他,他有点事情跟薛玉的爸爸说。于是薛玉就很听话地站到了院子外头。
木耳究竟跟薛玉的爸爸谈论了些什么,薛玉不得而知,那时她站在院子外头仰望着天空,被天空的那些星星吸引住了。一颗流星划过,美丽而且短促,令人心悸。这时候木耳走了出来,一把扯了薛玉,说我们走。薛玉就被木耳牵着,快步往前走了。这一路上,薛玉的脑袋始终仰望着天空。爬上一处小山包,木耳停住脚回过头去看,薛玉的脑袋这才低下来,她一扭头,就看见那个院子上腾起了橘红色的火苗。薛玉看看木耳,说,你烧死我爸爸了?木耳不答话,浑身战栗。薛玉一屁股坐在地上,说,我现在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薛玉离开疯人院后不久,木耳就出了大事,他把一个医生给打伤了。木耳发狂之前其实早有预兆,只是没有引起医生们的注意。薛玉离开疯人院的第二天,木耳就出现了异常,他不吃饭也不喝水,呆呆地坐在院子里的那棵树下,口中喃喃有词,但是声音很小。这样的情况出现了好些天。医生跟院长汇报,说这样下去他可能会饿死的。院长不以为然,她说你们把食物放在他身边,他饿了自然会吃的,他现在正处于分别后的忧伤中,孤独是最好的疗伤方式,都别去打搅他。果然,木耳在第三天就开始吃东西了。情况似乎有所好转。有个年轻的实习生负责给木耳送吃喝,他很想搞清楚木耳每天都在嘀咕些什么。其实在疯人院里,几乎所有的患者都会嘀咕,这似乎是他们共同的隐秘的交流和倾述方式。只是这个年轻的实习生只对木耳的嘀咕感兴趣,他想靠近点听。他没想到自己刚把耳朵贴上去,木耳就猛地转头扑向了他。这个年轻实习生的好奇心让他付出了一只耳朵的惨痛代价。他们把木耳狠狠地揍了一顿,这一顿揍持续的时间很长,从傍晚到黎明,不难想象他们采取了哪些可怕的手段。让医生们措手不及的是,第二天中午,土镇的最高行政长官驱车前来探望木耳,医生们的搪塞让这位焦姓官心生疑窦,执意无论如何也要见到木耳。结果可想而知。此后,医生们不敢再对木耳采取任何治疗手段,他们把他关在一间幽静的屋子里。木耳在这间幽静的屋子里生活到他出院。出院的木耳真像是变了一个人,文静,爱思考,喜欢读书和写字。木耳对这段生活很怀念,他后来经常跟薛玉谈起。他说他怎么也想不到疯人院里会有那么多书,当然,“多”,只是他才进那个房间的时候的概念,因为他很快就把那些书读完了。于是他就开始了写。起初他写的全是对薛玉的思念。渐渐地,这种思念像野草一样蔓延,而他写下的东西也就不再单纯只是对薛玉的思念了,涉及的范围相当广泛,有对生命意义的思考,有对天地日月的追问,有一段生活中的故事,有关于一个梦境的描述。起初他写在纸上,但是发觉这样会让别人忽视,于是他就写在墙上。这个房间的四面墙壁、顶棚和地板,都被写上了文字。直到这些地方都写满了,他就写在门板上、书架上,最后他连灯泡也没放过。
当木耳把这间屋子的所有角落和缝隙都写满了字之后,他被接出了疯人院。前来接他的焦姓官问院长,木耳的病情怎么样?院长二话没说,就把他带到那间屋子,让他自己看。焦姓官看了,啧啧称奇,说,以前真是冤枉你们了,没想到你们的技术这么高超,老天,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后来每一个进入疯人院图书室的人,无论是病患还是医生,他们都会被眼前那些密密麻麻的字震撼住,张大嘴巴,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哦,老天,谁干的?
6
薛玉说,一天早晨,我还正在床上,就来了个男人找我。我心想,这个男人也太性急了,这才多早啊,怎么就按捺不住了呢?我告诉他,这太早了,我没休息好身子,没办法招待他。他说不急,你的身子要今天晚上才用,他来这里只是为了订货。他给了我一笔钱,让我去好好洗浴一下,把自己尽可能地搞得香喷喷的,像蛋糕一样诱人,还要我去做做头发,再买一套性感的内衣。我按照他的要求一一做了,然后就在那里等候消息。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事,我时常被人这样要求,装扮成学生、警察、护士,这就是所谓的角色扮演。我也时常被人送进酒店的某个房间,成为一件最特别的馈赠。我知道,这天晚上应该也不例外。只是他的方式更独特一些,更浪漫一点,他把我装进一个纸盒子里。哦,这个情节我已经跟你讲过了。他告诉我说要把我送到宾馆里去,送到某个人的房间,那个人今天生日。他要我一定好生款待那个人,像妻子,像情人,像淫娃荡妇。我说这没问题。
在箱子里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今天晚上的寿星究竟有多大年纪,他会喜欢哪种方式。我想了很多,包括我将对他说些什么好听的话,都想了。这是为即将开展的工作做准备,也是我在黑暗中打发时间的最好方式。
我见到了他。他动作轻柔地解开盒子上的丝带,我像一件精美的礼物一样呈现在他面前。我没想到我会那么讨他喜欢。我也没想到他会那么年轻,那么英俊。但是我也感到纳闷,像这样难得的生日夜晚,他理应跟他的爱人,跟他的亲人在一起啊,为何是我这种随处可见的贱女人呢?我看他酒醉得不轻,满嘴酒气,身子又软又烫。他亲吻我,呼唤我为他的小乖乖。我回应他,称呼他为我的宝贝,我的心肝……他居然趴在我的怀里哭起来,哭得很厉害,他说越是热闹,他的内心就越是孤单,因为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亲人,而且也没有明天。我相信酒后吐真言这句话,所以我对他说的话格外在意。我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而木耳属于第二个。如果这个年轻的寿星所说的都是真的话,那么他才应该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他告诉我,说他活不过三十八岁,他的死亡转瞬即到。他说他这个家族的人都是如此,没有谁逃得过,这是劫数。他很伤心,泪水淤积在我的胸口,将我的两只乳房浸泡得惨白。
我想安慰他。唯一让男人减缓忧伤和哀愁的方式,就是让他进入我的身体。此前我有过这方面的经历。但他拒绝了我的安慰,他说我想我应该先爱上你,否则这样的话会是不圣洁的,会是肮脏的。这样肮脏的行为他几乎每天都干,跟很多女人,在很多场合,随时随地。但是今天晚上他不想。他只想爱一个人,被一个人爱。他问我他可以爱我吗?我告诉他,我只是个婊子,你就不嫌弃我吗?他说,我有什么理由嫌弃你?一个即将凄苦孤独死去的人,有什么理由嫌弃你?我很感动,我哭了,泪流满面,我说你可以爱我,而我已经爱上你了!
那天晚上,那个孤独的注定在三十八岁死亡的男人躺在我的怀里睡着了。他睡得很香甜,打着轻微的鼾声,像个婴儿一样惹人怜爱。我就看着他,整夜没睡。我想着我们以后的生活,我想我不能再干这个营生了,我可以找个工作,如果他没有劳力,没有收入,我就算卖血也要养活他。我要让他剩余的时光每天都生活在幸福里。我会带他去土镇,木耳见到他一定会很高兴,他肯定会夸奖我眼力不错,肯定会拿出土镇最好的食物招待我们。我还会给他养个儿子,好在安葬他的时候为他摔盆捧灵。我还会让他死在我的怀抱里,就像现在这样,靠在我柔软温暖的乳房上,我要让他微笑着就像进入梦乡一样死去。就在我已经想好了一切的时候,传来敲门声,我不忍惊醒他,忙着去开门。门外站着那个男人,他看着我,问,怎么样,你让他舒服吗?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人。他探头看了看,笑了,说,哦,瞧我们的寿星睡得多香甜啊,昨天晚上一夜疯狂是不是?你都给他搞了些什么花样?见我站在那里发愣,他说,咦,你怎么还不穿衣裳呢?快,穿上衣裳,我跟你老板谈好了的,得赶早把你送回去,来,这是你的小费。
我能怎么样呢?当他把一叠钞票塞到我手里的时候,我才如梦初醒,这一切其实不过只是梦。我含着眼泪穿好衣裳,在出门的时候,我又走回去在那个孤独的注定三十八岁就要死去的男人嘴角上亲吻了一下。我的这个举动让那个接我的男人嗤笑不止,他说这个家伙真不知道有多大能耐,竟然让女人如此眷恋不舍。一路上我都在落泪。回到堂子里我就后悔了,我为什么不坚持留下等他醒过来呢?我马上往回赶,赶到那个宾馆,那个房间紧闭,我使劲敲,服务员说人已经走了。我问他人去哪里了。服务员乜斜我,问,他忘记给你钱了吗?
我一直惦念着他,每日每夜。我从来没这样牵挂一个人,吃饭的时候我在想他吃饭了没有,饭硬了还是饭软了,睡觉的时候我在想他睡觉了没有,被子是厚还是薄,走路的时候我在想他是不是也在走路,道路平坦还是坎坷,一个人的时候我在想他是不是也一个人,悲伤还是高兴……我想他啊,每时每刻。我一直在幻想。当我走过街口的时候,我想他就从对面过来,拐角就可以相见。我在诳商场的时候,我想他正在挑拣一个货品,抬头就可以相见。我在接待那些男人的时候,我想下一个敲门的就是他,推门就可以相见。我想他啊,我天天向老天祷告、祈求,我时时刻刻都在许愿,有蚊子来咬我,我就让它咬,我说咬吧,我如果数到三十时你还不飞走的话,我明天就会见到他。蚊子没飞走,它继续吸血,肚皮红通通的像个灯笼,坠得它无法起飞。明天到来了,我没见到他。有男人打我耳光的时候,我就许愿,我说如果这个男人再打我一耳光,就预兆我明天可以见到他。这个男人打了我整整五耳光,打得我眼冒金星了。明天到来,我没见到他……我所有的许愿都以失望告终。
后来我患了严重的病,我以为我活不长了。因为不知道那个男人的年龄,我天真地以为他的三十八岁到了,他也要死去了,老天没有安排我们再次相见,却安排了我们的同时死亡,所以我对老天十分感激,对死亡不仅毫无畏惧,还充满了期待。就在等死的时候,我以前的老板给我打来了电话,说你要我帮你的忙,今天有眉目了,有个过生的男人,他的朋友想送他一个特别的礼物。我的心一下子扑通乱跳,像是要蹦出嗓子眼来,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问老板,这个特别的礼物是不是个女人。老板说是的。我差点没哭出来,我马上就可以见到那个三十八岁就要死去的男人了,我的心肝啊……那个送礼的男人说我好像见过你。我说是的,你上回送的礼物也是我。那个送礼的男人很高兴,说你既然当过一回我的礼物,就知道规矩,你得打扮性感点儿,我会把你装在纸盒子里,在外头打上红丝带,把你像一件精美的盒装礼物送给我的寿星,我的财神。我激动地简直想要高声欢呼,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我躺在纸盒子里,因为激动和兴奋,浑身哆嗦,他说你不要抖,你别把礼品盒给折腾坏了。我等待着我们相见的时刻,那该是多么奇妙、多么浪漫啊。想想就忍不住要哭。他解开红丝带,打开盒子,我笑吟吟地看着他,熟悉的面孔,熟悉的环境,就像前生缘定,我们终于又在一起了。我会向他述说相思之苦,我会肆无忌惮地在他的怀里大哭,咬他,捶他,责怪他为何不来找我。但是迟迟不见人拆开盒子。我在里头冻得浑身僵硬。我侧耳听了听,一片寂静。我以为先前的一切都只是梦,而我早已死去,此刻不过是躺在坟墓里,置身棺材中。我实在受不了了,我使劲一踹,从盒子里钻了出来。
我看见了那张熟悉的面孔。
他昏醉不醒,眼窝里全是泪水。我帮他盖上被子,为他擦去脸上的泪水。我问他还记得我么?尽管他还在睡梦里,却还是回答了我,说记得我。我问他爱我么,想我么。他说爱我,想我。然后我听见他突然说起木耳。木耳,他如何知道木耳……木耳,可怜的木耳,我都快要忘记他了,现在我却从我醉梦中的爱人的嘴巴里听到了这个名字。我问他,我说亲爱的啊,你怎么知道木耳呢?他说我要去找他,土镇,木耳……他不停地念叨,不停地哭笑,泪水在眼窝里荡漾。
我拿出他的钱夹子,看到了他的身份证,我看他距离死亡还有些年头。我马上改变了想法,我不能这个样子出现在他跟前,这算什么?我一身病疼,病怏怏的,这个样子如何叫他爱我?我们还有时间,一切都还来得及,完全可以从从容容。我仔细看着他,快黎明了我才离开。我在亲吻他的时候说,我的心肝,我的宝贝,我得拿走我们的一点钱,我得去治病,为了我们的将来,然后我会到土镇等你……
7
事实就是如此。薛玉说。
我说我还想知道木耳,木耳是不是死了?还有六福的故事,还有柳絮,她又是如何死的?
