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无欲的悲歌》 顾牧 译 克恩滕州《人民报》周日版的“综合新闻”一栏里有这样一条消息:“星期五深夜,A地(G县)一名51岁的家庭主妇服用大量安眠药自杀。” 从母亲去世到现在已经差不多七个星期了,我想趁着葬礼时那股强烈的想要写写她的欲望还没有变回当初接到自杀消息时的麻木无语让自己开始工作。没错,是让自己开始工作,因为写写母亲的欲望尽管有的时候突如其来,但同时又极飘忽,以至于工作时必须很努力,才不会随兴所至地用打字机在纸上不断敲击同一个字母。单纯的运动疗法对我没有用处,只能让我更加消极和漠然,否则我也完全可以出门去,而且在路上,在旅途中,头脑一片空白地打盹或者无所事事也不会太让人难以忍受。 几个星期以来,我比平常更易怒,杂乱、寒冷或者寂静更是能让我.99lib?跟人连话也说不得,并且只要看到地板上有细毛或面包屑就弯腰去捡。想到母亲自杀的事,我的感官就会突然变得木然,有时就连我自己都诧异手里拿的东西竟没有早就掉落。但是尽管如此,我依然渴望那样的时刻,因为此时此刻,麻木的感觉不再,头脑一片清明。那是能让我释然的惊骇:终于不再无聊,身体任凭摆布,没有费力地疏远,时间的流逝也不再让我痛苦。 在这样的时候,最让人恼火的似乎莫过于旁人的关心,用一个眼神甚至一句话。我要么马上移开目光,要么截断别人的话头,因为我需要的感觉是:自己正经历的这些是不能理解、无法言语的,只有如此,方能让人感到那惊骇是有意义..的、真实的,一旦有人提起,就马上会感到无趣,所有的一切突然间重归空虚。然而我偶尔还是会毫无来由地向别人说起母亲自杀的事,若他们胆敢评论,我又气恼,情愿他们马上岔开话题,或是嘲弄我,不管因为什么。 就像在上一部的“007”电影里,有人问起邦德刚才被他从楼梯扶手上扔下的那个对手是不是死了,他说:“但愿如此吧!”当时我就忍不住轻松地笑了起来。关于死和亡故的玩笑非但根本不会使我不快,甚至能让我感到愉悦。 惊恐的瞬间总是很短暂,更多的是不真实的感觉,一切都在瞬间过后重新隐匿,如果这时旁边有人在,我马上就会更加把心思用在对方身上,仿佛刚才冒犯了他们一样。而且自从动笔,这样的状态,也许恰恰是因为我想要尽量准确地描述它们,结果它们反倒离我而去了,消失了。因为要描述,我开始了对它们的回忆,如同回忆生命中一个已经结束的阶段,艰难的回忆和表述弄得我无暇他顾,竟使我对过去几个星期里那些短暂的白日梦境产生了距离感。我之前会不时出现的“状态”是:日复一日的那些想法只是一些不断机械反复的、存在长达数年甚至数十年之久的原初想法而已。如今它们bbr>四散,意识因为一下子变得空空如也而疼痛。 现在这些都结束了,我不再处于这种状态。写作的时候,总是无法避免地写到从前,写起已经经历过的那些事,至少写作时是如此。我做的工作是文学的,它显现于表面并且具体成一台回忆和表达的机器,不如此又能怎样。而我写母亲的故事,一则是认为自己对她以及她如何走上死亡之路99lib?比那些不相干的记者知道得更多,虽然后者借助宗教的、个体心理学的或者社会学的释梦模式或许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解释这个有趣的自杀事件;再者就是为着自己,因为有事情可做,我就能振作起来;最后是因为我恰恰和任何不相干的记者一样,也想把自愿死亡这事看作一个案例。 当然,所有这些解释都不过是随手拈来,可以用同样是随手拈来的另一些解释代替。只是一些彻底失语的瞬间和想要表述这些瞬间的欲望而已,与向来写作的动机没两样。 去参加葬礼时,我在母亲的钱包里发现了一张编号432的邮局收据。星期五晚上,她在回家服药之前还用挂号信往法兰克福寄了一份遗嘱的副本。(又是为什么要用快件呢?)我星期一就在同一家邮局打电话,那是她死后两天半,我看到放在邮局工作人员面前的一卷黄色的挂号信标签:这期间有九封挂号信寄出,现在显示的下一个号码是442,这和我脑海中的那个数字如此相像,猛看上去竟让我产生了混乱,一时间以为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想要把这些事讲出来的愿望让我真正开怀。那天是多么晴朗;雪;我们吃的是肝泥丸子汤。“故事是这样开始的……”——如果这样开讲的话,一切都会像是杜撰出来的,我不想胁迫听众或读者对我个人表示同情,只是要给他们讲一个非常精彩的故事而已。 故事就是这样开始的,我的母亲五十多年前就出生在她后来去世的地方。那个地方但凡有点用的东西,当时都归教堂或者贵族地主所有,其中一部分租给百姓,这些人主要是工匠或者下层农民。贫困的状况之普遍,以至于少量占有土地的情况都还很少见。事实上,当时依然维持着1848年以前的状况,只不过农奴制度正式取消了。我的外祖父——他还健在,如今已经八十六岁了——是个木工,此外还和自己的妻子一起种了几片地,还有草场,每年交一次地租。他祖上是斯洛文尼亚人,和当时大多数下层农民的孩子一样是私生子。这种人即便早已经性成熟,却是既没钱结婚,也没有地方过婚姻生活。他的母亲至少是个家境相当殷实的农家的女儿,他的父亲当时在这家当长工。这个父亲对他而言不再只是“制造者”。不管怎样,他的母亲借此得到了购置一小片田产的钱。 外祖父的前面数代都是一无所有的长工,洗礼证明填得残缺不全,在他人屋檐下出生又死去,身后几乎没有什么遗产,惟一的财产就是要跟进坟墓里去的节日礼服。从外祖父开始,成长的环境才终于让人真正有家的感觉,不再是通过每天的劳动勉强换来的栖身之所。 为了捍卫西方世界的基本经济准则,一家报纸不久前在经济专栏内称财产是物化的自由。对于外祖父这样,历经数代没有财产因而也没有权势的家族里出现的首批有产者(至少是在不动产方面)而言,这种说法倒是有其道理:意识到自己拥有财产而产生的自由感,让人在世世代代任人摆布之后突然第一次有了意愿,那就是要更加自由。这其实只是说:扩大自己的财产,当然鉴于祖父当时所处的状况,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然而一开始的时候,财产却少得要倾尽心力才能勉强保住,所以抱负远大的小业主们就只有一条路可走:积攒。 于是,我的外祖父就一直积攒,直到在二十年代的经济大萧条中丢掉了所有积蓄。接着他又重新开始积攒,不是把省下的钱堆积在一处就算了,而是采用了压抑个人欲求的方式,同时还希望子女也能继承这种骇人的无欲无求,而他的女人,作为一个女人,反正是从一落地就连做梦也不曾想过要有什么不一样。 他继续积攒,要一直积攒到子女们需要资金结婚或者工作为止,像把积蓄提前用在子女,特别是女儿们的教育上的这种念头,他则顺利成章地想都没想过。就连在他的儿子们身上,处处寄人篱下做穷光蛋的噩梦依然根深蒂固。儿子中的一个在中学里得到了免费学习的机会(这更多的是因为巧合而不是提前计划好的),不过才几天,他就因为忍受不了陌生的环境,半夜里步行四十公里从州府走回了家。到达自家屋前,正好是星期六,那通常是打扫房舍的日子,他二话不说就动手扫起了院子,晨曦中,他的扫帚发出的声音足以说明一切了。据说他当了木匠后倒是很勤勉,而且很满足。 他和他的哥哥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不久就丢了性命。这期间,外祖父继续积攒,并且在三十年代的失业大潮中再次失去了所有积蓄。他积攒,这就是说:他不喝酒,不抽烟,几乎没有什么娱乐。他惟一允许自己参与的娱乐就是星期天的牌局,就算是打牌时赢的钱(他牌打得非常冷静,这让他几乎永远是赢家)也要攒起来,他充其量会从里面拈出一小枚铜子儿给孩子们。战后他又开始积攒,直到今天成了拿国家退休金的人,他也没有停下来过。 那个活下来的儿子成了木工师傅,手下毕竟雇着二十个工人,用不着再积攒了。他开始投资,这也就意味着,他可以喝酒、娱乐,这甚至是他分内的事。和自己沉默了一辈子、什么都不敢享受的父亲不同,他至少凭这个找到了一种语言,虽然这种语言只是他作为乡镇代表,并且代表一个痴迷地用伟大的过去谈论伟大的将来、忘却现实的小党派时才用得到。 身为一个女人,出生在这种环境里从一开始就是致命的,当然这件事也可以让人宽心地来看待:至少不用对未来感到恐惧。节日时在教堂前集市上给人看相的女人从来只给男孩儿看手相占卜未来,反正对女人来说,所谓未来不过是个玩笑而已。 毫无机会,一切都注定了:男人小打小闹的调情,吃吃地一笑,短暂的目瞪口呆,然后是第一次陌生和克制的表情,随之又开始忙里忙外,一个个孩子出世,忙完厨房的活儿后再跟家人待一会儿,从一开始说的话就没人听,自己也越来越不听人说话,自言自语,然后是腿脚的不灵便,静脉曲张,只剩睡觉时的一声嘟囔,下身的癌症,最后,注定的一切随着死亡而圆满。就连当地女孩儿们常玩的一个游戏也是这样:累了/倦了/病了/病重了/死了。 我母亲是五个孩子里的倒数第二个。她在学校里被认为是个聪明孩子,老师们给她最好的成绩,尤其欣赏她工整的书写。随后学也就上完了。学习不过是小孩儿的游戏而已。等完成了义务教育,年龄大了,也就没有必要了。女人们现在要做的是在家里演习将来的家务事。 没有恐惧,除了对黑暗和暴风雨本能的害怕;只有冷与热、潮湿与干燥、快乐与不快的交替。 时光就伴随着教堂的节日,伴随着偷偷进舞池而挨耳光,伴随着对兄弟的羡慕和参加合唱团演唱的愉快流逝。至于世界上发生的其他事情就都不清楚了。除了教区的星期日报之外,报纸是不看的,就算是在那份报里能够看到的也只有小说连载而已。 星期天:浇辣根汁的烧牛肉,打牌,女人们恭顺地陪在一旁,全家人和第一台收音机的合影。母亲自有一种活泼的天性,在照片上不是双手叉腰,就是用一条胳膊搂着弟弟的膀子。她总是在笑,仿佛就没有别的表情。 雨——晴,外面——里面,女人的感情变得非常容易受天气的影响,因为“外面”几乎只能是场院,“里面”无一例外是那个没有自己房间的家。 这个地区的气候变化明显:冬天寒冷,夏天闷热,一旦太阳下山或者是躲进树影里,就让人感觉寒冷。雨水很多,从九月初开始,小得可怜的窗户外面就常常是连日潮湿的雾气,可如今房子里的窗户也大不到哪儿去。晾衣绳上挂着水珠。蛤蟆在人面前从暗影里蹦蹦跳跳地穿过路面。蚊子、飞虫,连白天都会出现的夜蛾肆虐。木屋的每一片木板下面都有肉虫和土鳖:肯定会出现的只有这些,因为没有别的可以指望。很少心满意足,可不管怎么说甚是幸福;基本上心满意足了,却有点不幸福。 不可能和其他的生活方式作比——也就没有了什么需求吧? 故事是从母亲突然对一件事产生兴趣开始的:她想上学,因为尚在童年时,上学就让她感到了自我的存在,当时就像人们所说的:“我自觉了。”这是她平生的第一个愿望,并且也说了出来,不断地说,直到最终变成固执的想法。母亲说她“乞求”外祖父允许她去上学,但这是不可能的:打一个手势就足以了结这事。他摇摇手,这种事是无法想像的。 不过老百姓世代都对既成的事实有种尊重:怀孕,战争,国家,习俗和死亡。母亲干脆离家出走,十五六岁时就跑到一个建在湖边的旅馆里学做饭,当时外祖父就由了她,因为她已经走了 ,再说,做饭也没什么可学的。 但是已经没有别藏书网的选择了:洗碗工,清洁工,厨师助理,主厨。“无论什么时候饭总是要吃的。”照片上是红扑扑的脸,焕发着光彩的脸颊,挽着受到她的感染而拘谨严肃的女友,充满自信的兴高采烈:“我不会有事了!”对社交毫不掩饰、溢于言表的兴趣。 都市的生活:短连衣裙(“便裙”),高跟鞋,大波浪和耳环,无忧无虑地享受生活。甚至还在国外(!)待过,她在黑森林里做清洁房间的女工,拥有众多崇拜者 ,却对谁也不曾委身 !约会,跳舞,聊天,打趣——对性的恐惧就这样被掩饰过去,“没有我喜欢的”。工作,娱乐,心情沉重,心情轻松,收音机里的希特勒声音很好听。 没有经济能力的人如果想念家乡:回到湖边的旅馆,“现在我已经开始管账了”,工作证明上的溢美之词:“……小姐机敏、好学。她勤奋,性格开朗、活泼,因此我们感到很遗憾……她是自愿离开本店。”划船,彻夜跳舞,不知疲倦。 1938年4月10日:德国人说赞成!“16时15分,伴着巴登维勒进行曲,元首乘车胜利抵达,人群的欢呼声不绝于耳,寒冰尽融的沃特湖上倒映着疗养和避暑胜地上成千上万的十字旗,老帝国和我们本土的飞机要与云朵争高下。” 报纸的广告里夹着代表全民公决的标志,还有绸子的或者纸制的简易小旗。足球队比赛结束后要按照规定说“必胜!”作为告别辞。机动车上标的“A”现在换成了“D”。广播里6:15传达命令,6:35语录,6:40广播操,20:00理查德·瓦格纳音乐会,柯尼斯堡帝国广播电台的娱乐节目和舞曲一直持续到午夜。 “4月10号,你的选票应该是这样的:在赞成 下面的那个比较大 的圆圈里用力 划叉。” 刚刚释放就又重犯的小偷自己交待说,那些相关的物品是在商店里买的。由于这些商店是犹太人的,所以现在根本就不复存在了 。群众集会以火把游行和纪念会的形式举行,大楼添上了新的代表国家形象的标志后,一个个面貌一新,和善可亲 ,森林和山峰也焕然一新,历史事件被当做大自然的表演展示给乡下人看。 “我们相当兴奋。”母亲讲道。第一次有了集体经历。就连枯燥的工作日也有了节日的气氛,“直到深夜”。一切迄今无法理解和陌生的东西终于都显现出一种伟大的关联:一切都相互归结为一种关系,就连那令人诧异的机械式劳动都有了意义,成为节日。每个人此刻所做出的动作都组合成一种运动的节奏,因为他在心里看到无数其他人同时在做着这样的动作——生活因此获得了一种让人既能产生安全感,同时又能感到自由的形式。 这种节奏刻骨铭心——成为礼仪。“集体利益高于个人利益,集体意志高于个人意志。”于是乎处处如家,再不必思念家乡。照片的后面写着各种地址,第一次买了记事本(别人送的?):突然间有了许多熟人,发生的事情多到可以让人遗忘 一些了。她一直希望能为什么事感到骄傲,由于现在做的事那么重要,她便真的感到了骄傲,不是为什么具体的事,而是笼统地感到骄傲,这是一种姿态,是终于获得的一种生活感觉的表达,她不愿再放弃这种不确定的骄傲。 她依然对政治不感兴趣,真实发生在眼前的那些事可完全不一样:化装游行,UFA的一周事件回顾(“大规模循环放映——连映两周!”),世俗世界里的教堂纪念日。“政治”是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抽象玩意儿,可不是化妆舞会,不是圆圈舞,不是民乐团,至少不是那种能看得见的东西。不管往哪儿瞅,一片盛世,“政治”——有吗?——这个词不是一个概念,因为它和其他政治概念一样,在学校的课本里就让人觉得,它与那抓得住、实实在在的东西无缘,只是被当成一种提示词,或者形象化为与人无关的比喻:把压迫比成锁链或者靴子跟,自由比成山峰,经济体系比成让人安心地冒着烟的工厂烟囱,还有下班后抽的烟斗,社会体系比成“皇帝——国王——贵族/市民——农民——织工/木匠——乞丐——掘墓人”这样的阶梯:这种游戏通常只有在子女众多的农民、木匠或者织工家里才可能完整地玩一遍。 这段时间促使母亲摆脱了拘谨,变得独立,她有了自己的举止方式,丢掉了最后一丝对肌肤接触的恐惧:小帽歪斜在一边,因为有个小伙子把她的头和自己的按在一起,而她只是自得其乐地冲着照相机笑。(关于照片能够“讲述”这种内容的假设……;但是每一次表述,即便讲的是真实发生过的事,难道不都或多或少是一种假设?如果只满足于报道,那就少些 ,越是想要讲得详细,就越多些 。假设的成分越多,那么故事在别人看来就会越有趣,因为比起单纯报道事实来,说法本身更容易让人产生认同感?——所以才会有了对诗歌的需求?“河岸边的窒息”,这是托马斯·伯恩哈德的说法。) 战争,一连串捷报伴着强劲的音乐从人民牌收音机里传出。收音机的扬声器表面蒙着罩子,在阴暗的“圣像角”里散发着神秘的光芒。战争“增加了一切事物的不确定性”(克劳塞维茨),让往常日复一日的自然而然成为让人兴奋的偶然,以此提升人的自信。对母亲来说,战争并不同于对我的意义,它不是来自孩提时代,能够影响未来情感世界的恐怖幽灵。开始时,那只是她所经历的一个神奇的世界,一个之前只在广告里看见过的世界。对距离,对以前和平时期的 林林总总,特别是对身边那些以往只是扮演无关紧要的同志、舞伴或者同事角色的人产生了新的感觉。平生第一次也有了家庭的感觉:“亲爱的哥哥……!我在地图上找着你现在可能在的地方……你的妹妹……”。 于是有了第一次爱情:她爱上了一个德国的党员同志,这个人当老百姓的时候是银行的职员,现在因为当了部队的军需官而显得与众不同——不久后就身怀六甲。他有妻室,而她爱他,非常爱,对他百依百顺,她把他介绍给父母认识,跟他一起去周边郊游,陪伴他排遣军人的寂寞。 “他对我非常细心,我对他也不像对其他男人那样感到恐惧。” 他做决定,她表示赞同。他送过她一次礼物:香水。他还借给她一台收音机放在屋里,不过后来又拿走了。“当年”他还正在读书,他们一起看一本名叫《壁炉旁》的书。一次,他们到山上的牧场去郊游,下坡时跑了几步,当时母亲不小心放了个屁,我父亲数落她一番,接着往下走时,他自己也不小心放了一个,于是干咳了几下。她后来把这件事讲给我听的时候,身子弯成了一团,一边幸灾乐祸地吃吃笑,一边却又感到不安,因为她正在丑化自己惟一的爱人。她因为自己曾经爱过某个人,而且爱的偏偏又是这样一个人感到可笑。他的个子比她矮,年龄比她大很多,头发几乎掉光了。她穿着平跟鞋走在他身边时,不断调整步伐以配合他,挽着一条不情不愿的胳膊。她的胳膊不断滑脱。这是不般配的、可笑的一对——尽管如此,她直到二十年后还在渴望能够对什么人产生类似的感情,就像当年渴望这个银行的家伙那点可怜的例行公事的体贴。但是没有另一个了:生活教会她的爱情只能固定在一个不能更换、无法替代的对象身上。 中学毕业以后,我第一次见到了我的父亲:还没有到约定的时间,我就和他在大街上不期而遇。他被晒伤的鼻子上顶着一张折过的纸,脚上穿着凉鞋,牵了条苏格兰牧羊犬。在她家乡的一个小咖啡馆里,他见到了旧情人,母亲的激动,父亲的不知所措,我远远地站在投币点唱机前,点了猫王的《伪装的恶魔》。丈夫已经听到了风声,但只是把最小的儿子派到咖啡馆里作为暗示,那孩子在那儿买了个冰激凌,然后就黏在母亲和陌生人身边,不断重复问她,到底什么时候回家。我父亲把夹片太阳镜夹到另一副眼镜上,间或跟那条狗说几句话,随后打算“那就”买单吧。“不,不,我请你。”他看到母亲也从手提袋里拿出钱包时这样说。我们去旅行度假时,一起给她写了一张明信片。不管住在哪个旅馆,他都到处跟人说我是他的儿子,因为他无论如何也不想让别人把我们当成同性恋(“第175条事犯罪。1935年,纳粹德国扩大了该条例的适用范围,并加重刑罚。">”)。生活让他感到失望,他越来越孤独。“自从了解了人,我就爱上了动物。”他说。当然,这话并不是完全认真的。 临近分娩时,母亲嫁给了德国防卫军的一个士官。这个人对她仰慕 已久,也不在乎她就要生下别人的孩子。“非她不娶!”他第一次见到她就这样想,而且马上就和战友打赌说自己能够得到她,同时她也会接受他。她讨厌他,但是大家说服她要有责任感(给孩子一个父亲):她第一次退缩了,笑容从脸上褪去了一些。不过竟有人心心念念想着她,这让她觉得挺不错。 “我当时想着他反正会战死,”她说,“但后来还是忽然担心起他来。” 不管怎样,她现在可以申请婚姻生活贷款了。她带着孩子坐车去柏林的公婆那里,他们容忍了她的存在。炸弹已经开始落下,她回到家乡。这是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故事,她又开始笑,尖利的声音常常吓人一跳。 她忘记了丈夫,紧紧地搂着孩子,搂得孩子哭起来,蜷缩在屋里。在这栋房子里,自从两个哥哥死了以后,每个人都迟钝地对别人视而不见。没有什么了吗?就这样了?安魂弥撒,小孩子的病,拉上的帘子,和无忧无虑的日子里认识的那些老熟人通信,在厨房和田里忙碌,在田里干活时不断地跑出来把孩子挪到阴凉处;然后就是紧急状况下的汽笛声,在乡下也一样,老百姓就往被当做防空洞的岩洞里逃,村里的第一个弹坑后来成了游戏的场所和垃圾坑。 恰恰是大白天变得阴森恐怖,周围的环境通过一辈子日复一日的接触,已经像汗水一样从儿童的梦魇中排出,变得熟悉,现在却因为人又幻化成幽灵神出鬼没。 不管发生什么事,母亲总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立在一旁。她并没有变得胆怯,顶多在感染了大家的恐惧时笑上一声,因为她同时又为自己的身体突然毫不羞怯地自行其是而害臊。“你不害臊吗?”或者“你应该感到害臊!”这始终是人们要求小姑娘,特别是正在长大成人的女孩儿的一条准则。在这种信奉天主教的乡下,谈什么女人的个人生活根本就是欠考虑,太冲动。乜斜的白眼要一直斜到羞臊的感觉不再是装出来的,并且把心底深处最基本的感情都吓退,以至于高兴的时候都会有“女性的脸红”,因为她们理应为这喜悦感到害臊,悲伤的时候不是面色苍白,而是脸红,不是流泪,而是流汗。 在城里时,母亲曾经以为找到了或多或少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至少是让她感到舒服的方式——现在她发现,别人的那种生活方式同样也呈现为使人幸福的生活内容,因为她排除了第二种可能。一旦她不是用原原本本叙述的句子说到自己,人家就会使个眼神让她闭嘴。享受生活,干活时的一个舞步,哼唱一首流行歌曲,这些都是异想天开。因为无人附和,只有自己这样,所以过不了多久连自己也会觉得奇怪。其他人一边过着他们的日子,同时又成为榜样:吃得少到可以作为榜样,互相保持沉默以成为榜样,去忏悔也只是为了提醒留在家里没去的人要记得自己的罪孽。 她就这样处在饥渴的状态中,每一个想要表明立场的小小企图都无非是嘟囔几句而已,倒是感到了自由——但是表达不出来。虽然其他那些人都是孩子,但恰恰孩子们投来如此责备的目光却使人感到压抑。 战争结束后不久,母亲想起自己的丈夫,尽管没人想念她,她还是又去了柏林。那个男人也忘了自己曾经因为打赌追求过她,和一个女朋友生活在一起。那时不是有战争嘛。 但她是带着孩子来的,两个人便无精打采地遵守着履行义务的原则。 住在柏林潘科区转租来的一个大房间里,丈夫,有轨电车司机,酗酒;有轨电车售票员,酗酒;面包师,酗酒。妻子带着期间出生的第二个孩子不断去找东家,哀求人家再给一次机会。这个故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 在这样的贫困中,母亲没有了乡下人那种红扑扑的脸蛋,成了一个相当高贵的女人。她高高地昂着头,走起路来也仪态款款。她现在已经是什么都能穿,穿什么都适合。肩上用不着再围狐皮了。丈夫从酩酊大醉中清醒过来以后会搂着她,表示自己是爱她的。这时,她就冷酷地给他同情的微笑。再没有什么能伤害她了。 他们常常出去,是漂亮的一对。他喝醉的时候就变得放肆 ,而她则不得不严厉地 对他,这样他就打她,因为轮不到她来教训他,他可是挣钱养家的人。 她背着他用针流掉了一个孩子。 他在父母那儿住了一段时间,之后就被赶回到她身边。儿时的回忆:他有时带回家的新鲜面包,油黑的粗麦面包照亮了四周阴暗的房间,母亲的赞扬。这类记忆里总是东西比人多,空荡荡的街道废墟上舞动的陀螺,小勺上的燕麦片,俄国牌子的铁钵里灰色的救济粥,人则只有局部:头发,脸颊,手指上结起的疤痕——母亲的食指上有一个小时候留下的长了息肉切痕,跟在她身边走的时候,就可以抓着这块硬硬的隆起的肉。 她没成什么事,也不可能再成什么事,这点根本连预测都不需要。尽管三十岁都不到,她已经在说“我当初”。到目前为止她都没有“认为”过什么,现在生活环境却困难到她生平第一次不得不理智,她有了理解力,却并不理解什么。 她开始构想,甚至尽量按照自己的构想去生活——然后就是“要理智!”——所谓的理智情结——“我已经不说了!”。 她被归类,自己也学会了归类,从人和东西上,尽管几乎没有什么人和东西可以用来学习归类:人,无法交谈的丈夫和尚无法交谈的孩子不能算数,可以用的东西的量也都是最少的——于是她不得不鸡毛蒜皮地算计,节俭持家:星期天穿的鞋平常的日子就不能穿;出门穿的衣服一回家就得马上挂到衣架上;购物袋可不是玩具!那个热腾腾的面包明天才能吃。(我后来行坚信礼时收到的表,仪式一结束马上就被收了起来。) 因为无助,她端起了姿态,却又对自己感到厌倦。她变得敏感,却要用胆怯而费力的自尊心来掩饰。这样的自尊心让她稍受一点委屈,就立刻慌乱地显出毫无还手之力的样子。想让她感到自卑是很容易的。 像自己的父亲一样,她也认为自己不应该享受,不过却总是难为情地笑着求孩子们让自己舔一口他们的糖。 邻居们喜欢她,赞赏她,她有奥地利人那种合群、爱唱的活泼天性,一个正直的人,没有大城市人的做作和扭捏,没人会戳她的脊梁骨。就连俄罗斯人她都能处得来,因为她能用斯拉夫语和他们交流。她变得健谈,只要有知道的通用词就说,这让她感到摆脱了束缚。 但是她对寻求刺激从来没有兴趣。这种事通常会过早地让她感到有负担,一直听人念叨羞耻心,现在自己成了羞耻心的化身。所谓刺激,她只能理解成是有人想跟她“有什么”,这让她望而却步,她不想跟谁有什么。她后来乐意相处的那些男人都是绅士,她只需要从他们那儿得到温柔这种美好的感觉就足够了。只要能有人说说话,她立刻就不再拘束,几乎感到了幸福。她不再允许人接近自己,因为她需要的是曾经让她感到自我存在的那种体贴——不过这她只有在梦里才能够体会了。她成了中性的,在日常琐事中实现自我。 她不寂寞,但是觉得自己像半个人,因为没有人能够与她互补。“我们俩真是达到了天衣无缝的互补”,她这样讲述自己当年跟银行职员的故事。那才是她理想中的永恒爱情。 战后,大城市:在这个城市里已经不可能有以前那样的城市生活。为了抄近路登高爬低地在城市的废墟中穿行,却依然在等候的长龙中排在队尾,被那些弯起胳膊肘、目光空荡荡的同代人挤到一旁。短暂的苦笑,目光从自己身上转开,和别人一样无目的地左顾右盼,心虚地发觉自己暴露出了和其他这些人一样的欲望,骄傲受了伤害,却依然试图占得上风。可悲啊,因为恰恰是这点让自己跟站在周围的人成了容易互相混淆、可以相互替换的:挤着被挤的,搡着被搡的,骂着被骂的。 到目前为止,那张嘴至少在表现那少女的惊奇(或是那女性的“故作好像”)、那乡土的胆怯或者那放松沉重心灵的白日梦结束时还常常张开,而到了这种新的生活环境里,它却为了表示顺应大家的坚决,夸张地紧闭起来了,不过由于几乎没有什么能由个人决定,这种坚决也就只能是做做样子。 那面具似的脸,不是像戴了面具一样僵硬,而是像戴了面具一样地活动——矫饰的声音胆怯地尽力不显出与众不同,不光学另一种方言,就连别人用的俗语也要模仿——“喝呀!”,“把你的爪子拿开!”,“你今天吃起饭又像个打谷的人一样!”……从别人那儿看来的姿势,拧着胯,一只脚插在另一只前面……所有这些都不是为了变成另外一个人,而是成为一类人:从战前的变为战后的,从乡下土包子变成城里人,对这类人完全可以这样来描述:高个儿,苗条,深色头发 。 描述这样一类人也让人感到摆脱了个人的历史,感到自己总像是被放在陌生人初次打量异性的那种目光之下。 于是,一种从未有机会心安理得地世俗化的精神生活至少在表面上固定下来了,因为它无奈地模仿着那世俗的、特别是在妇女身上很常见的对人际交往的评价体制:那个人是我喜欢的类型,但我不是他喜欢的那种,或者我是他喜欢的那种,他却不是我的,或者我们俩是天造地设,或者一个和另一个水火不容——意思是说所有的人际关系形式都已经成为非常有约束力的规则,以至于个别的、对别人多表示些许体贴的行为都成为违背这些规则的特例。比如母亲说起父亲的时候,就认为“其实他并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就这样,人们依照类型说生活,乐意看到自己具备了普遍性,不再因自我而受折磨,不管是因为出身,还是个人可能有的头皮屑和汗脚,或者每天都在变化的生存条件。一个小人物通过成为某一类人摆脱了自己那丢人的孤独和孤立无援,失去了自我,却成了某个人,即便只是临时的。 然后,她就那样飘行在街道间,受到各种能让人无忧无虑从旁经过的东西的鼓励,又被所有使人驻足、同时让人陷入内心折磨的东西排斥:排队的长龙,施普雷河上的一座高桥,放着童车的橱窗。(她又偷偷地打掉了一个孩子。)动荡不安,是为了让自己保持安宁;东奔西走,是为了摆脱自我本身。口号:“今天我什么都不愿意想,我就只想开开心心的。” 这暂时如愿以偿了,所有的个性都消失在典型性中。后来,就连忧伤都只是开心的一个短暂的阶段:“孤零零,孤零零,像街上的一颗石子,我是这般孤零零。”用这种假冒的乡曲里连傻瓜都能看出来的刻意的多愁善感,她为娱乐大家还要尽一份力。接下来,节目可以在男人们讲的笑话中继续。那些笑话还没有讲出来,下流的语调就足以让人轻松地跟着大家笑起来了。一回到家里却是那四面墙,还有四面墙里的独自一人,兴奋的感觉还能持续一阵,哼着歌,脱鞋时摆个舞步,想要忘我的愿望一闪而过,随后就又拖着步子穿过房间,从丈夫到孩子,从孩子到丈夫,从一件事到另一件。 她每次都打错算盘,回到家,那些市民的自我解脱的法子可就不起作用了,因为生活环境——只有一个房间的居室,要操心的总是一日三餐,和生活伴侣之间的交流方式几乎仅限于下意识的表情动作以及尴尬的性交——还处在市民阶段前的水平。如果至少想要稍稍享受一下生活,那就得出去。家外是成功人士,家里是处于弱势的那一半,永远的失败者。这不是生活! 她后来常常说起这一切——她有种倾诉 的欲望——每次说起来都常常因为厌恶和伤心而颤抖,尽管只是怯怯的,以至于根本无法将那两种感觉抖掉,反而是将它们抖醒了。 我童年记忆中从卫生间里传来的滑稽的抽泣声,大声擤鼻子,红红的兔子眼。她是,她变成,她一无所成。 (当然,关于某个具体的人所写的这些都有点不具体,但是只有不把母亲作为一个或许很特殊的故事里可能独一无二的主人公并且推而广之才能触动我之外的别人——单纯转述一个时好时坏、结局突然的人生不管怎样都是对听者的冒犯。) 但是这种抽象与用词的危险在于,它有不受控制的倾向,会忘记作为起点的那个人物——像梦中的画面一样,是词语与句子造成的连锁反应,是一种文学仪式,在这种仪式里,个人的生活只不过是开始的动机而已。 这两种危险——一是单纯地转述,再就是人物在优美的语句中毫无痛苦地消失——延缓了写作的速度,因为我担心句子写得越多,就越发失去内心平衡。对一切文学活动来说都是如此,遇到这种事实的力量大到几乎不容杜撰的情况则更为甚之。 所以,我一开始还是从事实出发,寻找适合她的词句。随后,我意识到自己在寻找词句的过程中已经离事实越来越远。现在我是从已有可用的词句出发,不是从事实,而是从社会公有的语言基础出发,从母亲的生活中整理出这些模式里已经规定好的事件,因为只有用一种不是刻意寻找的、公共的语言才能够在所有这些无足轻重的生活事件中找出迫切需要公之于众的内容。 于是,我就逐句把描述女人生活的公共模式储备和母亲特殊的生活作比较,写作活动就产生在一致和矛盾中。关键是不能简单地引用,哪怕那些句子看起来像是引用,也无时无刻不能让人忘记它们写的是一个至少对我而言很特殊的人,只有这样把个人的、于我也完全可以是私人的动机牢牢地、谨慎地放在中心位置,这些句子在我看来才是可用的。 这个故事的另外一个特别之处:我并不像往常那样一句一句地渐渐远离所描述对象的内心生活,直到最后能够无牵无挂、兴高采烈地从外部观察这些对象,仿佛他们是终于被凝固住的昆虫——而是试图用始终如一的僵硬的严肃态度边写边靠近某人,但却没有一个句子能让我把握这个人,因而不得不反复地从头再来,无法达到通常那样能让人超然事外的全知视角。 因为我平常都是以自己或者自己的那些事为出发点,伴随着写作的过程逐渐与它们脱离,最终任由自己和自己的那些事作为劳动产品或者货品渐行渐远——但是这次,由于我只是描述者 ,无法扮演被描述者 的角色,所以也就不能产生那样的距离感。我只能和自己保持距离,母亲却无论怎样也不能像我平常对待自己那样,变成一个使人振奋同时内心激昂、越来越快乐的艺术人物。她无法被凝固,始终无法捉摸,语句陷入一团黑暗,杂乱无章地横在纸上。 “无以名状”,故事里常常这样说,或者“难以描述”,我通常把这当做懒惰的托辞,但是现在这个故事却真的和无以名状,和难以描述的恐惧瞬间息息相关。它描写的是那样的瞬间,意识在其中因为恐惧而猛地一惊;它描写的是那样的恐惧状态,它们如此地短暂,语言对它们来说总是措手不及;它描写的是那样的梦境过程,如此地恐怖,你会在意识中像蛆虫一样经历它们。窒息,惊呆,“一股冰冷的寒意钻进我的脊背,吓得连后脑勺的头发都竖起来了”——鬼故事里的状态一再出现,拧开水龙头后又马上拧上,夜晚在街上手拎一瓶啤酒,只是一些状态而已,不是完整的故事,没有可以期待的、能够给人这样或那样安慰的结局。 顶多在梦里,母亲的故事才会暂时清晰起来:因为在那里,她的情感如此实实在在,以至于让我能够作为双影人去感受这些,与之融为一体,但这恰恰就是刚才提到的那些时刻。在这样的时刻,极端的表达欲望与极端的无语碰到一起了。因此,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生模式的秩序就是通过书写而虚构出来的:“当时——后来”,“因为——尽管”,“是——变成——一无所成”,同时希望以此来战胜那种毛骨悚然。而这或许就是这个故事的可笑之处。) 1948年初夏,母亲和丈夫带着两个孩子——刚满周岁的女儿被放在购物袋里——,没有合法证件,离开了东部管制区。他们分别在凌晨偷偷地越过了两条边境线,有一次,一个俄罗斯的边境士兵喊站住,母亲用斯拉夫语回答,像在对暗号。从那时起,对孩子来说周遭就是凌晨、耳语和危险的三合一,坐火车穿越奥地利时的兴高采烈。她又回到了出生时的房子,和自己的家人被安置在两个小房间里,丈夫成为木工哥哥雇佣的第一个工人。她自己又和以前一样成了这栋房子全体居民中的一分子。 和在城里不一样,她在这里因为自己有孩子而感到自豪,也会和孩子们一起出现在人前。她不再忍受任何人的指手画脚。以前她顶多是稍稍跟人对着吹吹牛,现在干脆就嘲弄别人。她可以把任何人嘲弄到哑口无言,特别是丈夫。他常常说起自己的诸多打算,却每次都遭到尖刻的嘲弄,让他很快就说不下去,只能呆呆地看着窗外。不过他第二天又会重新拾起话题。(那些岁月就因为母亲的嘲弄声重新获得了生气!)就这样,每次孩子们表达自己愿望的时候,她都会用嘲弄打断他们,因为一本正经地表达愿望是可笑的。那个时候,她生了第三个孩子。 她重新操起了乡音,尽管只是闹着玩的:一个在国外待过的女人。以前的那些闺中密友这时基本上也都回到了出生的地方,这些人不过是到城里或者国外去转过一圈而已。 友谊在这种多半限于持家和纯粹过日子的生活形式里顶多意味着关系比较熟,并不是说能够向别人敞开心扉。反正大家心里清楚每个人的烦恼都一样——人与人之间的区别仅仅在于这个人想得比较开,那个人不太想得开,全是性格使然。 处在这个阶层的人如果没有烦恼就怪了;神经病。喝醉的人话不会变多,只会更加沉默,或许会发发脾气,或者发出一声欢呼,然后又呆呆出神,直到打烊的时候,才突然不明所以地抽泣起来,要么拥抱,要么打身边的人。 要说一个人本身,那是没有什么可讲的,即便是在教堂做复活节忏悔时,这每年一次的机会本来能够让人说一点自己的事,却也只是喃喃地背诵教义问答手册里的条目。在那些片段中,自我真是比月亮的一部分还让人感觉陌生。如果有谁谈的是自己,而不是信口东拉西扯,那就会被人说成“古怪”。个人的命运就算真能够发展得与众不同,其中的个性也会被磨灭得只剩下梦里的支离破碎,被宗教、习俗和教养的规程弄得疲惫不堪,弄得个人身上几乎就看不到什么人性的东西;“个性”只是作为骂人的词而为人所知。 充满痛苦的念珠;光辉灿烂的念珠;秋收节;全民公决的庆祝活动;女士挑选舞伴;确认友谊关系的庆祝酒;愚人节的恶作剧;守灵;新年夜的接吻——这些形式表达的是个人的忧伤,诉说的欲望,活力,独一无二的感觉,对异乡的渴望,性欲,一言以蔽之,每个在这个颠倒的世界里的思想游戏。在这个世界里似乎尽是角色的转换,你也不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了。 自由自在地生活——工作日 去散步,第二次坠入爱河,身为女人却独自去酒馆喝上杯烈酒——这些就已经算是胡作非为了;顶多是“自由自在地”附和一首歌,或者互相邀请跳舞。 被剥夺了个人的故事和个人的情感,久而久之,你就开始像平常形容马这类家畜时说的那样“怯生”起来:你变得胆怯,几乎不再说话了,或是变得有点神经质,在屋里喊来叫去。 这时,上面提到的那些仪式就有了慰藉作用。慰藉:它并不是对某个个体做出的回应,而是因为你身在其中而自然产生;你终于认同了你作为个体什么也不是,至少没什么与众不同。 你彻底不再期待了解个人的情况,因为你不再渴望探询什么,所有的问题都变成了空洞的套话,回答也空泛到不再需要人了,有物就够了:那甜蜜的坟墓,那甜蜜的耶稣,那甜蜜而苦难深重的玛丽亚,所有这些都成为个人心中对死亡的渴望所膜拜的对象,这一切使每日经历的苦难变得甜蜜;你就在面对着这些给人慰藉的物神时消失了。日复一日用同样的方式与同样的事打交道,这些事因此让你觉得神圣;甜蜜的不是无所事事,而是工作。反正你也别无选择。 你对什么都不再在意了。“好奇”不是一种性格特征,而是女人或者女流的坏习惯。 但是母亲天性好奇,也不知道什么是可提供慰藉的膜拜对象。她不是把所有心思都放在干活儿上,只是顺便做做,于是她不满足起来。天主教所说的尘世苦痛对她来说是陌生的,她只相信今生的幸福,这得碰运气,而她自己碰巧很不走运。 她可要做给大家瞧瞧。 但是怎么做呢? 她多想真正地冲动一次啊!结果她真就冲动了一次:“我今天很冲动,给自己买了件衬衫。”至少在她所处的环境中,这已经是过分的了。她学会了抽烟,甚至在大庭广众之下抽。 那个地方有很多女人都偷偷酗酒,她反感这些人长着肥厚歪斜的嘴唇:要凭这可没法让谁瞧什么。她充其量是喝个微醉——要么是和谁喝杯确立朋友关系的酒。就用这种方式,她没多久就和年龄比较轻的乡绅们你我相称了。虽然是个小地方,日子过得比较好的一些人还是形成了一个社交圈。这个圈子里的人都乐意接纳她。一次,她在化妆舞会上扮成罗马人,得了一等奖。至少在娱乐方面,只要能做到有教养,风趣又活泼, 那么乡下的社交圈是不分阶层的。 在家里,她是“妈妈”,就连丈夫也这样叫她,比叫她名字的时候多。她就由他去。本来这个词也更适合用来描述她和丈夫之间的关系。对她来说,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心上人儿。 现在成了她来积攒,但是她不可能像父亲那样靠把钱搁着来积攒,只能省吃俭用,对欲望的限制使它们很快就变成贪念 ,并因此受到更严格的限制。 尽管可供发挥的空间小得可怜,也还是要通过模仿市民阶级的生活模式来获得安慰:货品依然可笑地被分为必需品,只是有用的物品和奢侈品。 必需的只有食物,有用的就是冬天取暖的材料,此外的一切都是奢侈品。 如果这样还能有剩余,那就能让人至少每周会有一次小小的自豪感:“我们的日子还是比别人好过的。” 于是,你就能够有如下的奢侈享受:一张九排的电影票,和之后的一杯加气的葡萄酒;第二天早晨花一两个先令给孩子们买上一板多浦牌巧克力,每年一瓶自制的鸡蛋利口酒;到了冬天,有时星期天还能享用这一周积攒起来的掼奶油,方法是夜里把奶钵放到冬季夹窗的两层窗玻璃间。那个时候真是像过节一样呀!如果这不是我自己的故事的话,或许我会这样写;但那不过是对无法企及的生活方式一种身不由己的拙劣模仿,是小孩儿玩的人间天堂的游戏。 圣诞节:那些不过节也是必需的东西被包装成礼物。大家用必需品给对方带去惊喜,有内衣、袜子、手帕等,同时说,自己渴望要 的正是这个!就这样,除了吃的东西以外,几乎收到任何东西都要做出收到了礼物的样子,比如我就因为收到最基本的学习用品而由衷地感激,把这些东西如同收到的礼物一样摆在床边。 生活不能够超越经济实力。而经济实力则是由她给丈夫计算出来的每月的工时决定的。她贪婪地算计着哪怕是一时半刻的时间,害怕那种几乎挣不到什么钱的雨天。碰上这样的天气,丈夫要么在小屋里坐在她身边喋喋不休,要么就委屈地瞪着窗户外面。 冬天,建筑行业的人有失业补贴,这钱被丈夫用在喝酒上。为了找他,她从一家酒馆到另一家酒馆,他则幸灾乐祸地给她看剩下的钱。她躲开拳头;她不再跟他说话。因为寂静而感到恐惧的孩子们形影不离地跟着懊悔的丈夫,她因此疏远了孩子。巫婆!孩子们的目光中满是敌意,因为她态度太强硬。父母亲外出时,他们就揣着怦怦乱跳的心去睡觉,等到凌晨听见丈夫把妻子推搡着穿过房间,就马上在被子里缩成一团。她不断停下来,向前面迈一步,然后又被猛地往前推一把,两个人都恨恨地一言不发,直到她终于开口,为他送去话柄:“你这个畜牲!你这个畜牲!”有了这话,他就可以痛痛快快地揍她一顿了。而她每挨一下打,都对他发出一声嘲笑。 平日里,他们几乎不看对方,但在这种公开敌对的时候,他从下往上,她从上往下,两个人都死死地盯着对方的眼睛。缩在被窝里的孩子们只听到推搡的声音,呼吸的声音,有时还有餐具柜里的餐具颤动的声音。第二天早上,孩子们就自己做早餐。这时,丈夫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妻子则闭着眼睛躺在他旁边装睡。(没错:这种描述的方式就像是抄来的,从别人的描述中借用来的,是可替换的,陈词滥调,与所描述的那个时代没 6709." >有关系,简单说就是:“十九世纪”;但恰恰就是这个看来是必要的;因为尽管雷同,没有时代限制,永远一样,简单说,十九世纪,总还是有要描述的事件,至少在这个地区,在所描绘出的经济条件下。到了今天也还是老一套:乡公所的通告栏上贴的几乎只有给某某的酒馆禁足令。) 她从来都不跑开。这期间,她已经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儿。“我只等着孩子们长大成人。”第三次堕胎,这次造成了大出血。快满四十岁的时候,她又怀孕了,已经不可能再打掉,她把孩子生了下来。 “贫穷”是个美妙的词,不管怎么说也是个高贵的词。这个词能立刻引发出想像,就像老教科书里说的一样:贫穷而干净。干净让穷人具备了社会行为能力。社会的进步体现在一种关于干净的教育中,穷人一旦干净起来了,“贫穷”也就成了一个荣耀的词。对于那些身在其中的人来说,贫穷只是在别的一个国家那些害群之马的肮脏。 “窗户是住户的名片。” 于是,那些一贫如洗的人们乖乖地把代表进步、用来达到干净卫生目的的拨款拿出来清洁自己的窝。以前穷困的时候,他们还曾经用一些令人厌恶的,却也因此具体的、可体验的画面来搅扰公众的想像,现在作为经过消毒而清洁的“贫困阶层”,他们的生活抽象得超出了所有的想像,可以不必理会了。关于贫穷还有感性的描述,对于贫穷却只剩下象征而已。 而那些对贫穷的感性描述的目的也只是要使身体对贫穷产生恶心的感觉而已。是的,正是那种乐在其中的描述方式才制造了 这种恶心的感觉,而这种恶心的感觉却并没有转化成行为的动力,仅仅勾起了一个人对于自己还在抓屎抓尿的蒙昧时期的回忆。 比如,在有些人家里,那惟一在晚上用作夜壶的盆,第二天又被用来揉面。这个盆之前自然是用开水仔细清洗过,所以本来也没有什么:不过很简单,就是因为你描述了这个过程,它也会令人作呕:“他们用同一个盆子,方便完了又在里面吃饭。”——“呸!”比起光凭眼睛看到这些事情来,词语的描述更加能带来这种被动而愉悦的恶心感。(自己回忆起,分别在文学化描述晨服上的蛋黄痕迹时吓得缩成一团。)所以,描写贫穷时,我心里就不是滋味,因为那干净的、一成不变的穷困,没有什么可描写的。 看到“贫穷”这个词时,我总会想到:曾经是这样。这个词大多也只是从那些已经摆脱了贫穷的人嘴里才能听得到,作为一个属于孩提时代的词,不是“我以前很穷”,而是“我是穷人家的孩子”(莫里斯·谢瓦利埃),一个既可爱又滑稽的回忆信号。但是一想到母亲的生存条件,我就无法玩起这样的回忆游戏。从一开始就被胁迫任何时候都要完全维持那个形式:早在学校里,乡下孩子的课程中,教师们认为对女孩子最最重要的一门就是:“书面作业的外在形式”。之后又发展为妇女对外凝聚家庭的任务;不是什么令人愉悦的贫穷,而是为了成就完美形式的悲惨;每天都为维持脸面不断操劳,脸面却因此逐渐失却了灵魂。 或许在无形式的悲惨中,你会觉得要舒服些,会产生一种最小限度的无产者的自信。但是那个地方没有无产者,连贫民都没有,至多是些被救济院收留的衣衫褴褛的穷人,没有无所顾忌的人,赤贫者只会感到羞愧,贫困的的确确是一种耻辱。 对母亲而言,那无休止的逼迫会贬抑她,这无论怎么说都是难以接受的。有一次母亲被这样形象地描述过:她已经不再属于那些从来没见过白人的土著人了 ;她能够设想一种不用一辈子只做家务的生活。只需要有人动动小手指,她似乎马上就能心领神会。 要是,似乎,或许。 实实在在发生的是: 一出用人作道具的大自然剧,其中有条不紊地剥夺了人的尊严。一次次跑去求哥哥再收回一次成命,不要解雇酒鬼丈夫;恳求检查非法收听的人不要揭发家里没有登记缴费的收音机;强调自己作为国家的女性公民也有资格获得房屋建设贷款;为证明自己的贫穷在各个机关之间奔波;每年都得为当时已经上大学的儿子申请贫困证明;申请病假补助金、子女津贴,申请减少教堂税——这大多数都要靠别人大发慈悲,不过即便那些依法应该享有的也需要仔仔细细地证明,直到千恩万谢地收到作为慈悲心证明的“批准!”。 家里没有电器,一切都还要靠双手。