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杀青香》 楔子 楔子 天边的云层厚厚的压着,乌蒙蒙的。北风一起,雪花大片大片的落下,撒盐飘絮般铺了一地的白。 青屏山,福鼎寺。 处在山顶的大雄宝殿内,宝幢高垂,烛火摇曳。周夫人未施粉黛,跪坐在蒲团上,手里念着一串念珠,虔诚庄严,默默的诵经不止。及至念完一百零八遍,方僵着身体跪拜金身佛像,颤巍巍的扶着侍女阿碧出去了。 软缎厚底绣鞋踩着木质的楼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阿碧给周夫人披上了雨过天青暗花梅花暗纹的披风,“夫人小心脚下湿滑。“ “不打紧的。” 周至柔手里握着手炉,在十几个侍卫和侍女的簇拥下,来到福鼎寺的观星台。抬眸四望,只见天地一片苍茫,大雪覆盖下的青山绿水,没有往日的清新绿意,只有满目的冰晶纯净。 “真是一副好景色啊。“ 她叹了一声,随即意兴阑珊,扶着侍女的手欲调头返回。 “夫人,你看,那是什么?“ 大雪封山,道路难行,易迷失方向,而此刻竟有一条黑色的线,似泼墨的画家肆意在雪白的宣纸上勾勒! 仔细看,那黑色的线,越来越浓郁。近到福鼎寺边,终于看清了,竟是一群着黑甲的士兵! 这么冷的天,青屏山又地处偏远,不是什么军家之地,怎么会有一群士兵不顾军令,大老远的过来敬香拜佛? 周夫人面色一冷,心里大致猜到了什么,“阿碧,随我来!“ 漫天的雪花凌乱的飞舞着,十二扇木格门一关,隔绝了雪花进入的机会,也将外界的风雨隔开了。 大雄宝殿,宝相庄严,佛祖慈悲的拈花微笑看着一男一女,分成一左一右,泾渭分明的对峙着。 “章岂,你到底要做什么?“ “你说呢?“ 周夫人气得脸色发青,“我怎么知你?“ 一身玄色盔甲,将身材显得格外挺拔,唯有头盔顶上一簇白缨的章岂,脸上似笑非笑,“上个月我请你去赏花,你怎么不来?“ 周夫人竭力控制发抖的手,“你请,我就要去?“ “你不去,我只好来看你了!“章岂轻轻一笑,手随意的一摆,“看,我这不就来了吗?“ “章岂,你疯了!无故调兵,你当这里是你的湘西腹地吗?任由你来去自如?你就不怕御史台参你一本,脱了你这身甲衣?“ “我怎样,就不劳烦夫人担心了。“章岂拨弄了一下铜盆里的火炭,“如何,冰天雪地里看到我,夫人可有一丝欢喜?“ “欢喜?我……章岂,你莫非当我不会骂人?“ “哈,差点忘记了,夫人口舌伶俐,可是能骂死人的,不敢领教!“章岂似想起了什么,笑了。 周夫人立即噎住了,愤愤的转过头,隔了片刻才忍耐克制道,“天色将晚,福鼎寺偏远,没有好饭食招待,就不留将军了。还请阁下念及你我两家同朝为官,低头不见抬头见,早早离去!“ 章岂对着铜盆烤火,火光映着他的俊秀脸庞,“若是我不肯呢?“ 蹬蹬蹬,周夫人倒退三步,惊骇道,“你疯了!“ “我不但没疯,我还很冷静。“ 章岂回眸,眼眸中蕴含无尽深意,直直盯着周夫人,“至柔,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周至柔回望自己身后的侍婢,又看了看章岂带来的士兵,这么多人……不不!这些都不作数! 一瞬间,她明白章岂要做什么,从脚后跟窜出来一股凉气,冻得她手脚冰凉, “你敢,你敢!“ “哈哈,时至今日,还有什么是我章岂不敢的?周至柔,你以为我大冷天的来福鼎寺,是为了求佛敬香吗?“ “不为和你共度春宵,我何必冒着被弹的危险过来看望你?“ 黑甲兵战场厮杀的勇猛杀伐之气,普通侍卫和侍婢哪里是对手?刀剑一指,不过片刻功夫就被擒下,麻绳捆了一串,不得动弹。 周夫人的近身侍女阿碧,也没放过,单独捆了手脚。 “夫人!“ 周至柔倒是很快镇静下来,“章岂,不许伤人!我……从你就是!“ 她把手炉塞给阿碧,叮嘱道,“你们要好生听话,莫要起冲突,免得刀剑无眼,伤到了。“ “夫人!“ 侍女们无声的流泪。 周至柔不做无意义的伤感,事已至此,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她回眸看了一眼大慈大悲的佛祖金身,想到自己半生隐忍苦熬,才换来几天安宁清静日子。过了今夜,一切化为虚无泡影,不由得满脸苦涩。 观音殿。 盘膝坐在蒲团上,周至柔摘了钗环,任由满头青丝垂下,像一位普通的信女,仰望普度众生的菩萨。 菩萨也无言。 不久后,章岂的沉重脚步声响起。 大门随即咯吱一声,合上。 他也脱了玄色甲衣,一身佛头青缂丝宝相花锦衣,腰间系着蟠离纹玉带。手中提着一盏万字灯笼,沉默的把两排灯架子上的蜡烛,一一点燃。 周至柔转身,正好看见章岂动作轻柔,点亮了最后一根蜡烛。亮堂堂的烛火下,他鬓角星星点点的白发,看得分明。 而且他眼中,也没有预想中的骄纵得意。 “夫人每个月都来烧香拜佛,可是心中有什么求而不得之事?“ 章岂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沉默。 事到临头,周至柔才察觉自己没有那么坚强,强忍着,“我家宅安宁,夫妻和睦,子女贤孝,能有什么求而不得。拜佛,不过是因为感谢上天对我周至柔的垂怜。“ “呵呵,夫人果然贤良,不愧是满京城公认的贤妻良母。丈夫的孩子,也可以视若己出。“ 周至柔当即就想反驳,她亲手带大的,本来就是她的孩子!可想到此时此刻,反驳有何意义? 继续沉默。 “我章岂一生,不信神佛,只信自己。可是现在,倒是想求一件事……“ “若是能重来……“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 一夜过去,灯芯都已烧光,蜡泪在灯架上层层堆积。周至柔熬了一夜,熬得人黯淡憔悴。直到章岂出去了,带着他的黑家军离开福鼎寺,她犹自梦一般—— 章岂就这么走了? 怎么和她想的不一样? 可做与没做,有什么区别?她的清白,她的名声,已如落入污泥的白雪,再也洗不干净了! …… 翼山侯府。 阿碧哭着进了后院的小小庵堂,“夫人!侯爷说你败坏了门楣家声,要你、要你……“ “怎么了,要休了我么?“周至柔面容枯槁,一片心灰若死。 “不是。老夫人说应赐你一条白绫,不过老爷念及您这些年善待少爷、姑娘们,用了心了,说,留你一条性命。让你去黄桷庵出家为尼!“ “呵呵,哈哈!“周至柔眼角流下一滴泪,随即笑出声来,十余年来伺候老小,战战兢兢,不敢有一日麻痹大意。不过一处污点,一切都是白搭!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纵然一千个不甘心,又能如何? 满心愤慨、怨恨的周至柔,只带了两件换洗衣衫,就被翼山侯府的人强迫着,送到了处置犯错勋贵女眷的黄桷庵。 半年后。 周至柔还是带着同样的小包袱,从黄桷庵里走出来,看着久违的蓝天白云,梦幻一般, “兄长来接我回家?“ “是。“周瑛坐在灰扑扑的马车上,低调的不行, “上月翼山侯卷入叛乱,皇上下旨抄家灭族。你出家入了修行,不再获罪名单上。“ “哈哈,这么说来,我反倒因祸得福?“ 周至柔忍不住放声大笑, “翼山侯死了没有,速速带我去祭奠。我要给他们全家做上七天七夜的水陆道场,不然怎么能报答他们对我的大恩大德啊!“ 半年的出家生活,真是将周至柔逼得太狠了。她的变化太大,简直脱胎换骨,换了个人似地。 坐在马车上,都忍不住放声高歌,就说嘛!她求了那么多次佛,烧了那么多香,不是白费的。 上天还是厚待她啊! 忽然间,拉车的马嘶鸣一声,车厢咚咚咚利箭穿透。 有人袭击! 马车受不住惯性,翻车了! 天旋地转间,车帘掀开,一刹那,周至柔分明又看到黑甲军的身影,是他! 又是章岂! 看她终于得到自由,不肯放过她吗? 陷入最后的黑暗之前,周至柔心头只有一个念头:到底什么仇什么恨!非要置她于死地!若有来生,看我怎么弄死你! 第一章 妖孽受死 黑暗。 无穷无尽的黑暗。 周至柔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什么也没看到,眼前一片漆黑。 莫非,老天终于发现她这条漏网的小鱼?这次等她死了,直接送她来到阴曹地府? 也好! 听说阴曹地府和人间不同,是少有的能讲理的地方。她要去阎罗殿控告章岂!前世她虽侵占了一无辜的女孩身体,可一生努力行善积德,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凭什么,凭什么死得这么惨! 周至柔磨着牙,撑着身体想站起来,可浑身酸软无力,大概是她刚刚死去,还不适应魂体的缘故? 迷迷蒙蒙的想着,忽然头顶上出现一缕光。 光线非常明亮,就像是午后的太阳光,亮灿灿的,完全掀翻了周至柔关于地府的想象。 何况还有人声。 “那妖孽还活着吧?“ “既是妖孽,哪有这么容易死的?“ “快点提出去,法师还等着呢。早一日驱了妖邪,夫人也能早日下葬。“ 两人搬了梯子,提着灯笼,下了地窖。 先转了一圈,看到囤积的大白菜、萝卜上都是一口口的小牙印,讥笑道,“倒是能吃!“ 说完,也不管周至柔惊悚瞪圆的眼睛,一左一右提拉着她,生拉硬拽的拖出了地窖。 地面果然是另一重世界。已是深秋,香枫里的枫叶,渐渐红了,层林渐染。而庄子里到处都挂满了白,白幡随风飘荡。 管家婆子穿着麻布衣,腰里系着麻绳,头上也戴着着白帽,脸色难看, “还活着?“ “嘿,李管家,你是没看到,小妖孽祸害了多少菜,牙口好着呐。看看这肉呼呼的脸,关了两天,怕是半点没瘦!“ 另一人则提着周至柔的衣领,原地提了两下,似在掂量重量,“真真的!半点没瘦,还胖了点!“ 李管家厌恨的瞥了一眼周至柔,捂着鼻子,“别傻愣着了,祭坛那边已经摆好了,等着这妖孽祭祀咱们夫人在天之灵!“ “好嘞!提着这小妖孽,我们哥俩回头也要请法师驱驱邪!“ 周至柔三魂七魄飞走了一半。 明明出了地窖,外面的温度更暖和,午后的秋风也不甚寒冷,可她浑身冰凉,如坠冰窟! 她知道了! 她知道这是哪里,是什么时候啊! 前世她刚刚穿越那会儿,就是面临这么一副场景! 没错,她是一缕幽魂,无意来到这个世界。既来之则安之,她没有什么野心企图心,只想安分守己做人,可惜没人给她机会! 不知哪里出了错,所有人都看穿了她不是原主儿,当她是害死原主儿的妖孽! 口口声声要除妖,还请来大法师做法驱邪。 封建迷信害死人啊! 周至柔知道接下来发生什么——先是跳大神,把她捆好了,插到糯米堆里,法师围着她念咒,一边念一边往她身上贴各种鬼画符。 贴好还不算完,接下来是血浴。 一盆盆的黑狗血,直接往她头上倒! 粘腻的腥臭,恶心得周至柔后来的三十年都见不得“鸭血粉丝“和“毛血旺“这两道菜。 这些也罢了,无非是心理阴影。 最后是大法师表演的“油炸妖孽“。 他先自己把手伸到油锅里,证明他是法力无边的神人,引得众人赞叹钦佩,之后,烧得滚烫的油锅,就直接往她身上浇啊! 说什么油炸了妖孽,妖孽退散。 周至柔的半边肩膀被烫伤了,就算后来皇后怜悯她的遭遇,特地让太医院为她调制烫伤膏,可丑陋的伤疤还是去不掉了!这是她一生最大的伤。 而且体质也无可逆转的变差了。也许,这就是她上辈子未曾生育的原因吧。 眼睁睁要看最凄惨的场景发生,周至柔才知道,她根本没那么坚强。恐惧占据了她的整个心。 挣扎,她拼命的挣扎。 谁阻止她,她就抓谁,咬谁! 红着眼,龇着牙,可惜六岁大的小孩子,面目狰狞又能吓到谁? 李管家不耐烦的呵斥道, “你们哥俩杀猪干活不是挺利落的?“ 威胁以后庄子上的杀猪活不让干,屠户兄弟跺跺脚,才用麻绳一圈圈,把周至柔当成小猪一样捆得结结实实。嘴上也塞住麻布。 “嘿~您看,保管她动不了了。“ “哼!法师,您看怎样?“ “嗯,差不多到时辰了吧。“ 法师放下旱烟袋子,瞅了一下天色,开始活动筋骨,毕竟跳大神也是力气活。 周至柔的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掉。她觉得命运就像一把刀,冰凉无情,而她除了伸长脖子等待,什么也做不了。 老天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已经经历过的痛苦,为什么还要再来一遍? 她前世过得不算好,但也不算差,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除了对章岂的怨恨外,其他都释然了啊。 是,她是说过“若有来生“,但那是随口一说,没想过真要重生啊! 嗡嗡的念咒声,像是天外之音,她什么都听不到。又一次狗血淋头,她也闻不到腥臭了,只等热油泼身,等着剧烈的疼痛再一次将她淹没。 “等等!“ 法师正要表演“油炸妖孽“,忽然听到有人阻拦,换上一副笑容,“原来是小公子。这,李管家,你看,吉时到了,误了吉时怕是驱除不了妖孽了!“ 李管家赶紧走过来,“瑛少爷?“ 周瑛如今只有十一二岁,说话腔调却很老成,略带忧郁道,“李管家,这几日给母亲上香,总是无风自灭,我这心里惶惶的。你说,妖孽为什么不上我的身,偏偏上了小妹的身呢?“ “这是妖孽的歹毒,知道姑娘是夫人的心头肉,上了姑娘的身就以为万事大吉了。所图甚大,必须除掉它。“ “说的太对了。我憎恶妖孽之心,就和李管家你一样。但是妹妹是母亲唯一的女儿,咱们除妖归除妖,要是伤害到妹妹的身体,母亲泉下有灵,怕是不会原谅的。“ 说完,周瑛淡淡的一瞥,“比如说油锅,妹妹的身子已经在地窖饥寒交迫两三天了,再淋上热油。妖孽是除了,妹妹也熬不过,死了,到时怎么和父亲交代? “少爷若是有顾虑,老奴愿意一力承担。为了报答夫人的恩德,老奴豁出去了,必除了这害人的妖孽!“ “李管家误会了。有道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轻易不得损伤。妹妹……已是这样了,如何处置,母亲过世后,唯一能做主就是父亲。李管家何必着急替我父亲做主呢?“ 李管家额头冒汗, “是老奴僭越了。“ “无妨,你是一片忠心。忠心的人,偶尔犯下点小过错,我不会放在心里。就算是父亲,也不会介意的。“ 周瑛笑着道。 他慢慢的转过身来,看到一身狗血的周至柔,眉间一紧,挥挥手让人清理。 “瑛少爷,妖孽就是妖孽。近身接触,万一受她法术害了性命,该怎么办?“ “这个吗,李管家顾虑的是。为保万全,只能请法师在庄子里暂住。对了,听说法师斩妖除魔,法力无边,端地厉害。“ 旁边便有一个侍从恭维道,“是的少爷,我等刚刚都看见了,法师的手放在油锅里,半点没伤到。“ “真的这么神奇?“ 周瑛露出惊容,指着翻滚的油锅,“你们看真切了?是这锅滚烫的热油?“ “看得真真的。这么多眼睛都盯着呢。“ 周瑛笑了,“看来我是读死书的,竟然不知道天地之大,奇人异事也就在身边——“ 话未说完,他抽出侍卫的银刀,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用力抽中油锅,朝着那法师的方向。 只见半空中滑出一道油光,“啊啊啊……“ 法师被高温油锅泼中大半,当场在地上滚来滚去,嗷嗷叫唤。 周瑛连退了五六步,讶异的回望李管家,未说一句话,眼神分明在问, “这不是重金请来的,能除妖的能人异士吗?“ 第二章 卖身葬父 两个腰圆膀大的婆子,把周至柔塞到浴桶中,连头到脚洗洗刷刷。一连洗了三四遍,方才把黏糊糊的黑狗血洗得干净。 婆子的动作粗鲁又熟练,有点像常年给鸡鸭等禽类拔毛清洗的。大力揉搓下,周至柔这年幼且娇生惯养的千金身子,跟煮熟的虾子一样红彤彤。 洗完没多久,就病倒了。 鼻塞眼赤,头重脚轻,胸口仿佛有大石压着,难受的快死了。 迷迷糊糊中,她听到有人在嘀咕—— “妖孽也病歪歪要吃药的?“ “瑛少爷说,大概这妖孽法力有限。先灌点姑娘之前吃的汤药。吃好了就罢了,吃不好,也不用派人四处寻仙访道了。“ “李管家真是,找的什么大法师?分明是个骗子!小妖孽还没死,他反倒被热油烫死了!那几个徒弟还吵着要钱,要什么要?不是他们自称是半仙,不惧热油么?“ “别提了,当心墙外有耳。李管家栽这么个大跟头,现在堵着气要表忠心呢。已在夫人灵前发誓,要寻一位得道真仙来除妖。我们啊,还是远着点好!“ 一碗黑乎乎的苦药,送到周至柔嘴边。不管她喝还是不喝,直接灌,好些洒到她脖颈里了,然后被人随手一抹。 病中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不过有床厚被子,热水,已经足够。周至柔此刻,更需要清净,理一理混乱的思绪。 两世重生,这是何等的福缘。 可就她手里抓的烂牌,有什么好重生的? 无非是泡在黄莲谁,和泡在加糖的黄莲水区别。 上辈子,她算是被两个男人坑死的。 一是章岂。不知道是不是天生相克,章岂侮她清名,害她被夫家逐出落发为尼了,还不肯放过,最后派人来杀她。 被马蹄践踏而死,血肉飞溅,够不够惨? 另一个,则是她的生父周庆书。 周庆书,出身溧阳周氏,宣平十三年中举。其人风度翩翩,书画双绝,是名扬天下的探花郎。 作为大业朝的臣子,周庆书是合格的,兢兢业业,克己奉公。可作为父亲,极为冷漠无情。四子三女,都是他利益联姻的棋子。 尤其是周至柔的婚事,一而再、再而三,简直是利用到了极致。 对比之下,继母的虐待和种种心机,不值一提。 “亏了周瑛那句‘等等’!千钧一发啊!我算捡回了半条命。可金夫人死了,继母那边再无禁忌。再过半个月,就会以周家的名义来接我和周瑛。“ “到了周家,我是下仆口中的‘妖孽’,继母的眼中钉,叔伯长辈视我无物。父亲……倒是会帮我洗脱妖孽的名声,可他是为了将来的婚事,只想利用我,利用我背后的金家。“ “他是父亲,有大义名分,天然占据道德制高点。我怎么办?“ “苦也,惨也!“ 周至柔看不到一点点光明。 她半是惊吓,半是烦恼,缠绵病榻五六日,最终还是好起来了。 喝光了熬得香浓的稀粥,仍旧觉得肚子咕咕叫。 饥饿时要填饱肚子,算是人的本能吧。前途再怎么无亮,周至柔还是爬起来,活动了手脚,扭了扭腰,偷偷去厨房找吃的。 “真的!瑛少爷亲口说的!夫人留给他的三千两银子都拿出来了,要把下枣沟和上枣沟的河道连起来,润泽这方圆三百里的村民!“ “瑛少爷真是大方……修渠要这么多银子吗?“ “你不懂瑛少爷的心啊。自夫人去了后,瑛少爷瘦了多少?日日夜夜,写足了一百卷‘往生经’,在夫人灵前烧了。还说,本家很快就会派人来接,他这一去,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回来看望夫人。夫人的坟墓,还要庄子上的人多多看顾。夫人生前最乐善好施,修渠一是善事,二则让庄子上的人多念夫人的好。但凡有一人记着,清明寒食过来烧点纸,供点鲜果,就是值得的!“ 周至柔藏在半人多高的花树下,听两个丫鬟嘀咕的走远了,一边着松软的馒头,一边暗想,咦,金夫人这么快下葬了吗? 上辈子,停灵足足七七四十九天,等到大雪纷飞快到年边了,周瑛才带着重度烫伤的她,返回周家。 比预期的时间晚了一个月,把继母的耐心耗尽。周瑛倒是好,新年一过就年满十二岁,按规矩搬到外院,继母的手够不到。 所有的气不就撒到她身上了? 这辈子好像有点变了…… 不过,周至柔摸了摸左肩,有变化不一定是坏事啊! 她低头看,胸口塞得鼓鼓的,再没有比热乎乎的主食,能让人身心满足了。 庄子上的人来来去去,有不少衣着简朴的庄户挑着担子来的,想是周瑛大手笔的修渠,都过来“谢恩“。 不想被人发现,免得一群人大呼小叫“妖孽“,她赶紧原路缩了回去。 回了房,她揉了揉酸胀的双腿,毕竟是年幼,又病了一场。不过体质肯定比上辈子严重烫伤的,强一百倍! 又喝了点水,啃了小半个馒头,周至柔才往床榻上一歪,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迷迷瞪瞪醒了,想要喝水,一摸,竟然都是冷的? 叹口气,周至柔认命的爬起来烧水。才穿好衣裳,抬眸就见窗边一片红光,还有各种吆喝叫唤声。 声音还越来越大,伴随着凄厉惨叫。 周至柔疑惑不解,皱着眉推开门,顿时惊呆了! 原来那透窗的红光,压根不是晚霞,而是火光! 香枫里烧起来了! 看方向,应该是大宅的方向。熊熊的大火,烧得半面的夜空都亮堂起来了。 周至柔因为是“小妖孽“,众人畏惧,才把她送到最偏远、最少人的倒座里。火势猛烈,一时片刻的也烧不过来。 “烧了?“ “烧了也好!“ 秋季本来就天干物燥,古人应对火灾又没有消防车。周至柔呆愣了片刻,就喜悦起来。 老天助我! 她对周家本来就无一丝感情,而庄子上的下人对她也没多少善意,她留在此处干嘛?还不如抛弃身份,重新开始呢! 急急收了两件衣裳,一双鞋子,打了个小包袱。食物也不能少,把白日在厨房拿的馒头塞好,她像奔向新生命一样,飞快的向外逃去。 感谢狗洞,赐予她新生。 从狗洞爬出来后,过去的种种仿佛都被抛到脑后了。 周至柔哈哈大笑了一会儿,双手合十感谢上苍! 待她真是不薄! 她终于摆脱受人摆布的生活了! 艰难的步行了两天,走得双脚生出水泡,周至柔也没动摇心志。她是绝对不会调头的。 但是前面是周瑛呢? 周瑛冲她微笑了一下。 半日后,周至柔就换了一套明显不合身的破旧衣裳,上面打满布丁。头上插着狗尾巴草,站在集市上。 她的后面有一块白幡,写着“卖身葬父“。 第三章 谷莠子 甘泉镇。 临近腊月寒冬,瑟瑟的冷风一吹,地里只剩下枯黄,再无收获。总有些揭不开锅的困难户,迫不得已卖儿卖女。 人市是不同其他货品交易的热闹。最受欢迎的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勤劳能干的大姑娘,一出现就被人买走。 像周至柔这样卖身葬父的,年龄太小,瞧着弱不禁风,指不定一场风寒就没了,没有多少人问价。 许是女孩顽强的挺着胸,眼中满是泪水却强忍着没掉,和旁的一众瑟缩麻木的不一样,让路过的马车少年,动了点恻隐。 “打听下。“ “大少爷,打听好了,是上枣沟村子里的。两天前香枫里不是出了大事么,走了水,还遭了山贼!死了老多人了!她爹娘也是倒霉,正好赶上了,死得惨啊!女娃命苦,没了亲生父母,叔伯婶娘不愿意养。大少爷,前儿不是放出去一批丫头么,夫人还说要再采买几个,要不,咱把她买下?“ 富家公子哥听说是香枫里,浓密的眉头一皱,“不是报官了么,怎么官府不管?“ “哎呦我的大少爷,官府管啊,平白死了两百多号人,县太爷愁都愁死了!一样样勘查,还要分出人手去追贼,管得过来吗?再说人死了,总要入土为安。她爹娘什么时候轮得到?纵有赔偿,她一个女娃也拿不到手,指不定被谁分了。“ “哎,造孽。都是那周瑛,罪大恶极!好端端显摆银子多干什么!不是他亮出三千两的银子,哪里会招惹山贼来放火杀人。“ 富家公子一边怒骂,一边同情,招招手,把周至柔招到马车上。只见小姑娘穿得单薄,小圆脸冻得发青,手上也是青紫肿胀,叹口气, “先去药馆找个大夫看看吧。“ 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嘿,都买下来了,甭管以前叫啥名,都得改了。不如大少爷赐她一个名?也省得她无亲无故的,受人欺负。“ 富家公子想想也是,但是他起名实在不擅长,瞥见周至柔头顶上的狗尾巴草,摘了下来,沉吟了下,“不然,就叫谷莠子吧!“ 周至柔紧紧抿着唇——别以为换了文绉绉的谷莠子,她就听不出来了。还不是狗尾巴草么? 感情她重生一回,就是当杂草的命么? 坐在马车上,她还不住回头望,人群中的陈忠避开了她的目光。坐在对面的胡老头,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没有多看她一眼。 两个人都默不作声,纵容周瑛卖她为奴! 周至柔彻底死心了。 陈忠,她未来的陪嫁大管家,金夫人留下的管事之一,忠心耿耿,跟了她二十年! 胡头打的交道不多,但是她前世遇险,差点死于非命,是胡老头父子搭救。据他们所说,曾受金夫人恩情,特来相报。 其他人就不说了,这两人坐视不管,对周至柔的打击是致命的。 她终于明白,没有最惨,只有更惨! 这一世她连被生父周庆书操控摆布的机会都没有,得为奴为婢了! …… 人市不远处的酒楼,二楼雅座上开了半扇窗。 冷风吹面,周瑛把一切看在眼底。他头戴孝帽,穿着粗麻孝衣,腰间也扎着麻绳,神情却不见多少悲伤和惊惶。 即使香枫里几乎烧没了,金夫人留下的大半家当和人手,都毁于山贼之手。 “瑛少爷,一切按照计划,姑娘被庄家大少买去了。“ “嗯,好。“ 周瑛面上古井无波。 木质阁楼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胡老头父子最先上来,而后是新上任的管家陈忠。 “周公子果然不是凡人,家财散尽,依旧云淡风轻。只是胡某实在不懂,卖掉亲妹子又能得几两银子?至于么?“ 周瑛翩翩行礼, “多谢胡师傅信任,没有劫走舍妹。“ 胡老头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瞅了一眼陈忠,“胡某是给他面子。他说不出三天,周公子一定对胡某解释。“ “是。便是胡师傅不说,瑛也要给众人一个说法的。“ 他站直了身体,气势沉稳,完全不像个半大孩童。环视了一眼在酒楼雅间里的人。 不足十二人了。 这些是从香枫里大火里,存活下来的侍从、家丁、护院。其他人,包括李管家,不是被山贼杀死,就是被大火吞没。侥幸逃出来的,也因为烧伤难治,哀鸣等死。 “古人云,结草衔环。胡师傅感念家母的恩情,才会在得知香枫里大火后,前来救助舍妹。瑛十分钦佩。但可惜,舍妹……已非舍妹。“ 在陈忠的沉默中,胡老头不以为然, “鬼上身的说法,市井小民才会信以为真。怎么周大少爷也信了?我们江湖儿女,快意恩仇。她是不是金夫人的亲女?是,胡某就不能坐视不管!“ 有理不在声高,旱烟杆子随手敲了敲桌子,敲出两个坑来,竟入木三分。 周瑛看得眼瞳一缩,随即缓缓的笑了下,声音依旧平稳, “陈管家,若小柔还跟着我,本家的人接我们兄妹回老家。待她入了内宅,你还能看到她人吗?“ 陈忠摇头,“老宅规矩多,未出阁的姑娘,哪里是我这种下人能接触的。我家闺女在后宅伺候着,也不一定能见到。“ “就是啊。男女七岁不同席,说句实话,便是我也难见一面了。她……尚且不知品性,是善?是恶?顶着我母亲唯一女儿的身份,若是败坏她的名誉,又该如何是好?“ 周瑛诚挚道,“胡师傅,你是为报我母亲的恩,也不想她死后还被人诋毁吧?“ 旱烟袋子吧嗒吧嗒,没有吱声。 “其次,这次山贼来得诡异,来去如风,杀人如麻,还熟知香枫里的布防。胡师傅是老江湖了,难道看不出来,这是内贼勾连么? 虽说家丑不可外扬,不过人家都来谋算我们兄妹的性命了,瑛就直说罢——李管家被人买通了,那什么半仙,就是用来折磨杀害舍妹的!幕后真凶,便是我那急着上位的继母!“ “她已生了一子一女,视我和舍妹为眼中钉。如此恶毒之人,若是把小柔送回本家,才会无辜害了她!后宅阴私,多的是手段,防不胜防。“ 周瑛说完,除了胡老头,其他人都一脸悲愤。 他们的亲眷,多数都死在大火中,还有被山贼杀害的,自然恨死了那始作俑者。 胡老头沉默了半响,站起身来, “那庄家,是善良人家?“ “是。五世同堂,积德行善,方圆五百里内最合适的人家。“ “再良善,也是给人当奴婢的。啥时候接她走?“ “胡师傅放心,在适合的时候,自然会带她离开。她……虽来历特殊,但瑛会善待她所出的孩儿!陈管家也是。毕竟那孩子,才是母亲的骨血。“ 第四章 命运转机 入冬后,日头变短了。鸡鸣两遍,天色还暗沉无光。等了许久,都不见那抹微芒透过窗户。 周至柔躺在半冷的被窝里,伸出手,模糊的看不清有几根手指。她心里默默数着,一、二、三…… “还不起来!一群懒货,猪圈里的猪都比你们起得早!“ 伴随一声大嗓门的呵骂,门被踹开了。这就是起床的闹铃声,周大娘威风赫赫,一手提着油灯照路,一手扫把乱舞,噼里啪啦一阵抽打。 大通铺上十几个小丫鬟,惶恐得爬起来,胡乱一气的穿衣洗漱。这个叫我的裤子呢,那个喊你踩了我衣衫,惹急了推推嚷嚷,还动起了手脚。 鸡飞狗跳之后,所有人分成两排在院子里。 今天是“新人培训“结束的日子,待会就有内院管家过来,验收成果,挨个分配工作了。 历时两个月的培训期,难以形容周至柔的内心感受。她知道做奴婢很煎熬,但没想到这么煎熬。大到吃饭穿衣,小到走路说话,条条框框,都限制死了,一板一眼,不允许有丝毫跳脱出格。 顶嘴,或者出了点错,少不了一顿掌心揍。 人身自由都不存在,谈什么尊重?明白了处境,周至柔再没做过“逾越身份“的事,一直安安静静的,管事婆子说什么,她听话就是。 不要把自己当一个人! 不要把自己当成一个有思想,有尊严的人! 忍着,忍着,也就习惯了。 至少每日里啃着窝窝头,安抚腹中的饥饿时,她觉得身体已经面对现实了。 清晨的阳光不大强烈,暖红的橘红涂满了屋檐的轮廓边缘。当风卷走了院子里的落叶,大家都灌了吹了一肚子冷风,忍不住手缩到袖子里,跺脚取暖时,内院的许管事才姗姗来迟。她带着四个婆子,架势摆的很足。 “老姐姐,大冷天的,劳你亲自过来。“ 周大娘讨好的搬了凳子,又倒了滚烫的热茶。 “别费事了,大夫人还等我回去回话呢。“ 热脸贴在冷屁股上,尤其是当着小丫鬟的面,周大娘很是尴尬。不过她很快堆起笑容,冲小丫鬟们指指点点, “这批丫鬟懒得不行,欠教训。若按我的意思,得多训两个月,才拿得出手。现在么,勉强有个站模样,其他规矩都没学好。“ “行了,在你跟前的丫鬟当个粗使的还成,内院伺候的,还是算了吧!各个训得呆头呆脑的。“ 许管家公事公办,拿着花名册,一个一个的叫人。 唤到自己名字的丫鬟,就走上前,今年几岁,哪里人,怎么进来的,认识府里什么人,想去哪个地方当差。 周至柔是这一批最年幼的,排在最末。她自我介绍非常简短, “谷莠,六岁。买来的。“ “你就是大少爷买的那个丫头?谷莠?怎么叫了这个名儿?“ 莠是杂草,谷莠就是生长在稻谷中的杂草,农家最恨的!长在野地就算了,田地里的谷莠必要铲除的,不然影响了庄稼的生长。大少爷既搭救了这丫鬟,怎么又取了这惹人嫌的名? “许姐姐嫌难听,不如改了?小桃花有了,杏花也有了,不如叫李花?“ “胡咧咧什么,大少爷亲自取的名,如何能改?谷莠……就谷莠吧,贱名好养活。“ 又问周至柔,“你想去什么地方当差?大少爷那边,倒是不缺小丫鬟……“ 许是太久没有求职,这一幕竟让周至柔有面对HR的感觉。她恍惚了一下,才盯着自己的脚尖, “谷莠听凭安排。“ 许管家偏头,“她平时也这么话少?“ “嗯哪,是块木头,不爱吭声,针扎了都不晓得哎呦。“ 许管家笑了笑,问过了最后的菖蒲,合上花名册,很快有了决定。庄家现在有四房主子,秉性各异。老夫人那边是不能少人伺候的,但也不能让外面买的人随便进去,十二个丫鬟,两个年长的送到大太太那儿,四个看着机灵的,分别给二房、三房送去。面相最忠厚的,给四房。 最后四个,两个派去老爷书房,两个年龄太小,什么活计也干不了,就留在外院厨房吧。 许管事一念之间,就决定了周至柔未来的命运——厨房的烧火丫鬟。 这是所有丫鬟最避之不及的,因为几乎断绝了升迁渠道。没有油水,更学不到什么,年纪一大,除了放出去配个小子,啥也指望不上了。 不过,对周至柔来说,都当了丫鬟,是烧火丫鬟,还是内院伺候主子的贴身丫鬟,没什么区别。她沉默的接受了,卷了铺盖,和菖蒲两个搬到厨下仆役住的后倒座里。从十几个住的大通铺,变成六人间,福利……算是提升了吧? 命运何等神奇,大起大落,在给你希望的同时,迎面一个痛击!打到你灰心失望,又给了个甜枣,好像在说:再坚持坚持,也许下一个路口就是转机。 “可惜,这个世界没有飞机场!“ 周至柔望着灶下摇曳火光,脸被火烤的通红,眼也泛红。也许有一点湿意,还没涌出眼眶就烤干了。 麻木的早起、睡下,添柴、烧火,她以为自己的人生就这样了,简单重复的工作,不劳累,也看不到任何前途。她放弃了挣扎,因为觉得挣扎也是白费力气。 日子如流水,一晃而过。 宣平二十四年的除夕夜,周至柔在厨下吃了一碗加了肉的面条,便算是辞旧迎新了。 新年新运道,大概是触底反弹了,这一日菖蒲喜笑颜开,一叠声叫着“天大的福气“,拖着她去给老夫人磕头。 “别瞎闹了,平白无故的,怎么能去内院见到老夫人?“ “当然是老夫人亲自点的啊!嘻嘻,原来大少爷一直记得你,还想让你去老夫人院子里当差呢。都是许管事!她收了小槐花干娘的银子,才把你挤下来了。“ 周至柔听了,不以为意。 一是真没觉得那位庄大少有多热心肠,无非是路上捡了猫儿狗儿,想起来随口说一句罢了。再者,老夫人院子里的差使太抢手了,她从来没有立志当一个好丫鬟,去了怕也干不好。 “你别伤心,咱们有更好的去处。我听杏花姐姐说,京城来的表少爷小住几个月,缺人使。咱们两个有机会!“ 杏花便是那去了书房当差的,消息当然灵通。 周至柔依旧没什么生气,“别想太美了,庄家多少伶俐聪明能干的姐姐妹妹,轮得到你我?“ “这你就不知道吧?表少爷性情古怪,不喜欢有主的丫鬟。他自己亲姑姑送的丫鬟都给拒了。现在满打满算,就咱们两个一穷二白,烧火丫鬟又怎样,嘿嘿!“ 菖蒲很有斗志。 周至柔无所谓的跟在她后面,努力低着头,眼睛盯着脚尖,不多走一步路,不多说一句话。 她已经把自己裹成鹌鹑了,日子能过下去的……吧? “老夫人,表少爷来了!“ 宣荣堂,周至柔才回了两句话,就见乌鸦鸦一群婆子丫鬟出去了,再乌鸦鸦的回来了,簇拥着一个五六岁大的男孩,众星捧月般迎他入门。 “章岂见过表姑奶奶!“ 这声音,还带了一丝奶气。 拱手作揖的姿势,也透着一股憨态。 周至柔呆住了,不停的揉眼睛——她没看错吧,这是章岂?幼年版的章岂? 仿佛有一道闪电劈中了她,驱散了她心底所有的迷茫困惑无奈以及绝望。 煎熬如木头人一样过了三个多月,不是没有意义的! 她才知道,原来上天还是厚待她,给她亲手报仇的机会! 上辈子她对付不了手握兵权,深得圣宠的章大将军,这辈子她还对付不了一个五六岁的稚童么? 第五章 初见 章岂穿了一件银红色柿蒂纹缀锦锦袄,领口袖口镶边出了一圈白色狐狸毛,头上也带着一顶狐狸毛帽子,衬得小脸精致而可爱。他供着胖乎乎的小手,依次给庄家的太夫人、大夫人、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行礼,口称“表姑奶奶、大表伯母、二表伯母……“ 除了太夫人,其他女眷没有受他的礼。还不等他在蒲团跪拜下去,就急忙扶起来,送到老夫人的罗汉塌上,又塞了个精致小巧的手炉, “天冷,外面灌了一肚子冷风,赶紧热热手。“ 章岂谢过表伯母的好意,礼数周到,倒是没有别人想象的傲慢和难接近。 “我的儿,苦了你了!你那狠心的爹爹,也不留你到十五,就匆匆打发你来。路上风雪严寒的,吃了不少苦吧?“老夫人握着章岂的小手,心疼无比。 “还好。爹爹派了罗伯照顾,没冻着,也没饿着。“ “老罗也来了?他倒是个妥当人,怎么没和你一道进来?“ “罗伯送我进了庄家大门,就回京复命了。“ 太夫人听了,直摇头,“他如今架子也大了,忘记当年……罢了!那起子烦心事不提了,既来之则安之,好孩子,你以后就在这儿住着,只当自己家!“ 大夫人也笑笑道,“老太太,依媳妇的愚见,表少爷的院子也不用另外收拾,就住老大的‘清风苑’,家具陈设——老太太偏疼大孙子,一用都是上好的,大约也配得上表少爷。“ 章岂眼观鼻鼻观心,“我住大表哥的院子,他住哪里?“ “他年前就定了游学,还要去川南川北访友,一年半载的回不来。“大夫人才说完,就看到心腹许婆子眼睛好似抽了筋,拼命的眨眼,福至心灵,赶紧话音再转, “好男儿志在四方,老爷对老大期望甚深,游学之后还要催着他赶考,这县试、乡试、会试一层层考下来,没有三五年考不完。表少爷安心住着,缺什么,只管和我说。“ 章岂紧绷的小脸这才松了些,“大表哥好生辛苦!“ 周至柔早就退到角落里,有幸围观了全程“认亲仪式“。章岂竟然也有寄人篱下的时候?看着他明明不喜陌生的环境,却还要强撑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心里畅快至极。 别以为他现在还小,外表稚嫩可爱,就能原谅他过去的所作所为! 记忆瞬间拉回数月前。 失控的马车剧烈颠簸,她从车窗里颠出去,迎面两匹骏马扬着高高的马蹄,重重践踏在她身上…… 大概是踩成肉泥了吧? 具体的痛苦不记得了,周至柔猜测她是甩出车窗落地时颈骨断裂导致死亡。死的迅速,也算福气?不然苟延残喘,接下来的每一秒都是无法忍受的剧痛,和等死的恐惧! 周至柔紧紧抿着唇,发誓绝不原谅! 上天又给她一次重生机会,一定是觉得她太憋屈,死了都不能瞑目。 不报仇怎么对得起自己! 一边看着章岂和庄家人交谈,一边在心里思考,如何杀人不见血的弄死章岂?嗯,她手无缚鸡之力,痛快的持刀杀人肯定是不能的。 有了,下毒! 她的目光悠悠,盯住了章岂手里握着的小手炉。 这是红铜所制,里外两层,中间一层悬空,放着小小火炭,既能取暖,又没有危害性——拿在手里,怎么转都不会烫到手,算是古人的智慧结晶。 不过,炭火燃烧,需要和氧气充分结合,才能产生无害的二氧化碳。 若是不充分燃烧,释放的气体就是一氧化碳! 一氧化碳无色、无味,有剧毒。中毒轻者头痛、恶心呕吐,重则昏厥昏迷,甚至死亡。 周至柔的脑中不停运转,已经演绎出“密室杀人“案,如何关紧门窗,如何让章岂在炭火燃烧的房间呆超过八小时……纵然不死,一氧化碳中毒后,也有偏瘫、失语、视力障碍、智力受损等严重后遗症! 她想的痛快,仿佛复仇计划进展顺利,成功在望。忽然,前后左右的仆役都转头看她。 菖蒲用力的推了她一把,清脆的应了一声,“老夫人,菖蒲和谷莠在!“ 瑟缩的周至柔就这么被拖着,拖到老夫人面前。 庄老夫人看着慈眉善目的,指着章岂,“给你们主子磕头吧。“ 晴天一个霹雳! 让她给章岂磕头! 一瞬间,“头可断、血可流““威武不能屈“种种描述坚贞的词语轮番冒出来,周至柔的膝盖重有千斤,弯不了! 菖蒲欢快的矮下去,砰砰磕了三个响头,认了主子。 作为陪衬,周至柔的迟疑,就像智商有问题,没听懂老夫人的吩咐似地。 “怎么了?谷莠,还不快给表少爷磕头!“ 脖子一格一格的转动,周至柔慢动作扭头,看着章岂,目光和章岂对上。 章岂嘴角下拉,模样神情,不算高高在上,反而有点……不耐烦,压根没当一回事。 周至柔肯定,她此刻就算下跪了,磕头了,章岂也不会记得。 他眼里根本没人! 她的骄傲,她的尊严,此刻于他,只是不起眼的灰尘! 血液全部上涌,耳中轰隆隆的,周至柔听到自己的声音, “谷莠……不想去伺候表少爷。“ “什么!“ 庄家的老少夫人们,顿时皱紧了眉头。 “你这丫头,说什么胡话呢?让你伺候表少爷,这是多大的福气!“ 周至柔咬牙,必须给得出合理的理由——总不能说,害怕章岂一死受到牵连吧? 伸出手,故意露出十根还没洗干净的指甲。 “谷莠只会烧火,怕伺候不好表少爷。府上这么多聪明能干的姐姐,都比谷莠优秀。“ 近身伺候的一定要干净。这指甲缝还残留着黑灰呢,老夫人立刻露出不喜的神色,“岂哥儿,要不给你换个吧。“ 章岂道,“洗干净!“ 他的小腿在罗汉塌上蹬了两下,显示已经非常不耐烦了。 你不耐烦,姑奶奶还不想伺候你呢! 周至柔抬起头,正视章岂,“表少爷,谷莠什么都不会,你为什么那么挑剔,不要有主的姐姐们伺候?“ “因为太烦了! 章岂实在坐不住了,翻身下了罗汉塌,向庄老夫人告辞, “章岂还没见过几位表伯父和表哥呢。“ 老夫人哪有不可的,叫了两个忠厚可靠的仆妇一起随行, “天冷路滑,可要仔细!“ 章岂看都没看两个下人一眼,只向老夫人行礼之后,就大踏步离开宣荣堂。 看得出来,他是真不喜女眷堆里说话。能忍这么久,已是很有耐心了。 “老太太,这丫头倔得很,要不……“ 大夫人瞥了一眼周至柔,拿不定主意。 庄老夫人笑得弥勒佛似地,“岂哥儿不是说了吗,‘洗干净’。你跟前的许嬷嬷办事利落,这件事就叫她办吧。“ “是。“ 许管事收到大夫人的眼神,立马下了包票,“这件事就包在老奴身上!“ 宣荣堂内明明温暖无比,周至柔却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一个时辰之后,她和菖蒲两个人脱光光,塞到浴桶里。沐浴不可怕,可怕的是用一种古怪味道的药水洗头,又酸又有酒味,洗完了还包着头——周至柔拼命的挣扎,“我没有虱子!“ “老实点,表少爷说过了,洗干净!从头到脚,就不能有一点不干净!“ 说完,许管事亲自拿了猪鬃毛的刷子,仔仔细细的先帮菖蒲洗刷。 菖蒲叫得和杀猪似的。 周至柔心凉透了。 第六章 一计不成 足足脱了两层皮,周至柔才在三日后的上午,和菖蒲获许进入清风苑。 清风苑位于庄府的东北角,因是长孙的院子,修葺的格外用心。院落前后有三进,十多个房间,左右厢房改造成书房和琴室。除了碧树成荫,假山朱亭,此外还有专门的练武场,摆了未开刃的刀剑等。后院有一个小小角门,开了锁就能直接出府。 章岂从京城一路千里迢迢而来,来时兴师动众,百多人护卫侍婢。待罗伯回京复命,还剩下的,就只有十二个下人了。 清风苑占地半亩,房舍够多,肯定是能安排下的。不过庄老太太不放心,命人将角门的门封死,连门后的夹道都封住了。这样一来,出入只能走清风苑的垂花门,那就直通内院了。 内院女眷众多,不合规矩。 因此只留了王三媳妇、赵柳媳妇,并大丫鬟珍珠,其他人都送到外院了。 菖蒲和周至柔算是庄家怕人手不够,送来的“编外人员“,领双份工资。一是庄家给的,之前厨房的烧火丫鬟职位保留,每个月半吊钱,五十个大钱。另外一份是章岂给的,按清风苑三等丫鬟的份例,一个月两百钱。 “表少爷真是有钱!许妈妈说了,表少爷给的赏赐,自己收着,不用孝敬谁。谷莠,我两的好日子来了!以后啊,拿了月钱,咱也天天吃糖葫芦,吃一串丢一串。哈,气死小桃花她们!“ 周至柔很是羡慕菖蒲的乐观,“这么大的清风苑,做起活来很累吧?“ “你担心什么,怎么也累不到你!“ 菖蒲兴致勃勃的,对清风苑的一切都很好奇,拽着周至柔前后转悠。转到廊下的假山时,忽然瞅到大丫鬟珍珠,正扬着脖子叫人把灯笼挂在树上,“岂哥儿不喜欢晚上乌漆嘛黑的,这盏灯笼每晚日暮点亮,戌时一刻熄灭。“ 她眼睛一亮,赶紧笑眯眯的过去,“珍珠姐姐!“ “呦,你们是菖蒲和谷莠两位妹妹吧,走近我瞧瞧!长得真是水灵!“ 菖蒲嘴甜的叫人,越发衬托周至柔像个锯了嘴的葫芦。好半响,她才艰难的唤了一声“珍珠……姐姐“。 姐姐两字,真是太难了。 开口之前,不知劝慰自己多少遍“韩信能忍胯下之辱“。 珍珠笑了笑,嘱咐了灯笼颜色黯了就换掉,一左一右拉着菖蒲和周至柔的手,“以后就是自家姐妹了,不要客套。快随我来吧,早盼着你们了!王二嫂子早给你们准备好了铺盖妆奁,以后你们除了当值,就住在东稍间,地方大又宽敞。“ 暖阁里,烧得融融的火炭,释放十足的热量。珍珠脱了对襟小袄,换了一件宝蓝色马甲,不一会儿,脸就熏得红红,艳若桃花。她说话还带着京腔,尾音拖长上扬,显得韵味十足。 拿着铁钳子挪了炭盆的炭火,把里面烧的滚烫的板栗夹了出来,“吃吧,趁热。“ 周至柔便拿了一个板栗,左右手来回倒腾,其实是在观察炭盆的火炭。直径大约五十厘米,影响范围在三米到五米。章岂住的正房,肯定比暖阁大上很多。 空间越大,需要使用的火盆就越多,燃烧的火炭数量也成倍增加——一氧化碳中毒的可能性也就越大了! 她今儿才第一天进入清风苑,还没机会近身伺候章岂的机会,想要直接谋算难了点。不过,机会留给有准备的人,她就不信,以有心算无心,她会失败! 年关刚过,天气还寒冷,热水泼地冻成冰。再过半个月,气候变化就难说了。火炭的用量,只会一日比一日少!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 “岂哥儿平时住正屋,不大喜欢别人杵在他眼前晃荡。“珍珠抿了一口热茶,说了些章岂平时的习惯,都是很快都观察出来的,具体的喜好却没细说。 闲聊间,仿似不经意的问了菖蒲和周至柔的来历,听说都是外面买来的,来庄家也不过小半年,这才舒展了眉眼,拿出亲手做的两副围脖、手套,“莫要嫌弃。“ 菖蒲没想到还能收到礼物,欢喜的道谢。 周至柔却盯着手套背面的柿蒂纹,怔怔看了好一会儿。要是她没记错,上次章岂去宣荣堂,穿的也是柿蒂纹……这么说来,他的穿戴都是屋里人制的,不是外面采买? 用银子买买买,是极容易的事情。可章岂被家族发配到偏远乡野,差不多是被放弃了,身边伺候的还这么精心细致? 怎么和她所想的,有点不大一样? 默默的收下手套,珍珠唤了一声,沉默的王二媳妇,便安排她们去东稍间安顿。 清风苑福利极好,上岗就有工作服两套,分别是素色里衣、粉色撒花裤子,外穿的月白色长袄、藕荷色马甲以及翠色流水纹长裙。另有丁香结一对,铜簪子一根,绢花四个,毛绒耳罩一个、绣花鞋两双。 铺盖都是新裁的,内里蓄得上好的棉花,软又蓬松。 菖蒲在棉被上滚了两滚,“再没想到,我二丫还能过上这种好日子!“ “诶,谷莠,你从前过的什么苦日子?“ 这个问题问倒了周至柔。 她脑中画面纠缠,一时是翼山侯府十余年的伏低做小,一时又是那几乎隔世的记忆——车水马龙的现代街道,污染严重的天空空气,还有房贷车贷巨大的生存压力。 到底哪一个更苦呢?也许活着,就是苦难的本身吧。 许久,她只是摇头。 “看你一脸苦相,怕是苦得说不出口吧,可怜可怜!“菖蒲才六岁,口吻居然小大人一样。 周至柔无语。 第二日,正式当差。 卯时起床,随便擦了一把脸,紧赶慢赶往正屋去,却得知章岂已在半个时辰前去了外院——今儿约了庄二少骑马。 “表少爷起这么早?“ “今儿特别。平时这个点来就行了。你两别丧气,外面人说岂哥儿挑剔,其实是不大了解内情。等你们呆久了,自然明白。对了,以后别一口一个表少爷了,跟我一样,叫‘岂哥儿’吧。“ 菖蒲道,“那怎么行啊。周大娘说过,主子的名字不能喊!“ “一个地儿有一个地儿的规矩。你们来伺候的,也跟外边院子里的喊‘表少爷’,岂不是生分了?况且外人听了,还以为你们不是清风苑的人呢!“ 菖蒲就犹豫了,转头看周至柔。周至柔没有心理负担,叫岂哥儿,又不是岂哥哥,有什么难叫出口的? 她关心的是别的——亲自考察过正房环境,才发现古人的智慧不能小看,庄家怕炭毒伤了庄家的长子嫡孙,竟然设计出一条烟道从地下通向外面。屋子里暖暖的,却没有丝毫烟火气。 一氧化碳计划,还没开始就破灭了。 失望只有短短几分钟而已。几分钟后她出了正屋,从抄手游廊的走到后院,就看到两棵茂盛得足有两三丈高的夹竹桃。 夹竹桃全株有毒,含有欧夹竹桃甙,对心脏有强烈刺激作用——用得好,正面反馈就是救命,反面就是致死了。此外,夹竹桃的汁液,花粉,包括夹竹桃燃烧的烟雾,都是含有毒素的。 离开剂量说毒性,都是废话。她丢弃了专业太久,正好回去醒醒脑,计算一下以章岂的体重,大概需要多少毒素? 第七章 突然的意外 受古代简陋的条件所限,想要从夹竹桃里萃取足够的毒素,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清风苑曾是庄大少的院子,老夫人疼爱,特地修了个小厨房,拨了擅案板的仆役伺弄灶火。周至柔光明正大的小厨房转了一圈,大概能用上的器具,包括石钵、石杵,瓦罐、竹勺,竹篮等。 这么简陋,怎么精准的提炼毒素,准确的送到章岂的口中呢?这一刻,真是无比怀念实验室的试管和量杯。 “也罢,宁可多做点,免得剂量不足!“ 她开始了老鼠搬家一样,每天路过时采摘夹竹桃叶子。怕别人察觉异常,只能小规模抓一把,塞到衣兜里。然后趁人不在意,偷偷在厨房用石杵把叶子捣烂,附以茎的汁液,这一步要相当注意——碰触到皮肤会引起不良反应。 干燥之后会让毒性减弱,周至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经蒸馏提纯,终于萃取了几毫升的富含夹竹桃苷的液体,保存在一个装药的小瓶儿里,随身带着。剩下的渣滓,不敢乱丢,要是塞到灶台里烧,那可坑死烧火丫鬟了。 混在烟灰里,一起运出庄府? 也不妥当,若是这烟灰用来铺地,那就算了,若是给庄稼人拿去当肥料施了,岂不是害人?纠结了片刻,她才用烟灰裹了一团,小心翼翼的埋到夹竹桃地下,希望时光的力量尽快腐蚀分解吧。 毒药解决了,接下来就是找下毒的机会! 进入清风苑都快一个月了,做的工作就是跑腿、传话,每日去老夫人、大夫人院子里,领了话回来跟珍珠说。珍珠有什么,不用亲自跑腿,嘱咐她们几句,又去主院禀告老夫人。 和章岂见面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惹得菖蒲抱怨,“表少爷身边的人都这么能干,还要我们来干嘛么?“ “别急。总有用得到的时候。“ 周至柔柔和的说。 她也是说给自己听。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这一日是三月二十日,庄二少舅母的生辰,一大清早就被他母亲带走了。章岂没了玩伴,兴致缺缺的留在清风苑,第一次懒散的睡到了辰时三刻。 “见过表少爷!我家二少爷今早临出门前,嘱咐老奴,道是这一去得三五天,怕表少爷寂寞无聊,就送了雪球过来,给表少爷解解闷。“ “汪汪汪!“ 小狗装在篮子里,雪白的毛发,黑黝黝的大眼睛,还有湿乎乎的小鼻子,安静乖巧的坐卧在竹篮里。苏管家掀开了花布,把它放在地上,它摇摇晃晃的走到章岂身边,就一屁股坐下了,吐着舌头。 章岂歪着头看它。 它也歪着头看章岂。 “这小东西看着有点蠢。“ 章岂给出评价。 苏管家无话可回,主家养的,他能应和说是么? “若是表少爷不喜,就让人牵走,免得碍眼。珍珠姑娘,雪球送还我家少爷之前,就辛苦你了。雪球的伙食,大厨房做了,会送过来。“ 珍珠赶紧道,“不敢。不过照看几日,哪里敢说辛苦?“ 苏管家笑了笑,完成自家二少爷的嘱托,又问了清风苑一切都好,才转身离开。 当天,章岂注意力总是发生偏斜,被人发现了,就立刻挪开盯雪球的视线,显得犹豫又纠结。 还是伺候他多年的珍珠了解,立即吩咐小厨房烧了热水,给雪球洗澡。这不,菖蒲和周至柔都派上用场了,一个打水,一个递皂角。 三双手在雪球毛发上揉搓。雪球真是乖巧,也不叫,睁着黑黝黝的大眼睛,偶尔还添菖蒲的掌心,惹得她咯咯的直笑。 章岂路过两回,脸色不大好看。 春分后,大地回暖,不过吹面的春风还有点冷意。珍珠吩咐烧了炭盆,暖暖屋子,怕雪球冻着。 “珍珠……姐姐,雪球冲干净了,你看,水都是清的。“ “嗯。雪球本来就不脏,用了两遍皂角,应该干净了……吧?“珍珠故意大声说了,随后才和周至柔眨眨眼,用毯子把雪球裹住,抱到暖阁里。 雪球从毛毯中露出两只大眼睛,瞳孔又黑又亮,好不可怜! 这时候,章岂终于忍不住了,貌似不经意的靠近,随意的、嫌弃的伸手摸了雪球的头。 雪球舔了舔他指尖。 “小东西……“ 章岂的眼睛微微发亮。 后续给雪球擦干水分,以及用梳子梳理毛发,就是章岂的事情了,他不许别人碰。 最多遇到毛发打结的时候,实在梳理不开,接了周至柔递过来的剪刀。 天知道,周至柔握着开了刃的刀具,有多想替惨死的自己复仇! 只是这剪刀是女红剪刀,专为剪线头设计,手柄很长,而剪刀尖端才一厘米。除非又稳又准的戳到大动脉,在医院都抢救不及的那种,不然只是皮肉伤。 周至柔只能在心中想象,大动脉血如喷泉喷洒的美妙画面,悄悄低着头,拿着剪刀退出去了。 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下毒的机会。不过有了雪球在,她和菖蒲总算不再是清风苑养的闲人了,多了一样职司——“抱狗“。章岂许可她们两个跟雪球玩耍,免得雪球寂寞。 雪球非常懂事,无论和周至柔、菖蒲玩得多好,只要章岂一出现,立刻抛下她们,欢快的跑到章岂身边,冲他摇尾巴。 每到这个时刻,章岂总是笑得很得意。 “等二少爷回来……“ 章岂的脸色立刻不太好看了。 雪球不可能还的,这辈子都不可能还了! 珍珠抿嘴一笑,立刻高声嘱咐菖蒲,以后好好看着雪球,若是管家过来,不许抱走了! 机灵的菖蒲立刻大声道,“哎!珍珠姐姐放心,苏管家一来,我就抱着雪球藏起来,把谷莠推到前面拦住!他是大管家,总不好意思跟我们小丫鬟一般见识吧!“ 得了所有人喜欢的雪球,就这么在清风苑安顿下来。章岂每天都要配雪球玩耍一会儿,亲手喂食。 可好时光不长久,这一日,雪球死了。 给雪球搭建的狗屋才建好,里面跟人住的屋子一样,有窗有门,里面塞了小被子和各种玩具。章岂把雪球从狗屋拖出来的时候,雪球已经四肢僵硬了。 “表少爷,雪球应该是吃了耗子药!被药死了!“ “胡说!清风苑哪里来的耗子药?“珍珠含泪怒道。 周至柔吓得魂魄散了一半,仔细一查,她身上带的夹竹桃小瓶儿,不翼而飞了? 第八章 查案(上) 庄大夫人亲自带着人封了清风苑。包括珍珠在内的所有下人,都“请“到其他院子里分别看管住,给水、给吃的,就不许和外界传话。而管家拿了庄家大老爷的帖子去了衙门。不到半日功夫,县衙门的刑名师爷喻世成,带了小厮和书童,以及两个在女牢管事的婆子,常服来到庄家。 “劳烦喻师爷了!“ 事态紧急,庄老太太顾不得礼数,在前厅见了喻世成,微微欠身,三言两语便托付了查案之权,“老身那出嫁的闺女十几年没求过家里什么事情,岂哥儿是她唯一牵挂担忧的。因为素知她哥嫂都是妥当人,才把岂哥儿送了来,指望家里能好生照顾。没想到才住了小半个月,就出了这档子事!幸甚这次是狗儿,若是岂哥儿有个万一,老身还有什么脸面见人呐!“ 一边说,庄老太太一边滴了几滴泪,后怕之色言溢于表,“若有查出了什么可疑之处,不用顾忌其他,家里上上下下皆可查问!“ 喻世成年约三十,中等身材,身着灰蓝色素面长袍,面容微黑,脸型方正,五官平常。职业缘故,嘴角的法令纹刻得很深。他抿了下唇,“老夫人且放宽心。待喻某查清楚了缘故,再来禀告。“ 喝了几口茶水,便在老夫人贴身丫鬟兰心、兰芝的协助下,开始调查——“雪球中毒“一案。 先从清风苑下人开始。 一个一个提审,相互之间不许串通。每提一个嫌疑犯,书童就在旁边记录问话,完全是衙门办案架势。 与此同时,那两个婆子凭着和蔼慈善的面容,分兵行动,拉扯家常一样和庄家人闲聊,一个时辰后回来,眼神笃定。 综合来看,此案有三大疑点。 一是雪球非人,只是一只狗!为了一只狗的死兴师动众,还邀请县太爷的得力助手查案,是庄家势大、目中无人,还是其中另有隐情? 其二,雪球死后,庄老太太直接命人看管清风苑上下所有人等,不许外人接触。此举不大像是出身乡野的寻常老太太,显得颇有见识。而她的焦急、后怕,又太明显了,和之前的城府阅历又截然相反。 第三,“若是查出什么疑处,家中上上下下皆可以查问“——看来庄老太太连自己的儿女都不信了。既然是“表少爷“,又分不到庄家的财产。亲戚小住,怎么会闹出狗命呢? 书童整理好口供递给喻师爷。 喻世成一边思索,一边随意了翻阅了一遍,指着其中菖蒲、谷莠, “只这两个丫鬟是买来的?还不到半年?“ “是。“兰芝点头,“菖蒲是从人牙子从下口镇买来的丫鬟,父母双亲尚在,前些时日还听说他父母找上门来,道是家中艰难,要卖她妹妹,打听能不能卖到府里来。谷莠……是大少爷路过人市见她可怜,一时心软买下来的。“ 经手的案件多了,任何蹊跷之处都不放过。 喻世成从口供中凭直觉选了几个嫌疑者,首当其冲的就是谷莠。 她只有六岁,但下毒只需要带一小纸包的毒药,塞到雪球常吃的碗里就行了,又没多难。她进府的时机也有些奇怪——怎么章岂刚到庄家,她就成为备选的丫鬟进了清风苑呢?毫无背景、毫无特长,原先只是灶台丫鬟,怎么讲也讲不通啊! “你的父母丧生在香枫里大火?“ “香枫里大火丧生的一百三十二人,我与县尊足足忙碌了四个月,记忆尤深啊!巧不巧,所有丧生者名单都是我这书童写的。你父母是姓甚名谁,说不定还记得。“ 周至柔被“请“到花厅里接受问询,很不幸的,一问三不知。 问之前,和清风苑其他人待遇差不多,有热茶,有肉饼吃。 问完了,就直接进了柴房。 大门一关,铁锁咔嚓一声,彻底隔绝了与外界的关联。 孤零零的看着柴房的窗户,莫名想起两次在香枫里“苏醒“的那一刻,也是这样的阴暗、孤单。地窖里湿气还重,压抑的她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 周至柔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缩成小小一团。 原来,她从来都没有想象的那么坚强。 …… 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柴房生锈的锁咔咔几声,忽然被打开了。菖蒲嗷嗷叫,直接扑到周至柔怀里,“我就说,谷莠怎么会害雪球呢?她才没有!“ 周至柔被折腾醒了,睁开眼,呆呆坐在柴草堆里,迷茫的看着大夫人和兰心等人。 大夫人的眼中难得多了几分慈爱,“好孩子,你受委屈了。雪球的事情,和你无关,快回去洗洗晦气,好好吃一顿。“ 兰心笑着对周至柔招手,亲自领着去老太太院子里。 在西跨院从头到脚换洗一遍后,换上老太太院子里的三等丫鬟的樱草黄镶边比甲。兰心还备了三菜一汤,亲手折了一根肥腻的鸭腿,塞给她, “快吃吧,老太太知道你受了委屈。今儿放你一天假,尽管放宽心,自在点。菖蒲你留下陪谷莠,我那边还有事呢,就先走了。“ “多谢兰心姐姐!“ 饿了半天肚子,再吃油腻的肉食,怕不会拉肚子? 周至柔不想糟践身体,只加了点雪菜喝了一碗稀饭,就不吃了。 “你没胃口?“ “……嗯!“ “哎,也是,换了我被诬陷,我也生气!“菖蒲用力的咬了一口鸭腿,吃得津津有味。 “菖蒲、谷莠,岂哥儿来了!“ 珍珠在门外唤了一声,跟在章岂进来。 菖蒲立即站起来。没留神,鸭腿掉在地上。还有两口肉没吃呢,心疼得她弯腰去捡。 珍珠咳嗽了一声,她才反应过来,闷闷的低头,“表……呃,岂哥儿!你怎么来了?“ 珍珠仍旧不满意,“菖蒲,你啊,得好好学说话了。好在是自家人,岂哥儿不是那等小鸡肚肠的,懒得跟你一般计较。换了其他主子,你说句‘你怎么来了’,看怎么收拾你!主子也是能这么问的?“ 菖蒲低头,脸红到耳根,“菖蒲知错了。“ “你知道,你下次还犯!不会说话,就学学谷莠,不说好了。少说少错!“ 不说还好,说了,菖蒲立即圆了眼睛, “谷莠不就是没有说她的身世,才被那劳什子师爷当成凶手嘛!天地良心,谷莠怎么会害雪球呢!还把她当成凶手!“ 章岂不自在的转过头,轻咳一声,“谷莠…那个,我知道你是清白的,这件事过去了。以后你……好好的……“ “还跟在岂哥儿身边伺候吧。“珍珠笑眯眯补上。 隔了好一会儿,周至柔才反应过来,章岂这是特意来安抚她的? 她发着愣,“喻师爷不是来查害雪球的人,他是查谁想害你!“ 而她周至柔没有伤害雪球之心,但确确实实想害死章岂! 做梦都想! 说什么清白不清白,她没有喊冤,因为她一点也不冤啊! 第九章 查案(下) 三日后,查检结束,一切恢复平静。 清风苑的大门,咯吱一声推开了。丫鬟们仆役们提着箱笼,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章岂当先一步跨过门槛,抬眸就见两棵半高不高的石榴树,取代了四季常青的冬青树。而之前的太湖石不翼而飞,换了造型更加瘦骨嶙峋的“石笋石“。 长廊的爬山虎不知生了多少年了,整个挖走。原址换了紫藤,叶子蔫蔫的,也不知道成活没有。 明明才离开几天,整个清风苑好似换了着装,看着熟悉,又充满了陌生感。 章岂抿了下唇,脚一抬,直接去了书房。 等他发现连地砖的缝隙都是新抹的,震惊了,“该不会真的挖地三尺吧?“ 珍珠端了热茶进来,笑了一笑,“岂哥儿,这不说明衙门里的人办事认真么?“ “可是,也太过了!“ 章岂喃喃的道。随即想到了什么,立刻回头清点书柜上的书,发现数量没有变,才松了口气。他可不希望辛辛苦苦从京城带来的两箱子书,少了几本。 “岂哥儿,这次是珍珠办事不周,害你受惊了。“ “和你什么关系。别什么过错都往自己身上扯。“ 珍珠听了,有些感动,然后叹气道,“可翁嬷嬷不这么看,她拿着这桩事,非闹着要进来伺候你。说什么,‘庄家人都是外人,小少爷身边没有一个老成妥当的人看顾,怎么行’,大约明日,就要带着琥珀、玳瑁过来了。“ “来就来吧。“章岂不耐烦的说,“只一点,叫她别拿京城的那一套!要是和庄家人起了冲突,我可不会帮她!“ 珍珠听了,笑了下,“翁嬷嬷省得轻重。就是琥珀、玳瑁两个还年轻……“ “那你就管起来!“ 要的就是这句话。 珍珠心情放松了,解释道,“琥珀、玳瑁都是好的,姑太太亲自调校的人,哪有不好的?只是离京之前,说的明明是珊瑚,临时却换了。但愿是我多心吧。“ 又道,“翁嬷嬷有句话说得不错,岂哥儿身边也该有两个知心妥当人。菖蒲、谷莠两个就不错,年龄合适,背景干净,哪边都牵扯不深。经了这件事,我冷眼看着,一个热情直爽,一个沉默不语可心理明白。两个女孩都璞玉一样,稍加雕琢,将来就能派上用场了。“ 章岂不可置否,“你掂量着办。“ 待珍珠说完离开,他抱着胸,歪头看着书柜。 是他眼睛出了问题么,怎么觉得书柜上有一块颜色不同? 看了好一会儿,觉得不是自己瞎想。搬来梯子,他蹬蹬蹬爬上去,左敲敲,右拍拍,在颜色发暗的海棠花雕纹上,用力一按,竟然发现了一个暗格! 里面也有一本书。 章岂很是奇怪,皱着眉,翻开一看,只见里面没有几行文字,全部是图画,画的是两个果着身子的人抱成一团打架。线条流畅,人物栩栩如生,脸上的红晕晕染得自然动情。 可恶! 竟然在满是圣人书的书房里,藏这种东西!随手塞了进去,再把暗格关上。 章岂下了梯子,依旧气愤难止。 说什么庄大哥是个只读圣贤书的人,原来也不过是这等货色! 看来之前小厮垂露说的话,也不可当真! …… “谷莠,快过来见见垂露哥哥!都亏了有他,不然你的身世无人知道,那劳什子师爷就把你当害死雪球的凶手了!说不定要把你下大牢,挨板子!夹你手指!“ 菖蒲开心的介绍一个十五六岁少年。 周至柔抬眼打量,这个少年,眉清目秀,就是当初和庄大少逛人市,建议买下自己的小厮。原来,他叫垂露。 “垂露哥哥,你再说一遍呗!当日你在宣华堂是怎么和老夫人、大夫人,还有那个坏师爷说的?“ 垂露轻轻一笑,掸了掸衣衫下摆,“你们也别谢我。我不是为谷莠说话,而是为了大少爷的清名!“ “知道知道!你是大少爷的人嘛,肯定为大少爷说话办事。快点说嘛!“ “好吧,你们小丫鬟不知道里面凶险,我就再说一遍,不图你们谢我,而是叫你们多些警惕。在主家伺候,不提着一百二十颗心,怎么行呢?早晚吃大亏!“ 垂露绘声绘色的描述了一遍当日发生的事情。 宣华堂——刑名师爷喻世成,物证还未理清,便对庄老夫人、庄大夫人、庄二夫人等拱了拱手,先说起嫌疑人。 重点就是来历不明的谷莠子。 “这个女孩子年纪很小,但投毒不需要多大的难度。她又是抱狗的丫鬟,有充足的作案时间。“ “而她正好出现在贵府大少爷出行的路上,也解释不清。“ 当日和庄大少一起的垂露,被唤上来。 垂露立刻否认了,跪着朝庄老太太、庄大夫人磕头,“谷莠子是大少爷买来的。喻师爷,莫非以为我家大少爷是那等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纨绔之辈?在街上看到一个人可怜,随随便便就善心发作,买回家里?请恕垂露无礼,事关大少爷名誉,垂露不能眼睁睁有人泼污水。“ “谷莠子说不清楚她的身份来历,因为她是真的说不清!“ “喻师爷是三年前来甘泉的吧?三年前,我家大少爷在县学求学,教谕出了一道题,‘下沟村争水械斗案’。喻师爷有印象吗?这道题,就是您和教谕闲聊时随口一说,结果成了县考的题目。我家大少爷那时还没学律法,不懂得出了人命案怎么判,只得了‘中’。什么时候得过这么差的成绩啊,这件事在我家大少爷心中,引为生平奇耻大辱!“ “所以不辞劳苦,大少爷亲自走访了下沟村,问了所有的当事人。这个案件的前头后续,我家大少爷花了整整两个月,谁和谁什么关系,一清二楚!“ “械斗案牵扯了三家,最惨的是程家兄弟,两兄弟都死了,留下孤儿寡母。我家大少爷不仅查案,也有暗中送银两。后来听说程大媳妇带着儿子回娘家了。而程二的女儿就倒霉了,她的生母早死,程二媳妇是后娶的,才过门不到一个月。“ “当时我家大少爷就感叹女孩命苦,实在不行,想把程二的女儿接到家中。“ “没曾想,程二媳妇是个讲道义的,媒人给她做媒,她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带着女孩。后来真的带着继女嫁给了上沟村的老陈家。两夫妻都是诚恳老实人,得了香枫里那位夫人的照看,日子过得很是可以。我家大少爷才丢开手。“ “哪里知道,三年后在人市上见到了女孩?“ 垂露悲戚,“喻师爷,非是谷莠子说不清她的来历,而是死在香枫里大火的,是她父母,又不是她的亲生父母。陈家人不是她亲人!她要怎么说?而老程家也没什么人了!她说了,哪有人能为她作证?您问她什么来历,她怎么说?让她怎么说啊!“ 谷莠子的遭遇越是悲惨,越是证明庄大少的形象光辉。 周至柔呆呆听着,心中了然——怪不得当日庄大夫人亲自来柴房,看她的眼神那么慈爱呢! 菖蒲紧紧搂着她,“谷莠子,没想到你这么可怜。我以后都不抢你的饭吃了!“ 垂露也温柔看着她。 周至柔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庄大少深入调查过,那么肯定知道她的真正身份啊。 不可能混淆! 所以,她抬眸,就见垂露朝他眨了一下眼。 该死,拿走夹竹桃毒素的,是他! 第十章 终有报 正午时分,日头高高挂在天空,幸好是四月暖春,气候并不炎热。前厅,章岂四平八稳的坐在太师椅上,气势沉着,两道故意压低的眉锋似剑,眼神如刀,来回扫视着清风苑的下人。 因着一只狗的死,京都章家派来的人不再藏着掖着,留在暗处了。翁嬷嬷理直气壮带上了琥珀、玳瑁,以及随伺的小厮进了庄家大门。清风苑多了一倍的人手,人员编制必须改革了。 “以后,内院还是珍珠当家。有什么不妥当的,由翁嬷嬷查遗补漏。琥珀、玳瑁,你们两个帮衬着珍珠,省得她忙不过来!“ 章岂坐在上面发话。 两列下仆俱躬身垂手,齐声应,“是。“ 琥珀、玳瑁,年纪在十四岁左右,一个相貌清丽,一个甜美乖巧,是章岂的姑母所赠。她两都知书识礼,上能书房磨墨添香,下能灶台调和羹汤,经验丰富,可堪左右臂膀,提为二等丫鬟。 “至于菖蒲、谷莠……“ 章岂想到书房那本藏在暗格里的书,皱了皱眉,“年纪还小,跟珍珠多学几年再说吧!“ 珍珠一怔,不是要提拔重用起来么?她刚刚还想,若是翁嬷嬷用“年龄太小“为理由反对,要怎么说服。没想到章岂根本没按之前说的给两个丫头提等,想了下,笑笑道, “是!岂哥儿,菖蒲谷莠妹妹,我一定会好好教导的。“ “菖蒲、谷莠?“珍珠故意高声叫道。 没奈何,周至柔只能和菖蒲从最末尾的队伍中站出来,“谨遵主子爷吩咐。“ “说了多少遍了,叫岂哥儿!以后一个院子住,你们两个的称呼不改过来,听着就像外人,还怎么融入呢?“ “是,菖蒲|谷莠知错了。“ 周至柔已然麻木了,什么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就是了。 呆板的朝正中章岂的方向行礼,“岂哥儿!“ 章岂面无表情的摆摆手,又吩咐,“垂露是庄家大哥留来的,他人面熟,石磊、石英,你们两个有不懂的,就问他。“ 两个小厮赶紧行礼,又朝垂露笑笑。 “蒋护卫、陈护卫,负责我的安全,平素在外院值守。今天叫你们进来,也是大家见上一面,省得哪天有需要了,谁都不知道谁长什么样!胡乱认错了人!“ 本来清风苑人少,王二媳妇管着箱笼,赵柳媳妇管灶台,珍珠负责近身伺候,外出有小厮。现在进来这么多人,可没多少清净了。章岂等手下人互相望了半盏茶功夫,至少看清了人脸,才挥手让人散了,各忙各的去。 翁嬷嬷穿着褐色团花四喜如意的棉衣,满头发丝白了一半。站在台阶上,望着散去的仆人,眼中有些湿润。 “我们岂哥儿什么时候吃过这种苦!若是还在京城,身边光是一等大丫鬟就有四个,二等八个,三等也要十几个……哪里像现在,就几个毛头小丫鬟!“ 珍珠听了,一笑,“嬷嬷如此说,我们都是上不来台的黄毛丫头了?“ “说的又不是你!“ 话音刚落,菖蒲就一脸委屈的拉着周至柔,出现在翁嬷嬷面前,“嬷嬷,我两以后会跟在姐姐们身后,好好学的!“ “……嗯,那可不是得好好学。你们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才能跟在我们岂哥儿身边。“ 早得了珍珠姐姐的嘱咐,菖蒲连忙点头,“嬷嬷说的是。嬷嬷说得太对了!“ “以后有嬷嬷的教导,我们就不怕出错了!“ 这么乖巧,又这么懂事,翁嬷嬷立威立到一半,接不下去。正好看到赵柳媳妇抱着一只狗经过,立即瞪眼,“庄家怎么回事,又送狗过来?“ “之前的狗死得不明不白,到现在也没闹清楚原因。还送狗?“ 赵柳媳妇道,“这是庄家二少爷送来的,名叫雪耳,是雪球一母同胞的兄弟。“ 章岂看了一眼外表和雪球完全一样的小狗,想到雪球那僵硬的尸体,头一扭, “不要了,送回去吧。“ “岂哥儿!“珍珠柔声劝道,“这是庄二少爷的一片心意。之前为了雪球,庄家上下也闹得人仰马翻的,连二少爷的母亲都埋怨他多事——你现在把雪耳送回去,他就太委屈了!“ 章岂想了想,不能让庄二两面不是人,答应留下雪耳。 可惜这雪耳长相可爱,性子比雪球差远了。一天到晚的瞎叫唤,对章岂尤其不客气,咬坏了他两条裤子。 “这傻狗!“ 才三天,章岂就受不了了。 “蠢狗,你还偷东西?我的鞋子是不是被你叼走了?“ “给我站住!听到没有!站住!“ 前院里,雪耳急速奔跑,后面章岂跟着。追了半天,就在快要追上时,忽然听到一声口哨。雪耳一个急转弯,嗖的一下至少加快了一倍速度。 章岂累得大汗淋漓,凶狠狠道,“我一定要把你还给庄二!叫他把你炖了!你根本比不上雪球,你只配在锅里!“扶着腰,走到假山后,见小丫鬟谷莠端了一个瓷碗,里面装了大厨房做的狗粮。雪耳呼哧呼哧的吃着,摔得周围都是。 “死狗!蠢狗!傻狗!早晚把你赶出家门!“ 章岂怒骂,抬头看到周至柔,这丫头就是庄大少救回来的那个?心下不喜,问道,“谷莠?“ 周至柔一点也不想和章岂单独呆着,后退两步,低着头,“是。“ “你觉得它好,还是雪球好?“ 周至柔心想,这是什么蠢问题?有可比性么? 雪球再好,也不是你调校出来的。雪耳再差,现在的主人也是你自己!想了一下,才道,“它,好。“ “什么?“章岂不可置信,“雪球那么乖巧听话,你是瞎子聋子,还是心眼不正,竟然喜欢这只蠢狗?“ “它可不蠢。它只吃我端来的东西。别人想喂它,它只会咬人。“周至柔反驳,“雪球太乖了,温顺听话,所以才死了。换了它,它能把下毒的人咬得血肉模糊。“ 雪球的死像一道伤口,越是喜欢,越是难以痊愈。 章岂听了,抿了抿唇,对雪耳的排斥倒是没那么多了。 “蠢狗,别的就罢了,偷我鞋子不能忍!“ “鞋?我看到雪耳经常爬假山。你在这里等等,我上去看看。“ “狗还会爬山?“ 清风苑的假山只是装饰,并不高,周至柔灵活的拽住一块突出的石尖,从缝隙里掏出一只绣着老虎的鞋子,“可是你的?“ 转身的时候没留心脚下,忽然一滑。 失足滑落的那一刻,就像慢镜头,看得明白,心里清楚,可时间无端拉长了。长到周至柔噗通坐在地上了,还维持着呆愣的表情。 “你和这只狗一样,可够蠢的!“ 章岂嘲笑了一句,虚晃着踢了一周至柔,也抓住假山凸起的石尖,头靠近观察里面,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假山的沟壑里至少有七八双鞋子,都是他的!该死的蠢狗!专门偷他的鞋! “等着,我非要把你炖了不可!“ 雪耳也汪汪叫回应了几句。 “死狗!你还敢叫!“ 章岂愤怒了,忘记刚刚周至柔的前车之鉴,巧不巧的也踩住那块石头上,脚一滑——脸撞在假山上。 周至柔的视线中,一切都很缓慢了。 因为她看到章岂满脸是血,后仰的倒下来。 第十一章 作证 在周至柔的梦里,有过报仇得逞的画面。章岂被毒死、游泳溺死、吃东西噎死……种种死法,花样繁多。但毕竟是梦,想想罢了,哪有这一刻鲜血淋漓来的冲击大! 章岂捂着脸,血从他的指缝中流出,滴得衣裳都是。 “岂哥儿!“ “世子爷!“ 一声声高呼,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像是慢镜头后的快放。雪耳疯狂大叫,引来珍珠,珍珠之后是琥珀。玳瑁搀扶着翁嬷嬷,后者呼天喊地的,仿佛被活生生的剜去了心肝。 庄家来了一乌鸦鸦大片人,抬了滑竿,前呼后拥把章岂抬走了。 原地留下周至柔,完全被忽视了。 没人在乎一个呆坐在原地的小丫鬟。 只有走路不大方便的翁嬷嬷注意到了,顺手甩了一巴掌,眼神都带着毒勾。 没多久,周至柔再一次的关进了柴房。 她知道,这次怕是躲不过了。 尊卑有别,她现在的身份是小丫头。主子遇难,她就在旁边。就算不是她害的,没有尽到保护职责,也是大错。 这是封建社会最不讲道理的“牵连之罪“了。律法上就是这么写的,到官府都告不赢。 “要死了么?“ 周至柔额头都是冷汗,整个人痛得缩成一团,躺在稻草里。她有太多的不甘心,恨自己不中用——明知道报仇就是这种结果,当时就该暴跳起来,和章岂同归于尽才对! 错过了最好机会,此生再也没有机会报仇了。 而且,她这条小命也会丢在此处。 真是……划不来啊! 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昏睡过去,周至柔等着最后的宣判。后宅里一个没存在感的小丫鬟,太容易死掉了。上辈子在继母秋氏的阴影下,战战兢兢活了那么久,见得还少吗?白天活蹦乱跳,晚上突发疾病,板车一拖,送到乱葬岗,连个全尸都留不下。 想不到她这辈子也是这种命! 谷莠谷莠,原来她还真是杂草啊? 不知过了多久,周至柔觉得快撑不下去了,忽然柴房的门开了。 又是庄大夫人,她怜悯慈爱的看着周至柔,“倒霉孩子,你也算幸运的,遇到岂哥儿……章世子这样的主子。他为你作证,说跌倒一事和你无关,你是无辜的。“ 周至柔一脸茫然。 什么?章岂给她作证?他那种傲慢无礼,自私之人,也会给一个小丫鬟作证? “都吓傻了吧?来人,给这倒霉孩子看看伤,看样子,跌得也不轻。“ 腿摔断了,当然摔得很重。 大夫用夹板草草一夹,嘱咐不可下地走动,开了两副药就算完了。 晚间,刑名师爷喻世成,月微草堂的教书先生范师增,以及不慎受伤暴露了真正身份的章岂——靖远侯世子,以及庄家的诸人齐聚宣华堂。 这一次,喻世成的态度明显积极了许多。 毕竟,庄家的远方亲戚遭遇不测,和靖远侯世子受害,是两码事。 “世子,事发突然,也就是眨眨眼的功夫。很多人都说不清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可是你十分确定,跟丫鬟谷莠无关,是么?“ “是。“ “但是我勘探过现场,有人指出丫鬟谷莠坐在地上,而你是背对着他受伤。你根本没有看到她做过什么!“ “我再说一遍,不是她害我!她没有推我!如果她推了我,我能感觉不出来么?“章岂道。 “那我只有一个问题了。“ 喻世成挥挥手,当着庄家众人的面,让人把谷莠带上来。 周至柔才喝了一碗黑乎乎的苦药,整个人昏昏沉沉,一点力气也没有。半耷拉着眼,“见过……“ 声音微不可闻。 “谷莠,你的伤是怎么受的?“ “跌……的。“ 若不是还有一点意志力支撑,她直接就在春凳上睡着了。 喻世成可不是会体谅小丫鬟的人,他直接打开大夫包扎好的夹板,还戳了戳周至柔受伤的腿,展示给众人看。 “啊,都肿成这样了……“ 两条腿一对比就太明显了。受伤的小腿几乎肿胀成两倍,表面涂着味道古怪的草药,一看就知道没有得到好好治疗。 章岂一皱眉,顿时牵扯到眉间的伤口,疼得不行。他也算幸运的了,跌倒撞伤,只撞到脑门,差一点点就伤到眼睛。所以别看血流哗哗的,看着吓人,其实涂了药,止了血,也就没有大碍了。 “大夫呢?我不是说过,给谷莠看看吗?“ 周至柔睡眼朦胧是受药物所致,可心里都明白呢。她微微抬了眼,晃动的光影中看到章岂头包了一圈的绷带,看着头大了许多。但是这神情,这态度,还有外表,怎么和她记忆中可恨又无耻的章岂,完全对不上号了呢? “章世子,我现在要结案了,若是有说的不对的地方,请指出!“ “丫鬟谷莠的跌伤严重。世子受伤之后,她为清风苑丫鬟,最应该做的事情是呼救,而不是去踩那个湿滑的假山……所以,她是在世子受伤之前,就已经受伤了,对么!“ “世子一口咬定,跌伤一事和谷莠无关,是因为亲眼看到她脚滑摔倒了,看到她站不起来。但是你没在意,也去踩着那块湿滑的假山石,才导致受伤的!“ “至于为什么,原因是那只名叫雪耳的狗,将世子的鞋偷了一只藏在假山缝隙里。“ “不是一只,是七只。雪耳偷我的鞋,每双都只偷了一只。“ “那么接下来该查,这只狗之前的主人是谁,为什么要偷世子的鞋,有为什么会藏在假山里……“ “不用了,到此为止吧。雪耳只是一只狗,它什么都不懂。以后我叫人严加看管就是了。“ 翁嬷嬷当即叫唤起来,“那怎么行!岂哥儿啊,你今儿真是把老奴给吓死了!前面那只狗死了,整个清风苑封查搜检过,按道理来说应该很安全了,怎么才两三天,就害你得受伤流了那么多血!还伤的是脸面,万一破相……叫老奴怎么跟侯爷交代啊!“ 她捂着脸哭起来。 庄家人,从最上首的老太太,到下面的庄大夫人、庄二夫人等,各个面色都不好看。 周至柔眼皮耷拉下来,实在撑不住的合上眼,心里却在暗想,靖远侯看似位尊,实际政敌众多、处境艰难,不然不会把章岂送到偏僻的乡野之地。这个老嬷嬷好不晓事,当面给庄家难堪。得罪了庄家上下,对章岂有什么好处? 第十二章 缘由 连续两个晚上的高烧。到第三日的天明,周至柔浑身乏力,朦朦胧胧的睁开眼,就见晨曦的光晕中,周瑛那张可恶可恨的脸出现在她面前。一时之间,她不知道该挣扎着坐起来,朝他吐口口水好,还是接着昏睡一会儿,等噩梦退散。 “好妹妹,你终于醒了!都怪哥哥不好,害你受苦了!“ 周瑛假惺惺的擦了擦眼角,倒了一碗水,亲手喂着周至柔喝了。然后对后面打着哈欠的玳瑁连连合十道谢,哽咽道,“多谢姐姐了。姐姐熬了一夜,辛苦了!若非姐姐善心照顾,我妹妹兴许早就去了。那我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亲人了……“ 玳瑁露出善意的笑容,“别谢我,要谢就谢我们少爷吧。若没有我们少爷发话,也不能容你在清风苑住下。“ 周瑛的瞳孔漆黑无比,嘴角带笑,笑容阳光,拱手为礼时自然带着少年特有的茁壮而清新的气质,仿佛一杆青青翠竹, “自然是要亲自拜谢贵府少爷的。劳烦姐姐帮我问问,何时有空,我想亲自致谢。“ “那倒不必。我们少爷不喜见生人……“迎着周瑛殷殷期待的眼神,玳瑁又改了口,“那我帮你问下,先说好,不一定能成的。“ 周瑛再次道谢。 “行了,你们兄妹终于相见,肯定有很多话要说吧。快些说,待会翁嬷嬷就要来了。到时就不好留你了。“ 送玳瑁离开后罩房,周瑛观察了一眼周围,见周至柔养伤的地方还算安静,其他侍人都起来忙活去了,才转身迈着轻松的步伐,去看断了腿的妹妹。 周至柔睁着眼,眼也不眨的盯着他,表情严肃。 周瑛扑哧一笑,找了个枕头垫在周至柔胳膊下,“喏,枕着吧!“ 态度随意,和刚刚知礼懂事的翩翩少年郎,简直判若两人!这才是周瑛的真面目啊,外表清隽文雅,内里卑鄙无耻! “周!瑛!你还敢来见我?“ “为何不敢?“周瑛轻笑了一声,捏了一下周至柔的脸颊,“瘦了!“ 把她当成奴隶卖掉了,还嫌不够,还来羞辱她?周至柔恨得不行,用尽全身力气,啪的一下挥出去。 可她是病人,高烧之后体虚乏力,哪里打得过周瑛? 周瑛毫不费力的就抓住她的手,按住了,凑到耳边,“本来不想这么早就来见你的。可你的小动作太多了。又是下毒,又是暗害,我知道你忍得很辛苦。不过章岂一死,你也要陪葬,活了两回,怎么还不珍惜自己的小命?“ 活了两回? 周至柔的瞳孔登时放大! “你、你?“ 从香枫里苏醒,她没有被周管家请了的妖道“热油泼身“,就好像有点不一样了。之后金夫人提前下葬,又发生一起大火,烧死了很多香枫里的下人。她被周瑛卖掉,跟周家派来的人错过——整个脉络,和前世的轨迹都对不上了。 这一刻终于知晓为什么! 周瑛也和她一样,重生了!他改变了一切! 口口声声骂她是妖孽,半辈子排斥她,厌恶她,忌惮她的周瑛,竟然也成了他自己口中的“妖孽“?简直讽刺! 周至柔深吸一口气,“你,你若是……那你不想报仇么?“ 前世章岂派了他的黑甲军截杀,周至柔红颜薄命,命丧当场。若是不出意外,周瑛也该在死在那场截杀中,才会和她一样重生回到小时候。 “报仇?我和他的恩怨,那可要追溯十几年了,怎么可以轻易的了断?“少年他扬起头,嘴角的笑容完全不像一个十一岁的少年,满满的都是算计,“我冒险来看你,是来提醒你,别放肆任性了。他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死!他死了,你要陪葬,还会害得我的计划大乱!“ “这次他出了意外,你应该见过那位了吧?“ “别这么看我,好像我在坑你。“周瑛笑容十分可恶,好像冷嘲热讽,“那位的大名叫范师增,你上辈子没有见过,但是一定听过他的大名。“ 周至柔眼睛登时圆了,“范、范师增?帝师范师增?“ “是啊!“周瑛嘴角勾了下,“我没有回周家,就是为了拜在这一位门下。“ “世人都说,齐宁侯章岂有两大靠山,年轻时随手救的老书生,竟然成了帝师,虽然平素没有交往,但关键时刻,帝师的一句话,抵得上三千御使。因为帝师范师增,他躲过多少祸事。万万想不到,范师增早和章岂相识了,甚至就是为了章岂才来的甘泉县!“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周瑛呵呵笑起来,似为自己的发现非常开心。 重生了,不像过去被桎梏在局中,看人看事就有前瞻性,能提前做准备了。 周至柔听懂了话中的意思,靠在枕头上,低声道,“所以你为了拜在未来帝师的门下,把我卖了?“ “生气了?难道你想回周家,想在秋氏手底下过活?“ “我不喜欢秋氏,那也不代表我想当丫鬟!“周至柔用力的锤了下枕头。 “那,若我告诉你,截杀的黑甲军不是章岂派的。他也不是害死你的仇人,你该如何!“ “胡说!不是他是谁!黑甲军都是他的亲信嫡系,除了他,还有谁能调动?“ “福鼎寺,你忘了?事后他被罚去了棘北,事发当时,根本不在京都。我猜,大概是他的那位红粉军师江心月所为。用的也不是黑甲军嫡系,而是章岂给她的护卫。“ 红粉军师江心月的故事,也是一部传奇。不过周至柔此时此刻才不关心这些呢,她永远无法忘记马车翻滚,她整个人甩出车厢被马蹄践踏的那一幕! 此仇不报枉为人! “你就不想想,为什么江心月要对付你?“ “还有福鼎寺……章岂对你做了什么?他明知道私自调兵会受罚,为什么还要去看你,跟你私会?“ “我才没有和他私会!“ “对,你没有。是他不顾一切,非要见你一面!为了和你在青屏山共度一夜,不惜被圣上厌恶,只要能害你被翼山侯府厌恶,逼你出家!“ 周瑛谆谆善诱的启发道,“他手下领着五万精兵,坐稳了黑甲军主帅的位置,不像是蠢货啊。你说,他为何要犯下如此大错?“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他!他发神经,他脑子有病!他就是看不顺眼我,想让我倒霉!“ 气愤的说完,周至柔眼眶泛红,浑身都在微微发抖。 “是啊,他当然看不顺眼。因为你从来没有真的看过他一眼。“ “仔细想一想吧,翼山侯谋反作乱,全家老小都被处以极刑。女眷,女眷就更是凄惨了,能活着到教坊司的都是幸运的。只有你,满门只有你逃过一劫!为什么?“ 第十三章 恩怨分明 晚春过后,六月的暖阳让百花得了斗志似地,争先开放。院子里移植来的石榴,红艳艳的吐了娇嫩的花蕊,也不知今年能不能结果。长廊下的紫藤,一朵一朵的花苞成串,垂在碧油油的叶片之中。乍一望,就像一副倒挂的花帘,好不养眼。 周至柔就在这副花帘之下,舒展着肢体,躺在一个竹制的躺椅上,呼呼大睡。脸上遮了一柄荷叶。旁边,放了两把辅助走路的拐杖。 章岂饭后消食,走到院子里,看到她这副模样,先是想当没看见的走过,后来倒退两步,打掉荷叶,“你倒是舒服,起得晚睡得早,整天什么活也不做,比我这个主子还像主子!“ 周至柔揉了揉眼睛,见是他,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喂,你什么态度?给我醒一醒!“ 竹椅摇晃了两下,周至柔还是没搭理他。 章岂气得笑了,“我院子里的丫鬟,还没一个像你这么没规矩的呢!珍珠呢,她是怎么教的,我要亲自问她!“ 周至柔还是没翻身,哼了两声,“少爷要是不满,把我送回庄家吧,我不想当你的丫鬟。“ “你……“ 章岂气恼,转念一想,谷莠都关了两回柴房了。跌了一跤,腿断了;高烧两回,要不是发现的早,差点死掉!明明跟她没啥关系,最后倒霉的都是她。 难怪不乐意了! 想了想,忍下了这口气。 “你给我等着,等你腿好利索了再说!“ 脚步声渐渐弱了,应该走了吧? 午后的暖阳照在脸上热乎乎的。周至柔捡起荷叶,手指一点点展开卷边,对着太阳。阳光透过荷叶照来,有一种清透的绿意。 她叹口气,想走走不掉,想逃,又不知往哪里逃! 天天看到章岂,她这心里乱糟糟的。一个声音在说,“你忘记惨死的痛了吗?打算放弃报仇了吗?那马蹄践踏之辱,也不管了?“ 另一个声音则越来越响亮,“仇恨当然一定要报!但也不能寻错了仇人吧!果如周瑛所说,黑甲军截杀不是章岂调的,那就和他无关。“ “怎么可能无关?他是黑甲军军主,所有黑甲军犯下的事,他都得负责!“ “对,他必须负责。那你说说看,福鼎寺一夜,到底怎么回事啊?为什么他宁可被御使弹劾,也要率军进青屏山,就为了和你在观音殿面对面,枯坐一夜?如果这也是仇,你想怎么报?“ 接下来,周至柔不敢想。 那种想法简直有毒,一想起她的大脑就当机了。 不敢深思,更不敢相信! 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她借伤偷懒,什么工作都不干。天天吃饱了就是睡,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态度还恶劣,类似不搭理章岂,还出言怼他的事情,不是一两回了。 可惜,章岂每次黑着脸,气汹汹的走开,却不肯听翁嬷嬷的劝,把她送走。 炒鱿鱼计划,就此夭折。 揉了揉小腿,周至柔叹口气,陷入了两难处境——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治疗,她的腿伤快要痊愈了。正常来说,应该到了复建阶段。 不复建,万一恢复的不好,两条腿一长一短,那可不惨了?要变成跛子。 但是开始复建,就意味着距离她正式上岗的日子,不远了! 内院大管家珍珠,很是用心的栽培她和菖蒲。前几日晚上,菖蒲兴奋极了,因为得到难得的机会,可以近身服侍章岂,给他穿衣了…… 细节重复了好几遍,怎么穿的中衣,怎么系的腰带,还有鞋子!足足说了一个时辰! 周至柔只要稍微代入一下自己,就觉得胸口有一股气,上不去,下不来。脸很快涨得通红!心脏噗通噗通跳得飞快~ 叫她给章岂穿衣,做梦去吧! 她宁可去……去什么? 从前她立场坚定,坚定不屈!倔犟如她,宁死也不会受这种屈辱! 但自打周瑛说穿了,她回想前尘往事,一件件、一桩桩,心思就乱了,时而咬牙切齿,时而纠结犹豫,心烦意乱,难以抉择。 “三岁看到老,如果看现在的章岂,他对一个小丫鬟都能容忍、善待,不像是是那种恶劣卑鄙之人……“ 黄桷寺出家的日子十分煎熬。若不是心理藏着一丝不甘怨恨,哪里能煎熬出来? 怨恨没那么容易消除。 可翼山侯满门的遭遇,又是最直接、最生动的辩白——没有章岂在福鼎寺那一闹,周至柔绝对逃脱不了“株连九族“的刑罚。她要么在抄家那日把自己悬了梁,要么就是进教坊司。 而后者,就是真真正正的生不如死了。 章岂,他的确救了自己…… “也罢,我为人处世,向来恩怨分明。若能证明你不是截杀的主使,我……不会向你寻仇了!“ 决定一下,周至柔不再犹豫,拄着拐杖,慢腾腾的在院子里挪着步。受伤的右腿不能着力,碰一下就下意识的疼痛。这是身体的本能反应,断腿时的印象太深了,形成了条件反射。 复建就是对抗,对抗身体的本能,对抗大脑的消极。 只有熬过了最初的艰难,才能顺利康复。 周至柔咬牙坚持着,上辈子被热油烫伤,留下一辈子的阴影。今生,她无比珍惜健康的身体。若是变成跛子,她不能原谅自己的愚蠢和懒惰。 努力锻炼了十余日,终于可以丢开拐杖,慢慢的自行走路了。珍珠、玳瑁、琥珀等人,很是开心。菖蒲甚至激动的留下眼泪。 章岂晚间回来,听说谷莠下地了,靠自己的力扶着长廊走了小半圈,嘴角讥讽的撇了下, “你好的也太快了!“ 这话听着,似不大高兴? 难道他不希望尽早康复么? 周至柔尤其生气,习惯一怼,“岂少爷命大夫给我开最好的药,天天嫌弃我是清风苑养的闲人,我哪里敢不好?“ 章岂知道自己一时说岔了,没有生气,笑道,“是你哥哥……他耗费了不少功夫,给你弄来一台手摇轮椅,制作精巧,可以自己摇着走路。哎,你哥哥真不错,念着你,想着你,生怕你养伤寂寞,才用巧方做了轮椅,让你可以出来转一转。“ 周至柔有点懵。 章岂夸赞她的兄长周瑛?不提这一对前世政敌是怎么腥风血雨厮杀,就说现在吧!周瑛怎么变成二十四孝好哥哥了?人设弄错了吧? “岂哥儿,那轮椅呢?我一下午都在清风苑,怎么没听到信儿?“ “庄二拿去了。他找了工匠要做个一模一样的。谷莠那个,太小了,大人坐不了。“ 周至柔听完,呵呵一笑。 果然,周瑛什么时候转了性子?送轮椅给她,只是一个由头! 不知在暗地里算计着什么呢。 第十四章 忘恩负义? 不出所料,那个周至柔根本用不上的轮椅,送到庄家后,受到高度重视。平民少年周瑛,因此登堂入室,得到庄老太太的召见。 宣华堂内,三个媳妇都在婆婆跟前凑趣,“好个清俊脱俗的小哥儿,真不似庄户人家出身的。“ 庄大夫人赞叹道。她隐约在这个挺拔俊俏的少年身上,看到自己儿子的影子,当然不吝夸赞之词,“听说,还在月微草堂跟着范先生念书?不知成绩如何?“ 周瑛坐在葵花式脚踏上,微微垂着头,腼腆一笑。 “大嫂问的真是……人家怎么好意思夸耀自个儿?依我看啊,他能想到妹妹腿脚不便,以路上随处可见的马车联想,改进成手摇的轮椅,再花了整整一个月时间制作,这份心细机变和耐性,可是一般人没有的。用在读书上,能成绩不好!“ “蒙先生不弃,不仅免了我束脩,还赐字‘崔巍’。先生对我期望甚深,可我只恐辜负先生一片厚爱。“周瑛面带羞愧。 虽是自谦的话,可字字句句都显示了范师增对他的青眼相看。 庄老太太听了,笑意更深,温言鼓励了一番,“范先生是学问人,他既看好你,你只管用心。功夫都用在学问上,怎么会学不好?“ 又道“莫欺少年少,当年的胡丞相不也是出身平民,年少时家穷得没遮体之衣。老身觉得你啊,日后前途光大,未必输给他!“ 胡丞相?周瑛眼中立刻出现一个老奸巨猾的老狐狸形象,前世被其玩弄在股掌之中的记忆太深刻了,深吸一口气才稳下心思,谢过庄老太太的勉励。随即,频频向门外探视。 “呵呵,看来是急着见妹妹了。兰心,出去看看人来了没有?“ “是,老太太。“ 清风苑距离宣华堂不远,不过周至柔的腿脚不便,加上她半点不想见周瑛,走得自然极慢。兰心出来,根本没走远,对小丫鬟招了下手,耳语几句。 小丫鬟立即跑出去了。 半路上,看到玳瑁,急乎乎的说了“快点吧,老太太等着呢。“ 珍珠不能等周至柔一步步慢腾腾的挪动了,两只手往她肋下一插,腾腾腾走得飞快。 到了宣华堂门口,才放周至柔下来。 “记住我和你说的话了?你家兄长能得老太太召唤,这是难得的脸面,你脸上也有光彩。千万别不分场合使小性子,我这几日看你养伤,养得脾性见长了!连岂哥儿说怼就怼。“ “哦。“ 周至柔低头应是。 “兰心姐姐,劳你久等了。“珍珠带着歉意道。 兰心大约十七八岁,长着鹅蛋脸,高挑身材,笑着道,“我才略微站了站,倒是老夫人等得换了两盏茶了。“ 珍珠不好多说什么,笑笑领着周至柔进了宣华堂。 满屋子珠翠环绕,庄家大夫人、二夫人、三夫人依次而坐。她们,和身旁伺候的丫鬟、婆子,把正堂挤得满满当当。中间的周瑛就是那万红中的一点绿,身形单薄,气质清隽,并没有被压制住存在感。 三夫人对面,空了一个位置。 是四房的。 周至柔回忆,菖蒲好像提起过,她断腿不久,四房就搬出了老宅。 据说是做生意去了。 “我看没那么简单。你想啊,之前雪球死了,请了衙门的人把清风苑挖地三尺,庄家也暗中调查了一番。什么都没查出来。怎么可能呢?那耗子药自己蹦出来的?我猜啊,就是四房做的。所以才被全家赶了出去!“ 周至柔摇头,不相信菖蒲的猜测。 雪球只是一只狗,死就死了。真是四房下毒,那庄老太太肯定要下力死保——亲生儿子啊吗,怎么可能就这么舍弃了?章岂的身份是重要,可抚养照顾章岂,不是为了儿孙的前途吗? 她猜,应该是四房察觉了不对劲,主动搬走的。 章岂身份贵重,乃是靖远侯的嫡子。有荣华富贵不享,为什么要离乡背井的,到庄家居住?而且一看就是要长住。 “四房应该才是面对诱惑时谨守本心,没有被迷惑的聪明人啊。虽然什么消息都不知道,但发现违和之处,就果决的脱离——够魄力!“ 周至柔发散思维,乱七八糟的想着。给庄家老太太、大夫人、二夫人、三夫人行礼之后,就到了众人期待的环节。 兄妹相见。 原本幸福的家庭,突然间家破人亡。经历种种曲折磨难,兄妹两人都失去了父母,身世凄惨,好在老天垂怜,竟然还有相见之日。 年老的人都喜欢看合家欢的场景。 周瑛身体前倾,眼眶泛红,眼角湿润,嘴唇微微颤动,做足了激动、兴奋、喜悦的表情。 可惜,周至柔没办法回应。 她表情呆滞,慢慢的挪动身体,见到周瑛,只觉得他的表现……假到不忍多看一眼。 活了两辈子了,还是没点亮“演技“这一技能点。她微微一福,“兄长。“ 没了。 周瑛瞳孔漆黑如墨,眼神示意,“你不能投入一点吗?“ “抱歉,我怕自己会吐。“ 周至柔无辜的用眼神传达。 半响,周瑛败退,他用手捂住眼睛,身躯微颤,转开了身体。 这……这也太尴尬了。 庄老太太面露异色,看向几个儿媳妇。 几个儿媳妇也不理解,看周瑛巴巴的送来轮椅,还以为她们兄妹情深呢。谁知,竟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呃,程家小郎,你做的这轮椅对我庄家有大用处。不好白用你的东西,这里有些银钱,你以后念书用得着……“ 周瑛声音带着悲痛,“不!“ “崔巍没有别的所求,只希望贵府答应我一件事。“ “我妹妹……将来有朝一日,我筹够了钱财,请容许我为她赎身!“ 庄三夫人打开托盘,里面放着两锭银光灿灿的元宝。 “你不用攒钱啊,这里就有五十两银子。“ 可周瑛就像没听到一样,固执的看向庄老太太。 庄老太太沉吟片刻,“好!老身答应你!“ 周瑛好似放下心中重担,整个人都舒坦了,行礼之后,甩了手,什么也没带走,大踏步离开。 好似他过来,送了庄家一个轮椅,就是为了提一个小小的要求,为妹妹赎身。 但是这个妹妹—— “谷莠,你为什么对你哥哥那么冷淡?“ 宣华堂的人问,清风苑的人也问。 “因为讨厌。“ 周至柔无法解释她和周瑛长达三十年的斗争史,还有前世今生两辈子的纠缠,千言万语就凝聚两个字,讨厌! “呵呵,你倒是随心所欲。上次你高烧生病,也是你哥哥过来守了你一夜吧?为了给你筹谋前程,他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做轮椅。不知哪里打听的太夫人的母亲不良于行。他这份苦心,有多难得?可你,好不珍惜!“ 章岂叱责,黑着脸,“我院子里容不下这等忘恩负义的丫鬟!“ 第十五章 责罚 周至柔最讨厌别人说她“忘恩负义“。根本就不了解状况的人,站在道德高地随意指责,好像她做了什么天大的过错。人都是趋利避害的,若周瑛对她真是“兄妹情深“,她孤苦无依,怎么可对这个兄长毫不在乎! 章岂疾言厉色的斥责,她嘴一抿,没有反驳。 因为反驳无用,她也不愿把心底暗藏的伤翻出来,晾给人看。 低着头,默默的走回屋,开始收拾东西。 “谷莠,你干什么?“ 菖蒲惊住了,“岂少爷说你两句,你怎么收拾东西了?“ “你刚刚听到了,他说了,他的院子容不下我。我不走,还要他拿着扫帚赶我不成?“ 来清风苑也快半年了,吃穿都没花钱,积攒了整整两吊钱。她拿了一半换了些针线、布头之类,做了几块手帕。此时,正好拿去送人了。 亲手做的帕子,“情谊“是够了,但价值太轻了。好在她这次无辜受伤断腿,在几位庄家夫人眼前挂了号,各房都有赏赐。 “菖蒲,谢谢你这段时间一直照顾我。这块靶镜,是三太太送来的,就转赠给你吧。“ 大房送的都是实用的药材,周至柔从不乱吃补药,借花献佛给了珍珠,别的不说,阿胶是好的;二房送的胭脂水粉,两匹素布,也是非常实在的,给了琥珀、玳瑁。 三房送的都是小玩意,各种无聊打发时间的玩具,还有这块靶镜。菖蒲心心念念这块靶镜,时常借去美滋滋的看镜子中的自己。 周至柔干脆送了她,日后看到靶镜,也会想起她,算是留个念想吧。 “谷莠,你、你真的要走?“ 菖蒲呆愣愣的,“不如,你跟我去求求岂少爷,他、他平时对你不是挺好的吗?“ 周至柔讥讽一笑,“他现在对雪耳也挺好的。可他喜欢雪耳么?“ 雪耳享受雪球生前所有待遇,有豪华版狗屋,有专属毯子,有各种球类玩具,但是章岂不会耐心的给雪耳梳理毛发,不会观察雪耳的耳朵里有没有耳屎,不关心雪耳吃饱了没?他,只是养了一条狗,容忍它在身边罢了。 章岂,就是章岂。日后的黑甲军军主,怎么会因为他现在年纪小,看起来白嫩软萌,就以为他是天性良善、幼稚单纯? “我不会求他的。再说,你知道的,我早就想离开清风苑了。“ “为什么啊!“菖蒲拉住她,十分的不舍,“能不能不要走……“ “不是我非要走,而是岂少爷容不下我了。不走不行!“ 菖蒲咬咬牙,跺脚道,“你等我!“ 一只脚迈出门槛了,回头还凶狠狠的道,“等我!“ “我没同意你走,你不准走!要是偷偷走了,我就永远不理你了!“ 她一路飞奔,气喘吁吁跑到书房,到了门口听见翁嬷嬷的声音,“这种不省心的小丫头早该撵走了……“ 不行,翁嬷嬷资历老,她进去连话都说不上一句,就被打发出来了,说不定还要挨上一顿骂。珍珠姐姐呢?珍珠到哪里去了? 绕了一大圈子,好不容易找到珍珠,原来珍珠竟然是来看谷莠了,话里话外让谷莠道歉。 “珍珠姐姐,不用白费力气,谷莠的脾气死倔,不然我早拉着她给岂少爷磕头认错了。“ 珍珠满脸着恼,口气放重了几分,“你不低头,难道让少爷低头不成?“ “实话告诉你,你若不肯认错,那就真的在清风苑待不下去了!“ 周至柔只是低头不言语。 一来,她根本没觉得自己有错。再者,向章岂低头,大概是世界上最艰难的事情了。她做不到。 菖蒲怕继续下去,连珍珠也一并得罪了。赶紧过去搀扶着珍珠的胳膊,“姐姐,刚刚我跑到书房,听到翁嬷嬷让岂哥儿非把谷莠赶走。谷莠做错了什么呢?“ “你不懂,不敬兄长,这是大错。岂哥儿最讨厌不知礼的人。“ “哪里不尊敬了?谷莠对她哥哥很礼貌啊。“ 珍珠一噎,“谷莠的兄长耐心细致的做了轮椅,可谷莠没有半点感念,态度冷漠生硬……“ “换了我,我也不感念啊。根本没用上,一天都没用上。“ 珍珠一寻思,还真是。让所有人都感动的物件,其实对谷莠没任何意义,非要她感激。不感激还不行。 她想了想,“你们两个,跟我来!“ 书房内,章岂被翁嬷嬷的话挑动,按耐着怒火,“嬷嬷,我知道谷莠菖蒲两个你都看不惯,但她们是庄家送来的人……“ “庄家怎么送这种不三不四的丫鬟来?满府上下就挑不出几个周全人了?我就不信了!哎,铁定是庄家知道咱们侯爷受了斥责,被罚禁闭,才对世子爷不上心……“ 章岂的脸色很白,如果细看,能看到他额头有一根筋一突一突的跳动。 “嬷嬷多心了,庄家距离京城何止千里?根本不可能知我父侯的近况。就算知道,也不会慢待我的。“ “世子爷还小,不知人心险恶。嬷嬷活了这么大,见过太多人情冷暖了。有些人看着温厚,其实一肚子坏水!老话说,‘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珍珠站在门外一会儿,听到翁嬷嬷这倚老卖老的话语,心中顿时安定了,有嬷嬷在,相信谷莠不会走了。 她唤了一声,自己掀了门帘进了书房,菖蒲赶紧跟上。 只有周至柔,就站在门槛外,叫她也不动。 “岂哥儿,前天王二嫂子熬了一锅羊肉汤,好不辛苦。你怎么不赏她,反而还罚了她?“ “谁让她做的那么膻,难吃死了!“ 珍珠就笑起来,“这么说来,谷莠也可以不用感激她那完全没用上的轮椅咯?“ 这说法……倒是没有错。 章岂舒缓了眉梢眼角,看向门口,慢条斯理道,“长幼有序,兄长就是兄长。对兄长冷漠,毫无敬重之心!“ “这个,得问下人家具体情况啊。“珍珠招手,“谷莠,你来和岂哥儿说道说道,从前在程家的时候,程山和你的关系怎样?“ 周至柔无法做答。 她从来没去过程家,怎么知道程家女孩和她兄长程山兄妹关系? 等了一会儿,章岂气的脸色转青,用力的甩了书本,“让她给我在门口站着,什么时候反思知道自己错了,什么时候才准回去睡觉!“ 第十六章 夏夜(上) 夜深了。 夏日的夜里,群星闪烁,蝉鸣不断,融融的暖风吹着倒是不冷,只是这样站在廊下罚站,对一个断腿才刚刚痊愈的小孩来说,有点苛刻了。 周至柔站得累了,就换一条腿支撑,左右互换,不抱怨,不吭声,安静的胜似树底的蝉虫。 透过门缝,章岂负手缓步走过,眼角的余光瞥到,顿时脸色发黑。 “岂哥儿……“ “休要废话!“章岂一摆手打断珍珠的求情,“该干什么的干什么去。少爷我今天不想早睡,上次智恩大师傅说了什么来着,哦,念经。玳瑁,你来,给我念<法华经>。“ 玳瑁清透的声音从门缝中传来,“……我有微妙法。世间所稀有。若能修行者。吾当为吾说……“ 此时也只有佛经能让人心平气和。 一字一句,念了大半时辰后,章岂又叫人煮栗子瘦肉粥,趁热喝了香浓的一碗后,又嫌弃栗子老了,吃着不香甜,让人再煮开胃的“酸笋鸡丝粥“。王二媳妇忙得团团转,待煮了拿来,他又觉得饱了,不想吃,先放着。 “哦,那起个小火炉,岂哥儿什么时候想喝,都是热的。“ “嗯。“章岂随意的摆摆手,盘膝在毯子上打坐,呼吸吐纳。 每日的功课做完,瞅瞅漏壶,大概过了酉时。 谷莠大概在门外站了整整两个时辰了。 就她那条断腿,竟能坚持到现在?怎么可能!章岂脸色越发难看,猜测到一种可能——断腿可能早就好得差不多了,这段时间一直装着呢! 可恶,可恨! 章岂拍了一下桌子,命人掌灯。 夏日的夜晚他不喜欢太多烛火,门窗的轻纱遮得不够细密,总有钻空子扑来的飞蛾飞虫,不经意就咬他一口,防不胜防。 “岂哥儿,纸铺好了。“ 螺钿乌木卷头案边,章岂卷起袖口,自己磨墨。先用砚滴加了几滴水,右手拿着墨块慢慢磨了,等墨汁在砚台里化开。这块墨是加了香料的,有一股沁鼻醒脑的气味,闻起来十分舒爽。 就着这香气,写起字来也是酣畅淋漓。 一口气写了六封信。第一封给靖远侯,洋洋洒洒写了整整三张信纸,上面写了他在庄家的生活,总体就是四个字:安静清幽。没有闲杂事打搅,正好读书。关于从假山跌下来的事也写了,受了点皮肉外伤,留了一道半寸长小疤痕,珍珠等人大惊小怪,天天盯着他,给他擦去疤痕的膏药。他表示,以后一定会注意,受了伤太麻烦了。 一封给嫁到尚书府的大姑母,先问候姑母姑父的安,在回忆了旧日在京城和表兄弟们在一块的欢乐时光,最后才说很担心独自在京城的父侯身体,希望大姑母有空多去看看。若是方便,请了相熟的太医看看。 一封给小姑母,语气就随意亲近多了,请小姑母问有没有好的骑射先生。章家以骑射立功封侯,他不想长在脂粉堆中,日后连马都不会骑,坠了祖宗的威风。 第四封,给曾经在靖远侯府当过幕僚,后来考上庶吉士的陆鼎一陆先生。陆先生算是他的启蒙恩师,书信联络也不会让人惊讶。信中的话语都是白话文,看似寻常,好像只是普通的问候。但具体传达了什么意思,就只有章岂和陆鼎一本人知道了。 第五封,给了靖远侯胞弟,他要称之为“二叔“的家伙。先是恭贺二叔新娶,作为侄子不能为叔父压床,很是遗憾,祝愿叔父早生贵子。 第六封,章岂斟酌了很久很久,落笔却寥寥几行字,不到三十个字。字字用心,最后成文后,又重新念了三遍,修改了个别不妥当的字眼,才换了纸重新誊写。 六封信写完,竟然月中了。 透过西纱窗,看到树梢上挂着的半轮明月,被薄如烟雾的云层遮掩了。夏日的夜是暖和的,但夜深后毕竟有露水啊。 章岂眉宇皱成了一个“川“字,将六封信交叠放好,用镇纸盖住。其中最上面的信封,隐约露出“黄桷“两字。 门外传来一点声音。 是菖蒲。 原来是菖蒲等了许久,按耐不住小心思,偷偷的跑过来,做贼一样,“哎呀谷莠,岂少爷只是让你站着,又没说你不可以多穿一件衣服。“ 章岂眉头舒展了。 他抬起脚步,走到门口。不小心让菖蒲窥见了衣袂的颜色,她立即吓得不敢动了,浑身僵硬。等发现什么事情也没有,眨眨眼,胆子就大了。 返回到屋中,竟把拐杖拖了出来。 “谷莠,岂少爷只是罚站,没说你不可以用拐杖啊!你腿断了,一直拄着拐杖,满府上下谁不知道?” 静夜里不用侧耳细听,也能听见。 等了半响,也没见章岂出来。 菖蒲笑了,眉眼弯弯,捂着嘴,打了个哈欠,“犟丫头,我明天当值不陪你了,你要站就自己站着吧。” 说完就真的不管周至柔了。 周至柔腿酸胀到快要撑不住,只好倚靠拐杖,算是投机取巧了? 她心志坚毅,绝非寻常人可比。之前从香枫里逃跑,三天三夜,双脚走到磨出水泡,也不曾回头看一眼。 此时此刻,让她向章岂低头,绝无可能。 煎熬到下半夜,完全就是意志力的比拼了。 章岂以手支撑额头,瞌睡了好几回,一时觉得自己真是傻,叫蠢丫头罚站,他跟着不睡觉是怎么回事? 一时又觉得,不能看到谷莠第一时间求饶,肯定是一大损失!他一定要等到!难道他连一个小丫头都比不过?驯不服?以后他满胸的抱负,怎么实现? 主子不睡,服侍的人当然也不能睡。玳瑁可怜,今天轮到她当班,实在撑不下去了。抽空去寻珍珠指点,问怎么办?珍珠捂耳偷偷传授了几句密语。 有用? 玳瑁没办法深思下去,就去端热了又热,完全失去香味的酸笋鸡丝粥下去,“换碗新的来。” 出了门,故意自言自语,“岂哥儿又不爱吃酸笋,为啥要了酸笋鸡丝粥呢?” 有钱人家的少爷骄纵任性,今天喜欢这个,明天爱那个,有什么奇怪的? 周至柔心中冷笑。过了一会儿,仰望寥寥的星空,揉了揉冰凉的手,才后知后觉,清风苑里,喜欢吃酸笋的不多。她算一个,不当班早就睡了的珍珠是一个。 那章岂在房间里故意煮了酸笋粥,其实是想? 第十七章 夏夜(下) 小心翼翼的推开门,周至柔探进来半个脑袋,眼睛滴溜溜的观察屋内情形。见伺候的玳瑁早就撑不住了,蜷缩在屏风后的矮塌上。而章岂则坐在书案旁,以手支额,对着素锦灯罩,好似没在意刚刚咯吱的门轴转动声音。 她抿了下唇,抬脚走进来。 酸笋粥的气味飘散在空中,实在诱人,她忍不住生理的本能反应,肚子咕咕叫了好大一声。 听到这声音,章岂嘴角微微抽动,放下胳膊,端坐着转过头。 四目相对,眸光闪动,应该说些什么。 本该说什么。 不过周至柔可不是为了认错才进来的,她想确定一件事——章岂故意让人送来的酸笋鸡丝粥,是不是为她准备。如果是,那她可以原谅之前毫无来由的责骂。 正要开口问,肚子又咕咕叫了一声。 章岂皱眉看到小丫鬟脸色苍白,瘦弱的身体在灯光下看着无比单薄,只有两只眼睛湿漉漉的,仿佛被露水洗过的。一时恻隐之心动了,指了指暖炉上的鸡丝粥,“先吃了再说话!“ 果然!真是为她准备的。 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周至柔搓搓手,接过章岂亲手盛的酸笋鸡丝粥,拿着调羹小口小口的吞咽着。一边吃,一边埋着半边脸,偷偷观察章岂。 章岂长得挺好,粉白面团一样的圆脸,还没有日后锋利的轮廓。他的相貌即使是拿到未来,也是妥妥的小鲜肉,有大批大批的粉丝追着“生猴子“。水亮的桃花眼,挺翘的鼻梁,嘴唇形状饱满、红润有光,属于第一眼就惹起注意的明媚鲜妍类型。 尤其是鼻翼上的一颗小痣,就像寿桃上的一粒芝麻,叫人看着就好想帮他舔掉。 现在看着纯然无害的小男孩,以后是怎么进化成令敌军丧胆的黑甲军军主的? 他应该付出很多很多…… 周至柔发散思维,胡乱想着。 眼角余光瞅到章岂左眉头上的伤疤,那是上次从假山上跌落留下的。这块疤痕有一半藏在眉毛里,一半露在外面,颜色暗红。换了旁人,肯定是要千方百计用粉盖住遮掩的,但章岂不用。 这块小小的伤疤,没有损害他的容貌,反而增添了一点特别的魅力。 让他年纪尚小,就有点不怒自威的气势了。 尤其是皱眉时。 喝完一碗,周至柔也给章岂盛了一碗,“你也饿了吧?“ 章岂摇头,表示不用,“我不喜欢这粥的味道。“ “我知道。“不喜欢,却偏偏闻了一个晚上的味道。周至柔笑起来,笑容甜美极了,“但是太晚了,不好叫王二嫂子起来吧?“ 章岂哼了一声,“还不都是因为你!你可知错!“ 皱眉同时还皱了鼻子,傲娇的小表情,让周至柔忍俊不禁,“好,是我错了。你赶快喝了吧,吃完赶紧睡觉!“ 终于……终于等到这一刻!就说嘛,他不可能连一个小丫鬟都驯服不了!那将来怎么驯服千军万马! 章岂忍着不喜喝完粥,表情变得愉悦多了,“天色不早,你今儿就不要回后罩房了,在我这儿睡吧!“ 周至柔犹豫了一下,想到章岂今晚留粥的善意,再加上她两个还小呢,一直在清风苑当丫鬟……屋内值守怕是也避免不了,就同意了。 一夜无话。 两人都睡得香甜。 次日一起睡到日照三竿。 整个清风苑都很安静,大家做事都静悄悄的,尽量不发出声响。 只有翁嬷嬷仗着资历老,“莫要拦老身了!岂哥儿从来没有过!就是京都那三九严寒,滴水成冰的日子,他也没说赖过床半日的。今儿竟为了个小丫鬟破例了,简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嬷嬷慎言!“ “您这话传出去,外人怎么想?谷莠是小丫鬟,旁人没人在乎的。人家只会说岂哥儿的不是!“ “您是伺候他的老人了,难道不为他的名声考虑考虑?“ 王二媳妇向来是个沉默不爱吱声的,没想到一开口,就镇住了一把年纪的翁嬷嬷。 翁嬷嬷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想到自己的话的确有歧义,不敢再胡乱闹,只是恨恨道,“小丫鬟不好,都是庄家不晓事,不捡那知书达礼的送来,竟要那些外面不知好歹的……“ 骂了半天,倒叫菖蒲听见了。 菖蒲飞快的抬腿跑了。 早上的闹剧,没有传出清风苑的范围内,不过肯定瞒不过章岂。 梳洗之后,章岂一边用着早(zhong)饭,一边命人将翁嬷嬷请来,表示自己以后不会任性,起居时间还是按照过去的时间来。 “嬷嬷是伺候过我父亲的老人了,我有什么做的不对,可以当面对我说。父亲送你来,不是这个用意吗?但请不要当着底下人闹了,一来都是你的晚辈,闹来闹去什么意思?再者闹完了,让外人看着当成笑话,太丢人。“ 翁嬷嬷听闻,羞愧得无地自容,“岂哥儿,王二家的和赵柳家的,都是好的。老身只是和她们辩了几句,没其他的。只是觉得庄家送来的人不妥,不如送回去……“ 章岂一口回绝,“好不好的,总要看看。打听清楚了再说。石磊,你跟着垂露去查一下谷莠的底,还有她的兄长程山。“ “是!“ 去打探消息的还没转回,周瑛以“程山程崔巍“的名字,再次登门了。 他双眼含泪,解释了为何妹妹这么生疏冷淡。 因为当初卖身之时,他就在对面看着,藏在人群中。兄妹之间虽然没有面对面,可他知道她就要被卖,她也知道当哥哥的他没有救她! “我母亲……过世了。我立过誓言,一定要给她争个诰命!才不负她这半生的苦难!我是个男子,靠着我母亲留下的那点钱财,外加自己的努力,总能养活自己,在外求学再苦,我也不怕。可小妹……说实话,我唯一不放心的只有她!“ “偏巧遇到垂露,我知庄大少的为人,信他!才没有带走小妹,由她被庄大少买走……“ 庄家的消息也得来的很快。 周瑛冒充的程山,母舅家是个极度重男轻女的,家中的亲生女娃溺死了几个,活下来的也如牛马一样,整天干活。程山之母在丈夫死后,依附娘家而存,但娘家可没给什么帮助,全靠她给人浆洗衣物而生。 最后更是活活累死的。 可想而知,为什么不愿意带谷莠回去了。 回去还不如在庄家当丫鬟呢! “哎,也是个可怜人。“庄老太太叹道。 周瑛伪装的“程山“,立誓要给母亲挣诰命,少年蓬勃的意气,再加上纯孝的心思,令人喜爱。庄家人对他更加欣赏了,许他时常来看望妹妹,还特意放了丫鬟谷莠半天假,让她回乡给母亲扫墓。 居然不知不觉就过了一年了。 周至柔出了庄家大门,望着门外的天空,顿觉时光如流水。 “你又有什么算计?直说吧!“ 兄妹之间,谁不知道谁?若没有大事,周瑛会这么热络? 周瑛摇头笑了下,“这是章岂写给你的信笺。“ “骗我有意思?我刚刚从清风苑出来,他有什么不会对我说,要写信?“ “不是现在的他,是上辈子的他。你就不想知道,他上辈子最后想跟你说什么?“ 第十八章 摊牌 庄府东南角门,丫鬟谷莠和兄长里面出来,刚好和随从石磊擦肩。石磊眼角的余光看到这对兄妹,虽然身着素朴,可掩盖不住的神采气度,微微皱眉。一边想,一边快步走到清风苑。 “世子爷,已经打探明白了。“ “哦?详细说说!“章岂坐在书房的卷案后,慢条斯理的把六封信分别放在三个匣子里。给父亲、两位姑母、二叔的家书,放在檀木匣子内;送给启蒙恩师陆鼎一的,放在鸡翅木匣子内。最后一封没有署名的,则放在枣木匣子里。 三个木匣颜色不同,给每个木匣子都上了锁,钥匙收好,再交给随从石英,嘱咐道,“十五之前送到!“ “是!“ 石英捧着木匣子奉命送信去了。 石磊低着头,一言一语把收集到的消息说了一遍,最后说起自己的怀疑。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世子爷,那程山如何就不提了,关键是丫鬟谷莠!小的听下沟村的老人说,那女孩长相普通,五官平平!跟咱们清风苑的谷莠,对不上啊。怕不是……怕不是被人顶替了吧?“ 章岂嗤笑一声,“谁要顶替一个烧火丫鬟?再者说,谷莠长得还不够平凡?“ 她长得平凡吗?石磊想想刚刚在角门看到的兄妹,张大嘴,词穷了,搜肠刮肚,拼命找回思路,“哦,邻居还说,真正的谷莠比较蠢笨、目光呆滞!说话特别晚,三岁才开口,可见笨得不行。“ 章岂不耐的道,“谷莠还不够笨?哪里有错?“ “啥?“ 石磊都快怀疑自己认得的谷莠,和自家少爷认识的不是同一个人!急急慌慌再找出矛盾点,“还听人说,谷莠性子执拗,认死理!从前她爹答应进城给她买糖糕吃,后来忘记了,她哭了整整一夜,好几天都没理会她爹。后来没法子,做了枣糕给她,她也不要,就要糖糕!“ 就倔犟这事,真是无一点掺假! 章岂心有戚戚,叹道,“糖糕?她喜欢吃糖糕?原来那么小的时候就倔成这样!还好,不算没救,我迟早把她掰正了。“ “你说了这么一堆有的没的,到底打听了什么?“ 石磊哑口无言。 从书房里走出来,迎面碰到珍珠。珍珠人如其名,肌肤白皙,容光照人,柳叶眉弯弯,杏眼樱唇,身穿一件杏色底滚边宝瓶纹样长袄,手腕戴着一对翠绿金镶玉镯子,腰系蝴蝶结子长穗腰带,上面挂着一个绣和合如意的荷包。 珍珠含笑道,“外出辛苦,王二嫂子说日头见热,早早煮了一锅绿豆汤,你闲了过去喝几碗,省得中暑。“ 石磊赶忙应下。 擦肩走过,他疑惑皱眉。 论相貌,珍珠也是一等一的美人儿,为什么他就没觉得特别呢? 奇怪了! …… 周至柔握着一封信,信纸是用暗黄的信纸,浓浓的墨迹似乎被她手中的汗泅花了。趁她神思恍惚之际,周瑛领着妹妹去了一趟集市,买齐全了黄纸、香烛,然后借了牛车,去了城西的一处小跨院中。 这座跨院里种着一颗三人合抱粗的樟树,树冠遮天蔽日,十分的阴凉。阴凉到大白天的,都感觉不到任何暖和,一进来就背后凉飕飕的。 推开里屋的大门,周瑛当先跨进去,拿着香烛一一摆好,对着香案跪下,“母亲,我带囡囡来看你了!“ 原来里面供奉着金夫人的灵牌。 “母亲埋葬的地方,你是不能去的。周家派了人守着。“ 前世今生,周至柔都没亲眼看到金夫人,自然也没什么感情。只是出于对原身体的感激,才跪在蒲团上,以“孝女“的身份祭祀。 敬了三炷香,她看向周瑛,“你恨我,我能理解。可你把周家人晾在一旁,不怕秋夫人恼羞成怒,干脆报了你身亡?“ “呵呵,她敢么?她前脚报我身亡,我后脚出现,她以后还怎么做人?“ “果然长进了!换在前世,你肯定不敢这么对上继夫人。“ 周瑛跪坐在一旁开始烧纸,嘴角的讥讽笑容藏都藏不住。当然这里也没有外人,他无需隐藏。 “她就是个跳梁小丑。没有父亲的支持,她和她所出的一子一女,想要取代我们?呵!“ 周至柔前世在秋夫人手底下,过了十年的苦日子,那真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层出不穷的陷害,打压,身体受热油烫伤之苦,外加继母的各种精神羞辱,好容易到了花嫁之期,迫不及待的就嫁出去了。 哪怕,明知道是坑。 后来,哪怕她嫁到了门第显贵如翼山侯府,偶尔午夜梦回,还是会梦到她在秋氏手下挣扎求生的日子——痛苦太深刻了,难以忘怀。 “你想对她做什么?“ 这可能是他们兄妹唯一能达成共识的。 “我要让她美梦破碎!“ “秋氏一生所求有二,一是成为父亲的正房。前世她轻易的达成了目的,她借着母亲病危,插手香枫里,提前布局把我们两个带走,占据了先机,最后还用周琼周琪逼迫父亲,最终达到目的!这辈子,别想了!但凡我们两个还有一口气在,她就扶不了正!永远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妾!“ 周瑛从牙缝中挤出这几句话,抬头看向香案,面色突然又柔和起来,“母亲才是唯一的正房!明媒正娶,堂堂正正……谁也无法改变!“ “其二,秋氏让她那对儿女取代我们。可是第一个都做不到,还想实现这个美梦?“ 周至柔道,“说到这,我挺好奇的。秋氏虽然刻毒,但手段没这么激烈啊。香枫里大火,不像是她的手笔。火,是你放的吧?“ “还有那群贼人……是不是你做下的?当着金夫人的面,不要撒谎!“ 周瑛看着妹妹,眸光闪动,“没错!是我!“ 周至柔深吸了一口气,“你,一手设计了香枫里惨案!一面用银钱吸引山贼,一面让香枫里守卫和山贼厮杀,还把无辜的村民卷进来?你一个念头,死了将近两百人!周瑛,我得承认,我从来不认识你。你的狠毒超出我的想象!“ “生气了?呵呵!你气那些村民的死,我还能理解。气山贼被杀么?还是那些背主的下人?你可知道,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 “无耻!你犯下的罪孽,还想牵扯到我头上?“ “那你知道,为什么你两次重生,都被发现了跟脚?所有人都叫你妖孽,深信不疑!你可知道,哪里露出的马脚?“ 这个问题,的确是周至柔前世今生都无法理解的。她之前还怪自己隐藏得不好,演技太差。现在一听,知道其中另有玄机,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因为母亲所出的囡囡,是个痴呆儿!她根本无法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周瑛把最后一叠黄纸烧了,“你一开口,就是完整的问话?谁认不出?“ 原来是这个原因! 周至柔脸色变化不停,万万没想到!这种情况,她再完美的演技也没用啊!总不能一辈子装痴呆儿吧? “我不把这些知道内情的下人除个干净,他们迟早卖了你!到时候你的身份就会传得沸沸扬扬,成为秋氏利用的把柄!前世,这群背主的贱奴不就是这么做的?“ “人在屋檐下,她们只是为了家人自保。“ “母亲生前对她们多好!“周瑛抿着唇,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呼出去,“但凡她们念一丝旧情,也不会在母亲尸骨未寒之时,让你被那道士热油烫伤了!“ 第十九章 一个条件 滚烫的热油淋到身上,是什么感觉? 骨肉消融,烈火焚身也不过如此吧。 被烫伤的地方那就不是自己的皮肉了,恨不能撕扯掉。 周至柔浑身抽紧,下意识的双臂环绕抱住自己,眼睑上的肌肉不自觉的跳颤了几下。缓和了一会儿,才道,“愚昧无知……封建余毒……她们当我是借尸还魂的妖物……所以上了道士的当!“ “妖道是走家串户的小人物罢了,没有人指使,他敢吗?他不怕一勺子热油下去,要了你的小命?千说万说,都是李秀芹背叛了母亲,她受秋氏的命,蓄意想要害死你!“ 李秀芹,即是李管家,已在香枫里大火中遇害。 周瑛咬牙切齿,似乎恨意极深。 若不是提到烫伤,周至柔心神恍惚,应该能发现,这股恨意不单纯是为了背叛,应该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此时,她不愿意把香枫里大火的根源,扯到自己身上,反驳道, “即便如此,你也不该害死整个庄子里的人命!不是所有人都背叛了。“ “她们在你受难时一个个冷眼旁观,没有阻止李秀芹的恶行!之后还找了借口纷纷离去,丢下你孤零零受秋氏的磋磨,你竟然不恨?呵呵!我竟然不知你这么善良。“ “可你这么善良,为什么要上我妹妹的身子,她才只有六岁,这么小,这么可怜,你为什么不放过她?你找别的什么人不行么?为什么要抢夺她的人生?她就算是痴呆儿,也能平平稳稳活到老死的!“ 周瑛一步步逼问。 问得周至柔无言以对。 她怎么知道自己会在“这具身体“里苏醒过来? 也不是她的选择啊! “跪下!“ 周瑛忽然厉声道! 他指着金夫人的灵牌,“你看好,这是一个凄苦的女人!父母早亡,又被丈夫所弃!她一辈子只有我妹妹柔娘这点骨血!柔娘是难产出生的,为了柔娘,我母亲差点丢了性命!你看着她!看着她!“ 周至柔被震住了,呼吸一滞。 “你强占了她女儿的身子,不该为她做点什么吗?上辈子我心怀幻想,总觉得你是妖孽指不定哪天玩腻了,或者受了天雷之刑早晚会消散离去——可经历了同生共死这一遭,我也不多想了。“ “你过去是什么人,附身我妹妹想要干什么,我统统不问。今日在我母亲灵前,我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只要你答应这个条件!你应是不应!“ 周至柔颤了两下,抬头看向金夫人的灵牌,半是愧疚半是无奈。既在人家女儿的身体中活过来,这份情不能不领。 可周瑛为人……她哪里敢随随便便把自己卖了! “你先说条件吧!“ “母亲不是我的亲生母亲,但她养大了我,教养我,细心周到,视我如同亲生。前世我懵懵懂懂,让秋氏强占了正室的位置,抹去了母亲的存在。族谱上没有她的名讳,世人也压根不知道她!“ “生前身后名,她什么都没有!甚至唯一的女儿,还被贱奴坑害的不能生育!断了血脉!“说到这,周瑛痛惜的看了周至柔一眼,“我死后,怕是给母亲逢年过节上一炷清香的人都没有!“ “母亲一辈子待人和善,怜老惜贫,不该落得如此地步!“ “所以,我要你答应我,当我母亲的女儿,给她生一个孩子!“ 周至柔以为听错了,“什么?“ 周瑛郑重重复一遍,“给我母亲生一个孩子!男孩也好,女孩也行,总之要是健康的孩子!这个孩子,有我母亲的血脉,也有我的。我可以照顾他,就像当年母亲照顾我一样!若是个男孩,我教他读书当官,若是个女孩,我捧她在掌心,要她风风光光嫁了,过的幸福无比!“ “我只有这一个条件,你应是不应!“ 还以为会听到多么苛刻的条件,周至柔都做好牺牲的准备了。 甚至还想过会不会得寸进尺,碰触到她的底线。 怎么也没想到,会听到周瑛这样的要求。 她怔了一会儿,才道,“我是傻了么,不答应。“ “好!“ 周瑛露出满意的表情,转身在蒲团上一跪,双手合十,喃喃的絮叨,“母亲,你听到了吗?你在天有灵,知道儿子……上辈子太过愚蠢,被那两个贱人哄骗了。这辈子绝对不会了。您失去了的,儿子会帮你一一讨回来!不仅如此,儿子还会让柔娘风光出家,到时候生下你的外孙、外孙女,全部都是有你血脉的孩子!三四十年之后,满满当当一家子给你祭祀,你……半生的委屈,可以放下了吧?相信儿子!一定会有那一天的!“ 说完,重重的磕头。 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对金夫人这么孝顺,衬托得周至柔就像一个外人。 她呆愣了片刻,只好也跟着磕头,双手合十,学着周瑛低声呢喃,“母亲,我附身在你女儿身体里,这辈子只有一个身份,就是你女儿周至柔了。前尘种种都已过去。这辈子,我会当好本职身份。你在天有灵,保佑你女儿平平安安吧!“ 磕头之后,周至柔和周瑛对视一眼,冷淡生涩的兄妹关系多了几分默契。 周至柔还是不能认同周瑛的行为做法。 周瑛也不能全心全意把周至柔当成亲妹妹。 不过,他们有了共同的目标。 “你要是嫁给章岂,我不反对的。“周瑛忽然调笑说了句。 “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嫁给他了?“周至柔那张被泅花的纸团藏在袖口里,不想还行,一想就乱糟糟的,心神不能安定。 “他可是靖远侯世子,我才是一个小丫鬟,高攀不上!“ “呵,你不提,我都忘记了,靖远侯马上就要被褫夺爵位了吧?说起来,章旻也是一个奇人,和恩师翻脸,和兄弟反目,遇难的时候亲戚都落井下石,难怪落得夺爵闭门思过的下场。“ 周至柔想也不想的反驳,“那你这么说,周庆书也差不多,被宗族驱逐,被先帝贬为庶人!“ 周庆书是周至柔、周瑛两人的父亲。 章旻,是章岂的父亲。 两人说完,又对视一眼。 上辈子他们貌合神离,从来不曾真正交心过。眼下,竟然可以心平气和的沟通了?还能跟上对方的思路? 周至柔很是匪夷所思,摇摇头,“章家和周家,可是政敌!“ “政见不同,章昱和周庆书还能同朝为官,维持表面和睦。你和章岂,能和平相处吗?“ 第二十章 始读书 夕阳西下,天边的云霞如火如荼,绚烂如画。晚夏早秋前后,云彩的美丽极难形容,似高明的画家随意的泼洒颜料,浓墨重彩。 周至柔乘坐着牛车,在“得得架架“的吆喝声中,回到庄家。从角门进入,看门的婆子笑呵呵的看着周瑛拱手,目送妹妹垮进了门槛,才转身走了,感慨着道,“你这小丫鬟,倒是有福气的。有这么个好哥哥!“ 勉强扯出一点笑,周至柔点头,“是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 为了避开秋氏派来的周家人,抬脚就提着她卖掉了,还一脸“我是为你好“! 是当端茶倒水的小丫鬟好,还是在秋氏手底下仰人鼻息好,周至柔也说不清,所以也不想计较什么了。尤其周瑛有一点说得太对了! 那个用热油泼她的道士,必定是受了指使!目的就是要她的小命啊! 后来看她始终病恹恹,半死不活的,才放弃了后续的手段。 前世她意志坚强。给她看病的大夫都说活不得了,她拼命求生;后来大夫说她要残废了,她努力复建,可以自由行走;后来大夫又说她体质虚寒,肯定性命不长,她竭力养生,活得和正常人差不多。 要不是遇到马车截杀,活到四五十岁绝对没问题! 抬头看了看绚丽多彩的天空,周至柔深吸一口清新空气,这辈子她起点低了点,但拥有的健康身体比什么都强。没了前世的那些局限,想必,会有不同的人生吧。 回到清风苑,按规矩,她先去给主子爷请安。 最恨封建余毒,动不动就要下跪磕头。好在周至柔现在算是“屋里人“,随意的半福了下,不算礼数不恭。 章岂依旧跟老佛爷一样,坐在高高的翘头案后。书案两边各放着厚厚的书籍,神情严肃,拧着眉似很不高兴,“回来了?“ “嗯。“ “半天时间够你回乡么?“ “不够。“周至柔如实回答。 “那你哥哥怎么带你祭祀先人?“ “找个没人的空地,买了点香烛黄纸,点了烧了,磕个头就完了。“ “这么简单,那怎么不在府里找个空地?“ 在一旁伺候的珍珠赶紧道,“岂哥儿,那不合规矩。庄府是庄府,府上的地儿都是姓庄的,哪里能容外人,祭祀别人家的先人?就算老太太仁慈,其他人也不会同意的。“ 章岂这才没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又问,“你哥哥对人说了,待他考上功名,就接你出府。你怎么看?“ 周至柔眨眨眼,敏感的察觉珍珠笑容有异,比起章岂,她似乎更在意回答? 想了一想,珍珠自打她和菖蒲进了清风苑,就一直照顾有加。似是打算用心培养她们!哦,对了,靖远侯在京城四面楚歌,过得极为不好。要不了多久夺爵的消息就会传过来。章岂回不了京城,要在在甘州很长时间。 掐指算了算,她前世第一次见章岂,是十四岁时为皇太后庆祝的浴佛节? 也就是整整八年时间! 而珍珠年纪不小了,早晚要嫁出去的。她需要接班人,接替她照顾章岂。 丫鬟容易得,要找到忠心可靠的却不容易。在这之前,珍珠一直认为她和菖蒲是外面买来的,背景干净,才用心栽培的吧? 周至柔寻思了一下,这个问题大概相当于HR的入职询问了,该怎么回答呢?既不能让珍珠对她失去照顾的兴趣,又不能断了自己离开的后路。 “我能怎么看?我就……站着看,坐着看。“ 一语说完,珍珠扑哧一声笑了! 章岂也拧着眉,转过头去,“牛头不对马嘴!“ “岂哥儿,谷莠哪里说得不对?是她哥哥,又不是她对人说的。考不考得上,她怎么知道,只有老天知道!我瞅着程山不大靠谱,八字没一撇,大话先说出去,万一考了个十年、二十年,我们谷莠是不是要等他?“ “范先生说他天资很高,说不定就中了功名!“ “天资高的人多了去了!“珍珠杏眼微弯,露出淡淡的讥讽,“但是年少中举的,终究是少数。若我们谷莠真有这么大运道,有个举人哥哥,也是不错。“ 说完,珍珠摸了摸周至柔的头,态度很是亲昵。 周至柔忍着不适应,低头应了一声。 大概……达到她的目的了吧? 谁知道章岂眉头皱的更紧了,“明儿叫范先生来吧,少爷我也要读书了!“ “啊,范先生在月微草堂教得私塾,怕是不方便常常过来……“珍珠惊道。“会引起外人注意的!“ “那我就过去!一个小小的平民之子都有雄心壮志,想要考取功名,我为什么不能?“ 章岂重重的拍了下书案,眼中闪动着倔犟不服输的光彩。 从书房退出来,珍珠关上门,掩饰不住地的笑意, “谷莠,你真是个小福星!“ “啊,珍珠姐姐,我做了什么?“ “没什么!“ 京城那边……暂时回不去了。比起危险的骑射,珍珠当然希望章岂能在读书方面有所进展,这样哪怕侯府出了事,他也能有别的出路! 次日一早,章岂真的要去月微草堂念书去。 珍珠早就打点好一切,一色的书箱、书籍、笔墨纸砚都齐备的,嘱咐石英、石磊,“好生照顾,领了范先生的话,回来细细回我!“ “是。“ 章岂一走,整个清风苑就空荡了许多。连走廊下挂着的绿毛鹦鹉,都懒得学舌。 珍珠趁着空闲,正好召来玳瑁、琥珀、菖蒲、谷莠,“以后岂哥儿要念书了,书房里没有伺候的人可不行。你们谁愿意在书房伺候?“ 琥珀笑着福了一礼,“珍珠姐姐,你看谁合适,直接说就是。“ 玳瑁道,“我看琥珀合适。她以前在表小姐书房里待过几日,懂得伺候笔墨。“ “懂不懂的,可以学。岂哥儿也是才开始入学。关键是要勤奋,岂哥儿早起,她也要早起。岂哥儿晚睡,她也要陪着伺候笔墨。不能走神,不能时不时的偷去厨房,更加不能多嘴多舌,妨碍岂哥儿念书!“ 珍珠严厉说完,倒也没直接下命令,只是让四个人轮番跟着在书房伺候。 谷莠是最小,排到最后一位。 半个月后,她后知后觉的发现,等所有人轮完,应该重新排位的,怎么就成了她的专属职位了? 菖蒲笑嘻嘻的说,“因为你有独门绝学啊!你站着磨墨都能睡着!太厉害了!“ 周至柔呆住了,她只是打了个盹? 第二十一章 仅只执黑 既然给人打工,职位变动是常有的,周至柔也没当一回事。定岗的第三日,她接受完了岗前培训,换上珍珠为她准备的书童工作服,第一次跟在章岂后面出门。 “别让人瞧出你是女孩。“ 周至柔提着书箱,板着脸点头,“晓得!“ “到了书苑看到你哥哥,也别露了痕迹!“ “晓!“ 珍珠没忍住扑哧一声,“谨言慎行做得不错。“一边帮着周至柔整理了一下衣领,一边叫道, “菖蒲!给谷莠准备的午饭,可准备好了?“ 叫了两声,没人应。 玳瑁道,“珍珠姐姐忘记了?今儿庄家那边又来人查了,这次查得仔细!菖蒲一上午都回不来了!“ “又查?算上这次,查了三遭了吧!那金夫人的女儿到现在还没找到?“ “都过了整整一年了,哪里找得到?再说,人是死是活还是未知!若是早就死了,埋在哪座深山老林里,骨头都成渣了,还能查出什么?“ “禁声!人家女孩无辜,平白无故的怎好咒她!“ 玳瑁张了张嘴,心里委屈——她哪里是咒人,只是说出了大多数人的猜测罢了!这一年来,甘州、金州、青州三地被翻遍了吧,周家请了天下第一捕头挖地三尺的搜寻,也没搜到什么啊! 男装陪同章岂出了庄家大门,周至柔的眼角余光瞥到门口附近,有一些身穿公门捕快衣着的人,聚集在门前,低头寻思了一下,捅了捅章岂的后腰, “岂少爷,想不想知道咱们雪球的死因?“ 章岂没好气的回瞪了一眼她,“闭嘴!“ “我是替雪球冤枉啊!它只是一只狗,可也是一条生命!不能欺负它不能说话,只是一只狗就不管了!那个喻世成不是县衙的刑名师爷么,怎么查了那么久,还是没查出来!我能不能,能不能让其他捕快帮忙?“ 章岂凶恶的继续瞪,“说完了没有!“ “诶,那边的小孩!多大了?问你话呢!“ 有两个捕快主动走过来,张口就质问。 章岂抿着唇,高高抬着下巴,不屑一顾的世家公子哥的模样,实在有点欠扁。 周至柔心中暗笑,不过履行本职工作,主动上前一步,介绍道,“我家岂少爷是庄家的亲戚,从京城来,正要去月微草堂念书。你们是衙门的捕快吗?能不能帮忙查一下死因!“ “死、死因?哪里有人命案!“捕快立时警醒起来。 “不是人命案,是狗命案!我家岂少爷的狗死了!四个月前,突然毒死的!“ “哦,是狗啊,怎么死的?毒发致死?“ “是啊是啊!“周至柔不停点头,“府上老太太震惊极了,还请了刑名师爷来查,可惜查来查去什么也没查到!气死了!“ “你们这么多人,看着也没事,能不能请你们去查查雪球的死因?看看到底是谁那么残忍,害死了我家岂少爷的狗!只要能找到凶手,钱财方面好商量,我家少爷非常大方的!“ “呵呵,等我们有空再说吧!“ 捕快问明白了这两个小孩的来历——京城来的,就头也不回的走回庄家门口。 章岂坐上马车,表情有点玄妙,“谷莠,你很会慷你家少爷之慨么!“ “啊,你不想找害死雪球的凶手么?“ “当然……想!“章岂眸色加深。 时至今日,他都不知道雪球的死是意外,还是冲着他来的!不应该出现在清风苑的耗子药,始终是一根刺,扎得他不安难受! “要是能找到那个恶人,也就罢了!找不到,你请的捕快,你自己出钱!“ “啊!“ 周至柔如丧考妣的表情,终于愉悦了章岂,他心情好起来。 微笑一直保持到了月微草堂门口。 未来帝师的范师增,和友人姜明一起创建了这座只有十二个学生的私塾。说是草堂,也是一个清幽独立的院子。院外的巷首有两口井,于是俗称“双井胡同“。每天辰时,就有郎朗的读书声响起,过往的路人都会放轻脚步,小贩都会刻意避开,不在这时吆喝。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摇头晃脑念了一上午。到肚子咕咕直叫了,用书本盖住脸的姜明先生才醒了,挥手准了吃午饭。 周至柔把热好的饭菜端上饭桌,皱眉问,“岂少爷,这几日都是这么上课的么?“ 什么也不教,就是死记硬背? 章岂日后是要率兵打仗的,学习灵活机变更重要。 这么学下去,该不会学傻了吧? 没好气的瞥了一眼她,章岂面无表情的继续吃饭,指着周瑛方向,“问他去!“ 来草堂的第二日,章岂就后悔了,可惜大话已经说出去了,他也不能自打耳光,只能每天坐牢一样过来上学! 周至柔正好心中有事,就过去寻周瑛了。 周瑛笑吟吟看着妹妹,“范先生有教无类,收了一个女学生,你要是喜欢也可以跟着学习。“ “免了,学成了璇姐姐,又如何?“ 周瑛的笑容立刻淡了几分。 周璇是周庆书胞兄之女,周至柔、周瑛的堂姐,那才是“精华欲掩料应难“的真才女。要是女子能科举,她的成绩指不定要独占鳌头,比周瑛更强!可惜,身为女儿身,根本无力摆脱命运的安排,玉安公主和亲,被钦点为陪嫁腾妾,再也没回来。 “你来寻我有什么事情?“ “今早庄家来了许多捕快,好像在查什么金夫人的女儿。“ 周瑛嘴角咧出一个笑,“怎么,怕被发现?呵,看来你也不想回去么!“ “你到底有什么布置?现在还不告诉我,我露出马脚,你能躲得掉么?“ “你的身份是真的,我的也是真的。程安安和程山,是一对父母双亡的可怜兄妹!只要你一口咬定,谁敢说你是冒充?“周瑛轻轻笑着,“看过你真容的,该死的都已经死光了!“ “现在觉得她们死得好吧!她们不死,如何换得你自由?“ 周至柔如被人扎了一下,“你的狠毒,不要推到我身上!“ 说完,恨恨的瞪了周瑛一眼,“最后告诫你一句话,人在做、天在看!出来混,早晚会还的!“ “呵呵!“ 周瑛不以为然的一笑。 前世周至柔被坑得极惨,他也没好到哪里去。被人当成傻瓜一样玩弄在鼓掌之中! 好容易重生了,他怎么可能重蹈覆辙? “好不容易跳出来,从一颗棋子,变成下棋的人!不给点颜色看看,怎么对得起自己?别担心,才是一个开始……“ 第二十二章 过犹不及 夜晚,周至柔返回清风苑,才听得菖蒲详细讲起白日发生的事情—— “比前两次查得更严密了!之前只是捕快问了问家乡何方,父母何人,有没有兄弟姐妹之类,现在还找了素影师傅,给人描影!“ “何为描影?“ “就是用炭笔把人脸五官给画下来。别说,画得有五六分像呢!“ 菖蒲乐滋滋的说。 周至柔寻思,这素描找人的法子倒是不错,但前提是有人见过她!周瑛信誓旦旦,说见过她的人,该死的,都已经丧生在火海中。原主儿是个痴呆儿,想来金夫人也不愿意让外人见到女儿! 至于周家本家的人,根本不认识她!最多知道她的名讳而已。 而今,她是丫鬟谷莠,是程家孤女程安安。有一兄长,是微草堂念书的程山程崔巍! 姓名来历可考,这么说来,不用担心了? 然而心底莫名有个声音,让她不要太天真,不要抱侥幸之心。 时隔一年了,明明知道找一个失踪的小女孩如大海捞针,人家还没放弃,反而下的功夫更深了,连深宅大院的小丫鬟都要留影备案,可见主持搜索的人不是普通人! 菖蒲说完,笑嘻嘻的说,“可惜谷莠你要跟着岂少爷出门,不然也能给你留影了!跟你说哦,那个描影的师傅画得可好了,刷刷两下,就出来人的模样,细细一勾,人的眼睛、鼻子都出来了,活灵活现的!连蔷薇嘴角的小痣都不放过。“ 说到蔷薇,周至柔眨眨眼,问道,“蔷薇什么时候进院啊?“ “她啊,看珍珠姐姐的吩咐了。入冬前应该会让她进来吧?“菖蒲撇撇嘴,“我倒是巴不得她们三个学齐了规矩,早点进来。省得翁嬷嬷天天盯着我两!“ 翁嬷嬷知道谷莠、菖蒲两个小丫鬟,是因为背景清白干净,和任何一方都没牵扯,才受到珍珠重用。立刻起了精神,到处找合适的丫鬟人选。 这不,几个月下来,真让她找了十余个回来。 头一晚放在偏院里住,抽屉箱笼里放着点财物——手脚不干净动了歪念的,立刻赶走。 其次看吃饭睡觉,有争强好胜抢别人东西等坏习惯的,领走; 最后一步才是学规矩,做事挑挑拣拣,不听话,懒散的,也带走。 这么一关关下来,才剩下三个,分别是蔷薇、芙蓉、茱萸。 每筛掉一个,翁嬷嬷就被打了一次耳光,她感叹,从前在京城,丫鬟最是知道身份,该做的不敢不做,不该的那真是眼都不敢多瞥一下。到了乡野之地,连个模样规矩齐全的,都难寻了! 蔷薇、芙蓉、茱萸三个,也和菖蒲差不多年纪,都在七八岁左右,活泼好动,今儿衙门的人过来留影,她们乐滋滋的排队当模特,都被画下来。 次日,轮到石英当值。 周至柔偷偷到偏院串门,看到三个未来的小姐妹正在练习端茶,倒水,笑眯眯的等了一会儿,待她们休息了,赶紧翻出荷包里,用糯米纸包着的麦芽糖。 “听说你们昨儿描影了,跟我说说呗!我昨儿跟着岂少爷出门,竟没遇到!“ “哈,谷莠你可真倒霉。府上就你一个错过了吧?跟你说哦,衙门里的描影师傅真真太厉害了。把我画得一模一样!“ 四个小女孩叽叽呱呱,凑到一起说了好半天的话。 看得周大娘嗤笑不已,“你们几个蠢丫头,哪里有说不完的话!过不了许久,就到一个屋子里了,天天看着,说不定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厌烦,斗得都乌眼鸡似地!“ 周至柔含笑道,“为什么看不顺眼啊,我看蔷薇姐姐好看,芙蓉漂亮,茱萸美丽,都很好啊!“ “蠢,所以说你最蠢~她们三个模样各个强过你,你就不怕你的位置被抢了?“ “抢我位置?“周至柔露出一副迷茫的样子,“那不是更好吗,我可以省点力气,多睡一会了!“ “蠢蠢蠢!我教过的丫鬟中,数你最蠢了!“ “胸无大志!没有半点上进心!快走!多看你一眼我都嫌烦!“ 被周大娘赶走,周至柔也不生气,她模拟着一个正常七岁小女孩的脾气性情,又拐了一道弯,去了宣华堂去找兰心。 表达了一番错过留影这么好玩事情的遗憾,顺便打听衙门为什么要画这么多描影? “说是要找个人,跟你这么大!可怜,这个女娃十有七八遭遇不测了!她的家人不死心,还是托了知州和刑部、大理寺的人来找!找了一年多,甘州、青州、金州三地的人牙子可算倒了大霉,官方的还好,说清楚来龙去脉留影,证实无错就放了;那些私下转卖的,全部抓起来拷问,听说说不清卖到什么地方的,还要被拷打致死的。“ “啊?“周至柔不知道,她在庄家安静当小丫鬟的日子,外界因她掀起的狂风暴雨。 兰心笑了下,“是福非祸,那起子烂了心的活该!多少女娃都是好人家的,被偷卖到外地,叫天叫不应、叫地地不灵!若不是有大理寺联合各州知州大力协办,她们死了都没人知道。如今,却还能和亲人团圆。阿弥陀佛,是上天保佑啊!“ “兰心,老太太叫你呢!“ “哎,我这就过去。“ 兰心站起来,掸了掸衣裙上的果皮,又随手抓了一把果子,塞给周至柔,面上笑得和气,“你这个傻丫头,无依无靠的,倒是不知什么机缘,落到福堆里。诶,之前衙门上门来查,好像你每次都错过了?“ “我想想,头回你刚进了清风苑。衙门来查府里的丫鬟,没好去搜查亲戚的下人。“ “第二回查得仔细。所有人,连我都去了。只你刚刚断了腿,夜里烧得糊涂,不好抬着你专门给人审问。“ “第三回,就是昨日。你陪着岂少爷出门,又错过了。留影也没你。“ 兰心笑吟吟的,弹了周至柔脑门一下,“你这丫头,倒是不知哪里来的福气!好好伺候岂少爷吧,将来自有你的因果!“ 第二十三章 疑点 金、甘两州边界,高山巍峨,森林茂密。十几匹骏马在蜿蜒的山道中奔驰,黑色的披风随风荡起,原地只留下踏飞的石子儿,和呼和而去的“驾驾“声。 青、甘两地的边界,锦江之水浩浩荡荡,浪起浪伏。从水路而行的船只到了码头,降下船帆,力士水手们铺上案板,走下十几位穿着黑色软甲的刑部官员。 双方人马在甘州——甘泉县汇合。 “前面就是香枫里了。“ 知县全知吾带领京都来的贵使,亲自前往一年前的案发重地。身后跟着数十人,黑袍翻涌,皆摈气沉默。 “火灾之前,这里可是有名的风景胜地啊!一到秋日,漫山遍野的枫树,秋霜落满山谷,枫树尽染,还有隔壁农家黄灿灿的稻子,在高处一望,当真是美不胜收!“ 全知吾抚须说完,师爷喻世成朝他摇摇头,示意这不是谈论风景的好时候。他立刻堆起笑容,话音一转,“香枫里附近村落不多,喻师爷,把堪舆图拿来!“ “是,县尊。“ 喻世成当着京城贵使的面,如同打开画卷一样,徐徐展开开堪舆图——再没人比他更熟悉的了,因为本就是喻世成绘制。 “香枫里三面环山,分别是香丘山、香云山、云雾山。其中云雾山盛产茶叶,‘云雾细蕊’乃是一绝,可惜产量稀少,一年统共不到五十斤。金夫人落户此处后,招了附近的村民大力栽种茶树,可惜一山之隔,香丘和香云的茶叶品质总是差了一截,欠缺了几分回甘之妙。“ “之后,有附近村落的村民仿“细蕊“之名,大肆贩卖劣质粗茶,把‘云雾’名声败坏透了,金夫人动怒,就命人将香丘山、香云山的茶树尽数拔掉,改种果树。哎,不知是不是风水缘故,种出来的果树也酸涩难吃。 至于云雾山,则派了家丁护院保护起来,每到采茶时节,只许庄子里的人手采摘,直接在山下杀青、捻制,成品之后或是自家留用,或是送人,市面上再也见不到真正的‘云雾细蕊’了。“ 喻世成说完,见几位贵使面上神情不变,暗暗叹息,和县尊对视一眼,继续道,“发生火灾之日,金夫人已经下葬。喻某去年曾跟随县尊大人前往祭拜,却见有附近村民新鲜瓜果供奉,想来村民良善,念着金夫人的往日的好!大人们,是否过去一看?“ “带路!“ 堪舆图被某刑部黑袍拿着,互相看看,数十人分兵而去。 金夫人之墓在云雾山顶,倒是个风景绝佳之处。一路上看到半山腰的茶树高矮不一,还有被整个挖走的,可见这一年来失去人打理,“云雾细蕊“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墓前,还是有些野花和野果供奉。 “金夫人死后,香枫里庄子被烧,仆人死的死失踪的失踪,留下的一双儿女也下落不明,至今没有找到。若是她泉下有知,怕是也不能安稳。贵使大人,若您不嫌弃喻某粗鄙,喻某愿倾尽全力帮助贵使大人找到周氏兄妹!“ 回答他的,是披风转动时带起的飒飒风声。 “我要全部卷宗!“ …… 甘泉县衙。 喻世成带着三大箱子,进了原县尊全知吾的书房。刑部贵使正等着,木然的看着喻世成将箱子一一打开,拆掉每个箱子里的一百多卷详细案卷。 不一会儿,就将整间堂室铺得满满当当。 “这边是仵作的尸检报告,除了六具尸体实在烧得太焦,无法辨认准确身份,其他一百四十九人,有四十二人是马贼;三十四人是香枫里附近村民;另有七十九人是香枫里仆役——其中男子三十四人,四十三人皆为妇孺。“ 随意拿过来一看,仵作写得非常详细,尸体身高几何,估量体重,齿龄年岁,以及口鼻浓烟情况,死因是马贼所杀还是火烧致死、浓烟呛死。 刑部贵使随意的翻看,看到最后一张图纸的时候,不由得诧异的抬头看了一眼喻世成。 每个死者的资料都齐全,各种推断身份的证据详细记录,可见不是庸吏。而将每个死者死亡的位置,都详细画在图上标记了…… “谁教你的?“ “火灾之后,满庄子的死人,烤焦的人肉味,一个个都死不瞑目,常人怕是难以慌乱中记录这些。“ “大人所言极是。是以火灭之后,是喻某当先进去的,因此便暗暗记录在心。“ “你,很好!“ 卷宗需在县衙留存不能带走,刑部贵使命手下全部抄录了一遍。 喻世成本想让县衙的书吏帮忙,不过被婉拒了。 “也太难讨好了!“ 县前街的酒楼上,全知吾擦了额头的汗,一声轻叹。 “县尊不必烦忧——喻某猜测,这次刑部派人来,不是为香枫里命案,而是为了找寻金夫人之女!“ “怎么说?金夫人之女失踪一年了,周家托关系在青州金州查了多久,还没找到?就算没找着,他们来我甘泉县作甚啊!“ “许是怀疑,金夫人之女,尚在甘泉!“ “这怎么可能!“全知吾惊诧无比,“千方百计拐走的,还留在这里等着?再说一整年了,我是那拐子也趁风声不紧的时候,早偷偷溜了!“ “大人请拭目以待!若喻某没有聊错,白日刑部之人去附近村落打探了——问的也不是火灾之日的异常,而是之后的幸存者,包括周瑛等人的行踪!“ “这更不对劲了,查的是金夫人之女,问周瑛作甚?周瑛不是早回京城周家了吗?我、我还送了他一份程仪呐!“ 喻世成笑了下,“大人静下心来,等待便是!“ 心中却浮现一个清隽少年郎的面容,暗道,好个心机深沉的少年郎,竟然骗得他和县尊团团转! 他可不知,被他惦念的周瑛,化名为程山,如今也陷入了苦恼之中。 月微草堂,十多名黑袍黑甲士兵将前门后门都围住,差点让学生们以为两位先生犯下什么大错,要被抓进牢狱之中了。 结果来认亲的。 “长兄!“ 刑部贵使名姜烨,乃是草堂另一位先生姜明的族弟。两人年纪相仿,有幼时一起读书的情分,自然不必寻常。 姜烨将县衙带来的卷宗,挑了几个重要的铺在案板上。 “怎么,你和梁音一样判定,金氏之女尚在甘泉?“ “不仅如此,那失踪的周家子,怕是也在甘泉。“ “理由有三。一,金氏在甘泉落户十年,以她在商场纵横捭阖的手腕,早将经营布置得根深蒂固,此处有太多可以利用了人、财、物。稍加利用,就可以隐藏得悄无声息。“ “其二,金氏去世之后,理应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待周家本家来人再安坟下葬。谁知周瑛竟然一力主张,头七之后就下葬了。若说他急着返回京城,倒也说得过去。可事实上,他根本没回京城。所以太蹊跷了,他乳臭未干,能去哪里?无处可去,那甘泉是他最熟悉的地方,只有此地最有可能!“ 第二十四章 章岂查案(上) 今儿有些稀奇,双井胡同的路人没听到一声读书声。往常这个时候,郎朗的读书声能一直念诵到日中呢。莫非是那几个商户学生又捣乱,和同学摇色子赌牌九,被姜先生抓住了? “今儿是范先生,范先生一向严格,对学生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待会儿出来,就知道是谁家的娃闹事。“ 周边的邻居看热闹不嫌事大,嘀咕道。 月微草堂内,气氛十分严肃。 范师增紧紧抿着唇,锋利的眼神来回在几个学生中间来回的扫,态度之冷,更甚与上次抓到赌具!好半响,他用力的挥手, “先生我要休息三天。三天后,你们各自带着课业回来,不许人云亦云!县衙不许外传的卷宗也给你们看了,同学之间私下讨论不妨事,若是和外人谈及,记住!只可以言语去说,不可将卷宗给别人看!“ “是!“ 十二个学生齐声应是。 每个人手里,都有抄录了一份“香枫里卷“的详细资料。 这是先生给与他们的考验。读书不能读死书,先生对他们寄予厚望,觉得他们将来纵不能安邦定国,也能牧守一方。而审案断案,是为官最需要的能力之一。这一次,先生连绝密的卷宗都给他们看了,他们当然要悉心找出矛盾破绽之处,显出自己的不同来! 几人行礼,送先生先行。之后,才按齿龄依次离开草堂。 “我们要不要去香枫里实地看一眼!“ “对啊,不看一眼,光凭案卷上的内容,很难找到突破口!“ “先生说,那周家兄妹,应该还留在甘泉,难道我们不该从甘泉找寻么?“ “你呆了不是?甘泉县有多大,人口众多,从哪里查起?先生不也说了吗,有这样、那样的理由原因,断定周家兄妹还留在甘泉,但最主要的原因是,周瑛的出身决定了,他一定不甘于无名无分!他返回京城早就走了,留在甘泉,肯定是等待周家本家来接他!“ “对啊,香枫里大火,烧得什么都不剩下。要人没人,要钱没钱,灰溜溜的去了京城,周家是他本家,但那些亲眷他一个不认得,怎么亲得起来!可想而知,他去了京城也未必能过得好。所以,他留在甘泉,等候时机!“ “小小年纪,如此筹谋深远!真是叫人不得不叹!诶,程山,你年龄和那周瑛差不多大,你觉得我们推测的有没有道理?“ “我、我和他年龄相近,就能猜到他的想法了?“ “也是!“ 那问话的学兄拍了一下自己的头,露出不好意思的笑,“恕我一时口快!“ 同窗们约定好了明日赶去香枫里,出了双井巷口,各自上了各家马车。 最后一名是章岂。 他年纪最小,课业上只是“凑合“,平时诵读经、书,吭吭哧哧只是勉强跟上,没有神童的潜质。再加上早前的赌局,就和他的书童有关,几位课业好的学兄们并不大搭理他。 商量真实的案件,就更不会主动邀请他了! 章岂很是生气。 周瑛故意越走越慢,最后几乎和章岂同时走到巷口,眼神停留在章岂身后的书童——周至柔身上。 “要去香枫里吗?“ 周至柔眼角瞥了一下章岂。 示意章岂去,她才有机会跟着去。 “不去也好,省得伤心。“ 周至柔低着头,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始作俑者也会伤心?再惨兮兮的掉几滴鳄鱼的眼泪? 偏巧,章岂回头催促的时候,看到这个笑,便像找到发怒的理由,“笑什么笑!磨磨蹭蹭干什么呢?还要少爷我等你不成!到底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 周至柔只得小跑跟上。 周瑛捏了捏操心多出的几条抬头纹——这样发展下去,柔娘表面平和,内心孤傲,怎么和章岂走到一起?上辈子章岂对柔娘是真心实意,痴情了整整二十年,也未曾换得柔娘一回顾。 这一世早遇见了,反而不知珍惜了呢? 眼看周至柔被喝来喝去,一脸的心灰意冷,他忽然冲动了一次,赶紧追了上去,压低声音道,“别急!他才七岁,情窦未开。等他长大了,就知道你的好。毕竟是前生心心念念盼望了一辈子的人……总不会没来由……别怀疑自己!“ 周至柔没给任何回应。 她踩着踏脚凳上马车,就见车辕上已经被章岂占了一大半,她只能缩着,小心翼翼的钻进马车厢里。这期间,章岂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眼神蔑视。 高高在上的模样,仿佛和久远的记忆重合了——这才对劲嘛! 那个晚上刻意给她留热粥的章岂,简直不像他了! 想前世,她虽然出身周氏,可身体很差,名声上也远远不如几个嫡支的姐妹。就这样,她也没选出身侯门、长相身材都符合她审美的章岂。 十多年间一直躲避他,难道是因为她特别羞涩,或者谨守妇德? 别开玩笑了! 当然是因为章岂纨绔嚣张,是京城一害!寻花问柳、声色犬马、不务正业、骄奢淫靡,不少出名的荒唐事件中都有他的影子! 这样的人,周至柔怎么敢招惹?躲都躲不及! 直到后来章岂摇身一变,变成黑甲军的军主,世人才知道他放浪形骸的外表下,居然藏着如此隐忍坚韧的性子。 可惜,周至柔前世命运多舛,自顾无暇,看不到章岂的用心良苦,更加体会不到他当年冒着风险去福鼎寺救她,是什么心情。 救命之恩,就以小丫鬟身份服侍来偿还。 至于其他,可别多想。 周瑛的算盘打得精,但他算不到章岂这辈子遇不到“周至柔“,也不会和“周至柔“产生什么瓜葛。 返回清风苑,章岂犹自气得不轻,“一个个的,居然看不起我!“ “我非要亲手抓到周瑛兄妹,一雪今日之耻!“ “岂哥儿,怎么了?“珍珠、翁嬷嬷等见章岂一回来就大发雷霆,十分意外。 “谷莠,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学堂上有什么人欺负了岂哥儿?“ “没有。“ 周至柔摇头,“是同窗们没有邀请……“ “谁让你说的!闭嘴!给我闭嘴!“章岂气势汹汹走到周至柔面前,手臂挥动,差一点打到她。 周至柔赶紧一躲,远远的避开了。 当小丫鬟可以,任打任骂不再职责范围之内! 第二十五章 章岂查案(中) 发怒的章岂,让整个清风苑的气氛急转直下,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周至柔干脆找了个理由躲了出去——她才不伺候呢!反正有的是人愿意,她空出贴身伺候的位置,多少人巴不得! 不过一个时辰,蔷薇直接被骂哭了,芙蓉跌跌撞撞从书房逃出来,两眼茫然,让她进去却是不敢了。 茱萸最惨,伺候的时候不当心,被热茶淋到胳膊,烫得起泡了。 如今在廊下哭不敢哭,硬生生憋着。 看得翁嬷嬷气得不行,拄着拐杖道,“一个个都不中用!“ 珍珠轻轻一叹,给菖蒲一个眼神。 菖蒲也是个小机灵鬼,端茶倒水这种小丫鬟做的事情,肯定是躲不开的。她眼珠一转,深吸了一口气,走路不带一点声响的跨进门槛,悄悄的放下茶碗就走。 “急着跑什么?我这里有老虎,吃人啊!“ 菖蒲苦着脸转过身,“岂少爷,我还有事呢。“ “得,什么事情比我这个主子更重要!“ “我得回去安慰谷莠。“ 听到谷莠两个字在,章岂的脸色就如那暴风雨前的乌云,厚得能拧出水来!他重重的一拍桌子! “有什么好安慰的?“ “岂少爷,您有所不知。最近不知怎么回事,到处都在说衙门找人的事情。“ “衙门找人,和她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关系大了去了!“菖蒲说话的时候,眉眼灵动,声音清脆,似泉水叮咚,说不出的悦耳。 “岂少爷也知道,谷莠的亲父母,养父母都死了!哎呦,她的身世可太惨了。听说少爷派了石磊去她老家查……“ 听到这,章岂的眉头一拧,神色越发阴沉,声音也从牙齿缝中渗出来,“是,本少爷是派人去查她了,怎么,她不高兴?“ “少爷的话怎么说的?“菖蒲露出惊讶,“谷莠是想打听老家还有什么人。她来庄家这么长时候,从来没乱花过一文钱。所有积蓄都攒着,就是打算托人帮帮忙,看看老家那边谁有需要救助的,或者有在她家困难时帮过忙的——哪怕给过几斗粮,几个鸡蛋的,也是一份情。她父母人都不在了,不能因为情分小,就不顾了吧? 谷莠说,她年纪小,许多人、名都记不大清楚了。要她亲自去问吧,她也没那个空闲。正巧石磊奉少爷的命去了她老家!石磊办事,她放心!只要石磊打听清楚了,谁和她家有过交往,就帮她还了旧日的情,也省却她一桩心事!“ 一番话说得有情有理,章岂的脸色立即阴转多云,嘴上还是冷哼了一声,“算她懂事!等等,这和衙门找人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菖蒲叹口气,“有天晚上,我和谷莠聊天。我问她,‘那个金夫人的女儿是活着,还是死了?要是还活着,怎么总也找不到?’她说,‘活着,死了,全看别人希望她是活着还是死了’。“ 章岂微微一愣,“此话何意?“ “岂少爷你想,亲娘已经没了,亲爹到现在都没露过一次面!只派了下人到处找啊找,闹得人仰马翻的。现在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人丢了!真的找着了,对一个千金大小姐来说,名誉已经没了,又是什么好事呢?眼下活着,将来也可能会死啊!“ “别看现在找她的人那么多,可真心关心她的,一个都没有!“ 章岂听进去了,沉思了片刻,随即又拍了一下桌子,“真心假意,和她什么关系!她操心的倒是多!“ “哎呦,怎么能嫌谷莠咸吃萝卜淡操心呢?她爹娘都死在那场大火里了!不然她现在也是有爹疼娘爱的!我有偷偷问过,恨不恨那些杀人的马贼,恨不恨香枫里的那些人——不是她们,她爹娘也不会无缘无故被烧死!“ “她怎么说?“ 菖蒲回忆了一下,“谷莠说,她遭遇巨变,说不恨是假的。但是香枫里的金夫人早就死了,仆人也被烧死了很多。她能怪谁去呢?本来这件事过去了一年,她都走出来了,可现在外面到处都是找寻金夫人女儿的人,害得她也瞎想。“ “我看她今天的那个笑容可不像在瞎想……“章岂嘀咕了两句,接下来倒是没有继续发脾气了。晚饭,点了四样小菜,分别给了今天受了委屈的蔷薇、芙蓉、茱萸,以及谷莠。 蔷薇的是一道红烧肉,欢喜得眉开眼笑,彻底忘记了白日受的责骂。芙蓉得的是一瓦罐鸡汤,香气浓郁无比,不过她被吓破了胆子,小心翼翼的谢恩就低头走了。 茱萸的是一道白灼虾,可她的伤才擦了药,哪里敢吃发物?整整一盘的虾都孝敬了翁嬷嬷。 谷莠得的是一道酸笋焖鸭,味道是喜欢的无比喜欢。不喜欢的,压根不想闻这味道。 菖蒲四个人的菜品都看过了,最后凑到周至柔身边,笑吟吟的看她吃晚饭。 “给你盛点。“ “别,少爷赏你的,你今儿受了委屈。听说,动了手了,给看你一巴掌?“ “没!“鸭子肉质柔软,味道既有酸笋的开胃鲜美,又有茱萸的一丝辣味,都融入到鸭肉中了,吃得她冒热气。她含糊不清的说,“我躲开了。“ “这个芙蓉,心眼倒是挺多。可惜啊可惜!“ 菖蒲笑得见牙不见眼,“谷莠,我可指望你了!“ “指望我啥?“ “没啥!“ 次日,九月初七,霜降。气候还不算寒冷,月微草堂的诸多学生们,分别乘坐五辆马车前往香枫里。 章岂带上了琥珀、玳瑁,菖蒲、蔷薇,唯独把周至柔丢在清风苑。 珍珠怕小姑娘钻了牛角尖,特意穿提醒,“岂哥儿这是怕你睹物思人,才留下你的。“ 他会有这么敏感细腻的心思? 才不信呢。 周至柔暗暗的想,不过她得记这份人情。 真的回到香枫里,目睹废墟她倒是不在意,怕只怕遇到一些就见过她真容的村民,那身份立刻就暴露了。 她是觉得,金夫人会用心保护女儿,不让外人窥见。 但不敢赌啊! 就在周至柔无聊到抓蟋蟀的时候,香枫里,章岂在周瑛的暗示指引下,发现了一处可疑之地!集合同窗们的力气,打开机关一看,里面满满当当的,都是银箱! 粗滤一算,有上万两! 第二十六章 章岂查案(下) 这一夜直到天黑,章岂才在衙门的人护卫下,回到庄家。庄家上下都被惊动了,不顾夜深人静,长房、二房、三房,聚在宣华堂内。 庄老太太披了件湖蓝色掐牙宝瓶纹锦袄,都是自家儿孙,也不讲究了,歪在罗汉塌上问,“竟是真的?在香枫里发现了银库?“ 章岂抿了下唇,“千真万确!雪白的银元宝,底下刻着宣平年号。我和草堂的同学,一个一个箱子亲自点过了,足有一万五千余两。“ “怪不得!“ 众人皆是一叹。 袭击香枫里的山贼,来去如风,不像是甘州本地落草为寇的。这样的大盗,无缘无故,怎么盯上了香枫里?还死在了香枫里? “大概是金氏生意做得太大了。她开的酒肆饭馆还不算打眼,后来又开了票号,都开到东齐国去了!常听人说‘日进斗金’,原来不假!!“ “母亲,若这么算,那金氏死了,她留下的生意和财产?“ “别想了,金家背景复杂,稍有不慎就牵连进去。为了几两银子得罪不能得罪的贵人,给家里惹祸吗?“ 庄老太太看出老大的野心,摇摇头,又看向章岂,“我的儿,你身份贵重,管她姓金的留下多少钱财,几万几十万的,也不如你一根汗毛。牵扯到这桩案子里没有半点好处,明儿起就闭门不出,别管了吧!“ 章岂皱紧了眉头,“今日衙门的人听信过来,已然看到了我……“ “不妨事。我叫老大亲自过去叮嘱一声,那喻世成喻师爷是知道你的身份的,不会泄露风声。你且安静读书,待这个风吹过了,再出头。“ 说真心话,章岂是一千个不愿意,一万个不答应啊。但是他知道,不能任性!靖远侯府近两年的日子不大好过,仇家很多,要是他执意插手这桩悬案,不小心把他在甘州的消息传了出去,那倒霉的就是他自己了! 父侯远在千里之外,可保护不了他! “表姑祖母的话,我记下了。明儿起我就在清风苑闭门读书。“ “乖孩子!“ 庄老太太让心符大丫鬟兰心,亲自送章岂回清风苑,眼神一丢,暗示今天跟着去香枫里的小丫鬟,也一个个警告安抚,不许出去乱说! 兰心会意,点了点头,随即去牵章岂的手。 章岂脸一板,他的手也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牵手的?故意借着行礼,错开了。 兰心脸色闪过一丝尴尬,随即露出浅笑,对老夫人、长房二房三房的主子行礼,跟在章岂身后离开。 出宣华堂的大门,章岂回头,见里面灯火煌煌,庄家几位表叔的侧影映在窗户上,似在激烈的说着什么。至亲骨肉之间,才有这样的深夜会谈。刚才他一个外人在,是真不方便吧? “表少爷,兰心很是好奇,衙门的人早就把香枫里上上下下都搜检遍了,怎么没发现银库。您第一次去,随意的到处看看看,也不是特意去搜查什么,怎么就发现了银库?“ “你言下何意?我就不能找到银库?“ “不!兰心只是觉得有些奇怪罢了。衙役们……“ 章岂自负道,“就他们做事那马马虎虎、粗枝大叶的样子,找不到有什么奇怪的?“ “可他们搜家摸银子的水平……“才是专业的啊! 兰心很想继续问,可见章岂一副着恼的模样,不敢多问。送到清风苑,珍珠早提着灯笼,和翁嬷嬷一左一右翘首盼望了。 翁嬷嬷一见章岂,如见了心头肉般,急急拥着他进屋了,一叠声叫唤人过来伺候,擦脸的擦脸,打水的打水,更衣的更衣。把几个小丫鬟指挥得团团转。 兰心则站在清风苑门口,叮嘱了几句珍珠,尤其暗指了今日跟着去的玳瑁琥珀、蔷薇芙蓉等人,一定要看好,不许外面乱说话! 事关主子的安危,珍珠明白事情重要性,连连点头。 这一夜,周至柔也没有睡好。她被迫听了一晚上的惊呼。蔷薇讲完了芙蓉讲,芙蓉说完了,茱萸也要表达一番心中惊讶。菖蒲也不听的诉说她有多么震撼。 “那是白花花的银子啊。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多的银子!都堆成小山了!那场景,谷莠你能想象吗?我的两只眼睛都被闪花了!“ “我试着转头,你猜怎么着?左眼,亮闪闪的元宝!右眼,也是亮闪闪的元宝!我什么都看不见了,除了银子,都是银子!“ 疯了!都疯癫了! 周至柔和菖蒲来得早,住在主屋。虽然是东稍间,不过距离章岂算是近的。而蔷薇几个来的晚,住在后院,房间场地是大了,但是距离主子稍微远一点——平时,有翁嬷嬷在旁边挑事,几个小丫鬟心里都憋着一股气,也难和气。 可现在不一样了。 小姐妹中只有谷莠没福。别说银山了,她连银元宝都没见过几个吧?可怜可怜!自觉地见过“大场面“蔷薇几个,夹着自己的枕头,悄悄溜进东稍间。几个小丫鬟挤了一个被窝,开始对谷莠一个人“摧残式“描述。 你一眼,我一语,颠三倒四,想到哪里说哪里。亏得周至柔擅长忍耐,更擅长抽丝剥茧,努力吸取其中的有用消息,整理出一条时间线,和人物反射图。今儿去的人,都是月微草堂的学生,周瑛也在。 那银库的入口藏在正院的鱼缸下面,也难怪衙门的人没找到。正常人也不会想到,正院的底下铺着地砖天天有人踩的,竟然藏着银库! 不用说,也能猜到,这是周瑛故意的。 “他是生怕火不够旺,所以添加了柴火?“ 一夜都没睡好。到了第二天,就见宣华堂的兰心姐姐过来,和珍珠说话—— “大老爷去了衙门,请喻师爷嘱咐昨天去的差官们不要提起表少爷的名字。“ “多谢了。还劳烦大老爷亲自跑了一趟。“珍珠连忙站起来福礼。 “别别!老夫人的话,大老爷也是尽孝。说起来,我今儿过来不是特意说这个,而是告诉你一桩事。大老爷出了衙门,看到登闻鼓旁设了一个黑布箱子。“ 珍珠不解其意。 “大老爷也是不懂,就问了人。才知道,那黑布箱子是受匿名信笺的,谁有金夫人子女下落,可投递信笺。“ “这有何用?“ “怎么没用?“兰心轻叹,“财帛动人心。那对兄妹若不在甘州就罢了,若是在,肯定有蛛丝马迹被人发现。那些人未必肯冒着风险去告状,免得得罪金家。但匿名就不一样了。不用暴露姓名,还能得到金钱,谁不乐意?“ “既是匿名,怎么能得钱?“ “凭暗记啊。信上写那对兄妹的下落,然后证实真伪,把银钱放在某地某地。官府为了金夫人银库的归属,不惜血本,开出五百两的高价!“ 兰心说完,又闲话了几句,才离开。 珍珠默默寻思了一遍,推开书房的门,“岂哥儿,咱们真的不能继续调查了。“ 章岂埋在翘头案后,已经书写了厚厚的,足有十几页的信, “不查清楚,怎么睡得着觉?这是我的一些猜测,帮我送到程山那儿!“ 第二十七章 送信 珍珠很是为难,思量再三,还是不赞同。 “岂哥儿,庄家老夫人考虑周全。如今整个甘泉县都轰动了,街头巷尾都关注着此事。你还写信给同窗,要是因为他们不慎露出了痕迹,岂不是因小失大?“ “哪里就那么容易暴露了?“ 章岂一脸的扫兴,随即想到一人,眉飞色舞道,“快把谷莠叫来!“ 可怜周至柔被轰炸大半夜,好不容易等菖蒲蔷薇几个兴致过了,她才闭着眼睛梳理其中关联,猜测周瑛的用意。大清早的,硬生生被拖过来。胡乱擦了一把脸,发髻扭了个双丫髻,打了两个哈欠,往官帽椅一坐。 “给你哥哥的!“ 章岂把信纸塞进信封,拍到茶几上,目光压迫的盯着她。 周至柔纳闷,睡眼朦胧的看向珍珠——珍珠不由得回忆起昨日说的话,“谷莠啊,知道岂哥儿为什么偏偏不让你去香枫里吗?是怕你睹物思人,怕你伤心!“ 言犹在耳,可章岂变得太快了,让她脸上火辣辣的,好像被一巴掌打在脸上。 珍珠无脸面再看谷莠,想了想,肃容道,“谷莠,你哥哥昨儿也去了,他是发现银库的一员,被请到衙门去了。你去看看他也好。今儿放你一天假,帮岂哥儿送信,顺便看看草堂的其他学生们都做了什么。“ “哦!“ 周至柔困意很深,但能得到一个见周瑛,质问他到底为什么的机会,也是难得。 不过片刻后她就想到自己伪装的身份——父母丧生在香枫里大火的孤女,派她去月微草堂接触那些调查案件的学生们,问他们调查结果,适合吗? 更关键的是,章岂想要干什么? 迎上章岂志在必得的目光,她终于懂了—— “岂少爷想要衙门的赏钱!“ 甘泉县衙从天而降一笔横财,别问是谁,想把已经入了衙门库房的银箱再抬走,不出点血是不可能的。只有发现银库的草堂学生,才能机会得到赏钱。要是贡献更大,赏钱也会更多。 “胡说!本少爷缺钱使吗?“ 章岂脸色涨红,被人用恶劣的心思猜测,他羞愤之下也没多想,发泄的一踢凳子。周至柔赶紧向上缩腿,盘膝坐在官帽椅上。 亏得她身体灵活性好,平衡性佳,官帽椅晃动了一下,又恢复了平稳。 “岂哥儿!“ 珍珠失声叫。 章岂立刻醒悟过来,他竟然动腿了! 退后一步,他满脸震惊。 前儿才动的手,他默默反思了良久;今天想也没想的动腿踢人,怎么尽为芝麻绿豆大的小事情大动肝火? “谷莠!你就气我吧!我看你这丫鬟才钻钱眼里了!“ 周至柔嘴一撇,嘀咕道,“反正我是丫鬟,喜欢钱怎么了?“都不屑反驳。 章岂胸口起伏了好几下,才忍下怒气,声音平和的吩咐,“叫石磊去套辆马车,送谷莠过去。“ 珍珠不敢怠慢,担忧的看了一眼谷莠,匆忙出去。 周至柔并不在意,随手捏了捏信封的厚度,真够厚的啊!然后就当着章岂的面,拿出信纸。像是翻书数钱一样,刷一下用拇指拂过每张信纸,就塞回去了。 也不知她看了没有,或是故意气人的。 因为速度太快了,章岂不认为小丫鬟识字,更不认为她能在眨眼之间看完十几张信,气得不轻, “你偷看我的信?还当着我的面?“ “少爷都说了,是当着你的面看的,所以不能叫‘偷’!“ “我发现你这丫鬟胆子不小。“ 章岂磨牙,故意动了动嘴角的肌肉,露出一个阴森森的笑容。 “少爷不要我带信么,路上我也能看啊。我还能在里面随便画画呢,反正我哥哥不说,也没人知道!“ “你敢!“ 章岂手指朝她指了指,想了下,以谷莠的恶劣程度,说不定真能做出来!赶紧抢过信封,在翘头案上到处找,“我封信的蜡呢?“ “那么麻烦干嘛?拿浆糊糊了就是!“ 浆糊?那种黏糊糊的东西? 书信这么私密庄重的物品,岂能用那等黏糊糊的东西封口?这和他的出身完全不匹配,章岂终于忍不住了,破口道, “快给我滚!“ …… 马车摇摇晃晃的,差点把周至柔藏在胸口的信件颠簸出来。石磊偶尔回头,看到小丫头歪头一脸睡意的样子,微微摇头。 时至今日,他不仅没觉得谷莠身上的蹊跷之处淡了、少了,反而更多了…… 庄家在甘泉县东城,为了低调特意绕了一圈,花了小半个时辰才到了衙门西北角侧门。早就和人打过招呼了,守门的老人避开了,让周瑛在这等候。 是的,昨儿周瑛就被“请“到县衙里了。不仅是他,其他在月微草堂的学生,只要背景不强的,都被喻世成喻师爷邀请住进来。 “这几个半大孩子,莫非有天佑?不然一年了,我们自己人到处找线索,半点有用的也没查到;他们第一次去香枫里,没任何经验,却能发现重中之重的银库?“ 这句话说动了知县全知吾。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侧门打开的一刹那,周至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又揉,方才从湖水一般澄净淡泊的眼眸中辨认出来,这个猪头脸的少年,就是她那翩翩美少年兄长,周瑛! “你怎么……成了这个鬼样子!“ 想要憋住的,但太好笑了!周瑛变成猪头脸了! 周至柔笑弯了腰,觉得可算抓住周瑛一辈子的把柄了! 她可以笑一辈子! 周瑛无奈,要不是重返香枫里,怕被人认出他的面容,他至于吃芒果么?现在可好,肿胀的头一时恢复不了,连舌头都是大的,“眉、眉!“ 周至柔笑完了,便立刻想到一个问题——以周瑛现在这副尊容,他主动承认是他引导同窗发现银库的,有人信吗? 不会的,所有人都会觉得是自己的聪明才智!直接忽视连话都说不好的周瑛! “真是奸诈啊!“ 周至柔想明白了。 也是,若没有点城府,周瑛前辈子也不敢竞争内阁了。 不过,这辈子他明明可以偷偷占下金夫人银库的所有钱财,为何要主动暴露呢? 不等她先问出口,周瑛猪头脸一笑,笑得很可怕,“粥、粥!“ 什么,周家来人了? 第二十八章 身份暴露 周家本家在溧阳,远在数千里之外。且老家的族人以耕读为生,多半还是善良淳朴的。周至柔所言的“周家来人“,神情凝重,自然是指京城周家。 京城周家,目前有六房。五房、六房是庶支,管不得嫡支的事务,一向明哲保身。长房兼着族长,必须得公平公正示人,现下怕是不会派人前来,太打眼了。 周瑛一边说,一边竖起两根指头,表示是二房的人。 重生的最大好处,就是一应家族关系不用梳理,自然知道谁是人,谁是狗。 “真是狗皮膏药啊!“ 周至柔暗暗一叹。 她不想当丫鬟,但是更不想返回周家。原因简单,除了继母秋夫人难缠刻毒,另一个就是周家关系太复杂了。 她的生父周庆书读书有成,人又生得俊美,年轻时候和兄长周庆元一起出门,被小娘子们掷果盈车,并称“周家双麟“。 对了,周庆书生在周家三房。 二房无子。 二房的伯祖父对弟弟哭诉,“我无子,你有两个优秀的儿子,分我一个吧?“ 没法子,宗族承继是大事,不能看着亲哥哥绝了后,只能答应。 但是二房纠结来纠结去,一时觉得周庆书读书上更有天赋,将来成就无限;一时又觉得周庆元性情柔和,更适合养老。两边都接触,就是不给准话。 这么拖来拖去,终于拖到周庆书高中!成了名闻天下的探花郎! 不用犹豫了,就周庆书了! 大张旗鼓的开了祠堂,祭祀祖先,在全族人的见证下改了族谱,周庆书成了二房之子。 若是这么一帆风顺下去,倒也是一家人和乐融融的画面。 谁知道,周庆书因为太会读书了,被皇帝钦点为皇子伴读,不幸卷入英王案,不过数年好光景,就跌落尘埃,贬为庶人。 二房立刻划清界限,不顾三房的苦苦反对,执意将周庆书的名讳从族谱上划掉——如此,周庆书就成了没有宗族的人了。 这还没完,因为周庆书不在族谱上,那二房就没有律法上的继承人,还得在家族内部挑选自私。选来选去,谁能想到,那么多周家子不选,偏偏选中周庆元! 三房自然是不乐意的。 可不乐意又能怎样呢,二房才是周家的顶梁柱,官位最高。动用了一番手段之后,最终还是得了逞。 周至柔轻叹,她是无法理解周庆书回到周家之后,为何还让自己的名字列在二房之下,难道他就不记恨当年被逐之辱? 周瑛倒是能理解一二,原因很简单,为了顺利接手二房祖父的人脉资源。为了能在官场上一路亨通,些许仇恨算什么,不共戴天之仇都能放下! 这就是他们的好父亲。 英王案之前,是人人交口称赞的探花郎,书画造诣极高,深受文坛众前辈青睐;英王案之后,汲汲营营,为了升官不择手段,连子女婚事都能出卖的禄蠹! 周瑛微微一笑,看向妹妹,多好,这一世他不是孤孤单单,他预知了未来会发生的事情。就算不知道什么是正确的选择,但他经历了错的!用亲身经历编写的苦恨之歌,他会包括他亲生父亲在内的所有人,一一尝试到那股“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滋味! 将章岂的信笺给了同窗们。 “没想到章岂小小年纪,竟然思维缜密。你们看他的推测,连大理寺梁大人画女童的描影都列出来了,建议找寻金夫人过去的画像比对,可见用了一番心思。“ “只不过,他建议在之前的卷宗里重复调查,那多耽误时间啊!“ “重复调查会耽误,但他的说法也有道理。彼时不知道香枫里那对兄妹想法,现在明白了——他们两个真的很有可能就藏在甘泉县!周瑛是因为嫡长子地位不保,周家除名他父亲的时候,一并把他的名字划掉了。又听说有了两个弟弟妹妹,竟然提前记在族谱上,心中愤慨。这才私逃。这也是情有可原。“ “什么情有可原?父之命,怎可不从?“ “你啊,读书读呆了吗,他的父亲要是重视他,怎么可能丢到香枫里多年不管不问?况且后来生的一对儿女都记在族谱上了,周瑛本是嫡长啊,反而落到后面?他父亲肯为他做主,先前招呼一声,难道在族谱上加两个字很难吗?也不奇怪他会出此下策。“ “我还是不赞同。有什么,可以回家再说。如今闹得满城风雨,人人怀疑周家是否做了什么对不起他们兄妹的事情,真正孝顺的人做不出来。“ “余兄,你还是没有转过这道弯啊。也不想想,周瑛才十一二岁大,回了本家,他还能出得来么?宗族不许他外出,他就不能在世人面前露一次脸了。“ 被议论的主角周瑛,面带微笑,看着他的这些可爱同窗们。 要不是猪头脸,他会笑得如和煦阳光,亲切自然。 周至柔好像听别人的八卦,将众人的话记录下来,好回去和章岂复命。 “谷莠吗?我家先生有话交代章公子,随我过来。“ 周至柔见是范师增身边的书童,也没怀疑,就跟着去了。 衙门后院的场地宽阔,她第一次来,抬头满目都是各种屋舍建筑,不辨方向,只记录了自己一共走了三百二十七步,才来到一处安静的抱夏厅。 进去一坐,左边一望,似连着后院的甬道,右边一望,似通向主屋。 不一会儿,就有丫鬟过来倒茶,请她稍等片刻,范先生马上就过来。 “姐姐自去忙,我等候便是。“ 知道范师增未来帝师的大名,她哪里敢懈怠? 等了半响,一个穿戴锦袍的男子也进了抱夏厅,就坐在周至柔侧面,自顾自的倒茶喝。 少顷,又来了一个男子,手里举着书卷,似不舍得放下,进了抱夏之后坐在周至柔对面。 若之前还有“这两位莫不是县太爷的客人“,等范师增到了,这两位客人动也没动弹一下,她立刻察觉出,不对劲! 她捂着肚子,装出一副吃坏肚子的模样,急匆匆就想溜走。 “金小姐,打算去哪里?“ 第二十九章 信与不信 周至柔不姓金。 但一口点出“金小姐“,那就是断定她是金夫人之女了。此刻,她有两个选择,一是继续伪装小丫鬟,借口人有三急,赶紧溜走。 再逼她,就干脆扯出章岂这面旗帜,来个死不认账。 但那样姿势不难看,模样不雅观,有违周至柔生平做人宗旨。 所以,她做了第二个选择。 从容的整理了一下衣领,拂了拂鬓角,姿态安然的返回座位。因为腿短,她爬椅子时还蹬了两下,才坐端正了,双手平放在膝盖上,身体微微侧倾,拿出做会议报告的仪表,下巴抬起。 “但愿不是诈我的!“ “诈我的几率很低吧,不到百分之一。眼前这三人,一人是未来帝师,其人的目光格局,不能用常理推测;一人是刑部主事姜烨,走到今天不知查过多少案件;另一人手不释卷,观其形容,有点像大理寺那个怪咖——梁音梁少商!“ 简单的话,周至柔认为这三人联手诈她,她也只有俯首称臣的地步。 智商差距太大。不是重生就能弥补。 保持嘴角微微勾起,眼神平和直视的神情,她认真的看着这间小小抱夏厅的三个成年男子。剩下一个让她有安全感,敢回来的原因,就是这地方选得好——抱夏三面都是透风的,只要她惊呼,怕是很快就有人能听见这里发生了什么。 她一个小丫鬟的生死荣辱,没人在乎。但范师增不能不在乎他的名声;同样,梁音梁少商在大理寺任职,个人品德也不希望平白受御使弹劾吧! 范师增满意的看她一番动作,笑了下, “还是少商猜的正确。此女果然就是躲藏已久的金夫人之女。百般找寻,怎能想到我早就见过你了!“ 梁音放下书卷,很难想象,这位大理寺高官,居然有一双湖泊般淡定的眼眸。他深深凝视了一眼周至柔,“你哥哥是如何与你说的。从千疼万宠的娇小姐,到庄家做一个低三下四的丫鬟,你怎么会心甘?“ 周至柔微微一颔首,表示当时同意。 她一开始是不乐意的。 如果人生是这么展开的,看不到一点点希望,她不知道自己会选择“转世投胎“还是“默认现实“。 可谁让她被卖的人家,是庄家呢?庄家太夫人的亲娘,是章岂亲爷爷的乳母! 不是普通的乳母,章岂亲爷爷一出生就没了娘,还遭遇截杀,是这位乳娘保护,不然早就被乱兵一刀砍死了。因着这份情分,章岂的祖父章弥索性认了干娘,把庄老夫人当成亲妹子看待,待她及笄后丰厚的嫁妆发嫁出去。 庄家和章家的关系联系的太紧密了,庄老夫人本是奴籍出身,几个子女能在甘州发展的这么好,都是靖远侯章家在背后支持。 当然,付出不是没有回报的。章家危机时刻,不就将章岂打包送过来了? “如果没有遇到章岂,我应该会私逃吧……“ 周至柔回忆了一番,轻叹一声。 “金小姐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么,其实你的经历我等大致知晓。你初遭母丧,兄长又一己之私不愿意返回本家,甚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卖掉了你,好让你名声毁掉,只能听从他摆布。若你愿意,我们可以帮你!“ “帮我?“ “是的。你父亲写了一封信。“为了取信,梁音从书卷中翻出一封信,拿给周至柔。 周至柔赶紧躲开,“你念给我听。“ “也好。“ 刚刚她躲闪的态度太明显,有点像是……不大认识字?不过女孩年纪还小,听说有些人家认为“女子无才即是德“,不许女孩子读书,难道金夫人也是如此教女的? 梁音有些疑惑,拆开信封,声音轻柔,开始念信, “吾儿至柔,爹爹远在千里之外东齐国。听闻你失踪,焦急万分,然而分身无术,上有圣德之恩不曾报,下有黎民之苦不能解,只能日夜祈求上天,护佑我儿平安!“ 周庆书的信中,很是花了一番言辞描述他如何如何思念女儿,听到女儿失踪是如何焦躁,夜不能寐、食不安寝,急得工作都出了差错,被上差批评了很多次。可是圣上提拔他的恩情不能不报答,他不能为了一己之私离开岗位,偷偷回来找女儿,那样,辜负了皇帝的信任,也会给父女两人招惹祸端。 没有办法,他只有委托好朋友大理寺左寺丞梁大人来帮忙。 若是上天垂怜找到了,让女儿不要担心,不要忧虑,可以视“梁大人“为父,反正他们是至交好友,本就是通家之好。之前遭遇的事故也可以告诉梁大人,他会妥善处置,不留下任何麻烦后患云云。 如果是普通的小女孩,不,哪怕是前生没见过生父的周至柔,听到这些,也会感动的眼泪滚滚。 至于这辈子,就可以省省力气了。 “哦。“ 这是她唯一的回应。 梁音将信笺收好。 心中的疑惑越发明显。 范师增再次问道,“你哥哥是如何与你分说的?“ 生父的信不能让女孩有一丝动容,警惕心这么强。那周瑛卖人再先,又如何取信她呢? 周至柔努力回想,最后想到了原因。 “因为他……给我一封信。“ “哦?“ 从恨得要死,到最后转变,都是该死的章岂写的那封信! 周至柔太想知道翼山侯抄家灭族之后,章岂写信叫周瑛接她回家,那封信中的详细内容! “他在信中说,章岂会娶我!会敲锣打鼓、名正言顺,凤冠霞帔的娶我为妻!“ “扑哧!“ 范师增一口茶水喷出,半点形象也没了。他站起来,抖了抖下摆,既是尴尬又是好笑,对左右连连道,“失礼了。“ “只是……实在无法想象……“ 范师增仔细看着女孩,沉着,淡定,不像是愚蠢幼稚的女童啊。不然,也不可能在衙门和刑部、大理寺的三重搜寻之下,藏了这么久! “哎,不知如何与你解释。章岂是靖远侯世子……他的婚事不能自决,将来的事情如何,谁也不知。“ “我知道啊!“周至柔面色平静的说,“我知道周瑛在骗我。“ “不过他能骗我,是因为我给他骗我的机会。“ 周至柔的眼神没有攻击性,但任何看过她的人,都不会把她当成普通小丫鬟。 第三十章 基因强大 “能否详细说说你兄长给你的信?“一直保持沉默的刑部主事姜烨,忽然开口道。 “不能。“ 周至柔一口回绝。 她又不是傻瓜,怎么可能答应这个要求呢。 “周兄台鉴,岂弟远在荆南之北,暂时不能回京。听闻翼山侯一事已了。你我两人心结可以解下!令妹终得脱困。愿周兄早日迎接回府,岂弟来日返京,必将扫榻以待……“ 之后的话,半是许诺,半是暗示。 刚刚周至柔说什么“敲锣打鼓““明媒正娶““凤冠霞帔“,都是她脑补的。 不过,不是没根据、无意义的脑补,而是按周瑛所写的信笺内容,合理的发散思维,做正常的阅读理解嘛! 她不敢完全相信周瑛给的信,但想起章岂福鼎寺一夜,对她秋毫无犯,事后却承担了那么大的风险,被贬出京。种种作为,让她想要逃避装瞎都不能。 “承认他喜欢你,非常喜欢你,有那么难吗?“ “你可以不喜欢他,反正他又没说要你回报!“ 周至柔的心中有两个小人,时常打架。一个在说,“明明有份真心都不懂得珍惜,太可悲“。另一个则说“喜欢了不起啊,谁规定喜欢你的人你就必须喜欢他“。 到现在为止,两个小人互有输赢,没有真正分出搞下。所以她时不时的纠结犹豫,偶尔精神分裂一下,也就不奇怪了。 “为何不能?“ 姜烨反问。 周至柔眼波没有多动一下,“没什么,就是不想告诉你。“ 姜烨脸色一黑。 梁音嘴角微微一弯,换了一种柔和的口吻试图套话。 话术不错,转了一个大弯,可惜遇到周至柔。 她用“你是不是以为我傻“的表情回复。 连续两人都碰了钉子,只能看范师增了。 未来的帝师大人沉吟一下,“如果我告诉你,章岂有一个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呢。“ “此事本是章家家事,若非特殊情况,我本不应该泄露。“ 范师增对着左右两位解释一句,随后才看向周至柔,“不知你哥哥为何对你这么承诺,但他至今未曾记在周家族谱,名分上来说,只是一普通商户之子。无论如何看待,他所说的话,都是一纸空话!荒唐而可笑。“ 周至柔仍旧面色不变,“哦。“ 章岂有未婚妻,这算什么新鲜事。她早知道,秦绵绵嘛!她未来的闺阁密友之一,备注,是塑料花姐妹。为了和章岂绝婚,闹得京城震动,后来如愿以偿嫁到七王府,不到两年就抑郁而终了。 这事是未来才会发生的,周至柔自然淡定的不行。 可范师增等人见她无动于衷,顿时觉得无法理解。这么明确的说了,章岂会有他自己的良缘,周瑛之诺根本不可能实现。那小姑娘为什么不生气,不愤怒呢? 如果比喻的话,不能打不能骂的周至柔,好像刺猬一样,毫无下手可乘之机。 范师增还是第一次碰到如此棘手的状况。 和办理过数百个案件,经验非常丰富的刑部主事姜烨,以及大理寺出名的“鬼才“梁音梁寺丞,目光在空中对视好几个回合。 没有结论。 半响之后,周至柔看烦了三个大男人眉来眼去,直接问道,“你们是怎么认出我的身份的?“ 这个问题问得好,免除了尴尬。 梁音梁寺丞打开一个长盒,从里面拿出三卷书画,先缓缓打开一个。 “这是画坛名宿兰桂琴兰先生,为金夫人所绘的‘雪夜红梅图’。润笔之资高达纹银千两!“ 三尺画卷,无论是布局还是用色用笔,都精妙绝伦。星星点点的夜空,皓月微缺,横斜梅枝,还有雪地里的大红斗篷,都衬托得金夫人气质如霜梅般冰心傲骨。 唯一一点不好,就是金夫人是捧着梅瓶侧立的,看不清面容。 “还有么?“ 梁音打开第二卷,这就好多了,“这幅画是大画师徐本斋为金夫人绘制。“ 这幅画和刚刚那副完全讲究意境的不同,而是处在市井之中,画面中绘得少说也有八十多人,每个人安插的位置都有考量。六尺的画卷中,出现了“泰和堂““育安号““金记“等二十几个有名的老字号,涉及票号、当铺、酒楼饭馆、染铺、书店、成衣铺等等。 原来,这幅画画的是金夫人工作时候。画中的所有人物都是她的管家伙计仆役们,那么多的商号也都她直接间接管理的商号。 “这幅画徐先生只收了纹银百两,但金夫人额外赠送了两个俏婢。“ 梁大人说完,仔细看了一眼周至柔表情,只见小姑娘还是淡淡然,心中的疑惑越发的深了。但他手中动作没有减缓半步,又打开了第三幅画。 “此画是金夫人云英未嫁之时,闺阁中自画……“ 腾的一下,周至柔站了起来,凑到金夫人自画像前仔细观察。 许多深藏心中无法理解的事情,瞬间通透了。 金夫人自画像,且不论画技高低,能保留到现在,可见是比较满意的。 画卷中,金夫人揽镜托腮,笑容安宁。她的面容清淡,五官没有一处是绝美,也没有一处不好,一切都是恰到好处。眼神若蜻蜓点水,似有若无,嘴角下有一个小小的梨涡,只有一个!不是左右都有,不对称! 这是她的最大特点,也让稍显寡淡的面容,有了让人印象深刻的地方。 周至柔震惊,是因为这是金夫人的自画像?不,分明是她自己的! 就是十七八岁时候的她自己啊! 基因何其强大! 金夫人的容颜,完美的被她女儿继承了。 前世她不能理解的,周庆书对她没有半点父女之情,可在秋氏对她严苛,差点能坑死害死她的时候,总是出手制止;周瑛,一直都恨不得她赶紧去死,但是她出嫁时,强烈要求族中增加嫁妆,从三千两增加到一万两! 原来,是因为她的脸,长得太像金夫人了! 看到这张脸,多少有点愧疚吧? 周庆书且不用管。莫名的,周至柔开始相信周瑛……有修复两人兄妹关系的真心了。他知道自己未来会和金夫人长得一模一样,所以才出手阻止了缺德道士用热油泼她? 第三十一章 百万遗产 前世她被热油泼过之后,体质极差,动辄伤风感冒。一到雷雨天,还容易关节肿痛,不良于行。多年精心的调养,也不过看起来像个正常人罢了。 以周瑛对金夫人的感情之深,不知道每每看到她这张脸上写满了痛苦,是什么感受? 会不会想到金夫人临终那几个月? 这么一想,周至柔心里安定多了。 也是从这一刻起,她才相信周瑛这一世,大概不会走上辈子的老路,和她为难,视她为仇。 弄死她又如何呢,他也不会好受啊!说起来,他们本来就也没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冲突,反而有共同的对手,就是他们的父亲周庆书。这辈子,大可以联手的! “周至柔,你越来越卑鄙了哦!利用了他内心唯一的柔软——对金夫人的眷恋!“ “但我现在年龄还小,毫无自保之力,不依靠他又不行。再说,金夫人灵位前,我以孝女身份祭拜了,又和周瑛达成了协议。将来成亲生子,生下的孩子有他和金夫人血脉,让他可以将亲情倾注在孩子身上,也算全了他对金夫人的愧疚眷恋之情。“ 各种想法快速一转,周至柔差点忘记她刚刚的疑问,是梁音如何查出她的身份。 “多谢梁大人为我解惑。“ 她复又规矩的坐在椅子上,小手放在双膝上,安静又乖巧。 看似小白兔,其实小刺猬。 范师增大感头痛,看了左右两边,以擅长断案的刑部主事以及大理寺左寺丞,脸色未必比他好看到哪里去。 “你兄长的事情暂且不谈。先说说你,你愿意留在庄家,当一名小小的丫鬟?“ “若你愿意,我可以联系你的本家,送你回家!“ 周至柔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只是睁着懵懂无辜的眼睛,偏头看着梁音,“梁大人说的周家,是不是把我父亲驱逐出家族,还把我兄长的名字从族谱上划掉的周家?“ “呃……“ 周家私事,外人更不好议论了。 拿着周庆书的书信,梁音尽量柔和声音,“你放心,我有你父亲的书信,必然会将你安置的妥当!况且周家,也不是七年前的周家,你父亲也不是七年前的人了。“ 刑部主事姜烨补上一句,“周家应该早就将你父亲的名讳,重新记载族谱上了。你回去,是理直气壮。“ 周至柔笑吟吟的,没有任何反对,心里却在想,“不愧是做刑侦的,哄骗起人来头头是道。我若不是上辈子经历了,也不相信我直到出嫁前一天,才草草在族谱上记了一笔。“ “大概是没有人以为我能活到出嫁那天吧?“ “周瑛要为他的嫡子身份争一争,那我呢?我要是放弃了,他肯定非常生气。再说了,我早一天回去,就早一天看秋氏的脸,天天仰人鼻息,何必呢!“ 她保持微笑状,正打算含糊其辞,忽然间,抱夏厅的门打开了,周瑛那张猪头脸出现了。 “你们要对我妹妹做什么!“ 他冲过来,站在周至柔面前,张开双臂做母鸡保护小鸡对抗老鹰状, “不许伤害我妹妹!“ “呃,你误会了!“ “误会什么?你们三个人行为鬼祟,单独把我妹妹叫过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没什么好事!“ 周瑛激动的说。 他多活了一辈子,的确敏感聪慧多了,刚刚还在和同窗议论,心里滤过一丝不安,就赶紧过来,果然听到他们打算带走柔娘! “周公子,请慎言!“ 被一口叫穿名字,周瑛脸上没有任何尴尬不安,大概是猪头脸赋予了他强大的遮掩能力。他肩膀颤抖着,“我就知道!就知道!你们是为了我母亲留下的钱财来的!“ “胡言乱语!“ “一派胡言!“ 未来的帝师范师增尤其气愤,不过怒火中他还保持理智,朝左右看了看,淡然笑道,“就香枫里发现的一两万银子,怕是买不动前程似锦的梁大人,也抵不过刑部的严苛律令。“ 说完,他用失望的眼神看向周瑛——这孩子,原本不知道身份,他被对方努力上进的样子欺骗,还收为弟子。现在想想,真是走了眼! 周瑛用他上辈子的隐忍压抑,换来这一世的高明和先机。他颤抖着声音,眼眶红肿着,一滴眼泪噙着,就是没有落下, “什么几万两,我说的是我母亲留下的百万生意!涉及北汉东齐国和南楚三国的生意!你们说,不是为了这个才千方百计要找我们兄妹!“ “呃……“ 未来的帝师大人沉默了。 他看向消息灵通的大理寺左寺丞。 梁音缄默不语,看来早是得到消息。 周瑛再上前一步,激动的声音都变了,而随着他的话语,那颗眼泪终于滚落更增添悲情,“我母亲身子虽然不好,但庄子上有大夫,早开了药方,说仔细些照看,这个冬天不妨事的。可是收到我父亲的家书……不到两个月就去了……“ “那两个月发生了很多事情。我发现庄子上换了人手,好些母亲用惯的人都调走了。我问母亲,她说是正常的生意调动,还叮嘱我,叫我听话,好好读书,旁的事情不要管。“ “我答应了。我要是知道那关系她的性命,我怎么能不闻不问?“ 周瑛“崩溃“的哭了。 随着他的低声抽泣,在座的三人心头升起明悟——感情金夫人之死,有可能是周庆书所为? “这是你的胡乱猜测!“ “我是瞎猜的!“周瑛承认,“你们以为我愿意吗!“ “我娘死后,我妹妹……也病倒了。“周瑛指着周至柔,“你们知道那群香枫里的下人怎么做的吗?她们换了一副面孔,表面忠心耿耿,实际编造拙劣且残忍的借口,说我妹妹中了邪!“ “中邪就要驱邪。我当时沉浸在丧母的悲痛中,发现妹妹的确和平时大有不同,就信了她们的鬼话。还出钱她们请了道士做法,谁知道,差一点点,就害死柔娘!“ “我妹妹当时才多大,病恹恹的,能和谁结仇!谁处心积虑要她死!“ “要不是图谋我娘留下的财产,谁会丧心病狂要她的性命!“ 周瑛痛哭不已,双手捂住脸, “但是他们不知道,我娘没有把家产留给我妹妹,而是留给了我……“ 第三十二章 消除隔阂 周瑛悲恸的难以自制,迫不得已形容了一番香枫里的“道士驱邪“。 “庄子上的黑狗都杀了,为了收集黑狗血淋可怜的柔娘……“ “浑身上下贴满符箓鬼画符……“ “关在地窖里,不能见天日……“ “油炸妖孽……是真的滚烫的热油啊!“ 等周瑛说完,未来的帝师、大理寺卿、刑部侍郎,全部目瞪口呆。一时看看声泪提下的周瑛,一时看坐在椅子上,仪容乖巧的周至柔。 这对兄妹,真真怪异至极。 受了天大委屈的妹妹,安静的不出声。 另一个以为是心性不正、倔犟自私的兄长,却是以守护的身份,保护着他的亲人。 本来就是猪头脸,也不用顾及什么仪态了,周瑛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得那叫一个荡气回肠,“……我一开始是慌了神,想着都是父母双亲用旧的老人,办事牢靠。可看到热油,我才心一惊!肉体凡胎,被这热油淋了,好人也死透了,这哪里是驱邪,分明是谋杀!“ “我又惊又气,这才想起柔娘体弱,隔三差五的生病,经常吃药。我母亲最后那两个月也是。有道是是药三分毒,会不会药混淆了?就派人去又查她病中吃过的药。不查不要紧,一查,人竟然跑了!不见了!“ “谁拿的药?谁熬的药?中间过了几个人的手?为什么药材家里有,还要去外面买?一问三不知!没人能给我一个答案!“ 周瑛双拳紧紧握住,“这心思……何其歹毒啊!“ “对柔娘用药下毒,人人都以为她是妖孽,然后死了也拍手叫好。“ 少年郎满胸的愤慨无法消除,他需要一个解释,需要一个公道,为了这个公道和解释,他什么都不管,宁可伪装身份当一个贫穷寒酸的农户之子,也不愿意回到他的家族。 范师增和左右对视时,周瑛也悄悄回眸看了一眼周至柔。 周至柔轻轻一叹。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周瑛上辈子委顿颓靡,半生落魄不得意,现在真是长进了。看看,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不仅给自己竖立了“理智聪慧,爱护妹妹“的人设,帮她洗脱了“妖孽“一说。 日后再有人提起此事,就有未来的帝师作证了。 嗯,大理寺和刑部的两位,也有些份量。 总而言之,仓促之间,周瑛真的将演技发挥到十成十。 因为后续再也没人要求他们两个回周家了。 范师增摇摇头,“周瑛,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字字句句,映射的都是他的父亲周庆书啊! 周瑛紧紧抿着唇,看向大理寺梁音,“我父亲在东齐国的官位,越来越高了吧?我看过母亲的生意往来记录,在东齐国的生意,所有收益都被他拿去铺路了。“ “他三年没有回家了,我母亲每个晚上都会写一封信给他。但他三年寄回来的信件,一匣子都装不满。“ “没有空回家,但是有空回周家认祖归宗,有空停妻再娶,生下周琪周琼。“ “我为人子,不当说长辈坏话。“ “但天地有正义,我母亲死得蹊跷。我妹妹更是不该早死!她们两个,都是无辜的!“ 说完,周瑛倔犟的仰着头,咬着唇,一副不肯妥协的模样。他用身体力行,表明周庆书接手金夫人的所有生意,这可以;但斩草除根,连金夫人的唯一的女儿也除掉,万万不行! 刑部主事姜烨眼神锋利,“你的话,我会全数转述给你父亲的。“ 周瑛不仅没有惧怕之色,反而拱手致礼,“多谢姜大人!“ 范师增摇头,这种人伦惨剧是他最不希望看到的,“你父亲若是背上杀妻杀女的罪名,对你而言,影响是最大的。你可明白!“ “是!“周瑛点头,再次强调,“但舍妹无辜!“ “我在母亲灵前,发誓一定要护卫舍妹周全!“ 周庆书曾经是天之骄子,被家族出名之后,就是落魄的贫穷书生。一个穷小子一无所有,靠着女人发家,重新站起来当了官,有名望有地位,自然不希望他的糟糕过去被人知道。只要金夫人死了,只要金夫人唯一的女儿也死了,十多年后,还会有人提这段过去? 周至柔死,最大利益者就是周庆书了。 曾经想不明白的事情,重生一次,彻底看得分明。 …… “过犹不及啊。“ 周瑛送周至柔返回庄家的时候,她只有这句话送兄长了。 “怎么,我表现的不好?“ “不是不好,而是表演的痕迹有点重,看着像是准备过很多次。“ 周瑛一想,也是,忍不住笑起来。他现在的模样,实在不能看,脸肿,眼睛也肿,但比以前玉树临风挺拔昂扬还亲近多了。看着,竟然不讨厌了? 周至柔心里暗道,“应该是心境影响的。“ 她默默提醒自己,不要太相信他,毕竟前世吃的亏太多。 从衙门回来,她只拿走了梁音那副金夫人的自画像,但是放在庄家不大方便,就交给了周瑛。 “你……以前看到我,会不会想到金夫人?“ “每一次。“ “难怪你后来帮我索要嫁妆。“ 关于上辈子,两兄妹没什么好回忆的,都是剑拔弩张的对抗,也只有这点温情了。 “母亲留下那么多钱财,全部被他们私吞了,结果竟然拿着庶女的份例打发你,我怎么能忍?可惜我那时没有考中,在家中地位不高,没办法帮你争取更多。“ “已经不错了,一万两,足够保障我的生活了。“ 周瑛仔细看了一眼妹妹,发现她的神情是真恬淡,并没有认为金夫人所有的财产都该归她所有。 上辈子,他是没发现,还是刻意忽视了? 笑了笑,“所以宣平四十二年,你借我五万两银子,帮我度过官仓之难?“ “不是。我那么讨厌你,出嫁之后打算周家断绝往来。借银子,因为你在颍州推行的‘一体纳粮’是很好的改革措施。不该因这个落得削职的后果。“ 周瑛一怔,“所有人都不赞成我,连父亲都说我异想天开。“ “那也不代表你做的是错的。“ 第三十三章 拷问 “你借我银子,帮我度过难关,不是因为我帮你索要嫁妆?“周瑛有点难以相信。他一直以为,周至柔在他最绝望的时候伸出援手,就是自己在她艰难的时候,帮了一把。 这也是两兄妹明明隔阂那么深了,没有彻底走上对立面。周瑛最后还亲自去了黄桷寺,去接被和离、被出家的周至柔。 “咳,其实,周庆书额外给了我两万两银票压箱底。“ “……“ 周至柔解释道,“就是这笔钱我根本不敢拿出来用。不知想了多少法子才洗白了,光明正大的买庄子,买田。“ 周瑛噎住了。 “私下给的?“ “那他口口声声说不能破了规矩,还责打了我十板子……“ 十板子换来七千两,周瑛曾经觉得这是合算的买卖。要是他早知道周至柔私下里得了两万两,何苦顶撞了族里所有的长辈,何苦得罪了本家的兄弟姐妹?后来他婚姻不顺,妻子和妯娌小姑子相处,总是受欺辱,难说不是这件事埋下的因! 终于知道真相,他先是咬牙,为自己不值。之后才无力的叹口气, “罢了,算他还有一丝人性!“ 傍晚,马车摇摇晃晃到了庄家。周瑛目送妹妹进了庄家角门,他紧紧抱着金夫人留下的自画像,喃喃自语, “这辈子,一定会不同的。我们都会有不一样的人生……“ …… 清风苑。 阵势摆开,四个丫鬟,琥珀、玳瑁、蔷薇、芙蓉,都被拎到院子里挨打。 四个人都趴在条凳上,楚楚可怜的求饶。 “我们知错了,知错了!“ 举板子的,是哭丧脸的茱萸和菖蒲。 “岂少爷!“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打!“ 翁嬷嬷站在台阶上,想要求情,看看着章岂的鼻子都气歪了,嗫嚅了两声不敢开口。只拼命使眼色,叫茱萸菖蒲不要动。 茱萸都快吓哭了,努力憋住。 菖蒲也犹豫,真打了,以后还能当一个院子的小姐妹吗? “岂少爷,奴婢的手腕有点疼,下午磨墨磨的……“ “滚!“ 菖蒲得了吩咐,丢下板子,立刻逃之夭夭。 好不容易逃出清风苑的大门,却看到谷莠哼着小曲,漫不经心的走过来。她赶紧上前一把抓住,“站住!你个蠢丫头,也是傻人有傻福。最难的被你躲过去了,快跟我走。“ “怎么了?“ 周至柔被拉的踉跄一下,差点摔倒。 “岂少爷发疯了,中午有人抬了一箱子银子过来,他把院子里的所有人叫来,一个个问了,琥珀玳瑁,蔷薇芙蓉,回答得不如他的意,正挨打呢。“ “不如意,就挨打?“ “是啊,近来岂少爷的脾气越发大了。谷莠,你算走运的,没撞上,不然也难逃一顿板子!“ “他……问了什么问题?“ “没什么,岂少爷指着那一箱银子问我们,该不该收下?“ “你怎么回的?“ “我说,银子又不是送我的!我说收就收吗?我说不收就不收吗?我只是个小丫鬟而已!我说的话又没用,干嘛问我啊!“ “那别人呢?怎么说的?“ “蒋、陈两位护卫说,岂少爷让他们收,他们就收,不让收,他们就不收;石磊石英说,这箱银子有主,不该收;垂露也说,香枫里冤魂太多,银子收下麻烦多多。“ 周至柔听了,大致便猜到了什么。 “然后呢?珍珠姐姐怎么回的?“ “珍珠姐姐太会说话了。她说,京城来时侯爷已经给了银子,足够岂少爷的衣食住行,还有嘱咐,若是银子不够,就写信回家要。“ “琥珀和玳瑁姐姐在旁边嗤嗤笑笑,说送到手里的银子,干嘛不要?芙蓉和蔷薇也说是,银子本来就是岂少爷带着人发现的,不然银子怕是要埋在土里十几年。“ “因为这个,他就动怒了?“ “是啊,开始还看不出生气,直到所有人都问完,才勃然大怒,指着琥珀玳瑁芙蓉蔷薇说,‘见小利忘大义’,说清风苑里不能容这样的人,要赶她们走。还是翁嬷嬷跪下苦求了,才改成打板子。“ 周至柔想了片刻,拉着菖蒲回清风苑。 “你个傻丫头,真的犯傻了,知道老虎吃人还望虎口里探呐?“ “我躲得掉吗?“ “呃……“菖蒲皱着脸,想了想,“哎,算了,我陪你吧。“ 说完还警告,“别以为岂少爷平时给你好脸色,你是没见到他今天下午的黑脸,真是比黑炭还黑,吓死个人!“ “我知道了。“ 周至柔迈进清风苑的门槛,果然见到正院里,茱萸惨兮兮的打板子,脸上的泪水哭得一道道的。章岂还在呵斥她,“没吃饭么,打板子都不会,是想和她们一起挨打?“ 骂的她手上加重了,蔷薇、芙蓉都挨了好几下。 她又转到琥珀玳瑁身旁,重重打了,然后哭得几乎瘫倒。 周至柔见状,十分同情。这孩子,怎么把人全得罪了,换做是她,应该只逮一只羊薅吧。被一只羊憎恨,好过被群殴啊! 她抬头看到章岂,心中也是十分疑惑。 时间真如雕塑刀,把人的性格都改变了吗?为什么七八岁的章岂,还保持正直的心性,连甘泉县衙门送来的“好处费“都不收,而十年之后,他在京城做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哦……简直就是毁三观。 各种混不吝,比如说,有回一群高官子女困在京郊的囚牛洞。他抢在京兆衙门之前带人救下了,事后却跟每一户人家索要巨额费用。靖远侯章家的圣恩起起伏伏,但也没穷困到上门勒索的地步啊。 “谷莠,你过来!“ 作为清风苑的一份子,周至柔也没免除考试。 章岂严肃的板着脸,指着银箱子问道, “你觉得,本少爷应不应该收这些银子,为什么?“ 居然还加试? 周至柔柔声道,“岂少爷知道这些银子,意味着什么?“ 章岂没想到自己被反问了,下意识回答,“意味什么?“ “一文钱一个馒头,一两银子就是一千个。这么多银子,可以买多少个馒头,能让多少人吃饱饭啊!“ 第三十四章 可恨 章岂气恼,“本少爷问你,这些银子当不当收!你掰着手指算馒头是怎么一回事?快回话!“ 他抿着唇,目光如刀,盯紧周至柔,等着她回答。 这眼神太熟悉了,上辈子周庆书就常常用类似的眼神观察她,仿佛用放大镜,仔仔细细辨认她身上的各种小毛病,各种不合时宜的地方。看完了,也不知会一声,就负手走开了。 很难说,她厌恶周庆书,是不是这个缘故。 没有父爱,她理解;考察她,她也接受。但你发现了问题,提出来,叫她改过也行啊。整天观察、审视,衡量,就像在掂量她价值几斤几两,卖给谁值回投资一样。 章岂现在的目光她也不喜欢,但她知道,这是一个了解必要的过程——三观合不合,几个问题就知道了。没有多加思考,她直接表明态度,“银子是无罪的。“ “你说的是什么?银子有罪没罪,我是你问你银子的罪过吗?我是你问,该不该收!“ “反正如果我是金夫人的女儿,我希望岂少爷收下。因为和别的脑满肠肥的人比起来,岂少爷至少长得好看,不讨厌!给你,好过给别人!“ “你……“ 章岂没有听到满意的回答,气得不轻,可是静下心来想一想,好像也没错。这笔银子原主人是注定拿不回了,那落在他手里,更能让原主人欣慰吧。 “本少爷当然好看。等等,你这丫头,刚刚菖蒲跟你透风了吧,你知道我生气了,才故意想出这个巧话哄我!“ “我说错了吗?“ “你!“ 章岂气呼呼的,一甩袖子,“都滚远点,本少爷要静一静!“ 琥珀玳瑁四个总算得了赦,哭得涕泪横流,还要跪在院子里谢主子慈悲。 周至柔看得很不是滋味。 她更不是滋味的是,她说了几句话省了琥珀几个的皮肉之苦,不但没有得到感激,反而暗暗的被排挤了! 比茱萸受到的排挤更明显! 菖蒲比她早一步发现了,暗中提醒,“谷莠,你得多留几个心眼了!“ “她们四个串通起来,珍珠姐姐也防不住,何况是你!“ 周至柔开始没放在心上,“没事的,过几天就好了。“ 可谁知道越演越烈,后来发展成根本不和她说话,看到她头就一摆,留给她的饭食被挑挑拣拣只剩下葱蒜,饭也是冷的。 周至柔不开心了。 “哎,我早告诉过你吧?“菖蒲叹气,偷偷和她咬耳朵,“你现在赶紧去找翁嬷嬷吧。只有她老人家才能压得住。“ “找翁嬷嬷?“ 一下子号到脉了。 周至柔想起,自从翁嬷嬷到来,就一直看她不顺眼,只是从前都没做过什么过分事情。章岂摔下假山给她的那一巴掌不算,那是气急攻心。 现在,居然挑拨琥珀几个心底的不甘和埋怨,故意和她为难。 段数不高,但很实用。 周至柔并不想和蔷薇芙蓉斗成乌眼鸡,女人之间的撕逼姿态太丑了,而且斗赢了又如何?很有成就感吗? 她现在期望和章岂外出上学了,因为在月微草堂里,能避开清风苑的斗争。 盼啊盼,终于盼过了重阳,盼到了范师增重新开课,万万想不到的是,章岂不带她了! 石磊看到书本就头痛,听到郎朗读书声就想逃,当不了书童;石英有过赌博前科,和章岂同窗的书童赌输了好多银子,早就不许跟着去草堂上课了。 今儿章岂意外,在周至柔准备好了书箱,才忽然改口,“叫石英!“ 看着周至柔如遭雷劈的表情,章岂的心情变得不错,临走时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出门前,他斜瞟了一眼——难以形容这眼神的意味,自带音效“哼“。 他是故意的! 他什么都知道! 周至柔如被冷风吹,心里凉透了! 身为主子,他可以冷眼旁观,看院子里的丫鬟明争暗斗,或者伸手拉拨一下表示一下倾向,但章岂没有。他现在的做法是,看到她倒霉,踩她一脚,纵容其他人欺负她! 气气气,气死了! 周至柔明白什么原因。还是上次考试,她知道章岂想听的正确答案,是坚定的说“不收“,原因是“不义之财不可取“,但她没说出来。 说了又怎样?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甘泉县的衙门辗转送来银子,人家不心疼吗?都割肉给你了,你不收?是嫌少,还是看不起他们? 章岂现在是落难避祸,不想平白树敌得罪人,所以这笔银子不收也得收。 可收得他是如鲠在喉,非常的不痛快! 好像被人逼着做了一件他不情愿做的事情,说给外人听,外人还讥讽,“给你钱你居然还不满意“?言下之意,他太难伺候了! 从小到大,类似的事情不知多少。章岂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他只是想按自己的意愿,单纯的做人做事,就这么难呢? 草堂内,范先生亲笔给他写下四个字,“和光同尘“。 “先生,道理我明白,可是我心头总是不能平。“ “不能平的事情太多了。“范师增轻轻一笑,“先前没有告诉你,这几日我寻到了周家兄妹。“ “什么,找到了?他们在哪里?这一年,他们藏身哪里?“章岂有些激动,想起那笔银子,“我可以归还给他们!“ 范师增笑着摇手,“他们不缺银子。“ “缺不缺是他们的事情,还不还是我的事情。“章岂固执道,“要是他们不方便见我,还请先生帮我转交。“ 范师增笑起来,“此事不急,先寄放你那里吧。“ “这如何使得?“章岂牛脾气犯起来,也是很难改变的,“还请先生帮我!“ “嗯,还是等我先问过两兄妹再说吧。“范师增目光温和,问起了章岂的日常起居,其实关心是一回事,暗中打听周至柔在清风苑过得如何,才是重点。 章岂说起了他考核院子中的仆役下人,也检讨自己,其实琥珀等丫鬟懂得什么呢,他明明知道丫鬟所知有限,不懂那些银子意味什么,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 “君子以惩忿窒欲。先生,我知错了。“ “知错就好。嗯,你院子中的人就没几个知晓你心思的?“ 不说还好,说了章岂又怒了,“倒是有一个,可是着实可恨!“ 第三十五章 斗气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六章 交换 周至柔牵着兰的手,心说,真好,都不需要她费心找理由了。等过个两三天,她再来清风苑收拾包袱,此后和章岂就是桥归桥、路归路了吧?前世你搭救过我一场,我也做了七个月的小丫鬟服侍你,恩不恩怨不怨的,就此一笔勾销吧? 说是如此说,周至柔在跨出门槛的那一刻,回头了。 淡淡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的回眸看了一眼。 正巧,章岂也神情淡漠的抬头看过去。 视线相对,竟有霎那即为永恒的感觉——所有周遭的一切,都变缓慢了,不停的倒退,视线中旁的都是大块大块的色块,没有任何意义可言。唯一的中心,是那张略含忧愁的脸庞,他的目光只聚焦在她清透明亮的双眼。 片刻后,她调转身体,消失在清风苑的门后。 也许只是错觉吧。 因为实在太短暂了。 章岂茫然的回到书房,看着满满当当的书架,可没有一点翻看的想法,心情低落的无以复加。 而离开清风苑的周至柔,心情轻松许多,不用面对年轻版的章岂,不用回想成熟版的章岂,她不用面对心中不停斗争的两个小人,不用因他的存在,而时时凸显存在感的良心。 “多谢兰心姐姐。“ “谢我做什么,太老夫人来了,家里缺人手是真的。之前表少爷才来,身边没有妥当的人照顾,才派了你们分两个去。现在既有了芙蓉茱萸蔷薇,也来了两三个月,清风苑的事情也能上手了,还留着你们作甚?“ 兰心轻笑着道,最后一句声音淡淡的,“没道理由着你被欺负啊。“ 周至柔毕竟不是真正的七八岁小女孩,她知道她在清风苑一举一动都有人关注。受了翁嬷嬷排挤,愚笨的话,就到处去诉苦,宣扬的所有人都知道,那么就死定了,才不会有人帮她。 可反过来,她要是逆来顺受,心甘情愿当个小受气包,同样没人会搭理她,指不定还有人反过来踩一脚。 但周至柔表现得不争不闹,也不向翁嬷嬷求饶,反而打算离去,这让庄家人看了,心生不满——谷莠哪里比不上蔷薇茱萸了?唯一不如的,大概是因为她不是翁嬷嬷亲自买的呗! 庄家压根就没有去监视章岂的意思,派人也是好意,甚至每次召唤菖蒲和谷莠来,也是光明正大的,怎么到了翁嬷嬷这里,就多了一层意味呢? 没人喜欢被猜忌。 翁嬷嬷想要整个清风苑都由她自己掌控,就随她去吧! 周至柔不知前世章岂和庄家关系如何,她心里没有多少抱歉,暗想就翁嬷嬷这样的为人处世,早晚会把庄家上下都得罪光。 回到宣华堂,和菖蒲两个一起去拜庄老太太。 庄老太太满脸喜气,和儿子、媳妇说话,“……我已经是五十多的人了,父母健在,还能承欢膝下,为二老尽孝,天底下有多少人能有我这样的福气?哎,可惜你们父亲去的早,不然我有儿有女,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全福人啊!“ 庄大老爷孺慕的看着庄老太太,“母亲再有福气,不如儿子们。儿子们是前生积了多少德,才能脱胎到母亲肚子里?若没有母亲,哪有我们几个?“ 捧得庄老太太合不拢嘴。 “……后日你们外祖母就到了,这些话不许在她面前乱说,她老人家是讲究人,万万不可在她老人家面前放肆。“ “儿子|媳妇们记下了。“ 又交代了几句,庄老太太才让儿子儿媳们离开。宣华堂内,顿时安静下来,兰芝轻轻地给庄老太太捶腿,兰心则领着周至柔和菖蒲给庄老太太行礼。 “叫你们回来,心里可有不满?“ 菖蒲乐呵呵的,“回老太太的话,那能呢!前儿我娘还来看我,听说岂少爷是京城人,背地里打听以后要不要回京城。老太太您是知道的,我全家都在这里,岂少爷哪天要是说走,我怎么办?“ “跟着走吧,舍了全家,再见不到父母兄弟吗?我不乐意。“ “不走吧,又名声不好听。怎么以前图清风苑月钱高,就喜滋滋的留下了,用得着我的时候就不肯走了?所以这些时日,我一直烦恼着呢!“ 庄老太太听了,嘴巴歪了下,“你这丫鬟,倒是实诚!行了,你先留下,等太老夫人来了,你跟在她老人家身边伺候。放心,月钱少不了你的。“ “多谢老夫人,多谢老夫人。“菖蒲开心的磕头。 磕完了,又看谷莠。 不等谷莠说完,她呵呵的笑起来,“谷莠,你怎么傻了,快回老夫人的话啊。“ 周至柔低头道,“我,没什么好说的。“ “哎,你怎么跟锯了嘴的葫芦,之前受的气还少吗?怎么不敢跟老太太实话实说呢。“ 庄老太太抬眉,看了一眼平淡从容的谷莠,“你这丫头,也去。月钱加倍。“ “是。“兰心应了,表示记下。 随后牵着谷莠和菖蒲退下。 “老夫人,院子里的小丫鬟这么多,怎么单单调了表少爷院子里的丫鬟去伺候太老夫人?“ “你啊,有所不知,我那老娘,脾气可不是好相与的。这院子里的丫鬟虽然多,没一个能入我老娘的眼。也这两个丫鬟,能对她的脾胃。“ “谷莠和菖蒲吗?也没见什么稀奇的?“兰芝不解。 “且等着看吧。“ 庄老太太漫不经心的说了句。 事实上,她们母女关系并不友好。别看是至亲母女,吵起架来是惊天动地的。 庄老太太有点发惧,老娘太难对付了,按她脾性找几个她喜欢的丫鬟,说不定能分担一下。 但是计划没有变化快,谁能想得到,老太太人还没到,先送来几个女孩过来。听说有一个生得美貌如花,是个独得天地灵秀的,菖蒲好奇的拉着谷莠出去迎接。也不知怎么回事,人就走丢了。 就在自家人眼皮底下! 没有一声惊叫,也没任何人发现异常。也许,就是因为人多杂乱,才没人注意到两个小丫鬟的失踪。 而此时,章岂却坐卧不安,问珍珠,“要不去换过来?“ 珍珠纠结无比,“怎么换?“ “蔷薇芙蓉啊,茱萸也换,我三个换两个还不行吗?“ 第三十七章 失踪 “岂哥儿,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谷莠和菖蒲,本就是庄家的人,庄家要回去,也是应有之事。不过是两个丫鬟,你又何必……“ 章岂重重的一拍桌子,“休拿这种大道理压我!“ 他胸口喘个不停,很想大方的挥手,说“走就走了吧“,但是闭上眼就想到谷莠回眸的眼神,眼中带着一丝期待,又怯生生的不敢,怕生出期望吗? 是不是怕会失望? 章岂来回的踱着步,反复的纠结,犹豫又生气,小脸鼓鼓的,“可恶!人是他们送来的不假,但送出来的东西又要回去,哪有这种道理!“ 珍珠无奈,“岂哥儿,人不是东西。“ “我知道谷莠不是东西……“ 话一说完,他烦闷的心情一扫而空,忍不住笑了下,“对,她太不是东西了!老惹我生气!“ “这样的坏丫头,怎么能去伺候太祖母呢?我这么大方的,都被谷莠气了好几回。要是把老太太给气出个好歹,那怎么办!“ “岂哥儿!谷莠未必会被调去伺候曾太夫人……“ “不调去,那就更没道理了!“章岂气呼呼的说,“他们缺人手,我这里也缺啊。行了,珍珠,你快去把她……两个接回来,就说我思量过了,觉得不妥当。至于其他的,是交换还是塞银子另外买人,随他们!“ 珍珠只能暗叹一声,缓步出了清风苑,一路都在思索怎么和庄家人沟通。 兰心要人理直气壮,她这里却不行——翁嬷嬷的暗中挤兑打压,又不是什么秘密,庄家人可都看着呢。她这次过去,话锋只要一露,人家问“翁嬷嬷同意了吗“,她怎么回? 她又不能明说,这是岂哥儿的主意。 思来想去,都难以决断。 找了琐事先拖延了一天。次日,章岂赶着去月微草堂念书,临走之前还吩咐她,赶紧把谷莠接回来,珍珠能如何?只能点头应下。 庄家内宅有点杂乱,因着曾太夫人要过来,好一通打扫。尤其是宣华堂,庄老夫人想把最好的上房让给母亲住,自己搬到跨院去,箱笼搬来搬去的,可不杂乱么。 好容易见到兰心,不等珍珠开口,兰心就告诉她,谷莠和菖蒲有大运气,被庄老夫人安排去伺候曾太夫人。 这下可好了。岂哥儿再不甘心,对那位对章家有大恩的老太太,怕是也没辙。 不过,还需要谷莠亲自去和岂哥儿说下,安抚安抚。 珍珠在内宅晃了一圈,没见到谷莠。 问人,一个个都说没见过。 这就奇了,谷莠性情沉稳,不是那种活泼天天串门子的人啊。更不会也不言语一声,就偷跑出去玩。 “菖蒲也不见了?“ 珍珠的心中莫名浮上一层不安,赶紧找人打听,才确定最后看到谷莠和菖蒲的,是早上!那时间,好多人赶着看热闹。曾太夫人未到,先打发人送来几个丫鬟,其中一名绝色佳人,名叫朝颜,年方十二岁,却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灿如春华,皎如秋月,美得看到她的人都舍不得挪开眼! “定是菖蒲拉着谷莠去看。“ “但是看看美人,怎么会不见了呢?“ “难道,是当时趁着混乱,有人掳走了她们?“ 珍珠不敢懈怠,连忙叫了一个小丫鬟,嘱咐她去清风苑传话,让翁嬷嬷赶紧联系外面的人手找人。 当初离京时就定下来的分工,珍珠主内,管着内院的大小事务;翁嬷嬷主外,负责一应靖远侯府外的联系。后来翁嬷嬷态度强硬的进入内宅,珍珠也不大敢反对——翁嬷嬷可是奶过侯爷的,论资历她还差得远。 “珍珠姑娘,你要用马车?“ “蒋护卫,我有急事,赶着去草堂看岂哥儿!“ “有什么事情,我骑马过去。“ 骑马带口信过去,自然更快。珍珠刚想开口,随后想到包括石磊石英,都住在外院,其实不大了解谷莠,也不知道岂哥儿心目中谷莠意味着什么。她必须自己亲自去! 不仅亲自去告知,更是亲自去解释! “麻烦帮我准备马车,我必须现在见到岂哥儿!“ 蒋护卫目光一闪,“好!“ …… 月微草堂,章岂跟着一群同学摇头晃脑,念着他早就能背诵的经书,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眼皮乱跳,好像有什么大事发生。 “父亲那边回信了,一切照旧。“ “小姑姑也说,骑射师傅容易找,但愿意来甘州的不多,叫我耐心等些时日,最迟明年开春就送过来。“ “大姑姑又生了一个儿子,在夫家地位更稳了,应该不会受父亲的牵连。“ “那我烦着什么呢?担心什么?“ 章岂无意识的抄写,不知不觉写下“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易云能来“。 写完之后,他才笑着摇头,涂抹了几笔,只留下悠悠我思。 不会是谷莠吧! 她拿乔不愿意回来吗?还记恨着?可恶的丫头,等她回到清风苑,一定要杀杀她的性子,叫她知道谁才是主子! 嘴角的笑意还没落下,石英就悄悄的走过来,对他耳语几句。 “岂哥儿!“ 珍珠带着一脸的惊慌失措,“谷莠失踪了!“ “什么!“ 章岂的眼皮又跳动了一下,就像印证他心中所想似地,“她不是好好的呆在庄家,怎么可能失踪了!“ “应该是早上有点杂乱……好多人都赶着去看朝颜姑娘,谷莠和菖蒲失踪了都没人发现!她们两个也是刚刚才调回去,宣华堂的人对她们两个不熟悉,还以为她们是偷懒去哪里玩了。直到我过去问,才知道人早就丢了!“ 章岂脸色发青,紧紧的握着拳头。 “人,不会无缘无故的失踪!“ “趁现在还没走远,赶紧去找啊!“ 珍珠擦了擦额头的汗,“岂哥儿,你别太担心了,我已经打发人回去跟翁嬷嬷说过了,请她和外面的人手联系,想来很快就会有消息!“ 父亲留给他的人手,都是非常可靠的,为了就是类似情况,以防万一。 章岂的心,稍微安定了点。 但是现在让他回到学堂,坐下来安安稳稳的听课,写字,他也不到了,索性告假。 带着蒋护卫和石英,他返回庄家,又细细打听了菖蒲谷莠失踪的细节,当时都有谁在,一点点的摸索。 不到天黑,章岂就把自己也折腾的失踪了。 第三十九章 追踪(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九章 追踪(上) “我、我不记得了……“ 周瑛心慌意乱。他前世得到金夫人的馈赠,成年后试着打理生意,但是他一个人还要科举,哪里来的许多心思精力?就任用金夫人留下的那些老人—— 结果一个个只会赔钱! 不到三年,几乎赔光了! 他气的不行,以为这些老人糊弄他,暗地里偷偷转移财产,或者背叛他了。一个个拎到大牢里,严刑拷打,结果却令人愤怒。 他们说,他们是管事。但只管店里的琐细小事,比如怎么招待客人啊,怎么打扫布置店铺,怎么给伙计安排工作,天天忙碌,让外人以为店铺生意火爆。至于真正生意大事,他们不懂的,他们只知道,店铺经常会有人送金银来,维持店铺运转。 亏空,是常有的事情,金夫人从来没问过。 听起来,是不是很像骗子? 打着虚假的招牌,做着赔本的生意? 天底下有谁做生意,是这么做的? 现在,周瑛懂了。 感情他以为的“极擅长商贾“的母亲,根子上不是做生意,而是挖矿起家的!她的生意遍及天下,什么当铺酒馆都做,表面看起来赚钱无数,其实是为了掩饰金子的不明来路。 大魏朝,不准私人挖矿! 心中浮现一丝被欺骗、被愚弄的愤怒,周瑛的脑中立刻回想起来,金夫人经常对他说起的一句话,“……就算得了金山银山又如何!不如你实实在在掌握的知识有用。记住为娘的这句话!“ 母亲不是没有说过,她是没法明说! 她已经竭力往正当生意上发展,给他铺路了! 那丝怨意消除之后,周瑛的头脑立刻清醒起来。 处在东齐国的金山,还有定州平州的银矿……金夫人留下的财产已经成了烫手山芋!他握不住了!若是他还表现的任性、固执,指不定就会有人朝他下手——这可不是意气之争,而是实实在在的利益! 多少人,为了利益可以出卖爹娘? 周瑛从来不啻用最大恶意揣度外人,他想了想,道, “我小时候不听话,也曾到书房撕了不少纸张。印象中,的确有些地契之类。“ “不过等我略大一些,母亲请了夫子天天教我念<诗><礼>,不许我看涉及商贾之事。所以,问我,我也是一无所知。“ 梁音笑了笑,“哦,没关系。慢慢回想,等你回想到了,再说吧。“ “可惜我母亲居住过的香枫里,被大火一烧而空,不然倒是可以翻阅查看。“ 姜烨是亲自去过香枫里现场的,面无表情道,“火没有烧光所有的书册典籍,留下来一部分。“ “哦,那不是有线索了?“周瑛露出喜色。 “但是没人看得懂。“ 姜烨画出几个奇奇怪怪的扭曲字符,看得周瑛也是莫名其妙。 “令尊也没看懂。不知令妹能不能?兴许金夫人将这秘符辨认之法,教给了她唯一的女儿。“ “没可能!“周瑛斩钉截铁,“母亲要教,也是教我!“ 真正的柔娘,是个痴呆儿,别说私下里传授了,就是光明正大的教,也要教得会啊! 他当然不相信金夫人会瞒着他,而是想到, “母亲不希望我走商贾之道。所以才没有传授我吧。也是,她留下整整二十万的财富,足够我几辈子花用了。“ “可惜,母亲不知道,我心软犹豫,被那群老东西给骗了!明明不会当管事,还占着铺子!也是我自己蠢笨!不懂得做生意,还不知道防人一手!“ “母亲留给我的钱财,被父亲收刮去十万,剩下四万亏空了。我为了当官,自留了五万,最后用给柔娘的,只有区区一万。“ “我对不住母亲!“ 一想到本来有大笔钱财给他铺垫,让他的官途变得坦荡顺利,结果却变成那副惨状!周瑛恨啊,恨得他后来放火,放得理直气壮,放得毫无愧意! 本来就是一群无用的奴才!既不能对柔娘忠诚,护她不受秋氏的欺凌,又不能助益他什么!仗着老人的身份,又无能,又自私,他们不死,谁才应该死? …… 天色蒙蒙亮时,铜牛街、铜雀街的岔路口上,站了一群人。 翁嬷嬷一夜没有合眼,按她本意应该连夜找人的,可天黑之后,不辨方向。侯爷留下的人手有限,不能撒豆似地分兵,只能找准了线索往下追。 “怎么样,查到是那一边么?“ “得~“ 骑着马的甘泉县师爷喻世成也来了,他是被庄大老爷的帖子请来的,堂堂靖远侯世子在他管辖地域下失踪,不找出人来,也得做做样子,否则难以交代啊。 这不,天刚亮他就点了三班衙役,今天什么事情也不做了,专门找人! “哪个方向呢?“ 翁嬷嬷也是气急,催着蒋护卫、陈护卫,可二人平时听从命令行,让他们拿主意,怎么拿?他们毫无头绪啊。 “贵府少爷,是跟在前头失踪的丫头之后找线索的?“ 喻世成两个街道走转了一圈,最后决定了,“走中间的铜燕街,出东城!“ “等等,你们凭什么断定不是铜牛,也不是铜雀,而是铜燕街呢?“ 喻世成道,“章少爷是寻人失踪,我猜测,他失踪当时也是人来人往。怎么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引人注意的带走一个小孩?“ “我已经问过了,昨日铜燕街有杂耍卖艺的。章少爷肯定也是猜到了,才急匆匆上前查问。“ 只是没想到,连他自己个也搭了进去。 “蒋大哥,我们找到了这个!“ 有人在铜雀街发现了一个被踩得灰扑扑的荷包,面上的柿蒂纹翁嬷嬷一看,就认出是珍珠的手艺,“是这边!“ 两边分开,急匆匆按各自判断的目标方向追去。 而对面不远处的铜牛街,素来不大早起的棺材铺子开了门。掌柜的打着哈欠,一副没睡醒的样子。邻居木匠隔着街面打招呼, “老李,今儿怎么这么早啊?“ “哎,前儿客人定了,说家中老人就这几日,我得打发伙计早早送过去。不然误了人家的时辰,砸了招牌。“ 一边说,一边有四个壮小伙抬着棺材架到牛车上。 棺材里,周至柔缩了缩脚,免得踢到章岂的脸。 第四十章 追踪(中) 一具棺材,装了四个半大小孩。伙计驾着牛车,一路“驾驾“,不慌不忙的出了县城。 周至柔和菖蒲是侧身躺倒,脚下是章岂和一个身上带着酒糟气味的女孩。 菖蒲没有负担,两只脚踩着那女孩的肩膀。偶尔牛车摇晃,她的脚还会不慎一甩。一路都能听得女孩压低声音的呜呜抽噎。 周至柔就得考虑章岂的感受了,她竭力控制脚尖,免得不慎踢到章岂。 不过,想起之前翁嬷嬷那么恶劣的对付她,她心头有气。 越想越气!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她头晕目眩,以为棺材里的氧气快要消耗光了,忽然天光大亮。 棺材盖打开了。 他们四个被人从棺材里拎出来。 脚踩实地,周至柔顾不得先观察环境,先转头找章岂。就见章岂脸上好大一个鞋印,露出惊色。下意识的凑过去,手绑着,她就努力抬起手肘,给章岂擦脸。 章岂愤怒的红眼,瞪着她。 “我不是故意的“!周至柔委屈啊,目光瞥了瞥另外那个身上有酒糟味的女孩——她脸上没有完整的鞋印,而是鞋底灰,一张干净的小脸灰扑扑的,加上鼻涕眼泪,惨不忍睹。 章岂也看到了,皱眉退后远了一步,这下距离周至柔更近了。 周至柔露出甜笑,眼神在说,“我没说谎吧,我尽力了“。 她又抬起手肘,给章岂擦脸。 这次,章岂没有拒绝。 擦完脸,才有功夫观察四周。他们被绑架的地点,是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庙。伙计架这牛车继续往前——这棺材是真的有人预定,得准时送到人家。 前来接应的有十四人,有男有女。最年轻的十七八岁,最年长的五六十了。穿着也不一,有人穿着富家的绸缎,有人穿着粗布打补丁。最奇特的,是女子穿着朴素,看似普通劳动妇女,而男子却有擦粉的。乍一看,真不像是一个团伙的。 周至柔心下电转,默默猜测这群人绑架自己的原因。 一分钟后她就得到答案。 “你们谁是金夫人的女儿?“ “我是。“ 她毫不犹豫的回答。 “咦?这么痛快的承认了?“貌似朴实的劳动妇女走过来,仔细打量了周至柔,又抓起她的手,发现的确细嫩白皙,和另外菖蒲和酒糟女孩的骨节粗大、掌心有茧完全不同,点了下头。 “你有什么证明?“ “金夫人的生祭是二月初九,死忌是九月初二。“ 这两个日子怎么能忘呢?前世她未出嫁前,每年这两天都会被周瑛拎到佛寺里抄经、念佛,不许吃肉,不许和外人交谈,还得沐浴清洁身心! 她脱口而出,倒是取信了绑架者。几人走到一边商谈。 而菖蒲和章岂,震惊的看着她,仿佛看着一个傻瓜。 “谷莠,你怎么回事?“ “你怎么说自己是金夫人的女儿?“ 周至柔很平静,“我不说的话,她们打我骂我,不给我饭吃,怎么办?“ 饶是章岂绑架后一直惊慌不安,听到这句话也是忘记了处境,瞪着她,满眼的不可置信,“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好!你好……我打过你?“ 愤怒的质问! 近乎咆哮! 周至柔撇撇嘴,意思是,你没打,但有什么区别? 纵容琥珀几个对她冷暴力,纵容翁嬷嬷排挤打压,难道都是假的? 章岂气结,心说都变成我的错了?明明是你自己人缘不好,不得翁嬷嬷喜欢! 若不是双手被绑住,他真的想打人了! 不打也要辩一辩这个理! 菖蒲苦着脸,“谷莠,你怎么这么傻!要是他们发现你在骗人,怎么办?“ “不会发现的,我只要骗过两三天。两三天后,大概就会有人来救我们了。“ “哦,那还简单!“ 菖蒲听了,一颗心放回肚子里。 转头看到章岂气得脸通红,耳根也通红,赶紧讨好的笑了笑,暗道幸好岂少爷也被抓了,不然光是她们两个小丫鬟,不一定能让庄家派人找呢。 多好,现在有岂少爷在,不愁没人来救! 绑架团伙商量好了,立刻分兵。有的人去准备饭食,有的去套马车,还有人动手给菖蒲几个改换衣着。章岂身上的配饰多,掉了一个小荷包,还有打籽绣香囊,额头的金抹额,脖子上的玉龙纹佩玉,手上的翠玉扳指,全部被扒拉下来。 只有周至柔,没有人碰她。 简单的吃过几口干粮,乘坐马车到了下一个村口,菖蒲被卖。 趁着收钱的功夫,周至柔悄悄跟菖蒲说了几句话,菖蒲含泪点头。 小姐妹两个用力一握手,洒泪挥别。 “看来你和她感情不错,为什么不问非要卖掉她?“ 绑架者居然有兴致,和被绑架的讨论案情? 周至柔微微一惊,随即笑了下,“因为不想问。“ “哦,那下一个,我们就要卖掉他了!你觉得如何?“ 指头所对的,正是章岂。他已经换上农户人家小孩的衣裳,两个手肘、膝盖磨损都打了一层又一层的补丁,相信他前世今生是第一回穿。粗布麻衣的刺痛感,让章岂不停的挪动。 不过脸色看不出喜怒,因为锅底灰一抹,就是个皮肤黝黑的小子,黑得发亮。 “他啊,要卖得贵一点。卖贱了,你们亏大了!“ “哈哈哈!“ “真是有趣,不愧是金夫人的女儿!“ 不过之后平平静静的,倒是没有买卖人口了。连通那个酒糟女孩都被带上船只——他们改换水路了。 周至柔猜测,水路的终点,也有人接应。 这次绑架,是预谋,而且筹划良久!看成员,有掩饰身份的农家,也有擅长拐卖的拐子,还有走街串巷的小贩,甚至有个混戏班子的。他们之间看神色,认识,但不大熟,彼此之间却有股默契。 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都是为了一个任务来的。 金夫人无权无势,有的只是钱。 可是为钱,为什么不绑架周瑛呢,反而千方百计的绑架她? “金夫人家财万贯,我虽不图她的遗产,可她把所有的钱财交给继子,着实让我不能理解。现在才明白,她也是迫于无奈吧?换了我,也会拼命的对继子好,只要他有半点感恩,就会照顾痴呆女儿,至少不会冻饿而死。“ “金夫人结过多少仇家,商场上的应该不至于斩尽杀绝吧?“ 水路晃晃悠悠,周至柔并不担心未来,给了饭她就吃,到了天黑她就睡觉。酒糟女孩和章岂都熬出黑眼圈了,只有她精神百倍。 到了第三日,绑架团伙中年纪最长的,唤她到跟前。 “你之前,和那丫头说了什么?“ 周至柔没什么不好说的,坦然道,“我看到三娘子腹痛,脸色也不好看,猜测你们肯定要去寻大夫。嘱咐菖蒲,要是有人找到她,就说去找有好大夫的地方去找我们。“ 她叹口气,“谁知道你们偏偏坐船!“ “我料错了。“ 她低头,做出一副“我自作聪明“的反省状。 哪里知道年长者胡须颤抖,“三娘子死了。“ “昨夜死了。“ 周至柔露出惊讶之色,不过她心里早就猜到了——急性阑尾炎么,这一路三娘子时不时的按右下腹,她就觉得八成是。 这个时代,又不能手术,阑尾炎发作也只有个死了! 当下,她可怜道,“为什么你们不去找大夫呢?哪怕只是找个人,带着三娘子去城里看大夫也好啊?“ 第四十一章 追踪(下) 周至柔面带责问,“你们这么多人手,还怕我们三个小孩子丢了吗?随便找个人,带三娘子去看大夫啊,哎!怎么会这样呢!“ 她的惋惜恰到好处,没有多一分,好像过于关心。 也没有少一分,显得太过冷漠。 不过绑架团伙并不领情,其中一个面带愤慨,“说,是不是你故意跟那丫头提及看大夫,好逼着我们反其道行之,不敢去城里!“ “我不大懂你的意思。“ 周至柔疑惑,“我看三娘子总是按小腹,觉得她病了,猜测你们可能去城里。城里那么大,好大夫也多,怎么知道你们去哪一家呢?再说,人会生病,生了病去看大夫不是很自然的吗,你们不带三娘子去看,怕泄露行踪?可看大夫能需要多少时间啊?看完了,就赶紧走啊。哪有那么巧合,就被抓了?“ 那首领强忍悲痛,摆摆手,“好了,十一郎,我知道你气愤之下口不择言。不过这件事,的的确确和金小姐没有关联。三娘子病了有几天了,怕耽误我们行程,只能忍着,结果忍出了大事!“ “她自己也想不到的!“ “可是,刘叔,三娘子就这么折损在魏国了,不是死于暗杀,也不是身份被发现了,不得已自尽。她是病了,为了任务耽误了病情……生生疼死的啊!“ 没错,阑尾炎要是化脓,肯定疼得不行。周至柔心里暗暗的说,她决定收回之前的判断,这群人只是看起来“不大熟“而已,相互之间感情还是有的。诶?刚刚说到魏国,难道—— “你们不是大魏的人?“ “看来金小姐发现了,没错,我们是东齐国的人。“ “东齐国的人,来绑架我?“周至柔努力消化这个消息,越发觉得走向不对。重生了又如何,根本不按重生前发生的剧本来啊! “你们,是东齐国的暗探吗?你们都是?“ 一次性出动这么多暗探,然后兴师动众的绑架她?周至柔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错觉,我身份这么重要? 她眨了眨眼,看绑架小团伙发生争持,为怎么处置三娘子的尸体。 有人觉得任务第一,就应该简单的处理一下,然后继续上路,尽快把金夫人的女儿运送回国。 也有人觉得,同僚之情不能忘。他们这些年身处帝国,多少人都是靠着同僚的暗中帮助,才艰难的存活至今。今日可以放弃三娘子的尸身,将来焉知不会轮到自己?将心比心,也该慎重对待! 周至柔觉得,这群人脑子进水了!十几个暗探,又是走水路,还能让绑票跑了吗?吵什么吵呢,干脆兵分两路,一部分继续赶路,另外的留下,安置了三娘子之后,再快马加鞭追上,不就两全其美吗? 她见这群绑匪实在争吵个没完,就好心的提了建议。 结果被送到船上二层,船舱一锁,“抱歉,金小姐,待会会送来饭菜,你这段时间就好好呆在船舱里,不要出来了。“ 周至柔生闷气。 就没见过这种不知好歹的人。 哎,菖蒲被卖走了,也没人跟她说说话。 要是她在的话……她们两个隔着门缝也能聊个半天。 等下!周至柔忽然晃过神来,为什么偏偏卖掉菖蒲?既然是东齐国的奸细,绑架她,估计是为了威胁她那在东齐国当使者的老爹周庆书? 该不会两国有什么征战吧? 不对,细节可能发生变化,但大的动向不会改变。前世国的边境非常安宁,没有发生过什么摩擦啊? 再说,真有什么纠纷,绑架一个鸿胪寺主簿的女儿,有用嘛?还是那句话,绑架她的性价比太小了,不如绑周瑛。 船行晃悠悠的又过了一夜。 天亮后,他们把章岂送到二楼船舱里,门继续锁着。 章岂的脸色难看,极其难看,亏得他脸上打了那么深的黑色锅底灰,周至柔都能认得出来。为了弥补之前言语造成的伤害,周至柔悉心温柔,帮章岂脱了粗布衣衫。 脱掉了外衫,只剩下小内内,章岂缩到被褥里, “你看什么!不准看!“ “嗯~“多想反唇相讥,“你现在也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想一想章岂现在的气性,决定忍了。 “我给你找衣服穿啊。“ “啊,都是女孩穿的。“这艘船估计是绑架团伙早就准备好的,二楼船舱中有几件干净的小女孩衣衫,只是颜色太过粉嫩。 章岂脸色黑透透了,甩掉薄纱一样的粉色绫罗小袄,“这什么颜色,我不穿!“ “不穿这个,你要果着吗?还是穿那粗麻的?你看看你!“ 周至柔不管不情不愿的章岂,硬把他的胳膊拽着,只见藕节一样的胳膊上起了小疙瘩,一簇簇、一团团的,被抓的鲜红如桃花癣,在白嫩的皮肤上特别刺眼。 “你过敏了,知道吗?继续穿着,你就不怕痒?“ “我,我有什么好怕的!“ 章岂嘴犟得不行,“大不了就是抓破皮罢了!“ “哪有这么简单!我告诉你,抓走我们的人,不是大魏的,而是东齐国的人。他们会一路带我们去东齐国,到了那里,天寒地冻,我们会水土不服,吃什么都不习惯,呕吐、拉稀,你说说,你在过敏,皮肤被你抓烂了,那身体能承受得住吗?“ “要是像那个三娘子一样,一病呜呼了呢?“ 章岂气得脸颊鼓鼓的,像只河豚。 最终,被周至柔温柔的穿上了粉色绫罗小袄。 说来也是奇怪,细腻光滑的绫罗一上身,只觉得浑身凉丝丝的,之前过敏的红痕,虽然没有消退,可也不再痒了。 算了,只当自己看不见吧。章岂闭上眼,歪到在床榻上。 周至柔这会儿憋笑不已。 她猜测,不仅仅是粗布衣裳纤维太粗,刺激到章岂了,更是因为那衣裳太久没洗了,上面的螨虫不知道繁衍到几千万几亿了。 而章岂从生下来到现在,被放在掌心呵护着,身体哪里能适应! “谷莠,你说东齐国的人绑架你一个小丫头干什么?“ “他们不是还绑架了酒楼老板的女儿?“ “那个浑身一股酒糟气的?也是。“章岂皱紧了眉头,“要不是你失踪在先,我还以为来绑我的。“ “不过你别怕,我在半路上放出暗记,很快会有人来救我们!“ 第四十二章 四美齐聚 “啊,我们一路都被困在棺材里,你是怎么偷偷留下暗记的?“ “这你就别问了,我自有办法!“章岂终于找回了一点面子,故意轻描淡写的说。 “哦!“ 周至柔没有继续问了,咬着指头暗想,章岂是靖远侯之后,绑架团伙肯定认出他的身份了。所以将错就错,也绑架了他。 可那个酒楼老板的女儿呢?总不会贪图人家酿酒的秘方罢? 出动十几个暗探,就为绑架两个小女孩,听起来总觉得不大对劲,有古怪! 船在正午时分在青州码头停了,周至柔非常肯定,这不是目的地。还没出魏国呢,暴露这么多暗探的存在,不可能只为了把绑票送出甘州的边境。 下船时,周至柔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分明看到之前态度强硬的反对派不见了。 一路都走水路,怎么可能不见了? 她心里升起一股明悟,哦,猜测是丢到水里喂鱼了。 十四个绑匪,变成九个。 包括阑尾炎发作死掉的三娘子。 “呜呜,我的婶娘哦,你怎么走了?你再睁开眼,看一眼两个大侄女啊,孩子才这么小,没了你可怎么活啊!“ 码头上人来人往,看到白布盖上的尸体,下意识的躲开。有好事者打探,才知道船上有人发了急病,连看大夫都没等到,人就走了。哎,丢下两个闺女,太可怜了。 看热闹不过一时,有好心人指了棺材铺的路,就没管了。 都是穷苦人,想管也管不了啊! 伪装成女孩的章岂,脸色木然,周至柔紧紧靠着他,手拉手。别说,两人并肩站在一块,且怯生生的,倒真像是一对姐妹。他们故意低头,免得绑匪计划生出变故,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弄死他们。 那样就太惨了。 至于酒糟女孩,团伙的老者以孙女的身份,先带走了。 两路人马,最终在棺材铺汇合。 给三娘子下葬的事情商谈之后,怕尾随而来的人发现,他们再次给章岂乔装打扮。 这次装乞丐。 他不愿意,周至柔也据理力争,不同意给章岂穿那种带着馊味的衣服。 她的底线是,乞丐服可以,但是必须先用热水煮过。 沸水杀菌啊! 种种要求,老者同意了,不过是费些柴火。只是让周至柔亲自去煮。 周至柔求之不得,先随意的搓洗了乞丐服,破了也不要紧,最重要的是用滚烫滚烫的热水浸泡,然后耐心的的告诉章岂—— “知道你日常用的被褥几天一洗一晒吗?“ 章岂哪里关注过这个,摇头表示不知。 “我和菖蒲,第二天进清风苑,就学着怎么伺候你。你的日常作息,你的饮食喜好,必须记得牢牢的。比如这床褥被套什么,都是隔天换洗。但天公不作美,遇到阴雨连绵的天气怎么办?得烘干!反复用烫斗烫平了,不仅要烫得干净清爽了,还得一边烫,一边用香薰,免得沾染了烟火的味道。“ 章岂眉头紧紧皱着。 “之前芙蓉几个来之前,我和菖蒲看着整天没事是吧,其实你不在的时候,忙的团团转。“ “翁嬷嬷来了,我和菖蒲是很欢喜的,多了人,意味着我们能轻巧许多。哪里知道后来反而多了许多事!“ 半真半假的抱怨着,周至柔拿着筷子夹着乞丐服,翻了两个面,继续煮。整个房间都是煮馊了的味道,难闻至极。 换做平日,章岂早就恼了,甩手就走。而此刻,他只能捂着鼻子忍住。 煮了大约十五分钟,周至柔才用筷子夹起来,换了冷水冲洗。 “要不要再煮一煮?“ “你不放心啊?“ 周至柔觉得主动和她商量,而不是下命令的章岂,很是可爱,笑着问,“那就煮一煮呗,反正他们想要出殡,一时半会儿的也弄不好。“ 这一个下午,周至柔和章岂忙活来,忙活去,只做了一件事,煮衣服,洗衣服。 快天黑了,才用竹竿挑了,放在外头晒。 坐在台阶上,托着腮,看着破成条缕的乞丐服随风飘摆,章岂无声的叹气, “这样穿,我就不会痒痒了?“ “因为你养得太好了,不耐受。“ “什么是不耐受?嗯,就是别人穿了没事,就你穿了不行。你承受的点,和别人不一样。“ “谷莠?“ “嗯?“ “我现在知道饿肚子的滋味了。“ “那你想白面馒头吗?“ “想,特别想。“ “那我叫他们拿白面馒头过来。“ 章岂赶紧拉住她,“别犯傻,他们误会你是金夫人的女儿,才对你客气。你别提太过分的要求,他们会翻脸的!“ “白面馒头,怎么能算过分要求呢?“ 周至柔笑了笑,果然出去和门口看守的人说了一声。 半个时辰后,不仅来了白面馒头,还有三菜一汤,算是很丰盛了。 同时来的还有三个小姑娘。 其中一个是酒糟女孩,自称姓朱,闺名叫凝露,今年八岁。她换洗之后,穿了见蓝靛布的衣衫,小脸清秀而端庄,却生了一对厚而饱满的耳垂,看着就很有福态。 另外两个女孩,也是八岁左右。 最显眼的是小尼姑,带着假发套,吃饭的时候不小心掉下来,才知道她原来是出家人。自称叫“心昙“,莫名其妙被绑架过来。她第一次吃荤,吃得可开心了,一直没停下筷子。 第三个女孩姓卢,多的就不肯说了。她生了一双丹凤眼,虽然是单眼皮,可美得十分独特有韵味,整个五官搭配起来,怎么看就怎么和谐,是天生的美人胚子。只是脾气不太好,看着不太好接触。 不过若论美貌,四个女孩都不如女装版本的章岂。 女装章岂,皮肤好,眉眼轮廓分明,尤其是眼睛透彻闪亮,嘴唇微翘,既娇憨又美丽,正看侧看都好看。难怪为了掩饰容貌,绑架团伙非让章岂装成乞丐! 实在是不装乞丐就太惹人注意了! 对于这一点,周至柔憋了好久,实在无法忍耐住,偷偷的在章岂耳边说了句,遭到后者的无情镇压。 “你还说不说!“ 手肘都被反过来,周至柔一边笑哭,一边喊疼求饶。 第四十三章 李代桃僵 周至柔求饶之后,章岂的表情才好看很多。 话不多说,几人瓜分了三菜一汤,都吃得饱饱的。 大概是天天在船上泡着,除了周至柔和小尼姑心昙食欲不受影响外,其他人多多少少都胃口不开。总觉得反胃,恶心。可现在是什么时间,什么场合? 为了活下去,她们都强迫自己多吃几口。 吃不下也要吃! 和什么样的人吃饭最难受?一种是明明山珍海味摆到面前,一样都不吃的;还有这种明明饭菜有荤有素,搭配合适,味道也过得去,却吃得跟黄莲一样。 周至柔看着,都替她们难受。 章岂更是全程只看周至柔,还是看她比较下饭。 一顿饭艰难的吃完后,周至柔叹口气,虽然不知道这三个女孩的来历,也明白接下来的日子大概不好过了。 果不其然!天黑后,出殡的绑架团伙回来了,刨除丢到水里喂鱼的,又出现几张新面孔,补全了十四个人。为首的老者身上还带着黄纸烧过的气息,眼神悲悯又透着隐隐绝望,“再给你们一次机会,谁是金夫人的女儿?“ 他的声音没有多少力气,仿佛很是疲倦了。 但这个问题本身,就意味着很多。 绑架团伙就是冲着金夫人女儿来的,一个个眼神都跟探头一样,仔细观察着周至柔、酒糟女孩朱凝露、小尼姑心昙,以及丹凤眼卢家女。 卢家女第一个开口,“不是告诉过你们了吗,你们找错人了,我不是!“ 小尼姑心昙也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 朱凝露更是露出难过表情,“要说多少遍,你们才肯相信呢?“ 唯独周至柔也是用力点头,“对哦,要说多少遍,你们才相信,我就是金夫人的女儿呢?“ 三女同时看向周至柔。 显而易见,她给的独特答案,让她鹤立鸡群了! 卢家女的丹凤眼眼珠微微一动,“既然这位妹妹愿意承认了,那……“ “给你们最后一个晚上的时间,好好考虑!“首领站起来,“我们的耐心是有限的。任务是找到金夫人的女儿,带走她,至于其他人,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 说完,他刻意扫了一眼几个女孩,慢慢在女孩的脸上看到惊恐之色,才面无表情的转过头,“十一郎,你心思缜密,就你来审吧。确定了,就把剩下的三个杀了吧,免得拖累之后的行程!“ “是,老大!“ 绑架团伙之间很有默契,陆陆续续走了几个,屋子里除了章岂周至柔她们,就只剩下三个绑匪。 十一郎面相普通,但今日给三娘子出殡,他浑身都带着悲痛不能发泄的煞气。他身后的傅粉男子,一看就知道是唱戏的,一双妙目来回在四个女孩之间来回打转,十分的不怀好意。 最后一个则是彪形大汉,眼如铜铃,身材高大,肌肉隆起,看着甚是可怕。 他走前一步,威武雄壮的身躯,吓得四个女孩瑟瑟发抖。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谁,你们中到底谁是金夫人的女儿?“ 卢家女艰难的吞咽了一口口水,额头的汗立刻冒出来。 心昙小尼姑直接被吓得掉下眼泪。 酒糟女孩狠心咬咬牙,“好吧,事到如今瞒不住了,是,我是!“ 心昙强撑着恐惧,举起手,“不对,我才是!“ “之前你们怎么不肯承认?“ “我、我们害怕……“ 心昙一边掉眼泪,眼角的余光却在偷看卢家女和酒糟女孩。 “我有证据我是金夫人的女儿。我知道她的名字,她的闺名是妍希!逞妍斗色的妍,希世之才的希!“ 十一郎点头,“哦,金夫人的闺名的确一向少人知晓!金妍希么,我们稍后会去查证的。“ 心昙擦了下眼角的泪,“我就说,我是嘛!“ 酒糟女孩朱凝露见了,生怕绑架团伙认定小尼姑是,连忙道,“我才是金夫人的女儿,我有证据!我脖子上戴的这块小印,你们看!上面刻着‘金’字,拿到任何金家的铺子,都能兑回五百两的现银!“ 小金印上有金家的秘押,只有金家的人才可能有! 比起轻飘飘的一句闺名,这个证据的确更有分量啊! 十一郎拿着小金印,嘴角挂着莫名的笑容,然后看向卢家女和周至柔。 卢家女的呼吸急促了几分,“我娘没给我金印、银印啊的,这些身外之物,自然有下人帮我打理,我自大生下来,何时缺过钱了?“ “而且我从来不会直呼我娘的闺名!连写字也会特意避开,或增或添几笔!“ 心昙怒视,“你!“ “你什么你,你露出这么大的马脚,还不许我说吗?“ 心昙气得脸颊鼓起来,大概之前饭吃得很多,她力气充足,竟然站直了身体,“你们想要证明我们谁是金夫人的女儿,其实谁能证明?金夫人已经不过世了,所以全天下能证明的,就只有一个人了!“ “那就是我爹!“ “我爹大名叫做周庆书,是宣平十三年的探花郎,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要见到他,不一切都真相大白!“ “说的有理!但是周大人不在南魏。“ 心昙理直气壮道,“反正我现在你手里,就是去东齐国又如何?我是出家人,出家人不打诳语,若周庆书不认我为女,我就死后不能超生,世世沦为畜生道!“ 这个誓言一发,所有人都震惊的看着心昙。 看错了啊,小姑娘看着斯斯文文,竟然是个狠的!对自己都这么狠! 章岂已是看呆了,半响才回过神来,使劲掐了周至柔,“呆什么呆,快说啊!“ “说、说什么?“ “什么说什么。你、不是金夫人的女儿吗,快说点什么证明你是。“ 章岂不停地使眼色。 可惜,周至柔对金夫人没什么感情,她也从来没想做过金夫人的女儿,迟疑了片刻, “我……我想不出来。“ 章岂的眼睛都快瞪出来,“想、不、出、来?“ 以前不是挺能说的吗,关键时刻怎么哑巴了? 他急啊,张口就道,“金夫人名下有十二门生意,十八堂伙计,分别是聚一堂、天一堂、天名堂……“ 一连串把金夫人的生意报出来,然后咳嗽了一声,“这些是她平日念叨的。刚刚她太紧张了,所以忘记了。“ 第四十四章 博弈 章岂有几天特别好奇周家兄妹的下落,于是找了些资料来看。谁知道他竟然全部背下来了?此刻正好派上用场,一开口直接镇住全场。 连那傅粉男子都投来惊讶目光。 章岂说完后,眼皮抽筋似地,拼命对周至柔眨眼,低声道,“快啊!重复我刚刚的话。“ “呃,聚一堂、天一堂……“ 吭哧吭哧,说了几个就说不下去了。 这……也太尬了。饶是心昙、朱凝露几个紧张无比,此刻也忍不住暗暗发笑。心道,若是小哥儿是个女儿身,她们还真是危险了! 连背都背不完!还冒充金夫人的女儿? 章岂快气死了,手指用力,使劲在周至柔腰间软肉上一掐。 周至柔苦啊,疼得眼泪汪汪的,控诉道,“你、你真的对我动手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关注这种细微末节? 章岂气得差点背过气,“我想掐死你!“ 明知道一番好意,也知道章岂是关心她,想要帮她,但是动手是万万不对的!这种坏习惯绝对不能助长! 周至柔揉了揉腰,觉得肯定被掐肿了。 她沉吟了片刻,开口道,“我一直在深宅大院,极少外出,也几乎没和外人打过交道。你们为什么会费尽心思绑我?“ “想来想去,大致是九月初九重阳前,我去了一趟甘泉县衙,正好遇到了大理寺梁大人,和刑部姜大人。“ 十一郎露出赞许的目光,“大理寺三法司之一,梁音梁大人专门负责刑狱案件,刑部姜大人更是主审了数百刑名案件,两位名声赫赫,千里迢迢来到甘泉县衙,须得给与尊重。“ 简而言之,不是周至柔身上有什么疑点暴露了,而是那两位大人的行为动作,让他们不敢不深思! 章岂目瞪口呆,这才明白,他让谷莠去县衙寻她兄长,才是引起这次绑架的根源!不由得露出愧色,“是我害了你!“ 周至柔没有时间解释——那两位就是来见她的,不在县衙见,也会找其他地方和时间。怎么的,都会落入北齐国的暗探眼中。 好在那个抱夏厅四面透风,暗探的手还没伸那么长,不然听到他们说什么,就直接确定是她,也不会害酒糟女孩、丹凤眼和小尼姑被绑了。 想了又想,周至柔道,“金夫人已死,金家的家主金世昭出海未归。所以绑架金夫人的女儿,所为何来?出动这么多暗探,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应该也不是为了威胁我国的周庆书周大人吧。他的子女可多了,绑架一个女儿,完全达不到目的。“ “金夫人生意做的挺大,十二门、十八堂的,可再多的钱,在贵国的大人物眼中,想来也算不得什么。至少和潜藏的这么多暗探性命相比,不能比。“ 三娘子死了,之前船上有人不慎说出“二十年“的话,让周至柔留了心。两国临近,互相派暗探潜藏对方境内,这是理所当然的,可对暗探来说,潜藏二十年,这份隐忍可算是佼佼者了。 二十年能做什么?足够一个暗探在某地扎深根。互相佐证,乡里乡亲,说不定布置下层层暗探网络,再也不会惹人怀疑。 哪个首领,会轻易把这种暗探当成炮灰牺牲了? 周至柔道,“既然不是为了威胁谁,更不是为了钱财,那么图谋什么呢?“ 十一郎面无表情,手中的小金印在手指中晃来晃去,“是啊,图谋什么?“ “我想来想去,没想明白。不过刚刚你们的老大,给了我新的思路。他说,任务是找到金夫人的女儿!带走她!“ 十一郎不再转手指了。 那傅粉男子也目不转睛的看着周至柔。 周至柔微微一笑,“事情的来龙去脉我所知不多,猜测不清,但通过种种判断,我得出了三个结论。你们想听吗?“ “一,金夫人的女儿送到贵国后,能做什么事?八岁的女孩,会哭会笑,还会什么?说明任务本身,就是最重要的!贵国有个大人物,想见金夫人的女儿,你们必须及时的、不顾一切完成任务!“ “二,贵国暗探首脑应该不是傻瓜吧,傻瓜也坐不稳那个位置。他下了这个命令,暴露你们这么多人的存在,应该不是为了私情。所以,是为了公事。那个大人物,影响了不得!会影响家国大事的那种!“ “三,从你们一路对我的态度来看,你们不想得罪金夫人的女儿。哪怕只是个假冒的。所以,只要金夫人的亲生女儿一口咬定,不许杀人。尤其万万不可以杀害其他三个无辜的女孩!“ 周至柔说到这里,特别深深的看了看丹凤眼、小尼姑,和酒糟女孩,重复一遍, “只要金夫人的亲生女儿态度坚决,不许杀害其他三个无辜女孩,你们就不会杀人。因为,无论你们暗探的首领想做什么事情,都需要她的配合!“ “我说完了!“ 周至柔往后一靠,正好靠在章岂的怀里。 章岂先是楞了一下,随后又使劲捏了一下她的手背,“又吓唬我!“ “还好是虚惊一场!“ 他环视了一眼三女,见三女听完之后一脸震惊,随后露出深思的模样,片刻后,都目光平静下来。 对啊,不管是谁是真的谁是假的,只要那个真的这么说,其他人就不会有生命危险了! 但是,那个真的金夫人女儿,会照着这番话说吗? 三女互相望望,各有猜测。 结论是,真的可以说,也可以不这么说。而假的,唯一的生路就是这么说! 不然除非她们能逃出去,不然到了东齐国也是一个死!会被愤怒的暗探们弄得死状凄惨! 必须这么说啊! 三女目光交错之间,最终达成了协议。 十一郎抿了下唇,依旧面无表情。傅粉男子则赶紧出去,和首领如此这般说了一遍。 “哎,糊涂了,竟然让四个小丫头串了供,这下她们一定会相互掩饰了。“ “可那小丫鬟猜得也不全对……“ “结果没差啊!“ 一下子暴露了这么多暗探,为了确定金夫人之女的身份,他们多少人的潜藏都露了痕迹。为了完成这次任务,牺牲实在太大了。 金夫人的女儿送回国,他们也待不下去了,真当大理寺和刑部的人是瞎子? 第四十五章 蝴蝶羽翼 一夜平安过去。到了天亮,城门开了。 “谷莠,你可真聪明,通过一点点蛛丝马迹,就推断出这伙人绑架我们的目的!“心昙竖起大拇指夸赞个不停。 几女挤在马车里,气氛略有点尴尬,毕竟之前为了证明身份,互相扯后腿撕过。 不过都是年龄相仿的小女孩,纵有小小心机也没到记仇的地步。随着心昙第一个打开话题,交谈了几句,气氛好转多了。 “随口乱说的,当时那个情况你们知道,我要是不瞎掰两句,就嗝屁了!“ 周至柔笑着做出割脖子的动作。 “瞎掰都能说到正点子上,那要是正经说呢?“ 连清高的卢家女也开始示好了。她自我介绍,闺名“慧因“,九九重阳那天登高,她听闻深山有兰花异种,倒霉的在挖兰花的途中被绑架了!开始以为遇到拐子,会被卖到那种脏地方去,哭得眼睛都睁不开。后来发现这群人好吃好穿招待,只是不停的问“金夫人之女“,才知道缘由。 “金夫人的女儿失踪一年了,我家大人是念着过往交情打探过,却不知他们为何疑上我!“ “我也是呢!我自家好端端的在庵堂里念经,平生第一次跟师傅出来化缘,就遇到拐子!气死我了!“ 心昙拨弄手腕的念珠,一边念诵“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朱凝露道,“我是送酒途中被迷昏的。一觉醒来就不知身处何方了!哎!“ 周至柔听这几个女孩自道绑架详情,暗笑之前还一口咬定自己就是金夫人的女儿,现在又齐齐否认了,想了下,“诶,你们发现没有,这伙人好像改了行程?“ 几女的耳朵都竖了起来,“何以见得?“ “慧因你是九九重阳被绑架的,按理来说,应该火速带回东齐国——此刻也该到齐魏两国的边境了吧。既然目标明确,路上应安排好了。怎么绑了一个又一个,还滞留不走呢?“ 卢慧因丹凤眼微微一挑,“许是没确定金夫人的女儿,到底是谁?“ 说完,马车的气氛又回到最初,生涩中带着淡淡的尴尬。 周至柔一点也不在意,继续道,“不确定,就绑人?他们明明知道刑部、大理寺的大人们来了,还在眼皮底下小动作,难道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被发现?这些暗探都是潜藏了多年的,哪里会不小心?“ 周至柔瞥了一眼章岂,“之前可能小心谨慎,不过绑架我了之后,又把我家岂少爷绑了,就不是一回事了。我猜,他们现在动作隐蔽,又留下来给三娘子做头七,任务么,已经不是最紧要的了。“ “啊,那我们之前的约定,还有没有效?“ 卢慧因和朱凝露、心昙目光交错间,心绪起伏不定,之后都恢复平静,不再有对视了。 马车到了目的地,一处偏僻的小村落。夕阳西下,晚霞漫天,点点炊烟升起,农田上金黄一片,有庄户拉着耕牛晚归,好一派诗意的农家田园气象。 木质栅栏一关,周至柔等人被送到三间茅屋中,十一郎冲她们笑了笑,“这几日就委屈你们了。鸡鸭都在圈里,蔬菜也在地上长着,米面在厨房,想吃自己做。想逃也行。“ “两条路,一是向东,二十里平坦无遮挡的大道。一是后山,山路崎岖,豺狼虎豹,还有野猪毒蛇。你们要是觉得自己身体不错,可以碰碰运气。“ 说完,他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丑话说到前头,抓到了,就别怪我们残忍。除了他是万万不能死的,你们几个,埋在这里陪三娘子也不错。“ 他,指的自然是章岂。 待十一郎等人离开,只剩下几个人要在小院子里相处了。周至柔故意打开木篱笆门,和心昙两个四处逛了逛,绑架团伙们各做各的事情,居然只是看着,没有制止! 这是怎么回事? 摸不着头脑啊! 章岂看着她皱眉思索的样子,可她越努力越可笑!张了张嘴,又怒又无奈,“算了。“ “别算了啊,到底怎么了?“ “你自己做了什么,心里没有点数么?“ 周至柔是真迷惑不懂。 章岂抿着唇,用一种同情又怜悯的眼神看着她,“昨夜你说了梦话。“ “瞎说,我从来不说梦话的。“ “他们问你,真的金夫人女儿在哪里?“ “……“ 周至柔呆了一下,恍惚想起来昨夜她睡得特别香,迷迷糊糊好像有人跟她说话。声音还有点像章岂,她没有防备,就随口嘟哝了一句。 “不对!不是他们问的,是你问我!“ 章岂没有否认,脸一板,“你说了梦话!你说,金夫人的女儿早死了!“ 这才是绑架团伙态度改变,行程也改了的原因? 周至柔目瞪口呆。 …… 朱家屯村长家。 桌子上热气腾腾的饭菜,也让暗探们提不起任何兴趣。 首领一夜之间苍老了好几岁,想到为了这个任务,手下的种种牺牲,尤其是三娘子,为了不拖累队伍,生生疼死了!死得也太冤屈了! “老大,那几个西贝货怎么弄?要不就地杀了吧!不为她们,也不能坑了那么多弟兄进去。“ “对啊,给三娘子陪葬!“ “我们是暗探,不是刽子手!“首领脸上的皱纹加深了几分,“杀人有什么用?掩盖不了踪迹,反而会激怒南魏,让南魏宣扬我们是穷凶极恶的残暴恶人!“ “杀不能杀,放不能放,那要怎么办?“ 首领叹口气,“几个小丫头而已,先不管了。我担心的是任务,这次上面催得这么紧,可我们白白浪费了这么多时间和人手,却连个尸体都没找到。“ “那不是我们的错啊。人死了,谁知道死在什么地方?“ “好在抓到了靖远侯的嫡子,多少能将功折罪。你们看好了他,千万别让他逃了。“ “放心。他绝对逃不了!“ 四天后,绑架团伙给三娘子做过了头七,安葬在这个祥和的小山村后,才带着周至柔章岂离开,一路不紧不慢,反正也没了完成指望。 谁知道这样反而避开了南魏这边的布置,钻到空子,顺利抵达青州和东齐国的边境。 一只小小的蝴蝶扇动翅膀,可能会引起龙卷风。暗探们也不知他们延迟抵达东齐国,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大将军梁不屈在金氏聚一堂、和春堂和顺宁堂百万银两的支持下,起兵造反,逼宫成功! 东齐国改朝换代了。 第四十六章 死前交代 榆梁关。 作为南魏和东齐国的边关,这里的城墙高得可怕,足有十余丈,绵延数里看不到头。城墙表面经受了数百年的风吹雨淋,早斑驳的不成样子。暗探们乔装打扮分成三个小队,带着章岂、周至柔等按计划出了南魏的国门。 跨出榆梁关,就等于出国了。走在异国他乡的土地,总有些特别的感触。 章岂频频回头看城墙,叹道,“以往读书,看到一句: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污也。我总也不懂,圣人为什么说这一句?筑墙不用土石,为何要用粪土涂墙?不嫌恶心吗?“ “待想问先生,但每每话到嘴边,就嫌污浊,实在问不出口!而其他的书籍上,释义也会漏掉这个字。“ “直到走了千里路,才知道是马粪。“ 周至柔听了,忍不住掩口噗噗笑,竖起大拇指,赞章岂读书入了味。气得章岂扭过头,懒得搭理她。 而卢慧因却就这个话题认真起来, “圣人说这句话的本意,是气宰予懒惰,不知进取,有什么好笑的!再说了,马粪不可小看,贫寒之家用马粪当燃料,以马粪图墙,也能保暖防寒。不见这一路,都有小孩,专门背着箩筐捡牛马粪吗!“ 暗探们这一路带着他们伪装成平民,的确看到不少可怜的孩子,骨瘦如柴。卢慧因越发动了悲悯之心,“不能因为我们生在富裕之家,没有饥寒之苦,就不分五谷,不知民间疾苦。那和‘何不食肉糜’的可笑之人,有什么区别!“ 朱凝露不耐烦听这种大道理,“俗话道,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你自家出身富贵,吃穿不愁,何必冲我们指指点点?“ “我是在讲道理。岂不知‘人不学不知理’?连章小侯爷都不忘复习功课,反思过去读过的圣人书。“ “他反思他的,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心昙也站在对立面,和朱凝露一左一右护着周至柔。没别的原因,前几日被关在小山村中,全靠周至柔杀鸡捞鱼,不然得饿死!冲着这份情,不能让她被羞辱了! 卢慧因本来有一番大道理,忽然醒悟,她们几个都出身不差,至少是家中富裕的。唯独谷莠是个丫鬟,出身卑微,刚刚自己的话肯定刺激到她了! 想了想,才改口,“我是好意。我等虽是女儿身,生在这世上不容易,总要明白一些为人处世的事理,才不枉来一遭。不然稀里糊涂的,纵然过了一辈子,也是个呆傻痴愚的庸俗之辈。“ 没人接她的话。 周至柔至始至终只是淡笑。 连暗探们都沉默着,一路不紧不慢的赶到了榆树城的暗探联络点。前后分了五批,十四个暗探全都被扣押下来,他们没有反抗,束手就擒。 任务全盘失败,还折损了不少人手,他们认命。唯一做的,就是指着章岂,对上峰张世钊道, “此人是靖远侯章旻的嫡子,可堪大用!“ 张世钊面无表情,“魏国传来飞信,半月前,靖远侯被魏国皇帝下旨夺爵。“ “……“ 听到这个消息,深入敌国十多年的暗探们心中悲凉,感情他们忙忙碌碌了这么久,一无所获?靖远侯夺爵,那章岂还有什么用?还想用他将功折罪,简直是笑话! “章旻被任命为征东大将军,率十万大军奔赴榆梁关,半个月后就要到了。“ “……“ 什么是柳暗花明?大概就是现在。 “上天可怜,我等总不算一事无成!庸庸碌碌,愧对君上!“ “你们别高兴的太早!就因为你们办事不利,东齐国的天都变了!“张世钊咬牙切齿。 原兵马大元帅梁不屈逼宫成功,黄袍加身当了皇帝,此事瞒不了多久。可惜榆树城地处边关,消息闭塞,朝中的动向风波,少说也要一两个月才能传过来。 等着吧,等朝中的大佬划分好利益,彻底稳定局势,想起边境时,大概就会派人来了。只是不知道,到时候是大军压境,还是友好往来的使者团。 暗探们常年在敌国打探消息,对于本国上层的争斗却不够了解。他们很是冤屈无奈,“我等尽力而为了!金夫人死于一年前,她女儿名为失踪,实际早就死了!甘泉县衙,周家、刑部、大理寺都有派人找寻,不知死在什么地方了。“ “你们糊涂!死便死了,带个假货出来,只要一口咬定就是金夫人的独女!在关键节点上拦住梁坤这个疯子,阻止聚一堂、和春堂送钱,扯上一两个月,没了银子,谁还敢跟着梁不屈造反?“ “你们啊!“ 暗探们惭愧难当。 谁能知道事态的变化是这么大,影响深远到整个东齐国换了皇帝? 再说无益,张世钊甚至自己手下这群老伙计,包括他自己,都前途命运难测。对几个被绑来的小孩,更是没有一丝慈悲。 除了章岂还有大用,其他四个女孩——连当西贝货的用处都没了。 看蝼蚁的眼神扫视了几眼,生死之刻,卢慧因爆发出强大意志力,“我表姨嫁到了东齐国宪侯府,不信你们可以去问!“ “宪侯?嗯,宪侯四子曾游学南魏,娶了也是南魏江州知州家的独女。待看风波结束后,宪侯还屹立不倒,就送你回去。“ 言下之意,若是宪侯倒了,她的小命也就到头了。若是不倒,他倒是可以运转一番,看看能不能搭上这条线。 卢慧因再次变成活生生的人,而下一个心昙,成了蝼蚁。 心昙两股战战,恐惧的缩成一团,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哭得直打嗝,“我、我爹是鸿胪寺周庆书,你们知道他吗?他会救我的!。“ “周庆书是金夫人的丈夫,你说你是周庆书之女,怎么不干脆说是金夫人的女儿?“ “因、因为我不是啊。呜呜,但我真的是他的女儿。你们相信我!“ 张世钊冷冷打量一番心昙,声音不带一丝波动吗,“南魏鸿胪寺周庆书,来我国三年,其人风采翩翩,书画双绝,深受我国陛下的欣赏——哦,是先帝了。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周大人只是个八品小官,更不会出事。嗯,松开她!“ 生死一线就是这么恐怖。 心昙彻底瘫软下来,被暗探们搀着到了另一边。 轮到朱凝露。 她把自己的大腿都捏青了,为了一线生机也是豁出去,“我、我家是里开酒楼的。我曾爷爷的父亲,是先大周的后宫司酿,主管酿酒!我家家传不传之秘<酒经><酒谱><酒典>,收拢了之前所有的酿酒秘方!你们知道香泉酒吗?桂霜酒?银光酒呢?都是稀世奇珍啊,我家全有收藏! 你们要是不信,我让我爹给你们酿酒!他收了几十个徒弟,每个人传一样,到现在都没传完!呜呜,你们不能杀我!我还有师兄弟,在东齐国开酒楼的!送我过去,他们会给你们很多钱,很多酒!“ 说完之后,她自己都感觉生机渺茫,比起什么宪侯,什么鸿胪寺官员,开酒楼的算什么?谁知道张世钊这个死人脸,居然从严丝合密的表情中,泄了一点笑容。 “<酒经><酒谱><酒典>?原来是天下第一楼的酒千金啊。失敬失敬!要是我还能多活几年,岂不是有这辈子喝不完的酒?“ 朱凝露半是哽咽,半是发抖,“您、您老长命百岁,一定有一辈子喝不完的酒。我、我让我十几个师兄弟轮番给你酿,肯定让你喝成酒中仙。“ 张世钊唏嘘的摇摇头,最终还是放过了朱凝露。 最后一个,也就是看起来最无用,也是最多余的周至柔。银亮的剑尖,落在她的脖子上。只要轻轻一送,就能在她脖子上扎一个血窟窿,咕咕的血流不止。 “你,有什么要说的?说吧,这就是你此生最后一句话了。“ 第四十七章 命悬一线 周至柔有过两次濒死的经验了,可再一次面临生死,她全身所有的细胞都战栗起来,感官无尽的放大,脖子上的凉气像一条直线,嗖嗖的传到脑后,背脊情不自禁佝偻起来。理智上,她觉得姿态要紧,求饶这种事不会让敌人心软,反而更加兴奋。 可实际上,她睫毛颤抖个不停,竭尽全力也不过双手交缠,指头扭成麻花。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快死了,什么都不想说?看你年纪轻轻,没想到倒是有股子凌然不惧的勇气。“ 周至柔下巴微微颤着,前世今生一幕幕飞快滑过眼前,眼眶湿润了,“我、我以前想过,死了怎么办?要不要立个墓碑,写个墓志铭什么。可是——“她嘴角都是苦涩, “写了也是白写,谁在乎我呢?我死了,有谁会真心为我哭泣?谁会在清明寒食来看望我?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什么都没有!所以,算了吧,就不麻烦了。我死后,请把我烧成灰,我最讨厌关在狭窄的小屋子里了!骨头搓成灰,丢到风里。反正千百年后也是一杯土。“ 周至柔说完,行了半礼,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头迎接死亡。 忽然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一回头,就见章岂恶狠狠的盯着她,漆黑的眼眸中崩出一团炽热的火焰,熊熊燃烧着,仿佛有深仇大恨似的。 恨她做什么?周至柔迷茫了,还没等她问出口,就见章岂从胸腔里发出嘶吼的声音, “不许杀她!“ “一根头发也不许你们碰她!“ 他挺身挡在周至柔身前。 …… 霎那也是永恒。 章岂只有八岁,他的身躯一点也不高大。站在前面,周至柔没有多少安全感,可是她所有的感官都被剥离了,外界的一切都成了模糊的参照物,晃动着,闪动着,像疾驰而过的列车外风景,不重要。 怔怔看着章岂掷地有声的大声说话,这也成了她唯一能听到的,唯一在意的—— “你们这群人,就只会欺辱无辜的小女孩吗?来啊,有种冲我来!“ 从来没有想过,有人会站在她面前,为她奋力抗争,为保护她而不顾一切! “章小侯爷,你恐怕对自己的处境不太了解。张芳他们一路上太温柔了,才让你产生了误会。对于这一点,我得道歉,是我没有调教好下属,就把他们派出去了。“ “啪!“ 一记重重的耳光。 章岂的脸立刻红了,左半边脸发面似的肿胀起来。 周至柔看到那挥舞下来的巴掌,也看到章岂双肩下的颤抖,她人在原地,心却飘到天边了。所有思绪乱糟糟的飘着,构成一个巨大的问号——? …… “章小侯爷,懂了么?明白你的身份了么!你是绑票,是质子,有资格和我谈条件么?你的生死,握在我手里!我现在不杀,是在等。等你们南魏集结了大军压阵,再将你吊死在两军阵前,算是祭旗吧!“ 章岂咬着牙,眼睛通红。刚刚那一巴掌带下一缕发丝,凌乱的横着,极度的憎恨目光在一个小小少年身上,竟也爆发出强大的力量。 张世钊被这目光刺得心一跳,“干嘛这么看我?两国交战,杀你,是不得已。不要恨我,要恨,就恨你父亲当了这个征东将军,恨你爹在家族命运和你的小命之间,选择了前者。“ 卢慧因忽然鼓起勇气道,“你怎么知道靖远侯一定会选前者,不管章岂的生死?“ “这还用说?靖远侯章旻年未而立,野心勃勃,为了军功连师长都反目了。儿子么,死了这个还能再生。他会为了几岁小儿,置君上旨意不顾?无视十万大军?他能,他手下的人也不会同意。“ 张世钊说完,居高临下,微带怜悯的看着章岂,“你唯一的下场,就是悬挂在两军阵前,也不错了,至少能在史书上留下一笔。“ 章岂死死瞪着,“有种你现在就杀了我!“ “我不杀你。活着的你,可以祭旗。死掉的,就没用了。“ 说完,就拽开章岂。银光一闪,刺向周至柔。 动作虽然快,可周至柔的眼眸中,是一寸寸、一寸寸逼近的。真的面对死亡,忽然发现自己的畏惧,几乎消失的差不多了。她脑海中闪动的问号,除了对章岂的,剩下的就是对死亡本身——到底她死后,是继续转生,还是彻底死翘翘了? 想一想,她这辈子活死啊活的,加起来三次了,虽然时间不长,但人生已经足够精彩。苦的酸的涩的,难以向外人道,可偶尔的甜也足够回忆了。就死在此刻,死在被人保护的当下,也没什么遗憾了。 闭上眼,她甚至张开手臂迎接,就感觉喉咙下巴处一阵冰凉。 死了么? 她用手捂住脖子,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她看到章岂疯了! 章岂被强制拉开,一转头,入目就是寒光刺破天空,一抹坠落的红。而谷莠用手捂着脖子,呆呆的不会动了。 “你敢杀她!你敢!“ 那滴鲜红的血,从冰寒的剑锋下滑落,成了他视线中唯一的色彩。他不敢再看被割喉的谷莠,猩红色彩的刺激,让他短暂的失去了理智,思考之前就先发疯似的横冲直撞! 当一个人豁出命去,便没有什么能让他惧怕了。 他只剩下本能,用力的抱住张世钊,手臂力量不足,他还有牙齿! “章小侯爷,松开!再咬我,我可下狠手了!“ “松口!快松口!你们几个愣着做什么,快把他拉开!“ …… 半个时辰后,十一郎小心翼翼将张世钊血肉模糊的大腿包扎好,动作小心翼翼的,生怕惹到了这位冷面上司。 之后回头看了看章岂。 这孩子伤得更严重,下巴脱臼,没半个月好不了了。首领张芳亲自给他包的,固定下巴,缠得整个头都被绷带层层包裹。 章岂的右臂也受伤了,绷带缠好吊在脖子上。 “你说说你,值得么?“十一郎低声道。 周至柔没有被割喉,只是从剑尖刺破了点皮肤,带出一条血线。 “她是小丫鬟,你是堂堂靖远侯嫡子;她只是受了点皮肉伤,过不了三天,疼都不会疼了,你呢,至少半个月都不能吃肉,只能吃稀饭。值得么?她死了,黄土一埋,你死了,要干扰南魏东梁两国局势的。你觉得,她的小命比你更重要吗?“ 章岂紧紧抿着唇,不说话。 “还有一句话没告诉你。这一路上,我们对谷莠这丫头特别照料,因为她是个好苗子——做暗探的。“ “现在看来,她是真适合啊!“ 第四十八章 分别 张世钊用最现实的举动,给几个孩童上了一课。这一日过后,几个孩童都变得沉默寡言起来,仿佛一日之间长大了。唯一不受影响的,只有周至柔了。她和之前路上没什么区别,该吃就吃,该睡就睡。 如果暗探们忙忙碌碌,没有准备好食物,她就亲自动手。半年的烧火丫鬟经历,她在灶台三尺之地伸展自如,只要有食材,烧出来的菜总是有模有样,且荤素搭配得宜。 哪怕卢慧因时时讥讽“阴险““奸诈“,到了吃饭时间,也主动收起异色,不跟自己的肚子过不去。 到了晚上,周至柔就抱着章岂的左臂入睡。 不怎么说话聊天,但也不撒手,就这么抱着。 可是真的深度睡眠后,她就会转身背过去,把四肢缩成一团,小小的,可怜的。 章岂看着她这样,心头的顾虑烦闷仿佛被吹散了,去给她盖被子,捋一捋她鬓角的乱发。 他去救谷莠,从来不是为了她的感激。 说起来可笑,他最初是想把谷莠赶出清风苑的,因为每次看到她,总觉得她眼神中带着别样的意味,似带着嘲讽。 应该是嘲笑他太蠢了,明明亲眼看到她跌落假山,结果自己也不注意,还是踩了那块该死的石头! 每次他动念,就看到谷莠的眼神,明明不言不语,却好像看透了他内心的阴暗念头——你可以把我赶走,但你做过的蠢事就能当没发生了么? 好,他只能忍! 忍习惯了,也就习以为常。 这次被掳走,完全是他大意了。和谷莠一起被藏在棺材里,他又在谷莠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眼神——“你怎么这么蠢?“ 章岂无言以对。 别看这一路走来,谷莠烧火做饭,下颌捞鱼,甚至缝缝补补,一口一个“岂少爷“,似这世上最贴心能干的丫鬟。其实她心里压根就没把自己当一回事!她心里就把自己当成一个愚蠢的,会碍事的傻瓜! 包括现在,她还是这么认为。 但是,紧紧抱着自己的谷莠,心里很害怕的吧? 她就像一只猫,懒散又警惕,高兴时候许你摸摸肚皮,不高兴了随时亮爪子! 直到此刻,章岂彻底放弃了,获取“忠诚“,收拢人心的愚笨想法。他也原谅了谷莠私下和暗探们达成协议的做法。 “他们至少有句话说得对啊,你跟我是不同的人,我们都要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 原天下兵马大元帅梁不屈登基后,改国号为梁,昭告天下臣民,并派出使者送国书前往南魏、北汉。抵达边关榆树城后,张世钊通过暗探网络,提前见到前来接管的暗谍首领许博然。 这才知道,得知他们这支暗谍算是极幸运的,因之前不曾牵扯到朝中派系,清理也清理不到他们。而且他们深入南魏打探军情民情,立下不少军功。及时投靠,过往一概不究。 经过一番运作,张世钊顺利的得到新头儿的极大好感——三坛百年陈酿,胜过黄金万两,在嗜酒如命的人眼中,堪称稀世奇珍。就自己不喝,送到宫中,也能得到大量赏赐啊! 朱凝露因此得以脱离绑票的身份。 终于自由了,她高兴的哭个不停,哭到打嗝。 周至柔轻轻帮她擦掉眼泪,“哭什么,该高兴啊!“ “我知道,就是停不下来。“ 心昙、卢慧因都露出羡慕的表情,“你家师兄弟是真的感情好。百年窖藏也舍得。“ “为什么不舍得,百年窖藏送出去了,到了我爹哪里能换十倍、百倍!为了那些酿酒秘法,他们才不会让我死掉!肯定会了接我走的!“ 朱凝露一边哭,一边笑,然后看着几个小姐妹,“你们……也好好的。“ 卢慧因勉强露出笑容,这么多天过去,也不知道她表姨那边到底怎么回事。心昙的心思明显多了,摆摆手,“当然会好的。你师兄弟是挺有用的,不过我爹也会来救我的!“ 周庆书在使者团中,不过他是南魏人,交涉方面张世钊不敢擅专,先请了头儿许博然去索要好处。足足拖延了五六日。 导致宪侯府中的人先来了,卢慧因成了第二个离开人质队伍的女孩。 原东齐国宪侯、宁侯、豫侯三大柱石在这次改朝换代中,没有伤筋动骨,一应荣誉一如往常。因此消息递给宪侯门上,卢慧因的表姨就通过家族关系,找了人来接卢慧因。 比起朱凝露离开时的口无遮拦,她镇定多了,“谷莠,我真讨厌你,但是我又真羡慕你……“ 周至柔歪着头,不明所以的看着她。 “羡慕你,你是我见过最幸运的女孩。有人愿意豁出一切保护你!“ “但是我讨厌你,是也真讨厌。你……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凭什么得到别人梦寐以求的呢?“ 周至柔回头看了看章岂,章岂也有些懵的看着周至柔。 周至柔是经历了太多,对这种小女生的恋爱脑不屑一顾。章岂是年纪太小,对成年人才有的情爱观不以为然。 卢慧因看到他们连目光相对都这么魔气,抿了抿唇。外面就是表姨来接她的马车,但是她依依不舍,好像不愿意这么快离开似地。 怔怔看着周至柔,又看着章岂,也不知她舍不得的到底是谁? 本来以为是看上了章岂,可她最后走过来,紧紧握着的却是周至柔的手! “你好好的,珍惜吧!我娘跟我说,女人这辈子,最大的幸福就是遇到一个好男人!你什么都没做,就拥有了。别人想要都求不到。惜福吧!“ 这些话,是卢慧因特意侧过身,在周至柔耳边说的。 听完之后,周至柔唯一的感触就是,家庭教育非常重要。才八岁啊,就给女儿灌输了什么!小小年纪,就懂得情情爱爱了么?真不利于竖立正确的价值观、人生观! 不过,本就是萍水相逢,她没打算悉心掰正别人的三观,敷衍一笑,就推卢慧因快走。临走说了几句真心的建议,“到了你表姨家,记得察言观色,别再摆出清高小姐样子了。寄人篱下,就得忍耐。忍到回了你自己家,想怎么都可以。“ 卢慧因怔怔看着她,叹口气,不得不承认,除了最后谷莠要加入暗探,其他时候,真的没办法挑剔。她将脖子上挂着的一块吊坠解下来,“这一路承蒙你的照顾,收着,做个纪念吧。“ “啊!“ 周至柔很是意外,拍了拍全身,从头到脚都看了一遍,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 还是章岂过来,塞了一个打籽绣荷包——这是十一郎还给他的。 卢慧因可没有说“这不是你的东西“,就拒绝了,严肃而认真的把荷包收藏好,这才转身离开。 到了第六日,南魏和东梁两国艰难的小谈判总算结束了。周庆书好容易摆脱了各种纠缠,驾驶马车,在渡口的码头上,见到了义女心昙。 心昙带着帽子,穿着宽大的,不合身的粗布夹袄,一路飞奔着扑向父亲怀中,大声叫“爹“。 这一幕,清晰的落在周至柔的眼底。 她觉得,自己应该心如止水,毫无波澜,可抱着章岂的左臂还是忍不住用了点力。侧着头,故意让自己受伤包扎过的下巴对着那边,应该没人认出她的身份吧? 周庆书穿着普通读书人的襕衫,浑身上下除了一柄折扇,没有其他装饰物,相貌俊雅,气质清淡冲和,就似一杯淡茶,渺渺似在俗世与脱俗之间。 他抬眼看了看东梁那边的,发现了还有两个小孩子,轻轻拍了拍心昙的背脊,“没事了。“ “那两个是你的朋友么?“ “嗯!爹,他们都很照顾我!“心昙擦干了眼泪,忽然想到卢慧因临走前送了一块玉坠给谷莠,她这一路吃了谷莠做的太多好东西,今日一别再也见不到了,也得留点什么才对。 “爹,我可以把你送我的念珠,送给我的朋友么?“ 周庆书淡淡扫了一眼念珠,“你决定吧,如果你觉得应该送,就送。“ “好的爹!“ 心昙急忙小跑回来,把念珠塞到周至柔手中。 周至柔满脸讶异。 “给我的?“ “是啊,谷莠!我知道你偷偷的讨厌我。没关系,等我还俗了,就不会一边念佛一边吃肉了。“ 竟然粗神经的以为周至柔的讨厌,是因为她口是心非。 周至柔看到那念珠上刻着“无畏无怖“,心中一动,拒绝的话没有说出口。她努力控制不多看周庆书那边,心说,你怎么知道,我讨厌你另有缘故呢? “好吧,我不讨厌你了。“ 心昙笑得鼻涕冒了个泡泡。 章岂惨不忍睹的转移目光,想到以后都不用见面了,这才忍了下来。 亲眼看着心昙上了周庆书的马车,周至柔抱着章岂的胳膊,跟着他一起坐上船。 第四十九章 教育 榆树城北上,是一片茂密的丛林。有蜿蜒的河道经过。可惜到了枯水季,只有更往东的地方才有水流。坐船只做了半天,就又换了马车。 一路风尘颠簸,看着荒凉缺少人烟。章岂和周至柔坐在一辆马车上,虽然牵着手,却没多余的话语,安安静静的 有时,她转过头,看着章岂,说不清是什么。 是爱吗,不是的。爱,应该是从内而外生出的坚定,爱慕,或者浓烈或者平淡的情感,是对对方由衷的认可,是两个成年的灵魂的碰撞。 对着一个八岁男孩,能生出什么男女之爱? 她的记忆不停的倒退,倒退到青屏山、福鼎寺,那个在观音殿度过的一夜。 当时有多煎熬,过的有多漫长,就有多深刻。 而回忆起来,只觉得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欢喜。 那时的你,明知道会付出代价,也要来救我。 而现在,你还是来救了,以大无畏的勇气不顾生死,令她的灵魂都震撼。 正当她不知所措,不知如何面对这份情感时,他……后悔了! 时间过得越久,就越后悔。 每过一天,都能看到章岂的眼神在一点点疏远,身体上没有排斥,但他的心已经远了。毫不客气多,如果再来一次,他才不会挡在前面,去接张世钊那一巴掌! 这样……也挺好的吧。 周至柔暗想,虽然后悔了,但这份情,她得记着。 “章小侯爷,恭喜你。南魏和我东梁两国签订了和平协议。你不用在两军战前祭旗了。“ 章岂听了,没有劫后余生的狂喜,或者失态的掉泪,而是平静的问道,“你们想把我带到哪里去。“ “我东梁的国都——玉京城。“ “南魏的使团已经回去了,你们带我去玉京城,想把我留下当一辈子的质子?“ “呵呵,这也不能怪我们吧。早就通知令尊了,是他们分不出人手来接你,没办法,只能我们亲自送小侯爷一程了。“ 张世钊淡淡笑着,吩咐手下一路要好生照看着。 一路走走停停,要不是章岂受了伤,不能吃生冷硬的饭菜,每顿都必须吃流食,恐怕早就抵达玉京城了。好在是自家的国土范围内,倒也不惧怕—— 怕什么来什么。张世钊本以为二十人护送足够了,没想到路过一荒村后,黑蹄得得,带起浓烟,数百匹骏马包围了他们。为首的一人,浓眉大眼,满脸的络腮胡,体形彪悍,一杆红缨枪对准张世钊。 章岂掀开马车的车帘,面露惊喜,“罗伯!“ 嘴长得太大,一不小心牵扯到了肌肉,他赶紧捂着下颚。 罗伯红缨枪一横,手下动作麻利的绑了所有暗探队伍,其雷厉风行,给周至柔以熟悉的感觉。仔细看五花大绑的方式,这不是福鼎寺绑她手下的侍婢侍从的一模一样吗? 心中顿时有了一股熟悉的亲切感。 罗伯大踏步走上前,仔细看着章岂,“小侯爷,你知错了么?“ 章岂艰难的深吸一口气,“是!“ “好,那跟我来!“ 靖远侯亲卫罗伯,前进的方向也是玉京城。只是不是暗探们准备的住所,而是玉京城外的庄子。周至柔坐在马车上,速度最慢,最后进去。 等她到了,就知道罗伯把章岂打了。 背脊抽了十鞭子,抽得皮翻肉烂,是真抽啊,一点也没留情!因为他亲身犯险,因为他不顾大局!因为他不知所谓! “你可知侯爷在京城收到消息,是何等焦急?你为一丫鬟不顾生死,至生身父母于何地?你生来为章家子孙,是为纨绔还是为光耀门楣?“ 抽一鞭子,就问一句。 