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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十点半钟》
一
“帕斯特拉,这是姓。罗德里戈·帕斯特拉。”
“罗德里戈·帕斯特拉。”
“对。他杀的人是佩雷斯。托尼·佩雷斯。”
“托尼·佩雷斯。”
在雨下,两位警察从广场上走过。
“他在几点钟杀死佩雷斯的?”
那位客人也不清楚,此时正近黄昏,大概在下午刚开始的时候吧。罗德里戈·帕斯特拉杀了佩雷斯,同时还杀了自己的妻子。两具尸体在两小时前被发现,躺在佩雷斯的车库深处。
咖啡馆里已开始暗下来。在最里边湿润的吧台上,点起了两支蜡烛,黄色的烛光与微蓝的暮色交混在一起。大雨说来就来,此时却骤然止住。
“罗德里戈·帕斯特拉的妻子多大了?”玛利亚问。
“很年轻。十九岁。”
玛利亚噘噘嘴,表示遗憾。
“我还要一杯曼萨尼亚酒。”
客人替她要了一杯。他也喝曼萨尼亚酒。
“我在想他们怎么还没有抓住他呢,”她说,“这?座城这么小。”
“他比警察更熟悉这里。罗德里戈可是能手。”
酒吧里挤满了人,都在谈论罗德里戈·帕斯特拉。人们对佩雷斯看法一致,但是对罗德里戈年轻的妻子则不然。她是个孩子。玛利亚喝她的曼萨尼亚酒。那位客人吃惊地瞧着她。
“您总是这样喝酒?”
“看情况,”她说,“差不多吧,差不多总是这样。”
“独自一人?”
“此刻是的。”
咖啡馆的门不直接朝街,而是朝向一个方形的长廊,城里的那条主要大道穿过长廊,将它一分为二。长廊边上有石头栏杆,上面的扶板既宽又结实,孩子们可以在上面跳来跳去或者躺在上面观看即将来临的大雨和来往的警察。孩子们中间有玛利亚的女儿朱迪特。她把臂肘倚在栏杆上看广场,只比栏杆高出一头。
此时约为傍晚六七点钟。
另一阵大雨下开了,广场变得空荡荡的。中央花丛中的矮棕榈树被风吹得歪歪倒倒。树间的花被吹得七零八落。朱迪特从长廊跑来扑在母亲怀里。但她的恐惧已消失。闪电急剧地一个接着一个,连成了一片,天空的轰鸣声持续不断。这种喧闹声有时变为响亮的爆裂声,随着雨势渐弱,声音越来越低沉,但立刻又喧闹起来。长廊里一片宁静。朱迪特离开母亲去近处看雨,还有在条条雨丝中跳舞的广场。
“得下一整夜。”客人说。
雨却突然止住。客人离开吧台,指着被大片大片的铅灰色围绕的深蓝色天空,天空很低,触到了屋顶。
玛利亚还想喝。客人没说什么又要了曼萨尼亚酒。他自己也要喝。
“是我丈夫想来西班牙度假。我愿意去别处。”
“去哪里呢?”
“我没想过。到处走走。也来西班牙。您别在意我说的话。其实我很高兴今年夏天来西班牙。”
他拿起那杯酒递给她。他向侍者付了钱。
“您是在快五点钟时来的吧?”客人问,“您坐的大概是一辆黑色的罗孚牌小汽车,它在广场上停了下来。”
“是的。”玛利亚说。
“当时天还很亮,”他接着说,“还没有下雨。在这辆黑色罗孚车里你们是四个人。您丈夫开车。您是坐在他旁边?对吧?后座上有一个小姑娘,”他指着说,“就是她。还有另一个女人。”
“是的。从下午三点钟起,我们就在野外遇见了暴风雨,我的小女儿很害怕。所以我们决定今晚不去马德里,在这里停下来。”
客人一面说话一面紧紧盯着广场,天刚放晴,警察又出现了。在天空的嘈杂声中,客人竭尽全力听着从四处街巷里传来的警笛声。
“我的女友也害怕雷雨。”玛利亚又说。
落日在城里这条主要大道的尽头。那也是旅馆的方向。时间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晚。雷雨扰乱了时间,使时间加快了。但现在时间透过厚厚的云层又显露出来,呈淡红色。
“他们在哪里?”客人问。
“在普兰西帕尔旅馆。我该去找他们了。”
“我记得有个男人,您丈夫,一只脚从黑色罗孚车下来,向一群年轻人询问城里有多少家旅馆,然后你们就朝普兰西帕尔旅馆开去。”
“没有房间了,当然。已经没有房间了。”
落日再次被云层遮住。新一轮雷雨在酝酿中。下午的这个深蓝色海洋大云团慢慢在城市上方推进。它来自东方。微弱的光线还能让人看清云团可怕的颜色。他们大概还待在露台边上。在那里,在大道的尽头。“可是你的眼睛发蓝,”皮埃尔说,“这次是因为天空。”
“我还不能回去。瞧瞧会发生什么。”
这一次朱迪特不回来。她瞧着孩子们光着脚在广场上的沟里玩耍。带泥的水在他们两脚间滚动。水呈暗红色,与城市的石头和周围的土壤一样红。所有的年轻人都在外面,在广场上,在闪电和空中不停的隆隆声下。雷鸣声中传来年轻人用口哨吹的、温柔的歌声。
大雨开始了。海洋倾泻在城市上。广场消失了。长廊里满是人。人们在咖啡馆里大声说话才能相互听见,有时简直在吼叫。还是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和佩雷斯的名字。
“让罗德里戈·帕斯特拉歇歇吧。”客人说。
他指着警察,他们在长廊里避雨,等着雨过天晴。
“他结婚六个月,”客人继续说,“他发现她和佩雷斯在一起。谁不会这么干呢?罗德里戈,他会被宣告无罪的。”
玛利亚还在喝酒。她做了一个鬼脸。在一天的这个时刻,酒使她恶心。
“他在哪里?”她问。
客人俯向她。她闻到他头发上浓浓的柠檬气味。嘴唇光滑而美丽。
“在城里一家屋顶上。”
他们相互微笑。他走开了。她的肩窝里还留着他声音的热气。
“淋着大雨?”
“不,”他笑着说,“这是我听到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在咖啡馆最里边开始了一场关于罪行的讨论,声音很大,使其他讨论都停了下来。罗德里戈·帕斯特拉的妻子是自己投入佩雷斯怀抱的,能怪佩雷斯吗?一个女人这样向你扑来,你推得开吗?
“能推开吗?”玛利亚问。
“很难。但是罗德里戈忘记了这一点。”
佩雷斯的朋友们今晚为他哀悼。他母亲待在市政厅里,独自守着尸体。罗德里戈·帕斯特拉的妻子呢?她的尸体也在市政厅。但她不是本地人。今晚她身边没有任何人。她是马德里人,去年秋天来这里结婚的。
大雨停了,雨水的哗哗声也停了。
“结婚以后,她勾引村里所有的男人。怎么办?杀了她?”
“多古怪的问题。”玛利亚说。她指着广场上的一个地方,一扇宽宽的、关上的门。
“就是那里,”客人说,“是市政厅。”
一位朋友又进了咖啡馆,他们仍在谈论罪行。
雨停以后,广场上又挤满了孩子。城市边沿的大道尽头和普兰西帕尔旅馆的白色大楼显得模模糊糊。玛利亚发现朱迪特也夹在广场上的那群孩子中间。她谨慎地观察地点,最终下到发红的泥水里。客人的那位朋友请玛利亚喝一杯曼萨尼亚酒。她接受了。她来西班牙有多久了?“九天。”她说。她喜欢西班牙吗?当然喜欢。她从前来过。
“我得回去了,”她说,“这种雷雨天,哪儿也去不了。”
“去我家。”客人说。
他笑了。她也笑,但相当勉强。
“再来一杯曼萨尼亚酒?”
不,她不想再喝。她叫回了朱迪特,孩子的 9774." >靴子上都是广场上的红水。
“您还回来吗?今晚?”
她不知道,有可能吧。
她们顺着人行道朝旅馆走去。城里飘着马厩和干草的气味。今夜将很舒服,滨海式的。朱迪特走在红水沟里。玛利亚随她去。她们遇见把守街道出口的警察。天几乎全黑了。停电还在继续,很可能还得一段时间。谁要是看那片屋顶,就会发现上面还有落日的余晖。玛利亚牵起朱迪特的手和她说话。朱迪特习惯了,并不听。
他们在餐厅里面对面坐着,朝玛利亚和朱迪特微笑。
“我们在等你。”皮埃尔说。
他瞧着朱迪特。在公路上她也十分害怕雷雨。她哭了。眼睛四周还有黑圈。
“风暴还在继续,”皮埃尔说,“很可惜。不然我们可以在晚上到达马德里。”
“早该想到的,”玛利亚说,“还是没有空房间,没有人敢走?”
“没有房间,连儿童都没有房间。”
“明天要凉快得多,”克莱尔说,“得考虑这一点。”
皮埃尔向朱迪特保证他们将留在这里。
“我们可以吃饭,”克莱尔对她说,“我们在走廊里放些床垫,让像你这样的小姑娘睡觉。”
餐厅里再没有一张空桌子。
“都是些法国人。”克莱尔说。
在烛光下,她的美丽更为明显。她听人说过爱她吗?她微笑着待在那里,准备度过将落空的一夜。她的嘴唇,她的眼睛,她今晚凌乱的头发,她张开的、五指分开的、轻快地等待近在咫尺的幸福的双手,并不证明她今晚起就不再默默地期待允诺过的即将到来的幸福。
雨又下了起来,在餐厅的玻璃天棚上哗哗啦啦直响,顾客们点菜时只得大声吼叫。有些孩子哭了。朱迪特迟疑着终于没有哭。
“什么雨呀!”克莱尔说,不耐烦地伸伸腰,“这么下雨真是荒唐,荒唐,你听听多大的雨,玛利亚。”
“你刚才害怕极了,克莱尔。”
“是的。”她回忆道。
旅馆里乱糟糟的。那时雨还没有下起来,但风暴已在近处虎视眈眈。玛利亚找到他们时,他们正坐在旅馆办公室里,正靠近坐着闲聊。她站住了,充满了希望。他们没有看见玛利亚。这时她发现他们的手垂在相互靠近的身体一侧,正得体地彼此握着。时间还早。人们可能认为已经是傍晚,其实是风暴使天空阴沉。克莱尔眼中不再有恐惧的痕迹。玛利亚发现自己有时间——时间——去广场,去来时看见的那家咖啡馆。
她们避免看皮埃尔而是看着那几位用托盘端着曼萨尼亚酒和赫雷斯葡萄酒来来去去的侍者。克莱尔叫住走过的一位,问他要曼萨尼亚酒。她大声喊着,因为玻璃天棚上雨声喧哗。人们的声音越来越高。办公室的门时时打开。总有人进来。这是特大的风暴,范围极广。
“你刚才去哪里了,玛利亚?”皮埃尔问。
“去了一家咖啡馆,和罗德里戈·帕斯特拉的一位朋友。”
皮埃尔向玛利亚俯过头。
“如果你真坚持,”他说,“我们可以今晚去马德里。”
克莱尔听见了。
“克莱尔?”玛利亚问。
“我不知道。”
她几乎在呻吟。皮埃尔的双手伸向她的手,然后又缩回来。这个动作在汽车里就已经出现,当时她被风暴吓坏了,天空在翻滚,云层悬在麦地上,朱迪特在惊叫,光线昏暗。克莱尔脸色苍白,她的苍白比她表现的恐惧更令人吃惊。
“你不知道,克莱尔,你不知道那种不舒服:在旅馆走廊里熬夜。”
“我知道。谁没有见识过?”
她在想象中挣扎,还不到几小时以前,皮埃尔就在视而不见的玛利亚面前双手握着她的手。她的脸色又发白了?他注意到她又脸色发白了吗?
“今夜就留在这里吧,”他说,“就一次。”
他微笑。过去他曾微笑过吗?
“就一次?”玛利亚问。
皮埃尔的手这次到了尽头,碰到他妻子玛利亚的手。
“我是说我对这种不舒服还没有足够的体验,不像你说的那样畏惧它,玛利亚。”
玛利亚将身体稍稍离开餐桌,两手抓住椅子,闭上眼睛说:
“有一次,在维罗纳。”
她不看发生的事。在其他的嘈杂声中,克莱尔的声音清亮地显露出来。
“在维罗纳?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没睡好觉。”皮埃尔说。
晚饭开始了。蜡烛的气味十分强烈,盖过了满头大汗的侍者们一桌桌送上的饭菜的气味。有人在喊叫,在提出异议。旅馆的女经理呼吁客人们理解,由于雷雨,她今晚的处境很艰难。
“我喝了酒,”玛利亚说,“这一次我又喝了不少酒!”
“连你自己都总是吃惊。”克莱尔说。
大雨停了,在未曾预料的寂静中,玻璃天棚上雨水流淌的潺潺声显得欢快。朱迪特跑到厨房里去,被一位侍者带了回来。皮埃尔谈到卡斯蒂利亚地区,谈到马德里。他发现在这座城的圣安德烈阿教堂里有两幅戈雅的画。圣安德烈阿教堂坐落在他们进城时穿过的广场上。侍者端上汤。玛利亚让朱迪特喝汤。朱迪特满眼是泪。皮埃尔对女儿微笑。玛利亚放弃让女儿吃饭的希望。
“我今晚不饿,”克莱尔说,“你知道,可能是由于暴风雨。”
“由于幸福。”玛利亚说。
克莱尔专心地观察餐厅的景象。她在那突然深思的表情后面微笑。皮埃尔板着脸,抬眼看玛利亚——和朱迪特一样的眼睛——玛利亚对着这双眼睛微笑。
“人们早就期待这场雷雨,这阵凉爽。”玛利亚解释说。
“是这样。”克莱尔说。
玛利亚又开始努力让朱迪特吃饭。她成功了。朱迪特一勺一勺地吃着。克莱尔给她讲故事。皮埃尔也听着。餐厅的混乱稍稍缓解。但人们一直听见雷声,它随着风暴的或近或远而或强或弱。当玻璃天棚被闪电照亮时,总有一个孩子哭叫。
晚餐在继续,人们谈论罗德里戈·帕斯特拉的罪行。有人在笑。和罗德里戈·帕斯特拉一样,谁在生活中不遇到这种简单干脆地杀人的处境呢?