上个世纪的各种物件,在大家的意识里已经被当成纪念品:不光是已经变成可爱玩具的咖啡磨——还有宽大的 搓板;舒服的 火炉;边边角角都补过的好玩的 锅;危险的 拨火钩;帅气的 侧面装着栅栏的板车;蠢蠢欲动的 割荒草的镰刀;年复一年被粗鲁却心地善良的 磨剪人几乎磨秃了的闪闪发亮的 刀;好笑的 顶针;缝补时用的笨重的 蘑菇形木头托子;一再要拿到炉子上加热而让人觉得好玩的硕大 熨斗,最后还有那样宝贝 ,用手和脚一起操纵的歌唱家牌缝纫机——只有一一地列举这一切,才能让人感到亲切。 当然,用另外一种方式列举也同样有田园气息:背部的疼痛;先在煮衣服时烫红又在晾衣绳上冻红的手——冻硬的衣服叠的时候发出的喀喀声真响!有时弯腰后直起身子时流的鼻血;女人们一心只想着赶紧把活儿干完,结果裙子上抹上了血迹还浑然不知地去买东西;虽然不断抱怨这儿疼那儿疼,但因为毕竟是女人而得到宽容;女人们之间:不问“好吗?”,而是问“好点儿了吗?”。 大家都知道这点,这证明不了什么,因为凡事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这种想法彻底失去了证明力;这种想法是所有生活原则中最可怕的。 “凡事都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一这样想,过分的事就不再过分——不好的一面,正是那个好的方面的一个必要佐证。 通常,好只是因为缺少了坏的方面:没有 喧闹,没有 责任,没有 为陌生人的工作,没有每日离开家和孩子。那些真正的坏被缺少了的东西 抵消了。 所以任何事都没有那么糟,随随便便地就解决了,在睡梦里。只不过所有的一切都看不到结束的时候。 今天是昨天,昨天是一切依旧。又挺过了一天,又过了一个星期了,新年快乐。明天吃什么?邮递员来过了吗?你一整天在家里都做了什么? 摆桌子,收拾;“都分到吃的了吗?”;拉开窗帘,拉上窗帘;开灯,关灯;“你们不要老是让浴室里的灯开着!”;叠起,展开;倒空,装满;插上插头,拔掉插头。“好了,今天的活儿干完了。” 第一台电器:一个电熨斗;一个“一直想要的”神奇物件。拘谨,就好像自己不配用这样的东西:“我有什么功劳要用这个?不过从现在开始,我会愉快地盼望每一次熨衣服!说不定我还能留出点时间给自己。” 搅拌机、电炉子、电冰箱、洗衣机:留给自己的时间越来越多。但是你却只是愣愣地站着,因为之前那被当做宝贝和家神的漫长岁月而感到眩晕。以前就连情感都得精打细算,所以最多莫过是在失言的时候表达出来,而且还要立刻掩饰过去。以前全身散发出的那种生活热情只是偶然显现。这时,在安静而沉重的手上,一根手指偷偷地、羞怯地抽动一下,紧接着这只手就被另一只手盖了起来。 但是母亲并没有就此彻底变得胆怯,没有了性格。她开始表现自我。因为不用再一身多用,于是她逐渐找回了自己,不再浮躁忙碌。她展示给大家一张能让自己稍微感到舒服些的面孔。 她看报纸,更喜欢看书,书里的故事能让她拿来跟自己的经历作比较。我看什么她就看什么,先是法拉达、克努特·汉姆生、陀思妥耶夫斯基、马克西姆·高尔基, ;然后是托马斯·沃尔夫、威廉·福克纳。她对这些书没有什么高深的见解,只是复述特别引起自己注意的章节。她有时会说“这跟我还是不一样”,就好像作者描写的就是她本人。她把每一本书都当做对自己生活的记录来读,在阅读中苏醒,通过阅读生平第一次袒露自我,学会谈论自己。每看一本书她都能想起更多。就这样,我慢慢了解了一些她的事。 到那时为止,她一直把自己搞得很局促,自我的存在让她感到别扭;随着阅读和谈论,她沉陷其中又带着一种全新的自信重新浮出。“我又变年轻了。”当然,她只是把这些书当做过去的故事来读,从来没有对未来的憧憬。她在书中找到了各种错失的、永远无法再弥补的遗憾,而她自己已经过早地把未来从头脑中抹去了。第二春现在实际上只是给自己曾经参与过的事涂抹光彩。 文学并没有教会她从现在开始为自己着想,而是告诉她现在这些都已经太迟了。她本来可以 不平凡。现在她顶多是 为自己着想一次,买东西时,偶尔允许自己到酒馆里喝杯咖啡,不再那么 在意别人怎么看。 对丈夫,她变得宽容,由他把话说完,不再是一句都没听完就拼命地点头来打断他,让他一下子就没了话。她同情他,她常常这样,因为同情而失去了抵抗力——就算别人根本不苦。她可能只是想像他周围有某样东西,而这样东西又特别能体现自己摆脱了的绝望境地:脱落了搪瓷的洗衣盆,小得可怜的电炉总是让溢出的奶给弄得黑乎乎的。 如果家里有人不在,她脑海里浮现的就全是这个人孤独的样子,不再跟她一起在家里的人只可能是孤独的。寒冷、饥饿、敌意:都是因为她,就连看不上眼的丈夫都被她纳入了这种负罪感之中。如果他要过没有她的日子,她就会实实在在地为他担忧,就连进了医院也一样。她常进医院,其中一次被怀疑得了癌症,就连躺在那儿时,她依然感到不安,因为估计丈夫在家里吃不到热饭了。 因为对别人,对不在她身边的人的同情,她自己从不感到孤独,只是当这人重新成为她的负担时,才会有一闪而过的凄凉;对松松垮垮挂在臀部的裤子、没有硬气的膝盖挥之不去的厌恶。“我希望有一个能够崇拜的人”,如果对一个人总是没法不蔑视的话,那是让人不快的。这种明显的厌烦从一开始的动作上就流露了出来,久而久之,逐渐变成了耐心地端坐,变成了从手头正在忙碌的事情上礼貌地抬起眼睛,这只能让丈夫更加抬不起头。她总说他是软骨头。他常常犯的一个错误就是去问她为什么讨厌自己——她当然每次都回答说:“你怎么会这样想?”他不依不饶,又问她自己真这么让人厌恶吗。她安慰他,随后对他更加厌恶。两个人能白头偕老并不让她感动。但表面上看,她因为他改掉了殴打自己的习惯,也不再是自己的对手而变得温和。 由于过度辛劳的工作,每天都被人要求做同样的苦工却没什么成就,他变得羸弱、温和。小睡醒来,他感到了真正的孤独,而她只有他不在的时候对此才能有些想法。 他们并没有疏远,因为他们从来就没有真正亲近过。信里的一句话:“我丈夫变得安静了。”她也更平静地跟他生活,自信地认为自己对他来说一辈子都是个谜。 现在,她也开始对政治感兴趣了,不再选哥哥的那个党。作为哥哥的雇员,丈夫到目前为止总是先替她选择这个党。现在她选的是社会党,慢慢地,她的丈夫也开始选择社会党,出于对她的依赖。但她从来不认为政治对她个人有什么好处。她从一开始就把投选票当成做善事,并不期待什么回报。“社会党人更关心工人”——不过她并不觉得自己是工人。 需要操持的家务越少,就越是有事纠缠着她,而这些事在她所了解的社会主义制度里是没有的。她独自面对着被驱赶到梦里的对性的厌恶,被雾气打湿的床单,低低地压在头上的房顶。真正与她有关的事与政治无关。这种想法当然有错误,但是错在哪里?哪个政治家能解释给她听?用什么样的话解释? 政治家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跟他们说话时,他们不是回答,而是表达立场。“反正大多数事情都没法拿来讨论。”只有那些能够用来讨论的才是政治要关心的事,其他的事就得靠自己想办法,或者是和自己的主达成协议。如果有哪个政治家真的关心起谁,那倒会把人吓住了。那无非套近乎而已。 渐渐地,不再是“有人”,只有“她”。 在外面的时候,她习惯了作出一副高贵的表情,坐在我给她买的那辆二手车的副驾驶座位上时,也是不苟言笑地盯着正前方。就连在家里,她打喷嚏时也不再声嘶力竭,笑的声音也没有那么大了。 (葬礼上,最小的儿子回忆说,自己以前有一回从远处就听到她在楼上尖声大笑。) 买东西时,她更多是象征性地向四下里的人致意。理发师那儿去得更勤,还让人做指甲。这不再是战后的艰苦岁月里,她为了对付处处遭人白眼的日子故意装出来的高贵——再没有人能像当年那样投来一个眼神就让她乱了方寸。 不过在家里,当她摆着全新笔挺的姿势坐在桌旁时,丈夫却背对着她,背后的衬衫从裤子里钻出来,双手深深地插在兜里,一言不发,只是偶尔小声咳嗽两下,看着下面的山谷。小儿子吸着鼻涕缩在厨房角落的沙发上看米老鼠杂志。这时,她经常会狠狠地用指关节敲击桌子的边缘,然后突然用双手捂住脸。这种情况下,丈夫有时候会走出房门,在那儿干咳一阵,然后再进来。她斜着身子坐在那里,垂着头,直到儿子来要抹好的面包。她站起来时,得用双手帮忙。 另一个儿子无照驾驶,把车撞坏后被关了起来。他和父亲一样酗酒,她又得从一家酒馆找到另一家酒馆。这个逆子!他不听她的,她总是重复同样的话,对他没有影响力的语言。“你不害臊吗?”——“我知道。”他说。——“你至少自己到别的地方找个房间去住。”——“我知道。”他依旧住在家里,成了又一个丈夫那样的人,又搞坏了第二辆车。她把他的包放在门外,他去了国外,她想像着他的各种悲惨模样,给他的信上写着“你哀伤的母亲”。他马上就回来了,如此这般。她觉得什么都是自己的错,什么事情都想得很严重。 然后还有那些永远不变的东西,从永远不变的角度对着她!她尝试凌乱,但双手已经太过习惯每天的那些动作。她想就这样死掉,但是又害怕死。她也太好奇。“我总是得坚强,但是我宁愿软弱。” 她没有爱好,没有偏爱的东西,不搞收集,不搞交换,也不再做填字游戏。她也早就不贴照片了,只是把照片清理开。 她从不参与社会生活,只是每年去献一次血,大衣上别着献血的证章。有一天,她作为第十万名献血者上了广播,收到了一篮子礼物。 有时候,她去新的自动保龄球道上玩保龄球。当瓶柱全倒,铃声响起时,她会抿着嘴嘻嘻笑。 有一次,东柏林的亲戚通过电台的点歌栏目点了亨德尔的《哈利路亚》,并向全家人问好。 她害怕冬天,因为冬天所有的人都待在同一个空间里。没有人来拜访她,每次听到什么动静抬头去看时,都只是丈夫而已:“哦,是你啊。” 她的头开始剧烈地疼痛。药片都吐了出来,栓剂没多久也不管用了。头嗡嗡响,响得她只能用指尖轻轻地触摸头部。医生每星期给她打一针,给她麻醉一段时间,后来打针也不管用了。医生说她得给头部保暖,她就走到哪儿都带着头巾。吃了各种安眠药,她依然还是到后半夜就醒,然后就把枕头盖在脸上,等待天终于亮起来的那几个钟头,让她一整天都颤颤巍巍。疼痛让她出现了幻觉。 这时,丈夫因为肺结核住进了疗养院,他给她写温情脉脉的信,请求能够再睡到她身边。她的回答很友好。 医生不知道她得的什么病,常见的妇女病?更年期? 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下,她抓东西会抓歪,双手从身上侧滑下。下午洗好碗以后,她要在厨房的沙发上躺一会儿,卧室里太冷。有时候,头疼得她谁都不认得。她什么都不想看见。因为脑袋里嗡嗡作响,所以跟她说话得非常大声。她对身体失去了所有的感觉,总是撞在棱棱角角上,而且从楼梯上摔下来。笑让她感到疼,她只是偶尔抽动一下脸颊。医生说可能是有一根神经受到了压迫。她只小声说话,身体状况糟得连抱怨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把头歪在肩膀上,疼痛却尾随到了那里。“我根本就不是人了。” 我去年夏天在她那儿时,有一次看到她躺在床上,那样悲惨的一副模样,让我竟不敢再靠前一步。就像是躺在动物园里一堆落寞的行尸走肉。看到她不知害羞地袒露自己是一种折磨;她身上的一切都扭曲、破碎、开裂、发炎,五脏六腑扭结在一起。她远远地看着我,那眼神就仿佛我是她那颗饱受折磨的心 ,就像卡夫卡小说里的卡尔·罗斯曼对于遭到所有人唾弃的司炉一样。我马上离开了房间,感到又害怕又生气。 从这时起,我才真正意识到母亲的存在。之前,我常常忘记她,顶多有时想起她这辈子做过的蠢事会有刺痛的感觉。现在,她实实在在地向我挤靠了过来,有血有肉,活生生的,她的状况我一清二楚,甚至有时也完全会感同身受。 周围的人也突然开始用另外一种眼光看她:就好像她命中注定是要让他们看到自己的生活,他们虽然也问为什么、怎么会,不过只是限于表面,他们也是这样理解她的。 她没有了感觉,什么都不记得,连最熟悉的家用电器都认不出来了。小儿子放学回家后,越来越频繁地看到桌子上放着说她出去散步的纸条,让他要么自己弄面包吃,要么上邻居家去吃饭。这些从账本上撕下来的纸条在抽屉里越积越多。 她没法再扮演家庭主妇的角色。在家里,她醒来时身体就已经伤痕累累。她任由一切掉落在地上,希望自己能跟着每样东西一起掉落。 门挡着她的路,从墙边走过时,墙上就仿佛有霉点纷纷落下。 看电视时,她什么也看不懂了。为了不让自己睡着,她的手隔一会儿会动一动。 散步时,她时而会出神。她坐在树林边上,尽量远离房舍,或是坐在一个废弃的木材厂下面的小溪边。看着庄稼地或者河流虽然不能减轻病痛,但至少偶尔能有麻痹的作用。每一个景象都能马上变成一种折磨,让她迅速地转移开目光,而下一个景象继续折磨着她。于是,在景象与感情的混乱交织中出现了那样一些空白点。在这些点上,那猴子荡秋千似的环境使得她能够短暂地得到少许安宁。在这个时刻,她只是感到疲惫,从那眩晕的感觉中恢复,头脑空空地深陷在流水之中。 随后,在她的内心里,一切又变得与环境格格不入,她也许会慌乱地挥舞手脚,但是已经没法控制自己,从安宁的状态中跌跌撞撞地滚出来,她不得不站起身,继续走。 她告诉我恐惧如何在行走中依然扼住她的脖子,所以她只能非常慢地走。 她走啊走啊,直到因为虚弱不得不再次坐下来。不久后她又被迫站起来继续走。 她经常就这样消磨时间,意识不到天色已暗。她有夜盲症,很艰难地才能摸回家。在家门口,她停住脚步,在一张长椅上坐下,不敢进去。 如果她还是决定进来的话,门就缓缓地打开。母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像鬼一样。 即便是在白天,她通常也只是到处乱撞,搞不清不同的门还有方向。她常常说不清自己是怎么到的一个地方,时间又是怎么过去的。她完全没有了时间和空间的感觉。 她什么人也不想见,顶多在酒馆里混在从旅行车里下来的人中间。那些行色匆匆的人没有时间看她的脸。她没法再伪装自己,所有的一切都随意耷拉着,每一个看到她的人都一定会明白是怎么回事。 她害怕脑子糊涂,趁着还不太晚,赶紧写了几封告别的信。 这些信写得那样急迫,仿佛她想把自己也刻画到纸上去。在这个阶段,对于她来说,写东西已经不像处在一定生活状态中的平常人那样,是种身外的工作,而是不受意志左右的呼吸的过程。跟她自然是没办法再说什么,每个字都能勾起她对某些可怕事情的回忆,让她马上就丧失理智。“我没法说,不要再折磨我了。”她回避着,再次回避着,继续回避着,直到她完全转过身去。随后,她便不得不闭上眼睛,静静的泪水毫无用处地从别转的脸上淌下来。 她去州首府看神经科医生,在医生面前她能说,而他作为医生是要对她负责的。她自己都奇怪竟然会给他讲那么多事儿。说话时,她才真正开始回忆。不管她说什么,医生都点头,立刻把细节甄别为某种病征,用“精神崩溃”这个大概念将这一切归纳进一个体系之中。这让她感到安慰。他知道她怎么了,至少能给她这样的状态一个概念。不是只有她一个,外间屋里还有一些人在等着。 到了下一次,她就津津有味地观察起这些人。医生建议她多在空气新鲜的地方散步。他给她开了一种药,能够稍稍缓解头部的压力。旅行应该能够分散她的注意力。她每次都支付给他现金;工人医疗保险不为参保人提供这方面的支出。她因为自己花了钱又感到压抑。有时候,她会徒劳地去找能够用在某件事上的某个词。她通常是知道这个词的,这样做只是想唤起别人对她的同情。她怀念起那个短暂的时期,那阵子她真的谁也不认识,也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 她把生过病这件事当做撒娇的理由,只是装成生病的样子。她装得好像脑子里一片混乱,就为了摆脱终于清晰起来的思想,因为如果头脑完全清醒了,她就会把自己当成特殊情况,对让人感到安慰的被归类充耳不闻。通过夸大的健忘和丢三落四,她希望在自己真的能回忆起什么或者什么都准确地理解时,能够得到这样的鼓励:行啊!已经好多了呀!——就好像所有骇人听闻的事,都只是因为她恼火自己失去了记忆,所以跟人说不上话。 她受不了别人拿她开玩笑。用她的状态开她的玩笑帮不了她。她什么话都当真 。如果有人在她面前特意装成开心的样子,她就会痛哭流涕。 盛夏季节,她去南斯拉夫待了四个星期。一开始,她只是躲在遮去光线的旅馆房间里,在头上摸来摸去。她没法看书,因为自己的思想马上就会掺和进来。她不断地去浴室里洗漱。 之后,她敢出门了,在海里蹚一蹚水。她是第一次度假,也是第一次到海边。她喜欢大海,晚上常常有风暴,那么即便躺着睡不着也没什么。她买了一顶草帽遮阳,在出发的那天又把帽子卖了。每天下午她都坐在酒吧里,喝一杯特浓的咖啡。她给所有认识的人写明信片和信,其中只是顺便提到自己。 她对时间的流逝和周围的环境又有了感觉,好奇地偷听邻桌人的谈话,竭力要搞明白不同人之间的关系。 傍晚天不太热时,她穿行在周围的村庄里,朝没有门的房屋里看去,就事论事地表示惊奇,因为她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原始的贫困。头不疼了,她不用再想什么,时不时完全游离这个世界,她感到一种惬意的无聊。 回到家中,她长久以来第一次又主动开口说话了。她讲了很多事。她同意我陪她一起散步。我们常常到饭馆吃饭,她养成了饭前喝一杯金巴利酒的习惯,摸脑袋的动作几乎变成了一种改不掉的毛病。她想起一年前在一个咖啡馆里,甚至曾有一个男人跟她搭话。“不过他非常有礼貌!”明年夏天她打算去北边不太热的地方。 她懒洋洋地跟老姐妹们坐在花园里,抽着烟,把咖啡杯里的马蜂赶出去。 天气晴朗温暖。周围山包上的杉树林整日笼罩在一片雾气中,好久不再那么黑油油一片了。她腌制冬天要吃的水果和蔬菜,心里琢磨着要去救济院收养个孩子。 我已经独立生活惯了,八月中旬就回到德国,丢下她自己。接下来的几个月,我写我的故事,她偶尔有信来。 “我脑子有点糊涂,有些日子让人难以忍受。” “这儿又冷又难受,早上雾散得很慢。我睡的时间很长,就算从床上爬起来了,也没有兴趣干什么。领养孩子的事儿目前还不行,因为我丈夫有肺结核,所以我不能领养。” “每次只要想点开心的事,门马上就关闭。我又孤零零地守着那些让人动弹不得的念头。我真希望能写点高兴的事,但是没有这样的事。我丈夫在这儿待了五天,我们之间没什么话说。就算我提起话头,他也不明白我的意思,那我不如什么也别说好了。不过我仿佛还是因为他要来而感到高兴——等他来了,我又连看也不想看他一眼。我知道自己得找一种方式,让自己能够忍受这种状态,我也不断地琢磨这事,但就是想不出什么聪明的做法。最好是你看完了这堆屁话,然后就赶快把它忘掉。” “我在家里待不下去了,所以就在周围乱转。现在我起得早了些,对我来说那是最困难的一段时间,我必须强迫自己干点什么,不然就又会回到床上去。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时间。心里有种强烈的孤独感,我不想和任何人说什么。晚上我常常想喝点儿,但是又不能喝,因为那样的话药就不起作用了。昨天,我坐车去了克拉根福,一整天不是闲坐,就是转悠,晚上差点儿没赶上最后一班公共汽车。” 到了十月,她一个字也不写了。在那些美丽的秋日,人们看见她在马路上极其缓慢地向前挪动,于是就鼓励她稍微走得快一点。她央求每一个认识的人陪自己在酒馆里喝上杯咖啡。也不断有人邀请她星期日一起去郊游,她欣然跟着人家到这儿到那儿。她和别人一起去了这一年最后几次教堂纪念日的集市。有时她甚至还跟人去看足球赛,宽容地坐在观看球赛的兴奋人群中间,几乎连嘴都不张。但是当联邦总理为了竞选来到当地并分送.99lib?丁香花时,她突然大大咧咧地挤上前去,也想要一枝丁香花:“您就不给我一枝吗?”“对不起,尊贵的夫人!” 十一月初,她又开始写信。“我不能善始善终地把事情想完,我头疼,头里面有时嗡嗡响,或是有哨声,让我没法再忍受一点点额外的噪音。” “我自言自语,因为没法跟任何一个人说些什么。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一部机器。我很想坐车去个什么地方,但是天一黑,我就害怕自己找不回来。早晨是一堆浓雾,一切又那么寂静。我每天都干同样的活儿,但到早晨又是乱七八糟。这是一个没完没了的恶性循环。我真的想死,走在街上我就想倒在飞驰而过的汽车前。但是那样就百分之百能够成功吗?” “昨天,我在电视上看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温顺的女性》,整个晚上我眼前都是可怕的画面,不是做梦,我是真的看到了,几个男人光着身子走来走去,性器官的位置挂着的是肠子。12月1日,我丈夫就要回家来了,我一天比一天更加不安,无法想像怎么还能够跟他生活在一起。两个人的眼睛盯着不同的角落,孤独的感觉更加强烈。我冷,要再出去转转。” 她常常把自己关在家里,如果有人像往常一样在她面前抱怨,她就打断人家的话。她对谁都很严厉,摆手表示拒绝,嘲笑一声。其他那些人都还是孩子,他们打扰她了,最多是对她有些许触动。 她很容易就会不耐烦,粗暴地指出别人的不是,让人在她面前觉得自己很虚伪。 照相时,她不会摆弄表情了,虽然皱着眉头,牵动脸颊摆出微笑,但是瞳孔从虹膜的正中滑向一边,眼睛里尽是无法愈合的哀伤。 活着成了一种酷刑。 但是她同时又惧怕死亡。 “您到森林里去散步吧!”(精神科 医生) “但是森林里很昏暗!”当地的兽医时而是她信任的人,她死后,他这样讥讽地说。 不管是早上还是晚上都是雾蒙蒙的。到了中午,她想试试看能不能把灯关了,但马上就又把灯打开。朝哪儿看呢?胳膊交叉,双手放在肩上。偶尔传来看不见的电锯发出的响声。一只公鸡一整天都以为这一天才刚刚开始,打鸣一直打到下午,——接着下班的汽笛声就响了。 晚上,雾气滚滚地扑在窗户上,她听见在没有规律的时间间隔之后,玻璃外表面上又有一滴水滑动了起来。整个晚上,床单下面的电褥子都开着。 炉子里的火到了早晨总是灭。“我不想再打起精神。”她无法合眼,脑海里发生着那件大事 。(弗兰茨·格里尔帕策尔) (从现在起,我得小心不要让故事过分地自说自话了。) 她给所有的亲属写遗书。她不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且还知道自己为什么别无选择。“你不会理解的,”她这样给丈夫写道,“但是我已经不能想像继续活下去了。”她给我寄了一封挂号信,里面有遗嘱的副本,而且还是用的快递。“我数次动笔,但是感不到安慰,得不到帮助。”所有的信不但都像往常一样标了日期,而且还写了星期几:“71年11月18日,星期四”。 接下来的那天,她坐公共汽车去了区首府,用家庭医生给她开的长期处方给自己买了大约一百片小安眠药片。她还另外给自己买了一把红色的雨伞,虽然没有下雨,那伞把很漂亮,稍稍有点弯。 傍晚,她坐上一趟通常没什么人的公共汽车赶回去。不少人还看见过她。她回到家,在隔壁女儿那里吃了晚饭。一切都跟平常一样:“我们还讲了笑话。” 回到自己家,她又和最小的孩子一起坐在电视机前,看了一集《父子联手》。 她打发孩子去睡觉,自己坐在开着的电视机前。前一天她去了理发店,还修了指甲。她关上电视,走进卧室,把一身两件套的咖啡色套裙挂到柜子里,吃下所有的止痛片,里面混着所有治疗抑郁症的药,穿上生理裤,里面还衬上纸尿裤,又另外加了两条裤子,用一条头巾把下巴扎紧,没有开电褥子,穿着一条长及脚踝的睡裙躺在床上。她舒展开身体,将手叠放在一起。在那封内容基本上是交代如何为她办理后事的信里,她在结尾的地方给我写道,她很平静,很幸福,终于能够安安稳稳地睡去了。但是我确信事实不是这样的。 第二天晚上,接到她的死讯后,我坐飞机去奥地利。飞机里的乘客不多,飞行过程平稳、安静,空气纯净,没有雾,远远的下方断断续续出现城市的灯光。在看报纸、喝啤酒、朝窗外看期间,我慢慢地陷入了一种疲惫的、没有个人成分的舒适状态。是啊,我不断地想,并默默而小心翼翼地重复这想法: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很好。很好。很好。 整个飞行过程中,我都因为她的自杀而忘我地骄傲。接着,飞机开始下降了,越来越亮。我无法自拔地融化在一种柔软的狂喜中,穿行在空荡荡的机场建筑里。 第二天早上坐火车继续走时,我听到一个女人说话,她是维也纳童声合唱团的歌唱老师。她告诉同行的人,这些合唱团的孩子今后长大了如何也同样不独立。她有一个儿子也是童声合唱团的成员。一次在南美巡回演出时,他不但是惟一一个零花钱够用的,甚至还剩了一些钱带回来。至少他有希望成为有出息的人。我没法不听她说话。 有人开车到火车站接我。晚上下过雪,现在万里无云,阳光灿烂,很冷,空气中浮着亮晶晶的霜。多么矛盾,一片快乐、文明的景色,天气让这景色如此像是属于上方永恒的深蓝色宇宙,让人无法想像它会产生什么突然的改变,而我正穿过这片景色,朝着那栋死了人的房子驶去;尸体可能正在其中腐烂!直到到达之前,我都没有发现任何迹象和征兆,所以看到寒冷的卧室里那僵死的躯体时,依然非常意外。 从四周围来的很多女人并肩坐在排成行的椅子上,喝着别人递过来的葡萄酒。我体味到她们是如何在看到死者时慢慢地开始想到自己。 葬礼那天早晨,我独自在房间里守着尸体待了很久。突然间,个人的感情和流行的守灵习俗达成了一致。那僵死的躯体在我看来显得异常地孤单和渴望爱。接着我又觉得无聊,看了看表,我之前打算至少跟她待一个小时。她眼睛下面的皮肤全是皱纹,脸上有些地方还能看到洒在她身上的圣水。肚子让药片弄得有点鼓。我把放在她胸口的手和远处的一个固定点作比较,想看看她会不会还有呼吸。上嘴唇和鼻子之间完全没有了皱纹。脸变得非常男性化。有时候,我在久久地观察之后,就不再知道自己该作何感想。随后,无聊的感觉无以复加,我只有心不在焉地站在尸体旁边。然而,当那一个钟头过去时,我还是不想出去,依然在房间里跟她在一起。 然后是给她照相。她从哪个角度看起来更漂亮?“死者最美的角度。” 葬礼仪式彻底使她非个性化,让所有的人都松了口气。我们在漫天的雪花中跟在遗体后面。在那些宗教的仪式里,只要加进去她的名字就可以了。“我们的姐妹……”大衣上沾着回头要熨掉的蜡。 雪大得让人无法习惯,我一个劲地望着天,看是不是有变小的迹象。蜡烛一根接一根地熄灭了,不再点燃了。我想起常常读到有人在参加葬礼时会染上后来要了命的病。 公墓的墙外面就是森林。那是一片杉树林,长在陡峭的山丘上。树木长得茂密,连第二排的树都只能看到树梢而已,后面就是树梢连着树梢。雪花飘落,不时刮来阵阵风,但是那些树却纹丝不动。目光从大家正迅速离开的坟墓移到一动不动的树木:我第一次感到大自然真是没有怜悯心。原来就是这样的事实!树林是不言自明。除了不计其数的树梢外,什么都指望不上了。前面是一段喧嚷人群的插曲,他们渐渐地从画面中消失。我觉得自己受到了嘲弄,完全不知所措。在无能为力的愤怒下,我突然有了想写写母亲的欲望。 回到屋里,我晚上沿着楼梯往上走,突然一步跨了几个台阶,同时孩子气地吃吃笑了起来,发出的声音很陌生,就像是在腹语一样。最后几级台阶我跑了上去。在上面,我兴奋地用拳头敲打着胸膛,拥抱自己。随后我慢慢地,像个拥有了不起秘密的人一样,自信地又走下了楼。 说写作对我有用并不正确。在我写这个故事的几周里,这个故事也不停地让我思考。写作并不像我最初以为的那样,是对自己生活中一个已经完结的阶段的回忆,不过是以语句的形式不断装作回忆的样子而已,这些语句只是宣称保持了距离。我依然会不时在深夜突然醒来,就像从内心深处突然被轻轻地推出睡梦,体验到自己如何在因为恐惧而屏住呼吸的同时,身体一秒钟一秒钟地腐朽。黑暗中的空气凝固不动,让我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重心,仿佛拔地而起,只是在没有重心的状态下无声地四处飘动,马上就要从四面八方砸下来,把我憋死。在这种恐惧的狂潮中,人就像腐烂的牲口一样具有磁力。与交织了各种感情的漠然的心满意足迥然不同,不自主地朝你扑来的是漠然而真实的恐惧。 当然,描述只是一个回忆的过程,但是另一方面,它又无法为下次保留下什么,只是通过尝试尽可能合适而贴切的表达方式,从恐惧的状态中找到些许兴趣,从那恐惧的愉悦中创造出一种回忆的愉悦。 白天,我常常觉得被人盯着。我打开门查看。每一个响动都会马上被我当成是对自己的袭击。 但是在写这个故事时,我偶尔会对所有那些坦率和真诚感到厌恶,渴望不久后能够重新写些可以让自己撒撒谎或是伪装自己的东西,比如话剧。 有一次在切面包时,刀子从我手中滑落,我马上就想到她怎样在早晨给孩子们把面包切成小块泡进热牛奶里。 她常常顺便用唾沫替孩子们快速地清理鼻孔和耳朵。我总是猛地向后一躲,不喜欢唾沫那股味道。 有一次,在一群登山的人中,她想到旁边去方便一下。我为她感到害臊,号啕大哭起来,她最终没有去。 在医院里,她总是跟许多人一起躺在大病房里。是啊,还有那样的病房!她有一次在那儿长久地握住我的手。 每个人都分到了饭,并且吃完以后,她bbr>总是装腔作势地把剩下来的果皮塞进嘴里。 (当然,这都是些琐事。但是科学的演绎在这种情况下同样会显得像琐碎。所有的表达方式都太过温和。) 餐具柜里鸡蛋利口酒的瓶子! 每天干活,特别是在厨房干活时便想起那些关于她的痛苦回忆。 她生气时不打孩子,顶多是狠狠地捏他们的鼻子。 夜里醒来时走廊里的灯亮着,对死亡的恐惧。 几年前,我曾经计划和所有的家庭成员一起拍一部和他们本人没有任何关系的探险片。 小时候她有夜游症。 起初,每周一到她死的那个日子,我就特别真切地感受到她死亡时的疼痛。每当星期五黄昏降临,天色开始变得昏暗时,就能痛苦地体会到。夜晚的雾气中乡间主干道上黄色的灯光,肮脏的雪和沟渠里发出的臭气,看电视的椅子里交叉的双臂,最后冲一次马桶,冲了两遍。 我写这个故事时,常常觉得写歌曲或许能更贴近那些事件。可爱的新英格兰…… 侦探系列剧《警官》里的一个乡村教师说:“也许有新的绝望类型,我们对此依然一无所知,人们也没有意识到。” 在这个地方,所有点唱机里都有一张标题是《厌世波尔卡 》的唱片。 春天的气息开始露出端倪,泥泞的水洼,温暖的风,没有雪的树,在打字机后面很远的地方。 “她把自己的秘密带进了坟墓!” 在一个梦里,她还有另外一张面孔,不过那张面孔也已经非常苍老。 她很随和。 然后又是一些非常快乐的事:我梦到自己看见的尽是些让人看了痛苦不堪的东西。突然有个人走过来,一下将那些东西里的痛苦都揭走了,就像揭走了过期的布告 。就连这个比喻也是出现在梦里的。 我曾在夏天到过外祖父的房间,朝窗外看去,能看到的东西不多:一条路穿过村庄延伸向前面一座涂成深黄色(“美泉宫色”)的建筑物——一座曾经的客栈,并在那儿拐弯。那是个星期天的下午 ,路上空荡荡的 。我突然为这个房间里居住的人感到一种苦涩,并且苦涩地感觉到他不久后将死去。但是这种苦涩感却因为我知道他的死将是完全自然的死亡而减轻了。 恐惧是符合自然规律的:心中的对空虚的恐惧。想像只要一形成,就突然意识到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想像的了,于是立刻坠落,就像一个发觉自己早已行走在空气中的卡通人物一样。 今后我会更详细地写这一切。 (1972年) 记忆的开始 那时,我弟弟说,我坐在火炉前,两眼注视着炉火。 他冒着雨,趁天还没亮,从后面来到了小山丘;他没有看路,径直穿过牧场的铁丝网走进田野,铁丝划破了他的脸,他继续往下走过庄稼地。当时那片庄稼地已经休耕了。他走着,脚底沾满了泥和从树上飘落的、已经腐烂的树叶。他就这样一步一步地穿过庄稼地朝家里走去,靠近树林时,他又奔跑起来,跑过草地,穿过小路,一刻也不停步,双脚踩进湿草里,把鞋底左右两边的泥团蹭掉。然后,他顺着墙走到柴堆前,脚踩进柴缝里,一开始猫着腰手忙脚乱,后来稳住劲儿爬上了柴堆,爬的时候就看见了双层玻璃后面的动静。他看见屋里的东西,看见有人坐在那儿,看见一个穿衬衣的人坐在炉火旁,看见我靠里面坐在炉火旁边的床上。 他说,我穿的衬衣被撕开一道道口子,我用力把双肩向前拱着,衬衣上起了细小的皱褶。我隆起背部,凹凸不平的脊梁骨朝两边移动,臂膀上泛着光,皱褶间露出黝黑的皮肤,和浅色衣料搭配起来,在我的背部形成了花斑。我双臂交叉紧贴胸前,人能看见指尖在衬衣上越抠越深。我用力抱住上身,污迹斑斑的指甲盖上泛出了光亮。正像他说的那样,我双臂搂紧上身的时间越长,指尖把皮肤抠得就越深,连同衣服一起,把bbr>皮肤摁得贴近肋骨。可是我并没有活动身体,只是低着头,肩头贴近耳朵,半个身子坐在草垫子上,半个身子靠在床沿上,双腿斜蹬在敞开的箱子边上,箱子里面放着一把铁锹和一些碎煤块。我就这样呆呆地望着炉火。 起先,他把我当成了别人。后来,他的眼睛很快扫视到他以前曾和另一个兄弟一块儿睡过的那张床,可是床空着。他久久地望着这张床:在枕垫上隐约有一个头形的凹痕,他说道。但那可能是火的影子迷惑了他,因为火的影子蹿到了墙壁上。 他的目光又折回来,重新望着我。他望着我那不停向前抓衣服的指尖,看见那沾着沥青的指甲。他看见我手的皮肤上的干泥裂开了缝。他转过头,扫视了一下门口。他的目光很快又落到炉火上,注视着炉火,那火苗的缝隙和条纹随着风吹动和停止的不断交替,也摆动着吸气和呼气。他随即收回目光,脸庞紧贴到靠墙边的玻璃上,不过隔着两层窗户,脸触碰玻璃的声音在里面是听不到的。 他一动不动,从屋檐下朝上看,脑袋往脖子里缩。他的手飞快抓住窗户上方的窗棱,靠稳身体,然后跪在柴堆上,斜靠在手指和脸庞碰过的地方,透过雾蒙蒙的玻璃,对着我朝屋里张望。我的脚正好挪开箱子,在空中转了半圈,先被明亮的炉火染得发亮,又黯淡下来,然后在阴暗的屋里又显得发亮。我把脚放回到草垫上,压得草垫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就这样从侧面朝屋里人的脑袋观望了片刻,因为认识我,所以就认出了我。他的手轻轻离开外窗台,把重量落在脚后跟上,脑袋藏在宽宽的窗框后面。他把手背横搭在额头上,放在额头和玻璃之间,贴着玻璃,望着我。而此时我面朝窗户上方的日历,眼睛却是一副茫然的样子,他从侧面也只能看见我眼皮鼓起的地方。他没有改变两臂的姿势,又看出了我想睡觉的表情。我的手指离开背部,在衬衣上留下了汗迹,两臂交叉着还没有分开,向下滑到肚子上,上身向后摇晃着靠在床头杆上。可是,当我目不转睛盯着那本日历时,我弟弟正用拇指指甲刮着玻璃。 我没有立即朝窗户那边看。当他猫下腰平趴在柴堆上的时候,我正从睡意中醒来,晕乎乎地坐在吱吱作响的草垫上。后来,等到他跪起身来、双手撑在油毡上,我才听见好像有声音从远处传来,听见指甲划玻璃发出的嘎吱声:开始是低沉的、没有回音的声响,是指甲碰玻璃的声音,随后是长长的摩擦玻璃的沙沙声。一个沉重的柜子或箱子在木地板上被拖动。我慢慢地把头转bbr>向窗户玻璃,做出张望的样子。这时候,我弟弟正用拳头擦拭他呼到玻璃上的雾气。他一直保持着这个动作。他觉得我好像朝窗户这边看,便也望着我;可是当我吸气时,我的脸绷紧了,倒不是因为我的目光落到了他身上,而是因为我还一直在听那柜子发出的声音。然后,我那好奇的眼珠子才直直地望着他,心里却还倾听着耳朵里的声音。 我弟弟说,这天早上,我的眼皮眨来眨去的,就像一个盲人一样。 我只感到窗外是黑乎乎的天空,有光亮的部分是杨树林,小山丘在天地相交的地方,山上的庄稼地后面是牧场的栅栏。可是我却没有看见弟弟的脑袋在窗台外面急切地窥探着我的回应。 又过了一阵儿,他讲述道,我起来了。没料想,我没有朝窗户走去,而是走向窗户对面的门:挪柜子的事,只能是屋里的人干的;我觉得那声音好像是从妹妹的屋里传来的。 我似乎会很快地拉开门闩。另一只手抓住门把手,朝走廊把门开了一条缝儿。寂静打破了,传来的是木头沉重的声音和铰链的嘎嘎声。楼梯栏杆上传来铜器的碰击声。门对着栏杆大声地说起话,声音逐渐变小,细声细语;木头与木地板摩擦发出响声;然后一切又恢复了寂静。 我向黑暗处呼喊着一个名字,还没等喊出来,就已经不懂这个名字了。我弟弟听见了一声呼喊,他没有听懂我喊什么,他一边等待回答,一边又在窗户上刮来刮去。他一动不动地待在那儿,一直死死地盯着我。我跨过门槛,走到那冰冷刺骨的水泥地上,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他听不懂的名字藏书网。然后我更大声喊着另一个下落不明的兄弟那令人不解的名字,仿佛挪柜子的声音就是他们回家的信号。 他看不见我在走道里踮起脚尖儿走路,沿着墙壁寻找窗口。不过他能看见楼梯下面那只猫卧在锄头和铁锹中间,听见手指刮玻璃的声音后抬起了头,一抬头就醒来了。 我忽然想起来,我没有听到计数器的蜂鸣声。这时我才发觉牛伸长了尾巴,跨过门槛溜进屋里,脑袋连同身体都朝向窗户。现在我想起来了,夜里有轰炸机飞过。 起初,我看见过道里有干泥巴,顺着脚印从门口进来,留在水泥地上的泥巴逐渐减少了。然后,我又看见泥巴还留在先前父亲夜里回家时跺脚的地方。他在那儿手扶笼头,拿着马灯,徒劳地寻找什么。他穿着靴子踩到那褐色的、边上还闪烁着微光的水滩上,走到我的门前,敲门,吼叫,用力砸门。我拉开门闩后,他径直走进房间,靴子踢到那被一阵风吹得摇摆不定的灯罩底部,才停住脚步。我穿着衬衣站在父亲旁边,他环视整个房间。除了我,他没有看见任何人,这才无可奈何地站在空荡荡的屋当中,手松软无力地提着那盏散发着油味的马灯,目光沉重,久久站在那里。 这时,我看见他靴底粘的泥巴已经变硬了,在那儿留下了清晰的脚印。 那只猫朝着窗户大声尖叫。 那声音吸引着我从过道回到房间。在窗玻璃背后,我看见弟弟的脸。因为我认识他,也就认出了他。 你的皮肤很脏,我说道,是在牧场的铁丝网上弄黑的。每一次,我定神张望的时候,那跳跃的火苗就挡住了你的脸。我一直望着炉火。 当时,雪赶走了雨,屋里逐渐亮堂起来,紧接着就飘来大片的雪花。他不和我打招呼,我也不和他打招呼。不过我们都知道彼此看见了对方。我默默地望着庄稼地前面那颗脑袋。庄稼地距离脑袋很近,仿佛我在透过望远镜看这颗脑袋似的。 他丝毫不改变当时那种神态,那种注视的目光很快落到柴堆上。一开始,他后脑勺那蓬乱的头发竖了起来,还没等他的脸庞从我的视线里消失,头发又恢复了原状。 逃亡 十一月的早晨经常下雪。这件事情的经过大致描述如下:“醒来的人和被叫醒的人都朝外面张望,想根据天的亮度来估摸时间。他看见外面的雪赶走了雨。柴堆上的油毡可能什么地方松脱了,慢慢地从上面滑落下来,被漫天飞舞的雪花埋住了。有些地方还存留些许温热,也许是某个热血动物趴过的地?方,落在上面的雪花还在渐渐融化。雨刚刚才变成了雪。云层阴沉沉地走了形,天空一片单调。你看见这一切了吗?你没有看见吗?风停了,你才什么都听不到了。田野旁的杨树,田野旁的野草,田野旁那野草茎都受到突如其来的大雪侵袭,还有放在那儿的犁铧(当然还可以提到别的农具),似乎还在雨中闪烁着,呼吸着,也被这种场面惊得目瞪口呆。下雪的时候,你看不见云层下面的雪花,只能看见飞舞的雪花飘落到长着结疤的树皮上面,那树皮的结疤随着积雪越发显得黑暗。然后,积雪覆盖了田野,田野上一片松软、万物合一的景象。”你还看见雪花落.99lib?到孩子那黑色的湿外套上,孩子顺着垄沟朝上,顺着他跑来的路,朝着地平线跑去。他的双臂抬起,离开身体,两只手握成拳头,随着田野的上下起伏也上下摇摆着。他在垄沟里跺跺粘在脚上的泥巴,“最后,你还看见那大雪茫茫无际,飘落到那刚犁过的土地上,直到现在那些土还保存着被雨淋过的颜色。” 这位观望者急忙拉过一条凳子,放到打开的窗户前面,站在上面,一只手向前伸到雪中,眼前一片茫然,各种平面相互交错,弄 5f97." >得他眼99lib.花缭乱:天空的白色平面与田野的褐色和黄色平面交叉在一起;田野的白色平面与天空的褐色之间穿插着油毡顶棚的白色平面,油毡顶棚上的积雪由于某个身体的温热才刚刚融化;那被杨树梢刺伤了的油毡棚的白色平面、天空的白色平面、还有田野的白色平面,那刺眼的白色和空荡的平面,还有那割断和切碎大脑的白色和空虚的平面。 隐瞒消息 墙顶上沉重的大梁掉了下来,慢慢地滚动着逼近主人公。此时主人公正带着他的消息走上阶梯。它一步步逼近那面朝它的视网膜,上下晃来晃去。当那钉着钉子的木拖鞋在木阶梯上发出吧嗒吧嗒的拖地声时,他便叉开双腿,手臂也向两边伸开。一开始,我正往楼上走,从下往上看,只看见一个 524a." >削成垂直的平面,上面钉满了细木条,从天窗透进来的强烈光线照射在上面,椽木的影子也投射到那里,让人从台阶底部看不清大梁上那些翘起的碎木片和无数个黑洞洞的小孔。那些碎片让大梁显得更暗了,许多小黑眼儿周围积聚了一圈木屑。可是后来,当大梁还在摇晃和抖动的时候,这些我原先只是想像的东西就变得清晰了,也可以看见大梁的水平断面没有任何阴影,那些椽木由此斜着通向屋脊。我看见上面的蜘蛛网挂满了尘土和蜷缩成一团干瘪了的苍蝇躯体。我走过去,从墙砖上拽下蜘蛛网,网丝粘在我的手上。这时,我沿着大梁,带着消息,在楼上屋顶下继续朝前走,进了妹妹的房间。99lib? “她张开手指,立刻遮..住那个小圆镜子。但我在壁镜里看见了她的肩膀,她也就藏不住了。” 可是这天早晨,我在房间里没有碰见妹妹。我还隐约记得她的味道,于是便回忆着,嗅着这些味道。我闻到了指甲油的胶味,闻到了那种药水味;她用这种药水把刚涂上的指甲油清洗掉,然后再涂新的指甲油。我闻到那已经放凉的、用来明目的甘菊茶味道,从收藏的空粉盒里散发出来的甜点心味道,用来喷洒房间的香水味道,那 79cd." >种类似柠檬的苹果味,还有战争时期用的肥皂发出的焦油味,那是从衣柜里母亲留下的衣服里发出的味道。?99lib. 我觉得房间里的东西都没有颜色,都褪色了,这种感觉就像我先前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太阳的感觉,或者像刚刚醒来还分辨不出黑暗与光明那样。不过,我很快就意识到,那是下面房间的炉火,我注视已久的炉火,然后是雪,因为我的目光透过雪,一直目送着匆匆离开的弟弟,结果我现在成了色盲,感到这些无色的东西在愚弄我。我的眼睛受到火焰刺激成了色盲,看不出颜色,而眼前这些东西也许正要把我蒙在鼓里,不让我看到它们坦然地展现在我眼前。如果有人在我身后悄悄把门打开,让屋里亮堂起来,情况更是如此。它们便开始舞弄颜色,也许我身后有人悄声无息地把门打开,光线随之照射进来,它们就会迎合光照,由此相互辉映。 桌子、柜子、衣柜、铺好的床完好无损,整洁有序,显得极不自然。 然而,我没有回头看,而是吸了一口气,想呼喊一声打破沉寂。 这时,我听见从顶楼楼梯传来了她的拖鞋的踢踏声。她去屋顶干什么了? 我快步走出房间。 她停住脚步,透过那高高的拖鞋朝下望着我。我们都立刻垂下目光,默默不语地向下面的楼梯口走去。 她沉默不语,走在前面。我跟在她后面,望着她那咯吱咯吱踮起脚后跟走路的姿势。我竭力回想着走出她房门时忘掉的那些话。 我能阻止她立刻走开吗?能不让她做已经习惯了的事情吗? 她把报纸铺到膝盖下面,蹲下来,身体支撑在脚后跟上。或者她在厨房灶台前保持另外一种姿势,让身体保持平衡,上下摇晃着,点着了火,用手背搓搓眼睛。可是,要是我把消息说出来的话,我就能改变这种自然而然的过程,那一切就都不一样了。可是,在我说出来之前,这些话在我的大脑里早已经分裂成音节和字母,已经无法去把握了。我无法预见,要是我告诉了她,那将会是怎样的情形。我既不能预见她那惊恐的表情,也无法预见她急促询问的声音,更无法预见她可能倒地的动作。这一切我都无法预见、却自以为会出现的情形,最后我强忍住自己,隐瞒了这个消息。 我沉默不语,我妹妹也一声不吭。她抬着脚后跟走下楼梯,我也跟着她走下去。这时,父亲正好穿过那片芦苇地。 抬走淹死的弟弟 当叙事者的父亲穿过那片芦苇地的时候,有三个男人走过大街。他们从社区教堂走出来。第三个人是警察,与另外两人会合在一起。他们朝那座房子走去,在房屋前面的一个猪圈旁和房门台阶上看见了两个困倦不堪的孩子。他们从这儿进了屋,默默地穿过走道,又走进一个房间,坐下来,一个挨着一个靠墙坐着,眼睛充满期待地望着屋门。然而,叙事者的父亲此时正在穿过那片芦苇地,他和政府签了租约,可以占用这片芦苇地。 他走进屋里,自己坐在长凳上,然后那几个外地人也坐到那条长凳上。他收起一条腿,喘着粗气,用皮靴后跟蹭着脚后跟。这时,前面那两个人一副普通百姓的模样,用一辆本地常见的小推车,一前bbr>藏书网一后,从易伯塞穿过公路朝厄德方向走去。天已经麻麻亮了。其中一人随即叫醒了警察。此时,叙事者的父亲从打谷场走到马厩,手里握着镰刀,手指在黑暗里摸索着挂在木板墙钉子上那冰凉的外衣和蓝色亚麻裤子。他把裤子扔到马车上,把马从马厩里赶出来套进车辕的时候,第二个人和被叫醒的警察一起回到了教堂前面的空地上。 叙事者的父亲把外衣甩到肩膀上,一次又一次在缰绳前面弯腰屈膝忙活着。缰绳拉着马走过院子的石头路面,马就不听命令拉着车向前走。他从靴筒里抽出鞭子,骂骂咧咧地用鞭杆子敲打着车辕。这时,警察向教堂前面看车的那个人提了一些问题。据第一个人讲,那是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被问的人盘着腿,斜靠在雨棚下面的柱子上,操着一口生硬的方言回答问题,说话的时候姿势一动不动。他的同伴按照警察的吩?99lib?咐,把口袋从小车上搬下来打开。这时,叙事者的父亲已经把马赶了起来,在靠近下坡的地方拉紧了刹车手柄。被刹住的车轮一蹿一跳地向前打滑,甩了跑在后面猫腰拽着嘎吱作响的手柄的人一脸泥水。后来,车轮被紧紧刹住了,车子还来回晃动着向下滑。他在奔跑中立起身来,把脸上的泥水抹掉,又弯下腰,用力拉住刹车,开始很吃力。他竭尽全身的力气,随后便只是轻松地用手腕操作,让车咯吱咯吱地转向另一个方向,松开的车轮几乎碰到了马屁股。