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爱情和其他魔鬼》 前言 谨将此书献给泪人儿 卡门·巴尔塞尔斯 一九四九年十月二十六日那天,没有什么惊人的新闻。我作为记者从事最实的写作工作的那家日报编辑部主任克莱门特·萨巴拉老师只讲了两三条老生常谈的意见便结束了早晨的会议,没有向任何编辑分配具体任务。几分钟后他从电话里得知,古老的圣克拉拉修道院的地下墓群还在挖掘中,便不抱幻想地吩咐我说: “你去那里转转,看能否写点什么。” 一百年前就改为医院的第二圣方济各会修女们的古老修道院将被出售,买主要在那里盖一幢五星级饭店,由于屋顶年久毁坏,它那美丽的小教堂几乎露天了。但是在它的地下墓群里却埋着三代主教、女修道院院长和其他著名的人士。第一步是把死者挖出来,把尸骨交给要求收回的人家,然后把剩下的尸骨抛进公共墓穴埋起来。 施工方式之原始,使我大吃一惊。工人们用丁字镐和锄头把墓穴掘开,搬出那些一动就散架的腐朽棺木,把板结在骨头上的泥土、破衣烂衫和枯黄的头发剥掉。死者身份越高贵,工作就越艰巨,因为必须在尸骸堆中挖掘,十分仔细地检查残留物,以便把宝石和金银印刷品清理出来。 施工员在一个学生笔记本上抄录着墓碑上的材料,把尸骨分别堆放好,把写着姓名的纸条放在每个骨堆上,以免混淆。所以,走进教学后我最先看到的便是一大溜尸骨堆,从屋顶上的裂口里倾泄下来的十月的炎热阳光早把它们晒热了。除了用铅笔在一块纸头上写的名字外,一堆堆尸骨没有其他任何识别物。几乎过了半个世纪后,无情岁月的这些可怕证据仍然使我感到不安。 在那众多死者中,有一位秘鲁总督和他的秘密情妇;有那个教区的主教堂托里维奥·德·卡塞雷斯·伊·比图德斯;有包括何塞法·米兰达修女在内的几个女修道院院长;还有半生致力于镶板式天花板制造的艺术学术堂克里斯托瓦尔·德·埃拉索。有一座墓穴用刻有第二代卡萨尔杜埃罗侯爵堂伊格纳西奥·德·阿尔法罗·伊·杜埃尼亚斯名讳的石碑封着,但是掘开墓穴时却发现墓穴是空的,不曾葬过人。相反的,侯爵夫人堂娜奥拉利亚·德叫门多萨的尸骨却埋在附近的另一座墓穴中,并立有自己的墓碑。施工员没有把这一现象当回事。一位土生白人贵族准备好自大的墓穴,却被埋在另一座墓穴里,这是正常的事。 新闻发生在主祭坛福音一侧的第三座壁葬墓窟中。碑石一镐就打碎了,一束生机勃勃的深铜色长发从墓窟里泄出来。施工员想在工人们的帮助下把束长发全部拉出来,但是越拉,头发似乎越长、越多。拉到最后,头发仍然附着在一个小女孩的头颅上。墓窟里只剩下一些零散潮湿的小骨头。而在被硝腐蚀的石碑上,只辨认得出一个没有姓的名字:西埃尔瓦·玛丽亚·德·托多斯·洛斯·安赫莱斯。长发铺展在地上,长二十二点一一米。 施工员毫不惊奇地对我解释说,人死后,他的头发每月还要长一厘米,平均计算,二十二米要第二百年。但是我认为事情并非那么简单,因为小时候我外祖母对我讲过一个十二岁的侯爵小姐的传说,她的长发像新娘的新婚礼服一样拖在地上。她是被一只狗咬伤患狂犬病死的。在加勒比海的大小城镇,由于她创造的许多奇迹而受到崇拜。那座墓窟可能就是她的:这个想法便是那天我写的报道。也是本书的起源。 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 一九九四年于卡塔赫纳 第一章 看来,头发肯定远比身体其他部位复活得少。 ——托马斯·德·阿奎那 (引自《复活的肉体之完整性》〈问题八十,第五章〉) 十二月的头一个星期天,一只额头上长着一块白斑的灰狗闯进市场狭窄的通道里,撞翻了卖炸肉的桌子,搅乱了印第安人的小摊和抓彩的帐篷,同时还咬伤了横穿马路的四个人。其中三个是黑奴。另一个是卡萨尔杜埃罗侯爵的独生女儿西埃尔瓦·玛丽亚·德·托多斯·洛斯·安赫莱斯。她是为庆祝她的十二岁生日,和一个黑白混血的女佣人出来买一串铃铛的。 早就吩咐过她们最远不要走过梅卡德雷斯门。女佣人却冒险地跑到赫塞马尼郊区的吊桥前,因为她发现那座贩卖黑奴的港口非常热闹,码头上还在拍卖一船几内亚的奴隶。加迪塔纳公司的黑奴船,人们已不安地等了一个星期,因为船上发生三批人莫名其妙死亡的事件。为了掩盖这件事,尸体被抛进大海,但没有栓石头,波浪翻滚的海水把尸首浮上水面。天亮时,一具具水鼓鼓、呈紫红色的怪模怪样的尸体躺在了海滩上。由于担心发生某种非洲传染病,船只被迫停泊在海湾外,直到查明死人事件是因为吃了不新鲜的冷餐肉中毒所致,才被准许驶入港口。 当那只狗闯进市场时,幸存的黑奴已经卖光;但由于黑奴的健康状况极差,价钱只好降低,黑奴贩子便想用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补偿所受的损失。那是一个身高约五尺的埃塞俄比亚女俘,身上抹满了蔗糖浆,而不真正的商品油,她的美貌却那般迷人,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她的鼻梁很高。头颅硕大,眼窝很深,牙齿完美无缺,伩表很像一名罗马角斗士。,黑奴贩子没有在圈监时给她打火印,也没有宣布她的年龄和身体状况,而仅仅按照她的姿色拍卖。省长不但没有讨价还价,而且立刻付现钱:相当于她的体重的黄金。 野狗在追猫和兀鹰争夺弃在街头的牲口肉时咬伤人的事,每天都会发生,尤其在商船队途径此地去参加波托贝洛交易会时货物丰富、人群拥挤的情况下。如果同一天有四五个人被狗咬伤,谁也不会因此而失眠,更不用说西埃尔瓦·玛丽亚受的伤了。伤口左脚踝上,轻得几乎看不出来。所以女佣没有惊慌,用柠檬水和硫磺给她治了一下,替她洗掉长裙上的血迹,除了她十二岁生日的欢乐,谁也没有再想这件事。 女孩的母亲、卡萨尔杜埃罗侯爵的没有名分的妻子贝尔纳达·卡夫列拉那天早晨吃了一种特别厉害的泻药:玫瑰糖水杯子里的七粒含锑药片。她曾是一个所谓的柜台贵族阶层的粗野的混血种女人;她诱奸男人,盗窃成性,放荡不羁;她贪吃暴食的东西可以使一个兵营的人吃饱喝足。但是没过几年,由于滥吃发酵的蜜糖和巧克力糖块,她就从社交界消失了。她那双吉卜赛人的眼睛失去了光辉,她的智慧枯竭了,又是便血又是吐胆汁,从前那副美人鱼般的身材像死了三天的人一样浮肿起来,肤色焦黄,噔噔地直放臭屁,把大猎犬都给吓坏了。她几乎寸步不离卧室,即使在卧室里她也是赤身裸体,或者只穿一件哔叽长袍,里头什么也不穿,这使她显得比不穿什么都更加裸露无遗。 当女佣人带着西埃尔瓦·玛丽亚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拉了七次稀。女佣人没有告诉她孩子被狗咬伤的事。但是对她讲了码头上买卖那个女奴的热闹情景。“她既像他们说的那么漂亮,她就很可能是埃塞俄比亚人。”贝尔纳达说。不过,即使她是萨巴女王,她认为也不会有人用相当于她的体重的金子来买她。 “他们是说要用金比索吧。”贝尔纳达说。“不,”女佣人纠正说,“要用跟黑奴的体重一样重的金子。” “一个五尺高的黑奴至少重一百二十磅。”贝尔纳达说。“如果她不拉钻石的话,没有一个黑女人或白女人能值一百二十磅金子。” 在买卖奴隶方面,谁也比不上她精明。她知道,如果总督买下那个埃塞俄比亚女人,那肯定不是为了让她在他的厨房里干什么省心省力的活儿。正这样议论时,她听见的庆祝生日的笛号声和爆竹声,紧接着又传来关在笼里的大猎犬的狂吠声。她立刻去了橙园,想看看那里出了什么事情。 卡萨尔杜埃罗的第二代侯爵、达里恩牧场主堂伊格纳西奥·德·阿尔法罗·伊·杜埃尼亚斯躺在午睡的吊床上。吊床吊在橙园里的两棵橙树之间。他也听见的音乐声。他像个死人,一副苦相,由于睡觉时被蝙蝠咬得流了许多血,面色苍白得像百合。为了在家里走动,他穿着一件贝督因人穿的那种带帽的外衣,戴着一顶托雷多圆帽,那副样子使他显得更加孤苦伶仃了。一看见他那像上帝造她时那么一些不挂的妻子,便抢先问她说:“这是什么音乐?” “不知道。”她说,“你知道吗?” 侯爵也不知道。这样问他妻子,他心里肯定真的感到很不安了。他妻子回答他时话里不带刺儿,她的病情也肯定好转了。当爆竹声又响起来时,他已经不安地回吊床从下了。“天哪!”他叫道,“这是怎么回事呀!” 他的住宅和“神圣牧羊女”女精神病院为邻。女精神病患者们听见音乐和爆竹声后大呼小叫,纷纷跑到面向橙园的平台上看热闹,每听见一阵爆炸声,便欢呼一阵。侯爵大怕问她们,哪里在举行庆祝活动。她们回签了他的问题。那天是十二月七日,圣昂布罗西奥主教日,奴隶们为庆祝西埃尔瓦·玛丽亚的生日在院.子里奏乐和放鞭炮。侯爵恍然大悟,拍了拍脑门。“当然。”他说,“她几周岁了?” “十二。”贝尔纳达说。 “才十二岁?”他说着,又躺在吊床上。“日子过得太慢了!” 直到那个世纪初,这所住宅一直是全城的骄傲。如今却破败了,变得阴暗了。由于一些挺大地方空空荡荡,许多东西改变了位置,使得整个住宅显得好像在搬家。客厅里仍然保留着棋盘格式大理石地板和一些像蛛网一样员着的带玻璃坠儿的灯。一个个房间保持阗生气,任何时候都凉爽宜人,因为用灰石砌成的墙特别厚,门窗多年关闭着,特别是因为有从各种缝隙咝咝吹进来的十二月的柔风。一切东西都布满了脏乎乎的夜露和阴影。而老侯爵引为骄傲的权势,如今只剩下那五只守夜的大猎犬了。 为西埃尔瓦·玛丽亚庆祝生日的那么轰隆作响的黑奴院子,在老侯爵在世的年代曾是城中之城。继承人接管后,当不公平的奴隶买卖和面粉交易还存在时,那院子的盛况一如往常。那时贝尔纳达坐镇马阿特斯榨糖作坊,干练地经营买卖黑奴和面粉的生意。现在一切荣耀已属过去。贝尔纳达被她那些无法满足的恶习吞噬了,那个院子也只剩下两座用苦棕榈叶铺顶的木房子。这个望族最后的光辉终于在那木房子里熄灭了。 多明加·德·阿德维恩托那个真正的黑女人直到临死前都在用她的铁腕儿管理着那个家。她是那两个世界之间的纽带。她身材高大、强壮,有一副称得上是远见卓识的聪慧头脑。正是她带大了西埃尔瓦·玛丽亚。她成了天主教徒,但没有放弃她的约鲁瓦教信仰;她同时信奉两种教,既没有先后,也无需直辖市。她说,她的心灵处在健康的平静状态,因为在一咱教里缺少的东西,她在另一种教里可以找到。此外,她也是唯一有权力在侯爵和他妻子之间进行调解的人物,两个人都很喜欢她。只要一发现奴隶因鸡奸行为或在空房间里和不同的女人通奸而造成危害,她便用笤帚疙瘩把他们赶走。但是自从她死了以后,奴隶们便离开木房子,避开午间的热气,随便躺在某个角落里,偷偷地吃从蒸饭锅里摸来的干粮,或者在凉爽的走廊里玩响片或玩纸牌。在那个令人感到压抑的院子里,谁也不自由,只有西埃尔瓦·玛丽亚是自由的:只有她,只有在那里,所以才在那里祝贺她的生日,那是她真正的家,有真正的亲人。 在那般喧闹的音乐伴奏下,在自己家的和其他显赫人家的奴隶全身心参与下,如果跳什么沉闷的民间舞蹈是不可想象的。小女孩显露出她的天性,比非洲出生的黑人跳得还优美、活泼、并且以不同于自己的声音,用非洲的各种不同的语言唱歌,或者用鸟的声音和兽类的声音唱歌,这使黑奴们都大吃一惊。按照多明加·德·阿德维恩托定的规矩,几个最年轻的女奴用烟黑给她进行面部化妆,把圣洁的项链给她戴在洗礼悍用过的披肩上,还要把她的长发梳好。她那一头长发从没剪过,如果不是每天都给她编成辫子,在脖子上绕许多圈儿的话,她连路也没法走了。 她开始在两股彼此相反的力量的交汇眯上开花生长。她像母亲的地方很少,像父亲的地方却很多:身材瘦小,胆层得要命,肤色苍白,眼睛透出一种阴郁的蓝色,光闪闪的长发呈纯铜色。她的举止静悄悄,仿佛是个无形的孩子。她的性情如些古怪,母亲很担心,便在她的手腕上栓了一个铃铛,免得她在黑糊糊的宅子里迷了路而无人知道。 过完生日两天后,几乎是没有留神,女佣人把西才能尔瓦·玛丽亚被狗咬伤的事告诉了贝尔纳达。贝尔纳达一边在睡前第六次用香皂洗着热水澡,一边想着这件事。但是等她回到卧室后,早把此事忘得一干二净。直到第二天夜里才又想起这件事,因为那几条大猎犬无缘无故地一直叫到天亮,她担心它们疯了。于是她端着烛盘去了院子里的木屋,发现西埃尔瓦·玛丽亚睡在多明加·阿德维恩托留下的、用美洲油棕纺织的吊床上。由于女佣人没有告诉她伤痕在何处,她便掀起孩子的裙子一点一点地查看,烛光和她的目光同时顺着她那根像狮子尾巴一样盘绕在身上的碍事的辫子移动。最后她找到了伤口:左脚踝上划了道,血已凝固结了痂,脚后跟还有几处擦伤,轻得几乎看不见。 在城市的历史上,患狂犬病的病例为数不少,严惩性也不一般。最轰动一时的是一个小商贩。他带着一只经过训练的长尾猴在人行道上走,那猴的浍和人类相差无几。在巩固海军乌黑该城期间,猴子染上了狂犬病,咬伤了主人的脸,逃到附近的小山去了。不增的小商贩在恐怖的幻觉中被人用棍棒活活打死。多年后,为了吓唬孩子,母亲们仍然用流行的歌谣唱这件事。两个星期后,一群猕猴大白天发疯似的从山上冲下来,在猪圈和鸡栏里大闹一番,然后嚎叫着闯进了大教堂,同时嘴里吐着使它们窒息的血沫。当时那里正在为庆祝巩固舰队的失败育唱感恩颂。但是如此可怕的场景并没有历史记载,因为事件发生在黑人居住区。在那里,人们把被狗咬伤的人关进野生动物栏,用非洲的巫术对他们进行治疗。 尽管有这么前车之鉴,但在不可挽回的症状出现之前,无论白人、黑人还是印第安人,都没有想到狂犬病,也没有想到其他任务一种悄悄潜伏着的疾病。贝尔纳达·卡夫列拉按照同样的想法行事。她想,奴隶们编造的故事比基督教徒们的神话传说传播得还快、还远,甚至被狗咬伤这么平常的事情也会给家庭的荣誉带来损害。她对自己的想法如此坚信,甚至都没有对丈夫提这件事,直到下个星期天前也没有再想起这件事。而在那个星期天,女佣人独自却了市场,看见一条死狗吊在一棵扁桃树上,那是为了告诉众人,它是得了狂犬病死的。她只要看一眼就认出了狗头上的那块白斑和灰色的皮毛:它正是咬伤西埃尔瓦·玛丽亚的那只狗。但是人们把这个消息讲给贝尔纳达听时,她仍然置若罔闻。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伤口已经愈合,甚至连擦伤的迹象也没有了。 十二月开始时天气不好,但很快就恢复了它那紫晶般的黄昏和海风大作的夜晚。由于从西班牙传来的好消息,这年的圣诞节比往年过得快乐。但是城市不是从前的城市了。买卖奴隶的大集市已经适往哈瓦那,大陆各地的矿主和农场主宁肯到英 5c5e." >属安的列斯群岛上去低价购买走私来的劳动力。这样就出现了两个城市:一个在商船队停留的六个月里,一片欢乐,人山人海;另一个在其余六个月间,昏昏欲睡,期待着船只归来。 直到一月初,人们才又知道有关被狗咬伤的人的消息。当时一个喜欢东游西荡的、都知道名收莎贡塔的印第安女人在午睡的神圣时刻来敲侯爵家的门。她年事很高,却在烈日下赤脚行走,只拄着一根长拐杖,从头到脚裹着一条白披风。她有为人缝合处女膜和堕胎的臭名声。但是她了解印第安人使被宣判无法医治的人起死回生的秘密,这又使得赢得了好名声。 侯爵没有出门,站在门廊里不情愿地接待了她,听了半天才明白她想说的事情,因为她是一个讲话慢慢吞吞、转弯抹角、没有头绪的女人。她绕来绕去费了那么多口舌才说到正题,侯爵都听得不耐烦了。 “不管什么事,快告诉我,别转弯抹角的了。”他说。 “我们受到了狂犬病灾殃的威胁,”东贡塔说,“只有我一个人掌握着猎人的庇护神和狂犬病患者的大救星圣乌贝尔托的密诀。” “什么灾殃,我不明白。”侯爵说,“扫帚星没出现,也没发生日月台票蚀,这我知道,我们根本没有那么大的罪孽惹得上帝来惩罚我们。” 莎贡塔告诉他,三月间将发生日全食,并把十二月份头一个星期天被狗咬伤的人的全部消息告诉了他。其中两个人已经消失,无疑是他们的亲人对他们施了巫术把他们变没了。第三个人于第二个星期被狂犬病夺去了生命。还有第四个,没有被狗咬伤,而仅仅滅上了同一条狗的口水,他躺在“上帝之爱”医院里已奄奄一息。在那个月里,市长已下令毒死大约一百只野狗。再过一个星期,街上就没有一只活狗了。 “不管怎样,我不明白我跟这事有什么相干。”修爵说,“更何况这个令人困乏的时刻。” “你的小女儿是第一个被狗咬伤的。”莎士比亚贡塔说。侯爵非常自信地说: “倘若是这样,我会最先知道的。” 他想念孩子肯定感觉很好。孩子发生了那么严重的事情他居然不知道,是不可能的。所以,他把客人打发走,又接着睡午觉去了。 但是,那天下午他到佣人们的院子里去找西埃尔瓦·玛丽亚了。她正在那里帮着剥兔子皮,脸上抹着烟黑,光着双脚步,像女奴们那样头上包着红布。侯爵问她是不是真的被狗咬伤过。她回答说,确确实实没有。但是那天晚上,贝尔纳对她肯定说有这事,侯爵困惑地问:那么西埃尔瓦为什么否认呢? “因为没有办法让她说实话,那怕是不经意。”贝尔纳达说。 “这样的话,京必须采取惜施。”侯爵说,“因为那只狗患有狂犬病。” “恰恰相反,”贝尔纳达说,“那只狗咬了她,可能被打死了。孩子被咬是十二月间的事,那个满不在乎的丫头现在好得像是一朵花。” 夫妇二人继续关注着关于传染病如何如何可怕的愈来愈我铁传闻。即使违背他们的愿望,他们还是不得不再次谈一下他们共同关心的事情,就像他们彼此不那么憎恨的时候那样。对他来说,事情很清楚。他一直相信,他是爱他的女儿的。但是对狂犬病的恐惧迫使他承认,他一直在欺骗自己,为的是生活得安逸。贝尔纳达却不同,她连问问自己是不是爱她都没有,因为她完全明白,她不爱女儿,女儿也不爱她。她认为这两种情况是合乎情理的。他们二人对女儿的憎恶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她的性格既像他也像她。但是贝尔纳达还是准备演一出掉眼泪的闹剧,并作为母亲悲痛地戴孝,以保全她的面子,只是女攻必须死得庄重体面。 “只要她得是不是狗身上的病。”他说,“这都没有什么。”侯爵这时像天上的闪电一样突然明白她的生命的意义。 “女儿不会死的。”他说,口气很坚决。“不过,如果她必须死的话,一定得听从上帝的安排。”星期二他前往建设圣拉撒路山上的“上帝之爱”医院看望莎贡塔对他提到的那个患狂犬病的人。他并没有想到他那辆罩着黑绉绸的华丽的四轮马车会被人看成酝酿中的灾难的又一征兆,因为多年来,除了有重要事情,他是不出家门的;而多年来,也没有发生比不幸事件更重大的事情。 城市呈现出一片死寂姜凉景象,但是仍然有人瞧见了这位穿着塔夫绸丧服的犹豫不决的先生那憔悴的面孔和转瞬即逝的目光。他的马车离开高墙环绕的城区,穿过原野向圣拉撒路山驶去。到了医院后,躺在砖地上的麻疯病人看见他像幽灵一样走进来,便把他拦住,向他要东西。在关着不时发疯的病人的大房间里,那个狂犬病人被绑在一根柱子上。 他是一位年迈的黑白混血种人,脑袋和下巴上像沾着棉花。他已半身瘫痪,但是狂犬病毒早已深深地侵入他的另一半身体,必须把他绑在柱子上才可避免他在墙上撞破脑袋。他的讲述使人毋庸置疑,他就是被那只咬伤西埃尔瓦·玛丽亚、脑门上有一块白斑的灰狗咬伤患病的。他确实被滅上了狂犬的口水,只是口水不是溅在健康的皮肤上,而是滅在腿肚子上的一块慢性溃疡上。但是明白了这一点还不足以使侯爵心情平静。由于看到了那个垂死的病人,而没有看到可以使西埃尔瓦·玛丽亚避免不幸的希望之光,侯爵便恐惧不安地离开了医院。 当他沿阗崎岖的山路回城的时候,遇见一个伩表不凡的男人,那人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旁边躺着他的死马。侯爵让马车停住;直到那个人站起身来,他才认出了阿夫雷农西奥·德·萨·佩伊雷拉·卡奥硕士,他是城里闻名遐迩、能言善辩的医生。他长得和黑桃老K一模一样,戴着一顶宽沿太阳帽,穿着马靴,披着有文化的自由人披的那种黑斗篷。他用一种很少用的礼节向侯爵致意。“以真理的名义祝福你。”他说。 上山时一路小跑,下山时却经不住同一个坡路,心脏爆裂了。侯爵的车夫内普图诺想把马鞍卸下来。马的主人拦住了他。 “无没有马可骑了,还要马鞍干什么。”他说,“让它跟马一起烂掉吧。” 他的身躯像小孩一样胖墩墩的,车夫不得不帮助他爬上马车。侯爵对他特别敬重,让他坐在自己的右边。阿夫雷农西奥还在想他的马。 “马死了,好像我的半个身子也死了。”他叹道。“一匹马死了就死了,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侯爵说。 阿夫雷农西奥来劲儿了。“这狠马可不同。”他说,“我要是有办法,我就把它埋到神圣的地方去。”他望着侯爵,看他有什么反应。最后说:“十月份它就一百岁了。” “哪有活这么久的马呀!”侯爵说。 “我可以证明。”医生说。 每个星期二他在“上帝之爱”医院里上班,为麻疯病人治疗其他的疾病。他曾是另一个因在西班牙受迫害而移居到加勒比地区的葡萄牙犹太人胡安·门德斯·尼埃托硕干的高才生,但是他继承了他当巫师和中伤人的坏名声,不过谁也不怀疑他的才学。由于其他医生不原谅他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占卜本领和他那些异乎寻常的方法,所以他同他们的无吵总是不断,甚至发生流血事件。