警笛仍在黑夜里响。当它们十分接近旅馆时,谈话声减弱了,人们在听。一些人抱着希望等待罗德里戈·帕斯特拉被抓获。这将是艰难的一夜。
“他在屋顶上。”玛利亚轻声说。
他们没有听见。朱迪特在吃水果。
玛利亚站起身。她走出餐厅。他们单独待着。玛利亚说她去看看旅馆的建筑。
旅馆里有许多走廊,大多是圆形的。有些走廊通向麦田。有些通向与广场切交的大道尽头。还没有人在睡觉。另一些走廊通向俯瞰城市屋顶的阳台。另一场骤雨又在酝酿中。地平线呈黄褐色,看上去十分遥远。风暴仍在扩大。你对今晚结束风暴不再抱希望。
“风暴来得快也走得快,”皮埃尔说,“刹那间的事。你别害怕,克莱尔。”
这是他说的。她的恐惧,她那受惊吓的青春具有无法抵御的魅力。玛利亚还不知道。这是几小时以前的事。
屋顶上是空的。它们大概将永远是空的,虽然人们希望看到上面人头攒动。
雨很小,但盖过了这些空屋顶,城市消失了。再什么也看不见。剩下的只是对臆想的孤独的回忆。
玛利亚回到餐厅时,女经理宣布警察来了。
“你们大概也知道,”她说,“我们城里今天下午发生了一件案子。我们很抱歉。”
二
谁也不需要自报身份。女经理为客人担保。
六位警察从餐厅奔过去。另外三位警察去到围绕餐厅的圆形走廊。他们去搜查走廊两边的客房。只是搜查这些客房,女经理说。会很快的。
“有人告诉我他在屋顶上。”玛利亚再次说。
他们听见了。她声音很低。但他们并不感到惊奇。玛利亚不再坚持。餐厅里一片混乱。所有的侍者都是这个村里的人,都认识罗德里戈·帕斯特拉。警察也是本村的人。他们相互打招呼。服务停止了。女经理进行干预。在这里说佩雷斯的坏话可要当心。侍者们仍交头接耳。女经理大声下命令但谁也听不见。
接着,渐渐地,侍者们说够了,客人们也逐渐恢复了平静,要求上完菜点。侍者继续服务。他们和客人说话。所有的客人都聚精会神地听侍者讲,盯着警察出出进进,他们感到不安,对搜查的结果抱有希望或不抱希望,有人还觉得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天真得可笑。几个女人谈到十九岁就被杀是多么可怕的事,罗德里戈·帕斯特拉的妻子落到这个地步,今晚独自一人,独自一人待在市99lib?政厅里多可怕,她只是个孩子。然而在混乱中,大家都津津有味地吃着,吃的是侍者在混乱和愤慨中端上的食物。门在砰砰作响,是走廊的门。有警察穿过餐厅,在那里交错而过,手里端着冲锋枪,穿着皮靴,系着武装带,严肃之极,散发出一种令人恶心的湿皮革味和汗味。总有孩子一看到他们就哭。
两位警察朝餐厅左侧的走廊走去,玛利亚刚从那里出来。
朱迪特惊魂未定,不再吃水果。餐厅里没有警察了。替他们端菜的侍者又来到他们桌旁,气得发抖,一面嘟嘟囔囔地骂佩雷斯又赞扬罗德里戈·帕斯特拉真有耐性。朱迪特手里拿着几片直滴汁的橙子,听着,听着。
他们肯定已经到了圆形走廊尽头的阳台,玛利亚刚离开那里。现在恰好不下雨,他们在顺着餐厅那个走廊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玛利亚在玻璃天棚上的流水声中听见了脚步声,而此刻在餐厅里,谁也听不见。
平静似乎又回来了。天空的平静。雨水在玻璃天棚上平静的流淌声中夹着警察在最后那个走廊——搜查完客房、厨房、庭院——里的脚步声,能忘记这个吗?有一天?不能。
如果他们到过最后那个走廊尽头的阳台,如果他们到过那里,那么,罗德里戈·帕斯特拉肯定不在城里的屋顶上。
“他为什么对我这样说呢?”玛利亚又低声说。
他们听见了。但两人中间谁也不惊奇。
她看过这些屋顶。刚才,从阳台看下去,屋顶还 5c55." >展现在天空下,有规律地摊开、交错,赤裸裸的,赤裸裸的而且一律空无一人。
有呼叫声从外面传来,从街上?从庭院?从很近的地方。侍者们停了下来,端着菜等着。没有人抱怨。呼叫声仍在继续,在突然的寂静中形成恐怖的缺口。人们听着听着发觉这些呼叫声始终是一样的。是他的名字。
“罗德里戈·帕斯特拉。”
他们在长长的、有节奏的,几乎温情的呼叫中请他回答,请他投降。
玛利亚站了起来。皮埃尔伸出手臂,强迫她坐下。她乖乖地坐下。
“可他在屋顶上。”她低声说。
朱迪特没有听见。
“真奇怪,”克莱尔小声说,“我对这件事真无所谓。”
“只因为我知道这个。”玛利亚说。
皮埃尔轻声叫玛利亚:
“求求你,玛利亚。”
“这些叫声使人心烦,没别的。”她说。
呼叫声停止了。又下起大雨来。警察露面了。侍者们低着头,嘴边带笑地又继续侍候客人。女经理仍站在餐厅门口,她在监视手下人,她也在微笑,她认识罗德里戈·帕斯特拉。一位警察又走进旅馆办公室打电话。他打给邻近城市要求增援。由于玻璃天棚上的雨声他大声喊着。他说自从案子被发现全村就被认真地包围了起来,他们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能在天亮时找到罗德里戈·帕斯特拉,但必须等待,由于暴雨和停电搜索十分困难,但这场暴雨可能像往常一样在天亮时结束,现在需要做的是整夜把守城市的各个出口,因此还需要人,才能在天一亮就把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像老鼠一样逮住。对方明白了警察的意思。他等的回答很快就来了。再过一个半小时,快十点钟时,增援人员就会到。侍者颤抖地回到他们桌旁,对皮埃尔说:
“要是他们抓住他,要是他们能抓住他,他是不肯蹲监狱的。”
?玛利亚喝酒。侍者走开。皮埃尔朝玛利亚俯下头。
“别喝这么多,玛利亚,我请求你。”
玛利亚举起手臂,推开这个声音可能构成的障碍,一推再推。克莱尔听见皮埃尔和玛利亚说话。
“我喝得不多。”玛利亚说。
“的确,”克莱尔说,“今晚玛利亚喝得比平时少。”
“你瞧。”玛利亚说。
克莱尔什么也不喝。皮埃尔起身说他也去看看这家旅馆。
旅馆里再没有警察了。他们鱼贯走下沿办公室的楼梯出去了。不下雨了。远处仍有警笛声。在餐厅里,人们又开始聊天,特别是抱怨西班牙菜难吃,侍者们还在给最后来的人端菜,一副热情而得意的样子,因为罗德里戈·帕斯特拉还没有被抓住。朱迪特很安静,现在打哈欠了。侍者回到他们桌旁时,对克莱尔,美丽的克莱尔说话,一面说,一面站住再一次看她。
“很可能还没有抓到他。”他说。
“她爱佩雷斯吗?”克莱尔问。
“不可能爱佩雷斯。”侍者说。
克莱尔笑了,侍者也笑起来。
“要是她爱佩雷斯呢?”克莱尔说。
“怎么能要求罗德里戈·帕斯特拉明白呢?”侍者问。
他走开。克莱尔啃起面包来。玛利亚喝酒,克莱尔随她去。
“皮埃尔还不回来?”玛利亚问。
“我和你一样,不知道。”
玛利亚朝桌子靠过去,直起身体然后靠在克莱尔近旁。
“听我说,克莱尔,”玛利亚说,“你听我说。”
克莱尔做了一个相反的动作,在椅子上仰着身子,眼光投向玛利亚身后的远处,视而不见地瞧着餐厅深处。
“我听着呢,玛利亚。”她说。
玛利亚缩回在椅子上,一言不发。时间过了一刻。克莱尔停止了啃面包。皮埃尔回来说他在旅馆里为朱迪特挑选了最好的走廊,他看了天空,暴雨正逐渐平息,明天多半是个大晴天,而且,如果他们愿意,他们很快就可以去马德里,当然先要看看圣安德烈阿教堂里戈雅的那两幅画。由于暴雨又起,他说话的声音比平时稍大。他的声音很悦耳, 603b." >总是音正腔圆,今晚有几分演说的味道。他谈到戈雅的两幅画,不去看就太可惜了。>藏书网
“没有这场暴雨,我们早把它们忘了。”克莱尔说。
她不经意这样说,然而在今晚以前,她从来不会这样说话。刚才,在玛利亚留给他们的暮色中,他们在哪里,在旅馆的什么地方先是吃惊继而赞叹地发现此前他们相互很不熟悉,他们之间可爱的默契慢慢发展>,最后在那扇窗子后面得到确认?在阳台上?在那条走廊中?在阴暗的天空后面,在骤雨过后从街道升上的热气中,克莱尔,你眼睛此刻和雨一样的颜色。直到现在我怎么没有注意到?你的眼睛是灰色的,克莱尔。
她对他说这总与光线有关,他今晚大概看错了,由于暴雨。
“我要是没记错的话,”玛利亚说,“离开法国以前,我们好像的确谈起过戈雅的这两幅画。”
皮埃尔也记得。克莱尔不记得。大雨停了,他们也谈妥。餐厅渐渐空了。走廊里响起喧哗声。人们大概在将床拆开。有人给孩子换衣服。朱迪特睡觉的时间到了。皮埃尔不作声。玛利亚终于说了:
“我去安排朱迪特在那个走廊里睡下。”
“我们等你。”皮埃尔说。
“我这就回。”
朱迪特没有表示不乐意。走廊里有许多孩子,其中几个孩子已经睡着了。今晚玛利亚不给朱迪特脱衣服。她用毯子将她裹起来,靠着墙,在走廊中部。
她等着朱迪特入睡。她等了很久。
三
随着时间的流逝,暮色的一切痕迹从天空中消失了。
“别指望今晚会来电。”旅馆的女经理说,“这个地方一向如此,风暴十分猛烈,整夜都会停电。”
电没有来。还会有暴雨,骤雨整夜连续不断。天空仍然低矮,一直被十分猛烈的风吹向西方。可以看见它在这完美的床榻上一直伸展到地平线尽头。也可以看见那条风暴线,它越来越侵犯天空中的明亮部分。
玛利亚从她所在的阳台上看到了这全部风暴。他们仍待在餐厅。
“我这就回。”玛利亚这样说过。
在她身后的走廊里,所有的孩子现在都睡了。其中有朱迪特。玛利亚转过身就能在挂在走廊墙上的煤油灯的柔光中看见朱迪特熟睡的身影。
“她一睡着,我就回来。”玛利亚曾对他们说。
朱迪特睡着了。
旅馆里人满为患。客房、走廊,不久以后,这条走廊还会更挤。旅馆里的人比城里整整一个区的人还多。在城外,公路摊开在那里,空无一人,直至马德里。自傍晚五点钟以来,风暴也奔向马德里,在这里或那里裂开,露出晴空,接着又合上。直至精疲力竭。什么时候?风暴将持续一整夜。
城里再没有一家咖啡馆开门。
“我们等你,玛利亚。”皮埃尔曾说。
这是个小城市,占地只有两公顷,整个城市缩在一个不规则但丰满的形状里,轮廓清晰。过了这城,无论朝哪个方向,都是一片光秃秃的田野,稍有起伏的地势今晚也难以分辨,但它在东面似乎突然塌陷。这是一个在此以前干枯的激流,但明天它会泛滥。
时间是十点钟。晚上。夏天。
有几位警察从旅馆的阳台下经过。他们大概开始对搜寻感到不耐烦了,在泥泞的街上拖着脚。案子已经发生很久,几个小时了。他们谈论天气。
“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在屋顶上。”
玛利亚记得。屋顶就在那里,空空的。它们在玛利亚所在的阳台下面隐约闪光。空空的。
他们在餐厅里,在收拾完的餐桌中间等她,但忘了她,一动不动地相互凝视。旅馆里满是人。他们只有在这里才有地方相见。
在城的另一端,在广场过去朝马德里方向又响起警笛。没有发生任何事。几位警察来到左边街头,停下来又走掉。这是简单的守卫换岗。警察在阳台下走过,转进了另一条街。
现在是晚上十点钟过后不久。时间过去了,她本该去餐厅找他们,到他们那里,插入他们的视线之间,坐下,再一次重复那个惊人的消息。
“有人告诉我罗德里戈·帕斯特拉躲在屋顶上。”
她离开阳台,回到走廊,在睡熟的朱迪特身边躺下,她的孩子,她的孩子在走廊里其他所有孩子中的形体。她轻轻地吻孩子的头发。
“我的生命。”她说。
孩子没醒过来,稍微动了动,微笑,又安静地睡去。
城市就这样在睡眠中静寂无声。有几个人仍在谈论罗德里戈·帕斯特拉,他发现了妻子在与佩雷斯做爱后赤身露体地睡在佩雷斯身旁。然后,她死了。十九岁的尸体躺在市政厅里。
如果玛利亚起身到餐厅去,她可以要一杯酒。她想象喝下头一口曼萨尼亚酒后嘴里的快感和随之而来的身体的宁静。但她不动。
在走廊外面,通过煤油灯的 90a3." >那层摇曳不定的黄光,应该能看见城里的屋顶,它上面是迅速移动、越来越厚的天空。天空就在那里,紧挨着开着的阳台的框架。
玛利亚又站起来,迟疑着是否去餐厅,在那里他们仍然痴迷于霹雳式的相互恋情,他们身在光秃秃的餐桌和疲乏不堪、盼他们走的侍者中间,但视而不见。
她朝阳台走去,抽了一支烟。雨还没有再下,得过一会儿。天空在酝酿雨,但必须等一等。在阳台后面,有几对男女来到了走廊。由于有孩子睡觉,他们轻声说话。他们躺了下来,最初沉默不语,希望能睡着,但无法入睡便又说起话来。从四处,特别是从住满人的客房,传来嘈杂的话语声,有规律地被警察命中注定的巡逻声所打断。
警察走过以后,在圆形走廊和客房里,夫妻们的嘈杂声重又响起,缓慢的、疲惫的、日常的声音。在门背后,在拆开的床上,在因暴雨的凉气而促成的男女交配中,人们谈论夏天,谈论这场夏季暴雨,谈论罗德里戈·帕斯特拉的罪行。
骤雨终于来了。几秒钟内就使街道变为泽国。土地太干,吸收不了这么多雨水。广场上的树被风吹得歪歪倒倒。玛利亚看见树梢在屋顶尖脊后面时隐时现。当闪电照亮这个郊野中的城市时,玛利亚在灰白的光线中看到了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凝定不动的身影,他湿漉漉的,紧紧抱住阴暗的石头烟囱。
大雨持续了几分钟。风力减弱,又恢复了平静。在人们的期待下,平静下来的天空洒下朦胧的微光。光线随着人们的希望越来越亮,但人们知道它很快就会因另一轮暴雨的开始而暗下来。这时玛利亚看见罗德里戈·帕斯特拉模糊的身影,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发亮的、不和谐的、模糊的身影。
警察的搜索又开始了。天空宁静下来,他们再次露面。他们始终在泥泞中前进。玛利亚俯在阳台栏杆上,看见了他们。其中一人笑着。全城响起同样的警笛声,警笛声均匀地相互隔开。这又是简单的守卫换岗,守卫会持续到早上。
除了玛利亚所在的这个阳台以外,还有其他的阳台,它们分布在旅馆朝北门廊的各层楼上。它们是空空的,除了一个阳台,在玛利亚右边,更高一层楼的那个阳台。他们大概刚去过那里。玛利亚并没有看见他们去。她稍微退到走廊口上,在走廊里人们正在睡觉。
这大概是他们头一次接吻。玛利亚灭了烟。她看见他们在迅速变化的天空这个背景前显得十分高大。皮埃尔亲吻克莱尔时,双手放在克莱尔胸前。他们多半在说话,但声音很低。说的大概是最初的甜言蜜语,这些话在两次亲吻之间涌上他们的嘴唇,抑制不住,如泉喷出。
在闪电下,城市变得苍白。闪电是不可预测的,杂乱无章。有闪电时,他们的亲吻也变得苍白,此刻合而为一令人无法辨清的身影也显得苍白。他最先亲吻的是被黑黑的天空遮住的眼睛吗?她不可能知道。你的眼睛下午有恐惧的颜色,此刻有雨水的颜色,克莱尔,你的眼睛,我几乎看不见它们,怎么可能注意到这个,你的眼睛多半是灰色的。
在这些亲吻前,离他们几米以外,罗德里戈·帕斯特拉裹着棕色毯子在等待,等待地狱般的长夜结束。到天亮就好了。
又一轮暴雨在酝酿中,它会将他们分开,并且使玛利亚再看不见他们。
他这样做时,她也这样做,她将两手放在自己孤独的胸前,然后两手垂下,抓住阳台,无所事事的样子。当那两人混合为一个独一的形体,难以区分时,玛利亚在阳台上很靠前,现在她便朝阳台里边的走廊稍稍后退,又有风已经钻进走廊的灯玻璃了。不,她不能不看他们。她仍然看见他们。他们的影子在这个屋顶上。他们的身体现在分开了。风吹起了她的裙子,在一次闪电中,他们笑了。吹起她裙子的风再次吹过全城,敲打着屋顶的尖脊。再过两分钟暴雨就要来了,在全城肆虐,使街道和阳台上空无一人。他大概退了一步为了更好地拥抱她,头一次幸福地拥抱她,因与她保持距离而臆想出的痛苦更增加了这种幸福。他们不知道,他们不知道暴雨将使他们今夜分开。
还须等待。等待的烦躁在增加,达到了沸点,于是出现了缓解。皮埃尔的一只手在另一个女人身上到处摸,另一只手紧紧抱住她。事情这就完了。
现在是晚上十点半。夏天。
接着时间又过了一会。黑夜终于完全来临。在这一夜,在这座城里,没有地方做爱。玛利亚在这个事实面前低下眼睛:他们将忍受饥渴,在这个适于爱情的夏夜里,城里全是人。闪电继续将他们欲念的形式照得通亮。他们仍然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相互抱着,他的手现在停在她的腰部下边,一直停在那里,而她呢,她呢,她双手揽住他的双肩,紧紧抓住它们,嘴贴着他的嘴,她在吞食他。
与此同时,闪电将他们对面的屋顶照得通亮,在屋脊上的烟囱周围是围着裹尸布的罪犯罗德里戈·帕斯特拉。
风力更大,猛烈地吹入走廊,越过孩子们熟睡的形体。一盏灯灭了。但什么也没有惊醒他们。城市漆黑,在熟睡中。客房里悄然无声。朱迪特的形体很安稳。
他们像来时一样骤然从阳台上消失了。他大概抓紧她,拖她——他怎能这样——到一个熟睡的走廊的角落里。阳台上空了。玛利亚再次看表,快十一点钟了。在越来越猛烈的风力下,一个孩子的形体——不是这一个——发出一声喊叫,只一声,然后翻身又睡了。
雨来了,重新散发出它那无法抹去的气味,泥泞街道上沉浊的气味。雨点落在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因痛苦而死、因爱而死的死亡形体上,如同落在田野上。
在旅馆里,他们今晚在哪里能找到相会的地方呢?今晚他会在哪里掀起她那条轻薄的裙子呢?她多么漂亮。你真漂亮,天知道你多漂亮。雨一来他们的身影完全从阳台上消失了。
在街上的雨中,夏天,在庭院、浴室、厨房中,夏天,处处,它无处不在,夏天,为了他们的爱。玛利亚伸伸腰,回到走廊里躺下,又伸伸腰。现在完事了吧?在另一个黑黑的、令人窒息的走廊里,也许没有任何人——谁认得这全部走廊呢?——但可能就在他们阳台的正上方,在他们阳台的延伸部分,有那个奇迹般地被人忘记的走廊,他们顺着墙躺在地上。完事了吧?
再过几小时就是明天了。必须等待。这场大雨比上一场雨时间更长,它依旧是倾盆大雨,打在玻璃天棚上的可怕声音传遍整个旅馆。
“我们刚才在等你,玛利亚。”皮埃尔说。
骤雨结束时他们来了。她躺在朱迪特身旁时看见他们两个身影朝她走来,无比巨大的身影。克莱尔那条胯部鼓起的裙子在膝盖处稍稍揭起。走道的风。太快了。从他们离开阳台到他们来找玛利亚,这中间他们没有多少时间。他们在微笑。刚才的希望是荒谬的。今晚在旅馆里他们没有做爱。还须等待。黑夜还剩下的全部时间。
“你说你要回去的,玛利亚。”皮埃尔又说。
“这是因为我很累。”
她刚才看见他在走廊的地上仔细找她,差一点从她身边过去,后来在她身边站住了,她是最末一个,然后就是走廊通往餐厅那个黑洞的入口。克莱尔跟在他后面。
“你没有回去。”克莱尔说。
“这是因为,”玛利亚重复刚才的话——她指着朱迪特——“她会害怕的。”
皮埃尔微笑。他的目光离开玛利亚,发现在走廊尽头有一扇开着的窗子朝向一个阳台。
“什么鬼天气。”他说。
他一发现这扇窗子便立即驱除了这个发现。他害怕了?
“这雨得下一整夜,”他说,“等天亮才会停。”
只从他的声音上,她就知道了。声音颤抖,变了样,也充满对那个女人的欲望。
接着,克莱尔也对朱迪特微笑,对着朱迪特那个裹在棕色毯子里的、歪斜的小小形体微笑。她的头发仍然..被阳台上的雨弄得湿湿的。煤油灯的黄光照着她的眼睛。你的眼睛像蓝宝石。我要吃你的眼睛,他曾对她说,你的眼睛。在白色汗衫下,她的乳房显得年轻而丰满。蓝色目光有几分惊慌,因不满足、未能满足而呆滞。她的目光从朱迪特身上移开,又转向皮埃尔。
“你是否又回咖啡馆去了,玛利亚?”