他朝前跑到车的中部,暴躁地猛拽左边的缰绳,车子便朝右拐进了公路。 叙事者的父亲从后面登上正在行驶的车子,侧身朝着行驶方向坐在车帮子上,丝毫不顾及周围的一切。这时,警察在车前说了句认出什么的话,并点了点头。然后,那只口袋又被绑紧了。警察的靴子尖蹭到硬灰岩上,心里想着怎么回事,然后说了一些表态的话。第一个人攀到车辕和车杠中间,胳膊肘一弯,拦住车子,另一个人以为这是上路的信号,也从后面帮了一把。 车轮吱吱咕咕地碾过石头路面,让人耳朵感到嘈杂。这声音随即又传到公路旁一条宽阔的泥泞路面上,并随着车子朝叙事者的父亲也要去的方向越走越远,逐渐变小,最后消失了。叙事者的父亲在去通往池塘的路之前,也朝这个方向走了一段。天空雪花飞舞。他阴郁地蜷缩在车帮子上,靴筒里的鞭杆子在脚踝骨上蹭来蹭去。 故事情节里除了这两个地方以外,也就是父亲驶向池塘,那些男人穿过公路,情节里还有第三个地方,里面描写道,叙事者从宽敞的屋子走到外面,站在台阶上朝下面院子里望去。 他看见妹妹正好穿过院子从前面走过,就一直望着她。她胳膊上挎着一个空篮子,急匆匆地沿着马厩的墙向茅棚走去。她一不小心,头碰到马厩窗户上,猛然一愣,停住脚步,身体也碰到了窗玻璃上。她抬起下巴,愣在那儿。她打量着自己。叙事者望着她。 可是,她 8fd8." >还一直站在那儿两眼观望着。叙事者望着她,那三个男人跟着车子穿过马路。这时,叙事者的父亲已经把缰绳捆在前面的树杈上。他把亚麻裤子朝皮靴上拽一拽,把另一条裤子往肚子上紧一紧,穿过芦苇草地朝那棵树的方向走去,解开裤带,把鞭子扔到一边,小便完,用手指系上不同裤子的扣子,然后登上那条摇摇晃晃的小船,离开了河岸。他用船桨顶了一下后面的木桩,随之驶向那片租来的藏书网芦苇地。 那三个男人跟着车子穿过马路。这时,叙事者的父亲蹲在船头自己制作的甲板上,膝盖上沾满了黑泥,那是从不严实的甲板缝里冒上来的。他们还一直跟着车子穿过马路,一根芦苇猛地一下打在他脸上。于是他恼怒地咬牙切齿,把天、地和水都咒骂一通,用镰刀把那棵讨厌的芦苇从水里割掉。由于这个动作,身体还向前滑了一下。他站在甲板上,腰部向前摇晃起来。他一边摇晃着,一边把芦苇打起捆,把大麻草(在外地方言中,指一种牲口爱吃的水草)压紧打捆,用粗大的手把水草扎成捆,然后用力拉过来,扔到小船上,接着又扎起一捆,用镰刀刷刷两下把草割断,拖上甲板。他把草捆扔到甲板上,扎起一捆又一捆,都扔到甲板上。当船上那又绿又嫩的草高高地堆在他身后时,他奋力划着船桨向前行驶,继而又反向撑起咯吱直响的桨。船猛然停下来,他的身体向前冲了一下,直起身,又坐回来。接着,他双手握桨,坐在那儿,让桨上的水滴滴答答地掉下去。然后,他膝盖用力,跪在那儿,帽檐上和帽子里都沾着雪,脸上却没有表情,嘴里呼着热气。他又蹲下来,满身雪花,脸色阴沉地靠在草料藏书网堆旁。当那些人还一直跟着车穿过马路的时候,他在芦苇丛里歇息。这片芦苇丛空旷似大海,总让叙事者感到眩晕。父亲身边是那些标记清晰、长着棕色粗节的芦苇秆,芦苇后面只有一片空旷的绿色空间,雪花在那儿窸窣地飘落着。 当那些人穿过马路时,叙事者的父亲又掉头穿过了芦苇丛。当其中两人正推车或拉车、他们身边的警察也跑过来时,叙事者的妹妹走过院子,提着一筐喂牲口的土豆。当叙事者默默地从台阶上朝下观望时,叙事者的父亲望着水波上的水蛭..。当那些人推着车子拐向岔道时,这姑娘正在炉火旁给猪做饲料。当她往锅里加土豆时,叙事者的父亲用手在船上的泥里抓水蛭。当父亲松开手指细看那只被捉住的水蛭时,那些人停在岔路口问前面的路怎么走。当警察伸出胳膊指路时,叙事者的父亲从口袋里掏出准备好的盐撒在水蛭身上。当叙事者走下门前台阶向姑娘要一个土豆时,那些人推着车子走上了通往房屋的路。当叙事者的妹妹从热锅里拿出一个土豆扔给叙事者时,父亲在船上拔出了刀。当叙事者把热土豆从一只手滚到另一只手还不断吹着手指时,父亲在船甲板上把水蛭剁碎了。 当叙事者的父亲在他那蓝亚麻裤子上擦刀子时,第一个人看见了雪中那座房子,然后三人相互点头称是,便加快脚步,终于走到院子门口。这时,那女孩在熊熊的火炉旁烧伤了手指。牛棚里的牛也饿得开始叫唤,惹得旁边猪圈里的猪也跟着叫。 当叙事者的父亲把船绳拴在木桩上时,叙事者站在屋前台阶上,望着那辆推车,停止了咀嚼。 当父亲划船穿过芦苇丛时,他儿子——原先躺在推车上,浑身沾满了污泥——扛着一只口袋。尽管口袋里散发着怪味,可是他觉得根本没有味道。 警察的话 这位警察负责在乡下执法;国家权力的一部分在这儿就交给了他,他也有意从外表来炫耀这种权力。不论走到哪里,他都穿着那双笨重而结实的皮鞋。倘若身后有不好的预感时,他肩上总披着那件厚厚的棉大衣。他把一只手放在领扣上,举起另一只手示意,就像穿着制服行国礼那样。 可是走了一段长路,那制服就被弄得不成体统了。黑褐色的泥点在浅色大衣上显得更黑,而在深色皮靴上却越发显亮。他穿皮靴走过院子的声音是一种太严肃太正经的声音,是出了名的。可是他走路的时候,这声音似乎令他心烦,因为他为了避免这声音才变换脚步,拖着鞋底走路,前脚趾连弯都不打一下。可是他的皮靴还一直嘎吱嘎吱地响。 前面那两个人站在院门口,还像是他们刚到的样子。有人在介绍妹妹,看见她无动于衷地弯着腰站在火炉旁,被一个闪着火光的黑圈子包围着。在这个圈子里,围着火炉的地方雪都融化了。水蒸气从火炉缝里、从盛满土豆的桶里、蒸锅里冒出来,把她笼罩在一片雾气当中。 父亲当时不在家,也被介绍了。他当时正把马连同出故障的车朝后面池塘边的树丛用力推着。他把车子推回灌木丛,推不动,又用拳头把马朝前赶。然后连马带车斜在路上,想调过头来。他用一只脚把叉子踩进大麻草堆里,另一只脚和双手把叉把向下压,叉尖向上挑,把那湿淋淋的东西一团一团地从乱草中分离出来,从船上装到车上。 当警察迈着大步朝叙事者走过来时,他默默无声地嚅动着嘴唇,想好了在路上就打算说的话。(有一次,我躺在床上被惊醒了,听见父亲在大卧室里用力抽打母亲。一开始,我能听懂墙后面父母说的一些习以为常的话。尽管弟弟们在我身边乱嚷着笑着,也学着样儿相互厮打起来,我还是听得清那打人的声音。可是后来他越打越厉害,我就不知所措,神情麻木,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只能听见我体内的血在咆哮。) 警察问了三次我的名字,我才告诉他。当时我神情呆滞,没有听见他的声音。然后没等问,我就继续说道,我父亲去了池塘,因此不必静静地待着,看着院子:他肯定很快就回来的,我继续说道。也许吧,我又改口说道。热土豆烫坏了我的手。 叙事者的父亲把缰绳捆在横木上,顺着车拉紧绳子,跳上车去。在跳上车的一瞬间,他改变了主意,又跳下车,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过松软的草地,朝那棵树皮上留着洋葱头形状的小便印记的大树走去,捡起忘记的鞭子,深深地插进皮靴筒里,在上车以前,又把鞭子抽出来,等到他叉开两腿坐到草料堆上时,才又把鞭杆插回靴筒里。这时,马已经把他和车从沼泽沟里拉了出来。 离开那儿的人是我妹妹,我激动地说道。警察无力地摇了摇手,向这伙人打了个招呼。虽然他们在院门口推着车子准备动身,但好像并没有挪动地方,他们的动作反而倒好像在促使大地旋转,推着车子径直朝我走来。他们走得越近,车上的口袋就越是要撞上我那没有自卫能力的眼睛。车子上已经覆盖了一层雪。 各种车辆都依旧行驶在石头路面和木板路上,不同的车轮分别发出嘎吱声和咕隆声。 我父亲用食指和拇指捏着烟斗,另一只手的拇指尖把柔软的烟丝一点一点地塞进去。他俯身向前,像拿着诱饵一样,把点燃了的火柴贴 8fd1." >近烟丝,粗大的手握着烟斗,嘴里一个劲儿地把那长长的火苗吸进去。车轮下地面高低不平,车子摇摇晃晃,他蹲在草料上面抽烟,烟向水平方向移动,飘到垂直下落的雪花上。他马上就回来了,我重复说道。这时候,我身后那几个人抬着那遮盖得严实的东西,默默地穿过走廊向屋里走去。 父亲没有随我的意愿,反而勒住了马。他从侧面跳下车,双手伸开搭在大腿上,瞪着眼睛检查后车轮。他双手从灌木丛里折断一根树枝当手杖,捅掉粘在刹车块上的泥巴。 警察并没有让步。他在屋里来回走动时,甚至还强调了他的问题。他为了不让皮靴发出那种咯吱声,就迫使自己停下来。可是当他站在那儿忍受不了自己发问的声音时,就又迫使自己不停地走动,并扯开喉咙,对着那些听他说话的人高声喊叫,夸夸其谈,以此来干扰和盖过皮靴发出的响声。他还随时关注着自己说话的效果,不过他的说话声既不能感动那些背靠墙坐在那儿的人,让他们站起身来,也无法让他们怜悯他,没完没了地说话来支持他。这时,他搓一搓手,张开干燥的拳头,把问题朝我甩了过来,而且还竖起手指来炫耀他的职权:这就是我的兄弟马特,这一点他很熟悉,只是他才知道我的兄弟汉斯仍然没有音信。至于我这个被问的人一天前在什么地方,这与他无关。他的任务是,警察解释道,弄清楚为什么这兄弟俩在外毫无音信竟然没有人告诉他。至于我父亲(或者不管谁负有责任),他像争吵似的从房间最远的角落喊了起来,可对这事儿怎样想怎样看,这一点并不重要,根本不值一提,可以毫无疑问地忽略掉。好像人什么都是不一样的!他径直从口中吼出了最后一句话,此时他也放慢了那不安的脚步,最后突然停止了说话。好像就不能想别的办法了!他又恼火地喊了起来,阴沉着脸面表示不满。好像就没有什么办法了!他又爆发了出来。他站在窗户旁,刚把这一通怀疑的话发泄到那些无动于衷蹲着的外地人身上,就立刻变得呆滞、沉默,忧心忡忡地注意到自己,一边看着其他打盹儿的人,一边胡乱想着自己的事儿。 这时,父亲低头直愣愣地望着皮靴,咧开嘴,忧郁地往胶皮上吐了一口唾沫。他听着车轮发出低沉的辘辘声。车子咕隆咕隆地从木板路驶上木板桥面。过桥之后,他听到木板在泥沼里发出那熟悉的吧嗒吧嗒和咯咯唧唧的声音,听到链条的哗啦声,听到马肚子里的咕噜声,听到玉米地里的干叶片那熟悉的窸窣声。他赶着车上坡。斜坡让他的身体向后仰起来,靠在那扎在草料堆里的叉把上。他摇晃着,身体前屈在膝盖上,让自己放松下来。然后,他展开双臂横扶住车两边的侧栏,手指紧抓侧栏的横木。马每走一步都要仰一下头。我父亲站起身来,从车的一侧跳了下去。他一瘸一拐地赶到马前,拽一拽缰绳,又继续往坡上走。由于重物的后坠,马把头仰得高高的,停在那儿望着前方,露出黄黄的、滴着黏液的牙齿,两条腿蹦着跳着,仿佛它要仰着脑袋坐下去。然后,那嘎吱嘎吱摇摇晃晃的车拖着它向后面滑动。尽管他立刻跪下身去,手拽住皮带用力拉车,可是那车还是连马带人向后滑去。他粗暴地抓住马鬃,拳头变成了粗大的爪子。我看见他们又到了坡下面。灵活的前轴把车拐进了田地里。他直挺着身子,从马身旁绕过去,?99lib.大步走过田地,返回到圆木旁。那该死的刹车器和手柄就固定在这圆木上。他弯下腰,叉开两腿,合拢双手放在圆木下面。他做好这种准备的姿势,想着办法,又站起身,想别的办法。他一个箭步冲到狂躁的马身旁,用力拉住马笼头,把马驯服了。他用手掌轻轻地拍着马脖子,捋一捋鬃毛,然后猛拉缰绳,策马把车从田地里拉出来。不过,他的胳膊并没有松弛无力地垂落下来,而是停在他那朝路上用力向前弯曲的身体和拉紧的缰绳中间。于是,我父亲顶着风雪,吃力地向前迈着步子,脸、胸脯和用力的膝盖几乎水平地伏在地面上。他牵着马,拉着滑溜溜的车子,也拖着属于自己的身体,不停地骂着粗野的话,即使气喘吁吁也还是不停嘴,使劲把车子拉到救命的大道上。然后,父亲停下来,回头看了看那条路,一副恼怒的样子。他的目光落在烟斗上,那烟斗是他刚才用力迈步时从衣兜里抖落下来的。他松手放开缰绳,用皮靴在两脚之间倒弄起一块石头,将它顶到前轮后面。他攥起左手塞进裤兜里,伸开右手去拿烟斗,曲着双腿走到斜坡上,然后逐渐远去,身影逐渐缩小,最后由下而上,直到地平线下,消失在我那目不转睛的心灵视野里。然而,在他完全消失之前,马发出喘气声,车轮碾过石头发出咯吱声,他又现出了身影。他的手指向空中去摸烟斗,身体用力向前去抓缰绳,也抓着马鬃,烦躁地用皮靴踢着地面,然后又松开缰绳和马鬃。由于车子打转,他自己先迷失了方向,又在大地的吸引力下随着马车慢腾腾地走了下去。那牲畜嘶叫着,马蹄下迸发出的火星宛如一个大铁环,随后便消失了。 这期间,警察竖起耳朵,听其中一个男子诉说是什么事让他们到这儿来的。这人背靠墙,头也不离开墙,每说一句话都要把脑袋转向身边那个坐在长凳上的人,然后又转向他的伙伴。其实这两人都是目击证人,本来也都知道实情。他操着一口含混不清的外乡口音和同伴说话,声音嘶哑,还一边咳嗽着,让声音从喉咙里咕哝出来。他还挥动着胳膊向警察演示他们俩当时在干什么。他说,他们事先毫无预感,干完活就一起上路了。他脸上露出愉快的神情,向警察证明他们当时的高兴劲儿,还有一路上那明媚的阳光。接着,叙述者的表情受到什么触动,满脸恐惧地睁大了眼睛。然后他一脸悲苦,喘着粗气,不停地喊着说着,他的同伴也叫喊着认同他的话。最后,他和同伴都因为看到了当时的情形,惊恐地把双手贴在额前。他并不想掩饰什么,警察在火炉边说话了,打断了他们的哀诉。可是,这世道让人无可奈何,作为个人也同样,只能纠缠在某些想法里,他没好气地盖过他们的声音,那些想法和所有东西一样,都有不好的一面,也就是说,他把那断断续续的词句整理到一块儿,无论好歹,人都会被搞得晕头转向的!说完这些话,他毫不耐烦地望着这些沉默的人,致使他们心里那些不祥的念头溜到嘴边又灰溜溜地退了回去。事情总是一个接一个的嘛,警察以安慰的口气结束了他的话。 父亲跪在田地里,一条腿在犁沟里,用肩膀撑着翻倒的车。从大路上看去,在厚厚的积雪里,他动作显得迟缓无力。当他顶着车一侧把车帮子从地里往上拖时,膝盖因用力咯吱作响,悬在空中的另一侧又摇摇晃晃落了地。他重新把车调整好,上归上,下归下。他斜着放好木板,靠在车横杠上后面,就把草料扔上了车。他把叉尖插了进去,在大道上都能听见草茎的碎裂声。他撩起掉落下来的草料塞到车上,再用叉子固定好。他面部肌肉抽搐,脸被划破了,嘴里露出一排明亮的牙齿。这时,妹妹正迈着轻柔的脚步朝他走去,所以什么都听得见。她听得见他骂人的声音。 也许马出了什么事,我说道。 突然,父亲吼叫了起来。 怎么啦?警察问道。 没什么。我说着,就把注意力转移到那几个争相诉说的男子那儿。于是,警察就寻思着自己的事情。 我父亲趴在车上,用拳头把草料砸碎。当妹妹告诉他这个消息时,他大声怒吼,来回翻腾起草料来。 她可是在大路上碰到他的,我妹妹说道。她看见他跑过来时,他根本就没有停车。后来她一步一步紧追不舍,从后面攀上跑动的车子。这时,他才拉着缰绳,让马放慢脚步,不再狂奔了。然后,当她爬上草料堆靠近他时,他才慢慢地把头转过来,下巴压在肩膀上望着她。她就这样在他身后,为了不溜下车去,双手紧紧地抓住咔嚓咔嚓作响的草秆,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这一次他停了车。几天前有一次,他后来说道,他喝醉了酒,躺在口袋下面,看见了他的儿子,当时头发还湿漉漉的,和兄弟们一起跪在阳台上;他们一个紧挨着一个,每个人都准备好姿势,估计好路线,透过雕花栏杆往院子里撒尿。谁尿得最远,就算赢家。现在,他脸上黯淡无光,显出失去生命的征兆,鼻孔与上唇之间那条垂直的深槽绷得紧紧的,就像一头被捅死的猪那样,凹陷的嘴上的皮肤和肉被完全拉平了,牙齿露了出来。这就是我们三人当中的赢家。 我父亲就这样静静地坐在那里,直到她在他身边坐下,我妹妹说道。然后他拉起缰绳,又赶车上路了。 声音 炽热的风卷着灰尘吹进了窗户。我听见窗帘的声音。我听见沙粒敲打玻璃的声音。我听见敞开着的衣柜的声音。我听见树上那湿淋淋的叶子的声音。我听见自行.车挡泥板的声音。我听见白杨树间电线的声音。我听见挂在谷仓墙上的轮胎的声音。我听见挂在铁丝上的湿衣服的声音。我听见仓库门碰到柴垛的声音。我听见一列正在行驶的火>99lib?车的声音。 “据说我当时坐在火炉前,呆呆地 6ce8." >注视着炉火。” 妹妹的叙述 我妹妹注意到一只掉了翅膀的飞虫,呆呆地注视着敞开的衣柜。 晚上,她在楼下把饭端上桌以后,就经常上楼到她的房间,坐在两面镜子前面。如果楼下有人需要她,就会喊她下来。 当时,她正心不在焉地从近处看着手中的飞虫背上驮着一个黑色的圆壳。她用双手的前两个指头细心地拨开飞虫的两对翅膀,用四个指头把两对翅膀拽出来,然后分开。这飞虫上下各有两个小翅膀和两个大翅膀。她松开一侧的一对翅膀,飞虫便扑腾着落到别的手指上。她闻了闻手上的灰尘,弯着腰,还是那么贴近地瞅着两个相邻的圆球,那是飞虫的脑袋,还瞅着脑袋中间的黑点。她用两个指甲掐掉飞虫的两瓣脑袋,然后又把飞虫夹在?指缝中。 这就是她注视着飞虫翅膀掉落时朝衣柜里观望的那一刻。她把飞虫扔掉了。她穿着崭新的黑衣服靠在椅背上,目光呆滞地停留在衣柜里那不可思议的黑暗之中。她坐在刺眼的电灯下面,下午又来电了(轰炸机没有再来),望着那一堆一动不动挂在衣柜里的衣服发呆,也望着衣服后面那神秘的黑暗,似乎那神秘的黑暗在她眼前永远不会消失。那没有尽头的深处令她双眼迷茫,神情沉重。她开始感到眼睛刺痛,于是便快速地、像发誓要放弃什么一样,从嘴里说出一个字。终于,那些衣物 她走近照片,脸贴得很近,她的呼吸给玻璃蒙上了一层湿气。她一边用手抹掉湿气,一边好奇地望着那张大脸上不断显现出来的痛苦和哀怨。桌子。窗户。椅子。窗户、桌子、椅子。椅子桌子窗户。窗户;窗户;窗户! 溺水的故事 我在讲述。 我是三兄弟中的老大。我们作为父母的儿子,能回想起我们的母亲是一个善良本分的女人。 那时候,我们到了上学的年龄。我们走在一条小溪沿岸的道上。有些日子,我们也在公路上搭乘拉牛奶的便车。后来就习以为常了,司机只要看见我们走来或者站着时,就自己停下车来,等我们从后面踩着车轮翻过护栏爬上车,挤到牛奶罐中间在书包上坐定以后,他才开车走。可是,当我们常常从家里赶到公路上时,车已经开走了。然后我们就抄近路,从大路上下去拐进一条峡谷里,顺着小溪走去。 学校在一个叫易伯塞的地方。更近一点的地方叫厄德,那 513f." >儿的学校一年前被一场大火烧毁了。因此,厄德享受义务教育的孩子们就必须到易伯塞去上学。后来,由于战争也波及到了易伯塞的学校,易伯塞和厄德享受义务教育的孩子们就不得不去一个叫安赫的地方上学。安赫这个地方曾经通过了《城市法》,算是一座城市,在易伯塞和厄德以南好远的地方。这些地方相隔的距离和它们的地理环境并没有随着时间推移而发生变化。再后来,在那敌对僵持的日子结束前不久,厄德那座还俗的修道院被强制腾出了一些房间,这地方享受义务教育的孩子们就去修道院里上学,而易伯塞享受义务教育者的监护人则可以选择把孩子送到北面距公路好远的厄德去上学,或者也可以送到安赫的学校。这地方朝南挨着一条柏油马路,人可以算出距离来。在那动荡的年代,没有人知道明天将会怎样,所以大多数人都选择了厄德。这地方没有城市法,更谈不上在本地建几座有威胁的军营成为空袭瞄准的目标了。的确,这地方甚至都没有定期开放集市的权力。> 关于上学的路,有三句话成了口头禅:我去修道院。我去易伯塞。我去下面爬一座山。 我又开始讲述。 我们常常沿着一条小溪去上学。可是有一天,在十一月份,我弟弟独自走了。当时学校在易伯塞。可他们并没有去这个地方,而是先待在湖水边,折断芦苇秆儿,轰赶那些野鸡、野鸭和其他猎物。然后,他们在两地之间的田地里把腐烂的南瓜都捣碎,带着偷来的萝卜,跑过田地溜走了。 也许可以这样接着叙述,最后大约傍晚时分,天还没有下雨,他们从玉米地里出来的时候让人看见了。他们顺着斜坡往上走,来到公路上,然后相隔一段距离(有扔石头的距离那么远)坐在路边石头上,啃着偷来的萝卜。 这一切都只是例子。 如果我这样来叙述的话,也算是一个例子:他们是被一辆小车里的人看见的,这辆小车正在从厄德疾驶向易伯塞。有人在行驶中,如果这样叙述的话,那么情形如下,看见他们从玉米地里跑出来,停住脚步,正大口喘气,忽然听到一种吓人的轰隆声。然而,有人这样看见他们,也只是一架照相机咔嚓拍照的一瞬间。因为他们一听见那越来越大的声音时,就立刻钻进玉米地里,双手护着脑袋,而这轰隆声从地平线上冲过来,渐渐平静地和汽车的声音凝固在一起;轮胎咔嚓噼啪地把碎石子从公路上抛向广阔的田野。这时,他们抬起头,透过光秃秃的玉米秆,看见那汽车轮子从碎石子上卷起的灰尘。那轰隆声减弱消失了以后,他们听到飞驰的汽车里不停地传来狗叫声。 当这辆汽车从易伯塞疾驰返回厄德时,他们已经穿过灰蒙蒙的草地,放心地走上了大路。他们相离好几十米远,静静地坐在路边的石沿儿上。他们都一样向前弯着腰,使劲儿抓住萝卜,一只手在张开的、一侧还嚼着东西的嘴下面,用小刀切下小薄片,用刀尖扎着送到嘴唇边,只需要张开嘴就能吃到东西。当弟弟们第二次听到那轰炸机一样的声音时,就朝那儿望着发愣,一双呆呆的眼睛就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样。嘴里还没有咽下去的东西在脸庞后笨拙地堆积着、蠕动着。这一次,他们感到那汽车从天空的另一边飞驰而过。他们用力屏住呼吸,脸色憋得涨红。 不过,还是有人从车里看见他们又在使劲儿嚼东西。有人说,他们吃得津津有味,没有注意到汽车。他们也没有注意到那条狗在车里尖叫。现在下雨了。弟弟们为躲雨把书包放到膝盖上,其中一人把手绢盖到头上。他站起身来,有人这样讲述,在起身时抓住从膝盖上滑落的书包,摇了摇头,抓起飘落的湿手绢,随手就塞进裤兜里。他后来不停地动来动去,此时飞驰的汽车渐渐远去,消失在大路和田野中。透过后窗户落满雨水的玻璃望去,似乎大路上和田野里都沸腾起来了。而大路和田野似乎把我的弟弟们所在的洼地拖向天边,然后填平洼地,与田野融合到一起。 我在讲述。 我急着要继续讲述。 十一月的一天,有这样的说法,我的弟弟们坐在厄德和易伯塞之间公路边的石沿儿上。 现在,我要间接地结束故事。 他们在石沿儿上坐了坐,就继续走他们的路。他们继续走,回到大路上,拐到一条岔路上,还是继续走,又到了一条岔路上,还是继续走。然后,他们在这条岔路上顺着溪流向上,走进一条峡谷。他们顺着峡谷往前走,来到一座桥跟前。这座桥通往一条岔道。这时,他们就..不再往前走了。有些日子是这样的:他们在这条岔道上继续前行,就又到了厄德和北面莱亭之间的公路上。然后,他们在公路上又继续往前走,来到一条岔道上,再继续往前走,就到了一座房子跟前。他们穿过房廊,就到了我现在躺着的这间屋子。可是,他们当时在桥边差点儿就不往前走了,而是停在那儿聊天。然后,他们转身返回峡谷。他们当时还是两个人。 太胆小了,一个说道。你自己也很胆小,另一个说:这算是他们谈话的一个例子。后来,他们站在峡谷里说着话,还大声叫喊,打着手势。 你不敢跳啊。(一个太胆小,不敢跳。) 把藤条给我。(他让另一个在河边给他折一根藤条。) 胆小鬼。(一个又受到挑逗。) 藤条。(另一个不愿意为说话浪费时间。) 汉斯把藤条递给马特。马特借助藤条又回到岩石这边。两边岩壁之间流淌着一条溪,形成了一道峡谷。 我先来,然后你再来。(一个跳过去之后再让另一个跳。) 行。(他同意了。) 这个拿藤条的扬起下巴,望着对岸。(这一点让人猜测,他还是犹豫不决。) 你胆小。(另一个又得意地炫耀起来。) 不是。(指责被驳回。) 你就是胆小。bbr>(巧妙地重复指责。) 突然,他跑动起来。当他跳离岩石时,汉斯听到他的鞋发出了嚓嚓声。马特高高地越过小溪,跌倒在对岸的草地上,跪在那里。在他跳起的瞬间,汉斯抓住了挥动的藤条。马特舔了舔指头,用唾沫擦掉膝盖上的草印。 我讲完了。 据说,汉斯把藤条扔给了马特。马特抓起藤条退到岩石边,就跑动起来。汉斯朝他大喊,他也不答应。当他跃起时,那股劲儿把藤条从树上拽了下来。 声音的名字 风中窗帘的 58f0." >声音被称为飘动。这声音也可以和火炉中炭火苗>藏书网呼呼的晃动声相比拟。如果窗帘布料比较硬的话,那么它在风中飘动的声音被说成是哗啦啦。这种说法也可以用来表示旗帜的飘动。风吹沙粒打到玻璃上的声音被称作嚓嚓声,这也可以和雨水.滴在铁皮屋顶上细小的噼啪声相比拟。雨水滴在铁皮屋顶上发出更重一点儿的噼啪声被称为敲打声。衣柜门被风吹开的声音被称为嘎吱声。白杨树在风中的声音可以和潺潺流水声相比拟。铁轮箍被风从仓库99lib?t>墙上刮下来滚落到院子里的声音被说成是当啷声。风吹湿漉漉的草地的声音被说成是嘶嘶声,通常也可以和燃烧的木头浸入水中发出的声音相比拟。如果草茎干枯了,那么风吹草茎的声音被说成是簌簌响。自行车松动的挡泥板的声藏书网音被称为啪嗒声。拉紧的铁丝在风中的声音被称为唧唧声。挂在铁丝上的湿衬衣的声音被说成是噼啪声,风吹衬衣的噼啪声常常可以和低沉的振翅声相比拟。远远一大群小鸟那无法分辨的振翅声被称为呼呼声。院子那边的柴房门碰到木板堆的声音被称为爆裂声;可是,如果两者之一,或者木板,或者门的木条,受潮腐朽了,那么门在风中碰撞木板堆的声音被称为噼啪声。自行车(不摔倒的话)的声音被说成是沙沙声。自行车辐条旋转的声音被称为嗡嗡声。车梁碰石头的声音是短促清脆的咔嚓声。 马眼睛上的虫子 有这样的描述:父亲常常在天麻麻亮时就把马套在车 4e0a." >上。他弯下腰,扳着生硬弯曲的马前腿,顶在马蹄上方的蹄冠和膝盖中间,好让这条前腿和其他腿协调一致地套进车辕里。这样,马就随着这条服从命令的腿温顺地进入车辕中间,同时两个后蹄蹬出来。我还记得,他走回去,肩膀和头部用力顶在马身上,一边用嘴发出简短而粗鲁的命令,一边用他宽大的手掌在马的臀部猛拍几下。马腿在车前移动起来,迈出缓慢的步子,那毛皮上就出现长长的皱纹。当马交换步伐、另一条腿向前迈出时,那毛皮上长长的皱纹就又消失,变平展了。我还记得,他的手拍在马身上,然后握起拳头,用头顶在汗水流淌的马肚子上,然后马温顺地抬起蹄子,扭来扭去,但很顺从地退到车辕里。他不喊叫了,攥紧的手指也松开了,并从石头上拿起帽子。接下来就是一些习惯动作:他把帽子扣到头上,又向前走去,围着马儿走来走去,来来回回把车辕两端塞进挽具的环扣里,把挽具的绳索缠在车辕顶端,然后扎结实。他用胳膊肘抹一抹汗淋淋的脸,然后“就像抹去刀刃上的污垢一样”,把落在胸前衬衣上的汗珠擦掉。不过这些都属于另外一段情节,其中这样描述道,在从水塘返回的路上,车拉着割来的草料侧翻了。由于这场事故,车辕从扣结上脱落了,车倒在地边的一大堆石头上,他就用肩膀把车轮子顶回来,第二次把马套在车辕上。可是随后,他擦去脸上的汗水,又发现了手背和衣袖上有虫子尸体留下的斑点(我夏天在乡下骑自行车的时候,也经常发现脸上有这些斑点。我用手把虫子一个挨一个地放到一张空白的笔记本纸上,然后,它们在这张纸上就成了语句的标点符号。那些语句是我按照父亲的旨意写下的一些打算)。 “虫子死了。”他先把手上的虫子抹掉,然后转动手关节,把衣袖上的虫子也抹掉了。“他收拾好了之后,太阳就出来了。伴随着日出,昏暗的光线里吹来了燥热的风。那昏暗的光线既不是日光也不是朦胧的曙光,此时人的一切活动都显得迟钝麻木、缺少活力。热风拽着大地上万物的长长影子,侵蚀着他布满皱纹的脸。”他正用指尖刮掉衬衣上剩下的虫子,并没有抬头顾及这些。当他用另一只手去抓缰绳时,藏书网又发现裤子上也有模糊不清的黑斑点:虫子的翅膀完好无损,直直地伸展着。他弯曲食指掏出手绢,擦掉裤子上的小斑点,然后抖了抖手绢。他相信已经把飞虫全抖掉了。后来到上午,他把手绢平铺在教堂的石地板上。吃圣餐时,他为了让裤子不打褶就挽起了裤脚,一条腿跪在那还沾着虫子的手绢上。 不过,情节还没有描写到这儿。描写中没有提到他站在马前面的情形。日出的时候,他看见比较大的虫子“像聚在粪便上一样,聚集在马睁开的、湿漉漉的眼睛上。它们紧紧地挤在一起吮吸着,几乎无法活动了,所以,马眨眼睛的时候,大部分虫子还是一动不动地趴在眼圈儿上,似乎成了眼睛的一部分。少数飞起来的虫子立刻又回到虫堆里,在近处爬来爬去寻找着什么。另一群虫子围挤在马的鼻孔周围。还有马肚子上和尾巴下面有汗迹的地方都爬满了小飞虫。”他看见那只牛虻的翅膀两侧挤满了小飞虫,几乎成了一只独眼。它那灰色的躯体被描写得又细长,又平展。那是一种较小的虫类,单独飞起来几乎没有声音,只有当它蜇到人背部皮肤时才能被感觉到。它从马耳朵下面那粗糙的笼头横带开始,挤过虫子堆,爬到眼睛边上,却看不见它的腿在爬行。它爬在上眼皮那些鳞片似的虫子中间。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他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已经显现出老人的灰暗之光。“风吹着,马臀部的毛竖直了,石缝中的草茎竖直了,石缝中草茎的影子竖直了,额头上头发的影子也竖直了;.那竖直的鬃毛和石缝中竖直的飞廉草影子成了风影。不过,车上的湿草料、草料上的叉子、车本身、马和这个人等等有重量的东西还依然不动。”可是,当马甩开脖子、毫不在乎颈圈和车辕的累赘一跃而起时,那些有重量的东西和它们在田边相互交织的影子就猛然动了起来。他拉着缰绳把马往前赶,马就猛地把车向前拉,虫子立刻飞了起来,然后又快速围攻裸露的眼睛;车板上草料抖动起来,叉子开始摇晃,车轮压着车辙滚向田地,虫子又围挤在马眼睛上。“那只牛虻趴在马眼皮底下,蜇了一下以后,便斜起那宽扁的身体离开马眼睛,变得很醒目。”当我现在回想起马旁边这个人的情形时,当我听到院子里传来自行车倒地的声音和所有别的声音时,当我在床底下摸鞋子时,我同时也就想起了那只牛虻的嗡嗡声。那是一只巨大的牛虻,马是另一匹马,仰着头,似乎在倾听那只牛虻的声音。我想起那嗡嗡声临近时变成了轰隆隆的嘎哒声,戛然而止了。同时我还想起那匹马套在装载着成捆草料的车上,被牛虻攻击之前,叉开腿,甩着尾巴拍bbr>99lib?打着两肋腹部。当我现在站在这儿时,当我走向那敞开的衣柜时,我就想起了汉斯从田地里拔出那根笔直的草茎的情形,想起那只牛虻使劲地往皮毛里钻,而马突然停止了反抗,只能笨拙地用头在空中划来划去的情形。那马从脖子起全身都显得僵直。汉斯轻松地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牛虻,拽住头部,把它从马肚子上拿开了。当我从这儿的衣柜里挑选过节穿的衣服时,就回想起弟弟用另一个拇指和食指捏着从田地里拔出来的草茎的尖头,扎进牛虻那肥厚笨拙的屁股里。他用翘起来的硬刺一点一点地戳进牛虻的身体,牛虻也翘起身体,蜷缩着进行抵抗。他继续往里扎去,那牛虻便放弃抵抗了。我回想起,后来我们弟兄三人光脚丫儿站在麦茬地里,三个人用六只眼睛看着那只牛虻。它样子恶狠狠的,拖着那根假刺趴在我的手上,我们异口同声,吹口哨,呼喊着,想让它飞起来。我用手指继续把刺往里捅,于是它开始用力,飞过我们头顶。它发出嗡嗡的声音,向空中飞去,最后我们手抓不着,脚够不着,眼睛也看不见了。在一个夏季的某一天,阳光明媚,今天也阳光明媚bbr>?,在一个夏日,当时是个星期天,现在也是星期天,我醒得过早,就半醒半睡地躺着,时而又睡着了。在睡着之前,我听见院子里传来刮风的声音。这声音令我感到奇怪,我就一边想着,思索着。当时我在睡觉,似睡非睡,后来也就没有醒来。当时我忽然想起,屋后那电网线的呼呼声消失了。那呼呼声消失了,它的消失令我想起了弟弟,他已经不在这儿了,他当下就不在这儿了,不在这屋里,不在这个地方,不在这个地区了。在一个夏日的早晨,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我把双手浸泡在那暖融融的、经过夜里雷雨而变得发黄的水中,指甲木然地碰到盆底上。 谁也没有从镜子里看见过盲人的脸。 苏醒 我弟弟说,苏醒和睡足之间的时间,两段脉搏间隔的时间,从睡觉人睡眠后由于脉搏跳动而清醒过来,到睡觉人的感官由于脉搏跳动而又恢复知觉,于是又能听、能闻、能品尝味道,这段时间里,人bbr>99lib?的意识是没有抵抗能力的,是空白的。由于睡觉人还没有知觉,他就无法抵御和摆脱产生的想法。相反,在他睡足的情况下,他会平静地与这些想法达成一致,不是靠吃顿饭就把它们打发掉,靠美味的饮料把它们淹没,靠触摸的手指头使它们变得迟钝麻木,靠说话让它们沉默下去,靠声音来限制它们,就是靠某种感官刺激削弱它们。相反,他以教导的口气对我说,从苏醒到睡觉人恢复知觉的这段间隔,是醒来人困惑的时间,恶劣的时间,他感到羞耻而蜷缩着身体忏悔的时间,出汗的时间,他说道,是明白事理的时间,头脑清醒的时间,冰期的时间,战争的时间,他说道,不合适的时间。 虽然我的身体由于睡了觉还瘫软,可是我已经感觉到双手在床边耷拉着。当我弯曲手指、用指尖摩挲手掌肌肉的时候,我觉得摸到了上面的干泥巴。我没有感觉到手掌和指尖的皮肤,可是我凭经验就能断定我摸到的是什么和我用什么去摸了。那皮肤发出沙沙声,就像一张经过日晒干得发脆的纸一样。不论什么时候,只要夜里下了雨,等到白天,我都能从手上看出下雨的迹象:那干瘪的皮肤和胳膊的皮肤完全两样,就像涂了一层泥一样。有一次,我睡觉的时候,指头上沾满了干泥。那是因为我前一天晚上在沙坑里寻找东西把沙子铲成一堆,天一下雨,沙堆又垮了下来。我回到家没有洗手。我钻进被窝想睡觉,想尽快入睡。那情形就像父亲晚上在外没有回家的时候一样:我们都躺在被窝里,想办法尽快入睡。每当我们早上去看他时,他就又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身上散发着臭味。当时有很多催眠的办法,比如经常提到的数数。可是有些夜里,我总是在不停地胡思乱想,等停下来才发现,我在胡思乱想的同时竟然还一直不知不觉地在数数。所以我就躺着,屏住呼吸,极力把大脑里胡思乱想的东西驱逐出去。可是,它们有时穿过夜空.又从四面八方溜进来。于是,我就摆脱一种想法去跟踪我不愿意想的其他东西。正当我要进入这个思路时,被我摆脱的那个想法又涌现出来,占据了我的大脑。或者,我均匀呼吸,让气在喉部、胸脯和肚子里变成一个弹簧,把我弹来弹去,后来一吸气,就把不好的想法吸了进来。或者,我呼吸的时候,把知觉集中到呼吸本身,吸气和呼气,然后我就只想这一件事。后来呼吸和知觉胡乱搅在一起,令我头脑发涨。可是,当我还没等到呼吸困难就有意要呼吸时,然后,当我顺从身体按照自身的规律不带任何意愿呼吸起伏时,这种情况也会发.99lib?生。因为这样,呼吸就和凹陷的肚子保持一致,我除了听见耳道里那种呼呼声以外什么也听不见了。那呼呼声令我脑袋发涨,折磨得我又不得不急于吸气了。然后我就摸黑穿过走廊进到厨房,摸黑打开橱柜的门,伸手去摸面包和刀子。我又躺回床上,吃着面包,就不那么困倦了。我可以伸展四肢,一边嚼着,一边不停地把面包塞进嘴里,并且伴随着面包,把一些胡思乱想也嚼进了睡梦之中。可是每当我醒来时,那些胡思乱想又回到舌头上那黏稠的唾沫里和那块剩下的——我记起来——紧紧攥在手里的面包中。我一动不动。我明白舌头上bbr>的滋味,也明白手上沾满沙子,指头一搓皮肤就沙沙作响,好像外面下起了雨。我忽然想起,有一次,我睡觉的时候,手指上沾满了干泥,后来我挪动身体时,大脑想起了耳朵早已听见的声音,想起了喉咙里的煤炭味,还想起了那烧红的炭火苗窜动着映照在黑暗的墙上非常显眼。而我当时躺着,还处在知觉苏醒和感官苏醒之间那短暂的时间里,处在毫无抵御的胡思乱想之中。 据说,我后来坐在火炉前,呆呆地注视着炉火。 自行车 “这是几天前的事了。” 这是几天前的事了。当时我从操场旁边走过,听见孩子们的叫喊声。我停下来,听到他们朝这边跑过来。我听到他们把球传来传去,渐渐停止了喊叫,开始乱糟糟地说着话,声音越来越大,拖着腔调,脚步慢了下来,语速也慢了下来。我站在那里,听他们在说什么,我听见他们议论纷纷,说过的话又继续说,我听见他们在不停地谈论着一辆自行车,听见有人边说边问道,这辆自行车是否是我的,然后我听见另一个人也说了同样的话,然后又听见第三个人也说了同样的话:这辆自行车是不是我的。 哪辆车?我说道。 电影院门口那辆,我听见一个孩子说道。 我怎么会有一辆车子呢?我说道。 可能是我昨天放在那儿的,我听见另一个孩子说道。什么时候?我说道。 下午,我又听见一个孩子说道。 下午什么时候?我说道。 我听见一个孩子说了一个时间。 当时我在家呀,我说道。 我当时就在那儿,我听见另一个孩子说道。 我在那儿可没有什么事呀,我说道。 我也没有什么事,我又听见另一位说道。 我在这儿也没有什么事,我说道。 我在这儿也许有事,我听见一位说道。 决不会,我说道,我有其他事要做,不会去那里的。 我的表情证明了我说的是谎话,我听见另一位说道。 那好,我说道,正如你们说的那样,我去过那地方,还推了一辆自行车。 我是推着车从他们旁边走过的,我听见一位说道。 对,我说道,你们看见我在提到的那个时间推着一辆自行车去过那地方,这也许是事实,我相信你们。我把大衣挂在车把上,推着车子去了那地方,一只手扶住车座,另一只手抓着车把。那儿的房屋紧挨在一起,没有墙缝,房屋的墙给我指示了方向。你们站在窗前,也许你们还拿来椅子,大点儿的孩..子站在地上,小的站在大的身后的椅子上。你们站在窗户后面,没有推推搡搡,没有挤来挤去,没有大声呼喊,也没有对那个推着自行车路过那地方的人议论什么。完全是另一回事:你们静静地待在那儿,你们随着我的脚步静静地转过头来;我缓慢地走在大路旁边那宽阔的、满是灰尘的人行道上,沿着屋墙朝太阳方向走去。在一个拐弯处绕过车铺的自行车停车处,绕过第一家餐馆的停车处,绕过第二家餐馆的停车处,绕过车库的停车处,绕过第三家餐馆的停车处,绕过我妹妹餐馆的停车处,绕过电器行的停车处,绕过饮料店的停车处,绕过农贸市场的停车处,来到电影院。最后,我把车子靠在橱窗下面的墙上。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又听见另一位说道,我会稳着脚步走遍所有地方的。 那么除了你们,肯定还有人看见我了,我说道。 所有人都看见我了,我听见另一位说道。我觉得,我听见第三位说道,在人面前推自行车走路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那些看见我的人,谁也没有说什么呀,我说道。 完全相反,我又听见一位说道,很多人从屋里跑了出来。餐馆的窗户,我听见另一位说道,被客人都挤满了。跑到街上的人,我又听见另一位说道,出于好奇都急匆匆地交头接耳议论着。不过他们的话,我听见第四位说道,怕我听见,都没有大声说出来。 这一点我承认,我说道。正因为如此,我才把车子停在橱窗下就走了。 不是,我听见几位争先恐后地说道,我把车子停靠在电影院前面的车站牌上了。然后,我站在旁边等公共汽车。 我明白了,我说道,不过,你们知道我把车子停在那儿的原因吗? 车把上系着一张纸条,我听见一位说道。纸条上,我听见另一位说道,写着一个地址。其中一位客人,我听见第三位说道,竟然走上前来问我,天啊,你要把这辆车寄给谁呀。这是我兄弟的车,我随口回答道,我今天在车棚里摔了一跤,该走了,我朝问话的人淡淡地甩了一句。我用剪刀做了一只小环,穿上一根纸绳子,然后再用绳子把纸条系在车把上了。 描述一下车子的样儿吧,我说道。 这是一辆变速车,我听见一位说道,把手上的变速器钢丝断了,漆皮起包了,有些包已经破裂了。这辆车被日晒雨淋太久了。它老藏书网是停在外面,我听到另一位说道,后挡泥板松了,一道锯齿形的斜缝裂到尾灯上了。“如果你跨腿的话,裤子很容易被挂上。你得小心,左面踏板的橡胶有点儿磨损了。你最好脱掉鞋,免得打滑。过来。这很简单。你只需要把左脚踩在左踏板上,起步时身体朝着车把向前倾,右腿向后伸,向前冲去时跨过后轮就行了。你站在踏板上时,脚尖要弯曲。不要看地面。往哪儿骑就往哪儿看。朝木桩的方向看。胆小鬼。朝桩子这儿看。把车子推回到屋门口,停在下面台阶上。现在,你站着把腿跨过横梁。现在用脚尖踩踏板,向前冲。笨蛋。站起来。快站起来。把车子扶起来。站在台阶上。把腿跨过去,脚向下踩踏板。把车子扶正。离开台阶。你只需要往前冲一下,同时另一只脚踩住踏板就行了。然后,往下踩踏板,踏板又上来了,你就往下踩。不要看脚。看木桩那儿。朝这儿看。现在往前冲。小心石头。绕道。绕过去。我给你说了,要小心石头。站起来。快站起来。不要紧。过来。站在台阶上。不要看脚。看你骑车的方向。战壕。抓紧车把。不要看双手。现在往前冲。别忘了踩。往旁边拐。看那木桩。踩倒挡。我说,踩倒挡!” 变速车没有倒挡,我说道。 没人说起倒挡,我听见一位说道。这车子的油漆是红白色,我听见另一位说道。红车架上有一个长长的白色箭头,我听见还有一位说道。我走了以后,那脚踏板转来转去的,歪歪扭扭的后挡泥板摩擦着轮胎,辐条弯了,总碰得车架某个地方咔嗒咔嗒响,发电机有嗡嗡声。 怎么会这样?我说道,可我白天还到处骑来骑去啊。 是这样的,我听见一位说道,可是到晚上我又回来了。 继续说下去,我说道。 因为我也没有把车子搬上最后一趟公交车,我听见另一位说道。下车的人都惊异地议论着我是怎么来的,并徒劳地待在空车前面。可是,我又听见另一位说道,他们无法从轮胎磨擦面发亮的条纹来推断,我是从大路旁边那条满地灰尘的走道上推车走过来的。 好,我说道,正如你们说的那样,我在车门口站着,等到车门关闭。然后我一无所获,手推着车子,立刻从那儿回来了。 不是这样的,我听见一位说道。而是,我听见另一位说道,我还待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站到深夜。 我很难相信,我说道,你们能在那儿待到深夜。 有人告诉了他们,我听见一位说道。 谁?我说道。 从电影院出来的人,我又听见一位说道。 你们丝毫不怀疑吗?我说道。 不,怎么会呢,我听见另一位说道,那是一个很短的影片。我又听见另一位说道,那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电影。那是一个会议,我还听见一位说道。 那是一个电影短片,我听见一位说道;或者是一个广告活动,我听见一位说道;或者是一个紧急情况的应急训练,我听见一位说道;或者是一次非法集会,我听见一位说道;不,是一场政府的号召,我听见另一位说道;是一个通告,我又听见一位说道;一场警报,我听见一位说道;是宣布一个紧急情况,我听见一位说道;一个官方警告,我还听见一位说道。就这样,我听见他们乱糟糟地说这说那,还窃窃私语,时而小声,时而大声,音量一会儿又变小,一会儿又抬高,而且还辩解着。我听见他们商量好了什么,又供认出别的什么,自相矛盾,又相互提醒矛盾。我听见他们说这说那,辩解着,就只能站着,站在那里望着他们。虽然我双目失明,但是我还是望着他们。 穿衣服 这时候,格里高尔·贝尼迪克特(这是他的名字,或者类似这样一个名字)为星期天穿着了一番。 他坐在床上,擦好了皮鞋。他刮完脸,洗漱过了。他走到床边,用软刷子给皮衣打了油。他走近桌子,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 他穿上袜子。他站起身来,走向衣柜。 他做这一切费了很多时间。他穿袜子没有费多少时间。 他转动钥匙,打开了衣柜门。他从衣柜里拿出了西服。他把裤子熨得平平展展,把上衣放到床上。他坐到上衣旁边。他把左腿伸进裤子。他把右腿伸进裤子。他这样费了很长时间。 他站起身来,提起裤子。他扣好裤子。他把.99lib?皮带穿进裤腰。他系好皮带。他用拇指把皮带扣针塞进那熟悉的、与其他皮带孔相比稍大一点儿的孔里。他慢慢地把皮带头塞进扣里。 为此,他也花费了大量时间。 现在,他站在桌子和床中间。 他随后走到敞开的衣柜前。他从衣柜里取出了领带。 他走近窗户。他一边走一边把领带套过头。他系好衬衣扣子,把领子挨近下巴立起来。他用两个指头捏着领带结,另一只手把领带套到脖子上。 他系领带折腾了很长时间。 他走近床,拿起上衣..。他把上衣搭在肩上,朝衣柜走去。他把衣柜门关上,转动了一下钥匙。 他把上衣从肩上拽下来。他用胳膊把上衣撑开。 这时,他站在房子正中间。 他右手伸到左胳膊下穿上衣,他把上衣拉过右肩。他左手伸过右肩穿好上衣。他的手松开肩膀。 松开手花费了这个盲人很多时间。 他把左胳膊伸向身后。他把左胳膊伸到上衣里。他把上衣往上提过肩头。 他走近床。他弯腰取刷子。他把刷子放在专门的盒子里。他拿着盒子走近桌子。他把盒子放在桌子下面。 这个动作占用了他一些时间。 他走近洗脸池,把碗里的水倒进水池里。 他站在旁边。 然后,他用很长时间走向屋门,用更长时间走出屋门,用最长时间从屋门走下台阶。 他快步走过院子。 他99lib?返身回来。 现在他双手插进裤兜,靠在阶梯旁边的屋墙上。有人给他作介绍,一边吸着烟,一边很正式地频频点头,脖子和胳膊还被阴影遮盖着,拘束的手一直抓着上衣的衣摆边儿,脸被阳光照耀着。他闲着没事,从嘴里和眼窝里吐着烟雾。 各种念头一闪而过。 他想像着一列火车行驶中的情形。 女人的出现 后来我又回到家,坐在厨房里,听见父亲干完了活儿穿过走廊踏在水泥地上的脚步声。我还听见他停下来站着,并快速脱下靴子,起先一只靴子后跟上面和内脚脖卡在一起,于是他把脚后跟脱到靴筒的位置,把松动的靴子像皮球一样顶在脚尖上,用力往阶梯下面的墙上磕,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我还听见他用这只光脚当鞋拔子,后跟顶在门框上,连蹬带踩地又把另一只靴子从腿上拽下来,动作不紧不慢,又把这只靴子扔到了墙上。然后,我听见他气呼呼地走过来,然后又往前走,从灶台上拿起大汤勺,伸到水龙头下面。我听见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父亲把手指塞进出水口时,水龙头发出嘶嘶的喷气声;父亲拿开手指时,伴随着嘶嘶的喷气声,指间又发出沉闷的汲水声。我又听见水管哗哗的流水声。