句句逼问得章岂无地自容。 身体的剧烈疼痛,让他精神上无比清醒了。 “我,错了!“ “好,知错还不算没救!“ 罗伯代主人惩罚小主子,铁面无私。但惩处完了,又悉心照顾,早配置了军中最后的疗伤药,给章岂上药。 上药也是一项酷刑,疼得章岂嘴唇颤抖,死死咬着手背,才没发出声音。 罗伯怕他把手背也咬坏了,塞了一被角。 等周至柔到了,一切都尘埃落定,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画面。房间里忙忙碌碌,丫鬟们把渗血的衣服拿走,满地的血色绷带也收起来,药也快上好了。 她想去照顾,可是一靠近,就看到罗伯如同探照灯一样的眼神。 其实,罗伯的眼神已经无比友善了,因为没有一丝杀意。只是,他也绝对不希望自己在靠近章岂了。 自古红颜祸水,恐怕不知不觉中,她背负了这个罪名了? “谷莠姑娘,您一路远来,请回房休息吧。“ 周至柔想了想,在门口坐了下来。 章岂并不想看到她。 但是她也不想走啊。 怎么想,都觉得委屈,她又没有求着章岂来救她。章岂受伤,她也难过,想尽一分心力都不容许吗?她过去是想着找机会谋害章岂,现在早就没了这种想法了啊! 不过片刻后,她就用成年人的思维判断,这件事和对错没有关系。 事实就是,章岂还年轻,稚嫩,所有会不顾代价来救她。这份诚挚的,美好的,不值得铭记吗? 谁说不靠近,就没办法帮助章岂了呢? 她想起自己以前激励的一段文字,站起身来,大声诵读,“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 这一段一气呵成,念完一遍,又重复念了一遍,甚至发挥的更好了。一连念诵了十余遍。 房内,章岂本来疼得嘴角抽抽的,听到这段话,也不由跟着念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眉眼都坚定了。 罗伯缓步出来,目光微带诧异,看着周至柔,“你,读过书?“ 周至柔垂眸道,“跟岂少爷在月微草堂听先生讲解过。“ “嗯!“ 罗伯的视线落在周至柔身上,没有说什么。 十一月低,章岂的伤势大致无碍了,罗伯按照靖远侯的安排,送章岂去一个地方。章岂和周至柔道别,“我不在的时候你乖巧一点,别惹罗伯生气。“ “我哪里敢惹黑面阎罗生气啊。他眼睛一瞪,我就缩了肩膀了。“ 章岂气的笑了,“你都给他起外号了,还说!“ 他踢了下脚下的石子,“本来不放心把你留下的,不过……我也顾不上你了。“ 就算后悔了,就算他决定疏远了,但毕竟这一年相伴的情分,他还是希望安排好谷莠。 “少爷,谷莠姑娘的兄长,找上门了,说要借谷莠姑娘回家。“ 章岂和周至柔同时露出惊色。 第五十章 暴露 “程山来了?这一路千里迢迢,他竟然找来了?“章岂十分惊讶,回眸看了看周至柔,沉吟了片刻,“正好,我本来就不放心丢下你一个人,你哥哥来了,你就随他走吧。在庄家的时候,他不就说过,给你赎身么?“ 周至柔听了,不可置否。 “知道你为了卖身的事情,还怨恨他。不过眼下不一样了,他为你来异国他乡,这个哥哥做得也算称职了。你就把过去的怨结都忘了吧。“ “听到我的话没有?“ 章岂加重了语气。发现周至柔开小差,气恼的揪住她的肩膀,用力按了一下,把她掰正了,“我马上就走了,不能照顾你。你再聪明也是一个女孩,孤零零的,不指望他,还能指望哪个?“ 视线相对,周至柔在章岂的眼中看到一片赤诚的关怀——就算他悔了,决定疏远了,但这份关心没有掺假。他仍是这个世界上,最希望她过得好的人。 习惯性反驳的话就没说出口。 半响,才撅着嘴,“好嘛,知道啦!“ “这才乖!“ 章岂满意了。 “小侯爷要去哪里?“ 罗伯神出鬼没,突然在出现在花苑的拐角。 “有访客来了,我去见见。“ “听说了,是这丫头的哥哥。小侯爷打算和一个侍婢的兄长说什么?“ “没什么,我就交代几句。“ 罗伯没有阻止,让了路,而在章岂擦肩而过的时候,轻叹一声,“看来那十鞭子没有让小侯爷清醒。“ “我……“ “小侯爷不用对我解释。什么时候你能记住自己的身份,时时刻刻把毕生努力目标铭记在血肉之中,那些旁的、不相干的杂事,就不能干扰你分毫了。不值得你浪费丝毫心力。“ 章岂定住了。 拉着周至柔的手慢慢滑落。 他的胸口急剧起伏,睫毛颤了又颤。几个呼吸之后,他的神色平静下来,“谷莠,我不能送你了。你哥哥人很聪慧,他能找到你足以证明他的能力。你以后,多听他的话,要是他不好,也别跟以前脾气急躁,动辄甩脸子。“ 周至柔怔怔的,一颗心好像坠入冰河中,越来越沉,越来越湿,捞不起来。可她面上,却是微笑着的,用力的点点头,“嗯!“ “嗯!“ “罗伯,麻烦多给谷莠置几身衣裳,她这一路上为我做饭洗衣,也辛苦了。女孩子们,应该穿的漂漂亮亮的。对了,另外赠给程山些盘缠。他们兄妹回国,不知要托到哪里的关系,能帮就帮一把。“ 罗伯恭谨道,“是。“ 章岂说完,就负手调头走了。走了七八步,他定住了,头微微侧过来,眼角余光看到周至柔,但是没有回头。 短暂的一两秒,他就加快速度,很快不见了人影。 周至柔怔怔看着他的背影彻底消失,许久许久,才吐出一口气,似要把胸口所有憋住的气全吐出来。 “谷莠姑娘,东西都准备好了,你可以留在这里等小侯爷回来,也可以和你兄长离开。只是,小侯爷是要去拜师学艺的,短则三年五载,长则十年。“ “罗伯,您不用多说了,我全明白的。“ 她和章岂的缘分,就到这里了。 以后大概就看不见了。 心里空了一块,虽然唏嘘,虽然悲伤,但这是意料中事。不然呢,一直长长久久的相处么?她可不想当一辈子的丫鬟,章岂也有他的梦想和前程,不会总在内帷里厮混。他们注定要走上不同的路,就如同周家和章家,是政敌,是走不到一起的。 “待我收拾一下,就和我哥离开。“ 罗伯点头,这几天他观察了谷莠这个丫鬟,读过书,认识几个字,还算知进退。若是小侯爷再年长些,倒是不妨事。可现在不行!还是太小了,万一培养出深厚的青梅竹马感情,消磨了意志,对将来大大不利! 说不得,他只能下狠手了。 谷莠的哥哥巧不巧的来接,也算了了他一桩心事。接下来,只要送出几两银子,就能断了这丝牵绊。 银子备好,忽然有亲卫来禀告,刑部主事姜烨、大理寺左寺丞梁音陪伴那少年身侧,态度和善,看情形,就是两位大人带他来到东梁的。罗伯一惊,没想到谷莠的哥哥竟有如此本事,以一乡野少年攀上两位京城高官? 心下微动念,罗伯就整了一下衣襟,去见贵客。 同朝为官,但以前没打过交道。不过罗伯知晓,无论是刑部主事姜烨,还是大理寺梁音,都是精明强干的刑名高手,声名远扬。寒暄之后,问起来意,设想的各种猜测都错了,答案是最简单、最直接的——就是来陪少年来接他妹妹的。 茶过三巡,罗伯问亲卫, “去问问,谷莠怎么还没来?“ “内室回了,说谷莠在梳头更衣。“ 一炷香之后,“人还没出来?“ “还在更衣。“ 又过了一炷香,等得罗伯紧紧皱眉,全身上下焕然一新的周至柔,才在丫鬟的搀扶下走进待客的花厅。她垂着头,侧身提着裙角,站定了,然后缓缓抬头,环视了一眼场中所有人。 虽然只是简单地几个小动作,可这姿势是经受过千锤百炼的训练,前世秋氏怕人说她这个后母当得苛刻,特意请了宫中的老嬷嬷。可算是高端仪态训练师了。 高强度的训练了两三年,再愚钝也能融入日常生活了。 “程山“见了周至柔本人,腾的一下站起来,满眼都是喜色。 “柔娘!幸好你没有出事!“ 刑部主事姜烨上下打量周至柔,见她四肢俱全,行走如常,难得露出一个笑容,“上苍保佑,周姑娘安然无恙。我等来得迟了。“ “没关系。你们光是找到我,就花了一年。如今在别国,就是花上三年五载,我也不意外。“ 姜烨立即噎住了。 梁音轻轻一叹,“周姑娘,令尊十分挂念你。他在使者团回国途中,不能擅离,得知你还在东梁,忧心忡忡,生怕你出了什么意外。哎,也是造化弄人,你们父女明明有机会相认,解开心结,却碍于种种,天各一方,至今不能团圆……“ “劳烦梁大人替我回复一句,说我在码头见到父亲大人一面。父亲和心昙相认,画面真是太感人了!“ “你误会了,心昙是你父亲的义女。“梁音解释,心昙的生父是周庆书、梁音的好友,当年周庆书被变为庶人,而心昙之父却惨死。心昙的母亲因此难产,生下心昙就撒手人寰。 身世这么可怜的小女孩,周庆书才认为义女。 周至柔听完,感叹不已,“父亲和义女相隔千里,在异国他乡相认,这么感人。若是遇到我,不是更催人心肝?罢了罢了,劳烦梁大人转告,至亲骨肉,见了倒彼此伤心,不如不见吧。“ 柔软的语气,说出的却是冰冷无情的话。 罗伯一抬头,看到的谷莠已经不是丫鬟谷莠了,而是淡漠冷静的周家千金。 第五十一章 身份 同一个人,可以有两副完全不同的面孔吗?哪一个才是真的? 接到人,且亲眼看到周至柔平安无事,还能反唇相讥,看来精神状况不错。姜烨和梁音都是重任在身的大忙人,就不逗留了,遂提出告辞。 罗伯心中疑惑,种种猜测浮现心头,却不好直接过问——谷莠一直住在庄子里,这时候他问外人自家的丫鬟是什么身份,岂不是贻笑大方? 只能暗暗压制疑问,起身亲自送到门外。 大门外,停了十几辆辆马车。除了姜烨等人的,还有挂着特殊标牌的马车,周围站了二十多个穿戴金银的仆役,有男有女,一副训练有素的模样。为首者一脸富态,肚子挺得如怀孕八个月,艰难的朝着大门的方向拱手行礼。 仔细看,他对刚刚跨出门槛的姜烨、梁音也行了礼,但是,是微微躬身。直到一个弱小的身影出现,他才用力的的弯腰。 似乎后者更值得他尊敬。 这弱小的身影,自然是周至柔了。她提着裙角,缓步跨过大门,从台阶慢慢走下来,矜持,优雅,目光淡漠。看到她此刻的模样,谁能想到在半个时辰前,她还是个小丫鬟,语笑憨然,走路都是迈大步甩胳膊的? 离别之际,罗伯沉思着,要不要和谷莠说上几句话。 忽然间,马车后头冲出来一个人,看清周至柔的面容,就嚎啕大哭的扑过去,扑到她的脚边。 “大小姐啊,你还活着!还活着啊!我就知道,你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出事的!果然被我料中了!夫人保佑!都是夫人在天之灵保佑!呜呜!谢天谢地,大小姐你还活着,若大小姐有个万一,叫我等如何是好啊!“ 不是别人,正是周至柔前世的大管家,陈忠是也。 他哭得鼻涕眼泪全都滚落,整个人扑在尘埃里,看着好不可怜。金夫人众多仆役中,他算是尽职尽责,坚守到最后的了。用“忠仆“形容,半点没错。 不过周至柔记性很好,她永远都记得,此生中最阴暗的一天——头插着狗尾巴草,被困成一团,丢在街头被当成货品贩卖!这是对她人格,对她尊严极大的侮辱,永远都不能忘记! 看到陈忠,就忍不住想到那一日。 她深吸一口气,提着裙角绕过去,“起来吧,我还没死呢,等我真的死了,你再号丧不迟!“ 陈忠也不是真的哭她,是哭金夫人,哽咽抽泣着,被旁边的人拉起来,口中还不停的感谢老天。 对忠心耿耿的仆人,也不过如此态度? 所有人都看着周至柔,见她浑不在意的样子,俱是心头一紧。 姜烨神情严肃的看着梁音,梁音回以苦笑。见多了活泼的,乖巧的,怯懦的,天真的小姑娘,这一位和所有人都不同,竟不知如何形容。 总之,第一印象就是难以讨好,极难讨好! 拍马屁反而拍到马蹄上,没讨好还容易被憎恶上,说的就是她了。 陈忠这一扑,没得到任何夸赞,反遭奚落。他还不敢委屈喊冤,只能擦干泪自己爬起来——这一幕让在马车旁跟来的人,再无一丝怀疑,全部认定了! 应该不是预想的西贝货。 西贝货能有这么大的脾气? 看她万事不上心的样子,不是金夫人娇生惯养出来的,哪有可能! 周瑛估计在在场中唯一镇定自若的,不过语气也温柔多了,“柔娘,这位是聚一堂的主事人江樊。一听说你来东梁了,立刻丢下手头所有杂事,赶过来拜见。另外还有和春堂的主事,不巧被朝廷召唤,要事在身,不能来拜见你,所以派了他侄儿刘良过来。“ 一边说,聚一堂的主事人江樊立刻拱手为礼。 和春堂的刘良也赶紧下拜。 拜过之后,刘良指着所有马车中最豪华,也是防护最多的那辆,“大小姐请上车,当心脚下!“ 周至柔对突如其来的殷勤周到,处之泰然,“江樊、刘良是么,我记住了。“ 说完,就进入马车中,放下垂帘,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 即便如此,刘良等已经非常满意了。 罗伯不用猜测了,他十分确定,丫鬟谷莠就是南魏东齐两国千方百计找寻的金夫人之女,聚一堂和春堂的继承人,也是目前东梁炙手可热大红人梁坤……名义上的主子! 他转过头,看到自己的亲卫还举着托盘,托盘上几锭银子,不由得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多可笑,他打算拿银子送人,了断小侯爷和这丫头的缘法。谁曾想,谷莠竟然就是周庆书之女,她她……她继承了金夫人的百万身家!名下几座金山银山! 东梁的异变,前后经过早就传到魏朝了。罗伯见聚一堂的主事人,还有和春堂的人都兴师动众来接,态度恭谨,小心翼翼的伺候着,基本确定了。 哎,这叫怎么回事? 他不知道该说小侯爷眼光太好,那么多丫鬟偏偏选中了这一个,还是说谷莠太会隐藏。竟然瞒过了东齐国的暗探,也瞒过了他的双眼! 这些天在庄子上住着,他愣是一点疑心也没起! 罗伯开始怀疑自己。 周瑛瞥到罗伯和他的亲卫,忍不住笑道,“柔娘,章家的人也太客气了,还送了程仪。回头要送上什么样的厚礼酬谢人家?“ 车帘掀开了一道细缝,传来周至柔清冷的声音,“长者赐不可辞。兄长替我谢过罗伯的心意!银子收下,我们走吧!“ 她一发话,刘良不敢怠慢,立即让马车驾车走了。 姜烨和梁音坐上马车,也跟着离开。 罗伯纠结的抬手,却说不出口。看着晃动的马车慢慢变小,最后只留下几道车辙,下令道,“今天发生的一切,都不许告诉小侯爷!此事给我烂在肚子里!“ “是!“ 罢了罢了!也是无缘! 就莫要干扰小侯爷,让他专心一志做他该做的事情吧! …… 马车不仅外表奢华,内里也准备充足,茶水点心应有尽有。周瑛亲自倒了茶,放在小几上,嘴角的笑意就没淡过。 “千里迢迢来看我,此情真是令人感动啊。“周至柔淡淡道。 听到感动二字,周瑛立刻把笑容一收,“你我兄妹,还需要这么说话?此处没有外人,至于阴阳怪气的?“ 周至柔抿了口茶水,嗤笑一声,“回到本来的人生轨道上了,你还指望我怎么对你?“ “咱们不是达成协议了么?“ 第五十二章 献人 “此一时彼一时也!彼时我一无所有,念着你救我,免我受热油烫伤之苦,所以我顺着你的意思,低三下四当了个小丫鬟。此时呢,我是大理寺和刑部高官追出国,也要找到的重要人物了。是不是呢,我的好哥哥?“ 周瑛被“好哥哥“这三个字,刺激的浑身长刺一样,扭动了下,才保持理智道,“所有人中,只有我能帮你!“ 周至柔目光直直的看着周瑛,看得对方不安的再次扭了。 “不信你细想想,除了我,还能有谁?“ “好吧!“ “嗯?你这么容易改了主意?“ “那怎么办呢?你周瑛想做的事情,不做到就千方百计的算计。我虽然不怕你,但我讨厌麻烦。再说了,你当帮手如何我不知道,坏事的本事是一等一的!“ 周瑛勉强笑了下,决定不予计较。 毕竟前世那一团破事,他实在难说自己无愧于心。 就让柔娘占点口舌上的便宜,正事要紧! 接下来,周瑛便告知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母亲生前置的产业中,有南魏东齐国境的购买的山地。谁曾想,这些山脉发现了金矿?银矿?“ 三言两语带过了生意,这一块周瑛也不太熟悉,不好说,金夫人是得知金矿的存在才买下呢,还是单纯的运气。 他着重说了之后发生的故事,或者说传奇! “梁坤,字载德,通州景县人。他九岁在冯氏酱铺打杂工,貌不惊人,不惹人注意。后冯氏破产,母亲喜欢他家的酱料铺子,就收购下来,包括所有的活计。估计是之后的接触吧,母亲发现他的才干,送他去私塾念了两年书。“ “母亲重视教育,和他同一批的还有五十几个,有几个出色的,成了独当一面的分堂主事人。而梁坤,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奉命来到东齐国后,先是在把顺宁堂扩展了三倍,后来调到和春堂,和春堂当季就扭亏为盈。人人都说他有“点金手“,前生是财神爷身边抱元宝的金娃娃。“ “母亲去世后,南魏的各堂管事铺子,都被父亲派人掌控住了。唯独聚一堂、和春堂、顺宁堂三支,梁坤拒不接受父亲的接管,公开说,除非父亲能让母亲安葬在周家祖坟,将母亲的灵位请到周家祠堂,不然凭何接手母亲的财产?“ 说到这场,周瑛兴致高昂,很是痛快的饮尽茶水,自己倒上。 “为了那几座金山,东齐国和南魏的使者你来我往,争个不停。梁坤另辟蹊径,他将金山抵押了!以金山的收益,用顺宁堂的渠道,和春堂的人手,以及聚一堂的人脉,做成了一门大生意——促使东梁国的现在皇帝登上皇位!哈哈!“ 哪一个传奇话本上也不敢这么写,偏偏东齐国当时的形势,皇族的败落和不得人心,以及梁不屈的威望和军方背景,最后再加上梁坤的钱财,就成了! 前东齐国皇帝禅让,梁不屈改国号,这短短一个月发生的事情,堪称史书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皇权交接,没有腥风血雨,杀到元气大伤,那其中的暗中交锋,同样惊心动魄啊! 身处其中,周瑛觉得无比畅快。 尤其是这梁坤,还是母亲门下的人,更让他觉得惬意无比。 “母亲慧眼识人啊,早知道梁坤有大能力,才送他来东齐掌管三堂。“ 周至柔听完,冷冷一笑,立刻泼了一盆冷水,“这种能力强、手腕也多的野心家,踩着别人的尸骨不顾一切的往上爬,哥哥你还称赞他?不怕有一天他把你也当成梯子么?“ “你,你此话何意?“ 周至柔便摇摇头,“看来兄长你完全被权势迷昏了头。我只问你一句,我为什么被绑架?“ “因为你是母亲的唯一女儿,东齐国的暗探知道梁不屈暗中的盘算,想把你带过来,用你的身份逼迫梁坤让出三堂主事的身份!他就不能调动百万银两,支持梁不屈上位了!“ “对哦,他还没成事的时候,就险些害死我的性命。现在他成了,他是东梁皇帝的红人,同时,他对三堂的生意了如指掌,你觉得他会怎么对我?会不会觉得我……有点碍眼?“ 周瑛立刻坐不住了,“那不能吧……你毕竟是名义上的小主人,他多少得顾及名声颜面。“ “不亲自动手,不就完了?只要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谁会怀疑他?我呢,也只能到地府喊冤了。“ 几句话说完,周瑛也彻底冷静了,眼珠转悠不停,默默盘算得失。 “其实别想那么多了,我再问你一句,你有鸿鹄之志,那你打算当魏国的官儿,还是东梁的官?想留在东梁,可以,这是最好机会。你是母亲的儿子,梁坤为了好名声,一定会想办法提携你,帮助你,但是走到和他分庭抗礼的时候,你猜他会助你一臂之力,还是打压你?“ “将心比心,你先问你自己,你会如何做?“ 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周瑛道,“柔娘,你比我看得清。“ “不是看得清,而是这一路上走得太久了,没事就琢磨谁要害我!大概是想多了,突然听到手底下有这么个能耐人,能耐到把皇帝都推翻了,就会先想到他的害处。“ 连皇帝都推翻,周瑛的眼神一缩,不再存有一丝幻想,“那你现在打算如何做?“ “哥哥问我,奇了,难道我有选择余地么?“周至柔好笑的反问。 马车晃晃悠悠,停在东梁三大柱石之一的宪侯府邸。从侧门进入,换了轿子,坐在里面也看不清方向,只能在心中默默数数。 数到五千后,周至柔才被放下来,来了几个穿戴不俗的嬷嬷,端着半笑不笑的脸,上下打量。 “你就是大名鼎鼎的聚一堂之主金小姐?“ 周至柔不知道怎么回应,只能保持微笑状态。 “长得还行,五官模样过得去。“ “仪态也成,大概是金夫人生前精心教养过的。“ “大致不差了,送到宫里不丢府里的脸面。“ 几个嬷嬷完全无视周至柔的存在,直接讨论关于周至柔的未来——她的下仆,忠心耿耿的梁坤,已经将她献给东梁的皇帝陛下了。 多妙的选择?不杀人却能让人生不如死,一辈子关在最精美的牢狱之中,一句话也传不出来。 第五十三章 重逢 思南别苑。 章岂拉着弓,对着前面竖立的靶子,眯着眼凝神对准目标。他的呼吸平稳,每一次的胸口的抖动都竭力控制影响,片刻后他掌握了节奏,只见嗖的一下,飞箭正中靶心! “小侯爷的箭法,进步很多!“ 罗伯一直在后面观察,见十只箭有六只正中红心,另外也有两支靠近了。这个准确率,在八岁的孩童身上,已经非常优秀了。 但章岂不是别人,他是靖远侯的嫡子,未来是要承爵的!非常优秀还不够,要独一无二,无人能比的优秀才行! 章岂也是明白这一点,他紧紧抿着唇,自责道,“我没有做到箭箭都中!“ “在战场上,没有敌人会站着让我射。连静止的箭靶都不能做到每支正中!将来,我怎么能在战场无战无不胜!“ 说着话,章岂又从背后的箭筒里拔出一支箭,还有继续练习。 不过被罗伯按住了。 “过犹不及!“ 他看到章岂手臂都在颤动了,将那支箭送回箭筒,语重心长道,“小侯爷,在战场上无往不利的,除了箭法,还有其他!比如兵法,比如武器,甚至天气,地形,人心,乃至钱财……都能影响你在战场上的表现。“ 章岂道,“我明白的,我需要学习的东西很多!“ “小侯爷有决心是好事。然而拔苗助长,不能成就将帅。“ 罗伯将自己的战场经验,挑了能说的,细细分析给章岂听。说着说着,便忍不住生出一种假设来。 因为他经历的大半的战役,都太苦了,太难了!多少次,没有军粮吃,得带着队伍到处找食。多少次没有足够的衣衫,天寒地冻的,不得不埋葬掉冻死的同袍! 要是有足够的钱财,能买到足够的军粮,买到厚厚的棉衣,以及足够的药材,是不是胜利的更容易些?那些非战而死的同伴,是不是能活下来? 想到这,他的内心饱受煎熬。 小侯爷虽有雄心壮志,但毕竟出身侯府权贵,让他带兵打仗,他能深入兵营么?他能和袍泽同吃同睡么?他能在艰难的时候啃草根,喝马尿么? 罗伯是可以将自己的经验倾囊相授,但带兵打仗,光是经验也不够,更要威望,更要……其他的东西! 章岂应该走另外一条路——权贵勋爵走的路! 以金钱开道,用权势护身,一是保障下属的衣食武器,没有后顾之忧;再一个保护下属的军功,使人人都有上升之能。有这两样,便够了!愿意给小侯爷卖命的,大有人在。 思来想去,罗伯忽然开口道,“小侯爷进来起居……可还习惯?“ “哦,还行。“章岂微微一动,脸上没有多余的变化。 “那个丫头……“ “她不是和她兄长走了么!“章岂状似无所谓的说了一句,随后觉得自己太刻意了,就故作淡然,“谷莠是个挺好的丫鬟,照顾我也用了心。我才对她比旁人好些。对了,之前我嘱咐送给他们兄妹一些盘缠,给了吧?“ 罗伯摇头,“他们没要。“ “没要就算了。谷莠兄长是个读书人,可能讲究什么气节吧。“章岂嘴角笑了笑,随即神色一正,道,“反正和我无关了。我得专心准备考试,没时间考虑杂事。“ “罗伯,若是那一日他们来求救,关乎生死的大事。举举手说句话就能帮的,那就帮吧。要是太麻烦,就算了。我再也不会做那种冲动的,会把自己搭进去的蠢事了!“ 章岂的话,应该说,是罗伯之前最希望听到的——小侯爷会平衡利害关系了!没有好处的事情,尽量不做。会危害自己的事情,尽量避免! 可现在,罗伯却纠结的不行。 他动了动嘴唇,却无法开口。 …… 宪侯府邸。 东齐国改了国号,这里依旧是柱石宪侯的府邸,甚至比前任皇帝的苛刻猜忌,新皇登基一来赏赐不断,可谓恩宠至极。宪侯府不需要华丽的装饰来装点门楣了,就如同门庭前的两座石狮子,一幅饱受风雨侵袭的模样,却不减威武犀利,尽显历史底蕴。 卢慧因因着四姨的关系,从暗探手中捡回一条命来,对四姨十分感激。同时,也是在宪侯府邸待了几日,深深觉得此处规矩甚严,不敢多走一步路,不敢多说一句话,唯恐被人耻笑了去。 哪怕只有丫鬟在,她也精神紧张。 竟然比从南魏到东梁这一路更辛苦——后者至少晚上睡觉的时候,可以全然安心的入睡。然而在宪侯府邸,她连做梦都得多生几个心眼。 不然,都不懂白天长辈们和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清晨,又一次暖融融的太阳升起,卢慧因安静的让丫鬟们为她梳洗,浓密柔顺的头发,擦了点宫中供品的桂花油,空气中淡淡的飘了桂花香。 东梁的桂花极少,几乎绝迹,只在皇宫中长了几棵。因此这桂花油价值不菲。 不过在南魏……卢慧因不敢说,大街小巷都是桂花树,这桂花油花上几两银子就能买到,她都是给丫鬟使的,自己从来不用。 换上了刺绣镶边缎面竹纹袍,随着卢慧因轻柔的步伐,隐约露出里面月白色掐牙木兰裙。年轻的面庞秀美清新,无需其他配饰,只在发髻上戴着两根簪子,并耳垂两个扇子形的耳坠,就足够精巧而细致。 跟着四姨去见宪侯府邸的主母。 刚一到,她还没行礼,就有人笑着问她,“诶,我记得,这丫头当初就是被当成赝品的金夫人女儿,裹挟了来?“ 卢慧因四姨恭恭敬敬行礼,“是的,舅母,这孩子命苦,无辜受连累上了。“ “虽是她的劫难,也不好说……是福气呢?若非到了东梁,能被你家婆母喜欢上?天天疼的像个宝贝!我看哪,连懿清、儒妍两个亲孙女,都要靠后了。“ 宪侯夫人,笑着掩口道,“你是来的少,这孩子的可疼之处。“ 说罢招手,卢慧因乖巧的坐在宪侯夫人膝下,小心翼翼的接过丫鬟的小木槌,给宪侯夫人捶腿。 “嗯,这股乖巧劲儿,的确比我家那几个丫头强。“ “对了,差点忘记正事了。听说你府上正品也来了,还不让我开开眼,看看这家财万贯的金夫人之女,到底生得什么样?“ 卢慧因当即一呆。 她是赝品,那正品是……真正的金夫人女儿? 可是、可是,金夫人的女儿不是死了么? 她满心疑惑,和四姨的目光交汇。四姨朝她摇头,示意稍安勿躁。跟在诸位夫人身后,她见到了传说中的金夫人之女—— “谷莠,怎么是你!“ 第五十四章 欠你一条命 卢慧因差点憋不住叫出声音来。好在及时反应过来,按住了自己的嘴。 谷莠怎么可能是金夫人的亲生女儿?这怎么可能啊! 如果她是,那之前被绑架时,暗探首领张芳让他们互相检举,证明自己才是真的,为什么谷莠一个字也没说!要是说了,哪里还有后来许多事! 众人的心思都在周至柔身上,对卢慧因的小小失态,没有在意,仍旧围在一起,笑眯眯的你一言我一眼。 只有四姨看见了,眉头皱得紧紧。 “姑娘千里而来,乃是贵客。听闻宫内召见了?“ “是啊,前儿就召见了,约是七日之后。“ “七日已经算是很快了,听闻陛下和皇后忙得夜里三更才刚入睡!哎,幸好只是忙一个月,不然长此以往何等熬心熬力啊!“ 能在此刻来宪侯府邸的贵夫人,都是过去和兵马元帅梁不屈一家关系良好的,政变逼宫之时,位置站的不明确,有蛇鼠两端之嫌,什么赏赐好处捞不到,只好过来敲敲边鼓。她们的优势是曾经和梁家打过交道,没有生过龃龉,至少奉承得法,还是前途光明的。 宪侯夫人心安理得的享受这些女眷的奉承,没有说,其实皇帝根本没有惩治那些中立的,毕竟是杀头掉脑袋的买卖,肯为皇帝出力的,在宫变之时支持的是功臣。那也不能说明,其他人就是奸臣,就是做错了。 皇帝如此宽容,心胸开阔,让宪侯彻底叹服。比起前皇帝的孤犟,刚愎自用,以及自以为是,的确是更适合当皇帝! 宪侯夫人回想起丈夫所说的话,嘴角淡淡一笑,早就筹划好了,等合适机会,就带这几位女眷进宫一趟,说上几句奉承话,得了皇后娘娘的赏赐。这下,能安心了吧? “金小姐,昨日来的匆忙,只把我家孙女儒妍的衣裳,挑了两件没上过身的。今儿正好阳光明媚,不如做几套衣服?“ 周至柔落落大方,“多谢了。“ 十几匹布料送到她面前,周至柔一样样的看过,挑出许多毛病来。 “这绸缎织的细密,就是颜色土了,染料没调好吧,我怎么觉得土不拉几的?“ “这个图案也过时了,瓜瓞绵绵,根本不适合我这个年龄。“ 一连挥手拒绝了三次,宪侯夫人的嘴角再也上扬不了,回头嘱咐人,“去,把库房里的所有布匹,一样一样拿过来。“ 周至柔大有“不管你送来多少“,“我都随意的翻一翻“,架势摆的十足,挑挑拣拣,在一百多样的布帛料子中,挑了十几匹尚可的。量好尺寸,她将每一样料子都安排好了,“这件做个襦裙““这个做个马甲,镶这个边……“ 要求得非常细致。好处是针线房的人,只要手艺过关,就不会产生误会,做出误差很大的衣衫。缺陷是,她现在人家府上,这么直白的开口,似乎不大给主人面子…… “金小姐似乎很习惯这么挑选东西么?“ “嗯!“周至柔暗道,不说上辈子她好歹混进了侯府,当了管家夫人,就说前世吧,她那次逛超市,看不到琳琅满目的货品?就是擦手的纸巾,也有十几个品牌随意挑选。 她当然习惯“随意挑选“——可能在这个时代看起来,有点养尊处优了。 正常情况下,应该是周至柔连番婉拒,被宪侯夫人用大义一说,摆出和善面孔,旁边人也在劝劝,接受宪侯夫人的美意。最后,宪侯夫人再提醒针线房,好生先把衣衫做出来,不可以大意。 这个流程走完,宪侯夫人展示了温厚、大方、体贴,其他贵眷拉近了和宪侯夫人的距离,间接的表了忠心。而周至柔,就得到入宫所穿的服饰,以及宪侯府邸给的各种隐形资源,比如说教导啊,指点之类。 全都被周至柔的不按常理出牌给打断了。 宪侯夫人很是尴尬,多少年她都没遇到这种尴尬状况了,尤其是对方是个小女孩,不好计较。好吧,既然你这么自信,等入了宫你就自求多福吧。 其他贵眷看着目光清朗,单纯无知的周至柔,摇摇头,也纷纷告辞离开。 只有卢慧因,跟着大家一起出门,中间找了个借口,又回来了。 心中的疑惑不解答清楚,她恐怕永远睡不好觉了。 “你,当时为什么不解释?“ “哦?“周至柔眨眨眼,“我,我记得我说了啊,是他们不信。“ “但是你可以……“卢慧因艰难的开口,脑中一幕幕回想当初,“你有机会的。为什么隐瞒身份,不说出来!你是怕,怕说出来我们三个都死了么?我们三个的小命,一直握在你的手中!“ 周至柔笑得仍毫无城府,“你想太多了。“ “我……欠你一条命!我会还你的!“ “傻哦,我要你的命干嘛!你好好活着吧,就跟凝露走的时候说的,我们几个都好好的,就够了。“ 卢慧因却激动起来,“我不知道就算了!明明知道了,怎么能当不知情!你救了我,别人的人我不知道,我卢慧因有恩必报,将来只要你一句话,哪怕我……我拼上所有名声所有荣誉甚至生命,也会还给你的!“ “哎,你的生死荣辱,不在刚刚那个老妇人手中吗?“ 一句话就戳穿了卢慧因的气球,不过很快她就“懂“了言下之意,“你……放心吧!我会做我该做的事情,过去那一个月会一直记在心中,永不敢忘!“ 说完,她就急匆匆的走了。 留下周至柔一脸莫名。 她救人的唯一原因,是她想救啊! 她想救的话,管被救的是谁,人也好,猪也行,重要的是她想! 至于救人之后人家想报答她,她从来不指望。 说句不大好听的,卢慧因……资质平平,还养成一股清高性情,小孩子还有三分可爱愿意容忍,等她长大了,还这副脾气,是周至柔避之不及,不愿意打交道的一类人。 不管了,她自己处境艰难,还不知何去何从呢,哪里顾得上别人! 第五十五章 走了样 和死亡擦肩的记忆,因为恐慌会变成刻在心头的伤,不停的流血。卢慧因以为自己到了安全的地方,就能够遗忘,谁知道午夜梦回,经常回忆起被绑架后的一幕幕。 锋利的刀锋割断头发,差点抹了脖子…… 失足落水,被湍急的河流差点冲泡,冷水没过头顶…… 深夜高烧,又冷又热,浑身肌肉酸疼,半点力气也没有…… 这一路的经历,她说了很多遍,有时说得波澜起伏,可听的人只是淡淡微笑。有时,她说得古井无波,可四姨却抱着她痛哭…… 她心中藏着许许多多的迷茫,此时此刻再看到谷莠,按压的所有心绪都浮动起来。卢慧因发现自己想哭,想嚎啕大哭一场! 只是习惯性的,不想在这个人面前落泪,她强忍住泪意,“你就是骗子,骗了我们所有人!不过,就算你这么坏,我……我也不会对你做什么的。我欠了你一条命!我肯定会还你的!“ 周至柔连忙摆手,“别啊,我要你的命干什么!再说了,你不是送我玉坠子了么?报答过了,报答过了啊!过去的事情就别再提了!“ 不说还好,一说,卢慧因连忙观察周至柔,还主动上下其手的摸了,没有摸到,十分生气,“我送你的玉佩呢?“ “呃……“ “丢了?典当了?还是送人了?“ 卢慧因咄咄逼人,又恢复了大家小姐的气派。 周至柔还是那副柔和脾气,仿佛别人怎么说,都不会生气, “没,落在章岂哪里了。“ 这个答案比其他结果都要好,卢慧因舒服多了。两人的气场,好像变了一丢丢,不再是赝品遇到正品的尴尬,而是绑架途中的千金小姐和别人家的丫鬟,说话再没了客气生疏, “你,当时为什么不解释?“ “哦?我,我记得我说了啊,是他们不信。“ “但是你可以……“卢慧因艰难的开口,脑中一幕幕回放,想到刀锋冷不丁打了战栗,“你可以证明自己的。只要你证明了身份……“ “看着你们都死掉?“周至柔笑得仍旧温柔,“我那时不认识你们,不过我觉得啊,你们都死了,下一个就轮到我了。我怎么知道她们想要杀真的,还是杀假的?“ “许是今天是这样,明天就改了呢?那剩我一个太不安全了。“ “不如让他们猜不到谁是真的,谁是假的,这样一来,我们就能全活着。我猜得没错吧!结果也证明了我的想法!“ 说完,她故意眨了一下左眼,笑眯眯的。 卢慧因道,“你说的没错,不过……“ 不过在那个场合,谁还顾得到其他?只想抱住自己的小命!刀口正对着脖子,晚一点可能就身子分家,哪有那么多考虑! 想到这一路,她靠着谷莠的照顾,才能平安活下来。 谁能想到,这个丫鬟才是正牌的金夫人千金? 她冒充人家的身份才苟活着,一路上心安理得的享受人家的照顾,顺便仗着自己读过几天书鄙薄人家,看不起人家……数次挤兑得让谷莠下不来台! 她凭什么! 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太恶贯满盈了。 卢慧因紧紧抿着唇,近乎立誓一般,“你……放心吧!我卢慧因不是忘恩负义的人。过去那一个月发生的事情,我会铭记心中。你的恩情,永不敢忘!“ “别啊!“周至柔笑着摇头,“真的没必要。我是救了你,但换了一个人,哪怕是一只猪,我也会救的,跟你没关系。“ 看着卢慧因瞪圆的双眼,她进一步解释,“没听懂吗?我再说一遍,我救谁,完全是因为我愿意,我愿意救就就,不愿意就不救,跟你这个人,一点关系也没有。所以你不要想着报恩。做人别那么累,我们能活下来,多好啊!想想凝露吧,她走时不是说了,大家都要好好的。总想着恩不恩的,哪里还能快活!“ 卢慧因唰的站起来,迈步就走。 走到门口,才停顿了一下, “你骂我是猪,我和救命之恩一并记下来了。“ “诶?重点不是这个啊……“ 看着卢慧因的背影,周至柔无语的摇摇头,看着迎春花盛放的美好姿容,露出了一丝笑容。 下午,奕侯府邸的专属绣娘就上门了,量身量得非常细致。周至柔本来是顺水推舟,不过看到这位年仅双十,生就一双巧手的绣娘,改变了主意。 十几匹精美的布料摆在到她面前,周至柔一样样的看过,挑出许多毛病来。 “这绸缎织的细密,就是颜色土了,染料没调好吧,我怎么觉得土不拉几的?“ “这个图案也过时了,瓜瓞绵绵,根本不适合我这个年龄。“ “还有这个,怎么,觉得我是个外国人,就拿这等次品糊弄我呢?“ 绣娘没话说,捧着布匹回去了,一五一十的回禀,惹得奕侯夫人大怒。 “我好心好意送绣娘,送布匹,居然还被嫌弃!“ 亲自挑拣了几样精美绫罗,然后到了宪侯府上,对着宪侯夫人半真半假的抱怨,话尾没忍住,“可是要面圣了,就尾巴翘上了天……“ 宪侯夫人听了,也不大喜欢。她招来卢慧因,“金小姐之前就这么盛气凌人的?“ 卢慧因嘴角动了动,很想说,盛气凌人是怎么能和谷莠扯上关联的? 谷莠性情温柔,能干聪明,虽然有时候很想打她,但绝多大数和她在一块,是感觉舒服的。 “夫人请恕罪,虽然我和她一路同行月余,其实我和她不大熟悉,连真名都不知晓。“ “哼,你当然不知道。她隐瞒了身份,别说我国的缇骑司暗探被哄骗了,就是南魏那边,不也被她瞒了整整一年?这丫头,看着笑意融融,心里鬼着呢!慧因啊,过几日你陪她进宫,可要小心警惕,别中了她的圈套。“ 卢慧因只能低头称是。 宪侯夫人寻思了一番,嘱咐道,“去,把前儿宫中赏赐的绫罗,一样一样拿给她选。“ “啊,表嫂,不至于吧?宫中的供品,何至于给个小丫头片子!“ “怎么办呢,从我府中出去的,怎么也得看在僧面照顾周全了。不然,伤了体面!“ 本以为这样给足了颜面,金小姐会见好就收。哪里知道,绣娘回来,面露惊讶之色。 “针娘,怎么了?“ “金小姐对各种布匹花色如数家珍。“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她母亲名下就有一家‘司绵堂’,专门经营绫罗绸缎。“ 绣娘继续道,“给金小姐裁剪好衣衫后,她要画图纸,问我要设计款式。我大致形容了一番,结果这位金小姐便在纸上画出来了。“ 说完,她拿出几张泛黄的草纸,上面随意的勾勒了图形,还标注了各种颜色花样,每种料子做什么,这个做襦裙,那个做马甲,镶什么颜色的边……“ 要求得非常细致。但凡是针线房的人,只要手艺过关,看到这图纸就不会走了样,做出误差很大的衣衫。 第五十六章 觐见 七日后,车轱辘摇摇晃晃,停在宫门之前。宫人端着脚蹬,伸出胳膊,搀扶从车上下来的夫人小姐们。 周至柔不用人扶,自己跳下车,忍不住抬头看了看面前的建筑物群——皇宫。 东梁的皇宫,和南魏截然不同。 南魏的皇宫,周至柔去过很多次。一溜的朱墙琉璃瓦,金碧辉煌。整个皇宫的布局,都是有高明的堪舆士指点的,什么“玉带环腰“,什么“青龙吸水“,还有“江山永固“。别说,有些符合她所知道的消防知识。 毕竟古代木质建筑,最怕的就是火灾了。 而东梁皇宫,则没这种顾虑了,全部是高大坚固的石头、砖石构成。建造的高大耸立,每个宫殿都建在台阶丹陛之上,远远一望,更显得巍峨不凡。不知道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 从建筑面积上,毫无疑问是东梁更胜一筹,但如论精巧,东梁是拍马不及。 心底暗暗比较了一番,周至柔在八位侍婢宫人的引导下,来到东梁国的皇后住所——翊坤宫。 “皇后娘娘宣,宪侯夫人、奕侯夫人、敬候夫人,及聚一堂少东家金小姐觐见~“ 周至柔便扬着一张无懈可击的笑颜,跟在几位夫人身后。 这几日,她和几位夫人相处得不错。 这和她之前的剧本不一样,她上辈子带着面具做人,战战兢兢,生怕自己哪一点做的不好,当真被当成“妖孽“给烧了。所以总是思前想后,做人做事不留把柄——简而言之,就是不得罪人。 一定要得罪,也是悄悄的,暗地里算计。 这辈子,她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呢,忽然得知,金夫人留下了万贯家财。留下的伙计,成了从龙之功的大功臣。那她还有什么忌讳的啊! 反正她眼下不努力的折腾,试探众人的底线,就等于默认成为笼中鸟,任人随意摆弄了。 第一计,就是找个不顺眼的,得罪一下。 至于贵妇人的目标,不分彼此,谁贴上来,就找谁。 结果出来了。 奕侯夫人笑意盈盈的靠近周至柔,仔细观察了她的衣衫配饰,见周至柔穿着藕荷色色刻丝缠枝紫葡萄织锦长袄,下面镶边折枝花卉洋绉裙,外面罩着一件大红色猩猩斗篷,雪肤花貌,眸子如星,不由得点点头。 亲手整理了一下腰间别着的织锦香囊,“待会进去,先别说话,见人笑三分。凤贵妃生了两子一女,是贵主儿,只是出身……不大好。待会若是她发了脾气,你先忍让几分。“ 大概是觉得周至柔年轻,脾气也倔,先叮嘱几句。 其态度温柔,简直如同自家的亲眷! 不,周至柔的继母都没这么亲热啊。 原因倒也不难查。 听说她在宪侯府邸中接受了裁剪新衣的事情,梁坤立即亲到奕侯府上,不知许诺了什么,反正之后奕侯夫人对她,就跟亲侄女一样。 不仅命人精心的给她制了衣衫,还暗暗指点朝中的关系。当然,女眷的视角不一样,不会直接的说起谁家和谁家有利益冲突,而是藏在一些话语中。 如,“鉴侯夫人太讨厌了,仗着自己是前皇后的赐婚,从来不把人放在眼里,我们几家都不大欢迎她““延侯夫人体弱容易生病,哎,家里是事太多了,操不完的心啊“…… 周至柔听完,就窥探出来,鉴侯大概率是忠诚前任皇帝的,是另一边的;现在还没被清除,可能是新皇帝畏惧人言,或者其他缘由。 而延侯,应该家里妾侍众多,且颇受皇帝重视,地位不低。不然奕侯夫人不会这么酸溜溜。 后来周至柔发现,她猜错了,酸溜溜的口气可不是因为延侯地位高,而是他长得帅。十几年前,几乎所有待嫁年龄的女孩,都爱慕玉京城第一美男子延侯朱庆春。 卢慧因跟在周至柔身后,静静的不发一言。 所有贵妇人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有庄四娘偶尔回眸,深深的看了一眼外甥女,目光既是警醒,也是鼓励。 警醒是说,仔细观察金小姐一举一动,当你看懂了她的深意,才有资格当她的对手。不然,你一辈子都摸不到她的边,就像你到现在也不明白,她救了你们之后,为什么甘愿当个小丫鬟洗衣做饭一样。 鼓励,则是告诉卢慧因,你并不差什么。金小姐得到入宫觐见的机会,你也有。都是一年的年龄,只要好好表现,同样可以在皇后娘娘面前留下深刻印象。 当然,前提是好的印象。 若是负面的,还不如模糊点。 卢慧因安静柔顺,看着周至柔脸上挂着假笑,虚与委蛇的应付宫内贵妇人之间的交锋。 “原来金小姐真的是被缇骑司抓来的。哎呦,他们那群武夫,没有对你用刑吧!“ 鉴侯夫人果然让人讨厌啊。 周至柔淡淡一笑,“用了,用的是心刑。有道是,攻心为上。我一路走来,都被他们用攻心之计用刑着,好在我稳得住。知道一旦身份暴露,后果不堪设想。果不其然!“ 说完,她故意扬起下巴,环视了一圈。 连皇后娘娘都忍不住顺着她的话头想下去,“什么后果?后果就是金小姐来到玉京城,然后聚一堂、和春堂的所有现银都动弹不了,那当今陛下怎么让将士用命?“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梁坤的存在,的的确确是东梁官场上绕不过的名字了。 从一介仆役爬到影响国策的重臣,梁坤已然是个传奇。 皇后娘娘暂且也不想表态什么,毕竟皇帝目前十分欣赏倚重梁坤,她要是拆台,难免释放的意思被人恶意解读,误会皇帝要杀驴斜磨之类。 瞪了一眼鉴侯夫人,皇后笑道从一介仆役爬到影响国策的重臣,梁坤已然是个传奇。皇后娘娘暂且也不想表态什么,毕竟皇帝目前十分欣赏倚重梁坤,她要是拆台,难免释放的意思被人恶意解读,误会皇帝要杀驴斜磨之类。 瞪了一眼鉴侯夫人,皇后笑道才的 第五十七章 该赏该杀? 好好一次觐见,因为成王失踪的消息,惹得人心惶惶。成王可是前皇族之后,他的失踪,会惹来多少忠诚于东齐国的遗民追随反叛?东梁立国不久,就埋下这么大的隐患苗头!皇后娘娘因此事脱簪戴罪,不顾冰雪寒冷,跪倒在乾清宫前,自陈管束宫廷不力,请皇帝重重责罚。 东梁皇帝梁不屈,和皇后是结发的夫妻,情分非比寻常,怎么忍心惩罚妻子呢?那让皇后将来还怎么主持后宫,管理妃嫔? 他柔声安抚了皇后,称责任不能全怪皇后,“朕自登基来尚且手忙脚乱,犯下不少错误。梓潼管束六宫已是忙碌非常,一时没顾及到,也是常事。“ 但皇后坚持,“有功必赏,有过必罚。“ 这八字,算是梁家的家风了。梁不屈能一步步爬到兵马元帅位置上,靠的也是这条真理服众。只好让人关闭翊坤宫,责令上下闭门思过。 这宫门一关,其他奕侯夫人,鉴侯夫人,可都关进去了。 小辈的周至柔、卢慧因等,更没人关注了。丢在偌大的翊坤宫中,找了空置的庑殿随意的安歇,好在食物不愁,自有宫人送来。 三日后,皇帝使心腹大太监传话,召见周至柔。 乾清宫。 两个傅粉身上带着异味的宫人,领着周至柔沿着宫道走过来。她满是好奇的四处打量。身为女眷,似这种公开场合进入成年男性的工作场合,极少极少。尤其这个地方,还是维持一个国家的运转的中枢核心。 “民女见过皇帝陛下。“ 梁不屈低头伏案书写着,堆积如山的奏折几乎快把他淹没了。 看得出来,他的工作效率很高,一目十行的看完,然后快速的回复,自然有宫人将批阅好的奏折放到另一边,分门别类,是快马加鞭送出宫,还是暂且留下。 “金小姐……或者朕该称呼你为周氏女?“ 周至柔眼观鼻鼻观心,声音清朗,“民女都可以,陛下喜欢称呼民女什么,就是什么。“ “朕的臣子们,这两天上的奏折,一面是要朕赏赐你的。因为你瞒住了身份,没有在腊月进玉京城。另一面呢,是要朕斩了你。因为你父亲周庆书私下裹挟带走了前成王!“ “你抬起头来,告诉朕,朕该听谁的,是杀了你,还是赏你?“ 周至柔眨眨眼,“回陛下的话,民女觉得,不赏不杀。“ “哦,功过相抵了么?“ “没有功,也没有过啊。“周至柔好歹也是修过心理课的,再说上辈子在封建社会待过,也和皇权打过交道,知道这些高高在上的皇族们,喜欢听什么。 她故意大声道,“陛下不是真龙天子么?真龙天子,就是注定会站在九霄云上,受亿万众生膜拜的啊!民女只是一介小小凡俗之人,焉能影响真龙天子登位?那些说赏赐民女的,也太小看陛下了吧?“ “哈哈哈!“听到这句话,梁不屈终于放下了朱笔,从堆积高高的奏折里,仔细看了看周至柔,“你倒是会说话。“ “回陛下的话,民女所言,句句属实。陛下要是因民女的缘故没有登基,没有建立大梁国,那就说明陛下不是真龙天子。“ 这句话再真诚不过了,因为就是这么想的——前世,她受热油泼伤,半死不活,躺在病床上三四年,几乎成了半废之人。东齐国这边聚一堂啊,和春堂啊,都被周庆书一力接手。 东齐国国内矛盾重重是一回事,但大体是稳定的,和南魏偶有小摩擦,没有大的战争。 至少到她意外死之前,都是“和平“的。 可见梁不屈这真龙天子之说,还真没什么说服力。 “那,想杀你的人呢,怎么说?“梁不屈从龙案上下来,饶有趣味的看着周至柔。 周至柔平心静气道,“回陛下的话,陛下登基之后,是希望朝中多一点像我父亲这样的臣子呢,还是没有这样的臣子?“ “嗯,周庆书趁乱挟持前成王离开,是打算趁着我东梁朝局不稳,再添一把火!或是谋求日后,总之,对我东梁大大不利。上书的大臣们看穿他的险恶用心,才要朕斩你的头,以儆效尤!“ 周至柔道,“但是我父亲,本就是南魏的臣啊。他真的犯错了么?“ 问得梁不屈笑起来,“是没错。他是南魏的臣子,一心为君,是难得的忠臣,更是难得的能臣。“ “陛下这样说,民女就放心了。戏文上,杀掉忠臣和能臣的子女,可不是明君所为。一般都是那昏聩之君办的事儿!“ “哈哈哈!“ 梁不屈再次大笑起来,很是喜爱周至柔的小聪明——聪明的人很多,但太聪明了,就显得精明过度,让人不喜。 而不聪明的,愚笨的,也讨厌。 三言两语,梁不屈认为周至柔的逻辑很对,无功,无需赏;无过,不必罚! 这件事他就掀过去了,转而道,“你这几日住在宫里,听说和得朕的梓潼相谈甚欢。朕的女儿宴宁也喜欢你。“ 周至柔知道,戏肉来了,内心暗暗警惕,表面依旧真诚,“皇后娘娘喜欢我?真的吗,她和陛下这么说的?太好了,我还以为说错话,得罪了皇后娘娘。“ “哦,这是什么缘故?“ 周至柔便解释起来,“娘娘被罚禁闭,宫中实在无聊,便将库房收藏的香薰拿出来,民女一时口快,说起各种气味的香薰不可以放在一起,会串了味。娘娘生气,责罚了管库房的管事。“ “朕的梓潼,不是这么小气的人,怎会因为你直言劝谏,就生气了?“ “可是……后来娘娘让民女在二十四种香薰中挑选喜欢的,民女说,这些香薰都是老掉牙的配方,闻够了。民女家中的余香坊大师傅才制的一手好香,清新弥远,远成过这些陈年旧香……“ 说得皇帝顿时一怔。 “你……“ “你一个小小商户之女,瞧不起一国皇后?“ 周至柔连忙做出慌张之色,“陛下,误会啊,民女不是这个意思。民女只是说,我家余香坊的大师傅,制得一手好香,哪里有对皇后娘娘不敬啦?宫中收藏当然是极为昂贵的珍品,可这些香……真的不好闻嘛!“ 第五十八章 不得已 两个时辰之后,东梁国重臣鱼贯进入乾清宫上书房,皇帝赐座,宪侯和延侯分坐左右首位,其次是鉴侯、宁侯,列在第三位的是奕侯、敬候。 这六位侯爵,加上家道中落,早就败落的安侯,和早就被排挤出权利中枢的肃侯,就是东齐国的八大柱侯。是开国八大功臣的后代,世世代代簪缨封侯,与国同休。 不过,东齐国太祖所立下的誓言,早就时过境迁。连他自己的子孙都没遵从,不然,怎么不见安侯的后人,和肃侯的后人呢? 现任皇帝梁不屈逼宫政变后,连国号都改了。八大柱侯,与国同休,更成了一个笑话。 看是梁不屈别军人出身,其政治智慧也颇为卓远,先摆明,论公,宪侯、延侯等都是国家栋梁,不可或缺。柱侯待遇,一应不变。保障了几家的权位,彻底安抚了人心。 论私,他感慨的说起他出身微末,入朝之后就深受照拂,能一步步走到今天,一直感恩,更加不会对几家出手打压了。 但,出于家国大义,他不会许诺什么君王不该给的承诺。 柱侯家族,子嗣不会继续分封,得看资质才干。 才干优秀的,他怎会放着不用?南魏用心不良,北汉虎视眈眈,东梁国夹在中间,还需要更多的好男儿施展才干,护佑千万万的子民。 至于才干不足的,别的不说了,荣华富贵有,就安份些吧。他念着旧情不会轻易惩罚那些纨绔,但下一代年轻的君王就难说了…… 一番话既拉拢示好了,又敲打警告了。六大柱侯要保自家的权位,倒也不难,只要让家族中有源源不绝的出色子弟出仕,就足以维持容光不败——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么?柱侯家族,掌握多少权利钱财,出生在这样的家族,天生就含着金勺子,平庸都是一种罪过。 可以说,梁不屈能快速稳定朝局,和他高超的政治手腕分不开。 月余之后,在前朝还挣得你死我活的几位柱侯,到底同气连枝,数百年的世交。此时也可以心平气和的坐在一起,商讨家国大事,过去那些龃龉纷争,好像都不见了。 今日的上书房会议,还有外人,一是宰相——也是梁不屈的谋士江允。另一个则是钱袋子,梁坤。 梁坤屈膝跪倒在地,“回禀主上,我家小姐年幼无知,并没有冒犯皇后娘娘的意思……“ 梁不屈连忙摆手,“这个何须你说,她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讥讽嘲笑朕的梓潼。朕是气,她不过是小小商户之女,居然也大言不惭的谈论什么‘酣梦香’‘玉兰香’‘龙诞香’“兜末香“‘沉光香’……这些奇香,朕的梓潼都只是耳闻,从没见过!“ “陛下何须为这件小事烦恼,只需下一道诏,让那余香坊的大师傅来一趟就是了。“ “这……“梁不屈微微犹豫,看了一眼梁坤。 梁坤伏首叩拜,“主上,微臣曾经在几家堂口轮转,在余香坊待过三个月时间。“ “哦,这么说来,你认识金小姐口中所说的,极擅长调香的大师傅?“ “是!当年微臣年纪小,只觉得他脾气古怪,难以相处,而且从来不管商铺生意,每个月的账册上,全是支出,买的各种香料,花费不计其数。微臣还曾……曾私下告诉金夫人,让她小心防范着点。“ “哈哈哈!你倒是忠心耿耿!“梁不屈听了,大笑一下,手指着梁坤,“继续说啊。“ “后来金夫人就把微臣调到其他地方去了。微臣在其他堂口做的有声有色,每个月的销售都在增长,很快被提拔成管事、掌柜。却听说余香坊月月亏损,年年亏损,且一年更比一年亏。不过因为每年年节都会送礼物到香枫里,从来没有受过惩罚。“ “香枫里……香?看来那位余香坊的大师傅,是有真本事的啊。不然,何以一个稚龄女童,都能对各种香料如数家珍?“ 梁坤赧然一笑,“陛下过赞了。此事若是公开昭告,恐怕会让天下臣民误会。若是皇后娘娘有意,微臣愿意私下联系余香坊。“ “嗯,这件事你悄悄的办了,朕要给梓潼一个惊喜。“ 梁不屈道。 说完这件小事,他想起周至柔说过的“无功,不赏,无过,不罚“,笑了起来,“梁爱卿,你可知道朕刚刚问过金小姐,是如何看待你的,你猜她怎么说?“ 梁坤微微一愣,“微臣……不知道。“ 梁不屈哈哈一笑,“朕也是没想到,小顺子,念给朕的户部侍郎听听吧。“ …… 晃悠晃悠的马车,从宫墙夹道里出来,两侧穿着黑甲的士兵,杀气腾腾的走过。卢慧因紧紧拽着周至柔的胳膊,才能获取一点点安全感。 “别怕,我们是奉了诏令出宫,又不是私自出宫,这些军士不会伤害我们的。“ 安抚了一会儿,卢慧因这才放松了警惕。 可下一刻,马车的车帘被长枪挑开了。嗖嗖的冷风一下子扑到脸上,卢慧因赶紧往后一缩,双手抱胸裹得紧紧的,而周至柔却迎着长枪的方向,往外探了探。 目光所至,她看到一位骑着高头骏马的年轻男子,穿着十分华丽,一身明紫色蟒纹锦袍,腰缠金镶玉革带,腰间佩戴平安如意香囊,以及错金嵌玉玉带钩。身后披着一件拉风的大红色斗篷,在这以黑色厚重宫墙背景中,显得生动而艳丽。 “请问阁下是?“ 没有愤怒质问,原因只有一个,对方长得很好看。 “缇骑司司主,孟生花。“ 周至柔的眼睛一亮,“原来你就是皇后娘娘的侄儿,孟大公子!“ 孟生花的长枪枪尖一抖,差点擦过周至柔的白嫩脸颊。她露出迷惑不解之色,仿佛奇怪“皇后娘娘那么喜欢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孟生花冷冷一笑,“不愧是周庆书之女,果然泰山崩塌而不变色。现在我相信,你能瞒过我的下属了。“ “哦,原来是这件事,冤枉啊。一开始,我就实话实话告诉他们了,我就是金夫人的女儿,如假包换,奈何他们不相信!还找了几个假的,让我自己证明。“ “我要怎么证明自己是自己?太难了吧!比如孟公子你,脱掉这身锦袍,到了荒野之地,没人认识你,也没佩戴任何印记的首饰,你要怎么证明你就是孟生花呢?“ “所以我干脆就放弃了。“周至柔摇头叹息,仿佛她是那么的不得已。 第五十九章 交涉 “果然巧舌如簧。“孟生花轻笑一声,长枪就在周至柔脸啊,脖子中间晃悠来,晃悠去。让人怀疑,他要是突然大笑,或者打个喷嚏,那尖锐的长枪尖端就会刺破了细嫩肌肤,带出一道疤痕,或者干脆戳了一个窟窿。 “最开始知道你就是金小姐,我还不信。这世上有人会冒充自己么?冒充的还是虚假的身份,瞒了我那些下属一个月!他们把你当成假货带到玉京城,我当时真是觉得……一口屎进了嘴,恶心的不行!不过现在见到你,我懂了,你这张恬静秀丽的小脸,再加上如此真挚的眼神,说的话也有理有据,叫人信服。不信你才奇怪了。“ 周至柔对晃悠的枪尖没有在意,相反,她着重看向孟生花的眼睛,欣赏他形状美好的桃花眼,高挺的鼻梁,以及线条流畅的下颔。偶尔眼神上挑,看的也是孟生花的发际线。 啧啧,美男子就是美男子,连发际线都是圆润的弧线,没有多一点,也没有少一点,只在中间留下一点桃尖似地美人尖。 “孟大公子,长得和皇后娘娘真像,都是天生的美人啊。“ 她由衷的感叹道。 孟生花俊脸一黑,半响,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何必再装!我姑母对你青眼有加,第一次破天荒留你在翊坤宫。听说你竟回绝了,果然胆大,就像你的父亲一样,不知死活!不过他有命可以逃走一次,你以为你有么?“ 周至柔微笑起来。 她的笑容是练习过数千次的,没有人比她更知道她的面孔最大的“杀伤力“在哪里。 别看孟生花位高权重,少年得意,其实论心思深沉,怎么比得过周至柔?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孟生花打算激怒她,刺激她,她会上当么? 轻轻叹一口气,“孟大公子真的误会我了。“ “我生在南魏,长在南魏,我也从来没打算来东梁啊。您的下属都是好人,虽然抓了我却没恶意对待。他们中有一个觉得我是真的,但她倒霉,路上发急病死了。因为要给她下葬,等了头七做法事,这才耽误了路上时间。 怎么陛下却说,朝中有人说我有功,没有及时赶到。说实话,听了这些话,我一头雾水,莫名其妙。就像我现在听孟公子的指责一样,这关我什么事情啊?“ 周至柔耸肩,表示十分无辜。 “不过娘娘留我,我是极开心的。我也有心多陪陪娘娘,她是一国之后呢,对我和颜悦色的,我惶恐的同时,也忍不住心头窃喜。“ “可惜,娘娘和我注定不能生活到一处去。我喜欢美食,说起鲥鱼好吃,娘娘却道‘千里迢迢进贡鲥鱼,劳民伤财’。我又说‘繁花似锦的缂丝才最能彰显身份贵重’,娘娘却道,‘贫家无衣可穿,不如多节俭点绫罗’。几次三番,娘娘宽容大度,我不敢多说了。“ “说错了,都是错。孟公子,你说呢?“ 她故意探出半个身子,那长枪的尖端就刺过她的发丝,差一毫厘,就会伤到她了。 但今天的情况和上次被张世钊用剑逼迫不同,周至柔又十分的信心。果不其然,孟生花深深看了一眼周至柔,收回长枪。 “算你聪明!“ 布满杀气的士兵终于流水般退走了。 马车慢悠悠的继续向前走,经过半个多时辰,终于出了宫墙。再见天日,卢慧因好像脱下了束胸的胸带,可以自由呼吸了! “对了谷莠,你怎么知道那个孟公子不会伤你?我刚刚都快吓死了!“ “他是皇后的侄子,这几天我连续说了那么多触怒的话,皇后都没罚我。他又怎么会伤我呢。“ “那万一呢!“ 周至柔笑了笑,“所以我送了他一份礼物啊。他满意了,才放我一马。“ 马车停在宪侯府邸,卢慧因牵着周至柔的手,先去给宪侯夫人问安,将这几日的经历如实的回报一番。本以为可以好好商量,她有好多话想和谷莠说。 但是,聚一堂的人来接了。 大概是因为梁不屈的后宫中,不需要一个年仅八岁的小女生,既然不能养在宫中,住在宪侯府邸也不适合,梁坤就派人来接了。 “谷莠……“ “别难过了,总有相见之日的!“ 周至柔笑眯眯和卢慧因告别,坐上了聚一堂的马车。属于她的战斗,终于来了。 …… 聚一堂、和春堂、顺宁堂的三大主事都到齐了,这一次,是真正意义上的聚首,商量的也是关于未来的大事。梁坤在朝堂上,人不能亲至,但他托人转述了对金小姐的感激之心。 原来,之前皇帝陛下梁不屈召唤周至柔,问起她对梁坤的看法,周至柔绝对是发自肺腑的称赞了一番,并指使大太监帮忙写信,她口述。 “世间出身寒微能做一番大事业者,唯有君尔!相信吾母泉下有知,必然喜之庆之,我也以你为骄傲!还望君之未来,为天下商者谋求福祉,不求多财,只求一个公正公平。“ 这封信,在梁不屈在上书房的时候,当着几大柱侯的面,让顺公公高声念了,念得梁坤是涕泪横流。他出身微末,这是世人尽知的事实,自打成了皇帝身边的红人,再没人敢当面说这种话刺他的心窝了。 但金小姐的不一样,她说的是“以你为荣“,“骄傲你举得的成就“,品一品。细品品!完全是家人的待遇啊,没有一丝颐指气使,居高临下的不舒适感。 梁坤心底的隐伤,竟被这封信治好了大半。世上重他者,皇帝梁不屈,不在乎他的出身;旧主人金夫人,也不在乎。他们都用他,发现他的才能后,倚重他,将重任交托给他! 他还有什么可计较的? 他托人传的话,就是来表达他的态度的。他念旧情,更年旧恩,若金小姐愿意留下,他愿意终身侍奉为主,绝不会让她受一点点委屈。 周至柔十分认真的感谢。 然后拒绝了。 拒绝的理由也很平常,“我是魏国人啊!“ 第六十章 知情识趣 “姑娘,要不再想一想。梁坤的为人性情,我等都知晓的。他立誓过的,绝不会反悔,一定说到做到。而回到南魏,只怕没这么顺利了。“ 三大主事们都不是外人,知道金夫人过世之后的近况。 别的不说,周庆书得知妻子死后,做了什么?他还留在东齐国当他的官,只是写信回去叫周家派人办理丧事。 办丧事,用得着周家千里迢迢赶去么? 几位堂口的主事们之所以放手,是以为周家终于承认了金夫人,要丧事大办,结果……金夫人的坟墓至今还在云雾山顶上!周家根本没打算接纳,只想要钱而已! 这种情况下,周至柔回到周家,能有什么好日子! 还听说,周家以父母之命为由,另外,给周庆书迎娶了一门妻子,如今已经儿女双全了。多可笑,金夫人在他落难之时不离不弃,出重资帮他打通环节,从庶人一步步熬出来,结果终于官场有了前程了,抛弃妻女了! 金夫人活着尚且如此,死了,周至柔一个单薄柔弱的女孩,只能凭人去欺负了。 “我知道各位的好意,但魏国是我的母国。它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啊,我不能因为在别处过的更舒服,就抛弃了它。“ 带着一丝天真和稚嫩,周至柔理直气壮的说出这句话,立刻让三大管事闭上嘴。 爱国……无论何时何地,真的没办法指责。 反对,就好像在说,自己的忠诚爱国之心不够一样。 不够爱国,那么对自己的主子呢,对身边人呢? 不可深思了。 这次聚会很快结束。周至柔之后选择住在聚一堂名下的一处宅院中,让人透露了一个信息——她是南魏人,注定要离开返回南魏的。而母亲病死之后,她年纪小,无力掌控这么大的生意。等她长大,少说十年。 这十年,要是荒废了,聚一堂、和春堂等也就落魄了。 有道是“商场如战场“,她不想耽误生意,误了底下掌柜伙计的生路,打算盘掉。 所有在东梁国的生意,都结束,卖了! 她打算公开开一个拍卖会。 何为拍卖会,就是选择一个场地,邀请那些有意向、且有能力的卖家,一起过来,大家济济一堂坐在一处,吃吃茶喝喝点心,决定谁来购买这些产业铺子。 可以拆开买,也可以综合买,反正看买家们的喜好。 至于管理的管事们,看个人选择,他们想要留下,就留下。想要返回南魏老家,就跟她一起走。不管是留是走,都给一笔安家费用,以全了这些年的主仆情分。 这消息传出,立刻传疯了。 没有人能理解周至柔的选择,她的做法,妥妥帖帖就是“杀鸡取卵“啊。 若说她觉得人生地不熟,容易受人欺负,可有梁坤啊,东梁国未来的户部尚书。而她受皇后召见,听说也博得皇后欢喜,怎么还是清空产业呢? …… “姑娘,有两位大人求见。“ “是姜大人和梁大人吧?怎么能说求呢,两位大人想见我,是我的荣幸才是。“周至柔较真的呵斥了一声丫鬟,随后亲自出门迎接。 武功不俗的姜烨和梁音,隐约听到了,不过他们面色不变,没有受任何影响。 “见过两位叔父。“ “可不敢当!“姜烨先冷冷道,“听说过周姑娘进来做的大事了。“ “哦?莫非姜大人也对我母亲名下的产业感兴趣?这个好说,您家下人擅长经营什么,咱们这么熟悉了,我可以给你内部折扣价,只要不让我亏本,我都好说。“ “什么跟什么的!“姜烨皱紧了眉头, “我说的是,你和缇骑司司主孟生花在宫墙说的那番话!“ “我问你,你是嫌东梁国皇后不够贤明,特特为她宣扬节俭、体恤民心的美德么?“ 周至柔面露疑惑,“我没宣扬啊!“ “我只问你,你是不是对东梁皇后说过,鲥鱼美味的话?是不是提起过缂丝雍容华贵,精美非凡,才是衬托皇后母仪天下的身份?“ “哦,我想想,好像是这么说过。不过我随口说的啊!“ “小孩子说话,有口无心,你可知道,孟生花之后就大肆宣扬,为他的姑母扬名。偏巧你的身份是魏国人,年龄又小,几乎所有人都信以为真。“ 姜烨冷冷一叹,“没想到果然是真。“ “东梁政变一月有余,我朝上下密切关注,等待时机趁虚而入。边境大军压境,随时待命,我和梁兄置生死不顾,来到这玉京城。包括你的父亲,甘冒奇险,送了前东齐皇族回国。可是你,随随便便几句话,就让慌乱的民心便安稳了。“ “我来时,都听酒楼的路人说起,皇后如此贤惠,而大元帅勇猛无双,简直珠联璧合。梁不屈已经安稳了朝堂上的势力,接下来只要再行几样善政,就能让民众习惯改朝换代。你啊你,竟然做了帮凶!“ 周至柔听了,立刻不愿意了! “大人这么说,可是无理取闹了。本来我在庄家待得好好的,极少外出,见到生人也基本低着头不吭声。你们道我为何被缇骑司的暗探发现,都是你们两个冒险,在甘泉县衙见我,让他们窥探到了痕迹!他们觉得,应该对两位经验丰富的刑侦高手予以尊重,所以才绑架了我!“ “若没有绑我,我现在还好端端在庄家当我的小丫鬟呢,哪里出了这么多事情!“ 梁音听说,皱眉沉思,“原来是这样。你放心,回头我们会细细调查的。“ “哼,不用了。反正那时候我已经回国了,以后如何,和我什么相关。“ 周至柔露出倔犟任性的一面,嘴角露出讥讽的笑,“我被召见,可以单独面对东梁国皇帝皇后,你们怎么不早点来,叫我行刺么?要是成功了,东梁大乱,你们就更容易趁虚而入了。“ 讥讽到这种程度,姜烨气的跳脚。 可,无言以对。 去东梁皇宫一趟,有周庆书私下偷偷带走前成王一事,周至柔是有可能被愤怒的皇帝杀头的。她能平安回来,就算不错了。 再强求其他,不过分么? 梁音和姜烨告辞之后,周至柔坐在家中等候。等了半个晚上,果然见到当初绑架她的张芳、十一郎,黑炭头等暗探,被送了来。 孟生花果然知情识趣啊。 她送了皇后国人传颂的美德,他将当初绑架她的暗探送来。 一场交易,彼此都很满意。 第六十一章 无心插柳 张芳、十一郎等人,做梦也没想到,他们的经历之奇,开创了缇骑司的历史——身为暗探,不靠能力名垂千史,而是靠运气。 他们几人,先是奉命在南魏潜藏,多年来也就做做打探风俗民情的小事。什么军机要务,因为两国关系之前比较平稳,还没涉及到,就是想做些大事,也没条件。等啊等,盼啊盼,终于接到任务,要察访一个商户女儿。 他们绞尽脑汁,动用了一切关系,终于察到了,将所有涉嫌者统统抓了。本以为万无一失吧,谁曾想,一直负责联系他们的三娘子,急病死了。首脑张芳听信了“谷莠睡梦中说的胡话“,以为真正的金夫人女儿,已经死了! 任务完成不了了! 这才灰心丧气,自暴自弃。 之后的逆转,才是让人崩溃的。因为他们的失误,东齐国改朝换代,所效忠的对象——东齐国皇族都下台了,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皇族。但也因为他们失误,他们的性命保住了!没在第一波针对缇骑司的清除中,丢了性命! 罗伯抓到他们之后,为了怎么处置伤透了脑筋,最后决定,交给东梁国的人烦恼去,把人丢给了缇骑司。缇骑司的规矩,这种拖延任务导致任务失败,影响巨大的,应该处死!必须处死!以儆效尤! 但是,正因为他们拖延了,才让梁不屈顺利的登基,中间没产生什么波澜阻挠,从这点上来说,还算是功臣了…… 孟生花在杀和不杀之间犹豫了片刻,就决定干脆送给周至柔,算是简单的还了人情,惠而不费!至于这几个暗探是死或者活,他才不关心呢。 周至柔收到这份“心意满满“的礼物,心底也是无语,罢了,总比一无所得要好。她招来聚一堂的管事,“能帮忙安排他们的新身份么?“ “大小姐的意思是?“ 管事怕惹出误会,知道这几人是强迫掳走周至柔的人,一般情况来说,是报仇啊!肯定恨恨的出一通气,然后弄死。反正这是缇骑司送来的,估计也不在乎这些人的死活。 “你去过香枫里么?“周至柔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起了不相干的问题。 “呃,有幸去过一次,在前年春天。“ “那你应该记得我娘命人挂在前厅的牌匾,‘心头有德前程远,眼底无私后路宽’。你去过,见过,可懂了什么意思?“ 管事听了,身躯微微一震,“回大小姐,鄙人懂了。“ 他在是聚一堂管事,在东梁国也呆了多年,想办法安置几个身份,太容易不过。只是这些暗探不肯要啊! “大小姐,张芳他们想见大小姐一面,不然不肯走。“ “哦,那就叫他们进来吧!“ 周至柔梳洗之后,面前摆放着天南地北许多零食,一样样送到她桌案上品尝。她的习惯是,吃完,还要评判一下,这个太过甜,甜到发腻,这个酸味不够,这个造型没有新意,太刻板了,这个好吃,但是不能多吃…… 种种记录之后,丫鬟侍婢们还以为她要开一家铺子,专门经营糕点铺子。谁知道,她让人挑选了,她喜欢的四种零食,命人新做好了,然后送到罗伯的庄子上。 至于能不能送到章岂的口中,就看这些零食点心的造化了。 “嗯,听说你们想见我?见到了,可以了么?“ 周至柔忙碌极了,东梁国的厨子果然和南魏的不同,风味口感都有独特之处。她忙着鉴别一百多种点心,区分它们的原材料以及配方比,还有能不能提高,在吃上她花费的时间可多了,并且觉得值得! “金小姐……“天知道张芳得消耗多大的力气,才不至于说出这个姓,就当成脑溢血。 “你为什么要救我们!“ “我?救了你们?“周至柔面露惊讶,回望管事,“我救了他们么?我怎么不知道!“ “金小姐就不要在装傻了!“十一郎轻叹一声,“不过要浪费金小姐的一番美意了,我等身份虽然卑微,却不会做任何背叛家国的事!更加不会给你做事!“ 最后一句,几乎说得咬牙切齿。 想到他们这一路,几乎都被周至柔骗得团团转,把个真珠当假货,千里迢迢的送回了国,结果本该能完成的任务竟然失败了!每一次回想过去,就觉得耻辱啊!天大的耻辱! 周至柔听了,忍不住一笑,“你们想多了。我身边人手不够吗,要用你们做事?何况,你们就算此刻对我五体投地的拜服,指天立誓的要跟我,我也不敢用你们啊!“ 她笑着,然后摆手,对管事道,“假身份不用做得太完美,能瞒过一两个月就够了,必要时刻意留下点破绽,叫缇骑司的查到也无所谓。他们对我,也就照顾了一个月,我还了这人情,也就完了。“ 说完,就继续自己的餐饮大事,“今后我的菜单就按照这个来,每七天一个轮回,早上要躲,分蛋奶蔬菜水果,中午蔬菜主食加肉类,以清淡为主。晚上的份量要少,对了,主食只要粗粮。记住了?“ “这菜单,每个季节一换,春夏秋冬各有变化,等我看看当地的气候和出产再详细更换吧。“ 说完了大事,她眼角余光扫到十一郎等人还没走,面露讶异,“你们还有事?“ 竟然真的不想收服他们? 张芳等人做好了激烈抗争的准备,这下好像打到拳头上,一股劲儿就泻了。 “头儿,我们是暗探啊,难道就这么隐姓埋名一辈子?“ “不然呢,缇骑司还能有我们的位置么。去了南魏,南魏知道我们的身份,不杀我等就算好了。去北汉,我也不愿意。“ 几人纠结来纠结去,最后还是选择跟聚一堂管事,先领了新身份,隐藏好再说。缇骑司有缇骑司的规矩,如他们这样不能继续效命的,要么就是残疾无用,功成身退的极少。 此时新司主孟生花要用他们换人情,将来觉得他们知道的太多,想灭口怎么办? 另一边,管事心悦诚服,对底下人道,“大小姐天生的察人心,体人心,简简单单的一招,就收服了那十几个暗探。将来,那些人少不了为我们大小姐做事,你们且对人家客气点。“ 第六十二章 解决后患 拍卖会如期举办了,吸引了不少东梁的商户关注。大家都在关注,观察梁坤的反应。聚一堂、和春堂、还有顺宁堂,可算是梁坤的发家之地,他不点头,能这么轻易的卖掉了? 可等来等去,梁府没有任何表示,有心人指点——梁坤梁大管事,今非昔比了,皇帝信任倚重,天天泡在户部,听闻皇帝有意让他管领户部,掌管天下钱财,旨意都已经凝定了!过不了几日就要宣布。 这些商人还不相信,生怕是假消息,哄骗他们上当的。等听说皇帝真的在月初的朝堂大会上下旨了,便如坠落了一颗火星子,立刻燃爆起来。 当了户部主事人,梁坤哪里还有闲心关注几个商号啊!他忙着关注天下大事还忙不过来。 而接手这三个商号,说不得就有了梁坤近距离交流的机会,再加上商号本来的价值,不蜂拥而来才怪。 内宅,周至柔命人打开历年的账册,一目十行,跳跃性的查账。她不擅长心算,然而上辈子好多也当了多年的侯府女主人,旁的本事没练出来,查假账的本事锻炼得炉火纯青。时间不多,她大致看下来,确定了两种情况。 要么,是这三个商号的账房的确做得精确、认真、一丝不苟,分毫无差。 要么,就是人家做假账的本事比她更高一层。除非她下大力气,一点点的排查,从实物入手,才能一点点揭开苗头。 然而她现在最缺乏的,就是时间。 再说,前账管它做得好不好呢,现在的账本上是没钱了,都被梁坤拿去投资新皇帝去了。 “看来,只能等拍卖会结束,看能回本多少吧!“周至柔心底碎碎念了几句。上辈子她真是太倒霉了,被热油烫伤,身体上的痛苦且不说,精神上也遭受巨大打击。 因为痊愈复建是个漫长的过程。总有家下人嘀嘀咕咕,“又买药材去了,XX花的钱,可以用真金白银堆成她这么高的人了!“ “就是,正经的周家根苗儿过得还不如她这个赔钱货!“ 这话听着,哪个人能不起?心高气傲如周至柔,倒是可以找机会责骂这几个下人,但很快会被秋氏抓到把柄,当着其他房亲眷的面,数落她‘心胸狭窄’‘太计较’。类似的事情经过几回,没有得抑郁症,周至柔都觉得她是内心强大。 “怎么了,再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周瑛突然出现,敲了敲桌子,随手把桌子上堆得高高的账本推到一旁。 “你怎么来了?“ “你这话说得,怎么,我可是你亲哥哥,就不能来看你。“ “你不是忙着拜见东梁的太院和国子监的老师么?“ “拜完了!“周瑛理直气壮道。 周至柔不信,“拜见完了师长,也可以和国子监的士子们交流一番。这不是你最好的扬名机会?“ 周瑛嘴角露出一丝讥讽,“一群食古不化的老家伙,生怕我的名声强过他们,我拿了文章过去请求指点,竟然看都不看。“ “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竟然是个文理不通的。“ “不会吧……“周至柔本能的不相信。 她和周瑛两个人的存在,在这玉京城里应该是最受瞩目的。太院的老师那个不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国子监的士子更是集合了整个东梁的英才。周瑛技不如人就算了,但他是甲子科的传胪,无缘头甲,是二甲第一名。理论水准绝对够了! 并且之后的岁月,周瑛没有放弃书本,每到一地都关心教学,经常指点年轻的士子求学,可以,文章功夫没有落下。怎么到了东梁,太院的老师都不稀罕展露一点本事,好在文坛上压制南魏。而国子监也不光明正大的文斗,和周瑛比试呢?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周至柔沉吟了一下。她将心比心,觉得梁不屈立国之后,不可能一味的提拔军方将领,要出台更多的政策来安抚文官士子们。连皇后都绞尽了脑汁,为自己宣扬节俭美名,没道理世界上最喜欢名声的文坛中人,不在乎了啊? 周瑛冷哼一声,“你别管什么误会不误会了,我倒是想问你,为什么要拍卖商号。你可知道,这些商号是母亲辛辛苦苦建立的!一点一滴,都是母亲的心血!“ “哦,我知道啊。“ “知道你还这么做!你就不能派人打理,把几个商号继续经营下去?是没有可靠的人手,还是觉得赚钱少了?告诉你,那你可就错了,聚一堂和和春堂是最赚钱的商号,还有渠道接触到东梁皇室高层,许多皇家用度的供品都能找到。“ 周至柔如看白痴,“我……也接触东梁皇室了啊。“ “呃……“ 周瑛想起,这个妹妹仿佛有一种神奇的本事,可以快速的让年长的女性喜欢上她。她在姻缘上并不顺利,波折重重,但从来没有婆媳矛盾,每个婆婆都是在外面拼命维护她,夸赞她。 连东梁皇后都没逃过! 周瑛深深吸一口气,“告诉我,为什么要拍卖掉三家商号。告诉我实话!“ “呃,因为我觉得这三家商号的所有人,都疯掉了。“ 周瑛努力维持正常的表情,“疯了?可我这些时日和商号的管事们接触,好像挺正常的啊。“ “正常吗?我的好哥哥,如果有人带着你去做生意,赢了他升官发财,输了你全家跟着掉脑袋,你愿意吗?“ “这……“ 周至柔耸肩,“你看,你就是正常人,会思考,会判断得失。收益和风险,完全不能比嘛!商号的人,全疯了。总之,我不要和这群人扯上什么关联,再有下次,我不一定这么幸运,遇到十一郎张芳那样的倒霉暗探。“ “好吧!“这个理由,说服了周瑛。 他忍不住想,梁坤是个大才,前世是没机会展露头角。这辈子,成了东梁的重官。既当了东梁的官,就回不了南魏,那和他们兄妹两个,形同陌路是迟早的事情。 梁坤熟知三个商号的一切事务,要是让他顺藤摸瓜,找他们兄妹的麻烦,那不是给未来的自己添堵么? 第六十三章 暗度陈仓 周瑛此来,是来准备回国一事的。 “哎,我原来打算去通过国子监扬名,或者进入太院,随便得那位名师的指点,便可以趁机提出见一见‘小松山’那位高人了。不曾想,东梁国上下是如此态度!罢了,我也歇了心思,柔娘,你既然打算盘了三家商号,那就尽快了结账目,然后跟我一起回国。“ “嗯,‘小松山’?“周至柔露出好奇神色。 “是。小松山不是凡俗之地,听说东梁国的皇帝陛下,都曾经受过‘小松山’那位的教导。而那位高人踪迹难寻,没有渠道根本无从入门。对了,你可知道章岂为什么还留在玉京城?就是奔着小松山去的!“ 周至柔努力回想,“我记得当日在京都,有人提过一嘴,说章岂行动草率,性情鲁莽,又爱财爱到不择手段,很不像是高人子弟。莫非就是?“ “不错,说的就是章岂在小松山名下,学了三年,结果没有世家勋贵的矜贵之气,反而学了一身蛮横粗野。“ 一看到周至柔陷入了沉思,周瑛就猜测到了,摇头道,“你别乱想了,梁坤在东梁国皇帝陛下面前,再有颜面,也讨不到一张荐帖的!将心比心,换了我也会拿去做人情,换得一个长久的合作伙伴!“ “哥哥怎么知道我想去小松山的?“ “你,我还不晓得?不知道章岂去的话,你肯定没兴趣。知道他去,你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想一探究竟的。不过,我还是多嘴劝你一句,不要浪费时间在这上头,无底洞的。三个商号卖掉得来的钱财,留着吧,还有大用——反正国内的商号,管事们基本都被收买了,没一个能用的。“ 周至柔漫不经心的品尝一块夹着豆沙馅料的点心,无所谓的点头。 她吃点心有一个特色,要将一整个切成四小块,然后夹住其中一小块送到嘴里,吃掉。 好吃,就吃下一小块。 不好吃,就不吃了。 任何时候,都不会留下带有她齿印和口水的点心。 这算是一种习惯吧。 说不出这是什么时候养成的,反正上辈子活到三十多岁,一直都是这样。这辈子也自然而然的重复着——就是此种生活中的小细节,外人模仿不了,才会显露一个人的真实状况。 厨房的云大娘,看到原样端下来的食盘,就抹着眼泪道,“绝对是小小姐!你们看,这习惯,跟小姐一模一样。说她不是小姐亲生的孩子,我第一个不信。“ “南魏那边还传信过来,说什么小小姐中了邪,被妖孽附身了。我看她们才是鬼迷了心窍,乱葬坟上跳多了舞!连这种失心疯的瞎话都编造得出来!“ “这个,这神神鬼鬼的,宁可信其有啊!大娘,要不要再继续看看啊?“ “还看什么?小小姐年纪这么小,就从东齐的暗探手下捡回一条命,憋住不说真正身份,你换一个人试一试!谁忍得住?早就哭爹喊娘了。况且前些时日进宫,见皇帝皇后,不也让人称赞么。她要不是小小姐,又是谁?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她肯定是我们小姐生的!身上流着我们小姐的血脉,受过我们小姐的教育!哎,我们小姐,不幸托生在商贾之家。我记得老太爷在世时,就不听的夸赞小姐,说她要是生在公侯之家,凭她的品貌才干,入宫当得了娘娘!“ 云大娘只是厨房的大娘,但她在三个商号里是有名有姓的“老人“了,可以说,刚开始落脚的地方,都在她这里。她性情宽厚,待人诚恳,在一众下人中很有威望。有什么冲突,大家也愿意让她调解。 可以说,除了生意场的事情她不管,其他诸如生病,心情不好,娶媳妇、买房置业的大事小事,她都管,是所有人的“知心大妈“。 “可是,大娘,我刚刚听到周家少爷和小小姐的对话。小小姐说,咱们商号的人都疯癫了,做事横冲直撞,不顾后果,她不想扯上关系,将来牵扯到她,所以决定要卖掉商号!“ 云大娘听了,眉毛倒竖,一句话,就召唤来聚一堂江樊,和春堂刘良。 “等等,大娘,您资历老,夫人在世时都给您薄面。我们去,不大好吧?“ “有什么不好,小小姐都要卖掉商号了,这时候不问,什么时候问。你们怕,就不要多说话,看我的!“ 她气势汹汹的寻到周至柔,开门见山,“刚刚有人说,小小姐要卖掉商号,因为我们几个都疯癫了!“ “实话不妨告诉小小姐,梁坤是我干儿子,小小姐莫不是以为我是为了干儿子的前程,才调动三家商号的所有资金。“ 周至柔露出惊讶之色,“大娘何出此言?“ 她的眼神充满真挚,一点也没有撒谎欺骗的成分在内,“刚刚我是虚言应付我哥哥的。“ 云大娘听了,立刻松懈下来,旁边江樊捅了捅她厚厚的水桶腰,才反应过来,“小小姐,别怪我们多心,实在是小小姐突然要卖掉商号,太让我们底下人人心惶惶了。再加上南魏那边传来的消息,实在不安。“ 周至柔努力露出微笑,“那你相信那边的传信么?“ “不信,一个字也不信!夫人不在了,她们另寻出路我不怪,可竟然造谣小小姐头上,实在可恶!“ 周至柔这次笑得就有几分真心了,这几天她也大致了解的三家商号的人员关系,知道这位云大娘才是居中的关键,任何时候,别小看街道大妈的能力,她可以瞬间调动的人脉关系,是你永远无法想象的。 “我是无奈之下,才这么做的。大娘您想,我今年才不过八岁,等我名正言顺管商号,至少有十年八年。这期间,若是我父亲插手,或者那位周家给我父亲娶的新妇试图插手,我要如何拒绝?一个孝字,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既不能不顾自己的名声,就只好出此下策。其实我的本意是……暗度陈仓。“ 云大娘回头望了一下江樊、刘良,“小小姐的意思是?“ “就是明面上过一手,咱们私底下该如何,还是如何。“周至柔叹一口气,“我也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万一我在南魏有朝一日过不下去了,至少这边有大娘你,有你们这些老人在,我也能安心些!“ 第六十四章 安排妥当 周至柔和盘托出一样的交代,让云大娘等反而有点不安。 “小小姐,既知道南魏那边不大靠谱,为什么不留下来?这里不说别的,梁坤那崽子就不敢对小小姐有半分不敬。他要是敢,我拿着擀面杖,亲自敲破他的头!“ 江樊、刘良等人,也纷纷表态。 听到这里,周至柔感慨万分,竟然主动起身冲几人行了半福。 “小小姐这是做什么,使不得、使不得啊!“ “几位,请听我言。我丧母之后,见多了人情冷暖,连我娘身边最受重视的嬷嬷,也变了样子,口口声声说我是妖孽。先开始我迷茫惶恐,不懂为什么大家都变了。“ 声音都哽咽了,周至柔动情的说道。她可不想最后几个对金夫人忠诚的老伙计,也被那些“妖言惑语“给“哄骗“了,不然,连最后的指望都没了。 虽然,她也没真心指望这些人能帮她什么。 可多些愿意帮助她的人,好过一群站在她对立面,不停拿放大镜盯着她,好验证她就是妖孽好吧! 大概是时间久了,周至柔发现自己的良心有弹性的……悄然无息中更改了一些道德观念。竟然开始认同周瑛的观点,香枫里那些仆人,死的好! 他们死光了,就没多少人满世界宣扬她是妖孽附身了! 众口铄金,清白之人也能恶贯满盈。她上辈子可算体验太深,为此做任何事都步步筹谋,不敢有丝毫大意。旁人犯了丁点小错,都有第二次机会,她不行。错了一回,就没完没了,会被钉在耻辱柱上,年年日日鞭打! 教训太深刻了! 这辈子,真正有话语权的陈嬷嬷,还有香枫里的几位管事,都丧生在火灾里。旁的人,人微言轻,说出的妖孽之话,很像是恶意中伤。这才有了她反攻的机会。 一面觉得“死真好,死了之后一了百了“,一面是唾弃自己,“现代人的三观倒塌了么,人命底线都逾越“了,周至柔觉得自己很是精分。 这些杂念,都不妨碍她浸入性的表演。 浸入性,又称“体验派“,是表演的主要体系之一。重点是演员把自己完全投入,身心都和角色融为一体——周至柔做到了! 有上辈子的经验打底,她快速的融入了身份,每个眼神、每个动作,都完美的展现了一个优秀演员的功底。 “过去的我,有母亲的疼爱和保护,只管开开心心吃饭睡觉,最大的烦恼不过是下雨,放不了喜欢的风筝,下雪了,母亲不让我出去玩。可丧母之后,我才真正知道,世间最大的寒!“ “我一夜之间便长大了!“ “周瑛是我亲兄长,但母亲怕我太小,受人伤害,便将名下的财产都给了他。你们别惊讶,这件事我是知道的。母亲迫于无奈,完全是为了我的安全着想!“ “话是没错,“云大娘听了,急的跺脚,“可没了钱财,小小姐更不是任人宰割了?“ “周瑛还有点良心。他不会置我安危不理……只是我也不敢全信他。所以,我才要求你们卖掉三个商号,假装脱身。他见我手中还有余财,也会更加用心的保护我。毕竟,日后我还有许多用得着他的时候。“ 周至柔开始说起她的安排,“我决定分三天拍卖。顺宁堂用明标,公开的招标,谁给的钱财最多,就卖给谁。经此一事,恐怕会招惹不少闲言碎语。第二天的和春堂用暗标,所有人不许交谈,将标底留在容器内,我们内部操作,不对外人公开,便可以让想让的人中标。“ “到了聚一堂,用明暗结合,可以公开出价,出价最高的卖家,用第二家的标价买下。“ “小小姐的意思是……顺宁堂是真的卖,谁给的价高卖给谁,是只求回本?和春堂私下留住,咱们暗中继续经营;聚一堂卖掉一半,剩下的一半和人合伙,推出那人当挡箭牌?“ 江樊思索了一会儿,才理解了这三种拍卖方式的深意。 看着周至柔赞许的目光,他也内心欣喜,片刻后,他才想到,小小姐才八岁啊! 他八岁的时候,在干什么?玩泥巴吧! 不禁对周至柔升起了一股惧意。 云大娘则喜不自胜,“这些生意的门道,大娘不懂。不过小小姐的决定,大娘一定支持!小小姐,夫人虽然没了,可我们这些老人,不是那等忘恩负义的,你有什么事情,甭管刀山火海,也不管是千里还是万里,只要捎封信过来!“ 周至柔道,“大娘的话,我记下了。想我娘去世之后,我孤苦伶仃,等不到生父来接,更等不到本家认可。做梦也想不到,竟然是身在东梁国的你们,为我娘鸣不平!“ “你们的真心,我都看在眼里。顺宁堂拍卖的钱财,不用给我,你们替我收着……“ “别急着拒绝。我也是有交代的,钱财都投入和春堂的经营,每年我收取十分之一红利,不拘三年,或者五载,省得年年运送分红太打眼。“ 云大娘回头看了看江樊,江樊和刘良都露出喜色。 之前他们最怕的,是周至柔根本不信任他们,才起了卖掉商号的心思。原来,根本不是这样! “小小姐如此信任,我等肝脑涂地,敢不报答!“ 周至柔赶忙搀扶起两人,“你们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再不起来,我生气了啊!“ 江樊、刘良,抹着眼泪站起来,再没想到,以前的旧主金夫人有魄力,而身为女儿的小小姐,也不输母亲分毫。 他们可不知道,周至柔对待这笔意外之财,并没有给予多大希望。 一来,商号卖掉的钱财,太惹眼了。她要怎么带走?不仅带不走,连金夫人之前买下的金山,也不可能有一分落入她的口袋! 否则,她就打算一辈子别回南魏吧! 其次,带走了,也都落入周家人的口袋。这时候可没有什么“未成年人保护法“,她身为周家女,周家就有权利拿走所有属于她的东西,包括她的身体——周庆书有权决定她的婚事,想让她嫁给谁,就嫁给谁。 从一开始,周至柔就在给自己准备筹码,江樊等人若是生意做得好,红利多,她就当意外之财。要是失败了,她要付出什么? 什么都不要承担! 这可比股东的连带责任好多了! 第六十五章 共赢 周至柔盘算了半天,反正她没有“破产“的忧虑——再差再差,也不过重复上辈子走过的路。她拥有了健康的身体,也能生育儿女了,好多事情就完全不同。结果自然不一样。相比利欲熏心的老爹,为了最大利用她,也会好好衡量她的未婚夫婿人选。 笑着安抚过几个忠心耿耿的老人,周至柔安心的在院子里安歇,等待三个商号拍卖结束。 却不知,因她的小小决定,外界早就掀起了天大风波。 马氏商会。 无数穿着绸缎的商人济济一堂,吵得内厅是嘈杂无比。外面的马车也快把整条街道塞住了。上京城的衙门怕出事,赶紧派人过来管理,却听到里面一浪高过一浪。 “六十万两一次!六十万两二次!什么,六十一万?这边出价六十二万?“ 听得人两腿发软。 啥意思?六十三,还是万?万什么? 一头雾水的衙役进了去,立刻就被一双双通红的眼睛吓得不轻。再知道那衡量单位是真金白银,六十多万啊!骇得连滚带爬,立刻逃了出去。 “我在做梦,一定在做梦!“ 外面的酒楼、各大商铺,以及车店牙店,都知道了消息。太多人感觉“听天书“一样,他们一辈子,不,祖上十辈子的努力,恐怕也见不到一万两白银。而马氏商会一个时辰,就卖出了八十万两! 准确的说,是顺宁堂,卖掉了八十万! “竟然值这么多?太……惊人了!“ 东梁国,皇宫。上书房内,皇帝梁不屈笑着对底下的臣子道,“之前梁卿所言,藏富与民,果然无措。民间有大财富啊,看来朕打算发行债券修河渠倒,也不算异想天开。“ 梁坤立刻下跪道,“吾皇陛下功德无量。“ 其他人也纷纷跪下道,“吾皇功德无量!“ 所谓功德,一来,是东梁境内的“天河“肆虐,上个王朝就吵了十几年了,没修好,每隔三五年就要爆发一次水患。梁不屈登基之后才多久?竟然一直惦念着,想要修好河渠,可见心中有百姓。 其次么,就是梁不屈登基的过程中,并没有大开杀戒,朝堂上的格局虽然变了,可重要三省六部没怎么大动干戈,底下的百姓更是照样开门生活。不然大军压过,人人都跟鹌鹑似地,哪里敢去什么商会集结?更别说拿出八十万两白银买下一个商号了。 “陛下,顺宁堂本身并不值得多少钱。重要的是,它代表两条商道。和南魏的、北汉的,两条重要的商道。拥有它,就可以不停的输运货物,可得利五倍、十倍。这才是也拍卖的高阶的原因。“ “朕知晓!朕还知晓,南魏和我大梁的商道,梁爱卿也曾是主持者之一。“ “微臣惭愧。“ “梁爱卿精明强干,愧从何来?以你之见,朕该如何处置这次拍卖。八十万两白银……可以修一半的河道了吧?“ 梁坤想了想,“其实大可不必忧虑。顺宁堂的商道,微臣既然能主持一次,就能有第二次。所以陛下无需着急,只令上京城县令派人去收税即可。微臣保证,不会让一两银子流出东梁!“ “哈哈哈,梁爱卿办事,朕放心!“ 给这次“惊天“交易定了基调后,梁不屈也有点烦心事,正好趁机会邀请了六柱侯,以及他们的家眷,参加皇后娘娘的生辰宴。 皇后娘娘正在刷“节俭“美德,生辰宴的食材十分简单,也没有什么歌舞表演,陪座的几个孤零零宫妃,长得歪瓜裂枣,对比清秀端庄的皇后,不用怀疑“宠冠六宫“是假话。 期间,皇后娘娘“慈悲为怀“,在宴会气氛的最高点时,当众提出一个请求,希望皇帝陛下恩泽四海,将前皇族的皇子,瑞王、廉王、建王都放出来。 他们生在皇家,并不是他们的过错啊! 听到这句话,所有柱侯家的女眷,都呆住了。 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皇后娘娘能坐稳中宫之位,不像是愚蠢的村妇啊。怎么说出这么幼稚的话来! 可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皇帝沉吟片刻,答应了! 不仅答应,还当场让人把前东齐国的三位皇子,都带出来,给众臣子看一看。他登基之后,于民无扰,也不曾残害前皇族的子孙。 疯了,都疯了! 六大柱侯,宪侯、延侯,面面相觑。靠着多年宦海沉浮的定力,才没有当场失态。 等三位皇子一露面,众人这才知道为什么。 也明白前东齐国皇族,真的是气数已尽! 原来,东齐国的三位皇子,瑞王、廉王、建王,大的二十了,小的十二岁,竟然心智如同七八岁的孩童一样,痴肥傻笑!难怪过去从来不曾在臣子面前露过面。 臣子们还以为,这几位皇子或是身体孱弱,或者是生母地位低微,不被先帝所喜,才籍籍无名,除了给了个明显敷衍的封号,连府邸都没有! 三个皇子,三个痴儿,这不是说皇族气数已尽,是什么? 至于那个被南魏野心勃勃的带走的那位成王,年纪太小了,还不满十岁,等他长大,梁不屈羽翼已丰满,江山也坐稳固了! 这次皇后的生辰宴,圆满完成。 不仅节俭美德传扬了出去,还多了“慈悲“。当即有人赞美不愧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对皇帝来说,收获更大!因为臣子们也彻底收心了,几乎没人还念叨着“谋朝篡位,不忠不仁“。前东齐国的皇族,奢侈无度,不顾民生,甚至对臣子肆意戏弄,动辄打杀,犯下的过错太多了。只是因为是皇族,所以多了特权。现在,这特权也不在了,因为老天都不帮他们了——不是受了“天谴“,怎么连着三个皇子都是痴儿呢? 这个消息传到民间,也让民间的舆论偏向新皇帝——前任皇帝老儿就不是好东西!现在的皇帝么,还要看他接下来的政令啊。 当然,对普通百姓而言,那些高高在上的皇族事情,跟他们太遥远了,他们更关心,拍卖会又拍了多少钱?有没有什么便宜可以捡? 第六十六章 软磨硬泡 玉京城收取了高额税收之后,终于开结了“银讫两清“的结算单出来。拿着这张条子,顺宁堂就不再归属周至柔所有了——虽然,从前也不是她的。 聚一堂也成了马氏商会的名下的商号。 只有和春堂,因为卖家是匿名的,暂且不知花落谁家。不是没人猜测,很有可能是周至柔表面说是卖掉,实际中找人主持商号,继续经营。不过,人都会给自己留条后路,这么做也没什么好意外的。再说了,周至柔马上就要离开玉京城了。 之后的事情,可不是远在天边的她能操控的。 “怎么样,已经通禀了么?“ “回大人的话,是!“ 马车停下来,侍从敲了门,等待主家回应的时候,看了眼站在门外吹风,吹得小脸都冻得发青的卢慧因,心里暗道,“寄人篱下就是寄人篱下。真要是宪侯家金尊玉贵的小姐,能受这份罪?“ 孟生花下了马,他穿着赤红织锦蟒袍,头戴花翎,说不出的仪态风留。若非眼神恶了点,只怕不让玉京城第一美男子,无数女眷梦中情人的朱庆春。 此刻,他手拿白纸扇,笑着对卢慧因道,“辛苦慧因小姐了。因为金小姐马上要回国了,我们有份重礼要送她,思来想去,除了你亲自去送,再不能更显示诚意了。“ 卢慧因笑容面前,因为她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利。天还未亮,宪侯夫人就叫人唤她梳洗备用……听到没有,都备用了,也不过是间器具罢了。能用上最好,用不上,也就束之高阁的下场了。 “大人请放心,民女一定尽力而为。“ “不是尽力而为,而是一定要她答应,如果她不答应,你是哭也好,骂也行,甚至扯着她的头发,拽着她的衣襟,总之,求也要求到她同意为止!“ 卢慧因的笑僵硬在脸上。 这么强人所难的要求,必须办到,能怎么办? 她只能强迫自己露出端庄的,复合身份的笑容,然后将孟生花准备的“重礼“,捧在隔壁上,尽量步伐平静的,送到周至柔面前。 “大人,卢小姐不情不愿啊。“ “放心,她一定能办成。“ “啊,大人如何得知?万一那金小姐六亲不认起来,就是不答应呢。“ “连南魏东梁这一路的暗探,她都放了一条生路了。何况是一路同行这么久的同伴?她知道的,如果她不答应,我明儿一早就会把卢慧因的头百里加急,送给她当早餐的。“ 孟生花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 屋内,梳洗完毕的周至柔,坐在软塌上,发丝还有些湿润,几个丫鬟拿着帕子,小心细致的帮她绞干。 卢慧因打开盒子,里面各种零食,都是玉京城的百年老字号的,这也算重礼? 不过,点心单子下面压着的,却是一张“银讫两清“的单据,仔细看,不是聚一堂的又是哪里? 原来,大手笔买下聚一堂的,就是孟生花的家族——这代表不是皇后的家族亲属,也是姻亲了。 周至柔看到就笑了,“真有意思。我刚刚卖掉商号,就有人把商号送回来给我。明明我卖掉商号赚了钱,却不许我带走真金白银。只让我空着手回国。你说好不好笑?“ “谁说空着手的,不是有这些点心么?“习惯性的怼了一句,卢慧因才发觉心里难受,垂着头,“谷莠,我给你添麻烦了。“ “行了,抬起头吧,你卢慧因什么时候低过头了?“周至柔摆摆手,笑着道,“孟生花大人叫我做的事情,你回去可以告诉他,我同意了。“ “啊,你都不考虑有什么危险?“ “没有危险。一点也没有。孟大人希望我回国之后,想办法杀死前成王。我这就可以回复,我不是暗探,不管杀人。如果他一定要前成王的人头,就派暗探过来啊。我可以帮忙安排合情合理身份。至于杀人,我不插手的。我只会选择,让成王老死。“ 笑着说完,周至柔沉吟片刻,“要是他愿意,我可以修改一下合作条件。“ “我会定时把前成王的消息传递过来。他不是被我父亲救走的么,我父亲现在的钱路,基本都是我娘布置的。虽然这些仆役不大忠心了,但他们是谁,姻亲故旧,关系网络,没有人比我更熟悉了。通过蛛丝马迹,我再花点钱财长年累月盯梢,肯定能把前成王的一切生活轨迹,都描绘得清清楚楚。“ “这样一来,即使他想做什么,他能有多少帮手,能拉出多少士兵,拿出多少造反的钱财,都可以估算。慧因,你可以原话告诉他,让成王一辈子无所作为的老死,是对他的最大惩罚。而让他看到起兵的希望,又彻底绝望,则是对东齐国皇族的最大惩罚。“ “直接杀掉成王,不是好办法。因为成王年纪还小,死了,万一出现‘西贝货’呢,他们有办法判定谁真谁假么?这又不是‘真假金夫人之女’,作为东梁的人,恐怕叫人难以信服。不若让成王活着,活着才好钓鱼,钓出那些心有不轨之人!“ 卢慧因将原话传达给孟生花,孟生花思考了一会儿,最终是同意了。 “那聚一堂……“ “谷莠也说了,聚一堂她决定卖掉,就是卖掉了。孟大人的好意她心领了。若是觉得她在南魏需要打点,不妨分红?她要求不高,每年一二万两就足够了。“ “一二万两?还每年!“ “三家商号卖掉的总额,少说也有一百五十万两——这些可都是金夫人辛辛苦苦积攒一辈子的财产。她一分也拿不走,每年就要个一二万两银子,过分么?再说了,那三座金山,她也不要了,就送给孟大人,祝大人步步高升,前途无量!“ 金山? 孟生花眼角一眯,算是同意了交易。 不就是每年一二万两银子么,买到了前成王的生活踪迹,还买到了金山,哪里吃亏了? 一开始,他还有点怀疑周至柔白送金山,到底是不是犯傻,或者别有居心。等叫家里下人开采金山,才知道金矿哪里那么容易采的啊!需要大量的劳动力,向下挖掘深山,只有有权有势的他,占住了这座金山,才能从从容容的挖掘出来。 周至柔,根本不具备条件。 “难得见到一个这么知情识趣,又聪慧大方的小女孩,真舍不得她走了……“ 第六十七章 回国路 商号交接的具体事宜,自然有江樊等管事办理。周至柔看似“信任有加“的放手,其实是没办法——她孤身一人来的,是能指望刚满十二周岁的周瑛替他出头呢,还是让来自南魏的姜烨大人和梁音大人出面? “辛苦你们了!“ 二月初,东梁国的局势彻底稳定。南魏的边界的大军早就退回去了,使者团以姜烨和梁音为代表的不日就要返回。周瑛兄妹自然也要跟随其中。 三家商号名义上,都和周至柔没了关系。不过实际上—— 她拿出私章,塞到云大娘手里,“这是梁坤临时给我刻的,能调动和春堂每年利润的十分之一。现在也不知道年尾什么状况,具体多少钱不知道,你先替我保管着!“ “啊,这如何使得!“ “大娘,别忙着拒绝。我想梁坤平时对你的孝敬,估计也没有需要大笔钱周转的时候。那我为什么给你呢,是要拜托你一件事。“ “小小姐请说!老身万死不辞!“ “大娘不是外人,那我就直说了。我娘过世之后,魏国那边的管事下人们……实在伤透了我的心。回国之后,虽然必不可免还是要用到他们,但我心里,是想着这边的。所以留下这个私章,想让大娘里闲着的时候,帮我多照顾商铺里的伙计,谁家有个头疼脑热的,谁家娶妻办事的,或者是送老人走……就用这枚私章调用钱财。想来,若是我娘还在,也会这么做的!“ 提起金夫人,周至柔故意伤感的停顿了一会儿。 果然引得云大娘直抹眼泪,“小小姐真不愧是小姐的女儿,想法和做法,都和小姐当年一模一样!当年小姐也曾拉我到一旁,掏心掏肺的说了这番话……呜呜!小小姐你放心!不消吩咐,事情都是老身做老了的,何况背后还有梁坤那厮,我们这群人,不会没了主心骨!“ “那就太好了!“ 周至柔脸上挂着甜美的笑意,转头就在三家商号里翻去了老账本和柜台。正式离开那日,将所有人身契拿了出来,当着来送行的三家商号老掌柜和主事们的面,全部还了本人。 “小小姐这是……“ “这是何意啊!“ 坐在马车上,周至柔带着淡淡的感伤,道,“我年纪不大,但这一年的经历,说来便如云天之上坠落了九幽。见多了,便知道人心好坏。因此,更加懂得珍惜。你们都是好的,我想感谢你们,却不知道怎么感谢。只能用这种办法,叫你们晓得,你们过去为我做的事情,我都记着呢。“ “小小姐,真是惭愧死人了!我们那里做过什么?“ “你们肯为我娘出头,还当不得一句忠仆么?况且我为什么会被绑来,也间接证明了!别扭扭捏捏了,有句实在话,越发说破了,这辈子我会不会再来东梁国,都未必呢,收着你们的身契作甚?心不在,有身契也没用,该叛的还是会叛;心在,有没有这张纸,都是一样。“ 说的三家商号的伙计们,都感动不已,深深叹服“东家“年纪虽小,心胸魄力却不一般。 没了身契,他们就可以自由的,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了。而东家并不在意,她记着“之前的情分“,愿意留下的就留下,不愿意的也绝不勉强。此举,倒是让生出了离心的,不想走了! 跟在南魏使者团的后面,走了足足三里地。 周瑛在马车里,横了一眼妹妹,压低声音说, “此刻是情感动人,过得几年呢?人都是善忘的,你就不怕亏大了?“ 周至柔眼角瞥了一眼,无所谓的笑了笑,“能亏哪里?“ 本来就都不是她的啊。上辈子,她可是连一个铜子儿都没捞到,还搭上健康的身体,右胸胳膊和小腹,落下一大片伤疤! 这辈子,有多少,都是赚来的。钱,人心,她都想要。 何况,她心里是很不服气的。 三家商号卖掉,对外公开的钱财,超过两百万两银子。就这样的惊人财富,她竟连着几个晚上都睡了个香甜觉,没有一个歹人眼红,深更半夜潜入她的房间绑架。因为,东梁国整个玉京城的人,都知道她是个“空壳“。 知道这笔钱她带不走,兴许都落不到她手里。 就算天下人都看穿她的虚弱本质,周至柔可不愿意就这么认输了。 看,她送出身契的那一刻,是不是立刻在几家商号的伙计心目中,刷足了存在感?再有云大娘日复一日的水磨功夫,想必她走后,东梁国的上下还流传着关于她的传说…… 两辈子为人,在没了剧本预知的情况下,唯一的优势也就在这儿了。不声不语中,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不见丝毫烟火气。 “你是舒爽了,可是梁坤怕是很不开心。“ 梁坤的出身,让他在短时间内找不到可靠的同盟和手下,只能从商号里抽调人手。而身契没了作用,人身自由了,用谁不用谁,就要好好估量一下了。因为他要拿出的成本,比以前高得多! 从这一点上,梁坤的怨忿恐怕不会少。 周至柔轻轻一笑,心说管他作甚!等回了魏国,天高皇帝远,她就嗑着瓜子,看梁坤怎么在帝后都崇尚简朴的气氛下,开始他的“大展拳脚“? …… 南魏使者团,经过一个多月的长途跋涉,终于抵达榆梁关。出关之后,就是南魏的土壤了。 前来迎接使者团的,除了驻军,还有……周家人。他们带着周庆书的亲笔书信。 “把信给我。“ 梁音一路风尘仆仆,不复当初整洁模样。 “回禀梁大人,这是我家老爷给少公子的。“ “信里写着什么?“ “这个……是家书。不太方便吧。“周家的管家面露难色。 “不给我看,那就算了!启程吧!“ 梁音板着脸,不再多言。 周管家行了礼,自去找寻周瑛和周至柔。 可一打听,才听说两兄妹临时离开了使者团,去向不明了! 气急败坏的他,赶紧去找梁音,“梁大人!这是什么缘故啊!我家的少公子怎么不在?“ “他又不是我的犯人,我能给他戴上锁链?“ 第六十八章 利用到极致 周管家用力的跺跺脚,心慌着急的跟热锅上的蚂蚁似地,“公子又失踪了!这若是让老爷知道了,得多担忧!“ 梁音伸手,“把信给我!“ “这……“ 还犹豫? 梁音调头就走。 周管家着实是怕了,从怀里拿出还带着体温的信,只见信封上写“吾儿亲启“。不情愿的递出去, “梁大人,求您看在和我家老爷相交多年的份上,告知我家少爷的下落。他一个半大的孩子,还带着妹妹,这若是遇到什么歹人,那该如何是好啊!“ 梁音心道,那两个孩子外表稚嫩,真遇到歹人,不定你才是被卖的那个! 打开信笺,上面端正小楷熟悉至极,的的确确是老友字迹,不是代笔。一目十行的看完,梁音彻底不语了。 姜烨走过来,接过信纸,同样快速浏览完毕,也是彻底沉默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想起前晚—— 周瑛带着妹妹前来拜访。 本来这一路风平浪静的,快出关回国了,两人不愿意生事,压根不想见。可周至柔送来薄薄的纸条,上面罗列了姜烨在京都常去的小酒馆,办案常用的画师、锁匠、铁匠、仵作。梁音也是,他在惠春楼相好的花魁,家里的厨子姓名,身边得用跑腿在老家纳的几房小妾,细致到这种地步! 两人是因为什么缘故插手“香枫里火灾“一案,找了多少证人,在甘州、青州等地逗留了多久,期间和什么人说过什么话…… 不消说,任何人见了这种调查结果,都会寒毛直竖,背后凉飕飕的。 姜烨和梁音被迫无奈,只能答应见面。 见归见,但是心中有火啊,“要是以此想逼迫我二人,帮你们兄妹做什么,那是休想!“ 调查的内容,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哪怕公开天下,也无所惧。 周至柔妆扮成柔柔弱弱的模样,眼中含泪——她倒是有几分真情流露,因为得不到帮助,被周家强迫带回去,就得面对刻薄的秋氏,以及一大堆极品亲戚,哪里还能有轻松快活的日子? “小女子哪里敢逼迫两位大人!实是来求恳两位大人,放我一条生路!“ 姜烨扬了扬纸条,嘴角半笑,眼角全满是怒火,“你拿这种东西,来求我?稀奇了,我还是头一遭!“ 说完看向梁音,“梁大人,你见过这种求人的办法么?“ 梁音沉默不语,目光深沉的在周瑛和周至柔身上,来回的探察。 “大人别误会,这是东齐国的暗探给我的。“ 成败在此一举,周至柔要把人设维持住了,细细解释前因后果,“上回大人不是问过我,为何偏帮皇后宣扬‘勤俭’美名?这便是那孟生花的谢礼。“ “孟生花不想要忠诚前朝的暗探,正好这些暗探绑架过我,就送给我处置。我寻思,这些暗探倒也可怜,忠诚的主上没了,被过去的同僚出卖、追杀。投奔我国吧,身份暴露了;去北汉吧,那又形同叛国。天下之大,竟无处容身。“ “他们并没有实质性的伤害过我,我也不想杀害他们,就让管事的准备新身份,让他们以后就安安分分做个良民。这张纸条上的内容,就是他们的首临走之前,给我的。“ “我看完之后,一阵冷汗!这些东西,细致入微,绝非一日之功,肯定是东齐国之前就安插在京都的暗探。大人们可顺着线索,反向推断,不难查出贩卖消息的爪牙,继而一刀斩断!如此,既能拔掉自己身边的隐患,又能挫败别国的暗探,安定民心。“ 一言一语,不紧不慢的语速,和真挚真诚的态度,让姜烨和梁音舒服了许多。 若如此,这求人的礼……也算可吧! 姜烨仔细看向纸条,指尖轮着敲击桌面,想来也知道思索这些“事迹“背后,是谁出卖他。 “你要求我二人什么?“ 周瑛便上前一步,“明日,我会带着我妹妹离开使团,请两位在周家来人问时,缄口不谈!“ “胡闹!“ “荒唐!“ 想都没想,便拒绝了。 周至柔猜到了,眼眶半红着,动了动嘴唇,却没说什么。低着头,退到一边。 周瑛毫不客气的上前,指着姜烨、梁音的鼻子,“我妹妹本来在庄家待得好好的,若不是你们一同出现在县衙,她能被绑架么?一路上吃了多少苦,她不说,你们就当不知道?也好意思!“ “她在东梁进了皇宫,见了皇帝梁不屈,不曾被我父亲私下带走成王的事情牵连,还有不少赏赐。其实她是可以留下来的,不管是梁坤的支持,还是皇后的赏识,她背靠三大商号,一辈子衣食无忧!“ “为什么,为什么她还要跟着使者团回国?因为她说,周家有对不起她的地方,但魏国没有。魏国没有负她,她此生也不会负魏国。你们看,这是那孟生花用‘聚一堂’为代价,让她做的事情——“ 孟生花想要成王的小命。 此事由救了成王的恩人之女来做,最出其不意。 姜烨和梁音看了孟生花亲笔写的,赠送“聚一堂“干股的协议,对视一眼,立即露出警惕、审慎的神色,“怎么回的?“ “放一百二十个心吧,不过虚词敷衍了过去,真答应了,能告诉两位?“ “若是不信的话,喏!这是我妹妹在聚一堂翻出的老账本,都上面写了何时何地交接,有关我国和北汉、东齐的商贾往来,顺着这条线索,也能查出不少名为商人,实为暗探的家伙!“ 周瑛说完,犹自气愤不轻,“我妹妹什么身世,旁人不知,两位大人最是清楚。“ “若我们兄妹,让两位大人冒天下之大险,做刀山火海之类的事情,是我等的不是;可现在,只是希望隐瞒一二,就这么为难么?“ “自古父之……“ “圣贤书我也读过,孝道我也懂得。但是您可知道,我和我妹妹,为什么要逃吗?“ “有活路的话,为什么要逃?“ 榆梁关,使者团高扬的旗帜在风中猎猎生响。 梁音和姜烨看完了信,后者还好,和周庆书没有任何私交,只是没了什么心理负担,彻底袖手不管。而梁音却尴尬为难起来。 原来,信中周庆书说了两件事,一是叮嘱周瑛继续学业,不要肆意妄为,耽误了自己的年华和前程。二是说明,已经为周至柔择好了亲事,让她养一养闺阁千金的礼仪,不可丢了周家的颜面。 这一看,都是为人父的正常忧虑。 但此时此刻是什么时候? 谁又是傻子? 若是没料错,周至柔的那位未婚夫婿,今年刚满八岁,就是周庆书的弟子——前东齐国皇子,成王。 第六十九章 知父莫若子。 周瑛预料到了,周庆书会派周家人来接,更算到了周庆书对女儿亲事的谋划。 这也不难,上辈子不就是这样?所有子女的姻缘,都是谈判的筹码,都利用到了极致,都成为他在官场上纵横的踏脚石。 随便的想一想,前东齐国的皇子,多大的价值!若是将来失败了,那就牺牲一个可有可无的女儿,损失不大;若是成功复辟呢?那他就是未来东齐国皇帝的大恩人。 这个时候,要是让谁先嫁了女儿联姻,那周庆书掩护救助成王的恩情,就淡了。比不得人家翁婿关系更紧密。 周庆书又不傻,怎么会做赔本买卖! 站在周庆书的角度,是半点没错的,做的任何决定都理智、客观。为他个人,为周家、更为南魏谋求了最大利益。 然而姜烨、梁音的不同,在于他们和周至柔打了好几次交道,知晓她经历了多少艰难。她要的也不多,东梁国给的百万之财说放弃就放弃,丫鬟也肯放下身段当了,许她一生安安稳稳的,又如何呢? 金夫人已死,她身后的家财,周庆书也得了去。为何不能放过这点骨血! 太薄情了! 周管家满眼期待的看着梁音,“梁大人,看在我家老爷与您相交多年的份上……不如就告诉小人,少爷和姑娘的下落吧?他们孤身在外,我家老爷怎么能安心啊!上月才接了圣旨,去了北汉,不然我家老爷就亲自过来了!“ 梁音用力的捏紧信纸,“已经……去北汉赴任了?“ “是啊,估计是梁大人在路上,所以不知晓此事。我家老爷有写过书信,想来很快会递到大人手上。“ 周管家脸上陪满笑。 梁音轻轻吁出一口气,将信纸塞到周管家手里,“我不知道。“ 耳边好像想起了前夜周瑛的话,“于公,我们兄妹坦坦荡荡,如实上报了东梁可能在我魏国安插的暗谍眼线,于私,可不可请两位大人高抬贵手?若是忠诚家国的人,得不到好下场,那我妹妹为什么不留在东梁!至少那梁坤为了名声,会善待她!“ 也罢,就这样吧,反正是周家私事,他眼睛一闭,耳朵一关,袖手旁观就是了。 周管家好言好语,却碰了个钉子。再看姜烨,人家那里理会他,眼皮耷拉着,都没抬一下。 气得他站在马车前,整个人都在暗暗发抖。 “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我定要禀告老爷,一五一十都禀告……“ 就在这时,使者团后面,屁颠屁颠赶过来一人,虽然是青衣小帽,穿戴的很不起眼,可周围人都冲他点头,“陈管家!“ 原来,他就是香枫里大火后无人可用,最后赶鸭子上架,被提拔的陈忠陈管家。 “见过周达大管家!小的是陈忠,不知您可见得小的?“ “你来的正好!我问你,少爷哪里去了?“ 陈忠露出一口白牙,“少爷留了一封书信,嘱托我转交……“ “放你的狗屁!“周达根本不接茬,“快说,少爷在哪里?再推脱阻拦,信不信我扭掉你的狗头!“ 陈忠自认为自己足够“卑躬屈膝“了,就如同刚刚周达在梁音面前,也足够“谄媚“了,可惜,对方就是瞧不上! 这能怎么办? 凉拌呗! 陈忠直起身子,“没事,少爷留的口信!周达大管家,听着就好!“ 说完,他两腿岔开,气沉丹田,深深吸气,声如洪钟的一口气说完,“少爷现在去了要紧地方,暂时不会回周家!什么时候回家,他说到了时候自然会回去!谁要是泄露了他的行踪,他对着天地日月发誓,一定要那个叛主儿的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此言,天地可证!谁要是怀疑,就尽管试试看!看看少爷能不能做到!他拼着这辈子庸庸碌碌,也要让所有胆敢骗他、欺他、辱他的混蛋,统统下地狱!不死不休!“ 此言说完,整个使者团都呆愣住了。 所有人都侧目,不敢相信。 梁音万万没想到,这小子还有这一损招——若是当场有其他人泄露,是不是他周瑛也要追究?上天入地的活剐了? 有道是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周瑛就不怕惹起非议吗? “你过来!你家主子是不是疯魔了,他知不知这话传出去,世人会如何看他?“ 陈忠呵呵一笑,拱着背,“劳烦大人您费心了。我家少爷总角之时,父母和离。一个再嫁,一个再娶,世人还要他当个谦谦君子。少爷说了,他没这本事!“ 言下之意,他的亲爹亲娘都不在乎非议,他在乎? 堵得梁音无话可说。 姜烨摇摇头,“都是人家的私事,管他作甚!“ 冷眼旁观,见使者团的人神情微变,看来“不死不休“这句威胁还是有点效果的。 他干脆暗示随从,旁的人不管,自己属下绝不可以和周家人私下接触。不然将来那周瑛发起疯来,他不会管。 为了几两银子,给家人招祸,划不划算,自己算去! 梁音那边,大概也嘱咐了一番。 周家人最后无功而返,神情泱泱不快。 …… 朱家酒楼。 所有的愁云惨雾,都随着朱凝露的归来,而一扫而空。 “呜呜呜,乖囡囡,爹爹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朱凝露扑到老爹的怀里,好一番撒娇。 不提父女相见,有多少离别之情要叙,忙里偷闲,周凝露终于想起被遗忘的“好友“。 “她是跟我一块回来的,爹,你把她送到甘泉县的庄家吧。“ “这个妞儿,长得白白净净的,是谁啊?“ “哎呀爹,你问那么多干嘛!不是和你说了吗,她是跟我一块的,都是倒霉的被绑走的。不过我两比较幸运,遇到使者团的人,还顺路跟着回来。不然,爹,我都怕再也见不到你一面了!“ 年过半百才养了这么个小女儿,朱凝露一撒娇,再一动怒,铁石心肠也化为绕指柔,“好!好,乖囡囡的朋友,爹明日就亲自送到庄家去,行不?正好,他家太夫人定的酒也酿好了,该送了。“ 第七十章 计深远 夜深了。一轮孤月高高悬挂夜幕之上,点点星辰点缀其中,更有如丝如雾的薄云轻轻飘过,将这夜色衬托得迷离梦幻。 朱家酒楼后院。两个大红灯笼提着,朱大老板挺着大肚腩,笑呵呵的敲了门,“谷莠姑娘,睡了没?“ “已经歇下了,朱家大叔可是有什么要紧事?不如明日再说?“ “明日,呵呵,明日我家凝露醒了,怎么避过她呀。“ 咔哒,周至柔打开门栓,抬头就见朱凝露的老爹,一副弥勒佛的笑脸,不等她说一句,就一抬脚进了来。 周至柔面色平静,不仅不责怪惊恼,反而侧过身,在窗下的茶几中取了茶杯,亲自斟了一杯,奉给朱大老板,柔声道, “不知朱家伯父有什么事情,特意要避开凝露呢?我和凝露是好朋友,这一路走来,朝夕相处的,不是亲姐妹,胜似亲姐妹。若是会惹她伤心的,我是不会干的!“ “呵呵,小丫头,会说话啊!“ 表面好像站在凝露身边,口口声声说不愿做伤她的事情,其实呢,往下里思量,这句话好似在暗示——深夜来访,管你是什么事情,别太过了份!否则我一声大叫,接下来一定会让朱凝露下不来台。到时候,伤了你们父女的感情,就别怪我了…… 朱大老板什么场合没见过,还第一次见到这种威胁。怎么说呢,很是新鲜感,同时,又觉得这丫头太会抓重点了!寥寥几句就正中靶心,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聪明伶俐的女孩! 既是聪明人,就不用兜圈子了。 “白日里,我家姑娘对你格外照看。虽然她说,一路上亏得你做饭,不然就饿了肚子。但凝露是我自家的女儿,再没人比我更了解她了。她啊,再怎么笑呵呵的,心里是不会看得起一个丫鬟的。更不会跟一个丫鬟互称姐妹!“ “谷莠姑娘,你当真是庄家的小丫鬟?明日送你去庄家,还继续当你的丫鬟?“ 周至柔眼观鼻、鼻观心,“自然是。“ “好,那我也不多问了。我家丫头像我,恩怨最是分明!她既然这么发话了,那我就照办!“朱大老板拍了一下大腿,没有多插手的意思。不然以朱家的财力,给个小丫鬟赎身,不是一句话的事? “不过呢,我这双老眼还没到昏花的地步。看我家丫头的神色呢,一路上没少受你的恩惠,才会对你面带愧色。我朱家不是有恩不报的,这便是我这个当父亲的谢礼了!“ 一拍桌子,掌心下压着一张泛黄的纸。 周至柔微讶,眼眸在朱大老板身上微微一转,随后才打开这张纸。 看完之后,她缄默不语。 朱大老板翘起二郎腿,倒是不意外周至柔这副神情。 “呵呵,小姑娘,没看懂吧。没关系,我说过你听。这是我朱家酒楼名扬天下的秘方!我那几个弟子能大老远的跑到东齐、北汉做生意,全靠的它!它的名字,叫‘蒸酒器’,经过它酿造的酒啊,清香扑鼻,如甘泉清澈,乍看不起眼,可这酒液入喉,却如火线焚烧,再冷的天,喝上一杯就暖融融的。“ 周至柔安静的听完,平淡的提问,“既然是秘方,朱家伯父为什么要给我?“ “因为你救了我家凝露啊!我家姑娘,比这秘方贵重一百倍、一千倍!“ 朱大老板掷地有声的说道,接下来细致又热心的指点周至柔“求财之道“,“你得了蒸酒器秘方之后,就好比得了下蛋的金鸡。不要目光短浅的转卖了,留着,等日后招个夫婿,或者入股某家酒楼,一辈子吃穿不愁了。“ 他脸上带着和煦的笑意,眼神分明再说——甭管你对我家凝露多大的恩情,这还了不清? 周至柔沉默良久。 说实话,这蒸酒器的秘方,对她的冲击一般。她早知道这个世界有高度酒,似有其他的穿越者出现。只是她对“老乡见老乡“没什么兴趣,没打算找到人家。 所以,突然出现的“蒸酒器“,也就惊讶了那么一下下。真正震惊到她的,是朱大老板那句“我女儿比秘方贵重一百倍!“ 这是何等的父爱啊,把女儿看得比传家的秘方都重,怎么她活了几辈子,就没遇到这种好爹呢? 嫉妒,真的特嫉妒! 努力压下心底的起伏,好不容易才恢复正常,“多谢朱家伯父。若真想替凝露还了这份人情,麻烦帮我定制一副蒸酒器,送至庄家,交给……庄家大少爷!“ “呃?你,想好了?“ 朱大老板上上下下打量周至柔,还想多说一句“蒸酒器“的利益关系,到了庄家手里,天大的好处也落不到她手上半分了。 不过脑中忽然想起刚刚那句威胁的话,人家小姑娘精着呢,不会无缘无故对庄家这么好。 “好吧,你开了口,我明儿就嘱咐下去,连同庄家定的酒,和蒸酒器一道送你。顺便,我也亲自把你送到庄家,看着你进了庄家大门,才能放心啊!“ “哈哈,也才能对我家凝露交代嘛!“ 周至柔起身,敛衽致谢。 对收下这么“昂贵“的礼物,没有半点不适应,就好似她根本不懂蒸酒器的作用一样。 完全不在意。 …… 次日,一大清早,周至柔便挥手和朱凝露告别。 朱凝露咧嘴微笑,一面是依依不舍,一面却又巴不得赶紧送走。这份复杂之情,看着她长大的,几乎都看出来了。 周至柔留神之下,也发现是凝露谨守了对她的承诺,然而年纪太小,不懂得隐藏情绪,又是在自己家里,忍不住露出一两分真情绪。 暗暗叹息一下,她觉得自己的身份,怕是很快被朱家人得知。 朱家是做酒楼生意,朱大老板年过半百只有这个女儿,视为掌上明珠,收下十多个徒弟,简而易见,嗯……她已经猜到了缘故。 父母爱子女,则为其计深远。 朱大老板是不愿意让凝露继续酒楼行业的,一个女孩抛头露面容易受欺凌。他应该是留下不少钱财,但只是钱财,也护不住女儿啊。所以,“蒸酒器“就是一个招牌,日后得了好处的人,多少有些香火情,肯定会记住这份人情,到时候朱凝露上门求助,也不会被拒之门外了。 第七十一章 重回庄家 庄家大门口。 运送的马车停了,一坛坛的美酒在朱家酒楼的伙计,和庄家的小厮合力之下,搬到宅子里去了。周至柔留在车厢里,听到庄家大管家的吆喝“当心点!慢点!要是砸了卖了你也赔不起“的声音中,做好了心理建设,才掀开车帘,从车辕上跳下来。 时隔半年,她终于又回来了! 朱大老板非常够意思,亲自找了大管家说明了前因后果,“……小姑娘吃了不少苦,也幸运,和我家闺女一道送回来的,遇到了使者团。“ 庄家大管家吃了一大惊,见到窜高了半个头的周至柔,仔细揉揉眼,差点不敢认,“谷莠?是你!真的是你!“ 周至柔连忙行礼,满脸笑容,“大管家,是我啊!谷莠!“ “清风苑,谷莠!你还活着?哎呦,还长开了不少!快快,还呆傻着干什么!快进去给老夫人请安,老夫人前儿还念叨过你几句,没想到你就回来了!“ 预想中各种隔离,以及审查问话,直接滤过了!大管家只是命人通知了内院,然后就把她带了进去。 周至柔最后只来得及和朱凝露的老爹微微颔首,就跨进了庄家大门。 半个时辰后,她站在宣华堂门口,不意外的是,又是兰心姐姐领着她进去,给老夫人磕头。若说有什么不同吧,也有。这回坐在主位上的,不是庄老夫人了,而是太夫人! 也就庄老夫人的亲娘! 看得出来,庄家上上下下都将这位年近八十的老人,奉承得和老封君一样。 “你们说的小丫头,就是这一个吗?来,走进了我瞧瞧!“ 周至柔便低头做乖巧状,主动朝前走了好几步。她擅长察言观色,每一步都走得很稳,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环境,若是前后左右,稍微有不正常的神色,她立刻身形一顿,就停下来了。 “你这丫头,怎么走得这么慢?是不是在外面伤到了?待会找个大夫给她看看。老大家的?“ 庄大夫人脸上堆满笑容,“是,孙媳妇记住了。“ 说完,看了一眼婆婆。 庄老夫人侧坐着身子,以前在家里是当家作主,可在亲娘面前,竟然还有点小儿女的脾性,“娘啊,这还消你吩咐?我这个大儿媳妇,没别的长处,唯一的好处就是贤惠!我没想到的,她替我想着;我想到的,她得替我想得更周全了。这种小事,我就从来没有过问。“ “你啊,有儿孙福!“ 太夫人笑眯眯的说。 她伸出手,在周至柔的面前晃了晃。 周至柔赶紧凑近,这次不用余光看,也能发现太夫人……眼睛浑浊。右眼是白茫茫的一片,左眼的眼球上有一朵玻璃花!呈现散射状。 这眼疾……有点严重啊! 白内障在她上上辈子的那个世界还有得救,这辈子哪有这种医疗条件?更却做手术的好医生了!至于左眼的玻璃花应该是眼底发生的病变,想要救治,一个字,难! 周至柔忍不住生出同情。 看,这满院子的儿孙,子孙都还孝顺,年轻时候受罪,晚了可以享清福了!本应该拥有幸福的晚年生活,可病痛也找上门了! 她对照自己的一生,忍不住想,若是没有被马车撞死,那她上辈子会有什么结果呢?没有儿孙,只有钱财,大概就是一屋子丫鬟照顾她。和养老院差不多吧? 那时,她没有真正的亲人,也没有什么朋友,肯定会变成一个孤僻的,古怪性情的老妪,很难伺候。丫鬟们表面奉承她,背地里咒骂她。等她死了,棺材一装,也没有任何人缅怀。 死得孤零零的。 好惨! 忍不住打了个战栗。 “怎么了,冷么?还是被我吓到了?“ 太夫人问。 “没……“周至柔下意识的抬头,刚开了一个头,就真的……定住了。 刚刚她只是偷看,大致看到太夫人苍老的容颜,以及一双眼睛的与众不同,就没关注其他。现在被太夫人拉住,靠近了,才发现半花白的发丝之下,藏着一条深深的沟壑。 那是一道伤疤! 非常明显的伤疤! 几乎贯穿了太阳穴,从颧骨向上,仔细看看,会发现太夫人的头颅……好像有点不大对称。 不知不觉,周至柔眼中浮现一段自动的,好似3D的动画,一个类似斧头一样的武器,用力的砍了过来。还年轻的太夫人动作敏捷,快速的闪过去,避开了一分两半的下场,可斧头临时转向,力度不够,锐度够,还是被砍中了! 伤到了女人最重要的容颜! 她流了很多很多的血,好在金疮药有效,她没有流血而死。而更进一步的治疗,没有条件了。她就靠着日复一日的养啊,进补,擦去除伤疤的药,可惜,没有整容医生,她的头骨没有得到正规的矫正,变得越来越畸形。 骨头都歪了,如何能变得美丽? 渐渐的,她年纪大了,眼睛花了,看不清自己的容貌了,也就彻底放弃了。靠着化妆,以及带头套,五米之外掩饰一二。 五米之内就看得清清楚楚了。 周至柔静静看着太夫人的容颜,看着她眼底的玻璃花,看着她的白内障,再看她的歪掉的颅骨,每一寸都看了,不禁深深一叹——这就是一个女人的一生了。 她这辈子经历的,都写在她的的外表,她的容貌上了。 苦不堪说! 然而她的表情却是从容的,淡定了,有一种经历波澜跌宕后的岁月静好。 “娘,您看,这丫鬟如何?“ “呵呵,有几分胆色。怪不得岂儿来信说,谷莠是个好丫鬟。“ 岂儿? “岂儿,是岂少爷吗?“周至柔一愣,心中立刻明白,眼前的太夫人可是章岂祖父的乳娘,自然可以张口就叫章岂的乳名。 “对啊,他为了你丢了,你不知道?“ 呃…… 这叫什么话,什么是为她丢的,好像她是红颜祸水! 想要辩解什么,可她的手还在太夫人掌心里握着。就冲这双干枯如树皮,却遒劲有力的手,周至柔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她抿了下唇,“谷莠是和岂少爷一路去的东梁国。后来岂少爷被罗伯接走了。“ “嗯,小罗也给我写信了。“ 罗伯也写信了,这是不是意味着太夫人已经知道她的真正身份? 周至柔颇感意外。 虽说她没打算永久隐瞒庄家上下,但能拖一时是一时。 现在,她努力维持的笑容,快要崩裂了。 对着这双浑浊的双眼,她怎么有种“坦白从宽“,“尽早跪下唱征服“的感觉呢? 第七十二章 夕颜 没有纠结多少功夫,太夫人就拍了拍周至柔的手背,笑着道,“这丫鬟挺好,我喜欢。拨到我院子里吧。和之前你们找的那个谁,铁兰,作个伴。“ “这可巧了,之前那丫鬟就是和谷莠一块的。“ 庄大夫人笑着道。 “喔,是么?这么巧的?我就寻思,这两个丫鬟放在一起,应该处得来。“太夫人笑呵呵的,声音洪亮。周至柔注意到,老太太的口音还带点京城口音,听起来特别爽利。 兰心在周至柔的纳闷中,领着她去了后院。 庄老夫人的后院,周至柔来过几回,之前她受了诬陷,被关在柴房里。后来就解救出来,就在这里舒舒服服待了一个晚上。所以,她对院子里的陈设布置,还是非常熟悉的。 而此刻,大换样了。 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全拔掉了,取而代之的是拢得整整齐齐的田亩,有些酷似葱、蒜的青苗刚刚窜了个头。 周至柔品味了一下太夫人的风格,毫不意外这种农家风,是谁的主意了。可怜了花匠精心打理的牡丹和山茶。春夏之际,两种花都是浓烈肆意的绽放,一丛丛的,远远一望,当真是花团锦簇,姹紫嫣红。 “哐啷“一声! 忽然冲出来的一个圆脸女孩,她发疯一样拽住周至柔,又蹦又跳,又哭又笑,疯了一样,“太好了!谷莠!你回来了!我就知道,你肯定会平安无事的!“ 不过短短一会儿,她的眼泪抹了周至柔一袖子。 “菖蒲?你、你也回来了?“ 菖蒲咧嘴,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脸上犹带两道泪痕。 “我一猜,就知道你们两个小姐妹久别重逢,高兴的跟什么似地!别傻呆呆的站在门口了,有什么事情,到屋里说不行?我连瓜子都准备好了,等着谷莠说说她这几个月的经历呢!“ 不多时,小小的偏厅就挤进来好几个,蔷薇、芙蓉、茱萸,都是清风苑的老面孔了;杏花、槐花、桃花,都是从前才周大娘跟前一同受训的;此外,还有只有一面之缘的朝颜、朝影,她两也是宣华堂的人,和菖蒲和周至柔,以后就是一个屋的小姐妹了。 团团的坐了半屋子,每个女孩搬了板凳,手里拿好瓜子,眼中闪着好奇的光芒。周至柔见到这种情况,暗自叹一口气,也不推脱了,直接站起来,拿出讲演的气势,开讲! “那天我中了蒙汗药,昏沉沉的,等我醒来,就发现自己在棺材里……“ “哎呦,这一段铁兰说过了,跳过跳过!“ “铁兰是谁?“ 周至柔微愣。 女孩们努努嘴,看向菖蒲,“不就是她!“ “改了名了?“ “何止改名了,人家还入了籍,连小丈夫都有了!“ 众女嘻嘻哈哈,推着菖蒲,“你的好姐妹回来了,你之前不是闹着‘不见到谷莠,死也不甘心’么!硬赖着不走!现在人见到了,怎么说!“ 菖蒲脸微红,搓了搓手,“谷莠啊,这件事呢,咱们私下里再说吧。“ “别私下说啊,有什么不能当着我们的面?“ 兰心见菖蒲羞赧的抬不起头,笑呵呵的将事情说了一遍。 原来,菖蒲当日被卖之后,当晚就成亲了。嫁的是一户正经的庄户人家,姓张,新娘子八岁,新郎九岁。按照当地的规矩,成亲之后就是成家自立了,长辈没有抚养的义务。次日一早,叔叔婶婶就将他们分了出来,单过。 大概是嫌弃智商有点问题的侄儿拖累,分了点钱财,就不管了。 菖蒲也是厉害,不知她怎么鼓动新婚小郎君的,硬生生说服了,两个半大孩子卷走了所有能带走的钱财,一路装成小乞丐,摸爬滚打的找回庄家。 可想而知,庄大管家看到他们是什么滋味了。 转卖的丫鬟,是可以继续收留。但张铁牛是良籍,不能留下当小厮吧。 可送回也不妥当,张铁牛能跑出来,完全是他村里就没靠谱的长辈了,才钻了空子,给他买了童养媳,草草成亲之后就放养不管。 为难的同时,也有一丝丝感动、同情。两个孩子太不容易! 庄家的家风还算是厚道,索性到了衙门,去了菖蒲的贱籍,将菖蒲送回她的父母家。本意是希望菖蒲父母能收留张铁牛——甭管那可笑的成亲,作不作数,他们留下的钱财,也足够张铁牛生活大半年了。 没想到,钱,收了,人,赶出来了。 菖蒲也是有义气的,跟着张铁牛离开家。往哪里去呢? 自然……还是庄家了! “谷莠,你不知道,当时那个赖皮样!死死抱着大管家的腿,说庄家不管铁牛的话,铁牛就活不下去了。让他自卖其身吧,他不干。让走吧,也不走。大管家可是气坏了!后来还是太夫人心慈,发话让小两口留在宣华堂。“ “什么小两口,那个拜堂就是开玩笑的。我可没答应啊!“ “好好,我们都没当真,你现在可是有名有姓的‘张铁兰’了,入的是张家的籍,自然说什么就是什么啦!“ 让菖蒲父母没办法追着过来要女儿的,是大管家当时办理户籍时,留了一个心眼,把菖蒲算到张家去了。 菖蒲父母想闹,那得把之前的“彩礼银子“归还再说。 到嘴的鸭子岂能送走?银子不肯还,这对父母也是少见,只在菖蒲跟前使劲儿,叫她回家,孝顺父母。可菖蒲也不是傻瓜了,估摸着回到家,要么是再次被卖,要么再换一回彩礼。 “所以,你就赖在庄家了?“ 周至柔有些呆的问菖蒲。 菖蒲忸怩的,“我这不是没办法了么!“ 好吧…… 小姐妹比她想的聪明多了,想想她这几月的经历之曲折,居然也不亚于自己! 幸好庄家能容下,抱着这个粗大腿,想来也没什么好忧虑的。 周至柔暗中寻思,没等众女撺掇让她继续说的时候,兰芝姐姐过来,带着庄大夫人的吩咐,“太夫人不喜欢谷莠的名字,以后你们都改口吧。“ “改成什么?“ “夕颜。“兰芝笑起来,“正好一个朝颜,一个夕颜。“ 第七十三章 “夕!颜!“ 周至柔的瞳孔瞬间放大,掌心微颤。 若不是两次重生,心性已经淬炼得无比淡定,她恐怕当场失态。 章岂已经不在庄家了,她决定回来,全是为了一个人——朝颜。这个女孩,如明珠,如朝露,是集世间一切的珍宝,是任何文人墨宝都无法描绘的惊世之美。 而眼下,她只是庄家的一个普通丫鬟,身份低微。过不了多久,庄家便不敢留了,会将她奉给甘州知州,甘州知州则当成重礼,送入东宫。 不过在入京的路上,朝颜的美貌被人窥探,继而飞速传遍天下。人人都知,太子得了一位绝世美人儿,娇艳如花。宣平帝听闻,大怒,为不让太子有“好色“之名,就下令充入刚刚建府开牙的八王府。八王妃嫉妒,不知在德妃面前撺掇了什么,德妃将朝颜选入宫中,留在身边。 三年后,虽然宫墙阻隔了外界的目光,但有关朝颜的“绯闻“,依旧源源不断的传出来。 比如,八王爷和七王爷对朝颜一见钟情,争风吃醋,关系更恶劣了。 比如,太子对一路护送朝颜进京的官员十分苛刻,因为他们泄露了朝颜的美貌,害得她损失了美貌妾侍。 真正见过朝颜容貌的,毕竟不多。但画院的画师们,占了地理之便,常常请朝颜去画院绘画。一来二往,得到所有画师公认的美丽,便无可动摇了。 朝颜一辈子都没踏足东宫,因为她的闭月羞花之貌,举世无双,最后成为景宁公主的四位陪嫁腾妾,于宣平三十二年和亲东齐国。 虽然论身份,朝颜只是婢女出身,可算是身份最低微的,可其他腾妾都死了,死在异国他乡,唯独她和景宁公主活着回来了。 她的璇姐姐最后遗书,也是朝颜带回来的。 周至柔的神思恍惚,一时间好像是穿着素白衣裳,飘然若出尘之仙子的朝颜,冷冷站在自己面前,“这是她的信。我今儿送到,便不欠什么了“,一时又是年仅八岁,犹带稚嫩懵懂之色的女童,虽有绝世之容,却因为眉眼没有长开,脸上嘟嘟的婴儿肥,像是璞玉,未曾剥去表面的石壳。 “夕颜?很好听呀!“ 众女嘻嘻呵呵,纷纷给周至柔道喜。 被太夫人赐名,意味着她在宣华堂能容身了。不然,章岂不在,清风苑空落落的,没了主子的丫鬟和有主的丫鬟,待遇完全不同。 朝颜听了兰芝姐姐的话,意识到这是太夫人的意思,想了想,便主动过来,和新姐妹“夕颜“点头问好,主动拉住她的手,“以后我们就以姐妹相称吧。“ 笑容竟然,有些甜? 幼年的朝颜,还没日后的清冷孤高,察言观色竟比上辈子强很多…… 不,朝颜、夕颜,这两个名字本就是一体,本就是姐妹! 上辈子朝颜返回南魏后,又被当成礼物送去了北汉,谁知道她竟然成为北汉皇帝的心头挚爱,并生下了皇子,执掌一半的皇庭。还记得南魏议和,就派了一名名叫“夕颜“的女子为重要使者! 夕颜,不就是她现在的名字么! 周至柔的目光在现场所有人的脸庞上转了转,滤过了年纪稍长的兰心、兰芝,之后是平庸普通的小杏花、槐花,最后停留在了菖蒲身上。 也只有随和爱笑,活泼开朗的菖蒲,才能和朝颜相处得好,亲如姐妹吧? 所以,她是抢了菖蒲的名字? 心里五味杂陈,不过,和提前和朝颜相识,便于未来安排的计划,倒是成功了…… …… 不巧不成书,周至柔决心扎根在宣华堂,好好和朝颜相处,谁知道不过半个月,就来了不速之客——章岂。他从东梁国回来了。 同行的罗伯没有像上次那样,过庄家门而不入,而是进了宣华堂,给太夫人磕了个头。 特意看了一眼伺候在身侧的周至柔,眼眸微垂,倒是没有公开的指出后者的身份。 行礼之后,他便用“公务在身“理由,只喝了半杯茶,就快马加鞭离开了甘泉县。 “给太夫人请安。“ 对于这位祖父的乳嬷嬷,章岂是发自肺腑的尊敬,跪在蒲团上行了大礼。 太夫人笑呵呵的挥手,一下子抓住了章岂的胳膊,“小主子,你站好了。章家的男儿,敬天敬地,敬祖宗,如何跪得我一个老妇人?“ “来时,父亲就交代过,您是祖父的救命恩人!要不是您,不仅没有我,连父亲都不能降世呢。所以,这个头,是代我父亲跪的。“ 庄家上下见了,面有得色。 不过太夫人明显是老成持重,用力拉住章岂,不让他跪下,“这么说来,当年太公救了我父母一命,不也是救命之恩么?一命还一命,早就还过了。小主子,你快站好了,章家是公侯之家,有公侯之家的规矩!还记得你祖父活着的时候,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敬天敬地敬祖宗,章家儿郎可以战场之上站着死,绝没有跪地求着生’,你虽然是他嫡嫡亲的亲孙子,要是违逆了他的话,老身也是不认的!“ 章岂自小听这位老夫人的传说,听得是耳朵都生了茧,此刻一见面又被训斥了一顿。不过没有惊吓,大概是老夫人的外表太有说服力,比起空洞的说教,她掷地有声的说“战场之上“,强悍有力,让人只能生出由衷的钦佩。 “小主子,记住了么!“ “章岂记住了!“ “大点声!章家可不要斯斯文文,风吹吹就倒的文弱书生!“ “我说,章岂记住了!“ 章岂用力的大声道。 太夫人笑了起来,这才伸出手,摸了下章岂的额头,脸上的神情无比的温柔。 “太、太夫人,老太爷又拉了,您看……“ 太夫人立刻放开章岂,嘱咐女儿一定要好好安排章岂住下事情,一应吃穿不可有一丝马虎,匆匆离去。 章岂却很意外,跟着太夫人走了一段,这才知道,原来太夫人的相公还在世,就是瘫痪了,吃喝拉撒都在床上。 这么多年,太夫人不肯假他人之手,所有照顾都是她亲自来。 若论忠孝,太夫人不输任何男儿。而对丈夫这份浓厚的鹣鲽之情,也令人感叹。 章岂觉得太夫人的人格几近完美,所以更纠结感叹了,“我能做什么,帮助太夫人呢?“ 周至柔知道他的心思,“岂少爷,是不是想帮太夫人做点什么?我倒是有个主意……“ 第七十四章 听说谷莠改名为“夕颜“了,还有点不大适应。瞅了几个月不见,身高隐隐超过他的小丫鬟一眼,章岂抿着唇,尽量不让自己的表情泄露心思,虎着脸道, “谷莠,你能有什么办法?“ 说完,还故意冷哼道,“平时跟我没大没小的就算了,送给太夫人的东西,绝不能有半点闪失!否则,丢了我的脸是小,惹怒太夫人,我是不会给你说情的!“ 清风苑内,随着主人的回归,好像春回大地,又恢复了生气。 当然,章岂之前的失踪,影响很大,人事进行了大幅度的调整。 原先的总管,管事丫鬟珍珠——太悲催了,翁嬷嬷不停攻击她,道珍珠去了月微草堂告知了谷莠丢失的消息,才害得章岂私下找寻,继而遭了歹人谋算。庄家虽然觉得珍珠没有大错,但怎么说,没有阻拦住章岂,也是有一定责任的。 珍珠嫁人了,庄大夫人给了点添妆,自己带了个小包袱离开的,只在大门口草草磕了个头,别说喜气了,连家里普通丫鬟出阁的排场都没有,凄凄凉凉。 至于翁嬷嬷,她自然也没落到什么好。自她打来到庄家,倚老卖老,一举一动,各种私心,谁没看出来?若是庄家老夫人,或许还顾忌靖远侯的颜面,能遮掩的就遮掩点。不过太夫人的性情,向来有一说一,直接一封书信寄给京城,然后不等章旻回什么,一句话就命人将翁嬷嬷送回老家。 等罗伯过来,压根没提起。倒是翁嬷嬷一手提拔的琥珀,大着胆子追问了句,罗伯直接道,“侯爷原话,看太夫人怎么处置。“ 说是“看“,就是默许了。 太夫人别看只是个年过八十的老妇人,对靖远侯府来说,是不一样的,大事且不论,这种小事,能做一大半的主。 没看到太夫人训话,章岂不也得听着么? 章岂未回来时,清风苑内,珍珠嫁人,翁嬷嬷回老家,蒋陈两个护卫回京受罚。院内只剩下两个二等丫鬟玳瑁琥珀。 玳瑁受不了冷清和白眼,选择跟翁嬷嬷一起走,去乡下过富家的殷实日子,而琥珀留下守着院子。 蔷薇、茱萸、芙蓉,是翁嬷嬷买回来的,不过翁嬷嬷觉得玳瑁使着趁手,回老家也使不着那么多丫鬟,就将三个丫鬟的卖身契卖给了庄家。 这几个月庄家冷着,清风苑冷灶冷床的,她们倒生出了几分团结的心思。等周至柔回来,她们想着过去的算计和孤立,面上有些尴尬。不过始作俑者翁嬷嬷已经走了,周至柔经历了生死,大度的表示不在意了,几个小姐妹之间,感情反而融洽起来。 此时,蔷薇就笑着替她说话,“谷莠这么聪明,肯定能有好主意!“ “少爷还没听呢,怎么就嫌弃气人来?我看啊,夕颜的主意肯定能得太夫人的欢心!蔷薇,还一口一个‘谷莠’?改了吧!“ “看我!又说错了!该打!“ 小姐妹之间说笑几句,接着所有人都看向周至柔,等她开口。 连在旁边安静不说话的朝颜,也竖起耳朵。 是的,朝颜也被分到清风苑了——也是因此,周至柔才反应过来,朝颜上辈子大概是庄家给章岂准备的。但章岂好像……没开窍,完全视为普通丫鬟,走路连一个眼神都不带多看的。 “太夫人子孙满堂,想给她老人家送礼,一定要别出心裁!普普通通的呢,比如绫罗绸缎、珍馐佳肴,老人家都见过了,一是不稀罕,再是之前大夫人、二夫人都花心思,却被太夫人批评了一顿。“ 周至柔笑眯眯的说,“所以我想到了一样东西,太夫人见了,一定欢喜。只是要先说好,这东西是假的!“ “什么?你要送假货给太夫人!千万不可!“ 章岂听了,皱一皱眉,“什么东西,不能买真的?“ “不行,这东西必须是假的。真的也没人信啊!“ 周至柔摊手,笑着说完,环视所有人,见大家都被说得迷惑起来,印象中冰雪聪明的朝颜,也是一样的迷茫。 在宣华堂的半个月,她和朝颜,朝夕相处,不止一次的暗示过,但朝颜好像压根没深思过。现在还催着她,“夕颜,你别卖关子了,赶紧说吧!“ 无奈之下,周至柔只能说出答案,“假牙“。 “什么!“ “老太公虽然瘫了,可胃口挺好的。他只是牙掉光了,吃不了硬的,天天看着别人吃鸡鸭啊肉,眼睛都红红的,干看着。给老太公做一副假牙,他就能吃东西了!“ 章岂拍一下桌子,“对啊,若是老太公吃得香甜了,太夫人也会很高兴!“ 这会儿他不嫌弃“假牙“是假的,不给人送真的,诚意不够了。 高兴的来回在屋子走来走去,“但是,要怎么做呢?“ “这个简单,岂少爷只要将这个主意告诉人,自然有人会帮岂少爷做好,献给老太公。“ “感情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开口说句话?“ “对啊,岂少爷会烧瓷吗?会雕工吗?还是能给老太公做齿模?“ “我……“ 对假牙制作流程完全蒙圈的章岂,只能选择次日的请安时,稍显“莽撞“的说出这个主意,表示自己是瞎想的,不知能不能成。 不过太夫人听了,感动不已,即刻吩咐女儿找人去办。 不会做?没关系,多试验几回不就成了?银子给多多,甘州的手艺人做不到,她写信去京城找! 太夫人很少这么激动了,对章岂的“孝心“很感动,每来一位客人,都要絮絮叨叨念几回。假牙的制作虽然麻烦,而且要重复试验很多遍,但庄家有的是耐心。 只要想到老太公得到假牙,可以开开心心吃饭吃肉,些许等待算什么! “这么多儿女,都孝顺,只是不如岂哥儿聪明,不如他擅从小处着手。这孩子,像他爷爷,是个战场临机应变的主儿!“ 章岂得到夸赞,笑得开心。 谁也没想到,全家其乐融融的时候,马上一场异变就在前头等着。 第七十五章 幻想破灭 假牙做好那天,整个庄家都欢天喜地的。做假牙的师傅得了二十两金子,赏赐如此厚重,也不枉费他半个月不分昼夜,做了二十多个模子。最后做成的一副算是比较合适,老太公说能用了,并当天就啃了半个鸡腿,呼呼说“香“。 哪个见了这一幕,不觉得欣慰? 消息传扬出去,有那落魄的文人听说此事,感动的挥墨泼毫,写了一份当代“孝子文“——假牙奉亲,和“哭竹生笋“、“卧冰求鲤“并称,将庄氏族人如何对老父母尽孝,文采华丽的称赞一番。惊动了知县全知吾,他连忙将此事上报,夹带了这篇文章抄送到州里,还大肆传播一番,证明这是他教化有功啊! 人谁没有父母,孝顺父母是天经地义的。但有些孝子故事,着实有些过了,比如“尝粪心忧“,叫人尝粪便,这没有大勇气做不到啊!还有“埋儿奉母“,这这……是在违逆人伦。现在家家户户不说多富贵了,但不缺一口吃的,谁会为了奉养母亲,狠心害死亲儿! “假牙奉亲“就容易多了。找个会做假牙的师傅,给父母制作一副假牙就是。父母牙口好了,吃饭就香,还能多活几年,为官做宰的,哪个不愿意? 一时间,不少人来信到甘泉县,问询全知吾,喜得他乐得不行,将法子如实告知,但也明说了——每个人的牙口都不同,得找师傅一样样实验。 至于第一个想出“假牙“主意的章岂,也得到了众人交口称赞。每次外人到访,太夫人不厌其烦的赞美,说自己多么多么幸运,也会把章岂叫过去,抚爱的摸着章岂的头。 