“不,我一直待在这里。”
“幸亏我们没有动身去马德里,”皮埃尔说,“你瞧瞧。”
他再次转身对着那扇开着的窗子。
“幸亏没有动身,是的。”
在沿着旅馆的那条街上响起一声警笛。了结了?没有第二声。他们三人都在等待。不。又是简单的守卫换岗。由于街道泥泞而变得沉重的脚步朝城北方向远去。他们不说话。
“她今晚可不暖和。”克莱尔说。
玛利亚抚摸朱迪特的额头。
“还好,比平时凉一点。很舒服。”
玛利亚只需看克莱尔的胸脯便能知道他们相爱。他们将躺下,躺在她身旁,他们被分开但受欲火的折磨与煎熬。他们两人都在笑,同样有罪,同样惊恐与幸福。
“我们刚才等你了。”皮埃尔又说。
连克莱尔也抬起了眼睛。接着她低下眼睛,脸上只留着一个遥远的、难以抹去的微笑。只要看看垂下的眼睛和这个微笑,玛利亚就会明白。多大的胜利!克莱尔在这个胜利前闭上眼睛。他们肯定在旅馆各处寻找过他们的位置。没有可能。他们不得不放弃。于是皮埃尔就说:“玛利亚在等我们。”在将来的这几天里,是怎样的前途在等着他们呢。
皮埃尔的双手顺着大腿垂着。八年来它们抚摸玛利亚的身体。现在克莱尔进来了,进入到由这双手自然流出的不幸之中。
“我躺下了。”她宣告。
她取了一条旅馆负责人放在小圆桌上的毯子盖在身上,始终在笑,在煤油灯下躺下来,叹了一口气。皮埃尔没有动。
“我睡了。”克莱尔说。
皮埃尔也取了一条毯子,在走廊另一边靠着玛利亚躺下。
罗德里戈·帕斯特拉还在那里,在离他们三人二十米远的地方吗?是的。警察刚刚又在街上走过。克莱尔又叹了口气。
“呵,我睡了,”她说,“再见,玛利亚。”
“再见,克莱尔。”
皮埃尔点了一支烟。在凉爽的走廊里,在雨水和克莱尔的气味中,响起了均匀的呼吸声。
“很舒服。”皮埃尔低声说。
时间过去了。玛利亚本该对皮埃尔说:“你知道,真是荒谬,罗德里戈·帕斯特拉确实在那里,在屋顶上,就在对面。天一亮他就会被抓住。”
玛利亚什么也没有说。
“你累了吗,玛利亚?”皮埃尔问,声音更低。
“比平时好一点,大概是因为暴雨,它有好处。”
“是这样,”克莱尔说,“不像别的晚上那么累。”
她没有睡着。一阵风将最后.那盏灯吹灭了。走廊尽头又出现了闪电。玛利亚轻轻地回转头,但是从她和皮埃尔待的地方看不见屋顶。
“真是没完没了,”皮埃尔说,“你要我再点灯吗,玛利亚?”
“不必了。我愿意这样。”
“我也愿意这样。”克莱尔又说。
玛利亚不说话了,她知道:皮埃尔希望克莱尔快睡着。他不再抽烟,一动不动地靠在墙上。然而克莱尔还在说。
“明天,”她说,“一到中午就应该订马德里的客房。”
“是的,对。”
她打了一个哈欠。皮埃尔和玛利亚等待她睡着。雨很大。如果愿意,可以让全部暴雨浇在自己身上而死去吗?玛利亚似乎记起她曾在屋顶上看到罗德里戈·帕斯特拉死去的形体。
玛利亚知道皮埃尔没有睡着,他在注意妻子玛利亚,他对克莱尔的欲望此刻蜕变成对妻子的回忆,他面色阴沉,惟恐她猜到了什么。一想到与他们从前相比,妻子玛利亚今晚又是多么孤独,他心绪不宁。
“你睡着了?”
“没有。”
他们又一次低声说话。他们在等待。是的,这一次克莱尔睡着了。
“几点钟了?”玛利亚问。
雨停了,警察又出现,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应该听得见他们。皮埃尔借着刚点着的香烟的光看表。
“十一点二十。你要一支烟?”
玛利亚很愿意要。
“天已经明亮些了,”皮埃尔说,“也许天会转晴。给你,玛利亚。”
他递给她烟。他们欠起身点烟然后又躺下。在走廊尽头,玛利亚看见阳台那道深蓝色屏障。
“这种夜晚真是漫长。”皮埃尔说。
“是的,试试睡着吧。”
“你呢?”
“一杯曼萨尼亚酒会让我高兴。但这不可能。”
皮埃尔没有立刻回答。最后一阵细雨盖住了罗德里戈·帕斯特拉。街上有人在低声唱歌,有人在笑。警察又一次出现。但走廊里一片宁静。
“你不想试试少喝一点吗,玛利亚?试一次?”
“不,”玛利亚说,“多喝。”
从街上升起泥土的气息,源源不断,眼泪的气味以及相随相伴的气味,成熟但潮湿的小麦的气味。她会跟他说吗?“真是荒唐,皮埃尔,可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就在那里,在那里,那里。天一亮他就会被抓住。”
她什么也没说。是他开口了:
“你还记得吗?维罗纳?”
“记得。”
皮埃尔如果伸出手,就能摸到玛利亚的头发。他提到维罗纳。他们曾在维罗纳的一个浴室里整夜做爱。也是风暴,也是夏天,也是旅馆客满。“来吧,玛利亚。”那时他感到奇怪。“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我会厌烦你呢?”
“再给我一支烟。”玛利亚说。
他给她烟。这一次她没有起身。
“我向你提起维罗纳,是因为我情不自禁。”
一阵阵污泥与小麦的气味飘进了走廊。旅馆浸泡在这种气味里,此外还有城市,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和他的死者,以及对维罗纳爱情之夜的剪不断但完全徒劳的回忆。
克莱尔睡得很好。她突然翻身呻吟了一声,是因为熟睡城市的气味,和今晚皮埃尔抚摸她身体这件事的气味。皮埃尔也听见克莱尔的这声呻吟。过去了。克莱尔安静下来。躺在皮?99lib?
埃尔旁边的玛利亚再只听见孩子们的呼吸声,还有警察的声音,随着清晨的临近,他们更在一丝不苟地巡逻。
“你还不睡?”
“不,”玛利亚说,“告诉我几点钟了。”
“十二点差一刻。”他等了等,“给你,再抽一支烟吧。”
“好的。在西班牙几点钟天亮?”
“在这个季节很早。”
“我想告诉你,皮埃尔。”
她接过他递来的烟。她的手稍稍颤抖。他等自己再躺下才问:
“你想告诉我什么,玛利亚?”
他等了很久,没有回答。他不坚持。两人都在抽烟,由于地砖硌着胯骨而仰身躺着。只能承受这减至最小的不适。不能掀开盖在你身上的朱迪特的毯子的一角,否则就暴露在皮埃尔的目光下。只好尽量在两次吐烟之间闭上眼,再睁开眼,身体一动不动,沉默不语。
“找到这家旅馆还算幸运。”皮埃尔说。
“还算幸运,是的。”
他抽得比她快。一支烟抽完了。他将烟头在他与玛利亚之间的地方掐灭,他们躺在走廊中部熟睡的身体中间。大雨现在几乎结束,也就是克莱尔叹气的工夫。
“你知道,玛利亚,我爱你。”
玛利亚也抽完了烟,她像皮埃尔一样,将烟头在走廊的一块空石砖上掐灭。
“呵,我知道。”她说。
出了什么事?在酝酿什么?风暴真正结束了?骤雨来临时,大桶大桶的水倾泻在玻璃天棚和屋顶上。此时只有仿佛淋浴的声音,持续不到几秒钟。应该在风暴的这个阶段以前入睡。应该在这一时刻到来以前适应这个念头:这是糟糕的一夜。
“你得睡觉,玛利亚。”
“是的,可是有这个声音。”她说。
她可以这样做,她可以翻个身去完全贴着他。他们可以起身,一同远远地离开克莱尔的梦,随着黑夜过去,对克莱尔的记忆会变得苍白。他明白这个。
“玛利亚,玛利亚,你是我的爱。”
“是的。”
她没有挪动。街上仍然有警笛声,使人们相信曙光在即,越来越近。闪电变得微弱与遥远。克莱尔仍在被皮埃尔双手抱住裸露的胯部这个回忆中呻吟。而这个习惯就像孩子们呼吸时发出轻微喉音的习惯一样。雨水的气味盖过了克莱尔古怪的欲望,使它藏书网成为今夜在城里肆虐的普通欲望。
玛利亚轻轻抬起身体,勉强朝向他,停止了动作,瞧着他。
“真傻,可我看见罗德里戈·帕斯特拉了。他在屋顶上。”
皮埃尔睡着了。他刚刚像孩子一样突然睡着了。玛利亚想起他总是这样的。
他睡着了。这个证明让她微笑。她不是很有把握的吗?
她稍微抬高身体。他没有动弹。她完全起来,擦过他那沉入睡眠的、得到解脱的孤独身体。
玛利亚来到阳台上,看了一眼她手腕上的表。十二点半钟。在这个季节,大概再过三小时,天就亮了。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在被她发现的那种死亡的姿势中,等着在天亮时被杀。
四
天空在城市上方升高,但在远方它仍然贴着小麦地。结束了。闪电变得微弱,雷鸣声也更微弱。不管天气如何,再过两个半小时就是黎明了,一个雾蒙蒙的、不祥的黎明,对罗德里戈·帕斯特拉来说不祥的黎明。此刻所有的人都在旅馆里和城里睡着了,除了她玛利亚和罗德里戈·帕斯特拉。
警笛声停止了。警察在城市周围巡逻,把住出口,等待能抓住罗德里戈·帕斯特拉的快乐的黎明。再过两个半小时。
也许玛利亚会睡着。她那么想喝酒。也许等待黎明是她力不能及的事。在黑夜的这一刻,时间已经将你抛到不可避免的新一天的疲累之中。只要想到新的一天你就会感到疲惫不堪。在即将来临的这一天里,他们的爱情会有增无减。必须等待。
当一场新来的骤雨再次冲破天空时,玛利亚仍然待在阳台上。雨不大,还是温和的。
她对面那个由两个大斜面构成的屋顶在承受雨水。在屋脊上,在分割两个斜面的尖脊上,方形烟囱的周围有一团东西,从玛利亚十点半钟在闪电下看到它到现在,它的形状丝毫未变。这团东西外面裹着黑色。雨打着它仿佛打着屋顶。接着雨停了。东西仍在那里。它与烟囱的形状融为一体,你如果久久地盯着它,可能会怀疑它是人体。你会想,这可能是水泥,是烟囱的支撑,因陈旧而变黑了。但与此同时,当闪电照亮屋顶时,这是一个人形。
“什么鬼天气,”玛利亚说,仿佛是和皮埃尔讲话。接着她在等待。
那个形状仍然不变。在一辈子中只有一分可能性:这是一个人。警察在皮靴声中默默地、疲惫地穿过街道。他们过去了。
玛利亚这次呼叫起来:
“罗德里戈·帕斯特拉。”
一想到他可能回答、动弹、打破这非人的姿势,她的想象力就高兴异常。
“嘿。”玛利亚呼叫,朝屋顶做了一个手势。
毫无动静。困倦逐渐离开玛利亚。她仍想喝酒。她记得汽车里有一瓶白兰地。刚才她和皮埃尔说话时,喝酒的愿望还不强烈,轻轻擦过她,但现在变得十分强烈。她朝走廊里,朝走廊另一边瞧了瞧,看餐厅里是否有灯光能使她实现喝酒的希望。不,如果她要求皮埃尔去取酒,他会做的。今晚他会做的,他会去叫醒侍者。但她不会这样做,她不会叫醒皮埃尔。“你知道,玛利亚,我爱你。”等她一离开走廊,他就去睡在克莱尔身边。让他睡在克莱尔身边吧。让他睡吧,睡吧。如果看到的是罗德里戈·帕斯特拉,恰巧是在今晚,玛利亚是多么走运。这使她多多少少忘却了烦恼。她的烦恼,这一次是克莱尔。
“喂,喂。”玛利亚又喊起来。
必须等待。这个形状为什么一定是人呢?在一生中只有一次可能是人。但这是可能的。今晚为什么拒绝这种假设呢?
“喂。”玛利亚又喊。
警察迈着缓慢的、无精打采的步子走过来了,他们已接近黎明。玛利亚不作声。这会是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吗?可能性比爱情更小,但毕竟有几分可能。可能是他。因为她是玛利亚。可能他正好撞上了她。玛利亚,而且在今晚。眼下不就是证明吗?不容置疑的证明。玛利亚刚刚臆想出这是罗德里戈·帕斯特拉。谁也不知道这事,除了她,她与这个在城里被紧紧搜查的人,这个风暴中的凶手,这个宝贝,这个悲痛欲绝的人只相隔十一米。
雨点又有气无力地落在他身上,也落在其他东西上、其他的屋顶、麦田、街道上。那个形状没有动弹。它在等待被擒,等待明天黎明的死亡。黎明时屋顶将逐渐亮起来。等风暴离开麦田和这个地区后,黎明将呈粉红色。
“罗德里戈·帕斯特拉,罗德里戈·帕斯特拉。”玛利亚呼叫。
这么说他想死?警察又来了。他们不想打扰城市居民的睡眠,默不作声地在周围转悠,不相互呼喊,十分自信。他们走进了右边街道的沼泽中,脚步声没引起回响。玛利亚稍稍提高声音呼叫:
“你回答,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回答我。”
她靠在阳台的铁栏杆上。栏杆在动。这是玛利亚的心在跳动。他没有回答。希望变得又细又小,消失了。黎明时她将知道这是不是他。但那时就太晚了。
“求求你了,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回答我。”
这不是他?没有任何把握,除了玛利亚的愿望以外。
有人在走廊里咳嗽,动弹。是皮埃尔,对。
在未来两天里皮埃尔和克莱尔将会在一起。他们将致力于这种劳动。他们肯定能找到合适的地方。随之而来的事仍然是未知数,难以预料,时间的深渊。那段时间连他们本人,连玛利亚也不知道,它在风暴过后延长。马德里将是起点。明天。
使用哪些字眼?哪些?
“罗德里戈·帕斯特拉,你要相信我。”
已经是清晨一点钟了。再过两小时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就会像老鼠一样被逮住,如果在黎明以前除了时间流逝以外不发生任何事的话。
玛利亚朝阳台外侧俯身,凝视着那个男人。在他上方是明亮的天空。雨现在该停了,应该停了。在广阔与轻盈的天空里似乎出现了蓝色和几个月亮。烟囱周围没有动静,没有。落下的雨水轻声地从那个形体上流下来,和从其他屋顶上流下来一样。火同样也可以烧他。他不会在黎明时投降的。他肯定等着在这里被城里公认的枪手击毙。
玛利亚探身阳台外唱起歌来。声音很低。是这个夏天流行的曲调,他一定熟悉,一定在傍晚与他妻子和着这个音乐跳过舞。
玛利亚不再唱了。她在等待。是的,天气转为晴好。风暴远去。黎明将是美丽的。玫瑰色的。罗德里戈·帕斯特拉不想活下去。那形体对歌声毫无反应。形体除了像他本人以外不像任何物体。它长长的、柔软的,就是人的模样,没有棱角,一端有个小小的脑袋,这突然的圆形从那个大躯体中伸了出来。一个男人。
玛利亚在黑夜里长久地抱怨。她真以为在做梦。那个形体没有动。真以为既然是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它就不会动弹了。玛利亚向它藏书网抱怨自己的命运。
城市变得抽象了,像牢房。再没有小麦的气味。雨下得太多。时间太晚。再不能说这是黑夜了。那是什么呢?
“哎,求求你,求求你,罗德里戈·帕.t>斯特拉。”
即使用他来换一口白兰地,她也不会去取酒。也许我们可以做点什么,罗德里戈·帕斯特拉。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再过两小时就天亮了。
她现在说些毫无意义的话。困难很大。她呼叫他,呼叫这一痛苦的兽性。
“喂喂,喂喂。”
她不停地叫,就像唤动物那样轻声细语地,但声音越来越大。她关上阳台后面的窗。有人在低声咕哝然后又睡着了。
警察来了。就在那里。这批警察刚到,大概是新人,他们在说话,比前一批人爱说。黎明时的增援。旅馆里原来就传说他们要来。他们谈论天气。玛利亚俯身在阳台栏杆上看见了他们。其中一人抬头看天空,没看见玛利亚。他说这个地区的暴雨绝对是完全过去了。在广场上,远远地出现了微光。是运送增援的卡车?还是一家咖啡馆?由于这件案子,咖啡馆已经奉命开门,好让警察在黎明围城以前可以喝点和吃点东西。据说有三十个人来到旅馆增援。雨水从玛利亚淋湿的头发上流下来,她浑身是汗。巡逻队过去了。
“喂喂,嘿。”玛利亚仍在喊,仿佛在叫一个动物。
月亮隐没在一片云彩后面,但不会再下雨了。他没有回答。现在是一点一刻。云遮住天空时她看不到他。接着天空又从云中露了出来。没有下雨。他又出现在烟囱周围,始终纹丝不动,坚持不变,直到永恒。
“你真是笨蛋。”玛利亚喊。
城里谁也没有醒。什么也没有发生。那个形体仍然裹在它的愚蠢里。旅馆里没有动静,但是在与旅馆相接的那座房子里有扇窗子亮了灯。玛利亚稍稍后退。必须等待。窗子又黑下来。再不能喊叫。刚才那声喊叫来自旅馆里一位旅游者。人们又入睡了,又开始了一种极度的寂静。而在这片寂静中,玛利亚仍旧在骂人。
“笨蛋,笨蛋。”她说。她现在变得明智了,压低声音。
又是巡逻队。玛利亚不再骂人。巡逻队过去了。他们在谈论自己的家庭和薪水。玛利亚手里要是有武器,她会朝那个形体射击的。好让这事赶快结束。玛利亚衣衫上的雨水没有干,所以紧贴在肩上。必须等待黎明和罗德里戈·帕斯特拉的死亡。
她不再呼喊。他知道。她又打开走廊的门。她看见,看见他们,其他人,在残酷的分离中睡觉。她久久地瞧着他们。这个爱还没有做成。多大的耐心,多大的耐心,她不离开阳台。他知道,罗德里戈·帕斯特拉知道她就在那里。他仍在呼吸,在这个已近尾声的黑夜中他仍然活着。他就在那里,在他的位置上,从地理的角度看与她接合。
像夏天常见的那样,发生了气候的奇迹。地平线上的雾气散开,接着整个天空中的雾气也逐渐散开。风暴解体了,不再存在。出现了星星,是的,在黎明前的天空中。时间太久了。星星使人想哭。
玛利亚不再呼唤,也不再骂人。自从她骂过他,她就不再呼唤他了。但她仍然在阳台上,死死盯着他,盯着这个因惊恐而沦为低能动物的形体。她玛利亚自己的形体也是如此。
一刻钟过去了,绿色黎明前的时间又减少了,到那时人们将搜索麦田,还会搜索对面的这个屋顶,于是将在众人面前发现他,他会感到恐怖之极。不,玛利亚不再呼唤。这个时刻在变老,在被埋葬。她再不会呼唤,玛利亚。永远不会。
黑夜以令人目眩的速度继续,快速越过平静的各个发展阶段。
没有其他事件,只有痛苦的、持续的失败。玛利亚承认。
只剩下一个机会:他通过裹尸布能看见她仍在那里,在岗位上,她在等他。他也许会认为应该做最友好的表示,向她做手势。机会在于他必须想到时间在过去,而她仍在阳台上,在不舒服的环境中等他,也许在那里一直待到黎明。机会在于他应该为了她而暂时摆脱天真的绝望,回忆起人类行为的某些普遍性,如战争、逃亡、仇恨,回忆起他的家园的粉红色黎明,回想起普通的生存理由,久而久之,最后还是要生存下去,即使这些理由已消失。
现在天空射出一种蓝光。他不可能看不见这个在旅馆阳台上趋身向他的女人——从没有任何别的女人这样——的身影,哪怕他真想死。即使他想要这个特殊的命运,最后一次回答她也并非不可能。
又是地狱的警察。他们过去了。接着是寂静。在玛利亚身后,天空的蓝光很强,可以看到走廊里面,克莱尔和皮埃尔在睡觉,相隔很远。一种难以描述的差异,睡眠的差异,还会将他们分隔好几个小时。明天,他们将在旅馆,在马德里做爱,新奇的、吼叫的爱。呵,克莱尔。你。
她回转身时,他是否以为再见不到她了?