你得让我歇息一下,我很累。薛玉哀怜地看着我,把手伸进衣裳底下,轻轻抚摸着肚皮,说,就算你不疼惜我,也要疼惜我们的娃娃。
第二十二章 六福归家
1
薛玉让我好好歇息,起码也要睡一觉,我说不,既然事情都搞明白了,我就该回去了,还有那么多的事情需要我去做呢。薛玉说好吧,你得注意你的身体。我笑笑,说没事。薛玉把一个大信封递给我,说,这是你最关心的。我接过来,看着薛玉。薛玉轻轻叹息一声,看着我。我展开双手,敞开怀抱,薛玉走过来,走进我的怀里,我们拥抱在一起。许久,我推开她,我说我走了。薛玉要送我,我挡住她,我说你还是去休息休息吧,外面清冷得很,对你身子不好。薛玉不再说什么,原地站在那里,就在我刚要开门出去的时候,她突然疾步跑过来,一把扯住我,紧紧地搂抱着我,颤声说,早点来接我,我等你。
土镇的早晨的确很清凉,经过一夜的河风的浸润,似乎什么东西都是湿漉漉的。好多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早晨,清冷,湿润,有薄雾。六福出现在了“■”村的村口。
2
在绝死地,六福他们投降之后,解放军收缴了他们的武器,继续将他们包围,说他们已经染了瘟病,是一支名副其实的瘟神军,走到哪里就会把瘟病传染到哪里,所以必须在这里就地堵住源头。解放军发出命令,说如果有人胆敢不听号令擅自出逃,格杀勿论。解放军给他们开通了水源,送来了粮食和柴火,还有药物和大量的石灰,更重要的是派了医官。
医官要他们挖坑,把死去的人裹了石灰全部深埋,活着的人每天除了埋人,就是用石灰水洗澡。解放军医官说,要想活下去,就最好按照他们说的办。此外还要他们每天将石灰兑水到处泼洒。尽管解放军的医官想了很多办法,还是死去了很多人。连解放军的医官都没法幸免,也死去了好几个。那时候大家都在议论,说解放军准备对他们采取最终解决方案了,为此每个人都感到恐惧,总以为死期会在下一刻就到来。关于最终解决方案,早在刚刚被缴械的时候就开始在军中流传了。这支队伍曾经给解放军造成了很多次重创,一直就是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人家早就想把他们彻底灭掉了,以报仇雪恨。现在好了,借着流传瘟病,正好可以将他们解决掉。六福当然也相信有最终解决方案这个说法,每次听到集合号他就感到紧张,以为扫射就要开始了。他跟大家一样,赶紧穿戴整齐,把那块玻璃擦拭干净,包裹好揣在怀里。
一直等到下了大雪,最终解决方案也没实施。就在大雪停歇的那天上午,突然出了太阳,晴空万里,大家都走出棚子,来到阳光底下晒太阳,捉虱子。大家才突然意识到,最近怎么这么清闲啊,好久都没挖坑埋人了。未必这瘟病就这样过去了?就在大家议论纷纷的时候,解放军开进了一支队伍,个个荷枪实弹。接着集合号吹响,解放军的一个首长站在弹药箱子上讲话。他说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说经过大家的努力,瘟病终于过去了。底下的人都欢呼起来。那个解放军首长继续讲话。他说欢迎大家加入解放军部队,说不愿意的也可以回老家去,他们会发给路费,就像当初在喊话中承诺的那样。问谁要回老家,要回去的举手。六福毫不犹豫地就举起了手。
除了六福,所有的人都留下了。来了几个解放军的干部,他们找六福谈话,六福说了他的经历,说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回家去。最后他又被送到那个解放军的首长跟前,那个解放军的首长说我认得你,我在国民党的报纸上看见过了,你杀了两个日本鬼子,一个砍成两截,一个劈成两片,你是英雄。六福说我从来没认为我是英雄,不过我可以坦白,我当了这么多年的兵,除了杀鬼子,从来没害过自家人,共产党的,国民党的,土匪的,我都没有,我两手干干净净。那个解放军首长说,你是英雄,你要怎样才留下,你可以说说你的条件和要求嘛。六福说我不留下,我要回去,回家去。那个解放军首长说,你都在外头这么多年了,晚两三年回去又有什么呢?再说,你现在回去,灰溜溜的,你要再过两年回去,肯定大不一样,你会是大功臣、大英雄。六福笑笑说我要贪图那些的话,我现在就不站在这里求你了。那个解放军首长对六福的执意离去很惋惜,但他表示理解六福的决定,也对他很敬佩。他说了自己的名字,还把六福的名字和地址记在他的一个小本本上。
六福拿着钱,拿着路条,在春天到来的时候,踏上了回家的路程。
3
在村口,六福碰见了秦府早先的羊倌。
你是工作队的新同志吗?羊倌问六福。六福说我不是。羊倌看着六福,说,我怎么看你有些面善啊。六福说我认得你的。羊倌说你为什么认得我呢?六福说你们世代统管秦府的牲口,尤其羊放得好,这是方圆几十里都有名气的。羊倌呵呵乐了。六福说秦天琛老爷还在吗?羊倌叹息一声,说,死啦,早死啦。六福说怎么死的。羊倌把羊群驱赶到一片洼地里,在一块石头上坐下。六福在他跟前坐下,摸了盒烟出来,递给羊倌一支。羊倌忙接过来,在鼻子底下闻闻,伸手在怀里摸出火镰。六福掏出火柴,哧地划燃,把袅绕的火苗送到羊倌跟前。羊倌忙伸过去,吸了两口,咂吧着嘴说,好烟啊,香,还是五少爷在的时候给我抽过一根。六福说五少爷?哪个五少爷?羊倌说,在“■”村,还能有哪个五少爷?秦府秦天琛老爷的五公子,秦五福少爷!那可是个有本事的人,咳,死得惨啦……就在村口那片草滩上,羊倌将“■”村和秦府的故事娓娓道来。只是在说秦府故事的时候,他先说了自己的家世,为的是证明自己以下话语的可信度。我家早好几辈就是秦府的羊倌,统管着秦府的所有牲口。秦府老爷对我们一直不错,每年腊月都要请我们团年,还要送我们酒肉糕点,除工钱外,还有一笔丰厚的打赏。正月里还要亲自到我家给我们拜年,酒水糕点那是少不了的。至于端午中秋,那就更是不会怠慢我们的了。待我最好的,就是秦天琛老爷了。秦天琛老爷虽然凶狠,不过出手大方,虽然很多人对秦天琛老爷有这样那样的偏见,但是我就喜欢这样的雇主,老老实实放羊放牛,不欺不哄不搬弄是非,就能得到好处。所以我们羊倌人家对秦天琛老爷是很敬重的。只可惜秦天琛老爷是个苦命人。他娶了他心爱的表妹,但是他心爱的表妹却怎么也不开怀,直到他纳了五个妾,生了五个娃娃之后,他的表妹这才开生。
那个娃娃的命太硬了,刚出娘胎就把他娘给克死了。咳,也是秦天琛老爷,要我呗,我回头就把他丢粪坑里了,也不消他再活着害人。秦天琛老爷对这个娃娃很是疼溺,都恨不得整根红线拴在自己的心上了。这个娃娃就是后来闯了大祸的六福少爷。我见过这个六福少爷两回,一看就知道是个薄命相,尖嘴猴腮的,眼睛滴溜溜转,像是装了一肚子的坏水。
后来六福少爷不见了。在秦府里头不见了的,这哪个相信?秦府是什么地方啊?秦府就像个铜墙铁壁,他能到哪里去?还长翅膀飞了?跟地蛄牛钻地下跑了?我看不是,我看他是化了,就像块冰一样,被太阳晒化了,连点痕印儿都没留。可是秦天琛老爷不这么想,他叫人找。我也被招去找人,秦天琛老爷还把我叫到跟前,问,羊丢了你都找得回来,人不见了呢?我说羊丢了好找,人不见了就难说了。秦天琛老爷甩给我一口袋银圆,说你去找吧,拿出你找羊的本事来。我没去找,我到爱城去了,我在茶旅店租了间房子,天天在那里喝茶吃瓜子睡觉,饿了就叫他们整吃的,猪头肉、蹄髈、烧鸡、烧鸭、老烧锅。才进门的时候我就想了,要好好过过有钱人的日子,可是半月不到,我就过不惯了,我的嘴巴里全是泡,酒喝多了,那家伙烧性大,上茅坑拉稀,肉吃多了,肠子都腻了。我还老梦见我的那些羊,它们咩咩地叫啊,不肯吃草,巴望我回去。你说我这人是不是命贱?我在茶旅店里熬了两个月就回去了。走一阵子歇一阵子,我的腿软,身子沉,都是睡的,肉身都睡懒了,睡软了——要再睡两个月,只怕会成一摊肉烂掉的。我回到秦府复命,见我还剩了那么多银圆,秦天琛老爷很不高兴,问我为什么不继续找下去。
上哪找?很多人都去找,只是很多人跟我一样,不是躺在茶旅店里睡大觉,就是躺在烟床上吃烟土,还有就是钻婊子怀里啃奶子。我算是最善良的,钱没花完我还带回来了。他的大少爷也去找了,结果呢?还把四少爷搞没了……二福少爷接手秦府当家人的第三年,也就是秦天琛老爷死后的第二年,大福少爷回来了。大福少爷看样子在外头混得不错,崭新的衣裳,高头大马,连马鞍子都是崭新的。他的身后跟着十几个随从,每个人都对他恭恭敬敬,他们牵着骡子,骡子驮着大筐,筐子也不知道装了些什么,很沉,骡子的腰背都被压塌了。大福少爷说他现在是一家商号的掌柜,他是前不久才听说父亲仙逝的消息的,这次回来,是想到父亲的灵堂前磕几个头,尽尽孝念,报答养育恩情。
但是二福少爷不准大福少爷进村,他言语冷冷地跟大福少爷说,祖上的规矩,你是被撵出去的,一辈子都不准进家门的。大福落着眼泪,说错在哪里我已经知道了,我也受到惩罚了,你就不能看着我们骨肉兄弟的情分上让我进去磕几个头,了了这个心愿么?二福少爷说不行,这是规矩,爹生前把你撵了,他死后呢你也别想回来。你实在要磕头,等到我们三年守孝满了,把他安葬在墓地里,你有什么话到时候在他坟墓前去说吧。大福少爷抹着眼泪,说老二,我这么远赶来,你就不能让我进屋,给我碗水喝吗?二福少爷坚决地说,不给,你快走吧,别让我撵你。大福少爷哇哇大哭起来,说老二啊,你怎么这么狠心啊,我不是回来跟你争什么的,我只是回来给爹磕头烧纸焚香。大福少爷满眼泪水地看着站在二福少爷身后的三福少爷、五福少爷,说,弟弟们,我在外头天天想你们念你们,你们就不念我不想我么?你们来看看,看看我都给你们带什么好东西了。大福说着扯开骡背上筐子的盖布,露出里头花花绿绿的东西,好像都是些西洋玩意儿。大福少爷又扯开另一边筐子上的盖布,从里头抓出一把银圆,捧在手里,捧向二福少爷,说,二福,我是来向爹,向你们谢罪的……那些银圆让二福少爷的心软了下来。不过这个二福少爷生性就是个多疑的人,他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那天羊子 5728." >在洼地里啃铁线草,我在村头看热闹。二福少爷看见我了,把我叫到他跟前,悄声说你赶紧回去,告诉在家的那些护院,让他们把眼睛放亮点,耳朵放尖点,枪药都给我填满了。我说好,就一溜烟跑回去了。我把二福少爷的话跟他们说了,护院的一下子都明白了,赶紧上枪药,然后藏在暗处,动作麻利得很。藏书网
这个二福少爷还真是不简单,他果然料到了大福少爷会有歪的。大福少爷一进秦府的大门,咳嗽两声,就见他的那些随从掏枪出来,骡背上的筐子里也跳出人来,端着枪。他们还没开枪,藏在暗处的那些护院们就搂火了。这些护院没事就打枪,枪法本来是很好的,只是里头夹杂着二福少爷、三福少爷、五福少爷,他们不敢乱打,生怕不小心弄死自家人了。这样一软火,大福少爷的人缓过劲来,开始回枪。一枪过去,几枪过来,不停有人倒下,打死的挺在那里一动不动,没打死的哭爹叫娘,满身血水地滚来滚去。
这一场乱仗打下来,大福少爷死了,二福少爷腮帮子上中了枪,五福少爷屁股上中了枪。护院死了三个,丫鬟死了几个我不记得了。
大福少爷里头有两个活口,是二福少爷叫留下的。他们交代说,他们是回龙山的土匪。是大福少爷找到他们当家的,请他们帮忙拿回江山,说打下了秦府,就给他们多少多少金银。大福少爷还整了个听起来万无一失的计谋,没想到被二福少爷识穿了。
二福少爷腮帮子那一枪遭得很惨,连牙床都有半边没了。请了好多郎中来看,都说没办法。因为没法子吃东西,二福少爷饿得皮包骨头。实在没办法,他只得去爱城,听说爱城有座洋医院,里头的洋医生本事大得很,肠子断了都可以接起来。一年多过后,二福少爷才从爱城回来,人胖了不少,只是那样子看起来有些吓人,就好像他只有半个脑袋。原来二福少爷的牙床被洋医生取掉了,他没办法吃米饭吃肉,连个枣他的嘴巴都包不住。二福少爷吃东西的样子看起来可怜得很。把肉剁得很细,把米和核桃花生弄磨子上推成粉,然后弄在一起炖得稀不稀、稠不稠的,就跟米汤差不多,然后再加羊油猪油进去搅和搅和,让他仰着个脑袋,把个漏斗塞到他嘴巴里往里灌。咳,就跟给牲口灌药一个样。可能是因为我时常给牲口灌药,有经验,二福少爷很喜欢让我给他灌吃的。你别小瞧这个灌药,好些人都把这个事情干不好,弄不好就把二福少爷给呛住了。你知道么?喉咙里头有两个管子,一个管子通食,一个管子通气,稍不注意就混了,就把通气那个管子堵住了,那是要人命的啊。
真没想到,二福少爷很受用那些汤汤水水,他被养得又白又胖,除了看起来半个脑袋,还有说话不利落,此外跟以前没什么两样。在给他灌吃的时候,我说二福老爷,你担保可以活过一百岁,你瞧你这皮肉,嫩得跟个娘们儿一样。二福少爷咯咯地笑。你不知道,那么多的人,不管是主家的还是佃户雇工,没哪个敢跟二福少爷这么说话,只有我。他不生气,他拍拍我的手,意思是夸奖我人不错。我当时就想,遇到这样的好主家,别说给他灌吃的,就算是给他擦屁股,我也是乐意的啊。人活一辈子,那么卖命,不就图有个赏识自己的人么?
有一天,三福少爷在我放羊的地儿找到我,他伸出两只手,摊开手心。一个手心里是一把枣子,一个手心里是一把子弹。我数了数子弹,八颗。为什么八颗呢?我家里只有七口人,一人一颗还多一颗。为什么会多一颗呢?因为跟我放羊的还有条狗,我叫它老黄,它还是个崽儿的时候就跟我在一起,我当它是儿子,它当我是老子。它听我的话,我一个眼神,它就知道什么意思。有了它,放羊就别提多轻松了。它简直可以当个人来使唤。
我有什么挑拣头呢?我只有站在枣子这边。
给二福少爷灌吃的时候,我的眼泪水止不住流啊。我心想,这有钱人的心怎么就这么黑这么毒呢?怎么就连自己的骨肉血亲都不顾念呢?我一下子想到了六福少爷,我觉得他不是自己化了的,也不是飞了遁了,肯定是被他的几个哥哥害了的。他们把他杀了,弄砂锅里炖着吃了,一泡屎拉到茅坑里,你到哪里去找?咳。我轻轻的叹气让二福少爷听见了,二福少爷看着我,看见了我的眼泪啪嗒啪嗒掉在碗里。他一下子明白了。只是已经晚了。枣子堵住了他那个通气的管子。他站起来,又坐下,最后倒在地上,像只没了脖子的鸭子一样挣扎,扑扑腾腾,很快就没气息了。
我以为三福少爷会把我也弄死。他没有。他也没说二福少爷是给噎死的,他说二福少爷是旧伤复发。没有哪个追究。其实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包括五福少爷。最聪明莫过五福少爷。五福少爷不想在秦府待着,他知道跟三福少爷长期待在一起自己肯定要出事,他去了爱城读书,一年到头才回来一趟。回来住两天就又赶紧走了。如果不是那个匪婆子把三福少爷打死,五福少爷也不知道要在外头住多久。那个匪婆子是三福少爷在路边买回来的。三福少爷去催债,看见路边有个女人头上插着草标跪在那里,背后躺着个死人,脸上盖着草纸,说那是她男人,她要卖身葬夫。三福少爷见那女人可怜,就丢了十个银圆在那里。那女人问了三福少爷家住哪里,说等她安葬了她男人,就前来投他。三福少爷也没太在意,可是没过多久,那个女人还真站在了秦府的门口。三福少爷很稀奇,咦,这还是个讲信义的女人呢。
那个女人被带到三福少爷跟前,三福少爷一看,嗬,脸洗干净了,眼泪擦干净了,还真有两分姿色呢。问那女人姓什么,那女人说她娘家姓柳,她夫家姓文。三福少爷说,那好吧,就叫你文柳氏吧,你在这里帮工,要多少酬劳呢?文柳氏说,她举目无亲,只求在这里有个栖身的地方,混个肚饱就算感天谢地了,更何况三福老爷还是她的恩人呢。三福少爷说你有这样的心思,实在叫人感动,你安心在这里待着吧,月钱少不得你的。
文柳氏来了,我可高兴坏了。知道为什么吗?我觉得她就是奔我来的。早在秦天琛老爷在的时候,就跟我说过,要帮我讨门子亲事。后来二福少爷也说过。文柳氏来的头年腊月吃团年饭,三福少爷就说过,说羊倌你今年干得好,生了这么多羊羔子,等等给你讨门亲,看你的婆娘会不会跟你喂的羊子一样,也那么能生。我说只要三福老爷开恩,给我个女人,我担保她的腚沟子不歇着。
我喜欢文柳氏,我一眼就喜欢上了,那眉眼,那脸蛋,那身段,那屁股蛋子,看了叫人的一颗心晃啊晃,打秋千一样。我去跟三福少爷说。三福老爷看看我,说,你就没觉得你比人家老么?我说三福老爷,你再不把她配给我,等等我就更老了,老得养不出后了,就没人给你放羊子了。三福少爷笑笑,说,好。我去给你说。听说我喜欢文柳氏,整个秦府的人都当这是笑话,都取笑我,说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可是他们都没想到,我也没想到,文柳氏还真答应了我。三福少爷也感到意外。文柳氏说,她觉得我人应该不错,因为对羊子都那么好,对人肯定错不了。而且她也想就留在秦府,一辈子留在秦府,如果嫁给我的话,我们就可以一起在秦府帮工了。只是有个问题,她得为她那个短命的男人守节三年,说如果我真的中意她的话,就等她三年。
不就三年么,等。第一年过去了,第二年过去了,第三年终于来到了。三福少爷把我们的婚事定在秋后。这个季节好,粮食收完了,牛羊也肥了。我天天盼啊,盼着谷子黄树叶落,盼着天上过大雁。我看文柳氏也在盼,她的样子急切切的,是又紧张又期望。出嫁女人的心思,想也想得到嘛,她都好些年没男人了,尝过鱼味的猫,哪里忘得了那个腥呢?
刚把谷子收完,我们“■”村就来了土匪。这股土匪的人可真不少,把个秦府团团围住。他们要三福少爷拿三万大洋出来,不然的话就攻进来,杀个鸡犬不留。吓唬哪个啊?秦府什么都怕,怕老鼠怕蚊子怕蛇虫,可就不怕有土匪围攻。那么高的碉楼是吃素的?三福少爷不吱声,给碉楼上的人做了个手势,碉楼上搂响了大炮,轰一声,下面的土匪死了一片。土匪们后退了几步,一起大喊,大当家的,你怎么还不出手,是在等酒还是在等菜?
三福少爷正准备下令让再轰一炮,他被人拿枪口抵住了脑门。
抵住三福少爷脑门的就是那个说要嫁给我的婆娘,文柳氏。文柳氏扯了头上的帕子,扯了身上的围裙,说,老娘是回龙山的大当家,当年我男人死在这里,我是来报仇的。她一说,可把我们吓坏了。这个女人名声大得很,绰号匪婆子,方圆几百里,三岁小娃娃都知道她,她心狠手辣,拳脚功夫十分了得,听说三四十个男人都近不得她的身,她的枪法比她的拳脚功夫还好,出手就是双枪,左右开弓,弹无虚发。
这个匪婆子把秦府抢了个干净,出门的时候还放了一把火。三福少爷是在大门口被打死的。打死他之前,匪婆子给他行了个大礼,说我没想到你心地其实不太坏,为了报答你,我就不让你受苦了。说着她抬手就是一枪,三福少爷连哼都没哼一声。匪婆子把我叫到她跟前,我吓得尿了裤子。她笑眯眯地看着我,说,你还真瞧得起我,我要不是土匪,我真会嫁给你。怎么样,跟我上山去当土匪吧?我说我不干。匪婆子说,你不当土匪也得跟我们走一趟,你要不去,这些牛啊羊啊怎么肯跟我们呢?