章岂为了避开这些张家长李家短的妇人,避去了月微草堂。 范师增也听闻了,笑着打趣几句。 不得已,章岂只能说明白,“不是我的主意,是谷莠的。“ 范师增的笑容就收了收,眼底多了几分深思,“她?她为什么要出这个主意?“ “先生以为呢?哎,她只是个小丫鬟,太擅长察言观色了,其实她早就想到了,我要是没回来,估计她也会到太夫人面前卖个好,以求晋身之机。我算开明白了,她啊,别看只是个小丫鬟,其实特别上进,就算给她绝境,她也能挣扎求生。什么环境,都难不倒她。“ 范师增将章岂的话寻思咂摸了了一番,越想越是觉得有趣。待要说什么,可章岂一口一个“小丫鬟“,看来还不知道? 他有心揭露,但想了想,他和周家千金没接触几回,这件事应该让关系更亲近的罗伯,或者太夫人开口,嗯,那就等几日吧。 “圣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岂哥儿,可看出来了?谷莠虽然只是个丫鬟,也有自己的生存之道。若是异地相处,岂哥儿未必能有她做得好。“ 章岂早就不做意义的争斗了,“先生不是说过,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么?我为何要和她比?“ “哈哈,岂哥儿看得通透了。“ 两人说笑几句,才说起“小松山“始末。 “不顺利么?“ “连先生不喜欢我!“ “胡说!你一共才见先生几面,怎么知道先生怎么想的?“范师增斥道,“先生虽然口口声声自称‘喜欢以貌取人’,但他教育的弟子都是什么人,你也尽知的。若没有把握,老罗也不会冒险让你留在东梁国。“ “我知道范先生和罗伯都为了我的事情奔波许久,但可能,我和小松山没有缘分吧!“章岂非常懊恼,“我在小松山住了十二日,和先生见了三面。第一面,先生问我为什么来?“ “你如何回的?“ “我说,我听闻先生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想跟您学本事。“ “先生如何回答的?“ “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范师增慢慢的捋捋胡须,“先生高深莫测,神仙气度,常人是无法揣摩的。继续说第二次见。“ “第二次,我礼数更恭敬,不敢有一丝懈怠。可跟着延侯家的长子,隔着帘子对先生行拜师礼,先生让我们把自己名字写下,记做‘记名弟子’,我匆忙写了,还想再问,先生已经走了。“ “第三回,我和同门说起怎么来东梁的事情,提起了谷莠——先生突然从我后面出来,问,‘你家丫鬟胆子许大!’范先生,我当时只有一个感觉,要是谷莠跟我在一块,肯定更能讨得先生欢心!“ 范师增不可置否,“或许吧。先生一向出人意表。你现在回来了,就按先生所言,三年之后再去小松山。这三年内,万万不可懈怠,免得耽误了千载难逢的机缘!“ “是,我记下了!“ 章岂定下了半年的学习计划,才从月微草堂离开。刚返回庄家,就听说老太公想见他,估计又是说假牙的事情,想感谢他? 罢了,看在太夫人的份上,去就去吧。 章岂叫人带着书本先回了清风苑,自己去了宣华堂。却见老太公笑呵呵的躺在床榻上,张口就道,“小侯爷,你可知道我的腿,是怎么断的?“ “是被那贱婢生生打残的!“ “谁?谁害的太公?“ “那个贱婢!贱人!“老太公有了假牙,何止是胃口大好,连说话都中气十足的。过去,没有牙,说话发声不准,得连比带猜,没有点默契,都不知他说什么。 现在,则没有这种问题了。 老太公就明明白白的指出了,残害他的凶手——“钱氏,钱氏贱婢!靠着给人舔痈爬上来的贱货!心黑手狠,脸都歪掉的死婆娘……她怎么没死呢?怎么就是不死呢?老天不长眼!“ 章岂听了,蹬蹬蹬,吓退了好几步。 完全不能相信他听到的。 在他心目中,太夫人的人格几近完美,和古往今来孝贤美名传扬的女子,美德方面也不差什么。可听老太公的狠毒诅咒,这才知道,别有内情! 而他能怎么做? 告发吗?别忘记太夫人对他的祖父有活命之恩! 就是他的亲生父亲章旻来了,也不敢对太夫人有一丝不敬。 章岂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宣华堂,整个人神思恍惚。 等他回到清风苑,想找周至柔说一说心事。 但周至柔带回来一个非常糟糕的消息——老太公死了。 第七十六章 仇怨 “老太公死了?谁害死的?“ 章岂听了,吃惊不已。第一个念头就控制不住的浮现四个字:杀人灭口! 是太夫人钱氏所为? 不对,钱氏若是想谋害丈夫,太容易了。甚至她只要不那么“精心“的照顾,一个瘫痪在家,脾气糟糕的老人,非常容易因为照料不周而死掉。 “谷莠,你听仔细了?我才刚刚离开宣华堂,我走时,老太公人还好好的。“ 周至柔低头柔顺道,“老太公是痰迷了心窍,一口气没上来……哎!啊,岂少爷你刚刚才从宣华堂出来?“她装出一副惊诧的模样,赶紧上前拉住章岂的袖子,“岂少爷,千万别、别这么跟人说啊,不然人家还怀疑你——“ “怀疑我什么?怀疑我害死老太公么?“章岂恼怒了,“我和他无冤无仇,害死他作甚!“ “知道的人,当然会相信少爷的清白。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难道没听过‘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么?少爷干干净净的名声,何苦让人和老太公那种污浊恶心的人,联系到一起!“ 章岂眉头一竖,“你说谁污浊恶心?“ “啊!“ 周至柔赶紧捂住嘴,“错了错了,人死为大,我不该说死人的坏话!“ 朝颜却还有些义气,挺身而出,“少爷,别怪罪夕颜,老太公的狗屁倒灶事,都是我告诉她的。“ 章岂皱紧了眉,“什么事,你细说!“ 他自幼在京城府邸,身边人都是长辈选的“细致人“,听到的,都是长辈愿意熏陶给他的。比如太夫人钱氏,当年如何英勇,战场救了太爷爷,护住了襁褓中的祖父,虽然是女子奴婢之身,却要当成长辈尊重。 眼下,他想听听其他的声音。 “是,少爷!你不知道,这个老太公做人有多恶心!他家里原来是殷实的人家,不然太夫人也不会嫁过去啊,后来烂赌成性,太夫人逼不得已才去做了乳娘……“ 年轻时期的糟心事不说了,因为傍上靖远侯章家,为奴为婢的历史不算什么——章岂的祖父章弥,自幼丧母,把乳娘当成半个亲娘看待,对乳娘一家十分照看。可惜几个乳兄弟,都没活到成人,唯有一女平安长大。 章弥就认做义妹,等义妹长大后,千挑万选,选了庄家,就是如今的庄老夫人了。现在看看,章弥何其眼光老辣,为了义妹的幸福是做了万全的考量的。 这里面有老太公什么事情呢? 本来事情过了这么久了,外人是不知道的,这不么,庄老夫人把父母接过来,真心实意的奉养,结果某次老太公发脾气,直接拿东西砸女儿——庄老夫人也不是好脾气,忍无可忍的骂开了,“当年要不是侯爷哥哥救了我,我就被你卖到脏地方去了。现在我不念旧恶,奉养你终老,你还嫌不足……“ 太夫人呵斥女儿,逼迫女儿给父亲道歉,庄老夫人却含着泪,“母亲就不细思两个哥哥怎么死的?当时爹爹和宋姨娘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哥哥一死,所有家产都归了他们!要不是侯爷大难不死,从棘北回来了,娘用命挣来的赏赐,都归了谁?“ 主子的事情,很少能瞒过贴身伺候的仆人。 朝颜趴在廊柱后头,偷听了这些,后怕了好几日。 后来见太夫人还是那么和气,庄老夫人和父母也和好了,这才放下心。 本来打算烂在心里,谁也不告诉的,可没想到夕颜在宣华堂才待了几日,就看出来好多异样,说老太公满脸怒气,看儿孙没有任何慈爱,反倒像仇人似地。还说庄老夫人对母亲是真心爱戴,对父亲只是面子情,只怕年轻时候没少受磋磨…… 她压抑不住心里的想法,就和夕颜分享了秘密。 “原来是这样!“ 章岂坐在椅子上,想明白了,太夫人断了丈夫的两条腿,怕是给自己的儿子报仇吧! 而身边人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他的父祖肯定知晓,尤其是他的祖父——姑祖母的婚事就是祖父操持的。祖父日理万机,格外关注义妹的婚事,想必,就是不想让老太公这个混蛋父亲坏事! 亲生儿子都害,而且毫无悔改!细想想,老混蛋特意叫他过去,说自己的腿是被太夫人害的,也没安好心!他想让自己和太夫人生出隔阂,甚至是告发? 章岂用力的拍了拍桌子,“我险些上了当!“ “岂少爷知道这个老混蛋的黑心就好!“周至柔和朝颜对视一眼,弯了弯眼眸,随即难过道,“可惜了兰心姐姐了。今儿她轮值伺候老家伙,偏偏老家伙就一口痰没上来,死了!太夫人伤心过度,昏厥了过去。听大老爷说,要拿了兰心下大牢……“ “这件事和兰心有什么相关?人老了,都会死的,老混蛋,呃不!“章岂用力的瞪了一眼周至柔,示意她说话注意点,“老太公年纪不小了,瘫痪多年,加上刚得了假牙,吃得有点多,他日日躺在床上哪里能不克化?这才不幸死了。“ “说起来,也是少爷我的不是啊!“ 章岂感叹一句,主动将这个责任背到身上。 “若不是我建议弄劳什子假牙,也不会害了老太公!“他在庄家人面前如此说道,庄家人哪里肯让他认下这个过错呢?纷纷道,“岂哥儿一片好心,天地可鉴啊!这是老爷子的命数!与岂哥儿无涉!“ 准备下葬的那日,庄老夫人的异母兄弟终于赶过来了,拦住棺材不准下葬,一声声哭喊着似要闹大。庄家大老爷早防着呢,当即请了刑名师爷喻世成过来,若不信庄家的话,那就开棺验尸,让官家来作证。 大多数民众,都觉得庄家人的说法是对的——肯定是骤然得了假牙,开心的不得了,天天胡塞海塞,吃多了!老人家本来到了一定年纪,就该克制,少吃油腻的,老太爷只管口腹之欲,一时吃多了没克化,也是有的。 这也算乐极生悲吧,不过一个人牙掉光了,只能吃流食,吃了三年……骤然知道可以吃好吃的了,谁能克制住呢? 都能理解,都能理解。 庄家后来用银子,摆平了闹事的。而没了老太公,他们就不是庄老夫人的兄弟,而是仇家。不倒三年,遭遇种种不利,最后落得家破人亡的地步,也不意外了。 且说棺材抬到官府,庄老夫人和几个兄弟对峙谈判,周至柔披着斗篷,在颤巍巍畏惧不已的朱凝露,一起到了停尸房。 “为、为什么来看?“ “因为明儿可能要验尸了,我得先过来看看,哪里有破绽。“ “什么……破绽?“ 朱凝露骇怕极了,两只眼睛炯炯的盯着周至柔,等她反应过来,连忙假装不知道,捂住嘴,恨不能自己是个哑巴。 第七十七章 审问 朱凝露恨不能打自己两个巴掌,难怪老爹说她“聪明,又不够聪明“呢,她真是不会把聪明用到正地上啊。像刚刚,嘴那么快干嘛?不如干脆的蠢一点,什么都不知道,多好! 眼睛都不敢多看周至柔一眼,她躲躲闪闪,身子也在一颤一颤的。 “凝露,你怕什么呢?我现在的身份,只是个小丫头啊!“ “啊,我怕什么……我什么也没怕啊!“朱凝露努力弯起嘴角,表示自己根本没有“害怕“。要是没有两股战战,说服力会强些。 周至柔见人家小姑娘怕成这样,扑哧一声,笑了。 虽不大喜欢<未成年人保护法>,但也没兴趣威胁恐吓一个八岁的小女生,于是声音放柔和,“朱凝露,你看看我,我现在需要你,你对我很有用呢,我不会伤害你的。“ “真的?“ “当然了。就像从前,我救你和慧因、心昙,也是为了掩护身份!“ 朱凝露半信半疑,随后想起不管她想干啥,下次找什么借口出来,肯定用得着自己。这下彻底放了心,拍了拍胸口。 衙门的停尸房是重地,自然不是什么人随随便便都能进来的。阴寒的冷风,透过门板嗖嗖的吹进来,喻世成从门口进来,背对着光,脸上的表情都藏在黑暗中。 “金小姐,看完了?看完可以走了么?“ 周至柔动作行云流水的福了半福,“喻师爷!终于见到你了。其实我此来有两个目的,一是看这个老家伙,二呢,是想请喻师爷帮我做一件事。“ “你要救丫鬟兰心?可以。她本就无辜,等庄家那边掰扯完了,最多半个月,就放她出来。“ “大人误会了,我不是希望大人放兰心姐姐出来,我想请大人将庄家的近况告知兰心姐姐,然后对她说,我和章岂都想办法救她了。“ 喻世成听了,声音变得更沉闷,“只是告诉她,你想救她,但不放她?“ 周至柔笑了笑,“这个么,我只是个小丫鬟,能力不足啊~哦,对了!兰心姐姐蕙质兰心,大人可以在转告的时候,先将我的名讳放在前,之后再说章岂,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喻世成向前迈了几步,侧身看了看一旁的尸体,狐疑的看向周至柔。 周至柔回以无懈可击的笑容。 …… “大人,不能就这么草草结案。我怀疑彭栋梁的死,另有玄机!“ 县太爷全知吾愣了,“师爷,这是何故啊?先前你不是带着仵作验过尸了么?“ “是,但……“喻世成没法说自己心头的疑惑,但事关人命,绝不能草率!“大人,卑职或许漏掉了什么关键,彭栋梁不是死于意外!“ 全知吾寻思了一下,搓手道,“这就难了,我看彭栋梁那两个儿子,倒不是真心想替老父出头,只想从庄家讹钱,不会同意你真的剖尸的。“ 喻世成咬牙,“大人请给我三天,三天之后,若没有突破,案件该怎么结就怎么结。“ “好!“ 全知吾这个县令也算倒霉,刚上任不久,就遇到香枫里的大案——治下发生这种人命大案,他当年的考核不用说了,求爷爷告奶奶,才没落得下下。不求升迁了,只求安稳。本来,庄家老太公的死,他可以顺着民意就结案了,不过心腹属下想要继续挖掘下去,他竟也决定支持了。 “师爷啊,此案不管查到什么线索,那凶手……“ “大人,卑职省得!“ 喻世成重重点头,只要让他查案,至于查到了凶手如何处置,那是县尊大人的事情了。 全知吾这才松了口气,喃喃道,“本官才上了折子,夸赞庄家父慈子孝,是有名的慈善人家,就出了这档子事情……哎,忠君忠君,本官也不能明知谎言还蒙骗君上……但愿庄家这潭水不要太浑……“ 这就是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位置,遇到的难处也会不同了。喻世成连夜提审了丫鬟兰心,逼问死者彭栋梁死亡的经过。兰心还是之前的供词,一口咬定彭栋梁是闭气而死。 “看来,不动刑你是不会开口了!“ 十指连心,兰心的十根指头不一会儿就血粼粼的,疼得额头满是冷汗。 “大人想让我招什么?请大人明示!“ “混账!你这贱婢竟然意图谋算本师爷,暗指本师爷严刑逼供?“ “大人不明示,我真的不明白啊!老太公死得突然,谁也没料到!大人对我用刑,想来是不相信我的话,可老太公确实死于意外啊!“ “是么!“ 喻世成半点不信。 他从老太公死前两个时辰前开始逼问,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同样的问题颠倒了继续问。问到兰心麻木了,一天一夜之后,终于抓到漏洞—— “你不是说,你在夕颜之后奉茶给老太公的呢,怎么又说夕颜的裙子湿了?你又没有碰到她,她是自己打翻了茶碗么?“ 兰心一怔,“是、是当时老太公忽然喘不过气来,我和夕颜慌了手脚!“ “所以,现场不是只有你一个,夕颜也在场!“ 喻世成重重的一拍桌子,“那为何庄家只提了你,不把夕颜一并带来?据我所知,这个夕颜只是才到宣华堂的小丫鬟吧,你才是伺奉了多年的。“ 兰心浑身早被汗水湿透了,“大人……若是怀疑老太公的死因,就请责罚兰心一人吧,兰心愿意承受!“ “本师爷只要真相!“ …… 喻世成下令,让人把兰心关押好,任何人来提审都不许放。他来到停尸房,正想问仵作可看出来什么东西,却遇到了一个人。 周瑛。 “喻师爷!舍妹听说喻师爷去提审丫鬟兰心了,所以特意让我过来,说明一下真相。“ “老匹夫该死!舍妹只是在庄家暂时停留一段时间,挂了他家的名头,日后自然有大礼奉上。可这老混蛋,竟然趁舍妹端茶倒水之时,偷摸她的手……“周瑛说到这里,气得眼睛泛红,“老混蛋死得干脆,不然我也不容他活着!“ 喻世成瞬间想明白了,庄家上下都知道周至柔的真正身份,也不想和周家结仇,所以才将她的名字从这桩案件中抹去。 只是,连亲爹的命都不管了? 他刚欲讥讽,就听周瑛道,“老匹夫的死,是他活该。本来痰迷了心窍,不是不能救,只要有人嘴对嘴把浓痰吸出来就可以。“ “舍妹遇事冷静,本来在旁出出主意,找个庄家人就能把人救回来。“ “但她不愿意了。“ “她不高兴!“ 第七十八章 提线木偶 兰心只是一个普通丫鬟,审问的结果都在意料之中。得到供词之后,喻世成没有半点成就感。他始终记得周至柔的笑容,就是那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让他怀疑起彭栋梁的死因。 现在,案情大白了,他反而陷入更深一层的疑虑中。 他不停的想,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任何一个小娘子,遇到这种事不是想办法避开吗?躲都怕躲不干净,怎么她主动暴露,甚至刻意的放大案件? 这对她能有什么好处? 可不管她打着什么算盘,事关人命,他绝对会秉公办理!供词送到县尊全知吾案头,全知吾额头的皱纹深得能夹死蚊子,叹口气道,“看来老夫必须得走一趟了。“ 庄家。 太夫人自从知道相伴六十载的丈夫死后,就病倒了,缠绵病榻多日,水米不进。庄老夫人每日坐在母亲的床榻边,暗自垂泪。 忽听到县尊到访,不得不挺起精神应付。 “什么?朝颜、夕颜两个丫鬟?不对啊,她们早就拨到清风苑了,不在宣华堂。大人是不是弄错了,哪里有可能和此案有关!“ 全知吾叹气,“是与不是,不如招来一问?“ 本以为只是两个寻常丫鬟,主子发话,叫过来问几句话怎么了?更别提,是牵扯到主家老太公的死。真有嫌疑,暗中打死都有可能。不过,等章岂气势汹汹的跟在朝颜、周至柔身后,全知吾手足无措,呆了好一会儿。 朝颜清丽脱俗,容颜之美没有日后的“光彩炫目““倾国倾城“,但也出落的三四分了。她一出现,全知吾立刻信了供词中的话,暗骂一声老不正经,竟然对个孩子下手! 待看到周至柔,嘴都不知道往那边歪了。 这丫鬟哪里是丫鬟?分明是师爷跟他说的,香枫里金夫人的独女!她、她怎么换了名字,又回到庄家了?听闻她去了东梁国,身份早就暴露,周家怎么搞的,为什么还不接走啊! 等看到愤怒的章岂,他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位小祖宗,还是不能得罪啊! “咳,本官是按律过来审问几句话。不用这么兴师动众的,就随便问问。“ 庄老夫人麻木的道,“大人想问什么,尽管问吧。“ “敢问……“ 章岂迈上前一步,“全大人,我有话要说。“ 全知吾看着朝颜,想着要问那老东西是不是摸你了,也不好意思开口,就咳嗽两下,“小侯爷有什么话要说,但说无妨。“ 章岂就将彭栋梁对他说过的话,一五一十的说了。 “什么?死者自述,他的腿是府上太夫人殴打致残的?“ …… 庄老夫人跪在母亲的床榻前,“娘啊,你可知道那老家伙做了什么?他趁人不注意,找了岂哥儿,说他的腿是您打残的!他这是做什么……是不是觉得侯府对我太好了?怕岂哥儿生不出忌惮离心?我这个当女儿的,自认已经够孝顺了,不记恨他从前的作为,还把他老人家接过来养老。我是真心诚意的啊。结果呢?换来了什么?“ “岂哥儿要是听信了他的话,不住庄家了,叫我的孙辈们以后靠哪一个?“ “他也是我的亲爹啊,我的孙辈也是他的后代。他怎么能就这么狠毒的断了我的孙辈前程呢?“ 哭骂了好一会儿,就见太夫人钱氏慢慢的睁开了眼睛,玻璃花的那只眼睛涌出一丝恨意,“你哥哥,你两个哥哥……“ “大哥二哥都不在了,早就死了,娘啊!“ 庄老夫人痛哭,哭湿了半个衣襟。 不过效果也挺明显,太夫人钱氏终于拿出当年战场拼杀的勇气,艰难坐了起来,在丫鬟兰芝的伺候下,开始喝水、吃东西了。 半响之后,钱氏作为苦主,见了县尊全知吾。 全知吾知道老太太生平经历,哪里敢懈怠,对于靖远侯弟子章岂所说的供词,他本来打算稀里糊涂糊弄过去,不过太夫人心里通明,立刻解释了。 “当年打断拙夫腿的,是上任侯爷身边的常随。他和拙夫因为一些口角琐事打架,导致拙夫重伤。后来侯爷大怒,将常随发配到棘北当了火头军。此事,年代虽久远,不是不可查。京兆尹那边应该还有当年的办案人员,一问即知。想不到拙夫竟然认定是我所为,哎!“ 全知吾听了,呵呵一笑,心里暗道,就靖远侯送来亲生儿子的这份信任,说那常随不是故意打断彭栋梁的腿,谁信啊?肯定是替钱氏出气呗。 不过钱氏养了残废的丈夫,也养了三四十年。这反过来说,彭栋梁忍了三四十年,受罪了三四十年…… 啧啧,不知道还罢了,知道了,才觉得他前段时间上的那道吹捧庄家贤孝的奏折,真是太草率了! 送走知县老爷后,太夫人钱氏让大外孙过来,庄大老爷在外面排场气势摆的很足,不过在老太太面前,乖得很孙子一样——他本来就是孙子。 “告诉彭二家的,让他们尽管闹去。闹得越大越好。“ “外祖母,这是……“ “你去找彭三,说我说的,人死如落叶归根。我打算在彭家买块墓地,将来和老爷子合葬,谁替我守灵下葬了,我就把财产给谁。“ “是!“ 不过寥寥两日过去,关于彭栋梁之死,就有了结果。 彭二又不是真心闹事,听说将来给老婆子下葬守灵,能额外得好处,才不关心老头子怎么死的——反正已经讹到一笔了。彭三也得了他那份,比彭二的略少,谁让老头子从前就不喜欢他,连分到的家产也是少的。 两兄弟吵吵闹闹,为争夺父亲的尸体大打出手,丧礼办得再大又有什么用,倒让是外人看足了笑话。 甘泉县令全知吾将案件结为“意外浓痰窒息而死“——因为甘州也派了仵作,亲自验尸,得出的结论就是这个。 丫鬟兰心的罪名,自然不成立了。至于庄家?庄家非常清白,名声有彭家那两兄弟做陪衬,更出淤泥而不染了。 “师爷,别生气了,案件这么结,不是皆大欢喜么?“ 全知吾安慰视为臂膀的师爷。 喻世成脸色很差劲,“我早该知道的,她故意让自己牵扯其中,一定有她的用意。我成了她的提线木偶,被摆布了还不自知!“ 第七十九章 因果报应 “这个……“ 全知吾想起周至柔安静柔顺的站在一侧模样,心里也直犯嘀咕,小姑娘年纪不大,心思却百折千回的,叫人捉摸不透。 “本官也百思不得其解,她这么做,到底有什么好处呢?庄家上下,怕是也猜道她的身份成谜,你说她图个什么咧?就不怕日后在庄家受冷淡,步步艰难么?“ “不过师爷啊,她只是个小姑娘,后宅里的事情,再怎么闹腾也不过三五丈大点的地儿。师爷有宏图壮志,到了京城遇到的人形形色色,千万得多几个心眼。“ 喻世成听了,不由得面露惭愧,“大人,我……“ “呵呵,师爷不必如此。本官才能有限,这辈子不过在州县里辗转,又无身世背景,进阶无望,只能靠年资苦熬。师爷却正值壮年,不趁年轻往那前途远大的地方奔上一奔,岂不愧对自个儿?“全知吾摆摆手,显而易见对自家师爷和前京城来的大人物交往密切,早就知情了,关心的问询, “只是那两位怎么没有给个准话?“ “这……“喻世成不知该怎么回,半响才道,“两位大人有安排。“ “哦,也好!“全知吾捋了捋胡须,“本官之前还有些担心,师爷走得匆忙,这县衙里琐事本官该交给谁去?这么看来还有月余功夫?师爷千万帮本官寻个可靠的,最后有师爷三四分能力,便足够在县衙里周转开了。“ “大人放心!“喻世成暗想,一定要在下属挑出两个来,尽力教导一番。 不过周至柔这边,他也不会轻轻放过——拿他当提线木偶戏耍了一番,还能当没事发生过?绝无可能! 三日后,喻世成寻了机会来到月微草堂,见到了在此读书的“贫家少年“周瑛。 周瑛非常低调,安静的整理先生桌案上的纸卷,每张纸片都悉心的收好,然后拿着羽毛掸子把范师增的书架,清扫得干干净净,动作一丝不苟。很难想象,这是一位曾经娇养的公子哥。 就如无法想象周至柔,曾是香枫里失踪的金氏千金一样。 “你们兄妹都是如此么?“ 周瑛放下鸡毛掸子,有些意外的看着喻师爷,礼数恭敬的行礼,道,“喻师爷,先生外出去了。“ “我是来找你的。“ “哦?“周瑛露出惊讶之色,赶紧在旁边的铜盘里净手,然后擦干了,给喻世成沏茶。他的神情落落大方,动作不急不缓,看着就让人心生好感。 喻世成本来心里有块垒隔阂,见他这样,找不到任何发火的由头,甚至反思自己,是不是在跟小孩子置气? 片刻后,又想到周至柔那可恶的笑容,才立刻生出警惕之心——千万不能被这对兄妹的外表迷惑了!香枫里大火,死了多少人,若他们两兄妹是良善人,世上就没有穷凶极恶之辈了! 轻抿了一口茶水,喻世成将兰心的供词,以及朝颜、章岂的,挑出节选部分,推到周瑛面前。 周瑛开始还面色平静,待看到“摸手“,立刻眉头一皱,刚刚还无害的眼眸唰的一下变成眼刀,横了过来。 杀气! 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竟然在片刻的眼神变换中,生出浓浓的杀气? 喻世成心一跳,脑海中浮现香枫里那些浓烟焦黑下的尸体…… “这个案子不是已经结了吗,不知道喻师爷给瑛看这些案件的卷宗,有什么用意?“周瑛将供词轻轻的放下,神情已经恢复了正常。 “我是来提醒的。令妹五日前突然来到停尸房,说要看死者的尸骸。之后,她又刻意提醒我死者的死因蹊跷。所作所为,莫名其妙。“ “哦,原来喻师爷是猜不透舍妹的心思,才来问瑛的么?“周瑛笑了一笑。 “令妹现在伪装的身份是丫鬟,曾在宣华堂伺候,只要这供词公开,她怕是也清白不了了。你难道就不怕……“ 周瑛叹口气,“我自然是怕的。但舍妹是不惧的。“ “哦?愿闻其详。“ 周瑛抬眸,轻轻的瞥了一眼喻世成。 很难形容这一眼的蕴意,对喻世成来说,堪比周至柔之前那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了!可以在记忆力收藏,反复思量的那种! 周瑛自然不会解释,他从眼前浓密黑发的人,在找那个鬓角花白、一抬手就会颤抖的大理寺苦逼主薄。 大理寺的主薄多了,历任升迁的余地不大,只看上头的关系硬不硬。这一位却是…… 说实话,周瑛有些同情,便将周至柔可能要和前东齐国的成王定亲的事情,说了一遍。“舍妹自是不愿意的。“ “那也不值得拿自己的清誉开玩笑!“ 多少得了一个答案,不管正确不正确,喻世成强压下心头的憋闷,暗暗想到,“若是她只是借我抗议婚约,倒也罢了……“ 他不知晓,周瑛面色平淡的说完后,立刻就直奔庄家而去。 气势汹汹的逼问周至柔,“你疯了!“ 周至柔冷笑一声,并不回答。 “那老混蛋真的摸你手了?你怎么不告诉我!我弄死他!你想他怎么死,我就让他怎么死!死得惨一百倍、一千倍都行!你何苦把自己搅进浑水里?“ 听了这话,周至柔的表情才柔顺了一点,低头看自己的手,“何苦?因为我的手,早就不干净了!“ “胡说!这辈子你清清白白的,那些闲言碎语,和你半点也没关系!你怎么不珍惜?“ 周至柔苦恼的皱眉,“罗伯送章岂回来的时候,我发现他身后跟了一个人。“ “谁?“ “穿云。“ “谁?“周瑛没听懂。 周至柔苦笑起来,“哥你不知道,也不奇怪,因为穿云是我找的杀手,暗地里替我做了不少不太光彩的事情。“ “我原来以为他是用银子买来的杀手,我出钱,他出力,若不是双方合作了五六回,他口风严实,不曾泄露半点。我也不会在危机时刻还用了他,暴露了身份。“ “不过,也是那次暴露,我见到他真人……今儿才知道,他竟然是章岂的心腹!“ “跟在他身后的,就一定是心腹?那可不一定,兴许他犯下什么过错,被扫地出门了呢?流落在外,不得已以杀人为职业!“ 周至柔笑容充满了宿命般的感叹, “是吗,那么巧么?正好岑三死了,我满心怒火想复仇,他就出现了?“ 周瑛听了大吃一惊,“什么!把岑驸马拉下台的,是你暗中做的?你知不知,岑驸马是太子一系的,你替你的好朋友报仇不要紧,让周家,让爹和我焦头烂额了多久!“ 第八十章 各有所爱 岑驸马,大名岑凌,字岳中。宣平十三年中举,为一甲榜眼。其人相貌出众,气质超凡,若非被安宁公主选中成了驸马,在官场上的前途,不会次于同年周庆书。 宣平三十二年,岑驸马的妹妹岑三娘子,突然死在驸马府的冰窖之中,且全身翅果——此事引起轩然大波,朝野议论纷纷。其结果是岑驸马腰斩弃市,安宁公主差点被剥夺玉碟,多位娘娘求情才得以去了皇家寺庙,带发修行。 就是这起案件,让岑驸马往来密切的官员,落入朝野的关注中,而太子的倒台,很难说和此事没有关联。至少,宣平帝对太子的态度,自此后越来越差。 周瑛非常震惊,他就知道!岑凌和安宁再愚蠢,也不可能草草处理了岑三尸体,哪个花园子不能埋人?更加不可能为了保存尸体,放在自家冰窖里!用冰的时候,不是给自己添堵吗? “是你做的?“ 周至柔点头,“是。“ “你发现了岑三的尸体,故意藏起来,然后等岑驸马做寿的时候,放在冰窖里,引淑妃的侄女发现?“ “是!“ “那你为什么要剥掉岑三的衣服?“ “不如此,如何让朝野议论纷纷?让皇家因为安宁公主的浪荡无行,而颜面尽失?“周至柔道,“岑三已经死了,一具尸体而已,外人如何评价重要么?我只是用最小的代价,让害死她的仇人,付出最大的代价。“ 不然,那安宁公主最多闭门在家,抄抄经书。 用最简单的法子,撕扯掉最无耻的帷幕,令案情以惊悚的方式大白天下——周瑛拍了拍额头,无力的坐在椅子上。 不过片刻后,他却笑了。 这笑不是笑自己后知后觉,而是觉得周至柔不愧是他的妹妹,很厉害。 周庆书总觉得他是父亲,可以任意摆布所有的儿女,恐怕他做梦也想不到,太子一系失势的开始,就是自家女儿所为吧?想起他后来为保全太子的种种努力,却只能看皇帝一天天厌弃,最后废掉太子,不得不艰难在九王爷下艰难求存,周瑛就有一种畅快。 全身毛孔都舒服的畅快。 周瑛的政治主张,算是革新派,本来就偏向九王爷,如果没有周家的束缚,他早就投奔到九王爷身边。可父亲周庆书,是保守的太子派,中举之后找了门路,让他去了詹事府,打上了太子烙印。 可他和太子的主张完全南辕北辙啊,和太子身边的人也是格格不入,哪里可能得到重用?想要投奔九王爷,人家也不信他! 周瑛后来官途辗转磋磨,就是因为此。 从前他不敢反抗,无论官路还是婚姻,只能听任父亲周庆书安排。 重生后,他就想过,要怎么避免上辈子的旧路? 迟迟不肯回到周家,就是因为他还没想好。可现在看来,妹妹在前世那么艰难的环境下,要人没人,要钱没钱,半点曙光也看不到,硬是帮她的好友岑三报了大仇,他瞻前顾后的,到底怕个什么呢? 他的主要目的,是不受周家影响,大不了他不要周家的助力!就凭他自己!就不信以他的才华才干,在九王爷身边没有出头的一日! 短短片刻,周瑛定了心思,眉宇间的愁闷都一扫而空,看向周至柔的眼神,更加平和, “那个杀手……你没认错,是章岂身边的人?“ “惊鸿一瞥,但我非常确定。“ 周瑛负手来回走了几步,忽然笑了起来,“这就有意思了。“ “岑驸马一案,我现在想起,还觉得惊心动魄。当时我刚刚观政,只在局外人的角度旁观,每日听人从大理寺抄来的消息,寥寥数语,常觉得背后生寒。 而章岂知道这起案件是你引起的,你装成无辜的女孩,和其他人在一旁瑟瑟发抖,冷眼看着岑驸马一家如跳梁小丑,无用的遮掩,最后被梁音戳穿真相;看安宁公主嚣张跋扈,最后被一道圣旨被迫出家。“ “诶,他是怎么想的呢?“ 周至柔苦恼的皱眉,“就是,我……也想不明白了。“ 她上辈子,受了热油烫伤,出了名的身子骨差。在好些勋贵人家夫人眼中,她是直接排除在媳妇人选名单外的。更何况,论容颜,她只能算得上端庄秀丽罢了,没什么值得称道的;生在书香世家,但人人知道她的母亲是商贾,不怎么“清贵“,何况论自身的才学,远远不及璇姐姐。 各项都很平庸。 不知道章岂怎么“相中“她的。 周瑛笑了起来,“我懂了。“ “你懂什么了!“ “这才叫‘青菜萝卜,各有所爱’。我原先还想让你收敛点,别暴露了本性,让章岂看清楚了你的真面目,生出厌恶之心。现在想来,是我错了。像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付错了一片真心?“ “周瑛,你什么意思么!什么叫错付真心?“ 周瑛淡淡瞥了妹妹一眼,眼神似乎在说,这还用解释? 周至柔气结。 “他知晓真相,这就好。我就说么,他身边女子环肥燕瘦,什么样的美色没见过?更有江心月那样色艺双全,又足智多谋的女子,怎么独独对你情有独钟?十几年不变呢?“ “说不定就是看你又奸又诈,表面却装得清纯无辜,他就喜欢你这样的?“ 周至柔很想反驳,很想叫周瑛不要乱猜了。 可是她自己心里一团乱麻似的。 有个声音还在拼命认同,“也许是真的,要不然章岂知道真相后,还能对你一往情深吗?早避如蛇蝎了!“ “他知道你为何要下狠手,知道你做那些不光彩的事情,背后有多少不得已。他体谅你,才派了穿云暗中帮忙!“ 想到章岂默默为自己做的事情,竟然不止“福鼎寺“一件,周至柔心里柔软极了,脑海中不断的回忆那个晚上。可惜,越是回忆,印象越深刻的反而是观音大士慈悲的法相。 “哎!“ 周瑛嘱咐妹妹,日后行事一定要稳妥为上,“你这辈子,我不敢说比得上金枝玉叶,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幸福的日子都在后头呢,没必要为了眼前的些许小事犯傻。“ 第八十一章 坦诚之后(上) 要是严词厉色,用身份压迫,周至柔肯定反驳过去,冷哼一声理也不理。但周瑛这么嘘寒问暖的关心语气,她就不好直接怼了。 “好啦,知道了!“ 兄妹两暂时算是达成一致。 比起上辈子,他们的关系缓和多了,甚至真的有点“血缘亲人“的感觉。经历了东梁国一行,彼此更多了层心有默契——怎么办呢?谁让两人知根知底,又是同时重生回来,非常明白对方的根本需求什么。 周瑛想要脱离周庆书的掌控,能用周家的权势就用,用不到就独立,不想让周家连累他这辈子熬不出头。周至柔呢,想轻松的活着,不要上辈子那么辛苦艰难的斗,出嫁前斗继母,出嫁后斗婆母大姑子小姑子……心累! 周瑛可以在婚事上帮助周至柔,并且名义上有个能干的兄长,她未来的生活更有“保障“些。 而周至柔能帮的地方就多了——金钱上,金夫人留下的百万家产,周庆书想要那么轻松的夺走,怕是没那么容易了,少说也能要回三四成回来。以周至柔的能力,用心经营一番,等于成了周瑛的钱袋子,他在官场的路肯定更坦荡了。 其次,周至柔还有些小智慧。 上辈子他们互为仇敌,在周瑛外派为官,急需用钱的时候,亲爹亲娘都没帮他,还是周至柔拿出五万现银,帮他度过难关。用她的话来说,私怨是私怨,公事是公事。不能让周瑛为老百姓谋福祉,还要受官场权谋的逼迫。 现在两人在这个世界上,也没什么别的人可以信任了,对方反而因为太熟悉了,太了解了,根本利益不冲突,还能互相互利,这都不结成同盟,就浪费比别人多活一辈子的优势了。 周瑛嘱咐妹妹以后行事多多注意后,这才离开庄家。他一走,朝颜就探头探脑的,“夕颜,少爷叫你呢!“ “朝颜啊……“ 周至柔捂着眼,“以后不要做这种动作了,挺胸昂首,看人就直视别人的眼睛,别躲躲闪闪的。“ 朝颜睁大眼睛,“那怎么行!我们当奴婢的,怎么可以这么无礼!“ “呃……“ 实在无法把眼前这位把“奴婢守则“刻入骨髓的女孩,和日后仙姿瑰意、灿若云霞的“京城第一美女“联系到一起。周至柔无奈的叹口气,“岂少爷在哪里,我去找他。“ “书房。“ 周至柔就抬脚去书房,朝颜就和小尾巴一样,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 周至柔一回头,朝颜赶紧露出灿烂笑容,笑得牙龈都露出来的,仙女的气质减少一大半。 “干嘛跟着我。“ “我也去书房啊,去、去跟少爷回话。“ 周至柔心里怪怪的感觉,无法言说,只能按耐下,“要不你先进去回话?“ “那怎么行呢?夕颜,你先去,我跟在后头就行。反正我的事也不急!“ 朝颜继续露出过度“灿烂“的笑容,看得周至柔心头又一伤。 好好一绝世的仙女儿,不沾染尘世的烟火,竟然在年幼的时候是这等傻气? …… 书房内,章岂奋笔疾书,枣木匣子里,已经装了两份信。他快笔将第三封写完,检查一遍,确认无误之后,吹干了墨迹,塞入信封,然后在封面写上“父亲大人亲启“,放入匣子。 “最快速度送到京城。“ “是。“ 石磊应到。 他眼角的余光瞥到朝颜和夕颜,一个音节都没多发出,悄悄的拿着木匣子退出书房。 章岂这才放松的坐在椅子上,手腕上转悠着心昙送的佛珠,“朝颜,你退下。“ “诶!“ 朝颜赶紧转身走开。 周至柔越发觉得奇怪,“岂少爷,发生什么事情了?“ “谷莠啊,你叫我一声岂少爷,可真的把我当成少爷看了?“ “当然了。你就是我的岂少爷啊!“ 看着周至柔满脸的真诚,章岂脸上浮现一抹笑,声音阴恻恻的,“那你怎么瞒着我,跟朱凝露去了县衙的停尸房。听说,你还威胁了刑名师爷喻世成?“ “胡扯,我只是一个小小丫鬟,哪里能威胁师爷啊!“ “你还在这里跟我装蒜!“章岂眉头皱紧,左眉上那点疤痕越发明显,气势也凝聚起来,“我早就打听过了,大理寺梁音和刑部的姜烨送你回来的!“ “那是顺便,主要是送凝露……“ “可我听朱凝露的意思,怎么和你全然相反呢!“ 章岂重重的一拍桌子,“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在东梁国的时候,聚一堂的掌柜的主事的,过来接你!他们把你当成金夫人的女儿了吧!你偷装人家的身份,装上瘾了?“ 周至柔心一跳,拼命告诫自己,这一刻早晚会来——她的身份不可能瞒一辈子。果然,被朱凝露揭穿了。 双眸沉静的看向章岂。 章岂也不甘示弱的瞪着她。 两个人互相直视对方,五分钟之后,周至柔觉得眼睛酸了,就停下来揉揉眼睛。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反正什么都瞒不过你,你想怎样,就怎样。我……听着就是!“ 就冲福鼎寺那一夜,还有穿云屡次相助,上辈子欠了太多了!这辈子还债吧! 章岂哼哼两声,“那要你真心听我的!“ “听啊,我回来了,还在庄家当个小丫头,再说我不真心,就是没良心了!“ 见好就收,章岂也不想过于逼迫,满意的收回手掌,“好吧,我信你一回,你要是再犯,就别怪我不饶你。“ “第一件,以后不许假冒金夫人的女儿了!她的身份有什么好的,尽惹来灾祸!“ “还有,不许你以后借她的身份招摇撞骗!“ 周至柔呆呆张大嘴巴,聪慧如她,也迟钝的不知作何反应了。 半响,“少爷的意思,嫌我惹事了?“ “我不是嫌你。“章岂苦口婆心解释,“香枫里一案到现在还没抓到凶匪,你冒充她风险太大了。上次是被东齐国的暗探抓走,下次谁知道是什么贼人?安全起见,避开为上策。“ 接着,章岂窥了一眼周至柔迷茫的神情,缓了语气,“你喜欢伪装成别人,可以啊,那家的大家闺秀都行。就在清风苑里,好不好?“ “哦……“ 周至柔一方面被这温柔的语气安抚住了,一面忍不住想,怎么回事?章岂的脑回路,怎么她转了几道弯也猜不到呢? 第八十二章 粉红泡泡 如果可能,周至柔真的很想剥开章岂的脑袋瓜,看看里面到底是怎么想的。可惜,这个念头她只能想一想,连多余的一点眼神动作都不敢有,悄悄的收敛着,心里有股猫爪在挠啊挠。 章岂叹道,“我知道你有才能,有本事,不甘心。可身份这回事,冒充一次还罢了,一而再再而三,迟早会出事。“ “哦……“ 故意拖长了声音,就盼望着章岂能多说一点。 不过章岂却不是多话的人,说了这么多柔软话,还是破天荒呢。片刻后,他就声音放低,“我全然一片好意,你是不是也该告诉我,为什么要带着朱凝露去了停尸房!还去威胁喻世成!“ “我没……“ 抬眸就看到章岂的冷眼,眼神中竟然还有一丝失望。 仿佛在说,我都这么对你了,你竟然对我还遮遮掩掩…… 不知怎么,周至柔就是不希望在章岂眼中看到失望,她下意识的就回答了,“因为我不想草草结案。“ “他死了,人死如灯灭。“ “那也不行!“周至柔忽然偏着头,“他活着享尽了荣华富贵,死后还极尽哀荣——他配么!我呸!我非要扯开他那层脸皮,叫人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东西!“ 章岂震惊,“你就是为这个?“ “这还不够?要不是嫌他尸体恶心,我都想狠狠踩两脚,以消我心头之恨!“ “怪不得范师说过,‘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二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章岂喃喃道,提醒自己,以后要对女孩,尤其是外表单纯可爱的女孩子,格外的注意。否则吃了亏,都不知道怎么吃的! “岂少爷,你刚刚说什么?“ “呃,没什么!“章岂面容一肃,“好,那你的目的达到了,经过喻世成问案,卷宗上了甘州府邸,彭老头生前做过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情,也瞒不住了,庄家上下都知道。我看连他的亲生儿子都不是真心哀悼。你高兴了吧!“ “我高兴什么?“周至柔撅着嘴,“我现在想起他摸了我的手,晚上还嫌恶的做噩梦呢!“ 也是她初到宣华堂没防备,不然能躲多远就躲多远了! 章岂仔细看了看她,忽然唤了一声,叫朝颜打水。 朝颜赶紧端来一盆干净的水,铜盆里水波涟漪,倒映着她秀美绝伦的脸庞。 章岂拉着周至柔洗手,先将她的两只手都放在水中,浸湿了,之后开始每一根手指细细的揉搓,掌心,指甲,全部洗了一遍,最后才从朝颜哪里接来素净的棉布,给她擦手。 “洗干净了!以后不会再做噩梦了吧?“ 周至柔脸有些泛红。 心头也有点噗通噗通跳。 害得她内心里鄙薄自己:洗个手而已,又不是真的小姑娘,怎么害羞了?不过,被章岂伺候的感觉,真是舒服啊,舒服到她心里满满的,满到快溢出来了。 “岂少爷,还有凝脂膏。“ 朝颜真是太“贴心“了。 章岂便接来,随手挖了一块,涂抹在周至柔的手心手背。不过大概挖太多了,周至柔的双手涂得腻腻一层,太厚了,索性自己也蹭了蹭,顺势也擦了点。 这…… 周至柔说不清,心里真的有点异样的感觉…… 她不停在想:这个招数,章岂怎么学会的?学得自然而然、了无痕迹,完全达到了“撩而不自知“境界啊!看着章岂认真的面孔,忽然有一种想法,就这样吧! 就这样静静的陪伴着他,管未来如何呢? 她经历了这么多,无论是上辈子表面尊荣内里凄苦,还是上上辈子世间繁华而我孤独,她最大的体会是,真心难得! 能在茫茫人海中遇到一颗爱你,了解你,守护你的真心,真的只能凭运气。而有些人,一辈子都遇不到。 周至柔此刻的心情非常之复杂,一部分她深知人性,知道人性变幻难测,所以始终保持高度紧张警惕,另一部分则恨不能立刻投入,无论是爱还是被爱,都是何其美好的事情啊!不经历一回,怎么对得起自己吃过的苦? 大概就是这时候,她有点人格分裂了…… 一半的她满心喜悦,关注着章岂,等待着他给自己的小确幸。 另一半的她则不时提醒自己:不要丧失自我!把幸福建立在别人身上,太危险了!任何时候,都不要丢掉自我! …… 晚上睡觉,周至柔是枕着香甜的美梦入睡的。就算有一半的自己在告诫,只是小小的洗手而已,粉红泡泡才冒了一点点,别荡漾的太早了,也挡不住她心头泛起的甜蜜。 次日一早,她像平时那样早起,热水早打好了,连她平时梳头的妆奁也整整齐齐的摆好了,若不是睡的地方千真万确就是后罩房,她还以为身份被人发现了。 等了一会儿,果然见到蔷薇笑呵呵的过来,主动给她梳头。 “蔷薇,你今儿不当值?不当值怎么不多睡会?“ “我闲啊!来,别动,我给你梳头。“ 说起来,周至柔给自己梳头的本事,的确很差劲,就没拒绝蔷薇的示好了。 她倒是想看看,蔷薇的示好能维持多久? 万万没想到,蔷薇、芙蓉、茱萸三个竟然轮着来…… 细问之下才明白,原来这是章岂的吩咐。章岂要求她们,每天轮值伺候她梳洗,不然等京城那边来人,就换掉她们。 怎么换?庄家本来也不大喜欢她们,很有可能会被转卖! 伺候谁都是伺候,甚至给周至柔梳洗更简单一点,要求不高,蔷薇几个为了前程着想,自然尽心尽力。 周至柔担心,三个丫鬟过去都是平起平坐,现在突然要低三下四伺候她,表面不敢吱声,底下说不定会有抱怨。让朝颜暗中观察,打听好了告诉她。 朝颜回来说,“蔷薇她们没有不高兴,听说你救过岂少爷好多次,无论是凭救命之恩,还是岂少爷对你的喜爱,她们不敢和你争,还怕惹你不高兴,你叫岂少爷赶走她们。“ 即便这样,周至柔也没全放下心思,隔三差五的拿了铜钱给三婢买零嘴儿。时间花得不长,关系比从前“互称小姐妹“的时候还融洽。 不久,京城靖远侯府的人到了。大概是章旻终于觉得历练儿子,但身边靠谱的人不能少,一口气派了二十多人过来,照顾章岂的日常起居。 第八十三章 京城来客 清风苑显然住不下了,不过章岂不可能离开庄家的,因此庄家就向外扩宽了外墙,把之前充作柴房储物的杂屋重新修葺了下,粉刷整理后,便多了十几个房间。横竖也是给下仆住的,用不着多么精致华贵。 这样一来,清风苑就是前后五进的大院子了,里里外外将近三十人,只伺候章岂一个主子。 京城来人抵达之日,章岂继续去月微草堂读书——没有主子等下人的道理,他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本来么,他对现在的生活没什么不满意的,多几个人伺候,和少几个人伺候,没多大影响。 不过庄家肯定不能当成小事。 一大清早,庄家上下就等候着了,直到午时,罗伯护送的侍婢侍从们,才到了甘泉县。一路车马劳累,不过没有一个人抱怨的,能被选中来伺候小主人,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诚然,这批选中的来者忠诚可嘉,但和章旻官复原职,靖远侯府的门匾重新又挂上去,有很大关系。 罗伯还和上次一般,进了庄家只见了太夫人钱氏,闲言几句,茶水略沾了几滴,便起身要走。庄家几个老爷少爷倒是想留,可他身上煞气太重,光是靠近都觉得压迫,更别提开口挽留了。 侍婢们全部恭恭敬敬,低头送罗伯。罗伯对她们也没什么好脸色,板着脸,“小侯爷的脾气你们知道的,好好伺候!“ “是。“ 待罗伯走后,那股逼迫的气势便如乌云散开了。庄家人好奇的看京城来客,只见她们有老有少,最年长的大约五十开外了,鬓角斑白,身上穿着酱色四喜如意纹妆花褙子,神情恬淡平和,看着挺爽利。 既是来伺候的,不派年轻人,竟然特特送来一个年纪这么大的? “袁妹妹?你是袁妹妹?“ 庄老夫人仔细打量,半响才认出。 袁婆婆含笑福了福,“姐姐还记得小妹!“ “怎么能忘?咱们当年可是义结金兰过!“庄老夫人感慨的回忆往日。 当年都是青春年少,嘻嘻哈哈,性格相投就结拜了,说起来,还有点“高攀“。因为论出身,她的亲娘是奴婢之身,给人当奶娘的,而袁秀珍的祖上是太医。可惜袁家倒霉牵连了宫廷私隐之事,险些被全家抄斩。袁秀珍因为擅长岐黄之术,被当年的靖远侯章旻救下,买到府里。 时隔多年,庄老夫人因为和章旻的情分,外嫁出京,日子过得风生水起。而袁秀珍却终身未嫁,还是一介奴婢之身。 怎么不令人唏嘘? 两位老太太叙旧起来,袁婆婆想起今次跟来的人,笑着担当起介绍的角色来—— “这是我的小徒弟,年轻力壮的,以后岂哥儿免不了摔摔打打,她最擅长捏筋正骨。“ 袁阿久上前行了一礼。 之后是四位擅长灶下厨艺的。可见章家长辈多疼爱章岂,大姑姑章炅,小姑姑章杲(gao),以及小叔章昱,以及亲爹章旻,不约而同选择送厨子。 这四位在路上就问过擅长的派系了,南派北派,红案白案这下都齐全了! 骑射师傅一名,这是章岂点名要的。 两位针线绣娘。 每个绣娘身边还跟着两个徒弟,一边学艺,一边照顾师傅起居。 书童一名。 最后才是近身伺候的,分别是珊瑚、翡翠、碧玺、以及水晶。四女中,珊瑚、翡翠都是十五六岁年纪,出落的亭亭玉立,一看就知道精心调教过的。而碧玺和水晶略小一点,十三四岁,灵秀逼人。 这几个有名姓的,袁婆婆一一介绍。后面还有七八个小丫鬟,便提都没提了。 一下子来了二十多人,清风苑之前派去的奴婢,怎么处置?茱萸蔷薇几个,实在没得比啊!与其丢脸,让侯府以为庄家对章岂不用心,还不如赶早退回来呢。 庄老夫人刚露出这个意思,太夫人就发话了,“既是要伺候岂哥儿的,等岂哥儿回来决定。“ 袁婆婆等人自然不会反驳,“倒是很想见见伺候小侯爷的姑娘们?“ 太夫人点了点头,让人把清风苑的侍婢都叫过来。 乡野之地能有什么好的?京城的来客们,本来都是漫不经心的,觉得自己怎么都是在京城来的,更是侯府优中选优挑出来的,可惜在见到朝颜那一刻,小心思便收了一半。 蔷薇、茱萸、芙蓉,三个女孩普普通通,便如那绿叶,更衬托出朝颜之美,明眸皓齿、鲜妍明媚。 擅长绣工的,内心已经在描绘朝颜身量再长成,要如何妆容,如何穿戴,定然是位倾城的佳丽啊! 彼此视线交换,暗暗道,“莫非这一位,就是之前提起过的,小侯爷格外在意的那个小丫鬟?果然丽质天生!光凭这份容貌,将来一个姨娘怕是跑不了了。“ 大家都对朝颜客客气气的,没有因为来自京城就对她居高临下,不屑一顾。 到了晚上,章岂回来了。 他先去宣华堂见了太夫人,又跟特意守在哪里的庄老夫人闲话两句,这才回了清风苑。 石磊提着书箱,和书童夕颜先返回清风苑。 一进院子,感觉大不相同了。正房里灯火通明,廊下大红灯笼高高挂了一串,一直延伸到墙角。里外多了那么多人,肯定多了很多生气。 一路上,石磊见到不少熟人,赶紧打招呼,“燕姑姑!马姑姑!芳姑姑!啊!袁婆婆!您老也来了!“ “石磊,你小子离开京城还不到两年,窜了一头高啊?“ “呵呵!“石磊摸着头不好意思笑,然后赶紧介绍,“夕颜,这是咱们侯府的妙手神医,袁婆婆!袁婆婆很厉害的!“ “夕颜?“袁婆婆上下打量了一下周至柔,“是个丫头么?“ “是,夕颜会点笔墨,不像我,拿起笔杆子就头疼,当不了少爷的书童。“ “那以后不用操心了,二老爷送了一个书童过来。让女孩冒充书童,一时半会还无妨,时间长了,被人发现了,叫人怎么看小侯爷?“袁婆婆说完,又看了一眼夕颜,大概是觉得眉眼还看得过去,问到,“你识字?“ 周至柔点头。 “那写几个字给我瞧瞧。“ 书房里,不缺笔墨。 毛笔蘸了墨,塞给周至柔的右手…… “写啊!“ 第八十四章 章岂的规矩 “怎么磨磨蹭蹭的不写?你不是识字吗?“袁婆婆很是奇怪,语气放得温和些,“随意点,写两个字我看看你的水平。“ 周至柔拿起毛笔,笔尖落下一滴浓墨,手腕不自觉的颤抖,额头都冒出汗。 这副慌慌张张的模样,就像撒谎的丫鬟被抓个正着! 难不成,说识字是假的? 袁婆婆忍不住露出疑色。 而实际上,周至柔的冷汗不是紧张,更非畏惧。 她是条件反射。 天知道她上辈子被热油泼过之后,身体受了多大的损害!她比常人的优势,就是知道一些医疗知识,身体上的,心理上的,懂得“自我治疗“,而且坚韧不拔,确定目标后数年如一日。 周家那种情况,她要是放弃自己,肯定就会在秋氏和周庆书的双层打压下,随波逐流,如落花一般不知飘零到哪里去了。 周家是书香世家,她读书比璇姐姐差远了,就连年幼的周琼、周琪,在读书背书上也比她有天分,诗词歌赋样样拿出的手。她怎么办?身体已经半垮了,比不上人家,琴棋书画,总要有一样擅长吧! 不然家族聚会中,她什么话也插不上,连站的地都没了。 周至柔选的是可以默默努力,低调不声张的“书法“。 她的右手是好的,可是胳膊上的烫伤损害了她的神经,写不了几个字,就习惯性抽搐,好像压了十几斤的石头,越来越紧、越来越疼,最后疼得受不了——以她强大的意志力,练了两年后也只能咬牙放弃。 她为练字,不知流过多少汗,背地里流过多少泪。 最后功夫也没白费,练成了左手字。 不是左撇子,全靠后天的苦练,生生把自己磨成了半个书法家。 为什么说半个呢,因为周至柔练字不像别人是为了文人雅趣、抒发情怀,甚至不是为了写出一手好字,就是为了不在兄弟姐妹中太落后而已。旁人总有个喜好,什么字体,什么笔锋习惯,她统统没有。打练字开始,她就没给自己设定什么目标。 看到谁的字帖,就练谁的。 练到最后,毫无个人风格,只会模仿…… 当然,这个世界的人是不懂的,因为没有瘦金体,没有现代字库中千奇百怪各种字体,还以为是她发明创造的。周至柔就是靠着它们,勉强刷了些存在感——“周家那个字写得不错的丫头“。 此刻,周至柔拿起毛笔,右手条件反射一样回忆起前世的痛,那种痛是日积月累生成的,是无数眼泪的午夜挣扎苦熬后,看不到一点点曙光,迫不得已放弃的锥心之痛。身体的记忆真是太清晰了,镌刻在灵魂上的痛,也没那么轻易消除。 石磊呆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啊!夕颜,那个,你是累了吧,跟着少爷一天了,肯定累到了。手腕没力气!早点回去休息吧。“ 袁婆婆的脸色立刻转冷,累了?刚刚提着书箱的,不是石磊吗? “算了,既然累了,就早点回去休息。“ 周至柔回忆到前世,心情恶劣,泱泱不快的从书房走出去。一边走,她一边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不停的用左手去按摩每一根手指,心道:不能让前世的痛苦困住我啊,不然就平白浪费这一世的健康身体了。 那就这样吧,从明天开始,练字! 她要打破条件反射! 清风苑来了这么多人,人事大变动,不过周至柔满心都是自己的右手,对此没怎么关注,反正最后说的算的,不都是章岂么? 章岂向着她,她就吃不了亏。 章岂不向着她,那她就跑了啊,还留在这里作甚? …… 次日清晨。薄薄的晨雾都没散去,章岂像往常一样在院子里练功,练了两套拳法,打得浑身热气腾腾了,才回去换洗。 袁婆婆等人都站在正房前,一个个的等章岂审阅——昨儿天色晚了,估计连人正面孔都看不清,自然要等到天明时分,让主子认认脸儿。 章岂一个个看过去,“嗯,都是熟面孔。“ “我废话也不多说了,也没那么多时间。你们都是我的至亲长辈送过来的,大约也知道我的脾气性格。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就行了!按侯府规矩,该赏的赏,该罚的罚。“ “对了,还有一条!千万不要给我生事!“ “从京城来甘州,一路千里迢迢,我知道,不容易!不过,想要享福就别来,来了,都是伺候我的,不是给我惹事当大爷的,懂么!我不管是谁,从前伺候过谁,立过什么功,做过什么事,总之一句话,给我惹事了,再说什么‘多少年的老人了,给点颜面’,没用!直接给我滚蛋!“ 一番话,说得不可谓不严厉。 不过京城来的,哪有可能这么就被吓唬住了,齐齐应了,表示会忠诚伺主,绝对不会给主子招惹祸端。 说完之后,惴惴不安的茱萸、蔷薇两个走上前,不敢说话,还捅了捅朝颜的腰,朝颜才道,“少爷,那我们几个呢?“ “昨晚不是说过了么,还和以前一样。“ “我们几个……都一样?“ 朝颜仔细的问。 章岂有些不耐烦了,“以前如何,以后还如何!还要我说几遍!“ 说罢,转头看到京城来的侍婢们,寻思了一下,大概是觉得两边的对比太强烈,就多说了两句,“她们的规矩好,你们日常闲着没事做了,可以跟她们学习一下。“ “至于你们,朝颜几个出身普通,不过伺候我也有段时日了,知道我现在的起居习惯,我用熟了!甘泉可不是京城,别把京城哪一套拿过来,我也不想听‘京城是这样的规矩’——在这清风苑,我就是规矩,我喜欢了,什么都可以;我厌恶的,绝不可以出现!知道了么!“ “是!“ 训过了侍婢之后,便是早餐时间。 四个厨子不知章岂的喜好,每个人都做了三四样,那餐桌上就满满当当,塞满了各种吃食。 朝颜心想,还和往常一样?就努努嘴。茱萸过来,在长案的对面,放下一个蒲团。蔷薇过来摆上另一副碗筷。 不多时,姗姗来迟的周至柔,就伸了个懒腰,坐在蒲团上,不等章岂过来,先动了碗筷,夹起一块水晶丸子,塞到自己的嘴里。 第八十五章 倒绷孩儿 所有人都傻了,呆呆看着周至柔大快朵颐,把专为章岂准备的早餐一样样都先尝了个遍,末了还摆手让蔷薇给她盛碗小米粥。 蔷薇当然赶紧迈了小碎步,盛好了端端正正放在周至柔面前。 周至柔就拿了调羹,慢悠悠的喝起来。 不多时,章岂过来了。身上还带着沐浴后的热气,蒸腾得面容白皙细腻,像刚剥了壳的鸡蛋白。论容貌,他竟也不比身边的朝颜差多少! 只是,章岂才懒得注意这些身外之事,随意的把巾帕丢给朝颜,就弯腰坐在周至柔对面,拿了筷子开始用早餐。 食不语。 一时间,整间屋子安安静静的,只有他们两个对坐吃早餐,碗筷不经意之间的清脆碰撞声。 直到吃到七八成饱了,章岂才擦了擦嘴,道,“今儿你不跟我一道去学堂了?“ “不去了,我要待在家里练字!“ “嗯,好,我书房里丁字格上有字帖,你想临摹谁的,自己拿。“ “我才不要临摹!“ 周至柔上辈子写了多少字,就摹了多长时间,早就临摹得厌了!一听这两字,就眉头皱起来,一副憋闷的样子。 “不临不摹,感情你要自创字体吗?“ “怎么?不行啊!我还非要自创给你看看!“ 章岂听了,捂着嘴就想仰天大笑,半响,想起这会令周至柔下不来台,赶紧掩了,“好,我等着你字体大成的那天。“ 饭后,他就脚步生风的去月微草堂了。石磊和新上任的书童雨桐,赶紧拿着书箱,跟在后头。 周至柔就回房了。 她至今还住在东稍间——面积大约二十平米,用旁人的眼光来看,实在是太小了,放了几个衣柜子就腾挪不了身子了。不过,从前住在这里的菖蒲搬走了,这里便是她一个人的住所,她巧妙的一番布置之后,就成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卧室。 高大笨拙的衣柜子不要了,完全仿造现代风格,制作了衣柜和移门,刷上清漆,保留木质的原本纹路色彩。床是重新打的,单人床,不大不小刚刚好。她才不要那种带着围栏的“拔步床“,床帐子一遮,成了密闭的狭窄空间,对有密闭恐惧的人太不友好了! 此外,就是正对着窗口的书桌,一桌一椅,大小正适合——因为是按照她的尺寸制作的。 周至柔对这间卧室很满意,功能齐全,错落有致,完全的私人空间,不受打扰! 吃过早饭之后,她就准备好了笔墨纸砚,就开始练字,浑然不在意外面如何评价。 本来么,背地里会议论她的是谁,闭着眼睛都能猜到。她们夸赞她,她得不到什么好处。她们批评她,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爱咋咋地呗! …… “弄错了?不是朝颜,是夕颜?“ 清风苑就那么几个小丫鬟,居然还弄错了人,这笑话闹的!不过,也不能怪自己眼瘸,谁让朝颜生得那么好?如明珠落入荒草间,显眼的是个人都会误会啊! “小侯爷到底看上夕颜什么了?一朝一夕,长了眼睛都知道朝颜不仅生得好,性子更好啊!“ “嘘,乱说什么!“ “小侯爷是你能随意议论的么!“ 初来乍到,虽说从前在京城也见过章岂,但毕竟没有近身伺候过,还得等慢慢摸透了小侯爷的脾气性情…… 袁婆婆没有太过在意,她在侯府多少年了,见过多少得意的姨娘,宠爱时有多张狂,败落时就有多潦草。听说周至柔“知耻后勇“在练字,听了淡淡一笑,就丢到一旁,招来琥珀,趁阳光明媚,坐在假山后的朱亭下拉扯家常,细细询问这一年来小侯爷的经历。 琥珀早就唬住了,哪敢吐露? 除非章岂当面,许她开口往外说话,不然她一个字都不敢吱! 任凭袁婆婆和风细雨,或者疾言厉色,她只是闷头不吭。 白白浪费了半个多时辰,袁婆婆无奈,只能换了方法,问琥珀愿不愿意和她学医? 这一招果然管用,琥珀当场跪了,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端起茶过头顶,就称“师傅“,态度好的不要不要的。 袁秀珍本来打算收了关门徒弟袁阿久,悉心教导给自己养老,不想再多收徒的,此刻也只能含笑喝了茶。 之后再问,就是师傅问徒弟了,徒弟不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哪知道琥珀仍旧沉闷的摇摇头,“主子的事情没有奴婢多嘴的份,师傅是初来乍到,待久了不用弟子说,也能看明白了。“ 真是一个守口如瓶的好丫头! 袁婆婆只能把算盘打到茱萸蔷薇芙蓉三个。 这三个倒也向往京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惜她们啥也不知道!针线上的绣娘也变着法子打听过,只得到“夕颜原来离开庄家一回,去哪里不知道,小侯爷也跟着去了,后来又回来了“的消息,再多就没有了。 到了晚上,章岂回来,依旧和周至柔同桌吃饭。吃完之后,章岂继续学业,背经诵典。巩固白天所学的课程。而周至柔则拿着章岂买回来的话本,开开心心的歪在罗汉床上看。 这会儿,“撒谎识字“的传言总算打消了,因为话本不管厚薄,只有三五张插图罢了,其他不都是字写的?不识字哪里看得懂? 这一夜静悄悄的过去了。 次日清晨,依旧如昨。 清风苑的两拨人,彼此还在试探的了解中,谁也没大动作。本来看章岂对“丫鬟夕颜“的重视程度,谁也没打算搞小动作,可随着跟来的小丫鬟和庄家的人熟了,哪里挡得住碎言碎语? 很快就知道了,夕颜就是谷莠,是庄家大少爷当街买来的,期间还丢失过一次!小侯爷章岂就是为了找她,也跟着丢了。这件事,甘泉县衙最清楚啊,去年为了找小侯爷,净街了两三天,差点惹出民怨。 这还得了! 袁婆婆皱紧了眉头,又去问外出去的人手,“翁婆子怎么说?“ “别提了!翁婆子说,没有这个谷莠还好,一有她,没事也要惹出三分事!她就像个搅家精,惹祸精,扫把精!我走时,翁婆子还特意提醒袁婆婆,别三十老娘倒绷孩儿!“ 第八十六章 言下之意 翁婆子明显挑拨离间的话语,袁秀珍见多识广,哪里会中计?不过,也成功在她心里按下一根刺,不敢对还不满十岁的周至柔轻视了。 以后不知在清风苑待多久,若没有万全准备,她才不会轻易出击。 先迂回一点,在她的示意下,两位针线娘子故意在蔷薇茱萸面前,露出那精湛的绝活——女人家,若是有了这门手艺,这辈子吃喝就不愁了。将来长大了,无论是外嫁出去,还是留在庄家,靠着手艺吃饭,不比一辈子给人端茶倒水当丫鬟强? 蔷薇几个,当然巴不得了。 不过,针线也是讲究天赋的,更要下苦功。只有芙蓉手巧,也能耐得住性子,可以坐上一下午。蔷薇茱萸一个是手糙,不够灵活,一个是坐不了一会儿就觉得屁股下有针,只能含泪放弃了。 袁婆婆的暗示下,她们两个转移目标,决定向四位厨娘取经。 考核了一番耐性、毅力,以及天赋后,两人都没入选。 “你两不是这块材料,学上十年八年,灶上的水平也就稀松平常,吃不了这行饭。“ 做针线不成,厨艺也学不成,那将来可怎么办啊!两个丫头哭了。清晨给周至柔梳头的时候,都是苦瓜脸。 周至柔笑着问,“问了掌勺师傅原因没?啊,什么,天赋不成?那就后天学啊,苦人家出身还怕吃苦么?我相信你们两个无论多苦多累,都会坚持的。“ “就是啊!我们行的!“ 蔷薇茱萸又鼓起勇气,去找掌勺大娘子。 大娘子没好气的说,“你们两个舌头不行,非要说明白了么?会做不会吃!“ “我们会吃啊,会吃的!“ “可能吃了!“ 两个丫头拼命说,想证明自己,结果反而闹了笑话,惹得灶下的小丫头们都嘲笑起来,“我们大娘子不是说你们不会吃,而是嫌弃你们不懂得品尝!懂了没?你们两,给了猪食都觉得香,哪里懂得色香味的意思?“ 蔷薇茱萸吃了一肚子火气,回来后,又得周至柔当知心姐姐。 “你两弄错了一件事,咱学厨艺为了啥?一是为了自己吃,二是能学成一门手艺,将来能靠它吃饭。大娘子水平高,能给岂少爷做饭,你们两个水平差,就给平头百姓吃就够了,要那么色香味俱全干嘛?做得好了,也当不了御厨!不要弄那些花里胡哨的。“ 茱萸唉声叹气,“我们也没那么大野心,想把人的本事学全了。学个三四成,以后到了乡下能整出一桌像样的饭菜就够了。可平白挨顿嘲笑,想想就气死了。“ “说我们给了猪食都吃得香,呜呜,我现在还觉得火大!“ 周至柔眉角闪过一丝异色,“这话是谁说的啊?“ “就是那个叫‘春香’的,不知道有多尖酸刻薄!不过人家本事大,各种菜怎么烧,怎么配,说的头头是道。跟她一比,我们都是烧糊了的卷子,哎,给人提鞋都不配。“ 这一天的晚餐,时间用的格外长。 袁婆婆等人,都觉得周至柔应该会借机发作,狠狠痛骂一顿春香,或者指桑骂槐,出一口气。连春香都做好了挨罚的准备。没想到周至柔提都没提这件事,只问了章岂白天上了什么课,学了什么,有没有发生新鲜有趣的事情。 章岂随口说了几句,就忙着复习课业了。 周至柔含笑看着,至始至终,没有一句题外话。 好似打到了一团棉花上。 难道是这位愚钝到了,听不懂画外音的地步? 不应该啊,按翁婆子的说法,这位无风还要起三层浪呢,怎么可能消消停停的? 当然,不久之后,终于知道错哪里了——在这清风苑里,周至柔的同盟,只有一个,就是菖蒲。这不,菖蒲过来了,笑呵呵和蔷薇茱萸几个聊了大半天,等章岂回府,不等晚饭摆上,就先送上一份策划书,要和章岂合伙做生意。 “这个是……酒厂?什么玩意?“ “岂少爷,这是露露家给的,她家可是把百年酿酒的家伙拿过来了。我问过大夫人的意思了,大夫人说,不能白占便宜,让我三分利。我寻思,我这出身,和我就铁牛两个也镇不住啊,还得你点头!“ 章岂略一寻思,大致知道什么意思了,“成,我出五百两本金,你将来赚了钱还给我。“ “这不成!“菖蒲立刻反驳,笑呵呵道,“大夫人不肯占我的便宜,我也不能白占少爷您的便宜。怎么说,也一个屋檐下待过的,多少得您考虑一下——这买话本,一天两天的还成,十年八年的,五百两怎么够呢?“ 说完,菖蒲还掰起了手指,一一计算起来,“要不了两月,整个甘泉都买完了吧?半年呢,不得去其他州城买?一年后,哪个书铺还能买到新鲜的话本子?说不得,得自己开家书铺,现找笔杆子写。我算算,养个文人,一月少说五两银子,找雕版印刷,再找三五个熟练工人,七七八八开支也要百多两银子。好在印完了卖出去能赚点!“ “养文人,开书铺?“章岂惊了,下意识的扭头看周至柔。 周至柔翻了个身,继续看自己的话本子,装不存在。 就算她不出声,章岂也知道,这番话就是她教菖蒲的! 有什么话不直接和自己说,居然还绕弯子!章岂运了下气,脸色臭臭的,横了一眼菖蒲,“你继续说!“ 菖蒲若不是得了周至柔保证,也不敢这么嬉皮笑脸,“所以说来说去,羊毛出在羊身上,还是得靠这酒厂。少爷不得重视起来?不然养书铺很贵,尽往里面贴钱,好似无底洞啊!“ 章岂听懂了言下之意——养书铺很贵,话句话说,让她像现在这样安静舒适,就得花钱! 能怎么办呢?章岂最讨厌麻烦的,想一想要是她不愉快了,最后遭罪的还不是自己么! 何止周至柔养成了条件反射,章岂也一样——从南魏到东齐国这一路上,只要周至柔高兴,那就意味着伙食不错,有吃有喝;但凡她不高兴了,要么吃糊的生的苦的涩的,要么就干脆没的吃!反正那些暗探是不会考虑他们的肚子饿不饿。 毕竟是一同患难过的,章岂气完了,心想,不就花点银子么!能让她高兴,也值了! 大笔一挥,就在策划书上刷刷签名了。 章岂和庄家,外加张家铁牛、铁兰共同签订的协议,章岂出五百两本金,占三成利,铁兰铁牛出酿酒秘方,占三成,庄家出场地、出材料,出伙计,负责销售,占四成利。 第八十七章 酒厂专营 菖蒲得了章岂亲笔签名的协议,笑脸越发灿烂,“那酒厂的生意,岂少爷也有份了。听说清风苑来了许多京城的,啧啧,肯定精明能干。岂少爷派两个帮帮我呗!不然,五百两的银子,我拿着也心颤颤的。“ 章岂笑骂,“越发蹬鼻子上脸了啊!“ “那不是自家生意嘛!我能求谁呢,是求大夫人呢,还是求老夫人,还是找铁牛家和我爹娘家?他们不过来拖我后腿,我就阿弥陀佛了!“ 菖蒲说话爽利。她有个特质——和她打交道,明明知道她抱着什么目的而来,可讨厌不起来。大概是因为真诚吧,她不掩饰自己的想法,也不心存恶意,有一说一,踏实可靠。 难怪前世,辗转南魏东齐北汉三国上层权贵的朝颜,只对这个旧日的小姐妹格外关照。 菖蒲,就是前世的“夕颜“。 这辈子,被周至柔占了名、位置。 周至柔觉得自己不能白占,再说还有小姐妹之间的情分,她能亏待菖蒲吗? 正好有朱大老板送的酿酒设备,白放着也是放着。不如成立一家酒厂,把庄家也拉进来,靠着利益,关系更近一层。 况且,酒厂好好经营的话,是可以传代的,足以让菖蒲和她子女的一生衣食无忧了。 周至柔要是想对某个人好,那绝对是真心真意,掏心掏肺的好。 章岂颇有深意的盯了她一眼,挥挥手,挑了石英和垂露跟着。至于京城来的,脾气性格还不大熟,再说,菖蒲才多大,也压不住。 他既知道这是让菖蒲安身立命的生意,就不能胡乱派人插手,石英和垂露以前就挺照顾菖蒲,他在提点几句,相信闹不出乱子。 酒厂的生意,他压根没放在心上。最差最差,不就是五百两银子丢水里了么?相比之下,他更烦恼那没影儿的“书铺“生意。 按照夕颜现在看书的速度,很快就无书可看了。到时候他怎么办?到处也找不到新鲜的话本,夕颜眼巴巴盯着他要,他要怎么变出来哦! 越想越烦,他看不下去白日的功课了,放下书本,走到罗汉床旁,拍了拍周至柔翘起的脚丫,“开书铺,养文人,嗯?“ 周至柔眼珠滴溜溜的转,“我可没说。“ “行,是少爷我先问的,总可以了吧?“ “那好,我就说道说道吧。“周至柔坐起来,笑着挑了挑眉道,“要开书铺,就开家大的。不分品类,什么诸子百家,经史子集,诗词歌赋,样样准备齐全了。“ “你倒是大手笔!“章岂气得笑了,“还有呢?“ “当然是寻靠谱的掌柜和师傅啊,我人生的一大梦想,就是坐在满是书籍的高楼里,四面墙都堆满了书籍,我走在其中随意挑选书籍,挑到满意的,就随意的坐在椅子上,喝一杯奶茶,看一页书,最好怀里还有一只猫,眯着眼看窗外的落日——人生最惬意之事,也不过如此了。“ 章岂嗤笑一声,“人不大,心思不小!诶,不对,你不是不喜欢猫狗么?我记得雪球在时,你表面对它和气,背地里没少说它掉毛!“ “那不是我的梦想么,谁说梦想一定要实现的?“周至柔振振有辞,“我只是觉得这个画面特别美,要是有一只猫就更好看了!“ 章岂没在说话。 谁也不知,他心理已经在暗暗琢磨,怎么让夕颜实现这个梦了。 …… 好消息总是传得飞快。清风苑上上下下都知道,一个叫放了籍的丫鬟,名叫铁兰的,从小侯爷这里哄骗了五百两银子。虽然五百两不多,侯府也不在乎损失不损失这三瓜两枣的,可这开了一个很不好的头! 靖远侯府,从老侯爷开始,都很善待身边人,对放籍的丫鬟也尽量有求必应。要是以后丫鬟有样学样,都以为可以来找小侯爷打秋风,岂不是叫人以为好欺! 袁秀珍比翁婆婆聪明的地方,就在于她一直谨记自己的身份。她是奴,才不会直接指出主子的错误呢!继续迂回—— 去庄家找老夫人拉扯家常,略有些忧虑的提出疑难,庄老太太就记下了。 不过,记下归记下,过后也没了下文。 原来,并非庄老太太糊弄,她问了儿媳,“酒厂“生意到底怎么回事,大夫人如实告知。庄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哪里可能白占底下丫鬟的便宜?酿酒设备是夕颜带回来的,她那样的身份,直接送钱算成买卖,信不信反而伤了和气? “我寻思,夕颜在清风苑,和菖蒲同吃同睡一年。她不在乎钱,在乎的是菖蒲。所以,就做主让菖蒲占了三成利。又暗示她,这生意想要长久做得,须得岂哥儿点头。果不其然,菖蒲去了清风苑,半天功夫不到,就拿了五百两本金和签名回来。“ “嗯,你做得很对。这生意哪怕不赚钱,能保本就行。别亏了小丫鬟和清风苑那边。“ “母亲……“庄大夫人露出犹豫之色,半响还是如实说了,“半个月,酿了两百坛子,已经卖空了。还得了数十笔订单,排到秋后去了!这门生意不是不赚钱,是太赚钱了!“ “什么?“庄老夫人听了,沉吟片刻,“这么赚钱的生意,朱家那边怎么说?“ “母亲,媳妇早就去朱家打听了。朱大老板说,他十几个徒弟,早分了地盘,四个在东梁国,六个去了北汉,剩下五个,也在不同的州县。他还说,既然送了‘蒸酒器’过来,就没想过自家人打擂台。青州、甘州、定州三地,随我们自己卖。他家的人不会越界,也教我们不要越界。媳妇是妇道人家,不大懂得酒市行情,但老爷品了之后说,估摸一州之地,就够我们再开十家、二十家铺子的!“ 庄老太太吸了口气,“这么说来,倒是我们占了便宜了。“ 白得了一条赚钱的财路,还能和章岂一道,谁还会不长眼的提醒“别对放籍的丫鬟太好“之类的话。 害得袁秀珍不停叹息,世道变了,人心也变了。 其实人心啊,是不会变的。得到的,不安现状,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总之,一直在蠢蠢欲动。来自京城的仆役们,只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这不,一个月后,终于找到良机! 这还要从一道甜点说起。 第八十八章 酥油泡螺入口即化,味道鲜美,是一道极考验制作者功力的甜品。 得到这制作秘法之后,茱萸也是下了苦功,足足花了十天功夫,狠下心拼命的搅和搅和——搅和得一双手膀子抬不起来,筷子都用不了了。这般绷紧了劲儿,才得到一盘卖相尚可成品。 当十二个小小巧巧,外表似小螺的甜品摆放在饭桌上,章岂随手拿起,品尝了一口,点头道,“甜而不腻,嗯,不错。“ 茱萸听了,眼泪哗哗的流。要不是擦泪要抬起手腕,她肯定不会放任眼泪乱淌,哭得这么没有形象。 “少爷喜欢,茱萸这么多天的辛苦就、就没白费!“ 章岂难得叹气,“行了,等你有闲暇,再多做一些,我拿去给范师尝尝。“ “是!“ 琥珀拜了袁婆婆为师,芙蓉跟着绣娘学针线,现在茱萸也给自己找了条出路,章岂对自己院子里的发生的事情,其实门清。他眼角瞥了一眼周至柔,“你不学着点?“ “学什么?“ 章岂眼风一扫酥油泡螺,暗示这也是条明路——女孩子力气小,灶下的厨艺做不了,走精品的糕点师也是不错的。 周至柔嗤笑一声,“岂少爷还是想想自个儿吧!你在草堂读书也有一年了吧,学来学去,听说功课从来没有前三?少爷又不是不用功!“ “那是本少爷所学庞杂,不似同窗们只一心功课考科举!“ “是,岂少爷将来是要继承家业的么!可万一,我是说万一哦,这世界上本来没有那么“理所当然的事情。要是岂少爷不能继承爵位,那又该怎么办?“ 章岂抬眼,眼神瞬间变得锋利起来! 周至柔呼吸一滞,语气变得非常柔软,“我是说,岂少爷不该只想着继承父祖的家业,男子汉大丈夫,为什么不能自己拼搏出呢,这样以后也没人说你只会靠着祖先的荫护……“ 不是她故意乌鸦嘴,而是按前世的情况,章岂虽然是章旻的嫡子,可这靖远侯的爵位,是落不到他头上的。章岂十四岁返回京城,面对的情况就是“天上掉下来个哥哥“,硬生生把世子头衔给抢去了。 告御状?没用。要么章旻以“欺君之罪“论处,抄家没收财产,要么就是章岂牺牲,放弃世子之位。怎么选? 只能退让了。 周至柔后来回想,章岂小时候举止端方,用圣人的言论要求自己,一身正义。外表跟个小大人似地,却会给一个小丫鬟作证,可见还有一股子赤子之心。后来怎么变成那样了呢? 混不吝、“游手好闲“、蛮不讲理…… 当然,这些都是外人对他的误会。 真正的他忍人所不能忍,在暗中付出了许多努力,才得到黑甲军军主的地位。 “什么怎么办?“章岂眉梢一跳,只用眼尾的余光扫周至柔。 周至柔赶紧做出一副催促努力的模样,“岂少爷不是说要领兵吗?我听说以前的大将军,大元帅,都是学富五车的。岂少爷不会连普通的士子都比不上吧?连我哥在学堂上了一年,都想下场考个秀才呢。“ “你是说,我连秀才都考不到?“ “那得考了才知道吧……“ 章岂气饱了,瞪了一眼周至柔,自回去看书去了。 因为酥油泡螺引发的一顿争吵,也就这么平淡的过去了——主要是章岂条件反射的影响还在,不想闹大了。 他知道,无论有理没理,自己根本吵不赢,到最后只能拿身份压。可靠身份压制得来的胜利,又有什么趣味? 还不如用事实说话! 他非要考个秀才出来,到时候自然只能让夕颜闭嘴道歉了! 可谁曾想,小小一道甜品,风波如三月春风吹皱的池水,才刚起涟漪。而涟漪一生,得一圈一圈的荡漾出很远呢。 头一个,是袁秀珍写信回京京城靖远侯问安。信中也没有多余的话,就是给罗伯捎的信中,对小侯爷格外照看一个侍婢,随意例举了两件小事,其中就包括这道酥油泡螺甜品,表示出某种忧虑——最开始实验,不知浪费了多少牛奶、鸡蛋。这是制成了,要是没制成,好像……章岂也没问过。 其次,因为酥油泡螺这道甜品味道极佳,连着好几天,章岂都指名要带去草堂,给范师和同窗们,忙得茱萸手膀子酸痛不行。身体上的疼痛是值得的,因为章岂给的赏钱,是平常的十倍之多。 豪气的茱萸从京城的一众人中,拉拢了几个老实沉默的,专门给她打下手,天天搅和奶油。如此,才勉强做出足够的酥油泡螺,满足章岂的要求。 因为这,清风苑内的气氛一变,不再分以前的旧人,京城来的新人。对于主子章岂来说,他只看有没有本事,有能力的就重赏。没本事的,一样不理不睬! 光这么看,风气都好转了。 可惜最大的震荡很快到了。 这一日,庄家忽然派人叫走了茱萸。 问她酥油泡螺的做法,是谁告诉她的。 茱萸先开始不想说,但她一个丫鬟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能从哪里学得这么精致美味的甜点?逼问了几回,光是猜人名,也猜到了。 “是夕颜?“ 没法子了,茱萸只能点头,“是她。“ “那日我心情低劣,觉得自己又笨又蠢,什么都做不好,夕颜就安慰我,教了我这道甜品。还说做好了,岂少爷肯定喜欢吃。只要他喜欢,我就在清风苑有了立足之地,不用担心会被赶走了。“ 几乎是立刻,庄家人过来请了周至柔去宣华堂。 大夫人亲自说明原委——原来,酥油泡螺味道鲜美的名声传了出去,有亲朋好友上门,庄家正好有章岂派人送给太夫人的,太夫人不大喜欢,就拿来待客。 结果人家客人一口说出甜点的名称,还好奇的追问,“这不是袁州江家的独门手艺么?怎么你们也会?“ “袁州江家距离我们有八百里之遥,亲朋故交自然相信不是我们偷盗。况且一道甜点罢了。谁会费心去偷?“ 周至柔听了,也很纳闷,“袁州江家?她们家也有这道甜品吗?“ “可不是,有人亲口尝过,说茱萸做的甜点的样子和味道,都和江家六小姐做出来的,一模一样。这不是奇事一桩?“ “江家……六小姐?袁州?“周至柔默默寻思,这是何许人也? 半响,心一跳,江六小姐,莫不是江心月? 第八十九章 江家才女 和章岂相处久了,连前世被人害死的仇恨都淡化了。此刻,“江心月“这个名字浮现心底,周至柔恍惚了一下,才想起自己该不是想多了,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庄大夫人似真似假的抱怨了两句,其实意思很明白——无缘无故的,被人质疑“偷窃甜品秘方“,总是会影响门风名声的。本来么,接纳周至柔在庄家当一个小丫鬟,不知周至柔有何目的,但庄家上下待她不差吧? 周至柔冰雪聪明,闻弦歌知雅意,立刻卖了她哥,“大夫人,酥油泡螺是我哥告诉我的,原先是他说在书籍中发现的,但他不善庖厨,说与我,我也不会啊!“ “也是玩笑般和茱萸说起了,哪里晓得她记在心里,下了苦功就做出来了呢?若说怎么和袁州江家的千金做的一样,嗯,莫不是看的同样的书?大夫人,这道甜品好吃,但坐起来太费事了,累得不行!茱萸这些天,天天叫嚷手膀子疼得抬不起来。茱萸进府之前,还是穷苦人家出身,很能吃苦的,那位江家的小姐真的自己做啊?“ 庄大夫人心里有了数,“谁知呢,下次请刘夫人做客,我问清楚些吧。“ 说罢,也不再提这件事,问起了章岂在清风苑的起居,以及她和袁婆婆等人相处情况。周至柔自然含笑说了,本以为此事就这么过去了。 不曾想,小风波不断。先是章岂生气,连着好几日脸色臭臭的,清风苑一片低气压——他天天带着酥油泡螺去学堂,和同窗们分享。因为一道小小的甜品,倒是真的生出不少真正的同窗情。周至柔就纳闷了,那不是很好吗? “好什么好?这酥油泡螺是你哥哥先发现的!他心理不知怎么嘲笑我呢!“ 只要一想到他谦虚低调的接受同窗们的致谢时,周瑛背地里对他讥讽,章岂就浑身不舒服,好像扎了几百个小刺,坐卧不宁。 周至柔发了狠,挥舞着小拳头,“他敢嘲笑你?你叫他过来,我与他当面对质!看看他怎么嘲笑?“ 又道,“没有岂少爷,他一辈子都别想吃到酥油泡螺,信不信?有的吃就不错了,他凭什么嘲笑?吃了熊心豹子胆,我看他敢!“ 对着根本不在场的周瑛,狠狠的威胁了一场。 看起来毫无威慑力。 但熟悉她的人,会知道周至柔笑吟吟的表面下,藏着多少坏水,呃不,心机。 目前深受其害者,包括朱凝露、卢慧因等,章岂也算其中之一。不过他自是不肯承认他有点“畏惧“——那怎么可能呢,他只是念着共同患难的情分,想要呵护保护小丫鬟罢了。 这其中的心理有些玄妙,章岂看着平素语笑温柔的周至柔,刚刚说的话也没带半个脏字,何况周瑛不在,也听不到,但听过之后,莫名就舒服多了。 那些针刺啊,嗖嗖的拔掉了,居然还有点舒爽。 他心里暗道,看来不止我一个!周瑛比我,更怕他妹妹!对啊,上次周瑛得罪了夕颜,特特做了轮椅来讨妹妹的欢心,可夕颜睬都不睬他,他还不是巴巴的赔笑?敢拉下脸么? 夕颜被绑走了,他课业都不管了,千里迢迢追到东梁去!哎,我难受个什么劲儿,直接说这是你妹妹做的,他还敢笑?笑话的是谁? 好不容易化解了这道小甜品引发的小风波,周至柔不得不在次月的初一见周瑛时,耳提面命,“就说你在书中找到的方子。“ 周瑛却陷入了沉思,“袁州江家?“ “哥,你想什么呢?天底下姓江的可多了,再说袁州那么大,何以见得……“ “就是她,江心月!“ “什么?“周至柔吃了一惊,眉心皱了皱,“我听说编入教坊司的官家千金会改了本名,勿使祖先蒙羞的意思。江心月不定姓江……“ “但江心月不是。“周瑛的表情非常奇怪,沉吟了良久,“这件事我得派人去袁州看看,兴许能查到点什么出来。“ “深宅大院的,能查到什么?“周至柔摇头,很不看好,“若此江家就是出了江心月的江家,那酥油泡螺……?“ 话音刚落,兄妹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对方的惊疑猜测。 两人都是重生回来的,天道莫测,天知道谁还和他们一样,也是重生回来的? 毕竟,他们两兄妹的身世、人品,也谈不上特别贵重。那些皇子皇孙,不更尊贵?还有出身书香大儒家族的,不更学识渊博?甚至不及勋贵军功出身的,有立下保护百姓的功德。 更非有天大的冤屈。他们两个死得再冤,还有更可怜的呢! 这等事他们从前没有想过,既来之则安之,能重活一世,已经是天大的恩德,还想怎地? 可若是…… 若是不止是他们…… 那就真要做好准备了! 周至柔冷静道,“一动不如一静!做的越多,落入人眼中越多!“ 因为她今生未受热油烫伤,没有跟周家人回京城,导致梁坤没了拘束,在东齐国大展宏图,一介小小商贾竟然如蝴蝶卷起了龙卷风,让东齐国改朝换代——在这个大背景下,个人命运的小小改变,都不算什么了。 “若真是她,她也重生回来,肯定会迷惑,到底发生了什么!三国鼎立的局面,竟然让东齐国变成东梁!况且,袁州路远,她重生也是深宅内院的闺阁千金,听到消息,也是三五个月后了。“ 十五,周瑛没有过来见妹妹,而是托章岂送来了一封信,写着进来传诵很广的几首诗词。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周至柔看完,默默的把信塞回信封里。倒是章岂瞅了一眼,颇感意外,“你哥哥抄诗词给你作甚,莫非你不喜话本子,喜欢诗词了?“ “怎么可能!我最不喜欢诗词歌赋了!“周至柔张口就道,浑然忘记了,前世就是她借人之口,就这些千古名篇流传出去的。 是的,尽管有着穿越的金手指,但她从来没想过给自己设“才女“的名声,毕竟她会背的那些诗词,只能帮她立个十年八年,之后怎么办?她又没那份钻研声韵的天赋。 所以,这些诗词,上辈子她报恩,送了人。 这辈子,倒是成就了袁州江家千金了才女美名了。 第九十章 翻旧账 一个出身普通的男子想出名,怎么办?简单,想办法参加几次酒宴诗会茶会,只要有些过人才学,做些文采出色的文章和诗词,再有人背后支持,要不了多久就能博得风雅的名号。便是家境窘迫也不怕,云游到了某地,报出自己的名讳,不仅能得当地附庸风雅的人家请客招待,临走还有程仪相送——只要有名气! 当然,前提是有真才华,有人愿意追捧着。 而女子就难多了。首先,适合女子参加的集会就很少,其中一大部分还是妇孺女眷交流的,家长里短,这时候做诗还是写词,场合不对,没用。其次,便是才华极高,那也要背后有人愿意帮忙啊。 鼓吹一个出身低微的男子,还有“英雄莫问出身“的古语。而吹捧一个十岁大的小女孩?那得把自己的颜面丢到江河里去了。 江心月重生回来快两年,不知用了多少心机筹谋,也就找到了三次机会。好在她抓住了!靠着那几首传颂极广的诗词,她不再是普通的江家内宅的千金,而是有一点名声的才女了!因她之故,江家都有了些名号。 周至柔以为打探她的消息会很难,结果出人意料。袁州境内,关于江心月的消息不少。 “前两年重病,险些救不回来……“ “亏得宝相寺大禅师相救,在佛前念了十二个时辰,才救回一条小命……“ “许是沾染了佛气,开了慧根,竟然变得颖悟非常,过目不忘,诗书张口能诵……“ “江家本是雕漆工匠出身,前朝灭了之后,躲在田间靠耕种织布为生。我朝没有匠户世袭,子孙代代不许科举的弊端,江家先祖才出来经营铺面……后来生意做得大了,开始涉足织布染布……“ “江才女一日梦到神仙授学,学得一种神奇染料之术。在祖母面前以一根金簪为质,得实验机会,竟然真的做出‘雨过天青色’——相然后江家染布坊就有了‘雨过天青’色。“ “雨过天青云开处,诸般颜色做将来,江才女果然非同一般啊!做的这首诗也是一绝!“ “听说还擅料理厨艺,江家四房分出之后,她每每做出极品糕点待客,无不得到宾客的交口称赞!“ “我还听说,江姑娘不仅有才,人也生得美貌。可惜父母愚钝,资质不堪,为了几两银钱和宗房兄长闹得不可开交,还差点去了衙门。最后被分了出去,只得了几间铺子。哎,江姑娘这是生生被其父母给连累了啊!“ “对啊,不然江家怎么也是有名有姓的家族,分了出去,就只是普通的商户了,那雨过天青色的秘方也是本家所有。江姑娘真是被她的父母给耽误了。“ “那也未必,也许就有慕名重才的好男儿,不看重家世的呢?“ “嘁,现在谁是傻瓜!放着出身高贵,有权有势人家的女孩不要,要一个商户出身的女儿家?不实惠啊!“ 各种传闻夹杂在信纸上,送到周瑛手上。周瑛再找了机会,给了妹妹周至柔看。 之前还有百分之一的不确定,现在一看,还瞎猜什么呢,江心月板上钉钉的重生者!她竟然也重生回来了! “不应该啊!“周至柔面露迷惘,“她手上有一支黑甲军,什么人可以越过黑甲军的保护,伤害到她?而且两年前,那应该和我们回来的时节差不多!总不可能她前脚派人来截杀我,后脚就突发疾病,一命呜呼了吧?“ 周瑛眸中闪过一丝趣味,“这个可以先不管。不管什么原因,怎么说,人都来了!江心月,不愧是章岂的军师。你看看她,就拿出一个染料秘方,就从江家脱身了。分了家,还和宗房不和,闹得尽人皆知。看来江家那起案件牵连不到她身上了。“ “江家到底犯的什么案子?“ 周瑛陷入回忆,“若是我没记错,应该是织布局。“ 当下,原原本本把他所知道的,告诉妹妹。 织布局是皇家的产业,按照魏国的规矩,事涉皇家采办,统由皇后管辖。但宣平帝的中宫皇后早就薨逝了,后位无人,宣平帝就交给淑妃打理。 淑妃无宠,更无子,每年织布局的采办,她左手进右手出,转手就是数万两。这里面的门道可太多了,一时半会说不完。 那底下生下皇子皇女的贤妃、德妃、贵妃,眼巴巴的看着,能愿意么? “据说是吴嫔起了头。英王过世之后,吴嫔所出的安王就是皇长子了。而吴家还只是平民小户,没有任何封赏。江家这件案子,大概是吴家想争织布局生意,后来闹腾大了,是安王出面压下去。不过安王做梦也想不到,吴家给他惹的麻烦,到了他也收拾不了的地步,还因此被皇父厌恶。“ 周至柔并不在乎安王如何,上辈子她回到周家,病病殃殃三五年,等她能起身出来交际了,安王造成了昨日黄花,没人在乎了。 她只是思考,“江心月聪慧无比,应该有办法帮江家从案子中全身而退吧。“ “对,她能。但是她为什么要帮江家?你看着信笺中所说,江家宗房为了些许银两闹腾到县衙,分家只给江心月的父母分了几间铺子,还有,看江家老太太也不大看重她家这一支,她何必费尽心思为江家筹谋?不如先把自己父母摘出来,免除后顾之忧!“ “哥哥,我的好哥哥,我记得上辈子我就是这么做的,出嫁之后我对周家一概不理,除了璇姐姐的事情,我和周家,和秋氏划清界限。你怎么说的,你说我心胸狭窄、自私任性、毫无气量!怎么换了她,你就觉得她做得对呢?“ 周瑛立时哑口,呐呐不知如何回答。 周至柔也没有纠缠不放,毕竟那都是老黄历了,老是翻旧账也没意思。 她沉吟良久,“江心月会不会发现我们两个的事情。“ “应该不能吧。我们只是没有回到周家……“ “我以为,不该小看章岂的军师。先假设她知道了,那她发现我现在章岂的清风苑,当一个小丫鬟,会做如何想?“ 第九十一章 “自古天意高难问,她再聪慧,也只是一介凡人。“周瑛沉思良久后,缓缓道,“我们两个经历种种波折,中间还去了一趟东梁,她想要调查清楚明白,哪里来的人手?只能靠瞎蒙吧。“ 周至柔有不同看法,“怪我被她坑过吧?我以为,她会相信她的直觉。“ 上辈子她对章岂满满的排斥,别说在一起了,就算靠近,她都不愿意。如果江心月是那种调查了全部真相再下决断的人,就不可能找人害她。相反,还会悄无声息的暗中帮她,助她远远的避开章岂! “什么直觉?“ “我们没有返回周家,偏离了上辈子的命运轨迹,她就会认定我们中间有一个是重生的。至于是你,还是我,我猜她会想办法试探。“ 周瑛默默的想了一会儿,“你想怎么做?“ “杀身之仇,怎么能忘!我要她付出足够的代价!“ 周至柔说得凶狠,然而眉宇间,不似从前那般满是阴郁。 愣了片刻,周瑛才摇摇头,“我还以为,你会想办法弄死她!“ “怎么可能,死,太便宜她了。她重生回来,占了知晓前世的先机,信心十足,肯定要大展手脚。啧啧,上辈子她沦落教坊司都能爬起来,成了章岂身边的红粉智囊。这辈子,不知道要掀起多大的风浪。我还等着看她要翻腾出多大的浪花。“ “柔娘,你并不弱她半分。你还有我的支持,有金家倚靠,还有章岂……怎么不想着自己出头?“ “因为太累了。我明明可以过得很舒服,为什么要陷入无休无止的麻烦中?“周至柔反思自己,感慨不已,真是时光匆匆如流水,改变了她的初衷。“前年我还想着报仇,可仇家,你、章岂?我能怎么办?“ “什么意思,我、章岂?感情你对我和章岂的恨意,还在江心月之上?“ 周至柔给了一个“你自己体会“的眼神,就不大搭理了。 兄妹两关于江心月的事情,就商谈至此。仇还是要报的,那可是杀身之仇,怎么可能忘?只是,不会成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了。 …… 清风苑的风波却没停下,袁婆婆等人写信到京城,明里暗里打小报告,很快得了回音。 章岂的性子比起从前好多了,至少懂得隐忍。可在自己院子里,还不能直抒胸臆了? 他一句吩咐,把所有人都召唤过来,对袁婆婆,他甚至没有对翁婆婆的忍让,直接质问,“这是什么?“ 原来,罗伯的回信,是跟袁婆婆的信一起送回来的! 袁秀珍一见,捂着胸口,脸色苍白的退后了两步——怎么能想到呢,和罗伯共事了三四十年了,自问对他的脾气性情也是了解的,竟然被他坑了一把! 若是为了什么性命攸关的大事,被他反手卖了,倒也罢了,能理解。 可只是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啊,怎么至于!两人相处这么多年,竟然半点不顾旧情! 其实反过来看,正是因为事情不大,罗伯才会直接把信转回来吧,态度明确,没有惹出更大的麻烦来。 章岂愤怒不已,“我先前怎么说的,你们一个个,仗着资历老,就不把我放在眼里吧!我对哪个丫鬟多看两眼,也要嚼舌根子,还千里迢迢写了信回去!“ 珊瑚弱弱的想为袁婆婆辩解,“少爷,婆婆并没有恶意……“ “滚!“ 不说还好,一过来求情,反而让章岂火上浇油,“她没有恶意,那谁写的信?你写的?我倒要问问,安的什么心?把我章岂想成什么人了?“ 这话怎么好回? 珊瑚赶紧退到一旁,剩下翡翠、碧玺互相看看,硬着头皮想说两句,再看章岂的表情,吓得不敢乱动了。还是丫鬟水晶,生了一副水晶心肝,仗着自己人小,赶紧退了出去,撒丫子直奔了出去。 先见了芙蓉,又见了茱萸,手拉着手,姐姐长妹妹短的。芙蓉在绣娘手下才刚刚掌握几个基本针法,而茱萸天天混在厨娘身后,多少学了一手灶上的功夫,两人算是得了京城来人的好处。此时若是袖手不管,以后还怎么学? 二婢想了想,又拉住蔷薇,一起往东稍间去找周至柔。 周至柔不理,本来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结果都是假象?暗中写信给京城,用意为何,不用想都明白。要不是她早在罗伯那边挂了号,还提前掌握了清风苑的钱袋子,说不定这会儿被赶出去的,就是她了。 “夕颜,袁婆婆毕竟那么大年纪了。“ “也是,这么大年纪了,还留在院子听差,的确不好,不如我劝岂少爷,为袁婆婆放了籍?她不是老夫人的旧识么,老夫人平素最乐善好施的,有她老人家帮衬,袁婆婆就在甘泉县落脚养老好了。“ “那怎么行!“水晶脱口而出。 茱萸面露难色,“我们已经苦劝夕颜了,她这个人……的确有点小心眼,爱记仇。现在没有踩上一脚,已经算不错了。我觉得你和袁婆婆说下吧,这样才是两全之策,不然按照少爷的脾气,真给送回京城,那多少年的颜面都撕下来了。“ 水晶气得无奈,只能亲自去求周至柔。门一关,直接跪下,“求姑娘大发慈悲,放过袁婆婆一马。“ “你求错人了,抓着小事不放的,是岂少爷。只要他消了气,你写多少我的坏话,都不要紧。“ “可是,整个清风苑里,只有姑娘能让少爷消气。“水晶低声下气的说。 “那我不愿意去呢?“ 水晶低下头,流下两行泪,“水晶从小体弱多病,是袁婆婆施妙手救了我的小命。姑娘只要能救袁婆婆,我愿意以后唯姑娘之命是从!奉姑娘为主!“ 周至柔笑了,“不用了,岂少爷才是你的主人。我么,当个半主就够了。“说完,她放下毛笔,看着这一幅字体端正的大字,满意的笑了。 右手的条件反射终于淡了,几乎没什么影响。 眼角的余光瞥了水晶——原本她不打算管的,但水晶过来求她了,嗯,她怎么也得给在章岂身边待了十年的丫鬟,一点薄面。 第九十二章 考验 章岂大动肝火的训斥,还是第一回。整个清风苑内,所有人都战战兢兢的,不敢大声出气。 “我早说过,在我的院子里只有一点要求,别给我生事!还不到两个月,就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了?“ 他原本生得极好,玉面星眸,从记事起就常听人说他是“活脱脱画里的善财童子“,因为格外厌恶别人因为他年幼、漂亮,而生出轻视、慢待之心。他以为的“慢待“,不是言语态度上的轻慢,而是不把他当主子,而是小孩,幼稚愚蠢的那种。 比如这次,哪怕袁秀珍大咧咧走上前,指出他在众丫鬟中偏向夕颜是不对的,他最多生两天闷气,而不是动了真火,要把人撵走。 是,袁婆婆是立下很多功劳的老人了,在府里很受重用。可没办法从内心尊敬他,只把他当小孩子,动辄告状的下人,要来何用?没得给自己添堵! “圣人曰:勿谓言之不预也。你们来的第一天,我就说过了,不管你们是谁送来的,之前立过什么功劳,有多大的颜面。总之,在这清风苑里,犯了我的规矩就是大错……“ 他没有说完下一句,然而眼神在袁秀珍等人身上一转,已经表达了他的意思。 袁秀珍心彻底凉了。 万万没想到,章岂年纪不大,脾气却像极了他的父祖,说一不二,不容人有丝毫违逆!现在已经不是什么错不错的事情,而是为了树立威严,章岂要杀鸡儆猴了! 这下完了,她要被送回京城了。看在她劳苦多年的份上,估计不会过于羞辱,可回了京,侯爷也不会重用她了,半辈子挣来的脸面也没了!府里还有她的容身之处吗?她这么大年纪了,出了府,又能做什么? 袁秀珍恍恍惚惚,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说。 就在她以为自己晚年要凄凉收场的时候,忽然听得外面一阵娇笑声,如银铃般,非常的不合时宜。 章岂刷的一下抬头,目光犹如电,所有人都低下头,不敢吭一声。 “这个粉质不错,味道也清幽。这个也可,不过我不爱茉莉味的,兰花的也一般。“ 仿佛没有看到这么多人聚集,周至柔带着蔷薇三婢,就这么过来了。 章岂的脸拉得很长,眼眸眯了又眯。手腕上的念珠也不停的转。 他在等,等周至柔开口求情,心里衡量着,是放,还是不放? 烦人啊,放了,等于戳伤他的尊严。刚刚狠话都放出去了,眨眼功夫不到就收回来?这让他以后还怎么发号施令? 不放,只怕谷莠这丫鬟不依不饶…… 那他以后的日子就要麻烦多多。 纠结不久,章岂决定,就算要应付目不暇接的麻烦,也要不能威严扫地! 他将来是要号令三军的首领,岂可言而无信! 周至柔却笑吟吟的,让蔷薇捧着盒子,“岂少爷,问问这几种脂粉,哪一种清香不腻人?“ 章岂深深瞥了她一眼,心气越发平顺,脸上是某种绝然冷静,“你喜欢那种,就买那种。“ “嘻嘻,这几种都不对我的胃口。但是蔷薇说,院子里的姐妹都用,说是跟宫里赏下来的脂粉差不多,擦了之后肤质细腻白皙。所以啊,我打算开家铺子,专营脂粉。岂少爷,帮帮我嘛,看看哪一种好,我好叫蔷薇大批量生产,不然做多了,卖不掉,岂不是亏本?“ 章岂无奈,只能一样样任由周至柔,在他手背上擦拭,然后比较质地,比较气味,比较颜色。 “呀,这些竟然没一种适合你!“ 最白的脂粉,都比不过章岂的皮肤…… 周至柔忍不住露出又嫉又妒的神情,哀怨的在自己手上试用了一番,“看来还不够好!“ 章岂最讨厌别人说他脂粉气,刚要发怒,就听得周至柔道,“我还想研究出一种可以遮掩原本肤色的,比如岂少爷你,将来领军打仗,太白了容易被人发现!所以得研究出一种不伤皮肤,又能遮掩的,最好还能避蚊虫叮咬,那就两全其美了!“ “能免蚊虫叮咬?“ 章岂怔了一怔,“真能做到?“ “当然了!增添些药粉嘛!对了,岂少爷,听说袁婆婆犯了规矩,能不能先别送回京?她熟知药理,正好给我配药!等研究好了又能遮掩肤色,又能避蚊虫叮咬的脂粉,再送她走不迟!“ “这个……“ 章岂犹豫了一下,待要坚持,忽然看到周至柔嘴角的笑意,冷不丁的想到四个字:众叛亲离。 若是为了立威,把所有下属都得罪了,那可是兵法的大忌。 也罢,既然有个台阶,他就暂且用了,反正将来送走也是一句话的事情! “配药可以,但做不出来两种功效的脂粉,你要怎样?“ “放心,我说能做到,就一定能!“周至柔笑眯眯的,啪哒一下,盖上装着各种小瓷瓶、小瓷碟的盒子,走到袁婆婆身边,亲自搀扶她起来,“袁婆婆请跟我来吧,我不知药价,先拨一百两给你,配置能驱蚊虫的药粉,味道越轻越好。“ 袁秀珍眼中惊疑不定,刚想说什么,就见周至柔捡起章岂摔出的信笺,一目十行的浏览完,掩口而笑,“罗伯可真是……对了,袁婆婆,下次给罗伯写信,麻烦将我的问候一道写了吧!上次罗伯过来,只喝了半盏茶,话都没说上半句呢。“ 章岂听得,快气笑了,“他又不喜你,你写信问候他作甚?难道不怕被骂?“ “嘁,罗伯才不会骂我呢,他只会骂你!“周至柔呵呵笑道,“君子持身端正,俯仰无愧于天地,行思无愧于己心!这是罗伯的原话,也是他对你的殷殷期待,你要是被我三言两语迷惑了心志,那不是我的错!“ “行,怪我意志不坚,可以吧!“ 章岂觉得心口有点堵,挥挥手,叫底下人都散了。 他不是在想,如何在院子里的奴仆面前立威,而是想罗伯为什么要把袁婆婆的信笺转过来,莫非真是考验他的意志力? “对了,罗伯也知道你在庄家,怎么提都没提?我记得上次他还不大喜你在我旁边的!“ 第九十三章 负担太重 目前,周至柔信手布置了两门生意,一是菖蒲入股的“酒厂“,靠着庄家的背景,以及朱大老板赠送的独门蒸酒器,预计每年的分红都在三百两以上。这还是庄家以稳妥为主,没有快速扩张、加大销售力度的结果。 其次,就是这刚刚画了个饼,还没开张的“脂粉“生意。主要参与人物,技术指导:袁秀珍,制作师:水晶、蔷薇,以及若干打杂。 作为领导,周至柔提出两个要求,一是脂粉不能含铅。笑话,这脂粉做出来她不是自用就是送人,自家人就别坑害自家人了。铅粉虽然擦了,能快速美白遮瑕,但时间长了,有损容颜。 第二就是脂粉不可过度白皙。那种擦了之后,就像墙壁雪白的死白,算了吧!实在不符合她的审美。 “以自然为主,贴近本来肤色!看朝颜,她的肌肤细腻如新剥鸡蛋白,可以看成一号,水晶算二号。我是三号,再一个,蔷薇,你是四号。先做出这四种脂粉。“ 提问要求后,周至柔对底下人怎么鼓弄脂粉,就不管了,只管拨付银两。 作为技术指导,袁秀珍第一次来到东稍间,见这里虽然空间狭窄,但床榻桌柜安置得井井有条,便知道自己过去小看了。 “你认得罗伯?“ 口气平和多了,比初到那一日的临高临夏,不能比。 “是啊,罗伯没有提起过?“周至柔做出一副恍然的模样,“也是,我不过是个小丫鬟,哪里值得罗伯记挂在心,特意对婆婆你提起呢?“ 她笑意盈盈的,袁秀珍越发不敢小看了,上下打量周至柔,“你为何要在小侯爷面前保我?“ 以当时章岂的怒火,就算去请了庄家人出面,怕是也没人能阻拦章岂。何况,庄家人未必会为出这个头。 “婆婆真是误会了,我算什么人呢,能保谁?只不过提了一个建议,而岂少爷接受了罢了!“ 见她丝毫不居功,甚至也没把此事放在心上,袁秀珍越发心里窝火——感情她就这么无足轻重?涉及她未来命运的大事,就一句轻飘飘的带过了? “后生可畏了,我从前真是看走眼了。“袁婆婆意味深长的叹了一句,便起身离开了东稍间。 至于周至柔,也没出言留,更没借机做收拢人心的事——清风苑有一个算一个,她只想安插耳目,可没想过收为心腹。 不是她做不到,而是没必要。 有这些闲杂时间,她不如在章岂身上多下点功夫。 至于她和章岂将来会如何,能不能修成正果,不再考虑之中。 生命如此绚烂美好,她只想趁自己心未冷,仍旧能感受情感给她的温馨、甜蜜时,尽情的享受。 那样,等待真正的死亡一刻来临时,她不会满是遗憾,没有满心的愤慨,没有局限于束缚而任由后悔啃噬自己的心。 狼毫笔沾满了墨汁,周至柔落笔,“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字体柔韧,隐见筋骨,是她上一世临摹无数中的另外一种字体,典雅中带了些许飘逸,虽然还谈不上大家,但已是练字多年,终于形成自己的风格,将感悟溶于字体之中了。 周至柔对这二十个字很是满意,不过写完之后,她才醒悟,佛语还是少些为妙——她这辈子不想继续烧香拜佛,靠着出去礼佛才能得口喘气机会了。 这写好的佛偈烧掉,又整理了这段时间练字的成果,足足有三寸厚了!嗯,只有写字的时候,她才心无旁骛,不用想着前世种种,不用深思和章岂恩怨纠缠……不,确切的说,写字的时候,她的心才特别清净,纵然有种种复杂心绪,等落笔之后,也都澄清了。 变得特别清醒。 袁秀珍,万万不能送回京城。不仅是她,整个清风苑的人,都不能送走。章岂那位异母兄长,今年就该进京了吧?不知他走了谁的门路,硬生生挤掉了章岂嫡长子的世子之位——前世她根本不关心,也不在乎,当成八卦随意听了几句。 这辈子,却得好好筹谋了。 章岂现在在京城,应该还是“惹人同情“的位置,若是加上苛刻老仆的恶劣名声,就不大妙了。 谁让他那两位姑姑,都不是省油的灯。 对了,章岂还有一位小叔吧,记得名讳是章昱?人称三好,好酒好赌好斗,也不是好惹的茬! 一想到这几位不得不打交道的亲戚,周至柔有点头痛。 落笔三个黑点。 然后,她想起周家的亲戚关系,画了三道横线,周家长房、二房、三房…… 貌似她家的更不妙? “真是奇怪,世人都说章家家风不正,为了夺靖远侯世子之位,兄弟阋墙。其实章岂志向远大,后来封侯齐宁,也证明了他自小下的苦功。他并不稀罕靖远侯世子之位,心中怨结多半是被人夺走吧?“ “他封侯后,并没有报复异母兄长。就这样,章家还是名声不佳,京城人提起章家,总是摇头叹一句‘家风’。“ “而周家,明明长房二房斗成了乌眼鸡,还有三房,从继夫人马氏开始,各种造谣挑衅,长辈立身不正,能教导处什么晚辈?尤其是周瑶,可是奇葩中的战斗葩!“周至柔想起交往最多的“瑶妹妹“,气得牙根子痒痒。 “出奇的是,外界对周家评价极好。哪怕明明知道周庆书被变为庶人,先和离,再娶妻商女金氏,金氏未死就改娶秋氏……私德有亏,世人还觉得他良才美玉,差点遭埋没了。“ “周家二房,选个嗣子,挑三拣四,先选了周庆书,周庆书被贬庶人后,就逐出家族。后来又不要脸的强制要回来……如此反复无常,照样和高官显贵来往……“ 周至柔比较来比较去,觉得自己肩头的负担太重了。 也不怪她想和周瑛联手,实在是要对抗两家子长辈,光凭她自己,还真没什么信心。 章家是明着来,明枪明箭,射死你,你就完了。射不死,也要呛一辈子。 周家是暗搓搓的,表面甜言蜜语,内里霜刀雪剑,悄无声息中弄死你。弄不死,还有下一招,环环相扣。稍微松懈一点,就不知哪来的冷箭刺穿了胸口。 第九十四章 风雪后 周家的生存环境如此恶劣,导致周至柔上辈子出嫁,带了点逃荒的迫不及待——她什么都不求,只求迅速,干脆的脱离! 结果就掉坑里了。 第一次婚姻对周至柔的打击,不算多严重。一来感情么,没多深。两年时间,从刚认识到变成寡妇,太快了,还没来得及投入。 再者,她忽然意识到,原来未出阁的千金有诸多限制,世俗各种眼光关注之下,不能多走一步,不能多说一句话,只能像个打扮精致的木偶活着。但守寡之人,却完全不一样了。 尤其是她那初婚的夫家,清贵是清贵,可惜家宅不大,屋舍不多,一家子挤在一处,公公仍健壮,小叔子一个个长大了,她一个守寡的媳妇——相信么,外界还没什么风言风语,倒是她婆家坐不住了,想要她趁年轻速速改嫁。 她原以为这辈子就这么完了,哪知道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在这里? 当听到性情不大温柔的婆婆,苦口婆心,劝她找个好人家时,知道她内心的震惊么?他们还处处打听,帮她找结婚的对象,考察人家的家风、人品、相貌,甚至性情,乃至未来公婆好不好相处? 整个世界观需要重新塑造的震惊! “二郎不在了,你就是我们林家的女儿!待选个合适的,我们风风光光把你嫁出去!“ 她有点不敢相信,因此犹犹豫豫,无法决定。本来身体不大好,每每对着林二郎的画像长吁短叹,被认为是用情太深——林家公婆每天派人守着她,生怕她想不开。 居然以为她会寻死? 天啊,这误会也太大了! 后来她才懂了,原来真正的儒教世家,可不讲究什么“一女不事二夫“。他们尊重生命,若是她和林二郎留下了一子半女,那么终生守寡还情有可原。不然年纪轻轻的,还不满二十岁,就留在林家,外界会认为林家“强迫寡妇守贞“——太不人道。 外人可不理会是真感情,自愿的,还是畏惧家族的势力,不得已的。 后来林家公婆,没要她的嫁妆,还把属于林二郎的那份财产给她陪嫁了。 这是她的第一次婚姻,帮她逃离了周家的掌控,此外,还多了几分政治资源——林家,算是她的半个娘家。 …… 回忆结束,周至柔叹息一声,连相处时日不多的林家,尚且对她有几分真关心。而和她有亲缘关系的周家…… 这辈子,她的优势明显,一是拥有健康的身体,无论周瑶周琼,有一个来一个,看她怎么收拾!其次,就是对周家上下十分了解,谁是谁的人,谁想升官,谁想发财,谁想踩着谁的肩膀往上爬,想要她上当受骗,就没那么容易了。 不过,劣势也很明显——金夫人留下的万贯家财。这些钱,她是名义上的主人,可动用不了。而且周家人人知道她有钱,会不会都想着从她身上啃一块肉下来?连从前对她还有些善意的璇姐姐,都不敢信了! 金夫人的兄长出海了,等他回来,金家和周家就紧密的联系到一起,一个有钱,谋求进身之阶。一个有权势,需要钱财更上一层楼。两边就跟风助火力,火因风旺的关系。她在其中,多余,不过是个摆设! 所以,她周至柔,表面上出身望族,母族富贵,好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让人艳羡。谁知道两边都是指望不上的呢?兄弟姐妹众多,更是没用!和她亲近的一个都没! 周瑛,目前看来对她还不差,但周至柔也是不敢全然信任的,生怕哪一天人家来一个釜底抽薪,她什么都没剩。 相信周瑛也是一样。 他们,是有保留的结成队友,在对抗周庆书和秋氏的战线上,利益一致,可以协作。 周至柔就这么日复一日的练字,等她的习字稿纸越堆越高,堆满了半个桌子,最后一叠叠的被朝颜收走,练到字体练到章岂都点头称赞了,已经过去了达半年,雪花絮絮的飘洒下来,一转眼,又是一年冬。 推开窗,山中的空气清冷,深吸一口气,便觉得肺部灌满了冷气,整个人精神抖擞,一扫在炭火熏暖房间的懒洋洋。 章岂深一脚浅一脚的在前面走,山间的林木上挂上了白凌,霜花结满了叶片,凝成冰晶一般。云雾山本来就是常年云雾流动,加上这层薄纱一样雾气,真如冰雪世界美丽的似真似幻。 周至柔在后面跟随。 她穿着藕荷色掐牙镶边凤穿牡丹大氅,脖颈一圈狐狸毛,毛茸茸的衬托她一张雪白的小脸,不施粉黛,清秀逼人。随着走动,脚下隐约露出一截掐云鹿皮小皮靴,和竹青色散花水雾织锦裙。 这一套,绝不是普通丫鬟穿戴。身后的朝颜、水晶、蔷薇等,都是清一色的水绿棉袄,或是粉色比甲。 不知什么时候起,周至柔就“特立独行“起来。在清风苑,她不发号施令,甚至不高声说话,只让章岂定下规章制度,定什么是什么。 至于她,只管一件事——钱袋子。但凡需要用钱的地方,都要在她这里签字画押,做什么,要多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写完了。 若是有差,她也不多话,直接送到章岂面前,由章岂来惩处。 时间久了,众人知道她是个“规矩人“,除了她本身不和规矩外,处处按规矩来,从来不挑事,也就习惯了。至于周至柔哪里来的钱财,穿得那么好,也管不到了——就不能是章岂给的? 没看到章岂天天同她一处吃饭!章岂不爱吃的青椒,都被她强迫吃了几口! 没人封周至柔是什么等的丫鬟,她好像也不像丫鬟,每天不做事,早睡晚起,只练练字,闲着看看蔷薇的脂粉生意,茱萸的甜品,芙蓉的绣品。独特的地位,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成了现实,众人习惯了,只能接纳。 “冷吗?“ 章岂回头。 半年多,他的个头窜高了不少,脸颊的婴儿肥也褪去了大半,再没儿童的稚嫩感。 “嗯,有点。“ 章岂听了,笑了笑,伸手拉住周至柔的手背,轻轻对着掌心哈了一口气。 周至柔的脸微微泛红,应该是冬天风大,吹的。 第九十五章 离别在即 章岂抬眸,看周至柔粉面桃腮,水润的眼眸清亮清亮的。是不是这满山的冰雪衬得她唇色鲜妍了?还是他眼花?这张越看越熟悉的面孔,竟然有了丁点“妩媚“的意思。 他心下有点疑惑,不知自己的审美是不是有了偏差。明明天天朝夕相处,眼睛还是那双眼睛,鼻子嘴唇也没变过,没有任何新鲜感。怎么他觉得比之前好看多了呢? 转头再看朝颜。 朝颜变化更大,两年来她身量窜高了一大截,隐约有了婷婷少女的玉立感,似出水芙蓉,更似百合新绽,那股娇艳简直正中人心,摄人心魂。 朝颜已经不敢出门了,出门必须带上面纱。不然她正正经经出门传话,可看到她的人,经常呆呆的望着她,浑然不觉身在何方。次数多了,她也知道自己的脸容易惹事,就涂抹上质地最暗的脂粉,稍微掩饰点。 只有在周围全是清风苑姐妹的时候,她才不用遮掩自己的容颜。 章岂扫了一眼朝颜,这张脸也是他朝夕相处,天天见的。不过,奇怪了——好看归好看,他承认朝颜现在变得非常美丽了,但他没有多余的心思,唯一动过的念头,就是怎么放?好像朝颜是他屋子里的花瓶,摆哪里好看?周围置放什么更搭配? 不是没人在他面前嘀咕过,两女相貌之差明显,为何对次一等的夕颜格外青眼?处处照顾? 章岂嗤之以鼻! 当他是那种被美色所迷的人了吗? 他对夕颜好,是图她长得好看么?是么?! 他是为共患难的情分啊! 章岂很是愤愤不平了一段时间,觉得把他看扁了。最后还是周至柔过来安慰她,“我才是那个被以貌取人的啊,我都没生气,你气什么?“ 章岂一想,就转过了这道弯。是啊,他有什么好气的,夕颜是什么人,哪里是区区容颜能评价的?将来自然真相大白。 他对夕颜充足信心,此刻握着她的手,随口就说了,“十日后,我就出发了。“ “去小松山?“ “嗯。已经拖了很久了,我原以为这辈子没机会在松景先生门下修行,没想到前天收到了信!不枉费我这两年日日夜夜苦读,骑射练武都没落下。这下,我自信到了小松山也不会被比下去了!“ 章岂信心十足,满怀对未来生活的渴望。 周至柔眉宇微微一皱,心猛烈一缩。然而她早就接受这一日会到来,随即就散开了眉结,真心实意的为章岂高兴, “太好了!为了这个目标,努力了六百多天。到了小松山,也不可懈怠啊,我等着岂少爷你学成归来!“ 章岂听得眉飞色舞,“那是自然!“ “待我学成,我要学曾祖父那般,开疆僻壤,成就一代名将!“ 豪气满满的章岂,对着山中一阵长喝。 周至柔笑着,也跟着他一道呼呼喝喝。 两个人在雪地上打打闹闹,互掷雪球,跌到了好几回,嘻嘻哈哈的爬起来,也不要丫鬟搀扶。不知怎么爬上山顶的,周至柔看到金夫人的墓碑,久久不语。 章岂看她罕见的成了木头人,也不多话,挥手让人拿来祭品,一样样摆上。 为什么给金夫人祭祀,奉上供品。这也是有缘由的。 两年前,章岂动了心思,想给她过生日。 周至柔早把自己当成没爹没娘的孤儿,生日,让她过哪个?哪一个,都会想起不愉快的回忆。索性用“我不记得“敷衍。 没想到章岂去问了周瑛。周瑛道,“腊月初九“,言毕,又凭对妹妹的了解,警告道,“我妹妹不过生日。因为……呃,生日就是母亲的受难日。“ 章岂没当一回事,继续按自己的心意。 后来,果然受到周至柔的冷淡,整整三天没搭理。 章岂迫于无奈,只能问,“要怎样才能弥补原谅?“ 然后,就来给金夫人祭祀了。 有那么片刻,章岂生出“莫非谷莠真是金夫人的女儿“的疑惑。不过亲自跟着来了云雾山,见到周至柔站在金夫人的墓碑前,毫无伤感之情,只是沉默,好像一个陌生人,对着已故的古人那种感叹,这种感觉就烟消云散了。 还有,周至柔还和章岂分享了她的感触—— “我对金夫人的印象啊,就是跟着许多丧服身后,过去瞻仰遗容,看到她躺在棺材里,一张凹陷下去的脸。我以为我会做噩梦呢。结果关于金夫人的梦,都是发财的梦,你说怪不怪?“ “明年我不能陪你来,祭祀金夫人了。“ “没关系,明年我也不想来了。“ “你的心结解开了?“ “其实早就没了。她的死,和我又没关系。倒是香枫里火灾死掉的那些人……“周至柔声音一滞,心情顿时不大愉悦。她强制转移话题,“岂少爷,不说这个了。反正人都死了,我人小力弱,改变不了什么。倒是你,马上要远行了,我怎么给你践行啊?“ “随你的心意。“ “那好吧!“周至柔眯着眼笑着,上前搂住了章岂的胳膊。 心里莫名对金夫人道,“便宜亲娘诶,看到了没,这可能是你未来女婿了。你满意不?满意就瞑目吧,我会生下有你血脉的子嗣,我会照顾她或他长大成人,不让你断了香火。至于之后如何,就看老天了。“ 她白白占了“周至柔“的身体,前世今生两辈子,唯一能做的,就是这个了。 旁的,别太苛求了。 宣平二十八年,章岂离开南魏,开始了他在东梁国为期三年的留学生活。 他带走了指导老师范师增、书童雨桐,常随垂露,护卫蒋、陈,四大厨娘的李、莫二人,绣娘李贞儿和芙蓉师徒,另外袁婆婆和琥珀也在随行范围内,不过是用来按周至柔的心的。 因为章岂直接对袁秀珍道,“你不是擅写信么,每隔三日写一封信给她!事无巨细,你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包括我身边的人和事情都可以写!“ 堵得袁秀珍无话可说。 第九十六章 负责在甘泉县庄家收信的,自然是袁婆婆的徒弟,袁阿久。她被留下了,负责清风苑的大小事宜。她还以为章岂通过六百多天的观察,知晓了她的为人心性,所以才委以重任。 结果……是个守门的。 清风苑的大部分人,都要随着罗伯返回京城。 罗伯将章岂送到南魏和东梁的边界线上,就调头返回了。回到甘州,再一次见庄家太夫人,这回坐了半天,听老太太絮絮叨叨。 太夫人九十高龄,眼花耳聋,说几句就喘息,而且话里颠三倒四,好些事情翻来覆去,说不明白了。若非罗伯这样从小看着长大的晚辈,也不能理解。 罗伯也是代替主子章旻,过来最后见一眼老太太。 其次,才是来接清风苑众人……呃,不,是周至柔。 说来奇怪,两边也没通气,周至柔更是不会主动提出,让罗伯送自己返回京城。而清风苑的下人,更是不用罗伯亲自护送。 然而罗伯就是来了,在宣华堂坐了半天,出来后,人群中无声的看了一眼周至柔。周至柔周没多余的言语,就让朝颜收拾东西。 “啊,收拾东西做什么?“ “我要走了,朝颜,你是跟我走,还是留在清风苑里?“ “我、我……“朝颜听了,心乱如麻,更不能理解,“为什么要走?你不等岂少爷回来吗?“ “他,不会回来了。“周至柔笑了,“他就像雄鹰,羽翼未丰的时候才呆在巢穴里。等他长大了,翅膀硬了,在小松山学会了本事,怎么还可能回到这里呢?我要去京城等他!“ “这样啊,那我也走!“ 周至柔听了,“那我去大夫人那里要你的身契。“ 朝颜的美丽,让她如明珠一般闪耀。再过上三四年,她完全长开了,还不知如何惊艳。 庄大夫人有些舍不得,不过站在廊檐下的罗伯,正虎视眈眈盯着她,她背脊一个激灵,醒悟过来——一个朝颜算什么,最多当成重礼送人,换个人情罢了,庄家长久的靠山,是靖远侯府啊! 为一个丫鬟触怒了侯府,才是杀鸡取卵。 庄大夫人笑吟吟说了些场面话,痛快将身契给了周至柔,此外蔷薇、芙蓉、茱萸的,也都免费赠送。作为交换,周至柔将脂粉生意的三成股,送给庄家。 庄大夫人还不以为意,待日后“花想容“在京城遍地开花,成了达官贵人女眷最受欢迎的化妆品后,乐得嘴都笑歪了。 当然,这是周至柔为了朝颜的自由,算是补偿给庄家的吧。 带走朝颜,是周至柔早就想好的,若是没遇到就算了。有缘遇见,还朝夕相处两年,有了姐妹情分,再让她坐视朝颜被送来送去,明码标价,她做不到。 只是朝颜的美,也太招摇了,她也不知道,要怎么安排?怎样才能让朝颜幸福? 关于这个问题,周至柔问过朝颜,朝颜忸怩了半响,再三追问下,才吐露了内心的渴望——她想要好看的衣服! 周至柔讶然。 她在清风苑里一直保持“极简主义“——一是她住的地方简洁无比,一床一柜,一桌一椅而已,多余的就是桌上的笔墨纸砚了。 其次,她的箱笼极为简单,基本的篦梳养肤口脂之类,就几套素色的衣衫。那些华丽的外衫,穿两回就送人了。这个人,通常是菖蒲。 所以收拾她的东西,好像……没什么好收拾的,三下两下就结束了。 倒是之前习字厚厚的稿纸,堆了不少。 点燃炭盆,烧上半刻钟,也就没了。 “你喜欢,怎么不早说?“ 朝颜羞得脸蛋红透了,“我、怎么好说!“ 周至柔叹气,“以后想要什么,便直接告诉我。东西已经送了菖蒲,我也不好要回来。等到京城吧,到了京城我给你重新做。“ “嗯。“ 朝颜没有片刻犹豫,立刻点头,眼睛都在闪闪发光。 章岂没有带走水晶、珊瑚、翡翠、碧玺的任何一个丫鬟,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无需丫鬟贴身伺候。那么,这四人,回到京城就要各回来的地方了。珊瑚来自章家大姑奶奶章炅府上,水晶翡翠是二姑奶奶章杲府上,碧玺是章岂二叔章昱送的。 伺候人的工作,就是这点不好。一个萝卜一个坑,这打回去的怎么安排,原府邸还留着她们的位置么?完全靠运气了。家里有点背景的,还能想办法找找门路。没有背景的,可就难说了。 罗伯亲自召了众人,直截了当给了另外一条出路——跟着金小姐。 金小姐是谁? 周至柔在旁边一坐,披上了藕荷色掐牙凤穿牡丹大氅,便如大家千金一样,笑不露齿,神情淡淡。 “我要跟着金小姐。“ “我也要!“ 这是一次豪赌,赌的是前途,赌的是命运。 清风苑的人是亲眼看见章岂怎么“宠爱“夕颜的,估摸着这是给夕颜铺路呢,将来肯定要当姨奶奶的,那么跟着伺候,好歹还能进章家大门。 一统计,愿意跟着走的,除了珊瑚等婢女外,针线绣娘水芹和其他厨娘不愿意。她们多少有自己的手艺,哪里都能生存。罗伯也不强求。 两日后,周至柔便坐上马车,开始了回京之路。 她在甘州也不是没有准备,一是菖蒲——酒厂生意步入正轨了,每年都有稳定的收益。这些钱,足够让张铁牛找个好的拳脚师傅,和秀才认字。菖蒲也能跟着学点,凭她的聪慧,将来不怕不能将生意做大。 另一个,就是朱大掌柜了。 这不,都将人家的宝贝女儿拐带走了。 朱凝露,跟周至柔一辆车进京。劝服朱大掌柜的话语,也很简单,“你想让你女儿过什么样的生活?小富即安么?那就留在甘州,长大后寻个上门女婿,一辈子衣食无忧。“ “若是还想她有些前途,那就让她跟我走。我能让她嫁到官宦人家当正房太太——八品九品的官员,京城满地都是。若是筹谋得好,七品也不是不能。“ 关系女儿一生,朱大老板自然无法立刻决定。 周至柔退而求其次,“那就先随我进京,反正什么形势,久了也就看懂了。“ 就这么,朱凝露跟上了马车。 时隔两年,当初的紧张不安少了很多,偶尔回忆和周至柔一道被绑架,朱凝露还有点惴惴不安,总觉得自己也是个聪明人,可比起两三年前的周至柔,还是一个字——嫩! 第九十七章 周至柔走后的第二天,清风苑来了一个丫鬟,年约十岁,身量不高,有些勾着背。肤色有些黑,不过齐眉刘海下一双圆圆的杏眼,小圆脸微鼓,看着倒有些俏皮可爱。 她说,她叫“谷莠“。 庄家的侍婢听说,哈哈一笑,特意过来看她,逗道,“你叫谷莠,你是不是还有一个哥哥,叫程山啊?“ “对,你们怎么知道?管家大叔告诉你的吧?“ 谷莠一笑,露出不太整齐的牙齿。 没多久,果真有一个肤色黝黑的小子过来寻她,自称“程山,字崔巍“。 他们兄妹两个说起自己的身世,眼泪汪汪的,真真是太可怜了。两人的父亲,是亲兄弟,同一天死在村民争水的械斗中。后来,谷莠算是幸运的,随着继母改嫁。然而香枫里一场大火,烧死了谷莠的养父母!程山依附母舅家生存,母亲病逝之后,舅舅一家嫌他吃得太多,不愿意继续抚养他。两兄妹不得已,才当了奴婢…… 感慨身世,两兄妹每次说起,都忍不住洒泪当场。 不过听的人则一脸古怪,不是他们铁石心肠,更非两兄妹说得不够动听。 而是……同样的身世,已经听过了啊! 一模一样的! 几年前就感动过了,现在在听,怎么都觉得,好像遇到了抄袭者。不,弄错了,这两位才是正品,早前听到的那个才是西贝货啊! 袁阿久对过去的事情知晓无多,当发现谷莠就是夕颜,一直冒充别人身份,伪装成小丫鬟,气得不轻。立马写了一封长长的“解密信“,通过章岂留下的渠道,送到东梁国去。 快马加鞭,倒是非常顺利的抵达小松山。 不过这封信不是最快的,周至柔离开庄家坐上马车,看着朱凝露讨好的社会性笑容,觉得噶然无味,就动笔开始写信——洋洋洒洒好几张纸,中心思想只有一个! 我要去京城嗨皮了! 我带着你的丫鬟一起去的哦! 庄夫人把蔷薇她们的身契给我了! 罗伯让水晶翡翠她们,以后就伺候我了! 我要去京城吃香的喝辣的! 通篇都是没营养的废话,比如带了什么行礼,路上准备了什么零食,零零碎碎。 马车摇摇晃晃才走了几个时辰,周至柔就封好了信笺,让人交给罗伯。 很难说心里什么滋味,罗伯皱着眉,没有出声反对,让人送到通信的渠道,立刻送出。 就这样,这两封信是一起送到小松山。 袁婆婆接到信笺之后,一目十行浏览看完。 先看的是徒弟袁阿久的。 她是罪臣之女,深宅大院见的奇奇怪怪事情多了去了。冒名顶替算什么,连子嗣都有弄虚作假的。就是不明白,顶一个小丫鬟的身份,图谋什么呢? 袁阿久的气愤,没有干扰到她。 袁婆婆忍不住想,庄家上下对此是什么态度? 整封信上上下下看完,没有!什么都没有? 哦,这个徒弟心里憋不住话,若是庄家有什么,肯定会说。没有,那就表示庄家内宅非常平静的接受了这个事实,允许一个名叫谷莠的丫鬟,继续居住在清风苑? 继续拆看第二封。 这封信没有任何不可告人的,不过通篇都是废话! 袁婆婆多了个心眼,将周至柔写的信笺,先拿给章岂看,决定看情况再说。 区区五张信纸,不过几百来字,章岂足足看了一顿饭的功夫。 他嘴角上扬的弧度虽然不高,可整个人身心的愉悦,还是能清晰的辨认出来。 袁婆婆不想做无意义的事情了,徒弟袁阿久的信干脆不拿出来了,直接了当的说,“阿久写了封信,说清风苑来了个丫鬟,庄家给她起了个名字,叫谷莠。“ “哦。“ 章岂听了,本能的不喜。随即想到,这又不是什么好名字,叫了又如何?再说,谷莠早改了名字,叫夕颜了。 哎,一想到她就忍不住头痛!胆子真大!竟然敢跟着罗伯上京城!也好,他艺成归来,肯定也是要去京城的。小丫头肯定是知道了,所以求着罗伯带她上京! 好算计! 章岂表面冷哼,心里却极受用。 后来,很久之后,有人问他,明明知道周至柔满腹心机,外柔内刚,那双凤眼一转,就是一个计谋,心眼儿不知道有多少。你最讨厌心机女人,为什么就觉得她好呢?就觉得她纯善呢?还觉得她需要你保护呢? 章岂无言以对。 此刻,他自是不知道未来的情况,放下信纸,将它们一页页的按顺序放好,收起,嘴上淡淡道,“哦,知道了。夕颜上京了,带走了清风苑的丫鬟,许是庄家觉得院子空,填补上了吧!“ 人心若是长偏了,那怎么都是偏的。袁秀珍还有什么话好说?内心对自己发誓,以后关于哪一位的事情,一定要斟酌再斟酌,能不开口就不开口,免得被连累了! …… 信写完了,周至柔就没放在心上,伸了个懒腰,笑眯眯的看着朱凝露。在她强大的情商共鸣之下,不过半天,两人相处得非常愉快,恍如闺蜜——至少表面上,朱凝露找到了当初被暗谍抓着上京的感觉了。 那时她还不知道周至柔身份,还把人家当成“竞争对手“。 若是没有周至柔,她和卢慧因、心昙三个的话,估计早就斗得乌眼鸡一样,争得你死我活。而周至柔的存在,却让她们四人相处和谐,齐心为每日的三餐努力,并在哪一方生病时给与照顾。 原来,我们互相提防,不代表我们是互不往来的仇人。 我们之间存着巨大的分歧,但可以互相帮助。 既矛盾,又统一……朱凝露得到的经验就是这个。 这次上京之路,将这种感觉和经验强化了,朱凝露一面真的将周至柔当成至交好友,知心闺蜜,一面却深深忌惮。只是把后者藏在心中,不怎么表现出来罢了。 周瑛在第三天追上罗伯的队伍,跟着一道进京了。 原本他没打算寒冬腊月进京,可收到消息,金家已经出海回来了,目前已经到了泉州。他只能将返京提上日程。 年前祭祖,他必须赶上,不然等下一年,就太耽误事。 第九十八章 借鸡生蛋 宣平二十八年的腊月二十五,周至柔一行人抵达京城。入京之前,周至柔将周瑛暗中递过来的消息稍微整理了一番,让朝颜抄写一份,递给了罗伯。 罗伯看完,脸色铁青。 “何意?“ 小纸条上,写的就是靖远侯章家。关于章岂的兄长,那位突然冒出来的章岌,最近貌似经常出入公侯府邸,他那酷似章旻的外貌,根本不用怀疑其身份。京城上下,已经议论纷纷了。 周至柔笑容恬淡,似乎清风拂面,不带丝毫烟火气,“罗伯,我最近写信,可都没提过这件事呢。却不知,章家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 罗伯紧紧盯着她,眼角眯了一眯,似在衡量什么,半响,道,“你为什么不写?“ “这是章家的私事,我怎么好提?“周至柔道。 “你是怕吧,怕他迁怒与你!“ “呵呵,若章岂是这种人,那我也无所谓了。“周至柔脸上看不到丝毫激怒的气氛,反而淡淡的,弹了袖子,“我不说,因为我不在乎。他是侯府世子也好,是普通乡下小子也罢,我看重的是他这个人,是他待我的心意。没了这个,他是天王老子,也休想我多看他一眼。“ “那你问这件事的目的为何?“ “因为,我得预估他将来的怒气啊。毕竟,我想和他在一起,就不能完全置身事外。“ 罗伯的眼神依旧冰冷,没有任何温度。 周至柔笑容不变,“侯府的世子之位,我不在意,谁爱坐谁坐去。可惜,我不在乎,但不代表章岂不在乎。他若是不甘、不愿,硬要争取的话,我会帮他,不计代价!他愿意拱手相让,那我就给他铺好后路,总之,我会和他甘苦与共。“ 这么一说,罗伯的眼神才转变了,只是态度依旧冷冰冰的,“据我所知,你在周家的身份尴尬,还未得到认可!“ “所以啊!我内心私下……其实不那么希望章岂继承世子之位,将来需要应付的达官贵人太多了,麻烦!可如果他非想要……我也会帮他的,谁让他傻乎乎的,我说什么,他信什么。今生他只能被我骗,被我哄。我可看不得旁人把他当傻子!“ 罗伯听了,沉默了半响,“你要我如何?“ “我知罗伯有你的难处。你不告诉章岂,想让他在小松山专心修行,我不会干扰的。那我为将来做好准备,您会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吧?“ “说!“ 周至柔露出满意的笑容。 她鲜明的立场态度,至少得到了罗伯的认可。 因为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她压根不想章岂去争什么靖远侯世子之位。有意思么,靠阴谋诡计争抢来的侯爵之位,能比得上自己双手军功挣的么? 要知道,章岌……此人装傻卖萌一流,靠着小白脸和吟诗弄月的本领,很是为自己立下“男神“人设,掀起了一段时尚风潮,夺取了大半闺阁少女的芳心。章岂和这个兄长一比,性情恶劣,一出口伤人,且不擅长吟诗,哄女孩子开心。对长辈态度也不够恭顺,看不起尸位素餐之辈,显得不够宽容大度,想要在风评上盖过兄长,几乎没可能! 除了物议风评,平心而论,现任靖远侯章旻,更爱的儿子是章岂。所以,才会选章岌当这个世子。 这世子之位,看似香饽饽,其实章家早就四面楚歌,没有盟友了,而且朝堂上的臂膀断得七七八八,得到了就好像坐在火炕上,未必是好事! 周至柔决定,哪怕章岂想争,也会委婉的让他不要固执,凭他的能力,出了章家的束缚,反而更能闯出一片天! 因此,她要做好准备——为章岂不能继承章家的家业,额外的准备! 罗伯,是她的第一个同盟。 若章岂的地位稳固,兴许罗伯还看不上她和她背后的金山,只有利用之心。 但章家的形势如此,出于对章岂的关心,罗伯会默许她的小动作——只要不损害章家的利益! “章岂名下有多少财产?“ “我的意思是,侯爷确定的,打算分给章岂的田产、庄子,铺子,还有奴婢?罗伯干嘛这么看我,难道以为我是图谋他的钱财么?侯府分给他的再多,能比得上我娘留给我的多吗?我不问清楚,怎么好布置?“ 罗伯深吸一口气,将侯爷的打算说了。 章家虽是累世勋贵,但家业大部分要留给嫡系,章岂将来肯定是会被分家出去的。嫡系的家产拿不走,章旻只能从自己名下的财产补贴,大概是京外的田产千亩,京内两个庄子,以及十几间铺面,加上一部分古董字画之类。 周至柔笑了一笑,叹息道,“章岂知道,大概会伤心吧。他长这么大,哪里为银两操过心!“ 随即又振奋起来,“也罢,这正是用得着我的时候!“ “罗伯,那两个庄子,现在可否让我管理?“ 罗伯憋住了一口气,半响,道,“可以!“ 庄子上有庄头,无非是地里那点出产,再怎么折腾,就算折损了五成!也在承受范围之内。 “那十几间铺子,我要一半!“ “不可……“ 铺子可是有收益的,胡乱折腾,亏损的多了,难道让侯府年年贴补? “我那换个说法吧,罗伯,赚钱的铺子不要了,我只要那些不赚钱的铺子。反正都是亏了,让我管个一两年,没有改善的话就关掉,租出去。如何?“ “可!“ 就这样,周至柔还没到周家呢,就拿到两个庄子和八间铺子的管理权——罗伯根本不知道,其实金夫人早留下遗言,将万贯家财都留给了周瑛。而她的母家金家,虽然豪富,可两边关系生疏,几乎没有任何关联。 周至柔手头,只有一百两银子,那还是章岂给的…… 这就叫借鸡下蛋! 启动资金到手,竟然是三言两语半哄半骗来的。周至柔没有半点惭愧,因为她要钱也是为了自己和章岂的未来啊! 有道是没钱寸步难行,她不提前提章岂伸手要,好好打理这些财产,三年后谁知道接手时什么样子! 还是拿到手里放心! 周至柔做事利落大方,用的人手也是清风苑的水晶、翡翠,这些本就和侯府关系紧密的,做什么也不防备。 第九十九章 一言难尽 靖远侯府。 腊梅开了,骨节大的花瓣一朵朵绽放在枝头,点染着雪后的冬季。经过几个暖阳,前几日飘落的冰晶化尽,京城的道路泥泞湿润,然而侯府前宅后院都有甬道和抄手游廊连通,自没有这种苦恼。 章旻静静的坐在书房内,听罗伯回报。 他的两鬓星星点点,乍一看,像是四五十岁的操劳者,劳心劳力;不过再看长相,俊眉修目,目若朗星,眼角没有一丝皱纹,最多不过二十五六岁。可惜气质冰冷,如石山冰山,难以接近,更难以撼动。 就像此刻,即使听到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小丫头片子,张口就要他儿子名下的财产,大言不惭的要替他管理,章旻的表情依旧古井无波,没什么改变。 “老罗,你认可她?“ 一身军人利落锋锐气质的罗伯,没有刻意收敛,不过在章旻面前,被弱化了不少,他沉着道,“暂时且看着吧,应有几分真心。“ “光真心,够么?“ “能从东齐国暗探手中逃出性命,不是寻常小姑娘,有几分本事。“ “本事?“章旻嘴角微微咧了下,眉梢似有些不屑,不过很快恢复,“有本事的人多了,可懂得财货的没几个。也罢,看在她母家粗通敛财之术,就交给她打理吧。在府中找几个人……“ 罗伯立刻道,“那丫头知晓事理,分派的都是前头派去甘泉县的。她只带了一个庄家给的丫头进了周家大门,其余人都分到两个庄子上了。“ “哦?“ 章旻听了,不可置否,拨弄了一下拇指上的黄玉扳指,轻叹了一声,“但愿我儿慧眼识人,没有看错她。“ “退一步,看错了,也只能让他自己认下苦果!“ …… 人心狠起来,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 章旻是章岂的父亲,周至柔不好说什么,反正就她前世的经历来看,章旻和周庆书相差不大,都是为了自己宏伟目标,可以牺牲一切的人——自私么?特别自私。然而自私的背后,他们也有名曰理想、胸怀、抱负之类的话,还装着什么天下苍生。 不过,谁来问一下被牺牲的呢? 谁来问他们愿不愿意被牺牲呢? 章岂不算最惨的,因为他是男儿身,并且靖远侯用自己的身份地位,帮他打好了足够深的基础,利用人脉推他到足够高的平台,之后能不能腾飞,能飞到多远,就是章岂自己的事情了。 前世章岂做得很好,他凭借军功封侯,算是另外打开了局面。 这一世,有她的帮助,一定会更好! 省得中间做无意义的纠结为难煎熬了! 周至柔是腊月二十六,和周瑛进周家大门的。平平静静,没有引起一点波澜——就是门开了,几个青衣小帽的周家仆役低着头,引着一顶小轿子从正门抬进去,载着兄妹两人过了影壁,进了内堂。 两兄妹都不是第一次回到周家,自然知道,这内堂的议事厅儿正正方方的,不是二房的属地,而是长房的! 多可笑,周家又想认他们,又不想认他们,反复弄来弄去。明明是三方周稼的子孙,偏偏成了二房周稷名下的子嗣。被驱逐出家族了,现在公开接待的,竟然是长房! 周箴笑眯眯的看着侄子、侄女,开心的命人端来热茶和糕点,“一路累了吧,快歇歇!“ 柔声细语,问周至柔冷不冷,习惯不习惯京城的天气? 空闲间还问周瑛的功课,治的什么经,打算什么时候下场,对春闱有几分把握? “箴大姑姑,多谢您来。“ 周瑛冷肃着脸,“不过您是隔房的姑姑,周家无人了么,只能让您一个来敷衍我们兄妹?若是家里太忙了,都不得空,我们在外还有落脚之地,不急着见长辈。“ 周箴脸色微变,见刚刚还甜笑说话的周至柔,表情虽然没变,可眼神和周瑛如初一辙,只得站起身来,“哎呀,许是绊住脚了,我去看看。“ 从花厅里转出来,周箴的女儿周瑗,跺跺脚,满心的气恼,“娘亲,您何必送上去给他们羞辱!他们算什么东西,至今没上族谱的外人罢了!“ 周箴细细的抚平了女儿眉头的“川字纹“,“傻孩子,你只看他们现在名不正言不顺,像是外来人。其实他们,才是正经的周家子。比你和你哥哥,是被我强改的姓氏,不一样的!“ 一句话,说的周瑗又是想哭,又倔犟的忍住了。 “娘亲,我知道你为什么揽下这个活。因为舅母不愿意出面,舅父拿捏不好对他们兄妹的态度,才叫您出面试探一二。“ 周箴很是欣慰,“我儿聪慧!“ 她虽也是周家女,不过出嫁后没两年就没了丈夫,如今依靠兄长而活,还带了一子一女,周瑗、周琛。 琛者,美玉,珍宝;瑗,乃是玉璧。 两个名字,都是随周家三代子嗣起的好名字,白白占了两个位置。周箴虽是女流之辈,然善于钻营,想到六房叔父周和,其实是收养的,不也名列族谱之上?没有血缘关系的尚可,那她的子女还有一半周家的血脉,哀求着,好容易让兄长周策同意许周琛周瑗改名,然后记在族谱上。 当然,周策之所以答应,除了兄妹感情,另外一个原因不好说了。周家长房羸弱,连着三代都是单传,不如三房四房五房兴盛,子孙众多。 难免有点危机感。 为了给自己孩子多个臂膀吧。 周箴作为先头兵试探了一下两兄妹,之后就轮到周策上场了。 比记忆中年轻十多年的样貌,周瑛和周至柔都没兴趣为难这个夹心饼——欺负大伯父,就好像欺负会可怜巴巴看着你的老实人,有愧疚感。 偏偏他们不想多说,周策却不同了,他态度比周箴更温柔了,开始了长篇大论,说起当年的旧事。无非是周家遇到了多少波折,遭遇了多少磨难。周瑛和周至柔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无奈和不耐烦。 因为他们都知道,和这位大伯父说的一多半话,都是废话。周家经历过什么,他们比谁都清楚。更知道,周家的所有决策,都和大名为策的他,无关。 他像一个傀儡,该出现的时候出现。 不该出现的时候,也轮不到他。 用周瑛的话来评价,大伯父周策各方面平庸无能,好在不太惹人厌。不过当周家宗房,呃……就只有一言难尽来形容了! 第一百章 周家近况 周家名义上的长房当家人——周策,长篇大论了半天,其实重要的问题一个都没提起。例如,周家对周瑛、周至柔是什么章程?准备安置在哪里? 这个“安置“,不仅仅是住宿的事,更是两兄妹具体的归属。 他们两个都是周庆书的子女,按照常理来说,同出一脉,那肯定就是一家人啊,还区分什么?自然是周庆书是哪一房的,两兄妹就是哪一房的。 不过周瑛和周至柔私下里暗暗讨论过,依照前世周家每个人的尿性,大致归了三类。一是长房大伯父周策为代表的,他……其实不怎么在意。有,也行,没有,也成。多个侄儿侄女又不影响他什么。他既做不了主,也狠不下心。 这一类还有四房、五房和六房的长辈。六房是周家本家的事情都不管,只要年节凑到一起,祭祀祭祀祖先,就完事大吉了。 然后是二房。二房祖父名讳是周稷,早已去世。宣平十六年,当年主持家族会议,把周庆书逐出家族之后,没多久,就病逝了。不过,别看他人不在了,他留下的“精神“,深刻的影响二房上下。 二房三个女儿。分别是周筝、周笙、周筠,都已经出嫁。她们的母亲,郑老太太,如今是二房的“中流砥柱“,是坚决不许周至柔回到周家的“反对派“。嗣子周简,是周庆书的胞兄,他和他的女儿周璇,是前辈子周家仅有的,愿意对周至柔释放善意的周家人。 然而周简的身子不好,他娶的媳妇严氏,是其启蒙恩师的女儿,出身不高,在二房的话语权不高。关于这件事,更没说话的立场了。 三房,现在的老太爷,也就是周至柔的亲爷爷,周稼,还在世。继妻小王氏又给他生了三个儿子,长子周筹、次子周笺,三子周簪。对小王氏来说,自然是希望周庆书别回到三房,占据她儿子的资源了。 但同时,她又希望周庆书的官,越做越大,巴望他越来越好。这样一来,才能拉扯亲兄弟啊! 这是周家三个房头,三种截然不同的态度。 其实他们对周瑛还好,毕竟是儿子,还是周庆书明媒正娶的嫡妻所出,不能不认吧!如果能接纳周庆书回到周家,那么周瑛也是连带的,必须接受。分歧点在周至柔。 郑老太太坚决不承认金夫人的存在。 她曾经不止一次对身边人说道,“什么玩意儿?外面说是大户千金,养在闺阁里的,谁不知道商贾经常抛头露面?和什么不三不四的人来往?生的女儿,庆书又不在场,被人偷了换了,谁晓得!“ 直接质疑周至柔的血脉。 另一位小王氏,对没伺候过她半天,连面都没见过的金夫人,只有一句呵呵。让她承认这个儿媳妇,那是万万不能的。不过她的态度就软和多了,毕竟不想得罪周庆书嘛!怕触怒了,将来牵连到她三个儿子身上,就推到二房去。 推得不要太轻松! “当年二老太爷那么求着,要过继,我们老爷子本不舍得?可是为了兄弟情分,狠狠心,就让庆书过去了。谁知道……二老太爷又做主,非要把人赶走!我们老爷子气得多少天吃不下饭,生生吐出几口血啊!“ “这也罢了,没过两年,又借口没了男丁,非把简儿要过去了。我们老爷子能怎么着?还不是生受着!“ “现在可倒好,安生日子没过几天,看人家庆书起来了,飞黄腾达了,这才说,那逐出家族是迫不得已,是为了保全家族含泪无奈。成,也成。那不能要了庆书,反而不认人家生的孩子。怎么,也有子女不随亲爹的房头,可以随便认的?我话就放在这里,要么二嫂你就别认庆书了,让他干脆回到我们三房。要么就一家子都认下,还挑三拣四,以为卖菜呢,嫌这个嫌那个,跟当年一样!“ 把个郑老太太气得不轻。 因为这件事无法达成统一,周家的这个新年都没大过好。 梅苑。 位于周宅的东南,这是周家女儿的住所,无论是长房的周瑾、周瑗,还是二房的周璇、周琼、周玥,还是三房的周瑶,都住在这里。如今,又多了一个周至柔。 前世不一样。 前世的周至柔病痛缠身,秋氏借口她养病不适合众人喧哗之地,就刻意的把她丢到西北角,最荒凉偏僻的地方,和其他姐妹的关系自然就淡了。加上她那是心里一股郁闷之气,看到人家小姑娘青春貌美,同时活泼开朗,充满生机,而她却像开累了的老梅花桩子,努力在适合的花季开花,可是绽放的花朵都维持不了多久,就凋谢了。 她的身世,加上她那阴郁的性情,很不讨人喜欢。 这辈子略有改观。不过因为多待了一个人过来,对比之下,和上辈子也差不离。 她甚至听周瑶“口无遮拦“道,“啊,朝颜,你只是一个丫头?长得这么好看,真可惜了!“ “要是你是我姐姐就好了!我天天带你出去玩耍,到时候人们肯定非常羡慕我有这么好看的姐姐!“ 朝颜胆子不大,被这么夸张的赞美,没有高兴,只有窘迫。 她恨不能立刻缩到角落里。 “朝颜,要不,你到我屋子里吧。我什么都不要你干,只要每天让我静静的看着你就好!“ “古人云,秀色可餐,诚不欺我!“ 周瑶看似天真浪漫,其实这才是她的“保护色“。 周至柔花了多久来着?大概是四年吧,才知道自己在秋氏手底下受的气,有不少都是出自这个好妹妹有意没意的撺掇的。 她呢,也不算极度狠毒的,就是看你倒霉,她开心而已。 论坏,她还不是最坏的。周瑶的坏,还在凡人范围之内,那个最狠的,与她装好姐妹,花了整整十二年来博得她信任的——周瑗。 长房箴大姑姑的女儿。 平素以自尊要强示人,让人以为她多清高自持,结果呢,爬了她第二任丈夫的床。 人家处心积虑,苦心筹谋,终于得逞。