从黑色裹尸布中伸出了什么东西。白色的东西。一张脸?还是一只手?
就是他,罗德里戈·帕斯特拉。
他们面对面。那是一张脸。
天气的确转晴了。他们面对面,对视。
在下面,在街上,突然走来了警察。他们在闲聊,能处死人已经使他们产生了清晨的愉快情绪。
玛利亚成了好运的俘获品。他们胆大了起来。当警察路过时,他们仍然相互对视。等待终于爆裂了,这是解脱。从天空中所有的点,从所有的街道,从睡觉的人们中解脱。她玛利亚只需看天空就能猜到这是罗德里戈·帕斯特拉。现在是清晨一点五十分。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在死前一个半小时同意看她。
玛利亚举起手来打招呼。她等着。一只手慢慢地、慢慢地从裹尸布下伸出来,举了起来,也表示默契。接着两只手都放了下来。
地平线终于被风暴洗涤得干干净净。它像一个刀片切割着麦田。一阵暖风吹来,开始吹干街道。天气晴好,天亮后会晴朗灿烂。黑夜仍在。也许有办法解决模糊不清的意识。可以这样认为。
玛利亚泰然地再次举手。他再次回答。呵,多么奇妙。她举手是为了叫他等待。她的手在说:你要等待。他明白了吗?他明白了。整个脑袋从黑色裹尸布里伸了出来,像糖衣果仁一样白。他们相距十一米?他罗德里戈·帕斯特拉明白她想帮他吗?他明白。玛利亚又做手势,耐心地,理智地。你等等,等等,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再等一会儿,我就下来,我去找你。谁知道呢,罗德里戈·帕斯特拉?
巡逻队过来了。这一次,玛利亚缩进了走廊。那个脑袋也听见了声音,又用裹尸布将自己蒙了起来。但下面的人什么也看不见,连念头都没有闪过。他们又谈论工作、可怜的薪水和艰苦的警察生活。和前次巡逻时一样。必须等待。过去了。
脑袋主动地又从裹尸布下伸了出来,朝那个女人等待他的阳台上看。她再次做手势要他等着。脑袋点了点。是的,他明白必须等待,她这就下去,去99lib?找他。
走廊里的人都在睡觉。玛利亚脱去鞋子,在沉睡的身体中间穿过去。小姑娘也在那里仰面躺着,一种无比幸福的休息的姿势。克莱尔也睡了。还有皮埃尔。他离克莱尔只两步远,她想要他,但他不知道。克莱尔,是他们夫妻爱情缓慢弱化所.?产生的美丽果实。
玛利亚走过了走廊。她手里提着鞋。黑夜的光从玻璃天棚上泻到餐桌上,使桌布和空气显得发蓝。餐桌上的餐具没有完全撤去。在长椅上有人躺着:侍者们大概把他们的房间让给了旅游者。所有的员工还在睡觉。
玛利亚又穿过这些熟睡者。这是夏天。员工们精疲力竭。朝院子的门应该仍然开着。这是情杀,偶然的罪犯。为什么关门呢?右边是旅馆女经理的办公室,昨天晚上克莱尔和皮埃尔在这里待了很久,终于单独在一起,没有她在场。办公室里很暗。玛利亚从玻璃窗望里看。那里没有人睡觉。如果玛利亚想从旅馆这边出去,她就必须经过一段与走廊相接的小玻璃走廊。
这个走廊的门是关着的。
玛利亚又试试。她头上出汗。门是关着的。要上街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开向这个走廊的楼梯。还剩下配膳室的出口。
玛利亚重又穿过餐厅。最里面有门,其中一扇开着。这是厨房。首先是间配膳室,然后是狭长的大厨房。那里杂乱无章。杂乱之所以明显是因为从一个大窗洞射进的光十分强烈,胜过在餐厅。莫非是黎明了?不可能。玛利亚从窗洞往外看。这是停放汽车的院子里的一盏灯。厨房里仍充满了烤炉的热气,让人恶心的发黏的、滞闷的热气。
在厨房中央,靠近出口,有个年轻人睡在行军床上。
最里面,在窗洞和大橱之间的墙角处有一扇门仍然开着。它是开着的。玛利亚拉门,那个年轻人翻了个身,咕哝了一下就不作声了。玛利亚打开门。外面是一个螺旋楼梯。罗德里戈·帕斯特拉是否仍抱着同样的希望?阶梯是木头做的,在玛利亚的脚步下格格响。外面像白天一样热。玛利亚的头发向下淌汗。两层楼。这个楼梯经过两层楼,整个在昏暗中。
玻璃门开着,它通向停车处,旅馆的内院。玛利亚没想到这一点。肯定有人在这里守夜。他不可能听见玛利亚呼唤罗德里戈·帕斯特拉。院子离街很远。也许没有人在这里,那么门就应该上了锁。玛利亚看看她的表。现在是清晨两点零五分。存放车的是皮埃尔。玛利亚不知道车在哪里。她走到院子里。这里好像是沙土地,浅黄色。汽车在最里头,很多车,在车棚的暗处。
玛利亚站在离门很近的地方。她关上门。门轻轻地发出尖细的声音,似乎没有人听见。没有人?得等等。是的,似乎没有人听见门的声音。
在这扇门和车棚之间,院子是空的,大而空。必须穿过这个空间。天上的弯月照着院子。一个屋顶的影子投射在院子中间。这是城里离麦田最近的、最后那座房屋的屋顶。是的,从窗洞射进厨房的光来自一盏防风灯,它高高地挂在车棚上,在黑夜的微风中晃动。汽车闪着光。必定有一位老实人在看着车。他在哪里?
玛利亚正下决心穿过院子时,警察来到院门外的那条街上。他们直接从另一条街,即罗德里戈·帕斯特拉所在的那条街过来。玛利亚听出了他们走在泥泞的街上软软的脚步声:这条街是通往麦田的最后一条街。警察仍然在闲聊。玛利亚看表,发现自她离开阳台,也就是说自最后的巡逻队走过,过去了十三分钟。她在出楼梯的玻璃门前穿上鞋。她穿过院子,到达车棚。巡逻队已远去。
当然最好是弄出点声音。这辆是黑色罗孚车。玛利亚打开车门,然后等着。车里有一股熟悉的气味:克莱尔的气味。玛利亚大声地关上车门。
在车棚最里边有人在咳嗽,接着有人问是怎么回事。玛利亚又打开车门,让它开着,自己朝这声音走去。
那人没有移动。他在长椅上半坐起来,长椅靠着墙,在车棚里离门最远的角落里。
“我是旅馆的客人,”玛利亚说,“我在找我的黑色罗孚牌小汽车。”
她从裙子的口袋里拿出香烟,递给他一支烟,点上。这人大概三十多岁。他慢慢地接过香烟。他大概在睡觉,身上披着和罗德里戈·帕斯特拉一样的棕色毯子。
“您现在就动身去马德里?”
他感到惊奇。玛利亚指着天空。
“不是的,”她说,“天气这么好。我不能在旅馆走廊里睡觉,我去走走。”
那人完全站了起来,站在她面前。她对他微笑。还有男人盯着她看。他们两人都抽着烟,在香烟的微光下彼此看得很清楚。
“我打搅您了,对不起。不过我是为了开大门。”
“没关系。门没有上锁。每年夏天都这样。”
他稍稍打起精神,谈到天气,说每夜到这个钟点就凉快。
“您再躺下吧,”玛利亚说,“我会关上大门的。”
他又躺下,仍然看着她。她往外走时他突然大胆地说:
“您就这样一个人走走?您要是愿意我可以来,如果时间不长的话。”他笑了。
玛利亚也笑了。她听见那人在空院子里笑。他不坚持。
玛利亚不慌不忙。她收起车顶篷,固定好。那人听在耳里。他已经很困,轻轻地喊道:
“暴雨过去了,明天是好天。”
“谢谢。”玛利亚说。
她上了车,先倒车,然后关着车灯驶到大门前。她在拖时间。得等两分钟后下支巡逻队从这里过去。可以看清 65f6." >时间。
巡逻队来了,在大门外停住,没有说话,又走了。他们大概想这是些旅游者趁夜里凉快动身去马德里。
玛利亚打开大门时巡逻队已从街上消失了。她必须再次下车,但这次动作迅速。她这样做了,然后关上大门。头发里一直发热。为什么这么恐慌?为什么?
有一次,湖水像今夜一样平静。是阳光灿烂的一天。玛利亚还记得湖水被太阳照着,但突然,在小船上,通过静静的湖水,她看到了在阳光下亮起来的湖底。水很清。一些形状显现出来。这当然是常见的形状,但受到阳光的蹂躏。
皮埃尔陪着玛利亚坐在小船上。
玛利亚又上车。看守没有跟着她。她看看表。再过不到一个半小时将是黎明。玛利亚拿起白兰地酒瓶喝了一口,长长的一大口。她浑身发热,快乐地99lib?闭上眼睛。
五
她不得不开进巡逻队刚刚离去的那条街。到了街尾他们才分道而行。他们朝右转,走上与麦田为邻的最后一条街。她呢,她斜着奔向与旅馆门廊平行的那个主要广场。她从阳台上清楚地看过城市的地形。事情是可行的。罗德里戈·帕斯特拉所在的屋顶两侧是两条垂直相交的街道。
她轻轻地驶到离大门几米远的转弯处。然后必须加速。在下一支巡逻队到来之前只剩下十分钟了。除非她计算错了。如果真错了,玛利亚就很可能在黎明前两小时使罗德里戈·帕斯特拉落入城里的警察手中。
罗孚车发出十分沉闷的声音,很可能盖过了巡逻队因走在泥泞中而减弱的脚步声。但必须前进。现在她到了两条街的街口,从这里可以展望这两条街。它们仍然荒凉无人。只需再过一小时,人们就会起床去田里,此刻仍在睡觉。
在夜里这个时刻,发动机的声音的确没有吵醒任何人。
玛利亚没有下车。他听见了吗?她在轻声哼唱。
从她所在的位置,她看不见他。她只看见天空和天空中那个烟囱极为有限的一部分。朝玛利亚所在街道倾斜的屋顶被笼罩在黑夜的阴影中。
她继续唱歌,就是刚才她对他生命绝望时唱的歌。她一面下车一面继续唱。她打开后车门,收拾一下朱迪特在停车休息时收集到的扔在后座上的各种各样东西。还有报纸。皮埃尔的一件上衣。克莱尔的一条披巾,甚至还有玛利亚自己的披巾。报纸,报纸。
在巡逻队过来以前大概还剩八分钟。
一个影子打破了在明亮天空衬托下那十分清晰的屋脊线。这是他。他绕过烟囱。玛利亚一直在唱。声音在她嗓子里发紧。人总可以唱歌吧。既然她开始唱了,她还不能停止。他在那里。
这地区似乎又开始刮起热风了。广场上的棕榈树在风中呼叫。风在荒凉的街道上通行无阻。
他绕过烟囱,始终藏在那件黑色裹尸布下,她刚才凭它才认出他来。他开始爬,成为比原先更畸形的一大团,出奇地笨拙,丑陋。他在瓦片上爬,玛利亚在唱。
警察过来以前只剩六分钟了。
他肯定没穿鞋。他没有弄出任何响动,除了一种好似风吹过树木、房屋、街角的声音。
他很慢。他知道剩下的时间不多吗?他知道吗?他的两腿关节在长久的等待中变硬了,很不灵活。他遮着脸,但庞大的整个身躯摊开在屋顶上,仿佛是摊在肉案上的屠宰牲口。玛利亚一面唱歌,一面用两手打手势,让他顺着斜屋顶滚下来。接着她指着车,示意他滚下来时应该掉进她车里。她唱得更快,更快,声音越来越低。在城市的这一边,二十米长的街上没有门窗。谁也听不见玛利亚。
他照这样做,准备好姿势,先抬起双腿然后放下,他这样做。他的面孔再次消失在黑色裹尸布下,于是一大团呈难以形容的炭黑色的、被风雨磨损的破布朝玛利亚滚下来。
街上仍然没有人。他现在滚动得很灵巧,留心避免弄响屋顶的瓦片。玛利亚让发动机声音更大。她仍旧在唱,没有发觉这是徒劳的。他在那里,他来了,他就到了。她在唱。
他近了一米。她在唱,还是那首歌bbr>,声音很低。他又近了一米。他近了三米。街上仍旧空无一人,连那位守夜人也没有,他大概又睡着了。
一支巡逻队大概从广场出发朝普兰西帕尔旅馆方向,朝城北走。这是他们的路线。从那里传来话语声,最初声音很大后来逐渐小下来。离这些声音在沿旅馆的那条街街口响起,现在大约剩下四分钟,而罗德里戈·帕斯特拉离玛利亚只有一米远。
她以为自己计算错了,因为这四分钟还没有过去她就听见脚步的回响声,警察走进了沿着旅馆阳台的那条街,她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不可能,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多半也是这样想的,他越过屋顶上剩下的一米距离,更迅速、更灵活地滚动,纵身一跃。他跳了下来,落进罗孚车里。一大团软软的、黑黑的布掉进了车里。
完成了。玛利亚启动车时,巡逻队大概正拐进这条街。他落在后座上。大概还继续滚动,滚到了后座下面。没有动静。他大概躺在地毯上,紧靠在她背后,仍然裹在毯子里。
一扇窗子亮了。有人在喊叫。
城里各处都响起了警笛,此起彼伏。玛利亚这就到了主要广场。他从屋顶上跳下的时候,檐槽被他踩断了,发出巨响,难以入耳的噪音。一扇窗子亮起了灯?是的,两扇窗子、三扇窗子亮起来了。黑夜的门在吱嘎响。
是刚刚刮起了热风?是罗德里戈·帕斯特拉?警笛声不断。发出警报的是沿着旅馆巡逻的警察。但他们没有看见在另一条街上,在离他们五十米远处启动的罗孚车。风将声音吹向了田野。田野上这些方形光亮就是从窗子里射来的。停电仍在继续,点灯颇费时间。玛利亚拐过弯后,离正在搜索屋顶的警察约一百多米。
一支巡逻队朝她跑过来。她停下。巡逻队到了她面前放慢脚步,仔细看看那辆空车便走了。巡逻队在稍远处,在一扇窗前停住,并且呼喊。无人回答。巡逻队已经到了街尾。
必须减速。为什么罗孚车恰恰停在断裂的檐槽在风中颤动的地方?黑色罗孚车是旅馆一位女客人的,她自由自在,独来独往,被这难受的一夜弄得心慌意乱。玛利亚有什么可怕的?
她不再害怕了?恐惧几乎完全消失。她只有回忆,新鲜的、刚成熟的、如花盛开的回忆,回忆过去的她。差不多一分钟过去了。恐惧变得不可思议,如同心灵朦胧的青春。
玛利亚必须经过广场。她这样做了。她现在知道身后的罗德里戈·帕斯特拉不可能被人看见。后座是空的。出城不能不经过广场,广场上有两条出城的路,一条通往马德里,另一条通往法国,巴塞罗那。
一辆汽车,惟一的一辆,在夜里这个钟点,它必须起程朝马德里开去。人们会说这是第一位旅游者。
二十多位警察停在昨晚玛利亚喝曼萨尼亚酒的那家咖啡馆对面。他们在听警笛并且回答,他们在等待命令。其中一人挡住了玛利亚。
“您去哪儿?”
他看看空车,放下心来,朝她微笑。
“我是旅馆的客人。我们没订着客房,我没法睡觉,”她又补充说,“你们的声音这么大。我要去走一走。出什么事了?”
他相信她吗?是的,他仔细看她,然后转眼瞧着远处的旅馆,对她解释说:
“有人大概发现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在屋顶上,但不确定。”
玛利亚回转头。电筒光正在搜索离旅馆最近的最后几个屋顶。警察没有再说什么。
她轻轻启动车。去马德里的路就在她前面。必须绕过那丛矮棕榈树。她记得很清楚,这就是去马德里的路,不容怀疑。
汽车的机器在运转。克莱尔的黑色罗孚车开动了,朝玛利亚所希望的方向,朝马德里方向驶去。玛利亚坐在方向盘前,轻轻地、小心翼翼地绕着广场。檐槽还在城的另一处嘎嘎响,警笛声在那里持续不断。豺狼。那位年轻警察带着困惑的微笑看着玛利亚远去。她在他周围转,在广场周围转。她对他微笑了吗?她永远不知道。她驶上那条大街,旅馆前那条朝西的街。她没有看通往她所熟悉的走廊的阳台是否亮了灯。
这是去马德里的公路。西班牙最大的公路。它极为壮观,笔直地向前延伸。
当然,城市还没有结束。一支巡逻队,两支巡逻队相遇,都一无所获,他们瞧着这辆挂外国牌照的黑色罗孚车,它今天这么早就朝马德里开。然而昨夜的暴雨和现在突发的朝气使他们中间的几个人微笑。
其中一人呼叫这位独自开车的女人。
有两家汽车维修店。接着就是一个修理中心,它相当大,孤零零的。再过去就是几座很小的房子。玛利亚不知道现在几点钟。反正是黎明前的钟点。不过黎明还没有到。它得在它所需要的习惯时间里到来。它还没有来。
在房屋、小屋以后就是麦地。在蓝光下只有麦地。麦地呈蓝色。很久才能走完。玛利亚慢慢开车,但毕竟在往前驶。在夜里的某一时刻,汽车来到转弯处,车灯照着一块十分明显的牌子,于是她发觉现在离城十四公里,她已经离开了罗德里戈·帕斯特拉的城市。
她继续开,一直来到浅色小麦中一条阴暗的土路。她开上土路,行驶了五百米就停车了。这条路两侧都是和刚才一样的小麦,而黑夜仍未退去。极目望去,看不见任何村庄。一片寂静,因此玛利亚关了发动机。
玛利亚回转身时,罗德里戈·帕斯特拉正从裹尸布里钻出来。
他在后座上坐了下来,环顾四周。在黑夜的蓝光里他的面孔模糊不清。
这片平原上如果有鸟,它们肯定还在泥泞的黏土上,在麦秆之间睡觉。
玛利亚从口袋里掏出几支烟,取出一支递给他。他扑向这支烟。当她给他点烟时,她发觉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冷得发抖。他两手抓住烟不肯放手,吸了起来。在西班牙的暴雨之夜,黎明前一个小时,天气很冷。
他抽烟。
他没有看这个女人。
她可在看他。罗德里戈·帕斯特拉是姓名。她一面看着麦地,一面看他。
他的头发贴在脑袋上,衣服贴着身体就像他是淹死的人。他大概又高又壮。也许三十岁?他仍然在抽烟。他在瞧什么?瞧他的烟。当他瞧着香烟时,她看清他,他的眼睛大概是黑色的。
玛利亚打开身旁的旅行毛毯递给他。他接过去放在后座上。他没有明白。他又抽起烟来,然后看看车外的两侧。他首先开口。
“这是哪里?”