他把大汤勺挂到水池边上,弯下腰,把嘴唇凑到水龙头上。他用力一吸气,我就听见他口腔里发出生硬而响亮的咕咕声,感觉和一只野鸡的叫声差不多。他吧嗒?99lib.着嘴离开水龙头,弯腰站着,把汤勺放到嘴边。水滴进汤勺里,发出清脆的声音,犹如滴在铁皮上似的,接着就几乎无声无息了。可是还不等水贴到嘴边,父亲就赶紧把汤勺向下一转,把水倒掉了。等到水管流出的水变凉了,他重新接满水,咕嘟咕嘟喝下去。喝水时,勺子挡住了鼻子,他就不停地把勺子往上翻。半球似的勺子挡住了他的脸。他喝着水,眼睛一动不动朝我这边看着,嘴里冒出了一个我听不懂的问题。我只从最后一个词抬高的声调里听出来他在问什么,赶紧点头,并说了和点头一致的话。他站直身体,抹了抹嘴,但没有用手背,而是用那粗大的拇指在嘴唇上刮了一下。然后,他把汤勺挂回炉台边,关上身后的水龙头。他背对着我,先抬了抬左肩,又抬了抬右肩,挠挠腋窝下,然后手伸进裤子里挠挠肚子下面,最后用右脚尖蹭着左踝骨,第二次提出那个问题。他(用别的说法)问我下午去了哪里.99lib?。我就在这儿,我回答道,到处转了转。我有事要做,我改口说道,没有闲着。听到这话,我父亲正用抹布擦手指,便(用别的说法)说道,他很高兴。可是你后来又去哪儿逛荡了?我去了电影院的放映室,我回答道,可那儿没有人。所以我去了妹妹的餐馆,打听点儿事。晚上,我结束我的叙述,我除了回家没别的事。父亲没有回头,而是不停地转着身体审视着,然后走向橱柜。我听得出他光脚走路离地时脚底板吧嗒吧嗒的声音,然后他蹲下拉开抽屉时膝盖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我听见他把胳膊伸进橱柜,又把平底锅拿了出来,跪着,后来站起身,用脚尖踢门,重重地把柜门关上,走向桌子,继续问我别的问题,返回灶台的那一刻说完了最后一句:把自行车放到柴棚前面是不是我干的?怎么能干这种事。他完全相信这是我干的,他说道,不论在别处,还是在这儿,我都很喜欢这辆自行车,所以不得不把它搬到这儿来。我来回摇着>??头,说出了属于摇头的话。这是真的吗?他问道(用别的说法)。是真的,我坚持我的回答。我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告诉他回来的时间。我坐在桌子后面,先望着他的脸,他正好弯腰从抽屉里取出刀子。然后我说话也用同样生硬的嗓音,看着他走近冰箱,从里面取出黄油。 然而,就在这时,她走了进来。他腋下夹着平底锅,两手分别拿着黄油和刀子,回到灶台前。黄油从一只手滚到拿刀子的那只手上,于是他腾开空手去拿腋下的平底锅,把它放在灶台上。我听见炉子上那开关的咔嚓声,看见刀子在黄油纸上的刮痕,黄油在热锅里轻轻地滑动和碰撞,刀子在锅沿上刮蹭。融化了的黄油滚热起来发出咝咝声。这时,父亲又跑回炉灶旁,把鸡蛋打进锅里,把蛋壳扔进垃圾桶。他把盐巴撒在鸡蛋上。我听见桌子对面那把椅子的咯吱声和钢制餐具的叮当声。我眼看着父亲在摇晃那被卡住的抽屉,用胸脯和肚子把抽屉往里猛推,一声不响地靠近我坐在桌子旁,在我面前把面包片放到手里的油布上,用叉子的齿尖从上往下斜着扎进锅里的鸡蛋,头甩过肩膀,转过身,像被打扰似的把目光投向她,而在我的耳旁响起了爆裂声。她走过来 628a." >把围裙挂到灶台边,光着双脚,轻轻地从父亲身边走过,然后轻声地大步走向长沙发。我听到了拖鞋在地上摩擦的声音。我闻到了马厩的烟味。她神情忧郁,轻轻地坐在沙发上。她穿着宽大的裙子,笨拙地把两腿并在一起。她把自己的脚勾在沙发腿上。她坐在那儿,身体靠着墙,朝这边望着,眼睛都不眨一下,也没有理睬我那沉默的目光,或者说,没有朝我看上一眼。然后,当他忙碌着给自己做晚饭时,她坐在那儿陷入了沉思,坐在那儿,一副失神的表情。这时,他把满满的锅端上桌,慢腾腾地坐下来,舌头舔着,准备一口气把饭吃完;他坐在那儿,身体向前凑了凑,嘴微微张开,停止了刚才发出的声音,用茫然的眼睛看着一直沉默不语听人说话的盲人。最后,她终于问起这个人的父亲,好像他本人不在这儿似的,连嘴几乎都没有张开,问起儿子是否已经吃饱了。我在桌子这边听见父亲咂起嘴,(用别的说法)问儿子是否已经吃饱了,听见儿子为了她,为了父亲的妻子回答父亲,他这个儿子在妹妹那儿吃过饭了,已经饱了,并说他感谢这个问题。我还听见父亲虽然继续吃着饭,可嘴里冒着热气,用别的说法向她转述那个答复,说儿子已经吃饱了,他在妹妹那儿吃的饭。她慢慢地站起身,看着父亲的脚板在地面上留下的水迹渐渐消散,还有桌子下光脚面上已经变黑了的汗迹。父亲张嘴吃东西时头往前一动,脚随之抬起来,弯曲着脚尖。. 我怎么了?她问道,这声音在我的耳朵里像爆炸了一样。他用别的说法继续转达问题。这是叉子的声音吗?我一边听着动静一边问道。 她站起身时,只觉得一张硬信纸从手里或者从衣服里掉了下来。 发电站电缆 电缆是从布隆茨 53d1." >发电站引出来的。“电缆从那儿朝东引到乔这个地方,拐到东北方向,越过森林地带到瓦尔山,再朝同一方向下到格伦登,不经过施兰茨、里赤、珀罗施、切尔诺格劳、迪恩、尼茨、山茨以及兹万西、德莱西和摩尔等地方,而是出人意料地转向北面,继续延伸,经过施拉姆、普鲁赫地方、施莱克、斯里德马、斯尤特拉、特雷奇施、克里施等地方,再继续延伸经过安赫、经过易伯塞到厄德。”在这儿,我脚踩着一座电缆架的水泥底座,用石头打到丁铃作响的铁杆上,接着就站在电缆架的侧翼下面,把耳朵贴到横梁上。我站在这儿,听见头顶的轰隆声和沉重的呼呼声。在这儿,我现在听见那远远的声音渐渐消失,朝着北面,“电缆从那儿越过田野继续延伸,从厄德经过莱廷、卡纳伦、加琉施这些地方,转个弯返回向西,大概经过圣克罗曼、圣贝尼迪克特、绿荫中的圣约翰、圣克斯马斯和公路边的达缅、圣阿加塔、圣阿格尼丝、圣露奇娅(为我们而祷告)”,又朝这个方向经过类似的地方,再往前我就没有听说过有轰炸机了。>bbr>藏书网.. “傻瓜们从早到晚靠墙站着,流着口水,做着他们的美梦。” 靠墙待着的时候 我靠墙站着时(描写还没有进一步展开),打算走过院子,去柴棚把自行车扶起来。夜里,我听见风把车子吹倒了,或者是雨水让车轮下面的地打滑造成的。这至少是后来父亲吃早餐时的解释。我打算这样做,左右两边不免要用手扶住墙。我靠着屋墙站着,根据背阴来判断时间。那是清晨时分,我打算去柴棚,当时我自认为去那儿把自行车扶起来有多重要。我呆呆地靠墙站着。雨水从地上蒸腾起来,空气闷热。还没干什么就说了很多话。时间在说话和行动之间消逝了。身体变得懒散沉重。手指胡乱在墙上抠来抠去。满脑子胡思乱想,可全身关节懒散,无从说起。我 840e." >萎缩的身影映到墙上。大脑的命令碰到麻木的岩石上。我无法离开这里去柴棚。指尖懒散地抠着颗粒状的灰浆。时间从手中流逝,而我却恼怒自己的懒散,恼怒得几乎丧失理智。我没有勇气离开这里越过院子的深渊去另一个地方。不论我怎样命令自己迈出双脚,可动起来也挪不过十来步。墙上满是灰尘。圆鼓鼓的蜘蛛凭着细长的腿爬上爬下。粉刷的墙上那小坑就像子弹孔。白天,飞蛾伸展翅膀钻进小孔里睡眠。手指头可能会抠到那里,摸到某只飞蛾。可飞蛾一动不动。我讨厌起自己来。我蒙着双眼,靠墙站着。我利用时间,用蒙着的眼睛寻找从墙头到柴棚的路。我踉踉跄跄,好像 624d." >才失明了一样。这时,我在柴棚边找不到自行车了。那儿曾放过自行车吗?我父亲还在从池塘回来的路上。父亲的妻子还没有离开家。直到现在,我还没有听到有第三个人。藏书网99lib?..bbr>.. 猫 虽然柴棚里没有草,但有一股草味。这股味是从第二辆车上来的,那车辕高高竖起,挡住了后面的水泥墙头。第一辆车还正在路上。它经过的地面和空间就是我要去的地方。我脚底下能感觉到滑板在厚实的泥土上留下的凹槽,感觉到有锯末和咔嚓作响的树皮碎片,那是在锯木头时从原木上掉下来的。我的膝盖从旁边碰到斧头把上。我去摸斧头把时注意到,由于我的膝盖一碰,斧头从劈开的大木块里脱落了,慢慢在前面露了出来,握在我手里的斧头把随之垂下去。还没等斧头从木头里掉下来,我就把它拽出来,抡过头顶。抡起来时,那只松开的手顺着斧头把滑动,快触到了金属,然后我的手猛一用力,又把斧刃砍进木头..里。有时候,你没有抓紧鸡翅膀,鸡就在柴棚里乱飞一气:它碰到水泥墙上,碰到柴堆上,碰到横杆上,碰到屋顶木板上,碰到挂在横杆上的锯子上,碰到还一直摇动的斧头把上,从木头上仰起头,再一次碰到水泥墙后又摔到地上,扑腾着翅膀打转,并用它那长脖子拍打着锯末,跌跌撞撞地吐出了血。要么你想听点儿别的什么?你问道。 从我坐着的车上,能听到哗哗的流水声。水从柴棚顶流下来,再远一点的地方,从马厩的屋顶流下来,从大房屋顶经过排水管流到院子里。能看见的东西不多:一群鸡,有的站在马厩门口,有的站在两个窗台上和打谷场的黑木板前的墙头上。它们紧紧挨在一起一动不动。不,它们没有竖起羽毛。现在有一只鸡从窗台上被挤了下来:它落下来时扑腾着翅膀。我看清了它拍打翅膀和水洼四溅的情形。这只鸡在一块石头上左右摇头磨它的尖嘴,然后一头钻到马厩门下,挤进鸡群当中,它的腿在那一排静止不动的黄色中分辨不出来了。我看见水滴落到水洼里形成了圆形凹口,溅起的水泡飞向四周。我听见柴棚的铁皮屋顶上噼里啪啦响亮的声音和外面院子里连续不断的滴答声。房屋门的下半部分已经被雨水打湿了,呈现出暗色,你能看见飞溅到清漆面上的水滴,而漆皮脱落的地方,雨水浸入木头里。现在,门已经被浸泡了,但门把手还算完好,只能从门把手边上逐渐扩大的阴影部分看出门的移动。我什么都听不见。猫蜷缩着身体露出头。你没有发现更好的东西吗?那是一只猫,你说道。它跑下台阶,沿着墙根溜到屋檐下,停在排水管拐弯处,跳过排水管,继续沿着马厩的墙根跑到屋檐下。它现在望着那成排的鸡群。这时候,我什么都听不见。它把头转向那一群在窗台上打盹的鸡。然后,它忽然99lib?把头转向柴棚。它还在马厩檐下窥望。我只听见外面院子里滴滴答答的声音,你叫它的声音它是听不到的。它听到了我的声音。它蹦蹦跳跳地跑过来。现在,它溜进柴棚里。我没有听见它跑过来的声音。我还一直听不见它的声音。它站在锯末上,抖了抖全身的毛。既然它是从雨中跑过来的,既然满院子都是雾腾腾的雨水,那么这个动作就是意料之中的。它现在大胆地跃过柴堆,跳到锯木架上,蹲在那儿的岔口上。它又跳起身,跑下来,惶恐地溜到了柴堆那儿。这是一只瘦骨嶙峋的猫,本来就快饿死了。它的眼角上挤满了脓屎,颈部只有干瘦的毛皮。它现在蹲在柴堆上面。它站起来,朝这边瞥了一眼。它在原地转圈,然后跳过柴堆,钻到柴棚的角落深处。在屋檐下的地面上滴水形成了凹槽,凹槽上横着一根方木。水滴落到木头上的声音不同于落在石子、沙子或者水洼上的声音。猫站在柴棚角>落深处的柴堆上,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它往下面看看,又朝四周张望。现在,它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们坐在上面的那辆车,悄悄地沿着后墙爬过柴堆。这只猫瘦得可怜,皮毛下的肋骨清晰可见。 我能听见水滴从瓦上落到方木上的声音。同时,这声音也随着水滴延伸到木头里。虽然这声音低沉,比水滴落到石子上和水洼里的声音还要小,我还是听得很清楚。木头上一层水面闪着亮光,像玻璃一样。木节孔里的水滴闪闪发亮,又很快被后来的水滴溅飞了。雨变小了。猫跳起来碰到屋顶的木板上。它又跳了一次,它被水泥里伸出来的铁丝缠住了脚。我听见水落到凹槽里的声音。现在,那声音到处都一样。猫跑回角落,它在那儿忽然缩起身子,快步小跑起来,越跑越近。它一翻身,又跳回角落里。它藏在柴堆后面,忽然发出尖细的、孩子般的叫声,后腿直立,前腿伸向屋顶木板。它伸展肢体,肚子贴着墙,只有双爪着地。这时,它的背部看上去瘦骨嶙峋。它把头缩进脖子里,目光扫视着那无法穿透的屋顶。它疯狂地用前爪去抓水泥墙面。我听见抓墙的声音,我曾说过。现在,我听见风的呼啸和碰撞声。它只剩下皮包骨头了,你说道:你可以摸摸它,水泥棱角都扎进它肚子里了。我听见噼里啪啦的拍打声和尖细的呻吟声。呻吟声压住了拍打声,拍打声又惹出了呻吟声。我听见了拍打声、呼啸声、呻吟声。然后我只听见呻吟声。然后我听见拍打声和呻吟声。然后我只听见拍打声。然后我听见拍打声、呼啸声和呻吟声。所有这些声音构成了一个三音节单位。 我松开手指,终于放下了斧头把。我听见外面院子里父亲的妻子走路的声音,她胳膊上挎着衬衣。她的动作一个接一个,连续不断。而我开始的动作一个脱离另一个,要连续起来相当吃力。可是,走动的身体停下来都是相似的。我是第一个听见她的声音,并且从后面呼喊她。然后,她用眼睛证明了她听见的声音。然后,在我们走进房屋以前,她在上面屋门里,我在院子当中,我们一起听见马车从大路拐到小路上来,重压下草料堆噼啪作响,听见父亲笑声爽朗,远远地就朝庄园这边高喊着打招呼。 早餐时一段情节的产生 “当我在那儿时。” 当我在屋里时,我听见夜里火车的声音。直到深夜,我都能听见下面市区有轨电车的声音。整夜里,我都能听见绕行道上长途载重卡车的声音。我把这些声音区别开来,有马达声,有钢轨声,还有鸣笛声、扳岔道声、蒸汽机声。我根据马达声音来判断速度,分辨是穿着鞋还是光着脚以及用脚尖踩油门的速度,还有手拉操纵杆的速度。我又从鞋和手来判断人,把肩膀上的脑袋安在这个人身上,又给这个脑袋配上一双狭小疲倦的眼睛,再从眼睛来判断目光。开始,我不知道该给目光安排点儿什么。可后来我从中想到了焦油的逆流,又从流动想到把路边石头作为河岸标记,又从标记联想到猫儿眯起眼睛打哈欠的样子和急剧缩小并旋转的影子。 我把听到的声音和图像联系起来。我把图像和没有听见的声音联系起来。我把没有听见的声音和图像联系起来。我从离合器和铰链的声音想到了有轨电车的后车厢。我从有轨电车的灯光想到了窗户后面一个个乘客的样子,从乘客的膝盖想到裤兜,从他们的手想到那皱褶并散发着酸味的报纸、证件、帽子、白色手套,中指尖上还沾着唇膏的颜色。我把嘴的样子和声音联系在一起。我把更迭变换的嘴和更迭变换的声音联系在一起。我让一张嘴的样子和另一张嘴的样子交替发声,让更迭变换的身体的样子相互鞠躬。我从嘴唇联想到嘴动的样子,又从动作联想到声音。我把身体相互贴近的样子归于聊天。我让身体的样子站起来,让一张脸的样子在前行的时候回头观望另一张脸的样子,让后面的那张脸向前面的脸点头示意。我竭力把这个点头示意的样子描绘得精确明晰,我描绘出一副手臂伸展下垂的样子、手指紧抓木棍的样子。然后,我把木棍和腾空摇晃的金属片的图像联系在一起。让人的图像成排成排地穿过车厢。我让他们上车,我让他们鱼贯而过,我让他们下车。我从火车静止不动和周围一片沉寂联想到终点站的光亮、草坪上的水泥长凳、半明半暗的茅草棚和关闭的厕所。我藏书网把这些看不见的图像和那些听不见的声音联系起来,又从这些声音联想到那些看不见的、顺着风向从明亮处消失了的人群的样子,联想到柏油路面上衣服闪烁飘动的样子,穿过马路之前脑袋转动的样子,香烟渐渐熄灭的样子,垃圾篓里的报纸闪闪发光的样子。 我从那些听不见的声音联想到各种图像之后,把随后那听不见的寂静和那个坐在敞开着的门边那把高椅子上填写数字的检票员的样子联系到一起,联想到那位在亮处来回溜达、一脚踢开一张揉皱了的车票的司机的样子,联想到一个人被灯光照得全身明亮、随后被阴影遮住、从大街另一边的黑暗处出来、经过草地走向汽车的样子。然后响起了汽车开走的声音。我听到这个声音,但已经厌倦了在这儿从声音联系到图像,并从那看不见的图像联系到声音。我把听见的其他声音和其他图像联系起来。 我听见远处火车行驶的呼啸声。我想像着火车行驶的样子。我为这种呼啸声补充我没有听见的声音。尽管火车的呼啸声渐渐远去,最后消失了,可我还是能从这些声音联想到图像。我用所学过的符号和名称来表示每一种声音,并且和其他声音相比较来消磨时间。我为了消磨时间,就把刹车的声音称为呼啸声,还把这种呼啸声比拟为倾盆大雨中阵阵刮风的声音。 然后,这种呼啸声戛然而止。我就把随后车轮几乎无声的转动和混凝土搅拌机的马达空转时皮带发出的声音相对比。我听见火车飞驰中那呼呼的迎面风、那越来越快的咣当声和连接杆沉闷的声音,我从这些还能听见的声音里联想到火车在空旷的路段行驶的情形。我从火车联想到向外喷涌的油,联想到沿着车厢迸发出来的火花和每节车厢那幽暗的窗户。我让窗户后面的旅客躺下休息。我配给他们长椅和大衣,想像着他们把大衣叠起来当靠垫放在胳膊肘下,手放在脸和靠垫中间,以免被纽扣蹭伤皮肤。我给那些坐在窗户旁的人配备上窗帘,让他们用手指把窗帘从时而低下的头上方撩开。我..描绘着车厢里的样子,那行李网里箱子上面的姓名牌,挂钩上摇摇晃晃的伞,地面上解开鞋带的鞋子,脚上滑脱了的长筒袜,蜷缩到肚子上的腿,裤子和长筒袜之间露出的皮肤。我从现在所处的寂静联想到行驶在乡间穿越黑暗的火车,还联想到车厢里熟睡的人们那隐秘的呼吸。我从列车联想到飒飒声和嘎嘎声,还从车厢的空座位上联想到一种沙沙声。 然后,我让所有的声音在呼呼的迎面风中渐渐消逝。我把这种呼呼声和听到的发电厂的鸣叫声相比拟,又和管道里还没流出来的哗啦流水声相比拟。这种呼呼声时而增大,时而变小,然后又增大。我想像着那空车厢的情形。我让它散发出烟草、橘子皮、胶水、融化的巧克力味道。我从这些味道联想到车厢里的样子。我让有指甲的手指剥掉水果皮,并从这个情景联想到果皮被剥开时发出轻轻的咝咝声,联想到果皮上面那上下张开的嘴唇。我让这副嘴唇提出一个问题,让对面的脑袋作一个阻止的摇头姿势。然后,我让拇指掰开水果,并把一块递给另一个人。虽然我想像着这个脑袋第二次摇头阻止的样子,我还是卑鄙地想像着让手去拿水果并送到嘴里(之前我曾说过一个词)的样子。我现在让这两位旅客把水果一块一块地吃掉,其中一人是所有者,整个面部快速地抽搐和嚅动,另一位在慢腾腾地吃着剩下的水果。然后我不再去想那些味道了,而让车厢变得空无一人。 我躺在寂静中。我把寂静和呼呼的鸣叫联系起来。我无法把这呼呼的鸣叫和别的什么联系起来:我就躺着,想像着这种呼呼鸣叫的样子。后来,我从寂静联想到刹车的呼啸声、车轮几乎无声的空转声、第二次刹车的呼啸声、道岔的啪嗒声、火车的进站口。随后,我立刻让蒸汽的刺耳声跟上来,还有关闭一扇车厢门的沉闷声音、车向后猛一撞的声音和那明快的、听得见的寂静。我把寂静和寂静联系起来,然后联想到成年人的样子、询问的声音、脑袋挤向窗户的躁动、回答问题的声音、一下子清楚无比的谈话、从站台上传来的轻快声音。 现在,我正想像着站台的样子。我让站台上出现一辆电动车。我抹去这辆电动车缓慢行驶的图像,让站台上空无一人。我想像着候车室的情形。我还让大喇叭咔嚓咔嚓响起来。我想像着候车室的大门和门后座位的情形。我还让候车室里的长椅空着。不过我让一扇门来回摇晃。我想像着火车站墙里面的水龙头和水龙头下面水池的样子。我想像着那空车厢的样子。我让井旁边站着一个男人。我让这人的拇指勾在肩部的背包带上,并用胳膊肘把背包往上扶。我想像着这个人向前弯腰的样子,我让他手心朝上,翘起嘴唇。随后我让大喇叭说话,宣告通知。我想像着一位正喝水的人,同时还想像着那空无一人的车厢。我让这个喝水的人显出更焦急的样子。这时电子钟的图像自行出现了。我抹去这个图像。我让这个人伸展身体站起来。我让他用手抹一下流出的口水。我抹去这个?图像。我看见这个人站在水池旁边。我抹去电子钟的图像,一会儿又让它闪现出来。我抹去火车的图像,让站台的图像闪现出来。可是,与我的意愿相违背,被抹去的图像上出现了一直站在烟雾中的这个人,还出现了他那浅色的背包带破损了、又鼓鼓地贴在他衣服上的样子。我看见拇指勾在背包带和锁骨中间。我极不情愿地看见候车室两扇门中间那门缝的样子。我对这些情形听之任之了。这个人自己迈开脚步,脚步有了声音,从这声音就联系到发车前蒸汽锅炉里水沸腾的样子。我想像着一个人登上车踏板的样子。可是这个图像很快就被抹掉了。我看见他舔着嘴从水池向候车室走去。我看见候车室门扇中间的缝隙。空车厢自行出现了,我听见车厢下面的缓冲器不可避免地猛然一震的声音。我想像着这个人在车厢过道的情形。这个图像被抹去了。我又看见这个人站在水池边。我看见他垂下肩膀,让背包带滑到胳膊肘上。我抹去了站台的图像,想像着火车启动的样子。我让这个人在车厢过道里绊了一下。我想像着这个人歪斜着脑袋,背包随着脚步来回摇摆。 我让这个人在这寂静中低声吹口哨。我让别的轨道上另一列货车的声音盖过这列火车的声音。我让这两辆火车交汇时发出刺耳的尖叫和巨大的轰隆,并且撕破车厢上的外罩。我让这个走路的人去摇动那些关闭着的门。我想像着门后面正睡觉的人的模样。然而,我看见这个人站在水池旁边。我抹去这个图像,让这个人站在空车厢门口。这个图像又被抹掉了。我让外面这个人的轮廓站在又出现的车厢里。这个人在车厢过道里,把额头贴在门上,牙齿不停地咬着嘴唇。我让他的手活动,让手去抓那竖直的门把手。 这时候,这个人又把背包抡到肩头上。我看见他回到候车室。我抹掉了这个图像。我想像着这个人拉开那扇咕噜作响的门。可是,我看见他用脚踢开门扇,走进候车室。我抹掉了这个图像。我看见他又沿着长椅子走路。我把这些长椅子组成空车厢里的凹面长椅。然而我看见了候车室的长椅。我抹去这个图像。我看见他坐下来,坐下以后放下背包。然后,我所看见的一切都压倒了我的意愿。 我看见长椅上这个人的身体夹在那些自在垂挂的手指中间。他孤身一人在房间里。他目光离开鞋子抬起了头。这里禁止躺在长椅上。他望着粘在鞋缝里的灰尘。然后,他猛地站起身来,又把目光投向墙上。到处都找不见能让他在房间里关灯睡觉的开关。 他坐下来,看见了鞋上的灰尘留下的印迹。他听见电灯的嗡嗡声。在站台门前出现了一个警察,双手习惯地背在后面。出于对环境整洁和安静的关心,他觉得最好进去站在那儿,和那位坐着的、回避他目光的人谈谈话,问问他的年龄、住所和职业。这个人都一一认真地回答了他。然后,这位警察又询问另一个人的打算。他原本是想通过问话和说话把车站上漫长的黑夜变为愉快的白天。被问的人立刻告诉了他的打算。然而,这个人流露出不满的目光,请求问话的人停止谈话。这俩人还能达成一致,一起穿过大厅门走进大厅。可是他们在外面就分手了:警察轻松愉快地去了丁铃一响就打开的小窗口,而这个背着背包的人为了避免与人打招呼,便极不耐烦地去了上厕所的路。 在那儿,他从肩上放下背包,从口袋里掏出两枚硬币,把第一枚塞进香水自动售货机里。然后,他弯腿屈膝,扳动摇杆,那香水就喷洒在他的衬衣上。 他舒展身体,然后抓住背带,在地板砖上拖着背包,慢慢地移动着。 虽然由于他现在脸上喷了香水,显出满意的表情,但是他的脸色像往常一样,总是急躁不安。 他用拇指把第二枚硬币塞进小隔间的投币孔里,然后以习惯的动作推门而入,把背包摇摆着拖到脚前面,又继续拖到水池边。他径直进了这个避难所,猛地关上门,把自己关了进去。 他双腿用力把背包抵在墙上。 他跪着解开背包带,从里面抽出一份报纸。他把报纸一张接一张打开,铺到地面上。他看见在潮湿的地方报纸被浸透了。他就用另外的报纸盖在上面保持干燥。所有小隔间里哗哗的流水声盖住了报纸的声音。 他坐在报纸上,让自己安静下来。他半高不低地用手支撑着身体,环顾四周墙上藏书网的图画和胡乱写的字。 然后,他仰起脖子向后靠在背包上。 由于小隔间狭小,他的腿长,于是就侧着身子,腿弯曲贴着肚子。 现在,他的姿势就是火车上那些人睡觉的姿势。 他在水池的釉面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那是脸的影子。在地面砖缝里和马桶旁的脚垫上,他发现了那已经变干了的润滑油的污斑。他看见里面还有又短又硬的头发,油污上面还粘着絮絮灰尘,令他恶心。他看见一个螺丝孔周围的瓷釉脱落了。他还看见那个脱落的螺丝。 他的胳膊支在耳朵下面咯吱咯吱地响。他没有在意所看到的东西,而是目光沉陷于一片白亮的混沌之中。这白亮的混沌渐渐地延伸扩大,占据了他的意识。最后,他的眼睛也像搪瓷面一样变得发白。 “他睡着了。” 我拿着杯子离开嘴边,两手摸索着找桌子,后来碰上桌子了。手挪开时,虽然皮肤好像只是朝里出汗,可桌上的油布还是粘在手指上了。 那女人懒散地坐在炉灶旁边的凳子上,看看正在磨东西的父亲的后背,也看看正狼吞虎咽的儿子的脸,心里十分得意。她朝父亲的后背干巴巴地问道,我刚才说了什么。父亲嘴里正咯吱咯吱嚼着面包皮,可是他并不压低声音,下咽之前,自己也忘记了嘴里还是满满的。他用几乎相同的话向我问起同一件事。 “是谁来的信?”我也许这样问道。 然而,我只是高声反问了一句,是否该上路了。到时会让我知道的,我父亲用别的话回应了一句。同时,他咳嗽了一声,又恢复了精神。随后,我听见一滴水滴落到灶台上,一边沸腾着一边缩小。我吓了一跳。那女人站起身来。 可是,如果我联想的图像超出我的经验范围,那么我就无法再联想下去了。我在黑暗的空间里,躺在睡着了的和醒着的盲人当中,再也想像不出一幅图像了。外面传来有轨电车驶过岔道的声音,载重汽车在绕行道路上行驶的声音,火车交汇的声音。我说出我所听到的声音,我还不断重复这些声音的名称,说出这些声音的名称和图像的名称,说出图像的名称和我没有听见的声音的名称。然而,我无法再从某个声音联想到某个图像了。我现在躺在这里,想到了站满人的火车站,可我对这些搞不明白。我想起轰隆巨响中穿越黑暗的火车,车站的站棚,站棚下面的长凳,长凳上被人咬过的双层面包片,面包下面的纸在风中抖动着。这些我也搞不明白。我想起火车上睡觉的人们,明亮的候车室,候车室长凳上睡觉的人,醒着的人,火车站厕所里睡觉的人,车站站棚下睡觉的人和醒着的人,睡觉的人睁着眼睛,醒着的人闭着眼睛,睡觉的人嘴唇上的唾沫,醒着的人和睡觉的人脑袋里乱七八糟的图像和话语,还有那些人、活着的生物脑袋里乱七八糟的图像和话语,不论他们在哪儿栖居,或者在半路上。可是我对这一切都搞不明白了,是因为我躺在那儿醒着,双目失明,躺在盲人当中;是因为我感到白天到来之前时间变得漫长,就像在梦中一样;也是因为我对于那些能想到的东西的思考方式所致,就好像它们仅有名称一样。 有些东西在描述中被忘记了。不。是有意没有提到。不,是忘记了。不。我不知道从何谈起。 父亲的面孔 描写了父亲从水塘回来以后:比如他卸下马车套具,双手把草料搬到马厩,再把车倒回去停在柴棚里放车的地方,随即开始描写换衣服,然后再描写早餐的情形。可是,描写了父亲在厨房吃完早餐之后,接着出现了大量篇幅描写他的脸色。这时,他正对他的儿子说话,告诉儿子什么。父亲的脸从外表上被描写成一副温和的面孔。我的头歪向一边,好让他对着耳朵讲话。我也听见那女人在外面脚后跟不着地、撩着裙子匆忙走过阶梯的声音。现在我听不见她的声音了。她停在一级台阶上,朝上面望着:她看见所描述的墙顶上的大梁和瓦片底面。我听见她越走越慢。她一只手从身后滑过栏杆,我从木头上都能听出她皮肤的声音。她看见了什么。什么东西在描写中被忘记了。我父亲正向我叙述什么。“他的面孔似乎一直注视着自己的嘴,在胡子下面说话像流水一样。他的脑袋似乎一直在听着自己的声音。”“眉毛一动,额头就向上窜到头发下面,遮住了帽子阴影没有遮住的白色部分,额头最上面皱纹里的疣子夹在抽搐的皮肤里。不过,当他放松眉毛,让眉毛朝鼻梁根靠近时,额头正中间就会出现一道横槽,皱纹绷得紧紧的,成了明显的凹痕,边上的汗珠闪着亮光。褐色的疣子也从头发里露了出来,随后,帽子的水平压痕泛出微红色,也下垂了。父亲脸也不抬起来,就弯曲手指,用指节骨揉眼睛。当他把一个小黑点揉出眼睑抹到泪囊上时,他的嘴便以那种一成不变的口气继续讲述事情了。他把胳膊肘支撑在桌子上。外衣袖子滑下来,衬衣袖子露了出来。他把脸撑在两个支起的拳头中间。拳头照亮了他的脸。由于他背对窗户,他的脸也被墙上太阳的反光照亮了,里面的骨骼似乎发出红光。他的颧骨从下眼圈延伸到外耳,颧骨上面的皮肤发出黯淡的光,就像每次刮完胡子那样。头发因出汗而显出黑色,倒也梳得纹理平整。不过有帽子压痕的地方头发隆了起来,汗也干了。他的头发长得浓密散乱,鼻孔 548c." >和耳孔也长出浓密的毛发。如果你到近处看,就会发现那浓浓的眉毛一直向外延伸到太阳穴上。留小胡子的地方,一束灰色的胡须向下直冲嘴的中部,而在平时,你只能看见一道深深的横槽。”他长时间咬着下嘴唇。他就这样仔细听着,舔着上下嘴唇之间生出的唾沫。从他喉咙里出来的那些话和词语,一出口就变得干巴巴,小声小气。最后,他干脆闭上嘴不说话,让嘴巴变哑。他坐在靠桌子的椅子上,双手支撑着脸。腿是这样描述的,他伸开腿,在桌子下面朝我这边斜着伸过来。他中断了叙述。什么东西打断了他的话。现在,他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出气。他安然地动了动嘴唇,神情严肃,又开始说话。他开始说话了,又舔着他的唾液,接上了他刚才叙述的话题。比如,他叙述了马车陷到地里和往车上装草料时,他费了很大力气。.t>> 忘记了的东西 前面提到了大梁。提到了大梁上木蠹虫的孔。有些 866b." >虫孔周围的粉末也提到了。可是有些东西被忘记了。不,那是有意忽略跳过去的。也许是大梁上的檩条。是用木匠铅笔在木头上写下的数字。是吊线在边棱上留下的红线印。陈旧的木屑。木屑上的砖灰。木屑上的蜘蛛网。网子里的苍蝇和黑色的躯体空壳。屋顶下面的椽木。几根椽木的树皮。在一块成型不好的砖块上糊了一堆水泥。砖块上的蚂蚁。椽木上凝固的沥青黑点。大梁水平面上的一排樱桃核。樱桃核上面干枯的棕色果肉。不。是忘记了什么。有些东西是有意没有提到的。大梁上?不。墙上?不。地面上?不。砖块上?是的。>99lib??99lib? 名称的丢失 我听到屋顶下的动静,我在感受着它。我在感受着厨房里的动静和说话声。我听到院子里和马厩里的动静和说话声,我在感受着它。厨房里有什么在说话:我在感受着;屋顶下的卧室里发生了别的什么:我在感受着;别的什么后来发生在台阶上,我在感受着;别的什么已经发生在台阶上,可是之前就曾经出现过什么,它就发生在靠墙的屋檐下,还有别的什么在我之前就已经坐在厨房里说过话,现在一直还在 8bf4." >说话:它坐在厨房里,面色苍白,我觉察到了。什么感受着别的什么:这一个坐在厨房里,并且觉察到另一个。可是,依然有什么执意出现在台阶上,执意跨过台阶:在它出现之前,这个就已经出现在台阶上;在它发生之前,这个就已经发生了。而它把衣服和鞋子弄出了响动,我却愚蠢地认为这是真的。什么叙述了什么;另一个不是什么的什么听了 53d9." >叙述;我这个不是什么的什么听了那个听着叙述而不是什么的什么,尽管如此却没有感受到它。这座房子曾经是空的。房间里曾经有过椅子和长椅,有过床和桌子。一个水池里曾经有一个气泡破灭了。这一切都使我这个目空一切而又是别的一个什么的人感到吃惊和诧异。我感到非常惊奇,不知道房屋里所有东西的名称,然而我却感受到了。一个不同于我的别的什么从台阶上走上走下:这我已经觉察到了;另一个什么在厨房里全神贯注地向我讲了一个故事:这我已经觉察到了。可是,有什么也听了,这我没有觉察到:这我就没有感受到。?99lib?t>.99lib.> 椽木上的马蜂窝?是的。 通往教堂的路 当这女人拿着提包从她房间里再出来时,她问我们是否可以走了。我父亲站起身,告诉她我们都准备好了。我也点头称是,和他一样站了起来。我是否愿意带上拐杖,她匆匆问道。我想不想带上拐杖,我父亲又转述了一遍。是的,我赶忙回答道。是的,我父亲用间接引语转述,我想带上拐杖。她走进我的房间,带上了拐杖。她把拐杖递给我父亲,我父亲又递到我手里。我拄着拐杖,走向她打开的门。我父亲跟在我后面。这女人最后走过走廊并锁上了厨房门。然后她从我们身边走过,先走到房门口,把我扶到外面。我父亲跟在我身后。她也把房门锁好,然后问我们是否忘了什么。没忘什么,我父亲肯定地说,我们没有忘记什么重要的东西。买供品的钱呢?这女人问道。这他可忘了,我父亲坦然承认道。她从提包里取出钥匙,打开房门。她去取买供品的钱,我们就站着说话。然后,她重新锁好门,走下台阶,把钱递到父亲手里。他把钱塞进马甲兜里,不说话就算表示谢意。我们现在终于可以上路了吗?她彬彬有礼地问道。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妨碍,我父亲说道。这时,当儿子的急忙附和他。她看了看四周,便走到我们中间。我们各走一边,我父亲向她伸出胳膊,她便挽起我父亲的胳膊,毕竟是她的丈夫嘛。我们穿过院子走上小路,我们顺着小路往下来到大路上。天气变得闷热,我父亲在路上说道,然后我们每人都以自己的习惯方式表示赞同:现在就够闷热的,我说道。还要热成什么样啊,我父亲担心地说——他想饭后和邻居打牌。她想睡觉,女人说了一句自己的话。傍晚时,他俩都想到外面凉爽的地方透透气。这时,我们顺利地走上好走的大路。我们拐进大街,越走越快。送牛奶的车星期天还忙个不停吗?我问道。不,我父亲回应道,他知道,星期天送奶车是不送奶的。可牛奶罐怎么都堆在奶站上呢?我追问不舍。当然,我父 4eb2." >亲赞同地说道。我们大步朝前走着,可是,还没等他喘口气继续说下去,我们就在大街另一边碰到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妇。她长得不漂亮,但穿着华丽讲究。这时,我父亲把帽子掀起,殷勤地向她大声问候,她也殷勤地小声回首致意,并在走过我们身旁时说道,天气变得好闷热啊。是啊,我父亲会意地应道。可是奶站上这些牛奶罐,他立刻又转向了我,都是空的,因为热天里牛奶到第二天都变酸了。这我明白,我表现出镇定自若的样子,好像听到父亲的解释我会感到恶心似的。不过我马上继续问道,公共汽车什么时候来。我指的哪一趟?我父亲询问道。最近的一趟,我回答道。那就是十点左右的,他肯定地说。是这一趟,我附和说道。第一趟七点钟已经过去了,我父亲慢条斯理地说道。第二趟,他接着说,在十点钟做完弥撒后来,大约两点钟,他一边回忆着说道,第三趟车就来,第四趟车的行车时刻表他忘记了,最后一趟晚上八点钟来。我向他表示感谢。一个骑自行车的人呼地一声超过了我们并问了声好。我们停住脚步,也向他问好。我父亲朝他身后喊了一声。啊,是真的,骑车人离去时扭头喊道,在去的路上我就注意到了。我们又加快了步伐。我问,这骑车的人是谁呢。父亲像平常一样,只说了他是干什么的。我们急匆匆地赶路。到了地方,大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他们互相打招呼问好,我们也向他们致意问好,他们表示会意,并说了符合他们想法的话。是的,这是真的,父亲附和着他们的看法,他只能证实他们的说法:恰恰这一点他也没有注意到。我们可不用赶紧啊,他让我不要匆忙,提高嗓门对我说,我们有的是时间呢,不会误事的。这儿的人都是干什么的?我大声问道。怎么啦?我父亲非常吃惊,我不认识这些老熟人了?我把他们所有人的嗓音都忘了?无论怎么说,他提高嗓门,这对他可是件新鲜事,真够逗他笑的。然后他追着我问,我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些熟人来了?怎么回事?他追问道。我今天的心思跑到哪儿去啦?我瞎想些什么呀?当然啦,我极力想说个明白,嘴上却卡壳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无可奈何,过了一会儿,只好和气地张嘴回答我的问题:这是马蹄匠,父亲答道,这是庄园雇工,那是修路工。我用非常热情的话感谢他们,并向这些人问声好。他们也向我表示欢迎,然后我们一起向前走。我们走在他们中间,不时地朝左右两边的人示意问好。那些人丝毫不知道怎么回事,紧挨着站在街道边的空地上说着话。那些站在一起说话的人也向我们示意问好。于是,我们就和马蹄匠、马蹄匠的儿子和女儿、庄园雇工、修路工、修路工的女儿一起,穿过街道向教堂走去。走路的人先打招呼问好,站着的人再挥手致意。走路时问候的声调不同于站着问候的声调。当我们匆匆忙忙穿过一排又一排人群时,所有说话的人都唉声叹气,担心这样弄不好会出事的,即使肯定不出现大的混乱,可许多事情也免不了会一夜之间发生变化。这些人是干什么的?我不停地问道,这个人是谁,那个推自行车的旁边的人是谁。再说,我刚才靠近那个人时,为什么他不说话呢。他不认识那个人,父亲对我说道,那个推自行车的人旁边的人他也不认识。那两个陌生人,他猜测道,也许是骑自行车到这个地区考察的。是从安赫来的,他更像是自言自语,或许是从克里施来的:他从脸面上看不出他们的来历。我们不停脚步走过这地方,穿过胡同走向教堂。我们互相说着话,不时向左右两边的人群、三三两两的人打招呼问好,还有那些腿不打哆嗦靠墙站着的人。我们一起走上教堂台阶。我父亲请马蹄匠走在前面。他就先走了进去,手挽着儿子和女儿。随后,贝内迪克特先生携妻子和儿子跟了进去。接着,轮到了修路工和修路工的女儿,庄园雇工最后一个独自走了进去。然而,我们参加典礼统统都来晚了。女人们才不管这些,立刻走到别的女人旁边找座位坐下了;孩子们也到专门留给孩子的长凳那儿坐下了;而男人们只有站在廊台下面了。主教从布道台上正好朝下面喊道,如果我的眼睛,让我生气的话,那我就恨不得把它抠出来,让我遭受那无尽的黑暗的打击。在这无尽的黑暗中,他朝我示意了一下,我悲恸地哀哭着,咬牙切齿,到头来,正像我平日里吹嘘炫耀、愚弄人们那样,我感到后悔和痛苦,感到我的身躯无比丑恶和卑鄙。无穷无尽,他说道。99lib?99lib. 背旅行包的人 这个人醒来后就坐了起来,伸手抓住鞋尖。他前后摇摆着身体。站起身时,他也顺便把旅行包提了起来。藏书网又有人在敲门。他随即放下旅行包,从裤兜里掏出烟盒。他用手指弹了一下烟盒底部,用嘴唇叼住一根香烟,从烟盒里抽了出来。他没有抬胳膊把手指放在嘴上,靠着厕所的边墙抽起烟来。有人在敲门,用拳头砸门。烟头在水池里熄灭了。他从地面上把纸捡起来,叠在一起,穿?t>着鞋把纸踩到水池里。他拉上链子。他用胳膊肘拎着旅行包走了出去。外面另一个人望着他,他拉上链子以后,说的话就含混不清了。他既不回头看,也不理睬。他用自来水冲洗手上的灰尘。他从小隔间里走了出去。他走出厕所。他走出了火车站。 隔墙望 “弟兄俩一个给另一个带路,”书里有一处这样写道,“经常顺着教堂尖塔里陡直的环形阶梯爬上钟楼。” 在墓地后面的墙根下,能看见雨水流过的锈色痕迹,墙顶上是稀稀落落的顶盖板,盖板下面有粗壮的横梁,墙盖板和墙之间露出一线天空,一只猫正好穿过这一线天空,悄声无息地溜了过来。 猫。 我看见这只猫悄悄地溜过来要把天空吞掉。我看见一块99lib?石头从墙上掉下来。我看见鸡群在坟墓上刨来刨去。我看见一个女人走进公墓。 栏杆。 我靠栏杆站着。我把脚蹬在下面的横杠上。我抬起另一条腿。我全身坐在栏杆上。我用手指抓住上面的横杠。我朝下面那个女人来的方向吐了一口唾沫。 这女人。 这女人提着一只桶。她左手拿着一只玻璃杯。她张开手拿着杯子。她的手挡住了视线,我看不见杯子底。 杯子底。 杯子底上粘了一些腐烂的花瓣叶子,变得有些发黑。水泡烂了剩下的叶瓣。剩下的部分搅浑了水。她端着杯子,提着桶,走过一排排坟墓。 第二口唾沫在空中四散无影,像第一口一样。女人脚不停步,走过一排排墓碑。她把桶放在石头上。她把杯子放在台沿上。她把另一只杯子从台沿上挪到石头上。她从这只杯子里抽出一束黑色的草茎。她摊开手,手心向上。她用手背在鼻子上揉了揉。她闻了闻。她闻到腐臭的水、腐臭的叶子、腐烂的花蕊。她绷起了脸。 栏杆。 我骑在栏杆上。我用脚 540e." >后跟踢下面的木条。我弯腰向前。我伸直腿。我的脚趾蹬到了墙台上。我抬起第二条腿。我双腿站在墙台上。我站在栏杆另一边。我站在墙上往下看。 这女人。 这女人朝水井那儿走去。她浇花用了很多水,水泛绿色。她冲洗杯子。她跑回来。一群鸡急忙跑开了?。她提起桶,又放下桶。她围着墓地走来走去。 墓碑。 我跪下了。我跪在台檐上。我就地跪下了。 这女人。 我用脚后跟走出去。我的脚尖滑了下来。我的膝盖从台檐上滑了下来。 这女人。 我悬在空中,用手指抓住木条。啊,我悬在墙上。 这女人用裙角擦去石头上的灰尘。她用衣服擦掉字上的灰尘。她松开揉成一团的衣服。她从下面朝上望着我们。你看见衣服上那灰色的字迹。 我们亲爱的兄弟马蒂亚斯·贝尼迪克特。 礼拜 可是,当他们把猪拖进院子时,猪尖叫个不停。四个人都得上前,一起用力把猪拖进院子。猪一尖叫,鸡就扑腾着乱跑,鸡爪子扬起灰尘,叫唤着,扑腾着翅膀飞上房顶。于是,屋脊上还传来一只乌鸦低沉沙哑的叫声,尖叫声乱成一片。家禽一叫,牛圈里拴牛的铁链子也哗啦哗啦地响了起来。两个男人腿顶在门框和墙上,把猪拽出圈门。孩子们在屋门里等着。一个长形的盆子放在院子当中,旁边有一个烧水壶。院子当中盆子里的开水冒着热气。两个人拽前蹄,另两个人拽后蹄;猪四肢伸直,身体使劲摇动挣扎,拽猪的人有的腿伸直,有的腿弯曲,不停地挪着步子。谁捂住耳朵了?没有人捂住耳朵。一只箍桶铁环从仓库的木墙上掉落下来,一只毛虫从牛圈玻璃上掉落下来。那只铁环晃悠悠地滚过院子。可是,当猪被悬吊在盆子上方时,突然停止了叫,鸡也突然不叫了,鸡爪子在屋顶上刨来刨去,孩子们也瞪大眼睛,猫卧在鸡群当中也瞪着眼睛观望,铁环摇摇晃晃滚到一边,当啷一声碰到石头上,牛圈里拴牛铁链的声音渐渐变小了。一个人给另一个使了个眼色,然后鸡又从屋顶上扑腾起来,毛虫爬过玻璃,水冒着茫茫蒸汽,把这些人的眼睛都遮住了。 你们看看耶稣吧,神父说道,他在承受着。你们看看耶稣吧,他重复道,他在承受着罪恶。他又说了第三遍:你们看看耶稣吧,看看他在承受世间的罪恶。为了不让摇铃发出响声,一个徒儿小心翼翼地把摇铃从地毯上拿起来。他三次抖动关节,抬起手向前猛摇铃。铃舌击打的声音报了三次时间。仪式完毕,徒儿没有放下摇铃,而是小心翼翼地用另一只手抓住铃舌,以免再发出响声,然后立正,等候神父屈膝弯腰。可是,当神父屈膝弯腰时,徒儿第四次摇响了铃。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摇铃放回到地毯上,并把头转向第二个徒儿。那个徒儿跪在左边最低的阶梯上。然后,他们像一个人一样,同时离开了阶梯。他们像一个人一样,同时从地毯上站起身来,双手合拢,指尖指向下颚,相向而去。他们转身面向圣坛,屈膝跪在圣坛前面。然后,他们仰望教堂穹顶,还转头望望旁边的人们。接着,两人分别从左右两端斜着走向圣餐台,走的线路像一把张开的剪子。他们好像面对面站在一个圆圈上各自用胳膊画了半圈一样,把长台连在一起挡在前面,给圣坛留出一些空间。这时,人们也都纷纷双臂交叉搭在胸前,低着头,从教堂大厅向前走去。神父手拿着圣餐杯和圣餐盘,一边小心地看着地毯,一边走下阶梯,踏到石头路面上,同样向人们走去。神父的徒儿们忙碌着把带有刺绣和钩织的台布铺到台面上,人们黑压压一排跪在圣餐台前,神父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分发圣餐,把圣餐饼放到大家的舌头上。然后就出现了下面的情节:人们咽下圣饼,恭敬地回到教堂大厅。徒儿们又从台面上收起台布,随后沿着弧线撤掉了隔挡。神父也拿着器具回到了圣坛。在这里,他用布把圣杯擦干净,放进盒子里。然而在这之后还有这样的情形:部分散开的人群静静地站在圣餐台周围的空处,弯曲的舌头把剩下的圣饼从上颚舔下去,徒儿们同时也双手合拢,急步跟着神父走向圣坛。然后,他们像一个人一样同时在阶梯中间屈膝跪下;他们双手合拢,相互分开,走向各自的方向:一个向右走向靠墙的神龛,另一个向左回到原地最低的阶梯那儿。如果不撒谎的话,之后还发生了事情:右边那个人从墙上神龛里拿出酒壶和水壶,从边上匆匆走上台阶;他把酒和水倒满圣杯,洒在神父手指上。左边那个人站起身来,径直走到圣书那里;他像神父端着圣杯面向人们那样,小心翼翼地把书连同书架斜着搬下来。然后就发生了这样的事:在正中间,这个徒儿和空手离开靠墙神龛的另一个徒儿碰面了;他们屈膝跪下,右边的徒儿走到左边,左边的徒儿拿着圣书,顺台阶斜着向上走到右边,把东西摆放到圣坛上,空着双手直接走下台阶。然后两人同时撩起外衣,又跪下去。毫无疑问,此时神父走到右边的圣书那里,翻开了当天的诗句;他有意要说什么,就回身走到前台中间:domnus wobisku,他对人们说道;etkuspiritutu,徒儿们作为众人代表回应道。接着,神父又走到右边圣书那里,宣读了最后的祷告,然后又回到前台中间;他们又说了一遍刚才的话。神父很快地吻了一下圣坛,当众转过身向大家说可以离开了。神父又转向圣坛,又转回身来,伸展双臂,为徒儿和大家祝福。随后,所有的人都站起身来,右边的徒儿走向圣书,而左边的徒儿走到前台中间,右边的徒儿拿着书向左斜着走上了台阶。这时,神父也去了左边,说了些什么,他的徒儿在左边第二个台阶上点了点头,表示回应他的话。他走下台阶,站在左边,神父也站在左边。右边只站着右边的徒儿。肯定还有事情发生了。人们先前一起从长凳上站起身来,短时间里乱哄哄的。所有的人还同时跪了一次。神父合上书,走到前台中间。左边那个徒儿拿走了书,右边那个徒儿拿走了礼帽,三人一起面朝上望着穹顶,还转向旁边望着人们,迈着从容的步伐走向圣坛。他们转过身,身披长袍,同时屈膝跪下。右边那个徒儿把礼帽递给神父,神父把礼帽戴到头上。他们又转身朝向人们,右边那个徒儿走在前头,左边那个徒儿胸前抱着书跟在他后面,神父拿着一些器具,在后面催促他们,跟着他们走下去了。不过,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Je k smerti obsojen(被判处死刑),我在我的位置开始阅读起那陌生的方言;useme te krish na suoie rame(将十字架背在肩上),我的兄弟在第二站前接着念道;pade prauish krisham(第一次倒在十字架下),我接着念道;pomagh krish nositi(遇见他悲伤的母亲),他接着念道;podapenti pert(帮着背起十字架),我接着念道;pada pet(递给擦汗毛巾),他接着念道;pade drugesh pod krisham(第二次倒在十字架下吗)?