他发明了一种一年只服一次的药丸,此药能使人的健康状况变得完美,能使人的生命延长,但是服药后的前三天会使人的理智发生严重混乱,而只有他敢干服这种药丸。过去,他经常在病人的病头弹竖琴,用某种特地谱写的乐曲为病人减轻痛苦。他不看外科疾病,因为他总认为那是拉丁文教师和理发匠们的低级技术。他的最可怖的专长是向患者们预告死亡的日期和时刻。然而,他的好名声和坏名声一样,都是建立在这同一件事情的基础上的:据说,并且谁也不曾否认,他曾使一个死人复活。 虽然他有经验,阿夫雷农西奥还是为那个患狂犬病的人感到不安。“人的肉体不是为他能够活的岁月创造的。”他说。对他那番详尽而有声有色的演说,侯爵一名话也不漏掉,直到医生再也没有什么可说了他才开口。 “对那个不幸的人该怎么办呢?”他问。“杀死他。”阿夫雷农西奥回答。侯爵恐惧地望了望他。 “倘若我们是好基督教徒,至少就应该这么做。”医生接着说,态度十分冷漠。“你别这么惊讶,先生,好基督教徒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多。” 实际上他指是的城郊和农村那些随便什么肤色的空基督徒,他们敢干把毒药投进他们患狂犬病的亲人的食物里,使他们免受面临最后命运的恐惧。上世纪末有一个家庭,全家人一起喝了一种加了毒草药的汤,因为谁也不忍心亲自毒死一个五岁的孩子。 “人们以为我们当医生的不知道会发生这类情况。”阿夫雷农西奥说。“其实并非如此。只是在道义上我们没有权力支持这种做法。与此相反,我们对濒临死亡的人做了你刚才见到的事情。我们把病人送进圣乌贝尔托,把他们绑在柱子上,让他们死前多受点罪,死得更慢一些。” “没有别的办法吗?”侯爵问。 “经过最初的狂怒大骂后,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医生说,他谈到一些令人高兴的理论,那些理论认为狂犬病是一种可治之症。各种配方的基础是:地钱、朱砂、麝香、银白色甘汞和紫色的海绿花。“见鬼去吧。”他说。“问题在于,有些人得了狂犬病,有些人则没有。这就很容易说,没有得狂犬病的人,是由于药物起了作用。”他望了望侯爵的眼睛,砍他仍然醒着,这才又说:“你为什么这么感兴趣?” “出于同情。”侯爵撒谎说。 他从窗口望了望大海,下午四点钟一切显得疲惫不堪,大海也昏昏欲睡。侯爵心情压抑地发现,燕子已经归来了。风儿还没有吹来。一群顽童在投掷石头,想逮住一只跑龙套到泥泞的海滩上的鲣鸟。侯爵盯着那只怕着翅膀逃走的鸟儿,直到那只鸟消失在要塞一般的城市中那些闪闪发光的圆形屋顶之间。 马车从半月形土门进入高墙环绕的城区。阿夫雷农西奥指点轩夫穿过喧闹的手工艺人区来到他家门前。这很不容易,内普图诺已年逾七旬,而且优柔寡断,眼睛近视,只习惯让马自个儿顺着比主人更熟悉的街道走。终于来到他家后,阿夫雷农西奥在门口用贺位斯的一句名言跟侯爵告别。“我不懂拉丁文。”侯爵抱歉地说。 “你根本无须懂!”阿夫雷农西奥说,当然是用拉丁文说的。 侯爵非常激动,回家后办的第一件事在他一生中是罕见:他吩咐内普图诺返回到圣拉撒路山去把那匹死马拉回来,埋到神圣的墓地去,第二天大清早再把马棚里那匹最好的马给阿夫雷农西奥送去。 服过含锑泻药病情稍微好转后,贝尔纳达开始用灌肠液,甚至一日用三次,以便熄灭内脏的烈火,或者一天内用香皂洗六次热水澡,用来缓和紧张的神经。出嫁伊始,她怀着占卜者的信心策划和经营生意方面的冒险活动,直到她认识胡达斯·伊斯卡里奥物从而遭到不幸的那个倒霉的下午都取得了很大成功。如今她刚结婚时的风采荡然无存了。 她是介然在集市上的斗牛场遇见他的。他几乎赤身裸体,赤手空拳和一头公牛捕斗,任何保护惜施也没有。他那么英俊、那么勇敢,她怎么也忘不了他。几天后,她又在一次狂欢节的舞会上见到他。她是戴面具化妆成乞丐参加的。女奴们穿着侯爵夫人的及服、戴着短项链、手镯、金耳环和宝石围绕着她。胡达斯由一群看热闹的人环绕着,和一个付钱给他的女人跳舞,想同他共舞的女人个个迫不及待,为了安抚她们,人们不得不竭力地维持着秩序。贝尔纳达问他要多少钱,胡达斯跳动着舞回签说:“半个雷阿尔。” 贝尔纳达摘下了面具。“无问的是买你这个人要多少钱。”她说。 胡达斯看到,她那张不戴面具的面孔并非像乞丐那么卑微。他丢下他的舞伴,迈着见习水手的高傲步伐走到她面前,让她明白自己的身价。“五百金比索。”他说。 她像精明的估价员那样用一只眼睛测了测他。他身材魁伟,皮肤像海豹,躯干线条起伏像波浪,臀部窄小,双腿细长,双手平静得和他的职业不相称。贝尔纳达估算说:“你有六英尺高。” “再加三英寸。”他说。 贝尔纳达让他把头低到她够得着的高度,查看的牙齿。他腋下的狐臭熏得她头晕。他的牙齿健全而整齐。 “如果你的主人知道有人想用一匹马的价钱买你,他一定会发疯的。”贝尔纳达说。 “我是自由人,我自己愿意卖。”他回答。接着又以把握十足的口气加了一名:“是的,夫人。” “侯爵夫人。”她纠正说。 他彬彬有礼地向她鞠了个躬,这使她吃了一惊。她用他出的一半的价钱买下了他。据他说,“只是了为了这愉快的相见。”作为交换,她尊重他的自由的人格并给他时间继续同马戏团的斗牛搏斗。 她把他安顿在一个离她的房间很近的、马夫住过的房间里。从第一个晚上起,她就不闩门、一丝不挂地等着他,相信他不用邀请自己就会来。但是她却等了两个星期:她欲火中烧,辗转反侧睡不香。实际情况是,他一知道她是什么人并从内部看到她的住宅后,便立刻同她划清了主奴的界限,自知身份低下。然而,当贝尔纳达不再等他、把门闩插上、穿着衬衫睡下的时候,他却从窗口跳进她的房间。他的狐臭使房间的空气变得窒闷,把她憋醒。她感觉到他像牛头怪那样的黑暗中气喘吁吁地摸索着找她,感觉到他身上的热气直扑她的脸,感觉到他那双利爪抓住了她的衣衫领并把她的衬衫刺啦一声撕为两半,同时对着的耳朵吼道:“婊子,你这个婊子。”从这个夜晚起,贝尔纳达知道,在有生之年,别的事她什么也不想干了。 她为他失去了理智。夜晚他们一起去郊外参加灯火舞会。他像绅士那样穿着长礼服,戴着圆顶帽,这都是贝尔纳达按照她的爱好为他买的。她最初随便戴上一副面具,后来干脆什么也不戴了。她给他披金挂银,戴项链、戒指和手镯,在他的牙上镶了钻石。 当她发现他竟然和碰到的任何女人睡觉时,她觉得自己简直要气死了。但是最后还是委曲求全了。就是在那段时间,女孩子奴多明加·德·阿德维恩托趁午休时刻走进她的房间,因为她以为贝尔纳达还在榨糖作坊那儿干活。结果撞见他们:双双光着屁股正在地上做爱。女奴不仅目瞪口呆,更是惊慌失惜,抓着门环不知如何是好。 “别像个死鬼似的呆在这儿了!”贝尔纳达冲她吼道,“快给我滚开,不然你就在这儿和我们一起滚个够。” 多明加·德·阿德维恩托哐啷一声关上门走了。那哐啷声,贝尔纳达觉得简直像给她的一记耳光。当晚,她把她找来,威吓她说,峄发生的那件事,她如果说出去,将受到无情的惩罚。“放心吧,白女人。”女奴对她说,“你可以不准我做任何事情,我一定听你的。”然后又说:“不幸的是,你不能禁止我想任何事情” 要是侯爵知道了,他会装聋作哑的。总而言之,西埃尔瓦·玛丽亚是他和妻子尚存的唯一共同的东西。他不把西埃尔瓦·玛丽亚当亲女儿看,而只当作她的女儿看。贝尔纳达根本不把她放在心上。甚至于把她忘得一干二净,当她在榨糖作坊工作很长一段时间后归来时,女儿长大了,和先前不同了,她竟然把她当成了别人家的孩子。她把女儿叫来,打量着她,询问她的生活情况,但是一句话也没从她的嘴里掏出来。 “你和你爹一样。”她对孩子说,“是个怪物。” 在侯爵从“上帝之爱”医院回来的那一天,夫妻俩的精神状态依然如故。他告诉贝尔纳达,他决定使用战争手段执掌家政。他讲话的样子急迫而激动,使贝尔纳达无言以对。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把女儿的奶奶老侯爵夫人的卧室还给女儿,因为是贝尔纳达把她从那里赶出来并让她和奴隶们一起睡的,当年的富丽在尘土下依然原封未动;豪华的床榻铜光闪闪,奴隶们以为那是金的;还有那新娘用的罗纱蚊帐,装饰着金银绦带的华贵衣服,雪白色的卫一间一一无数香水瓶和化妆品像军队一样整齐地排列在梳妆 53f0." >台上,轻便尿壶,青瓷的使盆和痰盂,这是因患风湿病而瘫痪的老妇人为她不普出世的女儿和从未见过的孙女设想的梦幻般的世界。 当女奴们使卧室恢复了当年的面貌后,侯爵开始整顿这个家庭:他把那些在连拱廊下的阴凉里打盹儿的奴隶轰走,用鞭子和牢房威吓那些仍然在角落里大小便或在关闭的房间里耍钱赌博的奴隶。这并不是他想出来的新惜施。当贝尔纳达掌权、多明加·德·阿德维恩托执行的岁月,这些惜施就曾严格地施行过,侯爵曾公开妈笑她的极其重要的决定:“在我家里,做什么事情我都服从。” 但是当贝尔纳达沉浸于对可可豆的嗜好及多明加·德·阿德维恩托死后,奴隶们便又悄悄地卷土重来。先是女奴们带着孩子来帮助干零活儿,随后是了逸恶劳的男奴们躲到走廊下去乘凉。贝尔纳达被败落的幻觉吓坏了,便打发他们到大街上去乞讨。有一次发生家庭经济危机,她决定解放奴隶,只留下三四个奴隶干家务活儿。但是侯爵却毫无道理地反对说: “如果叫他们饿死,就让他们死在这里,不能死在偏僻的角落。” 当西埃尔瓦·玛丽亚被狗咬伤后,他不再执行那些过会简单的规定。他把权力授予他认为最有威信和最值得信任的一奴隶,让他执行他的指示,指示的严厉性连贝尔纳达本人都感到惊愕。在家里自从多明加·德·阿德维恩托死后第一次有了秩序的第一天夜里,他在女奴们的茅屋里发理西埃尔瓦·玛丽亚睡在六个黑姑娘中间,她们睡的吊床在不同的高度上彼此交错地悬吊着。他把她们全叫醒,他要把新的管理规定告诉她们。 “从现在起,这个孩子必须回房去住。”他对她们说,“你们要明白,整个王国也要明白这件事,而这个王国中只有一个家庭,它只由白人组成。” 他想把她抱回卧室去,孩子不肯,他不得不让她明白,安排世界秩序的是男人。回到奶奶的卧室后,他给她脱掉女奴们的粗布裙换上睡衣时,没有听见她说一句话。贝尔纳达在门口看到了他们:侯爵坐在床上,费力地扣着睡衣的钮扣儿,钮扣儿就是扣不进新扣眼。小女孩站在他面前,冷淡地望着他。贝尔纳达克制不住地嘲弄说:“你干吗不跟她们结婚?”她见侯爵不理她,便函又说:“生一些长着鸡瓜的、本土的侯爵小姐,卖给马戏团,生意一定不坏。” 她身上有些东西也改变了。尽管她的冷笑很残酷,她的面孔却似乎不那么痉了。在她不忠实的内心深处流露出一丝同情心,侯爵没有感觉到。一听见她走远了,他便对孩子说:“她是一头猪。” 也觉得孩子对此产生了一点感兴趣的火星。“你明白什么叫猪吗?”他问她,渴望得到的回答。西埃尔瓦·玛丽亚却一声不吭。她让他把自己放在床上躺下,让他把她的头放在羽毛枕上,让他把散发着雪松木箱子的香味的床单盖在身上,一直盖到膝处,却没有慈悲地看他一眼。他觉得自己的心灵在颤动: “你在睡觉前祈祷吗?” 女儿连看都不看他。由于睡惯了吊床,她像胎儿那样蜷着身子,没有说晚安就睡了。侯爵十分仔细地把蚊帐掖好,免得蝙蝠钻进去吸她的血。快十点了,赶走了奴隶,府邸清静了,但女精神病人们的合唱声让他难以忍受。 侯爵把那些猎犬放出来,它们突然向祖母的卧室跑去,到了门前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地着门缝乱闻。侯爵用手指肚抓紧挠着它们的头,告诉它们一条好消息,使它们安静:“是西埃尔瓦在里头,从今天夜里起她京和我们住在一起了。” 那些发疯的女病人一睦唱到深液两点,吵得他没有睡好。他和第一批打鸣的雄鸡一起醒来,他首先想到是到女儿的房间看看。她不在那儿,而在女奴们的棚屋里。睡在最外边的女奴醒来,脸上现出恐惧的神色。 “她是自个儿来的,老爷。”没等她们,在西埃尔瓦·玛丽亚被狗咬着的时候,当时谁和她在一起。名叫卡里达德·德尔·科夫雷的唯一的黑白混血女人吓得哆哆嗦嗦地说是她。侯爵安慰了她。“以后你要像多明加·德·阿德维恩托那样照管她。”他对她说。 他对她讲了她应负的责任。他提醒她。一分一秒也不要让那孩子离开她,对她要亲热,要理解,但是不要什么都满足她。最重要的是>不要让她穿过竖立在奴隶们的院子和住宅其他部分之间的那道铁蒺藜围墙。早晨醒来和晚上睡觉前,要把孩子的情况全面地报告给他听,不要等着他问。 “做什么,怎么做,都要特别注意。”他最后说,“对我的这些吩咐,你必须一个人负责办到。” 早晨七点,把大猎犬关进笼子后,侯爵去了阿夫雷农西奥家。医生亲自出来开了门,因为他没有奴隶,也没有佣人。侯爵责备了自己,他觉得自己应该受责备。“我不该这个时间来你这儿。”他说。 医生对他敞开心扉,感谢他送的马。那匹马,他刚刚收到。他他穿过院子,一直走到一个旧铁匠棚子里,现在那里只剩下一堆锻炉的废物。只有两岁的美丽的枣红马,崞开了它依恋的马棚,显得惶惑不安。阿夫雷农西奥轻轻地拍着马脸抚慰它,同时用拉丁语对着它的耳朵低声地许着愿。 侯爵告诉他,那匹死马,他已经把它埋地“上帝之爱”医院的老园子里了。在霍乱流行期间,那个地方被确定为有钱人葬身的墓地。对这份非同平常的恩惠,阿夫雷西奥深表谢意。他们这样谈话时,医生注意到侯爵远远地站一旁。侯爵坦白地说,他从来也不敢骑马。“对马,我像对母鸡一样害怕。”他说。 “这是很遗憾的,因为同马的隔绝,使人类落后了。”阿夫雷农西奥说,“倘若有一天我们把这种隔绝打破的话,我们就能制造半人半马怪了。” 由于有两扇窗子面对大海,房子内部显得挺亮。房子被一个铁石心肠的单身汉精雕细刻一般地收拾得井井有条。整个房子充满了香脂的芳香,不由得使人想念它具有药品的效力。有一线收拾得很整齐的写字台和一个玻璃柜,柜里摆满了青瓷瓶,瓶子上贴着拉西文标签。能治病的竖琴丢在一个角落里,上面落满面了金黄色的粉末。最显眼的是书籍,许多是拉丁文的,书脊都装饰得花花绿绿。医生在书籍的夹道里行走,就像犀牛在玫瑰花间穿行那么灵巧。侯爵却被那么多书压得喘不过气来。“人们知道的一切知识大概都在这个房间里了。”他说。 “这些书毫无疑用处。”阿夫雷农西奥诙谐地说。“我的生命在治疗其他医生用药引起的疾病的过程中耗掉了。” 他把一只在他那把大安乐椅子上睡觉的猫抱开,让侯爵坐下。然后,他反怀杯他自己在炼丹炉上煎的草药汤端给他喝,一面谈论他的医疗经验,直到发现侯爵感到厌倦。果然,他突然站起来,转过身去,从窗口望着孤寂的大海。他一直背对着医生,终于鼓起勇气说话了。“硕士。”他低声叫道。阿夫雷农西奥没有料到他这样叫他。“啊哈?” “由于医生严寒职业秘密一丝不苟,也仅仅为了让你心中有数,我要老实对你讲,人们的传闻是事实。”侯爵用严肃的口吻说,“那只疯狗也咬了我的女儿。”他望了望医生,发现他的神情十分平静。 “我早知道了。”医生说。“我猜想,你这么早到这儿来,一定了为这件事。” “不错。”侯爵说,他又提出了早先就医院里那个被狗咬的人提过的问题:“我们该怎么办呢?” 阿夫雷农西奥没有像前一天那样粗暴地回答,而是要求看看西埃尔瓦·玛丽亚。这也是侯爵想对他提出的要求。这样,两人不谋而合,马车就在门口等他们。 到家后,侯爵遇到贝尔纳达正坐在梳妆台前,像他已忘记的、他们做爱的久远年月那样卖弄风情地梳洗打扮,但是这次并不为了任何人。房间里飘着她的肥皂散发出来的春天般的香气。她在镜子里看见了丈夫,并不含讥讽地对他说:“我们是什么人,单元送马给人家?”侯爵没有理睬她,只是从乱七八糟的床上拿起她平日穿的长衫,仍到贝尔纳达身达,毫不同情地命令她说:“快穿上,医生来了。” “我有救了。”她说。 “不是为你来的,虽然你很需要。”他说,“是来看女儿的。” “对她毫无用处。”她说,“要么死,要么就这样活着,没有其他可能。”但是好奇心压倒了一切:“他是谁?” “是阿夫雷农西奥。”侯爵说。 贝尔纳达十分气恼。她宁肯就这样赤身裸体、孤单地死去也不愿意把自己的荣誉交给一个暗藏的犹太人。他曾经是她父母的家庭医生,后来他们不用他了,因为他池露病人的病情,以夸耀他的诊断。侯爵反对说: “尽管你不鼓欠他,我更不喜欢他,但你是孩子的母亲。”他说,“就凭着这种神圣的职责,我要求你相信他的检查。” “从我这方面来说,他们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已经死了。”贝尔纳达说。和预料的相反,小女孩毫不忸怩作态,怀着查看一件带发条的玩具的好奇心接爱医生对她的身体进行仔细的检查。“我们医生是用手看病。”阿夫雷农西奥对她说。小女孩很高兴,第一次对他微微一笑。 她的健康情况是显而易见的,因为虽然她有一副贫血的模样,可是她的身体的机能很协调,她的肉体上布满了金黄色的、几乎看不见的汗毛,幸福的花朵含苞欲放。她的牙齿完美无缺,眼睛明亮,双脚平稳,双手灵巧,每一根头发都预示着长寿。她很有力量、很克制地回签居心叵测的提问。必须十分了解她才能发现她的回答没有一句是真话。只是在医生找到脚踝上那道很小的伤痕时,她的神色才显得紧张。阿夫雷农西奥自然bbr>?而然地耍起了小心眼儿。“你从哪儿摔下来过吗?”小女孩不眨眼儿地肯定地说:“从秋千上摔下来过。” 医生开始用拉丁语跟自己说起话来。侯爵打断他说:“请用西班牙语对我说话。” “不是对你。”阿夫雷农西奥说,“我在用拉丁语自言自语。” 西埃尔瓦·玛丽亚对阿夫雷农西奥的检查很着迷,甚至让他把耳朵贴在胸前听诊。她的心房发出不安的咚咚声,她的皮肤上渗出了冰凉的、青紫色的、散发着强烈的葱头味的汗珠。检查完后,医生亲切地拍了一下她的小脸蛋儿。“你很勇敢。”他对她说。 单独和侯爵在一起时,医生对他说,女孩知道那只狗有狂犬病。侯爵不懂他的话。“她对你讲了许多谎话。”侯爵说,“但是这种谎话她不会讲。” “不是她,先生。”医生说,“是她的心房告诉我的:她的心房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小青蛙。”侯爵花了一些时间重述了女儿说过的其他一些令人吃惊的谎话。但他讲述时不是怀着憎恶的心情,而是怀着做父亲的几分骄傲。“说不定她会成为诗人。”他说。阿夫雷农西奥不认为说谎是艺术创作的条件。 “作品越透明,诗意就越明显。”他说。 他唯一无法解释的事情是小女孩汗水的洋葱头味。由于他不清楚某种气味和狂犬病有什么联系,所以认为那种气味不是任何疾病的症状,便把它排除了。 后来,卡里德·德尔·科夫雷对侯爵说,西埃尔瓦·玛丽亚偷偷地迷上了奴隶们的学问,他们让她嚼刺藤黄药膏,赤身裸体把她关在一间洋葱头储蓄室里,以便消除狗的病毒。 阿夫雷农西奥不忽略狂犬病的最微小的细节。“被狗咬的伤口越深,伤口离大脑越近,发生的昏厥就越严重,越迅速。”他说。他想起了他的一个病人的情况,那个人是过了五年后死的。但是留下疑问:他是不是后来传染上狂犬病而没有发觉?伤口迅速愈合不说明任何问题,过一段时间后,伤疤可能肿起来,重新裂开、化脓。死前遭受的折磨非常可怕,还不如死了好。在这种情况下,唯一正确的做法是依靠“上帝之爱”医院,那里有经验的塞内加尔人,他们对付发疯的异教徒和中邪者很在行。否则的话,侯爵本人必须忍受把女儿锁在床上直到她死去的痛苦。 “在人类的漫长历史中,”他最后说,“没有一个狂犬病患者能够活下来讲述自己的病情。”侯爵下定决心,十字架无论多么重,他也坚决地把它背在身上。这就是说,他要让女儿死在家里。医生赞赏地望了望他。那目光与其说表示尊敬,毋宁说是表示遗憾。 “在你来说,这样做也算够伟大的了,先生。”他对他说,“我不怀疑,你的心有承受不幸的勇气。”他又一次坚持说,症状并不令人感到不安。伤疤离最危险的部位很远,谁也记得出过血。西埃尔瓦·玛丽亚非常可能没有染上狂犬病。 “那么与此同时该做什么?”侯爵问。 “与此同时,”阿夫雷农西奥说,“让她听音乐,把家里摆满花,让饭鸟儿歌唱,带她到海边看夕阳,把一切使她感到快乐的东西送给她。” 医生挥了挥帽子,并照例讲了一名拉西格言跟他告别。但是这一次,为尊重侯爵,他把格言翻译出来了:“快乐治不好的病,药也治不好。” 第二章 人们从来不知侯爵为什么会变得这么懒懒散散,也不知他为什么要维持一种如此不和睦地婚姻,而他本来是可以勇敢地过一种平静的鳏居生活的,当初他完全做得到心想事成,因为老侯爵跟他父亲——圣地亚哥骑士团骑士、有生休杀大权的黑奴贩子、冷酷无情的军团长,国王陛下慷慨地赐予他荣誉和俸禄,却不惩处他的不公正行为一的权势太大了。 但是,唯一的继承人伊格纳西奥却很平常。他的生长表现出智力发育滞后的明显迹象,直到应该有所建树年龄还不识字,并且也不喜欢任何人。到了二十岁才显露出生命的第一个征兆,这就是萌发了爱情,愿意和“神圣的牧羊女”疯人院的一个疯女人结婚;那个女人的歌声和叫喊声是他童年的催眠曲。她叫杜尔塞·奥利维妞,是国王的一个皮匠家中的独生女。她必须掌握制作马鞍的工艺,免得让这个保持了几乎两个世纪的手艺失传。正是这种本来是男人们干的工作使她丧失了理智。