“去马德里的路。”
他没有再说话。玛利亚也一样。她朝前方转过头去。两人都在抽烟。他先抽完。她再递给他一支。他一直在发抖。在火柴的微光下,他的表情木讷,只注意克制颤抖。
“你想去哪里?”玛利亚问。
他没有立刻回答。他多半是头一次瞧她,远远地,毫无兴趣。但他毕竟在瞧她。玛利亚看不见他的眼睛,但看见他的目光,就像在大白天一样十分清楚。
“我不知道。”罗德里戈·帕斯特拉说。
玛利亚又朝前转过头去,接着又忍不住转头瞧他。她强烈地想看看他。他刚才看她时的那种惶恐表情已经消失。只剩下眼睛。当他将香烟递到嘴边时,眼睛上的眼皮本能地抬起。什么也没有。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只有抽烟的力气。他为什么跟着玛利亚来到这里?大概是出于一种善意,一种礼貌。有人呼唤,你就回答。罗德里戈·帕斯特拉以后是什么人呢?玛利亚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伸手可及的奇人,今晚从混乱的情爱中生长的黑色花朵。
他用枪打碎了她的脑袋。他的爱妻死了,十九岁,还光着身子,裹在与他在屋顶上时一样的棕色毯子里,躺在市政厅的临时停尸房里。他,另一个呢,胸前中了一枪。他们被分开。
“现在几点钟?”罗德里戈·帕斯特拉问。
玛利亚指指她的表,但他不看。
“两点半过一点。”
眼睛又重新看着麦田。他靠在后座上,玛利亚似乎在宁静中听见一声男人的叹息。接着又恢复了宁静。接着又是黎明前的时光在流逝,无止境地流逝。
天很冷。刚才吹向城市的热风存在过吗?那是暴雨后的阵风,它已经过去了。成熟的麦子曾在风雨的淫威下形成麦浪,现在却纹丝不动。
突然从凝滞的空气中渗出了寒气,它刺激着肩膀和眼睛。
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大概睡着了。他的头靠在后座的椅背上,半张着嘴。他睡着了。
她呼吸到空气中有点变化,小麦泛出苍白色。过了多少时间?他睡了多久?在地平线的某处开始了一场争斗,它没有颜色、不规律,难以模仿。头脑里某处也开始了争斗,身体越来越感到不适,它与任何其他不适不同,它在寻找自己的秩序。但是,但是,可以说天空清纯发蓝。它仍然如此。当然这只是偶然的光明,是情绪变化的完美幻觉,是由早已积累的种种疲劳以及这次疲劳,这一夜的疲劳所形成的、突然被美化的幻觉。也许是这样?
不,这是黎明。
他在睡觉。他在睡觉。
在黎明中还没有任何确定的颜色。
罗德里戈·帕斯特拉正在做梦。他正处在睡眠中做梦的时刻。玛利亚转头对着他,下巴枕在椅背上瞧着他。她有时看天,但更是看他,仔仔细细地——什么意思?她看着罗德里戈·帕斯特拉。是的,在这里,他睡得很安稳,他张开鸟的翅膀越过一切混乱。这看得出来。他这个从此以后无比沉重的人现在全身被托起,超越了一切混乱,而且他在不知不觉间同意这样做。
罗德里戈·帕斯特拉睡觉时,玛利亚就看不到他那完全茫然的眼神。
他刚刚在睡眠中微笑。她敢发誓在他半张半闭的嘴上出现了一个战栗的微笑,它酷似生活满意的微笑。另一些字眼被黎明排除了。
在他大腿之间,生殖器旁边,有一个武器的形状,是一把枪。毯子在他脚下。旅行毛毯在他身旁。不必替他盖上。何况她想看见他全身,永远。她看得很清楚。他睡得安稳、平静。
别抬头看天。
其实大可不必。曙光在他身上升起。苍白的光线逐渐照射到他全身。这个身体的轮廓更清楚,更明确。它再次有一个姓名:罗德里戈·帕斯特拉。
到钟点了,他在此刻原本会被人逮住,就像老鼠。
玛利亚有点像他那样摊靠在前座上,瞧着曙光照到他身上。
她想起了一个孩子,想起了孩子。她驱赶这个想法。他仍在做梦,就像昨晚一样做梦。
必须再等等。然后该叫醒他。
他现在变成了粉红色。一种平稳的疲惫笼罩着田野以及玛利亚。天空在平静里染上了色彩。她还有一点时间。一辆汽车在国家级公路上朝马德里驶去。玛利亚偷偷看看另一侧的天空。他身上的粉红色来自天空。第一批出发的时刻到了。驶往马德里的那辆车肯定是从旅馆来的。在仍然阴暗的走廊里,克莱尔在这艰苦的一夜后痛苦地伸展四肢,心中在欢呼照射他们爱情的黎明,然后她又睡去。
他仍然在睡。玛利亚坐了起来,从车门的前面口袋里取出那一小瓶白兰地。空腹饮酒,熟悉的、灼热的酒又回涌到喉咙,引起恶心,令人清醒。太阳。地平线上有太阳。寒气立刻减弱。眼睛感到不适。他睡了将近一个小时。阳光扫过他的身体,进入他半张半闭的嘴,他的衣服开始轻轻地冒气,就像没有完全熄灭的火一样。他的头发也冒气。被丢弃的火发出的极细极细的烟气。他还没有感到光亮。他的眼睛轻微地颤动,但是眼皮紧锁着睡眠。他不再微笑。
难道不应该赶紧叫他,尽快叫他,好办完事吗?
玛利亚又取来那一小瓶白兰地喝了,然后放回藏书网车门上的口袋里。她仍在等待。她还没有叫醒他。她还没有叫醒罗德里戈·帕斯特拉。
然而,然而,最好是让玛利亚生活中的这一刻尽快过去: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将在罗孚车里醒来,看到自己身在麦田小路上,身边是这位陌生女人。在醒后几秒钟里,他会恢复记忆——这点可以预见到。他明白自己刚才在做梦,会呆着发愣。玛利亚必须下决心将他叫醒。
半个太阳在地平线上露面了。两辆汽车、六辆汽车在公路上快速驶向马德里。玛利亚又拿起那小瓶白兰地,再喝一口。这一次,严重的恶心使她不得不闭上眼睛。然后她开始轻轻地叫唤:
“罗德里戈·帕斯特拉。”
他没有听见。眼睛颤抖了两下然后闭得更紧。白兰地引起的恶心还在继续。要呕吐。玛利亚闭上眼睛,免得吐出来,免得看他。
“罗德里戈·帕斯特拉。”
她摸索着将白兰地瓶放回车门上的口袋里,更深地将头埋向座位后面。
“罗德里戈·帕斯特拉。”
后座上有什么东西在动。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他没有醒。玛利亚又直起身子,这次瞧着他。
“罗德里戈·帕斯特拉。”
他的眼睛眨了眨。白兰地引起的恶心过去了。玛利亚又来一次,拿起小瓶喝酒。这一口酒比前一口酒还厉害。也许她会晕倒?不。只不过她有点眼花,无法平静地说话,只会喊叫。
“罗德里戈·帕斯特拉,罗德里戈·帕斯特拉。”
玛利亚又将头埋在前座的椅背里。
应该这样做。应该唤醒他。从汽车后部传来低沉的叫声,长长的呻吟声。
玛利亚转过头来时,觉醒的最初一刻已经过去了。他坐在后座上,用有眼眵的、充血的眼睛瞧着麦田,他家乡的麦田。他感到惊奇吗?是的,他仍然惊奇,但很轻。现在他的眼睛离开了麦田。他还是直着身体坐着,再不看任何东西。他想起了一切。
“我该回旅馆了。”
他不作声。玛利亚递给他一支烟。他不看它。她朝他伸出烟,但他始终不看它。他开始瞧玛利亚。当她说她必须回旅馆时,他抓紧了那条棕色毯子,但这个动作后来停止了。他发现了玛利亚的存在。大概是她勾起了他的回忆。
她避免深呼吸以防呕吐。可能是她在黎明时喝的最后一口白兰地回涌到了喉咙里,就像抽噎一样必须时时克制住。
他瞧着她,瞧着,瞧着。目光呆滞,充满了在此以前难以想象的冷漠。他瞧着玛利亚时又发现了什么?他发现她时为什么又惊奇?他当时意识到玛利亚再不能帮他忙,不管是玛利亚还是任何人吗?他意识到随着黎明来临,被黑夜隐藏的新事实将被揭露吗?
“我有个孩子在旅馆,”她说,“所以我必须回去。”
结束了。他不再看着她。她把手中的烟再递过去,他接下,她给他点火。他掀起座位上的棕色毯子。
“听我说。”玛利亚说。
也许他没有听见。她的声音很低。他打开车门下车,站在车旁。
“听我说,”玛利亚重复,“这里离国境线不远。可以试试。”
他站在小路上,再次环顾四周故乡的麦田。接着他走回来,他记起来了,他关上车门。他记起来了。同样,在夜里,他回答了对他名字的呼唤。昨天,他很可爱。阳光明亮,迫使他眯起眼睛。
“可以试试。”玛利亚又说。
他慢慢地摇头,表示他不知如何是好。
“中午十二点,”玛利亚说,“中午十二点我就回来,我回到这里。中午十二点。”
“中午十二点。”罗德里戈·帕斯特拉重复着。
她用手指指太阳,然后朝他张开两只手。
“中午十二点,十二点。”她又说。
他点点头。他听懂了。然后他转过身去寻找,在这一大片麦田里,在这片自由的空间里,他该去哪里待着,去哪里藏身。太阳完全露出了地平线,完全照着他,他在麦地上的影子很完整,长长的。
他可能已经找到去处,找到歇脚的地方。他在小路上远去。他手里拿着的毯子拖在他身旁。他光脚穿着绳子结成的凉鞋。他没有外衣,只有一件深蓝色衬衣,和村里的所有男人一样。
他在小路上走着,停下,仿佛在犹豫,接着他在离罗孚车大约二十米的地方钻进麦田,突然一下在那里摊开手脚倒下。玛利亚等着。他不再站起来。
当她走出麦田那片新鲜的黏土地,回到国家级公路上时,炎热已经开始了。它还会增强,无可避免地一直到中午,然后在整整一天里扩散,一直到黄昏。这是众所皆知的。
玛利亚被阳光照着后颈,又感到一阵阵的恶心。她双手紧握着方向盘,与困倦斗争。她以为克服了困倦时,其实陷得更深。不过,她仍然朝旅馆开去。
这里是那个修理中心。
这里是那两家维修店。
而且已经出现了农民。去马德里方向的汽车还不多。
当玛利亚认为再无法抗拒困倦时,她想起了朱迪特,于是她抵达了城市的近郊,然后是城市,然后是广场。
那里仍然有警察。夜间的这批人该睡觉了。在大白天这些警察显得很气馁。他们在打哈欠。他们满脚是泥,衣服被揉皱,但还是在城里各处吹警笛。他们虽然疲惫,仍在市政厅前守卫着前一天被谋杀的两个人的尸体。
旅馆的大门开着。一位老人替换了那位年轻的守夜人。车棚里有车位。刚才那些汽车确实是从旅馆里走的。玛利亚又从大门出来,在街上围着旅馆转了一圈,昨天夜里她就是在这条街上认识罗德里戈·帕斯特拉的。她喝了太多的酒走路困难,但街上还是空空的,没有人看见她。
走廊里有空地方。她恶心得难受,必须赶紧挨着女儿躺下,然后才有勇气睁眼看。棕色毯子上还留有朱迪特的体温。走廊里仍旧安静和凉爽,有人关上了通往阳台的走廊门。多么好的休息。朱迪特在始终快乐的睡眠中翻了一个身。玛利亚开始休息。
他们两人仍旧在那里,仍旧在睡。她离开走廊已经过了两个小时。时光还早。清晨四点钟。他们在睡梦里大概是无意识地相互靠近。克莱尔的踝骨放松地靠着皮埃尔的脸。他的嘴轻轻地碰着克莱尔的踝骨。克莱尔的踝骨在皮埃尔张开的手上。如果他握紧手,这个女人的踝骨就整个在他手里了。然而玛利亚怎么看也是枉然,这事没有发生。他们在熟睡。
六
“玛利亚。”
玛利亚醒过来。是皮埃尔在叫她。见她睡个没完,他微笑。他靠在墙上看着她。
“十点钟了。”他抱歉地说,“所有的人都走了。”
“朱迪特呢?”
“她在院子里玩。没事。”
在玛利亚周围,走廊已经空了。去阳台的窗子开着,阳光斜照着走廊。它照在红色地面上,十分明亮,像昨天一样,并且反射在皮埃尔的脸上。玛利亚又感到恶心。她起身又躺下。
“等一等,我这就起床。”
在走廊尽头,已经有侍者端着清凉饮料的托盘走来走去。客房的门开着。几位妇女一面收拾床铺一面唱歌。暑热已经来了。
“我让别人别惊醒你。”皮埃尔说,“不过再过几分钟,太阳就要照着你了。”
他紧紧盯着她。她拿出一支香烟,试着抽一口然后又扔掉了。虽然感到恶心,她仍旧对皮埃尔微笑。
“早上对我来说是最难过的,”她说,“不过我这就起床。”
“你要我留在这里吗?”
“你还是去餐厅等吧,酗酒后醒酒时不该有旁人在场。”
他们两人都微笑。皮埃尔走开了。玛利亚又叫住他。
“克莱尔呢,她在哪里?”玛利亚又问。
“和小家伙在下面。”
她好不容易起来走到餐厅时,皮埃尔桌上正有罐咖啡冒着热气。皮埃尔知道某几天早上玛利亚需要什么。他静静地让她喝,喝完全部咖啡。然后她伸懒腰,伸懒腰,两手伸进头发,最后抽烟。
“好多了。”她说。
餐厅里除了另外两桌以外,他们是惟一的客人。餐厅又变得井然有序,十分干净。白白的桌布上已摆好午餐的餐具。在夜里呈蓝色的玻璃天棚下,张开了一大张深灰色帆布来遮阳。在这里炎热还可以忍受。
“你昨晚喝酒了,玛利亚。”皮埃尔说。
她用手摸摸脸。用手摸脸时她才感觉到,她才知道自己从前很美,现在开始不行了。她以毫不宽容的方式双手摸脸,她知道自己已经承认自己憔悴了,永远憔悴了。她没有回答皮埃尔。
“这还是毅力问题。”皮埃尔继续说,“你可以少喝点嘛,至少在晚上。”
玛利亚大口大口地喝完咖啡。
“呵,这样真好,”她说,“早上一个难受的时刻就过去了。”
“夜里我找过你。车也不在。守卫告诉我你出去遛弯了。于是我明白了。”
他欠起身,也抚摸玛利亚的头发。
“玛利亚,玛利亚。”
她没有对他微笑。他的手在她头发上待了一会儿然后就缩回去了。他明白玛利亚为什么没有笑。
“我去冲个澡。”她说,“然后,你要是愿意,我们就走。”
克莱尔来了。她牵着朱迪特的手。她们进来了。克莱尔穿一身蓝。她进来时首先看皮埃尔。她一进来就看得出她对皮埃尔的欲望像影子一样跟着她。真好像她在呼喊。但她跟玛利亚说话:
“你夜里出去了?”
玛利亚寻找答话,但找不着。她不由自主地凝视克莱尔。
“夜里他们把我们吵醒了,”克莱尔接着说,“他们以为找到了罗德里戈·帕斯特拉。所有的人都跑到窗口看。乱极了!我们到处找你。”
他们发现夜里她不在时,他们又做了什么?一旦他们发现她还没回来,罗孚车也没回来,一旦孩子们又沉沉睡去,旅馆又安静下来,走廊,渐渐地整个旅馆都安静下来,他们做了什么呢?成事了吗?
“我和警察在一起,”玛利亚说,“我和警察一起喝曼萨尼亚酒,就在昨晚那家咖啡馆。”
克莱尔笑了。皮埃尔也笑,但不及克莱尔笑得厉害。
“呵,玛利亚,”克莱尔叹口气说,“玛利亚,玛利亚。”
他们爱她,玛利亚。克莱尔的笑并不完全正常。这事并非不可能,他们可以在黑暗的走廊里,一面等她,等着罗孚车回来,一面相互紧紧拥抱。谁知道呢?
“朱迪特。”玛利亚喊。
玛利亚伸手拉她,看着她。这小姑娘夜里睡得很好。眼睛是蓝色的。眼睛下方恐惧的黑圈已经消失。玛利亚将她推开,推得远远的。他应该还在麦地里。他在睡觉。麦秆的阴影很细,他开始感到热。如果罗德里戈·帕斯特拉获救,那最终获救的是谁呢?
“她吃早餐时可是狼吞虎咽,”克莱尔说,“凉爽的一夜过后,她狼吞虎咽。”
朱迪特又回到玛利亚身边。玛利亚又拉着她,又看她,然后几乎粗鲁地又推开她。朱迪特习以为常。她听任母亲兴之所至地看她然后又推开她,她走开去,在餐厅里转悠,一面唱着歌。
“到马德里的时间不能太晚,”克莱尔说,“尽可能在天黑以前。为了找旅馆。”
玛利亚想起来了,走开去,去办公室。浴室是空的。淋浴很舒服。时间就这样过去。玛利亚看着自己孤独而赤裸的身体。如果将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带往法国,最终能拯救什么呢?他在汪洋一片的小麦地睡觉。水顺着她的乳房和腹部流下,使她感到舒服。她在等待,等待时间流逝,而水源源不断。当然,罗德里戈·帕斯特拉会判减刑。人们将考虑到他对佩雷斯的嫉妒心理。但是除了考虑使他杀人的这种嫉妒心理以外,人们还能做什么?