我帮匪婆子把牛羊送到山里,她打赏了我一包金银。走的时候,她送我到了山腰。山腰有个洞,洞口有线泉水。她说在这里歇歇吧。她说歇歇我只好停下。然后我见她脱了衣裳,说,来,弄一盘。她喊我弄一盘我就只好弄一盘。弄完了,她喊我走。我就走。我以为她会在后头开枪。她没有。我回过头去,不见了她的人影。跟你说,她是我这辈子的第一个女人,可能还是最后一个呢。呵呵。我跟好多人说起这事,都不相信,五福少爷也不相信。咳。我悄悄去找她,我找到了那个山洞,洞口的那线泉水已经不流了,石壁上一挂白色的痕迹。但是我没找到她,听说她被人打死了,究竟是哪个打死她的,我到现在都没搞清楚。我去找她的目的,是想去当土匪。其实早该听她的。哎,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想着她。那把大火实在太狠了,烧了整整一天一夜。大家把门口那口塘子的水都舀干净了,也没把大火泼熄。五福少爷从爱城回来,都还在冒烟。都以为秦府这下子完了,没想到五福少爷花了不到五年时间,就把秦府整到原来那个样子了。秦天琛老爷六个儿子,要问我最佩服哪个,嗨,我当然最佩服五福少爷。
为了修缮秦府,五福少爷四处借贷。他人长得英俊,一肚子的才华,都肯跟他攀结关系。所以啊,他借钱比我们往地上吐吐沫子还要便宜。他说他本来是要出洋去的,只是看着秦府这么大一个烂摊子,他走了就没人打理了,这几百年多少代人积攒下的基业就彻底完了,所以他才留下的。五福少爷对庄稼牛羊什么的简直是一窍不通,但是他很精通人情关系。那时候每天都有人登门求亲,咳,我还见过娘老子带着女娃子一块儿来的呢,说五福少爷要是看得上,人就先搁在这里,回头再送两马车银圆来。
五福少爷谁都没瞧上,他跟爱城的戴长官家联上了姻亲。这个戴长官的名头可是大得很。嗬,人家可是中央都有人的。这爱城的长官历来都是走马灯地换,为什么换啊,因为这爱城太富庶,来这里当官就等于是带着口袋来装金银,哪个也别想在那位置上坐稳当。可是到了这个戴长官这里,他的屁股就钉在这里了,哪个也挪不动,铁打的一样。五福少奶奶长得也漂亮,粉嘟嘟的,见哪个都是一张笑脸。听不得人哭,一听见有人哭,就要给人拿钱。他们去庙里烧香,我跟着去帮忙照顾拉车的骡马,看见五福少奶奶只要见到讨口子就给拿钱,一把一把的银圆啊,就往人家怀里丢。嗬,搞得这些烧香的都跪在路边,都装讨口子呢。五福少爷很少住在秦府,人家在爱城整了个漂亮的府邸,听说跟秦府差不多大。秦天琛老爷养了六个儿子,真是就他最有出息。他还在爱城练了支兵,专门保护戴长官一家人的安全,人家外面都叫他们秦家军。为了不招人眼,五福少爷把这支兵一分为二,带了半支回村里,就驻扎在秦府外面的草场子,三四百人呢,每天喊操,我们村差不多全部年轻人都参加了他的队伍。看他们吃得好,天天耍枪,威风,我都想去,可是我上了年岁。五福少爷说你来只有当伙夫。我可不干,我说你就不能给我个官当当么?五福少爷说不能,你没带兵的本事,给了你官也没人服你。不止我们村,好多地方的人都来投他,五福少爷不让,他们就跪在大门口哭,哀求,有的人还带了鸡鸭来送人情,找我帮忙说话的都有。人家招兵靠拉夫抓丁,五福少爷的门口有招不完的兵。五福少爷本事大啊,他带了一支队伍去剿匪,还没进山,匪头子就跪在山口求饶了。五福少爷把这些土匪全部招降了,让他们参加了自己的队伍。那时候驻扎在爱城的队伍,差不多全是五福少爷的。每个月的月末都有几辆骡车从爱城来村里,车上装满了好东西,西洋的,东洋的,都是稀罕物,我们没哪个见过。我问五福少爷,你都搬大城市去了,这些东西还弄回来干什么呢?五福少爷说我未必还稀罕这些?我这是给六福留着,等他一回来,我就把秦府交给他。我们说五福少爷,你不要“■”村了?五福少爷说,我有那么大个爱城,未必还稀罕“■”村这么个旯旮?
结果五福少爷还是离不开这个旮旯。他在爱城被解放军给打败了,咳,也不知道那仗是怎么打的,解放军太厉害了,把他的队伍消灭了一多半。没办法守住爱城,五福少爷就带着他的残兵败将回了“■”村。
咳,我从来没见过他那么窝囊,拖儿带女,就跟落水狗差不多。我听说他本来是可以跟他老丈人一起赶在解放军来之前就坐飞机离开的,但是他不愿意,他想要把解放军堵在爱城外面,然后再把人家撵走。哪里有这么容易的事情啊。兵败如山倒,成王败寇,本来他是想把人马带到村里,然后在这里坚持一段时间,等大军反攻。结果呢,他的一帮子兄弟突然反水了,把他婆娘都给抢跑了,说如果不拿出金银去赎,就要把他婆娘瞎整,直到整死。五福少爷没办法,只好拿金银出来去赎,是我带去的,赶了一牛车。那车金银太重,牛拉得都出汗了。我把金银送到后,问他们五福少奶奶呢。他们指了指草棚子。我去看,五福少奶奶一身精光,已经被糟蹋得不成个样子了。五福少奶奶要我不要管她,快点走开。我落着眼泪。这个苦命的女娃子,见了哪个都一张笑脸啊,心肠好得跟菩萨婆婆似的,这些畜牲怎么能这样对人家啊。我脱了衣裳,把她包起来抱到牛车上。五福少奶奶哭,惊恐得很,我就一手抱着她,一手赶着牛车,我不停地哄劝她,我说五福少奶奶,我们这就回家,这就回家。
我带五福少奶奶回去的第二天,解放军的大军就撵到“■”村来了。他们把秦府包围了个水泄不通,却怎么也打不进去。五福少爷好像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他把秦府的围墙加固加高了,多修了好多碉楼暗堡,里头都有机枪,一看见有人靠近就突突搂火。他还在好久以前就把秦府里头的花园全部改成了菜地,挖了很多很多地洞,里头藏着粮食。凡是跟秦府沾点亲带点故的都藏在了秦府里头,五福少爷要大家安心住下,说这里头的粮食足够大家吃三年的。
但是没坚持到三年,秦府就被攻垮了。其实说起来,也是秦府的那些亲戚坏的事。五福少爷说过,要想攻下秦府,除了大炮没别的办法。但是那时候解放军没有大炮,大炮都拿去打大城市了,一个小村庄怎么来得了大炮呢?不过解放军有其他的东西,他们把手榴弹捆在一起,用弹弓往里弹射,还用那个大土炮筒子往里射炸药包,那声音,那爆炸,老天爷啊,老鼠都震死了。五福少爷经见多,每天照样喝酒吃肉,还邀约人打牌。可是这些人没见过啊。好些人不知道是被震的,还是给吓的,都屎尿失禁了。他们天天跑到五福少爷那里哭,求他开门把他们放出去。五福少爷说进来容易出去难。那些人不听,死活要出去。五福少爷没有办法,就决定开门放他们出去。我本来是想留着的,我不放心五福少奶奶,那些日子我每天陪着她,她只听我的话,我给她吃的她就吃,给她喝的她就喝,别的人一靠近她,她就哭,就尖叫,她已经被吓破胆子了,跟疯了没什么两样。五福少爷叫住我,说你也跟他们一起出去吧。我不愿意。五福少爷给我点燃烟,跟我聊了会儿天。说是聊天,其实就是交代后事。
五福少爷说,他已经很清楚了,这个秦府是守不住的,早晚会被攻破。解放军就跟蚂蚁一样,就算秦府是块硬骨头,他们也会啃掉,他们就喜欢干这样的事。五福少爷说,你们一出去就会被解放军逮住,倒不是要把你们怎么样,他们会盘问你们,一盘问,就知道里头的防御布置了,炮火打过来就找得到目标了。我说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放我们出去呢?五福少爷说都是乡里乡亲的,村里这么多的子弟跟着他都战死沙场了,他总不能还拉着大家一起给他垫背啊。五福少爷还说起了他的弟弟,六福少爷。五福少爷说他做了无数次梦,梦见六福少爷还活着。他说你一定要出去,你得帮我个忙,如果六福以后回来,就把这些事情说给他听。我只好答应。
我们出去了后,就像五福少爷预料的那样,被解放军逮住一个一个盘问,跟秦府什么关系,里头都有些什么。问到我,我说我是秦府的羊倌,世代给秦府放羊。他们再问,我就说我不知道什么了。他们没把我们怎么样,让我们有家的回家,没家的就住在他们搭的草棚子里。
五福少爷放出我们之后,就没关那道门,但是没一个兵往外头跑。他们都愿意跟五福少爷一起去死。解放军摸清楚了情况,又开始了进攻。打得很厉害,死的人也很多。解放军动了怒气,还真调来了大炮,轰,轰,轰,一打一个准头……五福少爷的兵很快就被炸得差不多了。解放军最后炸垮了围墙,进到了秦府里头。五福少爷和五福少奶奶藏在祠堂里,身前身后堆满了炸药,解放军刚一围上前,五福少爷就点着了火。轰一声,惊天动地,祠堂没了,四周的解放军也没了。解放军打下秦府后,半个下午就用炸药把秦府炸成了平地。秦府没有了。工作队的干部组织大家在上面种了树和粮食。秦府的那些老墙砖肥沃得很,树木和粮食在上头长势好得很,绿油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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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倌讲毕,回过头来看这个陌生人。这个陌生人的眼睛从始至终都是红红的。羊倌看着他,叹息一声,摇摇头,说,你还回来干什么呢?这么多年你都跑哪里去了呢?
第二十三章 我的棺材
1
当车子快抵达爱城的时候,我拨打了马队长的电话,我告诉他,我必须见到老方丈,我有很多话跟他说,有很多问题跟他请教。马队长问什么话什么问题。我说关于生死的,关于往生来世的,关于生命谜团的……马队长不吱声。
我哀求说,马队长啊,看在你老爹的份上你就帮我一下吧,我的人生出现了谜团,我需要一把钥匙。
你认为老方丈可以给你吗?马队长松口了。
我一阵窃喜,说,是的,我认为他可以给我。
他给不了你啦。马队长冷冰冰地说,他圆寂了。
我蒙了。挂了电话。
下车的时候,我明显地感到自己脚步有些飘。刚出车站,就接到马队长的电话,问我在哪里。我回了三个字,龙隐寺。
当我赶到龙隐寺的时候,马队长正坐在台阶上吸烟。
我在马队长身边坐下。他侧脸看看我,说,我一直在龙隐寺,从昨天晚上到今天。他吹了口烟雾,弹掉烟蒂,问,你怎么啦?
什么时候圆寂的?我问。
你打电话的前几分钟。马队长说。
我说我得进去看看,说着就要起身。但是却被马队长一把拽住,说,别去,和尚们正在做法事呢,让他们好好做吧。
我搁下身子,伸手向马队长要了根烟。马队长给我递烟的手在抖,我接烟的手也在抖,他伸向我的火苗在抖,我接过去的烟嘴也在抖……过了一会儿,马队长像是自顾自地讲起了老方丈的事。
胖脸和尚死于嫉妒。胖脸和尚犯戒作恶的时候没人想要铲除他,然而就在他从善向佛的时候却遭遇了谋杀。自我缠绕的藤蔓的命运肯定是乱麻一团地腐烂,而昂扬向上的柏树必然木秀于林。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胖和尚死于何人之手,胸有悬镜的老方丈必然知道,但是他却始终默口无言。
在调查中马队长得知,胖脸和尚死前的一个月,老方丈还精神矍铄,讲经说法声如洪钟,打坐参禅挺拔如松。但是突然老方丈就病了。尽管病势如山倒,老方丈却还是继续参禅打坐,每日功课照旧。对于接下来还将发生什么事,老方丈似乎全都知道。他要胖脸和尚离开寺院,另投山门,还写好了介绍信,但是胖脸和尚却不愿意。老方丈见他执意留下,也没再说什么。
马队长曾经想要把老方丈送医院,但是老方丈不肯,请来医生,老方丈也拒绝治疗。为了保证老方丈的安全,就只好安排进便衣守护。
三个小时前,我还在开会,上头来人了,过问柳絮案和龙隐寺的这起命案,我正汇报呢,就>99lib?接到这头的电话,说老方丈要见我,我忙着就过来了。马队长摸出烟盒,递向我,我摆摆手,他抽出一支在烟盒上敲敲烟屁股,点燃,深深地吸了口,喷出浓浓烟雾,说,我盘算错了,我以为老方丈经不住我们的软缠硬磨,要说出凶手呢,结果不是,他说他想跟我摆摆龙门阵,说他刚入佛门不久的一次云游经历。那时候他还挂念红尘事,好多俗事想不开。一天他走累了,在山冈上歇脚打盹。等到睁开眼睛准备起行,惊愕地发现身边的野花都开了。要知道他刚刚落座的时候,四面都还是一片沉默寡言的野草啊。
沉默寡言的野草?这个形容让我惊讶。
他的原话。马队长仰起脖子望望天空,又低垂下来看着脚下的台阶,说,起身的老方丈又重新坐下,他说他没看到花开,想看到花败。他就等,直到天黑,那些花都还是盛开着,等到第二天,那些花不仅没有败,反而出落得更加鲜活了。又累又困,老方丈撑不住了,就又打了个盹。等到再次睁开眼睛,花朵已经不见了,他看见的是无数的种子……
我看见马队长的眼睛红红的。
说完这件事,老方丈双手合十向我施了个礼,还让我把那几个便衣一起请进来,请到他跟前,他给每个人都施了个礼。我觉得情形有些不对,但是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咳……马队长叹息一声,说,老方丈还用言语向我们表示了感谢,要我们再等等,说花朵都已经开了,该是到看见种子的时候了。我们还都疑惑不解呢,就看见老方丈脑袋勾着,没了声息。
就这样圆寂了?我问。
马队长点点头。
我们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一个便衣拿着张纸慌慌张张跑来,说有人服毒了。
谁?马队长噌地跳起来。
就是我们怀疑的那个二当家的。便衣说。
赶紧叫救护车!马队长摸出电话来,摁着号码。
没救了,咽气了。便衣抹抹额头上密密的汗珠,把手上的那张纸递给马队长,说,这是在他衣袋里发现的绝笔信……都是他干的。
2
我把棺材匠请进了桂园五号。我们两个亲自动手,搞了整整三天才让桂园五号恢复到我父亲死前的整洁。棺材匠对桂园五号远比我熟悉多了,哪一样东西怎样摆设他都清楚得很,很快就让这个院子所有的东西都复归了原位。他在这里的记忆是完整的,我的却是残碎的、零散的。他很想跟我谈及往事,但是我不想听。记忆既然残碎,就让它残碎吧,完整了反倒更加让人痛苦。我说如果你当我是主人的话,你就应该听我的话,我觉得你最好保持沉默,因为我实在需要安静。棺材匠点点头表示理解,但他还是说话了,他说你如果觉得心头难受的话,根据我在你们家的经验,他们都是说话,说出来就舒畅多了。我瞪了他一眼,棺材匠识趣地离开了,去了后院的材料库房。
材料库房里堆满了金贵的木材,檀木、楠木、古柏木。棺材匠一进门就变了个人,他神情肃穆,动作缓慢而庄重,就像在进行一种神圣的仪式。
我又去了趟土镇,将薛玉接到了桂园五号。
相对无语的时候,我让薛玉给我讲讲柳絮之死和木耳的失踪。我说,他们的死亡与失踪未必不是出于她的安排吧,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般地步,我有权知道谜底,不希望被蒙在鼓里,看起来像个傻瓜。但关于这两个人,薛玉是很不想谈及的,她说如果只是我们两个人,她什么都会跟我说,但是现在情形不一样了。她轻轻抚摸着肚皮,说,这里还有个人在偷听呢。
在我的再三要求下,薛玉说了柳絮的死。柳絮之死的确是出于她安排。她说柳絮死得一点都不痛苦,她说她跟柳絮谈了很多关于我的事。柳絮不相信我会在三十八岁死去,她觉得我一直在跟她开玩笑。薛玉说那不是玩笑,是真的。为了证明是真的,薛玉带柳絮去了我祖父和父亲的墓地,她让柳絮看那些墓碑上的铭文,让她根据墓碑上的生卒年月算他们的寿命。得出的结果让柳絮大吃一惊。她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柳絮很痛苦,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因为她觉得她已经爱上我。她说如果就这样离开我,会觉得自己很残忍。但是如果跟着我生活呢?那肯定每一天都相当于噩梦。谁能想象跟一个已经注定了死期的丈夫在一起生活的心头是个什么味呢?每过去一天,就接近死亡一天。而且更让她感觉恐怖的是,如果有了娃娃,从娃娃出生的那一天,就知道了他的准确死期……柳絮扑在薛玉怀里,痛哭失声。她问薛玉怎么办。薛玉说好办,既然你无法承担这一切,就让我来承担吧。这时候柳絮的身子已经软了,但是她的听觉和思维还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她看着薛玉,问,你究竟跟他什么关系,为什么要这样?薛玉说他是我命中注定的丈夫,只有我能够为他承受住那些苦难和折磨。听了我的话她就没再说什么了,闭上了眼睛。薛玉看看我,说,就这样,她死了,你别再问什么了,我什么也不会说了。一切都结束了,就这样吧。
我痛苦地紧闭双眼,转身要走开。薛玉一把抓住我,把脑袋靠在我的肚子上,柔声说,你放心吧,他们在下头生活得好好的,吃不尽,穿不完……我一把推开她,她轻松的语气和平静的神情让我感到毛发悚然。
那些衣裳其实我一件也没卖,我都烧给他们了,都给他们打点好了,他们会无忧无虑,过得肯定比上头好……薛玉一脸成善地说。
3
薛玉很喜欢她的新家。她都来不及歇息一下,就拿起扫帚拖把把我们没打扫的地方仔细清理了一遍。每天一大早我去市场买菜,薛玉就在家为我沏茶,她沏茶的水准很高。一样的茶叶,一样的水,我沏出来是个味道,而她沏出来的更加香气扑鼻,更加..可口。薛玉还是做饭做菜的一把好手,每当吃饭的时候,棺材匠总是赞不绝口。最令我感到惊奇的是,薛玉还会做桂花烧锅。那个制作过程绝对赏心悦目,像故事一样意味深长。她去桂园采集了米粒一样细小的桂花,然后找来罐子,把桂花放在里头再掺满酒,放到锅里用微火蒸,要蒸整九个小时。这蒸的过程中,必须保证不得把酒气散发出去。随后她开始蒸煮米饭,米得是糯米三成,大米三成,苞谷米三成,剩下一成是高粱米。米饭一出锅,趁着热气腾腾地就把罐子里的酒倒进去,搁在一边,等到晾凉后,用纱布把里头的酒滤出来。刚滤出来我就喝了一点,老天,所谓的天下几大名酒我看没一样比得上,那醇香,那甘美,真是叫人迷醉啊。薛玉很兴奋,她说这是她第一回做桂花烧锅,没想到就做成了。我说你从哪里学到的。她说是好多年前一个客人告诉她的,那个客人没钱给她,就给她说了这个秘方,说这样制出的酒不上头,延年益寿。
我笑起来。我的笑声引来了棺材匠,他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就忙着跑过来。我舀了一小碗酒,我说你尝尝。棺材匠先是舔了一口,随即仰脖一下干了,直叫好吃,问晚上是不是就喝这样的酒。我说是。棺材匠高兴地把碗一搁,说,好,我这就去干活了,晚上喝好酒。
我抹掉笑出来的眼泪,薛玉问我怎么了,笑什么。我说我肯定不是因为这酒好喝而感到好笑,我说你就没觉得这个世界充满了嘲讽吗?