而且她的病情相当严重,为了教她明白不要吃自己的粪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如果没有这种病,对一个如此智商低的土生侯爵来说,她一定是一个极为合适的结婚结象。 杜尔塞·奥利维也纳妞聪明伶俐,为了憨厚,很难发现她精神失常。从第一次看见她后,年轻的伊格纳西奥就觉得她在平台上那些喧嚣的疯女当中与众不同。就在那一天,他和她通过手势彼此心领神会了。她是扎风筝的能手,把情书叠成小鸽子抛给了他。为了和她通信,他学会了读书、写字。这是一次正当的热恋的开始,但是谁也不愿意给予理解。老侯爵恼羞成怒,威吓儿子公开否认此事。 “这不但是事实,”伊格纳西奥回答,“而且她已允许我向她求婚。”针对老侯爵关于精神病的言论,他以自己的理由反驳说: “如果一个按照疯子的思维逻辑行事,他便不是疯子。” 他父亲这位和主人与老爷的身份不相称的家长下了一道命令,把他流放到他家的牧场去。这等于活活地让他等死。他害怕动物,若是母鸡则略好一点。但在牧场里,他却从近处观看一只活生生的母鸡,将那只母鸡在他的想象中变得愈来愈大,大得像一头奶牛。他觉得那是一个怪物,比陆地上和水中的任何怪物都可怕。在黑暗的夜里,他出了一身冷汗。早晨他醒来时,面对牧场的可怕寂静,他感到不安。那只大猎犬蹲在他的卧室门前不眨眼地守护着,他觉得它比其他任务危险的东西更使他心惊肉跳。他说:“无因活着而担惊受怕。”在牧场的流放中,他养成了阴郁的性情、暗中观察事物的方式、好沉思的性格、懒惰的习惯、缓慢的讲话方式和神秘的信仰。这种信仰似乎注定使他生活在与世隔绝的斗室里。 在流放的第一年,一次他被涨水的大河般的轰鸣声惊醒。原来是牧场的所有动物离开它的栖息地,在满月下的万簌倶寂中穿越着田野。它们静静地打翻阻挡它们的一切,朝着草场、甘蔗田、激流险滩和沼泽地跑去。大牲口和驮马群在前头,猪、羊、鸡、鸭在后头,以不祥的队形消失在黑夜里。甚至包括鸽子在内善飞的鸟类也步行而去。只有大猎犬在主人的卧室门前的哨位上守到天亮。这是侯爵同这只大猎犬和他家中后来养的许多猎犬保持的近乎是人与人之间的友谊遥开始。 被牧场荒凉可怕的景象所压倒,年轻的伊格纳西奥放弃了他的爱情,屈服于他父亲的安排。他父亲牺牲了他的爱情还不够,还把遗嘱中要求他同一位西班牙贵族的女继承人结婚的条款强加人他。他就这样举行了隆重的婚礼,和美貌出众、有着多方面的非凡才能的女人堂娜奥拉亚·德·门多萨成了亲。结婚后,他让她保持着她的童贞,连生个儿子的恩惠也不给她。后来,他仍然像他出世后一直生活的那样,过着不幸福的单身生活。 堂娜奥拉利亚·德·门多萨把他推向了社会。双双去望大弥撒,与其说是去做礼拜,不如说为了炫耀于人。她穿着大幅的裙子,披着华丽的斗篷,包着卡斯蒂利亚的白求恩女人用的那种浆过的花边头巾,身后跟着穿绸缎衣、戴满金首饰的女奴。她没有穿那种睚家里穿的、只有那些装模作样的女人才会在教堂里穿的拖鞋,而是套着装饰着珍珠的熟山羊皮高统靴子。和那些头戴不合时代潮流的假发、衣服上钉着祖母绿纽扣的达官贵人不同,侯爵只贴身穿着一身棉布衣,戴着一顶软帽。但是他却常常是被迫参加公众活动,因为他永远也克服不了对社交活动的恐惧心理。 堂娜奥拉利亚·德·门多萨在塞哥维亚曾是斯卡拉蒂·多美尼科的学生,荣幸地获得在学校和修道院教音乐和唱歌的许可证。她来到这儿时,带来一架击弦古钢琴的零部件,她自己把它装好了;还带来了不同的弦乐器,她自己弹,也教别人弹,弹得非常熟练。她组建了一个初学者乐团,乐团以意大利、法国的新空气把家庭的下午变得神圣了。关于这个乐队,人们甚至说它是从圣灵抒情诗里获得灵感的。 侯爵似乎缺乏音乐才能。照法国人的说法是,他有一双艺术家的手和炮兵的耳朵。不过,自打拆开乐器的包装那天起,他就开始注意意大利古诗琴:它那奇怪的双琴头、它的指板的大小、它的弦的数量和它那清晰的声音。堂娜奥拉利亚·德·门多萨非要他弹得跟她一样熟练不可。每天早晨他们都是在果园的树下练习弹琴中度过的。她怀着爱情和耐心,他则像石匠那么顽强不懈,直到悔恨的情歌毫不遗憾地向他们投降。 音乐使他们的夫妇关系大为改善,堂娜奥拉利亚·德·门多萨甚至敢干跨出她一直未跨出的一步。一个暴风雨之夜,也许是假装害怕,她跑进没跟她同过房的丈夫的卧室里。“这张床的一半是我的。”她对他说,“我要睡在这半张床上。” 侯爵坚持要她回去。而她相信可以用道理或强力说服或压服他,便也坚决不走。但是生命没有给他们更多的时间。十一月九日,他们双双在甜橙树下弹琴,因为那里空气纯净新鲜,天空万里无云,这时一道耀眼的闪电闪过,一声地动山摇般的巨响使她们惊慌失惜,堂娜奥拉利亚·德·门多萨被雷电击倒了。 惊恐不安的城市认为这场灾难是某种见不得人的罪孽引起上帝大发雷霆的结果。侯爵安排举办了葬礼。在葬礼上,他第一次穿插着黑色的塔夫绸丧服、面色憔悴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此后他再也没有把丧服脱掉。从墓地回来后,他发现果园的甜橙树上落满了雪白的小纸鸽儿。他信手够了一只,展开来一看,上面写着:“那道闪电属于我。” 不等九日祭结束,他就把支撑着长子的权势的物质财富捐给了教堂,其中包括:位于莫姆波斯和阿亚佩尔的两座牧场,离家只有十二英里的马阿特斯的两千公顷地和几群供骑用和表演用的马匹,一座农场和加勒比沿海地区最好的榨糖作坊。然而关于他的财富的说法,是以一座闲置的大牧场为基础的。在人们的记忆中,想象的大牧场边界消失在拉瓜里帕沼泽地和拉普雷萨低注地那边,直到乌拉瓦地方的那片低湿地带的丛莽。他保留下来的东西只有他家的那片深宅大院和变得十分狭小的奴隶庭院,以及马哈物斯榨糖作坊,他把住宅的管理权交给了多明知·德·阿德维恩托。让年迈的内普图诺仍保留老侯爵赐予他的车夫的工作,并把家里所剩余的马匹交给他饲养。 他第一次独自住在前辈们的昏暗的宅院里,在黑暗的夜里几乎睡不稳,因为他们这些高贵的土生白人生来就害怕在梦中被自己的奴隶杀死。他常常突然醒来,不知道从天窗上往里探望的眼睛是人间的还是阴间的。他踮着脚走到门口,猛然打开门,发现一个黑人正从锁眼里突窥视他。他们赤身裸体、抹着椰子油在走廊里悄悄地溜来溜去,免得被抓住。这么多可怕事情凑在一起,他不知所惜,便下令家里的灯烛要通宵不灭,把一步步侵占着空闲地方的奴隶逐出家门,并把经过作战训练的第一批大猎犬带到家里来。 大门头闭起来。把一泛潮就散发臭味的法国丝绒家具仍在一边,把哥白林双面挂毯、瓷器和钟表精品卖掉,满足于在空空荡荡的房间里躺在用牛蒡编织的吊床上乘凉。侯爵没有再去望弥撒和静修,在宗教游行时没有佩戴至圣的白户饰,不再过弥撒日,也不过四旬斋,尽管他准时向教会交纳税款。他躲在吊床上,有时是因为八月卧室里太闷热,但几乎总是为了在甜橙树下睡午觉。隔壁的疯女们向他投掷残渣剩饭,大声对他说撩拨人的下流话。但是当政府愿意帮助他搬走精神病院时,他却由于喜欢她们而提出了异议。 杜尔塞·奥利维妞面对情人的冷淡态度泄了气,只好供徒劳的怀念安慰自己。一有机会她就从果园的小门溜出“神圣的牧羊女”精神病院。她用可口的精饲料驯养那些大猎犬,让它们听她的话,用睡觉的时间去收拾她从来也没有住过的房子,用罗勒扫帚清扫它,好为它带来好运气,并把蒜辫子挂在卧室里,好驱逐蚊虫。多明加·德·阿德维恩托从不随意摆放东西,但她至死也不知道每天早晨的走廊为什么总比前天晚上还干净,她用她的方式摆放的东西为什么第二天早晨总改变了位置。在侯爵的鳏居生活不满一年的时候,他偶然碰见杜尔塞·奥利维妞在擦洗她觉得被女奴们保管得不好的家具杂物。 “我真不相信你会这么大胆。”他对她说。“因为你还是往日那个懦弱的老实人。”她回答说。 这样,一咱曾被严禁的、至少一度算是爱情的友谊又恢复了。两个人一直谈到天亮,既不抱幻想也并不绝望,就像一对命中洽谈室要墨安成规的老夫妻。他们相信他们会幸福的,也许已经是幸福的了,甚至两人中有人讲了一句不该说的话,采取了不该采取的行动。夜晚在一群发疯的人的争吵声中腐烂,大猎犬被吵闹声弄得无精打采。于是,一切又恢复了原状。此后,杜尔塞·奥利维妞很久没有再到他家里来。 侯爵坦白地告诉她,他之所以放弃财产,改变他的生活方式,并非出于对宗教的虔诚,而是由于看到妻子肉体被雷电化为灰烬时突然失去了信仰,使他产生了恐惧。杜尔塞·奥利维妞愿意安慰他。,她保证做他的奴隶,无论在厨房里还是在卧室里。他没答应。“我永远不再结婚。”他对她起誓。 然而,没过一年,他又偷偷地和贝尔纳达·卡夫列拉结了婚,她是他父亲在海外经商发迹时用过的一个老监工的女儿。当老监工要她把堂娜奥拉利亚爱吃的卤大西洋鲱和黑油橄榄送到他家的时候,他们认识了。堂娜奥拉利亚死后,她仍然给侯爵送这些东西。一天下午,贝尔纳达看见他躺在果园里的吊床上,便拉过他的左手来给他看手相。发现她看得那么准,侯爵很激动。从此后,虽然没有什么东西要买,他仍然在午休时把她叫来。但是两个月过去了,他却一点儿也不主动。于是她采取了行动。她突然跳上吊床压在他身上,用他穿着的外衣下摆堵住了他的嘴,一直把他弄得精疲力竭。然后用她的热情和智慧使他振作起来;这一切,在他独身的爱情中少得可怜的快乐中,他是不敢想象的。最后,她不顾一切地剥夺了他的童贞。他已经五十二岁,她却只有二十三岁,但是年龄的差别并没有什么妨碍。 后来,午睡时间,他们仍然在甜橙树下做爱,但总是匆匆忙忘记,没有爱情。疯女们站在平台上不知羞耻地唱着歌儿为他们加油,像在运动场上那样为他们的胜利欢呼。未等侯爵明白等待着他的危险,贝尔纳达便带来已怀孕两个月的消息,使他从麻木状态中醒来。她提醒他说,她不是黑女人,而是一个拉迪诺和一个卡斯蒂利亚白女人的女儿,因此,缝补被破坏的贞操的唯一的钱线就是正式成亲了。他一直拖延着,直到他父亲在午睡时刻背着一支旧火枪来敲他的大门。他说话慢慢吞吞,表情和蔼。他把火枪交给侯爵,没有看他的脸。 “侯爵先生,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他问他。 侯爵手里拿着武器,不知怎么办。 “根据我掌握的知识,我想这是一支火枪。”他说。然后,他真正好奇地问:“那你用这个干什么?” “为了防备海盗,先生。”土著人,仍然没有看他的脸。“现在我把它交给你,请你大发慈悲,把我打死,不然我就打死你。” 侯爵词语了望他的脸,他有一双忧伤而无怕声的小眼睛,但是侯爵明白他的话中包含的意思。他把火枪还给他,请他进来谈谈,以便达成协议。两天后,联合会一座教堂皇的教区神甫和女方的父母及双方的证婚人一道举行了婚礼。婚礼结束时,谁也不知道莎贡塔从啊里冒出来,给新娘新郎戴上了幸福的花环。 一个落着小雨点的早晨,在人马星座下,妊娠七个月的不幸的西埃尔瓦·玛丽亚·德·托多斯·安赫莱斯出世了。她像个毫无生气的小蝌蚪,缠在脖子上的脐带差点把她勒死。“是个女孩,”接生婆说,“不过,她活不长。” 就是这个时候,多明加·德·阿德维恩托对她的神灵许下了愿:诸神灵如果发善心让女孩活下来,在新婚之夜到来之前决不让她把头发剪短。她刚话完愿,孩子就哇地一声哭了。多明加·德·阿德维恩托高兴地叫道:“她一定是个圣女!”等孩子被洗净包起来后,侯爵看了看她,他的眼力不如多明加。“如果上帝让她健康地活下来,”他说,“她一定是个妓女。” 这个女孩,贵族的父亲和平民母亲生的女儿,童年如同孤儿,母亲只让她吃了一次奶,就憎恨起她,由于害怕会把她掐死而拒绝把她带在身边。多明加·德·阿德维恩托喂她,为她举行基督教洗礼,并祈求奥洛昆保佑她。奥洛昆是一个性别模糊不清的约鲁瓦神出鬼没,他的面孔在人们的想象中非常可怕,只有在夜间才显现。而且总是戴着面具。后来,西埃尔瓦·玛丽亚被安排到奴隶们的院子里住,还不会说话就学会了跳舞,同时学会了三种非洲语言,学会了在早饭前喝鸡血,并能基督教徒中间行走,既不会被人看见也会不被人觉察,就仿佛一个无形的生灵。多明加·德·阿德维恩托让她生活在一群快活的黑女奴、混血女佣的、印第安女帮工中间,她们用有利于健康的水给她洗澡,用耶马亚的马鞭草给她擦身,像照管一株玫瑰一样关心她的浓密的发发,才五岁,那长发就长达的腰部了。女奴们渐渐地把一条条挂着不同的神出鬼没像的项链给她戴上,一直给她戴了十六条。 贝尔纳达已经用有力的手紧紧地抓住家庭的权力,侯爵却在果园里闲居。她的第一个目标就是要恢复被丈夫分掉的、在老侯爵的权势保护下的财产。老侯爵在世时获得许可,可以在八年内贩卖五千个奴隶,同时按合同配额每个奴隶从国外进口两桶面粉。凭着他的精明骗术和对海关检查员的收买,他卖掉了商定的面粉,但是他也通过走私超额卖掉了三千个奴隶,这使他成为当时最幸运的个体商贩。贝尔纳达想到,赚钱的买卖不是贩卖奴隶,而是贩卖面粉,尽管大买卖实际上都对她具有巨大的吸引力。仅仅由于获准四年内进口一千个奴隶,同时按每个奴隶进口三桶面粉,她就发了大财:她卖掉了商定的一千个黑奴,但是她进口的面粉不是三个桶,而是一万两个桶。这是那个时代最大的走私活动。 那时,她的一半时光是在马阿特斯榨糖作坊度过的。她把那里确定为她的生意中心,因为那地方离马格达莱纳大河近,全球同总督辖区地进行各种交易。关于她的买卖兴隆昌盛的零星消息是传到侯爵家里来的,因为她对谁也不透露她的买卖的情况。在她在这里度过的时间里,即使在他俩的危机发生前,她也仿佛是另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大猎犬。多明加·德·阿德维恩托说得好:“她总是焦躁不安。”照看她的女奴死后,西埃尔瓦·玛丽亚第一次在家里有了一个安稳的地方。人们为她收拾了老侯爵夫人住过的富丽堂皇的卧室,并给她请了一个家庭教师,教她学习伊比利亚半岛的西班牙语,掌握算术和自然科学概念。但教师想教她阅读和写字时,她却拒绝学习,说她不明白那些字母是什么。一位世俗的女教师开始叫她欣赏音乐。小女孩很感兴趣,很高兴。但是她没有耐心学习任何乐器。女教师突然辞了职,和侯爵道别时,她说: “不是因为这孩子能力差,什么也学不会,而是因为她不属于这个世界。”贝尔纳达本想把自己的怨恨压下去,但是很快她便明白了:过错不是自己的,也不是女儿的,而是双方的性格问题。自从她在女儿身上发现了某种幽灵的属性后,她便一直提心吊胆地生活着。一想到回头看时会遇到一个罩着可怖的眼纱、留着达到膝窝的野人的长发的女孩的一双莫名其录的眼睛,她就浑身发抖。“孩子!”她冲她喊道,“不准你这样看我!”当她比较聚精会神地心她的生意时,觉得脑后有一股像伺机捕食的蛇发出的咝咝的喘气声,把她吓了跳。“孩子!”她冲她叫道,“进来前要言语一声!” 女儿讲了一能约鲁瓦话,更加使她感到恐惧了。晚上的情况更糟,因为她觉得有人碰她,她突然惊醒,原来是女儿站在床边看她睡觉。让她手里拿着一个铃铛也没有用,因为西埃尔瓦·玛丽亚的静悄悄的活动使小铃铛不会作响。“这孩子只有肤色像白女人。”母亲说。一点儿也不错,小女孩扰自己的名字换成了人们编造的另一个非洲名字“玛丽亚·曼丁加”。 一个大清早,贝尔纳达由于吃了太多的可可豆而渴得醒来,看见西对埃尔瓦·玛丽亚的一个玩具娃娃漂在大水缸里,于是母女关系发生了危机。贝尔纳达认为,实际上在水缸里漂着的玩具娃娃绝不平常,肯定是一种可怖的东西:一个咽了气的娃娃。 她相信这是西埃尔瓦·玛丽亚用来对付她的一种非洲妖术,便决定母女俩不能同住在这房子里。侯爵想试着调整一下,她坚决地回答他说:“她不走,我走!”结果,西埃尔瓦·玛丽亚又回到女奴们的棚屋,尽管当时她母亲常住在榨糖作坊,她依然像出生时那样一声不响,一个字也不识。 但是贝尔纳达的情况也并不比原先好。她本想把胡达斯·伊斯卡里奥特留下,平等待他。只是不到两年的工夫,她就迷失了做生意的方向,生活本身的方向也迷失了。她把他化装成努比亚海盗、金棒花八、梅尔乔博士,把他带到城郊,特别是在商船队停泊和城市沉浸在长达半年的热闹之中的时候。人们在城外临时开设了酒店和妓院,迎接从利马、波托贝洛、哈瓦那和韦拉克鲁斯到这儿来抢购整个被发现的世界的产品和货物的商人。一天晚上,胡达斯在一个苦役犯们出入的小酒店里喝得烂醉,挨到贝尔纳达身边十分神秘地对她说:“你张开嘴,闭上眼。” 她照他说的做了。他在她的舌头上放了一粒神奇的瓦哈卡巧克力糖。贝尔纳达知道是什么,随即吐出来,因为她从孩提时起就特别讨厌可可豆。胡达斯要她相信,那是种神圣的东西,它可以使人的生命旺盛,增强体力,振奋精神,加强性机能。贝尔纳达近了不禁爆发出一阵大笑。 “如果是这样,”她说,“圣克拉拉修道院的修女们不都壮得像斗牛一样?”她特别爱吃发酵的蜂蜜,结婚前她就和学校里的女友们吃。如今在榨糖作坊的热乎乎的空气里,她仍然吃,不但用嘴吃,而且用五官吃。她和胡达斯在一起学会了嚼烟叶和拌着甜棕灰的可可叶,就像内华达山区的印第安人那样。她在酒馆里尝过印度大麻毒、塞浦路斯的松节油、雷亚尔·德·卡托尔塞的老头掌,至少尝过一次中国船上由菲律宾商人贩卖的鸦片烟。但是,对胡达斯所做的关于可可豆的宣传,她并没有当耳旁风。其他的种种癖好失灵后,她承认可可豆的功能,结果比什么都更喜欢它了。胡达斯变成了强盗、淫媒,偶尔也干鸡奸的勾当。这全是由于恶习所致,因为他什么也不缺。一个不幸的夜晚,在贝尔纳达面前,他赤手空拳和三个苦役打起来,因为赌牌发生了争吵。他举起凳子,把他们砸死了。 贝尔纳达躲避在榨糖作坊。那个家已是风雨飘摇。从那时起它之所以像船一样没有沉没,多亏多明加·德·阿德维恩托的一双巧手。她按照她的神灵们的指点完成了对西埃尔瓦·玛丽亚的教育。侯爵几乎对妻子的病危一无所知。从榨糖作坊传来消息说她已处于昏迷状态,有时自言自语。在她的淫乐之夜,她挑了一些最勤快的奴隶供她和她在学校时的女友们使唤。财富随水漂来,又随水漂去,她全凭一袋袋蜜糖和可可豆度日;她把蜜糖和可可豆藏在这儿那儿到处都有,以便在她急切地渴望吃的时候可以随手拿来。如此这般,她尚拥有的东西就剩下两个装满了一百元和四元纯金币的罐子了。当初家道兴旺之时,她把它们埋在了床底下。她的健康状况如此糟糕,当她一连三年不在家,于西埃尔瓦·玛丽亚被狗咬伤前不久第一次从马特斯回来时,她丈夫都不认得她了。 三月中旬,狂犬病的危险似乎已经过去了。侯爵为自己的好运庆幸不已,他打算弥补过去的不足,用阿夫雷农西奥提出的、使女儿得到幸福的妙方来取得她的好感。他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她身上了。 他设法学着给梳头,给她编辫子。他设法教她做个真正的白女人,设法为她复原他这个高贵的土生白人被打破的梦,改变她对卤制鬣晰和犰狳肉菜的嗜好。他什么都想为她做,却不想一想他的做法会不会使她幸福。 阿夫雷农西奥仍然到侯爵家来拜访。要他同侯爵达成一致是困难的。不过,他对侯爵那种置身在一个被宗教裁判所吓坏的世界的边缘地带而凡事满不在乎的态度很感兴趣。他在花儿盛大开的甜橙树下侃侃而谈,不管对方听不听;侯爵在距离一位从没有听说过他的国王一千三百海里的吊床上“腐烂”;他们就这样送走了炎热的月份。在这样一次拜访中,他们的交谈被贝尔纳达悲哀的呻吟声打断了。阿夫雷农西奥吃了一惊。侯爵假装没听见。但是第二声呻吟是那么令人心碎,他不能再装聋作哑了。 “无论他是谁,都需要安魂经。”阿夫雷农西奥说。“是我续弦的妻子。”侯爵说。“准是她的肝脏坏了。”阿夫雷农西奥说。“你怎么知道?” “因为她呻吟时张着嘴。”医生说。 他冒味进推开门,想看看贝尔纳达。房间里黑糊糊的。她不在床上。他喊她的名字,她没有回答。于是他推开窗子,四点钟的金属般的光辉射进来。只见她赤身裸体,一丝不挂,伸开双臂躺在地上,全身笼罩着死亡的可怕光辉。她的皮肤由于溢出的黑色胆汁而呈死灰色。她抬起头,被突然打开的窗户射进的光线照得眼花,没有认出医生来。他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命运。“猎头鹰为你歌唱,我的孩子。”他对她说谎。 他对她解释说,只要接受一次换血的紧急治疗,还能有救。贝尔纳达终于认出了他,费力地坐起身,冲他破口大骂起来。阿夫雷农西奥漠然地让她骂,一面重新把窗子关上。道别前,他停在侯爵的吊床前确切地说出他的诊断: “侯爵夫人最迟将在九月十五日死去,如果她不悬梁自尽的话。”侯爵不动声色地说:“糟糕的是,九月十五日那么遥远。” 他继续设法使西埃尔瓦·玛丽亚感到幸福。父女俩站在圣拉撒路山上,向东他们看见了荒凉的沼泽地,向西看见了硕大的红太阳正沉向如在烈火中的海洋。女儿问他大海彼岸有什么,他回答说:“有一个世界。”他的一举一动,都能在女儿身上引起意想不到的共鸣。一天下午,他们看到苦役船队扬着鼓鼓的帆出现在地平线上。 城市的面貌改变了。父女俩快乐地观看木偶戏、吞火表演;在那个有着好兆头的四月,集市上的许多新鲜事传到港口上来。在两个月的时间里,西埃尔瓦·玛丽亚见识的白人的事情比以前任何时间都多。