在餐厅里,只剩下克莱尔在等玛利亚。
“皮埃尔去结账了,”她说,“然后我们就走。”
“你真漂亮,”玛利亚说,“克莱尔,你的确的确漂亮。”
克莱尔低下眼睛。她忍住,接着说:
“在他们结束对那个可怜人的搜寻后不久,汽车就开始启动了。不可能再睡。我是说很难再入睡。但终究睡着了。”
“那是几点钟?”
“还是夜里,我不清楚是几点钟。全城都响着警笛。在那边,瓦片哗啦地响,大概是风。他们惊慌失措。我很晚才又睡着。”
“很晚?”
“好像太阳正在升起。是的。我躺着,看见了天空。皮埃尔和我,我们说了话,是的,仿佛一直到天亮。”
克莱尔等着。玛利亚不再追问。朱迪特回来了。克莱尔喜欢朱迪特,她是皮埃尔的孩子。
“永远再不会有暴雨了,”克莱尔对朱迪特说,“你不该害怕。”
“永远?”
这是对她的许诺。她又去旅馆的走廊里转悠。皮埃尔回来了。他说已准备好。他结清了旅馆手续。他抱歉说让她们久等了。然后他就不说话了。今早克莱尔没有看他。她低着眼睛抽烟。即使在黎明前,他们在黑暗的走廊里大概也没有相聚。她想错了,玛利亚。他们不像头天晚上那样相互看着,他们避免四目对视,这是因为他们之间已低声倾诉了他们的爱情,那时麦地的上空是粉红色的,黎明的来临使他们想起了玛利亚,这个念藏书网头在他们强烈的新生爱情面前显得可悲和可憎。拿玛利亚怎么办?
“还得去看看圣安德烈阿教堂呢,”皮埃尔说,“三幅戈雅的画,哪怕只是为了以后不后悔。”
有客人进来。是女人。皮埃尔不再看她们。
“我累了,”玛利亚说,“我等你们。”
“你喝什么了?”克莱尔问。
“白兰地。我在车上等你们。快到中午时会好些。”
他们交换了眼色。昨天夜里他们肯定也谈到了这个,希望玛利亚再次变得明理,希望并且高兴她在别处忙于别的事而不去想自己又一次的不幸。
他们走了出来。浴后的清凉消失了,玛利亚认出院子后立刻又感到疲乏,仿佛命中注定。需要巨大的力量才能将罗德里戈·帕斯特拉从麦床上拉起来。这件事应该告诉他们,阻挠他们新生的欲望,放弃马德里——在那里今晚该成就他们的爱情。玛利亚瞧着他们装车——她不去帮忙——他们笑着完成这小小的苦差事,这差事会使玛利亚呻吟。
玛利亚坐在前面,靠着皮埃尔。在她后面是克莱尔,她正在叠后座上胡乱放着的旅行毛毯,没有提出问题。玛利亚看见她整理,没有作出任何解释。在城里的路程和夜里玛利亚走的一样。现在是十一点钟。广场上还有四位警察站岗,他们由于整夜的搜寻像玛利亚一样疲惫不堪。圣安德烈阿教堂坐落在广场上,和市政厅一样。被害人的尸体应该还在那里,被保存着。
“他们没有抓住他。”皮埃尔说。
他在整夜开着的那家咖啡馆对面在阴凉处停了车。再一次是教堂。再一次是戈雅的三幅画。再一次是度假。为什么拯救罗德里戈·帕斯特拉,拯救他脱离什么?他的被惊醒这次会是如何?将这个身体从麦地里拉出来,在克莱尔因欲望受阻而变得粗暴的态度下,将这个身体装上汽车。现在是十一点十分。
“真的,”玛利亚说,“我很累,我就待在这里。”
克莱尔下车,后面跟着朱迪特。皮埃尔让车门开着,等着玛利亚。
“就十分钟,”他说,“你能行,玛利亚,来吧。”
她不愿意。他关上车门。他们三人朝圣安德烈阿教堂走去。他们进去了。玛利亚再看不见他们。
正午将到,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将明白他被抛弃了。玛利亚闭上一刻眼睛。她还记得吗?是的。她记得那瞧着小麦但识别不出来的眼神,她记得那在阳光下醒过来的眼神。当她睁眼时,有两个孩子站在那里,被罗孚车迷住了。他们还没有回来。大概还看了些别的画,不仅是戈雅的作品,还看了某位早期艺术家的作品。他们牵着手一起看其他风景画。从打开的窗子望出去的远处的小山谷、树林、村庄、羊群。暮色时分的树林,四周是可爱的天使、羊群、山丘上冒炊烟的村庄,在山丘之间流动的空气就是他们爱情的空气。远处,有个湖,它像你的眼睛一样蓝。他们牵着手互相看着。在阴暗处,他对她说:在这以前我没有注意到,你的眼睛更蓝,像这湖水。
玛利亚必须动动,必须去正对着汽车的酒吧喝杯曼萨尼亚酒。她的手开始颤抖,酒在她的喉咙和身体里引起了幻想,和洗澡的幻想同样强烈。如果他们还不回来她就去这个酒吧。
他们回来了。朱迪特在他们中间蹦蹦跳跳。
“这里不仅仅有戈雅的画,”皮埃尔说,“你本该来的。”
克莱尔拉开车门。玛利亚阻止了她。皮埃尔挨着她。
“昨天夜里,”玛利亚说,“你们睡觉时,我发现了警察找的那个人,罗德里戈·帕斯特拉。”
克莱尔变得十分严肃。她等了一秒钟说:
“你喝多了,玛利亚。”
皮埃尔没有动静。
“不,”玛利亚说,“这是偶然。他当时在旅馆阳台对面的屋顶上。我将他带到去马德里的公路上,离这里十四公里的地方。我对他说我中午十二点钟回去。他在麦地里躺下了。现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皮埃尔,皮埃尔,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皮埃尔拉起玛利亚的手。从说完以后的沉静中她明白自己刚才在大叫。
“求求你了,”他说,“玛利亚。”
“这是真的。”
“不,”克莱尔说,“不,不是真的,我敢发誓,不是真的。”
她从汽车旁稍稍走开,庄严地挺直身体,使玛利亚低下眼睛。
“我想我们去不去对他都无所谓,”玛利亚说,“对他完全无所谓。我们完全可以不去。我想最好别去。”
皮埃尔努力微笑。
“那这不是真的?”
“是真的。这城很小。他在屋顶上,屋顶正对着旅馆的阳台。这事有几千分之一的可能性,但是真的。”
“你今早没有说。”克莱尔说。
“为什么你没有说,玛利亚?为什么?”
为什么?克莱尔和朱迪特从汽车旁走开。她不愿意听玛利亚的回答。
“也是偶然,”玛利亚对皮埃尔说,“我第一次看见他时,你和克莱尔在旅馆的一个阳台上。”
玛利亚看见克莱尔又朝他们走回来。
“很久以后,你们两人都睡着了,我才相信他就是罗德里戈·帕斯特拉。那已经很晚了。”
“我知道。”皮埃尔说。
有人在广场上停住了。他们瞧着慢步回到罗孚车旁的克莱尔。
“这我对你说过,”玛利亚继续说,“在我们结束谈话以后。但你睡着了。”
“我知道。”皮埃尔重复说。
克莱尔回来了。
“这么说,他在等你?”她低声问。
她突然又变得温和。她离皮埃尔很近,比任何时候都近,带有威胁性但又谨慎。皮埃尔已经在注意听玛利亚讲的事。
“呵!我不知道,”玛利亚说,“我想这对他无所谓。”
“十一点二十分了。”皮埃尔说。
“我根本不想去,”玛利亚说,“你们看着办吧。”
“去哪里?”朱迪特问。
“去马德里。我们可以去另一个方向。”
警察又开始拖着疲累的步子在广场上转悠。已经是中午时分的炎热使他们十分疲惫。阳光已经将街道晒干。只需两个小时就能使水沟里滴水不剩。
“旅行毛毯,”克莱尔说,“就是这件事?”
“是的。呵!首先我想喝杯曼萨尼亚酒,首先。”
她背靠着后座,看见他们相互对视,然后寻找广场上有没有一家开了门的咖啡馆。他们会永远允许她喝酒,会永远满足她的喝酒愿望,永远。
“来吧。”皮埃尔说。
他们到昨晚的咖啡馆。曼萨尼亚酒是冰的。
“你为什么喝白兰地?”克莱尔问,“晚上喝白兰地最使你难受。”
“一个疯狂的念头。”玛利亚说。
她又叫了一杯曼萨尼亚酒。他们随她去。皮埃尔也一心只想着罗德里戈·帕斯特拉。他向侍者要了一份报纸。头版上登着罗德里戈·帕斯特拉拙劣的身份证照片。另外两张照片也在上面。佩雷斯的照片和一位长着圆脸、深色眼睛的十分年轻的女人的照片。
“他们结婚只有八个月。”皮埃尔说。
克莱尔拿过报纸看,然后扔在椅子上。咖啡馆的侍者朝他们走来,用手指着警察。
“罗德里戈·帕斯特拉是我一位朋友,”他说——他笑了——而且用手势表示让警察一直找下去吧。
“他们没有抓住那位先生。”朱迪特说。
“再来一杯曼萨尼亚酒。”玛利亚说。
皮埃尔没有阻止她要酒。一般来说,他会阻止的。他让她喝下第三杯。他看看表。朱迪特坐在克莱尔膝上,专心看着。侍者走远了。
“你说是中午十二点?”
“是的。他重复了这个词,说了中午十二点。但他不相信。”
皮埃尔也要了一杯曼萨尼亚酒。玛利亚已喝下三杯了。她在微笑。
“这真奇怪,真新鲜。”她说。
“你要胡说些什么,玛利亚?”克莱尔问。
玛利亚的微笑有增无减。于是皮埃尔介入进来。
“你别再喝了。”他说。
他拿起曼萨尼亚酒杯时,手在稍稍颤抖。玛利亚答应不再喝酒。克莱尔忘记了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又开始死盯着皮埃尔。阳光照到了带栏杆的长廊。整个广场开始进入中午的宁静中。
“可是他们,”玛利亚说,“他们当时还处在爱情的初期。”
皮埃尔牵起她的手,紧紧握着。但玛利亚指指市政厅。
“他妻子在那里,”她说,“佩雷斯也在。为了合乎情理,他们被分开放着。”
“玛利亚。”皮埃尔叫。
“是的,我说过:也许去国境线。他没有回答。真麻烦!麻烦!”
在她周围已经是酒精造成的孤独。她还知道何时该停止说话。她会停止的。
“毕竟会变的。”她说。
侍者又回来。他们默不作声。皮埃尔付了酒钱。他们去马德里吗?侍者问。他们也不知道。他们谈论风暴。昨天他们是在路上吗?他们勉强回答,侍者不再追问。
“你能认出那地方吗?”皮埃尔问。
“能认出。可是度假呢?”
“如果这是你提的问题,”皮埃尔说,“那无可选择。你让我们陷于不容选择的处境。”
他说话时并不带火气。他在微笑。克莱尔默不作声。
“度假,”玛利亚说,“我说度假,主要想到的是你们,不是我。”
“我们知道。”克莱尔终于开口了。
玛利亚起身。她直直地站在一动不动的克莱尔面前。
“我无能为力,”她低声说,“无能为力。任何人也无能为力,任何人,任何人。这是我想说的。我并没有选择去看见那人待在夜里的屋顶上。你也会像我一样做的,克莱尔。”
“不会。”
玛利亚又坐下来。
“我们不去。”她宣布说,“首先,我们没办法将他藏起来,他个子很大,是巨人。即使我们办到了,他也会满不在乎,我们的努力会徒劳无功,甚至可以说滑稽可笑。只能救罗德里戈·帕斯特拉一条命。克莱尔,你去马德里。我不走了。去马德里吧。”
克莱尔轻轻敲着桌子。皮埃尔站了起来。
“我不走了,”玛利亚又说,“我要喝曼萨尼亚酒。”
“十二点差二十五分。”皮埃尔说。
他独自走出咖啡馆,朝汽车走去。朱迪特跑着跟在后面。克莱尔看着他离开。
“来吧,玛利亚。”
“好的。”
她抓住玛利亚的手臂。玛利亚站了起来。不,她没有喝很多酒。在白兰地以后,她又喝得早了一点,但是这会过去的。
“会过去的,”她对克莱尔说,“你别担心。”
皮埃尔朝她走了回来,指着已经坐在汽车后座上的朱迪特。
“朱迪特?”他问。
“呵!她还很小,”玛利亚说,“稍稍注意就行了。”
他们慢慢地离开广场。城市很安静。警察们累垮了,在栏杆的平板上睡觉。
“很简单,”玛利亚说,“你走去马德里的公路,那里,在对面。”
这是去马德里的公路。西班牙最大的公路。它极为壮观,笔直地向前延伸。
广场过后城市还在延续。一队巡逻警察溃不成军地,一个跟着一个走了回来。他们不再看这辆黑色罗孚车。从清晨起他们见到很多了。外国牌照也不再让他们转过头来。
他们之中谁也不看这辆罗孚车。
有一家维修店。一家维修店。玛利亚曾经数过是两家。
“去的时候,”玛利亚说,“我很担心。回来时又醉了。但我会想起来的。那时还有另一家。”
“去马德里的公路,”皮埃尔说,“你不会弄错吧。”
出现了另一家。皮埃尔开得很慢,几乎像她在夜里开车一样。
“然后是一个维修中心,相当大,而且孤零零的。”
“就在那儿。你别担心。”皮埃尔说。
他轻轻地说。他很热。大概也害怕。谁也没有回头看沉默不语的克莱尔。
维修中心到了。它开着门。炙热的空气中充满锯床的噪音。
“然后,好像是房屋,很小的房屋。”
房屋也在那里,矮矮的,有孩子在门廊里看汽车。他们不再问现在几点钟。反正在正午以前的某个时刻。很快,过了房屋,田野上再没有任何阴影,除了鸟儿飞逝的阴影以外。
麦田帮不了忙。看不到任何标志。只有令人目眩的光线下的麦田。
“我在这地里开了很久,”玛利亚说,“我跟你说过有十四公里。”
皮埃尔看看里程表,低声计算走过的距离。
“还有五公里,”他说,“五公里。很快就到了。”
他们注意地看着朝地平线轻轻起伏的景色。天空是一片灰色。去马德里的公路两旁是望不到头的电线杆。天这么热,汽车不多。
“这条路不转弯?”皮埃尔问。
她说她记得有一个转弯处,是的,但她没有转弯。然后是一直往前,直到那条小路。
“一切顺利,”皮埃尔说,“前面就是路口。瞧瞧左边。好好瞧瞧,玛利亚。”
他语气平和大概是因为朱迪特在场。也许还因为有克莱尔。朱迪特精神很好,正平静地唱歌。
“他热死了,完了。”玛利亚说。
这是条缓缓的上坡路。
“你记得吗?这个小坡,你记得吗?”
她记得。的确是条缓缓的上坡路,她当时开到坡顶,坡顶是几条小路的分水岭,从那里可以看见左边的一条小路以及其他的麦地,其他的、无边的麦地。
“真蠢,真荒谬。”玛利亚喊。
“不,”皮埃尔说,“不。”
前面是别的麦地,它们不像刚才的麦地那么整齐。麦地上有硕大的色彩鲜艳的花朵。克莱尔说:
“这里已经开始收割了。”
七
“这是地狱。”玛利亚叫道。
皮埃尔完全停了车。朱迪特听着,试图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他们不说话,于是她又玩别的。
“你再看看,”皮埃尔说,“求求你了,玛利亚。”
小路朝左笔直地下到谷底。路上还没有人。
“就是这条路,”玛利亚说,“收割的人很远,在路两侧大概五百米以外。天黑以前他们到不了这里。你明白,克莱尔。”
“那当然。”克莱尔说。
突然间,玛利亚清楚地认出了这条路,它柔和又柔和的曲线,它精确的宽度,它隐藏在小麦中间的特点,甚至它的光线。玛利亚伸手去取车门口袋里的白兰地。皮埃尔用手臂挡住了她这个动作。她将小酒瓶放了回去,不再坚持。
“他在小麦中间躺了下来,”她说,“大概在那里,”她指着一个无法指明的地方,“等着中午十二点。时间过了这么久,他会在哪里呢?”
“谁呀?”朱迪特问。
“一位先生,”克莱尔说,“他应该和我们一同去马德里。”
皮埃尔慢慢开动车,在去马德里的路上走了几米远,然后仍然慢慢地开上那条小路。两条清晰的汽车轨迹与大车的轨迹交叉在一起。
“罗孚牌汽车的轮子。”皮埃尔说。
“你瞧,你瞧,”玛利亚说,“此刻不会有麦秆的阴影。他热死了。”
酷热。小路已经被晒干了。大车和罗孚车的轨迹从此刻定在那里,直到下一次暴雨。
“呵!多傻呀,”玛利亚说,“原先就在这里。就在这里。”
十二点过了一会儿,刚过。这是她宣布过的正点时刻。
“别说话,玛利亚。”克莱尔说。
“我不说话。”
田野上这里那里有花,它们长在被土路围着的大长方形麦地里,土路都无一例外地缓缓往下通向山谷。人们瞧着朝他们开来的汽车,心里在纳闷这些旅游者如果不是走错了路,到这里来干什么。他们停止了工作,都站着瞧那辆罗孚车。
“他们在看我们。”克莱尔说。
“我们在这条路上休息一会儿,”皮埃尔说,“昨夜的暴雨闹得我们睡不好觉。旅馆里没订到客房,你记得吧,克莱尔。”
“我记得。”
朱迪特也瞧着那些收割者。刚四岁的她试图去理解。她坐在克莱尔膝上可以一直看到山谷底部。
玛利亚现在完全恢复了对地点的记忆。暑热在小路凹处停滞不动,让人体各处都沁出汗来。
“还有二十米。跟着车轮的痕迹。我会告诉你的。”
皮埃尔往前开。收割者始终站着看他们靠近。这条路是死路,只通往他们的田地。田地是一个精确的大四边形,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就在这个四边形的中央睡了七个小时。他们从山谷底部开始收割,一直往上,在天黑时分抵达去马德里的公路边。
小路更加下陷,比麦田的地势更低。他们现在只看见收割者的头,因聚精会神而一动不动的头。
“你得停车。”玛利亚说。
他停下车。收割者没有动。其中几人很可能会朝罗孚车走来。
皮埃尔下车,朝最近的两个男人做了一个友好的手势。几秒钟过去了。两人中的一人回应了皮埃尔的手势。于是皮埃尔将朱迪特抱出汽车,抱起她,朱迪特也像他一样,做手势问好。玛利亚后来想起这事时,会发觉皮埃尔看上去很快活。
所有的收割者都回答了小姑娘的手势。那两个男人,接着是他们身后远处的那三个女99lib?人。他们的脸色变了:他们在笑。由于阳光,他们的笑相很古怪:是远远能看见的水上的涟漪。他们在笑。
克莱尔在车里不动。玛利亚下了车。
“他现在不可能走出这块地。”她说。
皮埃尔指给玛利亚看山谷底处的一组大车。在半坡处,在这第一组大车和去马德里的公路之间,还有几辆大车和马匹。
“再过半个小时,”皮埃尔说,“他们都会到大车的阴凉处吃饭。小麦高高的,他们再也看不见我们。”
有人在汽车里说话。
“半个小时后我们都会热死了。”克莱尔说。
她又抱回朱迪特,给她讲故事,一面用眼光跟随着玛利亚和皮埃尔。
他们又开始工作。从谷底吹来的空气中夹着小麦细屑,刺激喉咙。这空气还有种香味,它经过夜里暴雨的洗涤。
“我去看看,”玛利亚说,“至少告诉他要等一等,要耐心。”
她像散步一样慢慢远去。她在唱歌。皮埃尔在阳光下的小路上等着。
她唱的是黎明前两小时给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唱的那支歌。一位收割者听见了,抬起头来,不明白这些旅游者为什么在这里停下来,反正弄不明白,又干起活来。
她本能地往前走,平静的步伐和清晨四点钟她离开罗德里戈·帕斯特拉时他的步伐一样。小路往下陷,谁也看不见她。除了皮埃尔和克莱尔。
如何称呼在玛利亚面前展开的时间呢?希望的准确性?呼吸到的空气的更新?没有目标的爱的白热化和爆发?