那天薛玉正在院子里扫那些落叶,棺材匠突然让薛玉转过身去,薛玉听话地转过身去,棺材匠仔细地端详着她的面孔,过了一会儿又把目光落在她的肚皮上。看了一阵,棺材匠叫过我,说你准不准我看看你婆娘的肚皮。我说为什么。棺材匠说你不让我看我也知道了..,她怀的是个男娃,这个娃娃要晚产,起码要待到快十二个月的时候才得出来,所以到时候你们千万别急,他要晚点出来是有原因的。薛玉说我才懒得信你的鬼话呢。棺材匠说我的话你可别不听。薛玉白了棺材匠一眼,丢下扫帚进屋去了。
我说我听,我想知道,他晚点出来是因为什么。棺材匠说,这还不好理解么,他晚一个月出生就可以多活一个月,晚两个月出来就可以多活两个月。我说他怎么知道呢?棺材匠说这世间好多事情,还真是没办法说清楚的。比方我,你看看,我上回给你爸爸做棺材的时候你才多大,过了这么多年,爱城这么多人,我还不是一眼就认出你了么?找到你那天我就有预感,我会找到你的,我好像还闻到了你的气味,对,真是闻到了。我说什么味?棺材匠说忘记了,不过下回你儿子要是也跟你一样,我也会闻出来,也一样可以找到他,认出他。我说真的?棺材匠肯定地说,真的,你应该相信我。我说他不见你,你为什么还要非得去找到他呢?棺材匠一笑,说,那是他不知道他有多需要我,就像你,你原来不是也不愿意见我么?看看你现在多需要我啊,没有我,你就没有那么精致的棺材,那么伟大的棺材,要知道那可是你最后的归宿呢。我点点头,心头却一阵砰砰乱跳,我决不让棺材匠有机会找到我的儿子!
我没想到棺材匠在形容他做的棺材时竟然会用到“伟大”一词。不过我得承认,他的确是个优秀的工匠,他选材时的严谨,制作时的细致入微,和他对他手艺的那种痴迷。因为材质的稀罕和珍贵,他往往会先把材料拿到手里,仔细看好了、想好了,然后才动手,不多动一斧头,也不少用一斧头,该锯子的时候绝不用刨子。当工程到了一半的时候,棺材匠就不愿意再睡在我给他安排的房间里了,他要在他的工作间里睡,而且不要床铺,他就睡在他刨下来的刨花上。他贪恋檀木的香气,每次从外头回来,一进门,他都要大口大口地呼吸,像是条离水太久的鱼。很多夜晚我去看他,就见他坐在刨花和锯末上头,沉思,遐想,陶醉。他的样子告诉我,他原来说的没错,他们棺材匠家族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给我们打棺材,因为我们拥有最好的木材,这样的木材,天下的棺材匠里唯独他们有幸遇上。这就相当于美食家吃上绝世的美味,珠宝收藏家获得稀世的珍宝,这不是费尽心机就可以得到的,而只有蒙恩上天的赐给。
我们这个短命者家族就是上天恩赐给棺材匠家族的稀世之珍。当然,棺材匠也是上天恩赐给我们短命者家族的稀世之珍,没有他们,就算我们拥有宝贵的木材,也别想躺进完美的棺材。因为完美的棺材只有棺材匠家族的人才可能做得出来,他们在棺材制作方面有着历史悠久的经验,更为关键的是,他们对这个行当一直保持着难以理喻的热爱。
半年之后,棺材匠终于打好了棺材。就像我之前写诗一样,在完成结尾的时候总是莫名其妙地兴奋,身体就像个容器一样被幸福灌注得满满的,不知疲倦。棺材匠也一样。其实他完全可以在第二天接着最后的收尾工作,但是他不愿意,他要连夜做完。他处在极度的亢奋中。
早晨的时候,他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棺材上,整个棺材就像是涂抹上了金粉一样熠熠生辉。棺材匠轻轻抚摸着丝绸般光滑的棺材,激动得浑身战栗,布满血丝的双眼里全是泪水,泪水滴在棺材上,如同荷叶上的露珠,轻轻滑落,不留痕迹。
我让薛玉到市场去买点菜回来,我说棺材匠完工了,中午我们得好好庆贺一下。薛玉很高兴,腆着肚皮步态骄傲而满足地出了门。我关上大门,然后倒了两碗薛玉秘制的桂花烧锅。我端着两碗酒,来到棺材匠身边。
棺材匠还在欣赏他的杰作,他的眼神是那么迷恋、深情。我说你既然这么喜欢,为什么不给自己也做一口这样的棺材呢?棺材匠叹息一声,说,我哪里配啊。我说有什么不配的呢?我说谢谢你,你完工了,来,我们来祝贺一下。棺材匠接过那只花边酒碗,跟我碰了一下,一脸功成名就的荣耀,愉快地喝了,完了还跟我照照碗。
我拿过碗,摸了摸棺材,说,你既然喜欢,就真应该给自己做一口,死的时候就躺在里头,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啊。棺材匠说,我死后要能躺在这样的棺材里,只怕都会笑醒。我说这棺材有什么好啊?棺材匠惊愕地看着我,没想到我会这么问,他拍拍棺材壁,说,这么跟你说吧,我们棺材匠家族做的棺材,不管是柏木的还是松木的,你放一块新鲜肉进去,把盖子封好,三五个月取出来,那肉跟新鲜的没什么两样。如果是这样材质的棺材,你放块新鲜肉进去,就算三两年取出来,肯定还是跟新鲜肉一个样。我说这就好,不过我看着棺材里头,好像有点小啊,我躺得进去么?棺材匠笑起来,说,能,两个人都可以,你看多阔多大。我说不是有个规矩么,你怎么忘记了呢?棺材匠摇摇脑壳,他的脑壳一定开始昏沉沉的了,他说什么规矩?我说我记得你给我爸爸打好棺材后就进去躺了一下,说这是规矩。棺材匠一拍脑壳,说,对,是有这规矩。
棺材匠移开棺材盖儿,爬进棺材躺下。他晃了晃脑壳,说这酒不是不上头吗?我的脑壳怎么这么晕呢?说完这句话,棺材匠就住嘴了,闭上了眼睛。我把他的那些工具一样一样地摆放在他的身边,把那个提箱也放了进去。空间果然够大,都还没塞满。
我将棺材盖儿移过来,合拢。棺材匠的手艺果然地道,榫头严丝合缝。两个小时后,当薛玉回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院子里的椅子上看书了。她四处不见棺材匠,我说他不肯吃饭,说离家太久,走了。薛玉拎起那些菜给我看,说这些怎么办。我说该怎么办怎么办,中午我们还是要庆贺一下的。
4
起先我一直没有对和薛玉在一起的生活抱什么期待。这一切都不是我选择的,也不是我能逃避得了,我没时间了,除了接受我还能怎么办呢?我每天的生活除了喝酒、吃茶、睡觉、发呆,剩余的一点时间就都留在了木耳的小说上。我没有多少心思跟薛玉说话,除非我想知道什么了。薛玉很享受她现在拥有的这种生活,每时每刻她都过得非常滋润。她很认真地给我烹调,然后看我吃下去。她还做小衣裳,毛衣。看她做得那么认真,做了那么多,好几次我都忍不住想要告诉她,叫她歇手别干了,因为那是用不上的。但是我不想暴露自己的意图。我正努力把我和她肚皮里那个娃娃的生活往我计划的道路上拽,必须这样,尽管我无法知晓那究竟是不是正确的。
在一天傍晚,我翻开了我的“死亡清单”。我觉得这些其实我都可以做到,并不难。第一条,帮助木耳完成一部有头有尾的小说。这已经很容易了。第二条,和一个人相亲相爱并且跟她生养一个也会在三十八岁前死亡的孩子。这其实也可以做到。我为什么不去爱人家呢?尝试一下,看看究竟有多难。我们剩余的时间就那么一点了,为什么不去珍惜呢?我应该也有权力和义务让我最后的这一点时间充满欢乐。至于第三条,让死神惊愕地看见一张幸福的面孔。他会看见的。我从第二条开始入手。只是我的突然的爱意让薛玉不太适应,她觉得奇怪。我说我曾经是非常恨你的,也惧怕你,但是我现在很爱你,因为我没得选。我还是第一次单独跟一个女人像一对夫妻一样生活这么长时间,我会学着去爱你,像个真正的丈夫那样。薛玉两眼泪光,捂着嘴巴,似乎她一松手,哭声就会滚落满地。我把她拥抱在怀里,亲吻她的嘴唇、脸颊。薛玉一身滚烫。那天晚上,我们都感到从来没有过的美妙。半夜醒来,薛玉打开灯,她坐在我的身旁,深情凝望我。我问她怎么不睡,薛玉说她不太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她说被一个人爱原来可以幸福得心头碎疼,这种碎疼的感觉她在第一次和我相遇的那个夜晚曾经有过一回。我看看时间,再有两个钟头天就亮了。薛玉犹豫片刻,说她决定跟我说一些事,关于木耳的失踪。我怔了怔,说好吧,这其实也是一直以来我最想知道的一件事情。薛玉说她到了土镇木耳家里等我,而我却始终没有出现。几年下来,她心灰意冷,本来已经打算好跟木耳一起生活下去算了,没想到我又突然出现了。我的出现让她既激动,又害怕。她已经猜想出了以后将会发生什么事,这些事情里头最重要的一件,就是木耳必须死。
薛玉说别看木耳的表情总是冷冰冰的,好像一点也不在乎她,其实他对她迷恋得很,一刻也离不开她,当然不会准许她离开他。在疯人院的无数次电击给木耳的身体带来了耻辱般的损伤,他那东西彻底报废了。但是他身体里的欲望却像野牛群一样粗暴,四处冲撞,寻找可以突破的出口。这就导致了木耳的性情大变。木耳准许薛玉在外头风流,甚至是放任,但是绝对不准许她离开自己,更不准许谁带给她伤害。他不止一次地杀人。凡是谁伤害了薛玉,他都会暗暗记在那里,只要你有机会走进十三楼,你就别想出来。那个赵四轮就是这样,他死得很惨,木耳把他的脑壳敲得跟豆渣一样碎。在十三楼的地窖里堆满了白骨。我说我有个疑问,就是我们在土镇棺山上……那是你导演的吗?我一直有种感觉,那是你导演的苦肉计。
薛玉点点头,大方地承认说是的,那个人是赵四轮。我被爱城粮液的那个畜生祸害的差点死去的事,叫赵四轮一直愧疚不安,他老想着有所表示。我就找到他,让他当一回演员,我说你对我很重要,只有这样你才可能因为感到歉意愧疚而在乎我。他答应了。但是木耳不知道内情,他终于忍无可忍了,决定要把赵四轮除掉。我也想赵四轮死,我不想他在哪天酒喝多了的时候把棺山上的事情说出去,而被你知道。所以当木耳说要杀死赵四轮的时候,我也参与了他的计划。我把赵四轮引诱进十三楼,木耳下的手。
我叹息一声。
如果不是你说要帮他完成一部有头有尾的长篇小说,木耳也早把你杀掉了。薛玉说,他都把刀磨好了,还灌醉了你酒,杀掉你只是一眨眼的事,只是他最后放弃了。因为他相信你确实可以帮助到他。
薛玉说,后来他根据你的提示,找到了完成一部长篇小说的方法,接着又找到了六福。他试了一下,还真管用。于是他就觉得完全可以除掉你了。因为六福总是不死,所以他的小说就没办法结尾。他回到了土镇,他问我这么久你来土镇没有,我说没有。他说你就快来了。他开始准备药物,准备杀你的工具。我说他是你的好朋友,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还要对他下手呢?他说我不把他除掉,他就要把你从我身边夺走,我不能等到那一天到来了的时候后悔和痛苦。薛玉说,没办法我只有先下手,就跟他处理赵四轮那样,把他丢在那个地窖里。我说事情就这么简单么?薛玉说当然不是,我虽然从来没有怀疑你不会要我,不过我还是做了个后手的准备,我把你的钢笔放在他的手里,我还从你头上拔了几根头发绕在他手上,就像你们打斗的时候他从你头上薅掉的那样……如果你真的不要我,或者你报了警,我们就好一起赴杀场,一起死掉。我说你实在太有算计了。薛玉叹息声,说,没法子,谁叫我那么爱你呢……
5
我必须完成木耳的小说。我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改正里头那个不断出现的“■”,那是薛玉故意涂的,她怕那个字泄露了六福的住址,如果让我找到六福,那么我就知道木耳是不是还活着,也就知道了这部小说的所有情节。木耳死后,薛玉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拿笔把那个关键字涂成黑框,然后将六福的故事分章邮寄给我。她从土镇邮局,从爱城邮局,从遥远的安州邮局和花荄邮局,目的是为了迷惑我,让我虽然知道这是六福的故事,是出自木耳之手,却不知道来自何方。她办到了。那个“■”,其实是个“秦”字。“■村”就是“秦村”。秦村在哪里?就在土镇。在修改完“■”之后,我翻到六福与水杏相逢的那半页稿纸,那几块黑色的灰烬还完好地保存着。关于这几片灰烬里,究竟烧掉了六福与水杏的多少惊喜和悲伤,薛玉已经告诉我了。这一部分她读得很仔细,为的是牢牢记住,好以后补充起来。至于她为什么要烧掉这一部分,理由很简单,是为了给我警告,她说那些天她一直忐忑不安,她说如果发现我向警察交代出了她,她就会把书稿的剩余部分焚烧掉,让我永远也不知道六福后来怎么了,而木耳完成一部完整的长篇小说的心愿也就此夭折。薛玉说她很高兴我读懂了那些灰烬所传递出的信息,并且听从了她的警告。
被焚烧的这一部分的第一句是“世人都知道玉玲珑的美貌与风光,却不知道藏在她影子后面的水杏的悲伤和羞耻”——玉玲珑没有被廖雷公打死,廖雷公怎么舍得她呢?那不过是廖雷公的诡计。后来他专门为她在僻静的地方买了公馆,修缮一新。六福虽然一眼就认出了水杏,却是等到半个月之后才有机会跟她搭上话。那天是在烟房里。水杏躺在烟床上吞云吐雾。六福轻轻喊了她一声,说我是六福啊。水杏一见是六福,惊喜万分,扑过去抓住六福,又是哭又是笑。恰巧这天廖雷公出了远门,六福就被水杏强留在她屋里。六福起先不敢,水杏问他是不是怕死。六福想了想,说就是,我怕死,我怕我死了以后,我的那个愿望就没法子完成了。水杏问他什么愿望,六福说了。水杏听了感慨得很,说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我还会帮你离开这里。水杏把六福的长官叫来,从柜子里摸出一把金条丢在他的脚跟前,说你拿去给弟兄们买酒喝吧。那个长官拣起金条,打了个立正,说,请太太放心歇息,我们会加强警戒,司令回来,我们会提前禀告。水杏说这样就好,去吧。六福的长官行了个礼,回头对六福说,伺候好太太,六福!