侯爵竭力想把女儿变成另一个人,他自己也和从前不同了。他发生的变化如此彻底,以至他改变的似乎不是性格,而是天性。 家里摆满了在欧洲市场上能够见到的各种上发条的会跳舞的玩具娃娃、八音盒和机械表。侯爵擦掉古诗琴上的尘土。给它安上弦,怀着只能被认为是爱心的恒心调琴音,又自弹自唱起了往年唱过的歌曲。他的嗓音优美,耳朵却不灵,无论是岁月还是朦胧的记忆都没有能把它们改变。在那些日子,女儿问他,是否真像歌里唱的那样“爱能够战胜一切”。“是的。”他回答,“不过,你不相信也是对的。” 看到这些新的起色,侯爵很高兴。他开始考虑去塞维利亚旅行的事,好通过旅行使西埃尔瓦·玛丽亚从无声的痛苦中振作起来,结束她关于世事的教育。当卡里达德·德尔·科夫雷把从午睡中唤醒告诉他一个无情的消息时,旅行的日期和路线都考虑好了:“先生,我可怜的小姐正在变成一条狗。” 阿夫雷农西奥被紧急地叫来,他破除了民间流传的、关于狂犬病人最后会变得和咬过他的狗一样的迷信。他检查了一下,发现小女孩有点发烧;虽然发烧本身也是一种病,并非是其他疾病的一种征兆,但他没有忽视。他提醒痛苦的先生说,他女儿还无法排除任何一种疾病,因为被狗咬伤后,不管它带不带狂犬病毒,都不会对其他病有什么预防作用。就像往常那样、唯一的办法是等待。侯爵问他说: “这是你能对我说的最后的办法吗?” “科学没有教给我更多的办法。”医生以同样生硬的口吻回答他说,“不过,倘若你不相信我,你还有另外一个办法:相信上帝。”侯爵不明白他的意思。“我原以为你是个不信教的人。”他说。医生几乎没有回头看他:“我还能有别的什么希求呢,先生。” 侯爵不相信上帝,只相信一切给他某种希望的人。在城市里,还有另外三个大学毕业的医生、六个药剂师、十一个为病人放血的理发师、不计其数的庸医和从事巫术行业和拉丁文教师尽管宗教裁判所在近五十年间已判处一千三百人不同的徒刑,将六人投入火中烧死。一位年轻的萨拉曼卡医生把西埃尔瓦·玛丽亚的愈合的伤口割开,敷上一贴糊剂,好把长期积存的脓吸出来。另一位医生为此目的在她的背上放了几只医蛭。一位放血的医生用她自己的尿给她洗了伤疤,另一位医生则让她喝她自己的尿。,两个星期后,她每天忍受两次青草浴和两次软化剂灌肠,用天然锑药水和其他致命的迷魂汤把她推到了濒死的边缘。 烧退了,但是谁也不敢宣布狂犬病毒已经解除。西埃尔瓦·玛丽亚觉得自己要死了。一开始,她十分自爱地忍受着,但是忍受了两个星期也毫无结果,她的脚踝上有了一块火烧的溃疡,皮肤被芥子泥和起泡剂烫伤,胃受到损伤。什么她都经受了:头晕眼花、痉挛、抽搐、昏迷、腹泻、疼得或气得在地上打滚、嚎叫。连最有胆量的庸医们也把她交给了命运去安排,因为他们相信她疯了,或被魔鬼控制了。当莎贡塔带着圣乌贝尔托的秘诀来到侯爵家时,侯爵已经绝望了。 这是最后一招。莎贡塔脱去她的披风,在身上涂印率安人的油脂,以便使自己的肉体同西埃尔瓦·玛丽亚的赤裸的肉体磨擦。后者虽然非常虚弱,还是手脚并用极力反抗。莎贡塔斯社强迫她服从。贝尔纳达在房间里听到了疯狂的喊叫声,赶忙跑来看看出院什么事。她看到西埃尔瓦·玛丽亚在地上踢蹬,东贡塔身上披着波浪般的铜色长发骑在玛丽亚身上,一面怒吼似的诵着圣乌贝尔托的经文。贝尔纳达用吊床的挂绳抽她们俩。她们先是在地上惊慌地蜷缩在一起,后来又被贝尔纳达追打得各个角落乱窜,直到她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教区主教堂托里维奥·德·卡塞雷斯·伊比尔图德斯对西埃尔瓦·玛丽亚的精神失常和和胡言乱语引起的满城风雨感到不安,便给侯爵捎去一个口信,其目换、日期或时刻都不清楚,结果被看作一个万分紧急的信号。侯爵克制着惶惶不安的心情,当天未事先通报就去了。 主教走马上任时,侯爵已退出公众活动,所以二人未曾晤谈过。此外,由于健康状况欠佳,主教命中注定有一个硕大的身躯,使得他不能独立生活;此外他还忍受着恶性哮喘病的折磨,使他的信仰受到了考验。他不在众多的公众活动中露面,尽管他的缺席令人难以理解。而在他出席的不多的社会活动中,他也远远地躲在一边,这渐渐使他变成了一个若有若无的人。 侯爵见过他几次,但也总是离得很远并且在公共场合。不过,他所保留的关于主教职工的记忆是一次共同主持的弥撒,主教由政府的达官贵人用担架抬着,怀着热情主持了那次弥撒。由于身躯高大和他那身华丽的法衣,一看这觉得他像一位巨人般的老人。不过,他那张五官端正、有一双少见的绿眼睛、未留胡子的面孔却保持着一种不受年龄影响的始终不变的美。他坐在担架上,俨然笼罩着教皇那种光环,凡是了解他的人都会感觉到他那智慧的光芒和强烈的权力欲。 他住的楼房是城里最古老的,共两层,相当宽敞,只是太破了。主教连半层楼也没占用。楼房挨着大教堂,和教堂共用一条拱顶已发黑的回廊。楼房有一个院子,院子里荒凉的灌木丛中有一个毁坏了的雨水池。连用方石块砌的威严的楼房正面和整体木门也现出一副年久失修的破败模样。 侯爵在大门口受到一名印第安人执事的迎接。他把一些小东西施舍给在门廊里爬来爬去的乞丐们,走进了凉爽的、半明不暗的楼房。这时,从大教堂传来钟声,下午四点轰鸣的钟声在他的腹腔里回荡。中心通道异常黑暗,他甚至看不见带路的执事,每一步都得注意别撞在摆得不稳的雕像和横在路上的瓦砾堆。在通道的尽头,有一间小接待室,里头被天窗透下来的光线照得挺亮,执事走到那儿停下,让侯爵坐在那里等着,他走进旁边的一道门。侯爵站着察看正面墙上的一幅巨大的油画像:上面是一位身穿国王的旗手的华丽制服的年轻军人。直到看到像柜上的铜牌儿后才明白,那原来是主教年轻时代的画像。 执事拉开门请侯爵进去。他毫不费力地再次看见了比画像上老四十岁的主教。他比人们说的要高大得多、威武得多,只是仍然忍受着哮喘的困扰,热得透不过气来。他脸上流着汗水,坐在菲律宾摇椅上缓缓地摇着,用芭蕉扇轻轻地扇着,为了更好地呼吸而向前探着身子。他穿着一双农民穿的那种系带凉鞋,一件粗麻布无袖衬衫。由于过多地使用肥皂,衬衫上有多处搓破的地方。简朴度日的老实态度一眼就能看出来。然而,最引人注意的还是他那双眼睛的纯洁目光,这只能认为他的心灵里有一种与众不同的东西。一看见侯爵出现在门口,他就停止了摇晃,用扇子亲切的招99lib?呼他。“请进,伊格纳西奥。”他说,“这也是你的家嘛。” 侯爵在长裤上擦了擦手上的汗水,进了门,走到由黄色钟状花和吊着的欧洲蕨形成的“华盖”下面的一声露天平台上,从那里可以望见所有教堂的钟楼、高大的房舍的红房顶、由于天热而昏昏欲睡的鸽群、明亮的天空下清晰可见的军事设施和冒着火焰似的大海。主教真诚地伸出他那老战士的手,侯爵吻了一下戒环。 由于哮喘,主教的呼吸十分困难。他的话常常被不适时的叹息和猛烈而短暂的咳嗽打断。但是一点也不影响他的口才。很快彼此便聊起了日常琐事。侯爵坐在他对面,他那番令人欣慰的、海阔天空、内容丰富的开场白令侯爵感激。但是他们的交谈被五点钟的钟声打断。,那不仅仅是一种声音,而且是一种强烈的震动,震得下午的光线直颤抖,受惊的鸽子满天飞。 “真可怕,”主教说,“每个小时它都像地震一样在我的五脏六腑里回荡。”他的话使侯爵感受到惊讶,因为四点的钟声响的时候他也是这么想的。主教认为这是一个很自然的巧合。“思想不属于任何人。”他说。他用手指在空中划了一串边疆不断的圆,又说:“思想像天使一样在附近飞舞。” 一个当佣人的修女提来一只盛大着泡有水果丁的浓葡萄酒的双耳凉水瓶和一个盛大着冒热气的、使空中充满了药味的热水盆。主教闭着眼睛吸着那种热气。当他陶醉地吸完气抬起头来,他和刚才完全不同了,开始使用他的绝对权力。 “我们叫你到这儿来,”他对侯爵说,“是因为我们知道你需要上帝帮助,你却假装若无其事。”他的声音没有了风琴般的音调,眼睛恢复了尘世的光辉。侯爵将半杯酒一饮而尽,顺着他的话茬儿说: “阁下应该知道,我正忍受着一个人能够忍受的最大的不幸。”他垂头丧气地说,“我不再相信他了。” “我们知道,孩子。”主教毫不惊讶地说,“我们怎么能不知道呢!” 他说这句话时流露出某种快乐心情,因为他二十岁作为国王的少尉在摩洛哥服役时,在战争的枪炮声中,也曾失去了信仰。“是突然觉得上帝不存在了。”他说。他恐惧地过着一种祈祝寿和悔罪的生活。 “直到上帝同情我,给我指出了信仰之路。”他说,“所以,最要紧的不是你不相信上帝,而是上帝仍然相信你。这是毫无疑问的,因为在你拼命奋斗之时,是他指引我们给你这种安慰。” “我本想不声不响地忍受我的不幸。”侯爵说。 “可是结果很不好。”主教说,“这已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你的不幸的女儿全身抽搐,不顾廉耻地在地上打滚儿,狂吠似的说着偶像崇拜者们的黑话。这不是中邪的明显征兆吗?”侯爵惊恐不已。“你想说什么?” “我是说,在魔鬼的无数狡诈伎俩中,采用可憎的疾病的形式钻进一个无鼙的人的肉体,是司空见惯的。”他说,“他一旦钻进人的肉体,人类的力量是难以把他赶出来的。” 侯爵介绍了女儿被狗咬伤后医生的治疗情况,但是主教总能找到有利于自己的理由。他的了无疑他十分清楚的问题: “你知道阿夫雷农西奥是什么人吗?” “他是第一个为我女儿看病的医生。”侯爵说。“我一直想听你亲口说。”主教说。 他拿起手边的一只小铃铛摇了摇,一个大约三十多岁、衣着讲究的教士像从瓶子里放出的精灵似的立刻出现了。他穿着一件家制的防暑教士服和一双跟主教穿着一样的系带凉鞋。他神情紧张,面色苍白,眼睛滴溜溜转达,头发漆黑,一缕白发飘在额前。他呼吸短促,双手发烫,并不像个幸福的人。“你了解阿夫雷农西奥吗?”主教问他。神甫无需思索: “阿夫雷农西奥·德·萨·佩雷伊拉·卡奥。”他说,仿佛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拼读这个名字,接着转向侯爵:“侯爵先生,你注意到最后一个姓在葡萄牙语里是狗的意思吗?” 德劳拉接下去说,铁的事实是,这个名字到底是不是他的真名字,谁也不知道。根据宗教裁判所的调查,他是一个被逐出半岛的葡萄牙犹太人,在此地受到一位知恩必报的总督的庇护,他曾用图尔瓦科净化水给总督治好了疝气。他谈到他的神奇药方,谈到他预测死亡的狂言,他可能有过的鸡奸,他的淫秽的读物和他的不信上帝的生活99lib?。但是加在他头上的唯一具体的罪名是使一个客西马尼园的修补裁缝起死回生。人们找到了证据,说明阿夫雷农西奥命令裁缝起来时,裁缝已经被装殓入棺。幸而,复活者本人面对宗教裁判法庭断言,他一分钟也不普丧失过知觉。“他是把他从火刑中救出来的。”德劳接说。最后,他还提起那匹死在圣拉撒路山上、埋在圣洁的土地里的马的事件。“他像爱一个人一样爱它。”侯爵同情地说。 “这是对我人瓣宗教信仰的羞辱,侯爵先生。”德劳拉说,“活一百岁的马跟上帝不相干。”侯爵感到惊讶,私下里开的开玩笑竟然进入了宗教裁判所的档案。他怯生生地想为医生进行辩护:“阿夫雷农西奥是个出言不逊的人。但是我的确相信,出言不逊和异端还是有距离的。”如果不是主教把谈话拉回原来的方向,争论很可能会变得激烈且没完没了的。 “不管医生们怎么说,”主教说,“人类的狂犬病总是磨擦的众多花招之一。”侯爵不明白他的意思。主教向他做了骇人的解释,就像判处永恒的火刑的前奏。“幸运的是,”主教说,“尽管你女儿的肉体已无可挽回,但是上帝不定期是赐给了我们拯救她的灵魂的办法。” 傍晚的闷热遍布世界。侯爵在紫红色的天空看到了第颗明星,不由得想起他的女儿:地独自呆在肮脏的房子里,拖着那只被江湖骗子治坏的脚挪动。他用天生谦卑的口吻问道:“那我该怎么办呢?” 教详详细细地告诉了他。他准许侯爵做每件事情都可以用他的名义,特别是在圣克拉拉修道院里;应该尽快把他的女儿送进修道院。 “把她交给我们吧。”主教最后说,“剩下的事上帝会做的。” 侯爵告辞了。此时此刻他的心情比来这儿时更加难受。他从马车的窗口望着凄凉的街道,孩子们光着屁股在水坑里洗澡,垃圾被兀鹰弄得到处都是。转过街角后,他看见了总是原地不动的大海。他突然感到心展望意乱。 他随着奉告祈祷的钟声回到笼罩着阴影的家中。自从堂娜奥拉利亚死后,他第一次大声诵念奉告祈祷词:“主的天使传报马利亚。”古诗琴的弦像在水塘深处一样在黑暗中振荡。侯爵顺着音乐声向女儿的卧室走去。她坐在弹琴用的椅子上,穿着白长衫,散乱的长发拖到地上,正在弹奏跟他学的一首初级练习曲。他不能相信,她会是中午留在家中的、被无情的庸医们折磨得萎靡不振的女儿,除非出现了奇迹。这是他转瞬即逝的幻想。西埃尔瓦·玛丽亚知道他回来了,便停止弹琴,心里又难过起来。整个晚上他都陪着女儿。他像不称职的父亲那样笨手笨脚地帮助她做睡前的准备工作。他把睡衣给女儿穿反了,她不得不脱下来重新穿上。他第一次看见她光着身子,看到她的肋骨突露出来,她的乳头小得像只纽扣,汗毛那么细小,他很难过。发炎的脚踝周围红红的。他帮助她睡下时,女儿仍然几乎听不清地呻吟着,独自忍受着痛苦。他惊慌地相信,他正在促使她死去。 自从丧失了守教信仰后,他第一次感到祈祷的迫切性。他到了祈祷室,竭尽全力恢复对他抛弃的上帝的信仰,但是无济于事:他对上帝的怀疑比信仰还顽固,因为他的支柱是感觉。在凉丝丝的清晨,他听见了咳嗽了几下,便去她的卧室看她。走过贝尔纳达的房间时,发现她的房门虚掩着;他推开门,急于把他的疑虑告诉她。她正叭在地上睡觉,发出雷鸣般的鼾声。侯爵手里抓着门把探头往里瞧,没有叫醒她。他自言自语地说:“你是为了她活着。”但他马上纠正说:“全是为了她,我们俩的臭狗屎般的生命换她的生命,妈的!” 女儿在沉睡。侯爵见她一动不动,那么枯瘦,不禁心想:你是宁愿她死去,还是让她遭受着狂犬病的折磨呢?他给她掖了掖蚊帐,免得蝙蝠来吸她的血;又给她盖了盖被子,免得她继续咳嗽。然后坐在床边守着她,心里不禁涌起对女儿的疼爱,他过去没有这么爱过她,这是一种全新愉快人体验。于是他女儿的生命做出决定,既没有求教上帝,也没求教任何人。早晨四点钟,西埃尔瓦·玛丽亚睁开眼,看见他坐在床前。 “我们该走了。”侯爵说。 女儿爬起来,什么也没有问。侯爵给她穿上该穿的衣服。他在箱子里找一双长毛绒套鞋,免得靴子后跟磨伤她的脚踝,结果无意中发现一件..他母亲小时候穿过的礼服。由于岁山久远,衣服显得很旧,洗不出来了。不过,看向出来,它没有穿过第二次。几乎过了一个世纪后,现在他给戴着圣澍的项链、披着洗礼时用的披肩的西埃尔瓦·玛丽亚穿在身上。她穿着有点紧,在一定程度上说它显得更古老了。然后又给她戴上一顶帽子,也是在箱子里找到的,帽子的彩带和衣服丝毫不相配,她戴着大小挺合适。最后,他为女儿准备了一只小手提箱,里头装着一件睡衣,一把梳子,梳齿细密得连虮子都能刮出来,还装上了孩子的奶奶用过的一本用金丝装订、珍珠母封面的小日课经。 正值复活节前的星期日。侯爵带着西埃尔瓦·玛丽亚去望五点钟的弥撒。不知为什么,她很高兴地接受了祈福的棕榈枝。出来时他们在车上看见天亮了。侯爵坐在正座上,把小手提箱放在膝头上;女儿坐在他对面的位子上,漠然地望着街道从车窗外掠过,这是十二岁的她最后看到的街景。看样子,她一点儿也不想知道,天色这么早让她穿着疯女胡安娜那样的衣服、戴着钟形帽,带她去哪里。经过长时间的思索后,侯爵问女儿:“你知道上帝是谁吗?”女儿摇了摇头。 天边传来雷声,闪着电光,天空阴去密布,大海波浪汹涌。转过街角就望见了圣克拉拉修道院的孤立的白房子。它建在沙滩上的一处到处是垃圾的地方,共三层楼,都安着百叶窗。侯爵用手指指给她看。“那就是修道院。”他说。然后他指着左边说。“什么时间你都能从窗口望见大海。”女儿没有理他,他便对她做了关于她的命运的从没有做的唯一解释: “你要到那里去和圣克拉拉的小姐妹们冷静地待几天。” 由于是复活节前的星期日,转门前的乞丐比平日多。一些和乞丐们争剩饭的麻疯病人也伸着手向侯爵跑来。他给了他们一些小钱儿,每人一个,直到把小钱分光。修道院的女看门人看到他穿着黑塔夫绸衣服,看到女孩穿着女王式的盛装,便敞开门迎接他们。侯爵对她解释说,他是按照主教的指示把西埃尔瓦·玛丽亚送来的。看门人根据他说话的表情相信了他的话,她看了看孩子的面色,给她摘掉了帽子。 “院里不准戴帽子。”她说。 她把帽子扣下了。侯爵也想把小手提箱交给她,她没有接受。“她会么也不会缺。” 扎得不结实的辫子散开来,几乎拖到了地上。看门人不相信那是真头发。侯爵想把头发给她挽起来,女儿把他推开,她要自己挽,她的动作那么熟练,看门人十分惊讶。 “应该把头发剪一剪。” “这是对圣母许的愿,到结婚之日才能剪。”侯爵说。 看门人被说服了。她不给侯爵道别的时间,抓起孩子的手进了转门。由于走路脚疼,孩子把左脚上的套鞋脱了。侯爵望着女儿提着那只鞋,一瘸一拐地走远了。他徒劳地希望在某个罕见慈悲时刻,她能回头看一看他。他关于女儿的最后一个记忆是,她拖着受伤的脚穿插过花园的柱廊,消失在被活埋的女人住的楼里。 第三章 圣克拉拉修道院是一幢面对大海的正方形建筑,共有三层,装着无数扇一模一样的窗子,院子里有一条半圆拱的长柱廊环绕的欧洲蕨,一棵苗条的海枣树为吸收阳光,长得比楼房的平台还高。还有一棵参天大树,树枝上垂挂着香子兰的爬藤和像辫子似的风兰。树底下有一座死水塘,周围镶着生锈的铁框,被关着的赤在那里玩着马戏团的走钢丝。 楼房被花园划分为两个不同的部分。右边的三层住着被活埋的女人,那里几乎听不见海边陡壁上的波浪声和教规规定的时刻祈祷与唱赞歌的声音。这部分建筑通过一扇内门和小教堂相连,这是为了让修道院内院的修女可以进入唱经处而不必经过教堂的中殿,可以直接到她们能看见别人而别人看不见她们的百叶窗后面去听弥撒和唱歌。修道院士的所有房间那种行篇一律用珍贵木料做成的镶板式天花板是由一位西班牙手艺人安装的。他花了半生的心血,为的是取得安葬在主祭坛帝的一个墓龛里的权利。他在那里和几乎死了两个世纪的女修道院院长、主教和其他重要人士一起,挤在那些大理石板后面。 西埃尔瓦·玛丽亚进修道院时,修道院内的修女中共有八十二个西班牙人(她们都有自己的佣人)、三十六个来自总督领地的豪门望族的土生白人。在宣誓过简朴生活、保持沉默、保守贞节后,她们同外界的唯一联系是偶尔几次到装着透声不透光的木条百叶窗的会客室去会见亲人。会客室在转门旁,来访照章办事,且有限制,总有一个人陪伴,在场监听。 花园左边是学校,各种作坊,那里有众多女手工艺师傅和徒弟。下房也设在那里,包括一个烧木柴的大炉灶,一张剁肉的大台子和一个烤砚的大炉子。深处有一个总是积存着洗东西的脏水的院子,那里住着几家奴隶。最后是马棚、羊栏、垃圾场、果园和蜂房。那里养着和种着为过美好的生活所需要的一切。 在这一切的后面,在很远很远、被上帝之手贵弃的地方,有一幢孤零零的大楼,它一直被用作宗教裁判所的监狱达六十八年之久,现在仍然是囚禁误入歧途的圣方济各第二会的修女的地方。西埃尔瓦·玛丽亚就被关在那个被遗忘的角落的最后一个房间里。在她被狗咬伤后已经过了九十三天,始终没有出现狂犬病的任何症状。 看门人领着西埃尔瓦·玛丽亚走到走廊的尽头,碰见一个要去厨房的新修女,要她把女孩儿带到女修道院院长那里去。新修女觉得一个女孩这么有气无力,又穿得这么好,让她到厨房去忍受那里的嘈杂声是不谨慎的,便让她坐在花园的一条石凳上,等一会儿再来领她。但是回来时却把她忘了。后来有两个析修女从那里经过,对的项链和指环发生了兴趣,问她是谁。她没有回答。又问她是不是懂西班牙语,结果却像是对一个死人说话。“她又聋又哑。”年轻些的修女说。“她或许是德国人。”另一个修女说。 年轻些的修女开始像对待一个五官失灵的人那样对待她。她解开她那根绕在脖子上的辫子,一一地量它。“几乎有四。”她说。她确信女孩没听见,便开始对她讲粗话,但是西埃尔瓦·玛丽亚用眼睛吓她们。修女盯着她的眼睛,对她吐舌头。“你的眼睛像魔鬼。”修女对她说。 她摘下她的一枚指坏,没有受到拒绝。但是当另一个修女想把的项链抢过去时,她却像蛇一样发怒,突然在她的手上咬了一口。修女跑开去洗手上的血。 当诵唱午前祷时,西埃尔瓦·玛丽亚已经离开过石凳想去水塘喝水。,水没喝到,她便恐惧地回到石凳上坐下。但是当她明白那是修女们在唱赞美诗后,再次跑到水塘边。她用手麻利地把腐烂的树叶泼开,用手捧手喝,不顾水中的蛆虫,巅到喝够为止。然后在树后蹲下撒了尿。撒尿时手里拿着一根棍子,随时防备凶恶的动物和居心不良的男人,就像多明加·德·阿德维恩托教给她的那样。 过了一会儿,来了两个黑女奴,她们认出了圣洁的项链,并用约鲁瓦语跟她讲话。女孩用同样的语言高兴地回答她们的问话。由于没人知道为什么呆在那里,两个女奴便把她带动到乱哄哄的厨房去,在那里受到奴隶们的兴高采烈的欢迎。这时,有人看到了她脚踝上的伤疤,想知道那是怎么弄的。“是母亲用刀子划的。”她说。有人问她叫什么时,她把她的黑人名字告诉了他们:“玛丽亚·曼丁中。” 她的世界立刻恢复了。她帮助她他砍掉一只不愿意死的山羊的头,抠去了它的眼睛,割下了它的睾丸,这时羊身上她最喜约欢吃的东西。