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美人》 之一 我家的对面是一个很大很大的露天煤栈。横过马路,来到那张大铁门旁,就看见一道长长的斜坡一直延伸到远方的坡底,那里有很多铁轨,是火车停留的地方,煤就是那些火车运来的。斜坡上用麻石(花岗石)铺出一条路,供机动车和送煤工的板车经过。由于那个时候机动车较少,麻石路上就整天行走着那些板车。斜坡又长又陡,将一车煤从下面拖上来要付出十多分钟不懈的努力。那些送煤工全是专业的搬运工。我观察过他们。 煤是送到市内各家小煤店,以及一些单位的。煤装在篾篓子里,有一千多斤,要拖着它们爬坡,还要走很远的路,所以送煤工都是一些精壮一点的中年男人。他们穿着褴褛的衣服,脖子上搭着一条灰不灰白不白的毛巾,眼神模糊而迟钝。他们数钱的手是颤抖的,但他们拖着车子前进的步伐分外执着,好像每一步都要在地上踩出一个坑来。 我经常去推板车赚点零花钱,曾有好几次将车子从坡底推到马路上来。整个过程就像是从地狱里出来一样。出发的时候,我用力看几眼那么长的陡坡,心里一点把握都没有。板车一开始爬坡,我,送煤工,还有车子以及车上的煤便成了一个整体。我和那中年汉子都绷着神经,一脚一脚地向上迈步,脑子里几乎一片空白。会不会推得上去呢?我是不知道的,也许那中年汉子知道,也许这部板车知道。送煤工默默地用力,我却听到他胸腔里发出细细的呻吟,在我们身后,一列货车呜笛了,这让我倍感紧张,我仿佛行走在茫茫的沙漠里。啊,那种隐约的呻吟又传到了耳边,就像是在责备我。我必须更加用力,毫无保留地使出全身的力气! 当你爬到坡顶时,可怕的压力突然一下就被抽去了。我禁不住回首看了一眼。唉,那条路!那一辆接一辆像甲虫一般的板车,你以为它们停在坡上了,其实它们是在缓缓地移动。它们在那些送煤工的心里移动。因为我注意到,没有谁会在漫漫旅途中抬起脸来看前方。当然,他们也不看地下,他们哪里都不看。出了煤栈的大铁门,板车驶上了平坦的大马路,送煤工和我就开始东张西望了。有时他甚至会停在路边喝一点水。那张铁门,是地狱之门。 有一回,刚一开始爬坡就下毛毛雨了。那么密密的毛毛雨,一会儿我就睁不开眼了。我没带手巾,只好任凭带咸味的水流到眼里。我也用袖子擦了几次,因为很痛。后来就习惯了,眯缝着眼什么都不看,只管用力。我眼里的世界混混沌沌,唯有车身的重量不断向我传来清晰的信息,那可是实实在在的重量。送煤工是一个快要进入老年的人,身上的肌肉已经大部分都萎缩了,我记得他前额上有一撮头发倔强地藏书网竖立着。出于好奇,我在极短的时间内回了一下头。我吓坏了,因为身后那长长的麻石路上看不到任何一辆车。我连忙用双手撑住仿佛要倒退的车子,倾听着送煤工吼出恶毒的咒骂。我多么羞愧!我多么羞愧!那一回,我们的板车是煤栈里唯一的一辆运煤车,在能见度很低,温度很大的空间里潜行。 那些躺在篾篓子里、黑而发亮的煤,对于送煤工来说是什么呢?是朋友?是敌人?还是折磨者?他们认真地打量过这些费解的黑东西吗?当他们夜间在那些简陋的木板房里入睡之际,他们梦见的是煤,还是混沌的旅途? 之二 从早到晚马路上都有送煤工。他们拖着板车,板车上的篾篓子里装着原煤,他们构成了城市的一景。上坡的时候,送煤工咬紧牙关低着头,密密的汗珠从额头上流到地上。板车走得很慢很慢,送煤工一直在较劲。下坡的时候,轮子欢快地转动,板车的把手微微抬起,送煤工神色茫然,有时又显得微微吃惊。这是一个沉默的群体,他们的喜怒哀乐旁人很难窥探得到。在既不是上坡也不是下坡的平路上,送煤工仿佛陷入了沉思。步伐是很机械的,但车轮,有弹性的柏油马路,篾篓里的煤,还有那工人,都是有机体中的一部分。送煤工在前进中反思身后煤车上的重量。 我是很腼腆的,我问他们:“要不要推?要不要推……”我问过后便自惭形秽起来。一连询问了好几个人之后,最后一个人抬起昏暗的眼睛扫我一眼,微微一点头。我心花怒放地绕到板车后面,双手搭在篾篓上,进入了那个共同体。我一边模仿着送煤工的步伐,一边在心中问自己:这真是意料中的成功吗?只有在动作中,才感到重量的实在。那重量就是我自己,我付出多少,轮子就如何样旋转。那种情形十分微妙,要敏感的人才感受得到。而送煤工,无疑是天底下最敏感的人。比如说,我稍一松懈,他就会发出含糊不清的诅咒。 各式各样的小孩手里拿着小条帚和小撮箕,趁着送煤工没注意,冲上来将篾篓里的煤拂到地上,然后躲起来。待煤车走远一点,他们又跑出来将地上散落的煤扫进他们的撮箕里。我很痛恨他们的骚扰。可是送煤工毫不在意他们的小动作,一味沉浸在自己那均匀的肢体运动之中。我感到,煤的重量对于他来说是一切,他必须在每一个瞬间都感觉到它。毒辣的阳光晒得他汗水直流,可体验是酣畅的,难道不是吗? 送煤工的目光是昏暗的,动作是僵硬的,他们的声音,总像被什么东西阻隔在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吐不清晰。他们身上散发出浓烈的汗味,那是同太阳交合之后的沉积物。我不讨厌那种味道。我推过板车之后,身体也散发出淡淡的同样的气味。我并没有同这个群体合为一体,我仍然是一个外人,但在记忆的最深处,我已同他们终生结缘。 我是通过写作进入送煤工的境界的。负重是多么美妙的感觉啊!我估量几眼煤的重量,就自信地启程了。力的爆发是何等的匀均,平衡的技巧又是何等的高超,我在向前,我在向前啊!我每走一步,都能感到那种悲壮和美丽。那美属于车轮,属于煤,属于我,也属于太阳。 并不是每天我都能充当送煤工的。有时候,阴天里,下起了倾盆大雨,我无法出车。在遥远的,另外的城市里,另外的送煤工出车了。他弯下身一用力,车轮喑哑地呻吟了一下就启动了。对于他来说,那是多么幸福的瞬间!可是我,我被阻隔了。该死的淫雨啊,要什么时候才下得完呢?我躺在床上想象藏在地底的那些煤层,想象它们见到阳光时的那一刹那间,还有被装进火车车皮,在有雾的早晨驶向南方时的情景。外面有个人在铲垃圾,铁铲擦响着水泥地,充满了紧迫感。他应该是穿着雨衣的。 当我凝视童年的画面之际,我总想弄清,是什么东西真正从深处打动过我,而不仅仅是一些表面的触动。我这样做时,送煤工的画面便脱颖而出。99lib? (完) 一 贫民窟是我的家。我并不固定地寄住在哪一家,只要是有火炉子的房间我就可以呆。这里出产煤,家家夜里都要留火,我就躺在灶角避寒,我夜里怕冷。 从那个阶梯下来是一大片低洼地,贫民窟就在这片洼地里。对于人们来说,这里是一个煎熬之地,就连小孩子夜里都睡不安。他们发出惊叫,从床上一跃而起,赤着脚就跑到门外去了。他们在那些狭窄的巷子里跑呀跑呀,一停下来就冻僵了。他们的父母要待天亮才出去将他们捡回来。这些父母都是极黑极瘦的人,脸上只看见两个眼白在转动的那种。据我观察,他们夜里很少真正睡着,只不过是躺在床上假寐。虽然是假寐,却又有很多梦,不仅夫妇在梦里交谈,邻居与邻居之间也隔着竹篾织成的薄墙进行交谈。我一听谈话的内容就知道那是梦话。有时99lib?候,他们在梦里争吵,打架,但是他们身体并不接触,每一拳都是挥向空气中。 我忘了说房子了,房子全都是连成很长一排一排的那种。是不是因为害怕,这些人才将房子盖成这个样子呢?我有这样的感觉,只要住进一家,就等于是同所有的人都住到一起了。每一家有一张大门,但里头的房间窗户又少又小,黑糊糊的。冬天里,我不太记得哪一家有火炉子,哪一家没有。如果我误入了没有火炉的那一家,那家的小孩往往拖住我的脚,不让我出来。我强行挣脱,把脚上的皮都擦破了。这些不烧炉子的家庭,大概是吃生的食物,所以他们才会这么野。 我和家鼠是在大白天结识的。大白天,房子里面也比夜里亮不了多少。我听到有什么东西在啃骨头,我以为是猫,就从灶台跳下,跑过去看。啊,不是猫,是一只家鼠,他比一般的家鼠要大一倍。该死的,他正在啃老爷爷的脚跟!我看见白骨森森,可是却没有血。家鼠很兴奋,“咔咔咔”地,身子颤动,仿佛在啃世界上最美味的骨头。这位老爷爷我很熟悉,他在屋后养了两头猪,现在猪在栏里饿得直叫呢。莫非他死了?我绕到床头看了看,他没有死,他正在摆弄他的老花眼镜。平时,他就戴着这副眼镜坐在屋门口,举着手里的一张纸,看那上面的图案,一看就是好久好久。他的脚后跟都被咬掉了,还怎么去养猪呢。家鼠终于吃饱了,回过身来看见了我,微微一点头,腆着大肚子啪地一声落到地上。我很好奇地想,他还怎么钻洞呢?这屋里可没有这么大的洞。但是家鼠并不钻洞,他慢吞吞地绕房间走了一圈,仿佛因吃得太多有点痛苦似的。他吃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啊,想一想我都>要呕吐呢。他走了一圈之后便发饭困了,靠着墙跟打起盹来,他不把我放在眼里。 老爷爷从床上坐起来了,正在用破布缠他的脚后跟,原来他早备下了破布做绷带啊。他将布条撕得很响,看起来他很有力气。他缠啊缠啊,将那只脚缠成了一个大布包。猪们在栏里叫得越来越厉害,差不多都要跳栏了。他下了床,受伤的那只脚不穿鞋,就在地下踩。他居然到屋后喂猪去了。这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要让家鼠咬开他的脚后跟?莫非那里头长了瘤子,他在让家鼠给他做手术?多么可敬佩的毅力啊! 再看家鼠,我发现他的身体明显地肿大了许多,连腿子都变得那么粗,是吃下的东西毒性发作了吗?他在睡觉。我感到很压抑,心情沉重地走到门外去透一透气。冬天过去了,那些在外头钻来钻去的小孩都不愿回屋,有的就睡在路边。他们的家长也不急着将他们捡回去,让他们爱睡多久就睡多久。小孩们反正又不用干活,除了跑就是睡,有的恐怕连白天和黑夜都不大分得清,再说,他们也不在乎。他们只在乎一件事,那就是独轮手推车队的到来。独轮手推车队推着粮食从小巷子里经过,轮子“吱呀吱呀”地叫,小孩们就全都跑过来,一辆车上坐一个,就坐在那些面粉上头,显出趾高气扬的神态。这些外省的车夫们憨厚地笑着,也不赶他们下去。听说他们是从冰天雪地的平原那边来的。搬面粉的时候小孩们就跑开了,父母们皱着眉头将门敞开,做出一副对粮食不感兴趣的样子。“北边天气好了吗?”他们问车夫。“还有一次寒流要来。” 一般来说,我不在一家住得太久,免得他们将我当作了家里的成员。不过只要我一出现,他们就注意到了我。他们将剩饭放在灶台上,我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就去吃。我对吃饭这事总是很羞愧,同家鼠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轻轻地吃,尽量不弄出声音来,其实我吃得还是很贪婪的,连碟子都舔得干干净净。关于吃,无论哪一家都决不亏待我。他们吃什么就给我留什么,当然都是他们吃剩的那些。他们将我看作一个什么东西呢?我很少听到人们议论我,他们只用短句来表达对我的感觉:“来了吗?”“来了。”“吃了吗?”“还真吃得干干净净!”他们对于我是非常有感觉的,可他们决不愿意说出来,黑屋子里的简短交谈在我听来就如响起惊雷。我从地上跳到灶台上还是要费很大的力气的,他们注意到了,于是搬一张矮凳放到灶边。他们这么体谅我反倒成了我的思想包袱。我可不愿同他们搞得太密切。我尤其不愿意参加他们的家庭骚乱,我指的是夜半时分孩子们引发的那种骚乱。孩子们到底是被什么样的恶魔吓着了呢?对他们来说,家里是隐藏恶魔的地方吗?他们跑出去后就感到安全了吗?那种时候,母亲站在敞开的门口反复念叨:“回来啊,宝贝,你能跑到哪里去?”那些母亲的腿子都发抖,她们醒了吗? 曾经有好多次,我爬上那个台阶,想离开这个浑浑噩噩之地。太阳照射着,我背上的嫩皮都要开裂了。在大马路上,我居然没有影子,唉!我在柏油路上走呀,走呀,我口干舌燥,只想找个黑黑的地方歇息一下,喝口水。这城里哪里有黑地方呢?房子的外墙全是玻璃,屋顶是某种金属,太阳光照在上面就像燃起了大火。那些个屋子啊,里面都有人在无声无息地走动,他们虽然穿了某种像是衣服的布片,我却可以看见他们里面的内脏和骨骼。我推开一张玻璃门进去,立刻就感到走进了一个大火炉,涌动的热浪将我体内的液体都要蒸发光了。我慌忙回头往外跑,这时我就撞上了他——那只家鼠。家鼠警惕地把着门,剑拔弩张的样子。他的皮毛油亮发光,眼睛炯炯有神,他似乎是专为这所玻璃房子而生。我记起来他是如何啃老爷爷的脚后跟的,就不敢同他正面交锋了。我装作没事一样走开去。可是我心里怎么没事呢?我全身的皮肤都要脱落了啊。我听到许许多多回声在这个大厅里响起,震得我的头发晕。我鼓起最后一点勇气抬头一望,啊,我看见了……我看见了那个梦,那个梦在夜里是躲在所有其它梦后面的。我就哭起来了。可我的两只小眼干干的,没泪。我快死了吗?大厅里不断有人走过来走过去,都是那些透明的家伙。他们有时也擦过我身边,我闻到干爽芬芳的气息,感觉到这些人身上完全就没有液体,所以对他们来说也不存在被蒸干的问题。而我却很臭。尽管快死了,身上的臭气仍然一阵一阵地传到鼻孔里来。这时我听到门响,原来是家鼠将门拉开了,我拼全力撞撞跌跌地跑出去了。家鼠的眼神是多么的鄙夷啊。他又是如何样拉开门的呢?以他那么矮小的个子。 到了外面就好多了,虽然被太阳暴晒,温度总算降了好多。有一个侏儒将一支冰棍递给我,我接住,三口两口就吃完了。柏油路和水泥路,路边是火炉一样的玻璃屋,无处可躲。一律穿黑衣的路人匆匆地走过,他们的神情很镇定,也没有谁出汗。差不多可以说,他们的目光里透出寒意呢。又想起玻璃屋里的那些人,那是些不同种类的人,还是人一进到那里头,就变得透明了呢?我想起人们的那个比喻:“贫富两重天。”我要下去了,我在这里没法呆。 我埋着头走,撞着了一个路人,那人被我绊倒了,是慢慢倒下去的。我看见他朝太阳翻着白眼,口里说:“冷,冷啊……”他赖着不起来,他在想些什么呢?我顾不得观察他了,我必须赶路,不然就会像他一样倒下。那人在我的身后喊道:“你这个丑八怪!”我丑吗?我不知道,这可是新鲜事。 啊,回来了!回来就好了,先到老爷爷的潲水缸里泡一泡,润一润皮肤。真舒服,真爽快!可是这两只猪,为什么哼个不停呢?又有紧急的事发生了吗?我走进老爷爷的房里,看见他正在缠他的脚。旁边坐着他的孙子,那孙子吵吵嚷嚷地说要看爷爷的伤口。那个瘦精精的小男孩,贼头贼脑的,我向来对他没个好印象。老爷爷一缠好,他又将他的绷带扯散,弄乱,还在地上打滚,说,如果不让他看,他就去死!终于,老爷爷将伤口包好了,他站了起来,他要去后面喂猪去了。男孩坐在暗处,他的眼睛睁得那么大,他看见了什么呢?哈,他爬到床底下去了,他躲起来了吗?我听见老爷爷将猪潲倒进槽里的声音,还听到屋前有一队独轮车经过。这一家今天给我一种不安全的感觉,我应该换个地方休息。我这样想着,就悄悄地出了门,溜进对面那一家。 这一家不养猪,却养着一只黑山羊。黑山羊瘦伶伶的,被拴在屋后,正在啃一个萝卜。他们平时用什么来喂他呢?黑山羊看见我就打量起我来,萝卜也不啃了。虽然他自己的脚被拴着,走不了几步,可他一点都不自卑,目光炯炯的,倒弄得我自卑起来。我想起人们平时为我准备好的饭菜,都是在碟子里放得好好的,可是给他的却只有一个不新鲜的小萝卜。他就是为这件事自傲吧? 这家的主人在一盏电石灯下锉钥匙,桌上放了一把小虎钳。他飞快地锉啊锉的,雪亮的灯光照着他那张狰狞的脸,他就像一个鬼。一个木盒子里装..着他锉好的钥匙,可能有几百片吧。这些铜钥匙都是开什么锁的呢?没看见过那些锁,也可能根本就没有什么锁。屋里有硫磺的气味,我开始打喷嚏,打了一轮又一轮,鼻涕都流到嘴里去了。最后,我终于习惯了。我没有到灶头上去,我就在那张板凳上蹲着休息。这时我听到了女主人和主人的谈话。女主人坐在暗处择菜,声音幽幽的,起先我还没看见她呢。 “我嘛,就弯下腰去将它捡起来了。管它是个什么,捡回来再说。”她声音里有点得意。 “你做得对。”男人瓮声瓮气地说。 “我本来都走出好远了,像鬼拖住了我的脚一样。” “那鬼就是我吧。” “屋里都被这些东西堆满了。” “在它们当中穿来穿去的,很好。” “异物呀!想一想都怕。那一年我从龙县捡回那一个之后……” 他们的谈话嘎然而止。男主人也不锉了。有件事令我困惑:这两口子是说的梦话么?就在不久前,我听见他俩在梦里讨论过这事。他们在干什么呢?他们在倾听那只山羊。山羊好像在外面撞墙,一下一下的,那根绳子会不会断呢?这两口子的心肠真黑。山羊撞了一会儿就停止了。可能受了伤。这边主人又锉起钥匙来,锉刀在铜片上发出刺耳的声音,我的脑子全乱了,简直要发狂。我抱着头冲到了外面。 黑山羊脚上的那根麻绳已经断了,他却没有跑,他在朝黑屋子里头探头探脑的。真是一副奴才的德性啊。这时女主人出来了,手臂上挽了一根新绳子。山羊想跑,女人铁钳一般的双手一把就摁住了他。他哀哀地哭着,那条腿又被拴住了。绳子就捆扎在旧的伤口之上,那伤口惨不忍睹。女主人进屋之际,黑山羊好像失去了所有的活力,瘪瘪地摊在地上一动不动。我看不下去,就朝他蹲下去,我想帮他把绳子咬断。绳子是新麻绳,很结实,不过我的牙齿也是很不错的。我就蹲在那里一边咬一边梦想。我想象着自己带领黑山羊兄弟逃到了贫民窟的东端,那里有一个空着的猪栏,原来里头养着一只花猪,后来不知被什么东西毒死了。我和他在那里避难。我们相依为命,我到哪里都带着他,决不让他沦为奴隶。我想到这里时,脑袋上重重的挨了一下,差点晕了过去,原来是他用那条没被拴住的腿狠狠地踢到了我。这一下我痛得没法形容,我就在泥地上滚来滚去滚了好久。到疼痛终于减轻了一点,我抱住头虚弱地呻吟时,这才发现黑山羊若无其事地站在那里。这家伙真是邪恶到了极点了啊。贫民窟里怎么养着这样的动物呢?也难说,不是还有家鼠那种类型的吗?如果不同他们打交道,是领教不到他们心里头的阴狠的。真的,他就若无其事地站那时晒太阳,不时还去啃几口那只已经发臭了的小萝卜。这家伙的心事同屋里那两个一样,真是讳莫如深啊。 有东西在身后捅了捅我,是侏儒。侏儒不是属于上面的吗,怎么到这里来了呢?“我坐升降机下来的,”他说,“那机器的好处就是让我同时在上面又在下面。你的皮肤啊,太白了。”我的皮肤白吗?我的皮肤是土黄色的,为什么他要这么乱说呢?让我想一想,对了,他有色盲,可能住在玻璃屋子里头的..人都有色盲呢。侏儒同黑山羊对视了一眼,我觉得他俩交换了一个眼色,也许是我神经过敏吧。“我呀,是这底下一家人的儿子呢。”他又说。他这句话让我吃了一惊。儿子?我怎么从来也没有看见过他?“因为我在升降机里头嘛,哈哈!” 侏儒将我称作“鼠”。我一点都不高兴这个称呼。我哪里是什么鼠啊,我比鼠大多了。他让我同他一块进屋。我们进去时,两位主人都不知上哪里去了,屋里静悄悄的。我又开始打喷嚏。侏儒说,主人总是喷洒硫磺粉消毒,他特别怕死。侏儒说完这句话之后突然怪叫了一声,仰面倒在地上,我弯下腰一看,才发现他的脚踝被一把单车锁锁在八仙桌的脚上了。是谁干的呢?桌子下面是那个木盒,里头放着主人锉好的那几百片钥匙。我将木盒移到侏儒的面前,他坐起来,尝试用那些钥匙开锁。此刻,这屋里给我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要不是黑山羊在外头叫了两声,我几乎会怀疑是他在搞鬼。侏儒开锁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不耐烦,地上已经扔了好几十片钥匙了。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了某件事,我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我跑到外面,正好碰见老爷爷。老爷爷还是那样,一只脚缠着肮脏的大布包,手里柱着拐杖。不同的是,他的那条好腿的裤腿上溅了不少血。他用手指了指屋里,叫我进去看看。我小心地推开那张门,刚刚朝内一探头,就吓得往外一弹。我怕什么呢,里头什么也没有啊,一间空房,连家具什么的也搬空了。老爷爷凑过来对我说:“钥匙啊,就在这里。”什么钥匙?我不明白。他又说:“你要的钥匙嘛,元儿拿着呢。”我又朝里头瞥了一眼,并没有看到他的孙儿。他拄着拐杖过马路了,他是去看侏儒去了吗? 我往前走,走了好远。在贫民窟,太阳总是一下子探头,一下子又缩进去,这里的一切都是阴沉沉的,尤其是房子外面。至于屋里嘛,大同小异,都是那种黑,习惯了也不觉得了。有一个小孩躺在路边酣睡,样子有点像阿元,可并不是阿元。那么他是谁呢?我特意注意了一下他那双赤脚的脚踝,那里有被什么东西擦坏的痕迹,难道是绳子吗?我推了推他的脑袋,他口里吐出一连串的花儿的名称,然后就笑。小猪跑过来了,是老爷爷养的那只花猪。小猪嗅了嗅这个男孩就跑了,男孩笑得更响了。那是不是笑?“咯咯咯咯”的,也不太像笑。他是不是这一家的呢?这一家的门敞开着,我进去了。 突然很想睡,就爬上他家的灶头睡去。没睡多久主人就来生火了。这一家的主人是屠夫,脸上的胡子很长。他从火里头拿出烧红的火钳,在我面前扬了扬,那火钳擦着了我胸口的毛,我闻到了烧焦的气味。我正在想他会不会将我烫死时,他扔了火钳,往地上坐去。在前面房里,他家的孩子们在唱歌呢。阴惨的房里忽然响起稚嫩的童声,仿佛末日的景象啊。再看屠夫,他的胡须在发抖,什么样的可怕的回忆缠住了他?我跳下灶台,他一动不动,像没看见我一样。我溜到前面房里时,孩子们已经出去了,我仅仅看到一个女孩的背影。我想,屠夫的女儿,每天夜里会梦见羊脖子上喷出来的热血吗?是因为那种梦,才唱儿歌的吗?谁在捅我的背?哈,又是侏儒,他终于打开了那把锁。侏儒说:“看,他也来了。”长得像阿元的小孩子溜进来了。接着就是“砰”地一声响,屠夫在闩门了!我们三个被闩在屋子里了。小男孩发出闷闷的哭声,是侏儒堵住了他的嘴呢。侏儒在哄他安静下来。我也想哭因为想起了那把烧红的火钳。屠夫在厨房里磨蹭些什么呢?小男孩终于不哭了,侏儒说:“我真高兴啊。”也许他是高兴看我们完蛋,而他自己,很快有升降机来救援他。现在他抱着男孩坐在椅子里头,那孩子在他怀里轻轻啜泣,肩头一耸一耸的。我突然记起,在那火炉一般的上面,他不是给过我一根冰棍吗?侏儒的心肠真是很慈悲的啊。 屠夫始终没有过来。小男孩(侏儒叫他“鼓”)在侏儒怀里说起了梦话,他说他本人就是升降机,这里的好些人都要靠他,没他活不了。他一边在梦里吹牛,侏儒一边附和他。侏儒说:“对呀,对呀,你这个漂亮的小男孩。”鼓忽然挣脱了侏儒,用一个什么东西在侏儒脸上划了一下,侏儒立刻倒下去了。鼓举起手里的那个东西,那东西一晃一晃的发亮。我终于看出来了,是一片铜钥匙。侏儒在地上呻吟,轻轻地念叨着:“鼓啊,鼓啊。”一片钥匙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杀伤力呢?我想起锉钥匙的那个男人,他是一个沉默的人,脸上有很多竖纹,他那双手就如同老树的树根,我看见过他掰断一把相当大的锉刀!鼓举着钥匙朝我走过来了,我有点想躲,但还是没有躲,我要看看这小东西到底有多大杀伤力。但是鼓凑近我,将那把钥匙交给我,并且向我比划着,要我将钥匙刺向他本人。钥匙很大,很像一把小刀,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我们都听到了屠夫在灶屋里弄出很响的声音,就像发怒了似的。他在催促我们吗? 当我将钥匙刺向鼓的脖子之际,他马上用双手握住,再猛一用力,钥匙就全部进入到他的脖子里头去了。血涌出来,他软软地倒下,同侏儒倒在一处。我感到很恶心,就背转身去吐了起来。这时屠夫打开厨房门进来了。他手里拿着那把烧得红通通的火钳。他将火钳举到我的面前,我赶紧闪身躲开。于是我又闻到了自己的毛被烧焦的臭气。“鼠啊鼠,这可是难得的机会。”他说。真讨厌,他也叫我鼠。他开开大门,先将侏儒抱出去,扔在路边,又返回来将鼓也抱出去了。然后他又闩上门。我以为他要来收拾我了,可是他没有。一会儿那两个家伙就来撞门了,拼命要进来,他们的伤怎么好得这么快啊?他们那么大的力气,门都要被他们撞开了。趁着我一愣神的瞬间,屠夫就将那把火钳伸到我的胸脯上戳了几下。我先是簌簌发抖,后来就晕倒了。朦胧中,看见自己在火焰山上。火烧着了我的全身,可是我一点都不痛苦,脑子里居然还冒出这样的念头:烧完了就好了吧。对面还有一座山,也在冒火,有小孩子在火中唱歌,声音怎么这么熟悉?对了,那不是屠夫的女儿们吗?她们唱得真好听啊。这时我看一看自己的身体,啊,腿已经烧没了!我不能动了!这不是他在我耳边说话吗?“鼠啊鼠,这可是难得的机会。”他还推我呢,他不让我完全入梦,可是我害怕,我闭上眼,不管不顾地入梦了。 我醒来时看见有一只灰色的大眼睛凝视着我。那是屠夫的女儿,她的两只眼睛不对称,一只大,一只小。在我看来,这只大眼睛美得无法形容,所以我就一点都不感到她的眼睛不对称了。她的眼神很忧伤,这个小人儿是为我担忧吗?当我动了动,想去触碰她时,她就挪开一点。她这种姿态让我心凉。“你,是什么东西?”她说,她的口气忧伤得让我都要掉眼泪了。我经常到她家里来的,她怎么问这种话?是我的样子引起了她的忧伤吗?这时我才来打量我自己。我好好的,并没有什么变化,啊,我的一只脚上有烧灼的痕迹,但那并不显眼,只不过是掉了一块毛罢了。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这难道是个问题吗?我年年来他们家,来了就去灶上呆着,屠夫将那些香喷喷的动物内脏留给我吃,吃完我就在灶上打盹。在他们家,我总是睡眼朦胧,从来没有将这些女孩子看清楚过。她们轻手轻脚地在厨房忙碌,从不注意我。现在看来我错了,她们不但注意了我,还仔细打量过我,一起讨论过关于我的事。要不她刚才怎么问这样的话呢?看来她对我还有所期望啊。我又问自己,我是个什么东西呢?可是我不知道啊,我怎么能消除这个小美人心里的忧伤呢?我不敢同她的目光对视,一对视,我就会哭起来。“我是老三,最小的。”她忽然又说,“爸爸在后面钉木笼子。” 我没有听懂女孩的话,我还没有醒悟过来是怎么回事,黑色的网就从头上罩下来,将我缠住了。有人拖着我往屋后走去,女孩在旁边对那人说:“你要把他扔到井里头去吗?”她的语气里头有点兴奋。我是没法挣扎的,我根本不能动。 他们扔下我的地方却并不是井里,只不过是他家屋后的那条小巷。我被裹在那鱼网似的东西里头一动都不能动,而这条小巷平时几乎无人经过。看来他们要让我死在这里,我怎么办呢?夜晚很快就降临了,贫民窟的夜总是那么寒冷,我蜷起了身体。这时我又听到了屠夫女儿们的歌声,我辨别出来,唱得最响亮的那一个就是刚才同我在一起的女孩。冷啊,冷啊,我这只被烧过的脚完全麻木了。我凄厉地叫了一声,屋里的人也许听见了,歌声停了一停,又响起来了。再仔细听,就可以听出歌声里头的凄凉来。当我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时,我就暂时忘了寒冷,当我稍一走神,寒冷又像无数小刀一样在我皮肤上割呀割的。也许我全身的皮肤都肿起来了,我盼望皮肤的感觉快一点麻木,否则我还能盼望什么呢?我想起了侏儒和鼓,他们两个还在那屋里吗?还是像我一样给扔到了这外面?屠夫,还有他的三个女儿,他们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我透过网子看见了一团光,是有人打着灯笼过来了。“他们怎么总将猎获物扔在路边呢?”提灯笼的那一个对同伴不满地抱怨。因为我发出尖叫,他们就停下了。他们在我上面小声商量着,犹豫着什么事。起先说话的那一个突然提高了嗓门道:“老四,我们有多久没从这里经过了啊?”另一个就回答说:“有15年了吧。那时夜里总下雨,冰棱从屋檐垂下有一尺多长。现在气候已经温和多了。他干嘛老叫?”他俩说着话就蹲下来了,三下两下就将我从网子里头解脱出来。我还是躺在地上,因为我全身麻木了,不会动了。这是怎么回事呢?我明明感觉到是两个人在帮我,可是我没看到人,只有那盏灯笼孤零零地放在地上。灯笼将光线照在网子上头,那么强有力地缚住我的网子却原来只有一小抓,有点像动物身上的薄膜一类的东西。我又叫起来,我想通过叫喊来恢复知觉。就在这时屠夫的小女儿开了门。我听到她在同那两个人寒喧,我也看到她穿着披风,显得英姿飒爽,可就看不见那两人。他们进去了,将灯笼也提走了,四周又变得黑糊糊的。 我尝试滚动,我集中意念发出一声尖叫,身体终于动了起来。这一滚就滚到了屠夫小屋的墙角。这里没有刚才那个地方冷,我的部分知觉在慢慢恢复。屋子里头的谈话可以听得清清楚楚。我听到三个女孩子都争着抢着要同那两个我看不见的人接吻,她们咒骂着,闹成一团,后来那小女儿大概是用一件什么锐器伤了她的两个姐姐,两个大点的女孩发出可怕的哭叫。但里面很快就恢复了寂静。小女儿达到目的了吗?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小半,那灯笼出来了,小女儿站在门口,脸部表情像一名毒妇,那只大眼睛居然闪出电火花来了。灯笼在空中游移着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西边的转弯处。女孩忽然朝我弯下腰来,说道:“你都看到了吗?你这个小家伙,你都看到啦!嘿,我的命太苦了,对吧?”她用双手蒙住脸,哭起来。哭了几秒钟,她突然又止住,恶狠狠地说:“我哭了?呸!我才不会哭呢,刚才是笑!我要笑死了!”她用双手插到我的胁下,一下就将我举到她肩上,往屋里走去。她将我摔到灶台上就走开了。我看见屠夫闷着头坐在板凳上抽烟呢。 贫民窟是我的家,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我夜里寄宿在有火炉子的家庭里,白天到处刺探隐私。我掌握着这里的多种秘密,但我并不懂得这些秘密的谜底。这些秘密都有美丽而恐怖的外表,我是因为这个才总忍不住要去刺探的吗..? 二 我住在贫民窟下面的地道里,贫民窟本身在城市西边的洼地里。当你走到化工厂的围墙那里时,就看见长长的阶梯了,从那上面下来,就是我们的贫民窟——一大片排成长列,挤在一起的简易屋子。以前我是寄住在别人家里的,家里有火炉的人家我都住过。然后,在一个阴郁的日子里,我无意中发现了地道。那一天,主家在我的饭食里面放了几枚毒蘑菇,被我发现了,我像难民一样匆匆出逃。那是半夜,家家门户紧闭,我也不敢去叩任何人家的门。我在寒冷中瑟缩着前行,却撞上了一只恶狗。恶狗要撵走我,我越跑,他在后面追得越紧。到后来我连路都不看了,跑到哪里算哪里,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掉进了地道。 我刚刚掉下来的时候是不习惯的,因为周围这么黑,什么都看不见,你生了眼睛一点用都没有,还不如把自己当瞎子。起先静悄悄的,后来才发现这只是假象,许许多多的小动物在这里掘呀,凿呀地忙个不停呢。最奇怪的是还有三个人坐在他们当中,这三个人什么活都不干,只是隔一会儿闲聊两句。我凑近去仔细听,听到他们在说两句极为无聊空洞的话。一句是:“修了房子就不用住房子了,住在野地里就是。”另一句是:“人嘛,要有自知之明。”三个人轮流重复这两句话。在此地,乱动是不行的,弄不好就撞着了一个家伙,而且这些家伙的身体都像铁一样硬梆梆的。我只好坐在地上不动。那只恶狗还在我头顶的什么地方叫个不停,即使隔得很远,还是很有威慑力的。我向上看,看到尽头,的确看到一团朦胧的光,我就是从那个有光的地方掉下来的。 我蹲在这个黑地方,回忆主人和我之间发生的那件事。下午我正在灶台上睡午睡时主人过来了,他轻抚着我背上的皮毛,样子有点伤感。“鼠啊鼠,你心里是如何想的呢?”他沙哑着嗓子说。我讨厌他叫我“鼠”,我也讨厌他那种伤感的样子。据我观察,这个人一点男子汉的风度都没有,没事就坐在敞开的门口洗他那双苍白的脚,是一个对自己的身体着迷的家伙。