水杏的烟瘾很大,头半夜她一直在抽烟,一边抽烟一边落泪,说着她这些年遭受的折磨。后半夜她才把六福拽进她的被窝。六福没有多少兴致,他主要是感到害怕,而且他觉得这样没多少意思,还隐约一种不愿提上心头的羞耻感。其实六福更愿意和水杏是兄妹,规规矩矩的,所有的爱怜和惜疼都是从心底和骨子里出来的,而不是这样赤裸裸,让他感到慌张和难堪。水杏很疯狂,她像只野猫,抱住六福又哭又啃。六福被弄了一身的口水和奇奇怪怪的粘液,很不舒服。水杏问六福,为什么当初不跟她们一起走,还问六福这么多年想她没有。她并没给六福回答的机会,她说她都把六福忘记了,但是这一下子见到他,才发觉自己原来一直爱着他,才发觉自己活了这么多年竟然只有现在才活得像个人样。六福要说话,水杏捂住他的嘴巴,说,你什么也不要说,你有那么美好的一个愿望,我猜想你一定可以活得很久。但是我就不一样了,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天,我的日子不多,你就耐下性子将就一下我吧,我不会让你多讨厌。六福心头酸酸的,说,我不讨厌你,我喜欢你,惜疼你,要是你愿意,我们就一起偷偷逃跑吧。水杏苦笑说,你在说傻话了不是,我们哪里逃得了,你没看见这里被看管得跟班房一样么?他们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我这样那样,但是绝对不准许我离开这里,我不见了,他们谁也别想活着。再说廖雷公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把我刨出来的,还是你走吧,我会让他放你走的。
六福在烟房里和水杏待了整整三天。要不是廖雷公回来,他们可以还会再继续待下去。廖雷公还在山峁上,六福的长官就来报告了,说廖司令回来了。六福吓得提了裤子就要往外跑,被水杏一把薅住。水杏抱住六福,亲吻他的每一寸肌肤,然后要六福跟她再做一次。六福哪里还敢。水杏说来吧,六福,跟你我才感觉到自己是人,是个真正的女人,你就让我做最后一次人,最后一次女人吧。六福目睹了水杏的绝佳演技。当廖雷公回来的时候,六福和水杏正相对而坐,喝茶猜枚。见了廖雷公,六福吓得赶紧起来,但是被水杏拦住了,水杏说,你坐着,你就该坐着。廖雷公问,怎么回事?水杏说,怎么回事,我找着我失散多年的兄长了,就在你手底下受罪。廖雷公说有这么巧?水杏说,就有这么巧,这是天意,怎么的,我认了,你不认?见水杏一脸不高兴,廖雷公一张苦瓜脸立即绽放开了笑容,说,我认,我怎么不认呢?水杏说,你认了,你就叫哥吧。廖雷公呵呵笑起来,说,这怎么行呢,我都这么老了,他还是我的兵,我怎么叫他哥呢?水杏说,我都没嫌你老,你自己倒嫌自己老了?我跟你说,我这个兄长,他从现在起就不是你的兵了,是你的贵客。廖雷公一阵哈哈,说,好,贵客,吩咐伙房,叫整好酒好菜,我要招待贵客!
至于后来,六福成功脱逃,水杏的命运就不得而知了。
6
根据薛玉的讲述,我把六福偶遇水杏的这一段写了出来。写完之后让薛玉看,她看了之后很惊讶,说跟原来一模一样,你真了不起。我说不是我了不起,是木耳了不起,其次是你了不起。木耳写出来了,你记住了,我不过是重复了一遍。薛玉说我不太喜欢他们做了三天三夜那一段,你可不可以改改?我说不行,我们得尊重原著,尊重六福的生活,他的生活就是这样。
薛玉说这就完了么,这部小说?我说应该没有,还有个结尾。根据木耳的初衷,他是要写到六福死的,只有六福死了,这部小说才算真正地完成。薛玉说那么现在怎么办?你有想法么?我说我当然有想法。只是我们现在面临两个选择,第一个,由我来虚构一个结尾,我可以说他告别了羊倌,走进村子,村里人一见是秦天琛的儿子回来了,以为他是来复仇的,来复辟的,一枪就把他打死了。薛玉说这不可能,秦村的人并不那么恨秦府的人,他们反倒对这个家族的命运感到同情。我说可以把开枪的人改成是外地人,工作组的同志也行啊。要不然,就说他回去看见秦府成了废墟,一家人死光光,悲恸万分,一口气不来就死掉了。也可以说他突然生了病,药石无功,死掉了。薛玉笑起来,说,你的第二个选择呢?我说第二个选择是最可靠也最有意思的。我们起程前往秦村,去找到六福,接着往下写。
薛玉觉得我的第二个选择不错,她表示愿意跟我一同前往。我摸摸薛玉的肚皮,可以明显地感觉到那个生命在翻腾,迫不及待地要想离开混沌和束缚。令我感到诧异和惊喜的是,我的手抚摸到那里,他就在那里蠕动和冲撞,每一下蠕动和冲撞对于我的灵魂都是一次巨大的震撼。他在追随着我,契合着我。他是我的儿子,我生命的延续,所有关于我的意义的余音……我泪水潸然。薛玉问我怎么了,我说我感到了生命的艰难和伟大。薛玉欣慰地笑了,仿佛一个母亲的意义就在于此。我轻轻唤了她一声,薛玉。
薛玉看着我。我说你愿意为你的儿子去死吗?薛玉的回答很简单,但是咂摸一下却感觉到富含哲理。她说,只有老的死了,小的才长得大。她的话让我想起多年以前听过的一个外国人讲的种子的故事。故事说有粒种子光润饱满,是泥土和雨露都公认的天底下最有魅力的种子。但是某一天那粒种子决定死去。这个决定叫泥土和雨露都感到惊愕,觉得种子的这个决定太愚蠢,它们一起规劝,要它好好享受美丽的天空和大家的赞誉,继续做一粒骄傲的魅力无穷的种子。种子毅然决然地拒绝了泥土和雨露的挽留,告诉它们说,总有一天它们会明白它的决定是多么伟大英明。说着,种子沉入了地下,在大家的惋惜声中死掉了。过了不久,泥土和雨露看见在种子尸体的地方生出了一棵小苗,接着小苗渐渐长大,开花,长出了穗,结满了籽粒,每个籽粒都那么光润饱满……这个时候,泥土和雨露终于明白了种子的良苦用心,明白了它当初的决定的确是伟大英明的:如果种子不死,这个世界将没有新的生命。
我得先办一些事情,然后咱们再去秦村找六福。我说。
你要办的是什么事?薛玉问我,可以告诉我么?我可以跟你一起去么?会耽搁很长时间么?六福还等得及么?
我说我要办的事情不可以告诉你,当然不用你跟我一块去。它不会耽搁很长时间,如果六福等不及先死掉了,我会虚构一个结尾。但是如果我不去办这件事情的话,我们儿子的小说将不好开头。
薛玉听得似懂非懂。我不能详解,我只隐晦地说,我们都得向种子学习。第二天早上我就出了门,半个月后才风尘仆仆地回来。对于此次出门,薛玉老是打听,问我去了哪里,究竟干了什么。薛玉的眼神里有明显的慌乱和无措,还追在我身后问向种子学习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告诉她,我只是准备一部小说的开头——也可以说是一部小说的结尾。对于她的莫可究诘,我唯一可以抵挡和消解的办法就是发怒与沉默。
沉默许久之后,我站起来身来准备再次出门。
你去哪里?你要带上我!薛玉扯着哭腔说。
我说我这辈子都不会离开你的!走吧,去秦村找六福。
第二十四章 六福的婚姻
1
在路上我一直很担心,要是六福死了怎么办。如果他死了,我怕只有虚构他以后的生活了,那么结尾一定是草率的。我想,六福要真死了,我就多走访一点吧,尽力还原。不过我想那多半都不大可靠,那些访谈肯定是片面的,甚至带着主观的臆断,中伤和造谣也不一定。
从爱城到秦村,必得经过土镇。薛玉本来是想到土镇看看的,我说时间不够,我们得赶紧去秦村,谁知道六福现在是死是活呢?薛玉见我心急如焚,就说好吧,去秦村,回来再在土镇好好看看。
真是万幸,六福还活着。
在秦村,我见到了六福新修的屋子,框架结构,上下里外,全是玻璃板。几个工人正在往接口和缝隙里挤胶水和灰膏,他们动作缓慢,看起来如同冬眠出来的狗熊一样懒散,温吞吞地生怕弄碎了玻璃一般。玻璃屋子在黄昏的余晖中呈现出金子般的光亮,一只雀鸟飞过,玻璃划过一道黑色的锐痕。
一个憨厚的老头接待了我们,他头发花白,温和的微笑让我联想到炭火和土豆。我说我叫什么,然后指指我身后的薛玉,说她是我的女人,我们来是为了见见六福老人。老头伸出手跟我握,他的手很厚实,面饼一样柔软,他说哦,找我爹啊,我叫秦大树。这时候一个少年端着一个尿罐子从一旁的破屋里出来,秦大树叫住他,说,阿树,你爷爷睡着了还是醒着的?那个叫阿树的少年点点头。秦大树看看我们,笑笑说,他睡着了,你们是在这里等呢,还是这就回去?我说我们还是等吧。秦大树找了根板凳过来,板凳上面全是灰浆,他又找来块破布,把板凳抹了抹,说真不好意思,到处都是脏兮兮的。我说没事,给你添麻烦了。秦大树见我们坐下,就在一旁找了几块砖头摞在一起,在上面坐下,双膝并拢,腰板笔直,正眼看着我们,像是要听谁做报告。为了打破这局促的气氛,我说我是那个叫木耳的作家的朋友。秦大树咧嘴笑笑,挠挠花白的头发,说,哦,我爹一直念叨他呢,就等着他。我说等他干什么?秦大树咳了声,说,我爹说他答应了那个作家,要把自己的故事讲给那个作家,让他写出来写成书,他等得很急。那个作家离开得太久了,他只说回去看看,没想到一走这么久。我爹都等不起了,他觉得自己就快死去了。这两天他总是催我去土镇,要我去找那个作家,说如果找不到就算了,他也就不用等了。我还准备明天去土镇找他呢。哎,这个作家怎么没来呢?我说他有点事,喊我来帮他接着往下写。秦大树挠挠头皮,说,这行么?
六福没有怀疑可行不可行,只是他觉得木耳一定出了事,他问我们,是不是木耳的婆娘真跟人跑了?我说是的,他的婆娘就是跟人跑了。六福哦了一声,说,他跟我说过,说他要回去看看他婆娘,说再不回去看,他婆娘就会跟人跑了。我拿出笔准备记录。六福的确很苍老,他躺卧在床上,动一下都非常艰难,给我的感觉是,他就像一只被突然从某个角落里翻出来的古董,身上布满了尘土,拂开尘土,下面还有一层厚厚的锈蚀。六福的脖子突然转动,脑袋偏向我,两只浑浊的眼珠盯住我,问,他是不是死了,木耳?我犹豫了一下,说,是,他死了。六福听到这个消息后却不做任何表态,浑浊的眼珠还看着我。我扯过搁在一边的包,从里摸出那厚厚的一大摞书稿,捧到六福跟前,说,这就是他写的,但是他没写完,他的婆娘跑了,他去找他婆娘,然后他就死了。临死之前他把书稿给了我,让我前来找你,接着往下写。
六福的喉咙里咕咕两声,像吃多了红苕在嗳气。他慢慢扭动脖子,转回脑袋,两只浑浊的眼珠子盯向门外的天空,像负担了很重责任似的语气沉闷地说,没时间了,来吧。
2
六福回到了秦村,他来到秦府,秦府不复存在,废墟已经成了可以耕种的土地,上面长满了树木和庄稼。六福觉得无限悲凉,他在一块砖头上坐下。环视四周,这块砖头大概是秦府留下的唯一完整的东西了。六福从怀里摸出了那片玻璃,那个念头更加坚定了,他不想也不能再四处奔走去寻找那个光亮洁净的地方了。找了这么多年,它还只存在自己的梦里,现实世界里真的没有,就像廖雷公他们说的那样,不存在。这些年的经历也告诉了他,这个梦想永远只可能是个梦想。既然不存在,为什么自己不能创造一个呢?为什么不用手中这个明亮透彻的叫玻璃的东西来建设一个呢?为什么不建设在这里呢?他是在这里梦想到那个世界的,如果也在这里建设起来呢?六福顿时被幸福的感觉笼罩了全身,这种幸福的感觉是橘红色的,像黑暗深处的烛火。
但是六福很快就失望了,他觉得在这里根本就不可能建设得起来那个梦想中的世界。秦村很混乱,这种混乱是被一种规整的秩序造成的。几乎每天都要开会,开批斗会。这样的会议总是在夜里开,从傍晚一直持续到深夜。六福是主要的批斗对象。他们批斗他的罪名十分简单,因为他是秦府唯一还活着的人。家人和族人们积累了太多的冤孽罪过,他们都已经死去,六福是这些冤孽罪过的继承者,因此无论对他如何,都不为过似的。他们把六福吊起来揍,还给他戴纸糊的高帽子,勒令他下跪,悔过。每个人都是变得凶神恶煞,好像要把他撕扯着吃了。六福很清醒地认识到,如果秦村就是这样,他根本不可能实现自己的梦想。在一个深夜,当批斗会散去,他做出了个决定,离开秦村,再次出走。
六福走出秦村,来到土镇就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了。他没有目的,而且也似乎没有了勇气。六福拿出那片玻璃,玻璃有个尖角,他随手一丢,赶紧双手接住,捂在手心,仰着脑袋说,尖角指着哪个方向,我就向哪个方向去。说完低头一看,尖角指向的竟然是秦村。怎么可能呢,我怎么可能还回秦村呢?六福再把那块玻璃丢了一次,这一回的尖角指向了爱河下游。六福想都没想就来到土镇码头,跳上了一艘货船。
六福在出走后的第七天被押送回了土镇。他是登陆一个大码头时候被扣留住的。人家并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只是觉得他有些形迹可疑,抓起来一盘问,结果才知道他是条大鱼,他曾经在土匪队伍效力,还为军阀效劳,又在国民党部队效命,而且还是大地主大恶霸家族唯一活着的人,哪个敢马虎,赶紧派了一支队伍将六福五花大绑押回土镇。那块玻璃也成了他的罪证,因为那可能是一个接头暗号,也可能是一个联络密码。
六福受到了理所应当的惩罚,被判处了八年徒刑。他被押送到一座大山深处的劳改营,在一个煤矿里接受劳动改造。这种劳动改造就跟在秦村的那段生活一样,一种规整有序的混乱。白天大家在一起劳动,到了晚上就分成两批人,彼此批斗,相互找毛病,最后自己还得给自己找,大家你批我斗十分厉害,水火不容似的。六福是里头最顽固的一个人,他始终不肯承认自己犯了什么罪过,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冤枉的。他说他跟着土匪混是因为没办法,不跟着去就会被打死。底下批斗的人说,为什么你不让他们打死算了?六福说我为什么要找死呢?底下批斗的人说你没志气。六福说是啊,顶多算我没志气,为什么要判我刑啊?底下批斗的人说,接着交代。六福说,我当国民党我还杀死了日本鬼子,我是英雄,连解放军首长都夸奖了的。底下批斗的人说,你不老实,你吹牛。六福说我家是大地主,也坑害过人,但都是他们干的,我才十几岁就离开这个家了,为什么他们犯的事要堆在我头上来清算?底下批斗的人说,你连这个道理都想不清楚么?父债子还,祖传反动……六福觉得跟他们说不清楚,干脆闭了嘴,怎么整也不开腔了。煤矿里的批斗有个好处,就是不大动粗,因为这里极度缺劳动力,所以就定下了条规矩,不管多大问题,反正不准破坏劳力。
批斗一天也没停歇过,六福深感厌恶。一天他决定永远停留在黑暗之中。他砸了矿灯,在黑暗中伸出双手,向前摸索,他无数次地碰壁,又无数次地重新找到了可以迈步的空间。他无数次地绊倒,又无数次地站起来。他顽强地移动脚步,尽管缓慢,但是却不停留。六福很喜欢这种感觉,有些凄凉,也有些悲壮。他不知道自己行进在一个怎样的道路上,这条道路有多宽,有多窄。这是怎样的一种黑暗呢?黑暗得连自己的内心都看不见。六福想象自己就如同一把尖利的刀子,而这黑暗就如同传说中的尚未开凿的混沌,愿意刺多深,它就似乎可以开裂多大的空间。如果自己愿意,是可以前行很久的,可能是三天,也可能是半个月。当然,如果自己愿意坚持,也是完全可以走到尽头的。黑暗的尽头不会是更加深沉的黑暗,而一定会有一盏烛火,橘红色的光亮,温暖,充满了幸福的希望。