她跟厨房里的大人和院子里的孩子们一块抖空竹,把他们全赢了。她用约鲁瓦语、刚果语和曼丁加语唱歌,连听不懂的人也出神地听着。中午,她吃了一盘子羊睾丸和羊眼睛,它们用猪油烧的,用热佐料调制的。 到这个时候,整个修道院已经知道,西埃尔瓦·玛丽亚在厨房,只有女修道院院长何塞法·米兰达一无所知。她是个身材干瘦、经历丰富的女人,由于家族的遗传,她头脑古板。她曾在宗教裁判所的庇护下到布尔戈斯受教育,但是她的管理才能和抱残守缺的刻板作风却渗透进血液,一如往常。她手下有两个能干的副院长,可她们无事可干,因为她包揽了一切,无需任何人帮助。 她对地方上的主教们所怀的那种怨恨,几乎在她出世一百年前就产生了。犹如历史上的重大争端,第一位的原因是由钱财问题和圣方济各第二会的修女们与圣方济各会主教之间的权限问题而引起的微不足道的分歧。圣方济各会主教不妥协,而修女们得到了政府的支持。于是发生了一场在一段时间发展到双方全体都被卷入的战争。 在另一些团体的支持下,主教围困了修道院,企图用饥饿迫使它投降,并下令停止祭神。这就是说:城市停止一切宗教活动,直到新的命令下达。市民们四分五裂,政府和教会各自得到一部分人的支持,彼此对抗。但是被围困六个月后,圣方济各第二会的修女仍然活着并处于临战状态,后来发现一条秘密通道,她们的支持者们通过通道给她们提供给养。这一次圣方济各会会员在另一位新总督的支持下闯入圣克拉拉修道院内院,驱散了修女。 此后过了二十年,人们的情绪才平息下来,被破坏的修道院才重新回到圣方济各第二会的修女们手里。但是一个世纪之后何塞法·米兰达依然忍受着她的怨恨之火的缓慢煎熬。她叫新修女们铭记这种怨恨,把这种怨恨的种子种在她们的五脏六腑里,比在心灵里种得还深,并把造成怨恨的一切过失全归咎于德·卡塞雷斯·依·比图德斯主教和一切跟他有一定关系的人。所以,当主教方面通知她卡萨尔杜埃罗侯爵已把具有被磨魔鬼控制的致使征兆的十二岁的女儿送到修道院来的时候,她的反应是可想而知的。她只提了一个问题: “不过,当真有这么一个侯爵吗?”她的话中包含着两根毒刺:一是因为那是主教的事情,她管不着;二是因为她一向否认土生白人贵族的合法性,她称他们是“老朽的贵族。” 吃午饭时,她没有能在修道院里找到西埃尔瓦·玛丽亚。看门人曾对一个副院长说,大清早一个穿插丧服的男人交给她一个留着金发、穿着女王般的衣服的女孩,但是她一点也没了解女孩的情况,因为适逢乞丐们争抢复活节前的星期日施舍的木薯面粥的时候,作为她说的话的证明,她交出了带彩带的帽子。大家在寻找女孩时,副院长把帽子交给了女院长。院长毫不怀疑这帽子是谁的。她用手指尖捏着帽子,伸直手臂提着它打量着。 “一位真正的侯爵小姐,却戴着一顶又难看又邋遢的女仆的帽子。”她说,“她在干什么,魔鬼才知道。” 上午九点她去探访室时经过那里,并在花园时停下来和泥瓦匠们讨论修水沟的价钱问题,但是没看见坐在石凳上的小女孩。另一些可能多次经过那里的修女也没有看见她。抢她的指环的那两个新修女却发誓说在午前祷结束后她们经过那里时没有看见她。 女院长刚刚从午睡中醒来就听见有一个人在唱歌功颂德,歌声响彻整个修道院。她拉了拉床边的铃绳儿,一个新修女马上来到半明半暗的房间里。院长部是谁在这么自由自在地唱歌。“是小女孩。”新修女说。 还在打磕睡的女院长喃喃地说:“多多声音啊!”她立刻跳起来:“哪个女孩?” “不知道。”新修女对她说,“她从今天早晨起使后院变得很不安宁。” “圣体啊!”女院长叫道。 她跳下床,飞也似的穿过修道院,顺着歌声跑到奴仆们干活的院子。西埃尔瓦·玛丽亚正坐在一个小板凳儿上唱歌,长发拖到地上,奴隶们着迷地转着她。她一看见女院长就不唱了。院长拿起挂在脖子上的耶稣受难像。 “圣母马利亚!”她说。 “你没有受孕的罪孽。”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院长像挥动作战的武器一样对着西埃尔瓦·玛丽亚摇着耶稣受难像。“离开这儿!”她叫道。仆人们向后退去,把小女孩一个人丢在那里。她目不转睛,处于戒备状态。“邪恶的怪物!”院长叫道,“你变得无影无形,是想迷惑我们。” 她们没有能从她嘴里掏出一句话。一个新来的修女抓着她的手把她带走,但是院长恐惧地拦住了。“别碰她!”她叫道。然后对大家说:“谁也不准碰她。” 最后她们强行把她带走,她又是蹬脚又是像狗一样龇牙咧嘴,一直被带到牢房楼的最后一个房间。在路上她们发现她身上沾满自己的大便,便在马棚里用一桶桶的水给她冲洗。 “本城有这么多修道院,主教先生却把这个讨厌的东西送到我们这儿来。”院长抗议说。牢房十分宽敞,但墙壁粗糙,屋顶很高,镶板式天花板上有一溜一溜的白蚁。在唯一的一扇门旁边,有一扇特别大的窗子,窗棂用刨过的木条做成,窗子中央横闩着一根铁棍。在对着大海的后墙上还有一扇高窗子,用交叉的木条封着。床是一个用灰泥垒的台子,铺着一个塞满稻草和用旧了的垫子。有一个坐人的石凳和一张既光祭坛又当脸盆架的桌子。桌子上面的墙上挂着一个孤独的耶稣受难像。她们把连辫子都浸湿的、怕得直哆嗦的西埃尔瓦·玛丽亚仍地那里,由一个为赢得反对魔鬼的千年战争而经过训练的女人看守着。 西埃尔瓦·玛丽亚坐在床上,望着铁门上的铁栏杆。下午五点端着盆子来给她送饭的女佣人看见她这样发着呆。她不动声色地坐在那儿,女佣人想把她的项链抢过去,她抓住她的手腕,迫使她把抓项链的手松开。那天晚上修道院开始记事时,女佣人说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一股力量把她打倒了。 当女佣人把房门关上,响起一阵铁链声,钥匙在锁眼儿里转了两下时,小女孩一动未动。她看了看她必须吃的东西:一些咸肉碎渣、一个木薯面饼和一小杯巧克力饮料。她咬了一口木薯面饼,嚼了嚼,吐了。然后仰着躺在床上。她听到了大海的波涛声、水面上的风声和四月间最早的几声愈来愈近的雷鸣。当第二天清晨女佣人端着早饭回来时,发现她睡在垫子的草堆上。她是用牙齿和指甲把垫子撒开的。 吃中饭时,她老老实实地被带到修道院内院尚未宣誓的寄宿修女用餐的饭厅。那是一间宽阔的大厅,拱顶很高,窗子很大,大海的光辉呼啸着从窗口泻进来,撞击峭壁的浪涛声从很近的地方传来。二十个新修女,其中多数很年轻,正坐在两排粗糙的长桌上用餐。她们穿着平常的哔叽法衣,头已剃光,傻乎乎地挺高兴,掩饰不住和一个中邪的女孩在一张桌上吃她们那份像兵营里那样的饭食的激动心情。 西埃尔瓦·玛丽亚坐在正门附近的两个心不在焉的女看守之间,几乎一口饭也不吃。她们事先给穿上一件和新修女穿的一样的晨衣和一双仍然潮湿的套鞋。吃饭的时候谁也不看她,但是吃完饭后几个新修女围着看她的玻璃串珠。有一个新修女想把串珠夺走。西埃尔瓦·玛丽亚猛地跳起来。女看守们想按住她,被她一下子推开。接着爬上桌子,叫喊着从一端跑到另一端,仿佛一个在战前的混乱中真正发疯的人。她把碰到的东西全打碎,从窗口跳出去,把院子里的花棚藤架拆毁,把蜂房捣坏,把马棚的围墙和牲口栏的棚栏推倒。蜜蜂四处乱飞,受惊的畜牧恐惧地嚎叫着,甚至冲进了修道院内院的宿舍。 从此后,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归罪于西埃尔瓦·玛丽亚的妖术。有几个新修女在记事本里说,她常张开一对透明的翅膀飞行,飞行时把牲口赶回栏,把蜜蜂引入蜂巢,把家里的东西整理好。人们传说,猪中毒了,水里冒出了预示着不幸的怪物,一只受惊的母鸡飞过一个个房顶,消失在大海的尽头。但是修女们的恐惧是矛盾的,因为尽管女院长大惊小怪、每倶惶恐不安,但是西埃尔瓦·玛丽亚的房间却成了所有的修女好奇的中心。 修道院的宵禁从晚上七点钟的夕祷开始,到早晨六点钟的晨祷为止。灯火要熄灭,只有少数被准许的房间里可以点灯。但是有宵禁的时间里,修道院的生活是最热闹、最自由的。走廊里有来来往往的人影,到处听得见断断续续的私语声,看得见无声无息的忙碌。在意想不到的单人房间,既有人玩西班牙纸牌,也有人在掷色子赌钱,她们偷偷地喝白酒,吸背地里卷的烟。这是何塞法·米兰达院长早就严令禁止的,修道院里的一个中邪的小女孩迷上了新奇的冒险活动。 即使最守本分的修女也在宵禁钟响过后离开修道院内院,三一帮两一伙地去找西埃尔瓦·玛丽亚聊天。她先是张牙舞爪地对待她们,但是很快她就根据每个人的情绪和鳘在晚上的情况把她们掌握在手心里。她经常表示愿意替她们带给魔鬼,求魔鬼办她们办不可办的事情。西埃尔瓦·玛丽亚善于模仿阴间的声音、被砍了头的人的声音、可怕的怪物的声音,许多修女都相信自己有淫邪之念,并把它们作为事实写入言行灵。一群女扮男装的修女在一个不祥的夜晚袭击了西埃尔瓦·玛丽亚的房间,堵住了她的嘴,抢走了她的圣洁的项链。这是一次暂时的胜利。在慌忙逃跑的时候,抢劫行为的指挥者在黑暗的楼梯上绊倒,摔破了脑袋。她的同伙不把抢去的项链还给它的主人就不得一时的安宁。从此,谁也不敢再扰乱西埃尔瓦·玛丽亚房间的夜晚了。 对卡萨尔杜埃罗侯爵来说,那些日子是悲伤的。他把女儿送进修道院后很快就对自己的做法感到后悔了。从此得了忧郁症,再也振作不起来。他在修道院周围转游了好几个小时,心里想:楼房有那么多窗子,西埃尔瓦·玛丽亚正在哪了扇窗子里想他呢?刚黑天回到家时,他看见贝尔纳达正在乘凉。看样子她要问他西埃尔瓦·玛丽亚在哪儿,他不禁心里一颤。但她只是看了看他。 他把大猎犬放出来,躺在卧室的吊床上,幻想进入永恒的梦乡。但是他不能够。信风已经吹过,夜晚炎热似火。沼泽把热得发疯的各种虫子和一群群吸人血的蚊子派来,必须在卧室烧牛烘把它们赶走。人们昏昏欲睡。大家怀着那么强烈的渴望盼着那年的第一场大雨,六个月后却不得不祈求它永远停下来。 黎明的曙光刚刚出现,侯爵就前往阿夫雷农西奥家。还没有坐下内陆就预感到倾诉他的痛苦的巨大宽慰。他开门见山地说: “无把女儿送进圣克拉拉修道院了。” 阿夫雷农西奥不明白他的意思。侯爵趁着他困惑不角,接着又猝然说: “必须为她驱邪。”他说。医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十分平静地说:“给我讲讲吧。” 侯爵于是把他拜访主教、祈祷的渴望、盲目的决定和夜不能眠的情形一一告诉了他。这是一个年迈的基督教徒的忏悔。为了排解烦闷的心绪,他什么秘密也不保守了。“我确信,这是上帝的安排。”他末了说。“你是说,你恢复了宗教信仰了。”阿夫雷农西奥说。“谁也不会完全放弃信仰,”侯爵说,“怀疑总是存在的。” 阿夫雷农西奥明白了。他一向认为,放弃信仰总会为他所信仰的、使他不能忘记信仰的东西上留下抹不掉的伤痕。但他不能理解的是,侯爵竟让自己的女儿遭受驱邪的折磨。 “这和黑人的巫术没有多少区别。”他说,“而且更糟。因为黑人至多是杀鸡祭神。宗教裁判所却要把无辜的人们拷打得皮开肉绽或在公众面前活活地折磨他们,这样才满足。” 他觉得在拜访主教时,卡耶塔诺·德劳拉神甫的参与是个险恶的前奏。“他是刽子手。”他不假思索地说,接着滔滔不绝地列数起了为把精神病人当作中邪者或逆教徒处死而举行的古老宗教伩式。“我认为杀死她也许比活活地埋葬她更符合基督教精神。”他说。 侯爵在胸前划了个十字。阿夫雷农西奥看了看他,他颤抖着,穿着丧服像个幽灵;又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与生倶来的迟疑不决的荧光。 “把她从那儿领回来吧!”他对侯爵说。 “自 4ece." >从我望着她向活埋女人的楼走时我就想这么做。”侯爵说,“可是,我觉得没有力量和上帝的思志对抗。” “你会有力量的。”阿夫雷农西奥说,“也许有一天上帝会感谢你。” 那个夜晚,侯爵希望主教召见。他亲笔写了一封信,写得潦草,字体幼稚。然后亲自把信交给了看门人,相信她会及时把信送到主教的手中的。 星期一,主教得知,西埃尔瓦·玛丽亚已准备接受驱邪。他已在他那长着黄色钟状花的花园里吃完了午饭,没有特别注意听那封信。他吃得很少,并且不慌不忙,这种伩式他可以持续三个小时。瞳耶塔诺·德劳拉坐在他对面,用做作的语调和演戏似的方式给他念信。这种语调和方式是在他读那些按他的爱好和标准挑选的书时养成的。 对主教来说,那幢旧楼房实在太大了。他有一间客厅、一间卧室和露台就足够了;他在露台上吃钣和午睡,直到雨季到来。另一端到配楼是一个正式图书馆,它是由卡耶塔诺·德劳拉创办,丰富并以其杰出的才智支持的,是那时西印度群岛最好的图书馆之一。楼房的其他部分是修道院的十二个房间,那里堆满了两个世纪以来积存的瓦砾。 除了轮班送饭的修女外,只有卡耶塔诺·德劳拉在吃饭时可以去主教的家,这并非像人们说的那样是由于他个人的特权,而是由于他作为读经师的资格。他既没有固定职位,除了图书馆馆员外也没有其他头衔。但由于他接近主教而被认为实际上是一位副主教,都认为少了他,主教就不会做出任何重要决定。他个人的房间在一幢内部和楼房相通的>?邻近的房子里。那幢房子里有主教管区的官员的办公室和住房,以及为主教做家务活的五六个修女的房间。但是他的真正的家是图书馆,他在那里工作和读经,鳘在多达十四个小时;他在那里安了一张行军床,困了就睡一觉。 在那个历史性的下午发生了一件新鲜事:德劳拉在读经时好几次结结巴巴。更不可思议的是,由于翻错了页码,他漏读了一页,没有发觉而继续往下读。主教透过他那副炼丹术士的微型小眼镜注视着他,直到他读下一页。于是他开心地打断他说:“你在想什么呀?”德劳拉吓了跳。 “大概是太闷热了。”他说,“干吗这么问?” 主教仍然望着他的眼睛。“肯定不只是闷热问题。”他对他说。又用同样的语气说:“你在想什么呀?” “想那个小女孩。”德劳拉说。 他没有具体说是啊个小女孩,因为对他们来说,自侯爵来访后,在那个世界没有第二个小女孩。关于那个孩子的情况,他们谈过多次。他们一起翻阅过关于中邪的人的记录的神圣的驱邪师们的回忆录。德劳拉吧了口气:“我梦见她了。” “你怎么会梦见一个你从没见过的人呢?”主教问他。 “她是个十二岁的土生白人侯爵小姐,长长的头发像女王的斗篷一样拖在身后,”他说,“怎么可能是别的女孩呢?” 主教是个缺乏关于天国、奇迹和惩罚的观念的人。他的王国在人间。所以他怀疑地摇了摇头,接着吃他的饭。德劳拉更谨慎地继续朗读。主教吃饭时,德劳拉扶着他坐在摇椅上。舒适地坐好后,主教说: “好了,现在人我谈谈你的梦吧。” 很简单。德劳拉梦见西埃尔瓦·玛丽亚坐在下雪后农村的一扇窗前,腿上放着一串葡萄,她一粒一粒地摘着吃。每摘下一粒,葡萄串上立刻又长出新的。很显然,梦中的小女孩在那个巨大的窗前已经坐了许多年,她想吃完那串葡萄,但是并不着急,因为她知道,最后一粒葡萄意味着死亡。 “最奇怪的是,”德劳拉最后说,“面对田野的那扇窗子就是在那个大雪下了三天、头号群被雪压死的冬天萨拉曼卡的窗子。” 主教很激动。他了解并特别喜欢卡耶塔诺·德劳拉,并不在乎他的梦境的费解之处。无论在主教辖区还是在他的影响方面,他的地位都是由于他多方面的才智和他的好脾握赢得的。,主教合上眼睛,想睡几分钟的午觉。 与此同时,在两人一起进行祈祷之前,德劳拉在同一张桌上吃着饭。还没有吃完,主教就在摇椅上伸了伸懒腰,采取了他平生的决定:“你负责办这件事吧。” 他说话时仍然闭着眼,发出雷鸣似的鼾声。德劳拉吃完了饭,坐在花儿盛大开的爬藤植物下他经常坐的扶手椅上。这时主教睁开了眼睛。“你还没有回答我。”他说。“我还以为你在说梦话呢。”德劳拉说。 “现在我醒着再说一遍。”主教说,“我委托你负责小女孩的健康问题。” “真希罕,我从没有办过这种事情。”德国劳拉说。“你是想拒绝吗?” “我不是驱邪师,我的主教。”德劳拉说,“我不具备做这种事的品格、修养和知识。再说,我们也已知道,上帝已为我指定另一条路。” 正是这样,由于主教的斡旋,德劳拉被列入负责看管梵蒂闪图书馆塞瓦尔迪人的资产的三个侯选人名单之中。但这是第一次在他们中间提到这件事,尽管两人知道这一点。 “更重要的理由是,”主教说,“小女孩的事情办好了,可以成为我们不可缺少的推动力。” 在同女人交往方面,德劳拉明白自己头脑笨拙。他认为女人有一种不可取代的智慧,她们能够在难以预测的现实中应付自如。只要想到和西埃尔瓦·玛丽亚这么一个不能自卫的女孩相遇,他双手就会捏一把冷汗。 “不,先生,”他做出了决定,“我觉得我不能胜任。” “你不但能胜任,”主教反驳道,“而且别人缺少的东西你绰绰有余:这就是灵感。” 这名话虽非最后的决定,但也很说明问题。,然而主教并不强迫他立刻同意,而是给他一个考虑的时间,即到那天开始的圣周的哀掉活动结束后。 “你去看看女孩吧,”他说,“认真了解一下情况,把结果告诉我。” 就这样,卡耶塔诺·阿尔西诺·德尔·埃斯皮里图·圣托·德劳拉·依·埃斯库德罗在三十六周岁时进入了西埃尔瓦·玛丽亚的生活的城市的历史。在著名的萨拉曼卡神学系学习时,他是主教的学生。毕业时获得该校颁发的最高勋章。他确信,他父亲是加尔西拉索·德拉·维加的后代,他对维加保持着一种几乎是宗教式的崇拜心情,并且逢人便讲这件事。他母亲是莫姆波斯省圣马丁·德·洛瓦的一个土生白发人,后来随父母移民到西班牙。德劳拉在来到格拉纳达新王国、承认他继承的思乡病以前,一直不相信他和母亲有什么关系。 自打在萨拉曼卡同他进行第一交谈后,德·卡萨雷·依·比尔图德斯主教就觉得他面对着的是当时体现基督教徒品德的罕见的人物之一。是在一个寒;冷的二月的早晨,窗外是一片白雪皑皑的原野,尽头是一排生在河边的杨树。那幅冬天的风景一定是一个将在年轻的神学家后来的岁月里缠绕着他的复现的梦境。 当然他们谈妻了书籍。主教不能相信,在那样的年纪,德劳拉会看那么多书。他对他谈到加尔西拉索。老师坦白地对他说,他不很了解加尔西拉索,不过记得他是一位不信神的诗人,在其全部作品中两次提到过上帝。 “并非仅两次。”德劳拉说,“不过,在文艺复兴时代,这在正直的天主教徒身上并不奇怪。”在他第一次对天主宣誓死那天,老师建议陪他去情况下明的尤卡坦王国,他刚刚被委任为那地方的主教。德劳拉了解书里描写的那个地方的生活,但是他觉得他母亲的寻个广大世界是一个永远不会属于他的梦境。他很难想象那种闷热的天气、死畜死兽腐肉的永恒臭味和烟雾蒙蒙的沼泽,而与其同时,人们却在雪里挖掘被冻僵的羊羔。对参加过非洲战争的主教来说,这一切都是不难理解的。“我听人说过,我们的教士为在西印度享受的幸福欣喜若狂。”德劳拉说。“可也有些人悬梁自尽可能了。”;主教说,“那是一个受着鸡奸、偶像崇拜和食人肉的习性威胁的王国。”然后又毫无成见地说:“跟摩远洋人的土地一样。” 不过,他也认为,那是它最诱惑人的东西。那里需要勇敢的武士,以便推行基督教的文工团明,比如在荒凉的地区布道。然而,年仅二十三岁的德劳拉相信他的道路已经确定:要走到圣灵的右边,对圣灵他是无比虔敬的。 “我一生都梦想当图书馆馆长。”他说,“是想干我唯一能干的事情。” 他参加过托莱多的谋职应试,这可能给他提供实现这个梦想的机会,他相信他能够达到目的。但是老师十分执拗。 “在尤卡坦当图书馆管理员比在托莱多当殉道者更容易成为圣人。”他对德劳拉说。德劳拉理直气壮地回答: “倘若上帝赐我恩惠,我宁愿当天使,而不当圣人。” 当他还在考虑老师的建议时,他被任命为托莱多的主教,不过他更愿意去尤卡坦。然而,他们始终没有去成。在气候恶劣的海上航行了七十天后,他们在卡纳尔·德·洛斯·比恩托斯遇难,被一条自身难保的破运输船救上来,后来又被丢在圣玛丽亚·拉·安蒂瓜·德尔·达里恩。他们在那里停留了一年多,等待幻想中的苦役船带信件来,直到德·卡塞坜斯主教被任命为那个地方的临时主教。由于正式主教的突然死亡,基职空缺。从把他们送到新的目的地的小船上看到乌拉瓦的广阔丛林时,德劳拉印证了在阴暗的托莱多冬天折磨着他母亲的思乡病、光怪陆离的黄昏、恶梦般的鸟群和林莽的腐殖物,他觉得就像他不曾经历过的过去的亲切往事。 “只有圣灵能够把万物安排得这么美,从而吸引我来到我母亲的故乡。”他说。十二年后,主教放弃了去尤卡坦的梦想。她已经足足地满七十三周赠,经受着哮喘病的致命折磨,他知道永远也看不到萨拉曼卡下雪的景致了。在西埃尔瓦·玛丽亚被送进修道院的那些日子,他已决定:一旦为他的学生铺平去罗马的道路,他就退隐。 卡耶塔诺·德劳拉第二天去了圣克拉拉修道院。尽管天气很热,他仍然穿着粗毛法衣,带着圣水器和一个圣油盒,这是同魔鬼作斗争的基本武器。女院长从未见过他,但是他那尽人皆知的智慧和权力早就打破了修道院的幽静。当早晨六点钟女院长在探房室迎接他时,他那副年轻人的伩表、那画殉道者的苍白面孔、那种金属般的声音和他那一缕白发,给她留下下深刻的印象。但是任何特征也不能使她忘记他是主教职工的斗士。对德劳拉却相反,引起他注意到的仅仅是一群公鸡的欢叫声。 “只有六只,可叫起来像一百只。”女院长,“此外,还有一头猪说过话,一头山羊生了三只羔子。”然后又严肃地补充说:“自从你的主教大发慈悲把这个有害的东西送来后,一切就变成这个样子了。”