我一般对人是不设防的,但这一次也许是有某种模糊的预感吧。谁会想到这个人竟会那么阴毒呢?他炸毒蘑菇的时候,我就坐在旁边的柴堆上,我发现他的手在抖,苦闷的长脸上增加了几条皱纹。当时我还以为他要用毒蘑菇来毒老鼠呢,没想到我真的成了他所说的“鼠”。毒蘑菇埋在米饭的下面,一共有三枚,我一拨开米饭就看到了。他到底想些什么呢?以为我会乖乖地将它们吃下去吗?我以前就知道这个人很不厚道,连家里的蟑螂都要杀得一只不剩,但总的来说,他待我还是不错的。他是一个鳏夫,自己做饭,我住在他家,他就准备两份,不像别人家那样让我吃剩饭。我想不出是什么事让他的态度发生了突变。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事,也许他只不过要让我知道他的厉害。一个坐在家里的害气喘病的老男人,能有什么样的厉害呢?下毒是怯懦的手段,不过我知道那种蘑菇只要一只就可以毒死一个人。所以他是决心要弄死我,所以我就逃了。这就是下午刚刚发生的事,而现在,我坐在这个地狱一般的处所等待命运的裁决。我心里有一个声音始终在顽固不化地询问:到底发生什么了?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一切都是莫名其妙的。有一个人过来了,我虽看不见他,但能感到他踩在泥地上的重量。他停在我的旁边,说:“修了房子嘛,就不用住房子了。”我觉得这个人很讨厌,就一声不响地起身离开他。没想到我刚一动挪,他就用手按住了我的背。他的力量很大,我只能趴在地上不动了。我脑子里闪过那句话:“人嘛,要有自?知之明。”但我不是人,我说不出话来。 他将我按在地上,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就走神了,手也不知不觉地松了。我当然立刻就溜掉了。这里似乎是无遮无拦的平地,地上挤满了挖掘的小动物们。黑暗中我不断地撞着碰着他们,我感觉到他们的身体都很小,说不清他们是什么动物。有一个家伙半截身子卡在自己掘的洞中出不来了,口中发出凄厉的叫声。我俯下身去咬住他的一条腿,奋力一拖将他拖了出来。没想到这一来他就像疯了一样扑上来攻击我。毕竟我的身体比他大了几倍,我很快制服了他。我将他的头部往地下撞了十几次,撞得他不出声了才离开。我害怕再碰见那几个人,所以我很想隐藏起来,或者加入掘地的队伍也行。当我尝试同身边的小动物接近时,发现他们都对我很敌视。他们的态度似乎在告诉我:这里不是我该呆的地方。我被他们推搡着,被恶意地呵斥着,成了走投无路的家伙。每当我想蹲下来休息一会儿,就会有一个家伙过来抢占了我的地方,奋力将我推开。为什么他们都对我的存在这么神经过敏了呢?我恐慌地抬起头来看那个地方,那一团光亮仍在那里,凝神细听,也还听得到那条恶狗的叫声。也许我该向上爬,回到那个地方去,当时,他并没有咬到我,怎么能断定他要咬死我呢?我现在后悔自己的鲁莽了,我连想都没想一下,就掉进了这个不属于我的地方。我曾在那些人家的灶台上度过了那么多宁静的夜晚,也许我是有点爱刺探,可这并不能成为我被逐出去的理由啊。再说那毒蘑菇,很可能也只是要恐吓一下我罢了,他知道我是很仔细的,我才不会闭着眼吃下去呢,唉,现在说这些也是多余了。 我终于被包围了,这些像铁一样硬梆梆的小东西一下一下朝我撞过来,撞在我的肚子上,脸上,脚上,我不断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越叫,他们就越用力,我都要痛晕过去了。后来那个人来了,那个人用脚尖踢了踢我的肚子,说:“他一点都不适合住在野地里。”人一来,小动物们就不知躲到哪里去了。这个人为什么说这里是“野地”呢?明明是贫民窟的地道嘛。要真是一片野地,怎么会看不到天空呢?不管它了,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听出来他就是刚才那个人,我痛得不能动,也不敢动,不然他又会用那只铁一般的手按住我的背。“你看不见吧,”他说,“这就是我们的优势,你看不见我们。在这种野地里,你要眼睛干什么呢?给你,这是你的晚饭”一个圆圆的东西滚到我的脖子下,我抓起来咬了一口,立刻辣得流出了眼泪。它好像是洋葱,可又不太像。这个人在一旁说,这是我住的那家人家的主人给我送来的。那个坏蛋,居然还惦记着我呢。我心里盼望他多讲一点主人的事,可是他又走神了,他吹着口哨起身离开了我。我试着动了一下,身上的伤一下子都不疼了,是不是这洋葱的作用呢?我一边流泪一边啃洋葱,整个身心都感到一种痛快。啊,我必须干点什么,我要掘土!我用两条前腿很快地刨着,一会儿就刨出了一个坑。我停都停不下来了,弄得一身全是泥。我有一种幻觉,觉得会要刨出什么东西来,我每刨一下,都感到那个东西在我爪子下面弹跳。那是什么东西呢?快出来吧,出来就会知道了! 刨呀刨呀,尽管每一下都真切地感到有东西要出来了,但除了泥土,什么也没刨出来。我已经刨出一个洞了,下面的东西还在诱惑着我,我恨不得钻到地下去把那个东西揪出来。这时我恍然大悟地记起先前钻进自己掘出的洞里出不来了的那个小家伙,我错误地领会了他发出的叫声,那叫声其实是极乐,而我却以为是痛苦。这是一块什么样的神奇宝地啊,吸引了这么多的动物在这里挖掘!他们掘到了他们渴望的东西吗?那几个人又是在这里干什么的?刚才那一个不是将主人的食物传递给我了吗?也许这里有暗道通到上面的。糟糕,不好了,旁边也有个家伙在掘,啊,他将我的洞壁掘穿了,他到我的洞里来了!这是个沉默的家伙,我将他全身摸了一遍,我居然摸到他那肉乎乎的背上有一对坚硬的翅膀。我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我用力推,要将他推出去,可是他居然打起鼾来,他在我的洞里睡着了。既然我的洞和他的洞现在相通了,我就顺着摸过去。啊,这个家伙,他掘了一条地道——地道里的地道。所有的家伙都在掘这种玩意儿吗?我不敢走远,我感到很危险,因为地道里头有可疑的响声。也许是别的动物在附近挖,声音传到这边来了,也许是有什么东西潜伏在那里,谁知道呢?我摸回我的洞里,同这个家伙呆在一起,这样有安全感一些。自从掉下来之后,我总是缺乏安全感。虽然掘地引诱着我,其实我还是不想往更深的地底去的,我不属于地下动物。 同这个酣睡的家伙蹲在洞里倒也不错,不会被别的动物推来推去了。我仰起脸来,又看到了那束光,我分辨出那地方好像有一张门,门开了又关了,朦胧的光线也微妙地变化着。我心里一下子产生出思乡的伤感情绪。躺在那些干净的灶面上是多么舒服啊,那种夜晚,奇遇源源不断……贫民窟抛弃我了吗?可是这里,不也是贫民窟吗?刚才的那几个人,不就是直接同上面联系着的吗?我想到这里时,忽然被一阵强烈的臭味打断了。啊,是这个家伙在放屁!这不是一般的臭气,这种臭气熏得我头疼欲裂!我气急败坏地跳出了洞子,恨不得杀了这个释放毒气的家伙! 他醒来了,他那对奇异的翅膀扇动着,他飞到了两米多高的空中。那臭气,也飘散开来。我想躲开,可是要么踩了这一个的脚,要么被另一个用力捅了一下,他们不让我离开呢。那家伙在空中停留了一下,“砰”地一声落到洞里。他的屁倒是放完了,他好像又睡着了呢。“有的家伙最不安分,在梦里就可以起飞。”旁边那个人说。说话的人扇着一把蒲扇,像先前那家人家的主人一样在木盆里洗脚。“这是飞鼠,他有时在地下掘土,有时起飞。不过他飞不高,也就两三米高罢了。”那人又说,一边将洗脚水弄得哗哗响。这个人的作派使得我怀疑起来,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呢?莫非这附近还有房屋吗?被小动物们推着挤着,我只好又跳进我的土洞。我有点昏昏欲睡,就伏在飞鼠的背上休息。我摸着那一对薄薄的硬翅膀,心里想,如果他再起飞,我就到半空同他一起做梦。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睡了没多久就听见那一家的主人叫我:“鼠!鼠!快飞上来!看见我了吗?”我一抬头,看见他在那束光里头,很遥远。我没有翅膀,他怎么叫我飞啊?我还没清醒过来,我身边的飞鼠就把我带到了半空。我伏在他背上,感到自己上升到了极乐的境界。他的力气真大!不过在很短的时间内,我们又降落到那个洞里了,飞鼠并没有醒来,他一直在打鼾!多么幸福的小家伙啊。“洞底下还有洞,你不敢下去吧?”还是那个用木盆洗脚的人在说话,“哈哈,上面就是下面。”我感到他的声音那么刺耳,令我那么不安。 我忽然就回忆起了我小时候的一件事。那时我同主家的一个小女孩最要好,她带我到水塘里去游水,下水前,她很郑重地对我说:“你呀,不要到中间去,到了中间就会顺着旋涡滑下去了。”我不懂她的意思。我俩呆在塘边,抓着柳树的根在那里拍水。女孩叫“兰”,兰对我说:“你要是想逃跑,我可以带你跑的。”在当时,那些话我不想听。我跑到哪里去啊,我在主人家的灶台上过得舒舒服服,我又这么怕冷,冬天到野外去还不冻死吗?兰看出了我的心思,她又说,并不是要逃到外地去,就在原地我们也可以逃跑。那一天,我觉得她是在胡说八道。现在回忆起来,感到她一直就是知道贫民窟地下的秘密的,也许贫民窟的所有的孩子都同她一样早熟。那些小孩们不是故意跑到屋外去冻僵吗?夜半时分,谁又知道他们脑袋里转着什么样的稀奇古怪的念头啊。那个女孩后来远嫁了,离开了贫民窟,我不知道那算不算“逃跑”。在家里,她可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小孩,成天诚惶诚恐,担心灾祸降临。她爹常笑说她“生错了地方”。我现在想起这个女孩,也是想的逃跑的事,我这算不算逃跑呢?这是不是她希望我来的地方?这里很温暖,又没有白天和黑夜,你想睡就可以睡,用不着到谁家的灶台上去,只要挖一个洞蹲在里头,免得别人来推你就可以了。至于没有光,只要眼睛习惯了也没什么关系。 糟糕,那个人将洗脚水倒进了我们的洞里。我虽及时跳了出来,可是飞鼠睡在了泥浆里头。他一点都不在乎,还是轻轻地打呼噜。“他啊,生活在梦想中。”那人说道,我是不喜欢自己身上弄得泥乎乎的,何况还是人的洗脚水,想想都恶心。飞鼠怎么会对这个一点感觉都没有的,实在想不通。再说这个人,恐怕有虐待癖吧,我最好离他远点。可是我一走,他就追在后面喊:“哪里去?哪里去?你想找死啊!”他说得那么凶恶,我又不敢动了。我站在一块大石头旁,那些小动物合力推我,使我一次又一次地撞到石头上。后来我全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我躺在地上动不了了,他们才罢手。我听见飞鼠又飞到了我的上空,那个人在说:“你看看他,他有多么从容。这种风度是学来的吗?不,这是天生的。”我看见那束光离得更远了,成了一个模糊的光斑。飞鼠在黑暗中飞过,它也许飞到别的地方去了,有对翅膀真好啊。我摸过他的身体,那是同我很相似的身体,看来翅膀是进化的结果。随时入梦,高兴呆就呆,要飞走就飞走,多么潇洒的生活。原来这就叫生活在梦想中。他是如何成了我们这个类别里头的特权者的呢?我就是再进化,恐怕也不可能让我的背上长出翅膀来。他是个异类。那么我是什么类呢?人们叫我“鼠”,可是我又不是一般常见的那种鼠,我的身体大得多。我独来独往,对自己的父母记忆淡漠,对同异性的苟合也没有兴趣,以后也不会有什么后代,我就是这样一个似鼠非鼠的家伙,一个蹲在贫民窟人家的灶台上吃闲饭的,一个稀里糊涂掉进了贫民窟下面的地道里的可怜虫。 我又开始挖洞了,一挖洞,又感到了那种兴奋,前脚后脚都变得痒痒的,不由自主地疯狂地刨土。用力,用力,真的有东西要出来了啊。我旁边有个家伙也在刨土,刨着刨着就突然嗷嗷地叫起来,他一定是刨出东西来了。我也要刨出东西来,我不能停下来,往左边,绕开那块石头!我的天,这么多的蚂蚁,我捅了蚂蚁窝了!啊!我猛地一下跳出洞子,发了疯地在身上一顿乱挠乱打,我恨不得将自己的耳朵都扯下来,那些小东西都钻到我的身体里面去了,它们咬破我的皮肤就进去了。真比死还难受啊。走投无路之际听见那人在冷冷地说:“你啊,需要洗个澡。”他将木盆里的洗脚水弄得哗哗响。我也顾不得恶心了,一头扎进他的木盆里。他用双手按住我,吩咐我大口喝他的洗脚水,我糊里糊涂地就喝了不少。这时他将我连同木盆的水一道从木盆里倒出来,吆喝了一句:“再去刨土!”就离开了。我哪里还能刨土,我不断地用脑袋撞地,心里想着:“死了才好!死了才好……”然后我又在地上滚啊滚啊。滚了一会儿,脑子里猛地一亮,于是咬紧牙关又刨起土来。这一次,当我的爪子掘进泥土之际,我明显地感到了那些小东西正通过爪子回归到土里。刨了没有多久,身上就变得清爽起来。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我对这块地产生了恐惧。 我坐在我刨出来的新洞里,周围是那些奔忙的小动物。我将自己的脑袋深深地埋下去,我怕他们撞着了我。我也不敢再往下刨,怕又刨到吃人的蚂蚁。当我这样脸朝下地蹲在那里时,就听到了一种隆隆的声音从更深更深的地方传来。如果我意念集中,那声音就很清楚,稍一松懈又听不到了。我在倾听之际想起了一件事,那是我当年睡在铁匠家发生的。那一家的小男孩叫“邻家弟弟”。邻家弟弟每天天快亮时就爬起来,外衣也不穿就推开门到外面街上站着。铁匠和铁匠老婆睡在床上喊:“弟弟啊,弟弟啊!”那喊声就好像他已经寻了短见一样。但他们为什么不起床呢?我走到门口,看见邻家弟弟还站在那里,他在同人讲话。“听清了吗?听清了吗?”他低着头焦急地问,就仿佛对方在地底下一样。他还跺脚呢。这边床上的两口子也在跺床板:“弟弟啊,弟弟啊!”急得都要发疯了。我也不知为什么就想起这个邻家弟弟的事来了。我很伤感,觉得自己再也见不着他们一家人了。“你听不到我,可是我听得到你。”一个小女孩(好像是兰)这样说。她在哪里说话呢?怎么像是下..面?她不是远嫁了吗?“你听不到我,可是我听得到你。”她又说了。啊,真的在下面!我躺下去,将耳朵紧紧贴着洞底,这下听到了——那不是隆隆声,是兰在用银铃般的童声说话呢。怎么,兰还是一个儿童?她没有远嫁他乡?我明明看到她出嫁那天还带走了自己的小马凳嘛。虽然是银铃般的声音,可我听不懂她到底说些什么,因为她说的不是本地话,她那种话让我听久了就烦,就难受。于是我坐起来,不听了。有独轮车过来了,轮子哀哀地响得像小孩啼哭。这地下竟还有独轮车,是原来在这里的,还是从那个洞里掉下来的呢?那人停在了我旁边,他蹲下来,递给我两个饼。那饼很臭,有点像先前那飞鼠放出的屁的臭味。可是一得到吃的,我就饥肠辘辘了,我可是好长时间没吃东西了。我狼吞虎咽,几下子那饼就到了肚子里。那人笑起来,又到别处送食品去了。看来此地还是相当有序的社会呢。那么兰所在的更下面,又是什么地方呢? 我终于能够静下心来听小女孩兰说话了。我卧在洞底,将耳朵紧贴地面,她的声音就传来了。现在我听清了,那既不是隆隆声,也不是银铃般的童声,而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的声音。她就是我熟悉的兰,那个带我去塘里玩水的女孩。我倒不是说我听得懂她的话了,我还是不懂,那种外乡话,每个字似乎听得懂,合起来呢又根本不知在说什么。可是不知为什么,我现在愿意听了。也可能是吃了独轮车上的臭饼,我有了耐力,也可能是那声音令我想起从前同她相处时的好时光,总之,我趴在地上专心地倾听着。她是怎么到了那种地方的呢?我这里虽黑,抬起头还可以看到一束光从那洞口射出,她那种地方一定是纯黑的世界了。见鬼,远嫁嫁到那种地方去了,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嘛。听她的语调,我觉得她在讲一个故事,也许是关于水塘的故事。我听着听着又回忆起同她的友情,我觉得自己爱上了她了。我,一只“鼠”,爱上了一个女孩?!