对此,周至柔自然是张开双臂,将渣男渣女送到一堆,顺便阴得他们一家都成了“过街老鼠“。 第一百零一章 周瑛受斥 周瑛站着,背脊如挺立的一杆翠竹,面容平静,眼神坚定。 他现在身在三房的“宁安居“,三老太爷周稼的书房。此刻,除了主人周稼在,还有长房的周策,二房的周简,以及还没正式记入族谱的……周庆书。 周筹站在门口处,想着自己才是三房的子孙啊,这宁安居理应有自己的位置才是,就咬咬牙,掀开门帘,抬脚迈入。一抬头,就见自己老爹阴恻恻的目光投来,周策的眼神满是惊讶,而周简的稍微好一点,忧郁中带了些疑问。 周庆书则冷得不像常人,冷冷的一瞥。 他吓坏了,赶紧低下头,“父亲,大哥二哥三哥,时候不早了,可要弄些饭菜?“ 周稼连话都懒得说,直接挥挥手。 周筹赶紧往后退。 “等等!“ 周简叹口气,“孩子还小,大冷天的不知吃没吃饱肚子。劳烦筹弟吩咐底下人,做些好克化的饭食。“ “诶诶!二哥,我这就去。“ 出了宁安居,周筹回想刚刚的气氛,心口处还砰砰乱跳。 同时有些疑惑,差点忘了,屋里还有谁来着?怎么站得跟树一样,没被吓倒? 他可没有半点艳羡,心里想道,初生牛犊不怕虎,刚来的娃子不知道天高地厚啊,等过两年,只怕见到老爷子,就跟老鼠见到猫似地,躲得老远,哪敢面对面犟脖子? 还有,他竟然是三哥亲生的,啧,看三哥把人丢到甘州什么也管的样子,估计也没多少感情。小小的孩子,爹娘和离,爹不亲,娘不要,哎,可怜!可叹! 周瑛可不知道,自己被便宜叔父同情了,他的态度冷冷,和周庆书一模一样,纵然父子两相貌上不大相似,但只看他们的气质,没人会怀疑他们的血脉关系。 “为什么?我派陈寿去接你,你竟提前走了?还留下口信讥讽威胁?你到底把周家当成什么,把你自己当成什么!“ 换了旁人,周庆书早叫人拖出去,棍棒教训了。 这是亲生的儿子,他也想打来着,不过亲爹在上,亲兄长也在侧。两个人都目光炯炯的盯着他,他不好太过严苛,只能开口训斥。 若是周瑛肯开口求饶,他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毕竟,孩子在外漂泊这几年,他……也没尽到多少为人父亲的职责。 却不知,周瑛满腹怨恨。 再见父亲周庆书,各种酸甜苦辣滋味,轮番翻涌在心头。本以为自己能克制,两世为人,又在官场沉浮,他怎么可能做不到基本的喜怒不形于色?可是,太愤怒了,这么多年,多少积累在胸口的愤怒一层层发酵,到如今,怨都没多少了,只剩下恨。 单纯的恨。 他根本不想和父亲和解。 只想挣脱周庆书的束缚,这冲动冲垮了一切,理智告诉他没必要现在就真刀真枪的对抗,但情感上,他只想让周庆书知道,不是什么都会按照他安排的行事,子女更不是他的棋子,随意摆弄! “不孝子啊,您不就是这么想我的么?“ 一句话,差点把周庆书气到鼻子歪掉。 “什么,你、你,你再说一句?“ “再说多少遍,也是一样的。今天要么我自承是不孝,愚蠢无知,不接受您的好意,要么就是您来骂我不孝子,总的来说,结果不都一样的么?“ 周庆书脸色极为难看,唰的一下站起来,被周简拼命按住,“二弟,别!“ 周简才是家族中行二的那个,但他和周庆书是同母的亲兄弟,一向互称“长兄““二弟“的,即使后来兄弟两个前后过继了,也是没有变过。 也只有感情深厚的周简拉住他,周庆书才没有当场翻脸。 周策面带愁容,“孩子,你还小,不大清楚内中缘由。待你长大了,就知道你爹爹,有很多苦楚。到那时,你会后悔今天所说的话。真的,相信我!“ 周瑛瞥了一眼大伯父周策,从鼻子眼里嗤了一声。 这声音,充满了不屑。 立刻让周策难堪至极——他好心好意的劝解,还是长辈,竟然被一个晚辈嘲讽了? 周稼立即重重的拍了一下桌案,“好小子,你倒是够狂妄的。是不是在外面撒野习惯了,受不了门第规矩?也罢,你既不把自己当周家人,但愿你永远别借周家的势,也永远别告诉人,你是周家的子孙!“ 周瑛想也不想,立刻开口,“自打我母亲去了之后,我可没告诉人我是谁的儿子——“此处,淡淡瞥了一眼周庆书,然后继续道,“我在甘州,冒名顶替了一个贫家少年的学籍,照样上了县学,考中了秀才。“ “区区一个秀才,也敢大言不惭!“ “不就是科举八股文么,这有何难!“周瑛挺胸,目露不屑的神采。 他是有能力张狂的,前世二甲十名以内,那真真是多年课业修炼出来的。本身家学渊源,又有周庆书这位探花郎教导。重生之后,学业方面是生疏了点,不过这两年加紧复习,至少追平了当年的水平。 周稼冷哼一声,当场出了测试题,就是去年的贡院题目。 这个……是周瑛练习过五六十遍的老题了,他略一寻思,在自己的旧作中摘抄了一部分,赋予此刻心头涌动的,激烈的,喷薄欲出的情感,写得是酣畅淋漓。 刷刷落笔之后,周稼捻着胡须,越看越惊叹。 看完之后,还诵读了一遍,在精彩处摇头晃脑,最后看周瑛的眼神彻底变了。 “你这水准,怎么才是秀才身?莫不是那甘州的县令欺压你?“ 周瑛道,“非也,全县令爱护我,道我年龄太小,十五岁之后再考举人更合适。免得太早中举受世人侧目。他以为是我贫家子弟,容易遭排挤。“ “原来如此!“ 此刻的三老太爷,完全进入亲祖父的角色,心里美极了,“多好的孩子,良才美玉啊,不愧是我的血脉!“ “父亲!“周庆书恼怒开口。 周简咳嗽一声。 周庆书立刻改口,“三叔,这逆子实在可恶。他自己冒名顶替就罢了,还将金氏所出的女儿,卖做奴婢!“ 第一百零二章 什么都懂 “这个……应该有缘故的吧?“ 三老太爷最势利的,有他笃定能中举的文章打底,他怎么看周瑛怎么顺眼。能写出这么理直气正的文章,证明孩子心眼儿明亮,会读书。这样的好孩子能坏到哪里去呢? “瑛儿啊,你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周瑛仍旧挺直背脊,“是,半点没错,是我将柔娘卖掉的。“ “金氏活着的时候,对你多好!几乎将你视若己出。可惜啊,做梦也想不到,她尸骨未寒,你就卖掉她唯一的女儿。你何其狠心!“周庆书怒斥! 旁人骂他,周瑛了不起就受着了,懒得多做解释。反正他问心无愧。 可周庆书,他有什么资格痛骂他? 太可笑了! 周瑛想着想着,就真的笑起来了,指着周庆书,“你骂我?哈哈,你好意思骂我?“ “停妻再娶的人,不是你么?“ “写绝义书,表示绝对不会接她入周家门的,害得我娘郁郁寡欢病逝的,不是你么?“ “派人来接我和柔娘,却暗中指使管家弄死柔娘的,图谋财产的,不是你吗?“ “你竟然骂我狠心?我那就明明白白的说,我卖掉她,看起来无情无义,不过这是唯一能保护她不受伤害的办法!“ “胡扯!谁指使了!“周庆书愤怒无比,面对儿子的指责,他胸口起伏不定,眼前冒起了阵阵金星,千头万绪都不知从何处驳斥起。 “你、你是从哪里听来的?既也读过圣贤书,怎么相信这种胡言乱语?“ 周瑛面无表情,“是真是假,您心里清楚!“ 周庆书实在忍耐不住了,周简拼命拉也没用。周策更是插不上话,期期艾艾,“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误会?我倒也希望!“ 周瑛的气势如虹,在全是长辈的情况下,第一次掷地有声,将自己的愤怒大声的说了出来。前世他只敢想,不敢行动的事情,趁着回家的第一天,就这么做了。 做完之后,只有痛快和舒爽。 他的手有些颤抖,呼吸急促,不过内心极为愉悦——早就该这么做了!上辈子忍辱负重,差点把自己憋死,自以为顾全大局,最后落得成为弃子。 既然怎么做,都无法讨得父祖欢心和认可,那就算了。大不了他靠自己打拼!以他的能力,加上金家的财力,还怕什么?那么多贫家出身的举子,不也一步一步的走出来了么!难道他会不如别人? 周瑛被父亲周庆书指责后,反过来指责对方,两人可算是针锋相对。若非嫡嫡亲的父子,当即能反目成仇,一辈子不死不休——两个人,都算不上什么心胸宽广。 还是三老太爷周稼见形势不妙,用力的拍了桌案怒道,“吵什么吵!事情原委,一查即知。庆书,你先去东齐,后出使北汉,这些年有几天抚育过孩子,对瑛儿是有亏欠的,记得这一点!周瑛,为人子女岂可为了旁人闲言碎语,攻击父亲?将来你为官做宰的,言官参你一本不孝,你便有一身的本事也无用武之地!谨记!“ 两边都训导了一番,周稼使了个眼色,周策连忙拉住周瑛,回了长房。周简则去安抚胞弟了。剩下他,坐在书房里,看着周瑛那篇无论字迹还是内容都是上佳的文章,一边开心,一边又是叹气。 半响,周筹偷偷的掀了门帘进来,“父亲!兄长们都走了啊?“ “滚!“ 周筹抱头就走。 “哎!“ 看着小王氏给他生的儿子,周稼真是一口气憋在心里,上不上,下不下的。他儿子是多,小时候筹儿、笺儿,簪儿,也都挺聪明的。看着和周简差不离。没想到长大了,就显出不同了。周简和周庆书两兄弟,落落大方,看着就如青青翠竹般养眼,说话做事,无不让人喜欢。 就和现在的周瑛,即便浑身是刺,性情不大柔和,也能看出他璞玉底下的璀璨本质,以及远大的前程。 而周筹几个,他活着的时候能撑住家业,不至于败落就不错了! “若是能让瑛儿回到三房,嗯,不就两全其美了?可惜,郑氏拿捏当年二哥留下的字据,我不能反口啊!怎么搞!“ 他唉声叹气,完全没想到,将来让他头疼到锥心,甜蜜到忧伤,数次煎熬到无法入睡的,不是看起来锋芒毕露的周瑛,而是至今面也没见过的周至柔。 两兄妹默契太深了,没有刻意商谈到了周家怎么处理亲缘关系。他们只是讨论长辈们的性情喜好,从而推断出每个人的立场和态度。自然而然的,周瑛选择“硬碰硬“,因为周家不会将他怎样。 其次,双方第一次接触,是最好的试探彼此底线的时候。过了,再想闹腾,也折腾不起来了。人家不当一回事了! 而周至柔呢,她没什么诉求,上辈子欺辱过她的周家人,她基本上报复过了,极个别的,如秋氏,还想再报复几回,那也有充足的时间。 完全没必要现在就暴露。 是以两人,一个走态度强硬的路线,一个则静悄悄的,仿若在梅苑里的生根发芽,不与外界接触了一般。 连除夕夜,周瑾、周瑗、周瑶等人,背着她去了祖祠,她也不争吵不计较,和朝颜两个人在院子里对着梅花,喝着小酒。 “你不生气吗?“朝颜绝美的面容上,露出一丝哀愁。 喝得小脸红扑扑的周至柔,“气什么?“ “她们不认你啊!表面和你要好,关键时候,都不带你一起去祭祀!“ “呵,这又不是她们能做主的,和要好不要好,没有关系。“ “但是……“朝颜还是很不开心。 咯吱,门开了。 周瑛披着斗篷,自己提着灯笼和食盒。风雪夜,他竟然一个人来了。 周至柔动都没动一下,“行啊,都敢私闯梅苑了啊?你胆子越来越大了!“梅苑可是周家女孩子的住所,为了女孩儿家的闺名,这里基本没有男丁。 “她们去祭祀了,梅苑不是只一个?我担心你孤零零的,才带了烧鸡给你。怎么,不想吃?“ 周至柔瞅了一眼自己平淡无奇的年夜饭,果断接纳,“快打开给我看。“ 丰盛的烧鸡烤肉,摆满了桌案,兄妹两个对坐,各自斟了酒。 周瑛本想说说这几天的境遇,包括怎么察当年香枫里的大火,以及那个敢用热油烫周至柔的道士。可是面对面坐着,他发现,什么都不用说。 因为,周至柔什么都懂。 第一百零三章 热气腾腾的锅子,切得薄薄的羊肉片上下翻滚。周至柔蘸了点酱汁,满意的塞到嘴里,弯弯的眼角眯成一条缝,表情很是愉悦。 周瑛见她“心满意足“的模样,嘴角微勾,像是嘲讽,也像是哀悯,“羊肉好吃?“ “好吃啊!我的梦想之一,就是天天能吃上肉,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说的你吃不到起似地……“周瑛顿了片刻,忽然想到上辈子的周至柔身体不好。光这一条,就限制住了!而嫁为人妇,上面公婆,下有奴婢,表面当家作主管着一大家子,其实……还真不一定能简简单单的“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他话未说完,就生硬的转移话题,“在梅苑住的如何?“ “还成。“ 周瑛自然不会相信这两个字,就代表“没事发生“。 周家的这些女孩儿啊,有一个算一个,可没省油的灯。 普通读书人家迂腐,说什么“女子无才即是德“,“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所有的资源只投注在男丁身上,只许男孩读书,只为男孩考虑将来。女孩呢,学些针凿女红,相夫教子,到了年纪一份嫁妆就打发了。 而周家不同,周家每个女孩生下来,也是和男孩一样精心教养,读书、认字,君子六艺,想学都可以学,甚至有天赋能肯努力的话,家族也会额外出资培养。 周瑾擅绘,周璇是出名的才女,周瑶擅舞,周琼歌喉美妙,包括上辈子的周至柔,也是以“书法“在小圈子颇有名气。上一代的,周箴、周筝、周笙,周筱,都是琴棋书画皆通,兼具才名和美名,及笄一过,求亲的人都快踏破门槛。 同样是结亲联姻,周家的亲家,就比旁人家的姻亲关系更牢固。原因无非是这些外嫁的女儿,自身素质过硬,识大体、顾大局,懂进退,擅家事,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能独当一面。而且生养出来的子孙也是更出色。这样一来,在婆家地位还能低么? 以至于,周家和离、丧偶的女儿,同样在婚姻市场上抢手。 上辈子的周至柔,一嫁再嫁,两度婚姻之后,第三嫁,嫁进了侯门勋贵——翼山侯府。虽然中间有周庆书步步高升,差点入阁的缘故,不过世人评论起来,也没有说三道四,认为双方悬殊不够般配。 说起来,周家和普通的“书香门第“不同。是真正的,拥有数千本藏书的“书香“世家,那高大的藏书楼,耗费了周家前后六代人,足足超过百年光阴。这藏书楼,只对周家子开放,女孩儿不也姓周么,自是允许在里面找喜欢的书籍观看。 要不然,周箴能想方设法把自己的一双儿女,都改了周姓? 如此教养的周家女,再不擅诗词歌赋,也懂些韵律。再不明朝廷大事,也看得懂邸报。甚至古人传记,乡野见闻,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突然某一天,冒出来一个异类——周至柔。身为嫡系周庆书的女儿,不在周家出生,不在周家长大,更没接受过周家女的教育。怎么看,怎么和周家女不是一路人。 周瑛才不相信,这几天就波平浪静的,不知按地下过了多少招了。 他不担心周至柔会受委屈,心里只暗暗计算着,大概需要多久? 要多久,柔娘就能让众姐妹明白,这一世有她在,周家女的光彩都在她一个人身上了。其他人,要么服服帖帖的认输,要么无力的追赶? …… 滚烫的黄酒入了喉咙,他的脸微微泛红,年轻的身体不是过去那经过久经锻炼的身体,稍微有点酒意,就醉了一半。 “人生啊,有什么意思……“ 他呢喃道。 前两日,把高高在上的父亲怼了一顿,很是出了口心中的恶气。可怼完之后,他才发现,并没有那么快乐——他都多大了,又不是小孩子,发泄一顿就够了。 用成年人的理智思考:他这么做了,得到什么好处了? 没。 周家上下估计都拿他当烫手山芋吧。 那对他的处境有什么改善呢? 更没! 他想让继母金夫人入周家祖祠,连开口要求的机会都没! 想让柔娘入族谱,可目前看来,郑氏的影响太重了……非常渺茫!除非柔娘主动出击,展露自己的天赋才能,表示自己愿意为周家风险——以柔娘的性情,做梦也没可能! 他真正想要的,一个都没实现。而他初来乍到,根不深、脚不稳,就把长辈们都得罪了!真把自己当乳臭未干的毛头小伙子,犟着个脖子,为了一丁点委屈大吵大闹,非要闹出个结果来…… 幼稚!愚蠢!外人看着,不知怎么嘲笑他吧! 周瑛反思自己。 他看向周至柔,不出意外,发现周至柔也在看他,目光柔柔,宁静如深海。 “怎么,我脸上有花?“ “艳若桃花。“ “哈!“借着一点酒意,他脑中忽然想起一句诗,随口吟道,“颠狂柳絮随风去,轻薄桃花逐水流!“ 幼稚就幼稚吧,癫狂一点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他痛快了,出了一口恶气。不然像上辈子那样闷在心里,四十岁不到,就被憋出两鬓斑白…… “桃未芳菲杏未红,冲寒先喜笑东风!“ 周至柔随口应了一句,暗意道,你又不是桃花,装什么落拓不羁风留才子!学学杏花,迎早春怒放,占尽春光! 周瑛愣了片刻,许久,才缓缓道,“我……去找徐川了。“ 这个名字……周至柔差点忘记了,想了想,按照前世的轨迹,“他应该还没改名吧。“ “对,他现在的名字叫徐二狗。“ 周瑛的脸被扯成了两部分,上半部极为惊叹,似提前认识未来大诗人徐川而兴奋;下半部就难以形容了,似遇到了难以提及的东西,尴尬,别扭。 “你的脸,扭得很难看。“ “我知道,我只是不知道用什么表情。柔娘,你以为呢。“ “什么我以为?“ 周瑛只能靠近过去,在周至柔的耳边道,“徐二狗的叔父住在桃花巷,邻居有一个女儿叫招娣的,好像是你的陪嫁丫鬟。你说,怎么这么巧呢?“ “我怎么知道?“ “对对,你不知道。那徐二狗根本没读过书,更不精通韵律,怎么在短短三年之间,名扬天下,做出数百首诗词。连江心月都要抄袭他博得名气。“ 第一百零四章 巧合 “千里江陵一日还……“ “二月春风似剪刀……“ “人生得意须尽欢……“ “此事古难全……“ 被剪裁的碎裂的诗句,从周瑛嘴里无意识念出来。 “你喝多了。“周至柔平淡道,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哈,可能是吧!“周瑛眼中泛着盈盈的水光,双手一松,整个人瘫倒在罗汉塌上。十六岁少年的肌肤润泽透光,肢体姿势也是惬意舒适的。 然而兄妹两个人之间,面对面,仿佛横亘着一道巨大的沟壑。 就这么对视着,对视着。 不知过了多久,周瑛终于了悟了。 他开始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本来,我觉得太荒谬了。问都问不出口!怎么可能呢?谁不知道周家女有才气?能诗绘画,这是长脸面的事情,家族里只会捧着,供着。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丑事,你至于藏着掖着?若是做得好诗,如‘人生若之如初见’‘似曾相识燕归来’,得到家族重视不是轻而易举?多少抑郁闷气,不能化解?“ “我猜不透,所以始终不肯信。“ “你想多了。“周至柔仍旧平平淡淡,好像没听懂,也不想听。 可惜,周瑛已经不是刚刚重生那会儿,还拿捏不到位,为怎么和周至柔相处头疼。现在的他,已经能号到一点脉。若周至柔矢口否认,或者笑着承认,他反而不敢相信。 偏偏是这种淡而又淡的作风,让他深信不疑! “柔娘啊,你、你知道你的弱点,不,是特点之一么?“ 给自己倒了一盅酒,干脆利落的一饮而尽,周瑛觉得心跳得飞快,比当日和周庆书撕破脸,更激动,“你遇到自己特别擅长、笃定的事情,就会显得淡淡的,仿佛根本没放在心上。“ “是,看起来云淡风轻的,其实没人知道,你背后里下了多少苦功。就像你练字!你在外人面前怎么说的,‘闲极无聊,在家随便写写’。人家怎么知道,你写秃的笔都都能当柴火烧了?“ “哈,这就是你,是你了!你肯定心里在嘲笑吧,嘲笑这群人,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 “真是……太可恶了啊!咳!“ 一边说话一边喝酒,喝快了,周瑛呛住了,连连咳嗽。 周至柔暗叹一声,“你今天的话也多了。“ 主动递过去一个帕子。 周瑛猛地抓住妹妹的手腕,用力一拉,目光炯炯,“那你告诉我,干脆告诉我。徐川的诗词,他说他是‘神人梦中所授’,那个神人,是不是你?“ “哥,你真的喝多了。徐川其人,我只耳闻过,没亲眼见过。“ “没见过?“ 周瑛喃喃道,随即迷茫的眼神又恢复清明,“你又哄我!差点被你带到沟里去!“ 他拍着自己的胸,“我,你哥哥。无论你愿不愿意,这辈子,我都是你亲哥。“ 然后指着周至柔,“你,我妹妹。无论我愿不愿意,我只能接受你是我妹妹!“ “我会做我该做的,所有我能做的!“ “那你能不能秉着一颗公正坦诚之心,告诉你哥我,徐川和你,什么关系?不,我说错了,徐川和你的贴身侍女招娣,什么关系?“ “她们是青梅竹马啊,哥你不是查过徐川底细的么!“ “对,我查过。不仅是我,上辈子所有被徐川诗词震惊惊艳的人,全部查过他。他祖上八代都是贱籍,三代内出过无赖,混混,屠户、菜农,小本生意的平民,就是没一个蘸了墨水的读书人。这样一个……一个连大字都不认得多少的人,竟然能写出那些好诗?怀疑他的人,不止我一个!“ “柔娘,为什么啊?“ 周至柔默默无语。 周瑛压力拉住她,不容她躲闪,“告诉我,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徐川的诗词不少,哥你为什么在朋友聚会上念诵呢?“ “又不是我做的,我怎么能厚着脸皮,据为己有?“ “江心月就做了。“ “她是为了博得名气,好快速脱离本家。“ 兄妹两个“密切“的交谈,三言两语之后,周瑛终于得出答案。困扰他这么多年的疑惑,终于揭开了,然而真相让人太难以接受了! 大诗人徐川,果然是“伪造“的诗人,他那些脍炙人口,传颂千里的诗词,都是别人所做!而那个人,不是旁人,竟然是他的亲妹妹!这叫人情何以堪啊! “你……真的……是你!你为什么啊!“ “徐川是个无赖。我不想让他缠着招娣。“ “打发一个无赖子,就是让他成为千古流芳的大诗人?“周瑛不可思议,很是觉得自己妹妹脑子坏掉了。 周至柔只能解释,“那年灯会,我遇到几个狂徒。亏得他出手及时,不然我的名誉就毁了。在周家的处境……也更糟糕了。所以,半是打发他,半是报答吧。“ 那年的灯会?周瑛脑中立刻有些画面出现,回忆很不愉快。 他想到上辈子和妹妹之间的隔阂,如海之深。是的,他知道灯会发生一些事情,也急着过去搭救了。但毕竟不是真心在意,知晓人没事了,就没大管了。 若是他用一点点心,就会知道徐川的“扬名“之路是怎么来的,也就不会为这个难题困惑了这么久! 所谓“一饮一啄,皆是前定“,是这个意思么? 周瑛思绪乱纷纷的。 没等他整理好情绪,忽然,门咯吱一声打开了。一道尖锐的声音传来,“你们在干什么!“ 咚咚咚的脚步,转眼之间,进来七八个人。 周庆书为首,其余是秋氏,秋氏的一双儿女,以及喜姨娘、安姨娘,以及她们的子女周玥、周瑜。 “姨娘,她们在干什么啊?“ 三岁的周瑜睁着懵懂的眼睛,好似的在周瑛和周至柔身上打转。 周至柔面色平淡,整理了下袖口,恢复到原位。她心中毫无波澜,早在进入周家那一刻起,就做好准备——什么受委屈啊,被打压啊,不是很正常么? 习惯了。 周瑛则才明白怎么回事,霎时间气得险些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前世今生,他还是第一回遇到这么明显的泼脏水。也怪他,才知道“大诗人徐川“的真相,一时过于激动了。拂了拂袖口的酒渍,他讥讽的看着周庆书,“来得倒是够巧!“ 第一百零五章 有怨报怨 羊肉锅子无力的冒出最后一个泡泡,刚刚才和乐融融的热气,被敞开的大门吹散了。 “周瑛,你不是孩子了。“周庆书的声音平和,面色冷肃。在他的影响下,整个梅苑都安静起来,只能听见悠悠的冷风,从屋檐下呼呼的吹过,吹得衣摆无力的翻飞。 “是啊。一转眼,十年过去了。“ 周瑛的不自然,很快没了,他几乎是立刻恢复到三十岁时的状态——那时,他功名取得,年富力强,精明能干,自以为凭自己的才能,一定能像史书上名臣、忠臣一样立下不朽的功勋。最差最差,也能登上一二品的高官,成为朝堂重臣吧? 然后就遭遇了被亲父和家族的利用,十多年宦海沉浮,他像一叶孤舟,打击得心灰意冷。 若非遭遇了人间冷暖,他怎么会把患难时刻,周至柔送来的那五万两银子放在心上?这笔钱又不多,早些年送到他面前,他都不会多看一眼的! 此刻,他神思冷静,条理分明,拿眼一看周围,每个人的神情都收入眼中。嘴角的讥讽弧度越发明显了。 因为,这群人还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而他对在场的每个人,了如指掌! 这算不算先机呢? 第一个要攻克的,自然是一家之主周庆书。 前两天在三老太爷的书房里,两父子差不多是撕破脸,连表面的和睦都维系不了。周策拉了他离开,私下苦口婆心劝了很多,又教“做人的道理“。他还没打算和周家反目,彻底离开,所以敷衍的听着。 不知二伯父周简劝了什么,料想应该是忍耐吧? 周瑛故意道,“十年前临别的殷殷话语,言犹在耳,尚在昨天。一转眼,您不仅另娶了妻室,纳了美妾,还生下五个儿女。早知道我不会是您唯一的儿子,当初我那般讨厌柔娘做甚?“ “说了那么些伤人的话,还做了许多可恨的事情!惹得我娘伤心,害得她生前都不大敢把柔娘带到我面前!等她死了,大概也是死不瞑目的吧?“ 寥寥几句话,周庆书一肚子的不满和愤怒,都憋住了。 “金氏……病故,此是天意。“ “是啊,天意如此!挣不得。她活着的时候,就了悟了。告诫我,做人不可以忘本,得意时不可太张狂,失意时不可自暴自弃。“ 有些伤疤不好揭,揭开来就要带下一大片血肉。周庆书紧紧抿住唇,片刻后道,“梅苑是未出阁的女孩居住之地,不可擅闯!念你初来乍到不知规矩,下不为例!“ 说罢,就要拂袖离去。 周庆书已经明显退让了,然而周瑛白白就受了委屈,忍下这口气? 怎么可能! 上辈子他忍的,受的,太多了! 眼看周庆书从容离开,挥挥衣袖,他立刻眼眶泛红,各种心绪轮番在胸口翻涌——他不满,不满明明自己才是周家最聪明的,为什么亲爹都不支持他!非逼着他效忠太子。 若周家只是忠臣、直臣,忠君爱国,一条道走到黑,死都不肯改变,那也罢了。他官场不顺,处处受阻,无能进入中枢,倒也认命了。 谁让周家“书香世家“的名声不能受损呢。 周瑛恨呐,恨自己那么聪明做什么!他后期发现长房的周琰,木讷不擅言谈,谁都不看好他的前程未来的。不知怎么,竟然和九王爷搭上线?关系隐秘,少有人知! 等九王爷登上大宝…… 周琰在翰林院位置稳稳的,虽不是高官,没有厚禄,可周家“清贵“之名继续延续了。 所以,他是弃子,周琰才是父亲和家族选出来的继承人? 这叫他怎么能接受! 他要是足够笨,也就罢了。就如同此刻,他要是不知道这一出,就是摆下来刻意给他下马威的,还能看在父亲难得退让一回的份上,借坡下来了。 “今天是除夕夜!“ 他故意挑高了声音,“家家户户都聚在一处,图的是个骨肉团圆。而梅苑,都走空了吧?“周瑛四下望了一眼,“除了看门守着烛火的丫鬟,都跟到祠堂那边伺候了。我知道柔娘是没机会去祠堂祭拜先祖的,所以过来陪她。我想母亲在天之灵,看到我们兄妹如今和睦相处,应该能含笑吧。“ “周瑛!金氏未曾祭拜先祖,你,不用称呼她母亲。“ “那怎么办,我叫了这么多年,改不了了。“ 面对咄咄逼人的儿子,周庆书的忍耐显得极为可贵,“年节之后,去连家见见你的外祖舅父吧!“ 连家,便是周瑛生母的娘家。当年周庆书落难,周瑛生母果断和离,在母家舅兄的安排下另嫁他人,如今又生了儿子,过的很是不错。 前尘往事是不该提,然血脉亲缘是躲不掉的。周家和连家没有任何往来,不过周庆书打发儿子去拜见外祖家,却是一点错也没有的。 周瑛再一次恨自己的聪明——他才不会以为,这是为了给他的未来,增添一点助力,多一份保障。连家自己的嫡亲儿孙都照应不来,轮得到他么? 他用最阴暗的策略猜测,周庆书连续出使东齐北汉回来后,会官升三级,这是要借着他的名义,重新交好连家,和连家摒除旧怨呢! 这就是他的亲爹。 别说是盟友姻亲,就是亲生的子女,也在他利用范围之内。而且用得毫不客气,大义一压,不从也得从! “连家我会去的!“周瑛心早就冷了,嗤笑自己,怎么还对周庆书抱有希望? “不过我也奇怪一件事。除夕祭祖,这么早就结束了么?怎么父亲大人您,会带着姨娘和弟妹过来?来梅苑顺路么?莫非,是特意来看我和柔娘?“ 说完,他的目光阴恻恻的盯着周庆书背后的陈管家。 陈寿低着头,百般无奈。 周庆书道,“我叮嘱阿寿,随时关注你。“ “所以父亲是派了他监视我?“ “监视也无妨,不过我和柔娘吃顿羊肉锅子,劳烦您大驾过来就算了,怎么跟来了这么些人?“ 陈寿额头有冷汗直冒,“这、这……“ 周瑛走到他面前,做了上辈子做梦都想做的一件事,那就是呼啦一大嘴巴子,重重的扇到陈寿的脸上。 啪的一下,打成了半肿胀的猪头。 叫你进谗言! 叫你破坏我父子关系! 叫你让我上辈子和周家势同水火! 都是你个小人背地里挑唆的! 第一百零六章 差别啊差别 周瑛的怒气夹杂着上辈子被父亲放弃的愤恨,动手果断,毫不留情,看起来就有点……过于愤青了。在自己家里,还有长辈在场,再说了,长辈也没怎么地你啊,只说了“戒下次“,至于那么愤慨,好像受了天大的冤屈一样? 丁点大的小事,非得夸张的弄出大动静! 秋氏轻轻咳嗽了一声,柔声细语道,“瑛哥儿,这事有些误会。陈寿是奉命行事,有做的不对的地方,教导一番,就如同你父亲刚刚教训你一样。怎么能动手打人呢?太失大家公子的体面了。“ 周瑛冷笑了一下,对秋氏,他是连道目光都懒得给予。 上辈子,秋氏就奈何不了他,只能欺负还在养伤的柔娘。在柔娘出阁之前,没少给她添堵。 他和秋氏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不过现在想一想,到底是他从前立场不够坚定。要是他坚定一点,秋氏能那么快上位,夺走了母亲金夫人葬入周家祖坟的最后一丝希望? 长大后,越是经受过世间的历练,越觉得金夫人待他是真心的好。自小的嘘寒问暖不提,还有万贯家财为他铺路,是他不争气啊!没有任何回报,还把母亲留给他的财产糟践了!以前的他,就是一个糊涂虫! 既然他下定决心,要为金夫人夺回正室的名头,那和秋氏,就是死对头了。还管秋氏颜面不颜面的? “大家公子?我生在深宅大院,可以养在偏野乡村。这位姨娘,你莫不是想说我,‘有娘生,没爹教’啊?“ 一句话,直接说得秋氏脸色剧变。 “瑛哥儿、何、何处此言。你父是朝廷命官,受朝廷委派出使他国,这么些年不能回家,是亏欠了你。但他是为的君上,为君上效忠啊!君上有命,岂能不从?你要是抱怨,就怨家里对你照顾不周,怪我力不能及……“ 还未说完,已经掩面低泣。 周瑛无动于衷,讥讽一笑,“姨娘这迎风流泪的做派,果然新奇。要是在我们乡下,有话不好好说,动不动就拿帕子捂眼睛,早就一巴掌扇过去了。装什么病弱身呢,要是身子不好,就回屋里躺着,别大冷天的出来,自己受罪,别人看你,眼睛也受累!“ 秋氏登时被噎住了,手里的帕子还在脸上,这会儿是擦也不好,不擦也不好。只能气怒无奈的看着周庆书。 周庆书此刻的脸色,已经看不出任何表情了。喜姨娘、安姨娘两位,早就噤若寒蝉,动都不敢动一下。 周瑛知道,父亲已经气到极点了。 比上次在书房的愤怒,更甚一层。 上次他写了一篇见功底的文章,不说别的,看在他在课业上好学不倦的努力上,多少能忍让一些。而现在,他先打了贴身的仆役,又毫不留情的对秋氏嘲讽,件件桩桩,都刺激到周庆书的底线了! 秋氏所说“大家公子“,没错!周庆书就是这么一直要求他的。不过上辈字周瑛一直按照父亲的要求,努力不丢失大家风范,又得到了什么?还不是被舍弃了。 “夜深了。二弟,你怎么还不去守夜?“ 门外传来一道声音。 是周简。 灯笼一晃,不知哪个侍婢偷偷去传话的,周简披着斗篷大踏步而来,环视了一眼梅苑众人,“都守在这里做什么?“ 众人行礼。 周瑛也跟着行礼,他心中激荡的情绪无法安宁,“二伯父,您来的正好。有人说我行事放荡,言语过激,指责我‘有爹生,没娘教’呢!我娘死在四年前的深秋。身为人子,我让她丢脸了。是我的错。我决定闭门思过,为她抄写佛经赎罪。呃……“ 他故意环视一眼周围,“大年夜的,不方便在祖宗跟前抄了,我就在这梅苑,守着我妹妹抄写。您,不会也觉得我,单独和我妹妹守夜,共同思念母亲犯了忌讳吧?“ “犯什么忌讳?“ “有道是,‘男女七岁不同席’。是啊,周家可是书香门第,自然讲究规矩。只是可怜的柔娘,这些年没了亲娘,亲爹对面不相识,一直与我这个不大亲的兄长相依为命。我怕她孤零零的,除夕夜只能一个人闷着,才过来陪陪她。结果就闯进来一群人,高声质问我在干什么?我也奇怪着,柔娘到底是不是周家人?是,怎么没人叫她去祭祖?不是,那三番两次去接她做什么?“ 周简深吸一口气,“孩子,你知道这是除夕夜,是阖家团圆欢乐的日子。“ “就是啊,不是这一日,我还没好意思问,毕竟柔娘也住到梅苑里来了,和姐姐妹妹的在一处,也分不出好坏区别。“ 周庆书袖子里的拳头握紧了,目光深深的看向周瑛。 周瑛凛然无畏。 他在等,等周庆书勃然大怒,亮出他的“父权“,狠狠的教训他一顿,怒斥他、打压他,来一场父子决裂也行!不要像上辈子那样,明面上重视,实际上不知什么时候就舍弃了。他错,都不知什么时候错的! 要是他什么错都没,就是因为时机变了,就像航道偏移了,周庆书就决定抛弃他,那他更没什么可怀念的。 周简抚额,寒风吹进了他的斗篷,他弯腰猛烈咳嗽了几声,急的身边人赶紧过去。 周庆书也连忙扶住兄长,“哥,你觉得怎么样?“ “没大碍,老毛病了。“ 想借病情转移话题,然后直接走人? 周瑛心里冷笑,继续高声道,“柔娘回来多少天了,还没一个说法。若是嫌弃我娘出身卑微,不配为周家妇,那就让她离开好了。反正金家不是没人了。“ 金家有人没人不去管他,关键是金夫人名下的百万家财,如今还没落入周庆书的掌控之中。周简知道,十五六岁的少年最容易激动冲动,再来几次,他当众说出什么,可就无法挽回了。当下紧紧的按住弟弟的胳膊,不让他动。 他想用委婉的话语,暗示周瑛,料想周瑛之聪慧,能听懂他的意思。可惜刚开口,就觉得喉咙痒痛,又咳嗽了好几声。 “哥!“ 一边是咄咄逼人的儿子,一边是病魔缠身的兄长,周庆书脸色非常难看。 “哥,我累了。“ 轻轻柔柔的声音。 红灯笼晃呀晃,屋檐下周至柔孤零零的站着。周家众人站的位置分散,如同扇形,唯独她处在扇头处,垂着眼帘,瘦小身体退回门槛之内。 周瑛恍惚一下,赶紧道,“累了赶紧回去休息。看我,刚刚说话那么大声,吵到你了!“ 语气甚至带了点小心翼翼的讨好。 第一百零七章 什么叫“天壤之别“?这大概就是了。 周瑛的变脸之快,叫人反应不过来,看他倔犟连生父、亲大伯都敢撅回去的样子,还以为他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敢上前斗一斗。谁能料到,周至柔一句“我累了“,就像套上了绳索,赶紧放低了身段,软得跟面团一样? 梅苑一时间恢复了安静,众人面面相觑了片刻,便都沉默无语的散了。 周简和周庆书这对兄弟,自去祠堂守夜不提,背地里如何议论,商讨周瑛就不说了。 只说周瑾、周璇等姐妹回来,听说了刚刚发生的事情,都有些神情凝重。 “没道理啊,柔娘生得单薄,看着柔柔弱弱的,说话细声细气。怎么瞧,都不像是泼辣厉害的样子。就算是兄妹情深,也有些过了吧!“周瑾还有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呢,无法理解。 “瑾姐姐,我猜,许是周瑛有愧于心,所以才格外对柔娘好。“ “有愧?璇儿,你说的是,当初周瑛卖了柔娘做丫鬟?听起来似乎有道理……“周瑾沉吟了片刻,抬眸看了看周瑶。 周瑶会意,起身便去套朝颜的话。 朝颜的回答,让众姐妹很是意外。 “周瑛少爷?他来庄家的次数不多,见过两回,还好啊!没觉得他有多怕。“ “真正怕小姐的,是岂少爷!岂少爷对小姐言听计从!有时候,就算知道小姐在撒谎骗他,他也面不改色的接受了呢!“ 周瑾听了,皱眉道,“这个岂少爷,莫非是庄家的哥儿?柔娘从前不是在庄家的小姐院子里,而是伺候了一个少爷?“ 周瑶叹口气,“听起来是这样了!“ 都是姐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要是传扬出来,她们脸上也无光啊!周瑾只能吩咐下去,“不许再议论此事了。“ “对了,告诫那个朝颜,让她也不要在说庄家的事情。无论是谁问的,都不许说!“ 周瑶对“庇护“周至柔,半点兴趣没有。可谁让一笔写不出两个周字?她可不想以后参加什么宴会,被人追着问“你那做过侍婢的姐姐“,到时候她要怎么解释,周至柔还没上族谱,还算不上她正经的姐妹? 关起门来她自可以嫌弃周至柔的出身,但对外,她不能表现出一点点对长辈行为的不敬!那样对她的风评可不会有帮助。 周至柔在梅苑的生活,风平浪静,没有任何改变。就是朝颜经常被人叫出去,周瑾笑吟吟,打发了她的贴身丫鬟,名叫“黄芩“的,过来伺候她。 正月初九之前,周家的兄弟姐妹们,都有自己的母家舅家姨母走动,连续走亲访友,累得不轻。唯一轻松到不行的只有一个周至柔,天天藏书楼里躲清静。 “宁安居“——这是藏书楼的附属建筑,是两间卷棚,里面有桌椅床榻和小小的火炉,冬天可以烧点热水烹茶。屋子外有酱色大缸,里面蓄满了水,以防万一。 周至柔对周家种种,都不喜爱。唯独这里,是她的心头好。 她安静的在抽屉里翻找——藏书楼的管理也是一门学问。古代又没有图书馆管理学,那么多的书籍,要一本本整理,没有头绪怎么行?所以,应运而生的就是这藏书目录了。不看书本,光是看这些目录,都觉得赏心悦目。 上辈子她病恹恹躺在床上,好容易能走动了,距离出阁的日子也不远了。天天忧心之下,几乎没有多少时间,享受周家女的福利。 这辈子,自然要找补回来。 相比之下,不给上族谱,不算周家的女儿,这有什么关系? 她实惠得到了啊! 在草纸上写好她想看的书籍,黄芩在前面引着路,去了藏书楼。看管的楼大爷,胡须发白了,眼神不好,提笔记录下周至柔要的书籍,然后转身取了过来,叮嘱道,“不可损毁,不可遗失。否则家规处置。“ “记下了!“ 周至柔亲自捧着四本书,暗道又有两天的时间可以打发了。 她刚走,就有小厮过来问楼大爷要书名。楼大爷迷迷糊糊的咕哝,“家里的哥儿姐儿,爱看什么,不爱看什么,光凭书名也看不出。稀里糊涂读书,读的也是死书。” “爷,您赶紧的,我还要回去交差呢。” “要是依我说,十岁大的小毛孩子懂个什么,无非是看着书名觉得新奇有趣,借了也未必翻看了,看了也不一定能看懂。到了祝安堂,考考就知道了,费这么大的劲儿迂回,不累吗?” 楼大爷收拾出所有周至柔借的书籍,一本本装箱,嘱咐小厮,看过了就拿回来,少一本就揭了他的皮。 “哎知道了,上回大少爷不是弄破了书角,淋湿了封皮,都挨了几棍子。” 小厮忍着不耐烦,抱着书箱子,一溜烟的跑了。 周至柔做梦也想不到,暗中派人盯着她一举一动不是他的父亲周庆书,而是二房的老太太郑氏。 荣荫堂,郑氏抿了一口银耳雪梨羹,苍白的面容泛着一股无力。 “娘,这雪梨膏化的,最是滋阴润肺。您夜里咳嗽了几声,喝这个试试有没有用。”媳妇严氏在一旁恭敬道。 “行了,我一把老骨头了,活着也是受罪。你有空闲,把简儿照顾好。”郑氏不咸不淡的说。 她放下甜白瓷汤碗,慢条斯理的翻看小厮送来的书。一边看,一边头往后靠。 “娘,要不儿媳给您念念?” “念什么?小孩子家家看的书,我扫两眼就完了,让你站着念上半天,你喉咙也哑了,腰也酸了,回去该叫御医给你治病了。成了,我这里左右没大事,你忙你的去!” 郑氏毫不客气下了逐客令。严氏只能低头,勉强抬起泛红的眼眶,敛衽行礼离开。 待严氏走了,郑氏的心腹大丫鬟沐秋道,“太太,您这是何必!叫璇姑娘知道了,又是一阵子不开心。” “我就是受不了她的小家子气!”郑氏气恼的拍了下桌子,“好像我是那等恶婆婆,天天钻空给她甩脸子看!” “是是,您不是恶婆婆!”沐秋笑了笑,指着茶几上放的厚厚书籍,“那您拿来这些书,不是为了梅苑那位?长房三房都松了口,就您拦着不许,人家背地里不知道怎么恨您呢! 人家才是正经的血脉亲人,又不是您的血脉。您说,这又是何苦?” 第一百零八章 柔娘的真面目(上) 一句话说得郑氏落寞消沉起来。 她这辈子算是很得意,令人羡慕的。嫁到周家来,虽只生了两个女儿,丈夫从来没有任何怨言,更没有因此找理由纳妾。只说“我有兄弟,兄弟自有儿孙,断不会绝了祀“。 有了丈夫的尊重,两个女儿周筝、周笙都很争气,出嫁之后很快生了儿子,在婆家站住脚跟。按说她应该没什么愁烦了。可惜…… 同样是过继兄弟的儿子,旁人家顺顺利利,唯独到了她这里,满肚子都是委屈。她母家显贵,兄弟侄儿众多,再者丈夫过世后也留下不少余荫,给她当儿子,是苦差事么? “罢了,别提了!“ 郑氏挥挥手,把那厚厚的<山陵观要>,丢到书堆里。这本书乃是前朝堪舆大师所著,讲的是怎么依照山川走势布置风水坟墓的。小小年纪怎么会对这种书籍感兴趣?莫非是惦念金氏至今还安葬在甘州? “有心是有心,可惜……没有托生在秋氏肚子里!“ 郑氏绝无可能接纳一个未曾纳彩亲迎,祭拜过祖宗的儿媳妇。更别提金氏死的蹊跷,香枫里那场大火,掩盖了什么?这些,她懒得查问。不然真下了决心,不知道会挖出多少乌七八糟的事! 到时候,怕是把周家的脸面都丢光了吧! 算了!一笔写不出两个周字,她何苦拆自家的台,只为了和几个小辈打擂台? “璇儿这几日,还是跟在瑾儿后面去了安家?“ “是的呢!瑾姑娘非拉着璇姑娘,道是她外祖家来了几只西南的金色毛猴,浑身上下金灿灿的。璇姑娘说猴子生在深山老林里,自由自在乐趣的很,非要拆散人家一家,逮捕送至京城,太过残忍霸道。瑾姑娘便道,她道理说不过舅家的兄弟姐妹,正需要璇姑娘帮忙,就硬拉去了!“ 沐秋笑着说完,嘴角的酒窝深深的,“瑾姑娘的心倒是好的,知道我们璇姑娘闷,不爱出去交际。“ “哼,还不是严氏……小门小户出来的,上不得台面。不然能耽误了璇儿?以璇儿的资质人品,怎么会至今籍籍无名。“郑氏沉吟了片刻,“来,等璇儿回来,你去找璇儿身边的丫鬟说道说道,让她带上那丫头!“ “啊,安家最是势利眼,柔姑娘去了……如何应付得来。到时候丢脸,不会让璇姑娘尴尬么?“ “哼,就是让她丢回脸,知道知道好歹!跟严氏似地,出去交际几回,受了挫,遭人笑,躲在家里消消停停的,以后就没那么多事了!“ 沐秋很想说,柔姑娘本就消停,从来不惹事,更不会为难下人,喜欢招惹事端的是少爷周瑛啊!不过她在这荣荫堂升到管事大丫鬟一职,靠得是懂分寸、知进退,不该说的一律不提。当下看着郑老太太用完了“雪梨羹“,自去找周璇的贴身婢女知书,三言两语暗示了一番。 果然,下回周瑾来邀请,周璇便提出要求,带上周至柔一起。 “这个……“ 同一个院子住着,长房的周瑾对周至柔不过面子情,才认得几天,哪有可能生出姐妹情?但她不好拒绝,因为周璇和周至柔的父亲,乃是亲兄弟。论亲缘,毕竟非常近的,周璇想要照顾她,也在情理之中。 “好吧……“ 同意是同意了,周瑾却不相信这是心血来潮,使了个眼色给侍女侍画。侍画找了机会和知书说话,不久之后就来回——“是二房老太太跟前的沐秋姐姐。“ “看来,是二叔祖母的意思了。可是,二叔祖母让我带柔娘去外祖家,是什么意思?“ “姑娘,会不会是为了那位的婚事呢?说句不好听的,现在家里都为她的身份头疼。二老太太不肯松口,三老太太又为了一口气顶着,两边都不接受,那位就不是名正言顺的周家姑娘。侍画倒是听说——“ “说什么?“ 侍画请了罪,才道,“也不知哪个嚼舌根子的,底下都在传,说那位不过是个女娃,拖个两三年,就快及笄了。及笄后说了亲事,给副嫁妆,不就嫁走了?到时候,管是二房还是三房的姑娘呢?“ 周瑾沉下脸,“果然是不着调的浑话!嫁出去了,就不是周家人了?那行错踏错,丢的不是我们所有周家女的颜面?不行,我不能置身之外!“ 侍画赶紧道,“姑娘,您可千万别冲动。这件事是二房和三房打擂台,咱们老太太都不想插手管。您一头扎进去,岂不是遭人嫌弃多事么?“ “放心,我不至于那么愚蠢!“ 周瑾目光炯炯,嘴角溢出一丝淡然胜券在握的笑容。 她的外祖安家,她了解。 一直邀请璇妹妹过去,无非是三位舅母都十分好看璇妹妹,想要“亲上加亲“。不过,之前璇妹妹是二房的独女,无论人品教养还是学问,都是上上之选。而今年,二房正式开了祠堂,三叔周庆书入了族谱了啊! 她完全可以对舅母们简单的说明二房的近况,趁机看清楚,是不是诚心求娶璇妹妹。 对了,还可以带上机灵聪慧的周瑶,姐妹齐心,遮掩柔娘的出身,不让她丢脸,还是能做到的吧? 这些还不够保险。 周瑾又亲自去寻了周至柔,借着姐妹聊天时拉扯家常,介绍了安家的情况。侍画又私下里和黄芩提点了许多。 本以为这样就万无一失了,哪里知道,到了上元节那一日,还是发生了大事!只是这大事,和预料的完全不同,似乎更差一点? 上元佳节。 和去年一样,周家的女孩们,还是换上簇新的衣裳,坐着马车去了灯火通明的长安街。一路上,周家的男孩们,周琰、周琛、周琮,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照顾好姐妹们,什么好吃的,好玩的,荷包敞开了买买买,然后拱手送到马车上。 既是花灯节,肯定少不了猜谜得花灯。灯山一样扎的灯笼铺子前,聚集了很多人,各谜题已经挂上了,等待有缘人。 “真真绝妙好词!“ “……一夜鱼龙舞。呜呜,听此绝妙好词,日后还能有人写出更美妙的上元诗词么?可惜,只有半阙!“ 第一百零九章 周至柔的真面目(中)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好的诗词,也需要人们的共情。还有比上元佳节,更能直面感悟这首词描绘的美景吗?许多书生喃喃自语,感叹此词的绝妙之处,不知是不是为了衬托,夜空中出现了几朵巨大的孔明灯,高高的从内城飘向外城。还有风势,吹得烈烈风声呼啸着,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声呵喝的呼喊,激动的一张张人面,脸上都是狂欢。 忽然,一盏孔明灯被被风吹的火苗斜着,撩了下边缘。这下便像火星儿掉进了油锅,呼啦一下就点燃了!人们眼睁睁看着这盏挂上“国泰民安”“江山永固”的孔明灯,瞬间变成一个巨大的火球,熊熊的燃烧起来。 坠落的碎片和火苗,腾腾的带着灼热的气息。 “还愣着干啥,逃啊!”此时有人脖子歪了一半,被火苗烫了,赶紧高声道。 底下的人们才反应过来,疯狂逃散而去。 其实那孔明灯太大,一时半会儿还掉不下来。眼下垂直的地面上是安全的,因为风会把火球吹跑。 然而疯狂的人,是没有任何道理可讲。 他们没头苍蝇一般拼命向外城跑,跑得慢的,被孔明灯落下,倒是平安无事。那些跑得快的,气喘吁吁,累得不行了,抬头一看,火球还在头顶上!骇得更加快速逃跑! 如此一拥挤,内城外城的交汇处就乱了。 被卡住的马车,不止周家。周琛主动过去询问,却闹不清原委,只听说里面的人正在往外逃。什么原因搞不清楚。 沉吟了片刻,他便回去,劝家里的姐姐妹妹打道回府。 他在周家寄人篱下,性子养得温吞——这倒也未必是他的真实性格。而是舅父会因为他的稳妥可靠,另外多照顾他罢了。不然,火急火燎的暴躁性格,令人生厌,上不得台面,周家谁还把他当一回事? 而没了周家的照看,他孤身一人,连母亲妹妹都未必能顾得过来,还谈什么其他? “不,哥,一年到头,就这么一次可以松快上街走百病的机会。要是这条路不通,咱们换一条就是了!” 周瑾、周璇都没说话,先反对的竟然是亲妹妹周瑗。 周琛便目光沉着道,“机会虽然难得,不过来年还有。若是真出了什么大事,家里派来的人手不够,怕是护不住姐姐妹妹们。” 周瑗还要再说,可是想到身边的周瑾、周璇,各个都是身娇肉贵,哥哥肯定是怕担责任。想了想,只能忍下不甘,退到一边。 周瑾道,“琛哥哥,瑗妹妹说的是。一年也就这么一次,姐妹们难得这么整齐,若是前面有什么阻碍,咱们换条路也就是了。” “好吧。” 调转马头,周家的车就改道而行。说来也是巧合,她们本是特意为了避开麻烦的,可是躲来躲去,结果却是主动撞上麻烦! 巨大的火球被禁卫军神箭射穿,在呼呼的风中飘啊飘,飘啊飘,正好飘落在他们的马车前面。 马只是牲畜,在火,地震,以及巨大分贝声鸣前,只有逃窜的本能。再训练有素,周家拉车的马,也不是皇家的御马,当下就吓得前蹄翻飞,狂奔带歪后面的车厢。 好在周琛一直很警惕,一发现马有惊慌的动静,就当机立断,一刀斩断拉车的绳索。 如此,周家的女孩很是平安。 呃……高兴得太早了! 还有一辆车! 那是周至柔坐的! 此刻过去斩断绳索都来不及了,周琛就眼睁睁看着那疯狂的马直接冲出去,马蹄乱踩。混乱的人群四散奔跑开,就在此刻,从天而降的金色盔甲,如天上的神将,眉峰坚毅,眸光如电,银亮的刀锋一闪,喷涌的血大量飞溅,喷泉似地。还有马头,也顺着刀势带了出去。 马车再快要失控翻过去的时候,被其大手拖住,生生以一己之力掰正了! 果然是神人! 周家上下都吓坏了,周琛看得两眼发光,赶紧拱着手,“多谢将军!多谢将军援手!不然出大事故了!” “不必客气!” 神将冷漠的摆手。 此刻,从马车走下来的周至柔,和丫鬟黄芩,俱是脸色苍白。 周至柔尤其是! 这样的事情再来一回,她绝对要得“马车恐惧症”! 刚刚光是车厢东摇西晃,她就想起当初天旋地转的感觉,那是死亡压迫的窒息感!怎么对抗!请告诉她,该怎么处理这种情绪!她想疏导,想找个心理医生啊! 脚步发软的她,下了马车,眼前还是金星乱转,勉强维持住仪态,“多谢您仗义相助!” “护卫京师,是我的职责!” 金色盔甲并不居功,神色淡淡然。 周琛不急着问恩人的姓名,他想,等过了今日悄悄打听,该补上的礼品不能少了。虽然周至柔现在身份不明,但她要是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还不知会引发多大的风波呢!家里的长辈肯定有所安排,一定能让恩人满意! 就生疏的客套寒暄之际,忽然火球之后的人群,有人因为倒着提灯笼,不甚撞到了小摊子,烧了旁人衣角,而大家都在看金甲神人的威风赫赫,一时没发现。等发现是,那人已经烧到胳膊了。 他混乱的扑腾,没有减少火焰,反而让火焰蔓延到大腿上了! 这…… 危机时刻,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机智还有担当。 金甲神人的武器是刀,他倒是想救,可是能拿刀去斩人么? “水,水呢?快拿水来救人啊!” 他大声呼和,头盔都拿下来了,露出一张年轻的过分的脸。 周至柔顾不上看他,几个健步冲进去,脱下自己的斗篷用力扑打,“在地上滚!” 不是只有水才能灭火,沙土,或者隔绝空气同意能阻止燃烧。 在她的示范下,陆续还有人跟过来,使劲的扑打一番,终是将这人身上的火灭了。 虽然身上挨了不少打,不过,命保下了,不是么? 金色盔甲松了一口气,重新用正式的目光看向周至柔,“兰若泓,敢问姑娘芳名?” 一听这个名字,周至柔的兴趣一下子消失了,摆摆手,“无名小卒罢了!” 第一百一十章 想从印象深刻的记忆漩涡中脱离出来,最好的办法就是用更深刻的记忆覆盖它! 周至柔以为需要点时间来平缓,没想到眼前突然冒出的火光,令她一瞬间想起在香枫里看到的那场大火!那场解救她,给她新生的大火!顿时就兴奋起来了! 她下意识的冲上前,扑打着火的人,毕竟人命关天,多耽误一会儿都可能造成严重后果。 扑打完了,出了一身的汗,周围人用震惊的眼神看她,她却兴奋劲过去了。 马车差点翻车,那种死亡濒临的窒息感,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果然做好事就会给人欣慰、温暖、满足的正面情绪。 她心满意足,拍拍手,没理会兰若泓的搭讪,直接返回周家马车上。 至于为什么不搭理“救命恩人“,当然有缘故了。兰若泓,她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可这个人和严思文是至交好友,同属禁卫军的将领。两人一同阵亡之后,周庆书在书房内把她和严思文的婚书丢到火盆里,神情淡淡的感叹,“兰家的小子可惜了。“ 嗯,未来女婿死了,女儿未出嫁就变成未亡人,都不如这个兰若泓死得“可惜“。 从这一点上来说,周庆书可真是个妙人呢。 严思文是她生命里的小插曲,未亡人的身份也没给她带来什么不变。可之后,周至柔和二伯母严氏的关系,就变得尴尬起来。 本来严氏看不过秋氏对她的刻薄,屡次暗中相助,她心里藏着一份感激。又想着自己烫伤严重,能活多久都不知道,婚姻指望秋氏和周庆书两个,能找到什么好人家?就默认了严氏做主,替她侄儿和自己牵姻缘线。 第一任未婚夫严思文,她见过两次?还是三次?反正印象不深,大致感觉是个虎头虎脑的少年郎,不怎么讨厌的。再者严家没什么人了,严思文依附姑母严氏,她嫁过去当家作主,严氏对她也亲善,料想日子差不到哪里去。 谁想到前提远大的禁卫军里,就发生动乱死人了呢?天子亲军的禁卫军,居然死了二十多个,还都是年轻俊秀!倒霉不倒霉的,严思文也在其中!皇帝动怒,牵扯了一批臣子,重重处罚了。可有什么用呢?死掉的人活不过来了,多少补偿也填补不了失去至亲的痛苦。 严氏痛失侄儿,母家再无亲人。再然后二伯父周简病逝,唯一的女儿周璇和亲,死在异国他乡。而周至柔这个曾经在秋氏手底下饱受欺凌的小丫头,居然嫁得勋贵侯门,过起了贵妇人的生活。这么悬殊的境遇,两厢对比之下,严氏的心扭曲了,也就不大奇怪……这是后话不提。 反正秋氏是周至柔对周家厌恶的主因,而严氏就断了她最后一点温暖的念头,此后对周家上下避之不及。 此刻的兰若泓活生生出现,忽然提醒了周至柔——哦,还有这回事呢,别忘记了!唉,那场动乱还没发生,她该怎么避免悲剧的发生?主动出击吗?用什么办法? 没办法! 严氏为了侄儿前途,哭求了许久,才得二伯父答应出面,把严思文塞进了禁卫军。进了那里,文官还怎么插得进手?她莫名其妙的发出警告,不会被当成妖孽吗?还是找人传播谣言,让年长的皇子们不要争斗,到最后你们都会便宜了九皇子? 她疯了才这么干! 周至柔暗暗想,她也只是个普通的平凡人,先顾好自己吧,力所能及的时候可以帮忙。 至于严氏……这辈子她大概率不会给机会了,严思文和她没任何关系! 应该可以避免相处尴尬,互生怨怼了。 …… “小妹年幼,请兰小将军海涵海涵!“ 周琛见周至柔都没给好脸色,面上浮上愧疚之色,好像是他做了没礼貌的事情,道歉连连。 兰若泓紧紧盯着周至柔离去的方向,歪着头,“她是你妹妹?“ “呃……算是吧。“ 周琛犹豫了一下,还是承认了。 兰若泓就搭着他的肩膀,呵呵的认下兄弟,“你妹妹看着很不一般啊。她多大了?可定了人家?“ 周琛的眼神都变了。 兰若泓嘿嘿一笑,“别这么看我,我早有指腹为婚的亲事。刚刚看令妹行动果决,让我想起了一位友朋……诶,等哪天我介绍你们认识,你就知道了!“ 尴尬,也太尴尬了!周琛根本不适应“前倨后恭“,更别提是突然这么热络。期期艾艾道,“小妹……她、她比较特殊……“ “当然,理解,看她奔跑的速度,还有挥动斗篷的力度,以及眼中的坚定,足以说明一切!“兰若泓称赞不已。 虽说周家女的风评一直极好,外界的赞美很多,可此刻周琛也不该如何面对了。他只好借“还要陪伴姐妹“的理由,赶紧告辞。 擦了一把汗,看马儿安定下来,赶紧重新套上马车。 此时的周瑾、周瑶几人,都没了游玩的兴趣。车厢内没有多余位置,她们挤到一处,看着身上满是灰烬的周至柔,既说不出呵斥的话,又说不出认同,只能打道回府。 倒是周璇,认真的看了看周至柔,“妹妹刚刚的英姿,令人印象深刻!“ “呵呵,璇姐姐过誉了。姐姐们是离得太远,不然就在近处,能踩一脚就能救人命的事情,肯定会上前狠踩猛踩的!“ 脑中回忆起某段电影情节,周至柔的心情变得十分美好。 周璇轻轻一笑,满是书卷气的面容,多了几分生动。 如果说,周家有什么让人遗憾的,就只有眼前这位少女了。明明满腹才学,又头脑清晰,是个会读书,能读好书的好苗子!可惜生为女儿身,不然她以她能书会画,能写会算,诗词歌赋无所不通的才能,在翰林院可比周琰稳妥多了,根本无需周家费心费力的提前和九皇子搭上关系! 也正是因为她太美好,才会被安宁公主相中,成了和亲陪嫁中的一员…… 周至柔心中暗想,不为严氏,切周璇也该想想未来该怎么办。 第一百一十一章 小胖子的示好 好好一个上元佳节,周家姐妹们只在外城扫了一眼,受了一场惊吓,便带着遗憾离开了。两天后,安家的邀请如约而来,这次还有提前打探消息的兰若泓登门,以及他的友朋,顿时热络多了。整个安家,还没去掉张灯结彩的装饰——据说安老太太的诞辰,就是元宵过后的第三天。 安家为了祝寿,自然是广撒请帖,遍邀亲眷,在府内热热闹闹的庆祝。 一路上,周瑾都带着淡淡的笑意,不过熟悉她的人知道,她的笑容背后藏着一股忧虑。只看她时不时的看向周至柔,就知道她担忧的对象是谁了。 同样一件事,不同的人看待角度不同,得出的结论自然也不一样。 比如周至柔扑打斗篷救火,有人会觉得她英姿飒爽,勇敢机智;有人觉得她行动迅速,不顾自身安危。可周瑾么,受周家传统家风影响,觉得这个妹妹虽然心底良善,可惜,做事情没头没脑的。 就算情况紧急,张嘴喊一声总行吧?高呼一声又不费什么力气,难道周家的仆役都是摆设?何至于让她亲身上阵,烧损了一件织金斗篷么?斗篷事小,万一烧坏了她自个儿,就不会抱憾终生么? 她现在是真的担心,容易冲动的周至柔,会在安家会惹出什么乱子了。 也罢,只能她提前和舅母们打过招呼了!有什么事情,主家帮忙遮掩,总好过柔娘拼着一股劲儿混来强!安家想和周家再次联姻,就不会做伤害周家门风的事。璇妹妹么,家里未必舍得,但还有瑶妹妹、琼妹妹,以及其他房头的小姐妹。最不济,还有柔娘她自己…… 打住打住! 周瑾觉得自己想的太多、太远了,姐妹们的亲事还很遥远,想得太多也没什么用处。她眸光微微闪动,看着周至柔,再次露出一个笑容。 周至柔则淡淡的,瞥了一眼,就转过头,透过车帘的缝隙观察外面的街道和行人——天知道,她掌心出汗了!真的坐马车做出阴影了! 可恶! 凭白多了一个心理障碍,就像得了强迫症一样难受! 要是让她知道那个可恨的,在元宵节乱放孔明灯,还不好好制作,做出有火灾隐患的孔明灯,她一定不让对方好过!就是那个人,害得她加深负面记忆,导致出现“恐马车车厢“的障碍! 一路勉强忍耐,到了安家,周至柔随堂姐周璇,一起下了车。 周璇是个冷淡的人,纵然心里关切,也只会口上问候几句。周瑾更是了,作为周家的大小姐,她面面俱到,端庄淑雅,绝不会做出有违大家闺秀仪态的事情。周瑶就不同了,外表活泼伶俐,窥探着两个姐姐的神情,笑嘻嘻的凑到周至柔身边。 也不顾周至柔愿不愿意,直接挽住她,还牵手——一下子就发现周至柔掌心的湿润了。 嚯嚯!紧张的出汗了呢! 这才哪儿到哪儿,不过是来大姐姐的外祖家,算是亲戚家呢! 真是没见识! 不愧是乡下来的土丫头! 周瑶心里吐槽,嘴上笑嘻嘻。 虽然牵着周至柔,这是给两个姐姐看的。实际她当自己牵着一个木胎木偶,行动间顾盼神飞,灵动的双眼和嘴角的笑意,好似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关注她! 不得不说,这份自信,非常难得! 周至柔掌心的汗,越出越多了。 这回不是心理障碍导致的,而是被一个讨厌的人亲密接触,自然而然的生理反应。 她很惊讶:怎么上辈子没发现呢? 哦,明白了!上辈子烫伤之后,她的体质太差了,在阳光明媚的大好天气走路,也不会出汗。稍微吹吹凉风,就感冒了。简而言之,体虚! 哪里像现在,她活蹦乱跳的,跑上一两千米也不在话下! 看来出汗是好事……就是掌心黏糊糊的,挺难受。 好容易坚持到见过了安家女眷,跟在周瑾身后一个个问安,得到不少夸奖,甚至因为头回见面,还得了不少见面礼。 对于这些打发孩子的小玩意儿,周至柔统统交给黄芩打理,问都没问过一声。 “姑娘们,请随奴婢来吧!“ 祝寿的客人一波跟着一波,周瑾和周家的女孩,都是姻亲,自然会得到特殊照顾,由安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引到后花园去玩耍。 “我们家也有个梅园,只是不如贵亲家的大。这些年,老少爷们为了讨老太太欢心,倒是精心搜罗了不同的品种,谈不上珍稀。不过是份心意。姑娘们赏一赏,也看我们奴婢们照顾的如何?“ 梅花质洁,又是名花之首,很受文人墨客的喜爱,与兰花、竹子、菊花一起并称为四君子,又与松、竹并称为“岁寒三友”。京城人家,种梅花的很多,但种出规模、种出名气的,大概就是周家的梅苑。 可惜梅苑也是周家女孩们的居所,别说外人了,就是周家自己的儿孙,也不能常常进去赏玩。 周至柔挺喜欢梅花,上辈子她没有机会住在一起梅苑,所以这次住在梅苑李,各种缺点不方便,比庄家还不如,她也忍了。走到一只花枝前轻轻嗅着,幽香沁鼻,只觉得挺满足的。 忽然她退后两步,觉得这只斜出的梅花枝很怪异,嗯,下次写信,一定要给章岂说说。 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小松山怎么样了?和同窗相处得如何,都跟着先生学到了什么? 最关键的是,过年都不能回家,那明年呢?后年呢?不会等个三五年吧? 周至柔想起自己对章岂的经历了解的太少了,还不如周瑛知道的多。 嗯,找机会问问周瑛,把他所知道的都逼问出来! 她就好根据章岂上辈子的行动轨迹,提前做好安排,保证细致而体贴! 正在胡思乱想中。,忽然跳出来一个小胖子,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周至柔,“就是你吧?兰哥说你是生平他见过第一勇敢的小娘子!马车颠覆不吵不闹,遇见火灾不慌不忙,该救人就下脚很踹,还真把人救活了!” “我听说了你的事迹非的激动,特意为了你做了一幅画!现在我把画送给你!希望你收藏好,等个十年八年,我在画坛驰名天下,这幅画会升值的!” 周至柔讶异,低头一看画作,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第一百一十二章 出人意料 小胖子生得白白胖胖,很是喜庆。他的背景也很吓人,曾祖父曾做过元贞皇帝的老师,在人臣顶峰时急流勇退,回老家开学校当老师去了。教出了十二个得意弟子,其中有四位当上了宰相,姻亲遍布朝野。 小胖子是嫡支的嫡出,一生下来就含着金汤勺。当今宣平朝的实职高官中,吏部天官是他表舅,户部钟侍郎是他表姨夫。还有中书省左右丞相,都是他曾祖父的再传弟子。他的亲爹在礼部只是五品的郎中,官职不高,可人家所求,早就不是官职的大小了。 有这么雄厚的背景,小胖子来安家做客,可不封为座上宾? 他喜滋滋的呈上最新力作,然而周至柔见了,刷刷两下,直接把人家的心血给撕掉了。 “你、你撕了我的画?这是我特意为你画的!你怎么能、怎能可以……“ 小胖子圆溜溜的眼泡里蓄满了泪水,委屈的泪花滚了又滚,看着好不可怜。跟随来的侍从,就义愤填膺,“你到底是那家的小娘子,这么不通人情!顾公子都说了,这是为你而做的,你不喜欢就罢了,居然还撕掉?“ “太过分了!“ 就连周家的姐妹,也没站在周至柔这边。周瑾皱眉,用眼神谴责这种不礼貌的行为。 周瑶暗地里肚皮都快笑破了,心道二房的郑祖母大概早就预料到了,哎,到底是出身低微乡下野丫头,见识短浅,以为谁都是那么好脾气,随便甩脸子看的?安家邀请来的,可都是贵客,就算长辈们来了,也要赔笑脸的。她倒好,随随便便得罪人! “顾公子,您一片好意,有些人不领情就算了。您本不用把心思放在闲杂人等身上。“不知哪一家的女眷,出来打圆场,拽着顾天和走了。 顾天和犹自含着一泡热泪,满目控诉的盯着周至柔,“呜呜,好不容易看到一个顺眼的小娘子,居然脾气暴躁的和螃蟹似地……“ 还好周至柔没听到,不然更生气了。 这是一件小事,因为涉及“名人“——顾天和的一举一动可是很受官家女眷们的关注,再有就是周至柔的举动有些冒失,很快成为长了腿的“小道消息“,传得安家上下都知晓了。 安家特意让安和风、安宜修两位公子作陪,不过两位的举动完全相反。安和风一个劲儿的致歉,代表安家,代表姻亲周家道歉,表示会加紧教育,再不会有此等类似的事情发生。而安宜修则想转移话题,用别的事情遮盖过去。 两人行动不一致,导致安宜修好不容易转移了注意力,等安和风一来,马上又想起“新作被毁“的痛心,立刻眼泪汪汪的。 反复两三次,安宜修和安和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怒气。 “兄长这是何必!周家女眷如何,轮得到兄长来致歉!“ “你这又是什么意思?敷衍塞责,含糊的糊弄过去?顾家可不是一般人家,顾天和在我们府上受了委屈,你以为顾家就不会知道么?“ “知道又如何?是他上杆子画的,又没人求着。“ “你这话好没道理!顾公子师承画坛名宿齐老先生,他的画拿到外面也是能卖出价格的。随便撕掉,往小处说,是周家女自己不通文墨;往大处说,是我们两家对顾家心存恶意——好好的给祖母做寿,平白得罪顾家,何苦来哉?“ 两兄弟谁也说服不了谁,就在他们争吵的时候,周瑛已经避开他们,长驱直入进入垂花门,在四面通透的水阁里,无视顾天和身边那一尊尊未来高官大佛,阴恻恻的瞪着顾天和, “就是你,把我妹妹画得秃头了?“ “你、你是那无礼小娘子的兄长?“ 开口说话的,是未来的吏部天官袁修远,就是周家政敌,把周瑛贬出京城,害得周庆书放弃亲儿,选择侄子周琰做未来家族继承人的“真凶“。 此刻,袁修远只是个身材偏瘦、面容俊朗的青年,年刚及冠,一身铮铮的傲骨令人印象深刻。他的家世比不上顾天和,看起形象,和顾天和能玩到一起,成为朋友,嗯……具体原因众人心知肚明,不必明说。 周瑛对这位手段严苛,尤其对自己十分不友好的未来天官,没有搭理。不是不可以借重生的机会,提前建立友谊,但想到上辈子因为袁天官受的折磨,他咽不下这口气啊! 眼皮也没多抬一下,“是你吧!我是来警告你的,下次不许画我妹妹!“ 顾天和委屈巴巴,“我是听了兰家哥哥的话,他说你妹妹特别勇敢……“ “称赞的话心领了,画画,绝对不行!“周瑛瞪了一眼顾天和,“就你画的那玩意儿,我妹妹当场撕掉,已经算客气了!再有下次,直接踢你进水池里,凉快凉快!“ “周公子,你这就过分了吧!“ 顾天和委屈的眼泪刷刷的往下掉,“我、我很用心的画了,把你妹妹绘成最好看的小娘子!“ “好看?周瑛气不打一处来,“我妹妹说,你把她画成一个秃头,还要她感恩戴德!“ “不是秃头,那是垂髫髻!用些许线条修饰饱满额头,强调富态悠闲的画技。“ 周瑛深吸一口气,许是在家里和父亲等长辈怼出戾气了,威胁的话干净利落,“记住我的话,再有下回,我就把你额头的头发拔光,让你成为真正的‘垂髫髻’!“ 发生了这么不愉快的事情,谁都以为顾家肯定会为自家嫡出小公子出气,谁知道,顾家大气极了,安家这边的宴会还没结束,顾家那边的赔礼礼物,已经送到周家了。 周家管事也机敏,回礼回得细致而且体贴,人家顾公子喜欢丹青,又师从名家齐老先生,正好藏书楼里有一幅老先生的墨宝,不知真假,还请顾家帮忙品鉴鉴定。 一来一往,女眷先联系上了。约定下月初、月中一起佛寺上香,再然后是顾家和周家的老少爷们打交道,最后年长的结下友情——毕竟顾家和周家都是书香门第,很多理念非常相似。 只不过顾家兴盛得太早,门槛太高,寻常人家攀附得多,似周家这样后起之秀,但又底蕴深厚,并不常见。 两家一见如故,尴尬的是周瑛——他发现自己莫名其妙进入了顾天和的小圈子。这可是文官顶层公子哥的圈子啊,里面随便拉出来一个,都是景承年朝堂的大佬!他上辈子醉心科举,本来也有两次机会进去的,在外围当个跑腿吆喝的,不过他自尊心强,不愿意受这种屈辱。 怎么这辈子,什么都没做,就进去了? 对了,他威胁了顾天和一通,这也算? 哦,起因是顾天和被柔娘的勇敢吸引,主动为其作画…… 第一百一十三章 暗示 顾家和周家携手并进,超越百年,延续五代的交情,始于小辈的摩擦和冲突。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正月十八这日,安家作为宴会的主人,可是为姻亲操碎了心。一方面对周瑾施压,让她管教好妹妹,别有的没的把贵客得罪了;另一面,代无礼客人向顾家表示赔礼道歉——顾天和肿着眼,看着就像被狠狠欺负了一顿的样子,这么出了安家的大门,外面的猜测能少吗? 怎么能想到,顾家人想法清奇,不仅没有为小公子顾天和出头,反而派人去周家致歉?还连连表示自家公子的画技尚有不足,“贵府小娘子生气是情理之中,是我家冒失了“。 本来这还只是周、顾两家女眷之间的交往,过了这件事的风波,兴许就如退潮一样,什么风浪都没剩下了。 可是安家助攻满满。宴会结束后,思前想后,觉得自家的做法还不够稳妥。哪里不够呢?缺就缺在外甥女周瑾为人谨慎上。 以周瑾的性情,怕是狠不下心,教育隔房的妹妹。万一她心慈手软怎么办?以后类似的事情,源源不绝啊! 出于一片好意,安家就巴巴的去告诉周庆书了—— 周庆书莫名其妙,对安家的行为目瞪口呆,对此事的发生“惊疑不定““面带愁容“。等安家心满意足离开后,他回到家中,沉吟不语,对任何人都没提及。 更别说教育孩子了。 怎么,顾家的人失礼在先,谁准许他乱画画了? 对着未出阁的小姑娘随便乱画,这也是书香门第的公子做出来的事情? 他心中有气,并没有觉得自己的一双儿女有哪里做的不对。 倒是听说顾家上门赔礼,那怒气才减少了几分。 之后,和顾家的来往越来越多,从前只闻其名、少见其人的顾三郎顾四郎,真正结交之后,才发现是真真是志同道合的朋友。而顾家人深入了解周庆书之后,惊为天人!这简直是未来的宰辅人才啊! 顾家的老祖,最得意的不是教过皇帝,而是教育出四任宰相,其中有两任都是出身平民。从一介平民之子,走上朝堂最高位置,调和天下,这是何等的不容易!顾家子孙受自家老祖宗的影响,对人才的赏识也是深入骨髓的。 “庆弟的才学还是其次,其人坚韧不拔的品格,才是我最欣赏的!“ 顾家在政治上的影响力巨大,出于祖训不会明着支持某位皇子。但是这不代表,政治上就不投资了,比起要么“从龙之臣“荣宠,要么“抄家灭族“的悲惨,他们选择未来的宰相。 周庆书,就是进入他们选择的目标之一。 周家和顾家,飞快的熟络起来。上到老爷少爷,下到奴仆侍婢,女眷们更是常常相聚,敬个香,赏个花——通过女眷的交流,彼此家中的情况,都摸清了。 对“周至柔“这么个特殊的存在,顾家还在观望,看周家如何处置。无所谓正确错误,只看不同的做法,从而观察周庆书的心性,更好判断未来。 三月三,又叫上巳节,踏青游玩的年轻男女,把京郊附近的泗水河都占领了。周家这一日,也是长房老太太林氏的生辰,因此不曾外出,而是在家中迎接宾客。 梅苑也是难得对外开放的一日,可惜,如晚霞烟云一样的梅花,三三两两的都败了,开了新枝和嫩叶,不见花色。只有几棵晚梅,零星的开着,不成气候。 安家也来了不少女眷,其中,和周瑾是表姐妹的安慧茹,看到顾家也派人来祝寿,面上带了点笑意,和旁边女孩嘀嘀咕咕。听得周瑶十分不爽,直接叫唤到“大姐姐,你快过来!“ “怎么了?“ 周瑾带着丫鬟侍画,迤逦而来。上个月她及笄了,换了更灵动美丽的飞仙髻,身上的衣着也比往常更华丽。这么行动如风的走来,大家闺秀的气质掩都掩不住。 安慧茹的眼中露出羡慕,嘴唇一抿,“表姐,我们在开玩笑呢。“ “开什么玩笑?“周瑶很不高兴,气呼呼的说,“刚刚你表妹说,顾家之所以和我们周家要好,都是她们安家的功劳呢!“ “咦,这是何解?“ 周瑾不明所以。 周璇也瞥过来。 安慧茹抿抿唇,笑着道,“小事而已,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越是这样,周瑶越是闹着不肯接受,“你不把话说明白,我们稀里糊涂的。“ “说什么呢?大家都是亲戚,有些事情,是本分。“ “什么本分?你说话颠三倒四,不明不白,别闹得人一头雾水。“ “那该明白的,早就明白了。不明白的啊……“安慧茹拖长了声音,“就算了吧!“ 周瑶气得脸都变白了。 她知道,安慧茹就是吊她的胃口,她越是上杆子问,人家越是不说。搞什么鬼!她才不想知道呢!安家什么货色,大伯母见天的往娘家扒拉东西,整个周家就这么一个媳妇是胳膊肘往外的,以为谁不知道! 周瑶看不起安家,要不是看在长房周瑾的份上,根本不想搭理。 她气鼓鼓的走出来,头一转,就看到周至柔指着一事让黄芩抽不开身。 咦,甩开贴身丫鬟,这是要做坏事啊!她眼珠儿溜溜转,急忙忙跟过去。 就听到有个男声,低低的叫唤“柔娘。” 该死!在梅苑私会外男! 她努力挺着脚跟,想看清楚那外男的长相,又怕被发现,心里的火蹭蹭的上涨。 “废话少说,有屁快放!里面还有一堆客人,我走开不了多久。” “我……” “怎么?吞吞吐吐都不像你了?上次你硬怼顾家小胖子,不是挺利落的么?看在你给我出了头的份上,有话快说。” 怼小胖子?周瑶一惊,实在忍不住探出头,见“外男”果然是周瑛,更加奇怪了。 亲兄妹两个见面,还遮遮掩掩的,想做什么? 周瑛面色不好,开始诉说他这几日的经历,简而言之,虽然进了顾天和的小圈子,可旁人家哪有那么快接受? 他但是自问才学不差,可天底下会读书的人多了去了。哪次殿试出来,不多了几百个进士?会读书有什么用,周瑛不能凭这个在圈子里立足。 不到万不得已,周瑛也不想开口,尴尬难受极了,最后才说起那“一夜鱼龙舞”,只有上阙,没有下阕,太遗憾了。要是有下半阕,或许一切都不一样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小赌怡情 “何至于?“ 周至柔沉吟了片刻,无奈叹息。 她的意思是,周瑛迟早名扬天下,过得两年考上科举,十八岁的进士,放在哪朝哪代都是年轻俊杰。要这诗名做什么?反正最终目标是成为名臣重臣权臣,得了<青玉案>的下半阙,成就诗词名家,和目标也差得太远。 不过,身处其中,大概真的很难熬吧,骄傲的周瑛都低头了。 虽然不赞同,但这件事对周至柔来说,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要是连这都拒绝,也对不住周瑛之前为她出头了。 “圈子不同,不必强融。“最后丢下这句警示,她便施施然提起裙角返回了。 宴会上,各家的小娘子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有些面孔是熟悉的,有些面孔却比较陌生。周至柔环视一眼,没有发现岑三的身影,暗暗想,“岑驸马最善结交文人墨客,和周庆书是同年,志趣相投,交情莫逆。难道两人真的跟谣传的那样,曾经绝交过?“ 前世她返回周家后,长达三四年的时间都在养伤,周家也不许她见外客,美名其曰“怕你身子不好、精神不济“。她那时也觉得外面人来自天南地北,谁知道身上带着什么病菌,万一感染了,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所以,对外出参加宴席没任何兴趣,自然不知道周家都有那些亲善的人家。 后来,等她身体养得差不多了,可以站在地上小半个时辰,能迎着暖风走一走路了,才被放去参加社交——周至柔始终觉得,这是因为她年纪到了,该亮亮相,让周家待价而沽了。 结果显然让周庆书失望的,京城各家的夫人女眷们,比出身更在乎的,就是身子骨了。一道“身体不好“的标签,足以让七品以上的官家女眷对她失去兴趣。纵有想介绍的,也是那种二婚的,或者身有残疾,或是老大未娶,有这种那种毛病的。 秋氏倒是想把她随便许了,周庆书却丢不起这个脸。加上她那时身体好转,有了点精神,就和二伯母一拍即合,和严思文小定了。 再之后,就是一场动乱,严思文战死…… 难道要守一辈子望门寡?她被逼迫到拐角,无路可走,就兵出险招,趁梅苑的梅花名满京城,故意在三月三这日写出一叠梅花篆,瞅准时机丢到梅苑里,果然引来了翰林院学士林致如的二公子。 林二郎真是个好人啊,身子骨单薄了点,但目如朗星,看着她的眼神都在熠熠生辉——这是个爱才华,胜过爱容貌的,她才轻而易举攻陷了对方的心。 周庆书对此,应该是满意的吧?额外送了万两陪嫁不说,还在出嫁之前给她上了族谱。 不是弥补对她的亏欠,而是为了林家这门清贵的姻亲! …… 又是一年三月三,周至柔低头望了望自己还没长成的身体,体会其中蓬勃的生命力,嘴角露出一丝甜笑。从前需要顾虑的,现在不需要了,她彻底放开,眉眼飞扬,轻笑着和身旁人打赌—— “谁说我没去内城看灯火,就不知道‘一夜鱼龙舞’了!我不仅知道上半阙,我还知道下半阙呢!“ “哈哈,牛皮都让你吹上天了!这首词出来时,就只有半阙。那么多的读书人绞尽脑汁想填下半阙而不得,你知道?你怎么知道?做梦梦到的啊?“ “你要是知道,那你说说看啊!“ 一群小娘子聚在一起,除了说话聊天,就是吃吃喝喝,说的都是没营养的话题。周至柔没兴趣和她们交朋友,她们对周至柔也是态度冷淡,隐带嫌弃——总之,就是互相看不起。 有好事者看热闹不嫌事大,很快将周至柔的“大言不惭“宣扬出去了。 “听说没有,梅苑那位小姑娘,轻狂得没边,居然填<青玉案>下半阙了。她以为她是谁?“ “人家可是有个探花郎父亲。许是哀求了周探花,帮忙补全了呢?“ “嘿嘿,这我倒是略有所知。那首‘一夜鱼龙舞’出来之后,当即倾倒了多少文人。你以为试着填完下阙的只有一个探花郎呢?翰林院多少状元榜眼,都试过了。可惜,上阙实在天惊艳了,意境上更是笔墨难以描绘,下阙填字容易,要媲美上阙,同时意境上不能减弱略有提升,太难了!除了原作者,谁还能填到完美无缺?“ “等着看笑话吧!“ 众多小娘子嘻嘻哈哈,可是有人质问的时候,周至柔却又不承认了,冤屈道,“我什么时候说我要作词了?谁、谁听到了,跟我来对证!“ 叫了一二三四五个,都是和人交头接耳说过闲话的,被周至柔当众质问,期期艾艾的反驳,“那个……你明明说了啊?“ “我原话怎么说的?你们又是怎么和人传的?传得面目全非,乱七八糟!怪不得都说‘长舌妇’惹人厌呢,果然不假!“ “你、你怎么说话的?怎么能骂人呢?“ “我骂了谁?“周至柔掐腰,“我骂的是长舌妇,谁自认长舌妇,站出来!“ 一二三四……都是各家未出阁的小娘子,说说闲话还行,让她们当众对质,都脸红的张不开嘴。还是其中一个胆子大点,努力回忆了周至柔说过的话,“你说,你知道下半阙!“ “对啊,我从头到尾,都没说过我自己填词,你们自作主张,自己加戏,非说我厚颜无耻的填下半阙,让人看我笑话。哼哼!“ 被讥讽了一通,一二三四还有其他的帮手,赶紧出来助力了,“你知道,那你倒是说出来啊!“ 周至柔轻蔑的瞥了一眼,“你让我说,我就说啊!“ “不说,就是不知道!不知道,就是撒谎骗人!你撒谎,你骗人!你满口谎话,是个小人!“ 啧啧,前世今生,陈珍儿都是这么个榆木脑袋,稍微挤磨一磨、削一削,就成了活生生的靶子,特别吸收火力。 “打个赌吧,三天之内,若是出现了下半阙,你给我赔礼道歉!“ “要是没有呢?“ “我给你道歉啊!“ “谁要你的道歉!我要你给我磕头认错!端茶倒水,揉肩捏脚!“ 周至柔听了,眉梢一挑,好啊,是你要玩大的!咱奉陪到底! “来就来!你可别怕了!“ 她加重了赌注,作为庄家,这场赌局还有什么意外么?第二天,那写着<青玉案>全文的小纸条,就从京城第一高楼的鸿宴楼飞满京城,进而达到了尽人皆知的地步。 第一百一十五章 技高一筹 “让开!让开!“ 鸿宴楼前,凶悍的家仆无礼的拨开人群,看着如天女散花飘落的纸片,赶紧在地上搜罗了许多,转而奉给马车里的主子。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纵然对诗词的赏析水平一般,可看完这半阙词!陈珍儿也是良久久无言。失神的喃喃念道,“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 “我这是……输了吗?“ “小姐,这也不是她写的,怎么能说你输了呢?“ “可是那可恶的丫头,从来也没说她写啊!赌约只是三天内出现下半阙。现在才第二天,已经满京城都知道了。赌约,她已经提前完成了。“ “还有一个办法!小姐,刚刚我仰头一望,看到在鸿宴楼撒纸的人,咱们把人抓住,让他作证!“ “做什么证?“ “证明……嗯,就是被恐吓威逼的啊!“ 陈珍儿摇摇头,“即便如此,我还是输了,赌约上又没说不许威逼恐吓!“ “但周家丢不起这个人。就算赢了,也能借周家的手,要她好看!说不定,周家畏惧人言,把她赶出家门也说不定呢!“ 陈珍儿思考了一下,摇摇头,“我还是输了啊!“ 输了,就意味着要履行赌注——她真是作死,居然非要人家磕头认错,端茶倒水、洗脚捏肩,这下可怎么好?思来想去,“速速递牌子进宫,到小姨那里躲一躲吧!“ 她这里唉声叹气,命下人驾车离开了鸿宴楼。后面又出现一辆油壁车,车上坐着一位俏丽难言的小娘子,年约十岁左右,身侧陪伴两位红衣、紫衣丽人。 “心月,没想到你上元那日写出的青玉案,这么快就有人对出下半阙了。而且用字遣词,意境高妙,读来让人回味去穷,竟是将整首词的水准都提高了一大截呢!“ 江心月眼帘下垂,谨慎道,“早前说过,心月才思不足,能写出上半阙,全是见识了京城的上元美景,一时心有所感,将美景化为字句而已。并不是心月有多擅诗词。“ “你呀,也别太谦虚了。这京城里能人多的去了,看,才不到百日,就有对出下半阙的,才学高绝的,太多了。你在袁州略有才名,到了京城,更要显示出才华,不然人家都说你小地方来的,见识不足。“ “文姐姐这话说得不大好听,不过,理是实在的理。你啊,既然入了我们‘青岚书苑,就该拿出书苑学子的气度来,不能让人看扁了!哎,来人,去问问,找到那写词的人没有?找到了,拿山长的帖子,邀请他来参加我们书苑的茶会!’“ 江心月安静的眼观鼻、鼻观心,并不敢有丝毫逾越动作。 她并不是一开始就这么谨慎的,重生后,她在本家也曾试图讨好长辈,找机会参加其他家族女眷的社交,结果人家和她相处没多久,就开始排挤——后来她无意中听到,有人骂她,“上不得台面的小娼妇!不愧是小娘养的!“ 当时江心月险些压抑不住愤怒,想让黑甲军把她们统统都给杀了! 一个不留! 后来,才慢慢发现,原来根子出在她自己。 她在青楼呆的时间太长了,十年足够潜移默化,一举手,一投足,楼子里卖笑的姑娘是一样的,那种骨子里的风尘味,遮掩不了。 正经人家的女眷一眼就能看穿她,哪有不厌恶的。 江心月知晓之后,更是怨恨江家本家。她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人,若不是被本家牵连,怎么可能落得家破人亡的地步?她被贬入教坊司,成了舞姬,期间吃了多少苦不足为外人道。别人说她也就罢了,江家本家的人,有什么资格说? 亲祖母又如何?老家伙偏心偏到咯吱窝了,有你将来受的! 江心月对脱离江家本家,没有半点遗憾。借前世知道的大诗人徐川的诗词一用,果然得到青岚书苑山长的赏识,进了京。 为了遮掩上辈子青楼待过的痕迹,她宁愿走路动作一板一眼,让人误会僵硬呆板。 进京半年,她没有交到什么朋友,心急之下,在元宵节那日,看到满城嬉笑热闹的人群,还有那飞舞的孔明灯,以及宝马香车,就写了青玉案的上半阙,果然引得惊艳连连。 可是这下半阙,怎么冒出来的? 前世,徐川也没写过下阙啊!什么能人,不仅填补上了,还写得如此浑然天成,意境清高优美? “文学姐,徐学姐,要是真找到了那人,可一定要通知我。我对那人更好奇呢。“ “放心,谁不告诉,也不能忘了你!到时候你们这两个共同完成一首传世佳作的词人,面对面,说不定互引对方为平生第一知己呢!“ 江心月低下头,笑得婉约克制。 心里暗想,狗屁知己! 她只想看看,这人是不是也是重生的?如果是,怎么上辈子籍籍无名?没有写出下阙呢? 随着听到消息的人越来越多,鸿宴楼前拥挤极了。油壁车慢慢后退,沿着东南大街向外走,惊鸿一瞥,江心月赶紧一拍车厢,“快停车!“ “怎么了,心月?“ 江心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马端正姿势,“两位学姐,我刚刚好像看到熟人了。难得京城遇见,我想下车看看她!“ “哦,既然是熟人,下去看看又何妨?“ “是啊,难得他乡遇故知。“ 马车停下,江心月脚有点软,但她站直了身体,凛然无畏,大踏步走进“聚合堂“,就见里面都是女客,连伙计也是女的,笑呵呵的迎宾。 江心月对琳琅满目的商品视而不见,目光只盯着刚刚进去的那道身影。 那个人,她死也不会忘记! 就是她,就是她害死了自己! 江心月的心疼得一阵阵扭曲,片刻后,她意识到自己不是过去的自己了,她重生了!她有崭新的,可以自己掌握的人生了,不是那个楼子里看不到希望,只能在苦海里沉沦的江心月了! 她,没有资格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 周至柔,这一世,倒要看看你我谁技高一筹! 第一百一十六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 “小姐——“ 周至柔一抬手,阻止了聚合堂二管事的称呼,扫了一眼这家脂粉铺子的位置、商品陈列、灯光摆放,以及人员安排。大致的规模水准,就了然于心了。从刚刚入口的服务上看,这家铺子不赚钱,即使外面往来达官贵人经常经过,是有一定的原因的。 她没有多说话,只是抬眸随处看看。今儿来,的确“无事不登三宝殿“——清风苑的人手不能一直搁置,搁久了容易出事。再说,她之前就有心进军化妆品行业,这生意投入有限,目标客户是女子,也是最适合女子经营的一门生意了。 自己从无到有,怎么比得上借鸡生蛋?家里现成的铺子,直接接手就好。 因此,周至柔就和周瑛要了钥匙。 这钥匙,不是真正的门钥匙,而是一个信物,代表金夫人金妍希。作为亲生女儿,嗯,周至柔没有继承亲娘的半点家产。她空着手去金夫人留下的产业中,自我陈述,我是金夫人的女儿,有用吗? 有用,人家大概半信半疑,请她吃饭,末了大方的送点衣服鞋袜,金银首饰之类。小气巴拉的,嘿嘿一笑,你说是就是啊?那我不用做别的了,天天带冒充主家女儿的骗子进衙门了! 有信物,则不同了。 这代表身份的钥匙,金夫人临死之前给了周瑛,本来周至柔没想过用人家的东西。可这不是……兄妹两个人的利益关系变了么!周瑛急不可待,想要功成名就,他没有功夫一点点积累。 但是她就不一样了,空闲的时间太多! 章岂不在的日子,太难熬了,除了提笔给他写信的时间,剩下的就是想着怎么给他写信。 “展信安。“ “我哥最近疯魔了,他迷恋上一首词——末尾附上<青玉案>全文。那天他喝多了,哭诉道,要是上天多给他一点诗才就好了。可恨他熟读音律,做出的诗词对仗工整,却欠了一把火候。干巴巴的,读起来一本正经,不想别人意象优美。他说,他希望能看到<青玉案>的下半阙。“ “我很疑惑,他才学是有的,教过他的先生们也说他过两年就能下场了,中举有望。不满二十岁的举人、进士,还不满足么?可是他混着酒水的眼泪,哎,还是打动了我温柔的内心。我决定,帮帮他!“ “上天是不是格外厚爱我。嘿嘿,我不会作诗,但是有缘知道哦!词是一位姓辛的怀才不遇士子所写,你想知道他的情况吗,等下次吧,不,还等见面!那时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告诉你!“附上一个笑脸表情。 “这首词我哥看完了,犹豫再三,嘿嘿,不敢要!他说,如此佳作,定然流传千古,他德才不配。哎,清醒了,这是!我觉得,这是他为数不多的优点。你觉得呢?“ 又写完了一张给章岂的信。 等积累到十几张,时长大概隔上一个月,就寄出去一封,厚厚的非常有重量的“一封信“。 不知章岂受到这沉甸甸的问候和由周家兄妹日常杂事组成的信,是一种什么感受,反正东梁那边,三五个月才回一封。 至今,周至柔也才收到两封信。 倒是听说靖远侯府,收到了不少。不过,那就和自己没多大关系了。 周瑛被一时的急功近利冲昏了头脑,险些要借用老辛的名头一用。好在及时悬崖勒马,放弃了。作为同盟,这辈子最稳定的盟友,不能看着他陷入痛苦煎熬,损害自身。 再说,只要周瑛不被反噬,那他名气越大,对自己的好处也越多! 周至柔帮兄长重新做好了人设规划—— “什么是人设?“ “就是别人一看到你,一听说你,甚至不大认识你,就能在脑海中浮现你的印象。“ “脑海是什么海?“ “甭管什么海,你说,你想让别人对你有什么印象?“ “嗯,机智睿智?“ 周至柔笑了下,“这是个大而化之的形容,你没弄懂关键,最好由细微的细节构成,让人没有距离感。之前你说,想要下半阙,我给了,可你为什么不用?只要你登高一呼,这大词人的名声就会跟你半生。“ 周瑛听了,沉默不语。 “事到临头,你是怕了吧?因为过度的才华,也是一种负累。你将来是要为官做宰的,才华要有,却不必特别出色。有,是锦上添花,没有,也无关大局。但是你被迷花了眼,想要的更多——“ “别说了!“周瑛掩面,都不知为何提出这种要求。 “所以咯,我决定帮你,但不是用这种拔苗助长的方式。“ 周至柔拿出几张草纸写成的薄薄小册子,“拿去,好好揣摩。你会有心得的。“ “一冬?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 周瑛乍一看,直觉浅显无比,这样的对子,平淡无奇,除了读起来朗朗上口外,其他的真是不值一提。可紧接着,他瞳孔不自觉放大,手不停的颤动,“这是、这是……“ “你明了就好。“ 周至柔轻叹一声,“哥,你不擅长作诗,就不要强求提升短处了,对你而言,还不如利用擅长的音律。这本<笠翁对韵>,全文都是类似的对子,你可以试着写写。务必要通俗易懂,韵律协调,简单小孩子都能明了学习。“ “我懂了!“ 十六七岁的少年周瑛看不懂这本小册子的重要性,可做过高官,经历世俗沉浮的周瑛,太明白的!他并不需要周至柔给出完整的<对韵>,只要给他一个方向,他也能慢慢完整清晰的写完它! 周瑛兴致冲冲,找到了方向。 周至柔却还在徘徊,直到她发现背后一道强烈的目光。 借转身的余光,她瞥到这道目光的主人,心中奇怪。 这是谁啊?怎么似曾相识? 片刻后,她立刻醒悟了!靠,竟然是打扮得邻家少女的江心月!这般小清新的装扮,和那个名噪一时的青楼名妓,简直两个人! 她和江心月没有什么可说的,没有上去狠狠扇耳光,猛踹对方肚子,再把她头发拔光,都是她度量大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我有一计 有道是仇敌见面,分外眼红。不过周至柔和江心月这对不死不休的仇人,居然都装的平平淡淡,好像不认识对方。 “掌柜的,怎么客人上门,都没有伙计招待啊?莫不是看人家年纪小,就存了不敬之心?” “误会误会。”掌柜的一使眼色,伙计赶紧过去迎江心月,热切的介绍店铺里的各种水粉,问送人还是自用?要是送人,给多大年纪的,平素喜欢穿什么颜色衣裳。叽叽喳喳,没完没了。 江心月不能暴露自己的目的,不得不应付伙计。敷衍一番,再转头去看周至柔,人已经不见了。只留下青莲纹路的门帘在晃悠晃悠。 就这么,生死相向,咬牙切齿恨不得对方下地狱的仇敌,竟然半点风波都没掀起。周围人来人往,浑然不知道两个会影响天下格局的女人,已经见了一回,用沉默无声的方式对抗了一局。 若说起城府之深,除了朝堂上宰辅之臣,泰山崩塌而面不改色,大概也只有她们这样曾经生活在高压环境中,必须隐藏自己的真实情绪才能活命的小女子,才能做到吧? 周至柔遇见江心月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沉淀的有多深。这一刻,她想报仇的想法有多少,就对未来生活有多渴望!仇,是一定要报的,但不是现在——她有多少美好的幸福等着,为一个江心月破坏所有?太不划算。 至于江心月,看到周至柔的时候,才发现内心火焰比蓬勃成长的初苗更热烈!她心中的渴望野心,能烧光燎原! 你等着,周至柔,我不会让你得意太久的!未来日子还长着,我会让你明白一件事,这辈子有我江心月,就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了!你想像上辈子压我头顶上?做梦! 公平来说,两个对手,周至柔知道江心月是重生,而江心月并不知——目前不知道能隐藏多久,可算一点优势。 其次,周至柔还有周瑛这个天然盟友,又算得一点优势。 但,有利有弊。周至柔至今还有周家掣肘,周庆书是悬在脖颈上强大绳索,可不是什么寻常人。他是父,更掌握将来她的婚配权。周至柔将来想越过他寻求独立,难,太难! 反观江心月,已经从拖累的江家出来了,父母都疼爱她,待她如珠如宝,对她言听计从。她只要一门心思壮大自身,博取名望,在青岚书院里成为佼佼者,打好基础,将来想做什么,不是顺顺利利? 这么衡量后,两人算是半斤八两吧。 江心月从聚合堂出来后,犹自回头深深望了一眼,“学姐,刚刚遇到一个小姐姐,生的真是好看。不知是那位官宦人家的千金。要是能到书院里读书就好了,一同学习,可以亲近。” 文姓学姐笑了,“我们书院,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的?心月,你才来京城没多久,不知这里的官多得,随手砸过去,都能碰到两三个。书院每年都能收到三五千份帖子,可山长一年到头,才收三十名弟子。自然要精益求精!那种光有容貌的,借着书院名头的幸进之人,山长看都不会看一眼!” “是吗?”江心月恰到好处露出一丝不安,“那我是第三十一个……” “你当然不一样了。以你的才学,山长喜欢还来不及。对了,刚刚你说的那名小姐姐,可是和你差不多大,带着一个穿黄衫的丫鬟?” “嗯。”江心月露出腼腆而温厚的笑容,“那个小姐姐长得好看。我没忍住,看了好几眼。” “我刚才也看了两眼,不过……我怎么觉得她模组五官,长得有点像你?” “什么?”江心月忍住心头的猛烈跳动,做出疑惑状,“我是独女,父母只得我一个。虽有堂姐妹,表姐妹,可都在袁州老家。”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长得相像的也不稀奇。不过,心月,你说你看她看得挪不开眼睛,哈哈,这个我才不信!她生得肯定不如你好看!” “学姐又拿我开玩笑了。心月相貌平平,有自知之明。” “你啊,是不会打扮。像我,穿点颜色鲜亮的,比如红色,绝对让你容颜气度上升一大截。” “就是,今后你别只闷在书楼里看书,也和教礼仪的周师学学,半年之后,你就脱胎换骨了!别说刚刚那个的小丫鬟,就是和其他高官女眷家的千金,也不差什么!” 江心月露出羞涩的笑容,其实心里想什么,恐怕没人能猜得出来。 …… 离开聚合堂后,黄芩还在频频思索,过了一会儿,方才对周至柔道,“姑娘,刚刚那个小娘子,长得好生像你!” “怎么,你觉得她像我?不觉得她俊目修眉,更好看一点么?” “才没有!姑娘才好看!” 周至柔轻轻一笑,容貌长相,早就不是困扰她的问题了。她是不会承认,这是章岂给了她无边的自信。 就算站在女人角度,江心月比她娇柔,比她更艳丽,举手投足,无一不带着浓浓风情,比她更会讨男人欢心,那又如何? 事实证明,章岂眷恋的人是她啊! 忘不了她,为她冲动的不计后果,不计代价。 如果这都不能让她生出绝对的自信,那她就太扶不起来了! 这场对阵,她赢定了! 赢的原因,不是因为她们都喜欢章岂,更不是因为章岂喜欢的人是她,而是……她的爱和章岂的爱,为她打造了最坚固的盔甲!她变成了更好的人,更从容,更坦荡,更勇敢,更无所畏惧! 她不再是患得患失,表面风光内里悲苦的侯门夫人,而是崭新的,积极向上的周至柔! 江心月么,剑走偏锋,习惯了这招套路的她,想要披荆斩棘,开自己的天地,那需要的勇气和力气,就太多太多。 她等着看她能折腾出什么浪花来! 且不说周至柔和江心月这对宿敌,聚合堂的掌柜,闭店之后匆匆忙忙去见了老伙伴。 “什么?你说小小姐拿着信物来了,有意收回所有铺子?这不是胡来吗?” “对啊,小小姐知道什么?她才多大?懂做生意的门道么!” “怎么大人也不管一管?不是说住在周家老宅了么?” “哎,你们有所不知,现在大人心有顾忌,怕人言可畏,不好多做插手。” “那怎么办?难道就任由小小姐胡来,断了所有人的生计么?” “我倒是有一计策,就是不大光明……” 第一百一十八章 祖孙相见 “管它什么光明不光明,有用就行!咱们都是小本生意人,又不是什么仁义君子!要什么光明正大!速速说来!“ “就是,谁身后不是一大家子几百口人?这么多人的吃穿用度,难不成为了小小姐的一时任性,全家老小都吊住了脖子?“ 众人的意见都出奇的一致,全都催促个不停。这个头顶长疮、脚底流脓的混蛋,才悠悠道,“香枫里一场大火,死了多少人?夫人当时已然病故了,而伺候小小姐的人……也都死在那场大火中了。说实话,这四年过去,当年留下的旧人没几个了!“ “你的意思是?“ “自然是矢口否认了!没个人证,就凭一块半旧不旧的钥匙当信物,怎么叫人信服?“ “这……“有人动摇了,这主意已经不是“不够光明“,而是有些恶毒了。竟然质疑小小姐的身份,那不是变着法子将小小姐应该继承的财产都占了么?大家都是金夫人带出来的,跟着一块多少年了,这么做,对老东家太忘恩负义了啊! “你们哦,刚刚还催着我,问我有什么办法。我说了,你们又吞吞吐吐,犹犹豫豫了。我又没说,一辈子不认小小姐,只是她现在年龄太小了,十岁大的小丫头,不知被谁撺掇几句就有了想法。她懂什么生意经?知道我们帮着东家打天下的时候,出了多少力?你们问问老刘,当年他背着货,翻山越岭,多少次遇到狼群?差点把命都丢了。老刘,夫人在的时候就说你最忠心,老实,我现在就问你一句,小小姐看上你家的皮毛铺子,你愿不愿意给?“ “不愿意!“ 老刘瓮声回答。 “就是啊,大家伙谁不是风里来雨里去,才积攒下好大一笔家业。夫人在的时候,也不曾乱插手,怎么到了小小姐这里,不交给她打理就是忘恩负义了?咱们是签了约的伙计,不是家奴啊!“ 一群人商量来商量去,到底舍不得到手的利益。一个略带阴狠的计谋,就这么新鲜出炉了! 简而言之,就是不认! 你说你是金夫人的女儿,有什么证据? 信物?抱歉,这信物看起来平淡无奇,仿造也容易,谁知道捡来的还是偷来的? 人证的话,香枫里当年伺候夫人的,基本都死绝了啊!除非她们活过来,证明周至柔就是她们亲手带大的孩子,不然谁来了,都无法证明。 尤其是周瑛…… 不然当年周家派人去接,怎么没接到人。 对了,香枫里大火,死掉的人都尸骨烧得面目全非,小小姐要是不幸——那周瑛故意不回家,说不定就是掩藏小小姐的身份呢。四年时间,足够他找个年纪模样相仿的,然后训练一番,叫人判断不出真假! 为了共同的利益,京城这些老管事的,已经决定抛却了良心。内心深处却又觉得,周至柔好好的当她官家小姐就成了,横竖她出嫁时,十里红妆少不了的,何必手伸得太长,断了大家的饭碗呢? …… 不提这些铺子的管事掌柜的心机盘算,只说周至柔回到周家。进了大门就听得叽叽咕咕,有人在背地里嚼舌头! 她略微一留心,果不其然,说的是她和周瑛。 “她也太幸运了吧,瑛少爷对她这么好,怕她前日和陈家小姐的赌约输了,竟真的写出<青玉案>的下半阙。哎,三老太爷在书房里坐了好久,长吁短叹的!“ “叹什么叹?瑛少爷名动京城,这是多么容光啊。“ “可是瑛少爷已是过继到二房了啊!而且瑛少爷脾气倔拗,不听人劝,八匹马都拉不回来。有了名气,更不好管教了。轻了,没用,重了,三老太爷也舍不得!“ “就没人能教教瑛少爷么,这般和亲爹老子过不去,换了其他人家早就被赶出家门了!“ 周至柔只当没听到,面不改色的从抄手游廊里走过,那两个议论的下仆发现她,慌忙低头袖手站在一侧。周至柔理都没理。 回到梅苑,周瑾、周璇看到她,急忙拉着她一起去了荣荫堂。原来是郑老太太有召。 郑老太太消息挺灵通的,早上鸿宴楼才“天女散花“,下午就知道了。之前连周至柔的面都不想见,这回冲着“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同意几个孙女过来问安了。 周瑾周璇,闻弦歌知雅意,立即就把人带上了。至于三房的周瑶周琼,就算了,让她们去,她们也不想凑郑老太太的娶,免得自取其辱。 这是这一世,周至柔第一回进入荣荫堂。 荣荫堂还保持二老太爷周稷生前的样子,占据周家最好的位置,屋轩宽敞透亮,植物茂盛,各色的花儿如迎春、桃花、月季,开的鲜艳。往来的下人都安静沉默,但脸上神情平和,礼仪周到妥帖。 周至柔是很佩服郑老太太的管家水平的。周家几个房头,五房、六房算是凑数的,且不提。四房是烂泥扶不上墙,也不说了;长房中正平庸,各方面都平淡无奇,不过在官场上,这种人反而更稳定。 而三房,从她亲祖父三老太爷周稼的品格上可见一端,有些功利,喜欢投机。基本上眼光准的话,获利良多,可一旦失利,就连本钱都赔得精光。 二房则不同了。兼顾了长房和三房的优点,该激进的时候激进,该保守的时候保守。难怪周家最显眼的,官位最高的,一直是二房。 跨进荣荫堂的那一刻,周至柔知道,这是周家终于正视自己存在了,不再单纯当个小透明了。 要说感恩么,绝无可能的。周家女的身份,对她来说,从来不是荣耀,更不是底气。 她上辈子几乎算是被放养的,就算想找个人感激,也找不出来啊! 还不如去感激那几个给她做饭的婆子呢,至少人家每顿都给她做了蔬菜和肉,克扣虽有,却没全扣光了,让她营养不良。 “你就是柔娘?抬起头来,我看看。“ 郑老太太勉强算是友善的说道。 周至柔抬眸看了。 两人对视。 第一百一十九章 休想 许是上辈子见过了,井水不犯河水,你不搭理我,我也不搭理你,周至柔表现得安静平顺,跟周瑾周璇一道行礼问安,一套礼节下来,没有出错,也没有任何出彩的机会。 郑氏的眉梢微微跳动了下。 察言观色的大丫鬟沐秋一下就发现不同,心里暗道,不是说好过了么,走个过场——不为别的,就冲那首词,也能看出来周家的未来,都系在周瑛身上了。 本就没有血脉关联,面子上过得去也就够了。沐秋小心翼翼的观察郑氏,同时将周至柔的身形样貌,言谈举止,深深的刻在脑海中,反复思量。 “二叔祖母……“ “祖母!“ 周瑾和周璇一左一右坐在郑氏身侧的小杌子上,笑颜盈盈的说起前几日的宴会,又认识了那些小姐妹,和世交的陆家、王家说了什么,以及京城发生的新鲜有趣的事情。其实郑氏对这些家长里短最不耐烦了,可孙女们娇花一般,哪能露出疾言厉色,吓坏了宝贝孙女们呢? 按耐着心思听了一会儿,才把视线转到周至柔身上。 周瑾暗自叹息一声,还是来了,给周璇递了个眼神。 周璇把该说的话,在心内又寻思了两回,大致没有错了,才郎朗开口道,“柔娘,你回家小半年了,从没在祖母膝下承欢,今儿过来,也是头一次拜见,已是失礼了。祖母,柔娘生得单薄又胆子小,您可不能对她太严肃了,免得她误会您是个严肃的人,以后和瑶儿一样,见了您就大气不敢出。“ 郑氏对周璇极其宠爱,见周璇难得露出小女儿姿态,听了也不生气,可是没有接话茬,转而道笑了笑,“你们年轻小女孩啊,心思一套一套的。周瑶怕我,我是打过她,还是骂过她?倒是哪年没赏过东西?但凡有你和瑾儿的,也有她一份。伸手的时候比谁都快,叫她出头的时候就往后一缩!“ 说完,眼角的余光还扫了周至柔。 周至柔依旧眉眼平和。无需解释,她也知道,周瑶惧怕这位二房的老太太,可是有原因的——除了在自己身份这件事上,郑氏可是把王氏治得翻不了身,各方面碾压! 本来秋氏母女,应该随着周庆书的过继,算是二房这边的人了,可谁让她们更亲近王氏,就别怪郑氏在她们身上施展手段了。 “瑶儿她……” “哎,我老了,胳膊腿都僵硬了。都是办个生日宴闹得!早说不办了,你父亲母亲非说要办,不大办也要邀请亲朋好友聚一场。我寻思,若是一意孤行,知道的,说我懒得动,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苛刻你父母,让外人以为他们‘不孝’。“ 话题生硬的转到这上面来,周瑾听了,立刻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自己不存在。 周璇面色微微尴尬,这是知道,她亲娘严氏操办生日宴累得犯病了,郑氏变着法子跟她说原因。 这一对婆媳斗法,说起来奇怪。当事人周简,抽身事外,无论婆婆郑氏,还是媳妇严氏,没一个把事端闹到他面前的。倒是一次次的,不厌其烦的闹腾周璇。 严氏前头叫了几个大夫,给自己开活络筋骨的药方,次日郑氏必然再叫太医,给自己开舒肝解郁的药方。 周璇轻轻叹口气,还是和往常一样,母亲那边劝解着,祖母这边安抚着,两头都不能伤了心。 好容易让祖母郑氏的心头气消了,差点忘记了身后的周至柔。 这时,郑氏却手一摆,露出疲倦的表情。沐秋歉意的把茶水端上来,三个孙女只能屈膝退下了。 离开荣荫堂时,周瑾皱着眉头,担忧道,“也不知二叔祖母这次相召,对柔娘是不是改变看法了?“ 周璇也道,“我原本打算找机会提一提的。只要祖母肯松口,可是……“ 一说起严氏,她就没有办法接着往下了。 周至柔笑着道,“两位姐姐,不必为我的事情烦恼了。船到桥头自然直,二伯祖母并不是不认我为周家的女儿,只是不想我当她的孙女罢了。“ “柔娘,你怎么也改了称呼?“ “我父不是被驱逐了么,过继就不算了。现在二房和三房为我争吵,都不想我当她们房头的人,其实……“ “其实什么?“ “其实我有嫡亲的亲祖母啊!“ 周至柔故意一叹,“虽然我无福,没有见过她老人家。若是她老人家活着,我如今也不至于如此尴尬了。“ 两句话说得周璇也沉默起来。 周至柔的亲祖母,自然也是她的亲祖母。 马氏,生了周简和周庆书两个。可惜,年纪轻轻的就去了。后来周稼续弦了故交家的王氏,剩下了周筹、周简、周簪。论儿子的数量已经超过了马氏。加上时日已久,除了老一辈,年轻的有几个记得马氏的存在? 周至柔貌似随口发出的感慨,有也只有周璇能感同身受。 这次,她主动牵起周至柔的手,“柔娘,我陪你去祠堂给祖母上香吧!“ “嗯!“ 三位千金离开荣荫堂后,郑氏才皱着眉头,听沐秋打探来的消息。 “什么?谈起了马氏?“ 往后面的引枕一靠,郑氏嘴角露出一丝笑,“果然不出我所料,这丫头心思深沉着呢,倒是和那一位有一拼!” “沐秋不该多嘴,可……现在明显着,周瑛少爷要为她出头,您何苦非要和家里最优秀的小辈扭着来?” 不说郑家的侄子侄孙,就说周筝周笙的儿女,将来也少不了要人帮衬的时候。 郑氏冷冷一笑,“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就三房的老少爷们,我早就看透了。也就简儿不同,心软,念旧。当年我要过继简儿,老爷非说周庆书才华横溢,能将周家发扬光大。” “结果如何,本事是大,也差点把整个家族都连累了!”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我不想再认下周庆书,他们一个个劝我,我要不同意,连简儿也要生了离心!” 郑氏气闷,“周庆书也就罢了,可这个小丫头凭什么?休想我认下她!” “倒要看看,按周家男人一贯的凉薄无情,周瑛能护她到几时?” 第一百二十章 否认三连 郑氏嫁到周家多少年了,早看穿周家几个房头男人的本性了。就说三房,三老太爷周稼,当年和马氏鹣鲽情深,马氏病逝那会儿,病得形销骨立,差点就殉情了。旁人看着都忍不住掉眼泪,谁不说他情深似海? 结果呢,不到两年迎娶王氏,连着生了三个儿子。马氏生前的物品一样样消失,渐渐的,连名字都没人提起了! 周庆书呢,和连氏两小无猜,情投意合,成亲后你作诗来我弹琴,那是何等的神仙眷侣啊。一朝意外,立刻分崩离析。连氏头也不回,儿子也不要的离开了周家——身为女人,郑氏深深知道连氏的苦楚,对她没什么谴责的。 三房男人就这个德行!心里装着你,也能装着别人,装着其他大事。必要时候,管是你谁,曾经多少海誓山盟,全部可以抛到脑后! 只看周庆书为了财力在外偷娶了金氏,又为了回到家族娶了秋氏,就知道他是什么人了。他的儿子周瑛,嗯,现在看着还不错,两父子闹得正欢,其实啊,骨子里都是一种人! 郑氏不相信,周瑛能撑周至柔到底。 “还是太年轻了!周家的男人,哪个是蠢货。他给你多少,将来就要拿回多少!你要是安分守己,静默不出声,还守得住你那亲娘留给你的小半财产。“ “指望他给你出头,帮你讨要身份——要不了多久,骨头都给你榨干了油!“ 郑氏就是如此看待周家三房。 心里一半是鄙薄,鄙薄周稼、周庆书的品行,一半却又是佩服。虽然不愿意承认,但现实就是只有这等面甜心狠的人,才能成就大事! 沐秋不敢多言,暗中想,老夫人的判断一向无错,只是周瑛兄妹如何,那是他们小辈的事情了。老夫人何必参与其中,落得满身骂名?没听到最近府里的风声,三房老太太一个劲的吹风,借机生事呢。 要说郑氏,的确是难得的明白人。可惜她只见了周至柔一面,话都没说两句,自然不知道,她和周瑛表面兄妹,其实也是利益结合呢! 周瑛帮她,不是为了钱。而她帮周瑛,更加没有金钱方面的影响。 然就现在的境况,还真是被金夫人留下的财产搅和到一块去了! “什么?你确定?“ “少爷,小的哪里敢骗你?这是我们大掌柜的说的原话。他受东家大恩,一辈子做牛做马也还不清。若不是为了报信,哪里肯去和他们同流合污?“ 聚合堂的小伙计偷偷传了话给周瑛后,陆陆续续还有顺清堂的,连一堂的……京城多家堂口的掌柜,竟然分别私下里派人联络周瑛,转告了当日他们的密谈! 所谓联合起来,共同对付小小姐的计划,就这么……流产了! 当然,也怪不得这些掌柜的,他们都是做生意的,管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还成,指望他们有大局观,就难了点。 囚徒困境之所以成困境,因为人的天性,就是自私的。 每个人立场不同,第一个先考虑的,当然是自己和自己身后的人! “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 一家说,周瑛还半信半疑,两家说,三家都这么说,容不得他不信了。 “柔娘,我同意了。就按你的想法做。他们这群人,吃饱了,早就把母亲的恩义忘得精光!竟然想着否认你的身份,以为周家不认你,你就任人欺凌了,也想上来踩你两脚?我要他们付出代价!“ “但凡有一个记得母亲旧恩的,也做不出来这等事!“ 周瑛气得发狂! 暖阁里,周至柔随意的拨弄了下针线箩里的各色杂线,挑了两色嫩绿的,在自己桃红色的荷包上比了比,继而摇摇头,“哥,你激动个什么劲儿。要说过去……你生气还有点道理。“上辈子周瑛被坑得不浅,十几万都被坑光了。 “现在,都清楚明白的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了,为这群人置气,没得气坏了自个儿!“ 周瑛有气无力,叹息到, “我只是悲哀。他们都是老人,是母亲生前用的人,竟然都是这种坏透了心肠的么?就没几个能用的?你别看聚合堂连一堂的过来报信,其实他们是怕万一事败,我会秋后算账。分明打着投机心思,没有半点忠心!“ “人都会变的。“周至柔见怪不怪,“你有空感慨这些有的没的,不如帮我想一想,怎么设计好看的荷包?“ “又是给章岂的!他缺荷包使?“ “缺不缺是一回事,我送不送,是另外一回事!“周至柔气恼道,继续在针线萝莉找更顺眼的颜色,“诶,有了,鹅黄配柳绿怎么样?“ 周瑛道,“你要是有空,怎么不想想办法,让周家认下你?没有正经的身份,你和章岂是没有未来的!这不比荷包重要的多?“ 周至柔恍若没有听见,继续奋战小荷包。她要在三日之内完成这个荷包,然后赶上靖远侯府罗伯送信给东梁国的信使,对她而言,这就是最重要的事情了。其他的小事,完全可以放在一边。 三日后,周至柔熬得眼睛泛红,终于做出了一个还算像样的荷包,和这段时间积攒得厚厚的信件,都送到了章岂的庄子上。 罗伯等候多时了。 不像之前,拿到东西就走,一句话不多说,今天竟然多喝了两杯茶,还问了句“隐约听了周家祭祖发生了点事。“ “哦,小事。“ 既是小事,罗伯就不问了,他也不是喜欢刨根究底,关心家长里短的人。转而道,“听闻你兄长写了一首绝妙好词,却怎么都不肯承认,那是他写的。“ “这件事……去打听的人没问清楚吗?是鸿宴楼有人高空抛洒,幸好不是什么危险物品,就是纸条罢了。好像没有找到主使人,现在也不好说,到底是谁的责任。“ 罗伯的鼻翼放大了少许,“和你哥哥无关?“ “当然无关了。“周至柔立刻道,“罗伯,您见到章岂的时候,千万别说我哥会写诗作词,他不肯认的!“ 不知道,不清楚,与我无关。否认三连后,罗伯也没有办法,只能就章岂的庄子金钱收益叮嘱了一句,“侯爷全然交给你了。“ 简而言之,委托你了,以后自负盈亏! 赚得多,以后日子过得充裕。亏空了,那受罪的也是你! 第一百二十一章 犯糊涂 “除了信笺,还有什么东西需要带?“罗伯一年之中,也就这么一次的机会,光明正大前往东梁国。因为有军务,在兵部正经接了谕令,一路有三百左右的军卫护送,带着南魏皇帝赠送东梁国皇帝的礼物。 人多难免路上时间耗费的漫长了点,但是私下里夹带些个人物品,如吃的用的,自然没人多嘴。 “除了荷包,别的没了,要说的话,我都写在信里了。“ 周至柔低头柔柔一笑,仿佛对此真的没想法。 其实她站在罗伯面前,两人都清晰的知道一件事——凡是发给章岂的信笺,至少过了三个人的手,说不定还有备份,以及备份的备份留存,指不定将来就能在靖远侯府邸的某地找到。 对于这种无视他人隐私的行为,周至柔没有什么法子。要么就不写,靠着心有灵犀和章岂隔着数千理用爱发电,要么老老实实把心中的思念倾诉在笔端。至于中间过了几道,被多少人监视,何必介意呢? 她又不是真的羞涩的小姑娘! 只是信看了就看了,她厚些脸皮装不知道就好。带其他的东西——谁知道多少人摸了用了?到最后便宜了谁! 罗伯板着脸,面色严肃。偷看人家小儿女的信笺,是不公道。可不看,是万万不能的。万一小丫头在信笺里夹带了什么私货,细水漫流,水磨功夫,磨得章岂扭转了心性怎么办?虽然对自家的孩子有自信,不会轻易被外面的女孩子带歪,但周至柔……不是普通女孩。 沉吟了片刻,罗伯也懒得兜圈子,“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岂哥儿真相?“ 周至柔露出惊讶之色,“什么真相?“ 罗伯的眼神立即如刀般锋利,上下打量了周至柔,见她一副“怯生生“的娇柔模样,可半点没被吓坏,只能冷哼道,“你的身份!“ “我什么身份?我的身份有什么重要的?在岂哥儿身边,我愿意一直当个小丫头。“ “够了!装疯卖傻,我不吃你这一套!只问你一句,到底什么时候对岂哥儿坦白!他眼睛里可揉不进沙子!你存心蓄意骗了他这么久!念在你有苦衷的份上,若是你态度诚恳,我可以帮你在他面前说话!“ 周至柔听了,掩住口,轻轻的笑起来。 笑得眉眼弯弯,眼睛里闪啊闪的,满是小星星般的碎光。 “罗伯,实不相瞒,我可没有对岂哥儿隐瞒什么,我早就告诉他了。“ “什么?你说了?“罗伯听了,完全不相信!上次收到的信笺中,岂哥儿还叮嘱他暗中照顾周至柔,怕她孤零零在京城受欺凌!若他知道了,就知道周家几个房头为了她闹了几回了,至今还没争出个结果。 “是啊。我早说了!我说我是金夫人的女儿!“周至柔睁着无辜的眼睛,非常认真的苦恼着,“只是不知为何,岂哥儿就是不相信我。我反复说了好几遍,他——“ “他怎么说?“ “他以为我想当有钱人家的大小姐。让我关起门来,在自己院子里当大小姐,出了门,夹着尾巴做人,他不在,护不了我。被人欺负了,日后就算帮我找补回来,可我还是吃了亏!不划算!“ 罗伯怔怔的听着,呆呆的看着周至柔。好半响,才反应过来,这个心机重的丫头,竟然……她竟然使了诡计!是,她是说了,还说了好几次真相。 看似早就袒露了身世,可她说的方式用了技巧,说了,等于没说! 还让章岂对她深信不疑! 等将来她的身份瞒不住了,曝光了,到时候章岂发现就自己被瞒在鼓里,气的人是谁?是早就自呈真相的她,还是身边这群早就知道,却齐齐保持缄默的自己等人? 罗伯怔怔盯着周至柔,心中再一次警醒,这丫头是生平罕见的聪慧女孩,有她在,或许是岂哥儿的最大助力。但若是有个万一,千万得防范住了她! …… 一路带兵奔赴东梁国,足足一个月后,才抵达东梁国的国都。东梁已经改了国都名称,称玉京。玉京的格局没有大改,连皇宫的还是老样子,梁不屈登基之后只把帝后寝殿和皇子的宫殿修了下,其他都没怎么变过。 入了东梁皇宫,代表了南魏皇帝呈上礼单,罗伯护卫在鸿胪寺卿卢本达的身后,看着他递交国书。这趟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之后,便直奔小松山。 小松山,世人眼中无比神秘的神仙住所,无数强人猛人都拜师这里。其实,小松山当真只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山头,不同之处是最早在此结庐的人。 罗伯花了点时间,经历了重重审查,才得以进入。 在候亭等了半天,才见到了穿着粗布衣衫的章岂。小松山要求弟子严守戒律,若是志向富甲天下,那当然可以穿金戴银。若是想领军打仗,那吃苦就是必须的。穿粗布衣衫算什么,跋山涉水时衣衫褴褛,几天几夜没有饭吃都有可能。 罗伯对小松山的要求,丝毫不觉得意外,反而觉得这才能让章岂体现感受到领兵的辛苦,那么将来真的掌兵,就不会带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了。 “家里都好?“ 不过半年,章岂飞快的成长了,个头窜高了不少,都快到罗伯的肩膀了。他眉宇之间的旧伤,仍旧有暗红的痕迹,眼眸深邃,鼻梁更挺了,下颔的轮廓变得更利落,变成了小小少年。 “好“罗伯不住的打量岂哥儿,欣慰不已。 最满意章岂眼中的笃定和沉着,不似之前离开时还有一丝惶惶然。 问候了章家的亲眷,最后才不经意间提起“那丫头“。罗伯心提着,道,“谷莠住在周家,兵无人敢欺凌她。“ “嗯!“章岂听了,面色不变。 隔了一会儿,罗伯沉着气,“岂哥儿就不觉得奇怪么?“ “有什么?心昙是周庆书的养女,很受周庆书的喜爱。谷莠和她是旧识,小姐妹之间难得有缘分在京城相聚,住在周家也在情理之中。“ 情理之中吗?罗伯怎么觉得,涉及到那丫头的事情,岂哥儿就犯糊涂了呢? 第一百二十二章 见证者 章岂露出淡淡的愁容,“我现在只担心,心昙只是一养女,尚且要寄人篱下。何况是谷莠。哎,她的脾气性格又是不能忍的!我每次写信,让她遇事冷静,有仇且记着,等我出师再说。也不知她听进了几分。“ 罗伯动了动唇,没有说,一分也没听进去!她与人定了赌约,听说那输了的小娘子被逼无奈,都躲到宫里去了,不敢回家,生怕她去讨要赌债! 也不用罗伯说,章岂自己就得出结论,“她必然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这次我要语气重点,严重警告她!京城龙蛇混杂,就她冲动起来不依不饶的性子,万一得罪了哪家心胸狭窄的,不被人欺负死?“ “罗伯,你上次说让她来管我的几个庄子,这个主意很好!给她找点事情做,她就没那么多精力惹事了……“ 罗伯心已经凉了,然而不甘心,忍不住道,“岂哥儿,你不担心她糟蹋了庄子,害得庄子上没收益?“ 一提醒,章岂才明白严重性,不过“庄子收益为零“的可能性,只在他脑中转了一圈,就被驱逐出去,“没什么大不了!佃户都是老人了,田地里的出产靠老天,靠佃户的勤劳,就她的蹦跶劲儿,总不会天天到地里拔苗吧!她还怕晒黑呢!“ 听了这话,罗伯算是彻底死心了,又恢复冰块脸。 “只给她三个庄子,会不会地方小了,人少,事情也少,我怕还不够。罗伯,我记得我娘在大庆后山还有几个园子?“ “呃……“罗伯想说,这几个园子已经被侯爷卖掉了,给齐王做了马场。不过此刻,明显不是提这件事的好时机,只能遮掩敷衍着,“岂哥儿莫非打算,也给她管着?我觉得不妥当,一来地方远,一来一回好几个时辰。再者园子里的老人,未必肯听她一个小丫鬟调派,若是给她气受,又要写信跟你抱怨了。不如给间铺子,让她跟在后面学做生意。“ “也是!跟在铺子里的掌柜们身后,也学学眉眼高低!“章岂立即同意了! 马上书信一封,写给了他的父亲靖远侯。 罗伯拿到这封家书,心里颇感沉重。抬眸看了看一无所知的章岂,只能把叹气声收回去。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南魏京都,此时已经沸沸扬扬闹起了一件大案子——金氏女状告聚合堂、连一堂、顺清堂等掌柜的,转卖主家家产! 以主告仆,一告一个准儿! 哪朝哪代的法律,都是不喜欢造反的,对奴欺主的律法定得严苛又律重,一旦案件定性,起步都是流放。 这件案子非常受关注,一是案件涉及的金额太大,足有二十多万两!二是关于周至柔的身份,还没一个确凿认定。 那聚合堂、连一堂、顺清堂几个掌柜的联合起来,表示只有一件信物,没有任何证人,叫他们怎么能拱手将铺子交给一个来路不明的外人?她说是,她就是了吗? 双方各持一词,京兆伊接了案子之后,还当普通的民事纠纷案件审理。审着审着,发现大事故——案件不难判,只要断定周至柔的身份是真是假。真的,那铺子是她母亲的私产,全权归她所有,几个掌柜的偷昧主家家产,统统流放。若是假的,那就是假冒她人,按律杖刑徒三年就完了! 可要查周至柔的身份,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其一,她的生父乃是才调任太常寺的周庆书,那可是当年名满天下的探花郎啊!当今宣平帝最喜欢的长子英王的伴读,因为英王之死被牵连,贬为庶人的周庆书! 要问周至柔的身世,要不要召唤她的生父? 其二,金夫人已死。她的故宅香枫里无故一把火被烧得精光,诡异的是家中仆役也差不多死光了!那些人,随便有几个活着,也能证明周至柔的身份。偏偏,都死了! 光看卷宗,很难不让人怀疑香枫里的大火,是不是就在图谋金夫人的财产?二十多万两,足够某些人为了利益,杀人放火,铤而走险了! 不过周至柔就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案发之际她才六岁大,怕是做不成这么大的事件。她的背后都有谁?兄长,进来名声鹊起的才子周瑛?还是生父周庆书? 又绕回来了。 和周庆书同朝为官,能不再京兆府的审问大堂见面,就不要在大堂见面了吧! 接了案件之后,京兆伊没一天不头痛的。他都能感觉,进来朝堂上都在关注他,派人过来打探的小厮仆役,没完没了。而底下的民众也围观看热闹。 显而易见,若是这个案件在审理好之前,他就跟坐在火炭上的,翻来覆去的烤! “大人!卑职又查到一项证据!“ “什么证据?速速呈过来!“ “是,是口供!卑职的远房姑母,不是在青岚书苑当烧火婆子么,她告诉我,书苑进来收了一个女弟子,相貌平平,出身平平。大人您想,那书苑是什么地方,京城第一女子书苑!多少高官大户的女儿想送进去,都进不去。怎么会收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 “别绕圈子,和本案有什么关系?“ “是是,大人,卑职也是偶然知晓的。那个女弟子名叫朱凝露,家里是贩酒的。她和人说,之所以被青岚书苑收下,因为她讲了一个故事。“ “到底什么证据!你有完没完!“ “大人……“衙役脑袋上挨了一击,哭丧着脸,“小的这就说,这就说……“ 没有家世,也没有才华加成的朱凝露,进了这座京城第一女子书苑之后,所有书苑同窗对她十分好奇,因为自家山长眼光极高。普通女孩,根本不入眼。 朱凝露就对众人说起她的故事。 被绑架,对女子的名声极为不妙。 但这件事的关键和重点,在于南魏的邻国东齐国,是怎么一夜之间变成东梁国的?关于东齐国派来的暗谍,都做了什么,上到朝堂高官,下到普通百姓,就没有一个不好奇的! 朱凝露有幸参与其中,成了其中的“见证者“。这等大事亲历了,毫发无损的回家了,算什么?自然算是上天垂怜的幸运儿了,这样有大福气、大运气的不能进书苑,什么人能进啊? 第一百二十三章 谁是传奇 青岚书苑。 这座书苑论规模,自然比不上那等高官望族的私塾。不过,若以为师资力量、占地范围,以及受瞩目程度而言,青岚书苑可堪成为南魏的四大书院之一! 因为它位于宣平帝唯一在世的长乐长公主的私人庄园内,本就是一座皇家园林,请过圣谕,划为书苑所有。园林内,假山流水,各种珍稀植被,美景数不胜数。 再说书苑的前后三任山长,一任比一任来头大。现任的山长,名叫喻岳兰,是宣平帝发妻的表妹。已薨逝的皇后,活着的时候对这个表妹十分疼爱,又怜惜她指腹为婚的未婚夫战死,特意送了她去青岚书苑。没想到喻岳兰从此对教书育人感兴趣,就留在书苑里了。前皇后病重时,曾经想让她入宫照顾六王爷,不过喻岳兰婉拒了,就留在书苑当了山长。 喻岳兰虽没入宫当妃嫔,但其人气质高华,谈吐高雅,倒也挺受宣平帝敬重。每每她进宫看望六王爷,都有重重赏赐。再者,她本身身份亲近皇族,请宫中的老人去教导女弟子规矩,最容易不过。 在书苑学个两三年,诸如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都有拿出的手的本事。再者,这些女弟子本来的出身就非常优秀,京城权贵圈子的女眷,都有一个共同的认知——想要求个好媳妇,媒婆说的不准,自己亲眼的也有可能被糊弄,但是选书苑的女弟子就没错了! 书苑只收八岁到十二岁的女孩子。 好像对门第、相貌、性情不做要求,可其实想要入门的太多了,精益求精的挑选,最后胜出者自然非富即贵。久而久之,书苑内的女弟子,父兄都是站立朝堂上那一拨人了。 朱凝露,就好像从天上蹦下来的,之前没人听说过她。之后,大概也不会有了。 “我说到什么地方了,哦!到了瓜田渡!那个渡口啊,特别大,水也深,慧慧怕水,水才没过她的脚脖子,她就放生尖叫,说看到了水里游的红色血虫。“ “什么虫?“ “吸血虫啊!那种虫子可以吸附在皮肤上,然后钻啊钻,钻到你的身体里,喝你的血!等把血喝光,人也就死了!“ “天啊!“ 一众女孩子齐齐发出惊恐的声音。 这一幕不间断的发生,已经好几天了。书苑上午课程紧凑,琴棋书画须得加紧练习,但是下午就稍微放松了。平常这个时候,勤奋的继续练习,松懈的就睡个懒觉,到书楼看会儿闲书,或是做做针线,或是钻研什么自己喜爱的,不一而论。 自打朱凝露来了之后,大家的计划都变了,不约而同的来到她住在的冰心阁,听她讲故事。 谁没听过“说书“的啊,可朱凝露的不一样!她说的,是她亲身经历过的!别以为是已经发生的,并且预知了结尾,就不够吸引人了,那中间过程的波折,依旧扣人心弦! 就连最先不屑一顾,根本没当一回事的,听了两回,也克制不住好奇心,到了点就迈着小碎步过来,听朱凝露这一路,到底经历了什么? “天啊,你说的确定是血吸虫吗?那种虫子,我只听闻南边几个州有……“ 朱凝露面色十分愁苦,“我也是这么想的,以为谷莠在骗我!等我凛然无畏的走过了瓜田渡,觉得脚脖子有点痒,就用力抓了抓,发现抓断了半条虫儿……“ “半、半条?那不是有半条,已经钻进去了?“ “可不是!“朱凝露神色好像快哭起来,“我才知道,被血吸虫钻了,千万不能抓,更不能拽,还是谷莠使劲打我,打得我半条腿都青了,然后硬生生把虫子拍出来了……你们知道那种感受么?就是她打了我,我不能还手,我还得感谢她!“ 众同窗纷纷吐出一口气,“虽不想承认,不过这丫头粗手大脚的,可救了你的小命。你自然要感谢她。“ “是啊,我哭着谢她了。从那后,我再也不敢得罪她,还养成了一个毛病。就是干什么,都先偷看她的脸色。她脸色看着还行,那我就心里妥帖,干什么都不慌。要是她一抿嘴,或者一皱眉,我立刻悬着心,觉得自己要倒霉!“ “哈哈,凝露,你是吃了太多亏。吓着了!“ “我来数一数啊,你不会做饭,做出的饭是生的,求着人做饭;不会烧鱼,吃了自己烧的鱼拉肚子,亏得人家认得几样草药,熬药给你喝;过河也是,没人家帮你,你就被虫子吸光了血。哎!虽然处处受制一个小小丫鬟,不过想你当时的情景,只能委屈自己,听她的话了!“ “对了,为什么抓她呢?她怎么会被怀疑是金氏的女儿?“ 朱凝露合掌拍道,“那可不是无妄之灾么!她是庄家的丫鬟,平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伺候主子的,那晓得奉命去甘泉衙门送东西,就遇到大理寺和刑部的大人。东齐国的暗谍,非说那两位大人不会无缘无故去衙门,肯定是为见金夫人的女儿,也就是她。就这么,她被怀疑上了!“ “哈哈哈!就为这个?“ 听得青岚书苑的学生们,都忍不住怀疑东齐国的暗谍,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其中还有人道,“还以为他们深入敌国数十年,为家国大义,无惧个人生死,令人敬佩。没想到做事如此粗糙……哎,怪不得东齐短短数月就换了权柄,实在是无人可用吧!就是苦了你们几个,千里迢迢,被押送到东齐!“ 朱凝露笑了下,目视了冰心阁的同窗们,数了一数,嗯,总人数超过二十了。再加上她们背后影响的人物,想必整个京城都传遍了!不知道对那案件,有帮助没有? 她的心也是提着的,跟着周至柔进京,是她和她父亲生平做的最大赌注。等于拿自己的一生当筹码,当然只能赢,不能输了! 原本她没想着进青岚书苑的,周至柔说,她可以。 结果她真的进来了! 周至柔说,“你的同窗们高高在上,目下无尘,你想和她们打成一片,只能让她们来对你产生好奇!“ 第一百二十四章 小小火星 一点也没说错! 用说书的方式,果然引起所有同窗们的好奇!再没人用淡淡不屑的目光看朱凝露了,她开心的同时,也是惴惴的——谷莠都没见过青岚书苑里的人,就能说得如此准确。 怎么猜到的? 怎么能有人,没面对面说过话,就能把人心算得如此准确? 傍晚,朱凝露乘着马车到了京城最高的酒楼——鸿宴楼上。在三楼偏厅里见到了穿着一点也不起眼的周至柔,门还没推开,就习惯性的挂上了甜甜笑意。 “都说了。“ “嗯,照你的话,别人问我,我不解释,尽量反问过去。“ “都问了你那些问题?“ “为什么偏偏绑我一个酒楼老板的女儿。为什么绑你,心昙,还有慧慧!为什么没有遭到毒打,酷刑之类。还有路上的七七八八问题,我都说了,我不是东齐国的暗探,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周至柔颔首,“对,你解释的越明白,人家反而不相信。只说你经历的,确确实实发生过的,旁的,别人爱如何想,就如何想。“ “嗯,明白了!“朱凝露笑容依旧很甜,甜得发腻,“那个,明天就到了结尾了。我该怎么说?“ “说真相啊。“ “可是,可是你不让我多形容你的长相,不让我说心昙和慧慧怎么对你的,不让我说,那天……发生过的事情。她们光听我说你是丫鬟出身,就真的以为你是丫鬟!我还听到,有人误会你粗手大脚,才会烧火做饭!知道血吸虫,也是因为生长在农家河边,不然不可能懂这些。她们都先入为主以为你是凑数的!几乎没人相信你的身份……“ 周至柔嘴角浮现一丝笑意,打了个响指,“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啊!是你有意为之的啊?“朱凝露其实猜到了,但不知为何,她在周至柔面前不愿意表现得太聪明,免得遭到反噬——这种反噬不是说周至柔会害她什么,而是怕自己聪明的不到位,误解了意思,那么倒霉的就一定是自己!已经好几次踩中坑了! 她无脑着信任着周至柔,又深入骨髓的惧怕周至柔。 周至柔笑了下,“明天,你别的话不要多说。只平平淡淡说完结尾,就够了。“ 朱凝露思考了片刻,按照自己的理解,把结局说了一遍,“我这样可以吗?“ “嗯!把我、慧慧,和心昙道别的省略掉。“ “我明白了。“ 次日下午,小雨淅淅沥沥,三月三后的倒春寒也是挺冷的。青岚书苑的众多女学生们,裹着冬季穿的大衣裳,齐齐来到冰心阁。追剧追到现在,都满脸期待的等着最终结局——谁知道竟是个烂尾的呢? “周家大人派了人来接?把心昙接走了?然后就没了?“ 前面的精彩,结尾的仓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差评! 五星差评! 就没听过这么差的结尾! 大家平时自认素养不差的,听到这个结局都感觉好像吞了一个烂柿子,脾气坏的已经受不了,“怎么就完了?不该说说怎么认出心昙的身份,心昙就是金氏的女儿,那这一路周家如何追上来……“ 朱凝露摊开手,叹口气,“那些,我怎么能知道?心昙走了之后,我几个师哥也拿了一百坛好酒赎了我走。剩下的事情,我没亲眼见过,听的都是小道消息,也不能辨认真假,就不好说给学姐们听了。“ “小道消息怎么了,快说来听听!“ 光有结局怎么够呢,还要番外!番外! 望着求知欲旺盛的一双双眼睛,朱凝露便郑重的环视一眼所有人,“之前说给学姐们听的,句句都是真的!是我亲眼看到的,我亲身经历的,我朱凝露敢对天发誓,没有半字虚假!“ “下面呢,就是不靠谱的猜测了。丑话说在前头,谁要是拿着这些不靠谱的猜测,硬说我说的,和我之前说的那些真话混杂在一起,我可是不认的哦!“ “行了,直接说吧!“ 心里没其他想法,自然迫不及待的追问。 而另有心思,一直等听下文的,听了朱凝露这话,不由得高看她一眼——这丫头倒是个乖觉的,知道提前警告了! 不过,她真是想多了。真到了那大堂之上,估计也没人会把一个十岁大小的乡下野丫头的证言,当一回事的! 朱凝露扫了一眼,已经把众人的神色收入眼底,笑吟吟道,“被师兄弟接走之后,他们怕我吓坏了,忙着给我找大夫。其实我倒没有受什么伤,就是做了几场噩梦,梦到的也不是被东齐国暗探杀死丢进河流中,而是梦到谷莠不理我了,我拉她的手,她不理睬我。梦里的我,几乎被吓哭了呢!“ “既这么着,怎么不干脆买下这丫鬟?“有人提建议。 买谁?活得不耐烦了吗? 朱凝露略过当没听见,“后来是大理寺梁大人和刑部的姜大人回国,我搭了顺风车,跟着一道回国了。正好,谷莠也在。她告诉我,东齐国暗谍们,解散了。他们通过一些渠道得了良民身份,可能留在东梁,也可能去了咱们南魏,叫我有朝一日见到了,千万装不认得。“ “这怎么可以!这些暗谍在暗中兴风作浪,随意绑架人,不知坑害了多少人!怎么能让他们回来?“ 青岚书苑的女学生们,一个个义愤填膺。 只有少部分还热切的关注结尾——然后呢? “谷莠还说了什么?“ “我们之中,真的有一个人,是有金夫人的女儿!梁坤被东梁皇帝提拔主理户部,进献金夫人的女儿进宫。但是因为周庆书,你们知道吗,周庆书出使东齐国,在政变那日偷偷的把东齐国的皇子拐走了!“ “啊!““老天!““啧!“ 果然番外比正文劲爆多了! 似这等家国大事,虽然父兄任职高位,但怎么说给她们听? “后来呢?“ 朱凝露便摇摇头,“具体情况我也不知,就是听谷莠说的,她说东梁国大臣进谏,要把金夫人的女儿关押起来,和周庆书交换。“ “忒无耻了!“ “那梁坤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借着金夫人的势,竟然还进献主家的女儿!“ “也不能算吧,入了宫便是皇族的人了……“ “随便封一个低等妃嫔,美人才人,算什么皇族人?真是皇族人,那东梁的大臣敢上书关押她吗?分明是梁坤恩将仇报!东梁皇帝是非不分!大臣们见风转舵,不忠不义!满朝堂的祸害!“ 第一百二十五章 赌局 有人说空穴来风,未必无音,很多时候,一件不起眼的小事,最后赶上了时势,或者说造就了时势,变成一桩影响广泛的大事。 青岚书院女弟子们,在自家书院里听了一则趣闻,一段故事,因为结尾有些不尽人意,而生出些许气愤,自然和周边人讨论不停。偏偏她们都是南魏朝堂上的官宦之家,这么一来——谁是周庆书之女,不,谁是金夫人之女的猜测,就成了一道谜题! 君不见,京城目前几家大赌馆,都开了赌局? 青岚书院女弟子之间流传的小故事不曾流传开来之前,赌得很简单,那位住在周家的姑娘,是不是金氏的女儿?若是可不得了,转眼就能继承数十万两家产,又是出身书香门第的周家,恐怕立刻成为众多女眷心目中的完美儿媳。 若不是,她自己要承担诬告的后果不说,周家也要受牵连了。大约七成左右的赌民,都表示相信周家,因为周家的名声可比那几十万两银子贵重多了,人家是靠着家风,才能屹立朝堂之上。 等朱凝露的故事传出去,中小赌馆都开了赌局,这赌法就丰富多了。 四个十岁大的小姑娘,谁才是真正的珍珠? 虽然东齐国是邻国,平素百姓骂的不少,不过东齐国的暗探,就这么庞而皇之的进入本国,还掳走了女孩儿们,此等行径着实令人气愤。不过,想到这件事影响重大,甚至东齐国为此亡国了,身为普通百姓,心里还是有点暗爽的。 于是大家都是骂骂咧咧的去赌馆,一边嘲笑东齐国的暗探无用,“不是说暗探都各个身手矫健,能耐非凡吗,绑架个小女孩都能绑错,难怪亡了国”,一边苦苦思虑,四个女孩,到底谁真谁假? 赌馆开出几种选项,一,慧慧。这个女孩在故事中表述的不多,形象不怎么丰富。但是在朱凝露的形容中,知书达礼,说话文绉绉的,“好多话都不怎么听得懂”。稳了,这肯定是金氏的女儿!金氏那么有钱,怎么可能在唯一的女儿教养方面放松?不管多少钱,只要是好老师,肯定要请来教育孩子啊。 大约有三成五的人选了慧慧。 其次是心昙。 她是金氏的女儿,应该没什么疑义吧。朱凝露的故事结尾,就是周家派人来接。她要不是金氏的女儿,那现在待在周家的人是谁?四个女孩,除了心昙还有谁能和周家有关联? 大约有三成的人选项心昙。 反对者提出疑问:如心昙是金氏的女儿,那在故事中,为什么不直接说“梁坤送了心昙入宫”,“心昙差点被东梁的朝臣坑死”。简简单单两句话就能说明白的,为什么不直接指名道姓? 不肯选择心昙的,大约都是直觉敏锐的一辈,觉得朱凝露前头那么强调“我所说的,都是真的,件件桩桩不是我亲眼所见,就是我亲身经历。”可能她所知所查有局限,不是完全的真相,但心昙是金氏的女儿,那结果根本不用含含糊糊啊! 两种意见的人,争的面红耳赤我,就等着一个结果。 压第三种选项的,大约有两成,这部分认为,都错了!四个女孩,没有一个是真的! 问原因,这些人嘲讽的说,就东齐国那些暗探,太没用了!也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抓了几个女孩儿,偏说是金氏的女儿?如果他们真的认为四个中有一个是真的,就该全部都带着,快马加鞭返回东齐国。怎么拖拖拉拉,迟到了大半个月!东齐国都换了天!这个时候什么金氏银氏,有什么用? 如此可见,所谓的暗探不过是些无用的蠢货,四个女孩没一个真的! 这种说法一出现,居然也得到不少拥趸。 最后的最后,还有两个选项,一是小丫鬟谷莠。选她是金氏女儿的,只有不到半成。这是按金额来算的,南顾家和胡家的两位胡闹少爷,他两每人买了五百两,才拉到这个比率,不然几乎没人选谷莠。 包括他们两也不认为丫鬟是金氏的女儿,“没啥,就是觉得这丫鬟爽利,性子对味,喜欢!别人都不买她,她名下光秃秃的,看着难受。” 感情他们两花钱就是图自己心里头畅快?根本就不管赌的是啥? 旁人听了,也只能骂骂咧咧有钱人不可理喻。 然后,对买最后一个选项的人表示佩服。 最后一个,就是朱凝露自己。 作为故事的讲述人,人家朱凝露可是一开口就表示自己家里是卖酒的,父兄都会酿酒,凭这个才开遍酒楼在南魏东齐国。 都这么明明白白的说了,奈何有心人不信啊! “我们所听,的都是她说的,也许她所说都是真的!,但是有可能她故意隐瞒了某些事没说呢?”不得不说这些人的直觉很准的。朱凝露可不是隐瞒了嘛! 不过矛盾也在这里,要么假设她说的是假的,要么假设是真的。又信又不信,在这么多话语中,怎么能辨认你想要的真相? 你觉得是真,就是真了? 逻辑不对。 反正这群人竟也成了一小股势力,认为朱凝露是个心底藏奸,城府很深的人。接受这个设定后,倒也能解释不少事情——她浑水摸鱼,有什么事情让谷莠挡在前面,一路平平安安的。知道东齐国对她不善,故意隐藏自身,让心昙被周家接走。风波一过,跟在使者队伍回国,最后进了青岚书院…… 是不是危险半点没有,好事都让她赶上了? 现在她想要金夫人留下的巨额财产,偏一众掌柜伙计不从,因此故意在青岚书院开始说书。看看,是不是成了热点爆点,所有人都在讨论金夫人的女儿? 她这么做,是变相的催促京兆府快点审案,然后继承她母亲留下的商铺,不管是找人经营还是转手一卖,啧啧!到时候她就是多少人眼中的香饽饽,哪个人家不想要她当媳妇啊? 朱凝露听说后,哭笑不得,又真担心以后别人都这么看她,急的写信给周至柔。周至柔同意她把朱老板接过来,反正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让朱家酒楼提前过来筹备着也好。 至于如何回应赌局,她表示,你们以为京兆府没有审案,我就不能卖铺子里吗?我现在就卖给你们看看! 第一百二十六章 签约 通吃赌坊。 名字起得大气,赌坊的背景更大气——就周至柔所知,它背后的势力牵扯到了吴嫔的娘家,那也意味着,这背后有安王的影子。说不定赌坊的收益,就直接进了安王府。 对宣平帝这个最年长的皇子,周至柔也说不出什么好话来,反正就她记忆中,这位皇子大的本事没有,喜欢金钱的臭味是真真的,曾经一口气纳了四个妾侍,每人收了数万到数十万的高额聘礼。然后那些嫁女的人家也不亏,改换门庭了不是? 管着通吃赌坊的管事李达,表面无父无母,无妻无子,孤家寡人一个,不过追查他的关系网,才能发现拐弯抹角,和安王府扯上关系。周至柔要见的,也不是他,直接派人告诉他,找个能做主的,她要谈的是十万两的生意。 李达开始还不信,直到看到那枚信物。 “小公爷,老奴眼睛看得雪亮,那物件若无意外,就是近来闹得沸沸扬扬的聚和堂金氏的信物,而持这信物的,十有七八就是周家千金。现在她身份紧要,多少人盯着,可要警惕她把锅砸到咱们府上。“ “呵呵!“现任肃谨公的父亲,做过安王的伴读。安王因此格外照顾肃谨公杨家,杨天和若没有安王力挺,怕是也无法顺利继承公爵之位,自然铁了心跟在安王身后——反正安王野心不大,只喜欢钱财享受罢了。将来无论谁继承了大位,对年纪最长,朝政毫无兴趣的安王,只有敬着的理。 “砸黑锅又如何,怕爷担不起么?“ “不是。上回孔明灯出了事故,御史台那群吃饱了撑的,上了忒多奏本,要不是没伤到人,王爷那边日子也不好过。“ “行了,我知道收敛的。且先听听人家说什么!“ 杨天和在通吃赌坊后面摆下宴席,没想到周至柔真的来了,只带了一个丫鬟!虽然头上戴着幕离,可谁看见了,不知道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啊?嘿嘿,她就不怕被人绑了去? “周姑娘!不管你要谈什么生意,能不能先告诉你,你到底是谁?“ 李达站在他身后,看似悄无声息,其实注意力就没挪走过,紧紧观察着周至柔的一言一行。 周至柔淡淡然的摘下幕离,随意的坐下,表现得好像和杨天和熟悉了多少年一样。 也确实,算上前世的话,她和杨天和相识可不十多年了?