鲜花盛开的花园也同样使他大吃一惊:花园充满了生机,仿佛违背情理似的。在穿过花园时,院长使德劳拉注意到,有些花的大小和以彩亦真亦幻,有些花的气味令人难以忍受。对她来说,一切曰常的事情都具有某种超自然的特点。德劳拉听到每一句话都觉得她比他厉害,于是他赶紧磨快他的武器。 “我们没说过小女孩中了邪。”他说,“只说过有理由这样推测。” “我们看到的这一切本身就是证明。”女院长说。 “你要当心,”德劳拉说,“有时我们会把我们不理解的东西归咎于魔鬼,却想不到它们可能是上帝创造的我们不理解的东西。” “圣托马斯这样说过,我赞成他的说法。”女院长说,“不能想念魔鬼的话,即使他们说的是真话。”到了二层楼,环境开始安静了。一边是没人住的空房间,白天用锁锁着;房间对面是一排窗子,面对明亮的大海。新修女们在干活,好像很专心,但实际上她们注意听女院长和来客的谈话。他们一面交谈一面向牢房楼走去。 在走到西埃尔瓦·玛丽亚的房间所在的走廊尽头之前,他们经过马丁娜·拉埔德的房间。她是一老修女,由于用一把剔肉刀杀死两个同伴而被判处终身监禁。她始终未供认杀人动机。她已经被关了十一年;人们知道她,与其说是因为她杀过人,勿宁说是因为她越狱未遂。她从来不认为终身监禁和当修女是一回事,所以随后她便表示她愿意在牢房楼当佣有继续服刑。她有一个固执念头,就是一定要获得自由,哪怕为此而再杀人。就像对待她的信仰一样她怀着巨大热情坚持她的意愿。 德劳拉像孩子一样克制不住他的好奇心,非99lib?要从小铁窗的栏杆间向单人牢房里看看不同。马丁娜面朝里坐着。感觉到有人看她时,她把身子转向门口。德劳拉立刻感受到她的巫术的威力。女院长感到不安,赶忙拉他离开了窗口。 “留神,”她对他说,“这个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她这么厉害?”德劳拉说。 “她就是这么厉害。”妇院长说,“倘若她听我的,她早就被释放了。对本修道院来说,她带来的麻烦太大了。” 女看守打开西埃瓦·玛丽亚的牢房时,一股腐烂味从里头冲出来。小女孩仰面躺在没有铺垫子的石床上,手脚用皮绳儿捆着,像个死人,但她的眼睛像明亮的海水一样闪光。德劳拉发现她和他梦见的那个女孩一模一样,他不禁浑身一阵战栗,出了一身冷汗。他闭上眼睛,怀着他的信仰的全部虔诚低声祈祷,祈祷完后,恢复了平静。 “即使没有被任何魔鬼缠身,”他说,“让她留在这儿,对这相不幸的孩子来说,这儿的气氛也是很合适的。” 女院长反对说:“这份荣耀我们不配。”因为虽然他们已把她的房间收拾得井井有条,但是西埃尔瓦·玛丽亚却故意把这里弄得像垃圾堆。 “我们的斗争不是针对她,而是针对她身上的魔鬼。”德劳拉说。 他躲着地上的脏东西,踮着脚走进去,用掸洒器把圣水洒在房间里,同时喃喃地诵着伩式用的歌诀。看到墙壁被水洒得那么脏,女院长吓坏了。 “是血!”她叫道。 德劳拉指责她的理智太脆弱。水虽然是红的,但并不是血,即使是血,也没有必要那么大惊小怪。“认为这是一种奇迹才更正确,而这种威力只属于上帝。”他说。但是既不是前者也不是后者,因为石灰墙上的那些污斑晾干后,不是红色的,而是鲜绿色的。女院长脸红了。不只是修女,而且那个时代的一切女人都不准接受任何科学知识教育,但是她很年轻就去她那个有着著名的神学家和非凡的异教徒工的家庭里学习过剑术。 “起码,”她反驳说,“我们不应否认魔鬼有改变血的颜色的力量。” “及时提出总是比什么都有益。”德劳拉立刻回答。正面看了她一眼:“请读读圣奥古斯丁的著作吧。” “我早就认真读过了。”女院长说。“那你就再读读吧。”德劳拉说。 在给小女孩做检查前,他客气地要求女看守离开房间。然后却不客气地.对女院长说:“请你也离开!” “你我要负责任。”她说。 “主教是最高的官员。”他说。 “不要对我提他。”女院长生气地讽刺说,“我们明白上帝掌握在你们手里。”德劳拉愉快地说,上帝也掌握在她手里。然后坐在床沿上,以医生的严格态度给女孩做检查。他还在发抖,但是没有再出汗。 就近查看,西埃尔瓦·玛丽亚身上有抓痕和青斑,皮肤被皮条磨得露出了嫩肉。不过,最使他感到不安的是县踝上的伤口,由于庸医的胡医乱治,伤口红红的,已化脓。 检查时,德劳拉对她解释说,把她送到这儿来,不是为了折磨她,只是怀疑魔鬼钻进了她的肉体,拿走她的灵魂。他需要她帮助,以便确定真象。但是他很难知道她是不是在听他讲话,是不是明白这是她的心灵的请求。 检查完后,德劳拉要人把卫生箱拿进来,但是他不准当药剂师的修女进来。,他在伤口上涂了些香脂,轻轻地吹了吹灼疼的嫩肉,很佩服女孩对疼痛的忍受能力。丁埃尔瓦·玛丽亚没有回答他提的任何一个问题,对他的说教毫无兴趣,对遭受的痛苦也没有丝毫抱怨。 沮丧的情绪油然而生。德劳拉垂头丧气地回到一潭死水似的图书馆。这是主教家中最宽敞的房间,但一扇窗子也没有,墙边立满了桃花心木的玻璃柜,柜里整齐地排列着许多书。房间中央有一张大桌子,桌上放着生活费图、乖高伩和其他航海伩器,还有一个地球,上面补补贴贴附加了些东西,那是随着世界的扩大由一代代的地图绘制人员陆陆续续用手贴上去的。靠后墙放着一张粗糙的写字台,台上放着墨水、铅笔刀、土火鸡羽毛笔、吸墨粉和一个插着麝香石竹花的花瓶,花儿已经腐烂。整个房间黑乎乎的,有一股静止的纸味儿和树林的凉爽、宁静的气氛。 在大厅深处一个非常窄小的地方放着一个书柜,用普通木板做的柜门紧紧地关着。那是根据宗教裁判所的规定被禁示的图书的“监获”,因为它们涉及到“亵渎的和虚假的材料及虚构的历史。”谁也不可打开它,只有卡耶塔诺·德劳驾拉经主教允许可以打开它却勘察迷途的文字的深渊。 自从见到了西埃尔瓦·玛丽亚后,那个一潭死水似的房间就变成了他的地狱。他不再去和他的朋友、教士和俗人聚会:他们曾和他分离纯洁的思想的娱乐,一起组织学校的比赛、文作作品评奖和音乐晚会。他的热情只限于了解魔鬼的狡诈伎俩。在回修道院前的五天五夜里,他的阅读和思考全是为了这一目的。星期一,主教见他迈着稳健的步伐出门时问他感觉如何。“我觉得有了一对圣灵的翅膀。”备劳拉说。 出门前,他穿上普通棉布做的教士服,变为他增添了一股打柴人的勇气。他的心中充满了克服沮丧情绪的毅力。他需要这一切。女看守哼了一声算是回答他的问候,西埃尔瓦·玛丽亚剀紧紧地皱着眉头迎接他,房间的地上到处洒着剩饭和粪便,让人喘不上气来。当天的午饭放在祭坛上圣体旁,原封不动。德劳拉拿起盘子,舀了一勺黑菜豆和凝奶油给她吃,她躲开了。他又试了几次。她仍然不吃,于时,德劳拉自己吃了一勺黑菜豆,品了品味道,没有嚼便带着非常厌恶的表情吞了下去。“不怪你,”他对女孩说,“这饭太难吃了。” 小女孩一点儿也不理睬他。给她治脚踝上发炎的伤时,她的皮肤抽动了一直,眼睛湿了。他相信她肯定疼极了,便像一个善良的教士那样,悄声细语地安慰她。最后,他大胆地为她解下了皮绳,让她那受伤的肉体得以歇息。小女孩活动了一下手指,看它们是否还是自己的;又伸了伸被勒得麻木的脚。这时,她才第一次看了看德劳拉,然后推了推他,看他有多重,又打量了他一番,终于像猎食的野兽一样准确地跳到他身上。女看守帮助他把她按倒,捆了起来。德劳拉在离开前,从口袋里取聘条檀香木念珠,挂在她戴着圣洁的项链的脖子上。 看见他回来时,主教不禁一阵惊慌,因为他的脸被抓破了,手也被咬伤,一看见伤口就让人觉得疼痛,。但是更让他感到不安的是德劳拉的表现:像战利品一样让主教看他的伤,对染上的狂犬病毒的危险满不在乎。但是主教职工的医生认真地给她做了包扎,因为他和别人一样也担心下星期一的日暮途穷蚀是大灾大难临头的预兆。 相反的,杀过人的马丁娜·拉博德却没有受到西无纪律尔瓦·玛丽亚的丝毫反抗。她踮着脚走到女孩的房间门口,看见她被捆着手脚躺在床上。小女孩保持着警惕,眼睛注视着,直到马丁娜对她微笑;这时她也微微一笑,无条件打消了敌意。仿佛多明加·德·阿德维恩托的灵魂充满了她的房间。 马丁娜告诉她自己是谁,既然由于乔百次声明她清白无辜而无人理会,她为什么还要在那儿度过后半生。当她问西埃尔瓦·玛丽亚为什么被关在那儿时,她只对她讲了从她的驱邪师口里知道的事:“我的肉体里有一个魔鬼。” 马丁娜不再烦扰她,以为她是说谎,或者别人对她说谎,却不知道小女孩对她说的是真话,而听到她说真话的白女人是不多的。马丁娜让她看她刺绣的东西,小女孩恳求她给她解开皮条,好让她跟她一样自由活动。马丁娜把装在晨衣口袋儿里的剪刀给她看,还有其他做针线活的用具。 “你要我给你解开。”马丁娜对她说,“可是我提醒你,你要是企图伤害我,我有办法杀死你。” 西埃尔瓦·玛丽亚对马丁娜的决定毫不怀疑。她的手脚被放开了,她像学弹古诗琴时的良好感觉一样很容易地重复了一遍学的东西。马丁娜在离开前,对她保证争取获得准许在发生日蚀的日期一再相见。 星期五天亮时,一群燕子在空中飞了一大圈儿,掠过街道和覆盖着散发臭味的假靛蓝色积雪的房顶,告别了。只要中午的阳光不把粪便晒干,夜晚的微风不使空气纯净,人就很难吃得下饭,睡得好觉。但是恐惧压倒了一切。从未见过燕子飞着拉屎,也不曾有过粪便的臭味妨碍人的生活的现象。 当然,在修道院里,谁也不怀疑西埃尔瓦·玛丽亚具有足够的力量改变鸟儿迁徒的规律。德劳拉到期在令人不快的空气里感觉到了这一点。星期天望完弥撒后,提着一篮子从市场买来的甜食穿过花园。对一切漠不关心的西埃尔瓦·玛丽亚脖子上还戴着那条念珠,但是没有回答他的问候,也不屑看他一眼。他坐在她身边,津津有味地嚼着篮子里的一块奶酪饼,含着满满的一嘴东西说:“真香。” 说完,他就把另一半奶酪饼送到她嘴边。她躲开了,不过没有像前几次那样面对墙壁,而是告诉德劳拉,女孩子看守在监视他们。他把手对着门口用力一挥“走开!”他命令道。 女看守离开后,小女孩想用那一半奶酪饼填饱她那早就饥肠辘辘的肚子,但是咬了一口吐了出来。“有一股燕子屎味。”她说。但是她的情绪好转了。这方便了对她的背部的创作的治疗。当她发现德劳拉的手上扎着绷带时,她第一次注意人。她用一种绝非假装的天真无邪的口吻问他那是怎么弄的。“是被一只长着一米多长的尾巴的小母疯狗咬的。”德劳拉说。 西埃尔瓦·玛丽亚想看看他的伤口。德劳拉解下绷带,她用食指轻轻碰了一下伤口的边缘,第一次笑了。那伤口已经发火炎,呈紫红色,像一块火炭。 “我比瘟疫还坏。”她说。 德劳拉的回答不是用神音书,而是用加尔西拉索的话:“对能够忍受的人,你完全可以这么做。” 由于意识到某种重大的、不可挽回的事情已开始在他的生活中发生,所以他走时感到心情十分沉重。女看守以女院长的名义提醒他,不准从外面往这时带吃的,以防有人在食品里下毒,就像围城期间发生过的那样。德劳拉骗她说,他提篮子进来是经过主教批准的,并且为这个以良好的烹调术著称的修道院竟给被监禁区的妇女提供这么差的饮食提出了正式抗议。 用晚餐时,他怀着新的热忱为主教朗读了书,跟往常一样和他一起举行晚祷。他祈祷时养老院着眼睛,更加集中精神想念西埃尔瓦·玛丽亚。他想念她,比平日早一点回到图书馆。他越是想念,想念的愿望就越强烈。他高声地朗诵着加尔西拉索的爱情十四行诗。但是一想到每句诗中都可能包含着某种与他的生活有关的预感,使便感到恐惧。他辗转难眠。天亮时,他趴在写字台上,把头放在没有读的书上。在深沉的梦中,他听见从邻近的圣殿传来在新的一天的早祷诵唱的三首梦幻曲。“上帝拯救你,玛丽亚·德·托多斯·洛斯·安赫莱斯。”他在睡梦中说。他自己的声音突然把他惊醒,他看见西埃尔瓦·玛丽亚穿着牢房的号衣,烈火似的长发披在肩上,她把枯干的石竹花扔掉,把一束新开的扼子花插进长桌上的花瓶里。德劳拉以火热的声调,借用加尔西拉索的诗对她说:“我为你生,我为你活,一定为你死,现在就为你死。”西埃尔瓦·玛丽亚微微一笑,但没有看他。他闭上眼睛,以便确信那不是阴影使他阁下的幻觉。他睁开眼睛,幻觉已经消失,但是图书馆里充满了梔子花的香味。 第四章 卡耶塔诺·德劳拉神甫被主教邀请到黄色钟状花架下去等着看日蚀。家里只有在那个地方能够看到大海的天空。在空中展翅不动的鲣鸟,看去仿佛在飞翔中死去。主教刚刚睡完午觉,在吊床上缓缓地摇着扇子。吊床用船上的绞缆绳悬挂在两个树杈上。德劳拉坐在旁边一把柳条摇椅上晃动着。两个人神态平静。喝着罗望子水,望着屋顶后面万里无云的天空。刚刚打过两点的钟声,天色便开始暗了,母鸡纷纷爬上栖木,满天的星斗也同时亮了。一阵神奇形怪状的寒战震动了大地。主教听见迟归的鸽子扑打着翅膀寻找黑暗中的鸽子房。 “上帝真伟大,”他叹道,“连动物都感觉到他的存在了。” 值班的修女给主教送来一盏大蜡烛和几块观察太阳用的烟色玻璃。主教拓吊床上坐起身,开始用玻璃观望日蚀。 “必须用一只眼看。”他说,竭力克制着喘息声。“不然的话,会有双眼失明的危险。” 德劳拉手里拿着玻璃,没有看日蚀。两个人一声不响地过了良久后,主教在阴暗中察看他,发现他眼里闪着磷光,对“夜晚”的巫术一点也不关心。“你在想什么?”主教问他。 德劳拉没有回答。他看到太阳像下弦月,尽管玻璃是烟色的,光线还是刺激他的视网膜。但是他仍然在观察。 “你还在想那个小女孩。”主教说。 尽管主教不但自然地而且更是经常地猜中他的心思,卡耶塔诺还是感受到惊讶。“你认为老百姓会把他们的不幸同这次日蚀联系起来吗?”他说。主教摇了摇头,但目光没有离开天空。“谁知道他们是不是有道理?”他说,“上帝玩的牌很难看明白。” “这是耶稣会教徒的回答”主教说。 由于漫不经心,卡耶塔诺仍然不用玻璃观察太阳。两点十二分时,太阳像一张完美的黑唱片,有一瞬间,大白天变成了月黑夜。随后,日蚀恢复了地球的白正,透明的雄鸡叫起来。卡耶塔诺停止观察后,火红的圆球仍然留天他的视网膜上。 “我仍然看得见日蚀,”他高兴地说,“我看哪儿,啊儿就有日蚀。” 主教说,日蚀已经结束了。“过几个小时你的日蚀就会消失。”他说。他坐在吊床上,伸了一下懒腰,打了个呵欠,为新的一天感谢上帝。德劳拉没有忘记原来的话题。 “尽管我很尊敬你,我的主教,”他说,“但我不相信那个孩子中了邪。”这一次,主教真的大事屋惊讶了。“你这么说有何根据?” “我认为她只是被吓坏了。”德劳拉说。“我们有大量的证据,”主教说,“难道你没有看言行录吗?” 是的,德劳拉都认真地研究过。那些言行录对了解女院长的思想更有用,对了解西埃尔瓦·玛丽亚的状况却不然。那天早晨小女孩进修道院后到过的地方、碰过的东西,都已驱邪收妖。和她接触过的人也受到了洗涤和净化。第一天抢她的指环的那个新修女被判处在果园强制劳动,据说小女孩在肢解一只她用手拧断头的山羊时很高兴,并吃了羊睾丸和烧制得像炭火似的眼睛。她炫耀自己的语言才能,她能和任何一个民族的非洲人交谈,比非洲人跟非洲人之间的交谈还流利,并能和任何一种动物支话。她到修道院的第二天,二十年来被抓来美化花园的十一只赤天亮时无缘无故地死了。她用不同于她的嗓音唱的魔鬼歌儿使佣人们社魂颠倒。当知道女院长找她时,她只为对付她而变得无影无踪。 “但是,”德劳拉说,“我认为,我们视为邪恶的东西应是小女孩被父母遗弃后养成的那些黑人的习惯。” “当心!”主教提醒他说,“比起我们的弱点来,魔鬼更善于利用我们的智慧。” “这么说,对魔鬼来说,最好的礼物就是为一个健康状况的女孩驱邪恶了。”德劳拉说。主教发火了。 “你是要我明白你要反叛吗?” “你应该明白我要坚持我的怀疑态度,我的主教。”德劳拉说,“不过,我会老老实实听你的话的。”这样,他没有说服主教,回修道院去了。他左眼上蒙着一个医生为他消除视网膜上的太阳而给他戴上的独眼人的眼罩。他觉得从花园和一条接一条的走廊直到牢房楼,到处都有目光盯着他,但是谁也不跟他讲话。整个修道院的气氛恰似日蚀已经结束一切恢复原状了。 女看守给他打开西埃尔瓦·玛丽亚的房门时,德劳拉觉得心脏要在胸膛里爆炸,使他几乎站不稳脚。只是为了探察那天早晨她的心情,他才问她看没看日蚀。事实上,她在平台上看了。她不明白他的眼上为什么戴着眼罩,他问她看太阳时是不是没有保护眼睛,感觉是不是好。她告诉他,修女们跪着看日蚀,修道院直到雄鸡叫一切都停止了。不过,她认为一点儿也不像冥冥的阴间。“我看到的情景和每个夜晚一样。”她说。 她身上有什么东西改变了,但他说不清。最明显的迹象是她的痛苦情绪。他没有想错。治疗刚开始她就用一双忧虑的眼睛望着他,用颤抖的声音对他说:“我要死了。”德劳拉哆嗦了一下。“谁对你说的?” “马丁娜。”女孩说。 小女孩对他说,马丁娜曾到她的房间来过两次,教她学刺绣,两人一起观看日蚀。她对他说,马丁娜对人善良、和气,女院长允许她在露台上教她刺绣,以便看海上的日落。 “啊哈!”他说,没有眨眼睛。“她说你什么时候死?”小女孩紧闭着嘴,免得哭出来。“日蚀结束后。”她回答。“一百年也是日蚀结束后。”德劳拉说。 但是他必须集中精神给她治疗,不能让她看到他难过得硬住了喉咙。西埃尔瓦·玛丽亚没有再说话。他又望了望她,对她的沉默感到不安。他看到她的眼睛湿了。“我怕。”她说。 她扑在床上失声地哭起来。他挨到她旁边,像忏悔神父一样用宽慰话鼓励她。这时西埃尔瓦·玛丽亚才知道,卡耶塔诺是她的驱邪师而不是她的医生。“那么,你为什么给我治疗呢?”她问。他的声音颤抖了:“因为我非常爱你。”对他的大胆表白,她无动无衷。 离开她后,德劳拉走到马丁娜的房门口往里看了看。他第一次就近看到她脸上有麻子,她的头光着,鼻子特别大,牙齿像老鼠的。但是她的诱惑力却像流动的物质,立刻能感觉到。德劳拉宁肯就站在门口说话。 “那个不幸的女孩已有相当多的理由感到害怕的。”他说,“我恳求你,不要再火上烧油了。”马丁娜困惑不解。她从未预言过任何人的死亡日期;更何况她是一个多么可爱、多么无力自卫的小女孩。她只是询问过她的状况,问了她三四个问题就发现她有说谎的毛病。马丁娜说话的严肃样子足以使德劳拉明白,西埃尔瓦·玛丽亚也对他说了谎。他请求马丁娜原谅他的轻率态度,并恳求她不要要求小女孩做任何事情。 “该怎么做,我很清楚。”她说。 马丁娜把他纳入了她的巫术。“我知道阁下是谁。”她说,“我知道你一直很清楚她做的事情。”但是德劳拉感到痛苦,因为他证明西埃尔瓦·玛丽亚已不需要任何人帮助在那个孤独地房间里面对死亡的恐惧。 在那个星期中,何塞法·米兰达女院长寄给主教一份她亲手写的既含有抱怨也含有要求的申述书。她要求免除修女们对西埃尔瓦·玛丽亚的监护责任,她认为这种监护责任是对她们已经充分涤除的罪孽的过时的惩罚。她重新列了一个关于已经记入言行录的重要事件的清单,这些事件只能说明小女孩同魔鬼保持着一种不可告人的联系。最后她怒气冲冲地控告了卡耶塔诺·德劳拉滥用职权、思想放纵、对她的私愤和无视修道院的禁令随着往里带食物的行为。 德劳拉刚回到家,主教就把申述书拿给他看。德劳拉站着看申述书,面部的肌肉一丝不动。看完后却大发雷霆: “如果说有人被所有的魔鬼:怨恨的魔鬼、不容忍的魔鬼、白痴的魔鬼缠身的话,那就是何塞法·米兰达。真可恨!” 主教对他的激愤态度感到惊讶。德劳拉注意到了,便竭力以平均的语调进行解释。“我是说,”他说,“她认为罪恶的力量那么无所不能,我看她更像是魔鬼的崇拜者。” “我的身份不允许我同意你的看法。”主教说,“不过,我很高兴和你一致。”他斥责他可能会做出任何一种过分的事情,要求他忍耐女院长的坏脾气。“福音书上写了许多像她这样的女人,她们的缺点比她还严重。”主教说,“但是耶稣很赞赏她们。”他不能再说下去,因为雨季的第一声雷鸣在住宅里炸响。然后滚向大生活费,一场像圣经上描写的大雨把他们同外面的世界隔断了。主教躺在摇椅上,陷入对家乡的思念。“我们离得多远啊!”他叹道。“离什么?” “离我们自己。”主教主,“一个人竟然花了一年才知道自己是孤儿,你说这公平吗?”没等对方回答他就道出了他的思乡之情。 “一想到西班牙人们已经进入梦乡我就充满了恐惧。” “我们不能干预地球的转动。”德劳拉说。 “但是我们可以装做活,这样京不痛苦了。”主教说,“除了信仰,伽利略所缺少的是心。”德劳拉了解折磨着主教的那种恐慌绪。自从他突然感到衰老后,在那些凄凉的落雨之夜,他总是忍受着恐惧的折磨。他能做的只是转移他对他那倒霉的精神的注意力,直到被睡意征服。 四月底,张贴的布告上说,新总督堂罗备里科·德·布恩·洛萨诺即将到来,路过此地,然后前往他的圣菲总督府。他的随行人员有法官司人员有法官、政府官员、他的仆人和私人医生,还有一支女王送给他的、为排解对印第安人的厌倦心情用的四重奏弦乐曲。总督促夫人和女修道院院长沾点亲,要求把她安顿在修道院里。 西埃尔瓦·玛丽亚被贵记忘在腐蚀性的生石灰、浙青的蒸气、折磨人的锤击声和一直侵入到修道院内院的各类人的高声叫骂声中,脚手架倒了,发出一阵巨响。一个泥水匠丧生,七个工人受了伤。女院长把灾祸归罪于西埃尔瓦·玛丽亚这个丧门星。在修道院建院五十周年时,她利用这个新机会坚持要求把她转到别的修道院去。这一次她提出的理由主要是有一个中邪的女孩为邻,对总督夫人是不合适的。主教没有理睬她。 堂罗德里科·德·布恩·洛萨诺是一个成熟持重、年轻漂亮的阿斯图里亚斯人,巴斯克球戏和猎石鸡的冠军。