我吃了一惊,赶快打消这个念头。我就对着下面叫了两声,我的声音很尖细,类似于小孩的声音,只不过我不能像他们那样说话。我叫这两声的意思是告诉兰,我听到她的话了,我想念她。我刚一闭嘴,下面就乱套了,有好几个声音在那里争吵起来,它们好像都是兰的声音,又好像都不是,是一群外乡女子在那里闹。我运足了气,提高了嗓门又一叫。下面立刻沉默了。片刻沉默之后,又有更多的声音闹起来,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鼠的工作是有前途的。”那个人说,“他学会我们的方法之后,就会担负起一定的职责。他是来学习的。” 他在我的旁边走动,我感到他是在自言自语。他为什么要自言自语呢?他在说什么呢?我听得懂他的方言,但不懂他的真正的意思。我的注意力转移到了他的身上。他是掉下来的吗?还是本就在这下面的? “我听见他那一声叫,就对他寄予希望了。他同那些接上头了。他呀,以后会天天这样来叫几声。这地方的空气,伙食对他都有益处。” 他说我同“那些”接上头了。那么,我还要不要往下刨呢?有人在利用我,利用我干什么呢?下面闹得更厉害了,连我脚下的泥土都在微微震动。不知怎么,我并不想刨开将我同她们隔开的这些土,我有点害怕。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兰啊兰,我们又在一起了啊。”这样一想又觉得有了安慰感。每当嘈杂的争吵一停下来,就听到兰一个人在说那句话:“你听不到我,可是我听得到你。”只有这句话是我听得懂的,但是兰为什么要这样说呢?看来这话不是对我说的,也许有个什么人在地底下同她对话。飞鼠从我上面飞过,我听到了他扇动翅膀的声音,他多么自由啊。兰被囚禁在下面了,不过听她说话,觉得她一点也不苦恼,好像还很自豪呢。我又回想起从前她对我说的关于逃跑的事。也许有两种逃跑,一种是往市中心跑,往外省跑,消失在茫茫的远方。还一种呢,就像兰做的一样,往下面跑。她是在水塘里顺着旋涡滑下来的吗?那时她爹笑她“生错了地方”。说不定是他让她下来的呢。很可能兰是在对她爹说话。一个人到了那么深的地底,还可以听得到家人在上面的所有活动,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啊。下面的那些女子平息下来了,咕咕咕的,像鸽子一样,也许是要入睡了。突然,兰厉声说道:“那里是不能去的!”她的声音那么大,吓了我一跳,然后就一点声音都没有了。我坐起来,我听到周围的忙碌声,还有那个人的呵斥声。那个人,他一边洗脚一边呵斥,他总是嫌小动物们太懒了。 我一直在想兰的那句话,她说什么地方不能去呢?这个黑地道里,一定隐藏了可怕的事,今后我得小心翼翼才行,蚂蚁事件就是个很好的教训。为避免灾祸降临,我最好是坐着一动都不要动,这个新刨出的洞就是我的家嘛。我刚好想到这里,那个人就端着一木盆洗脚水过来了,他口里喊着:“注意啊!”就将洗脚水倒进了我的洞。我又一次气急败坏地跳了出来,一边身上的毛都湿了。他老是同我作对,难道这下面的小动物都归他掌管?我在这个洞里可以听得到兰说话,现在他将我的洞又弄得不能呆了,我换一个地方的话,是不是还听得到兰的声音就很难说了。要是听不到兰,该有多么寂寞。飞鼠又过来了,擦着我的鼻子飞了过去,放了一个奇臭无比的屁。我很想摆脱这个人,因为他总在留心着不让我休息,我感到他居心险恶。也许他竟希望我死,他的举动里头有这种意味。我不能尝试溜掉吗? 我一定要溜掉,这种地方,我搞不清哪里能去哪里不能去,我要逃到哪里算哪里。啊,这里有一道篱笆,篱笆里面难道是菜园子吗?可以听到有更多的小动物在里头忙乎。我一边沿着篱笆走,一边用鼻子嗅,很快就发现了一个破洞,我从那个洞钻了进去,来到更为热闹的场所。然而更不好呆了,凡是从我身边过去的都在推我,这是不欢迎的表示。我呆了一小会儿就发现了区别,这里的小动物们都不挖洞,他们有时动,有时静。当他们静的时候,远处便响起一种唿哨声,唿哨声一停,大家就一窝风地往那个方向涌去。当他们奔跑时,唿哨声就不再响了,于是这些家伙的脚步犹疑起来,最后又停下来了。然后又是静静地倾听。过了不久,唿哨声又在另一个方向响起来,于是大家又一窝风往那个方向涌去。跑了没多远,又停下了。我在他们当中,我感到很紧张,这里既紊乱,又有序,这里的一切都由那种奇怪的、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声音决定。不,我不能适应,他们跑得那么快,他们奔跑时就将我撞倒在地,从我身上踩过去。于是当他们下一轮倾听的时候,我就摸回那个破洞所在的地方,我要出去。我刚刚向篱笆外探了探身子,那个人就一拳打在我鼻子上,吼道:“你找死啊!”这一拳真厉害,我差点被他打晕过去了。我坐在地上,听见他还在说:“谁要临阵逃脱?试试看,我倒要看看他的脑瓜是不是铁制的,哼!”我当然不敢再尝试了。现在我唯一的出路就是同里面这些家伙一起疯,因为坐着不动也是不行的,那样的话会被他们踩死。瞧,又开始跑了,我忍着鼻子的疼痛,同他们一块跑。可他们只跑了没几步就停下了,而我呢,没反应过来,还在跑,结果就绊倒在某个家伙身上了。那是一个大家伙,有獠牙的那种,它的长嘴在我肚子上嗅了好久。我闭上眼,等着死亡降临。幸好这时那种唿哨声又响起来了,他扔下我就跑了。我趴在地上,任凭那些家伙从我背上踩过去。我担心他们会将我踩成肉酱,可是还好,过了一会儿他们就不踩我了,都从旁边绕过去。我无意中又触到了篱笆,这里的篱笆也有一个洞。我要不要出去呢?那人会不会也守在这外面?没有,他没在这里,我出来了。周围静静的,是荒野吗?啊,我看见了房屋,窗前有一盏油灯!地底下怎么会有这个的? 我一边朝那屋子走去,一边想着刚才那人说的“找死”的话。这就是去找死吗?屋里会有什么呢。哈,屋门口有一个小孩在刷牙,他吐了我一脸的水!“他要进来就让他进来。”屋子里头有人在说话,这不是让我吃毒蘑菇的主人吗?我就进去了,嘿,还真是他家!好啊,好啊,我已经回到贫民窟了。其实刚才我在路上就发现了前方影影绰绰的有些房子,但我不敢相信。我爬上他家的灶台,有种到家了的欣慰感。主人拿出一个碗,盛上饭菜摆在我面前,我一看,是毒蘑菇,饭里头一共有三枚。我虽饥肠辘辘,可还在踌躇着。我真的是来找死的吗?我可不想死!主人正盯着我呢。“吃吗?不吃我可就拿走了。”他似乎在轻笑。我连忙埋头吃了起来,连味道都没有细尝就吃完了。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听见这个人拍了两下手掌,说:“好!好!”到底“好”什么呢?现在应该是夜里吧。可是我听到他说:“我去把那条路修一修。”他背了锄头就出去了。外面那么黑,他去修路!我跳下灶台,在房里巡视了一番。房子还是原来的房子,家具也是原来的家具,那个小孩坐在八仙桌底下玩一个陀螺。陀螺旋转时,发出很大的蜂鸣声,弄得我很紧张。那么,现在不应该是夜晚,人们都在活动嘛。可是这么黑,还得点灯,他们又是怎么看得见的呢?小孩用一只手稳住金属的陀螺,对我说:“鼠啊鼠,你干吗来我家?爹爹到后面挖坟去了。你快到这里来,我们一起玩陀螺,只要陀螺不停,爹爹就不会杀你。”他用一种奇异的手法往陀螺上头一使劲,陀螺便飞快地旋转,嗡嗡声令我头痛欲裂。那人进来了,放下锄头,东看西看,可能是在找我。我听见他从灶台上拿了我吃过饭的碗去洗,口里在咒骂着什么。小孩附在我脸旁说:“爹爹最怕陀螺。”他让陀螺停下来,叫我试一试。我的鼻子刚一嗅到那东西,它又飞旋起来,甚至脱离了地面。小孩夸我说:“你的技巧真高。” 但我还是受不了陀螺旋转发出的声音。有几轮我甚至都想跑开了,可刚跑两脚又回到了桌子下面,因为那小孩对我喊道:“你找死啊!”奇怪,他的声音就同地下那个用木盆洗脚的人的声音是一样。后来小孩将陀螺收进他的衣袋里面,说:“我要给点厉害给爹爹看。”他让我同他一道睡在桌子下面。主人进来了,站在屋当中焦虑地跺脚,大叫“土生!土生!”他是叫他儿子,他难道看不见我们在桌子下面吗?“土生!”他咆哮起来,一下子就撞到墙上,竹篾墙上糊的干牛屎都散落一地。土生紧紧地搂着我,因为暗笑而全身发抖。我也在发抖,却是因为怕土生。这个小孩连爹爹都可以控制,如果他要弄死我还不容易?我看见主人脸上流出血来了,他从地上爬起,沮丧地回到灶台那边继续收拾餐具。他的确害怕他儿子。 土生要我今后就同他一道睡在桌子下面,“想什么时候玩陀螺就玩”。他还将陀螺从衣袋里拿出来,叫我将脸放到上面去擦。我每擦一下,脑袋里头就轰轰地放金花。虽然难受,精神却是出奇的振奋。“好了好了。”土生说,“这桌子下面以后就是我们的地盘了,你也不要再去睡灶头了。”他这样说,我就想起他爹。他爹是个好人,于我有恩,我竟怀疑他要毒死我!我很想去向主人表示我的悔意,我听到他在哭,他可能以为他儿子丢了呢。土生不让我离开一步,他说爹爹哭的时候是不能去打扰的。我听到门一响,外面有人进屋来了。土生做了个鬼脸,将陀螺拿出来用力一旋,那人发出一声怪叫立刻跑掉了。我呢,我倒是有点适应这个陀螺了,难受的程度也减轻了一点。难道这个小东西使得我和土生隐身了吗?他爹怎么看不见我们了呢?神奇的陀螺!神奇!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异物的啊。 “土生,土生!我看不见你,我知道你看得见我,你答应一声啊。” 他这话听起来很耳熟,我听谁说过呢?他悲悲戚戚地提着篮子出去买菜去了。我的心像被压了一块石头。 土生让我搂着陀螺睡,说这.99lib.样会有很好的事发生。在梦里,我睡在一个巨大的旋转的圆盘之上,我眼里看见的一切:花草啦,树啦,石头啦,小兽啦等等,全在向上飞升。而太阳,反而下来了,在我眼前来回滚动,我好像一伸爪子就可以触到他。什么人在圆盘下面焦急地呼喊:“你看得见我吗?喂?你看得见我吗?!” 我就在这一家安居下来了。贫民窟是我的家,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我不记得我有多大岁数了,可是我记得很久很久以前的事。那个时候,洼地里的房子刚刚盖起来,不像房子,倒像临时的工棚。房子盖满以后,太阳就缩进去了,只能照到那堵围墙之上。那些孩子们啊,倒地就睡,在清晨的薄霜里冻得小脸发紫。这些我都记得。 三 我同人的纠缠也许是我一直呆在贫民窟不离开的主要原因。那时我还很小很小,身上只有浅浅的一层毛,被放在一家人家的灶台上。是妈妈将我生在那里的呢,还是这家人家收留了我?我呆在一个陶钵里头,钵底铺了些碎布。如果火烧得太猛,钵子就变得滚烫,一不小心就烫着了我的皮。很长一段时间,我身上伤痕累累,一块一块的皮肤都变了颜色。吃的东西呢,是主家给我的一种糊糊,棕色的,很辣,放在很小的碟子上。可能那种糊糊还有催眠的作用,我吃了以后整天在睡,身上烫伤的痛苦大大减轻了。可是因为不清醒,因为在陶钵里面乱滚,又被烫伤了更多的地方。可以说在那个年头,我身上没有几块好肉,我只要醒来睁开眼身上就疼。我想跳出这个陶钵,可是我脚上的水泡破了,变成一个溃疡,我怎么能够跳呢?有时候,我听见主家夫妇议论我:“小家伙会死吗?”“死不了,他贱着呢。”他们是有意烤我,还是他们根本不知道? 虽然身上到处受伤,我还是慢慢长大了。有一天,陶钵被他们家小孩打翻,我就出来了。我出来一看,陶钵悬在灶台边上,眼看就要滚下去。我感到急火攻心,就用自己的头猛地一撞,那陶钵就掉下去了。我伸头一看,碎成了几大块。我再看屋里,都是我没看见过的陌生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些什么东西,是后来才慢慢弄清的。只有一样东西我成年之后才弄清,那是一个白胡子老头的画像,挂在墙上的镜框里。我始终认为那是一个真人,因为这一家的夫妇两个总是对着那老头说话。出门的时候说:“爸爸,我走了。”进门时则说“爸爸,我回来了。”在外头做了什么事回来也要问:“爸爸,我这样做对吗?”他们一说话,镜框就摇晃起来,“当当”地作响,仿佛在回答他们。 我的伤很快就好了,不久我就可以从灶台上跳下去了。我跳到桌子上,我用后腿立起来,前腿趴在墙上,我力图接近那白胡子老头。突然,我的后脑勺像被闷棍击了一下,然后我就不省人事了。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街边,于是我就知道了房子外面还有街,还有这么大的贫民窟。而从这时起,关于贫民窟,关于上面的城市的记忆也在我脑海里一点点地复活了。一天里头,我就将整个贫民窟全部熟悉了,因为它的每个角落本来就在我的记忆里头。夜里,我回到那家人家的灶台上去睡觉。他们似乎很欢迎我,还给我准备了饭食。他们家的小男孩说:“他出走了一天又回来了。”但我并不是自己出走的,是有人将我放到街边去的。谁呢?我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墙上的老爷爷。啊,油灯下,看不见老爷爷的脸,只有他的两只眼睛在喷火。我想起了上午的遭遇,吓得怪叫一声往屋外冲去。主人夫妇一齐出来了,他们一把捉住我,拍着我的背,反反复复地喊我:“鼠啊鼠啊,回来!回来!”我停止了挣扎,他们又把我带回了屋里。我呆在灶上簌簌发抖,我已经认定是墙上的老爷爷用棍子将我打晕,然后将我扔到外面去的。后来男主人将门和窗用什么东西紧紧插上,使我无法弄开,他们就睡觉了。我也想睡,可是我感到自己被那两道燃烧的目光瞪着,怎么也睡不着。我满脑子全是火苗。我强迫自己决不往那边墙上张望,我将目光固定在墙角的一个黑角落里。当我这样做的时候,我就想起了城市。城市那么大,可是城里没有人,玻璃房子空空荡荡,而人,都住在下面的贫民窟里头。真伤感啊。我记得那些一栋挨一栋的玻璃屋,我一低头就想起来了。我决定,总有一天我要到那上面去看看。我听主人说过那上面并非一个人都没有,零零星星的有些人藏在那些木桶啊,果皮箱啊,垃圾站啊什么的里头。到太阳落山时他们就会钻出来,跑到空空荡荡的大街上去闹。 我就这样胡思乱想,像贼一样在屋里到处躲藏。后来我发觉,不管躲在什么隐蔽的地方,始终躲不开那两道目光。我不明白,这位老者,他为什么不从镜框子里头走出来呢,是他自己还是他家人将他封在那玻璃后面的呢?深夜墨黑的房子里,主人夫妇相互紧紧搂着睡在床上,隔一阵子,他们就会轻轻地喊出一声:“有鬼!”他们沉浸在自己的梦魇当中,也顾不上来干涉我了。我睡在米桶里也好,大柜里头也好,他们都没注意到。当然,我身上的毛掉落在米里头,他们在吃饭时就会大惊小怪一阵。他们不会想到是我弄的,他们最不善于联想了。还有一次,我居然睡到他们的那张宽大的床上去了。我藏在靠墙的角落里,近距离地听到了夫妇间的对话。一个说:“你以为爹看不见啊。”另一个说:“我躲进梦里去总可以吧。”奇怪,他们说这两句的时候我再看那墙上,就看不到那喷火的目光了。我吃了一惊,心想,难道我进入了这两个人的梦?可这时那女的尖叫一声:“有鬼!”随着这一声叫,那两道目光又射过来了。这时男主人就说:“爹爹啊爹爹,爹爹啊爹爹。”他们夫妇钻到了被子的中间,被子像小山一样凸了起来。我心里害怕,就偷偷溜下了床。我鼓起勇气向外探出身子,我看见了什么?昏暗的路灯下,有人蹲在那里宰杀一只白猫,那叫声令我倒退几步,赶快用脑袋将门顶上了。唉,同外面的恐怖比较起来,屋里还算是个避难所呢。月光射进房里,床上那座被子的小山朦朦胧胧的。我记起了祖先所在的一个牧场。牧场很大,一眼望不到边。那时我们家族的那些家伙在牧场上奔来奔去的,他们也在躲避什么,就像这屋里的两个人一样。他们往往一窜就窜到牧场中央的那口水塘里去了。第二天,水塘里就浮起了这些不会游泳的家伙的尸体。我沉浸在回忆之中,试图弄清我的祖先到底在躲什么。 我独自在家中的一天,他们家的儿子小木闯了大祸。他将那镜框的玻璃用弹弓打碎了,玻璃戳坏了老爷爷的脸。