我问道;troshta te Jerusalemske shene(是在安慰耶路撒冷那些女人吗)?他反问道;pade trekish pod krisham(第三次倒在十字架下),我接着又念了下去;je do nasiga slienzhen inu jemo so te grenki shauz pitidali(衣服被脱得光光的,人家让他尝苦胆),他又接着念了下去;po na krish perbit(被钉在十字架上),我接着念道;je pouishan inu umerie na krishu(遭受苦难,死在十字架上),他继续念道;je od krisha dou uset inu na roke Marie poloshen(从十字架上被抬下来,放到圣母怀抱里),他最后念道。你听见了吗?我问道。这都过去了,他说道。我听见了,我说道。他们不来这里,他说道。他们俭省,是为了去大一点儿的城市。我听说了,我说道。 什么?我父亲问道。公共汽车,我说道。十点整,我父亲说道。 有序地离开教堂 人们挤向出口。可是只有一个侧门开着。那么大家怎样才能有秩序地走出大门呢?再说,大门两边各有一个石盆。人们之所以要挤过出口,就是因为要用石盆里的水来浸润手指。人们纷纷涌向出口。人群中有一个人弯腰去开关闭着的侧门,可是由于别人拥挤,他被挤得紧紧贴住了门,胳膊和手没有活动空间,无法把竖直的门闩从地面插孔里拔出来。最后,这人被人群从半开的门中挤到了外面。人们纷纷拥向出口。大家的胳膊依然伸向石盆:女人的胳膊向右伸,男人的胳膊向左伸。那么一个夹在中间的人怎么才能在水里把手指头浸润呢?他既?99lib?不能从一边把胳膊伸过男人的肩膀和头顶,也不能从另一边伸过女人遮盖着的头发。由于人群拥挤,他的双臂紧紧地贴到身上,似乎不是他用双脚往前走,而是站在那里被人群拥挤着推向前。可是那个用膝盖顶住关闭着的侧门的人,最后还是把铁门闩从地面插孔里拔了出来。然而,侧门都是朝里面开的。既然人们不断从后面涌上来,挤得门无法打开,那么从地面插孔拔出铁门闩还有什么用呢?也许有人愿意再回到教堂里。他把脸和脖子探进门口,在关闭的侧门外面等候着,他的肩膀抵挡不过挤过来的人群.。他的脚刚跨过门槛,膝盖和肩膀就被推了回来。虽然按他的说法,他可以轻易向人群当中的另一个人大声呼喊,但是他考虑到这是一个庄严肃穆的地方,所以就不出声,只喘着粗气,牙齿把嘴唇都咬破了。人们纷纷涌向出口。可是当大家都蜂拥向前时,常常谁都举步不前。有几个被后面挤到侧门前的人从旁边挤向出口,但是又挡住了后面的人,于是,那些把手指浸入石盆的人停在那里,结果跟在后面的人也停下了脚步。在这种情况下,外面想进去的人怎样才能及时把消息传达给人群当中的人呢?拥挤当中的人又怎样才能举起胳膊招bbr>99lib?招手,好让另一个人看见呢?人群不停地在原地拥来挤去,像一堆苍蝇围在马的眼睛上那样。这时,又有一个人把侧门朝教堂里拉开了一条缝,马上需要来几个人,用肩和手从外向里把侧门完全推开。可是只有一个人在外面顶住侧门。人人把手都伸向石盆,白色的衬衣袖子就像撒开的大网封锁了出口。后面的人开始嚷嚷,说那个人要出去真不是时候;前面的人也开始嚷嚷,说那个人要进去也不是时候。公共汽车十点整已经来了。人群当中那个人只听见人们的嚷嚷声和教堂钟声,没有听见汽车又开走的声音。反正还有好些分钟可以在电影院门口藏书网等车。这期间,乘客或许已经下车了。有一个眼看乘客下车了,假如他跑去教堂的话,需要好几分钟时间。这个无法挤进教堂的人还能把他看到的一切及时告诉别人吗?人们纷纷涌向出口。人群当中那个人眼窝里都冒出了汗。他浸润另一只手的手指,从拥挤的人群里抽出手,抹了一下汗津津的额头。他用手抹过额头,捋了捋头发,就举过头顶:现在,他招招手就能让人注意到他了。他身边的一个女人用水把他的手指浸湿了。盲人身边的这个女人是谁呢?他能借助她一臂之力及时来到外面吗?由于他的胳膊放不下来,他就把胳膊伸直,高高举起。他感觉背部皮肤?冰冷发僵;他挤在人群里,感觉到僵硬的皮肤下的肌肉阵阵火辣辣的酸痛;由于身体的重量,他的双腿忽然站不住了,腿脚开始发痒。他在想,如果出现火灾的话,这大门应该可以朝外开的;不过也考虑到别的情况。于是,他缩起脖子向出口挤去。人们纷纷涌向出口。人们能在……之前来到外面吗? 我出门时被绊倒了。她从石头上把我的拐杖捡起来,递给父亲。父亲又递给了我。我道了声谢。他提到神父演讲的一句话。是的,可是他身边的另一个人耐人寻思。当然是这样,他赞同地说道。我们在屋檐阴凉处一边聊天,一边走下台阶,到了有阳光的地方。 宰猪 “猪被泡进盆子里,在滚烫bbr>.99lib?的水里翻腾了一阵。然后,人们用刀子把猪鬃从热气腾腾的皮上刮下来,再把刀刃往盆边上一抹,猪鬃和那油乎乎的脏东西就一起被刮了下来。”..t>99lib? 村里广场上宣布规定 这个要宣布管理部门决定的人从人行道走下来,大拇指夹在纸的折缝处,纸下面是别的手指。人们聚集在一起,还有人不断从教堂胡同走出来。这人胳膊肘靠在屋角上,抬起一条腿,脚后跟蹬在身后墙上。他的左大拇指挂在外衣最下面的纽孔里。这是一位还很年轻的人。他能从那块高高的石头上——这也是他经常待的地方,越过好奇地观望他的面孔,看见街道以及街道两边那宽阔的走道。夜里下了雨,两边走道还湿漉漉的。他能看见那些小孩子和半大小子在路旁停放的汽车身上和玻璃上写下他说过的话。 “最近常常看到,半大小子和小孩子整日没人照料。他们到处乱跑,还经常干坏事。他们用粉笔在电影院墙上乱写乱画。”这人抬起头,目光扫过一张张观望他的面孔,扫过后面那些朝他转过身来并且张望着他的孩子们和半大小子,看见电影院那熏黑了的墙壁和反光耀眼的玻璃橱窗,还有这座建筑物前面那粘着干泥点的黄车站牌子。 “在站牌旁靠着一辆自行车,红白相交,粘满了干泥点,红色车梁上有一道白色箭头。车子已经锈迹斑斑。那是一辆换挡钢丝断了的变速车,挡泥板上的尾灯没了,车铃丢了铃盖,车座也磨破了。”一个孩子从旁边走过时用拳头砸在车座上。 他听见那些停放路边的小轿车当中有轻轻的狗叫藏书网声。“节假日期间,有些养狗的人随随便便把他们的狗锁进车里。于是,狗就蹦起来乱撞玻璃,狂吠,扰乱夏日的安宁;或者,它们趴到车座底下阳光照不到的地方,狂吼乱叫,惹得许多居民很恼火。”一旦车门打开,车里就冒出一股尿臊味。狗用舌头默默地舔着主人抚慰的双手,眼睛里充满了血丝。一开始,主人为了让车通风,就先让狗出来放风。狗就围着车转圈,跑到车的阴影处趴到地上。过了一会儿,狗又伸着舌头,急促地喘起气来。尽管车门一直开着,车里面还是有一股尿臊味。于是主人和主妇就摇摆车门,把空气往车里扇。后座椅的皮革热得烫手;这表明车漆是深色的。狗爬过藏书网已经坐下的主人的鞋子,回到它的座位上。 “有一点提请大家注意。” 这人把目光移开那些望着他的好奇面孔,右手把纸递到左手上,另一只脚后跟蹬在身后的墙台上。然后,他宣读写在折缝的最后规定,这一部分先前被他的拇指盖住了。 当有人吹口哨扰乱他时,他就停下不 5ff5." >念了。 口哨声扰乱了会场。 他是在场的人当中惟一向口哨方向望去的人,而其他人都望着他,连车里的人也都放下玻璃朝他望去,甚至连最后一排的人都不再低声说话了,而是好奇地望着他。同样,他刚停止讲话,那些已经心不在焉地走在回家路上的人边走边扭头望着他。这是叫谁呢?是向谁发暗号呢?这口哨是给会场上谁吹的呢? 走路的,停住了脚步。站着的,走向一边,都想看看吹口哨的人。在人群里挤着还看不见电影院的人,便问前面其他人是谁吹了口哨。惟有这个脚蹬墙台的人朝口哨方向看去。然而,由于他在自己的视线里只看见了大拇指的影子,所以也不知道是谁吹的口哨。什么也没有看见的人,就听信了别人的说法。他坐在车里,伸展四肢,仔细听着人们相互询问和低声细语。终于,那个被叫的人吹起同样的口哨回应了一声。那边先吹起口哨的人隔着街道大声喊着他这样做的原因。我来了,被叫的人回应喊了一句。人们并没有特意停下来,而是又聚集在一起。那些面孔重新望着走道上那个人,他正用指头在纸上寻找刚才的话。“今后,所有这种干扰都要禁止。”他念道。 他在膝盖上把纸叠起来,用手指拨掉肩膀上的石灰。人群散去时,中间出现了空隙。那空隙逐渐扩大到街道两边空荡昏暗的走道上。汽车玻璃摇上去了,在人脸上反射着光。发动机声音盖过了狗叫声,狗喘着粗气,呼哧呼哧地冲到坐着的人的腿肚子上。车从静止状态忽地冲到大路上以后,车主、旁边的主妇、后排座三位应邀同行的人就身体离开靠背,向前探着身子。 妹妹的讲述 我妹妹说,十一月那一天,我的眼睛.瞎了。两个当兵的开了一辆军车,穿过深深的积雪,不知从哪儿把我拉了回来。当时天已经黑了。当时,她正在照镜子,那摇摇晃晃、越来越近的汽车灯慢慢地在屋里天花板上打转。..99lib? 背旅行包的人 他可能赶不上这趟公共汽车了。还不等他赶到地方,就会眼看到汽车开走了。他可能会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汽车离开。他可能不会奔跑。他可能连汽车离开都看不到。他可能会低着头走到城里,看着自己的脚尖追逐着自己的影子。他了解这座城市。他经常去那里。他不会忘记城里的大街小巷。他也不会忘记出城的路口。他在城里不需要..找当地人问路。他可能会默默地在城里转悠,光着头,屁股后面的旅行包上下拍打着。也许还不到时间,他就已经来到这城门口了,或者他已经远远离开城,站在街道边上,胳膊支在牛奶站的售货台上,等候着汽车。他早就认识汽车司机。如果这样描写属实的话,那他就经常坐着送奶车,挤在牛奶罐当中去上学,把书包当坐垫。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也许司机已经不认识他了。尽管如此,他也许还要坚持把牛奶罐从奶站往车上搬。司机的助手总是要帮司机干活的。这个背旅行包的人也许看见他们俩在干活。这个人不认识助手,助手也不认识这个脚蹬在奶站最下面的横木上、默默地望着他们干活的人。他望着他们把那99lib?t>些有时还哗啦响的奶罐斜着搬到车沿上,然后推上去滚到车厢平板上。司机会把车后厢板再关上锁好。同时,司机的助手会从路上把空奶罐抡过膝盖放到奶站上。而这个背着旅行包的人眼球滴溜溜地转,也许会一直保持沉默。司机进了驾驶室,助手一跃而上,也从另一边上了车。当他用手指把裤子上的奶渍抹掉时,司机从夹克口袋里抽出双手。可是他并没有背起双手,当手从背后自由落下时,他就把身体靠到后厢板上,腰背部把衣服夹在中间。我们经常看到他这样的动作。然后,他也许会用胳膊捅一下助手。助手会看司机一眼。司机不会望着这个人,而是会皱起一边的眉毛,然后助手就会看一看这个人。嘿,助手简单地对这个人说道。这个人动了动下巴,微笑一下。他会走上前去,助手会给他打开车门藏书网,这个人会爬上车,把旅行包放到两腿之间。如果还不到时间的话,他就会搭送奶车走。他坐在两人旁边一声不吭。他不停地点头打盹儿,也许睡着了。到了早晨,车厢里也许还没有像现在这样热气腾腾。车会在每个奶站停下来,司机和他的助手会把奶罐放好。旁边的过路人不会看不见敞开的车厢里端坐着的那个人。他的拳头紧紧攥住旅行包背带。他的面孔也绷得紧紧的。 狗 你安静点儿,主妇恶狠狠地骂道。你能安静点..儿?吗?她问道。你现在到底能不能安..静点儿?她把她的问题再说明一遍。你究竟能??不能安静点儿?她恼怒地问道。安静点儿吧,她祈求道。安静点儿。 背旅行包的人 后来车厢里会变得热起来。司机手中操纵杆上的黑疙瘩会像一只昆虫挥动翅膀一样剧烈地抖动。助手用凸透镜 70b9." >点燃了一支香烟。然后,他用这支香烟点起第二支,塞到司机嘴里。烟会弄醒睡觉的那个人。尽管他没有睡觉,他还是会被烟熏得抬起头来。他会请司机把车停下。然后他会连声谢谢都不说就下车了。这一切也许还是在公路上发生的事,是在一个岔路口上。当我们还在教堂里时,他也许已经在这条岔路上沿着小溪走过峡谷了。当我们在这儿下车并且与主人和主妇说话时,他也许已经走完了峡谷的路。当我们沿路朝上走向这家庄户时,他也许已经走到另一条大路上了。还有,当我们现在停在庄园门口、听到 4e00." >一片吵闹声、准备调头时,他也许会气喘吁吁地一路跑过来,背上的旅行包剧烈拍打着。他会跟在我们后面,叫喊着我的名字。.藏书网藏书网 星期天路上没有货车。 母亲的死亡 当时,我妹妹说道,母亲死的时候,她还看见她病着坐在上面的靠背椅上。这女人 900f." >透过那雕花栏杆朝院子凝望着。她尽力向前探着身子,头微微向前,手扶额头,透过鼓鼓的雕花栏杆,似乎在朝她张望。姑娘看见女人身后有一个孩子在跑动:这个孩子就是我。我想不起来,我说道。你会想起来的,我妹妹说道。我看见你在跑,她说道。我逃走的时候,她看到草茎和玉米粒从地板缝里掉落下来,走廊地板在脚下嘎吱嘎吱响。她把篮子挂到马厩墙上,从那儿朝上面呼叫母亲。她走过去,向我演示了她呼叫母亲的情形。病人没有回应:她隔着雕花栏杆一个劲儿地朝院子张望,连头也没有抬一下。虽然妹妹踮起脚尖走上台阶,可是她从下面只能看见母亲的99lib.手和一双张望的眼睛。当那些鸡抖动着脖子叫唤着从柴棚里冲出来时,她穿过鸡群跑进屋里。在走廊里,她跑掉了鞋子,又跳回去,拿起鞋子,边跑边把鞋穿上。她跑上台阶,她说道。可是由于她摔倒了跪在地上,她没有听见上面走廊里靠背椅倒地的声音。靠背椅倒地之前还有别的轰响声,她也没有听见。后来,她说道,她没有去看躺着的母亲,而是先把倒地的椅子扶起来,然后仔细把被子整理好。她向我演示起她扶起靠背椅的情形。我?想不起来了,我说道。母亲跪在地板上。她把脸紧紧贴在一个木节孔上。那情形好像是她要透过走廊地板的小孔看着下面那一群鸡。我妹妹说,她恼怒地把手指塞进地板缝里,抠住一块木板,想用力把这块木板从地上抠出来,还猛烈地扭动脖子,把她那骨骼突出的额头往地板上碰。姑娘站在那里,背过脸去。她把靠背椅上的被子弄平展。开始,她没有看见母亲在吐唾沫,妹妹说道。她待在原地没动。我看见母亲跪下趴着,从地板的小孔向院子里的鸡群??吐唾沫。妹妹模仿母亲吐唾沫的动作。她当时并没有慌神,她说道,而是正好蹲在那里打嗝,哗啦一蹬腿,一下子就站了起来。母亲把耳朵贴近小木孔,表情坦然,仔细听那群鸡咯咯的叫声。她双眼突出,脸上还残留着呕吐的饭渣。她斜眼望着自己身边的那本小说。不是自己身边,我说道:在她的身边。当时怎么啦?我妹妹说道。说吧,当时怎么啦?我想不起来:既想不起来那些晾在母亲头顶绳子上的洋葱,它们经风一吹慢慢地左右摇摆;也想不起来妹妹弯下腰把母亲的手指从木板缝里抽出来并且问母亲的那些问题。那些洋葱摇晃起来,还是因为靠背椅哗啦一声向后翻倒引起的,我妹妹说道。阴影没怎么向前移动。她从坐着的栅栏上跳下来,一边叙说着,一边做样子让我看她是怎样把母亲的手从木板缝里拽出来的:就是这样,她说着,便直起身子,头发遮住了她的脸。她透过头发望着我。我坐在栅栏最高的横杠上,胳膊支撑在木桩上。我不停地耸耸肩,呆呆地望着楼上的走廊一筹莫展。我不知道,我说道。这个事件究竟和故事有什么关系呢? 格里高尔·贝内迪克特是个骗子 墙上的字 他的名字被写在一堵墙上。有人骂他犯了法,做了不光彩的事,或者说,身体有缺陷。有人用粉笔在墙上把他的名字写得大大的。那粗糙的混凝土表面很费粉笔,而写字的人只有一支粉笔,他就得省 7740." >着用了。这不是他想写字的惟一一面墙。他写字时,脚后跟和脚板都要踮起来离开地面,胳膊也要高高地举过头顶,结果写字时指头开始颤抖,但他还是继续写下去。不过,当脚关节开始疼痛时,那一行字就开始向下倾斜了。如果墙是浅色的,写字的人就不用白色粉笔。在这种情况下,挨骂者的名字就写成蓝色或者红色,在墙上特别醒目。如果有人大白天推着自行车走过这里并对此轻蔑地表示否定的话,他就被认为是一个撒谎的人。他的名字会出现在电影院的墙上。不过,一个否定事情的人并不一定是撒谎:他只是不认可别人强加给他的东西而已。他甚至相信自己说了真话,而且别人也可能相信墙上写的就是谎言:尽管如此,既然有人问了他,他矢口否认,他还是被骂成一个撒谎的人,而且他的名字被写在墙上。不过,光在墙上写字是不够的,因为这堵墙上还有太多在其他时候写上的字,让过路人看不出这些字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所以,如果有人受指责犯了事,那么他的名字也会出现在粮仓的墙上。首先,人家把竞选广告和某个好事的标语从木板上撕下来,给要写的字腾出地方。通常,打谷场的木板是黑色,这就适合用浅色粉笔。如果担心有人会用抹布把字擦掉的话,那你就要在夜里或者雾天扛着一把梯子悄悄地转悠,或者拿裁缝用的硬粉笔,或者用石灰来写字。木板上的木纹决定着笔画的方向:出于这个原因,一般都选用直纹木板来写字。嫌疑人的名字用白色写在粮仓黑木板上显得特别醒目,在粮仓墙脚下的灰土里能清楚地看到脚尖的深印。要不然,夜里刮风就能把脚印和梯子留下的斜坑埋掉。如果被指责的人从外面回来,想着自己的处境,又若无其事地靠在敞开的窗户旁,那么从旁边走过的人就可能向他大声读出那木板上的字。他长途跋涉回来,双腿跷在厨房的水池上,一定能听见这声音。不过,他很少把这当回事。?99lib. “发生”这个词 事情发生了。要让事情发生,肯 5b9a." >定会有另一个事件发生变化。或者说,迄今没有变动的东西,肯定要动起来。如果某个东西一直静止不动,那就什么都不会发生;要么它自身动起来,要么另一个东西从外部使它动起来:然后事情才可能发生。运动不需要别人看见,也不需要听见;即使思想是看不见的,它也是一种运动:如果说思想产生了,那么事情就发生了。疼痛的产生也是一种运动;它产生于别人看得见而感觉不到的身体之中。这种事情的发生,是由于身体里原先没有运动的东西发生了运动。什么只要开始了,那么事情就发生了;什么只要变化了,那么事情就发生了;什么只要结束了,那么事情就发生了。可是,如果什么始终保持不变,无论是静止状态还是运动状态,如果什么既没有自身变化,也没有受外部作用而变化,那么它就不会发生什么;如果什么是在一种给定的自然规律中运行着,自身从不变化,那么即使它也在运动,也不会发生什么。水池里一直散发出一股变质牛奶和脏水的臭味,就不会发生什么,也可以说,什么都没有发生。可是在一个弯下腰、忽然把水池里的味道吸进体内的人身上的确发生了什么。>.99lib? 在这期间发生的事情: 钥匙 应该强调的是,父亲站在屋门口,双手叉腰,对站在他身边的妻子说话:应该强调的是,他眯着眼睛望着路上时说道,他没有怀疑谁偷走了钥匙。他惟一关心的是,他说道,用别的话来说,找到丢失的钥匙,使我们都能澄清嫌疑。已经发生了的事情,妻子接着说道,是不可能改变的。也许掉在路上了,我父亲思量道,毫不在意她的责备。谁都无法知道,他心不在焉地朝鸡群瞥了一眼,补上了一句。在教堂的时候,妻子说道,它还在提包里呢。可能她把钥匙丢在车里了,父亲帮她回忆道。在那儿,她回答道,她手里没有拿提包啊。可能还在那个地方,父亲自己寻思道。肯定还在那里面呢,他妻子让他失望了。她能肯定吗?父亲审视道。她敢肯定,妻子立刻回答道:当她,她接着说道,从提包里拿东西时,她翻着找东西,钥匙就从手边掉了。可她从提包里拿什么呢?那封信,她答道,她把信给我妹妹了。她应该说这事发生在什么地方,父亲提醒她。在教堂里,妻子回忆道:当人们涌门口时。那么说,钥匙还在那里面呢?父亲补充道。她已经说过了,妻子说道。它肯定在什么地方,父亲发脾气了,它不可能从地面上消失吧。他说得对,妻子说道,不过我们还有他的钥匙。说得没错,父亲马上讥讽道:无论说什么都没错,但他还是想知道钥匙丢在什么地方 4e86." >了,他很不高兴地说道。他的钥匙,妻子说道,在他的衣服里。她太无聊了,父亲重重地说道。是的,她顺着话说道。我想,我知道情况,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说道。不!他又推翻了他的想法,那不会有结果的。等等!他忽然喊道:她敢不敢肯定在车里没有动过提包呢?她没有动过,我把妻子推到一边。我应该冷静点,父亲斥责我。说够了吧!他应该抓紧点儿,妻子说道,好让她准备饭菜。这太荒唐了!父亲发起火来了:没有动过,我们没有动过提包!这太费时间了,他恼怒地说道,怎么能这样做事!我们还不知道什么钥匙!他说道。我们好像还不知道结果怎样呢!藏书网 真的,这人(父亲)在儿子们面前用同样的话炫耀自己,今天太让我们生气了!如果允许说的话,他继续骂道,如果按他说的去做,那我们现在就不这样了!他剔着牙恼火地说道,我们敢在他面前露面吗?这会让我们后悔的!他继续挑衅地说道。你们这些该死的恶棍!他转向自己的名字。你们这些无赖!我们不想再见到他!快点儿!他命令道。我们是什么东西?他问道。流氓和无赖!他自问自答,懒汉、土匪和强盗!夜魔!他又反驳自己:杂种,私生子!他还会改变我们的看法!一切,他喊道,都将被毁掉! 然而,当他用一连串话使自己的激动情绪缓和下来并且尽力劝诫自己时,他还是考虑了这件事情。然后,他转身把钥匙插进门里。尽管他的鞋是干净的,可是进屋之前,他长时间地在门口栅栏上不停地蹭鞋上的脏东西。他从上面斜着头转过来,阴沉着脸,怒气冲冲地朝下面的我们看了一眼。他进屋以后,儿子们还能听见他那没完没了的骂声;他那沙哑的叽里咕噜的音调在长长的走廊里被拖长了。我们..默默地跟着父亲走进屋里。 厨房里的排水池 房间角落现在放柜子的地方是水泥地面。前面那儿放着一个加工牛奶的机器。这儿屋顶中间还有那些黑乎乎的电线,吊着灯罩,灯罩下面每天都有苍蝇飞来飞去。特别在这宽大的窗台中间,排水池散发出臭气,那些被打死的苍蝇和水池边上霉坏的残奶渣也散发出臭气。餐后,在厨房餐桌上,吃完饭后,舌头舔着手指时,也会感觉到苍蝇的翅膀和肠>?子的味道,像烤焦的面包皮一样。这机器每星期工作三天,把奶油从牛奶里分离出来。这期间,机器里和地面锅里剩下的牛奶和奶油就变质发臭了。机器运转前,先用热水把残留的牛奶和奶油冲洗干净。但是,这些残奶渣常常都变硬了,必须用刀子从铁皮上刮下来,然后盛在桶里,倒进这里的排水池里。我坐在前面的凳子上,或者把凳子靠着墙,站在凳子上,闻着这种气味。我张开嘴,鼻翼一动不动。我缓缓地呼吸着,就像跑步一样。脸上没有阴影。变了形的面孔一般都会有阴影出现,脸会胀起来,嘴唇也朝里卷着。这是常见的令人恶心的表情,我弟弟说道。他站在灯罩下面,苍蝇在他头顶上盘旋,正如他说的那样,苍蝇飞来飞去,头碰到他的皮肤上,感觉凉飕飕的。为什么苍蝇在灯罩下面盘旋呢?为什么它们不落到锅里,爬到机器上,或者围在我面前这个排水池的下水口周围呢?我弟弟站着发呆,手指颤抖,只是嘴在狡黠地对我说话。他双手摸着自己的身体,慢慢地向上移动。我轻轻地转过身,耳朵朝着他:我听见他嘴里咕哝着什么,然后拳头打到灯罩上,灯剧烈摇晃起来,那些苍蝇盘旋着又飞了回来,在逐渐停止摇晃的灯罩下互相追逐。他朝我走来,把手伸到水池上面。我听见那手指搓来搓去的声音。他猛地一下举起胳膊,正当他要挥动胳膊时,我听见他手里还有一只苍蝇发出嗡嗡的声音。这时,他跑到机器跟前,冲洗他抓到的东西,还把锅里残存的变质牛奶顺着排水池倒下去:闻闻吧,他随后说道,现在闻闻吧。我弓着身,听见下水管流水的声音。还不行吗?他问道,还不行吗?不行,我说着,便出了一口气。马上管道里就没有声音了。我说完话又吸气时,我无法闭住喉咙,便随着呼吸,吸进一股浓烈的恶臭味。这臭味像一股火焰从水池里冒出来,一下子让我兴味全无。你现在闻到了吧?我弟弟问道,你闻到了吧?没有,我平静地答道,我没有闻到什么,我根本没有闻到什么,我根本没有闻到什么。 马蜂窝 “马蜂把纸浆团夹在面颊中间,慢慢地斜着从上往下继续它的劳作。它顺着已经完成部分的边沿,一直编制着那柔软的、被它的唾液浸湿了的丝带。可是,这种劳动常常被打断,又重新开始,因为每一次它的储备很快就消耗殆尽了。所以,它就在打谷场附近寻找一根受潮风化、又被阳光晒得褪了色的干树枝,用牙啃掉表面,抽出里面的纤维,咬烂,做成一个柔软的纤维团。然后,它用新的纤维团在我们头顶继续筑窝。我们看见马蜂的尾巴翘了起来,身体钻进自己的窝里。胆小鬼,你说道。你自己才是胆小鬼呢,我反驳道。我们这样说着话,站在没过膝盖的草料堆里,还继续向前走。同时,用好奇的眼光向上面张望,看见了打谷场旁边库房上的瓦片。” 后来发生的事情: 我们俩走进柴棚,我说道。我们从柴棚里搬出梯子。我们穿过院子又回到打谷场。 我在柴棚里顺着墙爬到柴堆上,你说道。我把梯子从挂钩上搬下来。我用胳膊撑着,让梯子滑到你手上。我把梯子的一头横放在柴堆上。 我把我这一头顶到地上,我说道。你从柴堆上踩着梯子爬下来。我把梯子斜着从柴棚里拖出来。你跑过来抓住后面一端,跟着我一起,抬着梯子走过院子。 我们抬着梯子,穿?t>过院子,又回到打谷场,你说道。你一脚把门踢开了;门开的时候,被风吹到门缝里的谷壳扑到了你的脸上。你把我和梯子猛地往后推了一下。 我们立刻赶到打谷场,我说道。我扛着梯子顶端径直朝后面的木板走去。我毫无声息地放下了梯子一端。 我把梯子立起来了,你说道。我一步一步走到梯子下面,胳膊搭在梯子横杠上往上攀。由于肚子一挺一挺,衬衣就从裤子里露出来了。你把双脚分得太开,横着踩在梯子顶上。你像我一样,把梯子搬起来竖着往自己身边挪。我把梯子交给了你。 我们把梯子搭在屋顶下面的大梁上,我说道。你把棍子递给我。我手拿着棍子爬了上去。 你攀爬的时候眼睛老盯着鞋,你说道。你的腿打弯儿和伸直时,你就朝我看。你在横杠棱角上蹭你脚底板上的脏东西。 我一抬腿就看看你,我说道。你在我下面把膝盖和额头都贴到梯子上了。你不停地转过脑袋朝大门那边看。打谷场的大门还一直开着。 你在梯子中间停了下来,你说道。你一开始无法转身。你一只手拿木棍,另一只手抓着梯子横杠,在上面停了很长时间没有动手。你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双脚斜着交叉在一起,我说道。我很快把木棍从右手传到左手,身体差点儿翻倒,空着的手又赶紧抓住身后的横杠。 你背着身子继续爬梯子,你说道。你在上面横杠上蹭鞋后跟。你把鞋脱了下来。你穿着袜子站在上面。脚尖踩到横杠上。你把身体靠在梯子上。 我把梯子准备好了,我说道。大门还一直开着。你缩起脑袋爬了上去。 你双手抓着木棍往上捅,你说道。你没有碰着蜂窝。你捅开了梁上的一片瓦,什么也没有碰到。我们俩猫腰从敞开的大门朝院子里张望。 只有你猫腰来着,我说道。我接着又往上捅。我也没有碰到蜂窝。但是,木棍一碰,蜂窝就从瓦上掉了下来。 它嗡嗡地发出响声掉了下来,你说道。我蹲到最下面的横杠上。蜂窝掉下来以后,我们都愣了神。一开始,我们都往房顶上看。然后才慢慢地往下看。最后你往下面探头,我bbr>?也直盯着地面。我们保持这种姿势都没有动。 蜂窝旋转着掉落下来,我说道。它被风沙吹着,滚到打谷场上。 我们平静了下来,你说道。我们的脑袋一动不动,目光盯着前面。蜂窝的巢口向上,停在大门前的一堆谷壳和谷粒上。它在松软的地面尘土上划了一道痕迹。 蜂窝是空的,没有蜂,我说道。鸡咯咯直叫,从院子里跑出来,穿过敞开的大门。 它们没有动蜂窝,你说道。它们只是来回乱跑吃谷粒。然后我站起身来。 你在梯子上弯着腰往上捅来着,我说道。保险起见,你就缩着手把胳膊伸到后面去了。你弯着腰慢慢地接近蜂窝。可是蜂窝是空的,你看见它从屋顶掉下来时就是空的。 蜂窝不是空的,你说道。我看见一个蜂窝里面有东西。 你什么都没有看见,我说道。你只是在蜂窝前站了一下就要准备逃跑。风从院子那边刮到打谷场上。蜂窝被风一吹就动了起来。你因为害怕,就跳到蜂窝上了。 我把蜂窝拿在手里,你说道。我把蜂窝的皮层一个一个都撕破了。而你当时坐在梯子横杠上。 我从梯子上下来了,我说道。我们拿着蜂窝坐在草堆上休息。你捏着被踩死的马蜂翅膀,把它从蜂窝里拽了出来。 风把鸡赶走了,咔嗒一声门关上了,你说道。 我看不见你手上的马蜂,我说道。 它还没有死,你说道。它还不停地摇头。一只翅膀像箭一样斜插进它的身体里。脱落的腿还在空中乱抓。 可它现在死了,我说道。 没有,你说道。它伸腿乱动,碰到我的手指皮肤。腿在发抖。身体在发抖。马蜂的身体一舒展,就拍打着翅膀想飞。它的体内受伤了。疼痛或者别的什么折磨着它。它躺在这儿。它的腿交叉着缩在肚子上。它的身体缩成一团。翅膀在抽搐。它刺得皮肤发痒。它被折腾得不像样子,被剧烈的震动震坏了。它呼吸着,肚子起伏不停。你能听见那翅膀发出的咝咝声。疼痛或者不管什么感觉都让它?99lib?t>很难受。它叫出声来了。它在地上打转转儿。它真可怜。它不停地甩着身体。它伸展身体。它伸直尾巴,而且 洪水 一个人站在河里,我弟弟说道。他站在卵石中间,低着头,双臂下垂。他从我们坐着的河岸走向河床,脚踩着石头慢慢地朝水面走去。因为我们离他很远,所以感觉他好像临近波涛:他只要再往前走一步,水就会淹没他的膝盖,再走一步,河水就会把他全部吞没。然而,他并没有离水那么近,而是距河水好几米远,站在一片积水前面的鹅卵石当中。实际上,他肯定能听见我说话。 他听不见你说话,我说道。要不然,他听见你说话,只能像听到流水碰到树枝发出的声音那样。如果你大声喊,他就会转过身来。 不,他说道。他会吓一跳的。如果他转身太快,就会从石头上滑倒。 他究竟在看什么呢?我问道。 我不知道,我弟弟说道。我只能看见他背面。他的脸庞轮廓泛着阳光,我什么都看不出来。 他疲惫地张开了嘴,我说道。他的脚是干的,走过石头,站在那儿,在河床上睡觉了吧。风的气流包围了他,模糊了他的脸。 他没有睡觉,我弟弟说道。他在望着水面。 他从这儿跳下去了,我说道,他夹在水壶和气垫中间跑到水里了。 他没有跑到水里,我弟弟说道。他慢慢走过石头,在鹅卵石当中停下了。 拉住我的手,帮我走下去吧,我说道。我要去找那个人,问问他在那儿看什么。 来吧,我弟弟说道。 走路小声点儿。他会转过身的。 他听不见我们,他说道。他正两臂交叉在胸前,手放进外衣里取暖。他站在那儿,望着什么出神。 太阳下山了吗?我问道。 太阳?我弟弟问道。 天突然变得很冷,我说道。 你走到阴凉处了,他说道。 是河对岸的树荫下吗?我问道。 不是,我弟弟说道,是这个人的影子。你的脸在这个人的阴影下面。 这人在干什么?我问道。 他在看一块石头,他说道。 他没有转过身来看看我们吗?我问道。 他一直盯着那块石头,他说道。 是一块有棱角的石头吗?我问道。 那块石头是圆的,我弟弟说道。石头的下半部分在一片水洼中,河道里有一条水沟通向?99lib.这片水洼。石头周围的水清澈见底,平静得就像快结冰一样。我能看见河底淤泥里的斑点闪光,一根腐朽的树枝从淤泥里伸出来,树枝顶端被一根布条缠住了。 里面没有动物吗?没有螃蟹和蚯蚓吗? 里面有一只蚊子,我弟弟说道。 蚊子不动吗?我问道。 它在转圈,他说道。 它死了吗?我问道。 是的,他说道。 如果它死了,那这水一定是活水,我说道。 涨水了,他说道。 为什么会涨水?我问道。 发洪水了,我弟弟说道。 这是一条河,我说道,不是大海。 这就是大海,他说道。这是大洋。 这是河,我说道。我们是孤零零的。没有人站在我们前面。 是的,他说道。我们是孤零零的。我们从河岸走过斜坡,来到河床上,站在鹅卵石当中一块石头前面。石头上半部分还没有见水,上面的槽纹就像蜗牛壳上的曲线。上面有干泥巴。除了这些,什么都看不见了。 也许有一只蚂蚁,我说道。 有两只,我弟弟说道,两只蚂蚁。它们爬上岩石,在上面爬来爬去。从飞机上看,它们像蚂蚁。它们在向我们招手,呼喊着。 那是孩子吧?我问道。 是的,我弟弟说道。他们趴在岩石上,紧紧抓住苔藓。一个孩子站起身来望着水面:这水是否还要上涨?他对另一个孩子说道:我什么都看不见。我冷。 我也冷,我说道。 穿上我的毛衣吧,我弟弟说道。 我们还是回去吧,我说道。 不,他说道。 怎么啦?我问道。你喊什么? 看这水,他说道。 大声一点,我说道。有马达的噪音,我什么都听不懂。 水上涨了,把他们俩挤到一小块地方,他说道。一个孩子拖着另一个朝这边走来。水又停了下来。从它本身看不出有什么动静。一个稻草屋顶在水里忽上忽下地摇晃着。屋顶摇晃时,屋脊上的气象标快速旋转着。下面的风肯定很大。屋顶的稻草从椽木上被掀起来,衣柜里的衣服都被水冲了出来,漂浮在水上。水把屋顶淹没得倾斜了,完全变了样。 孩子们在干什么呢?我问道。 他们在说话,我弟弟说道。 他们在说什么呢?我问道。 他们>在说水,他说道。 他们还有多大的空间?我问道。 你可以在上面走三步,他说道。他们伸直腿并排坐在一起,双手平放在身边的岩石上。他们坐的岩石下面就是水。水清澈平静。这时,他们大声呼喊着。我从他们那黑乎乎的脸庞看得出,他们是朝我们呼喊的。一个孩子的鼻子流着血。这个孩子只有右脚穿着鞋,同样用脚尖朝我们示意。我看见他左脚上穿着皱巴巴的袜子。另一个孩子光着双脚,那踝骨都挤在了一起。 我们的绳子呢?我问道。 我们忘带绳子了,他说道。 那水怎样了?我问道。 水还包围着他俩,他说道。他们坐在当中的干地方,正在小声急促地说话。忽然,他们抬起头,往上看着那个气象标。它现在停下来时,他们才听见它嘎嘎地响。我们在上面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时,水正好从一个地方漫了上来,浸湿了一个孩子的鞋底。虽然天黑,他们看不见水面,但俩人立刻停止了说话。不过,他们并没有互相催促,而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倾听,张开着嘴。这时 不,我说道。 这时,我弟弟说道,从黑暗处漂过来一头死猪,慢慢地从孩子们身边漂走了。他们无意识地抬起胳膊,用手背揉揉眼睛,望着那头猪。猪肚子摇摇晃晃地浮出水面,上面的奶头又白又亮。它碰到屋顶上,在屋梁上蹭了几下,又继续向前翻滚着漂走了。一头猪,一个孩子惊奇地对另一个孩子说道。是一头猪,另一个孩子也惊奇地说道,并舔了舔嘴唇上的血迹。当他们坐在那里说那头猪时,方圆大地从水底产生了震动,波及乡村和森林,而我们却没有看见。 我们回去吧,我说道,我们回去吧! 一下子,他说道,一下子,一下子涨水了,水涨起来了,水一下子涨起来了,涨水了,水一下子涨起来了,涨水了,那么那么那么那么那么那那那那那那 不!我说道。 那么现在,他说道。 死马蜂 它闻着有一股烧焦的火柴棍的味道,我说道。它闻着有一股嚼 788e." >碎了的面包味。它闻着有一股洪水过后的淤泥味道。它闻着有雨中着火的味道。>bbr>..? 背旅行包的人 中午时分,某个地方的房屋和其他建筑物都处在清澈沸腾的水中。观望的人在房顶上能看见红色屋瓦下面人们正生火烧水,也能看见水波在闪烁颤动。家家都在为午餐炖肉,熊熊的烟火把水烧得直翻腾。房顶上,沥青路面 4e0a." >上,停放的车顶上,都闪烁着水花。水吞没了脚步声。有人就待在外面那儿,与众不同;他满面愤怒,抬起胳膊斜着挡在眼前,走路时用力跺着脚。虽然他嘴唇煞白,被牙齿咬掉了皮,瞳孔焦黑,水流进他那张开的大口,经过隆起的舌头,也流进他的喉咙里,可这个不停脚步的行路人却无法把水咽下去。他根本就没有走路:他不是在走路,而是被洪水慢慢地向前推着。街道上一道道泥土是水里交错缠绕的水草。纸团在地面上悄无声息地滚动。还有从一辆车上掉下来的一堆草料。沥青路上的毛虫爬在生锈的铁栅上,尽管肢体还不时拱起、伸长,但自己已经动不了,而是铁栅迫使它们的肢体蜷曲和伸直。它们的蠕动是借来的,就像泥尘、草料和纸团的运动一样。?.bbr>藏书网 这里,这个行路人已经把那个地方远远地抛到身后(因为在一个地方的居住区,街道上是没有爬行动物的),只有水还在沥青路面上沸腾着,一直延续到天边。不论.99lib.这个行路人走多远,天空都在不断扩大、延伸,水也包围着他。他身穿深色衣服,肩上背着一个镶着皮革边的黑色旅行包。他的眼睛无法朝两边张望,同样也充满着愤怒,瞪得圆圆的,眼球从眼窝里鼓出来,呆呆地望着前方。他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了。即使有人走近他,也听不见他在软软的地面上走路的声音。看见他的人会觉得他像纸一样在地上飘动。这个人不可能坐在路沿上;即使他想坐下来,也不可能向后收起两腿,稳稳地坐在路沿石上:不等他坐下来,.99lib.不等这个背旅行包的人明白怎么回事,那滚滚的洪水就已经把他的身体推向前去了。 那张纸在沸腾的水里没有立即漂浮起来。它逐渐被那翻腾的热浪撕成碎片,卷在漩涡里,一片一片地从水底向上翻滚着。 路边的草已经发霉了。电线杆上的一圈柏油爆裂开来流淌着黏液。电线杆里的嗡嗡声钻进耳朵里,就像马蹄声一样。 在那目光背后,憔悴的眼睛也显得很无奈:视网膜防护层后面的记忆所创造的图像被火焰熔化成一片迷茫和眩晕。这个行路人迈着步子,心中的怒火油然升起。 他的兴奋是从下面穿过脚底迸发出来的。旅行包在地上投下高低不平的阴影,显得短小而臃肿,这阴影在他身后剧烈地晃动着。当观望他的人不得不走近他时,这人脚底粘的沥青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看那情形,他似乎愿意一直独行,一直走到下一个地方。 当滚滚洪水迫使他不得不把头缩回脖子时,他发现头顶的整个水面无边无际地蔓延成大火。 另一次,他发现他走过的地方在这场熊熊大火中消失了。 中午时分,敲钟的槌在敲打木头。 汽车在路上发出沉闷的刹车声。 如果你仔细听,你会在旷野中听到太阳打哈欠的声音。 锅里的水开始完全沸腾之前,锅底就出现白亮的水泡:水珠滴落下来,有这样的说法。 思想也随着阴影萎缩成一团。 父亲经过走廊时,把最后一句谚语掺到了他的骂人话中。 疲倦 有时候,我坐在这儿,感到困乏无力。正好我松弛的胳膊触到了座椅下面的圆木框,木头扎进食指和拇指中间的皮肤上。我正好还听见柜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水池里散发出开水烫死蚂蚁的味道。房间被描写得比较凉爽。外面一群鸟紧贴着栅栏低飞过屋顶。可是后来,我的双腿不由自主地伸直了,慢慢拖着地面,而鞋底在木地板上留下划痕,说明我已经累了。头沉重地落在靠背上。 忽然一下子,身体似乎被蜡封闭了。不知怎的,屋顶上传来鸟叫声,柜子的咯吱声变成了嚓嚓声和沙沙声。先前,耳朵还细听过发电厂电缆的声音。而现在,那沉寂的电缆依然如此寂静,简直令我感受不到这种寂静。那些声音和气味聚集在皮肤上,却没有渗入皮肤里。身体似乎被蜡塞满了,疲倦得一动不动。我坐着,思绪油然升起。我不知道我在哪里,我忘记了我在房间里等待开饭的叫声,我忘记了我自己,这是由于我感觉不到外面的任何东西,我的身体僵硬了。没有声音能够吸引我的注意力,思绪驱使我游荡在无人的荒漠中。那不是我在思索什么,而是我心中产生的思绪。 我看见一些从来没有见过的地方99lib?和画面,它们在我的心中川流不息。发黑的香蕉皮丢在一条满是尘土的乡间小路上,这让我感到惊奇。我对香蕉皮里面发黄的纤维丝感到惊奇,还对那里一只白肚皮小鸟扑腾着翅膀闪过的影子感到惊奇。 可是我还没有睡觉。流动的空气里传来各种声音,循环往复,越来越大。那些声音生硬、冷漠,就像一群苍蝇的脑袋碰到僵冷的皮肤上一样。我坐在这里,听到这些声音,不知它们是从哪儿传来的,不是从人嘴里传出来,就是什么东西从外面传进来了。然后,碎石子在我坐着的空房间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由于声音吵闹,我把头从座椅靠背上向前抬起来,抬高以后又猛地落下,落下的时候耳边响起呼呼的风声。 还有那些先前聚集到皮肤上的声音现在渗入到体内。起初,那些声音平滑地贴着皮肤飘走了,可是后来就黏附在皮肤上,然后就变得越来越尖硬,bbr>..越来越锋利,一个劲儿地往皮肤里钻。响声融化了蜡,也驱散了人的倦意。那声音现在如此贴近,耳朵都能分辨出响声,而那响声就是我的名字。听见那呼唤声,我又把头从靠背上抬起来,手也松开座椅的扶手。那呼唤声依然显得那么平淡无奇,可是(现在),当外面走廊门打开时,那声音就会传向四周,传到空中四散消失。 妹妹的叙述 她看见吉普车的灯光在墙上晃动,就跑下来进了大厅。女人们正在那儿为死去的弟弟作祷告。她们一听到消息就赶来了。弟弟的脸面和身体都已经洗干净,也穿戴整齐了。可是,她并没有向吊丧的客人们讲吉普车越来越临近的事情。她转过脸,面无表情地走向柴堆,用毛刷在一个以前用来喝水的杯子里蘸了水,随意地把水洒在那高低不平的床单上。床单遮盖着淹死的弟弟。她又回到那靠墙的长凳前,并拢双腿坐在长凳上,瞪大眼睛朝大门张望着。这时,女人们坐在桌旁叽叽喳喳地唠叨着。她们只管上下翻动着嘴唇,也不管对方爱听不爱听。最后,她们那没有声音的祷告,尤其是女人们在合唱时还不停地说着话,听起来不像是活人在说话,倒像是来自地下的死人。女人们说话时,双手搭在桌子上。她们的身体随着合唱的均匀节奏前后摇动,用茶杯把儿在用盐擦过的桌面上磨来磨去。 直到现在,她们还没有穿上深色衣服,也没有围上黑色丝头巾,而是围着桌子挤在一起,裹着高高的绑腿,毛袜子上还粘着泥点。她们是听从安排跑来的,坐在桌子旁。她们听到消息后,就放下手头的活儿,裹上衣服和头巾,冒着越下越大的雪赶来为死去的人做寿衣,张罗着死人需要的.99lib.东西。做完这一切,天就黑了。她们围着桌子坐下来开始祷告。其中一人问起什么来,其他人马上也像她那样抬起头来窃窃私语,议论着如何回答。后来,第一个人在回答问题时低着头,当她又抬起头来时,就收回了她的问题。 她望着大门,我妹妹说道,女人们当中显然没有人听见吉普车停下来的声音,更没有人想到她们会 7acb." >立即中断祷告,便在一起窃窃私语,还时而悄悄地观察她。但事情却不是这么回事:她们专心祷告时,并没有感觉到院子外面发生的事情。在大门口,有警方的人出来干涉,不加解释,显然不让人进来。一时外面发生了争吵,耽误了一些时间,所以她误以为自己开始也许听错了。可是随后那些当兵的磕掉皮靴上的雪,迈着沉重的脚步进了走廊。 大厅的门已经消过毒了,吊丧的人和我妹妹都在那里。不知什么原因,钥匙松松地斜插在门的锁孔里。 当兵的抬起担架,胳膊肘和担架扶手碰到了墙上,不过,祷告的人还是专心致志,并没有因为这清楚的声响而受到惊吓。 他们带着我穿过走廊。她说,一个给抬担架的人指路的嗓音很特别,让她感到惊异。她急忙从长凳上站起身来,向房门走去。或者换一种说法,她说得更确切些:门忽然开了或者门打开的情形似乎把她吸引了过去,为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这时,她叙述道,还有第三个人和第四个人在门口跺了跺脚。 她问我,当你正把手伸向门把手,或者当你的手已经抓住门把手时,忽然门连同你的手被从外面推开了,那松松的钥匙也从门上掉了下来,你该怎么办呢? 那女人走了进来,默默地请我入座就餐。 开始吃饭 父亲默默地坐在厨房里,窝着一肚子火,脑袋深深地埋到报纸里,其实并没有读报。我用膝盖把桌子朝前顶了顶,在桌椅之间腾出空间,就挤到他对面坐了下来。他妻子走了又回来,没有注意到他的手指和展开的报纸,漫不经心地把白色桌布铺到桌子上。父亲默默地把胳膊连同报纸抽回来,骨碌碌地转着眼睛看着她把桌布铺平展。等她在桌边四周夹好了夹子,他手拿着报纸又把胳膊放回到桌子上,拇指把报纸捏得紧紧的。随后,我听见报纸中缝被撕开 7684." >的声音,他才松开手,报纸落到了我手上。我慢慢地挪开手指,他假装读的那张报纸就滑落下来,平展地落到桌面上。这样的情形无疑触动了他,他要么前倾身子伏在桌子上,以便能够辨认出那一个个字母,拼读出那一个个符号,要么又把手伸向前,随之把报纸拿过来,再把椅子向前靠近桌子挪一挪,因为他不想流露出一副轻蔑神情,仿佛他在全神贯注地阅读,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似的。最后,他把胳膊肘压在报纸上,双手支撑着下巴。他妻子一手托着盘子,拇指压在盘子上面,另一只手端着汤锅,像走钢丝一样来到桌前。我盲目地向她伸出胳膊,扶着盘子放到我面前的桌面上。丈夫心里窝火,执意看着报纸上的报道,而妻子则把汤碗推到报纸下面。可是他一声不吭,坐在椅子上只把身体直起来,嘴里吧嗒吧嗒发出响声,把那些没有说出的话都吞咽了下去。我听见这声音,也照着他的样子,像他一样收拢双腿。妻子把圆木垫放到桌子上,然后把锅放到木垫上。而丈夫则不顾这些,一直读报纸,甚至连水蒸气扑到脸上都默默地忍受着。于是,她开始把汤从锅里盛到盘子里。她盛满一勺汤在报纸上面等待着,丈夫一动不动,她就又把汤盘抽出来,把一勺汤倒在里面。尽管有汤水溅到丈夫的背心上,可他还是一声不吭。直到他听见前面和身旁有人吃饭时,他依然没有打算停止他的事情。两个人不停地吃着盘子里的东西,而他还的确有理由蔑视他们。他们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让他再也忍受不下去了。是不是该让他眼看着他们花他的钱吃饱肚子呢?于是,他收拢起报纸,眼睛骨碌碌地四下乱转寻找什么。妻子起身拿起报纸,向橱柜走去。我伸手去拽桌子下面桌布的缨穗,它们洗过之后变硬了,粘在了一起。这时,她又回来,一声不吭地坐到我们当中。丈夫这才把身体靠近盘子。当他把勺子送进嘴里时,热气蒙住了他的眼睛。他正喝汤的当儿停下来,又阴沉沉地、气势汹汹地四下张望。妻子也收起双腿,脚尖顶在地面上。所有准备吃饭的人都把脚紧紧收起:所有的脚围成一个三角形,形成一块空地,当中有一块磁铁发出两道光。丈夫把勺子放进汤里,拇指用力一压,手腕一转,盛出一勺汤来。