六福失踪的消息作为一个必须呈报的事务报送到了劳改营的主管那里。主管一看失踪者名字就来了兴趣,叫了煤矿的管事来,问那个六福是个什么样。煤矿管事的说了。主管说他的腰上是不是有个大伤疤?煤矿管事的说是。主管说那是英雄,你们得赶紧把他从地底下找出来,不管费多大的力气,我要他活着。那个劳改营的主管,就是曾经竭力挽留六福留下的解放军首长。
六福怀揣着已经破碎成两块的玻璃回到了秦村。因为那个首长的庇护,六福不再受批斗,他的日子终于好转起来,他分到了房屋,分到了农具,顺利地加入到了广大劳动人民中间,成为了光荣的劳动者。六福以为他很快就可以实现梦想,用玻璃建筑一幢透明的洁净的房屋。他怎么也没想到,他才刚刚正常生活,却因为一个女人的到来而变得糟糕透顶,自己不仅距离那个梦想越来越远,还差点丢掉性命。
那个首长想要把六福留在自己身边,但是六福不愿意,六福说如果我回秦村的话,还会不会受到批斗呢?那个首长说你只要不再犯错,就不会。六福说那我还是回秦村吧。因为六福是被冤屈的,所以那个首长做主,这些年就算他在煤矿工作,他领到了一笔不少的钱。这笔钱可以干很多事情,修建一幢房屋是完全够了的,可是却买不到玻璃。六福想请首长帮忙,他给他写了封信,那个首长派了个人来看他,告诉他玻璃现在是紧俏物资,是绝对不准许私人拿来修房屋的,而且他现在修新房很不合适,要他稍微注意一下自己的生活方式。那个人最后给六福说了一句话,说首长说了,要六福好生记住这句话,“枪打出头鸟”。六福想到了羊倌。他在一间破屋里找到了羊倌,羊倌气息奄奄,对六福来看他表示非常的感激。六福说了当初自己为何出走。对于秦村的人们来说,这是一个秘密,六福从来不曾向人吐露过,尽管很多人追问,甚至挨批斗的时候当成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要他老实交代,他也只是敷衍,从没说真话。羊倌听得眼睛都直了,说你怎么这样啊?就为了个梦?六福说是,就为了那个梦。只是我的那个梦不大容易实现得了,因为现实里找不到那个世界,我只有自己造了。听六福说了自己的想法,羊倌直摇头,说,这里不准许你有那样的想法的,你比别人吃好点穿好点都不准,你怎么去建你说的那个房子呢?除非你在地下,在天上,在人家看不见的地方。六福想了想,觉得羊倌说的是真话,他叹息一声,搓着手,一脸的沮丧。倒是羊倌显得乐观,他笑笑,要六福不要丧气,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世道总要变,他有的是时间,只要把身子骨养好,就一定可以等到那一天。六福对羊倌这样说很感激,他握过羊倌枯瘦的双手。六福的这个举动让羊倌很激动,他的眼眶潮红,说,六福少爷啊,你老大不小了,去找个女人,把你的秦姓人家养起来,别绝种了。
六福听从了羊倌的话。那些日子,前来给六福提亲的人可不少,不仅那些女人有来头,就连提亲的也有来头。那时候秦村的大权掌握在一个叫苏膏药的人手里,这个人是个遗腹子,他娘怕生养了他之后日子难过,就招了个男人上门,而招的这个男人很有点来头,是土镇的讨口子头子。这个讨口子头子会耍蛇,还会做狗皮膏药,遗腹子出生之后,就跟他的后爹学了这两门本事。他后爹死后,他就靠这两门本事养家糊口。眼看就混不下去,只有重操他后爹的那个叫花子的职业了,改天换地了,不知道?99lib.怎么回事他就掌握了秦村大权。苏膏药先后三次登门给六福提亲,那女人是苏膏药的远方表妹。苏膏药说,六福,你要好好想想,你要跟我攀上亲,你的好处多的是。六福说我不要你多少好处,我只有一个要求,如果我答应了这门亲事,你可不可以给我一块地,让我在上头修我的房屋。苏膏药哈哈大笑,你不就是要一块宅基地嘛,这事包在我身上。六福就答应了这门亲事,并且在苏膏药的建议下,三天后就办了酒席。
苏膏药的表妹长得其实还是有几分姿色的,人也勤快,干什么很麻利,一张小嘴甜蜜蜜的,话说出来让六福很受用。比方她说六福遭了那么多罪,受了那么多的苦,想起来就心疼,她一定会好好疼他。六福听了心头幸福得酸酸的疼痛,对苏膏药充满了感激,家中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都要去把他请来,一同分享。苏膏药对六福也相当不错,他豪爽地批准了六福的建房要求,说只要是秦村的土地,不管是生地还是熟地,你只管选。六福选了自家的老宅基地,说要在秦府废墟的原址上新修一点房屋,苏膏药痛快地答应了。此外,苏膏药还给六福安排了个轻松的活儿,专门敲钟记工分。但是这个轻松的活儿六福却没福分干多久,在得知婆娘怀上娃娃后的第二天,他生病了。起先六福以为只是一般的凉寒感冒,还是苏膏药经验丰富,说他这病不简单,大意不得,弄不好会要人命的。苏膏药给六福吃了药,说这药下去后可能会让他感到难受,说这是一副“引药”,主要是为了把潜伏的重病症引诱出来,以便后面下药清除。果然,六福一吃下那药,就感到非常难受。苏膏药的医术并不怎么高超,他虽然成功地把潜伏的重病症引诱出来,却没有办法将它们消灭,反而致使那病越来越严重,好像他后面施下的药物不是消除它们的,而是喂养它们的,使得它们越来越强壮,六福时刻都感觉到它们的噬咬,自己的生命正如同桑叶一样被蚕食,剩余的部分越来越少。
因为操劳和担忧,六福的婆娘早产了。六福听说早产的娃娃很不好养活,他真担心会出什么事,结果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娃娃活得很好。在娃娃刚刚能站立的时候,六福的病情越发加重了。他觉得自己很快就要死掉了。苏膏药也直言不讳地告诉他,的确是这回事,他的病实在太棘手了,他真的是就快要死掉了。苏膏药问他还有没有什么需要交代的,要是有的话就尽快,别到时候想说了又说不出来了。六福特别伤心,这种伤心主要是来自不甘心,不甘心这个娃娃这么小就没有了爸爸,不甘心自己死在这么破烂昏暗的屋子里。病中的六福不止一次地想到过死亡,他觉得自己应该死在那间光明的屋子里的,看着天空的鸟飞云翔和日月星辰。六福拿出那两片玻璃递给苏膏药,说一片留给儿子,一片随同自己一起埋葬。苏膏药问,就这些?六福想了想,说,还有一句话,干脆等我快死了的时候我再说吧。
首长派人来看望六福,发现六福就快要死了,就把他带走了。到底是统管班房的人,那个人不仅带走了六福,还带走了六福正在吃的一罐子药。结果六福得救了,苏膏药和他表妹被关了起来。原因其实很简单,苏膏药早就跟他表妹勾搭上了。那时候女人未婚生子是一件根本无法容忍的事,搞不好男女双方都要遭殃。所以在表妹怀孕之后,苏膏药急得嘴巴都起了燎泡,四处给她找婆家。好多人都知道这里头怎么回事,因此都不肯应承,搞得苏膏药拿着她表妹就像粘了个臭鸡蛋似的怎么也甩不脱手,好在终于碰上了六福这个冤大头,口袋里不仅有钱而且还傻乎乎地满脑子想着些不切合实际的事。这个苏膏药的确是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家伙,坏透顶了,一见六福帮他接下了这个麻烦的包袱,他就想除掉六福,他想让他的表妹成为寡妇,这样更方便他二人行事。
阴谋败露后,苏膏药的表妹觉得没了颜面,跳泉塘死了。留下的那个娃娃,虽然经过验血证明不是他六福的,他也只有养着。至于那个娃娃的生父,罪魁祸首的苏膏药,后来死在了煤矿里。苏膏药死亡消息传回秦村的第二天,他的婆娘就来找六福,说夫债妻还,她要嫁给六福。六福不敢,那个女人不依,说你不要我,我带着一大堆娃娃以后怎么养活?六福说我已经替苏膏药养着一个了,你还要我怎么办?那个女人说你一个也是养,一群也是养,反正他们的爹因为你死毬了,反正你有钱,反正有大官担待你。六福气得发晕,但是又能怎么的呢?苏膏药的婆娘带着一群娃娃,把坛坛罐罐都搬到了六福家里,苏膏药的婆娘恬不知耻地喊他“男人”,那群娃娃也毫无羞耻地叫他“爹”。
3
几年后,那个首长被突如其来的一场批斗给批死了。六福不仅失去了靠山,还成为了那个首长的同谋犯,重新头戴高帽胸挂木牌站回到了台子上,接受暴风骤雨般的批斗。
六福不仅不感到痛苦,反而感到庆幸,觉得这场批斗来得真好。因为苏膏药的婆娘不仅带走了她的那帮娃娃,还把苏膏药和他表妹生的那个娃娃也一并带走了,并拿走了六福的所有东西。六福唯一觉得不可忍受的是他们还拿走了那两块玻璃。六福真正地成了上无片瓦,下无寸土,他被安排在村上的牲口棚子里,和一群牛羊住在一起。
批斗过来批斗过去,也就那么回事,除了上头来的工作组的干部热情高涨,村里的人们都觉得批斗既耽搁瞌睡又浪费精力,口号声喊得越大就饿得越快,而那个时候大家的肚皮大都是瘪的——除了上头来的那几个干部,没有谁认为这一切跟六福有什么关系。未必不是么?六福又不是瘟神,他有多大能耐可以害得庄稼减产、牛羊病死?大家的肚皮越饿,好多事情就越是想得清楚。一旦把事情想清楚了,大家就不想再揪住六福批斗了,也就没人来开会了。原本喧腾腾的会场,一下子变得就跟现在庄稼地里的禾苗一样,稀稀拉拉,蔫蔫巴巴。看戏的没了,唱戏的也无趣。一等那些干部离开,六福就像被松了套的牛,他长叹一口气,启程去找苏膏药的那个婆娘了。
苏膏药的婆娘带着她的一群娃娃嫁给了土镇石灰窑的窑工,那些大大小小的娃娃都派上了用场,大的装窑烧火,小的到河滩上拣石头。六福揪住那个婆娘,问她要一样东西。那些娃娃一看他们的娘被揪住了,每个人都抓着块石头扑过来,高高举着要砸向六福的脑袋。六福说你们就是砸死我,我也要我的那个东西。那个婆娘说,究竟什么东西嘛?六福说玻璃,两块玻璃。几个娃娃回忆许久,才记起玻璃被他们丢到哪里去了,说是六福门口的一块水田里。他们说本来是不想丢的,主要是见六福天天拿着那两块玻璃看,不管他们做什么说什么他理都不理他们,于是他们就偷出了那两块玻璃丢到水田里,让六福一辈子也别想找着。那些娃娃低估了六福。六福回到秦村后,一有时间就跳进水田里,寻找那两块玻璃。因为他不知道他们把玻璃丢在了哪个具体的位置,就从边上一点一点地找,双手伸进泥巴里,先捏,然后翻起来,再捏。功夫不负有心人,在这年冬至,六福终于找到了其中一块玻璃。第二年立春后的第三天,六福又找到了第二块玻璃。这年春天发生了一件大事。秦村修建水库,从隔壁五道河村请来个放炮员,放炮员有个响当当的绰号,王打炮。王打炮的技术很不错,少量的药可以放出威力巨大的炮。六福因为当过兵,懂得炸药炮火,所以被安排跟王打炮一起工作。王打炮总是让六福干最危险的工作,点火和查看哑炮。出于节省,导火线总是弄得很短,六福点火的时候必须手疾眼快,在最短的时间点完,然后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而王打炮则藏在草垛子下,埋着脑袋负责数炮声。如果缺响了,他就要六福去看,他会说,六福,还是你去看看吧,你命大。
事后王打炮总是感到歉疚,说按照规矩,总是一个人点炮,一个人查炮。他之所以不去看,主要是因为自己的娃娃太多,万一死了的话那么多娃娃就全完了。六福说自己并不在乎这些,这让王打炮很感动。
这天六福拉稀,而王打炮也说他在头天晚上做了个不好的梦,六福就说那么今天咱们就不放炮了吧。但是王打炮觉得不行,因为每放一炮,他就要领一份补助。在王打炮的坚持下,他们开始装药。六福说自己拉肚子,跑不动,最好把引线弄长一点。王打炮嘴巴上说好,下手却还是习惯性地把引线割得很短。六福说你这么短的引线喊我来点,等于就是直接叫我送死。王打炮说那么还是我来吧。六福拿起铜锣,一边咚咚地敲,一边大声吆喝,放炮啰,放炮啰。警报完毕,王打炮就开始了点炮,然后撤离。谁知道就在撤离的时候,刚放腿奔跑的王打炮被石头一跘,一个马趴摔在地上,刚爬起来炮就响了,轰隆,轰隆……王打炮死了,秦村的干部表示愿意根据王打炮婆娘的要求,做出适当的赔偿。王打炮婆娘的要求很奇怪,她要个男人,说凭她一个人是没办法抚养那些娃娃的。王打炮的婆娘说了这个男人的标准,健壮老实,全劳力,会全套农活儿,懂得些副业更好,前后上下没负担。秦村哪里去找这样的男人?王打炮的婆娘说不是有个现成的么?秦村的干部问谁。那个女人说,六福啊。
于是秦村的干部做出了个奇怪的决定,把六福赔给王打炮的婆娘。秦村的干部说,如果六福不答应,他们就要收拾他。除了答应干部的要求,六福没得选。他来到王打炮的家,发现这个家远比他想象的还要穷,而且娃娃也远比他想象的要多,七个,头一个和后一个都不中用,一个是傻子,一个是哑巴。对于六福的到来,王打炮的女人表示感激,她说她老早就知道六福这个人,她的那个死鬼男人时常在家提说起他,说他善良心地好,独身没负担,劳力好经折腾。所以当得知男人死了后,她一下子就想到了六福。六福客气地说你别感激我,我还得感激你呢,要不是把我赔给你,我现在还跟一群畜牲住在一起,闻它们的屎尿臭呢。六福从来就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个家庭中长期待下去。从进门的那一刻,他就做好了随时离开的准备,只等他们的要求。在这个家庭中,六福没有享受到一点快乐。王打炮的女人其实对六福很好,有什么好吃的都留给他。不过六福不认为这是出于爱,而是出于利用,因为只有吃得好,他的身体才好,才有气力支撑起这个家。王打炮的七个子女,除去那个傻子,所有的人都当六福是仇敌,他们虽然在他们娘的威逼下喊六福“爹”,可是眼神里充满了怨恨。六福心想,如果不早一天离开,恐怕迟早会被这些家伙撕成碎片。
王打炮的婆娘是个身体丰满精力旺盛的女人,她清楚自己的生理周期就像清楚她的那些娃娃的生日一样,知道什么时候来会怀孕,什么时候来则没一点风险。她说这是她在遭了七次罪之后总结出来的经验,因为她实在不想再要娃娃了。起初六福还是很积极地响应,但是自从知道了这个事情后就兴味索然了。而王打炮的婆娘还正在兴头上,不断怂恿和催促,来吧,快来。六福说你要想给我生个娃娃呢,我就来,你要想白干呢,我不干。
不管他们怎么对待自己,六>福始终保持着勤劳和善良。每天早出晚归,能多干活就一定多干,一有空闲,就编筐子编篓子,拿去换粮食换工分。因此这个家庭的日子慢慢地过得比王打炮在世的时候还要好,不仅大家可以吃饱肚皮了,这年冬天在王打炮婆娘的主持下,草房还换成了瓦房。
可就在瓦房上梁那天,六福累倒了,他先是晕眩,坐在地上。王打炮的二娃子上前踹了六福一脚,说我娘喊你赶紧去山上把那两根树扛下来。六福摇摇头,吐了口唾沫,唾沫是红色的。王打炮的二娃子说动啊你。六福指着地?上那红色的唾沫,说,我动不了。王打炮的二娃子说,不就是牙出血么?你开始装病啦?六福心头一阵憋疼,哇地一口东西吐了出来。王打炮的二娃子定睛一看,吓坏了,说,怎么,你在吐血?