小木做了坏事就躲出去了,一直到夜里都没回来。主家夫妇对这事沉默着。他们将坏了的镜框连同老爷爷扔进一个很旧的箱笼里头,以后就再也没理会过了。每一天,我都为一个问题所困扰:老爷爷还活着吗?有了以前的经验教训,我是不敢去揭开那个箱盖的。老爷爷的威胁是不存在了,可是家中的气氛并没有松弛下来。沉默比以前的忽惊忽乍更为可怕。也许,因为儿子的失踪这两个人已经麻木了?我很想出去找一找小木,帮帮他们的忙。可是出于一种自尊的心理,我不愿在白天出门。我觉得我自己的形象不太雅观,而且既不像鼠,又不像兔(这两种动物我都记得他们的样子),必定会引起很多人的注意。我可不想被很多人围观啊。夜里我开过两次门,两次都看到那个人蹲在路灯下面杀猫。一次是一只黑猫,一次是一只黄猫。猫的惨叫差点使我是晕过去了。屋里的两夫妇不再躲在被子里头,他们衣也不脱,就靠墙坐在床上打盹。我从他们的床底下慢慢地走出来,我听到叹息声从那箱笼里发出来,一声接一声的。我心里设想老爷爷一定被打坏了。我想不通这夫妇俩从前对他那么惟命是从,如今为什么胡乱将他塞在旧箱笼里头就不理会了,连起码的孝心都没有了。他们夫妇穿着衣坐在床上,是在等待什么事发生吗?他们对房里的叹息似乎不在意,因为两个人都在轻轻地打鼾。我悄悄溜到箱笼边,将耳朵贴上 53bb." >去。我听到里面发出玻璃炸开的响声,我真是吓坏了。忽然,主人说话了:“我们家那只新镜框呢?明天记得挂上。”然后女主人就咯咯地笑起来了。她笑得很突兀,也许是在做梦。 我想念起小木来。家里没有了小孩真寂寞啊。小木在家里没有床,他到处乱睡。我以前对这点觉得奇怪,后来时间长了,我也觉得他不应该有床。因为他睡得极少,总在钻来钻去,一夜要出门五六次。我不太清楚他到底忙乎些什么,我只知道主人对这个调皮儿子是很满意的。时常,他们在夜里躺在床上议论儿子的前途,似乎他们觉得这个儿子可以改变家里的贫穷局面。可是他们又非常害怕这种改变。他们说,万一改变发生了的话,他们就要双双出走呢。小木经常把家里的东西拿出去卖掉,有一次我看见他就在门口同人做交易。如果女主人烧菜的时候锅铲不见了,小木就说是我拖出去弄丢了。“他只顾自己好玩,什么都不管。”他对女主人诉说,搞得女主人对我一瞪眼,做出要打我的样子。但他们从未打过我。后来她找了根木棒暂时代替锅铲。虽然小木待我一点都不好,我还是觉得他有趣,依恋他。我想,主人夫妇大概同我的感觉也差不多吧。这个孩子就是讨人喜欢,也讨我喜欢。你前一刻还看到他坐在家里,下一刻呢,他就到了邻家的屋顶上,也不知怎么上去的。 难道白胡子老爷爷死掉了吗?我没法判断,我只知道男主人和女主人已经不把他放在眼里了。我想象着被关在箱笼里头的老爷爷,还有他那被玻璃扎坏了的脸,不知怎么,我很悲伤。我记起那回事,我想,也许不是他将我打昏,扔到街上去的?那么是谁呢?是小木吗?是他不让我接近老爷爷吗?隔了两天,他们真的弄了个新镜框挂在墙上了,不过镜框里头不再是老爷爷,是一朵黄菊花。这朵黄菊花比我记得的那些差远了,有点无精打采,有点枯萎,背景呢,是灰蒙蒙的天空。挂上了黄菊花之后,这夫妇两个就不再同镜框对话了。他们站在那里,注视着那朵花,也不知他们心里想些什么。我在心里猜测:莫非他们把那朵花当他们父亲了?我对他们很不满意,因为在夜里,当我将耳朵贴在箱笼上时,我仍然可以听到里头发出微弱的呻吟声。现在他们完全不管他们的“爸爸”了,只管那朵花。我终于明白了人的感情是多么容易转移,人又是多么薄情!我想,我们大概是不同的。我,被遗留在灶台上的陶钵里、让火焰烤大的孤儿,我 81f3." >至今仍然记得我的父母,我的祖先,还有我的家乡——那个牧场,以及牧场中央的那口水塘。这些我都记得很牢,毫不费力地就可以想起来。可这两个人,昨天还口里叫着“爸爸”,似乎一刻也离不开,今天就忘得干干净净,只会对着一朵小花儿抒情了。而他们的爸爸呢,被他们关在一个破旧的笼子里,永世也不得出来了。我还处于分不清肖像和真人的年龄,所以我对主人夫妇由不满而生出了愤慨,我决心离开他们家,向外探索出一条出路。 我看见他俩一前一后推着三轮车出了门,我知道他们是去贩大米,他们就是以此为生。一般他们一去就是一天,要晚上才回来。他们走了以后,我到灶台上去饱餐了一顿,然后跳下来,走出房子到了外面。我的主家的房子在这一排房子的末尾。我沿着墙根溜了好久,居然没碰到一个人。那些房门敞开着,人都到哪里去了呢?忽然一个小孩从一家人家的房里飞跑出来,他身后响起尖利的咒骂声。是的,我看清楚了,那正是小木,他穿过小街,消失在一栋式样奇怪的房屋后面。我也跟着他穿过小街,到了那栋房子前面。这栋房只是看起来像房子,它有屋顶,屋顶上盖着草。仔细一打量,便发现它既没有门,也没有窗,就连墙也没有——它是一个实心的东西,有两个洞通到里头。我站在那里不敢进洞。过了一会儿,小木从一个洞里走出来了,他微微弯着腰,免得洞顶碰着了他的头。他看到我,便走过来抱起我连举三下,然后拍拍我的头放下我,说:“鼠!鼠!鼠!我想念你!”他的衣服很脏,上面有很多破洞,他浑身散发出一股臭味。这个小孩,现在他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他看见我凝视着那个黑洞,就哈哈笑起来,说:“这是牢房呢。”他说到“牢房”时,我立刻就记起了我祖先的那些笼子。那些笼子放在草原上,一排一排的,每个笼子的前面有个门,如果谁进去了,那门就自动关上,再也打不开了。进去的那些同胞一开始都很兴奋,很急躁,不断地在里头冲撞,弄得那些铁笼子摇摇晃晃的。然而只要夜里一来他们就安静了。草原上那清冷的夜空啊,你想象不出她的威力!我的同胞们在笼子里头安静下来了。可是他们还要呆好久才会死去,他们知道这一点。家长们从笼子前面走过时,笼子里头的孩子们已经进入了冥思。我想到这里时,小木就玩笑似的推了推我,问:“你想进去吗?你想进去吗?”我觉得我还没有想好,就一个劲地往后缩。小木哈哈大笑,告诉我说这是一个假洞,从前面进去,从后面就可以出来。“你.99lib?看看我,还不是好好的。”他说既然我不愿意那就算了,在外头转一转也很好。我们绕到房子的后面,我看了又看,并没有看到那两个洞的出口。小木告诉我说,那种出口用眼睛是看不见的。 遇到小木之后,我就忘了我出门的目的了,我死心塌地地跟着他。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没有意志力,我回忆我的祖先,他们当中并没有谁对人类这么依恋的啊。我的祖先都是敢于独来独往的勇士,没有谁会怕死。小木走一走,又停下来抚摸我一阵。他这是什么意思呢?我紧张起来,记起了他用弹弓打碎老爷爷镜框的事。他其实是非常凶狠的。我注意到有些人呆呆地站在路边看我们,我们走出好远后他们还在看。小木到底在策划什么呢?我们走过一排房子又走过一排房子,我以前从来不知道贫民窟有这么大,我只是站在小木家的门口看到过一点点远的地方。有时候,我看见一名妇女推门出来,女人见到我就像见了鬼一样,她赶快又躲回屋里去了。所以那个时候,我知道贫民窟很大,但大到什么程度是不清楚的。在我记忆里头,草原才是天空下面最大的。 不知走了多久,我发现我又来到了那栋实心的房子面前,小木说:“鼠啊,我们到了。”天色暗下来了,那两个洞吓人地看着我。小木说他要休息了,就钻进右边那个洞里去了。我惶恐地站在那里不知怎么办才好。前面的路灯下,那个人又出现了,他蹲在那里宰一只黑猫。黑猫叫出第一声时,我就要发疯了。我就这样钻进了左边的那个洞。我进了洞,那吓人的叫声还是传到耳朵里,我只好往前急走,我走了五六步,就看见洞口,我就出来了,转身一看,果然是那栋房子的后面。我想退回洞里去,因为猫叫还是能听到。洞在哪里呢?我想起小木告诉我的话。我就用手到墙上去摸,摸了一会儿,无济于事,根本就找不到洞口。那么将就着在这屋檐下休息一下吧,乱走的话怕出事。再说猫的叫声也小下来了,可能他快断气了。我缩成一团蹲在那里给自己取暖,我前面的围墙上面有两颗星星在抖动。夜晚越来越冷,星星也抖得越来越厉害,好像要坠下来一样。我想起从前草原上空的那些星,它们一动不动地缀在夜空里,那才是永恒之星啊。这两颗星星是怎么回事呢?我都为它们担忧呢。果然,猫儿叫出最后一声断气之际,其中一颗就坠下来了,它还在空中跳了两下,划出一个“W”字母的白线。“鼠啊,你可不要迷在那种事里头啊?99lib.。”小木在洞里对我说话呢,他自己一定躲在暖和的地方,却丢下我一个在这外面受冷。他好像不赞成我看星星。好吧,我这就不看了,让我闭上眼吧。可我立刻又张开了,多么可怕,我看见了——不,我看见的东西说不出来,永远说不出来,我不敢闭眼了。我的心怦怦跳个不停,心有余悸啊。就让我看着地下吧。小木是怎么回事呢?他不回家,可也不远行,就在贫民窟钻来钻去的,真是个怪孩子。他见过草原之星吗?恐怕没有,他要是见过的话,早离开这里了。城里的那些玻璃屋,同草原的天空比起来算什么啊。打个比方吧,一个是大象,一个是灶角的蚰蜒,嘿,刚才我想什么啦?难道我看不上灶角的蚰蜒啊?那些阴沉的家伙可厉害呢,你根本猜不出他们在想什么,而且他们最喜欢扎堆,一扎了堆,把你恶心死。啊,我最怕的那种风又吹起来了,像什么东西在咬身上的骨头。小木,小木,你太狠心了,你应该让我至少有个避风的地方啊。我张开嘴,想大叫一声,但我的嗓子又破又哑,费了老大的力气只有自己听得见。我偶尔一抬头,看见围墙那里黑糊糊的,即使再怎么看,也看不见星星的踪影了。我的眼睛解放了,我可以胡乱张望了。我看见那人抱着死猫骑在围墙上,路灯照着他那张苍白的脸,他隔一会就将鼻尖凑到那只猫身上。他好像在闻猫身上的气味。这世上就有这么些有怪癖的人。你以为他以杀猫为乐吧,他那副样子却又悲痛得不得了一样。 大约快下半夜时,小木才从洞里出来。当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朝我弯下腰来了。他用手来摸我的鼻子,我弹了起来,那只手冷得像冰块。他说他在冰洞里蹲了大半夜。“像鱼一样被冻在那里头一动也不能动。我啊,在外头呆久了就得进去冻一冻,不然我身上就发臭。”我想起来了,小木在家里时从来不洗澡的。没想到里面这么冷,刚才我还抱怨他不让我进去呢,这么冷我可受不了。小木说:“你身上没有腐败的东西,不需要冰冻。”他让我跟他走。我们在昏暗中穿过几栋房子,来到一间草屋里。草屋很矮小,里头居然点着油灯。一个小铜盆放在地上,里头盛了半盆水。小木从衣袋里掏出一包粉末,倒在盆里。那粉末有浓烈的芳香味,一会儿家鼠就成群结队地来了,至少有一二十只吧。他们纷纷攀住铜盆的边缘溜了进去,然后再翻着灰白的肚皮浮上来。他们做这件事?的时候那么迫不及待,一共只有一顿饭功夫就全部解决了。我在心里反复对自己说:“该死的,该死的!”我暗暗着急。小木弯下腰将那些尸体捞出来,放到旁边的一个纸盒里头。这时我闻到那股异香越来越浓了,令人头晕得想吐,而小木的声音仿佛浮在空中:“鼠啊鼠啊快进去!”好像有什么在背后推我一样,我用力一跳就掉进去了。我沉下去时脑子里黑黑的,只有一个念头:完蛋了。 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也许是小木将我放在一块麻石上晒太阳。我周身疼痛难忍,睁眼一看,皮肤上到处裂着一道道口子,看得见里边的血。小木呢?小木不在。我的身旁,那些独轮车过了一辆又一辆,有时眼看就要压着我了。我想,再不离开必死无疑。我用力往旁边一滚,痛得几乎晕了过去。我滚到一家人的门坎那里了。门外一摊一摊的尿,我就睡在尿里,伤口被尿一浸,像刀子在割。屋里一男一女在高声说话,竟然是我的男主人和女主人。男主人说:“小木偷去的香料用完了吗?”女主人说:“还有一包呢。他偷走了两包。”他们说完之后,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屋里响了起来:“你们在寻死啊!”然后屋里沉默了。可以听到男女主人在低声说话,叹气。他们一定看见了我,他们在商量如何处置我吗?我盼望他们将我从地上捡起来,抱回家去。我想念我在他们家度过的那些日子,毕竟还是家里好啊。像这样子被弄得遍体鳞伤躺在路边算个什么呢。主人们却并没有要来管我的意思,我听见他们在说小木的事。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说,小木,小木,你这个小流氓,你同父母在合谋一件事吗?当那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之际,这一男一女就惊慌地跑出去了。他们甚至连看也没看我一眼,一定是这样。“你是他们家的鼠啊。”那个老者在我上方说道。我用力侧转头向上看去,看见门框上挂着旧镜框,它微微地颤动,正在往下掉玻璃渣呢。这就是老爷爷啊,可我根本看不见他的脸了,只有玻璃渣粘在那框子里。突然,那里头大叫一声,相框子飞了出去,落在屋前的路边。一会儿就有一辆独轮车从它上面压过去了。我想挣扎着站起来,挣扎了几次,没有成功。从这一家的房里跑出来两个小孩,他们弯下腰,好奇地打量了我好久,将我称为“伟奇”。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给我取一个人的名字,我已经习惯了那一家叫我“鼠”。“伟奇要同我们住一阵子了,我们可要把他藏好。”高的那个将我抱起,我看见他是一个独眼人,不,他是两只眼长在一起的。他的两只眼都不看对象,而是相互看自己,给我一种奇异的印象。两只眼怎么能相互看?可这事就真真切切地发生了,而且被我看到了。我还没来得及习惯这种事,他们就将我关进了一个墨黑的地方。这里头有很多羽毛,我一躺上去,羽bbr>藏书网绒就腾起来。我虽然呼吸困难,却没有那么痛苦了。听见那两个男孩在房里争吵,然后他们一齐高声说:“让太爷爷决定!让太爷爷决定!”随着响起玻璃破碎的声音。难道这房里还有一个镜框子啊? 当他们打开我栖身的箱子的门时,我把这两兄弟看清楚了——他们都是两只眼长在一起的,都是不看外面,只看自己。他们让我吃盘子里的一种红色的酱。那酱很辣,我的喉咙和胃里像着了火一样,不过我很舒服,身上的痛完全消失了。 我要在这一家住一阵子了。贫民窟是我的家,无论哪一家我都可以住。两只眼长在一起的孩子会怎样对待我呢?我现在名叫伟奇了,我必须让自己适应这个名字——伟奇。瞧,他进来了呢。他虽然不看我,可我一看到他脸上那两只相互对视的眼睛,我就不自在了。我真想躲到他家的柴堆里头去。 四 深秋的一天,我爬上了这家的茅屋顶。啊,我舒出了一口气。下面那两个人还是打得很厉害,那些陶碗啊,陶壶啊,全被他们砸烂了。有两个月了,我一直在心惊肉跳中度日。尤其是那位哥哥,那两只挤在一处的凶狠的黄眼睛,我一见到它们就觉得自己末日来临了。虽然这两只眼睛并不威胁我,而只是相互威胁,可我总觉得同自己有关。屋角什么地方日夜都响起磨刀的声音,哪里那么多的刀来磨?我蹲在屋顶,心里很害怕他们发现我。要是在底下,他们打完架一看见我就把气撒在我身上。有一回,那个哥哥差点割下了我的耳朵。我在偷偷地考虑我要不要离开的问题。几个月了,我在这一家同这两兄弟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我嘛,通常是躲在床下的一个纸盒子里头不出来。因为没事可做我就在那里头想心事,我想的事都是很阴沉的,主要都是为贫民窟担忧,其中最大的担忧是洪水。我想,要是洪水淹到了城里,整个贫民窟就非得成汪洋不可。我记忆中一百多年以前发过一次洪水,那时贫民窟的人都逃光了,只剩下家鼠。后来家鼠在一夜之间全部毙命。家鼠为什么不逃走呢?他们对这类自然的变故应该是最敏感的啊。我可不愿意贫民窟变成汪洋,这里是我的家嘛。我虽然一旦在某家人家住下来,就不再外出,可是我每天都在脑海里神游这个地区,我将这里的房子按我喜欢的顺序反复地排列,打乱,再排列……有时,寂寞的漫漫长夜就这样过去了。