我们也学他的样子。与此同时,外面院子里的墙脚下一大群蚂蚁排着长队向厨房窗户爬上来。是因为我们已经吃饭了,还是因为丈夫在发脾气,我们当中没有人说一句话。..bbr>.99lib?藏书网 消气 一个正吃饭的人会发脾气吗? 通常,久而久之气就消了。一个发脾气的人吃着饭,心里的气会由于吃饭越来越大,或者始终保持不变,或者随着时间逐渐减弱,而不受吃饭的影响,或者由于吃饭气消得更快,比时间的作用还大。甚至也许由于一顿美餐,他会立即窒息而死,先前还生气的人面孔会表现出一种满足感。 如果发脾气的人吃面包,而这面包已经干硬发霉了,面包屑和面包皮老扎破牙龈,这样他就会心烦意乱地冒火气,就开始更用力、更任性地嚼面包。愈来愈猛烈地吞咽预示着他的情绪在膨胀;大拇指在鞋窝里弯曲着那愤怒的脚会腾空而起。不过幸运的是,发脾气的人并没有吃这样的面包,而是喝着美味的高汤。再说,他吃饭的房间也几乎不受别人发出的响声干扰,身边都是最亲近的人。他们为了不惹他心烦,尽量小声地喝汤。这样,当他大发雷霆时,就只能听见自己的声音。 开始,他还是按照往常的习惯俯身贴近盘子,手拿勺子刚盛上汤,嘴唇就贴在边沿把汤吸进嘴里了。可是现在,因为太安静了,他听见汤溢出勺子滴落到盘子里的声 97f3." >音就感到不舒服,牙缝里总是发出吱吱声,嘴唇吧唧吧唧的响声也让他很难受,甚至每一次吞咽时,喉咙里咕噜咕噜的声音也会让他想到别的东西。 面对这种情况,他吃东西时还会发脾气吗?在这极其安静的房间里,吃饭声音带来的难堪不能转移他那激动的情绪吗? 最后,他为了不让别人听见他的吃饭声,就先消除自己心中的怒火,然后正襟危坐,开始和他们搭讪,比如说起一只长翅膀的蚂蚁从敞开的窗户飞进来,摇藏书网摇晃晃地落到厨房地面上。尽管厨房里只有垃圾和土,那只蚂蚁头朝前想钻进一道缝里,然后又回过身来想钻进土里。 蚂蚁 每年夏天都会有一天,很多蚂蚁从土里爬出来。在这一天之前和之后,只能偶尔看见几只蚂蚁,一只跟着一只在墙上爬行。这一天,你正好贴着灰墙从窗台溜到院子里,手上和裤子上都没有感觉到有蚂蚁。可是还没等你走开,你就听见它们从地缝里爬出来。你环顾四周:你看见液体焦油从下往上蔓延到墙上,你看见焦油上漂浮着灰色的碎石片,你看见那些碎石片翻滚着飞到窗台上,压在这群蚂蚁的背上。尽管你走上前去,你也分辨不出一群中的这只或者那只。这都是些长翅膀的蚂蚁,你看不见它们脚下的墙了。你离开时,还盯着那群蚂蚁顺着墙不停往上爬。你看呀,看呀,目光死死地盯着,最后简直看花了眼。厨房的窗户还敞开着。你喊叫一声,就有人来了。来到窗户跟前的人把双手搭在窗台上,俯身靠在那儿。他吃完饭后还感觉困倦,把手夹在木板里,抽不出来了。于是,他弯腰站在那儿,双手被夹在里面。当他看见蚂蚁爬过来时,就喊出声来。这时,蚂蚁爬到他手指上,爬过手指上那稀疏的汗毛,爬过节骨之间凹陷的地方,爬过血管和手臂上的汗毛,顺着卷起的衬衣袖子往上爬。你估计他可能会转身就跑,在厨房里乱甩胳膊,把胳膊在门框上、桌子上、灶台上蹭来蹭去。可是,他却站在那儿一动没动。他伸出那黑乎乎的、爬满蚂蚁的胳膊,关上了窗户。蚂蚁群不停地顺着衬衣往上爬。一些长翅膀的蚂蚁飞了起来,飞到他的脸上。然后,你还可以看见外面的蚂蚁聚集在墙上和窗台上:它们成群成堆地往上爬,后面的蚂蚁把前面的挤到窗玻璃上,越堆越高,有多少只腿滑脱了,多少只脑袋被挤得弹回来,还有多少只蚂蚁向外喷溅体液,你听见蚂蚁拖翅膀的声音像水的沸腾声,像湿漉漉的草坪上水气的嘶嘶声。它们在窗玻璃前聚集成黑乎乎的一堆。你既看不见厨房里的东西,也听不见里面的声音:眼前的情形让你看花了眼。如果把房门向里打开,你就会瞪大眼睛,看见一道黑影在行走,并沿着墙爬上窗户。于是,你使劲摇头,结果你的眼前全是黑影。你认得出那双拿着搪瓷壶的手,你从那双手上认得出那件邋遢的衬衣。在那张聚满了飞蚂蚁的脸上,你认得那出着粗气的鼻孔下面熟悉的八字胡。 这个人没有用两手端着壶,而是用纸巾包住壶把手,一只手轻松地把壶端起来。当他把壶嘴向下时,你就能看见空气在上面翻腾。然而一开始,壶嘴里既不冒热气,也不出水,好像水在里面粘住了一样。后来,一股水终于喷了出来,浇在蚂蚁堆上。这个人又马上把壶放好推向一边,低头观察着窗户。你可以看见蚂蚁群里冒着热气,微微发光,那被烫死的蚂蚁的味道钻进你的喉咙里。你克制着自己,观望着眼前的情形。你看见还有更多的蚂蚁涌向窗户,而且上面那些死蚂蚁被下面的挤上来又掉下去。这个人走向一旁,拿起水壶,端起壶,把滚烫的开水浇到蚂蚁队伍中,浇到窗户玻璃中间和墙上。然后你看见他用拳头敲玻璃,把领头蚂蚁驱赶到窗台上。他放下水壶,朝你转过身来,让你跑进屋里。在厨房里,你看见一个女人正不慌不忙地往大锅里舀水;你就从桌子上拿起一只杯子帮她舀水。你们用抹布和一块破窗帘布包住锅把手,弯着腰一瘸一拐地把锅拖到外面院子的人跟前。你到了外面,才想起来炉盘上那些缩小的星星点点,想起了地板缝里那些伸直了的、被踩碎了的星星点点,还有盘子和碗里,本来已经盛上了可口的饭菜,而准备吃饭的人还没有来得及动手,还有那些被浸泡的、脱落的肢体,像老鼠屎一样,散发出酸味。到处都能看见那些蚂蚁身上脱落的残缺翅膀。你们把锅放在窗户前面,你从锅把上把抹布拽了下来。当你准备用抹布往墙上拍打时,你发现抹布里也有这些被压碎的蚂蚁肢体。正好这个人给你使眼色让你离开。于是,你就走到台阶上去了。你坐下来,看着这个人正在弄死蚂蚁。他先把壶底塞进锅里,把它灌满水后再拿出来,胳膊提着壶掠过空中,随后把水浇到墙上。这时,你听见蚂蚁群还一直在涌向窗玻璃,还以为听见了蚂蚁咯叽咯叽的声音。你呼吸时,也把那股呛人的酸味吸进了你的喉咙。你看见那女人站在旁边:她没有在观望,她也没有朝你看:她就这么站着,正如人家说的,手扶在腰上,哪儿也没有看。或者说,她往哪儿..看,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他现在不用再去管它了,她对这个人说道,他真的用不着再管它了。可是他不肯放手:他一意孤行。因此,他越是一再重复实施这样的动作,它就越发与他格格不入,就越发自成一体,就越发变得顽固不堪。他把脑袋俯在锅上方,将壶压进水里,然后把开水浇到蚂蚁群里,再把壶压进水里,再把开水浇向蚂蚁群。这时,你看见两只带翅膀的蚂蚁(也许还更多)粘在他的脸上,他似乎根本无所谓。别的蚂蚁经水一浇便顺着墙往下流,零零碎碎地流到地面的缝隙里。然后,这女人迈着平静的步子走到男人和窗户之间。虽然他已经停止了那一上一下的动作,等在那里看,但还是一脸呆滞的样子。他望着她,问了她什么,她没有回答,却一转身拿起那块破窗帘布去揩拭滴在窗台上的水。于是,他松手把水壶放到空锅里。他用脚把沙子从院子里踢到墙脚,把地上的缝隙埋住。他把沙子抹来抹去,用脚踩平跺实,直到地面干了为止。他还注意着那女人的脚,以免踩伤她:这些我都看在眼里了。后来,他脸上还粘着蚂蚁就走了过来,坐在我上面最高的台阶上。 突然,我听到别处有人在说话。他的额头上有什么东西,我听见女的说道。男的还一直在说话。可后来他也感觉到皮肤上有东西:一只蚂蚁,我听见他在别处说道。但是,他不敢把刚才割肉的刀子搁在盘子边上,用手背去打额头。他连嚼东西也停止了。尽管眼球转来转去,并且抽动着皮肤,但是他的眼睛却一眨都不眨。他嘴里的东西让脸部鼓鼓囊囊的。在雷雨来到之前,他的面部骨 9abc." >骼和那些灰白的房屋颜色一样,泛出暗淡的光。他不敢动眼皮,或者把上面的眉毛朝额头隆起。那没有吃掉的东西在他的耳边留下一道静止不动的黑影,颧骨的光泽变得模糊了。如果他不用唾液把食物咽下去,不用这个动作让整个脸部都动起来把昆虫吓跑的话,他还能坐多久呢?因为这不是一只蚂蚁,我弟弟说道。 停下来,我说道。 不,他说道。 停。不停。 停,我说道。 不停。 停! 好吧,他说道。 不,我说道。 停下来,他说道。 不。 因为他继续吃着,因为他继续说话,“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因为他把手抬到额头时嗓音只有一点变形,说话也慢了下来,他的脸肯定只被一根烧焦的草茎尖儿划了一下。 门 “那座房子里有五道门。” 过去和现在,那儿的房子都有五道门。过去,我曾穿过这些门,现在我同样穿过这些门来到我的房间。过去和现在,这座房子都建在城市的高处,我从城里可以往上走到这座房子里。第一道门是围墙大门,我走进大门,经过门房,可以来到院子里。然后我横穿过院子,走进房门来到屋里。现在我在前厅里。第三道门是双开门,我进了这道门,就从前厅来到走廊里,顺着走廊可以在房屋底层转一圈。我穿过这个长走廊来到双开门,可以从底层来到楼梯间。最后,我经过顶层的走廊走到我的房间门前。 于是,我从下面的有轨电车走向高处的围墙大门。我提着一只皮包,皮包的颜色我认不出来,但是我相信那是深色的,因为它在阳光下闪烁着黯淡模糊的微光。我一步一步地走着,后脚跟着前脚向前走,一只手又拿拐杖又拿提包。我走路时,空闲的手指抓着衣服下摆。我还没有走到大门口,就听见一个人从我身旁走过,超过了我。他走起路来步态轻盈,硬朗有力,我看得出他的眼力很好。他从我身旁走过,也许他不是城里人,也许是从某个居民比较密集的地方来的。他走路穿着厚厚的硬底鞋,鞋底还钉了铁掌。他身上散发出山羊的臭味。他会比我早些走到大门口,所以我更是不慌不忙地走着,还把皮包夹在颏下,拉开锁扣,似乎要在里面找什么,手就在包里翻腾,就这样在别人面前佯装找东西,并借找东西这个由头,走得更慢了。可是随后我听见,虽然这人已经把门打开了,也没有什么阻挡他走进院子,他却抓着门把手,一直站在那里等着。我心想,他在等待有人从里面穿过院子走出来,比如某个政府的人物出来,请他进去。所以我也停住脚步,站在那里等着。可是随后我又听见这人也站在那里,一边等待一边望着我。于是,我合上皮包,假装把找到的一张纸匆匆塞进衣服口袋里,快步从这人身边走过,进了院子。当我经过院子时,我听见这人在我身后用脚尖和双手关上大门,随意地靠在门房窗口,然后操着乡下口音,问了一些熟悉的、一般生人来访都会问到的问题。于是,我尽量争取时间,穿过院子向屋里走去。因为走得急,我开始一瘸一拐,裤子还不停地拽腿。我听见这人对回答询问的人道了谢,便跟在我身后走过来。他一边慢慢地走着,一边环顾四周,审视着院墙和人家指给他的大门。他甚至还停下脚步,回头看看他问的那个人是否向他点头示意,他走对了还是走错了。我原本有时间走进屋里,可是我也停住了脚步,因为裤子被风吹得紧紧地裹在腿上了。碰巧,这人正迟疑地看着我,随后从我身旁走过,走在我前面,急匆匆走向屋门。我跟在他后面,他却停在开着的侧门后面,看着我怎么走。于是,我走过他身边,进门到了前厅。我一声不吭走在前面,直走到那扇双开门前。然而,侧门自动关闭会让这人感到很纳闷,他用力关闭侧门,可是门却反弹回来,这让他感到惊讶,因为他不了解这种自动关闭的门。不过,他并不在意这种反弹门:他没有停步,从我身旁走过,迈开大步,在我前面打开了门。他向里推门走进去,同时抓着门把手,抽身出来,然后尽量让门转回原处。我在自己这一边也让门转回到墙面才松手,以免门弹回来碰着脸。然而,门并没有反弹回来。这个人站在我对面,始终彬彬有礼地伸出胳膊为盲人扶门。我不说话,脸上也没有表情,而是鼓着劲儿从他旁边进了走廊。墙上装有栏杆,保证屋里的人走路安全:当这个人松手放开门时,我感到身后气流的冲力把我推向前面的栏杆。我停住脚步,然后沿着墙往前走,也听见了这人的脚步声:他鞋上的一只铁掌坏了,走在石头路面上发出咯咯吱吱的声音。我迅速转身向右(或向左),走向通往楼梯间的门。另一边,盲人们扶着栏杆,弯着腰,缓缓地走向大厅吃饭。这时,我停了下来,听见对面那些盲人排成长队缓缓走过。我听见他们慢慢地走动,脚下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他们踩着八字脚,脚底板完全着地,小心翼翼地把他们那熟悉的和陌生的身体转过来。他们转过身,手不松开栏杆,沿栏杆排成一字形,高声激动地议论着他们碰到的这个农民模样的人。他们不认识他,互相大声地询问情况。这时,他走到门口,目的是想打开这门。当他打开门后回头向走廊望去时,他也许看见有一个人跑了过去,耳朵朝门,胳膊抬起,五指伸开探路;他也许看见这位盲人独自扶着旁边的栏杆快步向前走。这人耐心等待着。他拉开一扇门等着我过去。于是,我友好地走过去,并向他道了谢。如果我走过长长的阶梯,他肯定也在那上面,还会把门打开。我们一起走上阶梯。因为他总是沉默不语,所以我也一声不吭。我们愉快地走到顶层,然后,就不得不分手,分 522b." >别走向两个方向了。我走我的方向,他朝另一个方向望了望,却跟在我的后面走来。如果他认识我,他就知道我在哪个门前面停下来,然后走上前去为我把门打开。我们在走廊里一前一后越走越慢,我在某道门前停住,站在那里等待着。他快步走上前去,插在我和门之间,嘴里嘟哝着门牌号,然后继续嘟哝着向前走去。我就跟在他身后。bbr>藏书网 诱骗 你的手伸开五指,离水越来越近。因为你预料到手要浸入冷水里,所以手上皮肤就提前收缩,汗毛孔都封闭了。不等手浸入水中,你就得先做好接受寒冷的准备,在你毫无感觉的情况下,让手指尖的皮肤收缩起来。同时,手离水越来越近,受水的吸力作用,手上产生了一种骨头的重力。手指尖上的重量不断增加,这重量硬是要把手拽进那充满诱惑的水中。手入水之前,皮肤上的汗腺就紧绷起来了,.潮湿的皮肤便没有了皱纹。水把皱纹抹平了。其实,并不是手指尖的重量把手拉下水的,而是因为你感到水冷,水本身在手上产生了重量,把手指尖往水里吸。这时,你会不假思索地伸出胳膊,伸开手指,走向水桶,好让冷水浸透你的手。你走得离水越近,你手上的骨骼就会生出一种拉力。那种拉力来自于你的手所期待的寒冷。正如你所想的,你的汗手伸到水里,水如此冰冷,近乎于要结冰的程度。在你走向水之前,或者正在走向水的路上,你的手会不知不觉地去适应那种你所预想的寒冷程度。 你还是一直漫不经心地把手伸进桶里。 可是,桶里的水被火烧得直沸腾。 饭后,餐具都脏了。为了让餐具在下一顿饭时又干干净净的,一般要用温水甚至烫水来清洗餐具。在此之前,已经把水壶、或者至少一口盛满凉水的大锅放到炉灶上了。此外,在电炉烧水时,还有一个铁皮盖子,盖住壶水冒出的蒸汽,好让水烧开沸腾起来。 这时,所有用过的餐具都堆到灶台的水池边上了,需要时随手可取。圆橡皮塞子被塞进水池里,壶里的水也倒进水池里。手颤抖着把白色粉末撒进水里。开始,那粉末还是干干的颗粒状落到水面上,不过很快就被水浸透,变成粉雾状溶化到水里了。把一块破抹布缠在手指上,就开始洗早餐用过的杯子、煮牛奶的锅和沾着咖啡渣的壶。杯子里残留的灰白色咖啡皮闪烁着流进水里,还有那凝固了的糖渣在慢慢溶化。用钢丝球把奶锅里鼓起的一圈厚厚的奶油擦..掉。粘在锅上的奶皮泡在水里呈淡蓝色、褐色和淡黄色,一块一块地从锅底翻腾上来。一股热腾腾的水从壶里流出来,一点一点地冲刷掉锅里的残汤。干净的器皿都堆在水池的第二个筐子里。另一只拿抹布的手已经伸过灶台把脏盘子端了过来,洗完杯子后空出来的第一只手立刻又伸进水里,两只手就在水里碰来碰去,这只手抓住盘子,另一只手用抹布转圈擦洗,盘子就这样洗干净了。汤锅里的油花子被撕开了,顺着盘子边流进水池里,胡椒粉粒从盘子底翻腾上来。于是,胡椒粉、油花子和奶皮子一起翻腾着,流进那浑浊的脏水里。 没有拿抹布的手把洗净的盘子拿出来,一个挨一个地排列到水池边的另一个筐子里。然后,洗掉平锅里干硬的洋葱,用刀子刮掉粘在上面的油污,用刷子刷掉锅底上乌黑的调料残渣,把平底锅架在干净盘子上面,然后又把汤锅放进水里转来转去,用力擦洗锅壁上干硬发黄的饭渍,用钢丝球擦掉锅底烧焦发黑的东西。最后,把洗净的锅放到干净的杯子上、盘子上和平锅上。 接着,她又把搅拌器放进洗碗水里。她手指缠着抹布伸到钢丝中间,把钢丝又是撑开,又是弯曲。就这样,手指从搅拌器的把手到圆鼓鼓的钢丝头上,把糊成一团团的东西捋到水里。随后,她就把这东西竖在那些干净的锅碗瓢盆中间的一个空当儿。接着,她依然忙个不停,又擦洗砧板缝里的肉渣,那是剁生肉时留下的。她用指甲把木槌齿缝里的肉渣抠出来。然后,她把木槌和砧板都放在那一堆洗干净的东西上面。 然后,她把盛着剩酸菜的碗泡进水里,结果水池满了,直往外流水。从水底翻腾起清亮发绿的颜色,那是醋的颜色。胳膊伸到碗下面捞刀叉时,菜根子翻腾上来溢出了碗边。她把捞出来的刀、叉、勺抓在一起,放在左边洗净的一堆餐具的缝隙里。另一只手把水池下面的圆塞子拔了出来。尽管她的手在晃动的水里没有动,但是水往下流时,就显得手在往上移动。她胳膊周围的脏水急促下降。同时,那只空着的手立即拧开水龙头,喷出来的水把所有的残羹都冲走了,饭渣、酸菜根、肉渣、奶皮、土豆皮等顺着胳膊流进下水道里。 一..切就绪了。可是如果想从餐具下面拿一个杯子喝点什么的话,事情就麻烦了。洗碗的主妇表示反对,并且说道,如果有人饭后已经休息了,就会被这声音打扰。为什么要用杯子呢?她愤愤地问道。干吗要动这些东西呢?盘子、刀叉、汤锅、平底锅、搅拌器、碗都堆在一起,动辄全都会塌下来。难道还要再挪挪地方,把这些东西放在水池边的另一个筐子里吗?如果你渴得要死,这女人说道,你也可以用你的空手接水喝,要么从那边的柜子里拿一个杯子,要么用你面前桌子上的水罐,要么用我旁边灶台上这个搪瓷杯。你为什么要喝水呢?要么你根本就不想喝水?你只想听这些器皿打碎的声音?要么听摔碎的声音?那么,要我帮你吗?要我帮你把这些器皿打碎吗?当然,我说道。她假装吃惊,猛然大笑起来:来呀,她说道,过来呀。我懵懵懂懂,不知所云:到我这儿来呀,过来,你不愿意到我这儿来吗? “每一次,”在描写中这样写道,“当一个女人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为什么,无论怎样,无论什么时候对我说,让我去她那儿(过来,您到我这儿来,您来呀,来呀),或者问我是否愿意去找她(你/您到我这儿来吧,您什么时候,你什么时候想到我这儿来),也无论她多大年龄,我都被这样的话吓住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午休 在这个季节里我父亲习惯饭后休息。他独自躺在大厅的床上,手放在身体两边,脸朝着窗户。他总是张着嘴睡觉。他外出之前,总是久坐在桌前沉默不语,手里还端着空盘子,闷闷不乐地把目光投向身边的人。>99lib?他透过心灵看人,那眼光阴沉沉地令人忐忑不安。他用鞋底交替拍打着地面,同时松手把盘子重重地放回桌子上。不过,桌布很厚,下面的油布能缓和冲力,所以击打桌子的声音就变得平缓了。这又令我父亲明显感到不快。他想到了别的什么,猛然站起身来。平静99lib?被打破了。他内心烦躁不安,起身向屋后面走去,急促而鲁莽地挽起袖子,抹到肩头上,又弯腰回来,嘴里嘟哝着什么。他的手粗暴地抓起烟斗,便去休息了。 然后(当这一切都过去以后,当事情发生了以后,后来,以后,事后),然后他(这位盲人)完全失明了,还要去那个地方等班车。 马蜂 她,这个人的妻子,在妹妹以前的房间里休息。这里的空间是这样被描述的,房间里很亮堂,窗帘并没有挡住阳光,而是让阳光进来,使光线更明亮。不过,衣柜肯定不是敞开着的。她躺在床上毫无睡意,她像平时休息那样躺着,自由自在地休息。她也没有必要,或者说有必要慢慢地、或快或慢地脱衣服,等脱了衣服之后再把床铺好。她躺在床上,舒展身体,但双腿弯曲着。她穿着衣服躺着,她一直穿着衣服,鞋子除外。那鞋底朝上,是乱扔在屋里的。然而,尽管她这样蜷曲着腿休息,但这种情形并不能说明她没有休息而在想着别的事。 她穿着衣服。她和丈夫一样都在休息,直到现在也没有挪动一下。她始终一动不动。她的双眼总是快速向窗户瞥一下。她把胳膊放在胸脯上,双手交叉摸着肩膀。她望着,笑着,笑出声来,朝别处望去。她没有把胳膊放在胸脯上,因为就在这时,她从脖子下面把胳膊从两边抽了出来。她也没有伸展胳膊,而是让胳膊松弛地垂落在身体两侧,手心逐渐向上张开,好像她只要张开手转动一下,那比手背更白亮的手心就会给这房间增添一片更明亮的光芒一样。既然她的眼睛是闭着的,那么她就是睡着了。或者说,她闭着眼睛,眼皮不停颤动,让人明显看得出来,她还是在假装睡觉。还有让她不能完全安静下来的,那就是耳朵总听见外面、屋顶上、屋顶的椽木上发出讨厌的咯吱声。她的手指干燥,松弛地搭在被子上张开着。或者说,如果她躺在地板上,那么手是搁在木板上的。不过她是躺在床上的。她的脸也是干巴巴的,头发上还有一股厨房泔水的味道,闻着像干鸡毛味,而头发根却散发出一股烟味。嘴角绷得紧紧的,或者说冷酷无情,嘴唇紧闭,似乎长到了一起。而在嘴里面,那是阳光照不进去的地方,内唇的皮肤肯定是潮湿的,柔软的。嘴唇外面这一道干硬的表皮被阳光晒得粗糙干裂,围着嘴一圈,让嘴都干裂得咝咝作响。不过嘴上可没有流血,只是出现了一道白色的干皮肤。嘴唇上有一道干皮裂开了,粘在紧闭的嘴上。然而,那下颏颤抖的动作则向上延伸,使眼睛下面粗糙的皮肤也跟着抖动起来。这一抖动又让额头冒出汗水和光泽,一直到两鬓的头发根上。耳朵还能听见咯吱咯吱的声音,耳边的头发散发出一股湿鸡毛的味道。这时,她的嘴嚅动着张开了,厚厚的舌头来回翻动着,似乎要把下颏窒息闷死。 这女人静静地躺在屋里睡觉。 不!连这个“不”字也不是她说的话,因为她什么也没有说,而是把话压在心里,一声不吭。可是在屋外,一群马蜂围着蜂窝疯狂地飞来飞去,发出嗡嗡的叫声。嘴唇焦灼干燥。女人的手指现在不再干燥了:她的手指湿了,紧紧地抠着床。表面上看,这女人并没有入睡,因为她一直处于紧张状态,不停地翻来覆去。这还不够,她顶着另一股力量挤到一边,结果身体坐了起来,勉勉强强地用手脚支撑着。在这种情况下,她怎么(这就是她担心的)能睡着觉呢?满脑子马蜂的嗡嗡声,自己还紧压着大腿,皮肤?都粘在了一起,里面又湿又热,这样她怎么能休息呢?这也算是她的担心。 因此,便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她伸开四肢平躺着,终于感到满意了。这时,她膝盖上的伤疤露在外面。可她不需要什么标记,她没有伤疤,这只是那长满皱纹的皮肤,只要她把膝盖靠近身体,皮肤就会自己平展起来。可现在有必要让这个膝盖和另一个膝盖永远顽固地分离开来,让她觉得那带着泥土味的舌头贴紧上颚,让她展开双臂,随之横着紧紧地贴在床沿上,并且这样充满好奇地垂望着她那张饱经沧桑开怀大笑的脸。由于她伤痕累累地躺在下面,所以,你有必要仔细地观望着:她用胳膊肘撑起肩膀;她不时地坐起来;她又无力地倒下去,并且在自己上方挥舞着颤抖的手指,大口地喘着气。这时,那脚后跟——这取决于她躺在什么地方——不是蹬破了床单,就是大汗淋漓弄脏了木地板。你有必要仔细地观望着:她在压抑的呻吟中,张开那张陌生的嘴巴,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瞪起鼓鼓的双眼,神情慢慢变得呆滞;她此刻带着真正的、而不是假装的神情进入梦乡,进入那焦躁不安的、不停抽搐和紧张激动的梦乡里。此时此刻,她的身体就像在水里一样突然从这梦乡里翻腾起来,而那粘着血迹的嘴唇不曾发出一点儿声音。你有必要仔细地观望着:她的身子猛然跃起,我的弟弟这样开导我说,又在空中被一阵剧烈的爆炸力震得摇来晃去。而当一群马蜂嗡嗡地飞向窗帘时,这股爆炸力并没有减弱,她反而抖动得更厉害了。这群马蜂都聚集到那散发着汗味的皮肤上,疯狂地把刺扎进肉里。不过,那是些小马蜂,他..安慰我说道,是中等大的马蜂,他说道,比不上你的脚指甲那么长,也没有我手上的这么长,他说道。 因为他对任何人都没有好感。 这个女人 这女人像往常那样在房间里睡觉。她想怎么睡就怎么睡。正因为她在睡觉,她挡住了别人的路。另一个人靠墙坐着,想着该怎么办。风吹着窗帘,吹得别针碰到窗帘杆叮当作响,吹得窗帘飘来飘去。窗帘的飘动遮掩得阳光跟着闪闪烁烁,照射到我身上,也照射到这女人身上。她用手臂遮住眼睛,只露出一排牙齿,似乎从嘴里往外看。她缩起肩膀,向后一沉靠在椅背上:去镇上?她问道:现在?为什么现在去镇上? 她也可以弯下身子,望着这个一声不吭、倔强固执、多少还有些心不在焉的人。她可以望着他,双手交叉着蜷起腿,抬起膝盖靠近胸脯,并且把一只圆圆的膝盖头窝在下巴颏下面:他这样保持着..这种经常被描写的经典姿势,她可以把脸转向他,从后面望着那颗在她看来长得畸形的脑袋。 她的嘴唇干裂,自从得了严重的恐水症以来,就出现了一道道竖直的干皱纹。而现在,她把嘴唇贴在手背上用力摩擦。她弯曲手指,从鼻子旁边顺着脸颊斜着抠出一道深纹。然而,这道深纹在皮肤上刚刚出现,上面就渗出了黑褐色的血迹。当她擦掉脸上的灰尘,或者无论擦掉什么时,就歪着脸,咧着嘴:为什么现在去?她歪着脸问道:你为什么要现在去镇上? 他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他站起身来,上身穿一件干净的白衬衣,袖子上还有熨烫过的皱褶。他下身穿着一条熨烫得笔直的裤子,站起身时,裤脚落到脚面上。脚上穿着一双厚鞋,犹如包在水泥里,身上也像凝固了一层水泥一样:他发现自己坐错了地方。他莫名奇妙地穿着这身衣服,像被拴住了一样。他在这儿显然是多余的。他想走开。他想从她身边走开一步。他想继续往前走。他怎么那样激动啊?是因为这身没有感觉的衣服吗?或者说,如果他感觉到了,而且感觉别扭的话,那么是否因为这身衣服在这一天这个时间,也就是不合适的时间,把他拴在这屋里呢? 他懵懵懂懂,又猛然看见一条布满焦灰的路,路上有发黑的香蕉皮,上面忽闪着一只白肚皮小鸟的影子。不,他没有睡着,或者说,至少他的意识还是清醒的:当他还坐在椅子上听到她问话(这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时,不,他没有听见谁在问话,而是只听见这些不知从哪儿来的问题本身冲着他。这时,一个声音刺入那些嘈杂的声音当中,而他在这种状态下弄不清楚是什么声音。虽然他听见了这声音,却说不清是从哪儿来的。他在想:当时就是那样。而且他还很开心地想:当时我就坐在那儿,我听见了,我想,在这个时间里,那响声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是过去的事了。可是现在(他在想:现在),他想起来了,他当时是坐在床上或者椅子上听见那声音的,现在他听出那是钟表报时的声音,是大厅里钟表报时惟一的一声。他继续回忆到,响了第一声之后,那声音刚把他的手从膝盖上震下来,深入到他心里把手从膝盖上,不,是声音本身把手从膝盖上震下来的,当手落下来时,接下来的两声则让他感到一种莫名奇妙的寒冷,似乎又把落下的手浸入沸腾的水中。然而,那种恐惧感集中到已经不属于他的手指上,而大脑却是完好无损的。现在,这些击打声几乎打在他那颤抖的手上。他把这些响声称为一刻钟的流逝,而手上的恐惧则深深地刺进大脑里。 他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在一个陌生女人的身边。这女人横躺在床上,身穿宽大的衣服,衣服的褶裥盖过了膝盖。她弯着腿,一双光脚触到地面上。这女人的头悬在床的另一边。 5979." >她仰面躺着,望着上方的天花板。他想到这情形,就又感到一阵眩晕。从墙这边看不见她的脸,因为她的头悬在床沿下面,所以只能看见(是谁?他在想)那绷紧的脖颈和三角形下颌骨。从他的角度看,这女人没有头。她点头时,只见显露在眼前的一段脖颈和那柔韧的三角骨在动弹。那下巴像拐杖手柄一样,他在想,不,那脖子本身就是一块骨头,下巴就是这块骨头的顶部。 他和这女人有过关系。现在他想走开。有什么拦着你啦?什么东西在阻拦他走出去,顺着屋檐下的横梁走上台阶呢?他不藏书网需要什么,只需要拿起手杖,拿起来,伸直,根据头上屋檐的椽木探着路向前走去,探着自己的路。然而,他不能从右向左、从下往上离开,他这样为自己辩解道。尤其像他这样,什么都看不见,他补充道。 不,>.她没有横躺在床上,因为他没有听见她站起身来:更确切地说,她站着,而他坐着,在那儿靠着窗户,脸半遮在窗帘里,而并不是风吹得扣环丁铃铃地响。两重皱褶,他寻思道:因为四肢,这女人的衣服越显皱褶和柔软,而垂挂的窗帘则越显垂直和笔挺。 他没有听见她从床上起来。他也没有听见她离开这个地方。突然,她站在他面前,一句话没说就把他引到外面,紧挨着墙,沿着屋檐,让他放慢脚步,小心走过喀嚓作响的阶梯,穿过走廊,从正在那儿睡觉、嘴里还气愤地叽咕叽咕的父亲旁边走过,出了大门,老远就感到一股热气扑面而来,一下子走到阳光下,不过他没有停步,继续走去,因为时间在催促他。 他想着自己,就像想着另外一个人;他在想,如果..有事情发生,那么发生在他身上是怎样的情形呢,就像在想着一件早已在他身上发生过的事一样;他有时候在想着一件早已在他身上发生过的事,就像在想着一件将要在他身上发生的事一样。那时,他的眼睛已经瞎了。 鹰 不是那条路。那么这是一条通往沙坑的路吗?不,这也不是通往沙坑的路;这是一条陌生的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路,一条不是穿过田野的田间小 8def." >路。我曾经见过这样的白腹鸟儿,不过并不是在这个地方拍打着翅膀,盘旋在一根发黑的香蕉皮上方。我也看见过那根香蕉皮,不过不是在一条路上,而是在一道铁丝网篱笆的水泥座上。这铁丝?99lib.网围着学校,后来有炸弹落在那里。我见过的这只鸟把影子投在剥开的香蕉皮上。尽管这香蕉皮在尘土里无能为力,但却在影子的剧烈摆动下又是翻腾,又是伸展。我看见这鸟站在沙坑边一棵树前,可是它并不像经常所描写的动作那样,在地上乱挖乱刨,而是望着树上,张着那“弯钩”嘴。我们看见它站在那儿望着那棵树。它摇摇晃晃地蹦来蹦去,蹦上小半圈,又转过头来朝树上望望,然后开始鸣叫起来。我们悄悄地溜过去,缩起脖子,听见它叽里咕噜的叫声?,也看见它蹦了好长一段,拉下鸟屎,张开翅膀飞走了。我们扔出去的石头无声无息地落到它身后的沙子里。我看见过这鸟儿。我看见过它那熟悉的影子飘在一根发黑的香蕉皮上。那影子扬起灰尘,因为鸟的翅膀离得很近。那不是我现在所走的这条路:我没有看见路上有石头,没有看见这只皮鞋底,上面有一排裂开的穿孔,我现在就踩到上面,没有这个扁扁的罐头盒或者这只瓶塞,没有这被踩成尘灰的马粪,没有现在的这张纸,这也许是,不,这不是一封夜里淋过雨后变得又硬又脆的信,也没有这条车辆滑板留下的印迹,光滑而已经变得黯淡无光;车辆滑板把高出地面的石头碾磨成灰白色。那不是我现在所走的这条路,我现在踩到一根腐朽的圆木上了;那不是这条路,我现在走在上面踩到一根空玉米棒子上;那不是这条路,在上面迈出下一步就会让我踩上一个空水泥袋;那不是这条路,它此刻让脚踩到一颗粗钉子上,踩到这颗螺丝钉上,踩到这个子弹壳上,脚尖又把子弹壳踢进草地里;那不是这条路,只要我此刻在上面迈出这一步后,接着就不得不迈着短促的步子,噼里啪啦地踩踏在那bbr>..丢在路上的草料上。我越往前走,路上堆积的草料就越多,这让我感到离大路越来越近了。那不是这儿这条路,我在上面疾步朝大路走去:那鸟儿的影子曾经飘动在另一条路上。 我又看见它了:它现在没有飞;它静静地站立着,凝固在那黑乎乎的香蕉皮上。那鸟儿猛地飞下来。由于它俯冲而下,便吞没了腹下自己的影子;它靠着影子打碎了那香蕉皮,那也可能是一个腐烂的橙子皮。那里面被撕裂成一个个亮闪闪的流苏状火山口;从鸟嘴里掉下来的碎渣散落在周围,上面沾满了尘灰。然而,那鸟儿的爪子撕裂捣碎的并不单单是这只果子;我竭尽全力,也难以看见它用爪子刨碎什么,因为现在那拍打的翅膀把尘土扬到了自己身上,扬到了果皮和路上,如同在许多报道里看到 7684." >的那样,灰蒙蒙雾沉沉地遮挡了视线,因此,无论我怎样努力去张望,我都无法透过那烟雾缭绕的昏暗,既看不清那片被击中的地方,也辨不出它周围的一切。这时,脚步催促并推着我踏上了那又烫又滑的柏油路。 太阳 如果没有人来的话,这对我来说无所谓,因为我就是这样想的。如果我想到那儿没有人,而且真没有人来的话,我对此也不感兴趣。我得告诫自己,这对我来说无所谓,即使果真没有人来时,那我也会无所谓的。尽管太阳火辣辣地烤着,但我还得这样想,这样想是让我对弟弟还没来要有个思想准备。如果这样去想,那我就会感到无所谓,因为之前已经想到他不会来了。这就是那大太阳,我在 8fd9." >这烈日下不得不想到,我来了,可没有人从车里下来,或者,从车上下来的人我都不认识。因为我谁都不认识,所以那车对我来说就无所谓了。如果没有人来,那就无所谓了,于是我可以这样说,果真就没有人来。因为我在想,只要有太阳在,会不会有人来呢,哪怕我觉得无所谓。就像他在那封信里写的,太阳在哪儿运行呢,目的就是不让人知道太阳在哪儿。即使那封信是空的,可太阳正在当头运行着,哪怕在那车来到之前太阳停止了运动。犹如我此刻在这儿走动一样,目的就是我不用停下来,因为事先已经想到了,好让太阳牵着我走。就像你在那封信里写的那样,为的就是没人知道,这就是那个所谓的太阳。比如说吧,尽管对我来说无 6240." >所谓,可我现在可以这样说,因为他毕竟就站在那儿的阳光下。没有人来无所谓,因为我这样想了。因为我这样想了,所以,尽管太阳牵着我走,我对此还是不感兴趣。尽管太阳牵着我走,可我要是这样想的话,无非就是让自己心安理得了。不管它会不会从身旁疾速通过,对我来说都无所谓,因为太阳毕竟在运行着,尽管我对它不感兴趣;即使事情发生了,那也无所谓,因为我就是这样想的。>?.99lib? 星期天散步 第二牌手是最先在街上碰见他的那个人,虽然他是个木匠,但名字是按他死去的父亲的意愿给起的,名叫Koch,因为他死去的父亲曾经在当地一个大镇子上当过跑堂。他头戴一顶宽大的遮阳帽向前走,帽檐一圈歪歪扭扭地下垂着,看上去邋里邋遢的样子。所以,从局部看,整个帽子可以叫做宽边软呢帽。他看见别人时,便停住脚步,但又没有完全停下来,就问起他想问的事。当然,别人会三言两语打发开他。这个牌手匆忙间竟相信了别人的话,因为他走过去时并没有往这边看:要是他和颜悦色地去回答他的问题,好让这个牌手心里完全清楚,不早也不晚地赶到那儿和他们一起会面,那么,仿佛他就会失去什么似的。那人匆匆走了,背上的衬衣看上去并没有湿透。他踉踉跄跄地走去,两条腿不停地探来探去。行进中,他一个劲儿点着头,竖起耳朵,空闲的手臂在保护着他免得碰到墙上。一个瞎子玩起捉迷藏游戏,但不是原地打着转儿,而是径直走去,因为他猜到了所要寻找的对象藏匿的地方。他保持着一个人在黑暗中去摸开关的那种姿势,却露出一副狡黠的神情,一副自命不凡的神情,一副统领盲人的威严。他紧闭眼皮,显得让人难以接近;由于烈日当空,阳光又把这种神情伪装得更为阴沉,让那些随后一起走近他的人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上前和他搭话。他老远就感觉到第一牌手和第三牌手,也就是先拍手的到来。最后,第三牌手终于迟疑地向第一牌手使使眼色,并悄悄地问道,他们会不会打扰了那个人走路的步伐。看样子,要是一切没有弄错的话,这个盲人看起来有什么心事,仿佛他今天不是会耽误看电影,就是会耽误看足球赛似的。然而,当他们从旁边走过时,都一声不吭。要说这第三牌手,虽然他本人是靠掩埋死人为生,可他的名字却叫R?uber,是随父亲取的名字,他父亲在战争时期被绞死在一棵白蜡树上。还有这第一牌手,虽然他自己是个盖房工匠,可也是按照他自然去世的父亲取的名字,叫Ausl?nder,因为他死去的父亲曾经有过离开这儿移居到外国(失败了)的打算。或者说,他们只说些简短客气的话向他表示问候,好让他觉得没有受到打扰,像现在一样,一直冒失地走下去,并且没有东西扶靠(因为他没有穿那件可以用手抓着衣边的外衣)。于是,他踉踉跄跄,与他人毫不相干地误入街道中间;或者是那些在他的方向上行驶的车辆把他搞得晕头转向,不知道往哪儿走,最后竟然忘记了他正在走路。然而,这样走自然是不可能的,因为他是凭着脚下的感觉,让石头或沙子领着他走去。哪怕他会走错了路:可那些长眼睛的司机会看见他,并且立即刹车。这是一点;第二点,他走在运动场旁边,那儿有够多的人会朝他喊,提醒他,可我认为这是不必要的,因为他这是轻车熟路。路左右两边围着两排孩子,可他们在星期天不想给这个盲人制造一点麻烦,因为他们没有打算站成一溜儿堵在他前面,这是他们的一个习惯。他们的目光不会因为他离开足球比赛,别让他觉得他在他们心目中很重要。其实,虽然他是个骗子,人们私下也这样指责他,可要再说呢,那些骂他的声音毕竟还没有从其他声音里露出风头来,因为比赛继续进行着,比赛暂时拴住了人们的舌头,所以,如果他们现在才(好吧,我们一起来)开始久久期待的大声喊的话,那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因为那人(那个不中用的人)已经走远了,来到那块地界牌前。在这里,他听到那个代言人说话了,也就是那个还没有长大的屠夫的儿子,由同伴依其父而取的名,他第一个让那个站在近旁的人先说话,接着就是那些还没有长大的接生婆的儿子们,由同伴们依其母而取的名,他们眼睛离开那些精疲力竭的球员,一个接一个地传话,句句离不开一个修饰词,这个一说完,便继续传给另一个。这个盲人已经走过地界牌,此刻就再也听不见他们所有那些从鼓鼓的面颊里爆发出来的喊叫声。或者说,那些叫喊毕竟不是冲他而来的,或者很少与他有关。更确切地说,无论如何是冲着比赛场上气喘吁吁的球员,但是球员们并不在乎他们的喊叫声。过了地界牌后,盲人碰见了一群人。那是一群兴致勃勃地在外面散步的人;充足的睡眠使得他们显得神清气爽。走在前面的是那位老师悲伤的女儿们,依她们刚去世的父亲而被称之为Traurige T?chter des Lehrers,由一个中年男子陪伴着。他在这个地方的政府部门供职,事务不多,依其父母(他是在这个国家某地捡来的)而被称为弃儿;由第二个老师陪伴着,出于无法说清的原因,第二个老师被称为第三个老师;由女儿们的姨母陪伴着,那个老师,是学校的临时领导,被称为教育事业;由姨母的母亲陪伴着,按照思想观念,她被称为教会;由政府部门主管陪伴着,那个被选举出来的市民代表,被称为国家;此外,还有政府部门主管那些长大成人的儿子们陪伴,被称为同伴;此外,还有醉醺醺的医生陪伴,依其在心醉神迷中生产的儿子被称为Hausstock,意思是白痴;此外,还有第二个老师那些正在成长的儿子们陪伴,被称为A、B、C;此外,还有宠物医生那些正在成长的儿子们陪同,被称为真实和虚假;此外,还有政府秘书那个正在成长的儿子陪同,依其父的谈话被称为战争;最后,还有庄园雇工那个还没有长大成人的小儿子,依其父的谈话被称为和平。当老师那些悲伤的女儿们为了恢复精神,一边慢慢腾腾,一边喜笑颜开地走出这个地方时,所有这些人都寸步不离她们。这时,大家都无一例外地把目光都转向那个匆匆行走的盲人。盲人之所以这样,也难怪他,因为他无能为力啊(庄园雇工的儿子从后面插话说道)。其实眼睛瞎了也没有什么大惊小怪,可无论这样或那样,听句善言恐怕还是必要的。可不管怎么说,尽管这些观望的人什么话都没有说,也弄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让人给他领路,但事情只能全怪他了;他这样急匆匆地向前走,未免太可笑了(别走了!快停下!姨母的母亲气愤地叫道)。就在这时,那辆车扬着灰尘,非常准时地开到了这个地方。那个警察,虽然他没有携带武器,可人们还是这样称呼,他站在窗下,眼看着贝纳迪克特的儿子正要径直穿过尘雾,拼命地朝着那辆停下来的车跑去。遇到紧急情况时,他好赖能够从这儿一览这个地方。尽管他有些疲惫不堪,显得很狼狈,这当然是因为他在烈日下跑了好长一段路,可话说回来,他这样急忙跑向汽车时,还是给人留下了一种诚实可信的印象。起先,这种过度匆忙引起了警察的怀疑,而现在,这种印象完全打消了警察的疑心。况且就他所知,还从来没有什么对这个人不利的事情传到他耳朵里。电影院门前有两个男子,被称为Toto和Lotto,拇指插在裤袋里。当他们其中一人还没有把身体转向开着门的汽车时,他们就看见盲人迈着脚步向前走去,显然想在开车之前赶上这趟车,于是他们停止了谈话,急切地注视着他的步子。当盲人穿过依然飞扬的尘土走上前去时,车上那位司机把装着车票的袋子吧嗒一声合上了,挂到腰间的皮带上;当盲人(他是上来呢,还是不上来)在后面拄着拐棍走到排气筒前时,司机就把门朝里闭上了;现在,司机(快点儿,怎么回事啊,别泄气,别站着不动,他不大愿意,直走到车门口来,你只要走到车门口就行了),他现在可是等够了,于是踩下离合器,挂上挡,同时松开手刹。他一边松手刹,一边用力踩油门,最后松开离合器,汽车随之开动了。结果呢,那两个人不是这个就是那个赢了;他们就是这样赌的,可是结果早就会预想到,也能预见到。..99lib..99lib? 玩纸牌 有一次,他们玩纸牌时,我坐在桌子下面出不来了。于是,我就在那里睡着了。等我醒来,就看见有八只鞋和八条腿包围着我,成了把我圈起来的柱子。我蹲起来,用头往桌子上顶,碰得抽屉里的刀叉哗啦啦地响。我又猛地弯下腰,用鼻子嗅着这些玩牌人的气味,用耳朵听他们发出的声音,用手指去抹他们从分开的大腿间唾到地面上的唾沫。因为手在地上摸来摸去,所以就常常摸到那些透明的硬痰上了,那都是过去的星期天里留下的,偶尔摸到新吐的痰,也还以为就是过去吐下的。我心不在焉地蹲在桌子下面,脑袋晃来晃去想找一个出口:我认得父亲的鞋子,因为那解开的鞋带钻到脚底下了,鞋舌(像舌头一样)露在外面,两只鞋之间离得老远,而上面裤子里的膝盖却并在一起蹭来蹭去。这样一来,两腿之间就留有一个宽大的空间,往上逐渐变小,如果你想出去的话,只要一鼓劲儿钻过去,你似乎就自由了。我稍稍向后爬去,脚后跟碰到了第三牌手的鞋子。我正估量着起跑距离:大王!我父亲这样喊到。我猫起腰,准备从父亲两腿中间穿过去。这时,父亲正把桌上的纸牌拢到自己面前,膝盖用力合在一起,两只脚也立刻收拢回来,像老虎钳一样紧紧夹住了儿子的脖子:让这小子给溜掉了!他炫耀道,随即伸开大手放到那一摞牌上。他抹了牌,重新洗牌,胳膊都没有从桌子上抬起来,气也没有出一下,也没有松开夹着的双腿。他右手拿着一摞牌,左拇指不停地在下嘴唇上抹来抹去,把右手里的牌一张一张抽出来,然后再把剩下的牌插进左手抽出的牌当中,等他右边先出牌的人也把手放在那一摞牌上之后,便按顺时针方向开始转圈发起牌来。他现在改用右手拇指(以前他用左手拇指),把拇指在嘴唇上抹湿,然后舒展身体往后一靠,很娴熟地把牌发到每个人手里。我用力把头往回抽,耳朵向前翻卷着,父亲倒没有阻拦。他跑不掉的!他向那个先出牌的人喊道,而这个出牌的人随即也喊道:我们会跑掉的!随之他的同伴也喊道:看谁笑到最后!接着,最后出牌的人低声问道,看他们还说些什么呢,并且不由分说地打断了别人的话。他的两腿合拢起来了,两边能钻过去人了。可我正要钻过去时,他却把脚蹬来蹬去。与此同时,在牌桌上,他眼睛嘲笑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镇静自若地出着手里的牌。我坐下来,望着上面的抽屉,抽屉背后还留着指头宽的一道缝:什么!我父亲喊道,完了!先出牌的人喊道,对不起啦!他的同伙喊道;可是,等着瞧吧!那个最后出牌的人低声警告所有的人。这时,我把抽屉猛地一下撞到他的肚子上,而他又把抽屉猛地推回来:这可不叫吹牛吧?他这样让其他人十分恼怒,让人家恼怒得连气都喘上不来。然后,他就打出王牌来。我听见他伸出胳膊把桌上的牌拢到自己面前,还没有把那些吃进的牌翻过来或者盖住,就拢成一堆翻来翻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过了一会儿,先出牌的人喊道;他坐在靠墙的长凳子上,尽管说话时抬起了脚,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却帮不了我。我靠到一个桌子腿上,眼睛盯着他同伴的袜子。那样的玩法显然让他的同伴很激动:真的!他在我头顶上对着桌子喊道,这背后有什么名堂吧!不过,当他把这话说出口时,就把脚向前一蹬,正好蹬到我的脸前。我赶紧后退,爬到中间。我躺在地上。我转身趴在地上。我缩起身子,准备跪着转圈走。我跪着转圈走,肩膀老碰到围着我的腿。可是,这些男人对此并不感到惊异。我抓住父亲的双脚,透过脚踝朝房间里张望:我弟弟疲倦地蹲在床角回头望着。我给他使眼色示意我的困境,他却没有搭理,而是装出一副醒来后仍然睡意矇眬的样子,目光呆滞,望着桌子下面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见,即使看见我的脑袋钻到坐着的人的膝盖中间,他也装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可就在这时,父亲突然把手里的一抹牌合到一起摔到桌子上,弯下腰,另一只手伸到桌子下面放走儿子,同时,在上面扯着嗓门,(换句话说)恶声恶气地说道:只要他坐在这儿,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私人住宅受到侵犯,不能遭到一个流氓、一个无赖的诬蔑。他继续责备那些在场的人,可是从接下来的话里并没有让人听出来,是谁或者什么事情让他如此懊恼和尴尬,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说完这些,他还不作罢,又再三叮嘱大家要竖起耳朵,提防如今有人向他们散布一些谎言和无中生有的事,比如,他一本正经地说道,某个邻居不得不监视别的邻居,丈夫不得不监视妻子,免得有一天一觉醒来发现自家的粮仓和圈棚全都给毁了。