呵,谷底应该有激流,风暴的亮晶晶的水仍在那里流动。
她没有弄错。希望很准确。在她左边,麦田里突然出现一个空洞。在这里她再看不见他们。她再一次单独和他在一起。她拨开小麦,钻了进去。他在那里。在他上方,小麦又天真地交叉起来。在一块石头上,小麦也同样弯曲着。
他睡着了。
今早在朝阳下从这里驶过的有色彩的大车没有将他惊醒。他就在这bbr>里,在她离开时他歇息、投身、倒下的地方。他俯身躺着,两腿像孩童般地微微弯曲,姿势难以描述,是出于不为厄运所制约的追求舒适的本能。这两条腿曾载着厄运缠身的罗德里戈·帕斯特拉一直来到这片麦地,只有这两条勇敢的腿对他的睡眠感到知足。
他的手臂在脑袋周围,像两腿一样,孩童般地自然放松。
“罗德里戈·帕斯特拉。”玛利亚喊。
她弯下身。他睡着了。她将把这个身体带去法国。这个暴雨中的凶手,她的奇迹,她将带他走得远远的。这么说,他在等她。他相信清晨她说的话。她突然想挨着他的身体躺下,躺在麦地里,好让他醒来时认出世界上的某个东西,认出一个女人陌生的、感激的面孔。
“罗德里戈·帕斯特拉。”
她低声呼唤,既害怕又希望惊醒他,她弯下腰叫着。皮埃尔和克莱尔不可能看见她和听见她,甚至不可能想象她。
“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她低声喊着。
她以为自己仍然酒醉未醒,因为她找到罗德里戈·帕斯特拉是那么高兴。她原先以为他忘恩负义。可他一直在这里等她,准时等她。这就是春天。
她更 5927." >大声地喊:
“罗德里戈·帕斯特拉。是我。是我。”
她更俯身呼唤。这一次离他更近,声音很低。
当她近到能触及他时,她才发现罗德里戈·帕斯特拉死了。
他面朝土地睁着眼。脑袋四周以及麦秆上的污迹,玛利亚原以为是他的阴影,其实是他的血。这事已发生很久了,大概在黎明后不久,有六七个小时。他的脸像孩童突然困倦时随手扔掉的玩具,一支手枪靠在他脸边。
玛利亚站起来,走出麦地。皮埃尔站在路上,朝她走去。他们走到了一起。
“不必等了,”玛利亚说,“他死了。”
“怎么?”
“大概是热死的。结束了。”
皮埃尔在玛利亚身旁站着不动。他们相互看着,一言不发。玛利亚最先露出笑容。很久以前他们也曾这样相互看着,仿佛在重温旧梦。
“这没有意义,”她说,“我们走吧。”
她在原地不动。皮埃尔离开她,朝她刚刚走开的麦田凹处走去。他大概也俯身瞧着罗德里戈·帕斯特拉。他过了很久才回来。他朝玛利亚走过来。克莱尔和朱迪特沉默无言地等待他们。玛利亚摘下一支麦穗,又摘下一支,拿在手中,然后扔掉,接着又摘又扔。皮埃尔来了。
“他自杀了。”他说。
“傻瓜,傻瓜。不谈这事了。”
他们在小路上面对面站着,等待对方对这件事说一句结论性的话,但这话迟迟不来。接着,皮埃尔扶着玛利亚的肩膀,呼唤她:
“玛利亚。”
从罗孚车里传来另一声呼唤。当然是克莱尔。她在叫皮埃尔。皮埃尔做了一个示意动作回答。他们走近车。
“那位先生呢?”朱迪特问。
“他不来了。”皮埃尔说。
玛利亚打开后车门,请克莱尔坐到前面。她要在后座和朱迪特在一起。
“他死了。”皮埃尔低声对克莱尔说。
“怎么死的?”
皮埃尔犹豫了一下:
“大概是中暑。”
他发动车,开始倒车。这样做很不容易。小路很窄,不得不稍稍侵占人行道。皮埃尔回头时,看见玛利亚抱起了朱迪特,给她擦汗。她像平时那样擦得很细心。坐在前面的克莱尔默默无言。玛利亚看不见在麦田背景前克莱尔那美丽的后颈。
倒车结束。皮埃尔又爬坡,一路上开得很慢。现在是去马德里的公路了。
“我们怎么办?”克莱尔问。
没有人回答。
“?99lib?我口渴。”朱迪特说。
这是去马德里的公路。极为壮观的、笔直的路向前伸展。收割者们在地里大概又直起了身子,但谁也看不见他们。皮埃尔又停下来,朝玛利亚转过身,没有说话。
“没有任何理由,”她说,“我们没有任何理由不做我们决定了的事。”
“准确地说二百五十三公里,”克莱尔说,“天黑以前我们能到。”
皮.t>埃尔又开动汽车。速度使炎热变得可以忍受。它吹干了汗,使头脑轻松些。朱迪特又呻吟说口渴。皮埃尔答应她在下一个村庄停下。还有四十八公里。朱迪特仍在抱怨。她厌烦了。
“她厌烦了。”克莱尔说。
早在到达这个村庄以前,公路突然变了。它先是朝一个山顶的上坡路,由于这段上坡路很长,他们几乎感觉不到是在上坡。接着是下坡,同样的坡势,然后是一个更高、石头更多、更凄凉的地区。轻微的下坡比刚才的上坡更缓,接着又是平坦而笔直的公路。
“大概进入了卡斯蒂利亚地区吧?”克莱尔问。
“大概吧。”皮埃尔说。
朱迪特又在喊口渴。
“你要是哭,朱迪特,”玛利亚平静地说,“你要是哭……”
朱迪特哭了。
“我就把你扔在路边,”玛利亚吼道,“你要是哭就当心,朱迪特。”
皮埃尔加快速度。越来越快。车尾扬起大片尘土和沙石。空气炙热。克莱尔靠在座位上,盯着公路。
“犯不着自杀。”她说。
麦田消失了。现在只剩下石头,大堆大堆的被阳光晒得完全脱色的石头。
朱迪特不再哭泣,偎在母亲身旁。尽管克莱尔发出了警告,皮埃尔还是越开越快。玛利亚不作声。
“妈妈。”朱迪特在呼唤。
“我们要自杀了。”克莱尔宣布。
皮埃尔不减速。他开得这么快,将朱迪特摇来晃去,从椅背摇到母亲身边。母亲用手臂挽住她,让她贴着自己的胯骨。朱迪特就待在那里,又是要哭的样子。
“皮埃尔,”克莱尔叫他,“皮埃尔。”
他稍稍减速。高原结束了,又是上坡路。山顶又是平坦的,但这一次没有下坡路。尽头是一圈圆顶山。汽车往前走,另一些山也露了出来,古怪地堆挤在一起。这些山堆在那些山上面,现在四面都是山,一些山整个压在另一些山上,荒谬地挤撞着,白..色或是被曝光的硫化物染成的粉色或蓝色。
“妈妈。”朱迪特又喊。
“别说话,别说话。”玛利亚吼道。
“她害怕,”克莱尔大声说,“朱迪特害怕。”
皮埃尔再减速。在后视镜里他看见玛利亚搂着朱迪特亲吻,朱迪特也终于笑了。
旅行按正常的速度进行。离皮埃尔说的那个村子只有十公里了。休息,这是在发现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在麦地的尸体后,在赶时间和情绪低落以后的第一次休息。
“房间,”这时克莱尔说,“别忘了在傍晚以前打电话去订房间。昨天可是说好的,在下午三点钟以前打电话。”
玛利亚放开了安静下来的朱迪特。玛利亚又看见克莱尔,此刻能使她流泪的美貌的克莱尔。克莱尔在那里,她看见她的侧面。后面是天空和含硫的、乳白色的山,在天边的这些山意味着离今晚到达终点马德里的路程还很遥远。今晚,皮埃尔。刚才皮埃尔开快车时克莱尔害怕在这种等待中死去。现在,她若有所思,这种期待战胜了她的恐惧:今晚,在马德里,今晚在马德里,她将缠绕在皮埃尔身上,今晚,在马德里,在遮阳房间的湿热中她将赤身露体,而玛利亚将独自沉入酒后的睡眠中。
现在就能看见他们今晚在马德里藏在那张白床上的情景吗?能看见,只是她不知道裸体的克莱尔是什么样子。
“我永远爱你,克莱尔。”玛利亚说。
克莱尔回过头来,没有对玛利亚微笑。皮埃尔没有回头。汽车里一片寂静。克莱尔还从未在玛利亚面前赤身露体。她今晚将在皮埃尔面前这样做。时间一到,不可阻挡,就像刚才黎明时一样。在克莱尔的眼神里,已经看到今夜的命运。
“朱迪特,你瞧。”皮埃尔叫道。
这正是他想抵达的村庄。它迅速靠近,就像罗德里戈·帕斯特拉的村庄一样。皮埃尔放慢速度。他那双漂亮的手放在方向盘上,柔软、修长、被晒成棕色,而且此后具有独一无二的延展性。克莱尔老是瞧着它们。
“这是公路客店。”皮埃尔说,“在村庄的出口。”
村庄已沉入平静的午睡中。公路客店位于皮埃尔说话的松林里。
这是一座相当古老的大房子,对暑热封闭得紧紧的。松树下有许多汽车。一个圆形阳台,面对着田野,上面空无一人。
不知不觉已到了午饭时间。大家已经吃饭了。有些人是从普兰西帕尔旅馆来的。他们相互认识。克莱尔对一位年轻女人微笑。
“我饿了。”朱迪特说。
排列成梅花形的、宾客满座的几个餐厅十分凉快,使人一下子感到舒服。
“刚才可真热。”玛利亚终于说话了。
侍者将他们安排在一个朝向松林的小间里——透过遮帘能看见松林以及与之平行的橄榄林,中间隔着一条小径。侍者给朱迪特送上水。朱迪特喝着,顾不上喘气。他们看着她喝。她不喝了。
玛利亚在克莱尔和皮埃尔之间。他们在她两旁。连他们也叫了曼萨尼亚酒。朱迪特恢复了精力,开始在他们的餐桌和客店进口处之间来回跑动。玛利亚喝曼萨尼亚酒。
“好喝,”她说,“我看我会喝得没够。”
她喝酒。克莱尔仰躺在长椅上笑。
“随你便,玛利亚。”她说。
她迅速地环视周围,是幸福的眼光。餐厅里坐无虚席。这是夏天,在西班牙。每天在这个时刻果味食品令人恶心,今天也一样。
“我不饿。”克莱尔宣布说。
“我们不饿。”玛利亚说。
皮埃尔抽烟,喝曼萨尼亚酒。自度假以来他在这两个女人中间长久地沉默不语。
皮埃尔叫了烤小龙虾。玛利亚给朱迪特叫了肉,要鲜美的嫩肉。侍者答应了。朱迪特被放在餐桌旁惟一的一张椅子上,上面放着几个坐垫好抬高位置。
“我们本可能让他过得好好的,”玛利亚说,“也许我还会爱上他。”
“谁知道呢?”克莱尔说。
她们一同笑了,然后沉默,然后玛利亚继续喝酒。
侍者给朱迪特端上了肉,肉还不错。稍后又端来了烤小龙虾和橄榄。
朱迪特吃得很好。
“终于,”皮埃尔瞧着女儿说,“她终于饿了。”
“因为风暴,”克莱尔说,“今天早上她也饿。”
朱迪特乖乖地吃着。玛利亚给她切肉。她嚼着然后咽下去。玛利亚再递上一块。他们一面吃饭一面瞧着朱迪特乖乖地进食。小龙虾新鲜、滚烫,吃起来很脆,有一股火的气味。
“你喜欢这个,皮埃尔。”克莱尔说。
她嘴里吃着一只小龙虾。只听见她在用牙咬。她又禁不住自己对皮埃尔的欲念。她现在丢掉了冷酷,从罗德里戈·帕斯特拉这个活生生的危险中得到了解脱,又变得美丽了。她问他是否像她一样喜欢小龙虾时,声音变了,变得甜甜的。
“一会儿人们就会发现他,”玛利亚说,“再过几个小时。此刻他仍然在麦地里。”
“你知道,谈也无济于事。”克莱尔说。
“但我还是想谈。”玛利亚说,“应该阻止我?”
“不,”皮埃尔说,“不,玛利亚。为什么呢?”
玛利亚继续喝酒。西班牙的小龙虾最好。玛利亚又叫了小龙虾。他们吃得比原先估计的要多。当玛利亚感到疲乏时,克莱尔却像朱迪特一样精神焕发,狼吞虎咽地吃小龙虾。他呢,他也在吃。
“一次较量刚开始就输了。”玛利亚继续说,“就是这种失败让你们没完没了地指责。”
“我很愿意救罗德里戈·帕斯特拉,”皮埃尔说,“这是真心话。”
“他不是因为中暑,对吧?”克莱尔问。
“是中暑。”皮埃尔说。
朱迪特吃饱了。她想要一个橙子。皮埃尔细心地给她剥皮。朱迪特羡慕地盯着他手的动作。
他们都吃饱了。遮帘外挡风的外板窗送来绿色的阴影。很凉爽。克莱尔在皮埃尔注视下再次全身在长椅上躺下。他没有看她,但他怎能不知道呢?克莱尔瞧着遮帘,视而不见地看着橄榄林。暑热的影子在她眼中跳跃。她的眼睛处于强烈的警惕之中,像水一样变化不定。蓝色的眼睛,像她的蓝衣裙一样,在遮帘的绿色阴影中呈深蓝色。今早当玛利亚睡觉时,在旅馆里发生了什么事?
玛利亚眯起眼睛,好更仔细看看克莱尔这个女人。
然而除了克莱尔死死盯住遮帘的目光以外,她身上什么都看不出来。好奇的玛利亚的警惕性一下子隐藏起来。
这时皮埃尔突然起身,朝门口走去,开门——仿佛忽有所悟——走了出去。十分钟过去了。
“我要他回来。”玛利亚说。
克莱尔做了一个泛泛的手势:她不知道皮埃尔去了哪里。她就那样待着,脸朝着大门,不愿意看玛利亚。她们不说话一直等到他回来。他抽着烟,肯定是去阳台上点烟的。
“空气真烤人。”他说。
他们把朱迪特从椅子上抱下来。
“你刚才去哪儿了,皮埃尔?”克莱尔问。
“去阳台了。公路上没有人。”
玻璃瓶里还剩一点曼萨尼亚酒。玛利亚喝了下去。
“求求你了,玛利亚。”皮埃尔说。
“我总算累了,”玛利亚说,“我喝最后一次。”
“天这么热,现在还不能走,是吧,皮埃尔?”克莱尔问。
她指着朱迪特。孩子在打哈欠。
“不能走,”玛利亚说,“她得睡一会儿。”
朱迪特不乐意。皮埃尔抱起她,将她放在进口大厅深处蒙着浓阴的一张长沙发上。朱迪特任他摆布。皮埃尔朝玛利亚和克莱尔走回来。他回来时,克莱尔一直用眼睛跟着他。他又在小间里坐下来。必须等朱迪特睡完午觉。
“她已经睡着了。”他说——他转身瞧过了女儿。
“我们原本可以带他去法国,”玛利亚又说,“他也许会成为我们的朋友。谁知道呢?”
“永远也不知道,”皮埃尔说——他在微笑,“别再喝了,玛利亚。”
八
“真累,”玛利亚说——对皮埃尔说,“人们似乎能抗拒世上任何东西,除了这种累。我要睡觉了。”
玛利亚很温柔。皮埃尔适应这种温柔就像过去适应她的身体一样。他对玛利亚微笑。
“这是久已有之的累,”他说,“是由一切,确实是由一切积累而成。有时就表现出来。今天,玛利亚,这你很清楚。”
“人总是过高地相信自己的力量,”玛利亚说,“我想我要好好睡一觉了。”
“你总是过高地相信你的力量。”克莱尔说。她们相视而笑。
“是酒,”玛利亚说,“有什么办法呢,然后就是猜疑,这你不会知道的。”
“我不知道。我们可以一直这样谈到晚上。”
“呵,不,”玛利亚说,“我要睡了。”
她在长椅上躺下。克莱尔在她对面。
皮埃尔回去看看朱迪特。
“她睡得真沉。”他说。
“这是可能的,”玛利亚说,“这样的长途旅行,又在这么热的天,对她这么小的年纪来说是太难了。”
她占用了皮埃尔在长椅上的位置。许多旅游者也像她一样躺了下来。几个男人躺在地上,躺在粗绳编的地毯上。厅里一片沉寂。所有的孩子都在睡觉,没有人说话。
“我原来可以带他去旅行,到处走走,一次又一次,”她打了一个哈欠,“慢慢地,一天一天地,我能改变他,让他看着我,然后听我话,然后……”
她又打哈欠,伸个懒腰,闭上眼。
“到达马德里以前,你别再喝了。”皮埃尔说,“绝对。”
“绝对。我答应。我喝得不多,还不至于……”
“不至于什么?”克莱尔问。
“不至于夸夸其谈,”玛利亚说,“不至于对罗德里戈·帕斯特拉的放弃太失望。你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打定主意和罗德里戈·帕斯特拉玩一场大较量。可是刚一开始就输了。就是这样。我喝得不多,不会不承认这个的。真困!我睡了,克莱尔。”
她闭上眼睛。他们在哪里?她听见克莱尔的声音。
“再等半个小时可以叫醒朱迪特吧?”