在我的想象中,连成一排的房子都被我割开成了一栋一栋的,每一栋都有个地下室,地下室里有一名城里来的石匠在那里凿石头。我觉得这样的画面很美,我就像我记忆中的那位祖先一样,是个唯美主义者。那个祖先,为了同太阳对话,在草地上被毒日活活给晒死了。当时整个牧场都在传说他的事迹。 我不能弄出响声来,因为他们已经发现我不见了。“伟奇!伟奇!”他们在喊我,在屋子里到处搜寻,他们气急败坏了。后来,大概他们认为我已经逃走了,就一前一后出门去找。看见屋里空了,我就从那个洞里溜下来。我累极了藏书网,想睡。屋里到处是陶片,那两张床上被泼了很多水,我用来睡觉的纸盒也被他们弄湿了。管它湿不湿呢,先钻进去睡了再说。我正要睡,兄弟俩进来了。弟弟口里发出杀猪般的叫声。我伸头一看,原来他的右脚被一根竹签戳穿了,哥哥在旁边看着,两只血红的眼对视着,双手攥成拳头。糟糕,我又睡不成了,这个弟弟,谁让他老打赤脚啊。他脸色苍白得吓人,好像痛得要晕过去了,口里却在喊:“伟奇!伟奇!我死不瞑目啊!”奇怪,他喊我,难道我同他的受伤有关系?我偷偷地从纸盒里溜出来,溜到了屋中间。弟弟的双手使劲地挥着,仿佛在同谁打架。我注意到他的两眼哪里都不看了,就翻着白眼。莫非他要死了?哥哥垂下了他的头,那背影有点悲哀。我靠近他,他看都没看就踹了我一脚,将我踹回床底下。怎么,他们都不欢迎我?可那弟弟又为什么要喊我的名字呢?他又喊了:“伟奇,我要带走你!”他说这句话时就伸出手去,像要拔那竹签。他把我当成竹签了吗?他的神智完全错乱了吗?啊,他真的拔了!竹签血淋淋地出来了!他从椅子上跌到了地上,头向后仰,两臂在胸前交叉。我不知道他死没死。我悄悄地从床底下爬出来,闻了闻地上那根竹签。啊,这是什么?竹签在我鼻子下面跳了两跳,变成了软绵绵的、肉质的东西,粘乎乎的一长条,其中一端还有只小眼睛。那是我们种族的眼睛。圆圆的,不知害臊的那种。怪不得刚才弟弟把这种东西叫做“伟奇”呢。再看弟弟的脚,伤口已经不见了。“你,把那东西吃下去。”哥哥对我说。我回过头来看见他——他的两只眼已经变成了一只!那一只椭圆的眼在眉心正中,里头并列着两个瞳仁,两个瞳仁里头都映出我的影像。我只看了一眼就吓坏了,赶紧将自己的头紧贴地面,等待打击到来。哥哥却并没有攻击我,他只是将那一条东西放到我鼻子面前,哄劝道:“伟奇,你吃下去啊,吃下去什么事也没有。”我试着咬了一下有眼睛的那一头,那眼珠一下就弹出来,溜进了我的喉咙,于是我糊里糊涂地就将那一条吃下去了,嚼都没有来得及嚼。我感到它停留在我胃里头,一股咸咸的味道溢到我嘴里。那是弟弟的血吗?我很不舒服,就蹲在墙角喘息着,心里只想吐。哥哥说:“伟奇啊,一会儿就会下去了,不要急。”也许发出咸味的是那只眼睛?我的天啊。在牧场上,如果你细看,就会看到草茎下面藏着那种眼睛,那是同我父母一样的眼睛,到处都是,到处都是……我的头有点晕,我闭上眼,想让自己睡过去。 我听见两兄弟在压低了喉咙说话,他们倒是不吵也不打了,好像是在那里算账。我这么难受,难道快死了的竟然是我?我感到我的嘴和喉咙都肿起来了,我的舌头变成了一大块石头,在口腔里动也动不了。“三五一十五嘛。”弟弟在说。“对,减去一十五。”哥哥回应道。他接着又说:“那你认为他来我们家里以前已经活过了多少天呢?”于是弟弟在那里念念有词地做心算。他们是在算我的年龄,还是算我的死期?我忽然感到我的眼睛转不动了,我的目光固定在视线前方的一块墙上,那块墙上有一只红色的蝎子,他正缓缓地往我这边爬过来。他是杀手吗?我弄不清这事了,因为我的视线正在模糊,那只蝎子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可怕。然后,我的鼻子被蜇了一下,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醒来之后听见他们所说的第一句话是:“伟奇还有三十天。”我心里先是一冷,眼前黑黑的,然后忽然又轻松了。因为我感到浑身都舒坦了,肿也消了。再一看,死去的不是我,是那只红蝎子——它变得扁扁的,贴着地,生命从他体内消失了。哥哥用一把火钳夹起蝎子,将他扔进了垃圾桶。 他们俩出了门,房里静静的,我蹲在那里,回想起我吃下去的那只眼睛和那一条东西。忽然,我没有转动脑袋就看见了我背后的那只家鼠。多么奇怪啊,我是用我的背看见的,我背上有了一只眼睛!是不是那只眼睛?一定是的!家鼠机警地出了洞,看看房里没人,就轻松地爬上灶台,将我的那些食物吃了个精光。家鼠一点都不将我放在眼里,腆着肚子大摇大摆地回洞了。幸亏我不想吃东西了,我心里头的恶心感觉还没有完全消失呢。他们说我“还有三十天”,是什么意思呢?我曾听到过一天等于一年的说法,那么三十天就等于三十年了?我不知道。这种说法令我有一种很紧迫的感觉,是不是变故要发生了呢?我朝垃圾桶里一看,吓了一大跳!那只蝎子不但没死,身体还膨胀起来,有原来四五倍那么大了。他直立起来,用爪子攀住桶沿,马上要出来了!我连忙冲过去顶开门,跑到了外面。我可不想被他再蜇那么一下! 刚走到街口转弯那里就撞上了兄弟俩。哥哥一把揪住我的耳朵,说:“伟奇这一出来,日子又少了一天了。”他们命令我回家。我走在前面,听见两人在后面相互打耳光。到了家门口我转过身来,看见他们相互揪着对方的胸口,一动不动地蹲在地上,凝固了一般。那四只眼睛离得那么近,我想,这下它们该盯着对方的眼睛了吧?可是我钻到他们之间一看,呀,每个人的眼睛还是只看着自己的眼睛,那眼神越发显得旁若无人了。搞不懂啊。大蝎子已经走出来了,正傍在门框上呢。忽然,他们松开了对方,站了起来。这时那蝎子像醉了酒一样,摇摇晃晃地出门,向右拐,不知往哪里去了。弟弟低声说道:“伟奇串门去了呢。”什么,他们称蝎子为“伟奇”?是不是因为蝎子吃了我身体里的东西,变得同我差不多了? 折腾了这一场,又回家了。哈,还是家里好。我爬上灶头去睡觉,我累坏了。我正要闭眼,突然看到恐怖的一幕——窗户外面,那只贼头贼脑的黑猫正在吞吃红蝎子!啊,真可怕,真恶心!蝎子的后腿还在他嘴边挣扎呢。他的脖子伸了几伸,将蝎子完全吞下去了。这丑陋的一幕搞得我的瞌睡都没有了,我一下子感到自己周身都变成了眼睛,不但看见前方,也看见身后,不但看见表面,还看见里面。比如那只猫,我就看见他胃里的蝎子还在挣扎;比如我自己,我就看见体内腹腔那里有只眼睛被腹膜包着,正是我吞下的那只。那么蝎子没有死,过不多久也许他又会从猫身体里头钻出来。我不敢看下去了,我闭上眼。可这一来更不得了,我看见我里面有那么多的人和事。那是牧场,草地上有数不清的洞,每个洞里都有我的同类在那里探头。在天上,那只鹰飞过来了,那么大的鹰,把太阳都遮暗了。有一只动物,看去是鼠和乌鸦之间的形状,正在草原上飞跑——跑一阵飞一阵。他飞不高,看上去就像贴着草丛滑行似的。我不想看,可这些场景就是不消失。我想,唉,那家伙怎么逃得脱鹰的魔爪啊。后来鹰一头扎下来,所有的风景全消失了。可是巨大的空白却没有消失,白得晃眼,隐隐地还可以听到婴儿的啼哭。弟弟的声音响起来:“你看伟奇睡得多么香,他啊,一定一个梦都没做。我敢打赌。”哥哥问:“赌什么?”“赌你那辆独轮车。你到这边来看就知道了。” 我没有睡着。也许我睡着了。谁知道呢?反正我一直在向我里面看啊看的,我真是不知疲倦呢。虽然后来什么都消失了,只有白晃晃的一片,可我闻到了草原的风,还有兽皮的味道。那只家鼠将我弄醒的时候,我正狂奔着扑向某个我认为是爷爷的影子的怀里。家鼠在我屁股上咬了一口,差点咬出了血。他的眼睛油亮,目标明确,同我们家族的眼睛是不一样的。他是来干什么的?他是来吃我的饭的,他看到灶台上没有饭,就来咬我身上的肉了。这只家鼠,真不同凡响,竟然认为我是他的食物,可以随便吃的。我瞪着他,他也瞪着我。他对我丝毫也不畏惧,看到我醒了,他没法吃到我了,就愤愤地下去了。他又在房里游了一圈,还是没找到吃的,这才老大不情愿地缩进他那个洞里去了。我开始来考虑家鼠的问题。家鼠一开始就生活在这个房间里,他似乎是我们家族的一个变种。当然,他也是我们家族的,看看他那双眼睛的形状就知道了——虽然眼神完全不同。他的身体缩得这么小,大概是由于环境而产生的变异吧。我的家族和祖先是从来不食同胞的,他却完全没有这个禁忌,把我看作他的食物。当然,也许他根本不认为我是他的同胞,但是我的身体比他大了这么多倍,他怎么会对我丝毫畏惧也没有的呢?瞧,他又从那个洞里探出头来了,他看我的眼光让我心惊肉跳,因为他分明还是将我看作他的午餐啊。今后我睡觉可得小心点儿了。不过有一点我还是想不通:他怎么在这么多年里头都没有来袭击我?目前的袭击同那只红蝎子有关吗?是因为房主人说了我只有三十天好活了,他才肆无忌惮起来的吗? 为了躲避家鼠的眼光,我从灶台上下来,到了门外。门外怎么这么寂静?人都走空了吗?我回身一望,家鼠也跟出来了呢。他为什么要跟着我呢?那两兄弟到哪里去了呢?我可不能打瞌睡啊,这个家伙就在身后呢。我走到街对面的那一家,伏在门上一听,听到有人在里面喘粗气。门是虚掩的,抵开门,便看见肥胖的女人在床上发气喘病。由于我抵开了门,家鼠趁机窜了进去。他爬上雕花的大床,爬到那女人身上,在她脖子上咬破血管吸血。女人的喘息渐渐平息下去,显出很舒服的样子闭上了眼。我看见家鼠的肚子鼓胀起来,他溜下床时,几乎都有点走不动了。他摇摇晃晃地慢慢爬到墙根,那里有一个洞,洞比他的身体小好多,可他用力挤,用力挤,还是挤进去了。他还被夹得尖叫了一声呢。这下好了,我摆脱他了,我转身回我自己的家,打算好好睡一觉。啊,我回不去了,我的家门被从里头闩上了。谁呢?我只好蹲在门外等。一会儿两兄弟回家来了,他们看见门闩了就去爬窗子,可是房里有什么东西袭击他们了,两个人都捂着眼倒在地上。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出来一个白发的老妇人。老妇人手里拿着个纸包,她在门口打开纸包看里头的东西。那是砒霜,我认得砒霜,因为我小的时候那家人家常将极小量的砒霜放在陶钵里给我吃。她又到另一家去了。 我进了房,看见家鼠血迹斑斑地躺在地上,头和身子都已经分离了,旁边扔着一把菜刀。这是那老妇人干的吗?家鼠怎么会死在这里呢?他刚才不是到街对面去了吗?啊,当然是地道,他掘出了长长的地道。他从地道那边赶过来,死在这里,他的喝饱了血的肚子还涨鼓鼓的呢。刚才这屋里究竟是怎样一种情形?设想:①老妇人放下某种诱饵,家鼠被诱出洞,老妇人逮住他,砍了他的头。②家鼠出于本性去咬老妇人的腿子,被老妇人砍了头。③家鼠吃了老妇人放下的诱饵后,一心寻死,老妇人伸出刀,让他来撞,他用力撞在刀刃上,身首分离。设想下去,还有很多很多可能性,而现在,真情是无法知道了。房里怎么奇臭?我闻到了臭味的源头,的确是那只家鼠。怎么他刚死就腐烂了呢?嗨,这可是真的,瞧那肚子上,已经流出黄水来了,颈部的伤口那里,蠕动着细小的灰色虫子。也许在死之前他的身体就烂掉了,但我怎么一点都看不出来呢?我用火钳去夹那具尸体,想将他扔出去,可是火钳一挨上去,那皮肉就散掉了,里头的骨头也碎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他成了一堆稀糊糊,只有灰色的毛还没融掉。我魂飞魄散,将火钳一扔,躲到灶台上,脑子里尽是疯狂的念头。我无意中瞥了一眼窗户,啊,两兄弟的脸都在那里,每张脸上都只有一只眼睛,那种有两个瞳仁的眼睛!他们还是哪里都不看,只看自己,两只瞳仁相互看。我突然觉得,这不是那两兄弟。他们是谁?来捉拿我的吗?我溜下灶台,躲进柴堆,我想他们这下看不见我了,就安安心心睡了一觉。 他们的确不是那两兄弟,只是长得有点像罢了。这两个独眼的青年接替了原来那两个人住在家中。我记起上一次我就曾见过哥哥变成独眼,那么这两个人是那两个的变体吗?看上去又不像。我睡在床下的纸盒子里头,到了半夜,床上的两人就一齐叫起来:“洪水过来了!洪水!”然后就鞋也不穿地跑出门去了。他们一走,我就从灶台那里爬上了茅屋顶。我放眼望去,看见上空乌云滚滚,整个贫民窟的房子里都亮起了灯。但没有人出门,他们在等吗?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我等得不耐烦,就下去了。我能逃到哪里去呢?城里是我不能去的,那里无处可躲的酷热会让我在一天之内丧命;我也不能远行,我会在远行的途中因恐惧而丧命。我还是回纸盒里去睡算了。那是什么?啊,是那两个独眼人!他们从一家人家抬出尸体来,他们在趁乱抢劫杀人!可是没人出来看他们,难道他们一点响声都没弄出来吗?不可能!哈,又一具!是不是人已经死了,他们在处理尸体呢?天没有下雨,乌云却坠下来了。现在什么都看不清了,连房子里的灯都成了一些模糊的光斑。洪水真的要来了?那么,就在屋顶上睡觉吧,万一灾祸来了,说不定还可以捡回一条命呢。我听一些人说起过洪水封门的事,被封门的人家都是一家人全部死亡。据说在那种情形下,无论你有多么机灵,你的力气有多么大,也是找不到门窗的位置的。既然在贫民窟,大家都知道这种事,又为什么不像我一样爬到屋顶上来呢?刚才这两个人高叫着“洪水”满街乱跑,应该所有的人都听到了的。他们听到了,他们听到了啊! 水是一点点涨上来的,并没有一下子“封门”。我听到城里汇集的水从阶梯那里哗啦哗啦地下来了。我在心里设想着——半尺深,一尺深,两尺深了……还是没听到有谁跑。如果跑的话,肯定要发出趟水的声音啊。周围寂静得可怕,水到底涨得多深了也没法看见。有什么东西弄得我的脚痒痒的,是一些蜗牛,他们想要爬到我身上来。我将后脚伸向屋顶斜面的下方,便探到了水。这样看来,整个贫民窟都在水里了,但是水好像不再继续涨了。人呢,人在哪里?封门了,全部死了吗?我哭起来,没有声音,只有眼泪。在我的头顶天已经清了,我再一听,哗哗的流水声停止了。什么人在“伟奇,伟奇”地叫我。那不是两兄弟吗?除了他们,不会有人用这个名字叫我的。我放眼望去,雾已经散了,那些房子虽然在水下,但不知怎么还是点着灯,我还看到那些玻璃窗上晃动的人影呢。这是什么样的洪水啊?有人从屋里走出来,就站在屋前刷牙,晃动的水波将他的身影拉得歪歪的。“伟奇!伟奇!”那声音来自水下。天快大亮了,是什么时辰了呢? “伟奇,你下来!你下来!”水里的声音变急切了。我身子一倾斜,一下子就滑下去了。我落在隔壁那家的门口。奇怪,刚才明明看到,摸到的是水,现在怎么又不是水了呢?那只不过是一张巨大的透明膜,将整个贫民窟地区罩在里头。天大亮了,太阳也出来了,但隔着膜,阳光透不过来。隔壁家的门大敞着,我跑进去,看见地上躺着老头老太太,两位都翻着白眼,嘴里还在向外吐水。难道真的发了洪水吗?现在水又到了哪里去了?这两个人以前老在屋后养一种体型很大的灰色菜鸽,鸽子的样子奇丑,发出的叫声却如梦一般。每当几十只一齐叫起来时,恐怕连路人听了都要昏昏欲睡呢。在我的印象中,这两位老人从我门前走过时,好像总在梦里头。一般是老头牵着老太的手,老头走在前面一点,好像眼睛看不见似的用一只手在前方的空气中划来划去的。老太太呢,被他拖着走,总在抱怨:“你不能走慢点吗?你不能走慢点吗?”屋里地面很干燥,根本就没有洪水的踪迹,只是我老感到眼前有那种细细的游丝,一没留心又被我吸到鼻孔里去了,弄得喷嚏不止。我凑近老太,用鼻子顶了顶她的脸颊。她醒来了,大呼小叫:“老头!老头!我们没有死!我们没有死啊!”她先是坐起来,然后又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走过去拉开衣柜门,将自己关在里头了。我听到她在里头哭。老头也坐起来了,高声叫着:“怎么没有死?怎么没有死?你胡说什么?啊?”他在屋里找不到老太,就站到门口去了。他手搭凉棚看着远方,看了又看,好像在等什么事发生。我也溜到门口去看,我一仰脸,看见先前见过的透明游丝铺天盖地,还隐隐约约地形成了波浪。这是洪水吗?当然不是,我一点在水中的感觉都没有嘛。