他又对他们解释道,因为那样一觉醒来似乎不是什么舒服的事儿!不玩了!他随之十分扫兴地喊道,满脸涨得通红,露出极不愉快的神情。任何事情都要深入了解才对嘛!先出牌的人赞同地喊道。那当然啦!他的同伴也喊道。这可是你发的牌呀,最后出牌的人低声说,并且不愿意接受那无缘无故的指责。发得太糟糕了!先出牌的人接受了这个反驳。你这个局开得可好哇!父亲按顺时针方向继续指责着。开得好!同伴竟胆敢为自己辩解,仿佛一切都是开局惹的事!还有一句话!父亲厉声地对他说道。我们言归正传吧!最后出牌的人说道。言归正传!先出牌的人插了几句。别耽搁了!同伴说道。说不玩就不玩了!我父亲故意用眼睛把他们一一审视了很长时间以后,终于忍让着说了一句。我给弟弟打了一个手势。我又给他打了一个手势。我似乎又是结结巴巴地说话,又是给他打手势。最后,我干脆自己从下面用头顶住桌子,双手举过肩膀抓住桌子,把桌子顶了起来。我把脚后跟并在一起,脚尖在前面分开,大拇指使劲抓着。当我转过脸斜眼看胳膊时,我能看见衬衣里面肌肉在抖动。膝盖骨因用力变得发白,我看见脚趾紧 7d27." >紧地盘绕在一起,几乎支撑不住了。桌子刚离开地面,我就感觉到阴部因害怕而抽动,眼睛里顿时充满了泪水。我勉勉强强地把桌子连同四条腿撑着离开地面;要是大人们乐意的话,似乎可以把他们的鞋子踢到下面,这样一来,桌子就会落到他们的鞋上了。然而,当我艰难地把头转向弟弟时,桌子却滑向一侧,落到肩膀上了。我听见两条桌腿又斜着落在地面上。这时,我低下头,另外两条桌腿也落在地面上,又变成了先前的样子。只有我头顶上的硬币蹦来蹦去,发出丁零当啷的响声,后来那些大人们这样说道。该谁了?我父亲在上面喊道。是啊,该谁了?先出牌的人也喊道。我也问你呢!他的同伴也喊道。该你了,最后出牌的人镇静地提示道。我呀!先出牌的人喊道。简直把我搞糊涂了!他的同伴喊道,发牌吧,最后出牌的人低声打消他们的疑虑,他不让人说话了,结果他们都很生气,一辈子也高兴不起来了。..99lib...99lib? “隐藏”这个词 我想把自己藏起来。于是,我走开把自己藏了起来。我一边走一边想,哪儿能藏身呢。然后我在想,并不是我在走路,而是我身下这一双脚在走路;并不是我在考虑,而是我的大脑在考虑。这是因为,如果考虑到这双脚属于我,走路的脚是我的脚,那么.走路的就不可能是我,那么正在考虑的大脑,作为我的大脑,也不可能是我,因为那是我的大脑,因为大脑是我的,凡是我的东西,都不可能是我。不是我能在这儿考虑问题。我不可能自己藏身。我的大脑考虑过我..能否在别人面前藏起来。可是我无法藏起来,因为没有什么东西能把自己藏起来:我不能把我自己藏起来。那么,我的身体也不能把自己藏起来。它不能把自己藏起来。不是我把我的身体藏起来,就是身体把我藏起来。可是我的身体?不是我:这就是我无法把自己藏起来的原因。不过,我会让自己开心,我能让自己寻某事开心,因为我既不知道“我”是什么,尤其还因为我不知道(开心的)“我”是什么。我可以这样让自己寻某事开心,比如,我决定伪装自己,并装作毫不惊奇的样子,好像我知道我要干什么,准备在某个地方,在别人面前把自己藏起来,但由于血管害怕,双脚拖不动身体。我寻找东西开心,或者说,我一边寻找藏身之处,一边让自己开心,让自己得到消遣。我让自己消遣,我把自己藏起来,我问我自己是谁,所以我就装作我能不能问>自己的样子。不过,我的身体是被我的双脚藏起来的。我不需要在我自己面前把自己藏起来,因为我看不见我自己;因为我失明了,也就是说,我的眼睛瞎了,也就是说,我的眼睛不是眼睛了,也可以说,我不存在了。可是,当我把自己藏起来时,我可以轻易地让自己开心,并且忘掉自己。 前厅 “在这个时分,可以看见电影院的前厅还是空空的。卖票的女人要为放映电影期间出租座位,她事先已经先到了前厅,满以为现在、也许开演前一小时会有一些人来,想走进这凉爽通风的大厅,到处转一转,看看那些广告画和照片,根据人物面部表情来推断是一部喜剧还是悲剧。可是,由于预期的人没有来(是什么原因呢?),她要么就在自己的玻璃房里睡着了,一只胳膊伏在付款台上,不出声地咬着嘴唇,另一只胳膊似乎由于睡觉的困顿,松弛地搭在身后的椅靠背上;要么就走掉了,离开时忘了把门锁上。大家都知道,前厅里很凉快,至少第一个迈步走进去的人有这样的感觉。然后,他可以在里面来回转悠,因为前厅里空荡荡的。里面静悄悄的,这个说法很合适。你可以先找个座位坐下来,然后再协 8c03." >调别的事情。当你把身子挤进那光亮的、涂着清漆的桌子和长凳中间时,手指尖在清漆面上留下四道汗印,印迹周围还有雾气。你靠着墙,夹在长凳和桌子中间,就可以考虑自己的事情。也许有人会这样做,而另一个人也许就不会这样;他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地坐在桌子后面。没有声音打扰这位坐着的人,凉气从墙上吹下来让他感到很舒服,也从桌子下面吹上来,吹到他那散开的、似乎被他拧掉了的手指上。对他来说,前提条件是有利的:他现在坐这儿,他还有时间。因为他坐在角落里,所以可以这样说,他就在这儿把双腿伸开了;他在这儿可以摆脱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他可以充分利用从他进来到第一批观众进来后他不得不走开的这段时间,专心致志地思考问题,平心静气地理出个头绪来。他感到周围一片寂静(这是他回忆起来的第二个说法)。他坐在那儿回忆着往事,脸上的表情时而舒展开来,时而又很快紧锁眉头,神情严肃。如果不想事情,他就时而微笑一下,或者不笑,浑身热得冒汗,难闻的汗味不停地散发到桌子上、凳子上、墙上和周围的空气中。最后,那些来得早的观众敲门,那女人从玻璃房里出来,把他从前厅里赶了出去。”>99lib??藏书网 警报器 电影放映员两腿夹着一个啤酒瓶子,手里拿着三层夹馅的面包片,嘴里也鼓鼓囊囊地嚼着。他躺在三张椅子上,或者躺在两张椅子和一个小坐凳上。他躺在后面花园的小房间里,喝完的啤酒瓶里还沾着泡沫,随地立在旁边,或者倒着放在下面存放空瓶子的地方,或者别的地方。他正睡觉,或者没有睡觉。他喝多了,或者说,他头脑清醒着。可是,不论他是在睡觉,还是没有,他嘴里肯定还一直嚼着面包。如果他真的一直睡到现在,那么他现在就不睡觉了。然而,即使他没有睡觉,他似乎也还没有完全醒过来,因为他摇摇晃晃,很吃力地站起身来,离开他坐靠的桌子,把影片粘接好,再前去拿录音带。他是自己醒来的:他用手指拧开开关,结果影片一转动就碰到他的指甲,把他从矇眬中惊醒了。不过,如果他指甲上这种砂粒般的感觉还没能让他清醒过来的话,(这是第三种说法)放映室的喇叭和下面大厅里同时打开的喇叭都会在放映之前响起熟悉的音乐,足以把放映员从睡梦中吵醒。不过,他在两台放映机之间的盖板上来回转接的动作还是非常娴熟自如的;只有从那咯吱咯吱的咬牙声——牙齿咬动,颌骨突出,脸上现出阴影——能看出他用力咀嚼的动作,这是惟一能说明他醒来的动作。盖板敞开着横在他的头上,他透过小窗口望着下面大厅:他看见,座位一排接一排,那十五排(或多或少)靠背上沿的棱条时隐时现,屋顶毛玻璃后面的淡紫色灯光照在上面泛出蓝色,侧门上方的红灯照射在出口两旁发出橙色和紫色光。尽管音乐已经在呼唤观众该入场了,可依然没有人走进大厅。没有门的那堵墙,这是第四个说法,墙中间的圆壁炉闪烁着金属的色彩。银幕和银幕前的平台在描写中暂且被排除在外了。入口前那宽厚的红帘子下沿被油污抹得黑乎乎的。每当外面有观众要走进前厅,或者有人要进来大声宣告什么,或者进来的人又成群离开前厅时,那帘子都笨重地晃动一下又回到原位。然而,在外面,值得钦佩的是,其他人还在泰然自若地聊着天。柜台旁那位姑娘正在叫卖自己的糖果;由于她的发音与众不同,所以,直到放映厅里,在观众类同的嘈杂声中,她的声音以及她所说的都可以凭着感觉听个明白的。不过,那个放映员因为嘴里啃着苹果,咔嚓咔嚓声灌进他的耳朵里,一点儿都听不见那姑娘在说什么。所以,在放映厅里问过他的问题还得一再重新提出来;这时,他把脑袋从盖板下抽出来,保持着同样弯腰的姿势,眼睛里装着那依然空荡荡的大厅,回身走出来。胶水味是怎么回事呢?那儿机器里的嘶嘶声会是怎么回事?他是不是又在用一把锉刀锉起那已经装进机器里的胶片呢?下面门帘对面另一位姑娘懒洋洋地跷起腿,一边用牙齿咯嘣咯嘣地咬着东西,一边伸出手准备检票。这时,上面那个放映员已经给..自己那个坐在小凳子上的客人指定好座位,而客人则竖起耳朵才能听见他的解释。电影放映员和这客人从小就认识。虽然其他人员不允许入内,可这位客人则经常坐在里面,像放映员一样,一边嚼着东西,一边听着电影胶片转动的声音来打发时间。可是今天,他听见外面街道上乱哄哄的声音,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便问这问那。他的手刮着身后倒出来的胶片胶水留下的槽纹。当他把手放到脸前时,就闻到一股胶水和油漆的味道。大厅里还是空荡荡的。这位客人一边用纸巾擦手,一边问道,人们今天怎么了,怎么还不进大厅呢? 银幕上只能看见一幅无关紧要的定格,是为一种商品做的广告,下面的字幕包括这家商业公司的名称,是专门用有声幻灯片和扩音器播放给观众的。放映员耸了耸肩,这是最后一个说法。他用牙齿猛啃一口那只被阳光晒得发软的苹果,嘴唇上下都翻了起来,同时还说了几句回答问题的话。现在,那红门帘不停地鼓进来鼓出去,买了票的人很快有序地走进朝外开着的门,离开了前厅。玻璃房里的女人关上窗户,最后一个离开了电影院;她一直听着那乱哄哄的声音,但是并没有从走路动作和神态举止上流露出烦躁的样子。这时,放映员把头伸进盖板下面查看,脸像石磨,面颊像磨盘,下巴深深地支在锁骨上,半转身回过头,也许在和他的客人会意地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们肯99lib.定没有谈论什么。但是这位客人却变得话多起来,举动异乎寻常,无拘无束;他从身后抽屉里摸出一个苹果,一边啃着,一边向放映员询问应急照明设备情况,弄得放映员不知所措。于是,他就诧异地反问,是不是这位客人随便问问而已。随之,客人便直言不讳地提出他的问题,如果胶片开始烧起来该怎么办呢?放映机里有一个开关,叫烧片传动开关,放映员给他解释着,一边说话,一边把手掌放在后脖子上向前搓着圈,一直搓到喉头上,就像抹去汗水一样,然后把手从纽扣之间伸进衬衣里。这个开关,他继续解释道,是由两个开关件组成的,它们借助一种火棉连在一起。一旦胶片烧了,火棉就会随之烧焦,防火盖便脱落下来,大厅里的应急照明,他解释道,就会立刻亮起来。应急照明不靠公共电网,而是靠一个蓄电池来供电的。放映员一边讲着,一边在衬衣里轻轻地挠着肚皮。那些相关的照明设备都安装在天花板上,确切地说,安装在两个带波纹的玻璃罩里,而且各有两个一定瓦数的照明灯,发出的白光非常耀眼。那么,大厅里一开始会不会一片漆黑呢?客人一边插话问道,一边赶紧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免得错过放映员接下来的解释。只要不是所有供电系统都瘫痪了,放映员反驳客人说道,墙壁踢脚板下面的应急照明在任何情况下都是一直亮着的。不过,一旦供电系统出了故障,放映员一边走向开着的楼梯房门,把苹果皮吐到花园里,一边一本正经地承认说,比如不管由于雷电,还是其他突发事件,因为先前人只能看见放电影的光,这时,大厅里先前惟有放电影的光亮吸引着那一双双眼睛,就会一下子(一下子,客人也抢着说了一遍)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然后,他开始提到的应急照明灯就会启动,大厅里顿时亮得像白昼一样(亮得像白昼一样)。观众看电影时,眼睛似乎就不离开银幕,放映员形象地说道:黑暗突然降临,眼前顿时一片漆黑,弄得观众连头脑都摸不着了,不知所措,晕头转向,弄不明白自己是站着,还是坐着,是在空中,还是在水里。正因为如此,也就屡见不鲜了,放映员下结论说,观众为了弄清他们究竟在哪儿,或者就在现场,于是就开始吹口哨,乱喊乱叫,乱跺脚,仿佛这就是确信自己在场和存在的手段。然后,灯光一亮,那些瞪大的眼睛仿佛跟爆炸了一样,放映员又解释说:嘴里嚼着糖果和口香糖,他却立刻这样削弱了自己一番话的分量。那些观众此刻几乎就配不上这样的称号;当这些人去寻找糖果时,他们似乎找到的无非就是咽喉里有一种憋气的感觉,食道里堵塞和疼痛的感觉。为了证明自己的话,放映员用舌头舔了舔上颚,有一种空空的、发麻的感觉,意味着里面什么地方肯定还留下一块苹果残渣。他找到残渣捏在手里。可是,如果烧片传动开关失灵了怎么办呢?放映员不厌其烦地解释着:有一个应急开关和99lib?灯光室相连,借助这个开关就会切断灯光室电源,于是,遮板随之落下来,胶片就免遭着火了。但是,如果紧急开关也失灵了,放映员还没等客人快到嘴边的问题说出口,便抢先说道,外面木阶梯旁边还有一个所谓的逃生开关,人们在逃跑中也可以关掉放映室的电源。太好了。可是,如果不是容易着火的胶片,而是座椅或者下面大厅的衣服着火了,比如在冬天,烧锯末的壁炉里飞出的火星点着了火,这难道没有可能吗?或者,我们不谈火了,谈点儿别的吧:难道那坐满观众的大厅里没有可能忽然落进一颗炸弹吗? 这时,放映员又猫起腰钻到遮板下面。也到时间了,他轻松地说道。他又听见下面前厅里熙熙攘攘的脚步声。当帷幕拉开时,还看见人们脸色苍白、默默地挤向大厅。大家还没有涌向出口,因为他们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 不会发生什么事,这位客人走向楼梯房门,打断了那些愚蠢的想法。可是,由于他没有把别的想法说出来,放映员一边用指头从牙缝里掏着果肉,一边忙着别的事(机器里的胶片也在剧烈抖动),终究没有弄懂客人说话的意思。 人们零零散散地经过电影院前厅一阵乱哄哄的场面之后,都不说话了。可是由于一个奇迹的出现,他们在大厅里又开始说话了。他们把胳膊搭在空着的座椅靠背上,眼睛斜视着银幕,谈论着某个不幸,或者某个不寻常的事件或者发生在街头的事情。这种情形对这个放映员来说,肯定是无法理解的。 消息 他为什么这样急匆匆的呢?如果他听到什么事情正在发生,或者已经发生了:某处着火了,某人出了事故:如果他听到有事情发生了,却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或者,如果他没有听清有关事件的人的名字,那么他听到的事就会催促他赶到出事地点去。他首先把自己当做出事的原因,于是便寻思着,要么心急如焚,要么又像以前一样急火攻心。当大街上传来一阵笑声,而他却搞不清那笑声的来由时,他就急忙用手搓搓脸,或者搓搓衣服,好像他身上有什么丢人或耻辱的东西一样。然后,他发现,事情与他无关,或者与他本人无关,而是涉及 67d0." >某个也许离他很近的人。那些一直成群站在街道两旁的人,没有一个敢站出来说话。即使他过来了,他们也没有必要停止说话,或者小声嘀嘀咕咕;他们要想迷惑他,照旧说话就足够了,或者表面上把说话变成一种激烈的争吵,争吵围绕着一场当地自行车赛的参赛人员。在说话人当中,其中一个和另一个为车手的号码争论不休,也许所争论的号码是不对的。他们转移他的视线,不让他注意真正发生的事件,恰恰是因为他从旁边走过时更注意到他们在说话。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尽管如此,他说话时依然表现出友好的样子,流露出那种一般称之为镇定的表情,通过这种方式把他们那些激烈的话语轻松地说出来。可是他们还一直在说那些自行车车手,他对此毫无兴趣。他没有让他们说的话给吓住:他弟弟出事了,因为当他费力地拖着双腿犹豫不前时,他听见人们在身后偷偷地把脸转向他。他从他们那坦率明了的说话声调中听得出来:仿佛一直在说那双伸出来的空手。可现在却让一只手随着另一只手落下来,而嘴上并不费力,继续说着他刚才也一直说的话。他在行走中一再停住脚步等待着。这样也许可以给他们勇气,他暗暗地心想。他觉得,一声问候或者随便一句无关紧要的话都是一个不错的表示。可他们假装没有看见的样子却让他不安起来,连手中的拐杖也差点儿掉下来。对此,他要找出答案。正巧,他妹妹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开了一家餐馆。?99lib?t>藏书网.. 争吵 一场争吵挡住了他去妹妹家的路。太阳刺激人的情绪,既刺激人生来俱有的睡意,催人睡眠,却也刺激人生来俱有的暴躁情绪,让人吵架。烈日似火,刺激人的感官;感官又刺激人生来俱有的暴躁性格。这种性格刺激双手,让吵架的人手指也跟着颤抖。 争吵是小范围的战争,区别则在于:战争是在非人之间和国家之间进行的,因而有血有肉的自然人只是被当成工具。然而,在简单的吵架中,吵架的人自己主宰自己的意志,并不是在战争中必须服从非人的仆从。 格斗一般被描写成战争的要素。格斗的本质是用一种暴力行为来制服对手,实现自己的意图。 从一般随便的口头争吵会产生动手的争吵,动手就是要制服对方。 一个人不可能和自己争吵,除非发生在心里的思想争斗。左手几乎不可能和右手争斗,一只眼睛更不可能和另一只眼睛争斗。但是,把格斗所要求的力量用在与自己不同的另一个人身上,这肯定是可能的;第二种力量为了与第一种力量相对抗,便采用技能和科学发明来装备自己。第一种力量也同样。 桌上的玻璃杯无疑是一项科学发明。争斗的人生来就有一藏书网双拳头。武力争斗之前所说的话,那种你来我往的口水仗,便是一种技能发明。 在餐馆里,人的行为是有规定的。由于使用了大量易碎的玻璃杯,所以各种活动都需要特别小心。如果有争执从口角和手势变成动粗的话,那么行为规定就被破坏了。在简单的争吵中所使用的力量,是把意志强加给对方(敌人)的一种手段。为了保证达到这一目的,就必须使敌方丧失抵抗能力:也就是说,这正是军事行动的真正目的。由于双方争执破坏了规定,首先会出现一片混乱景象。在这种情况下,一把椅子就改变了位置;其中一个吵架的人站起身来,猛地把椅子推到墙上。因为通常情况下,椅子是放在桌子旁边的。 反之,新规则只能是在打破旧规则的前提下产生。一场竞争的出现,是由于破坏了一项规则,同时又产生了一项新规则。没有规则,任何竞争恐怕都不会成为乐趣。 一场游戏的每个规则都是在打破了另一项规则之后产生的。一场没有章法的竞争一旦混乱无序,就会变成一种不真实的游戏。而由于没有规则,就不会给任何参与者带来乐趣。 如果两个争斗者之间展开一场公平的竞争,那么旁观者都必须遵守规则,除了呼喊外,不能干扰竞争者。 在争吵者周围,人们围成一个圈子。谁要加入进来,就必须站在圈内,而无权越过圈子。在这个99lib?圈子里,人们都用目光互相监视着;谁要是敢走进圈子,就会被人扯着衣服拽回来,好让中间那两个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一个个问题就会免去了。那些已经上路的人返回来。低个子站在前面,高个子站在后面。 那个来晚的人是不许进去的。如果他用肩膀往前挤,就会引起别人的厌恶和反感;如果还继续有人来的话,那他就既不能向前也无法后退了。 在争吵还没有变成大打出手之前,出现了一阵宁静。餐馆女老板手托着脸,胳膊撑在柜台上,观望着事态。后面几排当中有人刚嘟哝了一句,她就竖起眉毛,让大家安静。 这时,吵架的人准备动手打架;他们互相绕着圈子,脚底下发出轻轻的声音。其中一个身体强壮,个子也比第二个人高,而且不可一世地炫耀他那强健的筋骨。他的手掌可称得上是铁锹,膝盖坚挺,裤腿里的腿肚子肌肉结实有力,胳膊似乎也伸得更长些,那一双拳头令人望而生畏。这人用一只胳膊就能紧紧夹住别人的脑袋,这在当地是远近有名的。难道他还能受别人的气吗?怀疑的围观者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另一个人可不一样,长期游手好闲,肚子变得松软无力,躯体也萎缩了,大腿和胸脯上明显堆积着脂肪,几乎没有人不觉得他今天喝多了,肯定要倒霉的。他能做到手脚麻利吗?当然,他的腿功还是相当厉害的。尽管他的身体显得瘦小,甩着胳膊,一副沧桑的脸上没有表情,不过,当对手想利用他的弱点时,他肯定是有希望获胜的。他也许能够以眼疾手快来对付久经磨炼的对手。所以,大多数人都站在小个子一边,并呼喊着催他出手,同时又扯着嗓子辱骂高个子,骂他是胆小鬼。 可是,格斗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不过,因为在开始之前,一切都不可能结束,所以在这种没有出现的开始之前,格斗无疑需要另外一个开始:一种准备格斗的开始,它表现在格斗对手离开座椅站起来,表现在格斗对手动起手来的真正格斗开始之前。在双方动手之前,这场格斗就结束了。 通常情况下,是由当权者来裁定格斗结束的,因为他们用法律的规定,又使得违法的格斗规定无效。但是,一旦权力机构出于私利不愿意对事件进行干预的话,那么这个被剥夺的权利就靠自己裁定了;如果受权的代表无动于衷的话,那么,每个人就可以认为自己有权来主张自己的规定。因为正义是不会回避非正义的。常言道:每项法律规定所应该追求的正义都是盲目的:既然是这样,那么当一位盲人就要遭遇不幸时,为什么就不能主张自己呢?他在门口久久地挤来挤去,要依靠自己的力量来伸张权利;他露出一副狂怒的、让周围人几乎认不出来的面孔,仿佛他判若两人,变成了一个看得见的人似的;他高高地抬起手臂,一边跺脚,一边吼着挤过人群,无所顾忌地闯进那些格斗者的禁区。 一个规则被一种无规则打破了。然后,根据约定俗成的传统,这种无规则偏离了新的争斗规则。于是,这个新的规则由于盲人的违规行为被废除了。如果没有什么其他规定的话,那么两次违规又推出了旧规则,尤其那个还会长时间停留在毫无内容的表面形式,比如说这种情况,这两个争吵的人只互相绕圈子而并没有动手接触,就让人觉得乏味无聊;由于乏味无聊,人们便寻求新花样,尽管有些观众还一直在议论这场争斗受干扰的事情以及争斗者那愤怒的神态。其实,那两个争斗者紧握的拳头早已经松开了;这些观众的议论大都在指责他们当中的那个盲人,就好像这场格斗片刻间陷入个别人的任意摆布,因为这盲人正在吞吞吐吐地劝说柜台前的女老板。然而,无论他说话怎样吞吞吐吐,就是一句话也不吐露给她:他带着满嘴的话,坚定不移和不可阻挡地从这群人当中挤过去,没有对任何毫不相干的人说一句话。现在,他开始对他妹妹说话,那是他已经自言自语说了很久的话。他的嘴唇不停地上下动来动去,舌头打在牙齿上,愤怒得嘴里直冒白沫,一席话从牙齿里喷涌而出。 这时,那两个争斗的人冷静下来,开始注意到他了。他双目失明,这是他的福分,否则他可能会倒霉的。他们又开始说话了,脸上的表情自然也就放松了:人有这样一副轻松的表情,是不可能争吵的。 他们一边开着玩笑斗嘴,一边相互骂来骂去,而那些观望的人齐声说这两个争斗的人都是胆小鬼;他们时而走向前,时而又散开,时而走到椅子跟前,时而又走开。所以女老板竟难以听清楚他哥哥在那儿说什么。她向他招手让他过去,然后又喊他,弯下腰对他说:这么嘈杂,他应该贴着她的耳朵说话。 她一只眼看着盲人。他急切地为自己感到惊讶,竟然连话都说不出来,便停下来;他惊讶得什么都说不出来,为什么连自己的舌头都不听使唤了。她另一只眼看着那两个争斗的人,低个子把椅子挪开墙,放回到桌子旁边,而高个子就像取得胜利一样,目光飞快地扫视一下周围,便猛地坐到一把椅子上了。女老板一只手扶在盲人肩上,用手指头在布满雾气的咖啡机上画了一张微笑的脸。 尽管如此,是Sacramento,此刻站在桌子旁的低个子开始说道。是Santamaria,高个子傲慢地坚持道。Sacramento更好,低个子又坚定地说道。Santamaria更好,高个子轻蔑地把烟头掐灭塞进铁皮烟灰缸里。你们当年看过萨克拉门托吗?低个子向客人们喊去,让他们作证:他无所不能。Santamaria,高个子拖着腔调说道。Sacramento。Santamaria。Sacramento。Sao。Sacramaria。Sacramantia。Sao。Santrament。Santanto。Santro。Sand。Santamia。Santo。.. 战争并不是消磨时间。它是为了一个严肃的目的而采取的一种严肃手段。它让一切事态更难以把握,并且干扰事件的进程。战争是偶发事件的领地。 梦 一天夜里,我听见弟弟回来了,躺在院子的柴棚里。我跑到房间里叫醒父亲:弟弟躺在那边的柴棚里。他回来了。我们起来去看看他吧。我正说话时,邻居们嘀嘀咕咕地说着话推门进来,围在父亲的床左右两边,面朝他躬起身。这时,父亲正躺着,醒来后便用胳膊肘撑起身子。然后我又听见人们纷纷议论,说我弟弟得病了。弟弟的病很重,我恳求父亲,而父亲只是望着我,我就来回走到邻居身边,一个一个地恳求他们,抬高嗓门,让他们行行好,赶紧去看看。我急切地恳求着,大声劝他们,心里着急得直搓手:弟弟病着躺在柴棚里,你们来呀,我们出去看看他,把他抬进屋里吧。可是那些邻居都戴着黑色的、留着花边的尖顶帽子,他们撇开我转过身去,聚到一起,诡异地议论着他们当中的那个人。那人静静地躺在干草袋上,穿着一条破破烂烂的裤子,他“就像猪圈栏板上的裂缝把人们的目光吸引到那些酣睡的猪一样”,把大家的目光吸引到他那满是皱纹毫无活力的阴茎上。我看见他的胸脯干瘦,没有汗毛,长着几颗大大的黑痣。肚脐周围有一圈污垢,像旧梳子上的污垢一样。看到这情形,我还一直在昏暗的房间..里转着圈儿向男人们祈求。这时,我心中忽然冒出一股无法抑制的怒火和悲伤,不得不转过脸向别处望去。我看见窗外夜色明亮,一座从未见过的大桥横贯夜空,桥上有一辆大轿车正在行驶。那大轿车就像一些电器公司为展示商品特制的车一样。况且,那大轿车比一座村庄还长,比一列长长的货运列车还长,极目望去,怎么都望不到头。后来我又听人们说,刚才我弟弟在柴棚里不幸死去了。我当时在柴棚里,一眼只能看见扔在锯末里的斧头和堆得乱七八糟的木柴。可此时我放眼望去,却看见车轮似乎和一.?t>个同行的人一起转动着。或许只是我看见车玻璃后面的云彩在移动,并从云彩的移动推断出车轮在转动。我看见那又长又宽的玻璃外罩被一排新刨平的红杉木板沿水平方向从中间分成两部分,我弟弟在昏暗中躺在木板上,身体挺得直直的,直立着的鞋子从脚后跟起向两边分开。可是我现在看到的已经不是我身外的东西了,而且我也不可能不知道事情真是如此,或是我在梦乡里。地方的区别也不可能把我和所看到的东西分开,甚至人能拿折尺量出来的距离也做不到这一点。这也并不意味着,我得从我原来的地方走到我看见事情发生的地方,就能克服这种距离,更不用说我再用手指在汽车那沾满灰尘的铁皮上画上标记,来证明我曾经去过那里,证明我从一处挪到另一处了。我所看到的东西,既不是先用眼睛看见,然后经过大脑判断后给出一个熟悉的名称,也不是让神经感到愉悦或者不愉悦,从中也许产生一种感觉;我所看见的东西,并不是通过眼睛,而是由于那些无生命的东西本身在颤动。此时此刻,我既不觉得它们是异物,也没有感觉它们和我之间存在距离,因为仅仅由于我看见它们,它们就撕开我的血管,仿佛这种没有生命的东西,也可以说毫不引人注目,在为不用眼睛看它的人而痛苦地颤动着,并且在向看它的人诉说着这种莫名的痛苦;仿佛我心中那可笑的悲伤就是这些东西无法消除永无止境的悲伤,让邻居们双手拍着大腿,大声笑弯了腰:那黑乎乎的、棱角分明的橡胶轮胎面,胎纹里夹带着发亮的石子,那碰到玻璃上的昆虫留下的灰色干污迹,那屋梁上如同在水中一样缓缓抖动的遮篷,那从雾气中凸显出多彩的车尾上翻起的铁栅栏,那些缠在汽车保险杠和排气管上,拖过水泥桥面的干草。躺在我下面床上的那个人被称之为我的父亲,因为他曾经毫不犹豫地在我母亲身上把自己排空了。 咖啡馆里 如果有人喝醉了酒,他就走来走去,唠叨自己的故事。一个人的命运就是他的故事,当他喝醉了酒,就会从一个桌子转到另一个桌子,然后唠叨个不停。他不一定非要喝酒或者服用别的麻醉剂才会醉倒。有时候,太阳也会让他心绪烦乱,变得神志不清,但更多情况下是自己无缘无故的疲倦所导致的。当他坐在人们当中时,除了面前这杯黑咖啡,他从不喝别的饮料。他的舌头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兴头上来,就忍不住走到餐馆里每个人面前,站在那儿,胳膊搭在一把空椅子上,然后从上往下向坐着的人唠叨自己的故事,好像有什么东西始终在逼迫他这样做似的。他心里一边构思故事,好让别人听得明白,一边用手撕破塑料包装,把小袋里的白糖撒到褐色咖啡沫上。白糖晶体一落到咖啡沫上,咖啡就立刻显出黑色。于是,只要现在从那空袋子里零零星星抖出糖粒来,每每落到咖啡沫上,这位观望者也就觉得咖啡是黑色的。也就是说,用不锈钢小勺子细心地搅匀咖啡。他并不开口说话。他期待有人走上前来询问他什么。他希望和随便什么人说话都行。他想说说壁纸的颜色,说说能写信的纸。他想听听自己的嗓音发出声来讲述自己的故事。他还想让所有其他人都过来,坐在他熟悉的挨着衣架的桌子旁,然后一个接一个给他讲述那些让他们得意的故事。他向餐馆女老板提出一个要求:他让她端一杯水来;他要求她过来。他有要求,她就应该过来。他说明提出要求的理由是,她是他的亲人,所以她有义务,也许这是一条充足的理由。那封信在哪儿呢?他急切地问道。哪封信?我弟弟的信。你喝醉了吧?我想要这封信。你说谎。我弟弟汉斯写过一封信,写在布纹纸上,写在一张牛皮纸碎片上。他写在一个本子的软皮上,用的是铅笔,写在棉纸上,写在这张包面包的软纸上。你又说谎了。没有。他写信时坐在草地上,在池塘边一片茂密的草地上,在一片池塘草地上。他写信时,风从上往下吹拂着草丛。他想把草茎的影子描绘到纸上,可是你只能看见一些凌乱弯曲的线条,因为风不停地吹着,打乱了那草茎的平静状态。你一直在说谎,总是这样。他为了写信方便,把纸叠起来,以免铅笔戳破纸,因为那纸太薄了。他先试着垫在手上写,因为他想写的话的确很短。可是后来他坐起来,风把拳头下面的纸吹皱了,他就在一块皮革上继续写,一块被雨水浸透的皮革垫在信的背页上。然后,他伸手把纸夹在皮革上。他没有抬笔,坐着继续写,而风却把那湿透的纸吹得鼓起来。是的,他是在一只箱子的皮革上写的,一个提包的皮革上,在旅行包的皮镶边上写的。铅笔滑脱弄脏了纸,他便乱画一气,写成自己的话。后来下起了雨,到处都很脏。或者说,一位走过泥泞草地的人用脚尖把水滴甩到了纸上。那是一只钢笔,那人用钢笔写下他的消息。信里的字母经水滴一泡,泛起了蓝色的圆圈。那是在一片茂密的草地上,他独自思忖道,当时天阴沉沉的。如果有阳光的话,纸很快就会变黄的。风从上往下刮,把草茎和树叶吹得直打转,枯萎了。这人头上的乱发也被风吹得忽上忽下。他身体后仰,躺在这茂密的深草丛中。这里,风把草茎吞噬了。他把手伸到弯曲的膝盖下面,那些只能听见的草茎阴影在脸上回旋飞舞着。但是,这不是你的故事;这是另一个人的故事。他自己的故事搞得他晕头转向,所以还一直模糊不清。他不想再朝妹妹走去的方向回头了,他想鼓起勇气,张开嘴,大声和她说话。可是,她却急匆匆地跑来跑去,把空啤酒瓶放到柜台下面的箱子里。她走向桌子,重新贴好那沾满水汽的瓶子上滑脱的标签。当她从一张桌子上拿起烟灰缸和玻璃杯、并用抹布或者围裙揩拭桌面上的水时,她从被货架挡住的镜子里看见自己手拿抹布,在桌面上由里向外缓慢地转圈,一直抹到桌沿儿画出一条螺旋线。她专门用托盘给他端来所要的东西,然后站在他的椅子旁听候他的吩咐,同时还望着身后的镜子系上了围裙。现在,他本可以拉着她的胳膊,请她弯下腰对她说话。他谈兴正浓,可以向这个亲人讲讲自己的故事。也许他一倾诉,那僵直的舌头就会灵活起来,随之他也会激动起来。可是他却神情麻木,只含糊地说了一句感谢送来饮料。后来(什么时候?),他要烟抽。当她用拇指打开烟盒,侧着身唠叨起生意时,他开始说话了:眼下生意萧条,没有人愿意从位子上起来,或者抬起沉闷的嗓门要点什么。因为日子都过不下去了。再说,她从他的桌子向外望去,门口和街道似乎都变小了,外面似乎没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能够逃过她的眼睛。他歪着头听着,她把香烟塞进他的嘴里,并用打火机给他点火。可是,火也不能让他多说出一句话来;他只回想起来(或者他被提醒),有一次,一个打火机罩子里冒出一股蓝色的鬼火。他心不在焉,常常说漏嘴;他发不出来这个和那个字母的音,或者整个字都读不出来。他缺少每天闲聊的习惯。如果他过些日子在某个地方由于什么微不足道的事情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他就会跑来跑去,满腹猜疑地寻找说话的人。他那种表达思想的特殊方式(他思忖道)妨碍了他的发音。“是的,那封。”他说道。“你这是在瞎想呢。”女老板一边说,一边对着火吸起烟。“他们给了你一封。”他心不在焉,说话颠三倒四。“一封商务信。”女老板说道。“不,不是真的,绝对不是。”他说道。屋子里其他人也在私下嘀咕他们说的话。在他的桌子旁,一个这样说,一个那样说,另一个又有自己的说法,每个人都说出他必然会说的话和能说给别人的话。谢谢,盲人终于忿忿地朝女老板说了一句,而她已经回到柜台后面,正在满是泡沫的水池里冲洗玻璃杯子。谁有残疾,谁就会用很多时间来说感谢的话。谁要表示感谢,那他总是回想起发生在自己身上一切。他思忖道,因为他的思想离他太远了,也因为这些思想也从未触动过他,所以他的思想让他在这家餐馆里感到无聊。不过,这里毕竟还是一个能寻找安慰的地方,他可以在这儿一直待到晚上。要是此刻在家里的话,他可是孤身一人啊,窗户也会关得严严实实的。再说,预告又有公共汽车很快就到。他可以迎上前去,上车去易伯塞方向。他走开,去易伯塞。他回家去。他待在这个适合他的地方。新来的客人疯狂地冲进餐馆,消除了他的内心矛盾。他以为他们是足球运动员。他们又是顿足,又是目空一切,又是相互扯来扯去;他们把椅子从空桌旁拉开,把这个盲人团团围住。这时,他们就大肆吹嘘他们当中的事儿。起先,当他们看见他默默无声而若有所思地坐在那儿时,就感到很新奇,于是就上下打量着他。当然,他依旧一声不吭,却轻而易举地顶住了他们的目光。可就在这时,最后一个人拇指勾着上衣,搭在肩膀上,在大街上就大喊大叫着进来了。所有的人都走上前来逼迫这个盲人。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习惯说自己的事。第一个怪声大叫,第二个不停咳嗽,第三个吹起尖厉的口哨,另一个嘻嘻哈哈笑个不停,把一只冷玻璃杯贴在脸上,还有最后一个,他赞许地敲敲盲人的肩膀,可是这盲人不论怎样都站不起来,也无法行走。这时,妹妹上前 6765." >来帮他:她耐着性子走过来,眼睛盯着镜子,听他们所有人讲的事情,没有对哥哥说一句话,就帮他转身走开了。.99lib?. 他喝得醉醺醺的,来到大街上。他自问是否神志清楚。他自己点点头,完全肯定了这一点。他是从一家餐馆里被赶出来的。被赶出来这件事是他这一天的最后一个故事。十一月里,天几乎全黑了。在某个十一月里,当他寻找弟弟时,天色已经黑了,而弟弟却淹死了,躺在被单下面。那被单把他的头部和沾满泥土的口袋混淆了。天还一直在下雪。直至现在,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矛盾 他没有遇到什么特别的事情。他身上所发生的,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而是一件在他看来和所有人一样的事情。因此,他说起自己的遭遇时,就像在说别人的遭遇一样:即使别人在考虑朝哪个方向迈起步子时,思想也会矛盾的。特别是因为他失明了更是如此,这也许只是编造出来的。用“人”替代“我”,用“我”替代“人”,他用“他”来替代“我”。或者说,虽然一件事情只涉及他本人,但是他却让事情和所有人都相关,这就是他想用来保护自己却终归徒劳的一个骗局吗?如果他给所有人提出一个问题,巧妙地说道:我(他显然是指“某个人”,“随便某个人”)站在大街上,犹豫不决究竟该去哪儿,比方说(他显然指某个例子)去电影院,那儿的车站上靠着一辆自行车,我可以把它推回家,或者(他显然又指一个例子)走向公路的另一个方向,去另一个地方乘公共汽车。这时,我的思想发生矛盾了:我怎样才能消除矛盾做出决定呢?如果他装作一个人似乎可以对所有人这样发问的样子,那么常常会发生这种情况:他把这个表面上涉及所有人的问题作为引子,随即便陷入自己的意识之中了,因为这里 6240." >所提到的,并不是一个适合于所有人的例子,而是只对他而言真实有效的东西,也只涉及他本人。再说,如果他在“问题”中说到了“我”,而这个“我”让别人理解为“随意某一个人”,就像在每一个问题中那样,那么他真正指的是他自己。他认为,用一种既符合时代又具普遍性的说法来说明那些时兴的事情,就能免受自己的故事的影响。可是,他总是归咎于自己,最后竟无法从自身中解脱出来。他可以这样开始:如果……,“我”就该去这个或那个方向。此外,他还罗列了去这两个方向有利和不利的原因。这样还是让人觉得有普遍性,也很少会令人生疑。不过,让他列举一下否定其中之一的理由吧。去易伯塞要走多少路,路上要花多少时间,“我”有多少钱乘公共汽车返回。说到这里,大家还可以接受他的考虑。现在还要等待更详细的说明,以便好算账。他肯定会从中算出一本普遍适用的经济账来。如果我考虑到这样和那样的因素,那么我怎样才能算得更好呢?让他继续算吧:我忽然想起来,我没有坐车返回的钱了。况且,我喝醉了酒,会引起旅客注意的,是的,我甚至故意表现得行为恶劣,结果司机在半路上停下车,把这位盲人乘客赶了下去。如果我说出来,我只想引起别人注意,好让车上的某个人看见并认出我来,这样就能阻止别人骂我吗?我究竟该不该去这个地方呢?如果他这样说话,那么他那不着边际的荒唐问题就破绽百出了,因为他的陈述已经不是普遍性的说明了,而从外表看,只能构成一个无法让人领会的问题,因为它们相互间找不出任何联系,而且也无法让你为它们做出具体说明:常言道,不按常规做事的人身上所发生的事情是无法估量的。所以,你只好把答案留给他自己,而他也别指望从别人那儿得到答案了。他将去电影院,把弟弟的自行车推回家去。如果他要下车,那么目击证人们就会告诉他这件事。他不会去的。他已经走了,而且到了那里。是他的考虑把他从餐馆引到了电影院。他还会继续走。“我”继续朝前走。然而,也可能有别的答案:比方说,我可能又在电影院的墙下等公共汽车。什么原因不让我这样做呢?这个问题已经不是问题了,而是一个任何人都不会感兴趣的谜。一个局外人怎么可能知道,当时他的弟兄们失踪了以后,他为了应付将要发生的事情,就用一块面包填了肚子睡下了,心里期盼着,等他一觉醒来,也许他们就回来了。他当时的心情就是这样。可是现在,他走开了,不去想他期待的兄弟可能会到达的那个地方,似乎只要他在墙边等着,就意味着弟弟发生了不幸,而只要他推着自行车离开了,似乎就可以改变事实或者改变什么。可是一个局外人怎么可能了解他这种心境呢?>藏书网?? 回家路上 虽然他走对了路的一边,走对了街道,走对了方向,可他一直以为走错了路。他尊敬那些向他问好的人,向他们回敬的声音令他感到轻松:当有人问候他时,说明人家认出了他;只要人们还认得出他,那么他就不可能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他自以为他的担忧非常可笑,如果有别的人未注意到他默默无声地走过去,他就会感到压抑;他只要感到压抑,就会嘲笑自己。所以从现在起,他先向别人问好。他听见脚步声时,心里就揣摩着这里常用来问好的话。然后,他拖着腔问好,就像摘下帽子一样。有时候,他想问候别人,就揣摩着话,竟停下脚步,站在那里一声不吭,只摆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舌头绕不过来那些拼音字母,憋得哑口无言。于是,他无可奈何,只有把力量从胳膊传到手上,手又用力捏住那刺耳的车铃。他深感窘迫。他百般劝告自己;他又以为自己走路并不怪异,即使他走路怪异,他也不需要装模作样:因为的确有这样的时候:他一边想着什么,一边把要说的话转移到了他的脚步上。 他对自己的预感很恼火,恶狠狠地用脚尖踢脚蹬子;他对自己的双手骂了一些粗俗下流的话,讨厌手把他引到了荒地里,还说一些难听的话来贬损和辱骂自己家的名字。可是,不管他做什么,他都没有丧失理智。他思考问题时面色凝重。他不停地深刻审视自己刚才在哪儿,很信赖自己的经验。他甚至还说出号码,而且先说出街道的徽标,以便确认自己的路。当然,遇到别的情况,他就没有十分把握了:因为那些属于他的话和概念渐渐用完了;他身体的各个部分所处的地方他并不熟悉:他脚下踩着石头路面,一只手扶住自行车把手,另一只手用棍子敲打着人行道沿。对他来说,这又像一个看得见、但此时被蒙住眼睛的人:他不熟悉路,而且担心会迷路。当他在路边向前摸索时,只有自行车是他能靠得住的东西。他感觉仿佛走进了一摊烂泥里,或者在一条河床上向上游走去。他忽然想起来,为了让盲人用手指识别地图,那地图上的河流是凸出来的,用泥做成线条敷在上面,这样,手指就可以从河流源头一直摸索着流入大海。国界线也是用这种细细的线条标明的。当他区分不开河流和国界线时,他的手指常常就相互弄得不知所措。 他咒骂自己的记性总是让他忘记自己周围发生的一切;因为现在没有什么地图让他烦心,何况他在地图上连一点苍蝇屎都不是,而是他的脚步让他感到痛苦;他熟悉它们,却没有听出来,而且称之为自己的脚步:他的脚步常常把他连同那辆横着前轮不听使唤的车子从大路上推到草地里。此外,让他恼火的是还有那一身干净衣服。他习惯于讲究穿着干净,所以一直注意着身体远离那生锈的车框。只要脚踝骨一碰上脚蹬子,他就骂脚蹬子很阴险。还有齿轮上那吧嗒吧嗒直响的链条,他骂起来比父亲更起劲儿。 他要一坐下就起不来了。然而,如果他继续走下去的话,路就会耗尽他的力量。他宁愿走下去,因为只要他停下来,他就会由于重力而趴在地上起不来了。 一句话在他的脑海里萦绕,时而持续不断,时而飘忽不定,因为他时而坚持不懈,时而又犹豫不决地向前走去;在石灰坑里,存在于石灰坑里,沙子在石灰坑里。他正琢磨着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然而,他很快就会进入的房间却加入到那些词语里,不过不是字面上的,而是那个空间的图像,墙上挂着一家保险公司的挂历,他在墙的高处添加上那凝固成凹槽的石灰浆,而画面上则依然看不到。他很快就会到那儿。他将随意地坐在关闭严实的窗户前。虽然他知道有几个去处,但是对他来说只有这一个目标。他会到那儿的。不论他怎样对自己说,不会有事的,他还是一下子心里没了底;他感到阴森可怕,因为事情会像他心里想像的那样发生,而他什么也改变不了。即使他走向别处,他也得先明确自己的目标,并且确定下来;如果他哪儿也不去,他也要事先明确他哪儿也不去:他要预先确定他去哪儿和在哪儿,而且他似乎必须想到:我会到那儿的,而且如果他要去那儿的话,那他似乎始终要去做那些预先考虑的动作,去听预先听到的声音,去想像预先想像过的事情。惟独不同的是,如果他要去国外,去一个陌生而荒凉的地方,一个他从未见过、从未听说过的地方,一个既没有听人讲过、也没有人描述过的地方。可是在这种情况下,他只有回家好了,而且心里明白他将要面对什么。那儿墙上挂着挂历。如果他进屋里关上门,他会被一阵风吹得摇摇晃晃,身体靠在石灰墙上,一把锉刀锉纸板的声音会让他不堪忍受。 他会来到这个房间,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尽力迈着均匀的步子走去,就像他睡前均匀地呼吸那样,以便能入睡,进入梦乡。他寻思着,走路的过程也决定着思想过程;如果他迈着均匀的步子走,他会有意识停留在他走路的地方,这样就不会去想别的事情;如果他踉踉跄跄,或者加快脚步,或者自行车没有停稳,把他一起拽到草地里,那么他的思想也就失去了和谐。 双脚相互交叉在一起;哪条腿是哪条腿;左手不知道右手在干什么。他说话颠三倒四,仿佛他忘记了怎样动来动去:仿佛这些东西(他指的是坑里的沙子和挂历)息息相关似的。 他集中思想,颤抖的手扶在车座上,反复命令双脚迈步。可是脚不听使唤了。他不知如何是好,就松手放开车子,好让..他有个借口,弯下腰,假装在干什么。自行车倒地之前的声音可以称作沙沙声,车子辐条还在转动的声音叫嗡嗡声,车子撞在道沿上的声音叫啪啪声。 现在他有理由休息了。可是当他一直站着时,他就觉得要赶快坐下来,否则他就无法从站立中解脱出来了。他是一个身体强壮的人;他有劲儿立刻站起来,拖着身体走向奶站,右手像一个徽标一样搭在左肩上。这时,他把自行车扔到路边的草地上。 平时,那些奶罐都放在木板上。可是现在,这奶站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他和自己身心分离了,不知道该坐在木板上呢,还是木板下面交叉的斜撑上。还没等他决定下来,虚弱的身体就抢在他前头,使他解脱开那些关节,头耷拉到胸前,送他坐到了斜撑上。这斜撑是用木材厂废弃的木板皮做成的,他的手还能摸到棱角上的树皮。 他斜着身子坐在木板下面,头顶上那些平时摆放奶罐的木板上抹的灰浆裂成了碎片。他很想背靠在一根支柱上,也许那儿有一个太阳照不着脸的地方。可是,他担心,如果向后找个靠的地方的话,那他可能完全力不从心了,这样一来,他的身体就会失去控制,向后瘫倒在满是灰尘的草地上,弄脏这身干净的衣服。 