他比妻子大二十岁,他凭着他的翩翩风度弥补了这一不足。即使在笑他自己的时候也用整个身体。有机会他就展示自己的肉体。一感觉到夹带着夜晚的鼓声和熟透的番石榴的香味的加勒比海风,他便脱胎换骨掉春天的衣服,袒露着胸脯从女士们中间走过。上岸时他只穿立夏衬衫,既没发表演说也没有放礼炮。尽管主教早就明令禁止。但人们还是以他的名义批准跳方丹戈舞、布恩德舞和昆比安巴舞,还在空旷的场地斗鸡、斗牛。 总督夫人几乎是个少女,特别活泼,但有点任性,像一阵乍起的大风一样冲进修道院。没有一个角落她不查看,没有一个问题她不想明白,没有任何好东西她不想改进。在察看修道院的过程中,她是想像一个初来乍到的人想的那样轻易地使一切尽善尽美,以致命名女院长觉得应该减少她对监狱的不良印象。 “不值得你看,”她对她说,“这里只有两个女囚犯,其中一个被魔鬼缠身”一听这话,她的兴趣就来了。无论是房间尚未收拾还是囚犯没有准备,都挡不住她。房间的门一打开,马丁娜·拉博德就扑在她面前,哀求宽恕。 她曾两次企图逃走,第一闪失败,第二次成功,现在要求宽恕似乎就难了。第一闪发生在六年前,她和另外三个因不同的罪行判处不同徒刑的修女一起想从面对大海的露台上逃走。一悠悠和女逃了出去。从那以后,窗口就被封死了,露台下的院子也加固了。第二年,未能逃走的那三个修女把当时睡在楼里的女看守捆起来,从一道便门逃了出去。据马丁娜的忏悔神出鬼没甫说,她的父母又把她送回了修道院。漫长的四年来,她是修道院唯一的女囚犯,没有权利去探访室会见亲友,也无权利去小教堂望星期天的弥撒。所以,得到宽恕看来是不可能的。但是总督夫人答应替她去向丈夫说情。 西埃尔瓦·玛丽亚的房间里,由于生石灰和浙青的难闻的气味,空气仍然刺鼻。但是有了一种新秩序。女看守一打开房间,总督夫人就觉得有一阵寒冷的邪风扑来。西埃尔瓦·玛丽亚穿着破长衫、脏套鞋坐在一个被她自己的光线照亮的角落里慢慢地缝着什么。下到总督夫人跟她打招呼才抬起头来。总督夫人在她的目光里感觉到一股不可克制的诉说的力量。“圣体啊!”她低声说,接着向里头走了一步。 “小心,”女院长对她耳语说,“她就像一只母老虎。” 女院长抓住了她的手臂。总督夫人没有进去但是一看见西埃尔瓦·玛丽亚那副样子,她就想把她赎出来。 省长是个过着独身生活的轻薄男子,他请总督和他共进一顿单身男人用的午餐。进餐时,奏了一支西班牙四重奏弦乐曲,一个圣哈辛托鼓号乐队进行了演奏,跳了集体舞,举行了黑人化妆游艺会一一这是模仿白人舞蹈胡乱编织的舞蹈形式。秘饭后甜食时,客厅的深处拉开一道幕,省长用相当于其体重的金子买的那个埃塞俄比亚女奴出现了。她穿着一件几乎是透明的长衫,这进一步增加了她赤身裸体的危险。在众人身边展露了一番她的身姿后,停在了总督面前,她的长衫从她的肉体上滑落到了脚上。 她那完美无缺的胴体使众人为之震惊。肩头并没有因为买卖时打的银色烙印而遭亵渎,后背也没有因为印着第一个主人的姓名的缩写而遭亵渎。她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亲狎的气息。总督面色发白,喘了口气,把手一挥,把他脑海里难以忍受的幻觉驱散。 “看在主的分上,快把她带瞳!”他命令说,“我今生再也不想看见她。” 也许是为了对总督的轻浮态度进行报复,当女院长在她的私人餐厅请总督夫妇进晚餐时,总督夫人把西埃尔瓦·玛丽亚带了来。马丁娜曾提醒他们说:“你们不要摘她的项链和手镯,不然的话,你们会看到她有多么厉害。”果然不错。她们给她穿上她来修道院时穿的祖母的衣服,给她洗了、梳了披散的长发,使头发拖在身后更好看了。总督夫人亲自拉着她的手把她带到丈夫的桌前。连女院长对她的非凡的姿容、她自身的光华和长发的无比秀美惊呆了。总督夫人对着丈夫的耳朵说:“她中了邪了。” 总督不相信这是真的。他在布尔戈斯见过一个被魔鬼缠身的女人,她不停地拉了一宿屎,把房间都拉满了。他希望西埃尔瓦·玛丽亚不要遭到这样命运,便把她交给他的医生治疗。医生们确信她没有任何狂犬病的症状,和阿夫雷农西奥的看法一致,认为她河能受到狂犬病毒的传染。但是谁也无权怀疑她已被魔鬼缠身。 主教趁着节日对女院长的申述书和西埃尔瓦·玛丽亚的最后安排问题进行了考虑。卡耶塔诺·德劳拉则想进行驱邪前的洁身工作,带着木薯面饼和水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但未能如愿。他夜里神出鬼没志紊乱,白天不肯睡眠,拚命地写无所顾忌的诗,这是平息他的肉体的欲望的唯一的办法。在几乎过了一个世纪后图书馆被拆毁时,这些诗有一些仍保存在一份几乎辨认不清的纸卷里。第一首,唯一完全看得清的一首是对他自己十二岁时的样子的回忆;在阿维拉学校的铺着石头的院子里,他冒着春天的濛濛细雨,坐在他的学生衣箱上。他穿着按照他的身材改做的他父亲的衣服,从托莱多动身骑了几天的骡子刚刚到达。衣箱比他本人重两倍,因为他母亲把他直到期末过一种体面的生活所需要的一切统统给他装在了里头。看门人帮助他把衣箱放在院子中央,让他呆在那儿淋着小雨。“把箱子提到三楼去吧,”看门人对他说,“那里有人告诉你睡在哪里。” 有一会儿,全学校的学生都跑到对着院子的台子上,等着看他怎样把衣箱运到楼上去。这时他就像一出戏的唯一的角色,他自己却没有察觉。当他明白没有人肯帮助他时,他便把箱子里能够用手抱的东西拿出来,顺着用粗石头砌的陡直的楼梯抱到三楼上去。辅导老师把新生宿舍的两排床铺中他的床位指给他。卡耶塔诺把他的东西放在床上,返回院子,又爬了四次才把东西运完。最后,他抓着箱子的提手,把空箱子顺着楼梯拖上了楼。 他经过每层楼时,在阳台上看热闹的师生没有再看他。但是等他爬上三楼时,校长却在三楼的楼梯平台上等着他,并带头鼓起掌来。其他人也跟着欢呼起来。这时卡耶塔诺才知道他已经通过了学校接待新生的第一项伩式,这便是什么也不问,也不需要任何人帮助,把衣箱运到楼上的宿舍。他的敏捷的头脑、善良的性情和坚强的毅力,被宣布为新生的榜样。 但是,最能代表他的过去的往事是那天晚上他在校长室的谈话。校长约他去谈谈在他的衣箱里看到的那唯一一本书。书的装钉线已绽开,页码不全,封面已掉,他偶尔把书从父亲的箱子里拿出来时就是这样。在旅行的夜里,他如饥似渴地阅读,渴望了解书的结尾。校长想知道他的看法。“把书看完后我会知道的。”他说。 校长轻松地微微一笑,把书锁了起来。 “你永远不会知道了。”校长对他说,“这是一本禁书。” 二十六后,他在主教的藏书室门口意识到,凡是他摸过的书他都读了,准读的还是禁区读的教有,唯独没有读完那一本。当他想到一种完美的生活在那一天结束了,另一种难以预料的生活开始了,他不禁浑身一颤。 在斋戒的第八天他开始进行下午的祈祷时,有人通知他主教在客厅等着他接待总督。即使对总督来说这也是一次出乎意料的访问,因为这是他在第一次游览城市时突然想到的。当人们召唤附近的官员、稍微整理一下客厅的时候,他不得不站在鲜花盛开的露台上观望眼前的房顶。 主教和他的参谋取部的六位教士接待了他。他让卡耶塔诺·德劳拉坐在他右边。主教只介绍了他的合名,而示提他的任何头衔。在交谈开始前,总督用同情的目光察看了墙皮剥落的四壁、破旧的窗帘、最便宜的手工家具和穿着粗糙的法衣、汗流满面的教士。主教近乎自豪地说:“我们是木匠约瑟的儿子。”总督做了个理解的表情,接着讲述起他第一个星期的印象。他谈到了他想象中的贸易;谈到了政府干预教育的功绩;谈到了对文学艺术的鼓励惜施,以便使这些殖民地的边区和世界相称。“时间是属于改革的。”他说。 主教再一次证实了尘世的权力是多么轻率。他把食指哆哆嗦嗦地指向德.99lib.劳拉,但没看他,同时对总督说: “无们这儿了解这类信息的是卡耶塔诺神甫。” 总督顺着他的食指看去、看到远处的一张面孔和一双惊呆的眼睛。那双眼睛正不眨眼地望着他。他怀着真正的兴趣问德劳拉: “你读过莱布尼茨的书吗?” “读过,阁下。”德劳拉说,又解释说,“这是由于我的职务关系。” 访问结束时,已无庸置疑,总督最感兴趣的是了解西埃尔瓦·玛丽亚的处境。他解释说,他的来访就是为了她,为了女院长的安宁。她的忧虑使他感到很不安。 “我们还缺乏确凿的证据,不过修道院的言行录告诉我们,那个不幸的女孩已被魔鬼缠身。”主教说,“女院长比我们更清楚这一点。” “她认为你们落入了撒旦的陷阱。”总督说谎。 “不仅是我们,还有整个西班牙。”主教说,“我们漂洋过海来到这里,是为了实行基督的宗教。我们在弥撒、宗教游行和守护神的节日上达到了目的,但在精神上尚未达到。” 他提到了尤卡坦,那里建造了豪华的大教堂,用来遮蔽异教的金字塔,却没有想到,土著人去望弥撒是因为在银色的祭坛底下,他们的圣殿仍存在。他提到了服以来一直存在的血统的混合:西班牙人的血和印第安人的血、西班牙人和印第安人同各种各样的黑人甚至伊斯兰教的曼丁加入的血的混合。他问自己,这样的混血在上帝的王国里能否存在。尽管他有呼吸上的障碍和老年人的咳嗽,直到讲完也不给总督插话的机会: “这一切,不是魔鬼的陷阱又会是什么呢?” 总督的脸色突然改变。“阁下的失望心情太重了。”他说。 “阁下不要这么说。”主教十分礼貌地说,“我想把我们需要的宗教力量变得更显要,使这些人民无愧于我们做出的牺牲。” 总督又接着刚才的话碴儿说: “根据我的理解,女院长的考虑是可行的。”他说,“她认为别的修道院也许有更好的条件来解决如此棘手的问题。” “阁下应该知道,根据何塞法·米兰达的正直、能力和权威,我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圣克拉拉。”主教说,“而且上帝知道,我们这样做是对的。” “我可以把你的话转给她。”总督说。 “她非常清楚。”主教说,“我感到不安的是,她为什么不敢相信这一点”说话时,他觉得一阵哮喘即将发作,便匆匆忙忙结束了谈话。他说妇院长交给他的一份关于职责问题的申述书还没有看。他答应,只要身体状况有所好转,他就以主教火热的爱心加以解决。总督对他表示感谢,以个人的方式礼貌地结束了会见。他也忍受着顽固的哮喘病的折磨。他提出让他的医生来给主教看病。主教不相信自己的病能够治好。 “我的一切都掌握在上帝的手中。”他说,“我的年龄都达到圣母死时的年龄了。”和问候时的情形相反,告别拖的时间长些,而且彬彬有礼。包括德劳拉在内的三位教士陪伴总督默默地穿过阴暗的走廊,走到大门口。总督的卫兵将戟交叉在一起组成一道墙把乞丐拦住。在上马车前,总督把身子转向德劳拉,用食指指着他,不容分辩地说:“你可别让我忘记你。” 他说这句话如此突然和费解,德劳位来不及说什么,只恭敬地点了点头。总督前往修道院,去把拜访主教的结果告诉女院长。 几个小时后,即将离开修道院时,尽管总督夫人一再追逼,他还是拒绝赦免马丁娜·拉博德,因为他认为这对他在监狱里看到的那许多损害人类尊严的囚犯来讲,是个有害的先例。 主教向前躬着身子,闭着眼睛,想把呼吸的咝咝声压下去,这样一直呆到德劳拉回来。助手们已经悄悄离开客厅,客厅里一片黑暗主教看了看周围,看到一排排空椅子靠在墙边,只有卡耶塔诺站在客厅里。他用很低的声音问他: “我们从未见过这么好的人吗?” 德劳拉做了个模棱两可的表情算是回答。主教吃力地直起身子,两手扶着椅子扶手,直到呼吸平静下来为止。他不想吃晚饭。德劳拉赶紧点上一支蜡烛,照着路送主教去卧室。“我们对总督很不好。”主教说。 “有理由对他好吗?”德劳拉说,“不正式通报,谁也不能敲主教家的门。”主教不同意他的看法,非常坚决地要他明白这一点。“我家的门是教堂的门,他的表现证明他像一位先前的教徒。”他说,“由于我的胸中患的疾病,我那样对待他太不慎重了。我必须想办法补救。”走到卧室门口时,他说话的语气和话题改变了。他拍了拍德劳拉的肩头,跟他告别。“今天晚上为我祈祷吧。”他对德劳拉说,“我担心黑夜会变得很长。” 果然,由于接待来访时就预感到的哮喘病发作,他觉得自己要死了。由于酒后呕吐剂和其他激烈的缓和剂没有减轻他的症状,人们只好给他做紧急放血治疗。天亮时,他的精神又恢复正常了。 在隔壁的图书馆里失眠的卡耶塔诺却一无所知。当有人通知他主教在卧室里等他时,他正开始做早晨的祈祷。他看见主教在床上吃早饭:面包、奶酪和一杯巧克力饮料一面吃像一个新风箱似的喘据点,情绪很激动。卡耶塔诺一看见他就明白他已采取了决定。 正是这样。和女院长的请求相反,西埃尔瓦·玛丽亚仍然留在圣克拉拉修道院里,卡耶塔诺在主教职工的完全信息下继续照管她。她将不再像以前那样受监狱制度的管制,而应该和修道院的居民一样享有一般的待遇。主教非常感谢言行录上的记述,但是言行录缺乏严格性,致使事情的发展过程不清楚,所以驱邪师应该根据自己的判断行来。主教最后要求德劳拉以他的名义去拜访侯爵,以便解决需要解决的问题。与此同时,只要他有时间,健康允许,就召见他过问这件事。“我要说的就这些。”主教最后对他说,“上帝赐福于你。” 卡耶塔诺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一口气跑到修道院,但是西埃尔瓦·玛丽亚不在她的房间里。在礼拜堂里找到了她:她戴满了真正的珠宝,长发托到了脚上,正摆好姿势让总督的随行画像师画像。她服从画像师安排的老实态度和她的长发一样令人惊讶。卡耶塔诺如醉如痴,坐在阴影里偷偷地望着她。这使他有充分的时间来打消心中的疑团。 傍晚时分,她的像画完了。画像师站在远处仔细察看画像,又加了两三笔。写名字前,他要西埃尔瓦·玛丽亚看看她的像。跟她一模一样,脚下是一团去,周围是一群顺从的魔鬼。她不慌不忙地欣赏着,看到了自己美好的青春年华。她终于说:“像一面镜子。” “画有魔鬼也像吗?”画师问。“是的。”她说。 画完像后,卡耶塔诺送她回房间。他从未见过她走路,她走路的样子像跳舞那样优美、轻松。他也从未见过她穿过除了长囚衣外的其他衣服,那身女王装使她显得既年轻又漂亮,充分展示出一个女人的魅力。他们从未一块走过路,双双这么天真无邪地相伴而行,他感到很愉快。 多亏总督夫妇的斡旋,房间完全不同了。因为在告别前的拜访中,他们使女院长明白了主教讲的那些令人信服的道貌岸然理。床垫换成了新的,床单是亚麻的,枕头是羽毛的,增加了日常的卫生用品和浴盆。窗口的交叉木条已拆除,海上的光线射进来,在新刷的墙上闪烁。由于饭菜和内院的修女们吃的一样,就不需要从外面往里带了。但是德劳拉还是经常偷偷地从大门口往里带美味可口的食物给她吃。 西埃尔瓦·玛丽亚想请他一起吃午饭。德劳拉只吃了块修女们做的有名的小饼干。吃饭时,她突然说:“我见过雪。” 卡耶塔诺并不感到意外。从前有一位总督,他想把比利牛斯山的雪弄来,让土著人见识见识,因为他不知道几乎在海里的圣玛尔塔雪山上有雪。也许堂罗德里科·德·布恩·活萨诺以其新颖的艺术描绘过雪景。 “不,”小女孩说,“是在梦里见到的。” 她说,她坐在窗前,窗外下着大雪,她的腿上放着一串葡萄,她一面一粒一粒地摘着葡萄吃一面望着下雪。 德劳拉突然感到一阵恐惧。面对即将听到的最后一句回答而颤抖。他鼓起勇气问:“那最后呢?” “我害怕说。”西埃尔瓦·玛丽亚说。 他不需要知道更多的情况了。他闭上眼睛为她祈祷。祈祷完后,他的情绪完全不同了。“不必担心。”他对她说,“我向你保证,有圣灵保佑,我很快就会获得自由,得到幸福的。”贝尔纳达一直不知道西埃尔瓦·玛丽亚被关在修道院里。她几乎是偶尔知道的。一天晚上,她遇见杆尔塞·奥利维妞在打扫和整理房子。在幻觉中,她以为她是自己的某个亲人。为了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她便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查看。在这个过程中,她突然发觉,她很久没看到西埃尔瓦·玛丽亚了。卡里达德·德尔·科夫雷返回知道的情况告诉了她:“侯爵先生对我们说,她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我们再也见不到她了。”她看见丈夫的卧室里亮着灯,便不敲门进去了。 侯爵躺在吊床上睡不着。吊床笼罩着一片为驱蚊子而缓缓燃烧的马粪烟。他看见由于穿着丝绸晨衣而变了样子的古怪女人走进来,他也以为是个幽灵,因为她面色苍白,无精打采,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来的。贝尔纳达问他西埃尔瓦·玛丽亚在哪里。“她好些天不和我们在一起了。”他说。 她觉得情况不妙。为了喘口气,她不得不坐在碰到的第一把扶手椅上。“你是说阿夫雷农西奥不得已那么做了。”她说。侯爵划了个十字:“上帝宽恕我们吧!” 他说了实话。他谨慎地对她解释说,他没有及时告诉她,因为他想按照她的愿望对她讲故事:就当做她已经死了。贝尔纳达眼也不眨地注意听着。十二年,贝尔纳达和丈夫一直过着不和睦的生活,她从未这么注意地听他讲话。 “我知道,要以我的生命为代价。”侯爵说,“不过,这可以换回她的生命。” 贝尔纳达叹道:“你是说,现在我们的耻辱已众所周知。”她在丈夫的眼皮间看到一滴泪水在闪动,心里不禁一阵颤栗。这一次不是因为想到死亡,而是因为不能不相信不幸的事情迟早会发生。她没有想错。侯爵使出全身的力气从吊床上下来,倒在她面前,用无用的老人的刺耳声音大哭起来。丈夫的炽热水透过丝绸晨衣顺着她的腹股沟往下流,贝尔纳达心软了。她虽然对西埃尔瓦·玛丽亚无比地憎恶,还是坦白地说,知道她还活着,心里好受多了。“除了死亡,我什么都理解。”她说。 他又把自己关在他的房间里,只喝蜜糖与可可饮料。但是两个星期后出来时,已枯瘦不堪。侯爵早就察觉贝尔纳达在三番五次地外出,只是没把此事放在心上。在阳光升高前,他看见贝尔纳达骑着一匹温顺的骡子从院子的大门出去,后面跟着另一头骡子,驮着行李。许多次她都是这样离去的;没有人给她牵骡子,也没有奴隶跟着;既不向任何人告别,也不做任何交待。但是侯爵明白,这一次她年头后再也不会回来了,因为除了往常的箱子外,她还带走两个装满纯金子的罐子。多少年来她一直把那两个罐子埋在床底下。 侯爵懒洋洋地躺在吊床上,又陷入被奴隶们用刀子捅死的恐惧,即使白天也准他们进他的家门。所以当卡耶塔诺·德劳位按照主教的吩咐来拜访他时,不得不推门而入,因为他用门环敲了半天也没有人来开门。几只大猎犬在笼子里汪汪叫,但是他不停地往前走。侯爵正在果园里睡午觉。他穿着撒拉逊人穿的带风帽的外衣,戴着托莱多人戴的那种圆沿帽,身上落满了甜橙花。德劳拉没有叫醒他,只是站在床前打量他,就像看到了衰老的、被孤独折磨得痛苦不堪的西埃尔瓦·玛丽亚。侯爵醒了,半天才根据眼罩认出了他。德劳拉伸开五指举起一只手表示要他安静。“上帝保估你,侯爵先生。”他说,“你好吗?” “我在这儿都快发臭虫了。”侯爵说。 他用一只手有气无力地揉了揉因午睡而变得模糊不清的眼睛,在吊床上坐起来。卡耶塔诺为自己冒昧地闯进来表示歉意。侯爵解释说,敲门的声音之所以没人理,是因为接待客人的习惯早就丧失了。德劳拉用严肃的口吻说:“主教先生很忙,哮喘得厉害,他要我代表他来见你。”礼节性的开场白说完后,他坐在吊床前,开始谈使他心急如焚的事情。 “我想告诉你,主教已把你女儿精神上的康复问题交给我负责。”他说。 侯爵对他表示感谢,并想知道他女儿的情况如何。“还好。”德劳拉说,“不过,我想帮助她恢复得更好。” 他解释了驱邪的内容和方法,对他谈了耶稣赋予他的弟子驱除肉体内的污秽灵魂、治疗疾病和弱点的权力,对他讲述了古罗马军团的福音课经和两千只猪中邪的情形。但是最根本的问题是确定西埃尔瓦·玛丽亚是不是确实中邪了。他不相信这个,但是他需要侯爵帮助他消除一切疑虑。他说,首先他想知道他女儿进修道院前的情况怎样。 “不知道。”侯爵说,“我觉得对她,知道得越多就越是不了解她。” 把她抛在奴隶位的院子里不管的过错折磨着他的心灵。他把她可能几个月沉默无言、不理智的爆力的爆发和嘲弄母亲的主意一一把母亲戴在她手腕上的铃铛给猫戴上一一都归咎于自己。为了了解她,最大的困难是那那种把说谎当作快乐的癖好。“就像黑奴一样。” “黑奴对我们说谎,但对他们自己不说谎。”侯爵说。 在卧室里,德劳拉一眼就分清了哪是她祖母的数不清的用品,哪是西埃尔瓦·玛丽亚的新东西;活生生的洋娃娃、上弦的女舞蹈演员入八音盒。侯爵送女儿去修道院时用的小手提箱仍然像侯爵收拾的那样放在床上。落满尘土的古诗琴被随便地丢在一个角落里。侯爵解释说,这是一件废弃不用的意大利乐器,它使小女孩弹奏它的才能表现了出来。侯爵开支心不在焉地调弦,最后不但能以良好的记忆演奏,而且唱起了和西埃尔瓦·玛丽亚一起唱过的歌儿。 那是一个富有启示意义的时刻。琴声把侯爵关于女儿的、未能清楚告诉德劳拉的事情告诉了他。 侯爵的情绪如此激动,歌儿都唱不下去了。他叹道。“想不到那顶帽子她戴着那么合适。”德劳拉被他的激动情绪感染了。“看得出来,你很疼爱她。”他说。 “你不知道我多么爱她。”侯爵说,“为了看到她,我可以献出我的生命。”