两人的缘分,也算阴错阳差,初时她是林家妇,杨天和是单身。等她从林家出来了,杨天和也成亲了。两人虽然脾气相投,可也不能为了他做妾啊。后来她再嫁,杨天和却又恢复单身。 有那么一种人,脾气古怪执拗,看着顺眼倾尽全力帮你也可以,看不顺眼,管你是天王老子?杨天和就是这样,外表玩世不恭,其实骨子里很是正统,恩怨分明。两人在生意场上,互惠互利,狼狈为奸……着实做了不少事情。 看在帮他赚了数十万两银子的份上,杨天和牵线,让周至柔三嫁嫁到了翼山侯府——要是没出那个意外的话,她应该会安安稳稳活到老死的。 这也是周至柔第一时间想到杨天和的原因。 杨天和心里想过什么,有什么龌龊心思,她都知道。凭肃谨公的权位,凭他的能力手段,私纳一个寡妇入后宅,甚至偷偷藏起来,谁知道?知道的也懒得管。可是杨天和知道她不愿意,就没强求。而是顺了她的意,送她入侯府,过上安生日子。 “小公爷!我是太常寺周庆书之女。现在可以说正经事了么?这是信物,可以凭此调动聚合堂顺清堂、连一堂的货品钱款。不过铺子的掌柜伙计另有想法,我没时间和他们死磕,只能快刀斩乱麻。此物,我抵押十万两,死当!若有需要,我可以立下字据!“ 杨天和笑着摇着白纸扇,饶有趣味的打量周至柔。 “你真的被暗探绑去东梁国,见过东梁皇帝么?诶,听说东梁有个美男子,名叫孟生花,堪称绝代佳人,倾国倾城。你见过么?“ 一脸八卦好奇的表情。 周至柔没有任何不适应,平平淡淡道,“不及小公爷十分之一。小公爷姿容绝世,比那孟生花美多了!信物我带过来了,字据现在写还是过后?对了,我要一半现银,一半银票。银票要用‘同庆票号’的百两面额的,可小不可大。现银不要碎银,全部要底印年号的,最好是户部炼银厂的。别的没其他要求了。“ 杨天和微微偏着头,鼓着一侧的嘴,“你这个小丫头,貌不起眼,倒是一肚子鬼算计啊。十万两,你就认定小爷会接你的?“ “会。聚合堂和连一堂连着东梁、北汉的经商渠道,一南一北,一来一往,收入多少,小公爷还用找人算么?就算自家吃不下,找个人分润,也能得到有力的同盟。对小公爷百利而无一害。“ “要是我说不呢?“ 周至柔挑高了眉梢,定了定,嘴角露出一丝胜券在握的笑容,“小公爷不像是这么愚蠢的人。“ “可是爷接了这东西,京兆府那边,不知要花多少疏通。还有沸腾的民议啊,铺子上的伙计怎么安排,硬生生赶走,对爷的名声伤害多大……“ 周至柔立刻站起,“小公爷慢慢考虑。我只给你三天,三天后,我就去找别人了!“ 杨天和就眼睁睁看着这小娘子,速度快得不像女孩子,步伐嗖嗖两下,一闪身关上门就不见了! “小公爷……她的身份未必是真的啊!“ 杨天和摇了半天扇子,从鼻孔里发出嗤的一声,“小小年纪,就打得一手好算盘!老李,怕什么,她是不是真的有什么要紧。只要周家认下她,说她是真的,那她就是真的!“ “再说金氏留下的那渠道,小爷是真的感兴趣啊……“ 何用两天?一天后,周至柔就写下了字据,表明卖掉聚合堂、顺清堂、连一堂所有权,作价八万两。另外两万两,作为铺子里的人安置费用。等于一次性买断。 周至柔需要的就是启动资金,八万两,足够了,也就没讨价还价,主要是除了杨天和,一时半会还真找不到更适合的合作伙伴,便痛快签约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质问 周至柔大笔一挥,顺利的写上名讳,合约双方各执一份,第三份放在衙门也备案,这涉及到十余万两的买卖,就这么一锤子敲定了。 肃谨公杨天和得到了金氏的遗产——包括南魏到东梁国和北汉的生意渠道。其实这渠道早就被大理寺梁少商和刑部的姜烨得到了,不过两人都是官面上的人,派出去的人手也是监控对南魏有无伤害,对于怎么做生意获利,则一窍不通。 猜也能猜到,这渠道落到杨天和手里,能发出多大的光和热。 通吃赌坊管事李达,亲眼看着周至柔就这么把三家堂号,十几间铺子连人带货,都给卖了,心肝儿都在发颤。身为管事,他不能阻止,可他太知道这么轻飘飘一张纸,会引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出于良心,他没办法控制自己不说话。 “周姑娘,你可知道,你签约之后,那些跟随你母亲的老伙计,可就断了生计了!他们上有老下有小,谁背后不是一大家子?铺子一卖,这往后,叫他们如何生活?“ 周至柔刚刚吹干合约,折叠放好,闻言抬头看了一眼李达,叹了一声道,“怪不得通吃赌坊开张这么多年,没有逼人性命,夺人妻女的恶行。真是没想到,李管事你居然还有悲天悯人的心肠。“ “周姑娘莫要说笑了。我是什么人,有什么打紧。紧要的是那些人,那些老伙计,都是跟了你母亲多年,为你母亲走南闯北赤手空拳打出一片天。你母亲过世后能留下这么大一笔财产,不都是靠他们的辛苦卖命么?如今断了他们的生计,你的母亲在九原之下,如何能安稳?更别提你自己将要世人的唾弃了!“ 李达摇摇头,非常不认同周至柔的短时行为。急需用钱卖铺子,可以理解,但一口气全卖掉?根本就不给人活路啊!一想到那些老弱拖着病体,被赶出家门,女人带着孩子无依无靠,哀嚎不绝,他就觉得这钱上,都带着血泪斑斑! 这么能脑补?周至柔轻笑一声,收好了合约之后,站起来。虽然她身高不够,不过气势碾压过去,半点不弱于人。 “李管事,就冲着你这份推己及人的心肠,将来在安王府不能立足了,来找我。“ “呃你!“ 李达犹如被羞辱了,气恼的转头不在理会。 周至柔呢,也不想多做解释。 解释什么? 金夫人金妍希,出身商户人家。一介女子之身,凭什么集合了那么多优秀的管理人才和经商人才?还全都为她拼命卖力?答案是,不问出身,不问背景,更不问心性人品。只要有才干,就委以重任。只要有天赋,就尽力培养。只要敢打敢拼,就提供资源。 她不停的施恩,对底下人惠及老少,方方面面,能照顾的都照顾了。 是,聚合堂、顺清堂、连一堂等铺子辛苦建成不容易,是大家的功劳。周至柔“一刀切“,直接斩断所有联系,好似不通人情。可前世发生的事情,阴影太大了。周瑛不同生意经,那些人便合伙起来欺骗他,愚弄他,折腾得金夫人留下的所有财产,都给败光了! 这是干的是人事吗? 在周至柔这里,什么才华能力,没有一个“忠诚“的忠,什么都白搭!她可不想自己背后突然挨了一刀! 至于这些堂口的人,上辈子周瑛已经用血淋淋的教训告诉她了,心性早就斜了歪了,基本上没有值得挽救的。即便有极个别的少数,还算是有良心的,周至柔也没时间一一分辨。 回到周家,周至柔将银票拿给周瑛看。 周瑛一张张认真的数着,“三十八、三十九……四万两?“ 厚厚一叠银票甩了甩,他叹口气,“亏大了,不过能有现钱傍身,也是一件好事。“ “哥,这不像你啊。你应该视金钱如粪土!这等小钱,完全不在你眼里。“ 被讥讽了,周瑛也不生气,手中依旧紧紧握着银票,“谁年轻时候没说过几句蠢话。讲正经的,这些钱你打算如何处置?“ “一万给你。一万给我。剩下两万,充当我的启动资金,赚了钱我们对半分。“ “两万,你打算做什么?“周瑛沉吟了片刻,方警告道,“我知道你颇有经商才能。不过你现在的身份特殊,加上时节不对。案件还没审理结束,还有莫名兴起的赌局,我总觉得对你的名声不大好。“ “哥你说错了,对周家女的名声不好,对我?你看我像是在乎的样子么?“ 兄妹碰头分赃完毕,周瑛便带着一万两的银票,堂而皇之的回到书房。不是巧合,周庆书等待他多时了。 周瑛非常上道,拿出五千银子来分润。 看得周庆书额头的青筋冒出来,极力隐忍克制着,“她这些时日就是弄这件事?卖铺子?“ “父亲!“周瑛低下头,态度恭恭敬敬,然而可以从他的背脊,他的声音,他说话的神态看出,周瑛并没有多少尊重敬爱,更别提对父亲的孺慕了。 “外面对柔娘的身份多有猜测,她心中不舒服。再说那些铺子,实在可恨。上元之后就有人传出风声了,为了不让柔娘继承母亲的财产,他们打算合伙否认柔娘的身世。他们此举,不仅羞辱了柔娘,更羞辱了母亲!“ “母亲泉下有知,她信任的老伙计们,一个个的都背叛了她,不知要伤心成什么样了。“ “所以,你就默许她发卖所有的铺子,让所有人流离失所?“ 周瑛抬起头,英俊年轻的面庞露出一丝不解,“父亲何出此言?母亲去世整整四年了,这四年多,他们拿着铺子里的收益,也不曾上缴。甚至还为了昧下私财,要将一口污浊的浑水泼到母亲和柔娘身上。他们不义在先,就不许我斩断关联在后么?“ 说完了,周瑛笑了笑,“父亲可是担心影响到周家的名声?放心,若是世人疑惑,我便让人把账本公布了,这些人吃里扒外,没人会同情他们!“ 父子对视了一眼,再没有对此话题谈论过。 离开书房时,周瑛脚步都轻快了许多,他的嘴角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刚刚真是惊险,差点直接问出口了,“这四年来的收益,是不是直接进了你的口袋?“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不自欺 周瑛并不在乎最后到手的,只有五千两银票。多上十倍,五万两,过了他的手怕是也留存不下来。与其看着那银票不知为何面额变低,数量减少,不如放在柔娘那边。她前世能将生意经营得有声有色,和肃谨公杨天和搭上关联,可见经商天赋是很不弱的。 和周庆书没有谈论出什么结果来。 预料之中。 这不是聚合堂等生意铺子上的事情,甚至和柔娘的身世也没什么关系。周瑛所求的,是为抚养他,为他倾尽心血的金夫人,求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 这个女人,可怜早死,若是活着,怕也成了天下人的笑话。 如果自己不为她出头,柔娘不是亲生女儿,世界上还有谁会记得她?知道她的好? 上辈子周瑛和周庆书的父亲感情不错——要不然,他也不会拼命的想得到父亲的认可。更不会在知道被父亲放弃,被家族抛弃后,那么悲伤欲绝! 这辈子走偏了,他回到周家,与大伯父周策,二伯父周简都都还亲近,唯独和生父,却和仇家似地,见了面针尖对麦芒。 开始周瑛难受了一段时间,等他发现根源在于他母亲金氏上,他想为金氏求个身份的诉求上,根本上让周庆书厌弃羞辱。一个男人,落魄时得到别人的帮助,别说这个人还为你生了孩子,帮你抚养其他女人生的孩子,就冲她赠与的万贯家财,就不配得到一丝尊重么? 周庆书想将金氏的存在彻底抹杀,连做人基本的知恩图报都做不到。 周瑛心目中,那个严肃完美的父亲形象,彻底轰塌。 他不在乎周庆书怎么看他了,是逆子也罢,反正他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母亲金氏! 次日一清早,周瑛带着两个小厮,慢悠悠的晃荡晃荡,到了鸿宴楼。 这里,月前曾经撒泼漫天的纸条,写上了“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名句。本就是京城第一名楼的鸿宴楼,名声大得传出州县去了。 一见周瑛,店小二忙不及的过来迎客,直接送到五楼最顶层——上面的风光独好,登楼而上,可以俯瞰半个京师的景色。楼上只三个雅间,不接受外客,能在这里留一个位置的,非富即贵。 当然,从今后又多了一个,就是周瑛。只要他想,随时可以带着朋友一起过来享受独一处的悠闲时光。 小二把人迎到五楼之后,又请了掌柜过来作陪。掌柜大手一挥,好酒好菜,一律免单。 周瑛是什么人,当然不会占这种便宜,一百两银票拍到桌上,让人带着自己的小厮下去用饭。 鸿宴楼给随从也准备了美酒菜肴,论水准,比外面一般的酒楼饭馆还要好呢,小厮随从们自然很是欢喜。 底下人碰到一处,有嘴巴严实的,也有心直口快的。 “诶,你们家少爷到现在都没承认,一口咬定说不是他写的?“ “为啥子哦!这首诗的名气大得很咧,听说鸿宴楼的老板大笔一挥,以后你们家少爷过来吃饭,都不花钱!那他为啥子不认呢?哦,情愿多花钱,钱多了烧手啊?“ “我家少爷,有他的想法。“ “管什么想法撒!能省下一笔是一笔,就算他自己不愿意天天来,那日后消遣,还能带朋友来耍撒!“ 周瑛的小厮也是被训多了,低下头,抿着嘴,不怎么吭声。问多了,就一句,“少爷有他的想法,我们从哪里猜测……“ …… 登高望远,看的是山川起伏,云卷云舒,天空和大地交汇,脉络清晰或者相融。而在鸿宴楼,看的是街头巷尾,车水马龙,人间烟火。站的越高,越有超出芸芸众生的自豪感。 没有多少人知道,鸿宴楼其实是韩王的产业。韩王虽然是皇帝的亲弟弟,不过早产多病,一向身子孱弱,自幼在佛寺寄住,这才活到成年。他没有参与过皇家多嫡,和宣平帝感情平平,不过这份平平,不远不近,不冷不热,就已经足够护佑他平安富贵了。 开家酒楼,附庸风雅,和当今几位皇子相比,这已经是最听话的王爷了。就冲这份懂事乖巧,宣平帝也不许他的儿子们,去闹腾小叔叔。平时几个怎么斗都行,若是把韩王的人、物牵扯到了,不管是谁,不论对错,统统各打五十大板——时间一久,韩王成了京城有名的“闲散王爷“,乐天知命。平素遛遛狗,赏赏花,越发靠近文人雅士,对<青玉案>这首绝妙好词,喜爱的不行,当众说过词作者鸿宴楼敞开了吃,这辈子不收一分银子。 种种蛛丝马迹,都指引到了周家的儿郎周瑛身上。 偏偏,他就是不承认。 每次来都带着银票,一分钱不少,还打赏掌的柜和伙计。 “周瑛,你说说,你这是何必?见天来吃人家的,是过了份。但咱们不是三天两天在鸿宴楼聚,偶尔一回两回,你还这么着……以为否认了,别人就不知道了?自欺欺人!“ 单纯一首好词,可能会引人怀疑是不是抄袭的,但周瑛陆续拿出来几册子<对韵>,年纪轻轻还给自己起了号“笠翁“,二十及冠都不到了,叫什么笠翁! <对韵>乍一看,简单明了,好像没什么特别的。读了三五遍后,才发现涉及方方面面,对仗工整,不会诗词韵脚的,多诵读几遍,也能胡诌了几句。这竟不是一本普通的书籍,而是诗词类的启蒙书籍! 能当蒙童启蒙的教材,周瑛的形象,在文坛上已经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子,而是大家了。委实是他年纪太轻了,要是有五六十岁,七八十岁,信不信早就德高望重,深孚众望了! “自欺欺人,我欺了谁?“周瑛满不在乎。 友人拿他没办法,想了想,问起了京城目前最热闹的赌局—— “诶,你妹她?“ “我妹妹自然是我母亲的女儿,这一点毫无疑问!京兆府的案子审得太慢!不然,何至于到现在还呶呶不休。“ “不是,我是想问,你妹妹是不是那个四女之一?或者,她没被东齐国的暗探发现?“ 第一百二十九章 图穷 周瑛转过头,一记眼刀横了过来。 他根本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和愤怒,倒叫人不好就此事纠缠不休了。 “哎,罢了罢了,本来是想跟着下几注,混着赚点外快花花!要是你不喜欢,就算了!“ 周瑛冷漠的转过头,态度既冷硬又疏远——今儿可是他请客啊,哪有请客的主人这么拽啊拽的,对客人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偏偏,他们这个小团体和外人不一样,说意气相投么,只有一半。说家世相仿么,也有些差距。 就连年岁也不是特别接近,年龄大的尚兴珠已经超过三十岁了,年幼如顾天和,也不过十四五岁。他们能玩到一处,一半是世交——家里从爷爷辈就认识了,其次是脾气性格,最后是人品才华。周瑛桀骜不训又如何,他要是软绵性子,怕是没人瞧得上他呢。 “瑛弟,你妹妹进来名气快要盖过你了。不知道你家里怎么想的,让一个女孩抛头露面,成了街头巷尾热议的靶子?“ “对啊,这不大像你家的风格。周瑛,我觉得,若是你和这个妹妹关系不差,赶紧想想主意,别伤了名节,误了终身!“ “我妹妹如何,就不用各位操心了。“ 周瑛团团行礼,表面礼节到位,然而他脸上的表情以及不喜的眼神,都说明他根本没把别人的好心劝告当一回事! 这……有点不识抬举啊! 倒是之前不大喜欢周瑛的袁修远,轻飘飘的扫了他一眼,出言大了个圆场,“你们就是瞎操心,周瑛他自家的事情,心里有数!你们能想到的,他想不到?“ 众人这才不言语。 只是年纪最大的尚兴珠,悄悄的拉了周瑛到偏僻角落,“家中稚妹还在青岚书苑念书,听了不少风言风语。那赌局闹得越来越大,我寻思,背地里怕是有人兴风作浪!我知你小小年纪主意很正,不过有句老话说,‘打死老鼠伤了玉瓶儿’,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分明啊!“ 周瑛认出尚兴珠,这位老大人在官场没什么建树,昏昏憨憨出了不少事故。可惜人家和未来的天官袁修远是至交好友,被贬斥了还有起复一日。起起落落,最后辞官,还是个富家翁! 从前不了解他,觉得他平庸无能。如今听听他这话,倒也明白了,他的人缘为什么这么好,是个能真心为旁人考虑的“老好人“。 宴席结束之前,周瑛难得举杯开了尊口,“东梁国玉京,比我们南魏的金都差远了。别说没有鸿宴楼这样的高楼建筑,就是街上的商铺也远远不及金都繁华。“ 就这一句,所有人都知道,他去过玉京了! 他怎么会去玉京?怎么去的?为什么从前没有听闻过! 众人脑中一转,立刻想明白了——肯定是为了他那身世离奇的妹妹啊! 感情“四女“的事情,是真的? 东齐国当真绑了金氏的独生女,但是不确定谁是真的,就都带回了玉京!可惜因为路途上耽误了,抵达后为时已晚! 周瑛就是为了去找寻妹妹,才跟着去了玉京! 团体就是团体,从前大家伙好奇的是赌局,听周瑛这么一说,众人的念头不是几个赌注的输赢了,而是周瑛竟然和妹妹感情如此之好,为了妹妹不顾生死前往异国他乡。那他怎么能忍妹妹被人评头论足? 看来这件事的后续,怕是更加一波三折了! …… 有关“四女“赌局,开始是青岚书苑放出来的,真假难辨。等周瑛盖章之后,腾地一下好似染起了火苗,京兆伊也坐不住了,笑呵呵的邀约了周庆书在鸿宴楼见。 “呵呵,周大人!此处真是好风景啊,前些时日令郎在此名扬天下。一句‘为伊消得人憔悴’,可传千古,当真是新一代的诗词妙手啊!我辈都老了,比不上他们年轻人啊!“ 周庆书根本就不想来! 依照他从前的脾气,不想领的人情就不领,不想看的脸色就不看。可现在,他大致猜到京兆伊为何邀请他吃饭,眼下还能体面得到优待,不然真等京兆伊拿了传唤令牌去京兆府的大堂吗! “犬子年幼无知,已经矢口否认了。“ “哈哈,若非周大人家教严格,他怎么会否认呢。令郎在上元那夜和友人包下画舫,就有一位名叫‘盈盈’的歌姬随伺在侧,坐在灯火阑珊之处,咦!年轻人,倜傥不羁啊!“ 周庆书勉强维持着表情,“大人有话便请直接说吧。“ “诶,那好吧!我也不废话了。“京兆伊直接让书记官拿笔在一旁记录,“敢问大人,认得金氏吗?“ 金氏金妍希?怎么会不认得!周庆书脸上微微颤动了一下,随即恢复了正常, “认得!“ …… 做完了笔录,周庆书面色沉凝的返回周家,坐在书房里静心了许久。直到傍晚,他摇铃招了小厮过来,小厮领命而去。不久,周至柔带着丫鬟黄芩,慢悠悠的进来。 周庆书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语气平和,“京城的所有赌坊,都开了关于你的赌局。你可知道,这件事的后果。“ “您担心的是家族名声,还是担心婚配大事?要是前者,大可不必。因为证明了我是金夫人的女儿,和周家也没任何关系呢!“ 周至柔淡淡道,难得嘴角还露出一点笑意。 丫鬟黄芩吓得恨不能缩到墙角。 “若是我担心你的婚姻大事呢?“ “那就更不用了。我已经找好了下家,只等他长大成人,就可以来提亲了。放心,人家祖上也是有功绩的,绝不会辱没您的名声。“ 周庆书面沉如水,没有出声。 书案上,砚滴微微倾斜,一滴滴的清水注入砚台,就这么静静的听着水滴声音,这对父女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 直到砚台快要装满。 “是谁?“ “靖远侯之子,章岂。“ 周庆书淡漠的看了周至柔一眼,“确定就是他了。人心易变,他去的是小松山,你知道那儿是什么地方?“ ““ 第一百三十章 难解 周至柔不可置否。她可不会认为周庆书是好心提醒。 既然就是表面上的父女关系,她何必费心的解释,浪费唇舌! 见她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周庆书脸上闪过怒气,暗自运气了再运气,才平息沸腾的心绪,转而淡淡道,“你既下了决心,就别后悔今日的抉择。不是为父没有给你机会!“ 机会? 什么机会? 不能好好被你利用的机会? 周至柔“恭敬“的一行礼,姿态若行云流水,可惜面上冷漠刻板的向是对陌生人。 “多谢您的好意了!“ 明明是至亲父女,却对面无言。尴尬的说了几句,就不欢而散。他们两个倒还好,大概是深刻的认识到彼此的身份,守好自己的分寸即可。而可怜黄芩……简直恨不能自己是个透明人,不要被周庆书的眼角余光看到,不要被周至柔记起! 她满头大汗的从书房出来,只觉得眼前漆黑,估计自己时日无多了! 果不其然,顷刻之间,她稀里糊涂的就站在周瑾、周璇面前。两姐妹温温柔柔的,比起刚刚在三老爷的书房,何止天差地别?可是她却更恐惧了,呜呜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还是周瑾的丫鬟侍画柔声安抚了很久,她才把回忆的那一幕,告诉了周家两位千金。 周璇当即不认同的摇头,“章岂?靖远侯嫡子章岂?我怎么没什么印象?“ “他母亲身份特殊,虽然是名义上的嫡子,可是坐不稳靖远侯世子之位的。“周瑾努力思索,终于想起在安家听舅妈闲聊时,恍惚提起这个名字。舅妈是怎么说的来着?哦,想起了——“白夷族的贵女,生得那就艳冠绝伦!听说生下的娃娃也是粉雕玉琢的。当时靖远侯受宠,还受了很多赏赐。不过,也就恩宠那么两三年,之后就江河日下了。白夷族势败,族人消失殆尽,这娃娃的身份反而成了绊脚石!恐怕要被家族流放出去了!“ 将听来的闲言碎语说完,周璇更加不喜了,“柔娘怎么能相中这样的人?“ “诶,估摸是朝夕相处生出了点感情。此事不能怪柔娘,要怪也要怪周瑛!若非他当年将柔娘卖到庄家,也不能遇到章岂!更没这档子乱七八糟的事情了!“ 两个女孩理智的分析了利弊,觉得直接下手干预,怕是会让周至柔起了逆反之心。最好的方案,是徐徐图之。 商量完了,黄芩在一旁有口难言。 心里想说,别费那个劲儿了,就她跟在周至柔身边月余的感受来看,这主子平时是极好相处的,不挑不捡,不气不闹,安安静静看书、绣花的时候,嘴角都带着笑意,仿佛对什么都好奇。可是,这是表面啊! 这都是骗人的假象! 真正的一面,和三老爷周庆书面对面时,就知道了! 她冰冷、她无情,刻骨的三冬之寒,也未必强过她的冰凉。表面以为她像一团柔柔的火焰,暖暖的,融融的,不伤人。事实上,她可以用极端恶毒的眼神回瞪周庆书,用狠辣的决绝,对上自己的亲生父亲! 些许姐妹之情,能困扰到她? 做梦呢! 有心劝,可是她动了动嘴唇,无法把自己的感受说出口。 书房那一幕,她心悸了!现在想起来,还觉得砰砰直跳——有几个霎那,她觉得三老爷希望这个女儿彻底消失,一了百了。而周至柔呢,也恨不能三老爷去死一死,死了她就畅快了。 “大小姐,奴婢想、想回来。“ 周瑾表情凝重,“怎么了?“ 侍画打圆场,帮黄芩解释说,思念众姐妹啦,家里需要人手照顾云云。最简单、最直接的理由说不出来——就是不想继续伺候周至柔了呗! 周璇略有不安,“那我叫知书过去吧。“ 周瑾思索了片刻,“不用。原先用黄芩换了朝颜,便觉得不妥当。现在想想,是太不合适了!不知柔娘暗中有没有嘀咕我这个当姐姐的,爱占妹妹的便宜。“ “这倒不会。柔娘啊,估计会当面和你说的。“ 周瑾笑了下,“那我再挑几个好的吧。“ 姐妹两和和气气商量完小妹的事情,便各自散了。 周家的另一角落,倒回到周庆书的书房,此刻,又陷入了冰冷的僵局之中。父子面对面相对,砚滴依旧在滴滴的落入砚台中,参杂了药香的墨汁气味扩散,填充满了整个书房。嗅着这最熟悉也是最安心的气息,可惜,却无法让父子两人的隔阂消除半分。 “她说,都是你的过错。因你把她送入庄家,送到章岂的身边。之后,也是你数次撺掇她,与章岂接近!她与章岂朝夕相处,岁岁月月,除了他也不能嫁给别人了。“ 周瑛微微抬眸,没想到周庆书就这么直截了当跟他挑明了。 “怎么,不信?这是她的原话。她将所有过错,都推到你身上了。“ “哦!“ “你还想护住她?你以为在她心目中,你是什么?“ 周庆书的眼中,带了一丝悲哀。 周瑛迟疑了片刻,才大着胆子,小心询问,“您这是……在挑拨我和柔娘的关系么?“ 那丝“悲哀“,立刻就演不下去了。 毕竟是亲父子,周庆书用什么手段,什么计策,周瑛都不意外。只是居然跟他演戏,还是为挑拨他和周至柔的关系,这一点让他有些新鲜。 “柔娘是母亲亲生的骨肉。母亲待我如何,您最明白。她再如何做,我也不会抛下她不管不问!“ “可她根本就不是小柔!“ 周庆书终于说出这句话了。 “我虽然去了东齐,家里大大小小事情顾不过来,可小柔怎么了,能瞒得过我这个当父亲的么!“ 孩子一出生,有没有智力障碍,的确不大看出来。可三五岁了,那些奴仆早就发现真相。金氏本来掌管一大摊子的生意,没办法,只能躲起来隐居。他也在费心费力隐瞒,不然让外人知道他生了个痴呆儿,这是多么大的羞辱? 周庆书的声音悲郁至极,“你明明知道,你都知道!你还是带着她,招摇撞骗,为了她不顾自己的前程身份!她若真是金氏的亲生,那也就算了。可是她是什么东西,值得你付出这么多!“ 第一百三十一章 清醒 周瑛听了,忍不住在想,是啊!柔娘不是真正的柔娘,芯子被孤魂野鬼给替换了。那他应该跟上辈子一样,喊打喊杀?非弄死她不可? 可那样对他而言又有什么好处?是能解除他心里的愧疚,还是可以让死去的金氏得到安息? 什么都改变不了! 那为什么不按他想的,让现在的柔娘好好活着,等她长大成人,生下有母亲血脉的孩子,那个孩子便是他此生的寄托了。 抬头看了父亲一眼。周瑛知道,他和父亲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虽然是父子血脉至亲,可是父亲可以冷漠决绝的对待任何人,包括亲生骨肉。 论狠辣无情,他永远拍马不及,两辈子加起来也比不上。 沉默着,沉默着,他一言不发。终于让周庆书明了儿子的心意——是,你说的我都知道,但是我不会改。真的假的又何妨?我只认我心中的真。 砚台的水快滴满了,淡淡的墨香味熏陶之下,父子两面上的神情越来越相似,都漠然的不剩一丝真心。明明身体上的距离差距,不到两三丈,而此刻,他们心上的距离已经差千万里的鸿沟! 这么快亮明底线,和亲生父亲对敌是不是不好?不过他是半步不能退的。退了,就是一生一世的遗憾!上辈子血淋淋的教训沉甸甸压在心头,他只有一条路走到黑。 不过,倒也不用太过惧怕,周庆书能满世界宣扬,柔娘是妖孽吗?这样对他自己,对周家也是名声上的打击巨大,伤害是相互的! 周莹其实之前想好了一些计划,打算步步为营,但是,周庆书他的亲生父亲,历经被贬斥还能爬到朝堂的人,他可不敢小看。一时之间,思绪千头万绪,那就见招拆招吧。 次日一早,周瑛出了二门,他看到一个媳妇子后跟着一个鹅黄比甲的丫鬟,不是黄芩又是谁?这个点,她不在梅苑伺候柔娘,怎么跑到二门来了? 走近一听,就听到那媳妇笑呵呵和人道,“不肯就这么走呢……非要给太太奶奶们磕头。我说大侄女是舍不得,可是女孩儿哪有不嫁人的,等出了阁,到夫家生了大胖小子,回头再来给太太奶奶们磕头,也是一样的”。 周瑛听了微微一愣,黄芩今年才十三四岁吧,这么早就嫁人去?仔细一看,黄芩背着一个小包袱,一双泪目盛满了泪水,见他略有疑虑,那眼泪哗哗的就往下掉。 “黄嫂子,你家侄女十三四岁就准备嫁人了,有点早吧?莫不是犯了什么大错,被赶出来?” “瞎扯!”这媳妇自然不肯背黑锅,高声道,“把大小姐赏赐了东西晾晾,给大家伙看。要是犯了错,能有这个体面?” 周瑛眼一扫,发现好几根银簪,银手镯,还有一个金戒指,这份赏赐价值不少了。 只是,黄芩不是跟在柔娘身边伺候,怎么赏赐的是大小姐周瑾? 若是依照周瑛提前的性格,有问题肯定当面问清楚,免得失了公道。可转念一想,这里面纵然有说不明白的,他能如何?为一个丫鬟和柔娘置气么? 索性当没看见吧。 黄芩含着委屈带着眼泪走了。 那一步三回头的样子,好像充满了依依不舍。 穿过垂花门,到了梅苑前的抱夏,找了个小丫鬟去里面传信,片刻后,周至柔穿着素色镶边绿绸满绣梅花的长裙出来了。神色平和,嘴角一丝浅笑,“什么事情?” 瞧着心情不错? 周瑛便开口问了丫鬟的事情。 周至柔随意的道,“没什么,就是这丫鬟不想跟我了,大概是听到我跟书房那位说话吓到了吧。” 周瑛立刻骇了一跳,“什么,那这个丫头怎么能随随便便送出去?” “大姐姐安排的。” 周瑛一迅速有,若书房里柔娘和父亲说了什么要紧的,不用周瑾出手,父亲那边就斩草除根了。 索性彻底撒手不管。 周瑛说起在书房里,跟父亲近乎决裂的事。 周至柔安静的倾听,最后无奈一笑,“你决定了,不怕自己将来后悔吗?我以为你至少会给自己留一条后路的。” “我已经是退无可退。从前我是按照他的希望,以获得他的赞许为最高荣耀。结果呢,你也知道。既然不能改变,那我只能坚守底线,按我想要的来!” “那可要跟周家上下所有人作对了。没有人支持你。” “不是还有你吗?你跟我的利益是一致的。” 周至柔眉梢微微动了下,其实她还真的没有想——她对周家女的身份没那么渴求。 金氏身份正不正,她算是嫡女,庶女,或者私生女,都可以,无所谓。但是周瑛心结就深了,他是一定要让金氏成为周庆书的第二任明媒正娶的老婆。 周至柔心想,她心理不在乎,然而占据人家女儿身体,总得做点事情。就是成了周家二房的嫡女……麻烦会很多啊! 一想到那些麻烦事接踵而来,她就有点犹豫。 “你可别犯傻,章岂是不可能娶一个籍籍无名的平民之女为妻的。” 是啊,章岂心高气傲。若是不合适,他宁可一辈子单身不娶的 只是,他在靖远侯府的身份也比较尴尬,等他那位兄长正式继承了侯府,他就会被家族所抛弃,成为没什么身份的人了。 那个时候自己反而成了周家二房的嫡女。恐怕不管她怎么想,都被家族要委以重任了。两人身份之差异要怎么弥补? 周瑛斜睨了一眼“我可是听说,江心月在青岚书院很受重视,要不是你弄出什么赌局让人瞎猜,她的《青玉案》一出,就是书院风头最盛的。你想想,等她得了名望,再有她也擅长谋略经商,改换门庭只是须臾数年罢了。” 恐怕也只有杀身之仇,能让周至柔瞬间警醒了。是,不能光想着章岂,也要为过去的自己报仇啊! 没有身份,她一介平头百姓,凭什么奈何得了江心月?仇家有头脑,更能忍,想要让她得到应有的下场,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不认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周至柔可不想自己手无寸铁,将来被人算计的死无葬身之地。她回去想了一想,好好盘算手中的筹码。那江心月不来则已,一来就让她尝尝被人算计到死的滋味。 日子平淡如水,若是没有外界发生的风风雨雨,其实周至柔在周家的日子过得是很不错的。高高的藏书楼,在整个京城都挺有名,虽然收藏不如皇家,但里面的类别丰富,周家老祖宗不仅崇尚圣人之言,一些杂说也收录了,对喜欢看杂书的周至柔来说,就是一个宝藏。 吃穿物质生活基本满足,精神状态也蛮好的。和章岂异地,偶尔心情爽快了,她还学着描绘两笔,都给章岂寄过去了。 唯一的小插曲,是黄芩走了之后,大姐姐周瑾又给送了两个丫鬟过来,手脚干净利落,说话爽快,大概猜到她喜欢用这种类型的丫鬟。周至柔也的确挺喜欢这两丫鬟,可惜,被培训的太好了,不是她的心腹。她也知,凭她现在的身份地位,就想培养自己的心腹还是很不难的,对这方面他也不太在意。日子还长着呢。 倒是朝颜过来看她,她很是欢喜。 两个月不见,朝颜又张开了不少。对周至柔来说,见过朝颜最美的样子,眼下才哪里到哪里?三分之一还没有呢!她很镇定。 然而在旁人眼中就不同了,朝颜的美丽,出落的如同盛放的娇花,在凛冬一片严寒白茫茫中。见过她的人,才信服世界上真有“红颜祸水”“倾国倾城”。 朝颜笑得很是开心,眉目施展,说她这段时间去了很多地方,把京城内外有名的寺庙都拜祭过了,看到好些壁画佛画,宝相庄严的菩萨,姿态各异的接引,还有飞天魔女……看完之后她想学舞蹈,目前正跟着一位舞蹈大家学习。 “你开心吗?” “嗯,很开心。” “那就好。” 周至柔欣慰的笑了笑。好姐妹在一块,也没有别的,只是开开心心吃了一顿饭,就散了。啥也没有在外人面前流露。 唯一表露心思的,就只有手牵手去方便的时候,低低说了三句话。 周至柔告诉朝颜,你的美丽无法掩藏。所以要记住! 第一,万事保命为先。无论发生什么,一定要保住自己的小命。小命没了,什么都没了。只要活着,什么仇什么债,都能讨回来。 其次,你自己开心要紧。如果觉得开心就去做,不开心就要拒绝。别去管什么身份不身份了,你的容颜要是唯唯诺诺,会让很多人失望。在小范围的范围内任性,影响都不会太大。只要不把人得罪死。 第三,将来如果有人用我来威胁你,用我的命或者说你这样会对我好,千万别信。都是来骗你的。 因为你也不欠我什么,我带你来京城,只是因为不想让你老死在甘州那种永远偏僻的地方。我也不知道自己做的对错。可能你将来过的好,会感激我,过得不好会怨恨我。以后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晓,只看现在。我们互不相欠。就连这姐妹情分,开心了,咱们就一块,不开心了,就别理会了。 这一世,有缘就聚,无缘就散。 …… 朝颜坐在周家的马车里,摇摇晃晃的前往皇家别院。跟随的老嬷嬷对她极尽奉承,一路上不停嘘寒问暖。若无意外,周家是打算把她送给太子的。 以后,“你就是太子的人了。” “只有皇家,最在乎身份,也最不在意身份。” “你有这绝世的美貌,比起旁人已经赢了一半。之后的路,看你自己把握。若是能笑到最后,你入主后宫,便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了。男人么,就算位极人臣,到你面前还是要叩拜。” “只要你敢想,只要你敢做,通天的路已经帮你铺了一半。” “周家也不需要你做什么回报,只要在关键时候说上几句话。周家是不会让你为难的。” 朝颜会想着自己这半月来听到的话,有时痴迷的想得呆了,有时又觉得恍若一梦,飘飘的。 她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好像在看到周至柔那一刻,才真正的踏实稳妥起来。 老嬷嬷见她神色有异,关切的问道,“是不是她说了不该说的话? “该死!老身就知道,这蹄子肯定会忍不住让你帮忙的。这是周家的内务事,叫你怎么怎么开口呢?姑娘还没见到太子,即便真个见了,怎么好冒失的说起周家事情?真真没个体统!可恨姑娘若是不开口,反而欠了他她人情。” “他这是让你故意让姑娘为难啊。” 朝颜淡淡的,“没有的事,她根本没提。” 老嬷嬷却不甘心,也不相信,犹自骂骂咧咧,“她就是欺负姑娘,姑娘太好心了,这样柔弱的性子,将来要吃大亏呀。” “够了,我说过了,她没有开口让我帮忙,你没长耳朵是怎么的?” 一句话怼的老嬷嬷不敢开口了。 到了别院,朝颜直接跟教自己的管事姑姑要求换人。 “刘嬷嬷哪里做得不好,惹怒了姑娘?” 朝颜想到周至柔的话,“你要是唯唯诺诺,反而会让人失望”“只要不把人得罪死”,于是开门见山, “刘嬷嬷做事认真仔细,没什么不好,只是我不喜欢别人在我耳边唠叨,说她的坏话。给我换一个舌头没那么长的吧!” 果然,朝颜明确表态之后,再也没人在数落周至柔了。又因为知道她关注着,周家的事情源源不断传到她耳边来。 赌局发生新变化! 聚合堂顺清堂等人知道,周至柔私下转卖了铺子,连人带货全部卖了!哗!这下如同捅了马蜂窝。 哪能随随便便就卖掉他们的铺子,经过他们的同意了吗?上百个店铺伙计聚在京兆府衙门前街道上,要求撤销这桩交易,理由是不合情,不,合理,不合法! 周至柔自己身份不明,没有资格卖铺子! 京兆府派人出来,问了一句,“那是不是只要确定了周家千金的身份,交易就认下了?” 伙计们面面相觑,齐声道,“那也不行!” 第一百三十三章 牵扯大了 大朝会。 几个年轻的御使,跃跃欲试,脸上带着兴奋的红光,和绿色的官袍成了鲜明的对比。也有几个御使想往后缩,可惜身侧的人目光炯炯盯着他们,弄得他们不敢不出头了——既披了这身皮,除非是调往其他衙门,不然要被鄙薄一辈子了。 “有本奏本,无本退朝……“ 宫太监又尖又细的声音传遍了金銮殿,百官为首的胡丞相眼观鼻鼻观心,没有动弹。几位大学士也是,侧身转头之间,交换了几个眼神,表示按兵不动。 这御史台的,可不轮上场了么? “微臣有本!“ “微臣也有、有本!“ 能让御使们跟闻到了臭味的苍蝇似地,一个个嗡嗡嗡的向上,当然是找到了狙击的对象——安王殿下! 自打英王过世之后,安王便是皇帝的长子了。他若得圣眷,或者母家得力一些,位置还能往上蹭一蹭,变成太子。那今天这一幕,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出现。 可惜,他不是。 他母亲吴氏,原来是浣衣女出身,机缘巧合侍奉了宣平帝,结了龙胎,才抬了身份晋升为嫔。如今早就失宠了。当今陛下的后宫内,不是没有穷苦人家出身,只有吴家最出名,为何?吴家穷惯了啊,上上下下一朝得势,可不变着法子弄钱么! 安王过去也曾是英姿焕发的年轻皇子一名,和兄长英王关系极好。英王过世之后,他就沉迷享受之中,凭着吴家打着他的招牌弄钱。这些年来,光是御史台弹劾他的奏本,就能堆满一屋子。 今日,也不例外。 御使们把炮火对准了安王,不留神弹药也打到了京兆伊身上。没法子,谁让那些伙计们围攻的是京兆府呢! “王大人!百姓无辜受难,被夺了赖以生存的铺子,家将不家,到您府门前讨个说法!您不为百姓做主就算了,竟然还下令把所有人抓起来?他们是犯上作乱的乱民吗?都是战战兢兢的老百姓啊!你这么做,是不是太过分了!“ 这是文雅一点,御使中的战斗机,尖酸之语也有,“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街头小儿都知道的道理,王大人可是良心黑透了!不知收了多少贿赂!与尔等丧心病狂之辈同朝为官,真是耻辱!“ 骂就骂,还人身攻击,还一扫一大片…… 朝堂上登时就混乱起来,有的问“内情“,有的摇头,有的担忧,如周庆书,就只剩下漠然了。 “够了!“ 宣平帝重重的拍了一下龙椅的扶手,下令协同大理寺刑部三司会审,若安王有不法之事,严惩不贷! 御使们仿佛打了鸡血,更加激动了,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朝会结束,御史台冯中丞走得比跑得还快,想抓都抓不到他。可惜,到了崇和门,还是被安王的随从给拦住了。 冯中丞可怜兮兮,“底下的刺头太多了,管也管不过来啊!“ 关键是昨日京兆伊大动干戈,直接把在府门前闹事的聚合堂、顺清堂的伙计们,统统关押起来。京城衙门多久没有这么大的动静了?要是御史台还没有反应,只怕要被嫌弃吃干饭了。他这个中丞,位置也坐不稳啊! “大人误会了!我家王爷是那种不晓事的人么?“安王府的官家,四五十岁,面白无须,体态丰腴,尤其是脸部,就跟白面馒头一样。他笑呵呵道,“陛下下旨,令三司会审,御史台也在审理之中。王爷说了,只要有证据证明他违法乱纪了,他愿意赔偿,双倍!“ 冯中丞当即愣住了,“双倍?赔偿?王爷这是、这是想做什么啊?“刚刚可怜兮兮,现在变得惨兮兮,其面部表情之丰富,叫人怀疑他是怎么当上御史台的中丞,言官中的大佬。 难怪压不住底下的年轻人啊! “哼,那群人不是说,我家王爷夺人买卖么!这就奇了,白纸黑字写下来的交易,你情我愿的,也叫强夺么?那群伙计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质问主家的买与卖!“ “关键是,不是还没证明那周家姑娘,就是金氏之女么?王爷也心急了些,等京兆伊那边结了案,坐实了身份,那交易签字画押了,谁也否认不得。“ “案子是案子,生意是生意,如何能混为一谈!我家王爷说了,要他认错赔偿,也容易。只要你们找到真正的金氏之女,不是签字那人,那边证明他落入了圈套,被骗子蒙骗了。否则,休做他想!“ 管家丢下这几句话,又忙不迭的去了刑部,大理寺。前后花了三四个时辰,翻来覆去就一句话,“想证明我做错了,行啊,那你们找真的来!“ 没有真的金氏之女,凭什么说他签的合同不作数? 一下子把大理寺和刑部也给难住了。本来这等案件又不涉及凶杀人命案,根本不会管的,可皇帝突然下旨,他们只能派出人手来跟这个案子——巧不巧,正好有两个合适的人选! 刑部主事姜烨,以及大理寺左寺丞梁音。 他们四年前曾经前往甘州,受周庆书私人关系调查失踪的金氏女,和香枫里大火。若说有谁比他们更了解案件,普天之下只有真凶和当事人了。 姜烨和梁音根本没费劲,因为周至柔进京,是给两人送了消息的,还用章岂的名义到门前送过薄礼。他们自然知道现在的周至柔,就是当初的谷莠! “这么说,人是真的?“ 姜烨神色木然,“若金氏的女儿活着,只可能是她。“ “什么意思,难道说人可能是死的?“ “香枫里大火,死的尸首无法辨认。“姜烨将当初看到的案卷描述了一番,就见上司原侍郎怒发冲冠,“这是何等的禽兽行径!连孤儿寡母都不放过,全部关起来烧死了?“ “不行!“原侍郎原地转了两圈,“本以为这是一桩小案子,没想到牵扯出这么多人命。悬案久而不决,是本官的错!本官这就上折子,一定要抓到当年纵火的贼人,让死去的人得到安息!“ 第一百三十四章 刷名声 刑部原侍郎递上了奏本,没多久便被宣平皇帝召见。 上书房中,他意外看到了大理寺卿曾鸣。 宣平帝眉宇之中略带一丝疲倦,互相指了指,“你们两个,倒是心意相通,写的折子都是一个意。折子,朕准了!朕的治下,居然有这等大盗,横行无忌!不将其治罪,如何对得起死去的百姓!查,给朕挖地三尺也要查明白,该抓的抓,该杀的就杀!“ 从上书房中出来,原侍郎不意外曾鸣刻意和他保持距离。就算是协同办案,这只不叫的鸟也喜欢孤身一人,生怕别人赖上他似地! “曾大人打算从何处着手啊?“ 曾鸣面无表情的回了他一句,“本官有下属。“ 原侍郎险些被口水给呛死,这是明白,曾鸣懒得搭理他,才这么随口应付! “君有得力助手梁少商,本官也有!哼,那就看谁的属下本事大了!“ 在宫门口不欢而散之后,两部各忙各的去了。哦,对了,好像还有一件事情,什么来着?不管了,反正皇帝金口已开,让他们先抓匪徒。匪徒冷血无情,杀人无数,多一日留在民间,受坑害的都是南魏的无辜百姓。 相比之下,安王的事情完全可以等一等嘛! 京城众百姓听闻“三司会审“,一个个都好奇的伸长脖子,等待这个大新闻的后续。等啊等,从春天等到秋天,就是没等到三司聚在一起会审! 有关安王的攻击,也莫名其妙消停下来了。 因为安王的逻辑的确无敌——你们说我签了假合同,有人冒充金氏之女,好啊,你们给我找个真的过来!注意,身份是真的,也有要足够的证据能证明。不然,凭空掉下来怎么让人信服! 他的话语,和当初聚合堂连一堂掌柜的用词,是一样的。但是逻辑反过来,却又无懈可击。 谁能变出一个真的出来? 没有,那合同生效! 安王索性也不从肃谨公杨天一那边过度了,直接找人接手聚合堂、顺清堂、连一堂等铺面,先盘账,再盘人——没错,这些伙计倒是一个个不甘不愿的,在衙门待了三四天就老实多了。反正是还是在铺子里干活,给哪个东家做事,不是做啊! 最后受损失的,就是几个掌柜的。他们被夺了位置,连带家产都被抄了。安王可不是糊涂人,他派去十几个账房,连夜对账。更是指使锦鳞卫的人,悄悄查出这几个掌柜的宅子院子,多少连襟契兄弟,翻遍了所有关系网,什么人对应多少家产,那说不清楚的……总不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 “这是我的、我的……“聚合堂掌柜扑到银箱上,呜呜哀嚎。 安王府管家,深恨这几人,命人当众剥了他们的衣衫,一个个用绳索捆住送到京兆府衙门去。围观的百姓不计其数,都呆愣愣的看着这一幕,反应不过来。 “看看啊!就是这几个家伙,他们年少时都是一事无成,游手好闲,是东家金氏相中了他们的才能,要钱给钱,要物给物,十多年一点点的把铺子经营起来,有声有色的。然而金氏一死,他们就忘了旧恩啊,私底下昧下多少家产,我来说说啊,白槐树胡同五间大宅院一座,锦山三百亩上好水田,还有他的侄子女婿借贷了商铺的银子去开铺子,他们个人占股——等于拿东家的银子贴补侄儿女婿,还从里面分一杯羹。啧啧,这生意做的,不愧是能人啊!“ 一听这话,但凡有良心,知道是非的,都露出不屑鄙薄的目光。 原先听铺子被卖,还以为那周家姑娘太过绝情,铺子关联多少伙计的家庭安稳,说卖就卖,背后是多少家破人亡?结果真相竟然是这样的! 难怪这些掌柜的不出面,都在后面撺掇。 安王府管家再使出杀手锏,“本来聚合堂生意不错,我家主子打算高高出价的,免得外人说我们强取豪夺。可人家周家姑娘说了,她宁可少万两银子,用做给铺子里的老人们当安家费用。她和她娘都是一片好心,可惜遇到的是不知感恩的人啊……“ 相信么,人的风评有时就是几句话之间,就逆转了。 京兆府伙计围聚之时,全京城的人都暗骂周至柔生在福窝里,十万两银子随随便便就得了。等到掌柜们的事情一出,众人立马理解了“遇到这种掌柜的,不卖还能怎么着?留着,等蛀虫吃空了么?现在卖,好歹还能卖点价,再加上,不知内里被亏空成什么样子呢。“ 再然后,安王府管家又道,周家千金自知母亲留下的生意,多亏了京城人民的关照,她自己也用不上这么多钱,就打算做一项慈善事业——孤儿院,专门收留那些失去父母的孤儿孤女,若是有丧夫的寡妇,愿意过来照看孩子的,也一并养着。顺便开始招商,孩子吃饭是大事,每个月要鸡蛋鸭蛋,要米粮,要蔬菜,那自认为可以稳定提供的,就赶紧报名吧。对了,若是有士子愿意教导孩子们读书认字,也是极好的,周至柔愿意承担费用。 这下子,周家姑娘的名声,刷了又刷,立刻到达第一个峰值。 这个峰值是周至柔带来的,而周瑾、周璇、周瑶、周琼,不管是喜欢的还是讨厌的姐妹,都跟着受益了。只是豪气的支出千两银子,貌似日后还会源源不断的支出,能撑得住么? 京城人民是善忘的,京城人民也是爱八卦的。待发现“金夫人孤儿院“不仅没有财务问题倒闭,反而越开越多,始终以一年两家的速度扩张,十年后就多了二十家的孤儿院,供养了数千个孤儿,都以为周至柔,呃不,是周家姑娘都有钱! 简而言之,周家有钱! 再看周家人还住在老宅子里,平素穿得很朴素,从来没见到过周家的儿郎小子们走马章台,和纨绔一样玩乐,不由得更加觉得周家的家风,真是太好了。 当然,这是后话。 前世坑过周瑛的掌柜的,算是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而京城的赌局,也变得更多人知晓,一时间街头巷尾都在问,“你买了没有?买了多少?“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一试就知 两个赌局,第一关于那周家姑娘是真是假,已经没人在意了。因为有安王府的背书,假的也能变成真的。开玩笑呢,十万两银子总不可能打了水漂吧。 那么引起众人关注的就是第二个赌局,四个女孩,到底谁是哪位周家姑娘?或者一个都不是? 所谓热度,就是近期人人讨论的焦点,爆点。随着安王府的满世界宣扬,周至柔的名声好得出奇,在京城民众心中狠狠刷了一波存在感。而且京兆府却诡异的,到现在都没有审案——这其中有什么隐秘? 没有人会以为周至柔在期间参与了什么,做了不法勾当,因为再有钱,也不过是个十岁大的小姑娘,无权无势的,京兆尹能放在心上? 还有人曝光,说在鸿雁楼里见到了京兆尹大人和周庆书私下见面,密谈了半个时辰,至于谈论什么无人得知。 这里面提供的想象空间就太大了。反正众人皆知,金氏是一介商户女,配一个相貌才华出众的年轻庶人,那是绰绰有余。但是嫁给探花郎吗,那就差了一大截。 周庆书被贬后,世人都以为他这辈子没有出头之日了。连周家都这么认为,不然能把他驱逐出家族吗? 谁知道,人家硬是凭着才华能力,又爬起来了! 从鸿胪寺到了太常寺跨越了七品的关卡,而当今陛下竟然也没什么表示,说不定往事如烟,过去的就已经过去了? 帝心难测,当年宣平也曾很是喜爱周庆书的——他的探花郎不就是皇帝亲自点的吗? 周庆书经历了种种艰难,要是没了皇帝厌弃,凭他的能力可就要一飞冲天了。可怜金氏,就这么成为一个污点——未来的朝堂高官,怎么能有一个出身不好的妻室呢?即使金氏已经死了,那也是真实存在过的啊! 所以京兆尹迟迟不肯审案,是不是周庆书的示意?周庆书不想此案大白天下,不想承认和金氏的关系,甚至也不太想认这个女儿? 要不然周至柔和聚合堂官司,怎么周家至始至终没有出声呢? 无论如何,小小年纪承受了丧母的痛苦。想将来,没有父亲的关爱,身世尴尬,除了有钱什么都没有,也是惨了!京城人民一时间,对那个冲到风口浪尖的女孩充满了同情。 至于其他的利益相关者怎么想这件事。,倒也不出意外。荣荫堂,郑氏看着过来给自己请安的孙女,脸上的讥讽几乎都隐藏不住。 “倒也服了她,踩着自己亲生父亲的头顶博她的名声。也倒是个人物啊!” 周瑾面露尴尬,周璇更是开了开口,却想不出一句话来辩驳。二女皆是心胸见识不凡,呆呆看了这一系列的操作,只觉若是周至柔背后主使,那这个妹妹简直可怕至极! 这只是她们心中最阴暗的一个猜测而已,现实没有任何依据,和证据来证明这件事。所以还只是想想。 现在要紧的是,该怎么办? 梅苑里住了好几个月了,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对于周至柔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大致有一个清晰的概念了。 是,她是脾气不太好,有的时候跟她说话,她那眼神一挑,嘴角一撇,好像不爱搭理你的样子。可毕竟是血亲姐妹,在一块住了这么久,给人的感觉就是——嘿,她就是你妹妹,哪怕她作天作地的讨厌,不管你想不想要,嗯,她就是你妹妹!你就认了吧! 如果梅苑里来了其他的表姐妹,以前也不是没有人过来小住过。即便笑呵呵天天在一起拉扯家常,无聊时说说闲话,做做针线,娴静柔雅,还是不一样的。 硬要比较的话,那些表姐妹就是闲着无聊打发时间的谈话伙伴罢了,你以诚待人也就足够了。而周至柔呢?她什么也没表露,态度还很不太友善,但是周瑾个周璇都想帮她。 真心的,想要帮她! 这世界上,最说不清楚的,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有些人认识了一生,也就那样。不会为对方的欢喜悲伤而欢喜悲伤。 而有些人,认识不久,她的一举一动都能牵扯你的目光,她要是境遇不佳,你的心情也随之起伏波动。 周瑾想了一想,“也许这不是柔儿的本意。“ “柔儿做了个计划,打算把卖铺子得来的钱财,用来投入“孤儿院”,照顾孤寡老人。这份慈悲之心也是难得的。” “算她晓得事理。要是她敢把这笔钱拿到我老婆子面前,第一个就把她骂出去!” 郑氏这边油盐不进,态度没有软化半分,三房那边更是不用指望了。那边想要钱,只怕听说周至柔拿钱出来办孤儿院,骂得不知道多难听呢。 “哎,柔儿这身份,不上不下的,我每每想起,都愁死了!”周瑾苦恼不已。 长辈们的执拗,不肯妥协,她们做晚辈的,只能瞪眼看着,完全无能为力。 心疼柔儿的同时,也觉得家里一直气氛低迷,为了此事不知要折腾到什么时候,绝非福气。 就在一筹莫展的时候,安家小表妹突然叫人递了一个帖子,道是真正的金氏之女儿出现了! 怎么可能!金氏的亲生女儿,就在梅苑里住着,住了小半年了!哪里来的西贝货,竟然冒充她们的妹妹! 这回不用周瑾特意邀请,周璇便主动跟过去了。本来怕周至柔尴尬,没有叫她,可不知哪里走漏了风声,气的周瑾在后来狠狠发作了几个嘴巴不严的丫鬟。 周至柔听说了,特意装扮了下,“大姐姐,二姐姐,有热闹可以看,怎么不叫上我?” “柔儿妹妹……” 这下想隐瞒都瞒不住了,只能带上她。 到了安家,懒得理会安家侍婢的眼神脸色,周至柔四处张望,“人呢?” 周璇是个性情内敛的,平素总是淡淡然,然而此刻一看,安家表姐妹们请来的一张张面孔都很是熟悉,顿时感觉紧张,紧紧拉住周至柔的手,不肯放开。 “嘻嘻,是真是假,一试就知!” 第一百三十六章 欺负人 这场宴会,不是安家专门为女孩子们办的赏花会。而是安家大郎的生日宴。邀请的都是年龄接近,家世相仿的朋友。不过因为谣传会来一位“重量级”的“特殊人物”,安家众姐妹们聚在一块,寻思了一番,就下了帖子,邀请相熟的手帕交。 果然,就冲着这个名义,几乎一请就来。 周瑾和周璇不也来了吗?本来,若不是周至柔知晓后也跟着过来,她们只打算看一眼便离开的。 “你们猜到底谁真谁假?” “这哪里能猜得到吗?但我想,那住在梅苑院里的小姐妹,心里是有点底气吧!不然,身份被揭穿的那一刻,不就是被赶走之日?”一个身穿鹅黄衫子的少女,低低的掩住帕子道。 “嘿嘿,就我所看,那家伙底气足不足是不知道,但是脸皮是够厚的。之前官司闹的沸沸扬扬的,听闻她还在家里看书,悠闲自在的很呢!甭管外面说的多难听,她就犹如清风过耳,果然不在意!” “这定力,听着好叫人羡慕。但愿待会儿遇到那位,也能镇定如常。” 小姑娘家家,平日里也没有什么事情。难得聚在一起,竟是存了看热闹的心。周瑾听着,眉头渐渐皱起来——熟悉她的人才会知道,她已是动了怒气。 淡淡扫了一眼,所有被她记住面孔的人,哼,日子还长着! 安家表姐妹过来,笑着拉周瑾的手,周瑾不咸不淡的躲开了。没有人知道,周瑾心目中对母舅家也生出了怨怼。 从前和顾家那档子事情,就叫她好没意思。夹在当中,进退维谷,偏偏安家上下好像对周家施恩似的,叫周瑾很不痛快。 现下,又是请了“那位”过来,存的什么心? 是不是也和外人一样,想看周家的笑话?把她至于何地? 她还没机会表达自己的不满呢,就听见女眷中一声声惊呼,“人来了!人来了!” 周瑾立刻转头,就见人群中簇拥着一个美貌如花的少女,和柔儿一般年纪。 这个年龄的女孩,若是养得不错,衣食无忧,一般脸上都带了些婴儿肥,粉嘟嘟的脸颊,白里透红,看着就叫人喜爱。 她也不例外,微宽的瓜子脸,一双灵动的大眼睛,顾盼生辉,更有一股子淡定出尘的高雅气质人群中非常的显眼。 “就是她吗?” “对啊,你看这容貌,这气质,出不了错!” “不一定吧?金氏也不过是一介商户之女,能养出多优秀的女儿?” “我的好姐姐,商户女?金氏家产百万呐!你看看这满京城的王爵之家,谁家的家产能有百万?有也是古董田产铺子,动不了。论吃穿用度,那金氏就算天天山珍海味也吃的起!要不然,她二十老大没嫁,一嫁就千挑万选,选了探花郎?” “我的乖乖,这么有钱!可惜了,命不长!早早就死了!她要是不死,你们猜……” “别说了,人过来了!” 众女一直微笑,对面的女孩也带着盈盈笑意,缓步走过来,裙角的禁步非常低的荡起,流苏划过如水的波纹。 一切都好好的,风景美如画,宾主尽欢,直到周至柔含着笑容主动向前跨越了一步,出现在心昙面前。 心昙顿时跟见了鬼似的,嗖的一下躲在化名“冷泉”的前东齐国皇子身后。 这位皇子四年前入了南魏,声音相貌举止,完全看不出旧日的痕迹。周庆书当年收了他当弟子,可他身份太敏感了,放在周家?这不是招祸么! 况且周家也未必保护得住他。 于是周庆书就将冷泉交给了锦鳞卫,并派了最懂事聪明的义女去照顾他。 这四年来,冷泉和心昙朝夕相处,倒也生出不少情愫。 不过一个忘不了国仇家恨,另一个深深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过是个替代品,不敢任性妄为,生出不该有的贪婪之心——换了旁人,占了也就占了,心昙都决定还俗了,还在乎什么闲言碎语么? 可是,被她抢夺身份,还有未婚夫的,是谷莠啊!同行两月,对周至柔产生严重心理阴影的,不止朱凝露一人。心昙,多少午夜梦回,想到那个被东齐国暗探审问的晚上,也畏惧着…… 突然之间,噩梦成真了! 谷莠就站在她面前,冲她笑的甜美淡然。 恐慌一下子抓住了她的心脏。 这一刻,什么平时的举止礼仪,什么教养,统统忘光,只剩下做人的逃生本能。 “过来啊,你过来啊!”周至柔招招手,笑得不带一丝阴霾。 冷泉皱眉,今日听了好友一声劝告,特意选了个不高不低的官宦子弟的宴会,没想到遇到不想见的人!真是晦气! 他走前一步,打算替心昙挡了。心昙总是念念有词,说亏欠了她的。其实这件事和心昙什么关联? 周师傅没认出自己的女儿,那是他们父女之间的事情,外人怎么得知?又怎么能负责?是是非非,自有公道,怎么也轮不到心昙愧疚啊! 冷泉面色一冷,哼了一声,正要开口斥责,就见心昙颤巍巍的快步蹿出来,比躲在他身后的速度更快。 “我,我过来了。” 心昙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看得人难受至极。 周至柔笑了笑,转头而去,心昙小心翼翼的走在她旁边,连影子都不敢踩。 这一幕,惊呆了众女。预料中会撕扯撕逼,为了证明身份互相诋毁的画面,居然没出现?而且太诡异了,心昙像遇到了猫儿的老鼠,瑟瑟嗦嗦的,怎么回事? 就没有人不好奇。 眼睛一双双紧紧盯着。 周璇是真正关心,脚一点,就跟上去。周瑾也匆匆跟在身后。 众女见周璇和周瑾都去了,压抑不住好奇心,齐齐睁着好奇的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跟上去。 周至柔能去哪儿,不都是安家的地盘么?她不遮不掩,大大方方,“坐啊!” 心昙表情快要哭出来了,“我,我就不坐了。” “叫你坐,你就坐啊!省得别人以为我在欺负你呢!” 心昙肩膀微微一抖,眼泪唰的掉下来。 第一百三十七章 小事 周至柔一路走来都是温温柔柔的,脸上的神情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可怕““凶恶“,可是,心昙就是恐慌症发作一般,心跳如擂鼓,掌心满是汗水。待周至柔开口说话,她更是连分辨都不敢,委委屈屈的就从了。 外人看着,只觉得莫名其妙。 至于么? 若是心昙能听到别人的心声,肯定要大声叫——当然至于!你们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的痛苦! 要怪,真的要怪东齐国的暗探么。他们太专业了,也太不专业了。说不专业,是因为他们到最后也没认出真正的任务目标。 说专业,是因为他们只干任务要求的事情,别的,一概不牵扯。任务要求绑架女孩,目标如此,只能按照计划来。但他们绑了人后,没有虐待,殴打等行为。这导致一路前往东齐国的旅程中,心昙、朱凝露等人,最大的心理压力,都来自“丫鬟谷莠“。 三个吃东西都不知道怎么做的女孩,必须要讨好谷莠,要不然就会吃苦头。或者走个路都摔个跟头,身上伤痕累累,心也累得不行。 如果谷莠真是个普通丫鬟,这也罢了。过得几年,回忆淡化,想到今日过的幸福,也会刻意屏蔽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可,谷莠不是啊!她是真正的金氏之女!也是东齐国暗探们的任务目标。 多少个午夜梦回,心昙回想起相伴而行的近百个白天黑夜,就觉得自己好像个傻瓜!从刚被抓时,拼命洗脱自己是“金氏之女“的身份,到后来努力证明自己就是“金氏之女“——谷莠在旁看着,她想什么呢? 她是不是看着就觉得这三个女子愚蠢幼稚可笑? 她是在什么想法下,决定拉扯一把三个可笑女孩? 是的!心昙从“淡化遗忘“,到对周至柔的恐惧深入骨髓,这个潜移默化的过程中,完全是她自己脑补出来的,主角周至柔不在场。 要是周至柔破口大骂,她肯定道歉连连,认打认罚,该怎么都愿意受着,并且在内心深处发出开心的爽笑——这样表示,就过关了,没事了! 谷莠心机之深,看她把身份藏得多严实就知道了。哪怕周家的马车近在咫尺,也没见她暴露一点。她的心机和城府,不用去探也知道,探不出来。 她会那么明显的表露情绪,就证明她已经不在意了。 这一番内心的激烈斗争,外人是无从知晓的。再聪明的人,也只能从周至柔和心昙的眉眼交汇之间,看出她们曾经有过一段故事——联想到她们的年龄,那段被绑架的日子,果然水深火热? 心昙颤颤巍巍的坐了半边,肩膀和背脊绷得紧紧的,看她如临大敌的样子,好像略微声音高了点,她都能惊骇的一跃而起,然后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飞快窜出去。 太夸张了! 有这么可怕么? 跟上来的众女,把目光挪到周至柔身上,就见她穿戴并不起眼,长相么,平平淡淡,也算不上多么精致美丽——嗯,想来金氏也就相貌平平吧。这会儿,大家都认定了,心昙是假的,在周家梅苑住了小半年的柔儿姑娘,才是真正的金氏之女。 这也不意外,周家总不可能连自己的血脉都认错。 众女纷纷点头的时候,可没人会想起,就在刚刚,周至柔还没有和心昙见面前,大家所说的言论,可不一样啊! …… 周至柔上下打量了一下心昙,看她小脸圆乎乎的,精灵般灵活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睫毛又长又翘,嘴唇的唇珠也圆润饱满,果然像个瓷娃娃。喜欢心昙的人,应该不少吧。 她心中掠过这个想法,随即笑着摇头。 没想到光是这么轻微的小小动作,心昙就惊慌极了,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我、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你原谅我行不行?让我干什么,我都愿意……“ 最终,心昙承受不住巨大的心理压力,崩溃了。 “我不该抢你的身份,不该抢你的未婚夫。我不要了,都给你,都还给你……“ 眼泪好似从撕裂的口子里,倾泻而出,根本停不住了,此刻就算周至柔说,“我不怪你“,她也是不敢信的,就怕周至柔日后招她麻烦——相伴的那段日子,多少次的经历和血淋淋的教训,都告诉她,谷莠不是一个心胸宽阔的人。得罪了她,别说自己这等本就冒充的,就算是“岂哥儿“也要被她暗中使计戏弄。 大哭的心昙,浑然忘记了,今天她是跟“冷泉“一起来的。 她和冷泉相处几年了,彼此都有默契。而锦鳞卫的人也没反对,周家那边……大概当初派她去冷泉身边,就知道会有这个结果了。心昙计算过,她亲生的父兄都死了,无依无靠,寄养在庵堂里总不能过一辈子,还俗之后要怎么生活?到底不是正经的周家千金,不能光明正大从周家出嫁,她可选的对象很是有限。 家世差的,人品不够的,她看不上。 然而人家家世好的,人品也经受得住考验的,凭什么看上她? 既然义父看好冷泉,那就是他吧。他的长相不错,出身说出来挺好听,是皇族呢! 心昙没想到冷泉要是“复国“会怎样,她能不能当皇后之类,那种想法,很少出现在她的脑海——比谷莠出现的频率低得太低。 在遇到谷莠之前,心昙觉得自己是真的很喜欢冷泉的,喜欢他眉眼忧郁的样子,喜欢他念书的声音,喜欢他总是高高扬起的头,从来不做任何有损身份的事情,看着,就和外面的野小子不一样。 但是,很可惜,遇到了谷莠,心昙才知道,她的喜欢有多肤浅表面。 “我都还给你了,我不要。原谅我,我再也不敢抢你的东西了!“ 嚎嚎大哭的心昙,朱泪儿滚滚,哭声好不可怜。 周瑾急忙过去安抚,可惜,谁说话也没用,些许几句安慰就能有用,当她这么多日日夜夜都是白吓唬自己的? 周璇看出关键,便走到妹妹周至柔面前,嘴角抿了一抿。 “好了!“ 周至柔抬了下手。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几乎只是一刹那,心昙的嘴关上了,眼泪还在滚落,但是她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来了。 这也……太诡异了!怎么就吓成这样子,莫非鹌鹑一样的小胆? 周至柔对心昙,其实没有任何恶意,当然,存好意也是不能的。当初的心昙、慧慧等人,冒充她的身份,这是万般不得已的,她能理解。就算不能,看在对方只是不满十周岁的幼女身份,周至柔也不可能追究了。 “见我就哭,不想见我么?“ “不,不是,我怎么敢不想……“ 敢?周至柔继续笑了一笑,“好吧,多年没见,你长得好看了。“ “我哪里好看了,我连你一根手指头都比不过呢。“心昙露出讨好本相,就跟当初在路途上一样。 甚至有过之无不及! 毕竟今日的周至柔,也不是当初的谷莠了。 “好了,我找你,也不是为了别的事情。只是听说你跟在那个人身边,这可不是一桩好事呢。“ 心昙的心脏好像被用力一拽,很快就做出了完美的选择,“我知道,我以后再也不见她了。“接着,她小心的洗白自己,“我也没有挑选拒绝的权利啊,是、是义父让我去的。“ “你的父兄对他有恩情,告诉他,你不愿意就行了。他不会强迫你的。“ “哦,好,好!我下次见到义父,马上就说。“ “说什么?“ “说……“心昙颤抖的心弦如同她的声音,抖动不停,“说我不想呆在冷泉公子身边了。谁要问我,都是我自己不愿意的。“ 一边说,她还一边点头,好像这样就能证明她是自愿的。 周至柔的基本目的,已经达到了,主动走到心昙面前,“好了,别怕了。“ 伸出了一只手,在心昙发髻上摸了摸。 心昙高高悬着的心,终于彻底放下了。她露出开心的笑容,主动往周至柔那边蹭了蹭,就像小猫似地…… “以后这种场合少来吧。“ “晓得了!记住了!“ 心昙不怕提要求,就怕周至柔什么都不说,温温柔柔的笑着——因为那意味着,你连讨好的机会都失去了! “回去吧!有事情,我会去找你。“ 心昙连忙应了,提着脚尖,小鹿一样的眼睛扫过众女,别人那惊呆的眼神,她根本顾不上。至于冷泉那边如何,更是不敢回头了,急急忙忙离开了。 这一幕,着实令人震惊。 心昙也是赌局中赔率比较高的人选了,认为她就是金氏之女的,不再少数。 众人预想中的,真货和西贝货的对撞,肯定精彩无比!胜利者自然可以得意洋洋,失败者灰溜溜的夹着尾巴逃走——望着心昙的背影,诶,好似和预期差不多啊,怎么所有人都难以相信接受这种结果呢! “你到底对人家做了什么?“ “她怎么那么怕你?“ 半响之后,安慧茹替众人问出口。 她是谁,周至柔怎么会理她!慢悠悠的站起来,对众人的关注视而不见,径直走开了。 “诶,你这个人怎么如此无礼……“ 周瑾却要维护周家女的名声了,“何为无礼?我妹妹认得你么,你先前在背后嘀嘀咕咕,指指点点,以为没人知道么!我妹妹不大喜欢你,便让开了。已经退让了一步,你还要上前咄咄逼人,这也是礼?“ 安慧茹拉住周瑾,“表姐,许家姐姐不是这个意思的。主要是大家都很好奇,柔儿姐姐到底怎么做的,让那个心昙如此害怕?莫不是打过人家吧。“ 周瑾瞥了一眼,微微转身,不经意间保留出一段距离,“妹妹太受舅舅舅母宠爱,大约是没被罚过打掌心板子。等你被打过了,就知道会不会如此畏惧了。“ 也有女孩自持读过几本书,道,“有道是畏威不畏德,我看那心昙的神色,恐慌崩溃的大哭,应该是被吓到了。“ 周璇的解释只有一个,坚定有力,“她去找锦鳞卫了。“ 对啊,这几年,人家心昙几乎是在锦鳞卫的保护之下,她要是受了什么恐吓,怎么不去找锦鳞卫做主呢? 锦鳞卫是皇帝的内廷侍卫,怕过谁来? 众女还在争持之间,突然有丫鬟过来说了几句话,那许家女便道,“还争什么争,错过了一场好戏!“ “又怎么了?“ 原来她们议论心昙的表现原因,和周至柔品德素质有没有关联时,周至柔已经出去了。出去了,自然就看到冷泉了。 有些人,天生就看不上眼。 冷泉看周至柔:贱女一名,就算是恩师的女儿,也不过是个出身卑微的商户女!他这是落难了,若是王权没有旁落,他就是高高在上的皇子,周至柔都不配给他提鞋! 周至柔看冷泉:就是这个家伙,害得她差点被东梁的皇帝当成出气筒,斩了!东齐国都亡国了,还摆出一副“你们都是低贱的蝼蚁“样子,瞧不起谁呢? 互相都看不起对方。 不过,周至柔准备更充分,下手更狠,“落毛凤凰不如鸡!“直接戳中冷泉要害! 冷泉果然气得浑身发抖,“不过是个贱女,竟敢冒犯小王!“ “哈,还小王,我送你个大吧,对,是‘吧’,简称大王八!“周至柔掐腰骂完,感觉好爽快,呸了一声,“你是什么东西,我见过你两个哥哥。他们虽然智商障碍,说话含含糊糊,一个个痴肥体胖,不过好多能寿终正寝,平平安安。不像你,你这辈子,能不能活到自然寿命还不一定呢!“ 东梁国早就安定了,就凭一个孤零零的皇子想要复国,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周至柔知道,冷泉是周庆书的一个布局,影响深远,可能达到未来的二十年,三十年。但婚约背在身上,难受了啊! 她要是不想办法解决了冷泉,将来有人拿这件事到章岂面前搬弄是非怎么办? 她可不想为了这种小事,影响夫妻感情! 第一百三十八章 翻脸 被人旁观,用震惊的眼神、好奇的眼神,探究的望着,好像街边耍戏的猴儿,冷泉顿时气得打起了摆子。他大概天生基因问题,也或者本身健康,但是经历了国破家亡,早就精神状态出了问题,颤抖的手指指着周至柔,眼中的怒火熊熊,犹如实质。 看得出来,他是恨不得弄死周至柔的。 可惜,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是南魏,不是已经灭国的东齐啊! “怎么回事?“ “好像在说东齐皇族的皇子,好些是傻子……“ “傻子?不会吧?“ 耳边听到这些话语,怎么不气怒交加? 冷泉脑中有根弦,突突的,也不知怎么回事,眼睛一翻,倒地抽搐起来。 “来人啊,快来人啊!“ “他羊角风犯病了,快!快别让他咬了舌头!“ 一群人过来围着,七嘴八舌,有的架着冷泉的胳膊,有人拉着他的腿,还有人掐人中。锦鳞卫匆匆赶过来,擅长医术的开始给冷泉针灸。 周至柔却趁势悄悄的退下,等人不注意,悠哉悠哉的朝垂花门走去,准备打道回府了。 “伤了人,就这么一走了之?“ 门口背光的地方,站了一人,看不出面容,只是声音低沉,隐带着愤怒,似乎对周至柔没什么善意。 “我又没碰他一根汗毛,如何叫‘伤了人,一走了之?’“ “你用恶毒的话,刺激他的心神,语言攻击,就不是伤害了么?“ 周至柔仿佛听到世界上最大的笑话,乐不可支,“是啊,你说的太对了。语言伤害也是伤害,可是这世道啊,哪有人不被说的?俗话都说,‘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你管天管地,还能管别人嘴里说什么,心里想什么?“ “牙尖嘴利!小小女子,不知天高地厚,如此不修口德,怕你将来被己所误!“ 周至柔不以为意的耸肩,“误就误呗,还能更差怎么地?“ 懒得和面前这人胡扯,她背着手,浑然不在意的绕过这人。知道背后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在盯着她,盯就盯吧,怕他作甚! 走出十多步,隐约听到背后有人道,“禀告大人,救回来了。不过冷公子似羊癫疯发作,这病难办得紧啊!“ “从前怎么没听说?“阴沉的声音问道。 “大概是受刺激……“ 周至柔没有回头,默默寻思,“大人“,什么大人?周庆书把冷泉交给锦鳞卫,那现在冷泉的安保都是锦鳞卫管着,所以,刚刚那背光的人,是锦鳞卫? 幸好此锦鳞卫,不是锦衣卫,只管着皇帝出行保护之类的事情,显贵是显贵,可没有那么滔天的权势,不然她就要担心自己的小命了。 和冷泉当众撕破面皮,这是有意为之。 周庆书奸诈就奸诈在这里,人人都知道他对冷泉有救命之恩,还愿意嫁女。这样明摆着支持,旁人听了,一是觉得他为南魏家国的利益,做出贡献了。二是认为他在东齐国动乱之时还能搭救皇子出来,冷静果断,绝对的未来宰辅之臣。遣嫁女儿,更是做出了牺牲。 他的形象,顿时和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探花郎,截然不同了,是不是更忍辱负重,更有大局观? 但是他没说,到底嫁哪个女儿。进可攻,退可守,总之,他站在既得利益一方,所有的付出总是会得到回报的。 可对周至柔来说,情形就未必妙了。 婚约世人都知道了,如实她“金氏之女“名义定下,那周庆书就有资格安排她的婚事,把她嫁给冷泉,也就一句话的事情。甚至他多给点陪嫁,人人都会觉得他是一个好父亲了。没人会在意她有多愤怒不甘。 如果她身份没有坐实呢?好像多了一点缓冲余地。 可周至柔相信,亲爹周庆书多的是办法炮制她——就像上辈子,总能借她的婚姻利益最大化。她嫁到林家,周家就得到了林家的政治资源,强强联合帮他跨越了三品高官的界限。她嫁到翼山侯府,借着侯府的力,和勋贵们达成一致,他入阁了。 若不是后来宣平皇帝病逝,让执政理念,和周庆书的截然不同九皇子登上大宝,周庆书绝对能在青史留名,还是那种赫赫有名的宰相。 今日伤了冷泉,周至柔心里有抱歉吗?微微有点吧,毕竟揭破了人家的私隐,用人家先天的弱势作为攻击点,有些不大道德。若这是现代,两个不愿意的男女,直接分开就是,天下哪里找不到合适的伴侣啊。偏偏,牵扯到家国利益,还有个野心勃勃的周庆书,只能出此下策了。 “看得出来,你也不愿意娶我,高高在上的皇族架子摆得好!到了现在还没认清自己的身份,也不知这几年你都学了什么!哎,心昙跟着你也是受苦,我把她摘出来了。从此后,但你顺风顺水,复国无望,南魏东梁两国百姓平安,天下太平!牺牲你一个,幸福全天下!“ 嘴里嘀嘀咕咕,抬眸一看,就见脸上写满不愉快的周璇,冲她喷气。 “二姐姐?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周璇没理会,拉住她,紧紧拖着她走。去哪里?自然是给安家的长辈辞行了。今日这一行,可算是收获良多。 安家的长辈早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对周至柔能有好声气才奇怪了,安慧茹便露出担忧之色,对周瑾道,“表姐,不是我说,她怎么这么冒失啊。做事比我还没谱儿。“ “那冷泉是什么人,我宜修哥哥邀请他,还是通过了锦鳞卫的关,好不容易才把人请来了。她三言两语,差点把人气死!就这德行,表姐,我真担心你被她连累到!“ “多谢表妹你的关心,不过柔儿德行如何,这是我周家的事情,就不用你担心了。“ 被噎住了的安慧茹立马红了眼眶,“表姐,我担心你啊!就算我说话不中听,可我、我们姐妹这么多年情分,难道还比不过她外来的么?“ 周瑾心想,这和姐妹情分有什么关系? 她礼数恭谨的对舅父一家辞行,并表示,若是不喜欢,她以后不会带周至柔来拜访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冤家聚头 周璇带着客气疏离的表情,与周瑾、周至柔两个妹妹,一起返回了周家。当晚,她的母亲安氏便怒气冲冲的来到她的闺阁,挥手让丫鬟全部退下。 周璇早就做好了准备,正欲解释,可安氏不想听。她对长女也不是一味强硬手段,怒归怒,转眼之间,眼泪忽地掉下来,“我知你看不起安家,安家上数几辈子,都是粮仓里给人看门的。别的本事没有,惯会看人脸色。外人看着吃得脑满肠肥,其实胆小刻在骨子里,一有风吹草动,惊惊慌慌,容易失了分寸。“ 这么一说,周璇反而不知从何应对了。 安氏用帕子按了按眼泪,“可是再多不好,那也是你的母舅家啊。当年你父不是没有良配,出身书香世家的官宦千金多了,怎么偏偏选了为娘抬进了周家大门?还不是你曾祖定下的?他老人家在世时,给五房六房的老爷子定好的亲事都断了,那会儿乱,乱得今天是亲戚,明天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没法子,时局如此,他老人家才决定为你父聘了为娘,说道,‘安家再多不是,人心肠是热的,不存恶意’。“ 说完之后,周瑾的面色微微一变。 安氏声气便充足了不少,“这么多年,安家可曾办过一件坏事恶事,处处为周家顾虑。别的不说,就说为了那个丫头。外面风言风语都说成什么样子了?若是别人,你道你两个舅父和你的表哥表妹们,会在乎么?不跟着人一样嘲笑两句就完了,哪里会放在心上?“ “他们都是因为关心你,怕你无辜受了牵连,才决定出个头——哪里知道反而遭你厌恶。是,他们的做法千错万错,出了纰漏害你颜面受损,可想一想这个心,这世上除了骨肉至亲,谁还会这么在乎你,为你考量?“ 千言万语,总之,心意难得。 周瑾无奈,思量一番,终是点点头,表示这件事便过去了,她不会存在心里。 安氏面上的愁绪一扫而空,“改天叫你几个表姊妹们过来,正好在梅苑里办一场春日宴,只请些你素日相熟的小姐妹来,大家一起亲亲热热不好?纵有些小纠纷、小口舌,彼此里都能谅解,谁还真的记仇不成?“ 敲定了宴会的事情,安氏才施施然离开了。 望着夫人的背影,侍画可谓敬佩无比,再也没人能这么快扭转自家大小姐的心意了。原本,她以为今后安家人的名字,都不会出现在大小姐口中了。 “柔儿姑娘那边……要不要去解释一下。“ “不用了,柔儿不爱计较这个。“周瑾心累的摆摆手,自去了书房。 留下侍画慢悠悠的想,不计较?怎么会不计较呢?在府里住了这么久了,什么为人心性也看的出来了,那柔儿姑娘分明是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的,得罪过她的人,还想好过?做梦去吧! 可是大小姐这么聪明,居然以为周至柔是个不计较的? 她哪里长得像不爱计较的人? …… 周庆书的书房内,心昙站在书案前,双手自然放在小腹处,看起来柔顺又乖巧。 “不想再去了?“ 心昙立刻把头摇得和拨浪鼓似地,“不去了,义父,以后有冷泉公子在的地方,我自动退避三舍,再不会和他说一句话了。“ “她威胁你?“ “没有啊!“心昙立即否认了,“她才是父亲的亲生女儿。义父,当日我不知道她的真正身份,对她……多有冒犯,您可得在她面前,多多讲我的好话。仔细想想,她不亏是义父您的亲生女儿,临危不乱,冷静机智,我从前因为误会她是小丫鬟,说了好些难听的话,她也没有和我计较,关键时刻数次救了我的性命!“ “心昙感激她都来不及,好想和她做真正的姐妹!“ 心昙露出一个不太好意思的笑容,“当日在码头,我想也没想的就舍下她,竟不知她看着我上义父的马车,心里是什么滋味?换做我,怕是要生出一辈子的怨言了。义父,我是真的想和她做好姐妹,您……您可不能再派我去冷泉公子身边了,我不想她误会我抢她的东西了!“ 周庆书沉声道,“你怎么会有此等想法,什么抢东西?“ “外面的赌坊啊!都说我才是她母亲的女儿!“心昙难过道,“若说当日,我是全然不知她的真正身份,做了许多事是懵懵懂懂,那现在,知道了她才是义父您的亲生女儿,还怎么能心安理得的抢占她的身份?“ 亏得心昙的父兄都死了,为了保护周庆书而死,这样天真稚嫩的心昙,才能得到无限度的包容和忍耐。 “之前与你的手串念珠呢?“ “送给她了啊。父亲没有看到?“心昙想了想,“要是不在她手上,大概是在岂少爷跟前?“ 章岂! 周至柔明里暗里做了那么多,周庆书没有立刻处置逆女,始终对她的身份摇摇摆摆,任由二房和三房两位老太太斗来斗去,就是再等待——他急什么?等啊,等个十年八年的,都不算晚。 若是章岂从小松山真的历练出来,前途大好,那身份不是问题,章家政治理念全然不同,也不是问题,总能找到一致的地方吧? 要是她眼拙,选的人如烂泥扶不上墙,那就没什么好在意的了,前帐后账一起算,总能算个清楚。 春日宴,安氏拿出本事很是邀请了不少相熟人家的女眷,特意请了安家的侄女过来,就是告诉大家——安家和周家好着呢,别乱瞎猜。 按理来说,这次宴会的主角应该是周瑾。才学出众的周璇,也可以当隐形的主角,受人关注。 谁也没想到,宾客中还有混来的青岚书苑的女学生,这些人对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周至柔,好奇极了,不然也不能千方百计找朋友特意过来。 也到了该亮相的时候。 周至柔大大方方的出现,她身后还跟着小尾巴心昙——后者很是开心,谷莠原谅我了呢,谷莠愿意和我当姐妹呢! 青岚书苑还有两个意外来客,一是朱凝露,另一个,就是不是冤家不聚头了,江心月! 第一百四十章 芝兰相衬 江心月穿着绿领白底绣竹叶的通袖长袄,黄底印粉彩蝴蝶纱裙。浓密柔润的秀发,在阳光下显得油亮丰盈。她没有像旁的女孩有留海,额头发髻全部梳起,露出正中的美人尖,两侧发际线呈完美对称的桃形,衬托一张精致的瓜子脸,更秀美绝伦了。 若非朱凝露强势挤入,江心月绝对是今年风头最盛的新人学生。不过,朱凝露算是“走偏门“,靠的不是自身过人的资质和家世才能,等赌局的热点一过,谁还知道她是谁呢?很多青岚书苑的人都这么看。 但眼下,朱凝露身边围绕的同窗,的确更多。 毕竟,人人都关注着“金氏之女“,对有着传奇经历的朱凝露,是发自肺腑的关心。 “到底是谁啊?那个么?“ 青岚书苑的学生,大半都是出身显赫,父兄位居高官,说起来,周家虽然书香门第,在京城也算是有些名号的,但和六部级高官的人家,往来的还不算多——毕竟,不是一个圈子的,没有中间牵线的,连女眷都不大方便往来。 这一次,竟然因为赌局的疯狂,先引得青岚书苑的女学生,统统找了机会,齐奔周家的梅苑而来,这倒是所有人没有想到的。三三两两,聚在一块,互相点头示意着,等待看那位正主而来。 “诶,看到没,就是她!“ 因为来客比预计的多了两三倍,三房的王氏也派了媳妇过来,二房郑氏也不甘落后,让严氏好生招待,临时叫上了鸿宴楼的上等席面,不能亏待了贵客啊!最后一盘算,支出比往日多了数倍——安氏这时却又不乐意了,她的本意是为了显示安家和周家和好,落到有心人眼里就够了,可不是为了周至柔出名的。 这钱,她就不大乐意出了。正好二房三房愿意出人出力,好啊,那就平摊吧。 且不提周瑾知道此事,多么恼火,只说现在,她将几个丫鬟指使得团团转,在侍画、知书等的通力协调下,这场春日宴举办得顺顺利利,中途纵有小波折,也平顺的解决了。周瑾过人的指挥领导能力,对于内宅家务的处置能力,还有临危不乱的镇定,很是让人刮目。 就有青岚书苑的人遗憾,出身样貌品行都不差的周瑾,竟然没有入书苑读书。待见到周璇,听其高雅不俗的谈吐,观其人淡如菊的气质,则更生遗憾! 等见到“金氏之女“,对周至柔的观感,众女面面相觑,竟不知道用什么言语形容好。 若说美貌不足的话,的确,书苑里美貌的学生多了,今年进来江心月脱去袁州土里土气的妆扮后,竟然是个人比花娇的绝色! 而周至柔呢,也绝对不能说是面目模糊、乏善可陈,眉眼之间清新流动,隐约可见灵气便让她出众毫不逊色了。再者,她的气质也是独一无二的。 众女都在一起,芝兰相称,谁人解语娇花,谁人如兰似麝。纵然各花入各眼,但总的审美是不变的,谁是众芳之首,那艳压群芳之人,一眼即知了。 而江心月之倾城美貌,周璇之高雅气质,竟不能压住她! 她从众女身边经过,笑是不正经的笑,回眸是不经意的回眸,言语之间未必有多少礼数恭敬之词,可谁也生不出多少厌烦,总是想眼也不眨的看着她。 这种奇异的,谁也没经历过的特殊,让所有人印象深刻。 “柔儿!“ 周瑾笑意盈盈的引着周至柔,去认识青岚书苑的贵客。对她来说,认识新朋友,就好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她落落大方,自信而聪颖,通常一眼就能判断出对方的出身,说上几句话就能基本判断对方喜好,对于敏感的,会让人不喜的话题会刻意避开。 这样相处,很容易讨人喜欢。过上一两个月,说不定就成了人家的手帕交。 青岚书苑这次来的女弟子中,父兄地位最高的,当属胡丞相之孙女,胡玉蝶。听人传闻,胡玉蝶的母亲生育前日,梦到漫天飞舞的玉色蝴蝶扑到她怀里,因此生下女儿便名“玉蝶“。有相士在胡玉蝶三岁时给她看相,说她未来“贵不可言“。胡家已经是宰相之家,还能贵到哪里去?只能更上一步,往天家去了吧? 宣平皇帝倒也是个趣人,不知怎么知道了这则流言,便在一次大宴群臣,开玩笑道,听说爱卿家里有个出色的孙女,贤良淑德,要不聘给老七算了。 老七,就是七皇子敬王。诸皇子中,也算聪颖出色的,只可惜生母早逝,且位分不高——但转过来想一想,若是那生母位分很高,那皇子娶的妃子又是宰相府里的,岂不是会皇帝睡不着觉? 胡丞相也是知机的,顺着话风应对过去。 总之,如今虽然没有下旨,可人人都将胡玉蝶当成未来的七皇妃看了。宫中每每赏赐,也是又珍又贵,诸如安南小国的的进贡,胡玉蝶不知见识多少了。 胡玉蝶身上有一股矜贵感,眉眼之间流转着一丝傲气,如果说,世界上那个人觉得她不会成为七皇子妃的,估计只有她了。她原本对“金氏女“无感,待打听完了,知道冷泉一事的前因后果,顿时将周至柔因为知己。 因为她是万万不能反抗祖父以及皇家的,那样做,不仅会给自己带来灾难,还会连累家族。 而周至柔,真是幸运啊,冷泉不过是异国的落败王子,婚事想法子毁了,也就毁了,没有人会因她不想嫁给前东齐国皇子而口出恶言,责她不知大局,不顾家族名声。 人与人的命运,就是这样的不同。 胡玉蝶羡慕周至柔,加上心性对口,两人初次见面,便觉得……应该可以成为朋友吧? 事实上,她们也确实适合当朋友,胡玉蝶上辈子嫁给了七皇子,随着九皇子登基,七皇子差点被圈进,醉生梦死,里里外外都是胡玉蝶操持——很难说,周至柔被卷入马车之后,同样被牵扯入谋反案的胡玉蝶是生是死。 她们两人强强联手,未来会是如何,却是难说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泰山之高 胡玉蝶在一众青岚书苑学生中,风采独一无二,江心月纵然美貌绝世,诗才出色,然而这世上多的是势利眼,愿意追捧胡玉蝶的,可比喜爱她的人多的多。 正式介绍时,胡玉蝶为首,先表达了一番对周至柔的好感,其他人不管愿不愿意,都不能露出排挤不屑之色。否则,不是和胡玉蝶对着来么? 至于朱凝露,在看到心昙、周至柔的那一瞬间,立马换了人设——她本来进入青岚书苑,就是靠“幸进“,谁也没指望她人品道德有多高尚,可见到日日相见的同窗,那么丢人现眼的讨好人去,还是让人心里不爽。 “至于么,你!简直像个狗腿子!“ 朱凝露最大的好处,凭你怎么说,我不生气,不爱记仇。因为这样的脾性,也着实让人讨厌不起来,便有热心肠的同窗,不忍心见她落入被人嘲讽的境地,耐心的指导,“别太露骨了,你既入了书苑,就该有书苑弟子的傲气。看看那江心月,出身不过尔尔,可进了书苑后,换了个人似地。你啊,差也差不到哪里去,怎么就不能站直了身子?凭她是谁,你怕她作甚?“ 朱凝露就忸怩起来,“可我真是怕啊!“ “怕什么,光天化日之下,她还能打你不成?“ “她不打人。她从来不打人。“朱凝露立刻辩白道,见对方一脸讶色,悲苦道,“我怕她记恨我。“ “她?你是说,金氏女?那心昙怕她是出于愧疚,你又怕她作甚?你又不曾抢了人家的身份,差点和人家的未婚夫搞到一块。你站的正,坐得直,怕什么。“ 哭笑不得的朱凝露,想要解释,想一想,心昙都解释不清,她还说什么。只能深深叹一口气了。 一众女孩在梅苑里,吃了鸿宴楼的“三阳开泰““喜上眉梢“两大席面,光这一顿,花费超过五百两。不过,周家的女孩们,周琼、周瑶,都生得粉雕玉琢,被书苑看上了,没过两个月,就得到入学许可——这让三房的王氏,出钱出得爽快多了,没再为了几百两银子的事情和长房安氏背地里不停说酸话了。 宴席上,还出了点小小的争端,有人借机偷偷问询周至柔的两个丫鬟,“你家主子去赌坊下了多少注?“ “我家姑娘没去赌坊啊……“被问的丫鬟一脸茫然。 “嘁,蒙骗我们作甚,我要是不知道通吃赌坊的事情,也就不来问了。“ “通吃赌坊是什么?那种地方,怎么和我家姑娘牵连到一起去了?请姐姐自重,名声要紧。“ 跟着周至柔去通吃赌坊卖铺子的,是黄芩,早就被周瑾明升暗罚,赶出周家了。现在跟着周至柔的丫鬟,是新调来的,哪里知道什么通吃不通吃赌坊?乍听,还以为人家设套还陷害呢,立刻反驳了。 而且不留丝毫情面。 这丫鬟面带羞愤,回去禀告自家千金。这位千金,和肃谨公杨天一有亲,是杨天一的表妹杨宝珠,这才知道些许内情。本意她也没什么恶感,就是好奇之下打听问问,结果被人撅回来,当场不乐意了。 怎么,你人都去了赌坊,十万两的生意满京城的人都知道。末了,居然装无辜,装清白,以为一推就能抹杀事实了么?想得美! 她恨不能立刻叫嚷出来,让全天下人知道周至柔的两面面孔! 没想到周至柔的丫鬟也是气的不轻,赶紧过来禀告主子,还添油加醋,说那丫鬟如何如何可恶,指着杨宝珠的方向。 周至柔心里便有数了。 旁的人可能会私下里一句解释,解释完了,你听或不听,信或不信,都无所谓。反正两人之间打的交道不多。 但周至柔不一样。 她笑盈盈的用杯盏撞击了两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刚刚我的丫鬟告诉我,有人背地里问询她,我有没有参与赌局,给自己下了多少注?“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安静了。 全都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周至柔微微一笑,“我是想下注来着,可赌坊的人说,你下了,消息走漏,我们通赔!没办法,我只能干看着,明明知道答案却只能当不知道。哎呀,亏大发了,不然少说也能赚这个数。“ 她扬了扬手腕,五根指头晃悠了一下。是五千两,还是五万两,就看个人的领悟了。 有人羞耻谈钱,周至柔可没这个毛病,“为什么我要明着说,因为不想再有人恶意撺掇我了。赚钱怎么了,我赚的钱干干净净,花也花得干干净净。“ 不等众人领悟一语双关,她接着又笑了笑,“我估计还有人好奇。了,索性这里都说了罢,十万两看着挺多,其实一点也不经花。三天两头零碎支出,已经花费得差不多了。” “啊,怎么会?” 那可是十万两银子啊,不得堆成山一样?说花光就花光了? 众人都半信半疑,主要是按她们的设想,这笔钱一辈子也花不完,还能留下不少给子孙后代。 几个月花光这么多钱,超出了她们的联想范围,实在难以相信。 周至柔轻轻一笑。 就是这个笑容,仿佛万事都不萦绕于心,天塌下来的大事,在她这里也不过轻如鸿毛——要不朱凝露和心昙两个,能被吃得死死的?半点反抗也没有? “孤儿院你们知道的,每年支出一千两不算多吧?我的计划是在九州全部开设孤儿院,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有一个女人,姓金,是一个长得好看,心肠慈悲,愿意将全部家产都投入慈善事业中。这样百年之后,可以有人不记得我周至柔的名字,但是永远会有人记得她。” “她生前不能葬入祖坟,死后会有千万人记得她的慈善,称颂她的美名。” “这已经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 “愿她泉下有知,能得到安息!” 周至柔说完,满场的人都安静了,所有人都下意识地保持住呼吸。 慈善……事业?在一众女孩的心里,嫁人还是头等大事的时候,居然有人想到事业? 那是一种在山脚望着泰山之高,无法仰望的角度。周至柔的形象,立刻跟从前认识的所有人区分开来。 第一百四十二章 同一个爹 女孩子,如果长久的被困在后宅,那眼里只能看到庭院里的四角天空,心理想的只有锅碗瓢盆和柴米油盐,围绕着父亲母亲丈夫孩子,一辈子就这么磋磨着过去了,永远不会有自己的想法。 而青岚书院的女学生们,当然不是普通女孩了,出身不同,眼界不同,听了周至柔这么说,第一感觉是震撼!震撼之后理所应当的觉得不太现实。 竟然把十万两银子都投入到孤儿院中?自己就不留一点儿?怎么听着都像假话呢? 但这是众目睽睽之下,又是第一次见,众人都印象深刻。说出去的话如果是笑话,那周至柔这一辈子都成笑话了,永远别想在她们圈子里立足。 说要在九州都开孤儿院,那就必须每个州府都开了!这开支……想一想也不是小数目啊!十万两纵然不全花掉,也要花一大半吧?做这种自己根本无法获利,而且还要劳心劳力的事情,她是傻呀,还是呆呀?还是痴傻又呆? 心理那种想嘲讽,想耻笑的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正因为知道需要付出多大的精力和时间,估计要半辈子?所有人怔怔了,一时间,空气特别的安静。 许久,胡玉蝶才发出一声由衷的叹息。 “好志气!” “你母亲有你这样的女儿,远胜生他个十七八个儿子!” 这一句说得旁人都笑起来。 周至柔却摇摇头道,“儿子如何,女儿又如何?我只做我应当做的罢了!” 胡玉蝶细细品味这句淡而又淡的话,竟觉得自己所思所想,落了一层。女儿身又如何,难道就比男子差了么?她刚刚的比喻,不就说明她内心深处,觉得女儿不如儿子吗?若是个儿子,做出这样一番大事业,只有敬佩的,并没人会觉得张狂到失心疯。 越是细细咀嚼周至柔的话,观察她的神态神情,看她所做的事,立下的志向,前所未有的晴朗透彻。近一年来她的茫然若失,竟然好像找到了目标——不不,周至柔不是她的目标,她想要的是想周至柔一样骄傲洒脱,管世人怎么想怎么说呢?她只想做自己! 有些人相识不久,却得引为之交,大概是骨子里就有些相似的。胡玉蝶认识周至柔还不到一个时辰,就把她当成人生第一知己了。只是面上还平平淡淡的,不然一上来就热乎热情,不是她的性格,更害怕会吓到人家。 只能在暗处默默关注。 这一关注不得了,立刻发现书院中有两位同窗不太正常。其他的,不管是清高的,不屑的,或者是好奇的,都很正常。唯独朱凝露和江心月两个,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古怪。 朱凝露倒是不遮不掩,她的经历若都是真的,那她对周至柔的态度,就耐人寻味了。 疑惑没有等多少时间就解开了——追剧追到现在的书院女弟子们,做梦也没想到,最不靠谱的猜测竟然成为真实? 回去的路上,被一个劲儿埋怨对周至柔过于狗腿的朱凝露,“无可奈何”的说出真相。看着震惊到木然失色的同窗们,心里暗爽不已。 怎么,你们都以为我会对一个普通丫鬟俯首帖耳?要不是太厉害了,她能乖巧如猫? 谷莠? 丫鬟谷莠? 答案水落石出了,她才是真正的金氏之女? 她就是俏生生笑盈盈,挥手间花掉十万两白银,而面不改色的周至柔? 她做过丫鬟,这怎么可能? 不对,金氏之女落难,做了丫鬟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事情的关键是,周至柔身娇体弱的,怎么做丫鬟做的叫人没生出怀疑的? 按照朱凝露的说法,她被绑架的那段路途,全靠丫鬟谷莠天天做饭。这可不是家里的厨房,米面盐油随便用。在荒野之地,自己采野菜,自己生篝火! 尤其一个细节,她们没有盐了,一日两日少吃点饭还行,一直没有盐怎么有力气?暗探们一直不理会她们,仿佛等她们自生自灭。没有办法,丫鬟谷莠带她们到了镇子上的当铺,当了谁的玉佩,换了点盐吃。一顿茶足饭饱之后,她们都觉得玉佩再贵,不值当下的满足。 一般的千金知道当铺是干嘛的吗?更别提去找当铺口朝哪里开了! 能上树掏鸟蛋,能下河捞鱼,认得不少野菜和药草,粗通医理,遇到危险不急不慢,保护自己的同时,也保护了身边人。 周至柔的形象,好像分裂开来,一面是无所不能的多面手丫鬟,另一面则是刚刚她在众人面前说的话,两者一点也不一样!几乎没有任何交汇啊。这个女孩,不能深思,越是想,越是觉得雾里看花,看不透! 青岚书苑的女弟子回到书苑中,一碰头,胡玉蝶当先便说了一句,“今日的事情,哪些该说哪些不能说,无需我提醒各位姐妹吧?” “胡学姐请放心,我们家里都跟着买了注的,这一下随口说出去,倒是简单。可家里的损失就没法子弥补了,更不知多少家里要破大财的。还是悄悄的吧!” “就是,我家里跟着买了几百两,这一赔,几年的零花钱就没了,还要讨骂!又不是周家那个钱多的,多少丢出去都不心疼。”一个女孩自嘲道,眼睛却一一看过其他同窗,同窗们露出会意的笑,她才转过头去。 “只是纸包不住火,胡学姐,以后要如何呢?” “先管眼下吧。总之,从前如何不问了,以后关于周至柔,谷莠的事情,绝对不能从我们书苑学生的口中传出去,明白吗!” “是!” 众女齐声应是。 这就是当了学生的领头羊的作用了。她一句吩咐,其他人心理如何想不提,私下里绝对不敢违反了,不然就等着被所有人排挤吧! 胡玉蝶的目光在江心月身上停留了片刻,不动声色。 朱凝露的古怪之处明白了,而江心月的呢? 她藏的很好,可惜眼角一丝愤恨还是被胡玉蝶瞥见了。 按理来说,她们应该是素不相识啊,怎么会藏着这么深的敌意呢? 胡玉蝶不明所以,也不想仓促做什么,弄拧了反而不美。就趁着给周家周瑶周琼送入学函的机会,找人悄悄的套周至柔的丫鬟话。 她的善意,无需让周至柔领情,只是凭她的本心而已。没想到周至柔何等聪慧,辗转察觉了她的示意,投桃报李,送了几样吃食来。 其中一样,便是泡芙。 这种小点心,曾经是江心月的的绝技,名为酥油泡螺,名声不小。吃着,的确香甜可口。不过,连宫里面点心,以及各国的贡品都不怎么在意的,自然没怎么放在眼里。 胡玉蝶说着这条线索深挖下去,查来查去,更觉得怪异了——当时江心月在袁州,和在甘州的谷莠有什么关联?便是为一道点心产生了龃龉,也不至于那么恨吧?过了三四年,还念念不忘? 偏偏她找人旁敲侧击,问“你以前认不认识周至柔啊?”“从前听说过她没?不经意间交流过?”江心月一概否认。 否认的太彻底了,反而让人生出疑心。 胡玉蝶忍不住想,真是为了一道点心?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真有这么小肚鸡肠,爱记仇的!可惜了那身诗才! 胡玉蝶是青岚书院这一代学生首领,在她有意无意的忽视下,江心月空有美貌,还有剽窃来的诗词,竟然泯然没有机会出头!愣是在书苑里混了整整三年! 当然,这和江心月原本的计划相复合。她根基浅薄,太早出头只会木秀于林。之前青玉案惊艳,是为让书苑老师刮目相看,不然她进了书苑日子也不好过。 不过,主动选择的低调,和被迫的无奈隐藏自身,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江心月愤恨更深了,不过聪明的她藏的更深,更不露痕迹。 每日里看看书,浇浇花,绣花下棋,看似闲云野鹤,悠哉舒适,内里就拼着一股劲,一定要出人头地!到时候,别说一个周至柔,就是胡玉蝶也要被她踩到脚底! 野心是什么,野心是一把火,一道光,可以照亮人生的路,让你孜孜不倦,一辈子为一个目标拼搏努力。 野心也是一根刺,对某些人来说,这根刺就和黑暗里的火把一样明显。人群中一眼就分辨出来!真正的闲云野鹤,不是装出来的。你既装了,就把野心暂且忘记,不然装的四不像,好似鞋里的石子,小得看不见,但能感觉到,膈应死人。 用周至柔的话说,江心月的暴露,就是画风不对。她本来明艳夺目的容颜,硬要装人淡如菊,当然错了人设。人设错了,怎么能凭借核心的竞争力来吸引粉丝。所以粉丝也是短暂的,留不住。 江心月在青岚书院待的这几年,学识涨了不少,更机警,更聪慧,也更隐忍了。然而对她的人脉关系,影响不多。好就好在她未来要走的路线,不需要多少知心朋友,更不要多少人脉关系,只要到了那个大院子里,一个劲往上爬就够了。 …… 春日宴结束之后,二房和三房两位老太太都表示满意。虽然只是女眷女孩之间的交往,可是扩宽了周家的朋友圈,手里拿着厚厚一叠帖子,以后上门也不至于两手空空了。 长房的安氏不大喜欢,不过分摊了费用也就没话可说了。她知道,女儿周瑾为了她和二房三房要钱的事情,很不愉快。她不以为意,未出阁的女孩子懂得什么?过意不去,以为伤了颜面。其实过日子还是实惠要紧。长房又不宽裕,何必打肿脸充胖子? 周瑾其实这次真的生母亲的气了。 明明对外的宴会的理由是她,竟然好意思算两房长辈的钱财!叫她如何在姐妹间立足? 只是她想多了,周瑶和周琼携手而来,真真切切的感谢大姐姐。不然,周家虽然也尽力栽培她们,可她们天赋不在读书上,比起二房周璇来,总是要差了一层。不占长,不占嫡,还能进青岚书苑,也太幸运了! 有了书苑读书的经历,对她们将来的影响非常大。至少,不会有人挑剔她们庶出的身份了。相比较起来,几两银子算什么?长房大伯母只收银子,不是也没多收嘛? 能挑出什么错来? 周瑾见两个妹妹语出真心,才将心结解开了。 “大姐姐,别和大伯母置气了,书苑只给了我和瑶姐姐,没安家表姐们的份!估计大伯母不知多怄气呢。这个节骨眼上,你多宽慰宽慰大伯母吧!“ “调皮!大伯母也是你能乱说的?“ 周琼吐吐舌头,脸上尽是纯真甜美的笑。 这种程度的,周瑾听了都没觉得有不妥,相反,听堂妹的话,她反而放了心。眉宇松泛了许多,“安家的表姐妹们,自有她们的长辈操心,我们是周家的人,只能顾姓周的……“忽然想到周至柔,到现在还没办法记入族谱,不由得眉梢一皱。 “大姐姐,咱们是晚辈,平时撒个娇儿,闹完了我祖母,再闹二伯祖母,两位祖母疼爱我们,不怎么计较。可是她的事不一样。这件事情,要不别插手了!“ 周瑾摇头,“书苑为什么来了那么多人,你们以为是冲我,还是冲你们二姐?她们是来看谁的,人家不明说,你就装不知道?“ “大姐姐,误会我了。我心里明白得很,只是这长辈之间,我们怎么做,都是无用的。不如去问问她,她不像是没有主意的人啊?“ 周瑾听了,想起之前,周至柔每次那淡淡的样子,好似漠不关心的,也觉得奇怪。事关身份,周至柔怎么无动于衷呢? “不必费心了。“周至柔感谢姐妹们关心她,不过,急是没用的,“这件事根子不在二房和三房的老太太身上。说得算的,只有一个。他不想认我,那我就身份未明,他想认,凭谁阻止,都是无用的。“ 周至柔面色冷静。 周琼忍不住道,“那你倒是多讨好讨好父亲啊,父亲看着冷肃,其实很疼爱我们的!“ 周至柔:等等,你和我一个父亲? 第一百四十三章 猜测 周琼是秋氏的亲生女儿,上辈子周至柔跟泡在黄莲水里,苦不堪言的处境,都是托秋氏的福。周至柔和周琼,名义上是姐妹,可哪有半点姐妹之情?没有直接下手让对方去死,就已经是读过书的功劳了——怕对方一死牵连到自己身上,名誉尽毁。 没想到这辈子,周至柔竟然从周琼口中,听到了建议。 尽管这建议听着有点稚嫩,也没考虑到实际情况,但毕竟是关心之下才说出口的啊! 那一刹那,心中升腾的绝对不是感激,而是混杂着“匪夷所思““活久见“,以及“她要是变得善良了,我还要不要讨厌她“的种种乱七八糟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周至柔才收起发呆的神情,“你和我不一样的。“ 周琼摇头,眼神中居然闪烁了着名叫“诚恳“的东西,很是认真的传授经验,“父亲看着冷漠严肃,其实他心理对我们几个子女,都是非常关心在意的!之前小弟调皮,他也是耐心教导。而对我们几个大点的,自然不会语气温柔,因为我们都年长了!应该懂事了!父母对我们的疼爱,本就是天性。你自幼在外,没有感受到父亲山一般的伟岸,你有距离感,不够亲近。这是正常的。可你已经回到家族里了啊,尽量融合进来吧。“ 她还举例,周庆书无论多忙,每隔十天半个月,都会在书房里考验每个子女的学习情况。进步了,还是偷懒了,努力的就赏,懈怠的就惩罚。若非对每个子女的状况了如指掌,怎么能即刻做出判断呢? 周琼还道,她也是去了旁人家,细细问询了,才知道别家的父母,都是母亲照顾子女,父亲爱管不管,对儿子也许还管得勤,女儿可是别想得到父亲的一点重视的。 不对比,不知道父亲有多好。 虽然父亲在外忙忙碌碌,经常见不到人。可但凡他人在京城,总会抽出时间陪伴他们…… 看着周琼眼中的神采,周至柔只觉得,人与人大概是真不一样吧。在她眼中,周庆书野心勃勃,十载沉浮,心中背负的力量,的确跟“山“一样,一旦爆发就山崩地裂。 而周琼只看到周庆书属于“父亲“那一面,并且和外面多数不负责任的父亲一比,诶,亲爹还是非常优秀的,由此产生了满足感和愉悦感。不得不说,无知者更幸福吧。 关于“周庆书是不是好父亲“这个问题,周至柔不想再谈。过个七八年,回头再看,周琼自然会得出结论。也许那时她也能为身为周庆书的女儿而骄傲。 那样的话,证明她是一个幸福的女儿。 而不是一个被利用到底的工具。 听完周琼的建议之后,周至柔没有点头也没摇头,什么回复也没有,只是浅浅谢了关心。弄得周瑾、周琼、周瑶都一头雾水。 “也太不识好人心了,我们明明都是为了她好!“ “好是好,但柔儿顾虑很多吧?毕竟,她一直在外长大,对三叔不熟悉。“ 周琼苦恼道,“就父亲的性格,主动要父亲亲近她,是不可能的,再说父亲也太忙了。她是女儿,怎么就不能低下头,学学我们软语撒撒娇呢?“ 周瑶半天不说话。从刚开始谢过周瑾之后,话题偏移到周至柔身份上,她就保持沉默,偶尔哦哦应付几句,没引起姐妹的在意就索性闭嘴不谈了。 这会儿,周琼发现她的诡异沉默,便不开心了,“感情隔了房,你就当我们是亲姐妹了,是吧?“误会周瑶碍着三房的老太太,打算冷着看笑话。 周瑾也发现周瑶的安静,但她从来不会把自家姐妹往阴暗里猜测,主动递了台阶,“瑶儿是觉得插不上嘴吧,毕竟这是你们父女之间的事情,她要说谁的是,谁的不是?“ 周琼听了,能够理解,不过脸上还是气呼呼的,话里也带着气,“平时再怎么要好,果然关键时刻就看出来了。要是你当我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这会儿还顾忌啥?还不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难道我们至亲姐妹之间,还顾忌来顾忌去?“ “或是你觉得,说了不动听的话,我就会生你的气,以后不再理你?你不说话,有什么事情都藏在心里,憋死了也不肯说,我才生气!我就生这个气——你不把我当亲姐妹,当我是隔房的,什么外门子的亲戚。“ 这话周琼说的,是没怎么过脑子,大约她心里是真的这么想。然而周瑶听了,却瞬间脸色发白,艰难动了动嘴唇,眼神明显不一样了。 “怎么了?“ 周瑾立刻觉得不对劲。 周瑶咬咬牙,还是没开口。 周琼和周瑾对视一眼,两人真是心有灵犀,一个软语温言,一个撒泼卖痴,把周瑶哄到厢房里,所有丫鬟全部赶走,两人手段尽出,一个温柔大气,一个威逼利诱,一个晓以大义,一个苦苦哀求。周瑶哪里承受得住姐妹两人的联手攻击,加上她心里也是藏了许久了。 “我……隐隐听说柔儿的母亲,死得蹊跷。“ “什么?“ “就是那金氏……她生意做得那么大,不说咱们南魏几大州府,就是东边的梁国,北边的汉国,路途遥远,这么长的距离不是全靠伙计掌柜的跑下来,我听祖母无意中说过几句,道是做生意的买家,都是金氏谈下来的。她年轻时候,天南地北都闯荡过。怎么就得了一场风寒,随随便便就死了?“ 周瑾倒吸一口气。 周琼更是震惊到失声,往后一坐,坐到太师椅上,瑟瑟发抖。 “不、不可能的。金氏死的时候,我父亲明明远在千里之外,他没有可能害死金氏的!“ 周瑶哭了,拼命摇着头,“我也不信的。可是、可是,金氏一死,她身后的百万家产,都归了三叔啊。况且她死了,琼儿你娘就能上位了,你和琪儿也是光明正大的嫡出了。人人都有好处,三叔好处最大。“ “一派胡言!“ 第一百四十四章 人生难测 周瑾掷地有声的反驳,“仅仅因为三叔的好处多,所以三叔就是杀害金夫人的凶手?这是什么狗屁话!完全说不通!“ 气恼的连脏话都说出来了。 然而周琼听了,仿佛听到了仙音,立马复合,“对啊对啊,不能因为我爹得了好处,他就是恶人坏人了!瑶儿,你再胡说,当心我真的不认你当姐姐了!“ 周瑶无语的擦了擦脸颊的泪珠,“要是没有任何证据,我敢胡乱说么?前段时间,你们知道的,那几间铺子被至柔卖掉了。你们知道哪天我见到了谁?“ “谁?“ “一张生面孔。我祖母多少年不见外人了,就是本家的亲戚过来,她也懒怠管的。我原本也没在意,后来看到祖母房里伺候的丫鬟,脸色都奇奇怪怪的,就偷偷到屋檐下偷听。我听到了几句,你们也帮忙寻思寻思,到底是我瞎想了,还是事情……原本就是那样的?“ 周瑶听到的断断续续,只有三五句。 “……那丫头现在都住在府里了,怎么还管不住,让她去了京兆伊报了案?“ “不如捆了,送到庙里,她还能乱跑不成?也省得乱说一气,伤了周家名声!“ “你们可不能不管啊,我们几个管事能贪多少,大头不都送到府里来了?“ “要是见死不救,别怪我们什么都抖搂出来……“ 就这么几句,足够产生联想了。 周琼彻底呆滞了,就连周瑾也觉得自己的三观受到巨大的冲击——三叔,三叔当不至于为了钱财而对枕边人下毒手吧?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就凭三叔的本事,哪里弄不到钱财呢,怎么会谋害金夫人?尤其是中间夹着柔妹妹,他就不顾及亲女的感受? 等一下! 周瑾想到周至柔那淡漠的表情,一颗心慢慢的,慢慢的沉入深海。 原来,竟然是如此么? 难怪自打进了周家,柔儿就一直冷冷的,淡淡的,对谁都不上心的样子。原来,她早就知道了!她心里藏着巨大的痛楚,却还要天天看着仇人,和仇人的女儿侄女称姐道妹。 很心疼,同时,也觉得非常悲伤。 难道,真的没什么姐妹缘分? …… 周至柔还不知道,周瑶已经把两个姐妹往某种猜测上引了,她如今正在整理计划书。要做全国最大的连锁孤儿院,为金氏博个好名声,就得往细处做,往标准上做,不然慈善做不好,反而惹出了事故,建立孤儿院的初衷不是被毁了么? 她将计划书写得非常细致,在哪里选址,如何规划,费用多少,人工怎么选拔,以及问责制度。写完之后,她将厚厚的计划书拿给周瑛看。 周瑛一页一页审查完,深深看了一眼妹妹,“计划很好,只怕实施起来有困难。“ “有困难是正常的,计划也是理想的状态。现实中出现种种误差,都在允许范围内,只要谨记一点,孤儿院的初衷,一是为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找一个归宿,吃得饱、穿得暖,日子过得有为希望。其次,就是博名声。慈善之名,传得越远越好,越多人知道越好。“ “但是,这里面最好不要你跟我参与过多。“周至柔简单的解释,“你跟我,都不需要这个名声。最多三年,我们就抽身而退。“ “为何,我以为你会借势而起,顺水推舟。“ “我又不傻。“周至柔翻了个白眼,“慈善事业做了,就容易被人当成圣人,做了一辈子慈善,要当一辈子圣人吗?你将来要当官,这个名声会成为捆住你手脚的束缚,而我,纯粹是为了报恩,不需要。所以我的建议是,找个靠谱的,真心想要帮助孤儿的代理人。“ “代理人?“ “对。我们出钱,代理人出力。再找个监察的,时不时的抽查检查就行了。我们精力有限,还是把时间和精力投入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上。“ 周瑛对此,自然赞成。 他悠悠道,“若是母亲还活着,怕是也希望我们能这么做吧!“ 有自己想做的事情,过得轻松又快活。就算暂时吃苦,也是乐在其中,毫无怨言。 周至柔对金氏印象很淡薄,没有顺着话锋继续说,而是转移话题,“听说你和连家的哪一位见过了?“ 连家,是周瑛的母家。当年周庆书和连氏也是恩恩爱爱的神仙眷侣。结果一朝被贬,连氏就痛快的收拾包袱,回到娘家了。 儿子都没要。 周瑛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可能连氏走的时候问过,要不要和娘亲在一起走?他是怎么回的,不知道了,只记得母亲的脸是失望的。 从那之后,几乎就没了“生母“的概念。 因为若干年后,再见到连氏,那是已经改嫁,婚姻生活非常幸福的连夫人。一个标准的,脸上会带着和煦笑容的贵夫人,同京城其他权贵人家的夫人,没什么区别了。 从回到京城后,周瑛就被周家催促着,去连家拜望过了。自然,母子时隔多年,也再见面了。与连夫人,自然是激动的,看到儿子成长得健康、勇敢,英姿焕发,很是高兴。可对周瑛来说,就是三十年的恩怨纠缠,无数次的失望积攒下来,彻底的无视了。 他只能把连氏当成一个普通的亲戚——这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 不然,凭他的本性,他见到人就像立刻就走,最好永远的不再见。 知道周瑛和他生母的隔阂,周至柔自然不会在气氛良好的时候问这么尴尬的问题,再说也不关心周瑛和他娘关系好不好。 她问的是连氏跟后头男人生的娃,那个周瑛同母异父的弟弟。 不提到他还好,一说到这个弟弟,周瑛额头多了一道“川”字纹。 若没有前世的记忆,太好办了,直接不理会,见到人直接走开,或者打一顿,叫人滚开,离自己远一点。 可是有着上辈子的记忆,周瑛永远无法忘记,在他被家族抛弃的时候,从来没有当成妹妹的周至柔给了他帮助。 从来没有被他当成弟弟的,连夏也出面帮了他! 他到底是有多不会看人? 第一百四十五章 眼泪攻势 连夏,母亲连氏,父亲夏之魁,是赫赫有名的“狼威将军”夏峰的第四子。 夏峰年轻时候杀伐过度,早有算命先生说他再不修阴德,必然死后无人祭祀。他不信邪,照样杀人立功,娶妻纳妾一样都不耽误。十多个妻妾,为他生了二十多个儿子和女儿,除了极个别早年夭折的,大半都立住了,活到成年。 夏峰因此更厌恶算命相师,觉得他们都是骗人的。哪里想到他官运亨通,被排到岭南任职,全家高高兴兴赴任,一场瘟疫,活着的子女只剩下四个。再没有什么痛苦,被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夏峰从此之后修身养性,不再像以前动辄杀伐成性,后来甚至想办法调回京城,安心地做一个养老将军。造桥铺路,更是不论人后。 可能是上天嫌弃他醒悟的太晚了,活下来的儿子接连娶妻,生下的孩子却多半早夭。难道上天注定,他夏峰就没个摔瓦捧盆的孙辈? 就这么地,等最小的儿子夏之魁,给他生了宝贝金孙,怕阎王爷发现这条落网小鱼收了去,夏峰甚至同意给金孙改姓! 反正姓连,还是他夏家的后代,血缘关系改不了吧? 说来奇怪,连夏和他多病的堂兄们不一样,活蹦乱跳的,从小到大无病无灾。他为人本性不坏,就是被娇宠坏了。 周瑛原先讨厌这个弟弟,因为他痴缠霸道,幼稚愚蠢,而连家夏家生怕他学好似的,一个个没有最宠,只有更宠。生生把一个心性不坏的孩子宠歪了,在作死的道路越走越远…… 周瑛怎么知道?从前他根本就不想和连夏打交道。要不是他落难时,连夏是仅有的,除了周至柔愿意帮他的,估计他也没耐心发现这个弟弟的本心。 你不负我,我怎能负你? 这就是周瑛的想法。他没打算任连氏这个亲娘,却打算接受连夏做弟弟了,不得不说,前世的经历带给他们兄妹的影响都太大了。 周至柔所思所想,绕不开“章岂”。而周瑛则想洗刷前世的耻辱,定要出人头地,做出一番大事业! “他还肯认我这个兄长,我就不会袖手不管。“ 沉思了很久的周瑛,半响才悠悠的叹一口气。 “你这样,斗不过周庆书的。知道么,他强就强在狠心绝情上,能够屏蔽一切私人情感的干扰。想想当初,周琼怎么被休回家的?但凡他有一点顾念子女,都做不出坑死女婿全家的事情来。“ 和周琼比较起来,周至柔上辈子的婚姻真是算好的了——因为她从始至终,都没把希望放在父亲周庆书身上。第一任老公死了,她“悲伤“个两三年,就顺从的改嫁了。改嫁的不好,再嫁呗!反正世人对她的评价还算不错,这个世道也没说过寡妇不能改嫁了,和离再嫁就要受人白眼,那她怕什么? 不像周琼,完全想不通。娘家和婆家扯破脸皮,斗到了朝堂上,胜负分出后,成了死仇。所生的子女根本不认她,她寻短见寻了好几回,都被秋氏哀哀欲绝的求了回来。可那又如何,心里有个关过不去,她的生活一团糟,想要剪掉三千烦恼丝,又怕碍了周琪的前途…… 真是生不能生,死不能死。 那时,她是痛快的吧?秋氏,你也有今天?怎么折磨她的,所有报应都落到自己女儿身上了。 周至柔阴暗的一面很是畅快,只是她是个聪慧理智的人,从来没有做落井下石的事情。甚至看到秋氏落魄,越发看透周庆书这个人——真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什么人都可以利用,什么人都可以牺牲。 不知道,金氏要是活着看到这些,还会不会对他一往情深,九死不悔? 现在周庆书还没暴露他绝情狠辣的一面,然而周至柔和周瑛经历了那么多,当然不会对父亲抱着天真的幻想了。 “我和他不一样!我是他的儿子,但是我不想成为他那样的人。“周瑛淡淡的道,“虽然我没活着看到最后,但是他……晚年应该也不会多幸福吧?“ 放弃亲生儿子,选择侄子,固然是为了整个家族。可子女都离心离德了,周庆书占据了高位,倒是位高权重了,午夜梦回,难道就没一点遗憾和伤心? 若是没有,倒是一件好事。 可若是有,就是笑话了。他稀罕么,柔儿稀罕么? 秋氏和周琼估计也不在乎了。 …… 兄妹两个碰头之后,定下了未来两三年的策略,接着就是选址,公开挑选孤儿院的代理人。他们挑选的标准都差不多,就选未中进士的举人。一来,这群人来自五湖四海,在家乡都是有一定名望,教育程度高,没有接受过官场的鞭笞,还有些想做实务、努力上进的劲头。就算油滑贪墨,也有限。 第二,京城居,大不易。他们自身想留在京城,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了抄抄写写,给人做状师,其他的生存技巧极少。论性价比,算是最高了。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孤儿院的管理只是暂时的,双方都不会定下长期的契约,一年一签。高薪聘请来的“先生“,照顾无家可归的孩子,这算不算是德政,善事? 录取要求一经张贴,果然吸引不少落榜的举子,周瑛挑挑拣拣,选了两个,就打发去建孤儿院了。 至于他自己,则忙得不行。六月一过,他中举的消息就传出来了。十六岁的秀才,算不上新鲜。可十六岁的举人,已经出类拔萃了。周瑛再三思考,没有去贡院参加科考,倒不是他自觉才华跟不上,前辈子他不是凭真才实学考上的进士? 他是深思熟虑后,觉得十六岁就算考上了,也没什么机会外放为官。留在京城在翰林院?和一群胡子花白的老头儿整天对着书本,他自觉没这份耐心。因此,情愿隐忍,等到十八岁——再过两年,他身形更挺拔了,就没人会把他当半大孩子看了。 正好,该做的事情慢慢的做,他放慢步骤,一步一个脚印,走得踏实。 孙儿中了举人,三房老爷子喜不自胜,高兴至极,大热天的吆喝老友,贪杯喝了不少酒,结果发热,连叫了三天的御医。病去如抽丝,半个月后,才利利索索的下了床。至此后,小王氏就紧紧盯着他,不许他再饮酒,再开心的事情也不许。 烦得三老太爷不行。 “老爷看妾身不顺眼,妾身早就知道了。只怪妾身无用,虽然给老爷生了三个儿子,可没一个读书种子。娶的媳妇还不如妾身,生的儿孙眼看着也不是读书种子。让老爷一再失望。老爷念着前头的孩子,妾身明白。妾身万万不敢有怨。只是,您总该顾惜着自个儿,您若有个万一,妾身也活不了了。“ 小王氏四五十岁了,眼泪说来就来,噼里啪啦哭得妆都花了。 周稼无可奈何,只能随她去了。 他悄悄把周瑛叫到跟前,私下塞了不少好东西,话中带着歉意,“不能为你大办了“。周瑛通情达理,“瑛明白。不过区区举人,大肆宣扬做什么。等瑛金榜题名,在老家再建造一道功名牌坊再说吧。“ 别的少年郎说这句话,是大言不惭。 而周瑛的口气淡淡的,眼中没有张狂不可一世,只是平淡沉稳,仿佛在说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 周稼看着个孙子,越发满意,觉得周瑛分明是千里驹,能带领周家纵横驰骋数十载的千里驹啊! 既欣慰周家有如此出色的儿孙,又惋惜这个孙子,竟然不在他的名下,害得他想操办宴席,都得先问过二房嫂子的意思。 孙子才高志高,如此优秀,那他这个当爷爷的,不能吝啬了。看刚刚送出去的财物,只觉得些许金银俗物,完全配不上么! 周稼眼中露出期待光彩,说出了他后悔一万遍的话,“你想要什么?只要你想,祖父一定帮你。“ 周瑛抬眸,眼也不眨一下,“我想让金氏入周家祖坟!“ “这……“ 周稼立刻被梗住了。 周瑛跪下了,难道只有半老徐娘的小王氏,用“眼泪攻势“有效果么?他这个半大小伙子,一样有用好不好! 只见他脸上不带什么悲意,只是两行泪滚滚从英俊的脸颊滚落,配上那双沉静的眸子,谁看到都会相信,这不是心血来潮,而是他三思后的选择。 他是认真的! “祖父,您知道,我小时候父母便分开了。我对生母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她离开的背影。后来,父亲把我送到金氏面前,我心里记得生母,非常排斥厌恶她。觉得有了她,我才没了亲娘。我不肯叫她娘,不肯给她好脸色,但凡她和父亲一起出现,我就砸东西,骂人,打人——“ “祖父您看看现在的瑛,可能想象得到当初的瑛是何等的闹人不听话?“ 几句话说的周稼怔住了。 “金氏不是我的生母。她只养了我六年!祖父,那六年,是我幼年最栖栖遑遑,最需要人保护的时候。她对我无微不至,对我的关怀照顾,胜过所有人。是,很多人对我说,金氏对我的好另有目的。可是,她死了啊,早早死在甘州了。祖父,我不能不为她出头,若我明知道她死后孤零零的,而无动于衷,那我还算一个人么?“ 怕就怕真心实意。 少年郎的热泪,和滚烫的心,怎么拒绝? 拒绝就是伤了一颗最真挚的心! 伤了之后就难愈合了啊! 周稼答应不能答应,拒绝不能拒绝,再一次的病倒了。 这回病得严重了,因为是“心病“,没有解药。他想到,周瑛应该就是家族未来的希望了,放弃这么优秀的儿孙,不可能。那么打压他么,为他想报恩?他不是昏沉愚笨的傻孩子,已经看出金氏对他的用心,但那有什么用? 金氏死的太早了。她一死,所有的不好都没了,什么都没得证明。而所有的好,都成了追念追思的美好。再见过连氏,看到生母如今过得幸福美满,对比金氏的凄惨,少年的心中更是无法平衡吧! 病了几日,周稼左思右想,天平已经偏向周瑛和金氏身上了。只是让金氏葬入祖坟,有什么大碍呢,儿子的确是借金氏的钱势才得以东山再起啊,她又用心的照顾了孙子周瑛,给她几寸容身的土地,又如何呢? 若说亏欠,只有周家亏欠她的,她没有亏欠周家的啊! 周稼的态度发生一百八十度逆转,之前最反感厌恶金氏这个商户女的,就是他了。就是在他的示意下,小王氏才敢和二房的郑氏寸步不让。 事实证明,最没有谁的意志是无可改变的,有也是筹码不够。 对周稼来说,一个出色的三代,出色到其他孩子都黯然失色,就可以让步。 只是他临时改了,其他人怎么办? 郑氏气得摔了两个杯子,大骂周稼“老糊涂!“ 荣荫堂内,郑氏气得抓住鸡毛掸子,鸡毛抖动个不停,“我就知道他朝令夕改,做事做人,都没个能坚持到底的。“ 三房彻底改了态度,长房不发表意见,反衬托得二房不近人情,可事实上是她讨厌金氏么?她也是女人,将心比心,非常同情连氏,也同情金氏好不好!要是她能做主,给金氏迁坟,就迁啊,又什么打紧? 可事实上,这不是迁坟的小事。 金氏进了祖坟,以什么身份?妾侍吗?当年的周庆书可是被贬斥的,家财万贯的金氏嫁给她当小妾,当世人都是傻瓜么?没有招赘就不错了。 若是正妻,那就得给相应的身份。之后的秋氏,该怎么算?虽然不大亲近,可名义上是她是自己的儿媳妇,这么多年出入门庭,都是这么介绍的。 忽然之间,她成了带儿子妾侍出门的参加宴请宾客的婆婆,旁人会怎么看看她,怎么看秋氏? 秋氏不是一个人,她背后也是有娘家的。 秋氏还有一子一女,周琼、周琪,两个都是好孩子。比不上周璇可人疼,那也是正经的周家子孙,忽然都变成了庶出,对孩子的影响怎么说? 最最关键的,周庆书怎么想? 金氏毕竟……死得蹊跷啊! 第一百四十六章 得寸进尺 白云悠悠,金秋送爽,一转眼,周至柔重生回来已经五年了。想到五年前,她迷迷瞪瞪的在香枫里醒来,就被李管家关起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窖里过了一夜,仿佛一梦。 五年前,她怎么也不敢想,自己居然又回到了周家,和周瑾、周琼等成了姐妹一家人。她本以为,自己要么逃出生天,改头换面,过普普通通老百姓的日子,或者干脆被周家管束起来,彻底没了人身自由。 没想到,周庆书换了个人似地,毫无动作,哪怕周家内部都在谣传金氏之死,另有蹊跷。 “少说少做,免得落入有心人话柄。“ 这是周瑛临走前给的忠告。 不需他多嘴,周至柔也明白啊! 黄鼠狼给鸡拜年,总不可能是一片好心吧?她才不会相信周庆书如此良善,对她这个女儿突然生出了愧疚,或者弥补的心思。猜不到他的用意,那就暂时不猜了吧,反正时日还长着,他的黄鼠狼尾巴早晚会露出来。 秋季,也是一个伤感的季节。金氏,便是死在金秋九月。她的棺椁还在甘州云雾山上,孤孤零零一个人。 因为周瑛中了举,三房老爷子私下拿了贡院的考试题目来考,周瑛对答如流,略一沉思就挥毫,洋洋洒洒写了几篇文章,有理有据,辞气纵横,看得老太爷是老怀大慰。爱屋及乌,想到周瑛如今这么优秀,金氏也是下了一番苦心的。他改变了主意,同意金氏葬入周家祖坟。 没想到,这反而牵扯出事情来。 周瑛急不可待的去了甘州,亲自扶棺而回。什么,只是葬入祖坟?巴掌大的地方,至于争来争去么,想得美!他叫了那么多年的“母亲“,自然要金氏的神位,高明正大的出现在周家的祖祠中,享受后代香火的祭祀! 周稼这下彻底呆住了,喃喃的问,“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啊……“ 周家当了多少年官,早就为自家的祖坟占了三个山头,许金氏在山脚,或者背阴的地方占个寸大的容身之处,也在容忍范围之内。可是,把金氏的神位请到祖祠中,和先祖们一起享?受后代的香火,这、这一个进门都没祭拜过先祖,是周庆书被逐出家族后私娶的妻子,怎么能呢? 她哪里配! 三房的反应可想而知,暴跳起来。小王氏更是勃然大怒,她嫁进门生了三个儿子,还没这份荣耀呢,凭什么让一介商户女进了祖祠?合着日后她年年祭拜,都得对着金氏下拜? 愤怒,非常愤怒! 本想和二房联合起来,谁知道二房郑氏这会儿却冷笑在旁了,当时周瑛要去甘州扶棺的时候,怎么你们一个个都同意了?现在他变了卦,得寸进尺,变本加厉了,你们才反应过来? 不管了! 反正他们二房,做了不遭人待见,不做了,还是不遭人待见。什么话都让你们说了,坏人都让我做了?凭什么? 郑氏就三句话,“先前不是你们三房的人说的,瑛哥儿是‘吾家千里驹’,不能伤他一片孝子之心。他千里迢迢扶棺而归,等着下葬呢,谁要是挡在他前面,谁就是他的仇人了。我名义上是他的祖母,实际上又没血亲,干嘛平白惹他怨恨?“ 再说,她就冷了面,下逐客令,“该拦的时候不拦,现在我不去做这个恶人。你们爱干啥就干啥,别拖着我!“ 郑氏摆明不肯管了,小王氏气得咬牙,又去长房,长房老太太早就不管事了,跟一尊菩萨似地天天住在庙里,除了长孙女周瑾的婚事问了几句,其他的一概不管。现在长房管事的是安氏。 安氏倒是想管,可被丈夫周策管着,有话也不敢说。 小王氏又去联合四房、五房、六房的人。六房的老太爷本来就是抱养的,他老人家只管吃喝玩乐,有的吃有的玩就够了,家族的事情指望他,别想。六房的周笠和周筌一样,活泼好动,广交四方好友,就是对家里的鸡毛蒜皮丝毫不敢兴趣。 四房和五房又有不同。四房巴结二房,周筱周纂周箬,平素想方设法也要去拜见郑氏的,早听到郑氏的发话,这件事就不敢管了,小王氏死命的骂了一顿,他们也摇头说,束手无策。 五房的人,平时和三房走得近。按理来说,应该是帮着小王氏的。偏偏这半年来,周瑛在五房很是下了功夫,除了展示他自己的前途不可限量,跟着他才有未来外,他还有自己的一套说服办法——凡是绕不开一个理字。若是嫌弃金氏,彻底否认她的存在,那周庆书当年背井离乡,是吃露水活下来的?又是拿什么买了小吏,谋求了官路? 做人忘本,好吗? 在周庆书自己没有明确言语之前,五房要是先表态,那就成了活靶子!日后有什么,不会怪罪他们身上吗? 所以说,五房被“攻略“得好,对着小王氏的无礼撒泼,他们就表示:这是你们家的家务事。亲父子亲婆媳,我们毕竟是隔房的。小王氏正经的解释,这是家族的族务,五房就开始扯族规,被驱逐出的周庆书都认下了,那就是承认他的身份了。 不承认,怎么周至柔还留在周家大宅里呢? 人家女儿都生了,不能没名没分的吧? 说到底,还是你们二房三房的家务事…… 横七竖八扯了一堆后,小王氏发现,自己孤立无援。 难道以后真的要在祖祠祭拜金氏,这个不要脸的女人,死了还想爬到她的头顶上?做梦! 她也算够狠心的,去挑拨秋氏,秋氏早就惶惶不安了。 当初选择周庆书,和金氏的原因一样,无非是看到周庆书探花郎的外表,以及必将腾飞的潜力,谁知道飞得那么高?眼瞅着都控制不住了,又遭遇“釜底抽薪“,金氏若是进了祖祠,她这辈子都是见不得的小妾! 回娘家哭诉了半天,秋家忍不得这口气,终于派了几个舅兄和周庆书“亲密商谈“了一顿饭时间。 周庆书回来之后,就命人将周瑛捆绑起来,关在柴房。 第一百四十七章 匕见 “放我出去!“ “放我出去!“ 柴房里不时传出的声响,让过路的仆人深感不安。周庆书站在围墙后面,秋季雨后的湿润带着丝丝的寒意,可那怎么比得上他眼底的冰寒?挥挥手,随从就低着头匆匆进了柴门,片刻后,只剩下“呜呜的“声响,再也没有闹人的怒骂声了。 踩着一地的黄叶,周庆书返回书房,默默坐在桌案后,提笔给友人写信笺,平静的面容看不出任何波澜。直到他的亲爹,三老太爷周稼怒气腾腾的杀来。 “你把我的宝贝孙子给关起来了?孽畜,还不把人给放了!“ 周庆书早有预料,慢慢起身,整了下衣袂,为老太爷倒茶,端茶,眉眼平和,“瑛儿他太急躁了,早晚要吃大亏。儿子关他,是为了他好。“ “你把他关在柴房里,不给吃,不给喝,还是为他好?我当年打你,把你吊到房梁上,你怎么咬牙切齿诅咒我,说我这辈子老了无人送终呢?“ “儿子当年不懂事。“ “瑛儿也年轻,你想想你自己当初,你们是一样的性情,难道不能原谅他?“周稼苦口婆心,“你自己经历过的,小孩子都有些意气心性,好好的教,耐心的教,不然怎么配为人父母?“ “他可不知是意气心性。许他去甘州扶灵,他是如何和您说的?结果又如何?指鹿为马,得寸进尺,他夹着私欲不肯罢休,这是威逼您和儿子呢。若不打消他的邪念,他以为以后都可以这么胡来,岂不是坑了他一辈子?“ 想到被哄骗了,周稼也是一噎,转而道,“孩子还小,你不能这么粗暴的把人关注。他自幼长在外面,本就和你不亲,金氏待他极好,他才愿意为金氏出这个头。须得记孩子的一片赤诚。伤了他的心,他以后都不合你亲近了,又该如何?“ 周庆书依旧心平气和,“千错万错,都是儿子的错。儿子这些年常年在外,没有好生教育他。如今,他犯下的过错,也是儿子这半年疏于管教,麻痹大意了。您请放心,这件事一定会有一个解决办法。“ 听见这话,周稼满心的愤怒全部烟消云散了。他叹口气,“我病了两回,如今每每思忆过去往事,对你和你哥哥两个,多有亏欠。尤其是你,你个性要强,不如你哥哥绵软听话,我当初想教育你懂得识时务,别那么刚强。现在想来,到底对了,还是错了?瑛儿,是你的骨血,他身上的毛病很多,可根子上,是太像你了……也像年轻时候的我。“ “我也不想他像你一样,经历了重重磨难才蜕变成长了。“ 周稼的眼中又太多感叹,当初他生了两个优秀的儿子,不是不开怀骄傲的。可是第一回当父亲,手法简单,只会指出孩子的缺点,打骂都是家常便饭。心里疼是真疼,可不表露出来,谁知道啊! 二兄没有儿子,想要他的儿子过继了。换了旁人肯定要犹豫,或者拒绝的,可他居然没任何思考就同意了——谁知道,这一点大大伤害了两个孩子呢。 后来,他知道错了,也晚了。 两个儿子都和他离心了。 简儿还好,过继到二房,木已成舟,他心性恬淡,也把过去的事情放下了。 庆书就不同了,认死理!过继二房又被驱逐出家族,这打击太严重了。要不是他派人盯着,路上一场风寒差点就没了。 周稼每每想起,怎么能不悔恨交加? 虽说现在他和两个孩子的关系修复了,可是想回到当初父子至亲的亲密……那就难了。只能以过来人的身份,劝周庆书莫要走他的老路。 看得出来,他用亲身经历做例子,让周庆书微微动容。片刻后,才点了点头。 周稼放心的离开。 只是柴房,还是没有开。 一日两日的过去了,十天八天的过去了,再一转眼,就是二十多天,接近一个月了! 柴房那边一天就一顿饭食,一壶清水,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周家内部先起了不少疑惑之心——这是要做啥子?继续下去,周瑛不得被逼疯了?他只是想为养母讨一个公道,至于把孩子往死里逼吗? 众人议论纷纷,消息自然传到梅苑里去了。 周瑾、周璇也是不懂三叔的意思,她们又不好和周至柔讨论,只能私下里猜测,是不是周瑛暗地里做了什么,触怒了三叔?不然三叔怎么如此绝情? 只有周瑶,完全不抱有一点幻想,她觉得,肯定就是为了金氏的死!这说明,金氏之死,绝对大有玄机!兴许周瑛是查到了什么,可是奈何不得,总不能杀了亲父报仇吧?为了给金氏出气,才想出请金氏的神位如周家祖祠,这样一来,也能安抚金氏九泉之下的不甘了。 而三伯父恼羞成怒,为了不让人知道他做过什么,干脆把周瑛给关起来,不许任何人见—— 虎毒不食子,三伯父周庆书可真是狠啊! 她摇摇头,看着周琼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心里暗暗同情,儿子尚且如此,琼儿将来如何,真的很难说啊! 外界纷纷,周至柔其实不大关注。 她在梅苑里,依旧按部就班按按照自己的节奏,生活,学习,游玩。直到这一日,女孩们都被叫到荣荫堂去,她和郑老太太相看两厌,谁也不待见谁,就免去了日常请安,当然没有跟着过去。 可是周庆书却派人请她去了书房。 又是什么事情呢? 周至柔暗暗的猜测。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怕个什么。真要想对付周瑛一样对付她,也躲不过去。 不过周至柔用最阴暗的一面猜测,也觉得周庆书不会做落人话柄的事情——似他这种人,都是利益驱动,没有利益,或者利弊不能平衡,他才不肯做呢。 到了书房,周至柔才露出讶异之色,她看到谁了?小白脸?十一郎?他们好不容易从东齐国暗探的身份漩涡中脱离出来,竟然落到周庆书的手中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对峙 东齐国暗探为什么会在这里?以他们出色的反监控的能力,就算逃脱不了,也不至于连自尽的能力也没有。 周至柔心头浮上迷惑,不过存在就是道理,她并没有开口询问,而是静静的看着。 果不其然,这几个人,来到周庆书的书房中,不是巧合。 一切都是预谋。 周庆书挥挥手,十一郎等人就束手站立在一旁,看身形姿势,并不是防御,也不像是下属听令的恭敬。 种种细节,都落入周至柔的眼中。 她有一种预感,大概到了某种特殊时刻——如果是电视剧,此时应该配乐紧凑的鼓点,叫人悬着心,紧张期待的看着接下来发生的剧情了! 没过片刻,又来了一个人。 陈忠! 周至柔未来的大管家,是周家唯一跟着她改嫁的陪嫁,忠心耿耿。他的忠心不是言语上的,而是经过无数次考验,验证过的!周至柔两次改嫁,中间经历了不少奚落嘲讽。每一次跌落谷底再爬起来,陈忠一直在她身边,不曾动摇过。 若非如此,说实话,香枫里大火,他……未必能活下来。周瑛特意把这个人留下,也是为何周至柔关系的缓和留一线余地。 没人防备他,周至柔这辈子还没单独和陈忠相处过呢,周瑛更是被上辈子的经历蒙骗了,以为这个人当真对金夫人忠诚无比。 谁知道,他早就投靠了周庆书呢? “大小姐……“ 陈忠满嘴苦涩,歉意的看了一眼周至柔。 周至柔面无表情,没有给与任何回应。 他的眼角滑下几滴泪,便跪下了,深深垂着头颅,肩膀一抖一抖的。 “陈忠,你将当日发生的事情,一字一句的说来,不许有任何假话!“ 陈忠盯着书房的地砖,声音好似沙子磨过的沙哑,“是。夫人走的突然,见了秀芹管家,说了什么话,奴才不得而知。只知道,自那后秀芹管家就像疯魔了一样。“ 愣了片刻,周至柔才反应过来,秀芹管家,应该就是李管家。对方刻薄的模样,以及看着自己那阴狠狠的表情,她是不是松懈了太久了,都忘记这个人曾经是自己前世的梦魇了? 口口声声咒骂“妖孽“,追在她后面制造谣言,各种诬陷陷害,生怕她过得好…… 这一世,都因为李秀芹早早死在香枫里大火,便彻底放在脑后了。怎么能想到,有些人即使死了,也能制造麻烦? “为什么?“ 陈忠苦涩的摇摇头,“奴才地位低下,怎么能知道?只知道,夫人临走前,应是计划了什么,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为了大小姐、大少爷做了万全的准备。那一天,天气很好,夫人说,她喜欢桂花树,让人做了桂花粥,这才撒手去了……“ 地砖上一颗颗豆大的泪水砸下来,不一会儿就湿润了一片。 这份忠诚,诚可以感天动地了。可惜,在场的,无论是冷心冷血的周庆书,还是事不关己的东齐国暗探,或是辗转沉浮的周至柔,俱是面无表情,内心毫无波动。 陈忠哭了一会儿,方才继续说道,“秀芹管家不同意立刻下葬,想请周家本家派人过来。她说,夫人不能这么不明不白,身份不明的安葬了。可惜,早三个月就传信了,周家一直没有人过来。夫人闭眼之后,外院元管家说入土为安,秀芹管家不许,两边吵了几天。“ “谁也没想到……“ 陈忠眼角的余光瞥到周至柔,随即就深深的垂下头去,“谁知道大小姐突然开口说话了!“ 这个突然,可谓莫名其妙。不知道前因后果的人,可能无法理解。只有知道实情了,知道这是多么奇怪的事情。 东齐国暗探就是如此。 他们一个个静默摇头,万万没想到真相如此曲折离奇! “说话了。然后呢?“周庆书依旧沉着的问道。 “李管家不吵了,元管家也不闹了,两边都派人暗中接触大小姐。结果大小姐……“ 说道这里,陈忠再一次的瞥了一眼周至柔,见她的嘴角微微弯曲了一点弧度,立刻转开不敢再看,“大小姐看到侍女安溪,让人给她倒杯水。她说,她渴了。“ 就这么一句! 就这么的暴露了! 周至柔恍惚回到过去,她礼貌有错吗?她又饿又渴,发现自己穿越了,没有大惊大闹,而是安安静静的观察环境,找了一个最面善的小姐姐要水喝,这有什么错? 谁能知道,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也一系列的行为,她被标上了“妖孽“的标签! “然后呢?“ “秀芹大管家吓死了!元管家也觉得离奇!怎么夫人刚刚咽气,大小姐就……就出了事?“陈忠也回忆当时情景,打了个冷战,“若说上天神灵有眼,怎么求了那么多香,拜了那么多佛,没能救回夫人的性命。反倒是痴傻的大小姐,突然变聪明了?“ “遇到这种情况,当时你和李秀芹她们,是怎么想的,又做了什么?“周庆书如同审案,声音沉稳没有什么波动。 “奴才身份有限,做不了什么,更插不上话。听秀芹大管家说,这是‘借尸还魂’。找了人试探,发现大小姐所言,绝对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儿,甚至也不像是……女孩儿!“ “夫人尸骨未寒,大小姐就被人附身了,大家都非常气愤,出什么主意的都有。不过什么撒白米,泼狗血的,都没用!听起来最有效的,应该是召神驱鬼了!“ “秀芹管家花了大代价请了驱鬼的道士。那等有神通的道士哪里轻易过来?又不好把实情说出,免得夫人死后名誉受损。只能辗转求助高人,求了许久,才请来了一位……“ 陈忠第三回偷瞥了周至柔。 周至柔睫毛微微垂下,漆黑的眼珠微微转动,这一刻和陈忠的眼神对上了。 陈忠惊骇无比,下意识的往后退缩了两步。 他认真的,被吓到的样子,不也是吓了周至柔一跳么? 原来你这么怕我? 那你前世战战兢兢跟着我,干嘛? 第一百四十九章 忠诚 东齐国暗探们,听到这里,已经是长长的吁一口气。 他们本来都是解甲归田了,有了良民身份,可以过平凡安定的生活了。虽然没有得到多大功勋奖励,可是说实话,做暗探的,能有一个善终,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还能有什么奢求? 只是,不甘心啊! 他们之中,哪一个不是身经百炼,为着家国为着荣耀奋斗过的人?潜伏在异国他乡,忍受寂寞和生命时时刻刻受威胁的危险,到最后,莫名其妙,不明所以?这个结果,难以接受啊! 任务是他们接的,目标也是他们绑的。 也没绑错啊? 可怎么搞的,他们自己内部产生了动摇,觉得这个真的不像真的,假的也不像是假的,一路观察一路纠结,一路各怀心思……等回了国,大势已去,一切为时已晚! 要他们承周至柔的人情?可以,他们也是恩怨分明之辈,能报答的,自然会报答。 但前提是,他们要真相! 哪怕是迟来的真相! 不知道真相,不知道自己掉进坑里,这辈子,死不瞑目! 东齐国暗探们抱着这个想法,去了甘州,甘泉县,细细追查香枫里大火,追查金夫人之死——要知道当时人证物证,差不多都跟筛子被人筛过无数遍了。他们不肯死心,不愿意放弃,这不,就遇到了周庆书的人了。 一拍即合。 暗探们本应该怨恨周庆书,两边立场是天然的敌对。不过他们的身份不同往日,没有官方的背景,加上东齐国都已经不存在了,他们就算为国复仇,也应该去找梁不屈,找不上周庆书。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携手合作了。 这个目的,就是周至柔——金氏之女。 “真是奇妙!我们兄弟初遇她,并没有觉得她就是本尊。看在贵国梁音梁大人和姜烨姜大人的颜面上,抱着宁可错抓不可放过,才绑了她。而后,和另外三人对比,才有了三分怀疑。“ “只是毫无证据,而其他人多少能和金夫人联系上。她当时的神态言语,似是而非,首领说有五成可能,但我们不信,她若是,为什么不唯唯诺诺躲在后面,反而处处掐尖占强?“ “一路北上,她所知所学,就像是乡野里长大的孩子,又突遇富贵窝,学得四不像,既不像千金大小姐,又不似普通丫鬟——我们从五成信,到半点也不信,这其中潜移默化的改变,太可怕了。