大家一直认为,六福被累出了吐血痨。六福提出要去爱城治疗,王打炮的婆娘没说什么,却遭到了她的儿女们的阻挠。他们问六福,去治病钱由哪个出?六福说你们说该谁出呢?王打炮的那些儿子说你自己得病自己出呗。六福说我哪里有钱?这些年我就差把一条命没交给你们了,你们怎么还说这话呢?就是在过去,长工短工得了病,主家也是要拿钱帮忙治的。王打炮的儿女们说,我们日子刚好过一点,我们才不想又回到以前呢,依我们看,你这病是痨病,没得治的,去医院也没什么意思。六福说你们的意思是叫我等死?王打炮的儿女们咬咬牙,说就是这么个事。六福说好,真让我等死,我还是回我的秦村去等吧,你们给我写个字据,就说我们断绝了一切关系,我不想沾惹你们,你们也不要再沾惹我。等到字据写好,六福拿过来和自己的那两块玻璃揣在一起,摇摇晃晃站起来,出了门。等到出了五道河村,六福佝偻的腰板慢慢直了,脚步也越来越利索,最后竟然健步如飞。六福很快就回到了秦村,站在了秦府遗留下的那片废墟之前。
4
经过三年的努力,六福终于在秦村重新修建起了两间茅草屋。他一直想把这两间小茅屋修到那片废墟之上,就好像看出了他的计谋一样,秦村的干部没让他得逞。他的茅屋修在距离那片废墟很远的山边上。不过总算有了栖身之所,多少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也就是这年的腊月,六福迎来了两位尊贵的客人,水杏和她的儿子。
那个夜晚两人彻夜未眠。水杏说了她的经历,说就在六福逃走后不久,廖雷公就因为部下反水给打死了,她是藏在茅坑里才躲过一劫的。为了防止被人谋害,她乔装打扮成个讨口婆子,到处打听土镇和秦村,并且找到了土镇,然后找到了秦村。她在秦村待了半个月,但是没见到六福。六福说那个时候我还没回来呢,我正躺在战场上等死呢。离开秦村后,为了生计,水杏加入了一家戏班,跟着戏班走南闯北。后来新政权不准戏班走南闯北了,她就在一家生产肥皂的厂子里当藏书网了工人,直到她被检查出患了绝症。
怎么的,你有病?六福可是吃惊不小。
未必你就没看出来?水杏笑眯眯地问。六福说他看水杏气色不好,还只道是这一路上饿的累的。水杏说在得知自己活不长了的时候,她就请了病假,然后离开那个她生活了多年的地方,来秦村找他,因为她的最后心愿就是见六福一眼。六福心头堵堵的,握过水杏的手,察觉到水杏滚烫得厉害,当即就要送水杏去爱城,说爱城是个大地方,有很多医生的医术都是非常高明的,一定可以救她。水杏笑起来,说我住的那个地方比爱城不知道大多少倍,那里的医生都没法子,这里的医生还行吗?再说了,我很清楚自己得的什么病,有多严重,可以活多久,你就别再把我东挪西挪的,我只想跟你在一起,过完我最后一点时间。
六福指着在床上酣睡的那个娃娃,问水杏,他爹呢?你都还没说过他爹呢。水杏说,以后你就是他爹了。六福说你总该告诉他是怎么个由来吧?水杏一笑,说,他是我拣的,在垃圾堆里拣的,拣到的时候才几个月呢,总算把他养到这么大了。水杏问六福,晓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拣个娃娃养着?六福说不知道。水杏笑着说,我养着是为了给你当儿子的,我知道你肯定还孤身。六福说他叫什么名呢?水杏说他是你儿子了,你想给他起个什么名就起个什么名吧。六福说我给他起个秦大树吧,大树,你觉得这名字怎么样?水杏说这名字好,他肯定喜欢。那个娃娃果真很喜欢秦大树这个名字,也很喜欢六福。他对自己的身世十分清楚,知道没有他娘水杏,他被野狗拖了也说不定。他还知道自己的命运从今往后就跟这个叫六福的人连在一起了……水杏在秦村度过了生命中的最后三个月。六福每天尽可能地早点归家,陪伴在水杏身边。水杏随身携带着的那份工厂证明,为六福和她都减去了不少麻烦。水杏在临终的时候,六福表示自己将会以对待妻子的规矩把她安葬,水杏十分高兴,她叫过秦大树,要秦大树好生听六福的话,长大后好好孝敬六福。秦大树哭得很伤心,只知道跪在地上磕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水杏躺在六福怀里咽的气。六福跟人借钱买了口柏木大棺,殓尸的时候,他摸出那两块玻璃,把最大的那块放在水杏的手里。
安葬了水杏,六福在坟头坐了一个晚上。大树好几次前来喊他回家睡觉,六福都没起身。最后大树只得陪着一起坐,直到天亮。金色的阳光洒满秦村,照耀着坟头的新土。六福突然问大树,我们以后怎么过?大树说我都想好了,我气力还不足,重体力活还干不了,不过我可以拣粪,还可以放羊、放牛,这些都能挣工分的。等到我干得重体力活了,我就会挣满分工。我听我娘说,爹的愿望是盖一间大玻璃房子,等到我攒够了钱,我会帮爹盖的。六福听了很感动,他把大树拉到跟前,说,这一晚上我也想好了,我想以后这个国家会慢慢太平的,喜欢闹事的那些人正在变老,正.在死掉。他们一死掉,这个国家就太平了。天下一太平,什么人最吃香呢?我觉得是读书人。我想让你去读书,读书出来去做官,去管理这个国家。大树说不,我不去读书,读书没用,你看现在哪里还有人读书呢?我要帮爹挣工分,盖大玻璃房子。六福说不,你必须去读书,越是没人读书,你就越是要读书,这就跟做生意一样,别人买的时候你别去跟风,别人都卖的时候你千万别撒手。至于盖玻璃房子,那只是我的愿望,不是你的,你的愿望应该是去管理国家……
在土镇有个老先生,学问好得很。六福弄了两个漂亮的筲箕敲开了这个老先生的家门,跟老先生攀上了关系。老先生一肚子的学问正无处安放呢,听六福说要给他送个学生来,还有学费,真是又惊又喜。惊的是,要这事被人知道了,可是要挨批斗的。喜的是,现今这个世道,居然还有人这么重视学识。犹豫再三,老先生答应冒险收下秦大树,既然是冒险,他的报酬也要比六福原来说的标准再高三成。六福满口答应。
照理说,供养一个娃娃这样读书是很困难的,但是对于六福来说却十分简单,这是因为他体力好,精神足,白天挣工分,晚上编筐。那时候差不多整个秦村的人都使用的是六福编的筐筐和篓篓,因此六福有足够的钱和粮食来为秦大树支付学费。
后来复课了,秦大树在第一堂公开考试中就获得了爱河流域第一名的高分。随后他到了大城市,开始了读书,工作,除非需用钱,他很少回秦村。再后来他可以挣钱了,就几乎不回秦村了。
六福丝毫不在意这些,他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自己来操心。先是包产到户分土地。六福没有分到他梦寐以求的由秦府老宅基地改造的那片土地。那片土地被张正才分去了。六福企图跟张正才调换,哪怕是再花点钱财,但是遭到了张正才的严词拒绝。张正才的父亲和祖父都是佃户出生,这下终于有了土地,简直是欣喜若狂。这家伙使唤的锄头有九斤重,他就使用他的九斤大锄,挖掉了废墟上面的树木竹林,再深挖三尺,除去杂草灌木的根茎,然后平整成为一块阔大的田地,在上面种上了各种各样的庄稼,玉米、黄豆、小麦、花生……就在六福感到绝望的时候,张正才因为劳累过度,患病死了。六福表现出了过分的热心,不仅送去了厚重的丧礼,还张罗着找人帮忙,甚至自己贴钱买菜买酒。这一切,都是为了换取张家人的好感,好方便地从他们手里调换到这块土地。张正才的婆娘对六福的帮忙很是感激,也瞧出了他这份热心背后的打算,她说我知道你想调换回来你家的祖屋地基,但是你那才多大一屁股土地啊,就算张正才死了,把他那份土地退了,我们这还有五个人的面积呢。六福说我心没那么贪,我只调一个人面积的就好了。张正才的婆娘说,你怎么不贪心点呢?你要贪心点,别说土地,这一大家子人都是你的了。
天下女人都有个毛病,没结婚之前什么事都为自己着想,可是一等自己有娃娃了,什么事就不再为自己考虑了,满脑子的都是娃娃的事,生怕为他们做少了。张正才的女人也是这样。她之所以看上六福,是因为六福那时候编的藤物篾器卖得火旺,什么篓子筐子,晒席囤包,几乎家家户户都需要很多。而此刻她正有四个娃娃在念书,那可是四个血盆大口、四个无底洞啊。
六福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张正才婆娘的建议。只是六福错误估计了自己的能力,他以为自己凭着一身气力和编制器物的技艺,可以轻松地带着这个家一起走,结果他累得半死,才勉强供养住那四个念书的娃娃。好在张正才的这个婆娘勤劳,喂猪养蚕,两手不空,才使得一大家子人的日子过得稍微像个样子。张正才的婆娘对六福很好,遇到事情总是抢着干,而且不止一次地表示歉意,说害了六福了。六福说事到如今,什么也别说了。张正才的婆娘扯了六福进屋,从枕头底下薅出几只鼓鼓囊囊的袜子来,要六福拆开。六福拆开一看,里头竟然装的全是钞票。张正才的婆娘说,我知道你有个什么心愿,你想在你家的这个祖屋地基上修个玻璃屋子。六福说你怎么知道呢?张正才的婆娘说,你天天晚上说梦话,还问我怎么知道呢,实话跟你说,从知道那天起,我就开始攒钱,这些钱都是给你攒下的,等到差不多的时候,你就去把玻璃买回来吧。六福当时那个感动啊,眼泪奔流得像条小溪。也就那天,他下了个决心,一定好好待这个女人,帮她把四个娃娃培养成才,然后和她一起白头偕老,要真修建起了玻璃屋子,一定拉她进去一起居住。张正才的那四个娃娃总算毕业了,分配工作了。六福数了数袜子里的钱,再去看了看玻璃,差不多已经够了。只是现在需要考虑的是,用什么材料来搭建框架。他去农机站询问了技术员,说最好用钢筋,因为坚固结实,还不占面积,可以最大限度地保持透明。可没想到女人突然患病了。女人得了病,告诫六福千万不要把她送医院去,因为那会花很多钱,到最后会让他连一个玻璃碎片也买不回来。六福没听女人的话,把她送到了医院。前脚一送进去,女人的四个娃娃就后脚跟进来了,他们围住六福又吵又闹,说他为了满足自己的愿望,苛刻生活,致使他们的老娘因为伙食太差,以至于营养不良,患下重病,而且还故意耽搁,怕花钱。六福真是有口难辩。那个女人很想跟她的娃娃们说两句,可是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女人积攒的钱很快花光了。女人的娃娃们开始变卖家产。最后把屋子都拆卖了,瓦是瓦的价,椽子是椽子的价。他们已经不再需要这个家了。女人两眼望着六福,悲伤,歉意,叫六福心酸酸的。他觉得不应该让女人这样,就过去跟她说,你别为我担心,我会盖起我的玻璃屋子的。女人不相信。六福悄声说,真的,没有问题,我有很多钱,这些钱都藏在我的骨头里,我的血肉里,我的气力里,我想拿出来多少我就可以拿出来多少。女人知道了这话的意思,露出了宽慰的笑容。因为张正才女人的死亡和张正才娃娃们的迁移,他们在秦村的包产田地将收归集体,重新承包出去。六福连夜编了两个精美的筐子,送到干部那里,很快他就如愿以偿地得到了那片土地。
第二十五章 结尾
1
秦大树在六福七十岁和七十五岁的时候回过两趟秦村,他回来是遵照秦村的传统,干一件大事,给六福打制棺材。头一次六福没有答应,六福觉得自己身体好得很,短期内是死不了的。七十五岁这年,秦大树再次回来,这一回他像是铁了心似的,要给六福把棺材打了。六福还想再推延,秦大树说你看看哪个老人到了七十岁不打棺材?人家五十六十就打了,你已经七十五了呢。给你把棺材打了,我就好安心地工作。六福说我不要你管,什么时候打我知道。秦大树不依,去找了棺材匠。秦大树要给六福打造一口只在传说中出现过的千斤大棺,他跑遍了差不多整个土镇,买了十多棵树龄超过三百年的老柏木。这在当时引起了轰动,很多人都来看热闹。为了打造这口棺材,秦大树专门在门前平整了片空地,好让棺材匠们有空间施展自己的拳脚。五个棺材匠,每个人都抡着大锛锄,刨花飞溅,香气四溢,金属吃进柏木的脆响如同鼓乐,让每个前来观看的人都觉得死后躺进这样的豪华大棺一定是件心情欢悦的事情。秦大树站在远处,一手夹着外国烟,一手端着外国酒,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神情。六福坐在破屋门前,眉头紧锁,他的不高兴让秦大树瞥见了,秦大树蹲下身子,说,你瞧瞧,都羡慕你呢。
羡慕我什么?六福问。秦大树说,羡慕你有这么好的棺材。六福嗤了声,说,指不定最后是哪个躺在里头呢。秦大树被这句话噎住了。六福叹息一声,像自言自语似的轻声说道,我想要的不是这个。秦大树问,你想要什么?六福看着秦大树,反问,你说呢?
六福想要玻璃房子,他已经积攒够了买玻璃和钢筋的钱。积攒这些钱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他白天种庄稼,夜晚编藤物篾器,看起来换钱不少,可是这些年头物价飞涨得厉害,一个月前谈好了价钱,等到攒够了钱去提货,被告知又涨价了,准备好的钱又不够了,还得接着攒。
六福想要什么,秦大树怎么会不知道呢。他想把六福接到城里去住一段时间,说城里到处都是玻璃洋房。但是六福不干。秦大树说你怎么不去呢?你不就是想体验一下住在玻璃房子的感觉吗?我去给你找一处,你天天吃住在里头,等腻了你再搬出来。六福觉得跟秦大树谈这些很没意思,都懒得搭理他。
秦大树没等棺材完工就回去了。那口大棺给六福制造了很大麻烦,因为得找地方搁置它,这么好的棺材,要是被雨淋日晒,会让人有犯罪感的。六福将自己住的屋子腾空,放进了那口棺材。为了放进那口大棺,六福还不得不拆掉大门,因为那口棺材太大了,千斤大棺,名不虚传。房屋被棺材占了,六福只得搬到旁边的牲口棚子里,跟猪和羊住在一起。
秦大树回去后不久,六福收到了他的一笔汇款,数额很大,留言很简短:买玻璃。六福没有动用秦大树的这笔款子。六福想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来实现自己的愿望。他开始更加辛劳地种田种地,编筐编篓,虽然腿脚大不如以前灵便,手指也开始像锈蚀了似的僵硬,他还是可以将满桶的粪水担到田地里,把藤物篾器编得精致美观。钱虽然零碎,总还是源源不断地进入了六福的口袋。
这年刚开春,六福就去了土镇买了一车玻璃回来。当他再次来到土镇准备购买钢筋的时候,他接到了一个可怕的消息,秦大树犯事了。
秦大树因为贪污受贿和生活腐败被拘押。前来秦村调查的官员表示,如果秦大树退赃及时,他可能会获得减刑。六福问他还有多少没退。调查的官员说了个数目。六福听后点点头,去找了土镇有名的算命瞎子,让他帮忙看看自己还可以活多少年。那个瞎子说你都这么大年岁了,还来问我寿命,看来你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啊。六福说了,说了自己跟水杏的事,说了秦大树的事,说了自己想要有栋透亮的玻璃屋的事。他说了很久,瞎子一直默默地听,听得泪流满面。等到六福说完,瞎子长叹一声,我看老哥是个孤独人啊,找不到地方说话才来跟我这个瞎子算命,老哥这么大年岁了,该不会不知道这瞎子算命十蒙九骗吧,老哥经历这么多,瞎子哪敢给老哥拿主意,老哥经历的瞎子听都没听说过,老哥想做的事,瞎子做梦都不敢想。不过瞎子还是要斗胆劝老哥一句,这人要想活得有滋味啊,就别干后悔的事,要不然没事的时候,连往事都不敢回忆一下。
六福卖掉了那口豪华的千斤大棺,卖掉了玻璃,拿..出了购买钢筋的钱,拿出了秦大树邮寄给他的钱,终于凑够了那个数目。
2
然而,六福没想到的是,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秦大树就又给他送来了另一个大麻烦。这个大麻烦,就是秦大树的儿子阿树。
阿树不仅是六福的大麻烦,也是秦大树的大麻烦,因为阿树并不在他爸爸和他母亲的生殖计划中,他是一次草率而慌张的交媾中诞生的。那时候秦大树大权在握,一个女人上门求他,带了很多土特产。但是秦大树两眼却调皮的小鱼似的在女人的身上游来游去。
女人起初说了很多话,大都是感谢和奉承,说着说着,她突然就住了嘴。她像是猛然醒悟,意识到自己才是打动面前这个男人最合适的礼物。
完事之后,秦大树很快就把那个女人忘记了。那时候秦大树时常搞这样的事,当时似乎很时兴,到处都是花花绿绿的女人,送礼送女人,请客送女人,这些女人无一例外地都在向自己献媚。因此,当那个女人再次站在秦大树跟前的时候,秦大树都不认得人家了。所以当那个女人把自己坐胎了的事情告诉秦大树的时候,他还觉得人家是在讹诈他,要损坏他的声誉。这让那个女人气急败坏,说了时间地点和秦大树下面那玩意儿的特征,秦大树不得不认账。
秦大树胸有成竹,他说自己有一种药丸,这玩意儿是外国进口的,相当厉害。究竟有多厉害呢?秦大树说,外国的那些头头脑脑同样是很喜欢这些男女之事的,他们同样怕惹上麻烦,于是就动用高科技,研发出了这种东西,叫化胎丸。只要吃进去,一泡尿就拉了。
藏书网事情并未像秦大树计划的那样发展。那药对阿树没用。阿树并没化解成为液体随着他妈妈的一泡尿拉出来,而是继续待在他妈妈的肚皮里。那个女人害怕了。此刻秦大树并没慌张,这算什么,比这更可怕的事情他都经见过。他带着那女人准备去医院拿掉,他已经联系好了医生。那是一个异地的医院,秦大树和那个女人提早一天就到了,他们开心地游玩,居住在豪华宾馆。夜晚他们还宴请了那个医生,医生豪爽地跟他们碰杯,大着舌头一再保证,那不过是小手术,绝对万无一失,轻松得像放个屁似的。
结果出了问题。女人差点死去也不见娃娃掉下来。在死亡的门槛上来回踱步的女人,当时以为自己活不了了,马上就会死去,泪流满面地要求见自己的丈夫,她要向这个可怜的男人忏悔。丈夫来了,夫妻二人抱头痛哭。
那个可怜的男人把女人抱出了医院,很快他们就回了爱城,回到了自己的家里。等一切平静下来,那个男人看着婆娘腆起的肚皮,越想越觉得晦气、窝囊。后面的事情就谁都无法控制了,呈混乱状态发展。先是秦大树拿出家中所有积蓄,并且四处举债都没能填满那个可怜男人贪欲的沟壑。后来秦大树终究没能保住自己的官职,因为受贿罪被拘押。那个可怜的男人因为敲诈勒索入狱,随即那个女人生下阿树。再接着那个女人死亡。
秦大树抱着阿树回到了秦村,把那个嗷嗷哭叫的肉团团送到六福手里。起初六福是怎么也不肯要的。秦大树抹着眼泪,说,爹啊,你就当养只猫吧。秦大树已经很多年没叫六福爹了。六福听得心头一颤,声音柔软了许多,问,你造的孽,你为什么不养着?