谁累了,一旦坐下来,他就会伸展双腿,好让血液流动通畅。他这一天也是这样:在他的房间,在电影院前厅,在电影院放映厅里,他都是伸开双腿坐着的。可是现在他坐到斜撑上时,要么忘记了,要么坐着无法伸展双腿,他膝盖高高隆起,下面双脚呈一个字母形状,微微撇开。蹬开双腿,是人困倦时一个习以为常的姿势,可是他已经累得连腿都伸不开了。他感到脚底沉重,仿佛牢牢地粘在地上。 他并不为自己虚弱感到忧伤,相反,他竟天真而愚蠢地在想,如果这般虚弱能让他笑出声来的话,他希望能大笑一场。 他畅快地大笑起来,笑得头脑发晕。 不过,他的困倦并不像他原先以为的那样,是他身上的一种感觉,只要做一个动作就能消除掉,比如笑一场,而是源于一种离他而去的东西;这是一种匮乏,他思忖着。当力量抛弃了他时,环境也就抛弃了他。 今天,他时常感到眩晕。这时,他露出上排牙齿,伸长脖子,脑袋向前耷拉着,身体瘫软,又不想倒下,竭力睁大眼睛,眼窝里都能感觉到风在朝下吹;这时,他想到人跌倒时那种令人头晕目眩的情形,脑袋嗡嗡作响,伸得长长的,猛地甩到胸前。 尽管他很窝囊地坐在奶站底下,但他还是放松自己,从容呼吸,来保全自己的脸面。可是呼吸又让他感到头晕目眩,身体向后倒去,靠在一根柱子上。他摸着木板上的树皮,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可是他已经动弹不得了——是因为这个巨大的奶站压得他身体虚弱,透不过气来。他百无聊赖地回想起一种儿童游戏里有许多小站,游戏就是从困倦开始的。他想起了几种手势,那些颤巍巍的胳膊和腿,上下和水平伸直,来表示游戏的过程。那些规则他已经忘记了。或者说,他懒得去想那些规则,他知道他什么都忘不了。 他想起了另一种游戏。孩子们站在一个圆圈的各个区域里。这些区域表示国家和省份,当孩子们选择国家名称时,都会首选那些大国,似乎这样能给他们带来好运。他们轮换着,一个向另一个宣战。随后,接受宣战者必须立刻制止跑出圈外的人。他的喊声就是一个发出命令的信号。他在自己的区域里趴在地上,脚尖不能伸到外面,然后趴着伸直胳膊去摸别人,而被摸着的人就得被迫求和,按规定割让一片区域给胜者,否则人家就会采取强硬手段,因为人家不能容忍那种在众目睽睽之下无视国际法规定的国家主权的行为,而且还要郑重警告,不得干涉国家内政。 他不再胡思乱想了。他越是胡思乱想,就越是钻牛角,这样,无论他自言自语,还是和别人说话,都会因为混乱无序而乱了套。 他究竟怎么了?他足可以把日子过得安宁平稳,他的生活也有保障。他坐在这个奶站底下死钻牛角尖,臆想这是命中注定。他能放声哀叹什么呢?明天还是一天。后天也还是一天。为什么他哭丧着脸坐在奶站底下呢?有什么让他恼怒不堪呢? 他用手抹了抹前额,告诫自己要冷静。这样居然挺灵验的,也让他感到高兴。然后,他向前弯了弯腰,竟然也奏效了,就用手在地上划来划去:他摸来摸去,用手指征服了一个碎石堆,碎石里有一块光滑的圆形石子,一个被雨水淋坏的盒子从碎石堆里露了出来:他就这样光复了世界。他摸到的东西和听到的声音帮助他征服了这个失落的世界。 他常常感觉自己好像真地可以走在人们当中说这说那。他还常常感觉到自己可怜得像一块疥癣一样被许多生物所包围。他竭尽全力怒吼着向它们冲去,让它们信服;然而他被卡住了喉咙,只能叽叽咕咕地叫。他明白这一切。有时候,他觉得没有人注意他,便挠起头来,把手指塞进耳朵里。然后他听见自己说话很特别。他很惊讶听见自己的嗓音。他也可以为此而感到高兴。 他在遭受着折磨,而他不是待在木板下遭受着折磨。他没有出汗,却感到大汗淋漓,似乎有什么东西催促着他,不让他死死地待在这里,而是让他动起来,离开这里。然而,他甘心于自己的无奈,因为他觉着他在思考,或者说,因为他装出思考的样子来欺骗自己。可是,这种欺骗也是出于无奈。他心里一直想着要离开这里。这并不是让人关注他的惟一方式。 他尝试这样和那样的办法,一想到那辆还不得不推着的自行车,他就没有了主意。他竭力集中那些混乱的思想。他想不停地说话。他想问是不是有人也和他一样。他想通过说话打开一个他不了解的话题。他常常固执地去摸一些东西,却总是抓不住;当他去抓摸时,它们就溜掉了,并且还会自我保护,躲到一堵空墙后面,他既不能透过墙听到什么,也不能穿墙而过。然后,这些东西突然把墙推倒,攻击他,侮辱他:他原先摸到的水并不是水,还有他说过的话既不是对自己说的,也不是对别人说的。可是现在这些东西竟然打动了他,听命于他,而他虽然制服了它们,却像一个新生儿一样无法摆脱它们。 当他改变他的自言自语时,便暗暗地在想,惟独涉及他的东西对他来说都是无所谓的;他想说的话,他认为都是大多数人所说的千篇一律的话。 有一次,他在大街上看见一个人从旁边走过去。 时光把他搞得晕头转向。他为保护自己再现出一句格言:过去已经死亡了。 有一次,一个星期天,他看见一个人走在大街上。他和父亲朝这个方向走,另一个人迎面走来。在这人两腿中间,小男孩看见那裤子哗哗地摆动。他们乘着轻便马车去镇上。可是在回来的路上,他看见那个人穿着那摆动的裤子,还一直在那儿的大街上走来走去。他问父亲,父亲回答了他。这个星期天,这个人马不停蹄不知疲倦地走过乡间。现在他在想,这一切都值得和别人说一说:一个人不知疲倦地走过乡间,穿的裤子在两腿中间哗哗摆动;他还在想,他会不停地说,人们曾在这里相邻而居,而且有时悠然散步,他们互相关心。还有,他会说个没完没了,要么说得口干舌燥,可能什么都说,比如,说一个人穿着那摆动的裤子一直在乡间走路。他要用钉子把自己的话死死钉住,好穿过那充耳不闻、麻木无声的人群。 他一想到自己的处境,便收起那些荒诞无稽的想法。他在哪儿?他要干什么?他在谴责自己。十一月这个时分,天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现在也看不见眼前的手。由于天热,他手上的皮肤散发出一股金龟子的味道。他又反驳道,是毛虫的味道,是新出世的湿漉漉的幼虫味道。 有一次,一只口袋曾经散发出这样的味道,他想起来了,要么是那只口袋里冰雪融化的味道,要么是他淹死的弟弟身上的泥土味。还有那从山坡上滑到沙坑里的沙子,他当时寻找自己的兄弟时,就以为他们被埋在沙子里,刨沙子的双手也散发出类似的味道。 他陷入沉思。他无法从深沉的思绪中摆脱出来。他忽然想起来,又有一次,他在屋门口的路上老远就看见母亲走着走着停住脚步。母亲沿路走过来后停住了脚步。不。后来她才站住了,停在那里。起初,他站在雕花栏杆后面,望着母亲挎着那装满草的筐子,迈着笨重的脚步从大老远走过来。可是后来,她越走越近,仿佛要脱开地平线上那黏糊糊的、要吸住人的粘蝇纸。她从身后那宽阔的地方越来越走近了,此刻脚踏实地,迈着更稳健的步子,身影越来越清晰。这时,晴朗的天空忽然闪出一道雷电。她被雷电击中了,被雷声打懵了,被一根绳子猛地拽回去了,这种情形使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顿时,空气里结了冰,把母亲冻僵了。他心里想着那雷电通常持续的情形,并数来数去。后来,雷电再也没有碰上母亲——她没有向前伸腿,没有把筐子搁在膝盖上歇一歇,筐子反而一点儿也没有从她那鼓起的肚子上往下滑。她当时正抬起头,摇晃了一下,也许是想赶走脸上的一只苍蝇;她正在做这个怪动作时,突然停住了。他没有朝她呼喊。他充满好奇地望着母亲站立的姿势。他感到,似乎有一种恐惧或者惊慌把母亲吹得鼓起来了,把全身都涂黑了。母亲在那下面多危险哪!她没有听见那可怕的声音吗?她怎么能没有听到什么呢?当时那个时代基本上被描写成一个和平年代,尽管像人们所说的那样,由于人们常常没有事干,为一块面包都相互嫉妒。尽管如此,正如报道的那样,人们在没有法律和法官的情况下生活还过得去,也还能和睦相处。一些人靠冬青栎树上流出的蜜汁为生。河里流淌的水来自那些溺水女人的奶汁。 他的眼泪多少次润湿了眼睛?之前,母亲又把筐子稍稍捧起,转来转去寻找着什么,可他却感受不到。他回想起,母亲当时还怀着弟弟。是什么让母亲在这条宁静的路上如此心神不安呢?她当时是谁的见证人呢? 他猛地拉动碎石堆里的一只盒子。这样,他兴头就来了,身上又来劲儿了。有些人在街上晃悠过去;有几个看见他坐在奶站下面,便热情地向他问好;另一些则故意装作没有看见他。不过,没有人走近他,比如风趣地弯下腰,张口询问一下。许多人利用傍晚时分,趁空气又变得洁净,出来消除白天的劳累,让身体得到恢复。大家都觉得他坐在木板下面挺好;在他们看来,这是他合情合理歇息的地方。他从那越来越大的噪声中听出了汽车驶过的隆隆声。他还听见一只狗在叫。他已经习惯这样了。这是刹车的声音,那是手摇手柄落下窗户玻璃的声音。可能是,可能不是,他竭力猜测着。他身体紧贴立柱,把手放到膝盖中间,免得被人发现。然而,只有所描写的那位家庭主妇走过来,用一种严厉的嗓门训斥狗,又用另一种既随和又热心的声调询问他父母的身体状况。他还真行,直接告诉她说,他父母很可能比较熟悉这晚上的空气。于是,她和丈夫一起对没有见到他们表示遗憾,最后的告别很冷淡。过去,这位主妇总是尽情地表达自己的热情好意。 可是,他不认识她。他忽然想起来,他也不认识她丈夫。他怎么能回答他们的问题呢?他处在一个还没有经过研究的地区。他身在异乡。他羞于自己缺少高傲的气质,又紧张地躲到立柱后面,站起身来,双脚立地,可惜那双脚已经不听使唤了。他很快就找到了自行车。 他心里一一地列举那些能够让他迈步向前的原则,敦促自己匆匆赶路。他只剩下一小段路了。一路上,他的思绪总是不停地先于脚步。他看见自己的身体像死去一样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你在晚上就不知道在早晨是否还能醒来。他想起宗教里的一条教诲和教导者美化教诲的情形:从前,一位四个孩子的父亲正是坐在这个地方心情愉快地吃着晚餐,可是到了早上,孩子们就可能发现他已经不在人世了。这样的事会发生在每个人(!)身上。晚上,他教训完孩子们以后,就躺在床上的被窝里,由于害怕而咬破了被子里的绒毛。他吓得毛骨悚然,感到头发刺痛了头皮。 尽管如此,他现在可以舒一口气了,那不听使唤的双脚现在听话了。只要他愿意,就能走路。他对外语一窍不通。他琢磨着想到的那些词语,就像追踪自己的影子一样,简直不知所云。他自言自语,随口说出这些词语,琢磨那熟悉的音调,试图把握它们。可是,那些音调在他的脑子里简直毫无意义,于是他就放弃了。他在心上把这些词语的消失比作老鼠逃跑。 一个雨夜之后,路上到处躺着死去的蛤蟆。他反复重复这句话,并用它来堵住别的话。有时候,他怀疑自己脚下踩上一只蛤蟆,或者只是一堆粪便。节假日里,护路工人都扛着铁锹休息去了。到了第二天,把那些干掉的蛤蟆从路面上铲掉再扔到小车上挺费事的。夜里,可以看见蛤蟆在汽车灯光下笨拙地——这也是它们天生的走路方式——连爬带跳穿过马路,数不胜数,没完没了。一旦它们被轧死在路上,那姿势就像登山者攀岩壁时的姿势一样。在许多画面里,他的右臂举过头顶,手抠在岩缝里,左臂斜着伸向右臂,给身体找一个能安置的地方。他抬起一条腿,弯曲着贴紧肚子,另一条腿随意蹬向空中。下面的沥青路面积满了雨水,驶近的汽车灯照射在路面上泛着白光,显得深不可测。岩壁直上直下,公路是水平的。这人还悬在岩壁上。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脖子上的肌肉不停地抽动。危急中,他的脚尖把一块裂开的石头从岩石上蹬了下来,惊得那些正在栖息的鸟儿尖叫起来,拍打着翅膀从岩洞里飞走了。当下一辆车的灯光照射到他身上时,他就抬起头,吼出一声来示意他在干什么。 这个推着自行车的行人想到这些之后,忽然发现别人并没有在意他。那辆自行车从他的手里脱开了,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他也用不着骂骂咧咧的。 他要让脚步和那些逃避的词语的跳跃不定和急促节奏协调一致。 他心里在想,热天里,那些带翅膀的蝗虫经常成群结队地飞过公路。虽然它们那布满脉络的翅膀沙沙地一扫而过,不再给他带来什么恐惧,可他似乎总是不甘心地在琢磨着,为什么它们要遵循这种规律呢。忽然,他回想起一片绿草丛生的废墟上乱哄哄地聚集着成群的蝗虫。那些被轧扁在公路上的蝗虫头部和那些凸出来的、完好无损的后半身让他感到极大的愤慨,深深刺痛了他,就像一场捧腹大笑之后肋下疼痛的感觉那样。一辆小轿车疾驶而过,一阵风惊动了那些蜷曲着的动物,惊动了蝗虫和那些趴在地上的蛤蟆,吹得它们身体翻腾,卷进了风里。那些没有被轧成肉酱粘在路上的虫子吓得连滚带爬,四下逃窜,卷入汽车尾部的气流中。 他在想,从那些汽车发出的声音里,他似乎用耳朵可以听得出这个他要经过的地方。一条小溪架着一座小桥,站在桥栏杆旁,那迎面风和受汽车挤压而涌动的空气在桥栏杆之间变得断断续续,犹如一台拖拉机爬坡时发出的突突声。穿过路边的房屋时,那声音凝聚在一起,经过洗练,然后又被轰然释放出来。同样,他继续想着,穿越峭壁峡谷的流水声和在宽阔的河床上的流水声是迥然不同的。 他极力抵制着这些突发奇想。他自言自语道,一个人从汽车的声音里就能听出,他是正穿行在一个房屋林立的地方,还是正走一片旷野上。他仅凭听觉也能把那些如粮仓、奶站之类的木房子和砖砌的住宅区分开来。城市里的街道发出的回声和乡村不同。如果他不考虑借助汽车声音的话,那么也可以想得到,要么是由于例外情况——汽车被禁止发出声音,要么是为特殊情况而颁布的法律所致,禁止汽车发车声音,或者在其他情况下汽车没有可能在公共线路上行驶;在这种情况下,自己的脚步声似乎就是这个行人判定的依据。这样行得通,并且会履行自己的使命,因为天气寒冷时,声音会得到很好的传导,于是,他就可以凭听觉,从回声和声音的范围来确定自己周围环境。如果像今天这样的天气,那情况就不同了:由于天气闷热,他听到的那些声音如同在睡梦中一样。他无法说清那些声音的名称。由于他借着别人走路的声音还迷失了路,所以他无法说清他走到哪儿了。他走在一条大道上,或者走在一条乡间小路上,穿过一座城市或者一个乡村,他走在野外或者封闭的房间里,光着脚或穿着鞋,他走在他认为自己走的路上。为了自己,他越过重重障碍。 思绪使他的表情显得复杂,那两条宣告独立的腿相互缠绕,于是,他独自依靠这辆自行车,使他感到很舒心。一路上,他整个时间都在心里暗暗地想着弟弟,懊恼地指责着他所干的坏事。没过多久,他就再也分辨不清“你的”和“我的”了,双脚在身下向前迈着步子,手指拽着肩上的旅行袋,嘴唇嘟哝着陌生的话语。他欺骗自己,从今往后,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他是个盲人,他假装自己能看得见。他曾经高傲自大,盛气凌人,狂妄至极,不知天高地厚,所以,他现在进退维谷。当他闷闷不乐地扶着那松松垮垮的自行车把手时,他甚至十分严肃地质问自己;然后他又狡黠地嘲弄着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种种不幸,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打算。 于是他说道。 他弟弟已经说过了。 后来,他再也听不见有人从旁边走过去或说话了。他从各种迹象感觉到他已经走在回家的路上。由于自行车一侧不听使唤,他无意识拐到了回家的路上。从走廊上,一双探望的目光会轻而易举地透过雕花栏杆,朝下落在他的身上。他去哪一座房子呢?他去一座什么样的房子呢?他朝着父亲的房子走去,因为土地册里登记的有关数字正式确认了父亲作为房产所有者的权利,而儿子问世以后,便拥有走在这条自家的路上、穿过这块地产的权利。他把身子伏在自行车上,在父亲的田地里穿行。房门的钥匙或许就装在衣兜里。然而他缩起手指,不去掏兜;如果他把手伸进兜里,就能摸到里面的钥匙,它是那个女人在汽车里递给他的。他把自己的担忧埋在心里;他不让手指过于鲁莽。当他还一直听不到什么动静时,他就开始怀疑自己的听觉。他摇了摇头,可周围的声音依然如故。他可以暂时弯下身子藏在自行车后面。 他想起往事:雪停了以后,呼喊的人会冻坏舌头的。当时,他从白天到晚上都在荒芜的雪地里跑来跑去,呼喊着,张望着,寻找下落不明的弟弟。 他数着他去过的一个个地方:去的地方太多了,那些地名在他的记忆里都混在一起了。 他加快脚步。 听不见有什么动静。 他开始推着车跑起来。 根据描述,当时,在他失明的那天晚上,他弟弟又回到了家里。这是一个星期六。他回想起民间还保留的那种习俗:这一天,你要抢在其他农户之前扫院子。可是当时下起了雪。这样的障碍就干扰了习俗。此外,你还可以设想,某个事件让一家人的担忧甚于打扫院子。据说弟弟是在漆黑的夜晚回到家里,而且在外面就把雪从院子里扫了出去。因为在所有住人的房间里都在抱怨着另一个人,也就是淹死的弟弟的死亡,所以没有一个抱怨的人注意到他回来了。正是父亲,他在回来的路上听见了扫帚沉重的扫地声。父亲从镇上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向家里走去。后来,他喝得醉醺醺不省人事,他叙述道,他当即就认出了这个失踪的儿子。此时此刻,这位盲人思来想去,绞尽脑汁,父亲怎么能在黑夜里认出扫地的弟弟呢。院子里除了白茫茫的雪,到处漆黑一片。女人们都挤在大屋里,那儿的灯光映照到远远的输电杆上。虽然妹妹房间的灯光照射到父亲回来的方向,但是正因为有这点儿光亮,所以光亮下的黑暗就更是漆黑一团了:弟弟清扫的院子就在妹妹那被照亮的窗户下面,于是,雪落到这种光照的地面上就像掉进水里一样,所以眼睛无法穿透,黑洞洞的。弟弟靠着马厩墙站在那里。刚下过的雪盖住了女人们的脚印,父亲走路的脚步咯吱咯吱作响。开始,儿子一直保持着自己的动作。他想像自己的手抓着扫帚下端。由于两天来满面尘灰,他的神情显得呆滞。两天来,他无处藏身,躲在灌木丛和沼泽地里睡觉。这个盲人一直在想,这两个人中谁先看见了对方。就在这时,根据父亲和妹妹的描述,一辆军车拐了个弯,离开公路拐进通往这座房屋的小路。再说,从一位熟悉当地情况的人那杂乱无章的自我叙述和证明中可以确信不疑,那个遭受失明打击的人当时就住在里面。那车灯无疑照来照去,扫过院子,越过院墙,照射到窗户上。所以,那个拿扫帚的男孩被照得眼花缭乱,认不出远处站着的父亲。相反,父亲一眼就看出儿子回来了。实际上,父亲也是这样描述了事情经过。灯光从远处照过来时,光线很弱,把树杈的黑影投射到墙上,照不出什么轮廓来,就像一阵风刮到墙上一样。起先,墙上这种暗淡模糊的云雾才是即将到来的影子。后来,当车轮碾过雪地越来越近时,那灯光照在墙上越来越亮,灯光前面的障碍物也越来越清楚,越来越大地投射在石灰墙上。最后,那障碍物的影子超过了障碍物本身。从公路上看,那些树木还挺立在光束里。可是,车走得越近,那些树枝就越来越高地逃离开光束了。当汽车从树枝下面驶过时,墙上树枝的映像不断地四面延伸,向上被拉回黑暗里。只有那挡住灯光的东西被投射到墙上:父亲一动未动,身影被照在墙上放大了;可是儿子的映像却缩小了,还不停地颤抖,因为他紧靠墙站着,甚至就站在马厩门前,在灯光的颤动下,他和自己的影子被那不断聚集的灯光贴在了墙上。最后,那灯光吞噬了他的影子,他没有了影子,紧紧地贴在那里。 据说,父亲看见儿子时,心里一阵激动,双手伸到上衣口袋里。他受不了一直这样站着,嘴不说话,手不干事:于是,他伸开手指插进口袋里,脑袋不安地摇来晃去,又提了提裤子,好像丢了皮带似的。他急促而毫无目的地动来动去,想使自己摆脱掉与另一个人那不可企及的遥远和距离。之所以这样,后来他喝醉酒时换了另外的说法,他实在不忍心看见儿子站在那里。要么是这样,虽然他们相互没有人移开目光,但他们似乎也都没有正眼打量对方。要么是这样,父亲避开儿子的目光,一个劲儿地在口袋里翻来翻去,把口袋翻了个底儿朝天,似乎无法感受眼前发生的事情。谁都没搭理谁。 盲人在想,如果谁的习惯总表现在手上,那么一个意外事件就会妨碍那习惯的进程;这事件会让他大吃一惊,使他意识到自己那摸来摸去的手指;这些手指,当它们在口袋里摸不到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要找的什么时,就像被电击了一样,会被这个事件吓得缩成一团。于是,两手的动作就变得贪婪和迫不及待,手指疯狂地乱抓一气,那镇定自若的神情顿时魂飞魄散。不过,他又一次抑制住自己的预感。此外,那扇朝着他房间的窗户敞开着,他可以轻易地绕过房屋,从后面越过柴堆爬进去;他会一边跑着把自行车靠在柴棚上。然后,他只需要留神窗户下面那个石灰坑就是了——那些木板可能会滑脱的。当他放下百叶窗以后,那么对他来说,什么事都不会再发生了。可是事情已经到了如此地步,让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手指。 这时,他没有注意到汽车开过来了,离他那么近,父亲好歹也得避开车。车轮子碾过父亲和儿子之间的地面。虽然父亲平时说话老爱骂骂咧咧,是出了名的,但是他喝醉酒后依然能把话说得有模有样。他叙说道,当汽车开到他面前时,他突然感到一阵可怕的绝望,这种感觉又在他肚子里产生一种强烈的饥饿感,于是,他从身边木桩尖上抓起一把雪来充饥,恼怒地用牙去啃雪;打着手势,醉醺醺的父亲为他的故事辩护道,无法解释一切。 这么说吧,这个从镇上或是从别处回来的人站在那儿,那儿站着弟弟,手里拿着扫帚。思考这件事的人,他自己就站在这儿。这儿停着汽车,他当时就躺在里面。更详细的情况就随他去想像吧。他躺在担架上时又昏迷不醒了。人面对一场不幸时的表情大都是相同的:女人一般都惊呆了,男人呢,如果他们正好坐着,就把胳膊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捂住脸。可是,如果他们站着的话,他们就宁愿默默地走向一边,待在不被人注意的地方,或者在原地一动不动,呆若木鸡。只要有昏暗的地方就好,男人可以利用它,把拳头重重地砸在额头上。纷纷扬扬的雪花更加剧了他的悲痛。这期间,面对不拘形式的不幸,送交尸体的人的种种客套让这个男子有时间克制自己的情绪。可是,有些声音和味道使他异乎寻常的心境更加忧伤,使他面对这个不幸者显得古怪:母牛嚼草料时牙齿的咯吱声,女人们祷告时发出的哀泣和颤抖,嘴里雪的味道和肠子里的酒气混合在一起,马厩里那匹马的嘶叫声,那些士兵到来时,它就开始撒起尿,又是四处乱溅,又是丝丝作响,又是噼噼啪啪:所有这一切都体现了他痛苦的表情和神态。然而,父亲接着再也承受不了他那不得体的、近乎轻松的平静心态了,于是突然朝马厩里大喊起来,命令这匹马停止那没完没了的撒尿。可是,他自然刚张口说出这话,他自己随之又这样说道,我恨不得打自己一个嘴巴。他没有这样做,而是嘴里嘟囔了几句,让士兵们穿过敞开的房门,走进屋里;他们抬着担架,一步并作一步走去,尴尬地听着他愤怒的吼叫,不知所措地四处张望。父亲一边没完没了地磕打着鞋子,一边指给他们穿过走道进入房间的路。可是对儿子们,不论是那个靠马厩墙站着的,还是躺在担架上昏迷不醒的,连一句话都没有说。所以,等大家都进屋以后,这个故事现在就可以结束了。 另一段故事还没有结束呢。他还根本没有开始一步一步地讲述关于这座房子的故事。他还一直惦记着为什么忘了带钥匙。他觉得,当时那辆小车和两个外地男子抬着弟弟的尸体穿过院子来到他跟前时,仿佛顿时天塌地陷了似的,并且使他瞬间从毫无预感的行动中立刻停滞不动了。可是,他现在竭尽全力,要把自己从这种停滞状态中解脱出来,要把自行车推向前去,这样就可以把那样的动作继续下去。这时,他又觉得,仿佛过了好长时间,他第一次靠着自己的双脚走路;仿佛他第一次有意识地调动起走路的意志,来完成那样的动作:他让自己推着自行车顺着小山坡往下跑去,跑到下面的平路上,他不由得自己去踩上那脚蹬子。 这座房子处于一片静谧之中。连鸡也不愿意干扰这种宁静。他推着丁丁当当的自行车朝着他估摸那柴棚坐落的方向跑去。把车子靠在木板条上继续向前跑,这是一件事;另一件事是,靠着双手和双脚,千万别迷路。这是马厩墙边的那口井。他称之为屋角。在右拐角上有第二道墙,他伸开四肢顺墙往前爬。他贴着墙,又贴着打谷场的厚木板向前移动。他手上粘的是白灰。地上有猪鬃和一撮剪下来的女人头发。他跌倒了。他可不能忘了那个坑。父亲和父亲的妻子正在远处什么地方忙着干活。他希望能背靠墙,向他们说他回来了;他想让他们看见他已经到家了。况且,他靠着墙,不会有人或别的什么东西向他突然袭击。 他竖起耳朵倾听周围的动静。什么也看不见。他想把自己藏起来。这片田地是个斜坡,他想道。大地一片宁静。闷热了一天之后,晚上会转凉的。他在想,明天这时候,他就会在别处了。这是石灰坑。他可以爬过柴堆绕过这个坑。这柴堆是分层堆放的,他可以把脚塞进柴缝中。他双手抓紧向上一跃,跳到油毡上。现在,他完全不需要另一条腿跟着跳上来,不需要膝盖跪在油毡上,也不需要手抓紧把整个身体拽上来;他的手就快摸到窗台了。他曾经寻找过失踪的弟弟。现在,他筋疲力尽地趴在敞开的窗户前面的柴堆上。选择这个地方说话太不方便了。而且他还笨手笨脚地趴着。他很恼火自己困倦无力,因为一旦趴在那变软的油毡上困了,就会弄脏他的干净衣服。他躬起身子。他坐起来。他陷入沉思。“没有任何迹象。”他歪着头坐在柴堆上,右手搭在左肩上。他在想,晚上会起风,发出很多声音,风吹到不同的东西上,发出的声音也是各不相同的。如果前一天夜里下了雨,泥干了以后,路上就会留下行人的脚印。那雨后变干的泥土呈褐色,跟烧焦了似的。有人光着脚从上面走过去,泥土就会被踩成碎末。 另有一次,天麻麻亮,他走过一片厚厚的白色泥土。他忽然想起那泥土的颜色像水的颜色,时而也像天空的颜色。有时候,天空布满尘灰,一片灰蒙蒙的。真要下雨前,零零星星的雨点落到路面的尘土上,便打出一个个小坑点。然而,当密集的雨点落下来,你可以称得上是下雨的话,那些凹凸不平的圆石头就会露出脸来闪闪发亮,而路上的尘土看上去依然没有被雨淋湿。走在这样的路上,你会感到很惬意。他吓了一大跳。幸好窗户开着。他的耳朵感到一阵刺痛。什么也看不见。他龇牙咧嘴,久久地细听着周围的动静。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血液流遍他的全身。他坚持着,想证明自己的勇敢。后来,他感到一阵恐惧,牙齿上下打架,咯咯直响。依然什么都听不见。他感到呼吸困难。于是,他尽力去闻一闻周围的气味,像狗一样不停地喘息。他简直要跳起来了,他在想。他想出的那些句子都因为他呼吸困难而显得别别扭扭的。他跳起来。他跳进房间里。这里是安全的地面。这是水池子。这是窗户,现在已经关上了。那关得严严实实的窗户。 以前,他光着脚走过满是尘灰的土路。他曾经走过。他已经走过了。他正在走。他父亲撑着船穿过了芦苇丛。他弟弟穿过雪地跑到田野里,然后钻过牧场的铁丝网回来了。他弟弟坐着小推车走了。他一头栽到床上。他全身缩在一起。他滚来滚去。他浑身发抖。他抬起胳膊,似乎要飞起来。他转着圈。他哀叹着。他伸开四肢。 他失去了知觉。 他做了一场白日梦。他奔跑在一条路上,刚下过雨,路面泥泞。他的脚踩上去很稳当。他竭尽全力快跑,低着头,双手在腿边一前一后地摆动着。不等他的脚印里又灌满水,脚下的泥团就发出咯叽咯叽的声音。他正在逃跑的路上。他不知道为什么要逃跑。他一边跑,一边琢磨着迫使他逃跑的原因。他不清楚自己干了什么违法的事情。可是,他正跑着,看见弟弟在一片空地后面等着他。他弟弟已经先跑掉了,说特意在那儿等他。他听之任之,并没有感到惊奇,依然跑个不停。他甚至跑得更急了。他听见有议论他的行为和为之表示担忧的声音,盘问是怎么回事。他又听见人说,他没有掩饰好自己的踪迹,结果让追赶的人发现了,这太马虎了。他还一直跑着,回头左右望望,瞥见身后泥沼里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这时,他意识到他肯定泄露了弟弟的藏身地,所以一边跑,一边担忧,几乎要发疯了。他在路上还听到,由于他的逃跑,整个国家都骚动了;军队已经严阵以待,紧急令发布了,像人们说的,已经发出最后通牒了。为了和平,他一定要投降。这让那个逃跑的人感到很奇怪。直到现在,他都不了解时间和天气状况。可是听见这消息以后,他觉得这两点太重要了。他一边吃力地跑着,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询问。他得知,虽然地面是阴天,但是云层上面的视野极好。马上有人说快到那片空地了。大喇叭里宣布了一条特别报道,可是由于那咔嚓咔嚓的杂音,他不知道是耳朵里还是那机器里的杂音,他也没有完全听懂。他只听懂了句子里的许多问号和结尾的感叹号,这感叹号用一声呼喊就把这些问号扯平了。这就是那片空地:高高的蕨草和茂密丛生的杂草上沾着布谷鸟的唾液,高高挺立的红松和云杉越来越低矮,越来越稀疏。他得到消息说,他弟弟将穿过草丛,不停地用手指折断草茎,从左边回来。他直起身子,向所指的方向望去。他一辈子都在想,他的目光是一片空白。手里那尖利的草割破了指头。有人命令他抬起头来。他正是那个抬起头的人,这让他感到好奇怪。他放眼前方,望着一片广阔的地方;他还没怎么抬头,就看见了地平线,天空很低,似乎要把这个瞭望的人直接推进草丛里。然后,他看见小朵云彩从天边滚滚而来,一团团云彩,一簇簇云彩,一片片云彩。有人告诉他,天空一片灰白,而云的颜色是灰黄色。这片地方的草地都被染成了天空的灰白色。他还想知道这轰隆声是什么。可是,喇叭里传来的宣战声打断了他的话。他立刻猫下腰,望着天空,感觉自己在嗅闻、品尝、触摸那天空:他闻到正在弥散的汽油味,也尝到了变质的牛奶味。他感觉自己浑身发烫,像烫手的水一样。那小小的云朵布满整个天空滚滚而来,那是轰炸机。 在这个空间里,他现在或许无话可说了,都可能变得毫无意义了;他只需要说出字母和音节,或者发出动物的声音;他只需要平静地说说无关紧要的事:尽管如此,他的声音,只要是从他嘴里发出的,也不管他现在说什么,都会坠入这个长久精心挖好的陷阱里,它使得声音变得响亮和重要;他甚至只需要说说,那些远距离传送的电线,比如说经过在发电厂修理以后,突然又开始发出嗡嗡声,尽管这可能和他的听众毫不相干;他只需要张开嘴说话就行了。他说话的空间是一片空旷地。 有一次,他做了一个梦,梦见的无非一个比喻而已。他弟弟笑起来,那声音就像抓起一把玉米粒使劲地扔到水泥地上一样。然后,那一群鸡乱哄哄地跑上去猛吃这些玉米粒。 大黄蜂 你走在一条布满尘土的小路上,你用不着这样告诉人家。观望的人不需要看清楚那条路的状况。他们看见你正在走路,这就够了。天气很热,这也用不着告诉人家。你只需要注意你走进来的样子,让观望的人觉得你不是刚刚才走动的,而是已经走了很久,就像你走进来一样。你走进来了,要让人觉得,仿佛你不是要来这个确切而特定的地方,而是一个和所有其他地方相同的、你都已经走过的地方。你所到达的地方,你在观望的人可以看见你的地方,与其他地方没有任何不同。你不是走进来,你不是进入现场,更确切地说,你是穿过那些目光。没有人在场。你双腿的动作应该让观望的人想到,它们是完全依靠自身的力量,而不用你为它们的运动再做任何事情。当你四处张望时,这种张望必须要让观望的人觉得,仿佛你是分别按照一定数量的脚步来分配这个动作的。你走路时,你的眼睛从来没有离开过走动的双脚。你四处张望,就像一个人在一片旷地上寻找一个树荫似的。你的打扮很朴素。它不应该把观望的人的目光吸引过来。你穿着一件没有领子的衬衣,像一个囚犯或者农民。你来到的时间并不长。你在路上走了很长时间,观..望的人是会理解的。他们没有必要了解更多的情况。你现在的任务是,把你出现在他们面前和按照你的脚步用分开的拇指和食指可以估算出来的这一小段时间在他们眼前变成极长的一段时间,也就是从他们第一眼看见你的动作起,直到你停下来四处张望逝去的这段时间。如果你突然让不知情的人看出你疲惫不堪,比如说你假装蹲下来,所谓按照民间一个治疗侧胸刺痛的偏方,从路上挖出来一块石头,再往上面吐唾沫,这是不够的。除了让人家看到你的脸和手势,你什么都做不到。你那似乎可以和他们说话的声音是哑的。在你走来的那一刻里,一天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半。这正是别人必须要明白的。在半天时间里,灯光和风都在发生变化。路在发生变化。从地上凸出的东西的阴影在变化着。你只能让观望的人看到你自己的变化。相反,在你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那一刻里,除了你让他们看到的东西以外,你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如果你把手搭在眼前,回头看你在他们眼前走过的十二步的话,这就太少了。如果你装作没完没了地四处张望的话,这也是不够的。虽然他们明白你的意思,而且.99lib?你的姿态也会使他们相信,他们应该成倍地估算那些步伐,但是他们终究不会明白已经过去了多少时间。他们不会在意的。你要想让他们看个明白,那你或许就耍魔术,或者十分能说会道,或者用一种能召唤他们耳朵的说法。然而,人家要求你一声不吭。改变你双脚走路的姿态是不够的,改变你的面部表情和闪烁眼睛是不够的,让胳膊软弱无力地从肩膀上耷拉下来是不够的。你不拥有任何能够移动你身影的照明设备。如果你假装疲惫不堪地倒在地上,那就大错特错了。你无法用手势和表情把那逝去的时间占为己有。不论你做什么,无非都是木偶戏而已。可是,如果你自己要表演这样一场戏的话,那你就会受到嘲笑的,正如你想把自己当做计时器来让人家看到时间是怎样流逝的那样:你把手心捧在自己面前,拿另一只手的手指当指针,而观望的人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看不见的、表示数字的点和你每走一步都向前移动的手指。你走十二步,表示十二个小时。现在,手指又回到了它离开的那个点上。与此同时,你也停住脚步,正准备坐在路边休息。可是,那个你用来让观望的人明白时间的魔术,那个你使观望的人藏书网感到恐怖的魔术被封杀在你的嘴里。你的声音是哑的。以后你的声音也依然会是哑的。在你借以休息的动作当中,那个引起你注意的响声,你让人家看到了,因为你歪着抬起了脑袋,像个盲人一样。 这条路上尽是沙子,被大水漫过。只有那些被汽车碾过的坑洼里填满了碎石子。你听见的那个响声,不需要让观望的人知道得更加确切。还有你看到的东西,对他们来说都是不可知晓的。他们只能从你的表情看出什么发生变化了。你到了另外一个发生变化的地方。你看见前面有一个沙坑,坑壁上杂草丛生,脱落的沙粒灰蒙蒙一片,像云雾一样洒落在淡灰色的石头上。你听见的,大概是沙子纷纷落下的簌簌声,是碎石子的当啷声,或者是这些原材料在筛子里的刷刷声,因为坑底下一个光着膀子的男人正在摇筛子。你默默地把这声音比成人们从教堂长椅上站起来时发出的声音。这个人正好停下手里的活儿,把工具锁进小木屋里。他把衬衣往肩上一搭,迈着重重的脚步奔着你走上来。当这个人忽然跑起来时,你发现在脑袋上汗水淋淋的头发和沉重的双脚之间的身躯缩短了,左右腿迈向前去时膝盖上露出强健的肌肉。你不必向任何人表明,你坐在一>个沙坑边上,望着那个人在奔跑。你只需要让人家看见你身上表现出的状态,比如,那种让你跳起来,让那个人赶紧躲开的惊讶。你的表情是这个人的一面镜子,因为对观望的人来说,他不在考虑之内。但是,你不要扮演这个人,而是要表现他的惊恐状。如果你想像着沙坑另一边有棵树,在第一个树杈的节疤下面,有个脑袋一般大的空洞,你就会彻底领悟这种惊恐。这棵树从空洞口昏昏欲睡地打着哈欠。你就待在你现在待的地方。你不需要模仿那个人的表情和向前走动的姿势。观望的人也待在自己的座位上。你惟一的任务是,向他们传递你的惊恐,或者那个人的惊恐,或者干脆一种惊恐。你也只是在开始展现出你的表情。一一列举出各个神态细节,就意味着消磨时间。你的所见所闻在脸上的反应,那是你的本能。你又用自己的眼光朝那棵树看去,仿佛那树下的阴凉处就是你为休息寻找的地方。再说,你可不要表现出故意造作的神情。你可得让观望的人踏踏实实一心一意地看着,好让他们后来会大吃一惊。虽然你面临着某些危险,可你的前景显然还是祥和如意的。但是,你后来用另外的目光望着这棵树。你脸上的表情相互交织在一起。你现在明白了事情是怎么回事。你也要向那些正在观望的人挨个儿展示出你那极其恐怖的神情。你跳起来。你跳起来了。你站着。你让人看得出,你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至于那个人从沙坑一侧滑下去,手脚忙乱地像锄头一样在石头上乱抓一气,这你不需要让人家看到。别人不需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也不必去想它。你只需要在他们面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是你务必要保持自己的角色。你现在跪着,那就一直这样。那些正在观望的人的神态也就会保持刚才的样子。你扮演着那个跪着的人在等待,他已经无法从石头堆里出来了。他快要不行了,后来果真不行了。任何动作都再也无法撼动他了。他是沙坑里一个固执的人,其他人都观望着他,凝视着他,他现在会从墙上迸出来,可他却依然一动不动。你是电表的指针,观望的人盯着它在不停地跳动,直到眼睛酸痛难忍。你在琢磨和研究着你那一动不动的身体从一头到另一头的瞬间。你根本就没有风平浪静的时候。一旦你又是说话,又是走动,你就会遭殃。如果你一声不吭,你就会幸免于难。不过,如果你一声不吭,观望的人中就没有人知道你要告诉他们什么。可是,如果你开口说话和动起来,那么说话就会让你倒霉的。 故事的产生 他不知道的事情急于想知道,知道后就不感兴趣了。如果他只知其一而不知事情是什么和怎么样的话,他就会受到诱惑而想知道。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是很诱人的。表面上被遗忘了的东西也是诱人的。有时候,只有书中描写的那条崎岖不平的小路诱惑着他。在那些偏僻地区也发生过这样的故事。尽管传说从前那儿曾有军队经过,但是有些路却像一条秘密小路一样。他的耳朵感到新鲜的,是那脚步踩在潮湿的沙地上发出的嚓嚓声。要是他没有记错的话,书中这样描写道,前一天夜里下了一场雨。然而,他已经记不清楚他是怎样得到这本书的。他现在想知道的有关内容,似乎都被当今摒弃和改动了。在他的记忆里,那些记录被没收了。由于他忘记了判决书的内容,关于那本书能不能阅读的判决就失效了,也从他的记忆里被消除了。然而,他毫不怀疑,他曾经读过这本书。既然他读过这本书,那么他当时还不可能失明。只是当他怀疑到书中所描写的事情时,他就感到痛苦。这本书是以描写一条小路开始的,一个人领着儿子走在路上,正在寻找一位失踪的兄弟。正像前面所说的,鞋子踩在一片雨后潮湿的、或者说依然湿漉漉的沙地上,发出嚓嚓的声音。那是一个晚上。他不可能记错时间,因为他记得,他们一边走路一边说话时,有句话提到房屋的颜色。那石灰墙闪闪发亮,就像雷雨来临时一样,周围已经夜幕降临了。他又忽然想起,两个人正走的那条路是一条山间羊肠小道,或者是一条林荫便道,两边杂乱的榛子树挡住了路。当他们伸开手臂时,树叶子上还滴着雨水。两个人打算从这儿抄近路走去。然而,他们在寻找的路上不可能看见一座房子。那丛林本身是看不透的。大家都说这片地区人烟稀少,每平方公里平均不超过四十人,而这里也许只有他们两个人。所以,书里提到的那个地方并没有说起房屋的颜色。如果两个人没有谈起那发亮的房屋颜色的话,那么也不必要是晚上了。他只能肯定,他们的鞋底在潮湿的沙地上发出嚓嚓的声音,别的他都忘记了。 这本书讲述的是兄弟俩的故事,其中一个后来独自去寻找失散的另一个时双目失明了。书里并没有完全讲清楚这位少年是怎么失明的,只是多次提到当时处于战争状态。然而关于这个不幸并没有详细的描述,或者说他忘记了。故事是这样开始的:这个盲人已经长大成人了。一个星期天,他一觉醒来,因为有些事情怎么想也想不清楚,于是就想起了出门在外的弟弟。接着,他的大脑里..乱成一团,不断萦绕着他认为自己能够回想起来的东西。不论怎样,当地每一趟公共汽车的到来对这盲人都非常重要。他和在世的父亲一起生活在郊外,待在一个狭小的圈子里。父亲的第二任妻子是在战争暂时停止以后来到这里的。所以,当他不幸失明时,这个星期天里所发生的事情和战争时期那一天里所发生的事情是相吻合的。但是这种吻合并不在于表面的行为和神态上,而仅仅是在盲人现在遇到的事情和他曾经遇到的事情之间存在着一种不可改变的吻合,尽管它们表面上并没有相似之处。碰巧,盲人心里的一些想法使他更加怀疑有些事情被隐瞒了。反过来说,如果他没有弄错的话,有一处描写到一封信从父亲的妻子衣服里掉了出来。当他问起信时,得到的答复显然是撒谎,或者根本没有说话就搪塞过去了。于是,他也就默认了这个谎言。被问的人在许多地方都一声不吭,他都默认了。 整个故事的细节都来源于他的记忆。他独自构思了这个简单的框架,并且还信以为真。幸好他只保留了结尾。这位盲人虚弱地躺在屋里的床上,靠胡思乱想来聊以自慰。谁失明了,别人也就看不见他了。在外国方言里,无论是对一个双目失明的人,还是一个让别人看不见的人,用的是同一句话。没有人能够从外面看见他,因为他眼睛瞎了。瞎子不可能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脸;如果瞎子在照镜子,那就等于没有人在照镜子。他房间的窗户从外面反射着外面存在的东西;谁要往里面望,就必须走近窗玻璃,透过自己的脸才能看见里面那个盲人。同时,他可千万别忘了窗户下面的石灰坑。那个看不见的人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而且不必让人看见。再说,那个看不见的人就没有失明;他想自己看见什么就能看得见;如果他愿意的话,他还有第二张脸,他从中也可以看见那遥远的东西。这个盲人也能看见自己想要看的东西;因为别人看不见他,所以没有人能阻止他观看。但是他看不到将来会是什么样子。他不能预见和预言事情会怎样变>?99lib?化和将来是什么样子。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他只关心当下经历的和已经经历过的事情。在许多传说中,盲人恰恰是先知。先知是瞎子。然而在这里,这位躺在屋里床上的人却悠然自得,因为即使涉及他所面临的事情,他也得不到任何预告,除了依靠自己的思想外,他没有任何别的的依靠;他想到有事要发生,它要么发生了,要么也不会,和别人没有什么两样,于是他就对自己的思想予以认可。凡是他想的事情,即使后来被推翻了,他依然会心满意足。由于他在想像着,他就能够坚持不懈。 到了这个地方,记忆便遗弃了他。不管怎么说,此间再也没有发生什么事。这个盲人躺在自己房间里思考着。他不是咳.99lib.嗽一下,就是用脚尖在墙上来回拨弄着一副挂历或者一幅画,就是要让自己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一只飞不出去的大苍蝇嗡嗡地撞到封得严严实实的窗玻璃上。甚至他连故事情节发生的地方和季节都忘记了。正因为他忘记了这一切,或者说只剩下一些零碎的记忆,也正因为他确信自己曾经读过这本书,所以他才为之苦恼不堪,急于想知道一切。这使得他陷入长久的思绪之中。可是他的记忆没有说服力了;他所想像的东西不需要是真实的,只是符合一点,那就是它要令人信服地和书里描写的那些过程一致;由于它本身是令人信服的,所以,它只要可能和可以想像就行了。一个虚假的、不自然的描述是会遭到经验的驳斥和拒绝的。由于他不能确切地回忆,这使得他变得焦虑不安。他如此觉得,在书最后的某一页里说道,这个盲人走到窗前,不知用什么方法使自己解脱了苍蝇的嗡嗡声。不过,这种想法有点站不住脚,因为他已经疲惫不堪地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让人再也无法合情合理地苛求他能做出一个从这儿移到那儿的动作来。所以这个盲人可再藏书网叙说的东西就少之又少了。他弟弟是乘最后一趟公共汽车到来,还是就没有来,他已经记不起来了。这本书出人意料地以描写晚餐而结束。“黑夜是无法得到描述的。” 记忆的中断 又有一次,我看见弟弟走在一片结冰的雪地上。冰雪表面一整天被强烈的阳光照得融化了。晚上天气寒冷,雪地上又结上了冰。第二天,阳光又消融了冰层,有些地方布满了雪霜,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这位走在雪地上的人会小心翼翼地迈着轻快的脚步走去。在那晶莹的雪霜下面,冰层还很坚硬。他会注意不让自己乱了脚步不慎跌倒,会保持他开始走路的姿态。如果他乱了脚步,就会滑倒。于是,他像开始走路那样,稳住脚步继续前行。他一旦停下来,身体的重量就会使自己在冰面上向前晃一下。如果他跑动,那么脚步向前的冲力也会让他在冰面上滑行。为了让身体各处重力都保持均衡,他会在上路前卸去身上所有的累赘。最初的几步只在雪地上留下了那浅浅的脚印。他掌握了出行动作的规则。如果有人喊他,他既不能停下来,也不能应声回答。我呼喊他时,他滑倒了。他抬起左脚时,右脚滑倒了。他抬起右脚时,左脚也明显滑倒了。当他跑动时,双脚都滑倒了。冰层下面的雪里夹杂着厚厚的泥土。 (1966年)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