“ “所以,到最后真相揭露,不能接受的,不是和亲生女儿错过的你,而是我们!我们是经过特殊训练的暗探,不是一群蠢货!“ 就为了最后一句,他们才冒着风险过来啊! 如今,他们终于明白了真相——“她是金氏的女儿!但她又不是金氏的亲生女儿!“ 若非面对面对峙,若非这几年来从没放弃,怎么能知道,真相竟然是如此的匪夷所思? 而他们愿意来到京城,到了周府,早就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就是想再见周至柔,想看看这个耽误他们任务的女孩,要怎么解释!这一次,她还能躲得过去么? 她还能怎么蒙骗谁? 在场的人,谁还会相信她? 坐在长长桌案之后的周庆书,面部一直藏在阴影之中,这一刻,他抬起头来,目光如电,深深的盯着周至柔,“你有什么话说?“ 周至柔看了一眼书房内的所有人,轻轻的拂过了衣袖,站起来,浑然不在意的道,“父亲,唤女儿过来,就是听这些人,说这些糊涂话么?“ “你以为,这是糊涂话?“ “难道不是?“ 周至柔始终坚信自己,“父亲希望自己有一个妖孽女儿?从此后名扬天下?“ 十一郎等人就看笑话,嘲讽道,“还以为你有什么法力呢,能蛊惑人心。居然想威胁周大人?知不知道有太多法子,炮制你这个妖孽了。周大人若是下不了手,我等可是手痒了。“ 陈忠听了此话,立刻畏惧的退后两步,头低得更恭敬了,“大小姐,大小姐……“ 周至柔看都不看他,径直走到十一郎面前,巧笑倩兮,“你刚刚说什么,手痒很久了?“ 不待十一郎回话,她“啪“的一挥手,重重的打了一巴掌过去。 “你打我?“ “打你又如何,我还踹你呢。“ 说完,周至柔提着裙子,死命的猛踹十一郎,一脚比有一脚狠,“姑奶奶不计前嫌,帮你求情,不然你们以为孟生花能饶过你们?你们是东齐国的暗探,掌握多少秘闻,人家没兴趣收服你们,早就想弄死了一了百了。不是姑奶奶的示意,你们以为你们还能活蹦乱跳站在这里?“ “姑奶奶帮人帮到底,还帮你们弄到了良民身份,有半点对不起你们的地方?若是我心狠一点,就把你们当奴婢用到死,或者干脆借梁坤的势,送到敬事房,下面一刀割了,还让你在我面前大放厥词?“ “你说,我打不打得你?“ “你再说,我踹不踹得你?“ 一直猛踩,踩得钗环叮咚,都乱了,她气喘吁吁,觉得心口的闷气出了,才收了腿,端正的站直了,扫了一眼其他暗探。 其他人都低下头去,没有一个直视她的。 是啊,不论“真相“如何,周至柔本人可没半点对不住他们的地方,换了旁人,这一路北上的绑架路上,周至柔几个可是吃了不少苦头。有几个能不记恨呢? 不报复就是良善了。 而周至柔却还为他们求了一条生路。说她别有心机也好,说她城府太深也罢,他们为了自己心中的真相,深挖她的本来身份,固然是有苦衷。但如十一郎那样,说什么手痒,想对周至柔做些什么?也是过了份! 周至柔站在周庆书的面前,生平第一次,她静静的看着名为“父亲“的这个人,陌生又熟悉,说实话,她从前只有排斥和厌恶,看到他只想躲避,或者逃离。 现在,她有兴趣了。 因为她忽然知道,也许事情并不想她看到的那样。 比如说,陈忠这个家伙,骨头根本没那么硬。是怎么坚持的跟着她起起落落,忠贞不二的? 所谓忠诚,只是受到的诱惑不够,或者背叛的代价太大! 第一百五十章 计较 陈忠,他名字叫忠,可不代表他就真的忠诚了。上辈子他死心塌地,无论经历什么都不肯离开。周至柔还以为他是仅有的,对金氏极为忠诚可靠的仆人,所以对其倚重信任。不过书房发生的这一幕,彻底颠覆了她的看法。 她情不自禁想到一句名言——真相只有一个。 无论看起来多么不可思议,当排除了所有的嫌疑,那么剩下的那个,就是真相! 周至柔的目光,挪到周庆书身上。 她想在这个人身上找到一点人性的光辉,想劝服自己:别怕啊,许是父亲就是因为关心你,爱护你,才派了陈忠跟着你。 可惜,找不到。对方简直是严防死守,毫无破绽。她想到周庆书可能是想要保护她,才用自己的权势威逼陈忠,对她不离不弃。可是,心里的厌恶和忌惮,一点也没有减少。 毕竟,还有另外一种解释。 周庆书掌控一切惯了,派一个下人到女儿身边,及时知晓了解动向,太正常不过。怎么就是关心爱护了?他就是提前布局,下了一个棋子儿,怕棋子不够用心,暗中威吓了一番,令陈忠不敢左摇右摆。这有何难? 是了,肯定是这样。是她麻痹大意了,也是被陈忠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欺骗到。毕竟,他从前也不像是受到重视,之后也没有因为周庆书得到什么“不明来源巨额财产“。她就疏忽了,觉得自己御下也算开明,跟着她也有一片坦荡前途。 自信过了头,就会这样。 心中反思了许久,面上,周至柔对“父亲“周庆书再一次刷新了了解。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陈忠的出现,帮了她,上辈子她很多不方便去做的事情,都让陈忠插了手——如此说来,周庆书还和章岂差不离,两人都暗中派人接触她,帮助过她。这岂不是说,他们都很清楚,她骨子里是什么人? 羞赧是不可能的,不好意思更是不可能的!周至柔悠悠的吐出一口气,不想装了,放下裙角,漫不经心的整理了一下袖口,“您日理万机,居然还有闲心看戏?说来说去,您到底想知道什么?“ “您是想知道,我是谁么?为什么?“周至柔笑的甜美,如三春和煦阳光中,枝头那最灿烂的春花,绽放得肆意美丽,“为什么不去闻周瑛呢?他可是您亲生儿子,周家正经的嫡子。“ 周庆书没有开口,眼神阴冷的盯着她。 周至柔浑然不在意了,上辈子她做过的过分事情多了去了。收买杀手,暗中操纵……一系列的事情,想来都瞒不过周庆书的耳目。他不都……忍耐了? 兴许为了周家的名誉,还帮她扫除了许多后尾。 细想想,她应该像是一把刀吧,藏在丝绸般的刀鞘内,好像装饰品。实际上锋利锐利,一开封,遇啥斩啥,特别好用。她帮了周家多少?那些她遇到的难题,应该……不都是她倒霉,无意中碰上的。 有没有周庆书推波助澜,主动送到她面前,让她解决,还是未知之数呢。 想到这里,周庆书真的很想笑。她过去想的,周庆书利用她,利用得彻底,三次婚姻,都收了巨大的好处,结论对的,但想得还是太浅了。 何止于此?他不好出面的,没时间处理的,使个巧劲儿,摆到她面前——好了,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解决了。嗯,他坐收渔翁之利! 服不服啊? “你对我的儿子下了什么迷魂药?“ 周瑛就在香枫里,他是亲眼看到周至柔从痴傻的状态,忽然变得精明的。就算他当时年幼,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可秀芹管家和元管家,她们不是蠢货,肯定和周瑛细致分析讲解过的。为什么周瑛还是丝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她?站在她的一边? “下药?哈哈哈,我能下药,也该给您下药啊。“周至柔笑得开心,转头看了一眼陈忠,就见陈忠眼角的余光还在偷偷瞥她,顿时生气了,抄起长案上的茶杯,劈头盖脸的砸过去,“还不滚!“ 陈忠吓得不轻,抱着头,都不敢回头看周庆书的脸色,抖着衣裳,爬着就出去了。 那几个东齐国暗探,互相看了看,既然知道真相,那心底的疑惑彻底解开了。虽说,他们很好奇周庆书和周家,如何处置被妖孽附身的金氏之女,不过,那和他们没什么关系了。 他们可以功成身退了。 “告辞!“ “等一等!“ 周至柔却不干了。 早就放你们一马,你们不知足,还追到南魏的京城来,非得到周家的后宅书房内,撕扯开她的本相,暴露她的最大秘密。现在想抽身而退,想得美! “丧家之犬,就该有丧家之犬的觉悟。你们以为这南魏,是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么?“ “你意欲何为?“ “别以为我们怕了你。大不了,咱们鱼死网破!“ 十一郎擦掉了满脸的灰尘,犟着脖子宁死不屈。 “不用鱼死网破。“周至柔慢条斯理道,“出了周家大门,向右,过三条街道,再向左……若是不知道,就找人问问。“ “问什么?“ “刑部姜烨对你们很感兴趣。上次就对我提过了,只是我想着你们不容易,东齐国皇权易位,你们不得重视,不得已流落街头,只能过普通人的生活。现在想来,是我想岔了,你们分明是不甘平凡,还想做一番拳脚事业么。既然如此,我可不能做阻碍你们飞黄腾达的绊脚石。“ 话音刚落,东齐国暗探们齐齐愣住,“你要如何?“ “介绍你们去刑部啊。姜烨……名义上是刑部的人,他背地里和锦鳞卫有什么关联,我是不知的。只知道,介绍你们过去,我就能得姜烨老大的人情了。“ 她轻轻笑了笑,笑容分明不怀好意。 只是东齐国暗探们却在深思,思考其中的利弊。 东梁已经立国三四年了,民间的反复声音很少了,皇权稳固,他们这群脱离王权中心的人,说句实话在,利用价值不高了。能依靠的,就是自己一身的本事。 若是南魏的锦鳞卫看上他们,他们要不要帮南魏做事? 第一百五十一章 我是重生者 叛国是不可能的,永远不可能的。 南魏曾经是东齐国的邻国,两国之间的摩擦从来没间断过。作为暗探更是心知肚明。让他们帮南魏做事,心里还是有一道关卡难过。 问题是他们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隐居偏僻之地,这辈子像普通老农那般,老死乡野——这其实,已经是很多暗探前辈们的求之不得的结局了。能有自己的后代子孙,过上一段儿女绕膝、子孙满堂的生活。 然后,另外一项,就是为南魏做事!锦鳞卫挑选极为严格的,他们能加入也要经历层层考验,若没有东齐国暗探的经历,怕是还没资格。 思来想去,大多都泄了心头的气,弄明白周至柔的身份隐秘,就没兴趣参与两国之间的事务了。只有十一郎,跃跃欲试。他还年轻,还不想这么早就成亲生子,被绊住手脚。 周至柔本来就是这么想的,别人不去可以,就这个十一郎,想要逃出生天,从此自由自在,做梦呢!让他做锦麟卫打工,做到死为止! 周庆书一直冷冷看着,一言不发。 他就看着这个“女儿“,三言两句就解决东齐国暗探。说起来,能做到暗探,被委派到异国,也是国内精挑细选的精英,不应该被人轻易糊弄过去的,可惜,遇到周至柔,就这么随口打发了。 刚刚她打了人,骂了人,宣泄她的怒火,毫不留情,可看诸人表情,没有一个对她怀有恨意。 他们明明知道她来历不正,知道她身份的诡异。可他们没有想过去伤害她!报复她! 这么多人,愣是没有一个! 甚至出了这道大门,也不会把她的身份说出口,暴露她的隐秘。 怎么做到的? 亲眼看完,周庆书扪心自问,觉得自己也做不到。 外人都走光了,周至柔这才正式的和周庆书对视。 父女两个,目光相对,没有亲情,这辈子都不可能有亲情存在的。他们试探,他们猜测,他们忌惮,就是不可能有任何父女情分。 许久,周庆书道,“你若寄身我女身上,便不可有一丝一毫亵渎之举!“ 周至柔用温柔至极的声音道,“你和我谈条件?“ “这是底线。“ “不不!“周至柔摇头,“这不叫底线,这是你的谈判方式——你最善于用类似的,从细微处入手,察觉人心,让我生出理解、赞同,或是愧疚之心。我怎么对待我现在的身体,是我的自由。你没有资格过问。“ 周庆书脸色一变,想到不好的一面,厉声道,“你想做什么?“ “我能做什么?“周至柔轻笑了一声,嘴角轻佻的勾了勾,“我活着,能吃能睡,能跑会跳,我很感激。“ “对了,你不是想知道我喂周瑛吃了什么迷魂药么?“ 调皮的眨了一眼,周至柔道,“我根本不需要做什么,是他选择我做他的同盟。我和他,是利益结合,也是上天选择的合作伙伴吧。他讨厌我也好,喜欢我也罢,都没的选。“ “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哈哈,没关系,我会告诉你真相。“ “听好了,我上辈子的名字,叫周至柔。“ “我的兄长,叫周瑛,我的父亲,周庆书。我的母亲,金妍希。我的生辰年月……罢了,这套自我介绍就免了吧,您不是都知道么?“ “说些您不知道的吧。“ “我上辈子遇到的秀芹管家,就是您之前找陈忠对峙的,那个香枫里管家。她找了一名非常出色的,优秀驱鬼道士。对我进行‘泼狗血’‘淋糯米’‘贴符纸’‘烧符水’等等驱鬼仪式,发现还是不能对付我,就用了油锅炸我。哈哈,没炸死我,只把我半边身子油炸了。“ “我带着半残的身体,从六岁起的记忆,就是痛苦,无休止的痛苦,没日没夜的痛,生不如死。“ “后来我和周瑛被周家的人,接回周家,倒是请了御医给我看,御医说我命不久矣。是我贪心,挣扎着不肯死,一而再再而三,硬生生活到及笄了。“ “女大等混。偏偏我的婚事是一大难题。你怕我拖来拖去,拖累了底下的弟弟妹妹,就想替我说一门婚事。“ “可选什么人家好,高嫁么?我这副身子,嫁过去病恹恹了,指不定哪一天咽气了。不是结亲,倒是害了人家。“ “低嫁吧,又伤了周家的门楣。“ “有位亲戚帮你解决了苦恼。你痛快的替我决定了婚事。打算定亲之后就赶紧把我嫁了,省得多待在家中碍眼。“ “没想到,遇到一桩大事……你想知道什么大事,哈哈,我怎么可能告诉你?这你不就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了么?知道对朝堂有什么影响么?我不会说的。“ “总之,我的第一任未婚夫就这么死了。你冷淡,无所谓,正好把借着未亡人的名义,想送我到庵堂,对外只说我悲恸过度,再过个两三年,我病逝了,也就帮你解决了心病。“ “我知道后,非常不甘心。于是用了些许手段,得到林家的提亲。“ “干嘛这么看我。林家,哪个林家最般配,让你无法拒绝?当然是翰林院林家了。“ “我嫁到了林家,当了一年的林家二少奶奶。“ “……“周庆书用看疯子的表情看周至柔。 周至柔不在乎,她早就想把这一切血淋淋撕开来,痛是不可能痛的,该痛苦的人也不该是她! “林家女婿走了之后。我听说你又起了心思,想把我送庵堂。翻来覆去,就这一招,我可不想对着青灯古佛,只能想尽办法,最后嫁到了宁家。” “怎么又用这种眼神看我。对,没错,就是你想的那个人,宁致远,你的得意门生。我诱惑了他。他是你的门生,娶我正好报答恩师呢。” “对了,我还嫁了第三回。想不想知道我怎么从宁家脱身的?我特意请了长房大姑姑的女儿周瑗,看着他们两人的好事高调被人传颂,这才离开。” “你……”周庆书又惊又怒。 第一百五十二章 宣泄 种种匪夷所思的话,变成了利箭,嗖嗖的朝着周庆书袭来。他想竖起盾牌,或者扬起长矛,攻击或者防御,可惜都是徒劳无功。周至柔的话,太过离谱,离谱到了极致,偏偏包含着巨大的情感,如同波涛一样,一浪盖过一浪,根本不容周庆书喘息。 “宁家的名声完了。你可以说是被我败坏的,世人都同情我,唯独你看穿了真相。所以你还是打算送我去庙堂里。我使劲挣扎,不想落入那不堪的境地。于是又用了手段。这次比较激烈点——还用这种眼神看我?“ 哈哈的大笑起来,周至柔前世今生,还是第一次在名为父亲的男人脸上,看到惊诧、惊恐的表情。她心里愉快极了,这种爽利比大热天喝了透心凉的冰镇西瓜汁还要舒服。可能她太狂肆了,也可能她早就不喜周庆书万事都要掌控在手里的控制欲,把她当成棋子一样利用,凭什么! 就算这一世未必能逃脱周庆书的摆布的命运,有着一刻的爽快,倒也值得了。 “我用了所有我能用的手段,对,就是你想象的那样,不要脸,堕落,甚至是自甘下贱的法子,我,嫁进了侯府,当了侯府夫人……哈哈,你真该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多好笑~“ 周至柔笑弯了腰,退后着坐到椅子上,揉着自己的肚子,依旧笑个不停。 “够了!“ 周庆书严厉道。 奈何周至柔怕他? 她继续笑个不停,笑声甚至更大声了,“你恼羞成怒了?是不是以为周、宁两家的名声被我毁得彻底?不怕不怕啊,周家的名声可没有因我受损。世人提起我,都说我是白莲花出淤泥而不染呢。虽然金家牵扯到七王案中,被抄家流放了,可我礼佛敬佛,年年施舍米粮给穷困人家,还开了书铺为读书人免费租用纸笔,名声不知有多好呢。身为周家女,我就算排不上前三,也是名列前茅吧?不然,如何配得上你的得意门生?“ 周庆书脸色急遽变化,无法形容他心底的巨大震惊。 这些话语,换了一个人来说,都会被他驳斥“胡言乱语““妖言惑众“。偏偏说这些话的人,是他的女儿,他那天生痴傻的女儿。柔儿忽然一夜之间变清醒了,就足够奇怪了。 那她说,她是重生回来,信否? 不信否? 种种杂念交织在心里,更可怕的这些话透露的意思。 先嫁林家? 周家和林家同属于书香门第,那就一定是至交同盟吗?非也!林家的靠山是胡丞相,而周家在二房掌权时,表面独立的,不参与任何党争。等周庆书返回周家,那不用说,周家的立场早就变成周庆书的——他当年大好年华,怎么落得被驱逐家族的地步? 还不是在英王案中受了牵连。 英王案是谁坐实的? 胡丞相!他一手操控了重要供词和供人,做成了铁案! 林家未必参与到了当年的案件中,不过周庆书不可能,永远也不会和政治立场相反的人家,结成亲家啊! 至于宁家。 宁致远虽然是他的徒弟,可他早不是当年纯粹的读书人了,被贬成庶人之后他尝遍了人间冷暖,至亲之情都不能尽信,何况是师徒情?他怎么收下冷泉当徒弟的? 当中多少算计? 收下宁致远,情况虽不类似,但其间的算计一点也不少。 周庆书无法想象,若是周至柔以他亲生女儿的名义嫁过这两户人家,自己要如何应对…… 总之,无论如何,也不会开心笑着送亲吧? …… 周至柔开心的看着周庆书的脸色变化,偏着头,这一幕她要永远的铭刻在心底,足够回忆大半生了。 她还在想,要不要继续释放更大招,一次性把周庆书打蒙了!什么最能刺激到他? 这个人,全方面无懈可击,冷酷无情,属于人性的一面少的可怜。不如直接告诉他,周家未来的政治前途几乎完蛋了,九皇子登基后,对他并不看重,只等着他老迈之后恭送打发掉——算了,还是不能说,不然他知道自己将来入阁了,岂不是高兴坏了? 她也不想透露未来的朝堂的大事,那不是伤害,而是帮助。似周庆书这种嗅觉敏感的人物,稍微提点一下他就能乘风而起,何况就是明明白白告诉他,未来发生了什么! 一时间千头万绪,怎么抽出一条没有剧透的线索? “咳咳!“ 突然之间,长长的书案后头,传出来一连串的咳嗽声。 里面还藏了人! 周至柔震惊,什么人?竟然敢偷藏在周庆书的书房里?不知道他最厌恶书房内被人打搅的吗? 曾经有侍婢在书房打扫,因为不是在规定的时间,就被重罚了,打得屁股开花——此事成为周家所有仆役的印象最深刻的课,所有人都知道,书房重地,规矩极重,稍微有一点不慎,就会受罚。 周至柔刚刚肆无忌惮的说完自己的过去秘密,突然发现还有第三人在场,就好像被抓包——不过她很快就冷静下来。 她怕什么? 有种就传出去啊,看看周庆书能不能忍耐“周家诞生了一个妖孽“的谣言,街头巷尾皆知? 周庆书见周至柔片刻后就恢复了,更加惊怒。不过他顾不得了,急忙绕到屏风后头,“哥?“ 他知道周简若非实在撑不住了,是不会发生一点点声响的。 周简也的确是忍不住,咳得面色紫涨。周瑛面无表情的倒了一杯水递给他,服侍他喝下去了,才好了一点。 “够了,不要问了。二弟,不要……问了。“ 周简呼吸不稳,虚弱的抬起手臂,按在周庆书的胳膊上,“今日……够了……“ “哥……“ 周庆书眼底发热,赶紧挪开目光,摇了摇铃,命人送来春凳,亲自看护着人抬着周简回去了。 于是,书房内只剩下尴尬的兄妹二人组。 面面相觑。 面无表情。 熬过了最初的尴尬之后,周瑛打破了沉默,“你……倒是抖搂的利索!该说的,不该说的,你什么都说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心病 “你总不出面,还怪我不该说?“周至柔可不愿意背负“泄密者“的称呼,立刻反唇相讥。 “我被关起来了,要怎么说?“ “关?怎么关的?柴房?你周少爷住过柴房么,周家上下舍得么?我怕你前脚到了柴房,后脚就有人把柴房布置得和秀楼似地,铺满了羊毛地毯,吃的穿的用的,差一点还进不了这柴房的门。“ 周瑛气恼,就是没反驳柴房的事情,而是转而攻击周至柔的沉不住气, “柔娘,你怎么浑身长刺一样?就说今日,你明明知道他根本奈何你不得,含含糊糊也就过去了,为什么要说出来?“ “因为我累了。“ 周至柔没有任何道德包袱,耸耸肩,“我见他这么认真的搜集我的信息,亏得他连东齐国的暗探都想到了,恐怕不达目的不罢休。我要是连半句实话也没有,你以为我会得到什么好果子吃?“ “他能把你怎么样?他舍不得!“ 这句舍不得,兄妹两人都知道,不是出于父女之情,而是周至柔的人,她身份,以及独特地方,有太多可以利用的地方。失去她,就好像棋局中没了“車“一样,是很令人惋惜的。 “是舍不得,不过我为什么要受皮肉之苦?或者跟你一样,被关到小黑屋里?你的柴房有人伺候,我的小黑屋可就真是暗无天日了!思来想去,我就告诉他实情了,他想要的,我就说了。又没说假话,上辈子我的的确确是他的女儿啊。他不想认,随便。我不介意。至于他知道后,是什么反应,有什么后果,也不该让我一个人承受。“ “什么叫你一个人承受?我不一样吗?“ 周至柔摆摆手,“省了省了。明人不说暗话,你打算如何?“ “都到了这一步,能如何?“周瑛无力,“随遇而安吧!“ 他来回踱着步,一时愁绪上头,眉头皱得紧紧,一时又释然了,觉得“管他怎样呢,爱如何就如何吧!“ 兄妹两个人就此安静的对坐着,一个望天,一个看手。 没多久,周庆书就出现在门口。 事实上人家周庆书根本就没离开。 从窗户看到他的背影,和抬着春凳的仆役一起走出垂花门的画面,是有人假装的。真正的周庆书和周简还利用特殊的装置,藏在书房后面的暖阁里,将兄妹两个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答案终于明了了。 什么“迷魂药“,原来他们兄妹两个,对彼此的秘密心知肚明,互怼,互相抱怨,互相甩锅,这一套做得这么熟悉,前几年到底是怎么相处的?居然还没彻底翻脸? 周庆书脚底踩着一团棉花,好像在雾气里,迷迷茫茫的“飘“到他最熟悉的书房里。 看着他的一双子女,周瑛——他的长子,是他的结发之妻连氏所出,也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周至柔,他落魄之后遇到的金氏,生下的女儿,也是他的长女。 一转眼,十年过去了,周瑛从襁褓中长成了一个俊郎少年,眉宇之间英姿勃发,酷似极了年轻时候的自己。而周至柔,她不是天生痴傻,竟然变得机警聪慧,这是上天垂怜,还是命运捉弄? 周庆书动了动嘴唇,完全不知道用什么话语开口。 而他不主动挑起话题,周瑛和周至柔这对鸡贼的兄妹,是绝对不会主动提的。他们两个别管心里转悠着什么心思,面上绝对是乖巧温柔的,准备以不变应万变。 “你们……前几年在外面吃了不少苦罢?“ 万万没想到,周庆书的开头,竟然是关心? 周至柔和周瑛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套路“二字——哪里是真的关心哦?真关心,去年初见时怎么不说呢?都过了快一年了,才想到来问候,不觉得太晚了么? “还行。“ 周瑛淡淡道。 “习惯了。“这是周至柔,温柔的表面下藏着深海一样的波涛。 周庆书微微皱眉,眸中凝着漆黑的墨,看不透分毫。他又重新回到了长案后,坐下之后,神态从容了许多。 “这么说来,瑛儿,你也和你妹妹一样吗?“ 周瑛定了定,抬眸道,“是。“ “你们兄妹竟然都……“ 虚抬了手臂,周庆书承认自己还是需要时间来接受,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了! 无法形容这种震惊,前半生经历了所有颠覆都不如眼下。他的亲生子女,亲口告诉他,他们活了两辈子,两辈子都做了他的子女。 “那你怎么不早说?“ “早说?怎么说?“周瑛之前怪妹妹“浑身是刺“。可现在变尖锐的人是他了,而周至柔则眉眼恬淡的站在一旁,装娴静柔雅。 “说我们都是死后重生的?说我们上辈子如何碌碌无为,让你特别失望?我和柔娘,都是您最不孝、最无能、最耻辱的子女,早说了,您还不狠得把我们赶出家门?“ 周瑛满含悲愤,他这一声声控诉,大概也藏了太久了,憋在心里都快憋出病了。 原以为会受到周庆书的反驳,没想到他手一抬,打断道, “等下!“ 过了片刻,周庆书才话语中搜罗到一个重要的词汇——“死后重生?“ “你们……都……死……死了?“ “当然,不然我们是返老还童?睡一觉睡回到五六岁的么?“周至柔语气平平静静,“可惜了,我和大哥没有变老的机会。我死在三十二岁,大哥大我六岁,死于三十八岁。我们是同一天受到袭击,大哥架着我的马车翻车,我从车窗摔出去,颈骨碎裂,死得很快。大哥你是怎么死的?“ “利刃刺胸,比你晚了一刻。“ 周瑛道。 “可怜的大哥,你当时一定很痛。“ “还好了,那刀手下手利落,正中我的心口,也就瞬间的事情。“ 这还是兄妹两个首次提起彼此的“死亡“。说起来,他们上辈子恩怨纠缠极深,哪有那么轻易的释怀的?也是因为有了一起赴死的经历,才有了坐下来慢慢谈判的基础。 时过境迁,他们是真的不在意了。 人,都是会死的。 有这么一回,不是坏事。 只是没想到,最应该看开的周庆书,忽然捂住自己的心口,呼吸急促,倒在长案上。 第一百五十四章 惊心动魄 周庆书倒下了。 前世今生,两辈子都强悍到无敌的人,竟然就这么倒下了?如同高山轰塌,砰的一下,惊得周至柔和周瑛齐齐往后退缩了好几步。 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 周瑛上前试着摸了摸亲爹的脉息,回过头,眼神完全不对劲了,“他、他……“ “心跳停了?“ “……嗯!“他浑身过电一样,懵掉了,“怎么可能?这怎么会……“ 周庆书给人的印象太强大了,用钢铁一样的意志来形容丝毫不差。这样的人,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倒下了,毫无预兆? “别发愣了!赶紧行动起来!“ “行动?行什么?“ 周瑛瘫软了,无力的坐在一边。 周至柔除了刚刚的震惊,现在已经恢复正常,眉眼之间都是冷静沉着,回忆着过去所学的CPR,“他是心脏骤停,别担心,黄金四分钟之内还有救!你过来,把他平摊放在地上,解开他的衣领……摸他的颈部脉搏。“ 周瑛是十六岁大的小伙子,爆发起来力量足够,驮着周庆书放在地砖上,完全按照周至柔的指挥—— “解开衣服,双手交叠,用右手掌根部按这里!“ 周至柔指着周庆书的胸口某点,同时做出左手叠放右手,十指交叉的动作。 周瑛依样画葫芦。 “呼吸,你先调整好呼吸,待会儿用力,用你身体的力量下压,知道么?我按你按,你就按。保持频率,我说停你就停。我说继续,你就继续!“ 周瑛无意识的乱点头,这一刻,他脑子里空空如也。 “好了,开始!按!再按!“ 心脏复苏术并不复杂,只要动作标准了,就是机械性的重复再重复。 它的重要性在于,黄金时间使用了,就可以用最小的代价,从阎王爷手中抢回人命!不是医生不是护士,不用什么特效药物,普通人也可以救助别人的性命! 机械性的按压之外,还需要人工呼吸。这个时候,就不能指望周瑛了,与其还要开口解释为什么要口对口的吹气,以及怎么说服他心里的关卡,周至柔选择不浪费时间。 亏得周家是大户,连丫鬟都随身佩戴着手帕。她这位千金,手帕是更是素雅,用蚕丝织就的绫罗,薄如蝉翼。轻轻覆盖周庆书的嘴唇,掐住他的下巴,“暂停!“ 她附身用力的渡气。 “你……“ 周瑛惊骇得往后又退了一步。 吹完了气,周至柔摸了下脉搏,眉头皱得紧紧的,“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继续按压。你想年纪轻轻就死了爹,我还不想呢!“ 周瑛被骂了一顿,立刻清醒了,急忙继续按压。 三十次按压,两次人工呼吸。这是一个循环。 五个循环后,再检查脉搏呼吸心跳。 如此过了整整二十个循环,周瑛已经累到满头大汗,手臂快要虚脱了,周至柔忽然松开手,抽开自己的手帕。 这只手帕被她在之间缠啊绕,最后丢到走廊花圃后头。反正上面任何她的私人印记都没有,也不怕被人见到讹诈。 …… 周庆书悠悠转醒之后,呆愣的看着书房的廊木,半响没有动弹。 周瑛也不许他动,慌慌张张叫人去请大夫了。 他打开门,呼啦啦涌进来一群人,急切的围在周庆书旁边。周至柔想开口说“人多拥挤,氧气不足“,不过她忍住了——回忆刚刚发生的事情,她有些恍惚。 怎么想也不想的就去救人了? 明明周庆书是她这辈子最大的对手,是要她对抗的敌人啊。 不过她并不后悔,大概是学了CPR后,无用武之地,有不少遗憾? 她失笑,反问自己的内心,应该是没有冷酷到看到眼睁睁看着人死,而无动于衷吧? 她再恨一个人,也是有原则的,只想从精神上打到他,战略上斗倒他。 除非那个人践踏了人间的法则,视他人的生命无物,道德败坏到忍无可忍的地步。 就比如她找杀手暗杀的那人……实在是留着祸害无穷,他不死就会有无数人跟着受害。 再或者,她下毒的那位——那位倒是装得良善人,可惜,那人只想要她死!千方百计的算计她,谋害她!你死我活的关系,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除此之外,周至柔并不想从身体上消灭谁。 包括她深深忌惮的周庆书。 说起来也奇怪,他怎么突然心脏骤停了? 该不会是听到她和周瑛的死?受了重大刺激? 不,不可能。 他但凡真在乎周瑛,也不会放弃他,选择侄子周琰上位啊。 应该是听到“死后重生“,并且是兄妹两个一起“死后重生“,由此产生了错乱、震撼、惊悚,三十年建立的人生观价值观彻底颠覆,荒诞之下,动摇了过去的坚定心志,心脏一时承受不了这么大的负荷? 嗯嗯,应该就是这样的。 他过去有多么坚强,被打击后就有多么脆弱。 自我纾解完了,周至柔漫不经心的丢了那条帕子,回到梅苑。 而她丝毫不知,这条帕子被人捡到了。 不是周庆书的人。 他的人今天都吓得六神无主,失魂落魄。 心脏骤停,失去呼吸,那是什么概念? 不等于死了一遭么?这是抢救回来了,若是没有救回来,那岂不是…… 光是听到这个信儿,就已经四肢麻木,浑身僵硬,不敢往下想。 越想越恐惧,越想越后怕! 人在惊惧之下,也难保持平常的思维能力,自然顾不上其他。 他们只想速速请大夫,听大夫口中说出“无事“,才敢安心。不然一个个的,都回去安置好自己的父母妻儿,准备赴死吧! 所以百忙之中,还记得主子任务,悄无声息的跟踪周至柔,瞒住所有人,偷偷捡回帕子的,自然是另外一位非常关注她的举动的……周简。 天黑之后,除了满屋子的药香味,周简和周庆书这对兄弟,都喝了大夫嘱咐喝的药汁,那条帕子就放在桌上,连上面的落到土里,被泥土沾染的灰尘都没有清洗,保持原来的样子。 “今儿真是惊心动魄啊!“ 许久许久,周简发出一声由衷的叹息。 第一百五十五章 准备 “不过,也亏得及时发现,不然怎么知道你和母亲一样……都有心疾呢?“ 马氏早亡。小王氏进门之后,连续生了三个儿子,在周稼的影响下,基本上已经没人提起马氏了。就连周简和周庆书兄弟两,也觉得时不时的提及母亲,不合时宜——逝者已逝,人么,总要向前看吧? 若不是今日,他们也没想到,过世的母亲还留给他们一点纪念品——心疾!当年马氏就是这样,明明前一天看着还好好的,突然之间,撒手就没了。 去得没给人一点准备时间。 “我今儿真是大起大落。一想到二弟你差点没了,现在手脚还是麻的。“周简失笑,笑容半是庆幸,半是苦涩,“……回头要好好教训你的人了。你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许进来’,他们就真的忍住气,冷眼看着。气得我现在还难受着。“ 周庆书恢复了平时的淡然冷静,“哥,你放过他们吧。“ “他们就算闯进来了,又能如何,能做得比瑛儿好?“ “周瑛……“ 周简细想了下,摇摇头,嘴角的苦涩更明显了,“是个好的,不过和柔娘比较起来……可叹可叹,竟然不是个男儿身。不然周家兴盛之日可盼!“ “她、她就是个妖孽!“ 周庆书盯着那条帕子,脸色忽红忽青,重重的敲了一下案头的木板,“胆大包天、胡作为非,她要是个男儿身,不知会把周家带到何种地步。飞黄腾达,还是抄家流放?抑或满门抄斩?“ 最后几句,着重语气,分明是不看好。 周简笑着摇头,“二弟你不用激动,她么,还是女孩儿心性,吃亏就亏在没有人教导,指导她走正路。我有办法掰正了。“ “既然兄长开口了,那我就把她交给兄长了。“ 周庆书根本不知道如何对待这个女儿,手帕郑重的收到木匣子里了,连上面的灰尘都没抖动,塞到书房最偏僻的一角,来个眼不见为净。不过心脏停止跳动、呼吸停止的“死亡经历“,对周庆书影响是巨大的。 他才发现,自己距离死亡是那么接近。 哪怕是呆在最安全的家里,也可能突然亲近倒下了! 死也就死了,人生自古谁无死?可惜他满腹的不甘,不能就这么倒下了啊…… 兄弟两个有的没的合计了一宿,至天亮后,两人都睡得不错,从从容容喝了米粥,看着太阳从东边升起,那半边被熏染的朝霞红彤彤,似火焰,才觉得又活过来了。 今天,又是新的一天了呢! …… 梅苑的周至柔,也睡得不错。提前准备好的安神香,还有薰露之类,都没用上,洗漱之后倒在床上就睡着了。一夜天亮,自从回到周家,都没有这么优质的睡眠过。 这让她精力充沛,有足够的信心和勇气,面对接下来的狂风暴雨。 只是没想到,她连老底都掀开了,周家的反应是平静无波——只昨日因为周庆书“病了一场“,而在讨论“是否操劳过度“的身体问题。她疑惑,她等待,她从早饭等到午餐,最后还是堂姐周璇面带忧虑的找上她。 “什么,让我陪着一起去修养?“ 周璇有些不大好意思,开口道,“父亲的病情,一到秋冬便会加重。前儿请来的大夫好脉息,倒是开了些调养的药丸,但是嘱咐了,千万不能为闲杂事情操劳操心,不然会更严重。我求了祖母,去城外的庄子上好生住一段时间,那里有一眼温泉,正好过去舒舒心,也省得天天在家里闷坏了。“ 周至柔道,“那姐姐便去啊。“ “哪能我独自一人去呢?我一人分身乏术,还需要人帮衬着管管庄子上的杂事。思来想去,大姐姐有自家的家务事情,瑶儿和琼儿翻年就要去青岚书苑了,这个紧要关头肯定要闭门读书的,只有请妹妹来帮我了。“ 周至柔分明觉得,这是里面肯定有周家兄弟的盘算。只是骗她出城,再做处置?行啊,无所谓,以为她就没有给自己留后手吗? 她立刻点点头,表示同意了。 其实背地里早给姜烨写了信,对了暗号。 刑部姜烨,大理寺梁音,这两人跟她的关系……嗯,怎么说呢,一开始是官与民的关系,后来一系列发生的事故,她莫名在两人面前有了一定的存在感,偶尔传信什么,两人也不会拒收。请托什么事情,也不会被拒。 周至柔直接将当初从东梁返回的路上,她和周瑛对两人威胁的话,选择性失忆了。 几年下来也看得明白,姜烨为官做人,骨子里还算一个有底线的,若是他知道周庆书谋害亲女,嗯,让他装作视而不见,也难。 至于为什么不写给梁音,大概是因为梁音的底线比较有“弹性“,加上他和周庆书本就是好友。 她给姜烨的信中,告诉了自己可能会发生意外。若是到了重阳那日还是没有送上糕点,尤其是“茯苓糕“,那代表自己出事了。出事了,也不指望姜烨为自己查案报仇什么,只是希望他将来有空,去香枫里给自己烧点纸,只当她死在那场大火里,从此香消玉殒了。 她这么说,肯定要反着听啊。 她的本意就是让姜烨报仇,查案,查个水落石出。 相信姜烨收到信,也能明白她的意思。 两人心照不宣。 周简在城外的庄子,不是他名下的,而是郑氏的陪嫁之一。说起来,郑家也是有名有姓的大户人家,只是经营的人脉网络都在定州宣州两地,距离京城有些遥远。当年郑老太爷送嫁胞妹,特意花高价买了带温泉的庄子,以供妹子婚后游玩消遣。 郑氏和丈夫周稷的感情一直很好,庄子上每年都去。可正是因为感情太好了,等周稷一过世,她就再也不想踏足那个地方了——实在是回忆太多了,越是美好,越是伤心。 原本周简过继了,他身子不好,郑氏很该把庄子交给夫妻两,让他们多多住在庄子上过些轻松舒适的日子。可惜,严氏不得郑氏的喜欢,郑氏又怎么能容严氏去她自己都舍不得的地方呢? 这次,也是周璇开口,她才答应的。 九月刚过,周至柔便被打包送走了,她心里没有对未来的彷徨迷茫,而是做好了准备,看看周家准备了什么给她? 第一百五十六章 清水湾 清水湾。 清澈的小溪蜿蜒流淌而过,几片红叶逐水而流。高低起伏的山脉郁郁葱葱,几户隐约的楼阁露出一角,在早晨弥漫的雾气中,若隐若现。 自打来了庄子上常住,总算明白什么叫“春有百花秋有月“,人间的美景好像都集中在这里。 周至柔本以为自己是被发配来的,关押来的,周家一时半会儿没想到怎么处置她,就索性远远的避开人群,送到无人问津的地方管束起来——让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样时间久了,不就慢慢的被人遗忘了? 可是谁曾想,竟然来到如同仙境一般的清水湾。 为什么说仙境? 前世……呃不,前前世,她收入不低,也曾在工作压力太大的时候,到过很多地方旅游,见过不少自然美景——就算没见过,那些摄影杂志总是看过不少吧?哪一张不是美轮美奂,叫人感慨大自然鬼斧神工? 可惜,心境因素吧,那些美,虽然入了眼,却进不了她的心。她和普通游客一样,到了旅游景点就是拍拍拍,拍完了照片上传到朋友圈,表示“到此一游“,就结束了。过后除了成为谈资,炳辉影响她什么。 而这清水湾,就好像照着她心里最深处的渴望修建的。处处可见的匠心独运,建造者太了解她的,不,是太了解女人心的,一花一草,都安置的完美。不是多么名贵的花草,甚至修建本身也不见得花费了太多金钱,只是非常适合度假,适合居住。 别的不说,彩虹台。 在半山腰上建造了一个矮亭,式样有点矮塌塌的,看着不中不西,不伦不类。第一次见,会以为是工匠偷懒,或者修园子的人节省材料,才把亭子做得怪模怪样。但是等躺在这矮矮的亭子,视角独特的能看到斜对面的山顶,只要一声呼喊,那边的人就在高台上释放了某种设备——特殊的布置。 在清朗的午后,喷洒的水雾,折射出太阳的五彩缤纷。 最最简单的彩虹雨。 原理不过是反射太阳光,可是这个时候,谁关心什么原理不原理的?躺在矮亭子里,观看独特的,属于自己的美景,这才是最轻松、最惬意的时候啊! 清水湾内,类似的设置还有很多。 光是看这些布置,就知道修建院子的总设计师,周稷,是一个多么懂生活的男子,又是一个多么疼爱妻子的好丈夫。难怪他过世之后,郑氏伤心到无法踏足清水湾一步——实在是处处都有恩爱过的痕迹。 那真是每走一步,都触景伤情啊! 不提郑氏,周至柔自打来了清水湾,整个人就变了。 从前她想,管周家怎么对待她呢,只要不直接弄死,她该怎样怎样。 现在则想,靠!周家还有这种好地方,亏了亏大发了——以她的能力,不是弄不到类似的园子、庄子,可惜太耗费心力,而且也没那么多巧功夫,专门修建一个让自己开心的住所。已经有个现成的,那就直接住啊,还有什么好说的? 她开开心心的住在清水湾,并且打算,只要周家不赶走她,那她就再次常住下去了。 每天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在清水湾到处乱转,一花一叶,都能看出不少心机。因为爱撒狗粮的周稷,几乎把“疼妻““爱妻“写在骨子里,种一种牡丹,都要在旁边的石头上刻一行字,某某年,爱妻感慨别家牡丹花色倾城,自家少了绝色——周稷立马快马加鞭,找友人找寻最擅长种牡丹的花农,应是培养出一片牡丹花海。 不为别的,只图爱妻一笑。 类似的地方,太多太多,简直说不完。周至柔并不反感长辈们秀恩爱,反正爱怎么秀就怎么秀吧。郑氏曾有如此幸福的爱情,嗯,也难怪后来心性大变,变得孤僻难以接近。 她将清水湾的爱情,当成书籍中、传说中的故事,主人翁且当做不认识的陌生人好了,不然代入周庆书礼法上的父母,就感觉爱情遭到亵渎的破灭感。 秋去,冬来。一转眼,就到了严寒的冬日。 等到第一场雪飘飘洒洒的落下,周至柔才恍惚,原来她回到周家快一年了。这一年,真是发生了很多事情,做梦也没想到她会将自己的底细和盘托出,更没想到,周家竟然……接受了。 是的,在清水湾住了两个多月,她渐渐明白周家的态度。 大概是,“妖孽“一说不成立,你是周家的女儿,就是周家的血脉。在没有发现会伤害周家的情况下,暂且不会对你做什么。 人身安全暂时得到保障,周至柔没有在心中放松警惕,该干什么继续干什么。 在找寻周稷为郑氏“炮制“浪漫的兴趣减弱之后,她对六角楼的兴趣大增。被重重仆役包围着的六角楼,原来才是周家的核心。 京城里的周家,不是有一座藏书楼,藏着数千本书籍,是多少读书人向往之地? 而六角楼,则是一个更大的图书楼,藏书数万! 难怪周璇一身的书卷气,她也不曾去过青岚书苑,也没听说过请什么名师。还有周家上面几代的女孩,周箴周筝等,都是知名才女——去过清水湾,自然就明白了。 不是周家女孩太过优秀,而是其他人家,纵然有资源,也不会向女孩儿倾斜。周家则不同,从来不限制肯努力的孩子。在六角楼庞大的书籍支援下,但凡你想学的,总能找到相应的书籍对照。只要肯下点苦功,不立马脱颖而出? 美貌是天生的,但是才学是自己的。 周至柔到了六角楼,才发现这里真是层层守护。 并且这里的奴仆,名为奴仆,一个个脾气大极了。对她就算了,对周璇,甚至周简都很严格,一切都得按照规章制度来。动不动就“祖宗定下的“,搬出祖宗家法,还能怎么办? 周璇一开始,还怕周至柔不习惯,温言抚慰了很久,表示“他们老成持重,都是跟了几辈子的老人了,你担待一点。“ 她不知道,周至柔不仅没生气,还想得更深了。 金夫人,也曾不拘一格,用了很多人才。她还发明了人才挑选机制,从小小少年开始培养,别的经商者其实也是从小孩子培养,主要是培养忠诚度。但金氏不一样,几个堂口的掌柜的,都是她提拔的,她会推人,把合适的人才送到更合适的位置,认他们施展拳脚,不怕他们乘了东风就忘记自己。 梁坤,就是一个绝例——千百年,从一个小小的跑堂的小伙计,成长为一国丞相,历史上都可以留名了。 就凭这一点,金氏的眼光和手腕,心胸和态度,就比很多人强出很多。 但……有什么用呢?她一走,梁坤野心勃勃不能压制。其他的掌柜的,再忠诚的,也顾着自己的家,自己的事业。至于背叛的,就不提了。 看过了他们,再看看六角楼这些面孔生硬的老家伙们,就知道差距了。 这些人,一个个目光沉凝,举止不俗,观其言语,能看出说话的逻辑与分析问题的能力,都好像在500强跨国集团培养出来的优秀骨干,随便一个拎出来,都是能独当一面的人才。但他们,就安安分分的呆在清水湾,不抱怨,拿着普通的薪酬,干着普通人都能干的活。 周至柔越是了解,越是心惊。 原来这就是底蕴啊。 她前世见过这种“世仆“,就是在翼山侯府,伺候老太太的就是一群经年的老仆,这群人懂得多,见得多,年轻主子在他们面前也不敢耍主子的谱儿。任何一个家族,这些经年老仆,都是一笔宝贵的资产,有了他们,只要不犯了当朝者的大忌,至少家宅平稳,闹不出什么大事故。 再说靖远侯,才不过三代,到底还是立足根底浅显了。要是再长个两三代,那庄老太太的儿女,都留在庄家,也能算是老仆了,绝对忠诚,甚至可以托付、照料子孙的那种。 这一日,周简喝过了汤药,笑着让人把两个女孩请来。 “一直没顾得上问你们,这些时日过得如何?“ 周璇垂着手臂,微笑道,“父亲且放心,我陪着妹妹在庄子上下都走遍了,倒是看到了不少祖父留给祖母的话。都记下来了,回头展示给祖母看。“ “你祖母不喜听到吧!“周简不赞同的摇头,“还是不要说给她听了。“ “父亲有所不知,祖母看似不喜欢听清水湾的旧事,其实女儿每每提到,祖母的眼睛都会发光。她老人家,是会伤感,但是……也很开心啊。“ 周璇说完,周至柔就补上一句,“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回忆青春的似水年华,并且让人知道,她的丈夫活着的时候有多么爱她。她想让人知道,她被人爱,而不是她主动告诉人。“ 一句话,戳的人无言以对。 周璇有点尴尬,面色微红的站在一侧。 周简听了,也微微有点不自然,随即笑了下掩饰,“柔娘,你近几日去三省楼去的比较勤?“ “嗯。“周至柔大大方方的,“守着这么一处宝藏,我能放过吗?“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书籍?“周简笑着,“须知道书海无涯,但人的时间和精力是有限的,能选择一两样专精就很不错了。“ “伯父似乎忘记了,我比旁人多一辈子呢,专精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专精了。因为我所知所学……怕是伯父都未必了然于胸呢?“ 多活一辈子,是幸运吧,至少就读书量而言,周至柔敢说,她和周简不差分毫了。 甚至加上那些无意义的各种新闻资讯,她的见闻更广泛呢。 比专精,她傻了吗? 除非跟她比化学,比数学,比实验能力! 坦坦荡荡的说出“重生“的秘密,周璇面色不变,只是不安的稍微动了一下。 周至柔就知道,当她陪伴周简父女来到清水湾,而严氏没有跟着来,就说明……血脉至亲,还是血脉至亲。这个秘密,就局限在父女两人之间,严氏不知情。 这样也好,回周家一年多了,她还没找到适合的心态,来面对严氏。近了不好,远了也不像,总之,能淡淡的相处,不产生矛盾,就算一大进步了。 “柔娘很是自信啊。那你现在看的,<景阳名碑><景阳县考>还有种种,似是杂家?“ “随便看看的,伯父知道,我闲着无聊,不找些有趣的打发时间,还能憋在屋子里天天绣花么?我对女孩该学的琴棋书画,不感兴趣。“ “可我听说,你善书法。“ “周瑛说的?是,我是会写几个字。但那是迫于无奈,除了书法,只要下苦功就有收获,其他的么,都靠天赋。可恨我没有艺术天赋,能怎么办呢?“ “瑛儿所说,你的书法极其有名。在市面上流出去的,一幅三丈长的,可以价值五百两银子左右。曾经有一副祝寿的绝妙字帖,卖出了一千两的高价。“ 周至柔听了,耸耸肩,丝毫没有得意感,平淡无奇道,“炒作的,我自己找人炒作出来的高价。物以稀为贵么。“ “炒作?“ 又一个不懂的名词。 等周至柔解释完,周简终于明白了,“你故意的,利用自己闺阁女子的身份,字帖极少流到市面上,而后故意营造出“绝世稀少“的错觉,让卖家主动购买,以求升值?“ 琢磨完了这里面的奥秘,周简对如此聪慧的侄女,能嫁到翼山侯府,再无一丝怀疑。翼山侯府,勋贵中底蕴深厚,但也因为一大家子,枝枝蔓蔓太多了,导致……有些入不敷出了。所以,一幅字画一千两,身价这么高,肯定要迎娶回去啊。 “不喜书法,那你现在想学什么?柔娘,不是所有人都有你这样的好运气,你就没有想过将来吗?“ “想过啊。我也筹备了很久了。“ 周至柔笑着,说出来的话却不怎么客气,“您和我那无情狠心的父亲,不是一直监控我么?我送出去的书信,大概都看过了吧?“ 无法否认,周简叹息道,“你只想嫁给章岂?他还只是半大孩子!“ 第一百五十七章 万万不能 提到章岂,周至柔的眼神变了,变得很是温柔,眼底亮起的点点碎光,如同夜空闪烁的星辰,“是啊,他现在还是孩子,可我现在……也不大啊!“ 她笑盈盈的,表示自己翻过年,也才十一岁的“妙龄“。和章岂,不正好相配? 什么日久生情,什么一见钟情,都不如这样“你陪伴我长大““我陪你到老“的青梅竹马吧,感情纯净,不参杂杂质。 所以,什么异地恋啊,对她来说都不叫事儿! “可是人是会变的。“ 周简的语气悠悠的,“时移世易,人心难测,你怎么知道他会始终如一?“ 上辈子,无缘能结合的情分,到了这一世就能得个善果?未必!不然,也不会有句俗语——远香近臭,多少才子佳人的传奇,其实靠近了看,也就那样。还不如柴米油盐,平平淡淡的寻常夫妻。 周至柔听了,笑得矜持,“结果如何,需要计较么?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够了。“ 太过聪明的孩子……不,柔娘已经不是孩子了,她多活了一世,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要什么。周简寻思了片刻,哑然失笑,“是了,我多言了。“ “好吧,不再劝你,只是他必定有其他人不知的好处,我倒是想听你说一说——“ 周璇也眨着好奇的眼睛,“我也想听。“ 周至柔本不想说,可犹豫了片刻,道,“章岂有一桩别人没有的好处,就是执着。“ “执着……未必是好事啊。“ “是,用在其他方面,就是执拗,百折不弯,凡是他认定的事情,就难以改变。比如,他现在固执的认定我是自己人。我说什么,他都相信。他至今不知道,我真正的身份。“ “啊?那有朝一日他知道了,会不会怨恨你瞒着他?“ “不会。因为我用了巧招,让他深信我不是。我越是明说,他越以为我在开玩笑。等到暴露那日,我就可以装无辜的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了……“ 周璇吃惊,“那不等于骗人?这样欺骗,好吗?“ “骗又如何。人生不就是你骗骗我,我骗骗你,肯骗,证明肯花功夫,花心力。若是有朝一日,连骗都懒得骗了,就真的过不到一块去了。“ “听你这话……萧索得令人心凉。“周璇只是知道“重生“的事情,还没有打心底里接纳这件事,所以听到周至柔的话,情不自禁会想到,要经历多少才会有这样的感慨? 她对“重生“没有任何排斥,只是心疼柔娘,忍不住主动去握了她的手。 周至柔微微一颤,随即脸上浮现甜笑,“璇姐姐怎么了?可不要听了妹妹的话,就对未来婚姻生出恐惧之心,那妹妹白死不能赎罪了。“ “又调皮!打趣你姐姐,很得意吗?“ 轻轻在周至柔额头弹了一个暴栗,她才收敛了刚刚的失态,福了一礼,冲周简道,“女儿去看灶下的汤药熬好了没有。“ 待周璇从屏风后面离开,周简才从刚刚怅然的神情中转回,随口问道,“你璇姐姐未来的姻缘如何?“ “贵、贵不可言。“ 周至柔微微一笑,心道,终于来了,故意说得缓慢,扣人心弦,“您是怕未来女婿配不上我璇姐姐?“ “那就不用担心了。依我璇姐姐的品貌,什么人配不得。“ 周简摇头,“不必拿话激我?瑛儿数次都不敢明言谈起此事,我就知道有异。“ “他是不想让你伤心。我璇姐姐,被皇家选中,成为南魏东齐两国友好的见证——和亲去了。“ 迎着周简惊异的目光,周至柔继续道,“陪同公主和亲算得上显贵了。周家的门第都因此高抬了三分呢。就是之后,两国边境摩擦不断,不到两年就征战,公主是皇家的女儿,折在东齐国,算是为国尽忠,为君父尽孝了。而我璇姐姐,生不见其人,死不见其尸,连下落不明的消息,都是别人传回来,告知我的。“ “我能做的,就是清明给上三炷香。“ 话音刚落,周简便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好生难受。 “怎么会……和亲?“ 一阵猛烈的咳嗽后,他双眼有些失神,“为何会选中璇儿?“ “伯父忘记了,侄女上辈子只是可怜小罗雀一名,被放置在西北角落,哪里知道什么家国大事?周家本家发生了什么,侄女都不清不楚的。若不是记挂璇姐姐偶尔的关照,周家人的生死,我也一概不理的。“ 说到这里,她索性说白了,“伯父记得我带来的那个丫鬟,朝颜么?“ “上辈子就是她,将璇姐姐的下落和‘最后一封家书’交给我的。嗯,是不是还有写给其他人的,我不知道。反正之后的许多年,都没听闻璇姐姐的消息,我只当她写给我的信,是最后一封遗书。“ “遗书上,只报喜,没有忧。满满的思念,还有对我的殷殷嘱咐……“ 周至柔说完,有点不好意思,“璇姐姐是个好姐姐,奈何我之前对她,十有七八是利用之心,从来没打算真的当她姐妹。但愿这辈子还来得及。“ 透露了周璇前一世的下场,心里的一块大石头也落下了。不然让她力挽狂澜,她怕累,也怕毫无收获。 周璇有亲生父母在世,不如让他们为女儿的未来操心好了。 她满意的看着周简的神色变幻来,变幻去,心中很是愉悦。 “伯父您也别太担忧了,蝴蝶翅膀扇动……“说完才想起,这里根本没有蝴蝶会引起龙卷风的说法,便换了口吻,“东齐国都已经不在了,所谓和亲,未必还会重新再来啊。“ “但是东梁……立国了。“ 东梁和东齐国后期官场的腐败和贪墨不同,朝野一片欣欣向荣,并不动用刀兵。若是和南魏交好,这和亲一策,绝对是上上之策。 与南魏而言,牺牲一个公主,代价最小。 想来很多文官都会鼎力支持。 周简沉思纠结的地方也在于这里,于公,他也是文官体系的一名,非常赞同和亲之策。 于私,就不同了。 他的女儿为什么要成为和亲队伍中的一员? 万万不能! 第一百五十八章 父与女 夜晚,孤灯如豆。 一层层砖瓦累高叠加的高台上,向上延伸入星空,那繁杂闪烁的星辰似乎伸手可摘,给人以空寂寮然之感。人在寂静孤清的夜晚,思绪总会不收控制的翻涌。对凡人而言,感慨再多,也不过是杂念,理不出梗概,更无从指导自己的人生,纯属浪费。 但对周家父子而言,这样孤高而清冷的环境,最利于思考——幽莲台,就是周稷留给自己的思考空间,恐怕也是清水湾内,唯一没有任何郑氏痕迹的地方。 周简来到这里,是为了让自己彻底沉静下来。 前日,他提笔给胞弟周庆书写了一封书信,就提及了女儿周璇的婚事。 “兄自以为为南魏,可殚心竭虑,舍生忘死,也认同和亲一策,实属不战屈人之兵上上策。然而璇儿吾女,自幼襁褓生长在兄膝下,知其会为和亲腾妾之选,只觉利刃当胸而过,有万箭穿心之痛……“ 周简对弟弟描述了,他知道周璇被皇家选为和亲腾妾,成为陪嫁队伍中的一员,整个人都不好了的事情。他没有往下深思,为何选中周璇,是皇家的选择,还是其他朝臣的陷害? 是皇家选的,是哪一廷,哪一位妃嫔从中挑的?中间牵连了谁? 无论是皇家还是其他,总之,周家最后怎么能容,容忍周璇和亲去了呢? 周简认为自己不可能同意。 绝对不可能。 但凡他活着。 所以他登上幽莲台,思索人生——种种言语推论,他应该……不在人世了,才不能照料自己的独生女。 清水湾距离京城不远,快马加鞭不过半日,因此周庆书的回信最快速度传回来了。 信中,周庆书记录了几个时间,每个人名,对应的时间。其中包括郑氏的,三房太爷周稼的,以及长房周策,还有其他的,死后够资格进入周家祖祠的女眷。 猜也能猜到,这些日子代表了什么。 原来,周家表面风光,其实内里竟如一条破烂的大船,接连死去能掌舵的人,最后估计独木难支。 人名中没有周庆书。不过周庆书没有解释什么,甚至也没为“未来的自己辩解“什么。兄弟之间,太有默契了。周简信他,他也绝对信任胞兄—— 除了人名、时间之外,周庆书还谈及了他和长子周瑛的长谈。 交谈进行得很不愉快,孩子对他的心结太深,深到难以交流,内心抗拒的地步。在他缓慢的水磨功夫,终于想方设法,让周瑛吐露了一丝心扉。 而这,就足够让周庆书震惊到失色了。 “吾如何会放弃自己的孩儿?“ 人的本性都是自私的,周庆书名下是不止周瑛一个孩子,但是他就算对这个孩子再失望,周瑛将来做了再不可原谅的事情,他也只会选择自己的,其他的孩子啊。 怎么可能会选择长房的周琰? 周瑛和周至柔,对周家所知甚少,两人从小在外面长大,估计对周家几个房头的渊源不了解,也没兴趣了解。事实上,周瑛会选择任何一个房头的孩子做继承,唯独不会选长房的。 不信?看看清水湾的六角楼,多少珍本孤本都在这里,周家的藏书楼如何能比?为什么看守六角楼的世仆从来不往周家祖宅里去,只在清水湾呆着?其中的弯弯绕绕,周庆书也是后来才知晓的。 他深信,除非万不得已,再没有其他的选择余地,不然绝不会选择周琰! 这番苦恼,也只能对胞兄诉说了,他对儿子周瑛,实在无法说出口,因为无从解释! 兄弟两人,不在一处,但同时为自己的子女烦恼,还无从安慰,也算稀奇了。周简在高台上站立了半宿,才叹息的准备下来。一抬头,就见周璇披着一件狐狸毛的披风,怔怔的看着天空,竟不知来了多久了! “夜里凉,怎么不好生在房里呆着。“ “父亲不也来着高台眺望星空么?“周璇不像白日里那么恭顺了,指着夜空最明亮的那颗星辰,“女儿最喜欢幽莲台了,可惜小时候被人糊弄,说这高台之上不许女孩上。祖母也说她从来没有登上高台,所以迟迟不敢。直到千年,父亲一夜没有下来,女儿太担心了,才不顾劝阻上来……“ “从来没有不许女孩上来的规矩。“ “是,女儿细想想,大概就是哪个仆妇随口说了,女儿问了周遭一遍,便信以为真了。其实是自己限制了自己。“ 最后一句,听得周简心中一动,“你,知道前日柔娘说的了?“ “父亲焦虑不堪,女儿若是不知,才是照料的不够尽心吧?“周璇没有否认,转过头,眼睛亮闪闪的看着周简,“父亲,柔儿她说她是死过一次又重生回来的,您信她,不畏惧,不排斥,不厌恶?“ “为什么要厌恶?“ “因为……鬼魅……神异?惊悚?总之,不能用常理推断。“ “我辈凡人,看不透猜不透的太多了,何止这一件?柔娘又重生回来,可见注定是我周家的人,为父岂会固执己见,而生出忌惮埋怨之心?“周简其实顾虑得更多,总觉得周家有一子一女同时死后重生,可见上苍对周家……还算善待。 不然嫡亲的子女同时死亡,对弟弟的打击可谓深重。那时的他,都不得以做出不愿意的选择了,境况一定更严苛了,说不定会危及到家族命运生死…… 当然,这些就无需对女儿说了。 周璇听到父亲这么说,宽慰了许多,眼睛越发明亮,“父亲,柔儿说的事情,女儿早就知道了。其实,女儿一直有个心愿,想到外面去看看。或许和亲,是女儿自己要求的呢?“ “您知道,女儿最大的梦想,就是四处看看,南魏也好,东梁也罢,山水名城那么多,女儿却只能从书本上看见。兴许……“她脸颊露出微笑,“兴许女儿就是借机遁走了呢?“ “那样的话,女儿平生的心愿足矣!“ 周简看到女儿稚嫩的面庞,心中微微一苦,“为父答应你,一定会让你实现心愿!“ 第一百五十九章 书库 阳光铺满散发淡淡樟木气味的书楼中,窗棂的花纹印在自己雪白的手腕上。周至柔仰目,看着横看纵看都堪比老式图书楼的六角楼——名为六角,也知道这座楼阁有多特殊,竟然是正六边形的,在古代建筑中也算奇特了,六个角切割得平均,每一个角落都有相应的陈设构造,称得上是集古代工匠智慧的综合。 她本以为这就足够出奇了,没想到周家真正的宝藏底蕴,还在六角楼下。站在六角楼内,同时让六个人牵动机关,打开了中央的木板,才敞开了那道通向地下书库的楼梯。 周家的老祖宗是怎么想到,把书籍藏在地下的? 大概是……尝过了水火无情吧?或者遇到了盗匪? 周至柔嗅着微微湿冷的空气,提着气死风灯,还在想,周家老祖宗计划得不错,地下的确非常安全,但是知不知道潮湿也是毁坏书籍的一大难关?等她看到大量的棉花以及木屑,终于明白了,古人的智慧不可小看。 周瑾激动的不行,紧紧握住妹妹的手,“好妹妹……好妹妹……“ 也不知道说的是周璇,还是周至柔。 周璇面色沉凝,“禁声!“ 周瑾这才收了声音,跟在几个妹妹身后,身躯还在微微颤抖。 为首领路的,是六角楼的老仆,人称“楼三“,和老宅里的“楼大爷“,算得上亲戚关系。硬扯的话,也算三代之内的兄弟。不过,很明显楼三不愿意提老宅的亲眷,对周瑾“不经意“的问起,压根不答话。 “姑娘们谨慎些,书籍自取,用完了,放回原处。“ 地下书库是一个巨大的空间,按理来说,应该昏暗无比,就算是提着气死风灯,光又能照耀多远?不过,周家的祖先的确聪慧,计算过光的角度,过廊每隔十几步就在墙上按了玻璃罩。罩内有鲸油灯——鲸油熬制的灯油,少烟灰,且光更亮堂。 到了书库内,才发现每一片书籍分类,都对应六角楼的空气孔,正好有光线折射进来,难怪只需进来半个时辰,怕是过了这个时辰,光线就不对了。 按照自己心中所想,快速的浏览过“山川地理“,周至柔嗖嗖的挑出十几本来,亏得她看似薄弱,其实……丫鬟都做过了,搬了两回就搬出来了。 周璇只拿了两本,这地下书库她常来,不论冬夏,只要她想,根本没人阻拦。自然无需贪多。 周瑾看花了眼,精挑细选,也只选了三四本,额头都冒汗了。 姐妹之中,周琼也在——撇去秋氏和金氏的身份,谁是正房谁是妾侍,她和周至柔都是周庆书亲生的。周庆书过继之后,便都是二房的女儿了。 她一路都在笑呵呵的,随手挑了一本<名花图鉴>,就跟着姐妹们出来了。 等四姐妹出来后,楼三等人将六角楼的地板恢复原样,书架挪过来,就跟普普通通的书楼没什么两样了,除了场地特别大、藏书特别多以外。 “楼上的书籍,可以自行抄写带走,楼下的书籍,在楼内看完,一片纸片也不许流出。“ 四姐妹全都肃声。 等看守的老仆们都安静的退回去,她们才松泛的动了动肩膀,年纪最小的周琼吐了吐舌头,“管得这么严?我就不明白,老祖宗们弄这么警惕做甚?“ “嘘!不知轻重,怎敢议论祖先?“周瑾不悦道。 周琼撅着嘴,“大姐姐,我只是随口说两句嘛。咱们姐妹之间的私下,也不能说几句真心话了么?“ “那也要看看场合。“ “是啦,是啦!我知道了!我只是不懂,一本区区养花种花的书,犯得着郑重其事的放在楼下么?“ 周琼嗤的一声,随手把自己从地下书库带上来的,放在桌案上。 周至柔眼角一挑,“你翻开看看,那是养花的么?“ “<品花宝鉴>,我对那些朝政么,兵法啊,还有相面、堪舆之术,真的不感兴趣啊。才拿了这本!“周琼不解其意,打开一看,惊呆的差点脱手而出。 这里面,画得竟然是一副仕女图。 准确的说,是半遮半掩的仕女图。 画得逼真无比,女子的娇艳容貌,动人的身体,妖娆的神态,那微微张开的唇舌,那迷离的眼神,都说明一件事——这画手,太会画了。比顾天和那劳什子半吊子的画家,强出百倍去! “呜呜,我随手拿的,姐姐们你们都看到了,我真的随手一拿……“ 周琼吓哭了,拿着烫手山芋一般,想要丢,又不敢丢。老祖宗郑重的收藏到地下书库的,她要是糟蹋了,结果如何她不知道,反正这辈子别想再进地下书库了。 那意味着什么,她不敢想,不愿意想! 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眨眼之间就哭得涕泪横流。周璇平素多么淡定的人,这会儿也惊呆了,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周瑾年长,冷静的思索后,“合上书,放在一边。琼儿,我们只当你没打开过,当你没有从地下书库拿出来。喏,这是我的。“ 她也是随手挑的,早听说周家有这么一个书库。可惜,是二房的。她这么多年,对郑氏请安不断,一直用严格的标准要求自己,不落周家名声,除了希望得到家族的认可,也是希望能见识见识书库。 不然自家的东西,她却无缘一观,太可惜了。 幸好,她赶上了。 周至柔从周琼手中接过来<品花>,面不改色的翻阅了一遍,对周家老祖宗的开明,再次刷新了认识。 “柔娘,你看什么,快快放下。“ “璇姐姐,你们担心什么。此处只有我们姐妹四个,旁人……旁边有人么?“ 她淡淡的扫视了一眼,然后道,“你们得体会老祖宗的深意。世人都教导女子贞静安守,娴雅温顺,那是教导旁人家的。我们自己得知道,哪些规矩教条,不该束缚自己的绳索。比如这<品花>,咱们将来谁不嫁人?“ “嫁人……等嫁人再说嘛!“ “幼稚!“ 周至柔嗤之以鼻,“非等到吃了大亏,才知道好歹么?“ 她瞥都不瞥一眼周琼,直接把书塞到周瑾的鼻子下,“大姐姐,你须得仔细研究研究,我保证你受益无穷!“ “我想,这也是老祖宗的意思。“ “但凡你揣摩同了三四分,就能懂得老祖宗对后代子孙,有多关怀备至了。“ 说完,周至柔失笑,“说起来,我幸好生在周家,规矩多是多,但好歹不让当睁眼瞎。若是在那等表面荣华富贵的人家,内里却作践女性,怕是一天都活不过去。“ 周琼眨眼,“所以你重活了一辈子,也要当周家女么?“ 周至柔没有回她,简略的介绍<品花>的重要意义,便看自己的书去了。 十几本,果然都是周家老宅那边没有的孤本,她没有抄写,一目十行的快速浏览边——可能是前世影响太大,她对信息的需求不是求全求细,而是先粗步了解,判断重要性以及紧迫性。都不足的话,那就停止,将精力先放在更重要的事情上。 每个人的时间和注意力都是有限的,能处置的事情也有限,如何选择如何判断,才最考验一个人的学习能力。 周至柔排除所有干扰,快速的收集自己需要的信息。 也亏上辈子多活了二十多年,她已经非常习惯竖版和繁体字了,对如何断句也颇有心得,不至于出现看一页纸,看半天的“浏览障碍“。 十本书,都是人工装订的,看似厚厚书籍,其实……封面装订得厚实了。真正的内容不多。 不多,不代表不重要。 周至柔一口气看完了,深深吸一口气。 这十本书,讲的三件事。一件是十三年前的“英王案“,案卷卷宗明显是被人默写下来的,一字一句都是原文。另外几本,就是当朝的丞相以及大理寺诸位官员的奏本。 周家苦心孤诣的将这些资料收集齐全了,怕是吃了大亏。 放在地下书库,也是不想真的蒙尘,大概……还想着翻案吧。 周至柔没有看到最想要看的,但是想到,周家并没有把耻辱给遗忘了,还指望世人遗忘,放在自家的书库,同时也没对自家的子孙掩藏,她很满意。 第二件事,也是用奏本编纂出来的,是宣平十三年的士子集。年代久远,可能不少人忘记了,当年其实出了一场大舞弊案,卷进去的士子多达五十人,主考副考都被抄家砍头了。后来宣平帝下旨重新组织考试,周庆书就是在补考中大发光芒的。 周至柔早就觉得宣平十三年的科考有猫腻了,在看到周家的书库还藏着士子集,还是宣平十三年的,就觉得……周家可能,也许,跟她想的一样? 只可惜周庆书也是其中获益一员,不可能深究了。深究的话,周庆书名声肯定会受影响。 第三件,则是历年朝廷发放的救济粮记录,以及大旱大灾年记录。 上面不是光秃秃的冰冷数字,还有那些灾荒年的灾民受苦受难记。各种文人墨客写下的动人诗词,声情并茂,传颂百年足矣。可有什么用呢?诗词当不了粮食,当不了棉被,受害饿死的民众并没有减少一个。 周至柔快速的记录几个重要的地点,和时间。和心中的对应,第一次动笔,把自己印象中的甘州大旱,定州大水,具体到时间,写在纸面上。 “柔儿,你……“ “你们都知道我的秘密了,我可不是什么良善人。不过上天……的确待我不薄。我若是不知就算了,既然知道,就得做点什么。这个,拿过去吧,周家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能获得多少利益,我不管。只有一个要求,尽量少死人吧。少死一个人也是好的。“ “柔儿……你……“ 周瑾和周璇一模一样的表情。周至柔通通不理会,翻阅完之后,便静坐在一旁。 她在思考,周家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或许她过去考虑的太浅薄了。 周家人,一个一个都以自己是周家人而自傲,并竭尽心力为保持周家名誉而努力。 这可不仅仅“书香门第“能解释的。 就好像前世一些大集团,大企业,有自己的企业文化一样。周家的家族文化是什么?核心凝聚力是什么?比如周庆书,他只想野心勃勃的向上攀爬之辈么?而周家长房的沉着冷静,又是另一面…… 第一次进地下书库,四姐妹最后没有对着书籍,如饥似渴的汲取知识,而是各自拿了蒲团坐在一起聊起天。 周瑾面色微带悲哀,“一世祖出身穷苦,一辈子奔波劳苦,置办了一份家资,让儿孙可以读书,曾留下遗言,‘我一辈子,只有小聪明,没有大智慧’。他没有说,什么是大智慧,但所有的周家子孙,都有自己的理解。“ “二世祖经商,不像旁人坑蒙拐骗,自以为得了大智慧,因为积累不菲的家财。临死之前,道他这辈子也不够聪慧,嘱咐后代一定要读书。“ “到了三世祖,也就是我们祖父的爷爷。他老人家娶了两个媳妇,一个是父母定下的娃娃亲,一个是后来情投意合的。前一个,便是我们长房,后一个,是二房。“ 周璇叹口气,“我那位曾太祖母着实是个厉害人,站着大义名分,以及奉养双亲的德行,一辈子地位稳固。只是,二房的曾太祖母,出身官宦人家,读书识礼,背景太强了。斗了一辈子,压了一辈子,结果却也没赢。她老人家留下遗言,怨恨上天不公,定下家规,女孩子一定要读书认字,不然永远是个睁眼瞎。“ “过了三世,外人不知,其实我们长房和二房,早就血脉稀薄可以分家了。不过,老一辈的都觉得,分则两害,还是聚在一起。事实上,若不是璇妹妹你邀请,我只怕没福气去地下书库的。“ 周至柔“哦“了一声,“难怪长房什么事情都不发表意见。“ 她还以为是周策周琰父子两人,都才能平庸。原来是……不敢乱说啊。毕竟只是占据“长房“的名义,若是不乐意,二房分分钟自立出来。 第一百六十章 道歉 如此说来,二房的强势,也就说得过去了。 周至柔对周家家族的内部纷争,看得还是太浅了,不过这也不意外,她是女儿家,早晚会出嫁的。到时候便是想插手家族的事情,也轮不到她开口做主,也就省了这番心力。 显然周瑾不这么看。 她面带悲伤,絮絮叨叨的说起这些年,长房和二房的“小摩擦“,尤其是说起母亲安氏,歉意满满。安氏嫁来多年,生下一子一女,却对这些过往一无所知,总觉得自己是“宗妇“,一想把好处都挪到长房来,坏处,或者不利的地方几个房头均摊。再就想帮衬娘家,安家几个侄子,动不动就想提携他们官职——被郑氏一口反对,毫不留情的橛回来,就对二房存了心结。 周瑾也是长大后,慢慢才理解了,又羞耻,又无奈。 不过郑氏对她倒是一如既往,还曾开玩笑道,“你母亲的性子也不坏,更好的好处就是把她性子传给了你。“ 开始不解其意,后来才反应过来,郑氏这是说她一样的,对娘家太过看重,将来嫁到哪里去,估计都是要把好东西搬往娘家。 虽然听着尴尬难受,不过郑氏这么调解,完全不在意的模样,慢慢的,她也就不钻牛角尖了。 “三位妹妹,我们的血缘关系的确是没那么亲近了,不过我心里,你们同我亲妹妹并无两样。“ “大姐姐,我们自然也当你是亲姐姐一样。“周琼嘴甜得不行。 周璇也淡淡的表示,“多虑了。“ 和平日的神情没有任何区别,周瑾这才放下心来。 她转过头来,看向周至柔,对这个妹妹——她私心里是极喜爱的,可惜,没有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只怕要差些了…… 没想到周至柔指着<品花>,“大姐姐有心翻百年前的故旧,怎么不想想自己未来的前程呢?“ “我……“ 周瑾含羞带愤,“你又知道了!话都说到这里,你就明白告诉我吧,我上辈子过的如何?“ “不如何?无非是嫁了一个显贵的相公,表面风光,后宅给你纳了十七八个小妾,教你每天从早到晚忙不完的事情,还有帮人家养孩子罢了!“ 两句话说得周琼都倒抽一口气。 周瑾也瞬间白了脸。 周至柔的话索性说得越发破了,“人家正房的位置给你,在外对你敬重,周家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也尽心竭力了。人人都说你嫁了个金龟婿,只是这婚姻么,就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大姐姐可要过那样的日子?“ 周瑾挪开脸,可惜眼角的余光瞥到<品花>,依旧觉得刺眼,赶紧闭上。 “看我作甚?你嫁的男人更不如了,大姐姐还有表面的风光,你是直接和离回家,呆在家里靠弟弟过活。周琪对你倒是好,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只是你弟媳妇就……你想将来看弟媳妇的脸色么?“ 周琼听了,直接呆住。 “不、不,我这辈子肯定会改变命运的。姐,我上辈子没有去青岚书苑吧?是不是?我没资格去青岚书苑,但是我这辈子能去了。“ 被当成救命稻草一样抓住,周至柔不喜的推开,“上辈子是没去,不过去没去的,和你未来的姻缘有什么关联?我只问你一句,静妃娘家的侄儿,勋贵侯府的世子,还有桂榜的前三,嫁过去就能执掌中馈,你能忍住,你娘能忍么?不麻溜的把你打包嫁了,你还能讨价还价?说不定欢欢喜喜上花轿的,就是你自己个。“ 周琼攥紧了帕子,按在自己胸口,“静妃家的,我,我嫁得显贵?“ “是呢,比大姐姐还贵。只可惜,金玉其外,内里就是个草包。也只有你当成宝贝,你娘还亲手把你推入火炕,出嫁之前谁劝都没用。“ 周琼彻底沉默了。 半响,忽然站起来,郑重其事的从蒲团上站起来,重新屈膝对周至柔半跪坐着,磕了一个头。 周至柔吓了一跳,躲开了,“你这是作甚!“ “姐,我上辈子是不是做过很多对不起你的事情?“ “不用说了,肯定有。我娘……她……她在你没有回来的时候,说了不少你的坏话,当时我年纪小,听到了,也听底下的仆人说,你是过来抢我的位置的。我还做好了准备,等你来了,就给你一个下马威,好叫你不要那么嚣张,不要以为爹爹先和你母亲结缘,就能不把我们母女姐弟不放在心上!“ 周琼说完,失笑的撇了下嘴唇,“谁知道,这一等,就是三年。我每年过年都翘着脚尖等。第一年,他们说你在拿乔,故意等爹爹派人去请。第二年,他们说你在作死,爹爹日理万机没那么多耐性,早晚又受惩罚。第三年,他还说你是心大了,野惯了,爹爹都管不了了。第四年……呵呵,去年你回来了。我又听到有人说,说你是在外面憋不下去了,这才回家的。“ “可我听来听去,他们说的话,和我看到的你,完全不一样!“ 周至柔不动声色,“你看到我,是什么样?“ “姐,我们相处不多,但我看出来了,你根本不喜欢周家!你讨厌周家!讨厌所有人!你有一时间,就钻到书楼里,只有在看书的时候,你才是最惬意舒适的。“ 周琼快人快语,“有时我都替璇姐姐不值,她是把你当亲妹妹看啊,可你还是不亲近……“ 周璇和周瑾就在旁边啊,手里的帕子都多了几道褶皱。 “你和他们,所有人说的都不一样。现在我终于懂了,这是为什么。因为,你是两世为人,比别人多活了一遍。你看透了,知道我们每个人的脾性,所以懒得打交道了。“ 周至柔不可置否。 “不过姐,不一样了。你看看璇姐姐,再看大姐姐,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不一样的。好比我,我心里也当你姐姐的,不如大姐姐和璇姐姐亲,但我心里认你的。不管上辈子发生了什么,我……我愿意道歉。我想弥补!“ 第一百六十一章 感激 周琼突如其来的致歉,令几女深感意外。 周璇动了动嘴唇,想要开口,可看到周至柔的表情,便没有动。周瑾则当和事老,居中调解惯了,想了想,道,“柔妹妹,你看呢?“ “我不知道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不过,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今生和前世毕竟不同的。别的我不敢说,不过琼儿是真心的!她愿意道歉,因为她真心把你当了姐姐。“ “我知道。“ 前些时日,周琼还好笑的劝她和周庆书和解,教她如何和周庆书相处,怎么能忘记?说实话,周至柔也有些懵,自打回到周家,她直接把秋氏当空气,对秋氏所出的子女也远远的,根本不接触,没想到人家却巴上来了,还主动道歉? 这是怎么回事? “那你给个准确回音吧?别叫琼儿心里七上八下的。她对上辈子的事情,无能为力。若是你不甘心,就算拿她当丫鬟使唤,我想她也乐意的。“周瑾故意开玩笑道。 周琼却认真的思考了一下,“丫鬟我不愿意当,但是没人的时候嘛,使唤就使唤吧。“ 因为玩笑话,气氛暂时缓和了。周至柔却轻轻的吐出一口气,“你母亲对我的伤害,可不是磕个头就能过得去的。“ 周琼当即脸色一变,“她……做了什么?“ “你真想知道?“ 看着周琼身躯有些发颤,周至柔笑着摇摇头,“算了,放过你。“ 放过你…… 字面上的意思,非常明显。在座的没有人是傻瓜,周璇周瑾立刻听懂了,假如没有今天一起去地下书库,假如周琼不是心血来潮,突然要道歉,那么将来的某一日,说不定就会暴起发难——姐妹之间,攻击的绝对是薄弱之处,比外人的报复可狠多了。 周琼脸色越发苦了,“姐……“ “别说了。“周璇忽然道,“柔儿说起了你,说了我,也说了大姐的过去,就是没有提起她自己的。她没回家族的时候,在外流浪,连小丫鬟都做过了,可见吃的苦比低人一等,为奴为婢更煎熬。你还问什么?“ 周瑾也沉思了一下,“柔儿放过你,估计也是因为你作恶不多。想是年纪小,被人哄骗了。长大了就没继续了。这也是给你的警告,凡事三思而行,勿要为了旁人的闲言碎语,就迷惑了心志!“ “可是我娘……“ 周至柔冷笑了一声,“有些人啊,不配为人父母。表面说得光明正大,一切都是为了子女的好处。其实小门小户的,见识有限,把子女送到虎口了,还鸣鸣得意,以为帮子女铺就了一条金光闪闪的大道——估计是没听过‘伴君如伴虎’吧。“ 她的话,越是深思,越是觉得发冷。 周琼听不懂了,“之前不是说静妃的侄子么?怎么扯到伴君上面了?“ 周至柔摇摇头,这个妹妹还是心窍开的不多,诶,想起的奏章了,按照记忆翻了翻,找到其中的条文,翻给周琼看。 周琼不解其意。 “这是二房的老太爷,也就是我们礼法上的祖父上书所言。这是静妃的父亲焦大人所书。还没看明白?他们两人的意见截然相反!“ “朝臣不都是各自上奏章的么,意见相反,不是常有的么。“ “那你在看看,上面说的是什么内容?英王案!咱两的便宜老爹就是被这个案件牵连进来的,被变为庶人。还没想明白关键诀窍么,过不了两年,英王案翻案了。静妃的那位老父亲,焦大人为了洗清过去的错误,很大概率要和咱们周家亲近的。“ “不过这种亲近,就像是借钱之前的套近乎,等钱接到手了,还管你是谁?“ 周瑾听了,帮忙解释,“你柔儿姐姐的意思,焦家和我们周家,不是一路人!该死,前世你娘明明知道焦家和我们周家政见不合,还把你嫁过去,不是害死你了么?“ 周琼只是没有转过那道弯来,两个姐姐这么掰碎了,她终于反应过来,“我娘……前世贪图富贵,把我嫁了过去?结果坑了我一辈子?“ “倒也算不上,因为你自己也乐意。就算有人跟你说,焦家不是良配,你也听不进去。因为你眼中看得上人家,就那么几户。能娶你的,就只有焦家了。你觉得,你是没有选择,想要嫁得好,只有选择焦家。“ 说完,周至柔似乎没想到,随口的一提,“为什么呢,哦,大概是因为大姐姐嫁得风光,璇姐姐呢,又和亲去了,嫁的是东齐皇室。你怕自己成为姐妹中最差的一个。“ “我……“ 最阴暗的小心思都被戳破了,周琼跟斗败了的公鸡一样,垂头丧气的,无助可怜的望了望几个姐姐,“我错了……“ 认错倒是快! 周至柔发现,周琼也不是无一是处,至少这份识趣,就很难得。 她倒也没打算原谅,只是复仇——她本来的报复计划里,就不是从身体上攻击啊。秋氏害她那么惨,前世她得势时,都没想过要秋氏去死。 她想要的,只是把加诸在她身上的痛苦,反弹回去,让秋氏也品尝一遍。 最后姐妹之间的密谈,协议她可以为了前世受的痛苦报复,但只局限在精神上折磨,不会用种种过分的,如下毒之类的手段。就这样,周琼已经满意了。 甚至还有点感激。 清水湾的日子过得十分舒适。转眼就是冬至了,冬至祭祖之后,几位房头的少爷们就过来了。长房来了周琰和周琛,二房来了周琪、周瑜,三房来了周琮,四房来的周琏,周瑢,周璜,五房来了周玓,一群半大小子热热闹闹的拥挤到一处,天天吆三喝四的,没完没了。 周至柔本以为吵闹还要持续,没想到一天早上醒来,被打包送走了一大半。问过后才知道,原来之前牡丹花园里,二老太爷周稷妻子写的篆刻,被尿了…… 当即就让管理花园的仆人炸了! 别以为仆人就是下等人了,他上报给清水湾的管家,管家没有二话,直接通知四房五房过来领人。并警告,再发生此等事情,这辈子都别想进来! 第一百六十二章 用心 周至柔撸着袖子,偷偷藏在花园的大石头后面,看一群穿着绸缎的老爷太太们,七嘴八舌,又是吵,又是闹——这群前世鼻孔长在头顶上的叔伯婶娘们啊,还有这么一面,真是令人没想到。 再次让周至柔相信一句话,是人,就有弱点。只要抓住了软肋,还真是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我们也是周家的正经子孙,怎么就不能进去了?“ “我家五娃儿年龄还小,一个吃奶长大的娃娃,不教他,他懂得什么礼义廉耻?就是欠教导了,才想把人送过来,在二叔的园子里熏陶熏陶,不然外面那家私塾学校的不能送?我这张老脸又不是硬到树皮厚,非来讨不自在!“ 撒泼的,说情的,涕泪交加,总之一副众生相。 看得周至柔真是心满意足,恨不能搬个凳子,再拿点瓜果饮料来,慢悠悠的欣赏。 真的,看这群人嬉闹怒骂,急切焦躁的模样,比什么都解压。 谁说报复只能有那么几招呢,类似的场面多来几回,周至柔觉得她心头的郁气都减少了,说不定都能多活几年! 她拿了帕子垫在石头上,斜斜依着,从小荷包里拿出陈皮制的梅子来,喜滋滋的咬一口,满口生津,真是美味哦! 片刻后,她觉得日头黯淡了,没那种融融的太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感觉了,转过头一看,就见一张似喜非喜的芙蓉面,正对着她。 换了个人,指不定吓成什么样。 只有周至柔,淡定极了,拍了拍手,还有时间端正仪态,落落大方的行礼,“原来是筝姑姑。“ 周筝嘴角半弯,似笑非笑,她的嘴唇是天生的微笑唇,眼睑下方的卧蚕突出,导致乍一看平常,只是中等的清秀罢了。可是一笑起来,就生动极了,“顾盼神飞“似为她量身定制,就是用来形容她的。加上肌肤光滑白腻,眉尾飞扬,明明三十少许的人了,可看着还是少女的憨态。 周至柔每每看到这位筝姑姑,就有一种感觉——太懂了吧!世上如朝颜、如江心月那般天生的容颜、气质、身段都极其完美太罕见了,大部分都是寻常人,资质上有一二出色之处,就不错了。而周筝,太知道如何扬长避短,几乎将自己的长处发挥到极点。 这让所有见过她的人,对她的评价都极高。 大体是美丽这种东西各有各的审美——但公认的,美丽一种,应是动态的,是生动的,美在自然清新,美在灵动纯粹。 周筝可以毫不费力的被归类此种。 她笑着看了周至柔几眼,周至柔无可奈何的跟着她来到六角楼里。 几个仆人看到她,无声无息的退下了,其中一个关上门,机关一按,楼内几扇窗户的窗帘都自动关上,只剩下几盏鲸油灯。 “随便坐吧,就当在自己家里一样。“ 周至柔笑了,故意盘腿坐好,“姑姑这么说,岂不是说我不是在家里。“ “你有这份自觉就好了。“ 周筝并不客气,自顾自的倒了茶,斜睨了一眼过来,“怎么,茶叶在茶罐里,水在水壶中,还需要我帮你倒不成?“ 如此态度,周至柔淡定多了,她一面寻思周筝怎么会回到清水湾,一面慢条斯理的倒茶,泡茶。 她的茶艺……怎么说呢,大概是习惯成自然,一次捻多少茶叶的量,烧多少火候的水,泡茶的茶具需滚过几回,温度肉眼无法掌握,但天天泡,年年泡,闲了无聊泡茶,招待亲朋更要泡茶,反反复复十几年下来,谁都会养成自己都无法察觉的个人特色。 就像一个人的字迹,一方水土的乡音一样,除非处处刻意避开了,不然怎么都带了点那个“味儿“,有心人一眼就能发现。 周筝就用眼角的余光淡淡瞥了几眼,“这手艺,有点像周箴。“ 周至柔一愣,方才想起,前一世正式周箴教导她们几个女孩学习茶艺,当时她想得不多,就是觉得泡茶的时候心神宁静,而且看茶叶在水中沉浮舒展,是十分舒服自在的,便用心学了。 后期嫁到翼山侯府了,有钱有地位,她别的爱好不能有,便请了不少女茶师,也跟着偷师不少,没想到周筝还是一眼看出她身上模仿周箴的痕迹。 “周箴说过,她和你交往不多,就你初次回周家的时候,交流过几句,别的时候,就只是见面闲谈,根本没有深交。看来,母亲说你‘转世重生’的故事,竟不是假的?“ “筝姑姑觉得是真,就是真,筝姑姑觉得是假,便当成假的呗。真真假假,有什么重要的?我有的时候,都当成一场梦呢!“ “哈哈,没说错,真假不过一场梦。“ 周筝不等周至柔倒茶,自顾自的把她刚刚泡好的茶杯夺了过来,抿了一口,“果然,和周箴不相上下。她知道肯定气死了。“ “筝姑姑特意过来,不会是过来与我谈论茶艺的吧?“ “当然不是了,我听母亲最近神神鬼鬼的,平素念念佛,抄写经书就算了,竟然真的以为世上有转世重生之说,我担心她被妖道巫女等人骗了,才特意回来。没想到就见你看戏一样,看着本家的兄弟们挨打求饶,似乎还听开心?“ “嗯,开心不开心的,不好说。总之他们在祖父给祖母的篆刻石碑上撒尿,大不敬,这是板上钉钉的。“ “你别转移话题,我说的是你!那几个冻耗子,进了风箱也是吱吱挨抽的份儿,谁关心!“周筝挥手说完,郑重其事的看了看周至柔,忽然长长一叹。 “看来是我自误了。“ “何出此言?筝姑姑你不是一直非常自信的么?“ “你别调笑我,父亲在世时就说过我,看似柔顺,其实骨子里最倔犟。别人不敢想的事情,我敢想。别人想了又不敢做的事情,我敢去做。远的不谈,你可知道为什么这次把你安排到了清水湾?“ “这么看我作甚?不是我,是我母亲,她想打听我和周笙的结果,可又半信不疑,拿不定注意,索性听了周简的话,带你过来!“ 周筝淡然的笑了下,“其实我根本不在乎,周笙也无所谓!“ 周至柔低下头,未出声。 “怎么,觉得我说谎,是以退为进?呵呵,那你就小看了我,也小看了周笙。我和她,自幼在父亲母亲跟前长大,被世上最好的父母疼爱着长大,人世间最幸福的光阴,我们享受了一十六年!“ “柔娘,我们这是第三回见面?母亲早就说过,说你性子有点像我,看的书籍也像我,连不吭不响的,心里拿大主意的秉性也酷似极了我!要不是为了我们二房,她也不想狠心阻拦你入族谱,不想平白无故的,被你恨上。“ “我没有恨。“ 周筝自己瞄了一眼周至柔,“连这份恩怨分明也像我!不过,我们是不同的。我倔犟,清高,因为我背后有足够的底气,我父亲是户部侍郎,我母亲是定州郑家女,我一出生,就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娇宠着长大。你的倔犟,是为了要守护最后的尊严。周至柔,你知道么,你亮出你的底细,才显示出你的脆弱,你的不堪……“ 周至柔的微笑面具,有一丝丝碎裂,“我不堪?“ “难道我有说错?你不是想借着知道前世所有人的下场,才故意暴露秘密的?你想让所有人都捧着你,不能慢待你,才故意说出来。其实不用的!我母亲阻止金氏进祖坟,不想承认你父亲在外还生了一个你。但她老人家嘴硬心软,要不了两三年,你天天在她跟前晃悠,她也难固执己见,坑害你一生一世的婚姻大事。“ “而你父亲,说实话,他子女虽多,姿容出色,继承他容貌气质的,也就一个你了。你根本不需要苦心孤诣的为自己谋求什么,只要耐心些,三五年后自然有个结果,甚至比你费力的去求,去争,结果更好!“ 周筝的话,徐徐说出口,仿佛天外之音。或许与她而言,这是肺腑之话,别人她都懒得说呢,可是在周至柔这里,便是好笑了。 “筝姑姑……与我说这个作甚?“ “只是想告诉你,有这么多心机,不妨对外使,周家不是那等容不下人的人家,你有能力,有才华,尽管施展。周家有女百家求,可不是一个两个出色,更不是一代两代出色,而是百年来我们周家对女孩的重视,培养出来的。你么,既然托生到周家来,便该有这份自信!“ 畅谈之后,周筝飘然而去。 周至柔在她的背影中,情不自禁脸颊的肌肉微微颤动了下,很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和这个女人“推心置腹“,交谈了很久。她猜测,应该是这个世界,这个时代里的自信从容的女人,太少了。 少到她都没有这种打起全部精神,好似遇到对手一样,肾上腺激素飙升的感觉了! 清水湾的日子,变得不那么按部就班了。 四房五房的叔伯婶子,过了冬至,等到了小寒,又来了一回。这次天阴阴的,飘了点雪花,可怜周琏,周瑢,周璜,周玓几个,都是半大孩子,调皮的时候上屋揭瓦,无法无天的模样,那不是父母长辈们宠出来的? 忽然之间疼爱他们的长辈变了脸色,又打又骂,哭哭啼啼的被送到清水湾来,“一笔写不出两周字。罚也罚过了,打也打过了,你看现在不乖多了?“ 清水湾的管家冷哼一声,大门一关,理都不理会。 六角楼又对周璇、周瑾、周琼、周至柔开放了一次。这次,她们各自挑选了七八本书籍,连续抄写了三四天。用周至柔的话来说,“恶补。“ 平素读书写字,是学习,是增益知识,而等六角楼地下书库开放,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吃饱了,吃撑了再说,消化是之后的事情。 小寒之后是大寒,四房五房的人,也学精明了, “孩子,是周家的人。要是学不了好,丢的也是周家的人。你们要是不认,那就不管吧!“ 说完,也不管大雪封山,直接把几个孩子丢到大门口的雪地里,架着马车就掉头走。 可怜的周琏,周瑢,周璜几个,哭着喊着叫妈妈,被狠心推开,“要是今天进不了清水湾大门,以后你们也不要回家了!就死在外面吧!“ 绝了! 真是绝了! 周至柔大开眼界,心道,不对劲啊! 这个兄弟,她知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若说他们心性有多坏,不见得,但指望他们做好事也是别想的。大概就是吃吃喝喝,玩乐享受。 怎么回事,这辈子竟然扭转了命运? 目前看来,是好是坏还搞不清楚,但溺爱出名的四房五房叔伯婶子们,竟然变了个人似地,这让周至柔百思不得其解。 她等啊等,终于等到周笙出面。 “收,干嘛不收?“ “人家的话哪里说错了,一笔写不出两个周字。这几个孩子天生爱捣乱,无法无天的,若是不好生教导,将来做祸了,也是连累父兄祖宗——一个祖宗,谁能逃得过?“ 周笙做主,把其他房头的少爷们都收下了。六房见状,赶紧也把小孙孙送来周珮送来。 七个男娃,成葫芦娃一样从大到小,天天跟在周璇身后,姐姐长,姐姐短的。别说周至柔不适应了,就连周琼都忍不住抱怨,“怎么回事!“ “他们想进地下书库。“ 周瑾淡淡道,“应该是周筱姑姑露出的消息,她告诉四房五房的人,只有进入地下书库的周家子孙,才是得到认可的周家子孙。不然,族谱上写的,是写给外人看的,礼法上沾亲带故罢了。“ “周筱?是四房的人吧?“ “是。她当年和我箴姑姑、筝姑姑,还有笙姑姑,并称为‘周家四艳’。我猜测,她本来不想泄露这个秘密,只是因为柔儿你……“ 周至柔无所谓的笑了笑,“随便吧。反正别人怎么想,都是别人的事情。我要是在乎别人的想法,就不会说出来了。“ “可是现在筝姑姑,还有笙姑姑,都在怀疑你的用心!“ “大姐姐觉得我是什么用心?“ 第一百六十三章 心中所求 “我管你什么用心?人是会变的,我唯一不信的,就是你会存了坑害我们姐妹之心!“说这句话的时候,周瑾的眼神在自己和周璇之间稍微转动了下,没有把周琼包括进来。 大概也是知道,周至柔和秋氏母女之间有心结。 这辈子虽然解开了一部分,但不是三言两语之间,就能全部释然放下的。 周至柔不可置否,她不会主动害人,那是建立在对方不会危害自己,没有威胁的基础上。如果哪天这份姐妹情变了质,她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做什么! 当然,若是周瑾、周璇此生一直像现在这么对她,那她也绝不会辜负就是! 姐妹之间闲言几句,便进了六角楼。今日地下书库没有开,几个老仆神色木讷,恭恭敬敬的将书架上的书籍送到每个人的桌案上,周琪、周瑜,周琮,周琏,周瑢,周璜,周玓,周珮,足足八个男孩分成两列,各自坐在桌椅后面。每人都是一笔、一砚,一墨,纸张若干。 等女孩们坐好,才发现两边竟然区别对待。 女生这边,还多了点心碟子,上面摆了点桂花糕、糯米糕之类。 周璜,大概在家中蛮横惯了,立刻不满自己这边孤零零,连茶水都没准备。立刻高声叫道,“为什么我没有?“ 其他男孩都没吭声。 世仆上来,给周璜端了一碟子点心,摆了两三样点心,色如花瓣,香甜无比。他美滋滋的吃了一口,得意的朝其他堂兄弟瞥了一眼。 其他人也没理会他。 “咳!今日我们讲刑罚。你们知道我大魏律法中有多少条刑罚么?“ 主讲人,也是六角楼的老仆,换上簇新的长袍后,整个人的气度都截然不同了。他坐在讲台上,慢条斯理说起南魏从建国以来,不,茶过三巡,直接往前朝上扯,各种律令张口就来。什么“腰斩“什么“凌迟“,还有“五马分尸“,以及“宫刑“…… 周璜的点心,渐渐变得冰冷。 他整个人也没有任何胃口,除了大口大口的灌水,什么也不想干。 等到下课,他连跑带颠,一溜烟跑得人影都不见。在清水湾的杂役支持下,连夜跑回了家,打死也不肯来了。 “再去,我肯定会被弄死的!我一定会被弄死的!“ 他倒是很有自觉。走了一个周璜,剩下的男孩战战兢兢,生怕惹怒了六角楼的老仆们,走路的时候更挺直身躯,说话的时候更温和干脆,再也不敢做毛躁的蠢事了。就这样,课程还是奇奇怪怪,除了讲刑罚,还说了一些奸臣名录。 说起这些奸臣啊,事迹太多了,竟然也能说上三天三夜。他们活着的时候,肆意挥洒着金银权势,无恶不作,各种不堪林林总总,随便扯上一件,背后都有人命官司和血泪。当然,他们的后果也不好,刑罚就是为他们准备的。 这次课程之后,六房的周珮收拾收拾东西,也打算走人。 周家六房比较特殊,六房老爷子不是周家血脉,是收养的,因为这个,他自觉和周家隔了一层,不以长房马首是瞻,更不会贴近二房去。有事没事,就和四房、五房这些偏支走得近。本来也没想进二房的清水湾,这不是其他房头都去了么,才想着把小孙孙周珮送去。 没想到才待了六七天,就待不下去了。 “乖孙,告诉祖父,为什么不去了?谁欺负你了?“ “呜呜,也没人欺负我。爷爷,珮儿记住您的话,对人要礼貌,但不能过于毕恭毕敬的,叫人瞧不起。所以到了那边,珮儿自以为做得很好了。没想到那些人还是……“ “还是怎么了?“ 周珮咬咬嘴唇,“故意的,他们就是故意说那些东西!“ 六房老爷子听得莫名其妙,“什么东西?“ 有的时候被歧视,被排斥,是一种微妙的感觉。可能旁人没觉得,迟钝的没发觉,但当事人就能感受到——说敏感也好,说敏锐也行,总之,周珮察觉到六角楼那些仆役对他的态度,和对周璇周瑾等姐姐们的态度,迥然不同。 点心不点心的,就不说了,那每次对他们说话的语气,还有眼神,就不一样啊! “就这个?“ “不,爷爷,珮儿觉得,他们是故意讲什么刑罚和奸臣的,好像把我们都比了奸臣,说我们作奸犯科,将来会受腰斩车裂之刑……“ “哈哈哈!“ 六房老爷子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不行。 急的周珮恼火的不行,跺跺脚,“祖父您在这样,珮儿不理你了哦!“ “哈哈,我的傻孙子,你怎么想到这里去了?都怪祖父,是祖父之前嘱咐你,说他们身份特殊,其实再特殊,也不过是周家养的奴才罢了。他们说你会将来会当奸臣,你就能当么?那祖父还说,我的小孙孙,将来会当宰相呢!“ 几句话,说的周珮不好意思起来。 “我也是……觉得有些邪门。他们的态度古里古怪的……“ “你想太多了。祖父要是你,就偏偏不走,看他们还能玩什么花样……乖孙孙,你过去再呆段日子,下次回来,跟祖父说说,他们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周珮得了安抚,又被这么信任的委以重任,于是点点头,答应了。 等他返回清水湾,才发现二房的周瑜已经走了。周琮,周琏,周瑢,周玓,四人,也在之后的日子,陆陆续续的离开,最后竟然只剩下他和周琪。 人,越来越少,课程还是往各种诡异的方向发展,灾荒年是怎么度过的?历史书上提及的不多,但周家有的是奏章奏本,都是第一手资料,啃树皮知道吗?吃观音土,知道么?还有人易相食…… 基本上,但凡还有一点人性的,听完这些,三四天都要抑郁的。 周瑜曾经大着胆子说了句,灾荒年极少…… “呵呵,那么就请周瑜少爷考据下,我们南魏近十年来,灾荒年发生了几起?哦,对了,灾荒灾荒,分成天灾人祸。若是天灾,洪水,干旱,地震,还有人祸,这就复杂多了。瑜少爷要是一个人完不成,就找兄弟们帮衬下……“ 周瑢,周玓就是这么被气走的,他们二人实在不耐烦翻书,在故纸堆里找那些无用的数据,周珮倒是不觉得疲倦,因为他始终记得祖父的话,想知道这些家仆到底打的什么鬼主意! 结果查着查着,整个人都不好了。 南魏宣平年间,已经算是好年景了。比起前朝,百姓们过得不错,至少大冬天的极少听说冻死人的现象。听大人们说,以前到了冬天,都是一板车一板车的往外拉,拉的都是雪夜冻死的尸体…… 不查不知道,一查,才发现什么啊,大冬天不冻死人,就算好的?南魏境内有三大河流,每隔两三年,就发生一次洪水,要么涝死了,要么就是干旱,庄稼颗粒无收……这其中还有各种人祸,比方说当地的豪强,再有就是瘟疫…… 看着触目惊心! 以前他们可能还看不懂,但是对应当时的奏章,直接看多少人被刑罚,那些被抄家流放了,大致知晓事情闹得有多大了。 “还有前朝的吗?“ “有。“ 老仆点点头,拿给周瑜一大堆前朝的奏章。 周瑜根本没怀疑,接到手就按照学过的方式,一点点考据,所有的数字都一笔一划记载自己的笔记上。而周至柔却先质疑这些奏章的真实性。 老仆什么也没解释,就是拿了一本篆刻字帖,丢给周至柔。周至柔一看,啊,自家老祖宗的篆刻印章,跟这些奏章上的,几乎一致……嗯,不用怀疑了。妥妥的复印件,没达到百分之百复刻,也至少百分之九十九。 不过,周家祖上,曾经做过前朝的官么? 她动了心思,想去查前朝的覆灭历史,然后看看周家过去在里面做过什么。然而老仆们似乎知道她想干嘛,把她请到了六角楼最正的位置,打开一本厚厚的线稿本——周家族谱! 就是她没资格上的那本周家族谱,一共是两本,一本放在本家的祖祠,还有一本就是放在六角楼。这里的一本,甚至还是原件,因为上面的刻章,跟周家老祖宗的刻章,是一模一样的。 打开第一页,令人惊奇的事情出现了,出现在最上面的周家老祖宗,不姓周,而是姓邓。 世人知道的,周家先祖从前是升斗小民,靠着种地,一代又一代的积累,然后有些本钱经商,供出了一个读书种子……不甚传奇,但足够当成优秀的范本,被广大群众接受。周至柔最开始,知道的也是这个版本。 她不知道的是,周家那位最先考中进士的周家前辈,倒是很想给周家装点门面,可惜考据来考据去,自家就只是普普通通的农户,只是务农倒也罢了,再往上,社会地位只会更低,有些祖辈的职业甚至说不出口。但是考据母系的,竟然发现一位传奇人物,邓玉如! 这一位是前朝大名鼎鼎的宰相,声誉很高,不过多灾多难,最凄惨的时候,重病无钱,只能典当了自己的小女儿。他的后代子孙,基本在改朝换代中零落凋敝,香火无人祭祀。 有人给邓玉如写传,提过一笔,小女儿某年嫁给某地某人,其人,正好就是周家的祖辈!这不就对上了。 虽然女儿是外姓人,不过也流了一半的骨血啊。祖辈中有邓玉如这位鼎鼎大名的人物,自然是值得骄傲自豪的事情。族谱上记录,也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了。 周至柔大致浏览了族谱上,有关邓玉如的生平简介,其他的倒也罢了,着重是某位癞子道士给他算过命,“后代子孙中,为女子秀而出色,可堪大用,每逢家族濒危可力挽狂澜。男子俊而不奇,才高命短,或心胸狭窄,或易招惹祸端,都非十全十美。“ 给邓玉如的批命,那就批吧,怎么好端端扯到后代子孙去了?难道还有人一眼能看到未来十几年,几百年后么?怎么看的,透过生殖细胞?可笑,不知是哪个骗子! 周至柔完全不信,不过周笙语笑温柔,“看完了?你和我都要感谢那位不知名道士,若不成他的一番话,我们周家女的命运,或许和京城其他官宦人家的女孩,没什么不同。“ 仔细一想,竟然真的是! 周至柔前因后果推理完,由衷的赞叹,“随口一句话,改变多少人的命运,这位道士,可惜不知道名姓,不然真的应该给他立个牌位,祝他早日修成正果了。“ 周笙的笑容浅显,如清澈的泉水,“见过我姐姐了?她心底直爽,怕是说了不少不大动听的话吧。你,可生气了?“ “有什么好气的?“周至柔耸肩,对二房的这两位姑姑,说不上好感,也谈不上恶感。 前世就是如此,冷冷淡淡的,维持表面的关系罢了。 她们没有在她落魄艰难的时候踩上一脚,也没在她鲜花着锦之时过来讨好,人品已经算上不错。若是有机会,周至柔是希望能交好的,但对方要是不情愿,她也不会上赶着。 “我姐姐自幼被娇宠着长大,心里相信什么,便不会犹豫不决。“ “笙姑姑这么说,难道你和她不是一起长大的么?“ “是,但是爹爹格外偏疼她。“ 周至柔听到这里,嘴角也是一笑,心说,一碗水端不平,周笙背地里对周筝有意见?那么郑氏知道么?郑氏怎么看到姐妹之间的龃龉? “所以我娘就偏疼我一点。姐姐只看得到我爱撒娇,看得到母亲疼爱我,比疼爱她多。却不知父亲格外疼她……大概是因为知道她不大聪明的缘故。“ “啊?“ 周笙说完,笑了笑,“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没想到笙姑姑你快人快语,竟然直接说亲姐妹的坏话!“ “不是坏话,是众人皆知的秘密。我的姐姐,说好听的,是自信自强,其实呢,是自以为是。她对你的猜测,不是没有道理,不过都没说到关键上。“周笙徐徐道, “我也有我的猜测,然而我也不能确定,所以才来问问你,柔娘,你主动暴露自己死后重生的秘密,到底想求得什么?“ 第一百六十四章 实验室 是人,就会有自己的需求。或者求名,或者求财,汲汲营营者有所求,碌碌无为者也有。便是路边的乞丐,也在求一份安生的温饱,何况身负“死而重生“的重大机密! 周笙和周筝的路数不一样,两姐妹相貌不同,性格不一,难得的是对周至柔都有一个探索的目标——到底所求为何? 周至柔无奈,更无语。半响,才纠结的道,“将心比心,若是笙姑姑换在我的位置,会如何?“ “自然是埋头深藏,等大机会了!“ 周至柔便顺手将某人给卖了——“那位江心月估计也是这么想的。“ “什么?江心月?是那位在青岚书苑声名鹊起的新弟子?“ “除了她还有谁?一曲<青玉案>何等惊艳!“ 周笙了然的点头,“原来是为了争夺名声,你啊,怎么沉不住气,暴露了知道<青玉案>下半阙,让她知道你的身世!“ 周至柔没有解释,其实上辈子她也没告诉人去,这词的下半阙,那江心月自然无从知晓。不过,她总怀疑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的穿越者存在,所以……江心月未必知道! 她也可能知道! 女人的第六感十分敏锐,她也不好判断,此时此刻的江心月用什么心态看她。 反正,不会是朋友。 “笙姑姑,死而重生,是福气,也是负累。我呢,上辈子经历不少,你以为的名利对我来说,都是虚幻,不值得。我曾付出足够的代价。内心深处,也不知道是悔恨还是遗憾……总而言之,让我回到过去,我可能还会做一样的选择。但我现在处在现在的位置,我想走另外一条道路,不问后果。“ 周笙得到还有其他重生者的消息,心乱如麻。 这和周瑛、周至柔是自家孩子不同,心里有什么想法可以慢慢来,横竖他们两个翻不过天去。然而江心月,这个女孩一路从袁州过来,直接被青岚书苑收入门下,履历之清白简洁,早就叫人心生疑惑了。 现在终于明白原因了。 “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 周笙顾不得其他,匆匆忙忙离开了清水湾。不知过了多久,隐约传来一个消息,青岚书苑的山长进宫去了,偶然提起几个出色的女学生,其中的名字就有江心月。 周至柔呆了。 “这是作甚?“ 年后过了十五,冬日的雪未化尽就是一片迎春花开,在暖洋洋的午后山坡里静悄悄开了一小片,洋溢灿烂。周瑾和周璇顾不得欣赏,又回到梅苑开了一次宴,邀请了不少小姐妹过来玩乐,散了之后,两姐妹就赶紧返回清水湾。这个年,周至柔没有回到周家。 周瑛也是,他的去向不明。整个周家,出了周简和周庆书,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回到清水湾后,周瑾周璇都感觉轻松了很多,尤其是周瑾,她的年龄已经不小了,长辈们最近准备她的婚事。对于未来,周瑾是一片茫然,即便有几个妹妹为她打气,她也不能想象未来的生活。 周瑶就出了主意,让周至柔多说几句,免得周瑾的心思如春蚕吐出的丝一样,软绵绵不着力,在风里飘啊飘。 偏偏周至柔半句都不肯多说。 说了,就朝<品花>努努嘴,表示这是一本科普读物,要想掌握婚姻幸福秘诀,还需要自己加深研究。一提到这个,别说周瑾了,所有女孩都各自走开,周瑶还唾了一口。 周至柔这个时候就会摇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啊!“ 随着婚假日子临近,周瑾被迫无奈,只能提着灯笼过来,趁人不知道,偷偷的看。她是非常严肃,正经的看,学习其中的知识……嗯,怎么说呢,周至柔发现了两回,姐妹两个研究到深夜,具体掌握多少技能,实际操作能达到多少满意度,暂时不知。但有了共同的秘密,感情近了不少是真的。 这不,有关江心月的事情,也是周瑾主动说出的。 “筝姑姑是故意的。“ “江心月是野心勃勃,但这么明显的引荐,她是不会上当的。“ “会不会,有什么要紧?书苑那边也未必愿意推荐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进宫,那不显得其他适龄的色艺都拿不出手么?“周瑾淡淡的笑,“关键是推荐了,她的名字已经在宫廷之内传开了,等她将来真的入宫了,有心人便会记得这一点。“ “她可不是知恩图报之人。“ “看妹妹你说的,什么恩不恩的?我们对付她,不是不想让她‘恩将仇报’么?“ 周至柔瞬间懂了。 细细寻思一番,越想越觉得有趣。 周家对他们兄妹,大概还是有几分血脉之情的,毕竟将来可利用之处多么。而江心月,完全利用不上,那怎么办?直接斩尽杀绝,不,太不文艺了。 周家是书香世家,怎么能做这么血腥的事情。 干脆直接的,送进宫。 一来,那个大院子,是天底下多少女人的梦寐之处。 比如一个男人,科举当官,恪尽职守多少年,也未必能做得到宰相;一个家族,兢兢业业多少代,也不一定能显赫。而这些,全部可以靠一个女人做到。只要入了宫,一朝富贵,全家都改换门庭了,是最快,也是回报最高的地方。 只有靠近王权的,深刻体会得到其中凶险的,才打死也不敢把自家女儿往宫里送。 周瑾对江心月还有些印象,特意回梅苑举办一次宴会,也有暗中观察江心月的意思,她要配合周笙造势,为江心月将来入宫扫平障碍——具体表现,为捧,话里话外都在捧。 高高的捧。 捧得高,江心月若是德才兼备,那是真心实意的夸赞。 若是她德不配位,将来摔惨了,也是她自己的事情。 横竖不吃亏。 周至柔还没见过这种软绵的手段,不着丝毫烟火气,笑吟吟的递出一把软刀子,割肉的时候还在笑着——她这时只能庆幸,庆幸周家人对她还算善待了! 本以为周庆书冷心冷肺,没什么人性,就很难对付了。现在看来,二房从郑氏开始,周筝、周笙,都不是简单的。加上一直不显山不显水的周筱,周家是真藏龙卧虎啊。 她现在细细回想,前世周家的女孩,周笙、周筝、周筱,包括晚了一辈的周瑾都是,人家相公不管怎么乱来,在家里的地位始终屹立不倒——婚姻幸福谈不上,至少还有一定的话语权。不至于软绵绵的,凭人欺凌。 后来,若不是周琼听信秋氏的话,硬要嫁给静妃的侄子,周家女孩除了周璇下落不明外,其他都过得不算差。 难怪她们不急着问前世结果如何,因为她们对自己的境况熟悉,就算发生最坏的情况,她们也能掌控。 这才是底气啊! 冬去春来,转眼就过了三月三。 周至柔就在清水湾过了大半年了,她每天的日子逍遥快活,早起去锻炼,先绕着山腰快走,按照节奏时而快时而慢,之后用早餐,都是她喜欢的,豆浆饺子馒头花卷包子,闲暇时她也折腾出面包吐司果酱,七天换着,轮着来。 上午就是看书,偶尔去看六角楼的课程,随她的喜好,想听就听,不想听就带着书本去亭子里。她现在看的书,内容颇深了,不是看哪种给普通人到科普书籍,而是专门看专著。古人也有大化学家,发明家,地理学家,只是时代不同,注重科举,导致他们的书籍都是大块头,且无人问津。 周至柔一头扎进去,倒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她上辈子就是理科出身,对文学艺术等靠主观赏析的,始终天赋有限,兴趣不多;而这些纯学术的东西,她可以理解其中的内容,学进去了,掌握了一门知识,便觉得开心。 没有为什么,就是开心罢了。 光看书也无聊,她找清水湾管家,在后山开辟了一处实验基地,做什么呢?化工是一门深奥的学问,她要掌握自己的实验器材,就从最普通的开始。 她炼了甘油,然后制作了一盒子肥皂。 没有添加任何香精香料,导致气味不是太好闻。 可就这样,也让清水湾轰动了。 几个老仆高兴的小跑过来,拿着这盒子肥皂左看右看,如同宝贝。 看的周至柔摇头,“值得吗?外面又不是没有得卖!一两银子多少块!“ 肥皂早就存在了,这也是周至柔觉得还有另外的穿越者存在的原因。她前世也曾想追查,那位穿越前辈是谁,生活在什么年代,可查来查去,发现有人在查她,立刻就躲起来了。然后立刻放弃了之前的天真想法。 还真以为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说不定人家就满肚子坏水,等着你主动上门呢! 她这次敢制造肥皂,也是因为肥皂诞生很久了,而且在一些大块头专著中,发现了一些含糊其辞的介绍,那还等什么啊。别人问起,直接把书丢过去,理直气壮的解释,“我就是在书中找到的方子,不服气你也自己造啊!“ 解除了被人质疑的后顾之忧,周至柔才恍惚想起来,诶,她好像自爆重生了?那再多一个穿越……绝对不行!周家人能接受她,因为她重生了,还重生回到周家,有点“注定是周家人“的感觉。但是穿越,只怕真要被当成妖孽处置了。 周至柔暗道,所谓灯下黑,就是这样了——都以为她死后重生,就已经是最大的隐秘了,她身上再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也能自圆其说了。而有周家人打掩护,再想胡乱猜测她,也没根据了。 没想到袒露重生,还有这个好处! 这样,她方才肆无忌惮的打算制造肥皂香皂,做香水,做其他实验。不然,拘束在周家内宅,她哪有什么自由? 小小的肥皂,只是试水。 没想到效果比她想象的还要好! 六角楼的世仆们都惊动了,轮流看完肥皂之后,没有按照周至柔的意见,“哪去用“,而是郑重其事的收起来。等周至柔再开工,他们默默的准备好了所有材料,还派了人过来监工……呃,不,是学习。 周至柔无所谓,想怎么看就怎么看,要是这些实验光凭肉眼看,就能看懂其中奥妙,那她大学四年就白学了! 第二个实验,是香皂,添加了高价购买回来的香精香水,其实不明比例的混加,效果不一定好。但周至柔的目标,不是要做成配方比例最协调,性价比最高的香皂,而是以此为引,弄一间自己的实验室出来。 她需要真金白银的资本支持,这一点,卖掉金夫人在京城的铺子,已经足够了。孤儿院要建,但花钱是缓慢持久的,不是一口气花掉十万两。她至少能截留一半自用,等到需要花钱了,用实验室里的产出,足够应付了。 其次,她还需要大量的实验助手,免得自己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消耗在实验室里了。这一点,她本来想等孤儿院走上正轨,再找几个机灵沉稳的,没想到清水湾直接配备齐全,都是训练有素的,且识文断字,还忠诚可靠! 第三,就是实验原料了。 她有让周瑛到外面采购,得了六角楼世仆们的认可,大宗的采购也在日程上了。 “我想酿酒,高浓度酒精,精准到百分之七十五,可以消毒,有大用!“ 没有采购,清水湾自家的库房里就有各种美酒,还是用了一半后,周简舍不得,命人到外面采购去。 “我想烧玻璃。“ 几个六角楼世仆捧了下头,商量了一番,直接收购了一座砖瓦窑! 想烧,那就烧啊! 对于高温可能会伤人,周家不许周至柔进窑,只让她遥控指挥。 她也没指望什么,反正就是实验罢了,如此云云指挥了一番,两个月后,烧出了透明无色的玻璃! 这下,可连周家的本家都惊动了。 已经多年不往清水湾来的郑氏,破天荒坐着马车过来了,看着一小片透明的玻璃怔忡不已。 原来,那座砖窑本就是二房老太爷周稷建起来的,他曾经许诺过,要坐一幢透明的玻璃房子,给郑氏做贺礼。可惜,诺言还没实现,人就去了。 郑氏再不能来清水湾,不能听玻璃两个字,六角楼的世仆商量了一番,才把砖窑给卖掉。 怎么能想到,周至柔竟然随随便便,就把玻璃给制作出来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物是人非 就这么一小片玻璃,郑氏反复不停的看了整整两天。身边丫鬟都担心了,不住的提醒“当心划手“,可郑氏还是不肯放下。她喃喃的道,“他没哄我,真的做出来了。“ 当年周稷神神秘秘的说要送她一份大礼,大兴土木的,先是找人做了又高又丑的砖窑,又拉来许多矿石,堆成了小山,将清水湾自然怡人的景色都破坏了。郑氏心想,好啊,就等你所谓的惊喜。可惜,等啊等,再也没等到。 这么多年,她也放下心思,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除了自己宅院,也就两个女儿能牵动她的心绪。没想到过了这么久,竟然收到了清水湾管家的消息! 玻璃烧出来了,就是按照周稷留下的只言片语! “果真是老爷的方子?“ 她招来楼三追问。 楼三呵呵一笑,笑容中也带着泪光,“夫人,管她什么方子呢?老爷留下的东西,她用上了,然后真的烧出了玻璃,这质地、这色泽,就是老爷形容的一模一样。可见老爷是筹备好的,打算闲了下来实现对夫人的承诺。老爷言出必随,对夫人始终如一!当年求娶时如何对太爷和太夫人许诺的,一字不差的做到了啊!“ “世间男子千千万,亏得太夫人早年说,将夫人嫁给老爷,是她一生最正确的事情。“ 郑氏听得眼泪滚滚,一时想起慈母,一时想起丈夫,按着这片玻璃,情绪起伏,“是啊,他做到了。我郑彤何德何能,能嫁与这么好的男人,一辈子相敬如宾,夫妻恩爱,至死不变?“ “夫人,老奴逾越了。老爷已是去了。这些年来,想起他生前种种好好,便是老奴,也对周家生出了归属之心。这些,夫人心中也有数。“ 郑氏道,“是。“ 多余的话也不用说,楼三行了礼,便退下了。 其他老仆都走过来,“夫人怎么说?可是要做房子了?“ “问什么问,老爷生前的承诺,必须不打折扣的完成了!不然,人家不说我们老爷失信,只说我们无能了。“ 原来这群六角楼的世仆,其实也分了两类。一是周家二房的老人,是周稷的人。另外的,则是郑氏陪嫁过来的。郑家是定州的望族,为嫡女挑选的陪嫁都是层层挑选,忠诚又可靠。周稷既敬重爱妻的门第,又心悦对爱妻的人品性情,可以说,他们的婚姻虽然有点“联姻“的性质,但绝对是美满的婚姻了。所以郑家的陪嫁,也得到周稷的重用。 这么多年,如果说年轻时候两边人马还有些斗气,互相比拼的意思,那么现在,从周稷过世之后,两边人的心结没了,就只剩下“为二房争口气“的想法。偏偏周笙、周筝两个都出嫁了,他们老是老了,可老当益壮啊,还想发挥光和热,哪肯承认自己已是不中用了? 恰在此时,周庆书过继了…… 二房后继有人了! 周庆书身边人才济济,他们几个是插不上手,那他的子女,不都是周稷老爷礼法上的孙子孙女? 这和周璇不同,周简……诶,暂且不提。反正几个老仆精神矍铄,年轻了好几岁,天天围着周至柔的实验室,要啥给啥。年轻的实验助手不听话,换人!什么,太笨?肯定是不努力的缘故,多打两回就好了。 人都如此,实验材料更是不局限的提供了。 半年时间,周至柔就将实验室的模子打好了,各种试管,玻璃皿,大小烧杯,量筒等等…… 当然,这些是满足她个人使用的,真正能让实验室的收入脱离周家的支持,还需要一个项目——放大镜!或者说,望远镜! 最简单,简直可以称为“粗制滥造“的望远镜诞生之后,周家六角楼的老仆再次碰头,激动的泪流满面,“这是老爷说过的,千真万确。老爷生前最后一次寿礼,酒醉了曾经骂小松山,道,‘也不知上万两的独门勾当能不能成’,我小心翼翼的说,夫人最近心情不好,动辄骂人,什么勾当,要是不好听的,就谨慎点。老爷就笑骂道,‘混说什么呢,就是做方镜子,能看到千里之外。从小松山得的方子,若是这勾当能成,兵部的牛侍郎,嗓门再大,也不敢冲他大声说话了!’“ “我当时还奇怪,老爷是不是酒醉了说胡话,一面镜子能看到千里之外?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老爷……莫不是打算做这千里镜,顺口对夫人说了句,做水晶玻璃房?“ 几个老仆面面相觑,其中那楼三就掷地有声道,“什么顺便?老爷做千里镜,用意之深,是为了家国大事。家国大事之外,还想着夫人,为讨夫人欢心决定做水晶玻璃房。夫人在意的是老爷这份心,难道真是为了一栋不能住的屋子?“ 这么一说,其他人的心绪都平稳了。是啊,追究什么用心用意,是现在要做的事情么?当务之急,明明是将千里镜呈上去,好让朝廷能用得上。 若是过去,大家还会讨论一下,是从周家递呢,还是从郑家?谁的门路,谁的功劳,谁的赏赐,都有很多的说道。毕竟周家是文官,并不需要武官的人情,郑家可能更需要一些。 不过现在么,除了周家没别的考虑。 “我冷眼看着,他们父女两个似有极深的心结矛盾啊。若是交给了二郎,怕是她心中不喜。“ “我也有此种担忧。“ “不如请夫人拿主意。“ “也不妥。夫人之前在本家,对她……不大友善。“ “友善不友善的,正好是调解的机会。“楼三想了想,便带着千里镜去了彩虹台。 郑氏坐在小亭子里,目光幽幽的看着山顶,眼前的物依旧,人却非,惆怅还有,但那股锥心的疼痛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浅淡不少。人这一辈子,到底为了什么呢?她心中有许多感触,想要诉说,可是第一个想要说的对象,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难解的谜 “夫人,这是老爷生前费劲九牛二虎之力,至死都念念不忘的千里镜。“楼三将木匣子呈上,里面摆放着一根木质的长管,粗糙到刚刚磨好表面。 郑氏接过来,不用人说,将正常调节千里镜,对着眼睛眺望对面的青山了。 “夫人……“ 看完了一圈,郑氏才放下,语气前所有为的轻松,“他就是为了做这劳什子,才哄我说什么‘水晶玻璃房’吧?“ 楼三微微尴尬,马上解释,“此物名为‘千里镜’,战场之上大有作用,可提前发现敌人踪迹,对镇守边关的将士们来说,有了此物,可提前布置战局,预报险情,不知能减少多少伤亡!是与国大大有益的神器啊。夫人若是为了此物,而生出对老爷的不满……“ “你们想多了。他是什么人,我还不明白么?“郑氏摆摆手,“他心理装着家国大事,剩余的地方才有我……可也够了。毕竟,只有我。“ “东西放这里吧,我找机会,替他完成意愿。“ 楼三道,“夫人,郑家那边……“ 郑氏的眼神淡淡的扫过来,没有说话,楼三的背脊已经弯下来,好像承担着巨大压力。 片刻之后,郑氏才道,“我嫁到周家快四十年了。“ 楼三不敢再提,匆匆行了礼,告退了。 他刚刚出了小亭子,没走几步,就见周瑾、周璇、周至柔等,各自领着丫鬟过来了。 他急忙行礼,周瑾周璇都侧过身,回以半福礼,“楼三爷爷是见我祖母,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 “若是有需要我们姐妹的,还请直言。“ 楼三摇头,抬眸看了一眼周至柔,沉默的躬身离去。 他这一眼,让周瑾百思不得其解,好奇的问周至柔,“柔娘,你的实验室又爆炸了?“ “没!大姐姐能不能说点好的?我已经做好了了实验室安全制度,三令五申必须要遵守。“ “行吧,难怪你说香皂的本钱十分便宜,可卖得那么贵。原来制作的过程冒着被炸伤的危险!哎,一想到使用香皂可能背负着人命,我心里就沉甸甸的。“ “大姐姐,那是初次实验,难免的。第一次,当然有危险,比如你看路边的野菜,第一口吃它们的也不知道有毒无毒。时间长了,就知道了。“周至柔一边说,一边解释,“下次我做香水给你们。喜欢什么味道?“ “静香阁,也是调制香水的。柔娘,莫非你做的香水,和她们是一路的?“ 周至柔耸肩,“谁知道呢,反正我在老爷子的书房里,看到相应的方子了,打算做个看看。反正失败了,也花费不了多少。姐姐只当陪我胡闹吧!“ 说完,已经到了。郑氏依旧把玩千里镜,看着几个孙女,随口道,“免礼了,都坐着吧,我眼下没空理会你们,自己吃果子!“ 周至柔很不客气,见到果盘上有樱桃,便一口一个,美滋滋的吃起来。小半盘都被她消灭了。 周璇小心的拉了拉她袖子,示意不可造次。 偏偏周至柔满不在意,“太夫人不是说了么,让我们自己吃果子。要是不听话,就是不尊重她老人家了!“ 说是这么说,不能实心眼的当真啊!周璇抚额。 倒是郑氏听了,放下千里镜,“你这丫头,可是觉得我看在千里镜的份上,不会将你怎样了?“ “喔,您老洞察人心,说的太对了。“ 这下连周瑾都忍不住了,赶紧按住周至柔,免得她说出更多更过分的话。 “二叔祖母,柔娘是为实验室的事情烦恼,昨儿炸了三回,幸甚没有受伤,不然我和璇妹妹拼死也不能让她再进实验室了。“ 郑氏淡淡道,“这么危险的?可我听说,做玻璃的法子很简单啊?只要把原材料粉碎混合,高温烧制就完了。“ 周至柔听了,心里吐槽不断,你以为只是百度百科,看完了介绍就能自己做了?太天真了!都不用她辩解,周璇就一板一眼的说起了难处,“烧制的玻璃成色不同,配方比布置调制了多少回。光是记录的文案,半年来就厚厚一大本。“ “烧制的高温根本不能靠近,一进去,感觉头发都烧着了。“ “就这样,做出来的成品有的好,有的差。好在哪里,不知道,差在哪里,也不知道。这中间的差距只能靠时间一点点琢磨,一点点研究提高,说累么,身体上的疲倦还是其次,主要是心太累了!“ 周璇心有余悸的说。 她这半年,做了周至柔的“书记官“,简单的说,就是专门记录配料比的,哪一种混合之后,会烧制成什么样的成品,用最简单直观的语言描述,务必客观……时间一长,她成了半个专家,说起来也能头头是道了。 郑氏听完,“这么说来,这千里镜制作的不容易?“ “说容易也容易,说不容易也不容易。祖母不是想要水晶玻璃屋?那就要大块的平整的玻璃,色泽差异不能太大,免得外面看起来不伦不类。若只是两块小的,倒是很容易得。“ 不知怎么,听说要制作玻璃屋特别的难,郑氏的心情好多了,连带对周至柔的表情也和蔼许多。 “听闻你要和静香阁打擂台?“ “谁乱说的?我才没有!“ “不是吗?那我恍惚听谁说的,你叫人收购花瓣,各种花都要,还不要干花,只要新鲜的,或者带着花蕊花粉的残花也可。“ “呃,只是做着,给自家姐妹玩。“ 郑氏淡淡挑了下眉,“你随便做做,就能做出千里镜来。随便玩玩,估计也会玩得静香阁倒闭吧。“ “二叔祖母,太夸张了吧。柔娘刚刚才与我们提起,香水只是她一时兴起……“ 郑氏轻哼了两声,“你们两个,大概天天与她作伴,心性都变得愚笨了。怎么忘记去年,也有几个傻子,以为区区一件信物做不了什么大事,结果连家带铺子,被人整个都给卖掉了。十万两,不是前车之鉴?“ 说完之后,周瑾周璇都是一愣。 诶对,怎么她们天天和柔娘一起处着,总觉得她心底直爽,可怜可爱,没想到她身家十万两了呢? 第一百六十七章 暴雨之前 夏日的天,小孩的脸,说变就变。隔日转眼天气就变了,天色阴沉,乌蒙蒙的云层压得密不透风,眼看着就要下大暴雨。 惜缘亭,位于清水湖湖畔。老太爷周稷在建造山庄的时候大概就想到下雨泥泞,会沾湿爱妻的裙角,特意将抄手游廊修到后花园,延长后连通这座小亭子。每逢雨后,夫妻二人坐在亭子里,就可以眺望雨后的荷花,看着雨滴倾撒在湖泊里,也不失为一番乐趣。 郑氏原本都打算离开了,可被这阵不知什么时候会下的雨,给拦住了。她追忆往昔,一幕幕画面在眼前闪过,心中思绪无法排解,忍不住来到惜缘亭。谁知几个孙女孙子都在,石桌上堆积了各种孩子喜欢的吃食,什么瓜子点心,还有一个美人瓶儿插着一束野花。明明外面天气阴暗,云层压抑,可孩子们却欢声笑语不断。 见她来了,周瑾、周璇几个连忙起身。 周瑜周琪等,也匆匆行礼。 “马上要下雨了,怎么不在屋子里呆着,当心淋了雨,受了风寒!“郑氏进了亭子,见石桌旁只有长房的周璇、二房的周璇、周至柔,并四房的周瑶有座位,其他的要么坐在围栏旁,要么站着,心中微诧。 “多谢二叔祖母关心,早已让丫鬟准备好了厚衣裳。姜汤也准备好了。“ 周瑾笑着指着小暖炉旁的铜壶,咕咕的冒着热气。周瑶见机快,心思也机敏,忙道,“这个天,诡异的紧,说冷就冷,说热就热,一时好一时恼的闹不明白。二伯祖母来了多久了,站了这么会儿,有没有受凉?我祖母在家,时常说‘年轻时候不觉得,这两年吹不得风,总觉得风寒飕飕的,似吹进了骨缝儿’。“说完,就命人给郑氏盛姜汤,自己起身,展开了披风,为郑氏挡风。 她脸上带着憨态,小眼神却透着一股机灵儿劲儿,郑氏平素不大喜欢周瑶,因为其母的性情为人,着实不是她能欣赏的一类。可这会儿,不得不承认,轮妥帖细致,周瑾尚且不如。 更别提看着木讷的周璇了。 她笑着道,“都坐,坐吧。“又让丫鬟替了周瑶。 其他孩子见她面色和蔼,便都坐下了。 此时石桌旁,坐了长房周瑾,二房周璇,还有一个周至柔。 周瑶安安静静站在身后,和周琼一左一右,安安静静的剥着瓜子。 这才半年功夫…… 郑氏想起三房的小王氏,还有四房几个眼皮子只能看到后宅六角天空的侄儿媳妇,道,“在青岚书苑怎样?你们娘亲没有追着问你们的课业,许你们过来玩耍?“ 周瑶和周琼对视一眼,俱是恭恭敬敬的,生怕惹怒了郑氏,以后就不能来清水湾了。 “挺好的。“ “书苑的老师对我们都很好。“ “很照顾我们。“ 周璇道,“祖母,瑶儿和琼儿年龄还小呢,课业并不重。闲暇有空,我便邀请他们过来了。“ “是为了玻璃吧。“ 郑氏一语中的。 周至柔就在对面,摆出一副“当我不存在“的模样,低着头剥葡萄皮,正把一颗流着汁水的葡萄塞到自己嘴里,就见所有人都看着她。她吸吮了一下,“看我作甚?“ 周琼尴尬极了,“姐,二叔祖母刚刚说,‘为了玻璃’。“ “哦?哦!“ 说了两个语气助词,看其他人还在看她,只好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么?“ “你倒是沉得住气。“郑氏面色看不出喜怒,眼皮儿一抬,左右看了看周瑾和周璇,“还有你们两个,说是蠢好还是愚昧好呢,怎么点也点不醒!“ 前几日,郑氏当着周至柔的面,提醒周瑾和周璇,莫要被某人天真稚嫩的脸庞给骗了。有人身家十万,却还让人觉得她可怜可爱——到底谁才是需要关怀帮助的人啊? 现在看来,提醒根本没有用。 周至柔又剥了颗葡萄,塞到嘴里,满足的吃着偏酸的葡萄,眨着眼睛看郑氏继续说。 郑氏偏偏不说了。 她目光平静的看着周至柔,周至柔貌似无辜的回望,圆圆的眼睛偶尔一眯,看着丝毫无害。 “你很会伪装。“ “嗯?“ 不明所以的继续一声语气助词。 “不过你也就能骗骗这些涉世不深的小孩子罢了。“ 郑氏讥讽的一声哼,也拿起一颗葡萄,却不吃,只是揉捏着,微一用力,就捏爆了。汁水横流,她貌似无意,用帕子擦手。 周至柔无语,不明白郑氏怎么对她这么大恶意,明明之前还没有的。 之前只是纯粹的忽视,忽略,直接当空气。现在,却认定她是心怀叵测之辈一样。太可笑了,她有生死仇家,有怎么都无法原谅的人,可关惜缘亭这群半大不大的孩子什么关系?要不要一次接一次的挑衅,人为制造矛盾啊? “二伯祖母,我有点不明白。我骗……他们?他们有什么好骗的啊,身上带着几两碎银?荷包里装了几颗糖果?我全骗来了,有什么用?“ “你不过仗着多活一世的先知,利用他们罢了。“ 周至柔没有反驳,面色淡定至极,“利用,证明有利用的价值。他们将来长大了,有我能用得着的地方,我才愿意帮他们啊。“ 说完,故意朝所有人都看了一眼,“不然,谁都知道玻璃坊赚钱,我为什么同意让他们和他们的父母亲戚参与进来?有大钱,自己独吞不好?“ “独吞,你吞得下吗?就凭你?“郑氏以为已经看透了周至柔耍弄的花招,眼神不仅是排斥,而是厌恶了。 “对啊,二伯祖母说得对。就是我一个人独吞不下,才想找人分担。正好是自家兄弟姐妹,我不用他们,还去找外人不成?“ 周至柔就是这么坦坦荡荡的承认了,她就是利用,就是把利益关系明明白白的说清楚。本来就不是一道长大的兄弟姐妹,感情么,培养也来不及,她就是先谈利益再谈其他,又怎么了? 谁能说她一句不是?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不信 郑氏这些年不怎么过问清水湾的事情,找了可靠的人,将千里镜交上去了,其余杂事都交给了周简。周简听说了侄女实验室办的“大事“,立即招来所有管事,商讨一番后,筹集了不少资金,派人去周边找寻适合的砖窑,最好拿来就能用的——玻璃秘方大概保不住许久,那最关键的,就是头一年了。能赚多少,就赚多少。 能为子孙后代谋的大事,周家几个房头都爆发了强大的凝聚力,团结得不得了。别的不用说,要不要做玻璃房子?纸糊的窗户,就是暗啊,尤其是靠西面的屋子,过了晌午就开始黑乎乎的。每天点蜡烛,又要好的烛火,免得熏黑了屋子,烟火气闻得嗓子难受。 这要是都能安装上玻璃,想想都敞亮啊! 随便一算,都是一本万利的生意。 难得如此团结,连长房的安氏都愿意拿出一大笔钱来,嘱咐女儿周瑾,“好生对你妹妹!今儿之后,她就是周家的财神爷了。“ 听得周瑾也不舒服,“娘,柔娘不是为了钱财才拿出方子的。再说,这方子本来就是二叔祖父的。“ 安氏根本不听,“管是谁的?都是知道酒是粮食做的,能酿酒的有几个?那方子在二房放多久了,也没见一个人做出来。反正她做出来了,功劳算她一个又怎地?我才不在乎她是不是死后重生的,她能想到咱们长房,大笔钱财说分润就分润了,可见你平素对她的好,是值得的。“ 周瑾心里排斥这番说法,本来她再见周至柔便觉得不好意思,周璇也是,总是在对视时忍不住躲躲闪闪。 没想到周至柔还和从前一样,该吃吃,该喝喝,固执起来,谁也不理睬。这副孤拗的性子,好吧,是她想多了!若不是她存了阴暗的心思,柔儿妹妹又怎么可能坦荡无所谓呢? 她们两个照常,其他的周琼解开了心结,周瑶、周瑜、周琪等人,也陆陆续续的往周至柔身边靠。周至柔无所谓,来一个,给一个份子。反正她什么本钱都不要付出,只要去见伯父周简,知会一声。 如果可能,她希望能拉周家所有人下水——不,不能说下水,应该说下海。因为下了海,目睹了财富的海洋,并拥有其中的一小部分,将会彻底改变一个人。 财富观是一个人本质的具象表现。是享受,是利用,还是孜孜不倦的追求,然后吝啬的不肯花费一分——在钱财面前,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 周至柔不想考验人性,所以她就是告诉周家人,对,没错,我身上有很多古怪。我是重生回来的!所以我知道不少赚钱的法子,比如玻璃坊!类似的赚钱法子,你们猜我还知道多少?只要跟着我,家里的富贵,第二个指望不上我,但头一个是不用担心了。 郑氏在惜缘亭白费唇舌了,几个小孩子到底是年轻,听她话里话外的警告,好似对周至柔防备了一些。不过有什么用呢,周至柔后期再洗脑两句,又会倒向她了——这里面的缘由很简单,郑氏是长辈,她能给的出了表面的夸赞,就只是实质上的帮衬了。 比如官场。 这是周至柔现阶段绝无可能碰触的。 偏偏郑氏也不是想提携谁就能做到的。她要帮谁,也要提前疏通关系,花费不少的。现在的几个小孩子,暂时还轮不着…… …… 大雨倾盆落下。 轰隆隆的雷声,一声又一声,声声不绝。 奇怪,刚才还好像天黑了一般,等雨落下了,天色反而转亮了些。就是豆大的雨滴夹杂呼呼的凉风,冷意更加明显了。周瑜周琪等都披上厚衣服,匆忙行礼告退了,周瑶知道此处没什么她插话的余地,也跟着走了。 惜缘亭内,只剩下石桌上的四人。 周瑾周璇都面色尴尬的站起来,周璇甚至有些哀求,可惜郑氏不理会,周至柔面露歉意,一转头,又变得平静无波。 竟然都不低头。 “好,很好!你很好!“ 片刻后,郑氏轻笑了几句,“不亏是你爹爹的女儿。没有丢你爹爹的脸。“ 不提起周庆书还罢了,一提到她,周至柔终于恼了,“我是我,他是他。“ 她不仅是言语上,更是实际行动上表示,她和周庆书不是一路人。周庆书想仗着父女天然的身份,对她颐指气使,随意摆布,没可能的。 郑氏道,“你这么不喜,可是知道了你生母的死因?“ 金氏的死因? 周至柔一愣,立刻发现,郑氏打什么算盘了。 竟然想借金氏的死做文章,过分了! “我母亲去得安宁。“ “那时你只有六岁吧?“郑氏站起来,叹一口气,流露出一股怜悯,便带着人离去了。 周璇看着祖母的背影,生平第一次觉得,祖母的心……真是犹如海底之深。 “为什么……“ 她喃喃自语。 周瑾搂住妹妹的肩膀,“别怪她。她习惯了,因为家里根本没人敢顶撞,柔儿妹妹一开始就不受她的待见,你早知道的。“ “可是,不待见就不待见吧,为什么要戳人心口呢?“ 周璇想不明白。 她以为祖母是有原则的,可看来,不是的。 周至柔则出乎周瑾周璇的想象,她先是皱着眉想了想,随后才道,“是不是荣荫堂也找人去查了香枫里?“ “柔儿,你、你别往心里去。祖母是乱猜的……“ “这种假话,能蒙骗了谁?“周至柔一口反驳了,“不过,我母亲金氏的死,和他无关。“ “和谁无关?“ “周庆书。“ 周至柔直接指名道姓。 震惊太过猛烈,周璇都忘记了质疑周至柔直呼父亲的名讳,急急追问,“柔儿,你母亲的死因,你知道?“ “当然!“ 周至柔翻了个白眼,“要是想拿她的死因做文章,就错了主意!我母亲金氏是病死的。“ “可是……“周瑾和周璇对视一眼,犹犹豫豫道,“有人说,你母亲从生病到去世,时间太短,有可能是……“ “和周庆书无关。“ 周至柔再一次直截了当的说。 她曾经推算过很多次,结果都是金氏选择了周庆书,是为了爱情。 为了爱情,金氏可以忍常人所不能忍,付出到她不能付出的一天。 一个活着的金氏,更能长久的帮周庆书掌控钱财来源,所以,周庆书羽翼未丰时,不会希望金氏那么早死的。 毕竟,周庆书并没给秋氏一个正经的名分。 他大可以渣一点,两边都吊着。金氏生了一个天生痴傻的女儿,心中没有底气,也只能接受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掩饰 暴雨过后,云层渐渐散去,盛夏的天空澄净无比,蔚蓝得使人心醉。傍晚,晚霞漫天,站在惜缘亭内,感受着徐徐吹来的凉风,小姐妹们并排站在一起,脸颊都被夕阳照得红彤彤——过了多少年后,周瑾周璇还记得此时此刻的心情。 那是紧绷的心弦,忽然松懈的轻松,心中的块垒尽数消除的愉悦。 “二叔祖母似乎派人去了香枫里。柔儿,我怕到时候有些似是而非的传言,或者突然冒出来的证人之类。你……你若是改了看法,我和璇儿也能理解。“ 周璇蹙着眉,叹息道,“真相如何,我们无从评论。只希望你能冷静,莫要迁怒。“ 她的语气轻轻,眼神也带了些许惆怅,看得周至柔心头微微触动,果断道,“姐姐们说到哪里去了,便是真查到什么,那也是我和周庆书的个人恩怨,与姐姐们有何相关?自我来到周家,姐姐们对我如何,我不是木头人,能感觉不到吗?“ 然后又道,“再说,关于我母亲的死因,早就查明白了。又怎么会因为旁人的闲言碎语,就误解了?姐姐们请放心。我和周庆书的矛盾,和我母亲无关。“ 周瑾动了动唇,想说是不是上辈子,随即掩住了,眉头一展,笑笑道,“那我和璇儿就放心了。璇儿,你之前担心柔儿心里有芥蒂,现在可放宽了心?哎!这样真好,我也能放心的出嫁了。“ “姐姐的婚期定了?“ “明年四月初九。“ “不冷不热,好日子!“ 周瑾扑哧笑了,“人家说好日子,都是看黄历,你倒好,先挑气候。“ “难道不对么?大冬天的,刺骨的寒风吹进花轿,冻得你嘴唇发青,涂再多的胭脂也乌紫乌紫的。一路尽是受罪了!若是大夏天的,层层穿戴了大红礼服,热得你浑身冒汗,白洗了澡,到了午后就觉得浑身汗津津的,脸上的脂粉混着汗水不停的流……狼狈不狼狈?“ 听周至柔这么说,周瑾立刻打了个颤抖,情不自禁道,“那还是四月好!“ 周瑾是周家的长房长女,她的婚事是整个周家的大事。从她出嫁后,陆陆续续的,周家这一代的子女就该婚嫁了。记忆中,应该是周箴姑姑的一双儿女周瑗和周琛。他们两人年岁只差一岁,婚事高不成低不就的,很是为难了大伯父周策。 后来还是大伯母安氏发话,质问周箴,“你还想怎地,想和我女儿周瑾比一比谁的嫁妆多,谁的女婿门第高吗?“ 说得周箴面色羞惭,解释说更看重女婿的人品才华。 安氏立马在新科进士中找寻了相貌年龄相称的,还割肉似地许了不少陪嫁,周箴这才没有话说,把周瑗嫁了出去。 按理而言,新科进士,一只脚已经踏进官场,虽说要从八品官熬起,可前程是有的,也很明确了。等个十年八载,指不定就能给妻子争个诰命回来。偏偏,周瑗……有些心大,她自幼在周家长大,看得周家往来的都是高门大户,宰相家的公子,侯门家的千金,吃穿用度,从来没有比周瑾差过。 她心里知道,自己不能和周瑾比,可是真嫁人后,发现落差那么大,心里悲戚哀怨就别提了。 而这位新科进士廖一星,出身农家,自尊的同时又有些自卑,极为敏感,当然察觉妻子对他的三心二意,某次发现周瑗趁着到人家做客的时候,和某位侯门公子隔着花丛交谈,便认定妻子红杏出墙了。 任凭周瑗苦苦解释,只是不听,硬要休妻。 周家怎么肯答应,两边交涉了许久,还是安氏替周箴出面,吐血放弃了嫁妆,这才把休妻改成和离。 和离之后的周瑗,从哀怨变成了抑郁,负能量爆棚。不感激安氏替她出面应付廖家,反而想起当初就是安氏催促她嫁人,才挑中了忘恩负义的廖一星。所以始作俑者,就是安氏。 把安氏给气的! 周家不能容周瑗继续住了,她先是寄居道观,后来又投奔周至柔——那时候的周至柔,和周家差不多决裂了,几乎没什么往来。周瑗认定周至柔也是深恨周家的,每次都呶呶不休,说周家有多么恶劣,说自己明明清白却无辜被泼了脏水,说安氏种种不是。 简而言之,她把自己的婚姻过成了一团糟,还都是别人的错! 周至柔为什么能忍呢?因为她别有目的啊。 果然,耐心等了半年,鱼儿就上钩了。 都不用她推,周瑗就迫不及待和妹夫搞在一起,这次,周家没有人替周瑗出头,反而为了“周家女“的名声,全都为周至柔说话。毕竟,周瑗虽然改了姓氏,但大家都知道,她只能算是周家的外孙女…… 周瑗达到了她的目的,终于嫁到了不次于周瑾的人家,可过的什么日子,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反正周至柔是满意的,她兵不血刃……呃,说得严重了,她是顺水推舟、丝毫没留什么痕迹的得到自由,并三嫁嫁到了翼山侯府。 嗯,虽然翼山侯府也不是什么良善人家,牵扯到了谋逆大案。可论过日子,她还是觉得在侯府当掌权的夫人比较舒服! 这些杂事,周至柔没打算告诉大姐姐周瑾,毕竟说了,也改变无多,周瑗还没有把周家伤得太重,至少大伯父周策就十分疼爱她这个外甥女。 还有一点,大伯母安氏也没得到教训呐! 在惜缘亭站到太阳渐渐沉没于湖底,整个天空从湛蓝变成深蓝,再到灰蓝,小姐妹们才携手离开。入夜前,周璇去见了父亲周简。 “这么说来,她和二弟的隔膜,不是为了金氏?“ “爹爹,我觉得柔儿通情达理,其实日常处着就看出来了。有丫鬟毛手毛脚打碎了东西,或者脏了她的衣衫,她从来没有计较过,反而温言抚慰,从来不严苛责罚打骂。我真的难以接受,爹爹说她本质顽固,野性难驯。“ “璇儿,你还不太会看人。按你说的,你以为你祖母为什么厌恶她?当真是因为她是金氏的女儿?那之前怎么没有呢?“ “你祖母是看穿了,她骨子里的叛逆不羁!表面的温和,只是掩饰她内心的野心。“ 第一百七十章 来了来了 周璇眉眼之间安宁如旧,只是眼神中微微露出不解,“爹爹曾经说过,您比二叔唯一不足的地方,是心性平和,不如他野心。可是这野心怎么长在柔儿妹妹身上,就是错的,让人不喜的?就因为她是女儿身么?“ 一时之间,不知怎么跟女儿解释,周简想了下,“野心也要有所区分。你二叔自幼立下雄心壮志,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遂万物之宜,外填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一心一心要成为那青史留名的名臣。世间多少读书男儿都是一样的野心,只是没有你二叔的才华能力罢了。而她就不同了。她的野心勃勃,却又图谋什么?若是为了区区钱财,你祖母不会这么担心的。“ “我看柔儿,虽然口口声声提起钱财,却浑然不把钱财放在心上。“ “越是如此,越是糟糕啊!名利都不能动其心,其野望之大,无法计算……“周简一声轻叹,“时日还长着,你自冷眼看着吧,狐狸早晚会露出尾巴的。“ 劝慰了女儿,周简靠在引枕上,暗暗的想,他年纪大了,越发看不懂年轻的女孩子想些什么了。不久之后,有侍婢脚步清缓的过来,将一叠书信折放在案几上。 周简随手拿了,翻看了下,立刻坐起来,挥挥手,侍婢立刻为他披上衣裳。再一动手指,笔墨纸砚都摆上了。 原来,这封书信,不是胞弟周庆书所写的,若是,他只会靠在引枕上慢慢看,等想说的话在腹内打了成稿,才写信送回。能让他神情变动,立刻记录想法的,也只有侄女周至柔了。 这些书信,也都要是经过长途旅行,送往千里之外的东梁。 “见字如面……岂哥儿,我长高了,你呢?两年未见,你的音容笑貌犹在我眼前,我闭上眼都能想象得出。只是我疑心,现在真的见到你,我未必能认出。答应我,等我们再见面,你在人群中看到我,一定要提醒我,别让我傻不愣登的到处找……“ “我近来很忙,只有天天忙碌起来,才不会天天想你,想得心都痛了。你好吗?希望你专心学业,不要时时刻刻想着我啊!嗯……想我也可以,只是不能想太长时间。每个睡前想一想,就可以了。对了,我办了个手工作坊,做了几块香皂,结果周家人说,可以赚大钱了。她们都要入股!我想拒绝都不行,哈哈,看到这里,你一定想嘲笑我,指出我虚伪,是啊,我当然不想拒绝了。本来就是觉得澡豆的味道太冲了,随便做两块玩玩用,有人主动送上们给钱,不收还不行,我当然是笑纳了!“ “彩虹台的原理很简单,我重现了清水湾老人所说的,‘每逢盛夏,老爷偕同夫人再次赏虹,对坐饮酒,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我虽然不喜欢二房的老太太,但真羡慕她啊,有一个对她特别好的丈夫。岂哥儿,我又想起了你,想你想你……每天想你一百遍!你呢,你要是不想我的话,等我见到你,一定使劲揪你的耳朵,让你知道为什么女人是老虎。“ 厚厚的书信,尽是此类撒娇卖痴,偶尔穿插着周至柔在清水湾的生活。 