那么,这两老又怎么晕倒在地的呢?刚才他们口里还吐水,像是肚子里灌满了水。文木匠过来了,手里拿着一杆秤,对老头说道:“我称一称这个看看,我要称一称它。”他用左手做出在空中抓了一把什么东西的样子,又将那“东西”放进秤盘里。真是怪事,我看见秤杆高高地翘了起来。是什么东西这么重呢?那些游丝?可是秤盘里什么也没有啊。老头仔细看着他称完了,说:“嗯,称一称很有必要的。”文木匠愁眉苦脸地诉苦说:“从昨夜洪水来的时候起我就一直在称,累坏了。”这时,我看见那两兄弟站在街对面了。他们的姿态好像是在注视文木匠,但我知道他们的眼睛只注视自己。“这是什么呢?”老头指着空中的游丝问文木匠。“这,就是我称的东西。”文木匠说出这句话后,双眼就开始炯炯发光。他将那杆秤举起来,从空中抓.99lib?一把什么放进去称,称完倒掉,又称新的。他做这件事做得气喘吁吁的。老头眼巴巴地看着,头部随着他的动作转动,口里唠叨着:“这就不怕洪水了啊,对吧?”他说话时口角还聚着白沫,双手颤抖着,他的样子像是要进坟墓了的老朽。他是近视眼,所以越凑越近,想去看清秤杆上的准星刻度。这一来,妨碍了文木匠的动作。文木匠气愤地推他一把,他跌坐在地上了。这时,躲在衣柜里头的老太也出来了,她坐在门口,笑着,露出黑洞般的没牙的嘴。刚才她还哭呢,什么事让她这么高兴啊?“我,我,我……”她瘪着嘴说。忽然“当”地一声,是文木匠将秤摔在地上了,我看见他额头上尽是汗。老头如梦初醒地站起来问他:“怎么啦?怎么啦?”“连称了四五回没有重量的东西,这不是……”他沮丧地抱住自己的头,好像那头要炸开了似的。“常有的事,常有的。”老头竭力想安慰他。可是他咆哮了一声就抱着头跑掉了。他连那杆秤都不要了。老头捡起秤,想学文木匠的样子来称空中那些幻影似的东西,老太也兴致勃勃地过来了。可是无论他们怎么样称,也绝对称不出重量来。秤杆一次次往下掉,他们一道忙碌了半天,一点收获都没有,只好无可奈何地放弃了。这期间,那两兄弟一直关注着这里的活动。 老俩口站在那里看天,空中的游丝越来越密,一会儿就凝成大滴的水珠滴下来了。我退到屋里避雨,心里想,这两个人怎么不怕雨呢?街的对面,那两兄弟喊着:“洪水!洪水啊……”声音渐渐地远了。我看见老太仰着脸,好像在吞吃落下的雨水。那老头干脆躺下了,任雨水将泥沙溅在他脸上,闭着眼睡觉。我在他们家转了转,想找点吃的。这个家真奇怪,连一件家具都没有。是被洪水冲走了,还是本来就没有?难道他俩平时是睡在地上的吗?灶头上有一个瓦罐,我爬上去往里头一瞧,吓得我差点摔了下去。下来老半天之后,我的心还在狂跳。那个大罐子里头尽是我见过的那种红蝎子!我回想起那只怎么也死不了的红蝎子,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啊,原来他们在家里养这种东西。我望着罐子,看见有两只攀在瓦罐边缘要出来。灶台另一边有一只柳条篮,篮里装着我爱吃的熏肉,不过现在我可不敢去吃了。老太进屋来了。“鼠,你找东西吃吗?”她问。她怎么知道的?然后她一挥手,口里“嘘”了两声,那两只蝎子就下去了。她从篮子里拿出肉,切成片,放在盘子里,自己坐下来,将肉放进没牙的嘴里慢慢嚼,她已经忘了我的饥饿了。我用嘴扯她的裤腿,她仍然沉浸在自己的冥想里无动于衷。我一发狠从她腿上咬下一口带皮的肉吃下去了。啊,我变成家鼠了!我多么羞愧!她身子一斜,倚在墙上,喃喃地说:“哦哟,我痛死了……”我这一口咬得很深,都快咬到骨头上了,但那伤口却没有出血。老太的肉有点酸,好像味道不错。我看着那伤口发愣,又起了再咬一口的心。但是老头进来了,老头抄起一根木棒就来打我。他一棒子打下去,我就感到自己的脊梁好像被打断了,我趴在屋当中一动都不能动。“让他去死!”老太突然尖叫一声,然后他俩搀扶着出去了。他们从外面将门锁上了。 我除了眼珠还可以转动之外,全身都麻痹了。我会死吗?她说让我去死,这是不是说,我还要等一段时间才会死呢?我趴在地上想啊想的,就想起了那个牧场,那里有一只鹰天天在上空盘旋,我都看熟了。可是有一天,她飞得那么高,即使是我这么好的眼力,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在蓝天里。当时整个草场都沸腾了,我的同类全部都从他们的隐身处出来了,他们在草场上狂奔,一切都乱套了。后来鹰再也没出现过。我想到这里时,便看见了那只家鼠,他不是死了吗?我亲眼看见他身首分离的啊。也许他是那一只的兄弟,天哪,连眼神都是一模一样!我隐隐地激动起来,不知为什么。他走拢来,嗅了嗅我的屁股。奇怪,我的屁股像被鸟喙轻轻地啄了一下一样,痒痒地恢复了知觉。接着我就看见他口里血糊糊的,啊,他正在吃我呢。我变得那么兴奋,麻痹症状全部消失了。我扭头一看屁股,己被他咬了个窟窿。我虽然疼,但恢复了知觉的疼比刚才那种麻痹要好。我就朝他靠拢,我希望他再在我身上咬一口。可是他吃饱了,吃厌了,闻都不再闻我,退到一旁呆着,看着我。我越看越觉得他像那只鼠,也许是孪生兄弟?那一只也是左腿上方有一块白斑……哪有这么凑巧的事呢?我又回想起刚才老太说的让我去死的话,现在我还会死吗?怎么个死法呢?我同这只鼠就这样对视着。没过多久他那涨鼓鼓的肚子就消下去了,他的消化力真强啊。当他又用饥饿的目光看我时,我心里就蠢蠢欲动了。我朝他露出自己厚实多肉的胸膛,希望他再咬我一口。他呢,把我看来看去的,却没有下口。有一下我觉得他要咬了,可他只是舔了舔我的毛,仿佛拿不定主意似的,最后又放弃了。他狡诈地看了我一眼之后,就钻进墙根那个洞里去了。我感到很失落!一种奇怪的失落。我到底想要什么?也许我想要自己变成他?他有明确的生活目的,有自己的家(那个洞),他从来不像我这样到处寄居,游游荡荡。鼠啊鼠,为什么不把我吃进肚子里去呢?我,我不知道要拿自己的身体怎么办才好了,这个身体现在对我来说是个累赘。 我在屋角舔着屁股上被他咬出的窟窿,这个窟窿既不出血,也不疼,难道鼠的唾液是麻醉药吗?我使劲回忆被咬的一刹那间的感觉,只模模糊糊地记得当时像被鸟喙啄了一下。也许连那被啄一下也只是我的幻想?也许咬啮完全是在我不知不觉中进行的?看,鼠又出来了,油亮的眼睛贪婪地盯着我,可是他站在洞口不想过来。我朝他走近一点,他就退进洞里一点,把我弄得灰溜溜的。我渐渐地有点明白我在贫民窟的位置了。 贫民窟是我的家,也是我最难以理解的地方。一般来说,我并不刻意地去理解它,我的生活本身驱赶着我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我到过地下,到过城里,也在贫民窟的各式各样的主家住过。我的生活中常有危机,有死亡的威胁,可是到今天我还好好地活着。这是不是因为我的记忆深处住着我的祖先们,而他们在保护我呢?啊,那个无边的牧场,那只消失在大气里头的鹰,那些伏在草丛里,将胸膛紧贴泥地的同类!一想到他们,我就感到自己全知全能!但这只是在我的记忆里头,到了现实中就完全不同了。在现实中,我几乎什么都不知道,我经历了那么多…… 五 我爬到这个简易炮楼上,放眼望去,看见贫民窟那一排排的茅草屋在雾霭之中静静地低着它们的头。我知道它们这种谦卑其实是假装的,无论哪一个屋顶下面,都包藏了阴险的祸心。可是我怎能不寄居在它们里头呢?我是这一片神奇的土地的儿子。这里很阴沉,可是我已经习惯了。从前,我在阴沉之中发育长大;如今,我在阴沉里头不断生出冥想。我还是看不清草屋里面的景象,这些屋子里头太黑了,它们的建造全都忽视眼睛的功能。有时候,我搬进一家人家,我以为里面只住了两个人,后来却发现竟有十二个!我畏怯地呆在灶台角落里,熊熊的火焰差点舔着了我的皮毛。他们炒啊,煎啊,熬啊忙个不停,因为要填满十二个胃嘛。因为只有一间房,他们就到处乱睡,连床脚下都睡了两个。到了午夜,我就找不到他们了,他们彻底从家里消失了。那时我站在灶台上,扫视着空空的家,心里想,我怎么就追不上这些人的思路呢?也有的时候,那家人家人口简单,我欣喜,以为夜里可以睡个好觉。可是到了午夜,我差点被从灶台上震到了地上!我抓住墙上挂熏肉的铁钩才勉强站稳了,回头一望,七八个人在地震中跳舞呢。他们喝醉了似的,一下被摔到这边墙上,一下被摔到那边墙上。他们长得都很相像,应该是这一家的。那么,白天他们在哪里?一些房子里头根本就没有人,只不过是做出有人的样子——门口放着垃圾桶、扫帚,门虚掩着。我抵开门进去,跳上灶台,在那角落里睡着了。午夜醒来,还是没看见一个人。我跳下来找吃的东西,可是哪里有吃的呢?房里一股霉味,像很久没人住了。我在黑暗里潜行,有点害怕,这时就响起了叹息声。那声音在房间的上方,靠天花板那里响起来。发出声音的那个女人好像并不痛苦,只不过是累了。可是那声音没完没了,我实在受不了,我的胸膛要爆炸了,于是我冲出去,在寒气中游荡了一夜。当然大多数时候,我融入了房主们的生活,我怨恨他们,因为他们总逼我,但我又对他们的生活好奇,那通常是我怎么也理解不了的生活。每次到头来我都和他们搞坏了关系,然后我就出走了,去另外找一家寄居。想着这些事,我心里真烦。这个炮楼是什么时候建的呢?在我印象里头,贫民窟虽然阴谋重重,却并未发生过大的骚乱。那么,这个炮楼是建了干什么用的啊?抵御外敌吗?城里的人根本就不到这块洼地里来,这里同城里井水不犯河水,我想不出还会有什么其他敌人。 天黑了,我从渐渐变得冰冷的炮楼上跑下来,我看到我的前方跑着我的同类,他的身体比我略长一些,脑袋也比我大,左后腿上方生着一块白毛,有点像我熟悉的那两只家鼠。但他不是家鼠!他跑到小池塘那里,跳下去了,我的天!我可不敢跳,那水面不是快结冰了吗?起先我还看到他在游,游着游着就不见了,显然是扎下去了。我站在塘边发了一会儿愣,我想起早晨,我是被女主人赶出来的,她嫌我弄脏了她家的灶台。其实呢,我根本就没弄脏,我天天在灶台上吃饭睡觉,总要留下一点痕迹吧?可她就受不了!她是个洁癖狂,没事就在房里扫呀抹呀的,没见过贫民窟有这样的洁癖狂,完全没有必要嘛。这么简陋的房子,就是再弄得一尘不染,在旁人看来同别人家也没什么区别啊。可这个女人(我知道别人叫她“虾姨”)她就是不依不饶。如果我从外面进来脚上带了一点泥,她就挥舞着扫帚骂我老半天;吃饭的时候她不准我有一粒饭、一根菜掉在灶台上;她每天都要用一把刷子凶狠地刷我的皮毛,直到刷得我喊叫起来才罢手。至于她自己,我老看见她坐在木盆里洗澡,只要有时间她就烧水洗澡、洗头。那架式好像恨不得将身上的一层皮都洗脱似的。虾姨喜欢在半夜说话,我也不知道她说的是不是梦话。她从一开始就叫我“小鼠”。她在那张宽床上翻过来翻过去的,说个不停:“小鼠不懂得讲卫生,这是很危险的,我们这个地区到处都是传染病,要想不传染,就要每天豪不留情地做清洁。这个决窍是我父母告诉我的。那一年他们去北方了,将我留在家里,嘱咐我每天做清洁。我是个懂事的女孩子……”有一天凌晨,她突然从床上站起来,大声问我:“小鼠,你今天刷了澡吗?我闻到了腐败的气味!”然后她下床来,用那把刷子刷我身上,刷得我哭 5929." >天喊地。我离开的那天的冲突是这样的:我一直睡在灶台上的,可她突然就不高兴了,说我把灶台搞得不像个灶台了,这样下去我和她都会得瘟病。她说着就将我睡在里头的那只瓦钵扔出去了。我很伤心,我准备跳下灶台。正当我准备跳之际,我瞥见了她脸上的杀气。啊,难道她要杀我?她涨红着脸,手里捏着那把菜刀,我觉得我一旦跳下灶台,她就要将我剁死。于是我踌躇了,我缩到灶角,让出地方来给她打扫。没想到她却并不打扫,只是一个劲地逼我说:“你还不下来?你还不下来?”边说边挥舞手里的刀,还用刀背来抵我。我只得拼死跳下去了,她抡起菜刀就砍,幸亏我躲得快,她砍到了泥地上。我瞅见门没关,就不顾一切地奔出去了。她在我背后破口大骂,说,只要看到我的踪影,她就要来追杀。我同她的关系是怎么演变成这样的呢?当初我流浪到她家,她是多么和蔼可亲的一位大妈!她不但给我好吃的,还弄了个瓦钵让我睡在里头,说这样就可以避免火舌舔掉我的毛。不久我就领教她的洁癖了,当时我认为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毛病。直到有一天,她提出将我的爪子砍掉(因为爪子里头积污垢),我才警惕起来。我想,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我开始躲她,还好,她也就说说罢了,并没有实施,所以我的爪子还一直好好的。 她把家里弄得这么干净,只是给自己增加了无数的麻烦。比如每次进屋都要刷鞋底;窗口和门口都挡着厚布,屋里变得像地窖里头那么黑;洗菜,洗碗,洗澡,搞卫生等用去了比别人多几倍的水,只好老到井边去挑水。她总是在家里忙碌着,我不知道她是靠什么为生,也许她父母给她留了些钱吧。她对男人也兴趣不大,仅止于站在门口,痴痴地望着某个男人的身影,但从不将男人带回来。也许她担心外人弄脏了她的家呢。可当初她又怎么看上了我,还接纳了我的呢?我不是比那些人还要脏吗?而且我也很少用水洗澡。我刚来的那一天,她用一把缺齿的大梳子将我全身的毛梳了一遍,梳下一些乱毛,然后就将梳子丢进了垃圾桶。她满意地对自己说,我已经“很干净了”。现在回忆她那时的说法,我觉得她很有点自欺欺人的味道。但她坚持要这样认为,她是个自负的女人,认为自己什么事都可以做得到。自那天起她每天用刷子刷我,弄得我身上很痛,不过我倒真被她刷干净了,至少比原来干净得多。本来我同她在一起可以相安无事的,虽然我讨厌她无休止地做清洁,可只要我呆在灶台上的瓦钵里头不动,倒也没什么很大的问题。谁又料得到她的洁癖会变本加厉呢? 那一天,她居然找了把铁刷子来给我刷毛,我被她刷得伤痕累累,发出杀猪般的尖叫。后来她手一松,我就跑掉了。我停留在一家人家的屋檐下,蜷缩着,我的背上还在流血。太阳一落下去,我就冷得受不住了,我担心自己会熬不过那一夜,死在外面。有一个尖脸的小姑娘发现了我,她蹲下来,就着微弱的路灯灯光打量我。她穿着短袖,也冷得簌簌发抖。“大鼠王,”她这样叫我,“你不要呆在这里,你呆在这里就会死,因为夜里要下霜呢。你是学那些小孩的样吧?他们已经锻炼了好多年了,他们刚一学会走路,就到露天里去睡觉了,早就习惯了。你回家吧,大鼠王,不然你会死的。”于是我就回去了,我走得很慢,到后来几乎一步一挪,我又冷又痛,差不多要失去知觉了。到家大概已近午夜。屋里还点着灯,虾姨在床上呼呼大睡呢。我爬到灶边那一堆柴草上面,蹲下来休息。后来,大概我的呻吟声太大,虾姨醒来了。她起了床,举着油灯来照我,照了好一会,放下灯,转身去柜里拿出一瓶油膏,耐心地帮我涂在伤口上。“小鼠啊,我梳痛了你,你怎么不告诉我呢?”她责怪我说。她的话令我万分迷惑。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对于她来说,什么是幻觉,什么是现实呢?油膏涂在身上很顶用,我总算喘出一口气,然后就在柴草堆上昏昏睡去了。 然后就发生了早晨的事。直到此刻我仍然弄不清虾姨的真实想法。然而从虾姨的家里一跑出来,就感到外面的确是脏!有什么办法呢?贫民窟嘛。我每走一步都好像踩着了人的排泄物,这街边满是人粪啦,狗粪啦,一湾一湾的尿啦,一堆一堆的烂菜叶啦,动物的内脏啦等等,蚊蝇一群群飞舞,往你的鼻孔里头钻。到后来,臭气都熏得我恶心起来了,我才爬上那个炮楼的。我坐在炮楼上好久都没回过神来,我不理解,为什么我只是在虾姨家住了几个月,外面的环境就这么恶化了?据人们说以前的贫民窟也有点脏,可我几乎都感觉不到。现在这个脏啊,将空气都全部污染了,弄得我都要呕吐了。即使我呆在炮楼上,也感到下面是个大垃圾场,阵阵恶臭随风刮来。街上那些人全都低着头注意脚下,捂着鼻子匆匆前行。在虾姨家里这几个月我很少出来,即使出来也致多走到邻居家的屋檐下,不然,虾姨就要让我没完没了地洗脚,还要恶狠狠地骂我。那么,是因为对比我才觉出贫民窟的肮脏的吗?是不是在这几个月里头,虾姨一直在训练我的感觉呢?