秦大树悲怆地叹息一声,说,爹啊,我得去坐牢啊!
六福说那么你给他起个名儿吧。
秦大树说,就叫阿树吧。
为了养活阿树,六福吃尽了苦头。六福一厢情愿地认为,苦头只会越吃越小,因为阿树在一天天长大,等到他可以满地跑了,就可以帮自己拣柴,帮自己做饭,帮自己洗衣,那么自己就可以完完全全腾出手来挣钱,攒钱了。
当阿树满地跑,也学会了拣柴洗衣做饭,六福却突然感觉到现在攒钱已经非常困难了。他的手脚僵硬得像是钢条,又像是脆弱的枯枝,他担不动粪水了,庄稼种得稀稀拉拉,秋天的收获勉强能维持到第二年的大暑,根本别想拿出一粒粮食来换钱。他编筐编篓的速度也慢得该死,有时候忙碌三个晚上也编不利落一个筐子,而且编出来的东西又丑又松散,像个邋遢的女人,根本不讨人喜欢,这样的玩意儿跟哪个去换钱?
九十二岁生日的前夜,六福拿出一个小铁皮盒子,打开来,里头塞满了钱币。六福已经看不清楚钱币的面值了,也捉不稳它们,这些钱币,他原来总是可以牢牢地握在手里,但是现在它们却像是小滑头,老要从他手头溜掉。六福叫来阿树,让他帮忙数。
昏暗的灯光下,六福坐在床的这头,阿树坐在床的那头,中间是那个铁皮盒子和一堆乱糟糟的钱币。阿树数得非常认真,还拿了纸和笔,每到“十”的时候就记下来。
一十、二十、三十……当黎明的光辉透过墙缝时,阿树已经数清楚了那些钱币,他大声地给他面前这位老得像只虾米似的爷爷念叨,一百九十七元三毛五。多少?六福问。
一百九十七元三毛五。阿树爬起身子,在六福耳朵边大声说道。
其实第一遍六福就听清楚了,他只是不太相信。就这么多,也应该只有这么多。一百九十七元三毛五。六福感到一阵心酸。他拿出那块玻璃,看着晨曦在上面泛起的亮光。
这时候传来敲门声,六福看着数了一夜钱币困倦得倒头熟睡的阿树,下床去开了门。六福愣住了,院子里摆满了玻璃,亮花花的一大片。站在玻璃中间的,是一大群似曾相识的人,那些人喊他爹,喊他爷爷,他们说他们姓苏也姓秦,姓王也姓秦,姓张也姓秦……
——原来是苏膏药的子孙,是王打炮的子孙,是张正才的子孙……说到这里,六福咧嘴笑起来,笑声很小,吃吃的,像个找到了玩具的小娃娃。随着他的笑声,两行晶亮的泪水沿着苍老的面颊轻轻滑落。他还要继续说,被秦大树劝住了,秦大树说,爹,你该歇息了,你总得积攒点气力走进你的玻璃屋啊!好,让他跟你们说吧。六福指指秦大树,说,他什么事都知道。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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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建玻璃屋的工程细致而又缓慢。因为在这里从来没人用玻璃修建过屋子,所以每个细节都得摸索着进行。尽管施工人员小心翼翼,却还是弄碎了不少玻璃。等明天安装完最后一块玻璃,玻璃房子就竣工了。秦大树看着我,说,我不知道该给你讲什么,你还有什么不清楚还是问吧。
薛玉说,我认为小说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
我说是啊,这部小说到这里就结束,会显得很意味深长。不过,如果我们把明天六福怎样入住玻璃屋的情节弄来做小说结尾,可能会使得这部小说更加有味道,因为他将在明天步入他追求了一生的梦想境地,透亮的洁净的玻璃空间,一位经历无数苦难的耄耋老人置身其中,你想一想,那该是多么的意境深远啊。遗憾的是六福没能进入到玻璃屋子去。他已经无法站立。他的那些苏姓人家、王姓人家、张姓人家的子孙们把他从床上搀扶下来,搁置到木椅里,然后连同木椅一起把他抬到那个玻璃屋子跟前。这天晴空万里,灿烂的阳光照耀着玻璃屋子,玻璃屋子弥漫着耀眼的光辉,六福看着眼前这如同水晶宫般的建筑,神情肃穆,他闭上眼睛慢慢后仰,躺回到椅子上。
爹,我们抬你进去吧。秦大树蹲下身子,凑在六福耳朵边小声地问道。六福摆摆脑袋。所有的人都看着他。这时候阿树走过来,拿起六福耷拉在椅靠上的手,轻轻摇晃。六福慢慢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阿树。
爷爷,你怎么不进去住呢?阿树问。六福微微笑着,问,孙儿啊,好看嘛?阿树说,好看,爷爷,漂亮得很,外头有多亮,里头就有多亮,风吹不进来,雨也下不进来,人在里头就像透亮的一样,像……像鱼儿在水里,鸟儿在天上。哦,你喜欢么?六福问。阿树回答说,喜欢。六福故作不相信的样子,问,真喜欢?阿树说,真喜欢,爷爷。六福笑起来,说,好吧,今后你就住在里头,像鱼儿一样游,像鸟儿一样飞。阿树扭头看看透亮的玻璃屋子,又看看六福,问,爷爷,你呢?你住哪里?
六福慢慢扭过头,伸出手,伸出食指,指着。围在他跟前的苏姓人家、王姓人家、张姓人家的子孙都闪开一条道,以便让六福的手顺利地指向他的目标。六福的手指向墙边。墙边躺着一口棺材,水晶棺材。这口棺材是苏膏药和他表妹所生的那个娃娃送的。那个娃娃现在是爱河流域鼎鼎有名的富翁,据说爱河上的那个水库大坝就是他在承建,手里头有上万工人。六福的手指哆嗦得很厉害,就像失去了定准的钟摆,哆嗦了一阵儿突然不哆嗦了,子弹一样准确地击中了那口棺材……——我似乎都听见了一记琅琅的脆响。当我回过头来,正好看见六福的手猛地垂落。
4
我本来是要参加完六福的葬礼的,但是薛玉的身体出现了情况,她的肚子开始了隐约的疼痛,直觉告诉她,她可能要生产了。
我们仓促地离开了秦村,很快就来到了土镇。土镇游人如织,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无法遮掩的兴奋,就像是来参加最后的盛宴。我问薛玉要不要去看看十三楼。薛玉正为腹部的阵阵痉挛所苦恼,整个人变得有些神经兮兮的,慌乱,恐惧,叫嚷着要赶紧回去,说她马上就要生了。我们去土镇找了妇科医生。妇科医生给了她镇静,说还早,用不着过分紧张。
十三楼前已经拉起了警戒线,几个警察手持喇叭,警告游人不准靠近。一打听才知道,原来几天前有人看见十三楼往下掉瓦片和墙灰,夜晚还听见了嘎吱嘎吱的怪叫,于是判断这座楼快要坍塌了,便赶紧报告了土镇政府。经过专家的监测,证明判断准确,十三楼的确快要坍塌了。因为搞不清楚十三楼的建筑情况,而且大型机械无法到达,所以无法爆破和人为拆除,只有等它自然坍塌。土镇最古老的地标性建筑就要坍塌了,这引起了远近游客的极大兴趣,他们在十三楼前后架了相机脚架,搭起了帐篷日夜守候,期待拍摄下具有历史性的那个时刻。
我说我感觉这个楼马上就要倒塌了,我都感觉到了它死亡前的痛苦,它临终前的呻吟是多么无助啊。薛玉愠怒地看着我说,我再也忍受不了啦,我们可不可以马上回去,回爱城?
考虑到道路坎坷,坐车颠簸,我去找了条船。船夫说你们的选择真是对极了,好多土镇人去爱城生娃娃都是坐船去,坐船平稳,像在摇篮里一样舒服。就在船只驶出码头,我们都听见了一声沉闷的轰响。扭头一看,一团黄色的尘埃冲向天空。我忙叫船夫停下,然后随波摇晃,静候尘埃消散。尘埃落定,十三楼已经没了踪影。随着黑夜的到来,薛玉终于因为无法抑制疼痛开始了轻轻的呻吟。薛玉的呻吟声悠长而富有韵律,像传说中长途跋涉的咏唱者,正在吟诵一曲缠绵悱恻的生命悲歌。我仰望星空,看见了灿烂星河中有流星滑落,瞬息即逝。
到了后半夜,薛玉咝咝地吸着凉气,告诉我说她的疼痛正在加剧,她无法忍受。说着她的呻吟声就大了起来,声音凄厉、崩骇,使得整个船都在颤栗。船夫把我叫到一边,用颤抖的声音说他曾经在少年的时候目睹过一位产妇发出类似的叫唤,随着叫唤声的骤停,那产妇奔涌的鲜血染红了河流,如今置身这样凄厉的叫唤声中他感到无比恐惧,手脚冰凉瘫软,根本无法行船。他要我到薛玉身边去,让她依偎在我身上,让我给她讲些可以转移她注意力的事情,否则的话,她在疼痛中叫唤疼痛,就如同在火中放火,炮仗里塞药,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船夫的话吓住了我。我来到薛玉身边,把她搂在怀里。
薛玉虽然疼痛难忍,却还密切关注着我跟船夫的对话。当她一钻进我的怀里,马上就问上回我跑去了哪里,半个多月都干了些什么。见我不答,她又哆嗦着声音问我小说怎么回事。我说什么小说?六福的吗?你不是看见了么,已经结尾了。薛玉咝咝地狠狠抽了两口凉气,然后闭气,就像是在蓄积力量,末后哼哧哼哧地跟我说,不是六福的小说,而是你说的……你去准备一个开头和一个结尾的小说。我沉吟片刻,我说那个开头的小说不是我的,是别人的,怎么开头我无法确定。而那个结尾的小说……小说的结尾,结尾……船夫说的转移注意力果真见了效果。薛玉似乎忘记了疼痛,她看着我,星光下她的目光里满含热切。
理智告诉我,我什么也不能告诉她。
我说,如果你实在感到疼痛难忍——为了证明我的款款真情,接下来我套用了一句只有蠢货才说得出来的话——你可以抓我掐我,这样疼痛就一分为二了!薛玉听从了我这个愚蠢的建议,她抓我掐我,袭向她身体的疼痛有多剧烈,她给予我身体的疼痛就有多剧烈。我也忍不住呻吟叫唤起来。我们的叫唤声呻吟声此起彼伏,如同配合默契的二重唱,她的声音昂扬,我的声音低沉,她的声音嘹亮,我的声音雄浑……因为我的参与,令人诧愕的是薛玉的呻吟和喊叫声不再凄厉,而是饱含叫人惊赏的欢愉和痛快。在这样深夜的航道里,这样协调有致情绪饱满的呻吟叫唤藏书网,谁能忍住不浮想联翩呢?
船夫恼怒了,在船上蹦跳,做无声抗议。薛玉嚎哭一样大笑着,叫道,你叫啊,你也可以叫的啊!
5
那次出门我去了哪里呢?
那天我出了门,来到一个遥远的小镇。小镇的地理环境跟土镇相差无二,依山傍水,风景秀丽。水是一条清澈的河流,远没有爱河阔大,却显得深邃安静。山是大山,伟岸嵯峨,高高低低的树木一直从山脚蔓延到山顶。
小镇很古老,保存着很多低矮的房屋,也保存着很多早被爱城和土镇人遗忘了的风俗与禁忌。置身于此,我感到无论是作为人的个体和群体,都并非是最主要的,缺乏了我们惯常强调的重要性。在这里,人们只是懂规矩的旅行者,以敬爱的心情和虔诚的态度对待他们的小镇,并且在起身辞行的时候将小镇完好如初地留给自己的后继者。
我的目标是一对中年夫妇。这对夫妇平凡、普通,除了我,没有人会去留意。丈夫很胖,因为胖,就显得矮,肉墩墩的,咧嘴一笑,就跟龙隐寺里的那个弥勒佛一样。而妻子却廋,因为瘦就显得很高,就显得面容清华。他们有个女儿,十岁光景,老是他们前面奔跑,咯咯地轻快地笑,像个欢乐的追风少女。如果这本书此刻正在您的手上,亲爱的读者,您..一定猜出了我来此地的目的。如您所见,我对那对胖夫瘦妻极其着迷。我像影子一样潜伏他们的身后,密切关注他们的生活点滴,他们是否善待他人,是否彼此恩爱,是否有足够的耐心面对不属于自己的麻烦,是否对突然降临的奇迹报以惊喜和爱敬……以及他们的房屋是否宽大到可以再容纳一张床,粮食是否足够再塞满一张嘴,他们的眼睛是否有余光扫视到此身之外的世界,他们的爱悯安善之心是否激发得出来改变多舛命运的扭力……
我注意到,胖夫瘦妻一家是小镇睡得最晚起得最早的人家。每夜临睡之前那乖巧的女儿都会享受她美妙的枕边故事。而胖夫瘦妻在女儿酣睡之后会还长时间地守在床边,彼此温情相视,面含微笑……不难想象那对胖夫瘦妻,他们面对我们娃娃时的表情。
该给他起个啥名字呢?该给他起个啥名字呢?胖夫一定搓着两只肥短的手,看着瘦妻怀中的娃娃激动得语无伦次。
瘦妻抱娃娃的手分明在哆嗦。她望望天空,感激的泪水滴落,露珠似的挂在娃娃的小脸上。娃娃纯净完美,瘦妻紧紧地搂他在怀,腾出一支手来,伸长纤纤细指,小心地碰碰他的脸蛋,感觉存在的真实。
他们不知道他来自哪里。尊崇小镇的禁忌,他们会认为他是苍天之恩赐,并将此身系彼身,命运相从,血浓于水,至死不弃。
当薛玉完成生产,从医院回到桂园五号之后,我会让她开始一场长时间的酣睡。随后我会紧紧搂抱着她,平静地躺在床上。在我们的床前,会有袅绕的火苗像技艺高超的舞者,开始橘红色的舞蹈……就在我们置身这橘红色的火苗中,并逐渐完成自我审判和救赎时,我们的娃娃,他已经开始一个新的身世。
因为我们的历史在遥远的爱城已化成不为人知的灰烬,所以这个娃娃没有历史,只有未来。他的未来是未知的,处处都充满着命运的玄妙莫测,时刻都洋溢着生命的神秘和神奇……他会开创一段新的只属于他的传奇的,尽管是以隐秘的苦难作为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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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太阳普照爱河,金色的阳光洒满河道,爱城码头就在前方,一辆救护车闪烁着蓝色警灯静候在河岸之上。我们停止了喊叫和呻吟。我们彼此的泪水早把对方濡润湿透,就像一对通宵纵情的男女,大汗淋漓,疲惫不堪。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