所有寄出的信笺,周简一封封都检查过了,细心归类,发现真正涉及隐秘的,她一字不提,比如六角楼,比如玻璃坊,只说些杂七杂八的生活琐事,亏得她能写这么长。 不,是亏得那边长久接受此类杂事侵扰,居然还在沉默的接受。 “靖远侯,章家……“ 周简目光沉凝,悠悠的看着蜡烛的烛火摇曳,暗自思量,“想要化解二弟和她的心结,难道只能靠章家的小子么……“ “可惜,章家也不是良配啊!“ 不过转念一想,身为父亲,是绝对不会把亲生女儿璇儿嫁到章家。但侄女周至柔么,她或许……乐在其中呢? 之前还是想全部复制一份周至柔的书信,现在那些啰里啰嗦,过于肉麻的话,终于受不了了,周简挑了重点记录下来,就命人把书信送出去了。 作为交换,周简将自己得到的消息,抄送了一份过去。 周至柔早就知道在这个时代,要求什么隐私,是异想天开了,也无所谓了,看就看呗,她又没有写带颜色的文字,不该被河蟹啊!不过,收到周简传来的东西,她着实一愣。 章岌已经登堂入室了? 这么快? 原来还以为他要等下半年,或者明年才正式粉墨登场。 对这个夺走章岂身份的“兄长“,周至柔谈不上厌恶,只是正好有这个人,这么一层身份,让她更深一层认识了章岂。 她总觉得,章岂若是没有身份危机,被抢夺了世子之位,那么他长大成人后,会变成什么人呢?大概率是京城里那些观花遛鸟的公子哥一样吧,绝对不会喜欢上她,更加不可能成为黑甲军的首领! 一饮一啄,皆是前定。章岌的存在,应该就是磨刀石,让章岂飞快的成长。 章家的“世子之争“,风波明年才会沸沸扬扬的传开,周至柔打算静观其变。不是她什么都不能做,而是做了,也未必能讨得好,还不如冷处理。 再说,她现在也没闲工夫管其他。 一件大事发生了。 金莲寺,诞生了一位佛女。 不得了,太神奇了。 据说,这位佛女一出生就带着前世的记忆,追问之下,方知道是千百余年的事情。转世重生的佛女,当真是与佛有缘啊。金莲寺广泛宣传,佛女是上天尊者菩萨身旁的侍女,下凡历劫来了。因是半仙之体,还残留着前面五世的记忆。 这五世,一百五十余年中,大事小事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可是,就凭这些,就能证明佛女,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佛女了么? 金莲寺举办的法会,遭到各路的质疑。佛女淡淡一笑,那又何难?她纵身一跃,跳入火海之中,如涅槃重生! 次日,完好无损的佛女再次出现,只在额头多了一枚火焰的印记。 听到这个故事,周至柔心里一阵激动,来了,来了,宣平年间最大的骗子终于来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持靓行凶 金莲寺位于京郊二十里外,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佛女一说,吸引了无数的信众,成群结队的赶去。周家姐妹都是喜静不喜动的,本来不会凑这个热闹,可恰逢盂兰盆节,须得打斋供众,布施还愿,周璇更是为了父亲的病情要放生积福报。因此,七月十五这日,几姐妹便齐齐梳妆了,坐了马车去往姑婆山。 一路上,遇到不少相熟的人家,旁人还遇到了顾家的女眷。郑氏自丈夫过世之后,就不大出来交际了。她过去就以“性情孤绝,不大随和“闻名,守寡后紧闭门户,旁人也能理解。不过顾家,毕竟不同,郑氏念及顾家门风不俗,就与顾家大夫人闲言几句,没想到竟越聊越投机,最后干脆的并成一队,一道去那金莲寺。 “原来府上老太君也不信什么劳什子佛女,我还道贵府来的诸位太太夫人,都是信奉极诚,要过去朝拜呢。“ “呵呵,我家老太君九十岁了,用她老人家的话,‘活的久了,什么神神鬼鬼没见过?一个十岁的毛丫头片子,想装神弄鬼,也得看她眼睛亮不亮’。本来她老人家是想亲自过去的,可不巧,前两日咳嗽了两声,我家老爷说什么都不许她离府了,因而嘱咐我过去,细细的看,细细的查,我可是肩负重任,回去要一五一十的跟我家老太君描述。“ 顾家大夫人,穿着半旧的墨绿弹墨五色宫锦长袄,乌油油的发髻上插着两根金簪,看着可亲可近,毫无宰相门第的傲慢,和翰林家的清高,竟然是个极风趣健谈的人。 郑氏与她交谈甚是愉快,郁郁寡欢的心情都变得舒朗起来。 “真羡慕你家,闺女多。并排站着,一个个出落的清水芙蓉似地。我就没这么大福气,生了个混世魔星,天天闯祸,见天愁得我头疼。本不想带他出来,可我这眼睛不行了,怕老太君那边交代不过去,只得带了来。“ 郑氏观了顾大夫人的神色,发现她是真喜欢女孩儿,并没有虚假。大概是只生了一个男孩的缘故,顾大夫人对周瑾、周璇、周至柔几个女孩,着重连看好几眼。待听说周瑾已经定了人家,满满的都是惋惜之色。 郑氏心道,可惜早些年没和顾家交往过,不然顾家不失为一门好亲事啊。周瑾模样性情,为人处世,大概就是顾家最喜欢的类型,嫁过去必然能得到上下一致的赞赏。顾家和周家,必然能亲上加亲,稳固无比。 不过,瑾丫头的婚事她插不上手,隔房的叔祖母牵牵红线还罢,硬要当红娘,只怕长房那边就生出其他的想法了。那么璇丫头呢…… 郑氏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随口问周璇到哪里了,还要走多久?周璇带着幕离下了马车,片刻后转回,“还有不到五里路了,祖母可是马车颠簸,前面有个驿站,璇儿扶您过去休息一会儿吧?“ 郑氏点点头,面色不变,随手搭了周璇的胳膊,待马车一停,就邀着顾大夫人一道小憩。 顾大夫人果然多看看了周璇好几眼——其实多看也没用,因为她是个近视眼,不走到一定范围,她根本看不清人长啥样。 因为周璇过来搀扶,一路亲自送到驿站的厢房,终于有机会看清楚了。这一看,顾大夫人不由得一惊。 美貌的小姑娘见得多了,这个年龄的女孩,都跟花儿一样,含苞待放,稍微有点露水,就青春灿烂得不得了。周璇一身的书卷气,气质沉凝,是怎么熏陶出来的哦?顾家也是书香门第,可满打满算,也就三房的天成,四房的天羽才有这样的气质。这两个,可都是被寄予的家族厚望,打小精心培养出来的。 顾大夫人不由得纠结起来,她家老太君年纪大了,喜欢的女孩是那种鲜妍明媚,长袖善舞的,对小孩子的要求不高,哪怕有点小心机,只要本性不坏都能容下。她老人家总说见多了,好的坏的,都是那么一回事,对小孩子们的打打闹闹,根本不在乎。 周璇眉间之间带着淡淡的疏远冷清,性子怕是不讨老太君的喜欢。 不过她家相公,怕是会对这样的儿媳十分满意的——下一代的儿孙有指望了!而她么,她不是那等欺凌儿媳,非要儿媳怎样的恶婆婆,只要儿子喜欢,什么样的都可以。 纠结了片刻,顾大夫人才放开心神,暗道想哪里去了,今儿的重点是金莲寺佛女啊!旁敲侧击了周璇的婚事,听说还没确定人家,她心安定了,打算回去问问儿子的意思,没想到出了厢房门,就见顾天和与一个小姑娘对峙上,谁也不肯让谁。 “你让开。“ “你先让。“ “凭什么我让。你是女子,不懂得柔顺恭谨吗?“ “呸!你是君子,怎么不知道温俭恭良让呢?“ “旁人我就让了,因为是你,我才不让的。“顾天和很是气恼,气咻咻道,“听说你到处造谣我,说我画技太差,不配给你作画!“ “我说错了么?哪一个字错了,我给你道歉。“ “你、你不要仗着你长得好看,就持靓行凶!我娘说了,女孩的美貌会随着年龄增长而变丑的!等你有一天老了,丑了,就没人会让着你了。“ “我呸,我到了八十岁,脸上的皱纹都是好看的。永远比你好看!“ 顾天和无言以对,急的在原地转圈圈,最后看到厢房门的母亲,如同看到了救星,恨恨的丢下一句,“周至柔,你别太嚣张了!信不信我找个比你更好看的,叫你自惭形秽!“ 周至柔无所谓的耸肩,“行啊,你找啊,等你找到了再说不迟!“ 顾大夫人隐约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五官长相什么,一概看不分明。听声音倒还动听,脆生生的,笑着拉住儿子的手,朝周至柔的方向道,“怎么直呼人家的名讳呢!“教育了儿子,随后才道,“这一位,莫非就是……“ 周至柔落落大方走过来,行礼道,“是呢,夫人,我就是被令郎画成秃头的周至柔。“ 第一百七十二章 佛女之谜 自己儿子的画作,当然看过。顾大夫人不是一味护短的人,想到那副额头高得比脸还长的画作,忍不住扑哧一笑,急忙让周至柔免礼,“好孩子,你受委屈了。“ 周至柔勉强接受了,朝着顾天和撇了下嘴,“我已经不气了。只要令郎发誓,再也不画我了。“ 顾天和气得嘴都歪了,“我画你,是因为……“ “因为看得起我?谢谢你这么高看我,不用了!“周至柔一甩袖,“我又不稀罕!谁稀罕,你画谁去!“ 牙尖嘴利,丝毫不让,哪怕两边的长辈都在场,也什么都不顾忌。 顾大夫人感觉挺新奇,脚下跨过台阶,走近了,终于明白自家老太君为啥喜欢鲜妍明媚了,这女孩、这女孩…… 都不用回头看自家儿子,顾大夫人就知道顾天和会怎么选了。周家女孩,的确各个优秀,就这么短短时间,她见过的大小姐周瑾,行事落落大方,有冢妇之相;周璇一身书卷气,气质非凡,培育的下一代一定非常出色;而周至柔聪慧伶俐,相貌出类拔萃,和自家儿子若是成婚,一定夫妻和美,恩恩爱爱…… 她纠结得不行。 若是周至柔知道她此刻的心境,只怕会泼冷水,“您也太会脑补了吧,我们三姐妹,都和令郎无缘呐!怎么见一个小姑娘,就想着能不能成儿媳妇呢?怕不是幻想症?“ 周至柔现在嘲笑别人,等她有了儿子,有过之无不及! 当然,这是后话了。 恨恨嘲讽了一番顾天和的画技后,顾家和周家的关系,不但没有生硬转恶,反而更和睦了。郑氏是知道前后缘由的,也是啧啧赞叹,顾家不愧是传承百年的世家,心胸气度不是常人可比。于是更高看了一筹。 对周至柔的小插曲,她没有放在心上。等顾家知道周至柔的身世,了解其中的内情,自然会权衡利弊,做出正确的选择。 闲言不提,马车继续行驶,不到半个时辰,就抵达了姑婆山山脚下。此刻的山脚,已经有大批普通老百姓,烧着香,虔诚无比的对着山顶磕头。还有祈愿的,为了表达心意诚恳,要从山脚开始五步一拜,十步一叩首。 周至柔分明还听到有人在说,“佛女降世,大吉之兆啊!“ 她低声咕哝了一句,“什么大吉?分明是大骗子……“ “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与你何关?“ “我听到了,你说佛女是骗子!“ 周至柔恨不能上去撕掉顾天和的嘴——周遭香众都用看异类的眼神瞪着她们。在一群信仰坚定的信众面前,诋毁人家的信仰,这是多么愚蠢的事情? “你混说什么?我们一大清早就起来,奔波几十里路,就为了见佛女一面,你自家心不诚,居然倒打一耙说我们!“挡在周至柔面前的,是周瑶。她见机极快,拉了周至柔一把。周围信众的注意力,都转移到顾天和身上了。 这家伙不愧是有名的粗神经,居然还没发现危险,笑呵呵的,“佛女,是佛还是人?求佛管用,还是求她管用?“ “你怎么说话的?“ “不会说人话,就不要说了!“ “诶,你们别光顾着骂啊,他说得也有道理。我们往日都是来拜佛的,求佛求菩萨保佑。现在出了佛女,那我们求佛女,到底有用没用啊?“ 顾天和都没细致的辩解,随口几句话就转移了矛盾,和周家女孩一道脱离了刚刚的“包围圈“。 周瑶瞥了一眼顾天和,“看不出来,你反应挺快的。我差点要叫家丁了。“ “叫什么家丁!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 顾天和不屑一顾。 周至柔思考了片刻,挥挥手,招来一个相貌寻常的丫鬟,嘱咐了几句。 “你刚刚说了什么?“ “你耳朵那么灵,不是听到了?“ “就是听到了,才不懂。你说的是‘叫你家大人赶紧过来,要出事端。’你家大人是谁?事端,又是什么事端?“ 周至柔瞥了一眼顾天和,故意昂首阔步,“为什么要告诉你?“ “哼,你不告诉我,等会人来了,我也知道了!“顾天和气呼呼的,追上去。 金莲寺建造在姑婆山的山顶上,从山脚上山,抬眸就见一阶又一阶的青石砖,蜿蜒直上,藏在碧树绿草中间,光是看着,就觉得腿有些软了。 大户人家到底是不同的,如郑氏,就自带了四位力婢,抬着肩舆。顾大夫人也有轿子,两位年长,又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周围的普通百姓都自发的让开。 底下几个小辈就有些难了,周璇为了表达心诚,表示一定要走上山——她对佛女也不可置否,半信半疑的,不过对佛祖的一片诚心,希望父亲的病情有所好转,为此情愿吃斋茹素。 周至柔无所谓,多活一世,她愿意多亲身经历这些……传说中的事情。 “佛女降世“,可以说,跟英王案、戾太子自尽,并称为“宣平年间三大奇案“。后两个,都牵扯皇家,尤其是戾太子案,那是不能碰,提都不能提,不然顷刻大祸临头。管你是什么身份,涉及其中,都没个好下场。 不能公开审案,案情只能连蒙带猜,谁能猜得出经过缘由?所以这个奇,算不上真的奇。只是因为皇家禁止了,才叫后人摸不着头脑,分析不清是非黑白。 而“佛女降世“就不同了,那是数以万计的老百姓亲眼见过的,亲耳听闻过的,十里八乡,能说得上案情的也有七七八八不少人。可能,就是太多人见证了,反而莫衷一是。 最后,佛女的降世,和佛女突然消失一样,都成为不可查的谜题。 周至柔可能少数……知晓部分内情的人之一。 她前世早期被关在周家内宅中,连“佛女降世“传闻,都是延后一年才知道的。不过,她参与了佛女失踪! 甚至可以说,她是佛女失踪的推手之一! 为此,她联系动用了一个杀手,也就是章岂派到她身边的人。现在想想,章岂搞不好也是知情人!说不定她做得不够周密的,也是章岂在背后收尾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夜半钟声 前世的一幕幕在脑海中回放,旁人都不能理解,为什么周至柔对章岂念念不忘,小孩子心性不定,长大后变成什么样,是谁也说不准的事情。万一章岂在东梁结交了什么人,遇到哪家的小娘子,或者他就单纯的把周至柔当成小妹妹看待了。数年后回来,纵然有感情,也变了味儿! 人世间,有几多青梅竹马能修炼到成年后?何至于痴心不改? 他们不懂,周至柔心底思念的是童年时期稚嫩又真诚的章岂,然而忠贞的却是那个前世对她爱得深沉的章岂! 章岂默默的对她的付出,是她做梦都不敢妄想的。要不是重生,她压根就不知情! 没有得到也就罢了,得到了,想让她放手,怎么可能! 这辈子都不可能放手的! 又想了一会儿章岂。可惜想完后,她再一次意识到,想要那个章岂回来,已经不可能了。没办法,时光不能倒退,人生不能反悔,错过的就是错过的。 不过有现在的章岂,能陪伴他长大,成熟,也是难得的幸福了。 唰唰唰,她在心底又打起了草稿,打算稍晚一点就给章岂写信——就写佛女的事情! …… 佛女,释摩兰,宝相庄严的坐在莲花座上,面容祥和沉静,眉心一点火焰般的印记,极了庙宇里的菩萨。僧侣手中佛珠,围绕着她诵经不止。殿宇外,普通的大众百姓叩拜不已,祈求声,念佛声,声声不绝。 周家和顾家的女眷,身份特殊,得了后厢房的待遇。当然,还有其他贵眷,俱是伸长的脖子,好奇的打听真假。 若不是法会正在举行,她们真想把释摩兰叫过来,亲自问上几句话,才好判断。 “等等吧。今儿特殊,咱们也不好摆御使夫人的架子,稍晚一点,把人请来,就不信凭我们这么多人,还分辨不出?“ “哎,我倒有些担忧了。万一是假的,这一趟白来了,白欢喜一场!“ “怎么能说白欢喜呢,明明是我们眼尖心亮,戳穿了一个骗局!“ 众多女眷聚在一起,说的都是佛女的事情。毕竟佛女降世,只在前朝有些传闻下来,今朝从来没有过的!若是真的,那佛女降世,意味着大治,天下大安! 说不定过上十几二十年,东梁北汉都要归顺——这一统天下的大恩德,她们也能活着见到了?这岂不是大妙? 可若是假的,就是欺她们是无知妇人了! “我来想想,该如何考验……“ “经书……不妥吧?身为佛女,找着书本背诵几本,至少不傻,也能倒背如流。这算不得考验。“ “依我看,问问她前面几世的经历。她不是自称多活了好几世么,具体问问前朝到现在的沧桑变化!“ “这个休提,人家既然说得出口,就不怕考验。按我的想法,找几个老人,问问旧年的光景,再找些古人的书,也能考察出几百年前人们吃啥穿啥——毕竟你问的再多,她说,我生活在别处,不是此处的人,你还能一口咬定人家就是假的不成?“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那要如何断定?“ 连连否认的,仔细思考了下,发现还真没什么好办法。因为考验“佛女“,又不像考四书五经,有个通用的标准的答案,你不知她会如何回答,你也不能通过自己的认知,来判断她的真实虚假。 太多理由,太多借口可以使用了。 “想那么多干嘛?等稍晚一点,将人请来,咱们这么多人,一人一句,还怕抓不到马脚么?“ 法会直到日落才结束。天黑了,信众们不像贵族女眷,可以花大价钱住在山上,眼看天黑了,再不走就要露宿野外了,只得依依不舍的离开。 派去邀请的丫鬟回来,道佛女释摩兰累了,已经安歇下了。 女眷们听说,气得不轻,“等了她一日,竟然不来!“ “架子也太大了吧!“ “是不是要三请四请啊?“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往后日子还长着呢,急着一时半会儿作甚?她能逃得了一个晚上,还能逃过一辈子?若是她怕了,那这个佛女的头衔,也安不到她身上!“ 众人听了,都觉得言之有理。 今夜请你来,你不来。他日在想聚集这么多人,想在南魏上层女眷圈子打开局面,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女眷们安心的休息了。 直到半夜,忽然听闻一阵钟声自鸣,山间的钟声,回响起来,整座山都传听得到。所有女眷都警醒了,顾不得梳理妆发,连忙穿戴好,派人去问,怎么回事。 不多时,丫鬟们带着惊悚的表情回来了。 “怎么回事?“ “佛女、佛女被人剜去了心脏!“ “什么!“ 哪个人听到这种事,不心惊肉跳! 佛女降世,众人不管是真是假,心里头都把释摩兰当成非常人看待,这样一个女孩,纵然不是佛女,也是与佛有缘的,怎好伤害她,还是剜去她的心脏!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现在如何是好啊?“ “什么如何是好?发生了人命官司,自然是报官了!我等一个也不能离开!谁要是走了,怕是就说不清嫌疑了!“ “啊,难不成把我等都当成了嫌疑人!“ “稍安勿躁!我们自然嫌疑是极小极小的,不过若是因为我等乱走,让狂徒凶手借机逃走了,就是罪过了。“ 女眷中明事理的不少,都安静的等待天亮。有人劝其他姐妹,“不如先休息休息,免得明天没有精神“。可眼皮儿底下发生了人命,谁能睡得着,俱是干熬,熬到天亮。 正要派人去京兆府报案,没想到刑部的姜烨竟然到了。 这也太神速了吧? 难不成是提前收到了什么讯息? 姜烨带着人手,冷眼观测着金莲寺众僧人,“本官得到消息,贵寺以佛女而名声大噪,吸引了无数百姓过来朝拜。一来,不知所传佛女是真是假,再者,百姓聚集,更有不明谣言,恐生事端,是以本官昨日便赶过来了。“ 也就是说,昨天晚上,姜烨就住在山脚下,白天没有发生什么祸乱事情,他打算今儿百姓人不多,就悄悄离开的,没想到听到夜半钟声,天不亮就带人提着灯笼上山了! 他是刑部的人,虽说不该插手京兆府的事情,但也算术业专攻,眼下碰到了人命案,难道束手不管?金莲寺的知客僧主动过来稽首问好,说起佛女释摩兰之死,不是歹人所为。 那是谁做下的剜心案? “是佛女自己所为。“ “大人请看,这说佛女的字迹,她有留下书信!“ “什么?自己干的?那是说自杀?怎么可能?好端端为什么要自己挖自己的心脏?“ “可怕可怕!莫不是金莲寺发现佛女冒充不可能了,就故意挖掉她的心脏,免去被人拆穿?“ 种种猜测,在人群中散播。 周至柔遥遥的看到姜烨的身影,没有过去打招呼,而是安静的退守一旁,跟着顾大夫人,以及其他御使夫人,看着“释摩兰“遇难的现场,沉默不语。 释摩兰的尸体已经被人收拾好了,干干净净的,额头那朵火焰胎记鲜嫩欲滴,跟鲜制的凤仙花汁一样。她的胸口被裹上一层白布,奇怪的是竟然没有血液渗出,就好像……她没有什么血一样。肌肤也跟活着的时候相仿,肤色洁白,触之有弹性。 这都过了多少时间了?按照常理,她现在应该是肌肤纹理灰败了,身躯僵硬,然后吸引蚊虫苍蝇,发臭了啊! 然而什么都没有。 姜烨看到现场,没有任何破坏痕迹,再看释摩兰的尸体,也是沉默了良久。 书信他看完了,在其他夫人的要求下,也拿过去看了。 大意是,释摩兰原本住在深山寺庙里,吃的是蔬果,喝的是露水,从小浑浑噩噩,只知道诵经礼佛。忽然有一日,师傅说,她的机缘到了,就命她出去采摘鲜果。她走啊走,在山林里走失了路径,转身出来,就到了尘世凡尘。她自己并不知“佛女“是何意思,反正顺着佛香,她到了第一个寺庙,就是金莲寺。 僧人对她极为恭敬,她心里没有任何欢喜。 有人质疑她,辱骂她,她也不觉得难过。 但是看到众生辛苦,忍受着病痛的折磨,她感同身受! 昨儿来的好多信众,都是家里患病的,想要求些甘露救命。世人无知,甘露哪里是容易得的呢?再说,论治病,也不如她的七瓣心莲啊!为了众生,她愿意剥心救人。请金莲寺的僧人将她的心按照药引子制成药丸,散给信众。无关人等,也就散了吧。她是不是佛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众生皆安,再无病痛…… 一群贵女眷听了,彻底呆住了。 感情昨夜的钟声忽然响起,是因佛女要牺牲自己,“普度“众生吗? 想到自己等人,就是为了戳穿佛女的真相而来,而佛女却丝毫不在意,而是为了穷苦的百姓而牺牲自己……她们既羞愧,又难受,几个稍微脆弱一点,甚至掩面低泣起来。 “这书信是伪造的吗?“ 金莲寺僧人一听,赶紧解释,“如何是伪造的,小僧不敢啊。若是不信,还有佛女抄写的经书,可以对照笔迹,一看就知!“ “还不速速拿来!“ 僧人们立刻将佛女释摩兰生前写的经书,拿过来。怕不够,特意多拿了几本,好让在场的贵眷们都能人手一本。 轮到郑氏,她和顾大夫人共用一本。周璇凑过去,看着字体舒展,架构飘逸又带了些许恣意的<法华经>,不知怎么,皱眉不解。 诚然,这字写得很不错的。遗书什么,应该也是真迹。 就是有些说不通!到底哪里不对劲呢? 忽然扑哧一声,有人笑了。 这么安静严肃的场合,居然笑? 姜烨顺声转过头,就见到人群中,那个可恶的小冤家微微睁大了眼,故意拿袖子掩住口,连连道歉,“不好意思,一时没忍住!“ 旁人都有些生气,然而看在郑氏和顾大夫人的面上,不好直接教训,只得淡淡道,“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竟然诵起了孟子! 这句话就是啪啪打脸了,说周至柔幸灾乐祸,没有恻隐之心,不仁不义,不是人!还在这种场合暴露出来,愚蠢到家了! 郑氏遽然色变,手指都在微微颤动了,眼神非常严厉的盯着周至柔。 周至柔很是无辜,裙角微动行礼道,“柔儿只是有件事想不通,佛女不是住在神仙地方么,竟然也爱余远林的字?“ 余远林是谁? 众人都纳闷起来。 “余远林你们不知道?哦,对了,他只是个籍籍无名的秀才罢了,要不是一手好字,其人平平淡淡,毫无出奇之处呢。对了,他的字帖流传不多,我得了之后,也临摹了两天,会写呢!“ 说完,笑眯眯的看了一眼在场众人。 周璇会意,周瑶更是机灵得不得了,两姐妹赶紧弄来了笔墨纸砚。论写字,周至柔上辈子就以女儿身得到书坛的认可了,一幅字能买到几百两的高价,她怕过谁来? 提笔就写,一字一划,完全按照佛女释摩兰的遗书。 写完之后,拿给众人浏览。 一个是释摩兰临终之时写的,一个是周至柔现场写就的。 两张放在一起对比,竟然九成相似! 只有些字体间距,还有书信本身的格纹不同罢了! 周至柔笑眯眯的看了一眼金莲寺的僧人,果然见得对方汗如雨下,她见好就收,也没打算现在就戳穿对方的骗局。 现在戳穿了,那过后的好戏不就没有了? 功成身退,立刻安安静静的退到郑氏身后,不管现场多少人频频看她。 “周家姑娘,你说这是临摹的字体?可有证据?你家里有字帖之类的可作为凭证么?“ “嗯,我想想啊!“周至柔故意沉思了一下,“在本家书楼丁字号书柜下二层,里面大概有三卷余远林的字帖,虽然是残卷了。诸位夫人若是感兴趣,我现在就命人拿来,与诸位夫人一道欣赏?“ 第一百七十四章 洗脱嫌疑 周至柔张口就报出“余远林“临摹贴的在书楼的位置,郑氏半是疑惑,半是沉着的吩咐身旁的力婢,以最快速度返回周家——此事关系重大,要是最后什么也没找到,或者找到的时机已经晚了,要怎么让周至柔圆场? 到时候人家可不会以为小姑娘家家记忆有差,只会觉得她信口胡诌,连带着整个周家都要受连累。心里不喜是一回事,但在外面,郑氏可是把周家的名声看得极为重要。 周至柔笑眯眯看着郑氏打眼色,等一脸忠诚可靠的力婢走了之后,她忽然拍了拍额头,恍惚道,“诶,我记得字帖原先不是放在书楼里的,哦!想起来了,是我兄长闲暇逛书铺,帮我买回来的!我还埋怨过他,要么就别买,买了只买了一卷残卷,叫我怎么临摹?“ 说完,她做出苦苦回忆状,“名字是……翰墨宝,对,就是这个名字!我后来还伪装成小厮,特意去书铺看了,满纸堆里找来找去,也就翻出了两卷。也都是火烧过的残卷。我兄长道,不是什么名家字帖,叫我无聊时随便写写。我却爱极了余体的俊逸潇洒,悠远不羁,才苦苦练习了两个月。“ 她说完,笑着朝姜烨行礼,“大人,还请派人去京城西城墨子巷书铺,名叫‘翰墨宝’。想必里面的伙计,也能认出余远林的字体,绝非我的原创。“ 有其他证人?那就彻底洗脱嫌疑了。毕竟此刻去寻,只要寻到书铺的伙计,就有了第三方人证。到时案情如何断定,想必人人心中都有一本账。 “翰墨宝?等一下,这名字听得好生耳熟。刘夫人,这不是你家的书铺吗?“ “若是墨子巷的,的确是我家的。“ 之前用孟子的话,讥讽周至柔的那位御使夫人,脸色不善的道。 周至柔露出惊色,“竟然是夫人家的书铺么?“一边说一边打量,少倾,她叹息一声,“夫人家的伙计太会做买卖了。我兄长去书铺,就是为了打发我,统共花了不到二十两银子,搜罗了各种字帖,少说也有五六十种。反正他瞧着字帖端正、没什么忌讳的,就统统装了箱子,一股脑塞给我。等我慕名过去,指名道姓要余远林的字帖,贵书铺的伙计,却不肯卖我了,一卷开价二十两。少一文都不卖。“ “哪有这样做生意的?分明是欺客!“ 周至柔摇头,“人家伙计说得明白,这残卷历经火焰灼烧,本非买卖的货品。上次是我兄长买得多,无意中被他所得。既然是无心,也是天意,就不追究了。但我是有心过去,自然知道字帖的价值。若是认可,那十几两银子算得什么?若是不认可,出门左转,他要为字帖寻一个能善待的藏家。“ 周琼听了,“姐,那后来呢?你就买了?“ “不买怎么办?要我自己承认,就是一时兴起,随意的过去看看?我本没有特别想要,可他这么说,我……我虚荣心作祟,非要证明自己是识货的藏家,就买下了!“周至柔无奈的竖起两根手指,“一卷二十两,第三卷,五十两!“ “哎,后来兄长气得骂我,说这笔钱买多少字帖都够了,又不是什么名家!许是花了太多钱不甘心,我只好多花了心力练习,不然岂不是纸上谈兵?“ “倒是没想到,应到今日……“ 周至柔将前因后果一说,众人基本都信了她——她描述的细节太详细,还有足够的心理活动过程,起转承合,都有清晰的脉络,这中间稍微有一点破绽,不就证明是假话?真真假假,太容易判断,只要寻到那位书铺,找到那位卖出高价的伙计,一切就不言而喻。 翰墨宝书斋的主人,刘夫人面色微微有些尴尬,不过卖家周至柔不介意,还十分夸赞,“物以稀为贵,那字帖是我心甘情愿买下,又非强买强卖。“ “伙计倒也没说错,那字帖在旁人眼中看着,不过一残卷,烧火都嫌太少了,然而我愿意买下,就冲着这份不凡经历——虽然我也不知残卷到底经历了什么,但每次触摸,都觉得昏黄的纸上诉说着过去的故事,心里感触颇深。“ “他愿意卖我,说相信我能善待这几卷残卷,我还感激了一会儿呢。“ 渐渐的,说得刘夫人面上有光,刚刚还骂过周至柔“无恻隐之心,无羞恶之心,无是非之心“,这会儿也不提了,反复观赏了两封书信,一封是“释摩兰“的遗书,一封是周至柔的临摹了余体,开口道, “若非亲眼所见,只怕会以为这完全是一人所写。“ “周家姑娘晚间都跟我们在后厢房中,又没去过前面的院子。“ 愿意为周至柔作证的,渐渐多起来。你一言我一语,足够拼揍出周至柔的行动轨迹——简而言之,她是昨日乘坐马车过来的,中间有证人一二三四,有名有姓的就能排除二三十人。毕竟这一路上,遇到不少熟人呢。 到了金莲寺,一通见礼,周至柔和几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在一处,丫鬟若干,这群人也是人证。 到了晚上,除非她能生了翅膀会飞,从层层楼阁飞过去,不然怎么可能前往现场,还丢下一封遗书到释摩兰的尸体身边? 她的嫌疑不用郑氏派去的力婢取回物证,就已经洗脱了。当然,等东西到了,更能明说了! 姜烨很是冷静的派人去了墨子巷,而后请了几位年高举止稳重的女眷,从旁协助,开始录口供。每个人一份,光是这份工作,就足够磨蹭到天黑——不是效率低下,而是太多女孩,叽叽喳喳,好奇的问题没完没了。光是应付她们,就累得不轻。 此外,姜烨也让心腹去整个金莲寺察访,包括录僧人的口供,还有一些香客的。 查来查去,怎么也查不出疑点来。 难道说,刚刚得到“佛女“称号的释摩兰,真的是自杀? 她年纪轻轻的,就算是被人质疑佛女的身份,又何必自尽呢? 第一百七十五章 死因 金莲寺的僧人强调,佛女不是自尽,而是为了众生,舍了肉身!佛祖可以割肉饲鹰,今有佛女见不得众生受苦,才自愿刨胸取心救助世人。这是大德行,大慈悲啊! 姜烨面上无表情,嘴一张,冷冰冰的吐出几个字——“死了人,就是人命案!“ “我不管释摩兰是不是佛女,总之,她是我魏国的人,死了,就要有个交代!“ “国法森严,人命关天,本官坐视不管,怎么对得起今上的信任,对得起黎民百姓的供养!“ 他才不管金莲寺如何想,呵斥道,“再有阻拦,本官只能当尔等是凶犯的同谋了!“掷地有声的说完,这几句话,可谓在众多权贵女眷中刷族了存在感。原本外貌只能算是普通中上的姜烨,一下子形象高大起来。 金莲寺的众僧人无奈,只能退下。他们不能靠近释摩兰的尸体,不然就有各种奇怪的眼神关注着,心中那个苦啊。他们成了害死佛女的凶手了? 怎么可能! 但是要为了自身的清白,远远的避开,又是不行的,佛女的遗蜕岂能交给外人掌管?眼睛都舍不得离开一下,只能坐在大殿外,围绕成了一圈,不停的诵经念佛,佛法慈悲,普度众生…… 姜烨将这群僧人暂且抛下,只是命人紧紧盯着——其实不用他吩咐,就有不少权贵女眷们开始怀疑了,叮嘱丫鬟多个心眼,对寺庙里的僧人多加注意。 她们也不蠢,越想越奇怪,总觉得这是一个套路,一个局,不然她们刚刚巧来到金莲寺,正打算出题考验佛女,验证真假,晚上佛女就遇害了? 完美的避开? 现在,她们既不能称佛女为佛女,又不能称佛女不是佛女。那她到底是什么,无从论断! 再加上,要是没有周家姑娘的佐证,佛女那封遗书,就是唯一的“证据“。到时候,金莲寺说什么就是什么,佛女释摩兰心怀天下百姓,慈悲心肠的名声,大概就传出去了。一传十,十传百,大概真假也不重要了…… 这件事唯一的疑惑就在于:什么人,会为了一场骗局,以牺牲自己的生命为代价? 活剥心脏啊,这是何等的痛苦。就为了区区名声? 令人不死不得其解! 在姑婆山逗留了一天一夜,众人都疲倦了,纷纷盘算着,最多一日,就要回去了。再配合案情察访,也不能一直留在山上啊!刑部姜烨大人的随从在调查,其实她们也在调查,用自己的法子。都说众人拾柴火焰高,又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她们这么多人,不说破案吧,找到蛛丝马迹,总可以吧? 胆大又有冒险精神的女眷们,展开了一系列的“暗访“,访来访去,发现还是“翰墨宝“主人,那位御使刘夫人的想法最正确——“咱们几个,都是后宅里打转的妇人,纵然有抓凶之心,却无抓凶犯之能。要说能不能发现凶犯不小心的破绽,我觉得,肯定是有的,再完美的案件也会留下破绽。只是以我等的能力,就算在眼皮底下发生了,只怕也发现不了。所以,不由得让我想起一句话,术业有专攻!“ “夫人的意思是?“ “如今这山中,谁才是‘专攻破案’的人呢?“ 那还用说,自然是姜烨姜大人啊! 别瞧不起女眷,这么多贵妇人联合起来,能量也是很可观的。她们制造了一系列巧合,让姜烨的随从出门遇到崴脚的丫鬟,丢了手帕子的丫鬟,还有拜托送信的丫鬟,热情的,青春的,洋溢的丫鬟,娇小玲珑,亲切可人,谁会防备呢? 谁家还没有个姐姐妹妹啊! 这么一来二去,贵妇人们掌握了姜烨的不少动态,包括在金莲寺察访的各种主要问题,从主持开始,任何可疑的问题都要记录在案。 听了这些,大家都很满意,看来姜烨不是绣花枕头! 做了这么多后,只有极少数头脑极为清醒的,才发现姜烨身为刑部官员,怎么会带这种嘴风不严的随从呢?这要是办理的大案,要案,不是随时就传得满天下都是?怕不是坑了自己,还害了同僚上司? 这个极少数,就是郑氏和顾大夫人。两人对视一眼,看着其他贵女眷商量的你来我往,不亦乐乎,悄悄的退下,招来最信任倚重的周璇和顾天和,让他们想办法跟踪姜烨,虽然不知道姜烨到底想怎么查案,但跟着他,总不会错。 两人本来也对释摩兰之死,好奇同情无比,纷纷应了。 然而两个人,本质上来说,都是一类人,书本上的知识掌握得清晰透彻,现实中应付形形色色的人,就难了点。 “总不能大咧咧直接跟在姜大人后面吧?人家好歹是朝廷命官,我瞧着,板着脸不好接近。“ “那……从他的随从找起?“ “算了吧,我也看出来了,随从说的话,大概都是姜大人吩咐的。“ “那……从何找起呢?“ 两人愁苦的对望一眼,周璇想起了自家姐妹,一人计短,不然请了众姐妹一起参谋? 正打算去唤了周瑾、周琼、周瑶一道,没想到周瑶慌慌张张的过来,“了不得,我看到了不该看的了!“ “什么不该看的!“ “就是!哎呦,我也说不清,不敢说!跟我来就知道了!“ 顾天和也跟着,周瑶指尖一顶,戳到小胖子顾天和的额头,“没你的事情,你别跟过来!“ “跟案情有没有关系?我就看看。“ “没关系!就我自家姐妹的私事,你别来!“ 顾天和不信,“你们姐妹能有什么事情,非在姑婆山上说?不行,我才不信!肯定瞒着我发现了什么,故意不让我知道!“ 周瑶气呼呼的拉他袖子,没拉住,眼睁睁看着顾天和追上周璇的脚步,赶紧跟上。 事发现场其实没什么可怀疑的,因为周瑾也在。 姜烨和周至柔隔着长案对坐,长案上摆着两个简陋的瓷杯,两人目光对视,谁也没有闪躲。 过了一会儿,才听得姜烨问道,“释摩兰之死,是自尽的么?“ “嗯。自杀的。“ 第一百七十六章 天火 姜烨听了,登时眉头一挑,眼神锋利的扫来,如利刃刷的不给人逃生机会。若是一般的犯人,被刑部高官这么恐吓,早就吓得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的交代了。然而面前坐的这位,是周至柔,四年前她一无所有都不在乎,何况现在? 淡淡的微笑起来,这笑容何其的熟悉,又是何其的讨厌! 姜烨强忍着,沉声问道,“你确认?你如何确认?难道说,你在现场?“ 周至柔摇头,“大人特意寻了多人询问,不是问明白了?我么,绝对没有孤身一人去见释摩兰。自我来到姑婆山,身边至少也有三四个人,连夜晚都不是一个人睡的!大人要是想炸我,嗯,下次就找一个聪明点的由头,免得我八风不动,显得太过沉稳。“ 一番话,半是讥讽,半是自嘲,说得姜烨好像回到了那年在东梁,他也是被这牙尖嘴利的丫鬟抢白得……无言以对。能在刑部这么多年风里来雨里去,经受熬打,姜烨自认为是个心志心性以及智慧都比常人强上不少的,然而面对这个还未成年的小丫头,就掉了个个,对方好像成熟聪慧得多,每每一口戳穿,想要骗她哄她,当真是世界上最难的事情。 想到这,姜烨换了一种语气,轻叹一声,“死者年纪轻轻,花样年华就这么死了,而且死状凄惨。本官是可以袖手不问,等京兆伊派来查案。可你也知道京兆府上下忙碌得紧,陈年的积案不知多少。等他们来,这卷宗只怕要压在箱底,不知何年才能见天日。你忍心,见一个花季少女,和你一样大的女孩,就这么无辜可怜的死去?“ “我不忍啊,可她还不是死了?“ “我的意思,是她不能这么白白死了!为死者伸冤,是最大的福报,比什么念经颂佛更积德!“ 周至柔听了,暗暗的想,“她“当然没有这么“白白“的死了。然而她所知,都是前世通过种种蛛丝马迹推断出来的,冰山一角,她窥探得也不多,怎好告诉人去?又凭什么证明自己所说的话? 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习惯性的挑衅,“我知晓大人的意思了。大人在劝我多多积德,哎,可见我平时给大人的印象,竟是如此的不堪。大人要面对这样不堪的我,还要好心的劝解,心里一定非常难受吧?“ 姜烨面色一黑,差点没忍住站起来,也是多年养气功夫到家,才没有立刻翻脸。忍了又忍,“你刚刚的话,似肯定释摩兰死于自杀。你既不承认私下见过她,如何确定?“ 周至柔还想再讥讽两句,免得一面暗暗提防看不起她,一面又追问她的意见,当她是什么?可见姜烨的脸色黑如锅底了,可惜了一番,干脆说起了正事。 “大人检查过金莲寺上下,怕是拐拐落落都搜查遍了吧。无论是证人还是案发现场,不都告诉大人,释摩兰是自杀的么?既是第一现场说明她是自杀,证人证实她是自杀,连遗书也是真的,那她就是自杀的,还有什么疑问!“ “可是你会书写她的字体。“ 周至柔做出一脸疑惑状,“余远林字体不是她发明的啊,我会写,有什么奇怪的!“ “你是不是还要戏弄本官!“姜烨气到咬牙,“天底下如何有这么巧的事情?偏偏她用来书写遗书的字体,你也临摹过。还仿得一模一样!若非本官知道你的身份来历,信不信其他人来审案,第一个认定你是同谋!“ “世界上竟有如此蠢笨的官员吗?哎呀,那我得感谢大人了……“ 眼见得姜烨哗得一下站起来,糟糕,把人气到极点了,周至柔这才放缓了语气,“无巧不成书么,当年大人和大理寺梁大人,不是联袂去了甘泉县衙?你说这巧不巧,人家东齐国暗探从来都没怀疑过我,就是因为我在县衙同事见到了两位大人,就被抓了!人家美名其曰,可以不顾自家下属精心找寻的线索,但得尊重两位大人!“ 往东齐国一行,结果是平平安安,虚惊一场,但每一天,每一刻,其实都在刀尖上跳舞,说不定一句话不对就被人削掉了脑袋。 姜烨和梁音等于联手把周至柔给坑了。 这份死了也不知道怎么死了的憋屈,让姜烨明明站起来,本打算拂袖而去,可想了又想,拳头送了又握,握了又松,还是坐下来了。 “当年……倒是本官一时大意了,没想到东齐国竟然在本官身边放了探子……“ 虽然没有到他近身身侧,可这件事本身影响太坏,让他冷汗都下来了——日后牵扯到什么更重要、更要紧的大事,说不定他和他背后的家族都要受牵连!哪里敢赌? 这也是姜烨一接到周至柔的传信,就亲自赶过来的原因。周至柔的提醒,是一大人情啊! “大人这是……致歉?“ 态度还那么严肃,周至柔吃了一大惊! 姜烨拳头又紧了紧,胸口也不住的起伏,片刻后,他承认了,“是,当年本官做事莽撞了,险些害死了你!你若有怨言,便直说吧,打骂都可!本官受着!“ 等了一会儿,周至柔没有动。 开玩笑,她怎么可能上去冲一位刑部的高官动手动脚?别忘记旁边还有很多双眼睛盯着呢。就她所知的,长房大姐姐周瑾,还有哪位同父异母的妹妹周琼,以及其他来自暗处的眼睛。 “你为何不动?“姜烨说完,便接口道,“你不动,本官就此事过去了。现在,本官要查探释摩兰之死,你知道的,统统告诉本官!“ 周至柔轻轻叹了口气,“大人怎么就不相信,我也是初来乍到,知道的比一定比旁人多。说实话,我公开道出余远林字体,其实是想证明,这位释摩兰根本不是佛女,她的死因有异!“ “一个马上就要被戳穿的佛女,死在被证明是假的前一夜,这件事本身就足够离奇。“ “再说,她一个弱女子,要如何为佛女之名造势?背后肯定有势力嘛!“ “你的意思,她背后之人,发现无法继续骗局,就故意谋害了她,杀人灭口?不对!她死之前的一天,有金莲寺的僧人证明,释摩兰只接触过普通百姓,刻意避开了权贵之家的女眷。怎么可能提前知道你会余远林的字体?“ 周至柔摇头,“大人想歪了,一般凶犯杀人,图谋甚多。为了钱财,为了仇恨,为了泄愤,还有一种,就是释摩兰……大人不是见过尸体么?她是自杀,可是肉体凡胎,刺入胸口之痛,谁能忍得住?就算是自杀,死是必然面目狰狞,流泪流诞,甚至屎尿屁……熏得满屋子都是。怎么释摩兰死的厢房洁净馨香,尸体干干净净的?“ “金莲寺的僧人说,她是佛女,清净质洁,死后的表现更能证明她的来自极乐之界。“ “这么狗屁的话,大人也相信?“周至柔轻叹一声,“巧不巧的,我跟着东齐国的暗探,听闻那边白山黑水有一种巫术,让人割破血管,却一滴血也流不出!大人觉不觉得听起来很耳熟?“ 释摩兰之死,让众多权贵女眷惊疑不定的,就是死亡的现场干干净净,释摩兰的尸体面带微笑,似晨起拈花,笑意耐人寻味。 尸身做不了假啊,那普通人死状再怎么努力,也做不到如此祥和吧! 再有一封遗书,证明释摩兰是为了拯救劳苦大众而选择牺牲自己,这大无畏的慈善为怀形象,就立住了!轻易撼动不得。 可惜,天上掉下来一个周至柔,众目睽睽之下复写了一遍遗书…… 这个骗局就像气泡一样,被戳破了。 现在所有人都察觉到了疑点,就是骗局做得太精致了,太周密了,寻不到可下手之处。导致大家一面怀疑自己的眼睛,一面怀疑自己的心灵,到底是眼睛欺骗了心灵,还是心灵欺骗了眼睛? “巫、术?“ 姜烨一字一顿的说。 周至柔索性说明白了,“我不觉得。天底下千奇百怪的药物多得是,就我所知,就有一种蛇毒,可以凝血效果立竿见影……凝血就是血液冒出来,碰触到空气就凝住了。若是在匕首上抹了这种蛇毒,那么释摩兰尸体的干净就能解释了。“ “按照你的猜测,中了蛇毒,还能自己剥心?“ “大人,我从头到尾,说的都是释摩兰是自杀的。我又没说,没有人协助她完成自杀啊……这件案子,没有杀人的凶犯,只有协助杀人的助手!噢,说到这,我也想问问,我国的法律有这一条么,帮助自杀怎么判案,是谋杀他人的姓名,还是助人为乐……“ 姜烨没有理会,当即转身离开了。 他一走,藏在屏风后头很久的周瑾,周琼,以及在门后的周璇,周瑶,以及顾天一,都颤巍巍的出来了。 “柔儿你……“ 周至柔再次露出纯然无害的笑容,似刚刚把刑部高官气得脸色铁青的那个女孩,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似地。可惜大家的忘性还没这么大,刚刚姜烨暴怒、忍下,再暴怒,再忍下,印象太深刻了,刷新了大家对周至柔的认识! 周至柔觉得自己真无辜——她也没做什么啊! 周瑾作为长房长姐,最先缓过气来,无奈的叹口气,“柔儿,你真觉得释摩兰是死于自杀,还是被人协助自杀?可是她年纪轻轻的,有大好时光,为什么想不通要去死呢?“ “大姐,你觉得她有大好时光,我觉得她时日无多了。才会用自己的死,争取更多更大的价值!“ “争取?“ 周家姐妹听得迷迷糊糊,倒是顾天一听得浑身一个激灵,瞬间和周至柔的眼神对上,周至柔似笑非笑,他顿时想要硬气起来,然而再看,却福至心灵,赶紧退下了,躲在周璇身后。 周璇努力思考,“柔儿你的意思,释摩兰应该是某些人故意竖起来的靶子,若是成呢,她就是推到前面的佛女。若是不成,牺牲她一个,也没什么打紧。现在她死了,死法还是这么的……神奇,传扬出去,也是能让某些人获得好处?“ “那谁能得到好处呢?金莲寺吗?我恐怕刑部上下,日后都要分出一一只眼睛专门盯着了!“ 周至柔摇头,“当然不是金莲寺了。现在我也只是胡乱猜测,姐姐妹妹们别太放在心上。反正结果如何,也不是我们能说得算的,还得看姜大人的。“ 这番话,已经表明后续还会有相当精彩的情节。 但在场的几个人,做梦也想不到,现实能这么精彩! 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释摩兰的尸体竟然开始了燃烧! 并没有任何人碰触她,能见证此事的,至少有二三十人!他们众口一词,齐齐咬定,释摩兰的尸体,谁都只敢远远的看,没人敢亵渎。 那怎么会燃烧起来的? 这个且不提,看到燃烧,许多人下意识的反应是赶紧灭火救人啊,额不!灭火可以,人是救不回来了。但是救不回来,也别让火势蔓延,伤到别人吧。 金莲寺的僧人这时,口中诵经不止,再次围绕了一个圈圈,把释摩兰困在里面,就让她烧。 质本洁来还洁去,有什么不好的? 火焰足足烧了半个时辰,才将释摩兰烧得干净透彻,骨头洁白无瑕的烧成粉末,另有几颗圆滚滚的白色珠子。 莫非就是传说中的“舍利子“? 众人不敢相信,又不能不信——这是在眼皮底下亲眼看到的,这都不能信,那世间还有什么可以相信的?再说,释摩兰烧化了之后,火焰就自动停了,根本没有蔓延开来。 这说明什么,这火也不是普通的凡火,可能是传说中的“三昧真火“。专门是来化去佛女释摩兰的驱壳,好让她彻底回归极乐世界的! 顾天一继续用小眼睛盯着周至柔,周至柔表现得云淡风轻,只是转头对自家姐妹道,“真正的骗局才刚刚开始!若信我,接下来京城有什么赌局,赶紧去买!保管这辈子的零花钱够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舆论沸腾 一场不大的火焰,惊动了整个京城。连久居深宫的太妃们也忍不住,派人连连问询。现场见到的人太多,有僧人,有普通百姓,有朝廷官员,也有内宅的女眷,众口一词,且斩钉截铁。在画师的妙手下,一副“佛女归天图“,以最快速度面世。 等传递到宫中,一时间舆论如火星遇到了热油,轰的一下迅猛燃烧起来。 街头巷尾,所有人都在议论此事。论火爆程度,前年“金氏之女“算什么啊,顶多是小巫!佛女一事,才是大巫——连六部朝堂的官员都借机传见姜烨,可见此事的影响,非同寻常。 旁人讨论是讨论个新奇,有信佛的念佛不止,觉得这是上天垂怜百姓,才派了佛女来度化世人。但是身居高位的,目光则盯着佛女释摩兰火化后留下的那几颗珠子。 据说,一共烧出了九枚舍利子,最大的,有大拇指大小,通体圆润洁白。稍小一点的,有三枚,与小指甲盖大小相仿。最后五枚质地就差了些,也不圆润。不过,就是最差的,那也是舍利子啊,想分还不一定能分得到。 最好的,自然要供奉宫中——别以为到了宫中,就没了明里暗里的斗争。品相最好的舍利子只有一枚,给谁?皇帝是不怎么信佛的,素日里礼佛敬佛,也是为了安抚百姓,做给天下臣民看的。他若是要,就没人敢动其他的念头,可偏偏皇帝不要。那么给谁,就成了争夺的要点。上至太妃,下至公主,中间的妃子,各出手段,一时间宫内就没个停歇。 次一等的,还有皇亲贵族,皇帝为了拉拢臣子,肯定要给出去,那么最后能落到谁家,就证明谁才是皇帝倚重的腹心。这导致有些人不想争,也不得不争。 最后那几枚,归属也成了众目焦点——京城的赌坊,赌的就是这个。上面两个等阶的舍利子,他们不敢赌,不是怕赌输,而是惹不起啊!怕赢了输家一生气,直接将他们的铺子给掀翻了! “一比十啊,一比十。最新出的,周家女眷若是分得一羹,一两银子变十两银子啊!“ “顾家的,顾家的!五比一!顾家去了长房大夫人,亲眼目睹了佛女回归极乐世界,心有感化,已愿意将嫁妆银子贡出,求得一枚舍利子……“ “杨家的,肃谨公府杨家的,三比一……“ 每天都有马车停在各家赌坊边上,抄录最新的信息传递给各家府上。周家自然也不例外。甚至因为各主子的需求不同,驾车的马夫明明看到了对方,也只能装没看见。 梅苑。 周至柔为了得到第一手消息,已经随同郑氏一道返回了周家大宅。郑氏回到荣荫堂,大门一关,继续禁闭门户。女孩儿则天天聚到一块,商量赌坊的事情。 “柔儿,我已经将所有的钱财都投进去了……“ “大姐姐,你放心,要不了多久,你半辈子的零用都回来了。“ 周瑾太会说话了,她微笑着,“钱财是小事,我只是想证明,你是对的。“ 用自己的全部身家证明妹妹的判断?这种姐姐,哪里寻去? 周至柔都感动了,“姐姐将来不发达,还有天理么?“ 周璇没有参与,她素来不参与投机赌博一类,眼看着姐姐妹妹都参与了,连年龄最小的周琼都把多年积攒的压岁钱,找人投了赌坊,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想,若是输了,也不怕!还有我呢,大不了开了自己的箱子,把父亲祖母给她的金银与众姐妹分了分,也不至于各个捉襟见肘。至于她是不是吃了亏,周璇看得开,姐妹几个能像现在这样天天聚在一起的缘分,也就这些时日了。 能珍惜,为什么不珍惜? 和姐妹情分比起来,些许金银算什么? 她这番心思没有说出口,也幸甚遇到懂她知她的周瑾周至柔和周瑶等,若是换了其他人家,其他性格的女孩,想到大家热火朝天的参与一件事,独她一个人例外,不免生出排斥之心,觉得大家不是一类人。 “什么时候卖掉啊?我总觉得不安……“ “瑶姐姐,你怕什么?你不安,是因为柔姐姐说了无数回,那佛女是假的。舍利子也是假的!外人怎么知道?“ “可是,可是我还是有点不放心。“ “哎呦,要是你不放心,就干脆的全部卖掉好了!反正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已经越炒越热,现在一转手,净赚几百两是有的。“ 周瑶又犹豫不定,思来想去,她的背景到底不如长房二房的底气深厚,能净赚几百两,已经极好了,便决定卖掉! 周至柔从始至终冷眼看着,她不阻止周瑶跟着周家姐妹一道赚钱,也不阻止周瑶天天在她跟前晃悠,甚至每一次看到周瑶,还能静下心来,反问自己的内心,拷问自己的灵魂。 前一世,到底是怎么变成那样凄惨的境地?纯粹那可恨道士的热油?往事一幕幕回放,她看到自己闭锁心门,排斥、怨恨,以及拒绝,种种行为都如了秋氏的意!秋氏后来打击她,根本不顾忌周家其他人的想法,她呢,貌似逆来顺受,其实满腹的仇怨,大概旁人也看得分明吧? 思考之后,周至柔觉得自己的心灵更清明了。 不过,她也不会原谅那些践踏过她的人就是。 她同情过去的自己,想回去抱一抱过去的自己,告诉她,一切都会变好的。 教训也是要铭记心中的,那就是古人早就说过的——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这一世,她才不要过单打独斗的日子,好,也要轰轰烈烈的好,让世人都刮目相看。坏,也不能一个人蔫坏,暗搓搓的,明明报复了秋氏母女,她们也不知道背后自己的所为…… 连仇人都不记得你,是不是很失败? “回姑娘的话,前院子传话过来,说姑娘早前吩咐的人,出现了。“ 周瑾听了,连忙追问神思恍惚的周至柔,“快别卖关子了,叫我天天派人蹲守通吃赌坊跟前,到底要等谁?“ 第一百七十八章 赌一赌 周至柔微笑了下,并不言语。周瑾等不得,便问传话的侍婢,“快说吧,到底是谁?“ “嗯,好像是什么‘黄桷庵’的什么女尼。“ “尼姑?“ 这下都不能理解了,一个个好奇的看着周至柔,等着她回答。而且开始摩拳擦掌,做好了要是没有答案,就上前“武力“的准备。 周至柔无奈道,“姐姐这是做什么?妹妹求饶还来得及么?“ “那要看你表现了!“ “哎,我说,我说还不行么?“ 黄桷庵,是一家尼姑庵,不过,到里面出家的都是什么人?周至柔最清楚了。毕竟,她上辈子在里面混了大半年,以她的本事,不说套问出所有尼姑身份,也知道了大半。 别以为黄桷庵不出名,就能量不大了。其实里面的尼姑,不是跟她一样,都被迫“出家的,里面有很大一部分人,是迫于形势,不得已躲入庵堂中。她们中绝大多数的出身,都非富即贵,甚至还有皇族…… 比如,那位英王薨逝后,他留下的嫔妾。没有生养过的,此生也不能再嫁了——没人敢娶她们啊!除了去黄桷庵出家,还能去哪里? 周至柔在黄桷庵待的时间,可谓度日如年。里面的生存环境谈不上恶劣,衣食是有保障的,然而每个人的遭遇,让同理心太强的她,总感受到锥心刺骨的疼痛。偏偏那些人,得了一角之地,能安稳的度过余生,便觉得幸福。她呢,她满心的愤慨,抱怨天地的不公,此外什么也做不了…… “诶,你是怎么知道黄桷庵的?“ 土生土长的京城人,都不知道这座不知名的庵堂,周瑾一下子就问道关键处。周至柔想了想,如实相告,“我在黄桷庵出了家。“ “什么!“ 这下周瑾,周璇,周瑶,周琼都过来,紧紧盯着她。 周至柔感觉到一阵压力,“我是倒了霉,遇到不靠谱的人家。非说我不贤惠,要我出家。“ “可恶可恨!到底是哪一户人家,从此后断绝往来!!“ 哭笑不得的周至柔,“姐姐们请放心,咱家这辈子应该不会和他们打交道了。“ 翼山侯府……以现在的周家,就算姐妹几个都有美名贤名,那侯府门槛高着呢!等闲不会让普通官员之女进入的。 见周至柔面色露出哀伤,周瑾也不好继续追问,只是暗暗握拳,心道这种逼迫女眷出家的人家,才应该下十八层地狱! …… 黄桷庵的女尼出现,周至柔预想的事情果然发生了。她找人去通吃赌坊,一番操作,杨天一带着他的心腹管家,再次在鸿宴楼宴请。周至柔回复,鸿宴楼太瞩目了,要谈,就去一家私房菜馆子。 这句话私房菜馆子,保密性比较好,毕竟是和靖远侯章家有点关系,是罗伯亲自安排的。 “你的意思是说,佛女一事,从头到尾都是有心人算计好的。包括她的死,还有死后烧出来的舍利子?“ “是。“ “那目的为何?一个活着的佛女,不是比死的强?“ “谁说的?“周至柔反驳,“活着,死了,全看人设立得不立得住!若是活着,还不如死了能起到效果,那才是死了强。对那幕后之人,只有利益,哪有什么死死生生之类的小事?“ 杨天一听了,都忍不住惊叹,“你的胆子够大!“ “不是我胆子大,而是亲身经历了,就看得明白而已。“ 周至柔道,“世人都被舍利子迷惑了眼睛。我呢,偏巧知道舍利子的主要成分是无机盐钙质尿酸等等……别问我什么是无机盐,我懒得解释。说了你也不懂,就好像我说,释摩兰死后身体没有残余的血迹,是因为她中了蛇毒,你要是信,就是真的。你要是怀疑,我也不能证明,毕竟尸体已经烧没了。“ “就算你所言都是真的,那么,你想做什么?“ “获利啊。她得到名声,我就不能得利益么?如果拆穿她,能获得大利,我为什么不做,除非风险更大,我衡量利弊之后,选择放弃。可现在,那幕后之人连宫廷里的人都戏耍了,只怕当今陛下也觉得此事可恼,想要严查呢!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你想让我做什么?“ 周至柔竖起大拇指,不愧是上辈子就合作过的伙伴,这默契,这见机行事的本事,他杨天一一辈子碌碌无为,才是顶顶奇怪的事情吧! “你家的通吃赌坊,已经下了重注,若是佛女的人设轰塌,只怕赌坊的生意也会受到牵连吧。更别提今上的怒火了。我给你的建议是,现在改辙易弦,咱换个赌法。钱,照样赚着,将来事败,也牵连不到你身上。“ “我似乎,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啊。“杨天一笑着,抬抬手,亲自给周至柔斟茶,“你说吧,如何做?“ 在周至柔的建议下,通吃赌坊忽然爆出新一轮的赌法,那就是猜测佛女下一次出现,是什么时候! “诶,佛女不是回归极乐世界了吗?“ “你傻啊!“赌坊的人笑呵呵的,“佛女既然是上天派下来解救苍生的,那怎么可能就匆匆忙忙回去的,好比咱们当今陛下,派了钦差大臣去了某地,能草草一看就回来么?那要怎么回报工作啊!“ “所以啊,佛女应该还会再来的。毕竟,钦差大臣也要完成了交代的任务,才能回京面见陛下,不然就是渎职了!“ “这么说来,佛女当真会回来?“ “自然!“ 通吃赌坊一口咬定,并率先推出新的赌法,所有之前参与的赌民,都可以将赌本更换成新赌法的赌本,若是佛女一直不出现,赌坊输了愿双倍赔偿。当然,若是佛女出现了,那就是赌坊赢了。 不少人好奇,但是肯投入的只有极少数。 这就是人心理的奇怪之处了——看到佛女火化的人极多,众口相传,大家都信以为真了。但是让他们真的相信,佛女不仅没死,还会活着出现,他们又不信了! 尤其是要拿着真金白银的去相信,他们更不干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撞什么邪 “你投了么?“ “傻子才投呢!没看到通吃赌坊张贴了布告吗,从一年到十年不等,最长的时限是一百年!大兄弟诶,足足一百年,我们骨头都化成灰了!到时候即便真的有佛女降世,叫谁去领?“ “通吃赌坊不亏是通吃赌坊啊,这是打算大小通吃啊!横竖他们赌坊也输不了!不过也吃相太难看了,怎么着,他们赌坊还想开到下个百年,成个百年老字号啊?我真想呸到他们老板脸上!“ “嗨,人家口口声声说,这是一份传世之财——你信不信佛女?既然信,那就是稳赢啊,为什么不买?现在花点小钱,将来就是给子孙买份大财了!一本万利的事情,为啥不做?“ “愿吾主万岁,江山永固,永世繁荣……“ 谁能知道呢,小小的赌坊弄的新赌法出台,倒引起不少人感慨纷纷了。 而且,随着越演越烈,整个京城地下的风吹草动都显得那么明显——金莲寺就不说了,早被人里里外外翻烂了,京城其他诸大寺庙,以及其他香火旺盛的道观、庵堂等等,全都经受了一番洗礼。佛女一说,原本各家都想找机缘“碰下瓷“,可这新赌法面世,好似釜底抽薪,没了炽火灼烧,都冷静克制下来了。 “我好像嗅到了一丝不寻常。“ “何止你,大家都觉得不对劲了!“ 周家梅苑,几姐妹团团坐在凉亭中,每个人手里拿着一个丝绢团扇,周瑾是“繁花似锦“,周璇是“竹叶纷纷“,周瑶的“穿花蝴蝶“,周琼的“万字不断福纹“,都有丰富的寓意。至于周至柔的,非常近符合她的喜好——一条锦鲤。 “柔儿,我还是觉得你冒失了。那肃谨公是何人,你并不清楚。他要是那‘佛女’一事的幕后之人,你岂不是自投罗网?“ 听得此话,周至柔当即目光一凝。 谁说古人愚笨?谁说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周璇真真是她见过的,最冰雪聪慧的女孩,一点就透,她自问做得并不突兀,还是被察觉了异样! 隐瞒是没什么意义的,周至柔只能深深一叹,“姐姐真是,哎,其实我只是五五猜测,见到了杨天一后,才确定的。“ “那你还故意?“ 周璇急了,“你胆子怎么就这么大!“ 周至柔扑哧一笑,“也没那么可怕了!其实转过弯来想一想,我只不过是一平常寻常女孩,我都能去找到正主头上,他就不疑惑,有多少人像我一样至始至终都不信佛女的么?这世间的聪明人多的是!比我有权有势的也多!哪些人可不像我一样,兴致冲冲找到一点破绽,为了点钱财就去赌坊弄出大动静!“ “所以……“ 得到启发的周琼点头,“我明白了,所以姐你故意去了,反而更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什么清白,说得柔儿好像不清白的!她只是碰巧会余远林的字体,谁让那刘御使家开的书铺正好卖呢!书铺敞开大门做买卖,咱们买了,这就是人算不如天算!“周瑾一口反驳,接着道,“不过,柔儿你还是冒失了。杨家的人不是善类,叫他们记住,对你不是好事!“ 周至柔暗道,那我当然知道。不过我也没那么傻,早准备好了后招,谁让她上辈子和杨天一打过多次交道,对其性格秉性还是有所了解。不然,当她真的傻乎乎的上门么? 佛女一案,她参与了后半截,对前半截的风风雨雨,其实好奇心早被后面的杀戮吓得缩回去了。想到宣平帝后期的疯狂,她不寒而栗。 她现在敢冒头,也就仗着自己年龄小,在某些人眼中根本不值一提。等她渐渐成长起来了,现在的小心机就得藏得好好的,免得被人抓住,斩掉! “姐姐们请放心,我不会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的。这件事我之所以插手,一来有利可图,为姐妹们换点零花钱,将来不论如何,手里有钱都不慌。其次,我生平最恨的就是此种利用愚夫愚妇的信仰搞鬼的混蛋!这群人用心之险恶,无法形容。我但凡还有一口气,就要让他们的真面目大白天下,叫世人唾弃!“ 这话说得何其像气话啊! 但是没人知道,周至柔是真的恨啊。她上辈子为什么那么惨淡,不就是被那泼热油烫伤了么?后来她见过了,因为愚蠢听信了巫婆的话,斩断亲生儿子的双手的父母,有把十三四岁女孩沉江的村民,还有战场上被杀掉祭旗的俘虏和平民,这叫信仰吗? 凭什么为了你的信仰,就要牺牲哪些无辜人? 周至柔知道,自己的火苗很小,但是总有人要去做! 她将自己的行动取名叫“破除迷信“,简称“破信“行动!能教化一人是一人,总是民智不开的缘故,那她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开启民智! 八月初三,周家姐妹齐齐出动,因为在京城开的第一家“金氏孤儿院“,正式成立了。多不容易啊,从开始选址,到挑选合适的照顾孩子的人手,以及得到官府的认定许可,与之相比,赚钱倒是最容易的了。 “这里是不是太远了,出门太不方便了。“ “我的好姐姐哦,还挑剔呢,能选到平安里就已经不错了,咱们开的是孤儿院,不图赚钱,但也不能一味花钱如流水。要是开到东西两坊,出门方便是方便,那周围的物价就下不来了。还是这里好,周围都是农户,吃的只要招呼一声,农户就送过来了。价格划算,孩子们吃的也好!况且场地也大,蹦蹦跳跳的也能放心,若是换在东西两坊,指不定就有拍花子的拐走了!“ 周瑶观察了一眼周围,很是满意,再拿账册粗略一算,笑着和周至柔道,“比从前估算的要少,一个月不到三十两呢。这还是请了秀才的价。一年四百两,十年之后,这群孩子也长大了,想来也能回报一二。“ 周至柔摇着锦鲤团扇,笑而不语,那表情,分明再说,还是甭指望了! 周瑶见了,不由得奇怪,“姐姐以为,他们长大了,翅膀硬了,就一飞不回头了?“ “换了你,你回来吗?“ “我……“ 周瑶刚想说,我有能力了,当然要回报曾经帮助过我的恩人了!可话到嘴边,她想到了前提是“孤儿院“,这可是一大家子,一年数百两的沉重负担!随着孩子增多,十年就是数千两,她承受得住么?难道一辈子就这么搭进去? 这一犹豫,周至柔的笑容就加深了,笑着继续往前,观察孤儿院的角角落落。吃在哪里,睡在哪里,被子干净与否,窗子明亮否?看到四个手脚粗大,面貌良善,却不善言语的中年妇女,她温言抚慰,还准她们带自己的孩子一起,并制定了一些条例规定。 以后,她们照顾孩子,也能拿些月例银子,这些银子可以私下贴补自己的孩子,但是公家的是公家的,绝不可以侵占!不然被她查到,不好意思,什么情面也不管用! 该威严的是后威严,该和煦的时候和煦,这是当家夫人的第一要做到的。周至柔做得自然,不带一丝生硬。曾经的公侯夫人态度一摆,镇服几个农家妇还是很容易的。几人都表露忠心,表示一定会好好待这些可怜的,没了家的孩子。 第一期找来的孤儿,都是街面上的小孩子,一共十六个。有六个残疾的,一个轻度智力障碍,长得最高,却整天傻笑,不过性子还好,不会打人;一个跛子;两个分别断了左右手。最后一个是少了一只耳朵,天生的。 其实还有更可怜的,多重疾病缠身的,不良于行完全无法走路的,或者视力障碍的。 周至柔考虑再三,放弃收养了。她不是不知道,她的放弃,等于判了哪些孩子的死刑。 她愿意承受“虚伪““自私““狠毒“的责骂,可是处于现实原则考虑,只能把有限的资源,放在能养活自己的孤儿身上。毕竟,她也不是天下首富,更非什么牧守一方的高官,只能选择在一定条件下,有限度的回馈社会。 好在这个时代还没那么多杠精,就连答应每隔五天来教导孤儿的秀才,也在称赞周至柔的善行,道她能给孤儿一片遮风挡雨的天空,就是善心人了。大多数人,连给片碎瓦都做不到。 连着五六天,除了下雨,周至柔一直来平安里看孤儿院。先是周家姐妹作陪,后来顾家夫人知道了,也带着自己儿子过来,当场许诺一年的用度。周至柔笑着让孤儿都过来给顾大夫人道谢。 顾天和好奇的到处乱转,最后找到机会,好奇的瞪着眼睛问,“你图啥?“ “图我自己开心!“ “我不信!“ 顾天和上上下下打量她,满眼都是疑惑和猜忌,“我觉得你有大图谋!“ 周至柔见他一副小心谨慎的模样,笑个不停,“好,好,我承认了,行不!“ “你终于肯认了!“顾天和放了心,随机又烦恼起来,追问道,“那你图谋什么呢?“ 周至柔将他拉到秀才老爷传授知识的小教室里,看孩子们打打闹闹的,“图教书育人?就他们……不是我说,他们读不成书的!“ “那是当然了,能靠读书读出来的,谁家不是几十年的供养。专心一致,下苦功,还需要天赋和悟性!这群孩子,连生在健全家庭的幸运都没有,还指望他们将来进考场,读书做官?怎么可能!“ “那你到底想什么?“ 这个问题,其实周瑶也百思不得其解。看着一点回报都没有的事情,为什么要做? 只能说,精神境界不一样吧! 周至柔可以将大道理一套套,三天不重样的说一遍,不过对着顾天和,她笑着竖起指头,“你过两天就知道了。“ 这几日,她和孩子们差不多混熟了。要说她图谋甚大,指望这群街头长大的孩子将来多么忠心的回报她,那是瞎说——若是为这种目的,她不得多挑些品性好,天赋高的,那样开孤儿院就失去了初衷,也太累了。 她只想尽自己的心力,让无家可归的孩子有机会长大成人,也是为了自己……若是她当初从香枫里逃出生天,流落街头,也是希望有个安稳的地方,容她好好长大吧! 不过,一些不甚重要的小事情,交给这群孩子,倒是可以放心…… 不久之后,一首童谣慢慢的传开。谁也不知道,最开始是从哪里流传的,但是童谣的特性就是流传范围广,不知不觉就传得大街小巷都知道了。 “什么!平安里孤儿院发现了一尊佛像!“ “发现佛像不稀奇,稀奇的是土里长出来的!每天长高一寸!现在传得可邪乎了,都说这佛像透着灵,就是不知为啥不长在佛寺里,偏偏要生在平安里的孤儿院中。“ “会不会是有人弄虚作假?“ “真假不是一去就知?“ 一群人热热闹闹去看能生长的佛像,唯独周家以周至柔为代表,去了京兆府提交状纸,表示平安里不是周家所有,和周家人无关,只不过是临时租下的。至于佛像的事情,到底怎么回事,还请官家做主。若是这是佛性之地,他们愿意让出,只是麻烦再为可怜的,无家可归的孩子们再寻一处可容身之处。 官府接了状纸,派人去平安里,果然见到长出半截的佛像,派兵丁值守,到了第二日,京兆伊亲自来看,师爷满脑门的疑惑,“昨日还没露出鼻子,今儿就见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 京兆伊才不信地理会长出佛像,围着转了一圈,皱眉不得其解,下令道,“挖开吧!看看这佛像是不是地理长出来的!“ “大人,万万不可啊。若是亵渎了,大人就要成为千古罪人了!到时候,罢官事小,只怕大人的名声,就要受那世人唾骂!“ “岂有此理!前有莫名死的佛女,后有自己会生长的佛像,今年到底撞了什么邪?“ 第一百八十章 有玄机 在心腹师爷的努力劝告之下,京兆伊终于放弃了不靠谱的想法。只是这种气恼憋在胸口,上不上,下不下的,不得发泄的痛苦着实让人难受。他无语望苍天,哀叹着,都以为他在京兆尹这个职位上一坐就是五年,是个能臣,谁知道他的难处啊,简直个受气的小媳妇似地! “东家,且慢着急上火。您在这个位置上,多说多错,多做也是错,还不如就这么旁观,静待事态发展。以我的愚见,等这佛像几日,它要是有本事自己出了土,就是那这佛像的灵性了,非同一般。民众是出钱出力的供养还是如何,东家只管上报朝廷就是。“ “你又不是不知道,当今最厌恶这些神神鬼鬼的事情。本官若是如实上报,只怕也落不到什么好。“京兆尹愁眉苦脸道。 “落不到什么好,那比起最坏的下场呢?“师爷慢悠悠的缕着胡须道,“非是我危言耸听,大人这些年拆东墙补西墙,左右支撑,勉力而为,实在累到了极处。累也罢,哪怕看到一线曙光也值得。可有么?也该急流勇退了,如今为子孙后代计,为身后事计,才是最重要的啊!“ 一句话提醒了京兆尹。他想了想,摸了下自己斑白的鬓角,望着那不言不语的长在土里的半尊佛像,终于是痛下决心,决定离开这个烫屁股的职位。回到衙门,他立刻写了一封奏章,长长的写明了原因,以及自己的猜疑,但是普罗大众都观望着,他不能草率行事,接下来如何如何,还请朝廷派能人过来探查一二…… 他这边甩得一口好锅,不过错有错着,竟把舍利子风波给压下去了。宣平帝留中不发,准许太妃的人出宫去探看佛像。从宫内的小道消息谣传,说是太妃们争夺舍利子,争得面红耳赤,生平头次在皇帝面前哭诉流泪,闹得比争宠的妃子还厉害,因为竟有个去哭先帝爷的。 宣平也恼怒了,人人都想下辈子福报多多,但是太妃已经是人间最尊贵的女人之一了,怎么,还想当太后不成?斥责了一番,这才消停了。 不过,太妃们毕竟是长辈,斥责之后也须得安抚。怎么安抚,金银赏赐无用,晋升也是无可晋升了,难道要赏赐太妃们的娘家子侄?皇帝不乐意,这不,佛像的事情就出来了。宣平帝压得住,可以把舍利子供奉到太后生前住过的佛堂里,但这能生长的佛像,就没法了,只能准许太妃们派人去看,还表示,若是真的,便准太妃们在宫外立个佛堂,初一十五进去烧香礼佛。 有宫廷的人涉及,整个平安里都热闹起来,农户们最高兴,因为他们的收入多了,经常有人经过,讨口水什么的,来往的贵人穿戴都好看,赏赐也多,随手的打赏就够他们小半年的吃用了。 不过奇怪的是,本地人对这佛像,不大在意。有人打听,问“你们村风水咋样啊?怎么佛像偏偏生在你们村里了?祖上出没出过高僧大德?“ 被问的人一脸迷惑,“没,从来没!俺们没钱烧香,连佛门口朝哪里开都不晓得!风水好,风水好能在土里刨食?早进了城,吃香喝辣,穿金戴银了!“ 当地人没一个承认的,平安里不是穷山恶水,但也不是什么风水宝地,他们才搞不懂,为啥子佛像从他们村的土地里长出来了! 此事沸沸扬扬闹腾了半个月,在重重兵丁把守之下,前来看的人们就眼睁睁看着佛像,从露了一个头顶,到眼睛,鼻子,嘴唇。最后,快要露出下巴了!等完整的佛像头露出来,显圣的名声已经传得满京城都知道! 太妃派去的人欢喜至极,已经准备好了佛堂地址,准备恭请佛像入驻。到时候还要请九九八十一位高僧过来念经诵佛。这个关卡,金氏孤儿院里的那位秀才老爷,再也忍受不了内心的折磨,主动去京兆府自首。 他说,那佛像应该……好像……貌似,他家丢的! 啥意思? 京兆尹和他的师爷一脸懵逼,什么叫应该?好像?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秀才公叹口气,他家祖上信佛,老太太曾经请了一尊佛像回来,日日烧香念佛,希望他父亲有朝一日高中。可惜,他们家风水欠缺了点,父亲他老人家考了三十年,也未中举。轮到他,课业上也勤奋用功,奈何就是在秀才身份上迟迟不能再上一步。 待他家老太太过世后,他母亲一气之下,便觉得佛像受了三十年香火,却没一点用处,索性丢掉! 这一丢,他本来也没当一回事。谁曾想,看到平安里土里长出来的佛头,越来越相似呢?连他小时候顽皮,不小心磕到的佛耳的瑕疵,都那么像! 他一是觉得邪乎,二是觉得畏惧,这佛像莫不是气恼他家礼佛不恭敬,报复来了? “学生百思不得其解。若这佛像真的灵验,为何吾父三十年不能中举,白白耗费了光阴,一事无成,累得祖母母亲一生劳累辛苦……“ 京兆尹和师爷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柳暗花明“。惊喜之下,连忙邀锦鳞卫,一大群人,雷厉风行赶往平安里。 佛像头的下巴完全露出,几个穿戴蟒袍的大太监打着哈哈,准备迎请佛像呢,这边京兆尹到了。锦鳞卫是皇帝的亲卫,也负责京城的防护,于情于理都应该出现,众人都没话说。唯一不理解的是,“什么,挖开!“ “对,旁人都不能动手,只能他来!“ 秀才公哭丧着脸,“学生错了,许是学生眼花了,认错了。这佛像也许不是我家丢失的那尊。“ “是不是,就是你了!别废话,快点挖!“ 可怜十指不沾阳春水,从来没有下过地的秀才老爷,拿着铁球,都不知怎么用力,弯着腰,鼓着嘴,累得汗流浃背,终于把佛像周围的土壤挖了个遍。 佛像头出来了,完整的只到胸部,果然是半尊佛像。 “愣着作甚?继续啊!本官倒要看看,这佛像底下有什么玄机!“ 第一百八十一章 胡闹 合该京兆尹发达,他敏锐的嗅觉到这佛像下面的玄机,自己不动手,非得让秀才下地挖土,免得猜测错了没有替罪羊。当然,等把底下一包豆芽菜全挖出来后,大家都明白怎么回事了。他的功劳半点没减少。 “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 在土里埋了包豆子,在豆子上面放了佛像头,等豆子发芽,利用发芽的力量活生生的把佛像头能撑出来,这人,这心思,这可恨的手段……京兆尹气得不行,想到自己也曾被吓到过,他是坚决不肯承认的。 秀才第一个跪下叨扰,发誓这件事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若有,他作死也不会主动到衙门承认佛像头是他家的啊! 这一点,长了眼睛的倒是都相信。 可为啥不挑别人家的佛像,偏偏选了他家的。这不也是一个问题么? 之后还有一点,佛像头的“出土“,是利用豆子发芽,但发过豆芽菜的都知道,那要天天浇水的,不是浇水个一两天就行了的。也就是说,现场中有人,趁夜黑时分,夜夜给佛像浇水来着。 此人,必定就住在附近! 村民们不干了,他们要是有这份心机,早发达了好吗!何况,家家都不容易,那包豆子,他们都舍不得浪费呢,岂能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京兆尹也不相信,这件事和愚笨的村民相关。 于是目光就转移到了孤儿院众人身上。 一通问话,傻子阿德承认了,“呵呵,呵呵,我浇水的,给佛头浇水啊,佛头浇水了,就能长高高。长高高,就有馒头吃了。“ 毫无疑问,有人利用智力障碍的小孩子,行了这次惊天的骗局。 “说,是谁指使你的。是不是周家人?“ “周家人,是谁啊?“ “就是资助你们的,她给钱建立了这座孤儿院。可恶,早知道她用心不纯,好端端建立什么孤儿院,不求名不求利,本官就不信……“ 信不信,都一样。因为周家这次不准周至柔出面,出面的是周璇。 她掷地有声的驳回了所有疑点。 头一个,周家是书香世家,做这等有害无利的事情,有什么好处?何况凭借周家的薄名,那一处名山古刹去不得?请不到舍利子一类的宝物,但求个开光的宝物,并不是难事吧?就冲探花郎周庆书在文坛画坛的地位,实在犯不着。 其次,平安里这个地方,不是周家选的,是官府在地图上圈了个点,才选了这里。不信,官府还有档案可寻吧?若是凭空消失,那就奇怪了! 最后,孤儿院是周家想要建立的,但孤儿……不都是大街上收留的吗?周家人只给出钱,并找了可靠的人手帮忙照看孤儿,说实话,前后相识也不过半个月,对孤儿参与了佛头案,她们表示遗憾,但不会放弃教育抚养孤儿的意愿。 简而言之,若是京兆府认定周家有错,该怎么罚就怎么罚。但周家人坚决不承认此事是周家包藏祸心,意图不良…… 多亏周家的好名声,士林中对周家参与这次近乎搞鬼的佛头案,并不相信。 “回过头来想想,倒是像一出恶作剧!“ “是呢,找个傻子天天给佛头浇水,他又不知道自己在做啥,更不懂他做的事情会造成什么影响!我怎么猜,都觉得这件事那个人躲在背后,嘻嘻哈哈的看着我们紧张期待……说不定背地里都笑破肚皮!“ 什么人,这么促狭? 京兆尹最后递交给宣平皇帝的奏折上,无奈的将凶犯身份写出来。 “孤儿院中的一个小孩子,今天才九岁大。“ “那批孤儿大的十五岁,小的四五岁,他在中间不大不小,整天调皮捣蛋。因那秀才责骂了他几句,他心理不爽,偏巧那天发现秀才他娘丢弃了佛头,才起了心思。原意就是想吓唬吓唬秀才,没想到轰动了全城!“ “这岂不是说,整个京城的人都被一个九岁大的小屁孩耍得团团转?“ 京兆尹背后汗湿了一片,不过仍旧声如洪钟道,“照案情来看,的确如此。“ 宣平皇帝在朝堂上,素来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头一回,竟然听得笑了,“也罢。这孩子机灵,真不知其父母是为啥弃了!你去查查。“ “是。“ 把上千人耍了七八多天,连宫廷里的太妃都是上当受骗者之一,孤儿柳栓子一战成名。宣平皇帝甚至下了一道口谕,准许柳栓子去国子监里读书,可惜孤儿野惯了,并不喜欢国子监的环境,去了待了两三天,就回来了。还是在秀才老爷的课堂里上课。 那秀才的脸色哦…… 不过,柳栓子已经不是普通的小孩子了,表示歉意,帮秀才引荐了国子监的几位对他亲善的教喻——有了专业教辅教员的巩固提高,秀才终于不再是秀才了,而是变成了举人! 一饮一啄,皆是前定啊。秀才家对柳栓子自是怨忿全消,感激不已。 至于柳栓子自己,嘻嘻哈哈的,并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自己的大名已经在朝堂各大佬面前留下印记。 他只是在表面的胡闹之下,将一个女孩的音容笑貌刻在心底,牢牢记住她说过的话,并且一辈子都没告诉第三个人。 “佛头案“结束之后,又有人发现某寺庙的佛像流泪,落下了珍珠…… 京兆尹这次面无表情的请命,要将京郊附近的野祠全部清理一遍,省得类似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再来一次柳栓子事件,满朝堂的官员脸面放哪里?后人知晓,不会以为他们都是蠢笨如猪,随随便便就被骗了? 宣平皇帝准许,并在京兆尹捣乱不少野庙,救助上当受骗的愚夫愚妇,做出一番政绩之后,终于大手一抬,升了一品,外放出去当宜州知州了!表面看是平级别调动,其实是在补充了牧守一方的短板之后,回来就可以调入部堂了。这辈子,入阁或许希望不大,但可以期望在三品之上退休养老。 调走之前,京兆尹第一回去周家拜访,见了周庆书。 周至柔伺候一旁。 第一百八十二章 再见兄长 书房内,香炉内青烟缭绕,淡淡的墨香混合着不知名的药香气息,成了周庆书的专属味道。前世周至柔以闻到这个气味,就下意识的紧张。这会儿,许是上次看到周庆书心脏病发,好多了,还能施施然站立,装成个书童随伺一侧。 京兆尹笑呵呵的奉上礼物——京城老字号四公斋的点心,这礼物选的,绝对不出格,好似寻常人家走动一般,真的可以说是“礼轻情意重“。开口也是云深雾绕,谈天说地,茶都喝了三盏,就是没说到点子上。 其实不用说,周家父女难道不知来意?配合着,明明知道在浪费时间,也不肯主动点破这层窗户纸。 最后是京兆尹刘善禅自己喝了一肚子水,受不住了,转了道弯,说起了一件事,“前两日莫名走了水,烧了不少卷宗。哎,我一直忙着打点形成,还不知道令千金有关的在不在。“ 言下之意,若是周家父女点头,他这次就趁“走水“的名义,干脆直接把之前聚合堂,顺清堂等掌柜的,联合控告周至柔无权买卖商铺的状子,一并抹了。 这样做的好处是,年深日久的,本来那些掌柜的就已经不再京城了,被赶走了,苦主都没,这案件本来也是一桩悬案。是是非非,真真假假,何必看得太重要? 当然,肯定是要背一定干系的。 不过刘善禅自觉受了周家父女的好处,想在临走之前将人情还了,反正半月之后他人在宜州,除了皇帝的调令,谁还能质疑他啊?三年五载的,他再回京城,身份就更不一定了,届时,底下人行事不慎,丢失烧毁的卷宗,怎么能扯上他? 计划得好好的,只等周家父女点头。 谁知道,周庆书表情不变,依旧淡淡然的,仿佛谈天说地说上三天三夜也不知疲倦。而周至柔,见了鬼了,她和周庆书一模一样的表情,连嘴角的弧度都相似至极! 当然,周庆书和周至柔两个人,没有面对面,只是用最端庄得体的仪态,应对刘善禅这个客人。而刘善禅是同时看父女两个,才在心理惊呼,并想吐槽怒骂,装什么装!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等他离开京城,还想借这点说不清,不能明言的恩情,让他回报,做梦呢! 他人厚道,才主动上门。换了个人,只怕来都都不来,装傻!又能拿他怎么样? 周至柔显然比周庆书有良心得多,先是感谢了京兆尹作为父母官,对治下之民的关心爱护,同时话音一转,对其将来在宜州的牧守治理,表达了一番期待赞叹。她希望,宜州之民也能和她一样,沐浴圣德皇恩,天理昭昭,对善心人格外爱护,不是吗? 怔怔了一会儿,京兆尹才听懂,感情人家周至柔,压根就不感兴趣他的主意,什么卷宗,人家一点也在乎。 既然这样,那他又何必? 嘴上保持客气的笑容,拱拱手,刘善禅便出来了,结束自己作为龙套的出场。他还不知道,他的将来还维系在周至柔身上呢,只有周至柔需要,他才可能走出宜州,走上朝堂的舞台,伸展拳脚,不然,就得一辈子呆在宜州,和那些土豪劣绅打交道——到底是京城的权贵可恶,还是那些土豪劣绅可恨,这是一个未解之谜。 送走了客人,周庆书迟迟坐在书案后,没有动弹。笔架上几根毛笔微微晃动,底下的砚滴滴了几滴清水,将砚台的浓墨化开。 “为何不顺水推舟?“ 让京兆尹主动提起销毁卷宗,这是何等的良机。以后,再有人想借此哦攻击周至柔的出身不正,也没了证据。 不过周至柔想得很透彻,人家怎么看你,怎么说你,需要证据么?没有卷宗,没有聚合堂那些掌柜的控诉,她的身份也是不够正的。周庆书好意思说,他要真的关心,怎么不直接把她的名字写到周家族谱上颚呢? 有了族谱,别人再怎么控告她,也是无用的啊! 假惺惺的关心,比假惺惺的报恩更恶心。 至少前者,人家是真的打算还了人情。 “不必了。章岂……他不会介意的。“ “又是章岂!你们一别三年,怎么确定他不会改?若是他变了呢?“ “变……就变了呗!我又没吃亏!“周至柔理直气壮道,说是吹噩梦说,心理却莫名笃定,海可枯,石可烂,想要动摇章岂的心志,一个字,难!凡是章岂认定的事情,就不会轻易的改变。 “你……将来便会知道,没有什么,是不会变的。“ 周至柔淡淡一笑,“不提这个,您召唤我来,只是听刘大人一通闲聊?我竟不知,您如此有空闲!“ 周庆书无话可说,不是他不善言辞,而是对这个女儿,已经没有什么言语能沟通的了。他索性放弃,摇铃,下仆过来,恭敬行礼,领着周至柔去后厢房。 周瑛就在那里。 快一年了,这个兄长一去没有音讯,去了哪里,干了什么,一概不知。若不是坚信周家不可能坑死周瑛,周至柔都快怀疑周瑛是不是离家出走了。 “你还舍得回来!“ 周瑛气得怒骂,“这要是见到章岂,你不得开心的跳起来?见到我,就这么一副阴阳怪气的鬼样子!“ “你知道自己和章岂的差距,就好。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我不信你是特意赶回来看我的。说吧!“ 周瑛怒恨的瞪着周至柔,看了一炷香,还是败下阵来。 这个妹妹,软硬不吃,生冷不忌,想要折服她,几乎没可能!深深的喘了几口气,周瑛才道,“我去了小松山!“ “什么?“ 周至柔惊讶的站起来,迟疑了片刻,“你是去看章岂的,还是去求学的?“ “你以为?“ “得了,刚刚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你是为了我,去看看章岂。现在,我确定了,你是为了你自己。“ 有个太了解自己的妹妹,是什么感受? 周瑛无奈一叹,“你还是想想自己吧,章岂在小松山的日子,并不好!也许十年之内,都回不来!“ 第一百八十三章 讥讽 “为什么?“ 前世,章岂在小松山待了五年,然后就回到南魏的京城。怎么这辈子变了? “还不是因为你!“周瑛摇头说出原因,“过去么,我不太了解内情,不过大概也能猜测多——无非是小松山规矩森严,对天赋秉性不足的,收是收,但三年五载就勒令下山了。对外,也不许自称是小松山弟子。“ “章岂之所以例外,大概是他后来闯出了名头,是所有记名弟子中最出色的,和那些入门弟子一样了。“周瑛解释完了,继续道,“这辈子章岂的起点不同,他跟你一道被东齐国暗叹绑架来,一路上学了不少东西吧?那些出身寒微的农家子弟,天赋再好,不如他一身的矜贵。而出身优越的弟子,又不如他虚心好学,善于体察人心。再加上他相貌英俊,总之,他在小松山的人缘极好,师长们都极为欣赏他。我去的时候,他已经被吸收如了内门,听说已经在那位门下。“ “那位?“ “对,那位,就是小松山的灵魂。“ 周至柔目光一凛,“那位是谁?“ “名字不能说,至少不能从我的口中说出来。将来,或许章岂愿意告诉你?“ 周瑛说完,摇摇头,“你成就了他,知道吗?正是因为提前遇到你,他才会脱颖而出,在一众弟子中最为出色。“ 周至柔想了想,忽然道,“二房的老爷子,怕也是在那位的门下呆过吧?“ “是,你知道?哦对了,你看过二伯祖父的笔记手札,听说你复刻了香皂和香水?甚至还有望远镜?这是你原来就有的本事,还是真的跟着笔记手札学的?“ 周至柔只当没听到,苦苦思索—— 章岂被小松山的“那位“看中,选入内门,直接接受教导? 别跟她说什么“出色“的鬼话,章岂前世是什么样,今生也差不多。差距不可能天翻地覆的大。遇到她时,不过是个六岁大的小男孩,粉圆子一样的嘟嘟可爱,怎么可能因为和她接触过,就脱胎换骨了?玩笑不是这么开的。 周至柔非常怀疑,是她哪里不小心,在平时的相处中,带出了点什么。章岂不知情,在小松山的日常中有口无心的说了,让小松山的人发觉了! 他们……一定是发现了“有穿越者“,并且和章岂近距离接触过! 为了表示特殊,才将章岂安置到内门,这是打算钓鱼了? 周至柔心理纠结起来,若是小松山把章岂控制住了,不达目的不罢休,非得顺着章岂这根藤蔓,找到自己这条鱼,那她该怎么办? 思来想去,还是自己的小命重要。她不敢赌,不敢拿自己的性命未来赌博小松山“那位“对他是抱着善意还是恶意。 善意,对她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 恶意,更不用说,平白给自己树了一位强敌。 利弊分析完毕,周至柔轻叹一声,“若是章岂有这么大的缘法,我……就等等他吧。十年,我也不大,才二十出头,出嫁也不算晚!“ 周瑛听了,神情莫名,“你……“ 过了片刻,他颓然的放弃了,“好吧,都随你。“ 等周至柔走后,周瑛满腹心思的来到父亲周庆书的书房。 香炉中的青烟已经散去了,然而那股混合着药香的气味,依旧萦绕其中。 “她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其实……我猜到了。“周瑛淡然一笑,“章岂虽好,她从前也不是傻子,肯定看到了不利之处,才执意忽略了。“ “那小松山那边的催促,你打算如何?“ “什么?我不懂这话呢!“周瑛摆出一副完全不明所以的态度,“那边只说,让我察访一些身边的奇人奇事,我妹妹天天见的,旁人觉得她古怪,我觉得她古怪……就是正常啊,她一直都是这样的。“ “你想保护她,我明白。不过你想过没有,或许她去了小松山,对她将来的前途更有好处!况且,还能见到那个谁……章岂!正和了她的意!“ “不!“周瑛立刻姚婷婷,连连拒绝,“这不是她想要的。当初在东梁,我就提过小松山,甚至还通过梁坤的关系,有一定把握去小松山求学。但那时,柔娘想也不想的拒绝了。不然她旁的技艺不成,一手好字拿得出手,足够敲小松山的大门了。“ 周瑛寻思了一下,“她那时,故意说自己对画技感兴趣,追问了几句小松山有什么名画家?小松山是什么地方,画画是陶冶情操的,谁去小松山不是求治国练兵之策,怎么会有出色的画家?我记得,她随手画了几笔牡丹,就被淘汰了。“ 过去的事情一幕幕清晰浮现,周瑛说完却有些糊涂了,“我怎么觉得,柔娘画得那副画有点奇怪,牡丹花色雍容,重重花瓣,画得不说惟妙惟肖,但也是上上的佳作了。可她偏偏要把牡丹花整个挖出来,连根也照样画了,浓浓墨色染成一片,非说这是写实,人家牡丹花就是这么长的——越想,越觉得别有含义呢?“ “你以为是什么?“ 周瑛想了半天,放弃了,“许是她当时气恼未消,故意说着气我玩的。不过,柔娘不想去小松山,何不让周璇去?以她的才华,稍加那位点拨,不怕不惊艳世人。届时对周家的名声,也是一大提升。“ “不可。女子不宜抛头露面。“ 周瑛听了,便知道是推辞,当下冷冷一笑,刚刚的父子两人,默契深厚的谈论事情的和睦顿时消失了,语气说不出的讥讽,“柔娘才是你的亲生女儿吧,看您把侄女儿看得比亲生女儿更重!“ “家和万事兴。“ 周庆书只说了这句作为解释。 听得周瑛越发刺耳反感了,“周璇如何,去与不去,都可,我没任何意见。但是柔娘,她是你的亲生女儿,就算你不认她的母亲是你的妻子,也别忘记血浓于水。她将来若是有个万一,只怕你后悔也来不及!“ “哦,对了,我忘记了,想你这样铁石心肠的,怕是早没讲她看成是女儿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小松山下 小松山下,农家炊烟袅袅,夕阳西下,油菜花天一片绿油油的,到了该收割的时候。章岂和同门师兄弟,穿着一身短打,漫步在田埂中。 “章岂,你又来家信了!“ 一群男孩子们便呵呵会意笑起来。 章岂容色不变,如冰山般坚毅的面庞甚至没有一丝波动。接过信笺,他没有直接拆开,而是收到胸口,才深一脚浅一脚的继续在田埂中行走。 “师尊说,民以食为天,叫我们知道四季五谷,可叹我这么花容月貌,天天下地,都晒黑了。“ “花大少,你别卖弄姿色了,人家章岂都没说什么?“ “他光有美色有什么用,想看的人又不在。“嘻嘻哈哈又是一阵大笑。 沿着田埂从东走到西,基本每块地的生长都转了一圈,记录在案,众人才掉头返回。到了道路口,忙忙脱下农人穿戴的短打,换上长袍,清水一洗,又是清贵的公子哥了! 花弄月笑嘻嘻的看着章岂,“你啊,是不是归心似箭,等着看家书啊。哎,别装了,谁不知道你那家书其实是情书来着!“ 章岂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回你的屋舍贴面膜吧,不然今天晒黑的,白不回去了。“ 一句话戳中花弄月的心思,气咻咻的指着章岂,“别太张狂,师尊说了,你是天生底子好,不过肤色白皙也会随着年龄和日光老化。咱们等个三十年,三十年后再看你我谁更年轻貌美!到底是我天天保养得好,还是你天生丽质!“ “一个大男人,学什么不好,学女人涂脂抹粉……“章岂摇着头,根本不在意这场“比拼“。不过课程上,他听得比任何人都认真。无他,远方有个丫头眼巴巴的等着他呢,要是这些美容的方子拿给她,她该是怎么一副欣喜若狂? 哎,本来就不够美貌,性子也野惯了,虽然说章岂自己并不介意,可是时间长了,她也会惴惴不安吧?章岂不想说,“我不会嫌弃你““我不会抛弃你“之类的安抚话,一次两次还无所谓,要是天天说,他难受不难受?学习美容课程,就是为了那丫头。 这么为你着想,章岂自认为“付出“良多了。打开信笺,就见周至柔给她的信中,明确表示,她……好像多了一个未婚夫!并且这个未婚夫,不是安生的主儿,最近时不时的搞事! 气气气! 惊人的怒气! 一目十行的看完,章岂捏紧了信纸,在房内来回的走动。 信中写得不甚明白,因为关键词周至柔一半是故意,一半是她也不好直接写明,含含糊糊的说,她寄居在周府——算是周家什么人呢?周家没有承认她是谁。反正她养在周家这么多年,大概是觉得可以替她决定一些事情了。 周庆书给她订了一门婚事。 然后周至柔找机会,把人给气得病发了。这是前因,后续是未婚夫现在赖在周家了,公然以未婚女婿出没,要不是女眷的后宅不方便进入,他几乎天天来找! 按说,她也不是正牌的周家女儿啊,怎么好以周家女婿的名义自称呢? 若是问她,她只能两手一摊,表示不知道。 对了,貌似……章岂你也有个未婚妻,哼哼,别以为我不知道。 不过,别担心,我不生气。这样挺好的,我们两个人都不是自由身,都有个必须要摆脱的婚姻对象。谁也别嫌弃谁…… 看到这个“嫌弃“,章岂恨恨的一锤桌子,气得脸色发白! 到底谁嫌弃谁! 信纸的末尾,某女异想天开的提出建议,要不咱们各自解决结婚对象?但是这样好像没什么参与感,不能增加彼此的感情,不如这样,你解决我的,我解决你的?快点回信,要是一个月之内没收到,她就当默认了! 哎,还是承认吧,她早就偷偷接触那翁家女了,据说是个落落大方的千金闺秀。想到对方马上会变成退婚女,心里挺过意不去的…… “我信你个鬼!“ 章岂骂了一句,手指都在颤动,落笔却写了“好。你不可做得过分,莫要伤害无辜!“ 可能他也觉得,这么白嘱咐一句,怕是阻止不了什么,又加上一句,“若是惹出什么乱子,莫要怕,我和你一起承担。“ 写完之后,他终于是放心了。 心里却对那个公然自称周家女婿的混蛋,报以最深的恨意——胆敢觊觎他的人,只有死! 当然,等他明白真相……只剩下同情了。 …… 小松山下,周瑛坐在马车里,看着章岂一行人沿着崎岖的山路进了书苑,他转过头,对马夫道,“师兄,去见师尊吧。“ “诶,瑛师弟,你为什么不同意进内门呢。内门不仅可以得到师尊的亲身教导,还能结识来自五湖四海的兄弟姐妹,非是我自夸,以你的人品气度,想要折服众人,不在话下。“ 周瑛叹口气,“师兄,我有我的苦衷。“ “好吧,我不问你了。你自己想好,错过了每年一度的开放日,再想以内门弟子的身份入内,就难了。旁人都会当你是走后门的,从而生出轻视慢待之心。“ “我省的。“ 周瑛放弃了机会,他眼中沉静淡定,比起同龄人都沉着,他想好的事情,除非能用实际的论据推翻,不然他是不会改变的。 两日后,内堂介绍周瑛给小松山众弟子,“周瑛,字华润,年十八。今奉师命在知命堂下学习。“ 知命堂今年不是已经关闭了,不再招收弟子?怎么突然冒出来的? 所有弟子面上没有惊色,然而都看着这位突然冒出来的新学弟,礼数周到行礼之后,笑意盈盈问道周家的身世。 周瑛看到了人群中的章岂,故意装作不认识,道,“家父周庆书!“ 章岂豁地抬起头来,目光如刀,刷地看过来。 周瑛遥遥和章岂对视了一眼,没有半点退缩之色,然后继续和其他师兄弟见礼,轮到章岂之后,他入门最晚,本应该称呼一声师兄,不过,他怎么可能叫出口呢? “听闻阁下是南魏靖远侯之后?靖远侯已经上书册封了世子,不知阁下可知情呢?“ 第一百八十五章 难养也 章岂的脸色越发严肃,紧紧盯着周瑛。 周瑛淡淡一笑,“我猜,你不知道。或者,早就知道,但是为了维持自己的身份地位,才故意不泄露风声?“说完,他失笑,“没必要了,如今圣旨早下,那位新世子,虽然南魏的话都说不利索,可其母是南平族圣女,靖远侯出征时得其母,才平了南部战乱,得以继承侯爵之位。“ “你母亲虽然是明媒正娶的妻子,但若不册封南平圣女之子,只怕会引起南部战乱。战乱一起,死伤无辜,更要花费一大笔不必要的开支,是以朝堂上以户部尚书最为卖力鼓动。还有无良文人,撰写文章道你父亲始乱终弃,不给人名分,害的多少百姓骨肉分离……相比之下,只是牺牲你一个,还不要你的性命,只是让出世子之位罢了,两者孰重孰轻,世人都有公论。“ 周瑛说完,便从章岂的身边走过,和其他人见礼。 可已经没人关注新学弟了,而是带着各种关切的,或是震惊的,难过的,失望的表情看着章岂。章岂统统没有关注,只是目光灼灼的盯着周瑛的背影,咬着牙,“她,也知道了?“ “她又不是傻瓜,更不是聋子瞎子,南魏国都传得沸沸扬扬,怎么会不知道?“ “对了,她没有写在信笺上,我只好转告了:她不在意你的身份,用她的话来说,你是世子也好,是乞丐也罢,她都会等你回去的一天。“ 这句话让章岂的脸色再变,他的目光多了什么东西,木然的从一众弟子中穿梭而过,回到自己的屋舍内。忽然想起上封书信,打开一看,那丫头的文风一如既往的嘻嘻哈哈,不正经,说什么“谁也别嫌弃谁“,还有“互相解决对方的结婚对象“,她已经在暗暗接触翁家千金,还有点同情,因为翁家女马上就要变成退婚女…… 现在看来,字字句句,好像都在说,没关系,我没有变,我还和以前一样,我还在等着你。 想着想着,章岂的心渐渐安定了。 他郑重的将书信和其他的信笺放在一起,目光悠悠的看着远方。一个时辰后,他去后山,见到了在潭水旁垂钓的中年男子。 “师尊,我打算回去了。“ “你还年小,有很好的可塑性,将来无论是为官还是为将,还有大好的前程。现在回去,对你而言,并非一件好事。“ “师尊早就知道了?“ “我在南魏,也有几个徒弟的。“ “不瞒师尊,其实那人的存在,我早就知道了。“ “什么时候?“ “我第一次离开南魏国都,去甘州庄家之后。“章岂的眉宇间难掩一丝阴霾,“我母亲的人写信给我,说是……我父亲在外面还有一个私生子,叫我小心提防地位不保。可那时,我想得简单,父亲让我出京,是怕我受仇家敌视,暗中害了我的性命。和性命相比,身份位置算什么呢?“ “哦,我算算,那时候……的确南魏朝堂还不安稳,你父亲急着送你出来,也是为你好。“ 章岂静下心来,“是,所以我并不恨他。“ 开始是为他的安全着想,后期就未必了。 章岂也说不清,他父亲为了维护靖远侯的爵位,同意改换世子,对他还有几分“父子之情“?做这个决定之前,有没有想过他将来要如何父子相处?是不是打算彻底放弃了他? 这一切,章岂午夜梦回,想到过,只是,不能深思。 越想,就会越是心寒! “哎,你想明白了,就好。其实学习,不一定要在小松山啊,活到老学到老,人间处处都是学问。只要你肯沉静下来,向天地大自然,向普通的老百姓,向平素未察觉的细微事,都是学问。学无止境,不可懈怠。“ “是。“ 中年男子便背起鱼篓,高歌一曲,“从来不怨,命运之错,不怕旅途多坎坷……“ 怪模怪样的声调,听着却挺顺耳的。 章岂怔怔看着师尊的背影,心道外界对师尊的各种猜测,到底哪一种是对的?为什么他看到的师尊,是一个对每个弟子都悉心关怀,温暖体贴的好老师?一样是两只眼睛一张嘴,也不像传说中“无所不能的“神人,奇人? 师尊不反对,他离开小松山的决定,受到的阻碍就小很多。 倒是他的座师,十分生气,认为他是自暴自弃——“你才来多少时日,学到了什么?为什么不等五年之后,到时候你学业有成,再回去南魏,定然能让那起子因你失去世子之位就看不起你的愚昧人,刮目相看!届时你被南魏朝堂重用,区区爵位算什么?好男儿志在四方,还怕自己没有前程么?“ 章岂没有费心力解释,态度友好但坚决的要离开,得到几句“不争气““你会后悔““遗憾终生“的骂声。而后,章岂辞别几个以前玩得比较友好的同窗。 大家都依依不舍,“章岂,你一定要走么?也许再等等,等段时间就柳暗花明了呢?“ “就是。南平旧部,毕竟不是你们南魏人,谁知道会不会惹出什么事情来。真没有事情,也能……创造出几件来。到时候你不就有机可乘了?“ 章岂摇头拒绝,“我国的朝堂高官都是为了民众着想,不想兴刀兵之祸,岂能为我一个人死伤无数?只为一个区区世子之位?“他摇头拒绝了,并将这个同窗深深记在心里——若是为朋就罢了,若是有朝一日成了敌人,可要再三防备啊。 这建议,根本是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啊! 章岂从来是懒得猜度旁人心思的,旁人是好是坏,都与他无碍,他行事无所顾忌惯了。是什么时候改变的呢,大概是……遇到她之后? 她一样是无所顾忌的人,但不同的是,她很会看人眼色。什么人是可以得罪的,什么人是要小心防范的,她会听从哪些必须听从的人的建议,在乎每个在乎她的人。对哪些怀有恶意的,或者无关紧要的人,则不在意。 怪道圣人总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呢,她……哎,怎么又想到她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逃不掉 舆论风波一向是一阵一阵的,前段时间轰轰烈烈的“佛女案““佛头案“才刚刚淡了点,就有靖远侯更立世子的事情,热闹得成为茶余饭后的消遣。大概是京城人民太闲了,有些夺人耳目的事情就忍不住关注一二。 要说靖远侯早就没多少圣眷了,若不是祖上的军功赫赫,实在越不过去,不然早就被排挤在勋爵外了。现任的靖远侯不是长袖善舞的奇才,打仗么,还有些能力,可南魏的朝廷能打仗的兵家子弟多的是,并不缺他一个。 没想到为世子一事,现在章旻倒是博得无数关注度,可惜,都是冲着他的桃色绯闻的。 已有小道消息,将他当年如何如何吸引了南平旧部的圣女,如何花言巧语骗得人家芳心,最后顺顺利利收服南平旧部。夸他牺牲小我,成就大我的有,奚落他没什么本事,靠裙带关系的也有。不过普通百姓,对靖远侯章旻的观感不差。 原因?简单啊,将心比心,若是自家的儿郎出去当兵打仗,他们是盼望主官似章旻这样,兵不血刃就取得胜利的,还是那种累累战功,但是靠着底下士兵累累白骨爬上高位的首领? 肯定是前者啊! “诶,你听说么,那位新世子是个白人!“ “怎么着,白了?可是跟街头那个癞子刘一样,脸上斑斑块块的一样?“ “瞎说什么呢?吴神婆都说了,人家癞子刘是生病了。她法力有限,治不了,只能开点药丸和谁喝让他舒服点。人家病着,你还冷嘲热讽的,不带这样的哦!吴神婆都说了,嘴上要积德,嘴上没个把门的,胡乱说话,伤了人犹不知,下辈子也要变成猪狗还债的!“ “诶诶,我知道了。这不是一时口快吗!“ 这位吴神婆在京兆尹的“清扫“下存活下来,不仅没有被抓起来控制,挨打挨罚,甚至还给了她开了一间铺子,能遮风挡雨,从此这“神婆“之名就传开了,算是得到官面上认可的。可谁知道呢,刘善禅只是考评了吴婆子的平素为人,觉得这个老妪是个心善的,加上天生残疾,除了这一行还真没别的生计!就训斥了一番,放了她一条生路。 这两人可不知,所谓的吴神婆根本没什么法力,就是一混吃混喝的骗子罢了。话里话外还充满了敬重,继续道,“扯什么癞子刘啊,人家是真白,发光的白!听说是因为南平部落久居深山,平素少被太阳照,就全族人都是白白的。“ “胡说吧,不被太阳照,就是白的?那些大户人家的女眷,不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么没听说谁白得发光?“ “嘿,你见过?“ 街头的人类似的议论不少。多半是亲眼见过新任靖远侯世子的人,发出的感叹——真TM太白了,白白嫩嫩的,比十三四岁水葱的小娘子还白嫩! 章旻知道街头巷尾的传闻,心里什么感受就不知道了,反正将来靖远侯的爵位要传给这个私生子,他也不知道自己做的决定,是对是错。就眼下,是唯一保住爵位的办法。不然,他已经四面楚歌了,求助无门…… 罗伯恭敬的站立着,“小松山那边传来消息,岂哥儿要回来。“ “他对我肯定很多怨恨吧?怪我这个父亲,没能力护住他,年幼的时候就送他走,等他长大了,又剥夺他的身份地位……“ “侯爷多虑了,岂哥儿没有怪过你。“ “嘴上没说,心里岂会没有?“章旻无力的垂下手,面色悲怆,忽然想到京城里还有一个小姑娘,已经许久日子没理会了,“对了,那个周家的,现在怎样了?“ “她,她每个月的书信没有断过。“ “倒是够执着的。岂儿没了世子之位,她变了没有?“ 罗伯低下头,感叹道,“那丫头不是蠢人。“ 章旻回忆了一下过去那次见面,也是赞同,“以她的身份,遇到我的岂儿,已经是修来的福气!“ 嘴上虽是如此说,然而对章岂这个孩子,还是亏待愧疚,想了想,决定再拿些收益不错的庄子,暗中给了,免得两个孩子将来过得不顺遂。 罗伯不大赞同,觉得给钱不是办法。可是给了,总好过不给。他看着章岂长大的,哪有不偏着章岂,反而偏向那一半血脉是外族人的新世子的? 田产庄户需要到衙门备案,罗伯找了机会,将周至柔唤出来,无需提起什么,后者就明了了。 “替我多谢章侯爷!岂哥儿那边,便是有什么怨言,我也能从旁劝导着,总之,不叫他们父子生了龃龉,伤了感情。“ 罗伯心想,你倒是敢大包大揽!关键是章岂还真听她的话,只能忍下来,“侯爷也是为了你们两个的未来过得好。“ “哈哈,那就不至于,毕竟除了章岂不知道,整个京城都知道我赚了十万两银子呢。“ “外人不知,能瞒过我的眼去?说是十万两,到你手里能有一半就不错了,再有周家剥一层,长辈刮一层,再杂七杂八各种花销,你以为等你长大,手头还能剩下多少?“ 周至柔微微一愣,清亮的眼眸笑成了月牙,“原来罗伯还为我筹算过,多谢您的一片心意。不过我啊,还真没有。十万两不仅没少,还多出来了。不信,你看我身旁这位,你自我介绍一下吧?“ “哎,大老爷,老奴姓吴,在鲤鱼巷开了间铺子,叫‘指点迷津-吴神婆’。“ “哼,装神弄鬼。“ “罗伯且听听嘛!“ 原来,周至柔在办理孤儿院的时候,发现街面上不仅流离失所的孤儿可怜,还有那些遭遇不公,被赶出家门的妇人,也是需要救助的。可孤儿院可以放在官面上,办理孤儿院会得到世人的认可,而这些妇人……说实话,并不是品德清白无瑕的,多半都有些世人难以谅解的过错。 周至柔愿意帮助她们,因为她觉得,不能因为一点点小过错,就将一个人判死刑。再说,封建的教条,她早就看不惯了。也就是这个世界思想局限了,不然离了男人,照样可以过得逍遥自在。凭什么被夫家休妻了,就过不下去了? 但是帮人,也需要一点小心机。作为周家女,要是周至柔不管不顾的帮衬,只怕谣言四起,会以为周家要出门挑衅千百年来的妇德和妇女言行呢。而周至柔作为未嫁女,也不想平白惹上猜疑,受人指指点点,就决定暗中资助。 比如,教导一些手巧的妇人,织布为生——出面人,基本就是这个吴神婆。 吴神婆的收入不错,她赚来的钱财,用来帮助无家可归的妇人,也不会遭人怀疑。遭遇家暴的,提供临时的落脚处。孩子重病的,给钱财治病。若是遇到哪些丧子有丧夫的,也找门路,或是改嫁,或是找份工安置了。 为什么找个神婆,因为神婆的话,总有点玄,寻常人最多做到不理会,是万万不会直接质疑否决的,免得神婆做法,伤了自家的阴德。 京兆尹做了那么多工作,最后还是退让了,因为民智不开啊。说起来,吴神婆还是刘善禅介绍给周至柔的,他官大人才不管那么多,还了人情就好,至于之后,天高皇帝远,他也管不着了。京兆府,也不是他的地盘了! 亏得刘善禅走得早,不然之后的事情接二连三,未必招架得住! 再说罗伯看到吴神婆,虽然不赞同周至柔的所作所为,但……怎么说呢,毕竟是善事。比起无所事事的空度光阴,或者作恶,自然是好的。他不能阻止,就皱着眉,“这些事情,你大可以交托给外人去做,还是你想要什么好名声?“ 周至柔笑了下,“我要是图名,早就名扬四海了。只问你老一句,您觉得吴婆子的生意,做的好不好?她可是帮我积攒了上万两家财呢。“ “混说!她?“ 不是罗伯看不起,区区一个神婆,能赚这么多银两? 周至柔叹息,“可不是,若非亲眼看着,亲身经历了,我也不相信的。“ 明面上,周至柔只是让吴婆子多做点好事,对那些孤寡照看些,有回报就收下,没有回报就让人去烧烧香,念念经书,导人向善的事情,做了又何妨?没想到一传十,十传百,竟然将“吴神婆“的招牌打了出去! 前有京兆尹大肆打击野寺荒祠,独独放过了吴神婆,后有百姓热议,都觉得吴神婆颇有门道,那些心底有阴暗的,就偷偷的来访了,丢下大笔钱财,各有诉求。 吴神婆哪有神力法力啊?无奈之下求助周至柔,周至柔多少懂些心理学,知道怎么消除一些负面情绪,和悲观思想,就一条条的口述,让吴神婆转告。各家的隐私事都有,但凡有愧疚之心的,还是有救的,一点点的开解,还是能减轻心理障碍的。 若是遇到穷凶极恶的,或者那些违背国法律令的,吴神婆接都不接,直接送出门去。 这不,就是怕得罪的人多了,才主动找上罗伯,求一个安身之法么? “当真有这么多?“ 五千两的银票就放在面前,罗伯才信了一半,区区一个神婆,居然如此赚钱? 周至柔轻叹一声,“您老当了一辈子兵,和平时候就家里歇着,怕是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最赚钱的是什么职业吧。比如她,什么也不要,只红口白牙说几句话,就能让人心甘情愿掏出银子,她还不够心狠。要是那等黑心烂场子的,能让愚夫笨妇把棺材本都拿出来!“ 罗伯深吸一口气,“这钱,不能要。“ “不是送你的,是请您想想法子,能不能换个巷子安置。请您老搬家的费用——你觉得哪个靠谱的老兵,不拘是断了手脚还是残了哪儿,只要上过战场的,多多介绍几个过来,一家老小都不用花钱的,以后婚嫁丧娶,一手包办!“ 罗伯听了,立刻想起不少老兵,想了又想,倒是没拒绝了。 他有点尴尬了,本是为了给周至柔送田产庄子的,结果人家反手给了五千两的银票,说实在的,这些田产铺子也未必值这么多银子呢。 不过周至柔才不在乎多寡呢,喜滋滋的收下了,一脸红光,开开心心的给罗伯行礼。出了酒楼,迎面遇到陈家的马车,笑眯眯的招了招手,马车帘子才露出一张芙蓉面,立刻变了颜色,唰的一下拉上了,催促马车赶紧走。 周至柔也不生气,笑眯眯想,<青玉案>的赌注到现在也没收回来,是不是以为她忘记了啊?辞别了罗伯,她急忙跟上去,“陈家姐姐,请留步啊!“ 陈家人哪里敢停车,不怕停车了,遭到周至柔当场索取磕头的赌注吗?马车几乎驾得飞起,才遥遥把周至柔给甩开了,事后惊吓无比。 谁知道次日就收到周家的帖子。 这是去还是不去? “只能去。不去,她以为我怕了她!“ “况且当着众人的颜面,她要是敢逼我磕头,我就让她从此后再也不能在京城立足!“ 咬牙切齿的许久,其实根本没必要。周至柔才不会以折辱一个小娘子为荣,笑眯眯的和陈嫔的侄女问候了几声,然后主动牵着她的手到了后花园,说起有个办法抵消上次的赌注。 “你说,你想要什么?“ “我听说护国寺立了一座琉璃塔。我想上去看看。“ “做梦。那座琉璃塔通体晶莹如玉,万一被你踩坏了怎么办?我才不要冒这个险!“ “你仔细想一想哦,琉璃塔便是被我踩坏了,又没人知道是你带我去的。只要你矢口否认,说我是倒打一耙,谁相信我?还是说,你更想磕头呢?别,别这么看我!我可不会逼迫你,只是为人以信为本,你前两年非要和我打赌,赌注也是你亲口说的。我不同意都不行。结果呢,你逃之夭夭,十天倒有八天躲在宫里面,叫人找都找不到你!你以为,时间久了,别人就不会闲言碎语了么?“ 第一百八十七章 谋算之前 陈珍儿听得咬牙切齿,“且容你得意一回!“ 她已经想好了,不就是领着周至柔去一次护国寺琉璃塔吗?拼着之后被责罚的风险,挺过这一关!过了这回,她一定想办法连本带利,收回来! 气势汹汹的瞪了周至柔一眼,陈珍儿便含恨一甩袖,离开了周家。她倒也是个信人,第五日后,就托人带了口信,约了九月初九重阳。 重阳这一日秋高气爽,习俗就是登高望远,许多人家的小娘子也会相约京郊登,前往护国寺也不稀奇。陈珍儿的算盘打得利索,届时直说是巧遇——护国寺就那么大,遇到不是很正常?然后她受不住激将法,一时糊涂了,才领着人去了琉璃塔…… 后路都找好了。 连怎么对姑母哭诉,若是有幸遇到了七皇子表兄,更要好好的哭一番,哭得梨花带雨,说不定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当然,若是没被人发现,就更好了! 九月初九,天公作美,连着数日的阴云散去,清朗的天空没有几朵云彩。再往后的日子,指不定就是越来越寒,京城人们抓紧最后的时间,趁着气温适合,赏菊的办菊花宴,好吃的每日里等新出水的肥螃蟹,喜欢游玩的则结伴出门。 周家,梅苑。 周至柔本是悄无声息的,把出门的锦绣衣裳和首饰,都装在包袱里,打算偷偷出去。不慎出门的时候,遇到两大门神——周瑾和周璇,并肩站着,看额头薄薄的汗渍,似站了好一会儿了。 糟糕了!周至柔并不大情愿让两位姐姐跟随,但是脸上还带着甜美的笑容道,“大姐姐,你怎么站在风口里?别看入秋了,太阳还毒着呢,万一晒黑了怎么办?快快回去吧。侍画呢,怎么伺候的。“ “没事。我就和你璇姐姐说说话。对了,璇儿,你刚才说什么?“ “哦,说的一则故事,粮仓的老鼠吃得肥硕,也怪那看守粮仓的,不爱猫儿,非说自己属老鼠的,就养着它!惯得它不知好歹了。忽而有一日,这肥老鼠不见了,你猜怎么着?背着包袱又去偷油了。“ 这一说,周至柔低头看看肩膀上的包袱,无力的放下,尴尬道,“姐姐好兴致,拿我打趣儿!“ 周璇捂着嘴轻轻笑,“我哪里敢?不过说的一则旧故事,妹妹你多心了。“ 是不是多心,彼此心知肚明。周至柔打算瞒着两位姐姐行事,这会儿也生不出气,转而温言道,“大姐姐马上要出阁了,怎么在家里多陪陪大伯母。回头,大伯母又抱怨你和她不亲近了。“ “哼,你还跟我装神弄鬼?说,到底怎么回事?“ 周瑾掐腰道,许是马上就要离开周家的缘故,她最近脾气上涨,见什么都不大痛快——应该是婚前焦虑症吧? 周至柔非常理解,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触霉头啊,只能求助的看向周璇。 周璇转头,看看天,看看地,看看黑瓦白墙上爬着的蔷薇,就是不看周至柔。 周至柔知道,躲不掉了,“哎哎“连着叹息两声,“大姐姐,非是妹妹有心隐瞒,而是此事……此事多知无益啊!“ “哼,我是你大姐。你讨不了好,我能躲得过么?“周瑾一副非插一手的态度,周至柔无奈,只能答应了。 “好吧,不过妹妹丑话说在前头,到了地方,姐姐只能跟在我身后,看我眼色行事。不然,顷刻就有大祸临头。“ 对于警告,周瑾周璇都听进去了——她们知道,周至柔非去不可的唯一原因,就是前一世发生了什么。以柔娘的心智能力,估计也提前布局好了,她们只要默默的做一个见证就可以了。 包袱还是要带着,不过三姐妹都换了一套出门的衣裳,周瑾着红,周璇着绿,周至柔还是穿着她的藕荷色。若以颜色的饱满度和浓烈程度,周瑾是最显眼的,然而周璇的书卷气非常独特,人群中一眼就能分辨得出。而周至柔……大概是乍一看,就忽略过去了。再看,诶,好像还不错?三看、四看,才发现她的美不够惊艳,但十分耐看,属于相处久了,还能给人惊喜的类型。 护国寺是南魏最大的寺庙,拥有僧人数千人,占地田亩过万。其存世八百年,经历了三朝,每一朝都有加封。在历代高僧的建造维护下,其中的名胜古迹也是数不胜数。别的不提,光是大青山下的摩崖石刻,便是读书人必去的朝圣之所。 前世周至柔不是专攻书法么,摩崖石刻中有百多位历朝历代的书法名人,每人擅长的字体不同,能留下的都是真迹中的珍品,自然要好生研究临摹。周至柔前后来了二十余次,从一开始的临摹所有,到最后只偏爱一两处,她花了十五年。 一个女人,把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都用来写字。她的空虚,寂寞,孤单,不甘,委屈,是难以用言语形容的。也亏得她持久的坚持不放弃,才能在摩崖石刻下,遇到同样极度虚妄的灰衣人。 若非对方的提醒,她不会知道,大名鼎鼎的琉璃塔,表面流光溢彩,美轮美奂,背地里竟然藏着那种阴私勾当。护国寺近千年名声,差点毁于一旦! 知道了,能怎么做? 是提前把盖子掀开,还是装作不知道? 后者不是周至柔的为人,她不可能让后来的无知者上当受骗。可是主动掀桌子,让自己成为靶子被人始作俑者敌视,也不是她的风格——她远远没有那么大公无私,舍己为人! 思来想去,就只有暗搓搓的搞事情了。 护国禅寺大门,遥遥的看到陈家的马车过去了,陈珍儿难不成还带着她的秀儿姐姐?这可犯傻了,陈秀儿是什么人,心思鬼灵鬼灵的,待会要瞒过她的眼睛,可不容易啊。 周至柔觉得难度加大了不少。 不过转念一想,她为什么要隐瞒?陈珍儿是呆瓜一个,叫上她,是觉得事情闹大了,有个可以背锅的。就这一点上,陈珍儿和陈秀儿没什么区别啊! 如果能说服陈秀儿加入自己这一边,那么就胜券在握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 水晶墨镜 周至柔定了计策,就打算提前和陈家姐妹接触。奈何陈珍儿“看透了“她的盘算,压根没有主动接触的意思,故意带着她的秀儿姐姐昂首挺胸而过。 “就是那个穿藕荷色系绛色丝绦的小丫头?“ “哼,就是她!姐你别看她人模狗样的,其实一肚子坏水!“ “看出来了。不过你躲着她作甚?她不是说了,只要你领她去一次,之前的赌注一笔勾销么?你不大大方方的公开,日后她翻脸不认,你又当如何?“ “她敢!“陈珍儿柳眉倒竖,转了两圈,真是觉得以周至柔的小人秉性,说不定真的做得出来! 气呼呼的又带着陈秀儿去见周家姐妹。 周至柔无语,看着她的姐姐们,和陈珍儿的姐姐见礼,客气的寒暄,温温柔柔的,特别符合大家闺秀的仪态。轮到她和陈珍儿,你瞪着我,我瞪着你,别说见礼了,没有厮打起来,就算她们克制了。 这时,陈秀儿道歉,周瑾和周璇也道歉,两边和和气气的,更加衬托得陈珍儿和周至柔有多么不懂事…… 这样下去,没完没了了。 周至柔索性咳嗽一声,“好了,姐姐们!留着点力气,待会还有大麻烦要处理,现下就收着点。“ “什么大麻烦。我看你才是最大的麻烦。“ “我是大麻烦,你就是小麻烦了?“ “胡说,我怎么可能比你小,诶不对,我才不是麻烦!你是麻烦,你就是麻烦本身!“ 眼看着两个小妹要争吵起来,周家姐姐拉开自家小妹,人家陈家姐姐也拉开陈珍儿。各自冷静了片刻,才想起这一行的目的来。 周至柔摸了摸自己的头,糟糕,她竟然犯蠢,和陈珍儿有什么好吵的,对方脑子不好,她至于么,吵赢了,更显得自己水平低了。赶紧换了正常的腔调,“诸位姐姐,请跟我来。“ “你不是要去琉璃塔么,我领你去就是。“ “嘘!琉璃塔什么时候去都可以,现在我要先去一个地方。“ “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不用跟我提,好像我愿意听似地。“ “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想去琉璃塔?“ “与我何干?“陈珍儿冷笑。 这个节骨眼上不上钩?周至柔唇角微微一笑,“真的不想知道,这可是关系事发之后你会受到什么惩处哦!“ “你!“陈珍儿跺跺脚,“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不然呢,你以为在众人面前磕头斟茶认错,是这么容易糊弄过去的?总之一句话,你跟不跟我来?“ 可怜小姑娘气得脸颊鼓鼓的,也只能跟在周至柔身后。 三位姐姐,陈秀儿自是不放心自家妹妹,而周家姐姐们也要看着点自己妹妹,三人互相看了一眼,竟然在短短一瞬间心意相通——能有什么办法啊,忍着呗,谁让倒霉摊上不省心的妹妹呢! 琉璃塔建造在护国寺后山山门入口一里处,通体琉璃,在阳光下熠熠发光,璀璨无比,每一层都有铃铛,风一吹,叮当作响,声音悦耳至极。当然,前提是风不大。若是遇到北风,呼呼的北风嗖嗖的,再有铃铛乱碰,那就扰人了。恐怕除了修为极高的高僧,没人能在此种环境下安然入定。 是以,这琉璃塔虽然建了,却不是建造在人群密集之处。 周至柔去的,就是另一处高塔,材质是石塔,年代久远,表面风吹日晒的,自然不如琉璃塔吸引人。好在石塔的本身比较坚固,她才敢放心上去,不然摇摇晃晃的,她不敢以身犯险呢。 石塔高五层,第五层比较狭窄,不开放了。在塔上转了三圈,上到了第四层,气喘吁吁的,主要是塔上的台阶太过狭窄,对女孩子们裙角不友好。姐姐们互相搀扶,才走上来。反观讨厌的妹妹们,活蹦乱跳的,早就爬上去了! “这里风景也是不错。喂,你到底干嘛非要去琉璃塔啊,我上去过一次,还不如这里呢,石头到底是稳妥,比琉璃坚固多了。“ 周至柔脸上没了微笑,“这里看景,的确不差。“ 她在包袱里拿出望远镜,此刻阳光还是很强烈的,如果直接用望远镜看,只怕会伤害眼睛,便先戴上了水晶墨镜。 墨镜的材质,当然是用天然水晶了。要找这么大一块水润透明的水晶,还不容易呢。找到了,也需要熟练的磨镜高手,慢慢打磨。是以这副水晶墨镜,又重,又显得笨拙,周至柔不打愿意戴。 要不是这会儿有需要,估计还是压箱底。 不过在陈珍儿的眼中,就是惊艳了。 “是粉色的水晶吗?哇,也太好看了吧?“ 周至柔在她眼中,只是相貌平平,充其量眼睛灵秀水润,肌肤白皙罢了,可宫中类似的美人多的是,根本不稀罕。但鼻梁上架了一副粉色的水晶墨镜,立刻变得……怎么说呢,好似多了一层美人的光环,瞬间变得高大上,美得不可逼视了。 周至柔用“土包子“的表情鄙视的扫了她一眼,没等陈珍儿生气,就道,“没见识,你要是喜欢,回头我送你。“ “端着你陈家千金的范儿,千万别再露出刚刚那种没见识的表情,不然我会看不起你的。“ 气得陈珍儿哇哇大叫,恨不能上来咬几口。 周至柔戴上水晶墨镜,顿时觉得鼻梁上沉重了几分,忍着不适,拿起望远镜,去看琉璃塔。果然看到塔中人影,依稀是个男子。 不会这么巧吧,她才第一次来,就撞见了正主儿? 这正主儿也太急不可待了吧? 周至柔寻思了片刻,犹豫是否要推迟计划,可一回头,就看到三位姐姐,外加一个傻乎乎什么都不知道的陈珍儿。她知道,这样的机会难得,她要在自己血还没凉的时候,拆穿琉璃塔的真相。 不然,时日久了,她怕自己会生出惧怕之心,再也不敢了。 “你到底在看什么?琉璃塔我不是说领你上去了么,你还用这个怪模样的东西看什么看?“ 陈珍儿不明所以,抢过望远镜,也学着周至柔看过去,可能没掌握好巧门,啥也没看到。陈秀儿过来,陈珍儿就顺手给了姐姐。 陈秀儿看完,双腿发软,险些坐在地上。 第一百八十九章 火熏琉璃塔 隔着老远的距离,又是从望远镜看的,陈秀儿到底看到了什么,以至于惊吓若此? 周瑾和周璇都很奇怪,接过望远镜一看,可惜只看到琉璃塔中光影交错,什么也异样也没有,不由得对视一眼,齐齐看着陈秀儿,等她回答。 偏偏陈秀儿镇定下来后,矢口否认,只说自己眼花,第二一次看到望远镜,太过惊奇。 这话,连她妹子陈珍儿都不相信。 “哎呀姐,你到底看到了什么,有什么不能过的?“ 她还是天真,直肠子,有什么就说上门。无所谓的拿着望远镜,自己眺望,看来看去,指着琉璃塔中,“我眼花了吗,刚刚好像看到了一抹明黄色?“ 陈秀儿脸色大变,急忙拍了妹妹的肩膀,“你看错了!“ “我眼睛又没毛病,怎么会看错?就是明黄色的。琉璃塔碎岩斑杂,但我经常出入宫廷,会连万岁爷和太子的服饰颜色都看错吗,那我早就被打死了吧?“ 陈珍儿自己说完,才意识到她说了什么。 “太、太子殿下?“ “怎么可能呢!“ 周至柔也深感意外,“搞错了吧,太子?“ 她拿过望远镜,可惜,等她看的时候,已经看不见了。 陈秀儿见隐瞒不过,抢先一步,“好,好!贵姐妹刻意领我们来此,目睹这一幕,到底意图为何?“ 周至柔纳闷,“目睹了什么?我还没看到呢。等我看到再说。“ 周瑾没那么容易被惊吓道,“陈家姐姐,说话客气点。现在什么情况还没确定,你就这么咄咄逼人,合适吗?“ 陈秀儿的姑母就在宫廷内,她自小听到的故事都是宫廷倾轧,对某些事情敏感至极。“还没确定?不确定,千方百计领我妹妹来琉璃塔作甚?你们可好啊,欺负我妹妹天真不知世事,说,到底谋算什么!我们姐妹这次大意了,被你们给拖下水……“ 周璇道,“陈秀儿,你冷静冷静。我们没有去琉璃塔,我们现在所在,是‘青石塔’。除了我们几个,也没人知道我妹妹带了望远镜。“ 没有望远镜,谁知道她们在青石塔上,看到了什么! 此话一出,陈秀儿才真的冷静下来。 是啊,本就是一刹那的事情,只要她不说,现场的人不说,谁知道呢? 可是她仍难忍气怒,觉得好端端的,祸从天降。 她这种纠结,脑回路完全不在一条线上的陈珍儿,是无法理解的。后者和周至柔一样的迷惑,“不对啊,太子要是出宫,肯定是微服私访,偷偷的藏了行迹,免得被发现了,东宫属臣们又是一顿唠叨。“ “不会吧,难道是陛下?“ “不可能!决定不可能!陛下更不可能轻身犯险了,每次出动不是跟着大批锦鳞卫?也不大可能去琉璃塔上啊!那刚刚那抹明黄色的身影,是谁?“ 周至柔道,“想知道,现在有一个办法,就是直接上去,把人堵个正着。“ “你当我是傻子啊。人家敢穿明黄色,我可没那胆子拿自己小命碰运气。“ 周至柔便上上下下打量陈珍儿,“没想到,你还是有脑子的。“ “哼!“ 两人互相看不上,不过却站在一块儿,头紧紧挨着,你用一只眼睛,我也用一只眼睛,同时使用望远镜。没多久,果然看到明黄色的影子出现。 “我再看看啊,看轮廓,不怎么像太子……“ “先信你一回。那就可以排除我们南魏皇族了——我倒是想看看,谁这么大胆。诶,陈珍儿,你想不想知道,那个人是谁?“ “你想干嘛?作死可别拖着我。“ “你以为我是你呢,跟自己不相关的事情也硬生生扯到自己身上,还磕头认错……“扯到赌注上,陈珍儿差点翻脸,若不是周至柔很快说出下一句话。 “我肯定要先把自己摘出去。甭管事情闹得如何,我们这几个,肯定干干净净,一点干系也没有!“ 当然是这个道理了! 陈家姐妹顿时心安定了,才有心情追问,“要如何做?“ 秋高气爽,万里晴空的同时,不就显得,天气么……有些干燥么?干燥的空气环境,容易引发什么? 护国寺周边的田亩都是租给佃户的,而佃户家的小孩子,一年到头也要做事,偶尔有个玩具,比如风筝,都很爱惜。他们趁着天气晴朗,放风筝玩,哪个大人还会阻止呵斥不成。 忽而有一只风筝,摇摇欲坠,落到琉璃塔上的风铃上,引起一串玲玲的撞击声。 这,这也不能算什么稀奇事。 “大师,帮我们摘下来呗?“ 小孩子磨着看守琉璃塔的僧人,不肯走。 和尚摇头,“等风吹走吧。“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万一一直没风呢。大师,求求你,行行好吧,我们就这一只风筝,没有了,就没有了啊!“小孩子哇哇大哭起来,也听闹人的。 僧人无奈,只能道,“你们在这里等着,不许乱跑。“ 小孩子们连连点头,“保证不走。“ “拿不到风筝就不走。“ 僧人转身进入琉璃塔时,抬头看了一眼,忽然见风筝就抖动了两下,还以为马上就要坠落了,还心想,那就不用上塔了?可谁曾想,风筝就是绢布做的,忽然风生火起,燃烧起来。 琉璃是经火淬炼的,本不怕火,可这风筝不知道怎么了,燃烧的灰烬一时半会儿竟然火焰不熄灭,风越大,火越燃,不一会儿就浓烟四起,熏得塔身半边都黑了。 “可恶啊!这是谁的风筝!“ 小孩子们呜呜抖成一团,在众多僧人逼迫下,承认了,这是有人塞给他们的风筝,让他们过来玩。 “是故意来破坏我寺的琉璃塔么?“ “了敬你忘了,这琉璃塔不是我寺的,而是玉田寺放在我寺供人参观的。“ “哦,对,师兄说的是。“ “只是现在琉璃塔熏黑了,该如何是好?“ “琉璃又不是石头,在寺外天天风吹日晒雨淋的,谁能保一直光灿如心?如此说来,火熏也是正常。不如叫玉田寺收回去吧?“ 第一百九十章 盟定有因 不对啊,那风筝上浸泡了石灰水,燃烧后绝对浓烟滚滚。要知道多数在火灾中丧生的,不是因为火焰本身,而是浓烟!都把琉璃塔的半截熏黑了,可见烟雾之大。 怎么琉璃塔上没跑出来什么人? 难道说,就是这么巧,风筝挂琉璃塔上,正好没人在? 回去后,一直关注护国寺传闻的陈家姐妹,和周家姐妹,听得玉田寺过来接收琉璃塔,搭建了十丈高的竹台,耗费了足月功夫才一点点拆掉,都深感意外。 她们刻意等自己回了家,远远的旁观,好彻底撇清关系,没想到,错过了现场,事情的发展也脱离了预期。 要不是几个人在一起,都用望远镜看到了,只怕会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看错了。 罢了,没事发生也是一件好事。不然,真的按照她们的计划,琉璃塔中跑出一道穿明黄色衣着的人,那人的身份是何人,背景又是什么,各种疑问之下只怕会有无数人跟着倒霉,指不定要抄家灭族的那种。比较起来,不知谜题的答案,就算了吧。 “火熏琉璃塔“之事,过去了一个月。随着琉璃塔彻底拆掉,陈家姐妹和周家姐妹,都快把这件事忘光了,忽然听到一个消息——肃谨公杨天一那位长袖善舞的婶娘朱夫人,说来也是个四品诰命呢,忽然在自己家后花园游湖,不慎跌入湖水中,抢救了几日,没救回来。 “真可惜啊,她马上就要嫁女儿了。现在红事便白事,可怜杨天娇也要守孝三年。“ 事发突然,只是个意外,原也没人多想。可不知是谁,无意之中多嘴了一句,道是杨家二夫人礼佛特别虔诚,光是每年的香油钱,就有几千两。那琉璃塔她就供奉了千两纹银,护国寺特特为她办了水陆道场,让她早日超生…… 陈家姐妹,妹妹有多愚笨,姐姐就有多灵巧,立刻书信一封,送到了周家梅苑。周瑾马上要出嫁了,常常唤几个姐妹过来,这一日就将书信给姐妹们看了,面上坦坦荡荡的,惋惜道“从前和秀儿妹妹交往不多,不然也多了个手帕交。“ 信笺转到周至柔手上时,得到眼神示意的她一目十行,瞬间了解陈秀儿的意思。她笑笑说,“姐姐在梅花树下不是卖了几坛子好酒么?不如送她一坛子,聊表心意。“ 周瑾了悟,吸了一口气,才点点头,“好。“ 酒埋在树下,是三年前她亲自挖了梅树下的土,埋进去的。那琉璃塔……下面也是被挖空的?所以,当日烟熏火燎的,塔上的人钻进地洞里,才躲过一劫? 这事本该是绝密,不过护国寺僧人众多,大概悄悄的流传出去了。大户人家倾轧得厉害,那位杨家朱二夫人是真无辜,还是假无辜,已经不能论断,因为没人给她开口说话辩解的机会。 直接就要了她的命。 这一幕,多像周至柔前世啊。翼山侯府,不也一样出了事,就把她当垃圾一样处理了么? 就算明知道不是她自愿,她是被迫,她也如实说了,那一夜什么也没有发生。章岂对她秋毫无犯,可是……信任是一回事,外界的风评是另外一回事。 “人活一张脸,柔娘,你得为我考虑考虑,为我的父母,我三个儿女考虑。我知道,这辈子我对你不住,可是,我也没其他法子了。只能委屈你!“ 耳边好像还回想着某人的话语,周至柔一阵恍惚。梅树起了酒,周瑾分给众姐妹,灌了周至柔一大杯,她就有些半醉了。 心理想,总归是一辈子,说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合着为了你全家,我就应该去死吗?那时心里多少恨,其实缓过来想一想,无非就是自私呗?区别是,她自私,也会顾虑别人的立场和心情,而他自私,才不管她的死活! “柔儿,你怎么了?脸红红的,平日里酒量不至于就一杯啊?“ “没事,大姐姐,我就是高兴……等你出嫁,记得妹妹一句话,出了家门子,别忘了娘家,还有我们姐妹几个。若是有不顺心的,别、千万别只憋在心里,憋……坏了!心疼的只有我们这些关爱你的人!“ 梅酒果然厉害,周瑾的脸也红了几分,“说什么呢,我,我是姐姐,怎么会忘记妹妹们!“ “好!“ 周至柔又饮了一大杯酒,轻轻靠在矮塌旁边。 怪她醉了吧,她也只有酒醉后才会这么不理智,做出平时绝对不会做的事情——跟着郑氏去肃谨公府吊唁时,通过陈珍儿辗转传信给杨天娇! 天底下,哪有母亲死得莫名其妙,女儿能不闻不问的? 杨天娇得到信息,不顾这信息可能是伪装,可能是骗局,她还是来了!深夜乔装了,带着两个身手不错的丫鬟,去了吴神婆处。吴神婆按照周至柔给的锦囊,让杨天娇在停灵之后,去护国寺琉璃塔处,自己找寻痕迹。 其实现场已经清理了差不多了。 但是总有些蛛丝马迹,在有心人一寸寸放大的严查之下,肯定能发现什么。 “地道?“ 琉璃塔下方的砖石是新铺的。本来建塔就是会大兴土木,挖土也是正常,但是杨天娇悉心探听了,发现地下挖出的土,没有那么多,倒是从其他地方挖回来的土填补,拉了好几车…… 这没有道理! 琉璃塔下是空还是实,和她母亲之死,有什么关系! 出殡之日,陈家和周家都设了路祭,杨天娇披麻戴孝,哀哀欲绝。此时,望远镜已经成为南魏权贵阶层最稀罕的奢侈品。杨天娇也差不多明白了,陈家姐妹大概就是用望远镜看到了什么。 具体看到什么,她不能问了。 甚至她知道母亲的死因,也不能质问父亲亲人。这件事深藏在她心中,她以为母祈福之名别居,暂时离开了肃谨公府。好在堂兄杨天一支持她,她过了一段短暂安宁的日子。 一年后,杨天娇的夫家不想等了,送来一纸退婚书。 人人都以为杨天娇算是废了,等守孝之后,就二十一了,变成了大龄剩女。再说,她父亲早就迎娶了新人,继母对她能有几分真心?说不得,草草给她找个夫婿,这辈子就算完了。 没想到,前脚退了婚,后脚杨天娇就进了宫。不到两个月,怀孕了,其子就是宣平帝的幼子,未来的襄王。 杨天娇后来也成为周至柔在宫廷中的最大助力,当然,这是后话不说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土法青霉素 “那个风筝怎么会自己燃烧起来了?虽说是天干物燥,可那么大的风吹着,便是沾了火星儿,也被风吹熄灭了!“ 事后终于有人发觉了异样。然而现场的风筝早就烧成灰烬了,南魏刑侦手段最丰富的大理寺和刑部的官员,也查不到什么。只能顺着当日放风筝的佃户小孩去查——查来查去,无非是谁家的风筝做得好,谁家风筝做得笨拙,小孩子懂得什么? 要说大理寺的梁音倒是起了疑心,觉得当日的小孩子有外来的,像是在街头混迹过,是不是某人收养的孤儿?若是,就能一口断定了,此事和她有关联。 不过有关联又如何,护国寺,琉璃塔,怎么联想,也和她八竿子打不到关系啊。 是以梁音明明可以顺着线索往下查的,却事务繁多,自己主动放弃了。 琉璃塔一事过去了一个月,杨天娇经过一番折腾,终于得到机会去别院为其母祈福,周至柔呢,却被无关扯进了大阵仗——琉璃虽然好,太过华丽了,还是玻璃更实用。清水湾的老仆么,弄出来十二座玻璃窑,被贵人相中了。 郑氏无可无不可,这玻璃窑名义是上是她的,但她并不在意。事实上,等第一座玻璃房出来,她在里面待得闷热,就觉得没什么意思,无非是亮堂一些——若非还念着旧日丈夫的承诺,她还是喜欢现在的,略微晦暗的屋子,更舒心。 “玻璃窑,就按市价出吧,谁给的价格高就给谁。“ 老仆们寻思一下,自家留两座也就够了,其他的,本来就是打算卖掉的。若是能送人,则更好了,可惜,郑家无需已嫁人的姑奶奶财产做人情,周家呢,周简病恹恹的,官场上没什么抱负。周庆书本身底子足,更无需这些外物提升。倒是长房和三房四房想要,可他们不想给啊! 凭什么给! “既然夫人不喜欢玻璃屋子,那就不做了,往后只做写玻璃制品,像是柔姑娘前段时间画的小兔子,小鹿之类,蛮乖巧可爱。放在屋里摆着,或者给亲戚家孩子,都是拿得出手。“ 郑氏更加无所谓,“我这里,哪有什么小孩子?随便你们去弄吧。“ 几个老仆商量了,就开价放出声去,倒是收获了不少回音。 周至柔此刻得到消息,她主动出击,要分银子。 主动要银子,还是要分成? 老仆们,尤其是以楼三听了,便不大喜悦,“柔儿姑娘想要什么,只管开口。哪一次少了?“ 周至柔道,“上次你们拿我做的望远镜,我言语了什么?玻璃坊,我更是没出声。现在我只是要一座玻璃坊的所有权,就不同意了?“ “姑娘,此事于理不合……“别说未出嫁的姑娘了,就是未成年的哥儿,也没有蓄私产的。 周至柔才不信这个呢,“给不给,你们一句话。不然就别怪我丑话没说前头,反正我也不算周家二房的人,等我另立山头,重新做了什么东西出来,东西呢,肯定还是算周家的,不过你们却要和长房三房四房,甚至五房六房的人打破头了。“ 楼三听了,摇头微笑,“姑娘又看了老太爷的手札?莫非有什么新感悟?“ 周至柔白了他一眼,甩手就走。 不是她没礼貌,而是这个家伙算计人,算计得太狠了。 仗着她没有什么人身自主权,肆意压榨。她不过在清水湾住了一年多,至少帮清水湾的积累了一库房的银子,怎么,分一座玻璃坊,想自己做个眼镜都不行? “哎,没有一丁点安全感啊!“ 想到自己做的东西,辛辛苦苦,可惜署名权没有,利益分配权没有,甚至她都无法决定东西给谁不给谁?什么意思! 有了! 她现在可以做一样,万分需要,但是轻易不能动用的大杀器了! 青霉素! 这东西用好了,不亚于救命药。可是用不好了,也是催命符。 无论如何,有备无患。 周至柔想到就做,就在梅苑里,叫丫鬟准备了十个坛子,全部装入米汁。 “大姐姐,我要送你一样东西,此物名‘夺命药’,有两种含义。一个好好的人呢,可能吃了它立刻赴死。也有可能重伤垂死的人,吃了它就能从阎王爷那里抢回一条命。到底是谁夺谁的命,只能看造化。“ 周瑾听了,大吃一惊,“世上还有这种药丸?“ “对。“周至柔拍了下额头,“我傻了,万一大姐姐你青霉素过敏,带着不是坑害了自己。我得先想办法帮你做个皮试……“ “啥……皮实?你说我的皮,比较实?“周瑾听得不明不白,还低头看了自己的手腕,婚期将近,她日日保养,天天擦的玫瑰露,整个人熏得比玫瑰花还香了,怎么皮实了呢? “哎呀大姐姐,你就先别管我一时口误了。等等,等我几天!“ 天热,谷物最容易腐败了。收集腐败物很容易,就是口罩缝制了几层,仍旧挡不住那股子酸臭味。 周至柔用米汁混合淀粉充当培养液,感觉培养得差不多了,再过滤,用大豆油溶解,再用碳过滤清洗,最后分离油和水。 此时得到的还不够纯净,需要以蒸馏水清洗,然后注入酸性水——盐酸硫酸什么别想了,老老实实用食醋配制,再加入碱性水……重复精制用以提高青霉素浓度。 结果如何,周至柔心里也没多少点数。反正她最后做了个实验,滴了两滴新鲜尿液,分别滴在培养皿的中央,一周后中央没有青霉,周围却有一圈,应该算是成功了吧? 她用羊肠线加上空心针,想尝试下,到底没敢。只能拿小兔子做实验,半天后,小兔子活蹦乱跳的,应该是没事情了吧? “柔儿,你成功了吗?“ 看着再次陷入疯魔状态的妹妹,周瑾和周璇都陷入了担忧。 周瑶和周琼这两日也探头探脑的,她们每隔五天有一次休沐时间,从青岚书苑回来。知道周至柔在做什么,她们好奇,又不敢问。 “我也不知成功了没,我需要试验对象!“ 第一百九十二章 病例报告 “什么……对象?“ “试验的对象!最好是死囚,万一失败了,死掉也不用背上人命官司的那种。“ 周至柔提出她的试验对象要求,可吓坏了几姐妹。周璇腿一软,靠在旁边的桌上,声音都比往常尖利了,“你、你再说一次?怎么,会要人命吗?“ “啊,我没说清楚!“周至柔见大家都用警惕戒备的眼神盯着她手中的青霉素,赶紧道,“我做的是救命的神药。真正的神药!“ “神药!“ 为了表示特殊,她连说了三遍。可这怎么能打探别人的怀疑? 她只好继续解释,“但是这药也有强烈的副作用,就是对于过敏的人,会抢救不几而死……“ “所以还是要人命的东西……“ 周家姐妹异口同声。 “哎!“这么说,也没错了。周至柔无法辩驳,只能道,“它对于细菌感染有奇效,我说真的。但是我空口无凭,还是只能找试验对象,实验一回,你们就知道了。“ 周家女孩都是女眷,往来的内宅,哪里能寻到“细菌感染垂死“之人?而且这个垂死,还是一种状态,说不定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不等去,人家就已经两脚一蹬,没了呢? 此事还是交给了周璇,周璇求助了父亲周简。 周简在三日后,倒是派人引了一户人家,抬着担架,把快死的病人送到吴神婆处。 吴神婆的工作受理范围,再次增加了。 她本来就是问问阴阳——让那婚后不协调的小夫妻,调理身心,让那久旷的妇人找到自我娱乐的方式,此外,对一些气息古怪的病例,找出合理的解释。算是街头小诊所,外加居委会大妈,还帮人解决找工作,找房子,找媳妇等等难题。 青霉素的出现,直接让吴神婆跨越了一个阶层,变成知名的“半巫“。 因为周至柔的嘱咐,“夺命丹“,可救人命,也可要人命。到底如何,只能看个人的造化。她这里,什么也不保证的,只能在使用之前,告诫一声可能的后果。 可是,青霉素的效果,真的是太强大了。多少被医馆认定救不回来了,等死的,多少名医都束手无策的,摇头叹息的,她这里一针下去,人活了! 三五天后,高烧退了,人能吃能睡,跟好人一样,半点后遗症都没有?你说神奇不神奇? 若这不是神药,那什么是神药? 吴神婆后来成了附近闻名的医婆,在周至柔的鼓励和支持下,她开始跟着学点简单的医术,给人开伤风感冒的药,同时钻研妇科病症,尤其是接生…… 接生婆虽然多,可是妇人生产,本就是一道关卡。接生存活率越高,这代表什么,不言而喻。 人也是靠运道的,运道来了,挡都挡不住。 除了一些大出血,子痫,羊水栓塞等等,周至柔是半点法子也没有,其他一些接生可能遇到的,她都一一交给吴神婆,倒是让吴神婆顺利接生了不少孩子。而这些孩子的母亲,也没怎么遭罪,得产后风,各种不良生产的月子病等等,若是算福报,不知积累了多少。 “人都说我积德了,其实姑娘才真是……“ “得,这种话别说,我教你,不是图你回报我,而是让你有一份自谋的生路。你看看,现在你有了名望,人人都敬重你,你做了自己的分内事,人家感谢你,还给你钱,到处说你的好。这样好不好?“ “好,太好了!“吴神婆笑得合不拢嘴。 “嗯,那就够了。“周至柔特意嘱咐吴神婆,要多训练几个年轻妇人,最好选那手脚麻利,干活勤快,同时心善的,“这样才能做得长远。“ “是。姑娘,老婆子记下了。“ 吴神婆抓紧训练她的徒弟,周至柔也完成了她的实验报告。 一个月时间,一共治愈了七例因为外伤造成细菌感染的病例。死亡,十九例。 这对比,太惨烈了。 “我做的青霉素,纯度还是不够,过敏的太多了。不然不至于死亡这么多人。“ 她合上报告,暗自叹息。 厚厚的报告,写了每个病例从使用青霉素后,到死亡的时间,期间过敏反应太吓人了,起红疹子,死者表面皮肤抓痒,恶心呕吐,还有胸闷,到最后昏厥而死…… 周至柔不知道,是青霉素过敏而死好呢,还是让他们感染细菌而死好。反正,死得都不会太舒服。 死亡这么多人,为什么没人找上门。因为吴神婆的大门上贴着,“夺命丹“的功效,全看造化。不是垂死的病例不收。既然垂死了,别人家都看不好了,送过来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了。能治好,她只收一吊钱,治死了,送五百钱。 那死者家人心想,活了看老天,死了还有五百钱,也值得了。这才纷纷送到吴神婆处,让周至柔完善了她的病例报告。 看完报告后,周家姐妹都神情凝重。 “哎,要是这药效轻一些就好了。“ “大姐姐,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若是药效轻微,那活着的人,也未必那么容易的好了。“周琼说,“柔姐姐,我可以带一些去青岚书苑吗?“ “青岚书苑?“ 周至柔眨巴了一下眼睛,想到书苑一个人,江心月。 不过上辈子她就是一个内宅妇人,根本没心情制药,有也是供自家使用,绝没有传到外面去。想了下,她笑了,“可以啊。不过千万不能说是我做的,嗯,就说是二伯祖父生前留下的方子,咱们几个姐妹齐心协力,想给大姐姐置办嫁妆,做压箱底的药丸呢。“ “好啊。“ 周琼痛快的答应了。 周瑶看看几位姐姐,咬了咬唇,“那我……“ “瑶儿,你想给你母舅家准备着?我不赞同。“ “大姐姐?“ “你母舅家不一样,受了什么伤还是请正经的大夫看吧。别为了这点小便宜,伤了骨肉亲情。你刚刚也说,这药效过于猛烈了,柔儿也说,过敏太快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万一有个不好,你以后怎么见你母舅家的亲人?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