也许从前我并没有注意到路人是捂着鼻子走的,也许贫民窟的路边从来就是堆满了秽物的,只不过我以前没在意而已。回忆这几个月里头虾姨那苦役似的生活,设身处地为她想一想,再想一想自己,真是不寒而栗啊。不过我还是要感谢虾姨——以前我身上乱长脓疱,浑身是bbr>99lib?毒,不知吃下了多少脏东西呢。倒是在她家这几个月身上一个脓疱都没长,可见清洁的重要性啊。贫民窟的人惰性太重了,他们怎么会懒成这样,就把屋门口当排泄物和秽物的存放场所。污秽不但溢满了整个地区的空气,还渗透到了地下呢。柏油路和人行道上的卵石都沾上了一种黑腻腻的东西,很厚的一层,就连泥土都是脏兮兮的,满是灰和油,我以前怎么就没注意到呢?这个炮楼上倒是很干净,像是从未有人上来过,又像是天上的风雨对它进行了自然的清洗。这个花岗岩的建筑一定年代非常悠久了,我搜索自己的记忆深处,似乎没有关于它的任何痕迹。是因为从未有人上来过,它才这么干净的吗?为什么别人不上来呢? 我站在小池塘的边上,想着这种种的事,我快冻僵了。我的当务之急是找一个人家住进去保命。我看到一间屋子的门没有关死,就想一头撞进去再说。“谁呀?”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黑暗中说。我静静地蜷缩在墙根,怕被主人发现,可是主人竟然起来了,举着油灯来照我,说:“原来是一条蛇啊。”我怎么变成蛇了?他用一根很粗的棍子来拨我,我呢,就势栽进了屋内。奇怪奇怪,屋里热浪滚滚的,我立刻就暖和了。灶上并没有烧火,热气是从哪里来的呢?我看见那只熟悉的鼠在洞口伸了一下头,而床底下,并排立着三只瘦公鸡呢。主人又矮又小,头上包着白毛巾,面目看不清楚。他用那根粗棍去赶公鸡,公鸡飞跳起来,有一只飞到了窗台上,弄得满屋子鸡毛味。那只红尾巴的小公鸡从我身边穿过去,我居然被烫了一下,它身上烫得像烧红的煤!这时主人蹲下来打量我了。我看清了他是一个三角脸,凶狠的眼睛隐藏在浓浓的眉毛下面。他用棍子来扫我的腿,我跳开了。“这种蛇,真怪……”他喃喃地说,他还是将我看作一条蛇,是因为我的身体不发热吗?那几只公鸡是怎么回事? 他突然古怪地笑了起来,说:“虾姨啊……”那声音像墓穴里头发出来的,我回头一看,虾姨的脸果然出现在门口,她讪讪地笑着,却不进来。他一挥手,我还以为他要打我呢,可是只不过从我脸面前扇了一下,一股热浪冲到我的脸上,我眨了眨眼,发现虾姨不见了。窗台上的小公鸡跳到他肩上,他站起身,拖着那根棍绕房间走了一圈。地上那两只公鸡从我面前冲过去的时候,烫着了我的鼻子,鼻子上立刻起了一个水泡。怎么回事,这个老头好像是要找这两只鸡,可是鸡从他身边跑过,他又一点都看不见,用那根棍子乱打一气。肩膀上的小家伙随着他身体的晃动发出咯咯的叫声,脚爪死死地抓住他的衣服。我害怕他打到我身上,就往床底下躲。我刚刚钻进床底下,脑袋就被什么东西击了一下,痛得简直要晕过去了。我定下神来,辨认出很多样子同我差不多的家伙,他们围着我站成一圈,他们身上的热辐射令我几乎睁不开眼。这是我的同胞吗?这些家伙怎么变得这么耐高温了啊?从前在家乡,我们的牧场一年里头大部分时间都处在冰封之中,我们躲在地洞里,我们根本就不懂得高温是怎么回事。现在这是怎么啦,他们成了一团一团的火,自己却还不感到难受!他们围着我,是要消灭我的肉体吗?为什么又不动作?我听到虾姨在门口对主人说:“那个病毒解决了吗?他到哪里去了?他呀,到处乱钻,会传播瘟疫!”她竟然说我是病毒!老男人回答说:“没关系的,我这里是高温消毒房嘛。他的问题会得到解决的。”“那就拜托您啦。”虾姨似乎真的走了。 我被烤着,我的眼睛睁不开。难道这就是治疗我的瘟病?这些样子像同胞的家伙虎视眈眈地看着我,我的眼睛被刺出了泪,看不清了。那个老头的棍子又扫到床底下来了,同胞们都跑开了,我被棍子重重地抵到墙上。“看你往哪里跑!”老头说。我听见自己因为疼痛叫了两声,我的声音像家鼠。我的声音怎么会像家鼠了啊。我挣扎着,那棍子纹丝不动,我快要窒息了。现在我眼前彻底黑了。我可能要死了?多么热啊。可是棍子突然又松了,老头在棍子的那一头说:“蛇的身体是不会变暖的。”我将爪子贴到鼻子上的水泡那里,我的爪子的确是冰凉的,难怪他说我是蛇! 我被消毒了吗?我不知道。我从床底下慢慢走出来,又听到了虾姨的声音:“我从来没有见过小鼠有这么干净!不过呢,明天又脏了,还得再烤,哼!他啊,要是像那一些,我就将他接回去了。”我知道“那一些”指的是另外那些同胞,他们的身体都变成了日夜燃烧的煤块,他们身上当然不会有病毒。可是他们是如何样做到那样的呢?看来虾姨是不打算要我回去了,她站在窗口那里冷冷地看着我。难道他们要每天这样烤我?即使每天烤,一条蛇又怎么能变成烧红的煤块呢?被老头从床底下扫出来的同胞在墙根排成一排,老头一棍子扫过去,他们又溃散了,钻到了床底下。他打累了,就叉腰站在房间中央说:“谁想偷懒?谁想偷懒?小心大爷的棍子!”我往床底下一看,那些家伙都在簌簌发抖呢!小公鸡从他肩上飞到半空,然后落下来,在房间里掀起一股热浪,浪头打得我倒退几步,靠到了墙上。我注意到房东身上并不发热,但他也一点都不怕烫,这是怎么回事呢?他放下棍子,到厨柜里拿东西出来吃。他吃的似乎是一碟黑色的小球,从他的吃相来判断,那食品很硬。他的牙齿间发出很大的崩裂声,莫非他咬碎的是金属一类的东西?他的牙真厉害啊。这时有一道阳光从敞开的门外射进来了,我一下子看清了他的脸。原来他的左边脸上有一个巨大的瘤子,将嘴和鼻子都扯到了一边。那瘤子红得发紫,上面居然还穿着一个铜环,有脓从那穿环的洞眼里流出来。该死的,他身上有这么重的毒,却一心想着帮动物们消毒!人啊人,我实在是不能理解他们!他将那一碟小球通通咬碎,吞到肚子里去了,他的牙就像钢牙。“一听来!一听来!”我看见虾姨又站在门口了。为什么他的名字叫“一听来”呢?好古怪!虾姨又说:“他要有你这么干净我就放心了。他总弄脏自己!”老头笑起来像妖怪,张开的嘴里黑洞洞的,看不到一颗牙。刚才他是用什么东西咬那些小球?“你这就走了吗?你不带他回去了吗?”房主老头问虾姨。“这下我真的要走了,再不走他们要封路了。小鼠嘛,我就交给你了,你可要费心了啊。”“瘟疫过来了吗?”“昨天。死了两个了。我就担心小鼠要发病,他身上那么脏。”他俩的对话听得我心惊肉跳的。 房主又从厨柜里拿出一大盘黑球放在地上。这种球小得多,只比家鼠的粪便大一点点。我的那些同胞都围拢来了,匆匆地吃着,发出“嘎嘣嘎嘣”的响声。我也想吃,可我又害怕被它们烫着。房东说:“你这只小蛇鼠,还不到你吃饭的时候呢。他们吃的是块煤,你吞得下去吗?”当然,我可不想让块煤在我肚子里头燃烧,我认为自己没必要这样来消毒。这时他就端出一碗黑水,说是让我“洗肠”。我看着肮脏的黑水上的泡沫,犹豫着。他大吼一声:“还不赶紧,你都快死了!”我就开始喝了,这种水喝了之后有点头晕,晕晕乎乎中我心里涨满了思乡的情绪。仍然是那片牧场,那片天。天空飞雪,同胞们躲在地洞里。他们都快死了吗?不,他们活得很好,他们在拉肚子,要将整个夏天吃进去的脏物全拉得干干净净!哈,原来是我在拉,已经拉了一大摊了。主人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我。“拉干净了吗?”主人问。我摇摇尾巴表示拉完了。主人撒上煤灰,随便乱扫几下,将我的粪便扫到灶脚下。他似乎认为粪便一点都不脏。那又为什么要洗肠呢?真弄不清他们是什么意思。“虾姨把你交给我来处理了。”老头又说。“你给我站起来,让我看看你。”我的腿发软,我站不起来了,趴在地上一下也动不了,我觉得自己会死。“你站不起来吗?那就算了。你们都这样。你爷爷那年来串门,把我的烤猪肉吃了个精光,可是我叫他从地上跳到灶头,他就跳不上去!”老头唠唠叨叨地,躺到床上去了。这时那些吃饱了的同胞陆陆续续离开盘子,靠墙排成一排打起瞌睡来。我感到房子里头又升温了,与此同时,我的腿也在恢复力量,我尝试了几次,终于站起来了。热啊,热!一定是房主和同胞肚子里面的煤球在燃烧。他们都在睡,仿佛高温令他们惬意无比。突然,三只公鸡在屋当中打起架来了。两只大的攻击那一只小的,将那只小的的冠子都撕裂了。小公鸡脸上血糊糊的,蹲在地上将头努力藏到胸脯毛里头去。99lib?那两只还不放过他,继续攻击他,在他身上乱啄,啄得毛都掉下来,身上啄出了血。看来他要死在同胞手里了。正在这心惊肉跳的瞬间,他一下子就腾飞起来了。他张开翅膀,像鸟一样在空中飞了一个圈,然后重重地摔了下来。房子里被他掀起热浪,我都快中暑了。他在地上急骤地挣扎了几下就不动了。另外两只围拢来啄他的羽毛,一束一束地啄下来,他们的动作凶暴又迅速,很快小公鸡身上就光秃秃的了。公鸡们闹腾的时候,我那些同胞们都在昏睡,可是有一只家鼠出来了,他长得同我从前在别人家里看见的那只一模一样,也是左后腿那里有一块白毛。他从小公鸡的背上用力咬下去,扯下一块肉,很快地吃起来。吃完一块又去撕咬第二块,将小公鸡的背上弄出一个大窟窿。从门口射进来了一道光,我看到了窟窿里的内脏。家鼠叼着那块肉到了我的面前,向我炫耀似地大嚼,我闻到浓烈的腐败的臭味。难道是这块肉发出的气味?小公鸡不是刚死吗?肉还是鲜活的啊。啊,没有毛的小公鸡居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他背上那个窟窿额外显眼。他摇摇摆摆地朝我走过来!家鼠立刻叼着那块肉钻进洞里去了。白白的身体,鸡冠上面的血都凝结了,圆圆的眼睛瞪着我。我感觉他只要再走拢来几步,我就会被他体内发出的热辐射灼伤。他在原地跳了几下,有几粒弹子样的小球从他背上的窟窿里蹦了出来,落在地上,燃起火苗,一会儿就烧得不留痕迹了。他再蹦几下,又有几粒飞了出来,我都看呆了。他蹦呀蹦的,直到将体内弄空了才停下来,倒在地上。这时他身上的热辐射也消失了。我走到他面前,拨了拨他。天哪,他只有一层皮了!连骨头都消失了!我还想将这一小堆秽物看个明白时,就听见房主在床上说话了。 “他嘛,就是有意来报复我,死在我屋里的。要知道我这里是容不得死东西的,我最怕看见死。好久以来啊,我因为怕天天做噩梦,所以我才更起劲地消毒嘛。”他说着就下了床,也蹲在小公鸡的遗骸边,用火钳去拨弄那张皮囊。他口里喃喃地说:“瘟疫啊瘟疫。”我心里暗想,他都已经烧没了,剩下这点点皮囊,里头还会有瘟疫?既然有瘟疫,他又为什么不马上扔出去,而是老用火钳去拨?他突然又将矛头对准了我,凶狠地瞪着三角眼恶狠狠地问我:“你,蹲在这里看什么?这不是给蛇看的东西!”我担心他用火钳来戳我,赶紧往床底下躲。我从床底下看见他将那张鸡皮夹到一个碗里,然后将碗放到厨柜里头去了。我真是吃惊!这个人说的同做的会这么相反!另外那两只公鸡也出来了,围着主人叫,还飞起来啄他。他们是抗议吗?那么抗议什么呢?是他们大家(包括那只鼠)将小公鸡肢解了,主人将剩余的一点点皮囊收到碗柜里去了。难道他们又不满意了?这屋里的高温到底是怎么回事?主人将脑袋伸到床底下来了,问,“蛇啊,你想吃东西吗?可是煤球不是给你吃的,你吃了就会被烧得灰都不留。给你吃这个吧。”他将大把青草扔到床底下。我可不是食草动物。当我厌恶地离开那些草,到墙边去睡觉时,那些草散发出来的气味却又令我返回。这是什么气味?我尝试着吃下几根,这多汁的东西让我的嘴角流下绿色汁水。我感到异样的兴奋!真恨不得乱蹦乱跳。我极想跳到一个什么地方去,我说不清那是一个什么地方,似乎同阴暗有关。于是我往大柜后面的阴影里钻去。啊,那种草的味道越来越浓,曾经有过的对故乡的思念又煎熬着我了。我还呆在这个大垃圾桶似的贫民窟里干什么啊?我应该毫不犹豫地马上回到故乡,我脑子里关于她的记忆都快爆炸了。然而我的腿这么细瘦,就是走到城里去一次都那么费力;我也不知道去草原的路,万里迢迢,我会死在路上的,这种事想都不要想。我只能满身病毒地呆在这个垃圾桶里,成日里做清洁,消毒。主人又为什么要让我吃故乡的青草呢?让我的欲望破灭,这就是他处心积虑想达到的目的,大概他认为这对我有益吧?故乡故乡,我今生今世是回不去了。我没料到我还能吃到故乡的草,这当然是那里的草,我记得那么清楚,这是很久很久以前我还没出生时,我的祖先天天吃的东西。房主到过那里了吗?还是有个使者穿梭于两地?我想呀想的,就睡着了。梦里头有人在说话,是虾姨。虾姨说,我可以走得到草原。“只要试一下,腿子就强壮起来了。”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呢?看来我得赶快醒来,去尝试。我用力一睁眼,看见主人将头探到床下来了,他瞪着我,那两只倒三角看得我心里发怵。“街拐角那里有两条蛇被烧死了,整个地区都在消毒,他们往哪里跑。哼哼。”他叫我出来。 我摇摇晃晃地走出来,看见他又将那一碟小公鸡的残骸放在地上了。他让我吃了那点东西。我不想吃,他就用木棒击我的头,反复击,我晕过去又醒来,后来实在受不了了,只好忍着恶心吞下那点东西。吞下之后很不舒服,老翻白眼,想吐,又站不起来了,就趴在地上。在我前面的那个洞里,家鼠伸出了头,用奇怪的眼神看我。什么?他在等着来吃我吗?瞧那眼神!又一阵恶心,我眼前模糊了。啊,他来咬我的脸了!我一发疯就站起来了,他还是死死咬住不放,就像同我的脸粘在一起了一样。我觉得他一定将我的脸咬穿了,我不能动,一动脸就会被连毛带皮撕下一块。房主在上方说:“蛇啊蛇,这是练习你的耐力呢。”我闻到家鼠身上一股阴沟水的气味。他这么脏,老头却让他住在他家,还走来走去!忽然,他松开了我的脸。我用前爪摸了摸脸,还好,大概只咬了几个牙洞。奇怪的是这个凶恶的家伙立刻就倒在了我面前,肚皮鼓涨,嘴角也流出了黑血。中毒的是他!我身上带着剧毒!老头的消毒方法怎么没能消掉我的毒呢?他到底是要消掉我的毒,还是要让我变成一团剧毒物质,用我来毒老鼠?他背对我坐在那把椅子里头,他的背影很像一个我熟悉的东西。我想呀想的,终于想起来了,他就是像家乡的那块人形石头!那石头从泥土里长出地面,一直矗立在那草场的中央。像人,却又不是人,很多同胞特别喜欢绕着它跑来跑去的。“你不要老盯着我看了,我就是从牧场来的。”他说这话时没有转过身来。靠墙排列的同胞们都在侧耳倾听。这么说,我们都是牧场来的!我记得那严酷的气候,我也记得那晶莹的蓝天,还有短暂得不像真实的夏天,草丛里藏着无数的秘密,终日不知疲倦地在天空盘旋的鹰……回忆,杀死人的回忆,让人万念俱灰的回忆!我恨不得立刻让肉体消失,进入到那里头去……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记得我太爷爷,甚至太爷爷的爷爷他们那一辈的事。那些事随时都可以在我脑海里出现,同我现在的生活形成对照。当然,即使是真的还能够回去,我也不能适应那种气候的。每年那里都有一半以上的同胞死去——死在初冬降临之际。如果我在那里的话,一定是第一个死去的家伙。草原上没有瘟疫,你只不过是感觉到透心的冷,然后心就停止跳动了。所以同胞不说谁“死了”,只是说:“冷了。”我虽没在那地方,可是我记得那个黑尾巴的家伙,他仰天躺在那里,看着.99lib?他上面那些堆起来的灰云,微微地张着嘴,一动不动。他已经冷得像冰,硬邦邦的。我还记得一年又一年,尽管有新的同胞出生,我们的数量还是越来越少。我却不记得后来是否有过逃亡,应该是有过的,不然的话,贫民窟里的这些同胞,还有我,又是怎么回事?“让我带小鼠回家,让我带小鼠回家,让我……”虾姨在门外老重复这句话,却不进来,也许她怕热吧。 贫民窟是我的家,这个家不尽如我意,到处都艰难,到处埋伏着杀机。可是我只有这一个家,只能呆在这里。从前我有一个故乡,那个故乡再也回不去了,我再渴念她也是无济于事。我呆在我的贫民窟里,眼睛昏浊,腿子细瘦,肠胃反复中毒。熬着熬着,故乡上空那只巨大的鹰就会出现在脑海里,给我带来力量。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