皮埃尔不回答。于是玛利亚最后一次说话:
“如果你愿意。随你便。我可要一直睡到晚上。”
皮埃尔说他去给马德里的民族旅馆打电话订三个房间。他声音很低。他去打电话。没有发生什么事。克莱尔大概就在近旁。玛利亚身旁的那声叹息,空气中那股檀香气味,那就是克莱尔。玛利亚梦见她在睡觉。
皮埃尔回来,说已在马德里的民族旅馆为今晚订了三个房间。他们沉默片刻。今晚在马德里订了房间。他们知道一到马德里,玛利亚就要喝酒,在酒吧里转悠。他们必须十分耐心。他们两人十分默契地都闭上眼睛。即使她睡着了,他们也羞于在她面前相互对视。但他们仍然彼此看着,虽然不可能行动。接着,在无法抗拒的急迫欲念下,他们再次闭上眼睛。克莱尔说:
“她睡了。”
多么安静。克莱尔轻轻抚摸长沙发上的粗布。由于不断的抚摸,她的指甲在上面刮出了印迹。皮埃尔看见她这样做,看着她在一步步地抚摸,她突然停下来,手痛苦地离开长沙发垂落在她的蓝衣裙上。
第一个起身走出小间的肯定是她。几乎感觉不到的这种空气的摩擦,裙子展开时的这种爆烈声,伸直身体时的这种缓慢,这种怠惫,表明这是女人。这种松脂的气味中夹着肉体所挥发的香水味,香水的调配适用于她,适用于她的呼吸、败坏与蓝衣裙下隐蔽的冲动,玛利亚在上千种气味中也能分辨出来。
玛利亚周围的香气没有了,风也息了。他跟她走了。玛利亚满有把握地睁开眼睛。他们已不在那里。终于走了。
玛利亚又合上眼。这事即将完成。在半个小时内。一个小时内。然后他们爱情的变化就会倒转。
她愿意看到这事在他们中间发生,以便像他们一样也得到启发,也好进入这个共同体,这是某个夜晚她在维罗纳发明的并传给他们的共同体。
玛利亚她睡着了吗?
在这间公路客店,这间对夏天紧闭的房子里,总有些对夏天开放的地方吧。应该有个内院。走廊转来转去,消失在被人遗弃的阳台上,在这个季节,阳台上的花每天也是奄奄一息,只盼着黄昏。白天里谁也不去这些走廊和阳台。
克莱尔知道他跟着自己。她知道。他这样做过。他善于尾随他想要的女人,他远远地跟在后面,好使她们气急败坏。他可是喜欢她们这样。
由于田野上致命的酷热,这里没有一个人。就在这里?克莱尔停了下来,正像他所希望的那样气急败坏,因为他还没有赶上来,因为他在她身后的步伐还很平静均匀。
他来到了克莱尔身边。他来到了克莱尔的唇旁。但她不愿将嘴唇给他。
“在她醒来以前有一个小时。我们可以租一间房。你要是不方便,我可以去租。我受不了了。”
他不回答。
“我了解她,”她继续说,“我当初就知道她会睡觉的。你注意到了吗?喝下四杯曼萨尼亚酒以后,她已经那个样子了,她睡了。”
他不回答。
“可你注意到了吗?求求你。你注意到了吗?皮埃尔?”
“是的。可今天她没睡着。”
她朝他走过去,整个身子,从头到脚,从头发到大腿,都贴着他,整个人交给他。他们没有亲吻。
酒精使心脏跳得异常快。还有多久才能到晚上。玛利亚稍稍张开大腿,她的心在那里跳动,一把匕首。
“难道我已经失去了你?”
“我的爱人,你怎么能够?……”
克莱尔缩回去,走开,走远。他独自待着。她回来时他仍在原地没有挪动。她手里有一把钥匙。
“办好了。”她说。
皮埃尔没有答话。她从皮埃尔面前走过,没有停步。他听见她说办好了。她走开。他远远跟在后面。她来到楼梯上,楼梯在阴暗处。就连那些收拾房间的女服务员都仍在睡觉。他们离开玛利亚还不到十分钟。她在楼梯上回头说:
“我说是为了睡午觉。”
这就是那间房,得打开。这由他来做。房间很大,朝向橄榄林。她突然慢下来,打开窗子说:
“运气多好,你瞧瞧。”她又喊叫着添了一句:“呵,刚才我真受不了。”他瞧着,他一面瞧着她,一面大胆地开始触摸她。他堵住她的嘴不让她叫喊。
在荒凉无人的田野上炎热仍然令人目眩。
她的心如此剧烈地跳动,也许这是最后一次?她稍稍睁开眼睛。他们不在那里。她又合上眼。她的腿动弹了一下,重新搁在长椅上。接着她起身,透过打开的百叶窗看着与他们所看到的同样的橄榄林,林子在酷暑中变得僵硬。接着她又躺下,再次闭上眼睛。她以为自己睡着了。心平静下来。她喝多了。所有的人都这样说,尤其是他。你喝得太多,玛利亚。
窗户在墙的正中心。林子在外面。橄榄树很老。在它们周围的土地上,没有一根草。他们不瞧橄榄林。
皮埃尔躺在床上,瞧着克莱尔脱去蓝衣裙,光着身子朝他走来。后来他会知道他曾看见她在窗外是橄榄树的开着的窗子框架内朝他走来。后来他会知道吗?她很快脱去衣裙,跨过它来到他身边。
“你很美。天知道你多美。”
也许他什么话也没说。
罗德里戈·帕斯特拉清晨在麦地里自杀,这是可以预见的事。大车的噪音,越来越热的阳光,口袋里那把手枪妨碍他躺平睡觉,这种种不适使他想起此前一直不曾留心的被忘却的那意外的解脱:死亡。玛利亚睡着了。她敢肯定。如果她坚持,她会做梦。但她不坚持。她不做梦。她发现自己醒着而突然感到平静,这真好。这么说她没有睡着。
皮埃尔第一个从床上起来。克莱尔在哭。皮埃尔从床上起来时她还在高兴得哭。
“她什么都知道,”他说,“来吧。”
哭泣的克莱尔平静下来。
“你这样想?”
他是这样想的。他穿好衣服站在她旁边,而她还是光着身子。接着他转身瞧着窗子,再次说应该走了。
“你不爱我?”她问。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他对她说:
“我爱你。我爱玛利亚。还有你。”
窗外的景物柔和起来。他不愿意知道她正起床。阳光不再直射。在他们做爱时,橄榄树的阴影在不知不觉间开始拉长。暑热有所减弱。玛利亚在哪里?她是否喝得醉死?玛利亚的豪饮和视死如归是否使她嬉笑着走得很远,像罗德里戈·帕斯特拉一样去麦地里?这另一个女人,玛利亚,在哪里?
“快点,”皮埃尔说,“来吧。”
她准备好了。她在哭泣。
“你不再爱玛利亚了,”她喊道,“记住,你不再爱玛利亚了。”
“我不知道,”皮埃尔说,“你别哭,别哭,克莱尔。我们离开她已经一个小时了。”
她也瞧着窗外的景色,又立刻转过头。她在窗旁的镜子前化妆。她忍住眼泪。
死在麦田里,玛利亚?脸上是在奔跑中停滞的笑容,内心深处是玩笑?玛利亚在麦地里孤独的玩笑。这是他的景象。橄榄树的阴影突然变淡,暑热突然让位给即将到来的傍晚,炎热的尖峰已结束,这种种迹象都使他想到玛利亚。
皮埃尔站在房间门口,手放在门把上。她站在房间中央。他说他先下去。他的手在门上颤抖。于是她叫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皮埃尔,皮埃尔,说话呀。”
“我爱你,”他说,“别怕。”
是旅游者们把玛利亚吵醒了。他们都高高兴兴地出发了。朱迪特在那里,在进门的地方,有人抚摸她,她十分高兴,午睡的汗使她的头发贴在头上,她快乐地手里拿着院里的小石子。玛利亚站起来,于是朱迪特赶紧跑过来。
“我热,”朱迪特说,然后走开去。
他们还没有回来。酷暑的想象力仍然沉甸甸的,客店里的光线显得异样。在做爱以后遮帘被拉了起来。
“我给你洗个澡,”玛利亚对朱迪特说,“你看看,再过五分钟。”
领班走过。玛利亚要了咖啡。她坐着等咖啡。皮埃尔这时来了。
他从餐厅走来,走到她面前。
“呵,我睡了一个好觉。”玛利亚说。
领班送上咖啡,玛利亚贪婪地喝着。皮埃尔在她身旁坐下,抽烟,一言不发。他不看玛利亚,他看朱迪特,时而是朱迪特,时而是大门。克莱尔来了,他稍稍缩后,给她腾地方。
“你睡了吗?”
“睡了,”玛利亚说,“时间很久吗?”
“不知道,”克莱尔说,“所有的人都走了。大概很久。是的。”她又补充说,“你睡了一觉,这很好。”
“你该喝杯咖啡,”玛利亚说,“这一次咖啡不错。”
克莱尔要了咖啡,转身对玛利亚说:
“你睡觉的时候我们去旅馆后面的林子里走了走。”
“热得要命吧?”
“是的。不过忍住就行了。你知道。”
“马德里的房间已经订好了,”皮埃尔说,“早一点晚一点,你想什么时候走就走,玛利亚。”
“我给朱迪特冲个澡,然后我们就去马德里?”
他们同意。玛利亚领朱迪特去一楼的淋浴室。朱迪特顺从她。她将朱迪特放在莲蓬头下面。朱迪特笑。玛利亚也和她一同站在莲蓬头下面。两人都在笑。
她们回来时,克莱尔说:
“你们真清爽。”她扑向朱迪特,亲吻她。
在室外,暑热仿佛没什么变化,但人们的情绪变了,远离了清晨和清晨的痛苦而生活在对傍晚的期望中。农民又出现在田野里,收割同样的小麦,天边的粉色山脉令人想起清晨已逝的青春。
克莱尔开车。皮埃尔坐在她身边默不作声。玛利亚提出和朱迪特坐在后面。他们朝马德里进发。克莱尔开车十分稳妥,比平时快不了多少。表面看来,旅行的节奏只是在这一点上有所变化。每个人都接受和理解这种变化,所以不必谈论。
卡斯蒂利亚地区伴随他们直至黄昏前。
“最多再过一个半小时,我们就到马德里了。”皮埃尔说。
穿过一个村庄时,玛利亚要求停车。皮埃尔并不反对。克莱尔停下车。皮埃尔给她点了一支烟。他们的手汇在一起,碰在一起。现在他们拥有精确的回忆了。
村庄相当大。他们停在村口第一家咖啡馆前。农民们都还在地里。他们之外没有别的顾客。咖啡馆的厅堂很大,很空。必须大声喊才有侍者来。后堂收音机的声音盖不住苍蝇在玻璃窗上没完没了的嗡嗡声。皮埃尔喊了好几次。收音机关了。来了一个还很年轻的男人。玛利亚今晚要葡萄酒,皮埃尔也要。克莱尔什么也不喝,朱迪特也一样。
“现在多舒服呀。”玛利亚说。
他们不回答。朱迪特在厅里跑来跑去,瞧着壁画。收获的场面。一些孩子在大车下和狗嬉戏。麦田里全家人一同吃饭,庄严而天真,这些都画在墙上,一望无际。
“只要看看朱迪特,”皮埃尔说,“就知道热气开始减退了。”
玛利亚叫她,给她理理头发。她瘦长,光着身子穿着一件小游泳衣。母亲给她梳头时她轻轻扮个鬼脸。
“她将来会和你一样漂亮。”克莱尔说。
“我也这么想,”皮埃尔说,“她整个就是你。”
玛利亚将朱迪特稍稍推远好更仔细看看,接着又放她朝壁画中的麦田跑去。
“她的确漂亮。.”她说。
玛利亚喝葡萄酒。吧台后的男人瞧着克莱尔。皮埃尔不再喝了。必须等玛利亚喝完这瓶酒。这酒不好,酸酸的,温温的。但她说喜欢。
“今晚可以出去,”她说,“我们到旅馆,冲个澡,换身衣服就可以上街了,对吧?一到旅馆,很快我就把朱迪特托付给一位收拾房间的女人。行吧?”
“当然行。”皮埃尔说。
玛利亚又喝酒。皮埃尔看着瓶里的酒在减少。她喝得很慢。必须等着。
“可是你累了。”克莱尔说。
玛利亚撅撅嘴,仿佛突然之间酒太多了。
“不累,你知道,晚上从来不累。”
她向吧台后的男人做了个手势:
“今早起有关于罗德里戈·帕斯特拉的其他消息吗?”
那人想了想,记起来了。一个罪犯。
“死了。”他说。
他举起手,将假想的手枪放在太阳穴上。
“怎么知道的?”皮埃尔问。
“广播,一小时以前。他在一块田里。”
“这么快,”玛利亚说,“我很抱歉用这件事来烦你们。”
“你别再说了,玛利亚。”
“我早就知道。”克莱尔说。
玛利亚喝完了酒。老板又回到吧台后面。
“来吧,玛利亚。”皮埃尔说。
“当时我来不及选择,”玛利亚说,“他跳到我身上。到了边境,我本可以放他去林子里,然后在一条河边等着,在夜里。我真害怕。那他会成功的。只要他在必要的时间里到达边境不自杀,那后来当他认识我们以后他就不会自杀了。”
“你能不能试着忘记这件事?”
“我不愿意,”玛利亚说,“他占据了我的全部思想。这仅仅是几小时以前的事,克莱尔。”
他们走出咖啡馆。大车已经从田间回来,就是那些最早完工的农民。他们对这些旅游者微笑。他们的脸上是灰色的土。有些孩子睡着了。
“胡卡尔山谷很美,”克莱尔说,“在马德里前一百公里。我们现在进入山谷。”
开车的是皮埃尔。克莱尔想和朱迪特在一起。玛利亚随她去。克莱尔的手搭在朱迪特身上。驶出村庄以后玛利亚很快又睡着了。他们没有叫醒她来欣赏胡卡尔山谷,只是当马德里在望时才叫醒了她。太阳还没有完全下山,它与麦田在同一水平线上。他们按预定时间,太阳下山以前抵达了马德里。
“呵,刚才我真累。”玛利亚说。
“马德里,你瞧。”
她瞧。马德里朝他们迎来,它首先像一座石山。接着他们发现这座山上布满了阳光挖掘的黑洞,山像几何图形似的摊开成高度各异的长方形大块,块与块之间是空旷的空间,光线射进去,粉红色,好似疲乏的曙光。
“真美。”玛利亚说。
她直起身子,两手插进头发里,瞧着被麦海包围的马德里。
“真可惜。”她又说。
克莱尔突然转过身来,仿佛在骂人:
“什么事?”
“谁知道?也许是美吧。”
“你刚才不知道?”
“我刚才睡了,现在才发现。”
皮埃尔减速,他必须这样做,因为只有从远处看,马德里才美。
“刚才的胡卡尔山谷也很美,”他说,“可你不肯醒过来。”
旅馆又是满满的,但他们的房间保留着。
可以让困得要命的朱迪特吃饭。
房间里仍然有白天的热气,因此冲澡是痛快的事。他们久久地用大水冲身,水是温的,因为热气侵入了城市,一直侵入到地下水。他独自冲澡。
克莱尔在她房里准备即将到来的夜里的婚礼。皮埃尔躺在床上,想着这事,但由于对玛利亚的怀念而闷闷不乐。
他们的房间相连。克莱尔今晚在快乐中不能叫喊。
朱迪特睡了。克莱尔和玛利亚在为不同的夜晚作准备。皮埃尔回想起维罗纳。他从床上起来,走出房间,敲妻子玛利亚的房门。他突然对死去的爱情产生了迫切的兴趣。当他走进玛利亚的房间里,他处于哀悼之中,哀悼他对玛利亚的爱情。但他不知道他在玛利亚身上引起了对孤独的狂喜以及她今晚对他的悼念。
“玛利亚。”他说。
她等着他。
“吻吻我。”她说。
她身上有一种难以取代的香味,那出自他对她的影响,他对她爱情的背叛,他对她的诚意,香味散开了,她身上有那种爱情死亡的气味。
“再吻吻我,再吻吻我,”玛利亚说,“皮埃尔,皮埃尔。”
他照办了。她退后,瞧着他。朱迪特在睡觉。他知道随后会发生什么。他知道吗?她朝墙后退,一直瞧着他,而不像往常那样不顾羞耻地朝他奔去。
“玛利亚。”他叫。
“是的,”她也唤他,“皮埃尔。”
她的姿势显得羞愧,两眼垂下看着自己的身体。然而她害怕得惊叫。
他朝她走过去。一个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她别吵醒朱迪特。他压着她。她由他去。
“吻我,吻我,快点,求求你,吻我。”
他一再吻她。她又后退,十分平静。
“我们能怎么样呢?”她问。
“你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他说,“我再不能只满足于新的女人。我不能没有你。这我知道。”
“我们的故事结束了,”玛利亚说,“皮埃尔,结束了。一个故事的结束。”
“你别说。”
“我不说。可是,皮埃尔,结束了。”
皮埃尔朝她走去,双手捧起她的脸。
“你确信?”
她说是的。她恐怖地瞧着他。
“从什么时候起?”
“我刚刚发觉。也许很早就这样了。”
有人敲门,是克莱尔。
“你们迟迟不来,”她说,她突然脸色苍白,“现在来吗?”
他们去了。
一个男人在台上跳独舞。这地方座无虚席,有许多旅游者。那人跳得很好。音乐替换他在弄脏了的光木板上的舞步。几个女人围着他,她们穿着茨冈女人刺眼的衣裙,那是匆忙之间穿上的,显得发旧。他们多半跳了整个下午。这是盛夏时节的劳累。男人停止跳舞时,乐队演奏一种快速的双步舞曲,于是那男人对着扩音器唱起来。他脸上时而贴着白粉勾画的笑容,时而戴着爱情的面具;这爱情如醉如痴、有气无力又叫人恶心,令你对人产生错觉。
在大厅里,在人群中,像众人一样.99lib.挤在一起的有玛利亚、克莱尔和皮埃尔,他们在观赏这位舞蹈者。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