德劳位又一次感动,圣灵不会忽略那怕是最微小的细节。“如果我们能够证明她没有中邪,”他说,“那你就很容易见到她。” “你去跟阿夫雷农西奥谈谈,”侯爵说,“一开始他就说西埃尔瓦·玛丽亚很健康,只有他能够说清楚。” 德劳拉看出了他的难处。阿夫雷农西奥可能是他的保护人,跟他谈话可能会自讨没趣儿。侯爵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 “他是个非常好的人。”他说。德劳拉用脑袋做了个意味深长的动作。“我看过宗教裁判所的档案。”他说。 “为了使她复原,任何牺牲都是值得的。”侯爵坚持说。由于德劳拉没有任何表示,他最后说:“看在上帝的面上,我恳求你拯救她。”心灵已受到创伤的德劳拉对他说:“我恳求你,不要让我忍受更多的痛苦了。”侯爵没有再坚持。他拿起床上的小提箱,请德劳拉带给他女儿。“起码她知道我想念她。”侯爵对他说。 德劳拉没有道声别就匆匆走了。他把小手提箱藏到法袍下裹起来,因为瓢泼似的下着雨。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他心里在哼唱古诗琴弹的那支歌儿的几句歌词。他在风雨吹打下大声唱起来,并且从头到尾重唱一遍。在手工艺人的作坊区,他向左边的僻静的住所拐去,嘴里仍然唱着歌。他敲了敲阿夫雷农西奥家的门。 静悄悄地过了很久,才传来腿瘸的人匆匆的脚步声和一个半睡不醒的声音:“谁呀!” “政府官员。”德劳拉说。 为了避免大声说出自己的名字,他只想到这个办法。阿夫雷农西奥开了门,以为真是政府的官员。他不认识。“我是主教管区的图书馆管理员。”德劳拉说。医生在昏暗的门廊里为他带路,帮助脱掉被雨淋湿的法袍。按自己的方式用拉丁语问道:“在什么战斗中你失去的那只眼睛?” 德劳拉用他的古拉丁语对他讲述了观察日蚀时发生小问题,并且详细告诉他,尽管主教的医生肯定地说眼罩确实管用,但是眼病还是迟迟不愈。不过,阿夫雷农西奥注意是只是他的纯正的拉丁语。“你的拉丁语真是完美无缺。”他钦佩地说,“你是哪里人?” “阿维拉人,”德劳拉说。“那就更不一般了。”阿夫雷农西奥说。 他让他脱下教士服和凉鞋,给他拧干衣服控干鞋然后把他的自由缎斗给他盖在袜裤上。接着又把他的眼罩取下来,扔进了垃圾箱。“最不幸的是,你这只眼睛看到的东西比应该看到的东西多。”他说。德劳拉特别注意大厅里密密实实排列着的许多书。阿夫雷农西奥察觉到了这一点,把他带到药房,那里的高书架挨着屋顶,书更多。 “圣灵啊!”德国劳拉叫道,“这简直是彼特拉克的藏书室。” “比他的书还多二百本左右。”阿夫雷农西奥说。 他让他随意翻阅那些书。其中有价值连城的孤本。德劳拉辫认着,高兴地浏览着,然后无比遗憾地把书放回到书刊号架上去。在特殊的位置,和永垂不朽的《修士赫龙迪奥》在一起,他看到了伏尔泰的法文版全集和一部《哲学通讯》的拉丁文译本。 “伏尔太的拉丁文译本几乎是左道邪说。”他开玩笑在说。 阿夫雷农西奥告诉他,此书是由科英布拉的一位僧侣翻译的。为了供朝圣者们开心,此人不惜笔墨,写了许多奇特的书。德劳拉翻阅时,医生问他懂不懂法文。 “不会讲,只会读。”德劳拉用拉丁语说。接着又说,一点不难为情:“此外,我也可以看希腊文、英文、意大利文、葡萄牙文和一点德文的书。” “我问你这个,是因为你谈到了伏尔泰。”阿夫雷农西奥说,“他的散文尽善尽美。” “这使我们更加感到难过。”德劳位说,“遗憾的是,它是一个法国人写的。” “你说这话,因为你是西班牙人。”阿夫雷农西奥说。 “在我这样的年纪,身上有多少代人的混血,我也说不清是啊国人了。”德劳拉说,“甚至也不知道我自己是谁。” “在这些王国,谁也不知道自己的血统。”阿夫雷农西奥说,“我想,恐怕得多少世纪后才能知道。”德劳拉一边交谈一逝不停地翻阅着图书。就像经常发生的那样,他突然想起十二岁时学校校长给他没收的那本书。他只记得书中写着一个故事在他的漫长一生中,他曾反复对能够帮助他的人讲这个故事。 “你记得书名吗?”阿夫雷农西奥问。 “我始终不知道。”德劳拉说,“为了了解故事的结尾,我什么都可以献出来。”医生冷不丁把一本书放在他面前,他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一部塞维利亚出版的古老的《阿马迪斯·德·高拉》(四卷)。德劳拉哆嗦着翻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差一点不可救药。他终于鼓起勇气说:“你知道这是一本禁书吗?” “它的命运跟这些世纪最优秀的小说一样。”阿夫雷农西奥说,“不印这类书,而只为学者印刷论著。如果不偷偷地看骑士小说,今天的穷人看什么书呢?” “有别的书。”德劳拉说,“ href='9612/im'>《堂吉诃德》初版一百册在出版当年就在本地流传开来。” “人们没读到,”阿夫雷农西奥说,“经过海关运到各个王国去了。”德劳拉没有听他讲话,因为他认出了《阿马迪斯·德·高拉》的珍藏本。“九年前,这本书从我们图书馆的秘密书框里消失了,一直没见它的足迹。”他说。“我应该想到这一点。”阿夫雷农西奥说,“不过,有别的理由认为它是一本极其重要的书。在一年多时间里,它至少在十一个人中间手手相传,至少有三个人已经死去。我确信,他们肯定是某种不明气味的受害者。” “无的责任是向宗教裁判所揭发此事。”德劳拉说。阿夫雷农西奥开玩笔地说:“我说过左道邪说吗?” “我说这话是因为这里有一本别人的禁书,没有人告发。” “这本书和其他许多本书。”阿夫雷农西奥说,同时用食指对着他那些放满书的书架搁板画了个大圆圈。“不过,如果你从前为此事到这儿来,我也许不会给你开门。”他转向他,愉快地说,“但是,你现在来了,我很高兴,看到你在这儿很愉快。” “侯爵对他女儿的命运感到焦虑,他建议我到你这儿来。”德劳拉说。 阿夫雷农西奥让他坐在他面前,开始进行使他们陶醉的交谈。这时一场可怖的暴风雨使大海翻动着滔天的波浪。医生聪明而博学地讲述了人类有史以来的狂犬病史、狂犬病造成的坎过问的灾难和千百年来面对这些灾难医学的无能为力。他举了一些令人遗憾的例子,说明人们总是把狂犬病同中邪和其他某些精神失常的疾病或神经错乱混为一谈。至于西埃尔瓦·玛丽亚,经过几乎一百五十天后,好像不存在染上狂犬病的可能性。阿夫雷农西奥最后说,唯一现实的危险是,她可能会像其他许多人一样被残忍的驱邪术折磨死。 德劳拉认为他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中世纪医学的夸张,但他没有进行争论,因为这对他从神学上说明小女孩没有中邪很有用处。他说,西埃尔瓦·玛丽亚会讲的三种非洲语言和西班牙语、葡萄语完全不同,但远远没有在修道院里归咎于它们的极其有害的罪行。有许多证据证明她具有不一般的体力,但是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那是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同样也不能证明她有任何升腾的功能或预卜未来的能力。而这两种现象的确也可以作为神力的辅助证据。然而德劳拉却竭力想到著名的教友会会员或其他团体成员的支持,但没有一个人敢表示反对修道院的言行录,也不敢反对公众的轻信态度。但他明白,无论是他的还是阿夫雷农西奥的观点,都说服不了任何人,两个人的观点合在一起更不行。“也许是我和你在反对所有的人。”他说。 “的怪我才对你到这儿来感到意外。”阿夫雷农西奥说,“我不过是宗教裁判所的狞猎场上的一个被人追捕的猎物。” “老实说,要不是圣灵非要通过那个女孩证明我的信仰的坚定性的话,我根本不清楚我为什么到这里来。”德劳拉说。 一说完这句话,阻塞着他的喉咙的疙瘩就消除了。阿夫雷农西奥望着他的眼睛,透过眼睛看到了他的内心,发现他几乎要哭了。 “没有必要这么难过。”他用劝慰的口吻对他说,“你到这儿来也许仅仅因为你需要谈谈她的情况。” 德劳拉觉得自己无地自容。他站起来,寻找房门的位置,但没有惊慌地逃走,因为他没有把脱掉的衣服穿上。阿夫雷农西奥帮他把还没有干的衣服穿好,一面向他表示希望继续他们的交谈。“和你交谈,可以一直不停地谈到下一个世纪。”他对他说,阿夫雷农西奥拿来一瓶可以治疗他观日蚀的眼伤的透明眼药水,想挽留住他。并把他从门口叫回来拿他忘在房间某个角落的小手提箱。但是德劳拉似乎被一种致使的痛苦所左右。他感谢那个下午,感谢医生的帮助和他的眼药水,但是他唯一应允的事情是保证改日回来多谈一会儿。 他迫不及待地想尽快看到西埃尔瓦·玛丽亚。走到门口他才发现天色已完全黑了。雨已停止,但是下水道被大雨灌得满满的。德劳拉顺着街心往前走,雨水漫到了他的脚脖子。由于宵禁的钟声即将敲响,修道院的看门人拦住了他。他让她躲开。“这是主教先生的命令。” 西埃尔瓦·玛丽亚恐惧地醒来,在黑暗中没认出他来。他不知道怎么对她解释,他为什么在一个这么不平常的时刻到这儿来。但他立刻找到了借口:“你父亲想见你。” 小女孩认出了小手提箱,脸上马上燃起了怒火。“可我不想。”她说。 他慌乱不安地问她,为会么不想。“因为我不想。”她说,“我死也不想。” 德劳拉想把她那只健全的脚脖上的皮绳解下来,以为这样她会高兴。“躲开,”她说,“别碰我。” 他不听,小女孩啪啪地向他的脸上吐唾沫。她一动不却,并把另一张脸也给她吐。西埃尔瓦·玛丽亚又吐了他一脸。他又换了一张脸让她吐,被锁在心头的快乐终于冲破了牢笼,他陶醉了。他闭上眼睛,在心里祈祷,一面继续让她往脸上喷吐。他越是感到快乐,她吐得就越凶,直到她明白她的发怒毫无用处为止。这时,德劳拉看到了一个真正的中邪女人的可怖表现。西埃尔瓦·玛丽亚的长发像症状杜莎的蛇发一样凭着自己的生命竖立起来,嘴里流出一股绿口水,同时用狂热的信仰者的语言发出一连串的辱骂声。德劳拉摇动他的耶稣受难像,把受难像凑近她的脸,恐怖地吼道:“快离开这儿,不管你是谁,那怕是地狱的畜牲。” 他的吼声更加激怒了小女孩,狂暴地举动几乎把皮绳的扣袢崩开。女看守惊慌地赶来,竭力想制服她。但是只有马丁娜以她那种美妙的方式达到了目的。德劳拉逃走了。 晚饭时,他没有回来给主教读经,主教感到不安。他觉得自己飘浮在脚下的一团云雾上。在那里,除了被魔鬼夺去尊严的西埃尔瓦·玛丽亚的恐惧形象外,人间和阴间的任何事情都与他无关。他躲进图书馆,但是拿起书却看不下去。他怀着强烈的信念祈祷,唱古诗琴弹过的歌曲,流着热泪哭泣,泪水像滚烫的油一般烧灼着他的肮脏。他打开西埃尔瓦·玛丽亚的小提箱,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摆在桌上。他仔细地察看,怀着肉体的贪婪的欲望闻着,他爱那些东西,用下流的六步韵诗跟它们说话,直到再也控制不住。于是他脱上衣,从大写字台的抽屉里取出他从未敢碰过的钢鞭,怀着无比强烈的仇恨开始鞭打自己,不把西埃尔瓦·玛丽亚留在他心中的最后一丝痕迹拔除干净决不罢休。一直等待着德劳拉回来的主教,发现他在血和泪水的泥泞中打滚儿。 “她是魔鬼,我的神甫,”德劳拉对他说,“是所有魔鬼中最可怕的一个。” 第五章 主教把他喊到他的办公室里,严肃地听着他进行老实而彻底的忏悔。但他知道,他不是在主持一种圣礼,而是在进行法庭审判。他对他的唯一偏爱是偷偷地保守着他的真正缺点,但是取消了他的封地和特权,且不向公众做任何解释,命令他到“上帝之爱”医院去护理麻疯病人。他恳求允许他为麻疯病人做五点钟的弥撒,以求安慰。主教答合了。他怀着无比轻松的心情跪下,和主教一起念诵了一遍天主经。主教为他祝福,扶他站起来。 “上帝保佑你。”主教对他说。随后便把他从自己的心头抹去了。 即使在卡耶塔诺开始服刑后,主教管区的达官贵人仍然为他说情,但是主教却坚定不移。他批驳了关于驱邪师最终会被他想驱除的魔鬼缠身的论调。他的最后理由是,德劳拉不仅未以基督的不可争辩的权威面对魔鬼,而且不适当地同魔鬼讨论信仰问题。主教说,正是这一点危及到了他的灵魂,把他推到了左道邪说的边缘。然而,更令人惊讶的是,为了一次勉勉强强该受点轻微的惩罚的过失,主教居然对他信赖的人那么严厉。 马丁娜早就怀着可敬的献身精神担负起了照管西埃尔瓦·玛丽亚的责任。由于未得到赦免,她也感到痛苦。但是小女孩并滑察觉,直到一天下午在露台上刺绣,她抬起眼睛,才看见她泪流满面。马丁娜没有对她掩饰自己的绝望情绪: “我宁肯死去也不愿被闫这里活受罪。” 她说,她唯一的希望是西埃尔瓦·玛丽亚同她那些魔鬼的来往。她很想知道魔鬼是什么,魔鬼是啥术的,怎样和魔鬼打交道。小女孩列举了六个魔鬼。马丁娜认出了一个,好像是非洲魔鬼,有一次曾经騷扰她父母的房子。一种新的幻想鼓舞了她。 “我很想跟他谈谈。”她说,并让西埃尔瓦·玛丽亚捎信儿说,“我可以交出我的灵魂。” 西埃尔瓦·玛丽亚故弄玄虚。“魔鬼不讲话,”她说,“看看他的面孔就知道他说的什么。”她一本正经地向她保证,一定通知她,让她下次来时和魔鬼见面。 至于卡耶塔诺,他已老老实实忍受医院地极坏的条件。上在合法的死亡状态中的麻疯病人都睡在茅屋的地上。茅屋屋顶用棕榈叶铺成,地板是整平的泥土地。许多病人以尽可能方便的姿势在地上爬。星期二是综合治疗日,是最累人的。卡耶塔诺自告奋勇,承担为不能自理的病人在马棚木槽里洗身的纯粹牺牲性的工作。当他在服刑的第一个星期二怀着已变成护士的粗布大褂的教士尊严做这件工作时,阿夫雷农西奥骑着侯爵送给他的枣红马到了。 “你那只眼睛好些了吗?”阿夫雷农西奥问他。 卡耶塔诺不给他机会谈他的不幸或同情他的处境。他感谢他的眼药水。实际上,眼药水已经把他的视网膜上的日蚀影象消除了。 “可我,没有什么可感谢的。”阿夫雷农西奥对他说。“为了治好你的眼疾,我把我们知道的最好的药:几滴雨水,给了你。” 阿夫雷农西奥请他到他家做客。卡耶塔诺对他解释说,不经许可,他不能出门。阿夫雷农西奥认为这没什么了不起。“你要是了解这些总督辖区的毛病,就会明白,法规连三天也执行不了。”他对他说。阿夫雷农西奥收拾了一下藏书室,以便在他受审理时继续他的研究工作。卡耶塔诺兴致勃勃地听他讲,但是不抱任何幻想。 “我走了,你在这儿忍着吧。”阿夫雷农西奥说,同时踢了一下坐骑。“没有任何上帝创造你这样的天才是为了让你来这儿为麻疯病人擦身。” 下一个星期二他给他带来一部拉丁文的《哲学通讯》。卡耶塔诺翻阅着,在书里闻着,估计着它的价值。他越是觉得它价值大,就越是不理解阿夫雷农西奥。“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迎合我。”他对他说。 “因为我们这些无神论者没有教士便不知道应该怎样生活。”阿夫雷农西奥说,“病人把他们的肉体交给了我们,但是没有把灵魂幸免给我们。我们像魔鬼一样活动,想和上帝争夺他们的灵魂。” “这不符合你的信仰。”卡耶塔诺说。“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的信仰是什么。”他说。“宗教裁判所知道。”卡耶塔诺说。 和人们可能想到的相反,这句讽刺话反倒激发了阿夫雷农西奥的热情。“到我家来吧,我们慢慢讨论。”他说,“夜里我只睡两个多钟头,而且断断续续,所以你随时都可以来。”说完,他踢了一下马,走了。 卡耶塔诺突然明白,一种巨大的努力不会半途而废。以前为了私事讨好他的那些人,如今像见了麻疯病人一样远远地躲开,他那些尘世的文艺界的朋友们也躲到一边,免得和宗教裁判所发生冲突。但是不管怎样他都无所谓。他只对西埃尔瓦·玛丽亚怀有感情。即使这样,他觉得还不够。他确信,没有高山、大海,没有人间或上天的法律,也没有地狱的力量能够把他们分开。 一个夜晚,他灵机一动,不顾一切地跑出医院,无论如何要进入修道院。它有四座门。正门就是那扇转门;另一座门和正门一样大,面对大海;两个小门是仆役们走的门。前两座门无法进入。卡耶塔诺从生活费滩上很容易认出牢房楼上西埃尔·玛丽亚的窗口。因为只有那扇窗子没有再被封死。他从外面仔细察看大楼,想找个豁口钻进去,但是没有找到。 当他想起“停止宗教信仰”期间居民们为修道院供应东西时走的地道时,他都几乎感到绝望了。兵营或修道院的那些地道完全是时代的产物。城市里至少有六条已为全城人所知。其他的地道在岁月的流逝中也随着各自的传说渐渐被发现。一个当过掘墓人的麻疯病人把卡耶塔诺想找的地道告诉了他:一条废弃的地道,从邻居的后院通入修道院。那个后院上世纪曾是道批修女们的墓地。地道的出口就在牢房楼底下,对着一堵似乎不可翻越的粗糙的高墙。但是卡耶塔诺经过多次尝试后终于翻了过去,因为他相信,依靠祈祷的力量,什么事情都能办到。 黎明前,牢房楼寂静得像一潭死水。他确信,女看守睡在外面,他只防备马丁娜·拉博德就行了,因为她正虚掩着房门打鼾。直到这时,紧张的冒险一直使他提心吊胆。但是当他来到小女孩的房门口、看见开着的铁锁挂在铁环上时,他的心房简相要跳出来了。他用手指尖推了推门,合叶吱嘎响时,他几乎要晕死过去了。他看见西埃尔瓦·玛丽亚还在圣体旁的卧室小灯下睡觉。她突然睁开眼睛,由于他穿着麻疯病人护士的麻布长衫,她地天才认出他来。他把流血的手指伸给她看。“我是翻墙进来的。”他悄悄地对她说。西埃尔瓦·玛丽亚并不吃惊。 “为什么?”她说。 “来看你呀。”他说。 他双手发抖,声音嘶哑,慌乱不安,不知道再说什么。“滚!”她吼道。 由于害怕嗓子说不出话,他便摇了摇头表示不同意。“滚!”她重复了一声,“不然我要喊了。”他离她特别近,能感觉到她那少女的气息。 “就是杀了我我也不走。”他说。突然,他感到了另一方面的恐怖,便用坚定的声音说:“所以,如果你叫喊,那你就叫喊吧。” 她紧紧地咬着嘴唇。卡耶塔诺坐在床上,细细地对她讲述他受的处罚,但是没有把受处罚的原因告诉她。她知道的比他能够告诉的情况还清楚。她毫不怀疑地看了看他,问他为什么把眼上的眼罩摘了。 “不需要了。”他说,情绪振作了,“现在,我一闭上眼睛,就看到你的长发像一条金水河。”两个小时后,他幸福地走了,因为西埃尔瓦·玛丽亚答应,只要把市场上她喜欢吃的甜食带来,他随时都可以回来。第二晚上他来得很早,修道院里还有活动,她正在油灯下结束马丁娜的刺绣。第三天是晚上他带来点灯用的灯芯和灯油。第四天晚上星期六,他逗留了好几个小时,帮助她消灭房间里又大量繁殖起来的虱子。当她的长发又变得干净、柔滑时,他又觉得冒出了欲望的冷汗。她躺在了西埃尔瓦·玛丽亚身边,呼吸很不平静;在离他的眼睛一扎远的地方,他看到一双透明的眼睛。双双不知所惜。他恐惧地祈祷时,目光盯着她。她勇敢地说:“你多大了?” “三月份我就满三十六周岁了。”他说。她打量着他。 “你都成了小老头了。”她对他说,语气里带着些许戏弄。她瞅着他额头的皱纹,又以她这么大的女孩最无情的口吻说:“一个满脸皱纹的小老头。”他.99lib?听了感到很愉快。西埃尔瓦·玛丽亚问他为什么长一缕白发。 “是一颗痣。”他说。 “是化妆的吧。”她说。 “是天生的。”他说我母亲在世时也有。他一直望着她的眼睛,她一点也不显得疲劳。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诵道:“啊,不幸被我遇到的温柔的宝贝。”她不明白。 “这是我高祖母的祖父的一句诗。”他对她解释说,“他写了三首田园诗,两首挽歌,五首歌词,四十首十四行诗。多数是为一位不怎么迷人的葡萄牙女人写的。那个女人从来也不属于他,先是因为他已经结婚,后是因为她和另一个男人结了婚,比他死得早。” “他也是个教士吗?” “是士兵。”他说。 西埃尔瓦·玛丽亚的心里一阵激动,因为她想重新听一遍那句诗。他又诵了一遍。这一次,他用清晰而激动的声调吟诵了很久,一直吟诵到那位在年富力强之时在战争中被石击死的钟情而勇武的先生堂加尔西拉索·德·拉·维加的四十首十四行诗的最后一首。 吟诵结束后,卡耶塔诺拿起西埃尔瓦·玛丽亚的手,放在他的心上。她感觉到了他胸中的暴风雨般的巨响。 “我的心情总是这样。”他说。 不等让她感到恐惧,他就把防碍他过正常生活的心事吐了出来。他坦白地告诉她,他时时刻刻都在思念她,吃的喝的东西都有她的味道,生活中每时每刻、四面八方都有她,只有上帝才有权力、有力量像她这样,他心中最大的快乐是和她一起死去。他不看她,继续对她谈着,像吟诵时那么流利,那么热情,直到他以为西埃尔瓦·玛丽亚已经入睡。但是她并没有睡,用她那双惊恐不安的小鹿般的眼睛注视着他。她几乎胆怯地问:“那现在呢?” “现在不了。”他说,“说出来我就满足了。” 他讲不下去了,默默地哭着把他的手臂放在她的头下,他她当枕头枕着。她蜷缩在他身边。他们就这样躺着,不睡觉也不讲话,直到鸡叫。他必须赶快动身,及时回去做五点钟的弥撒。临行前,西埃尔瓦·玛丽亚把珍贵的奥杜亚项链送给他:十八英寸长的珍珠母与珊瑚串珠。 恐惧已被已被心中的焦虑取代。卡耶塔诺·德劳拉不能平静,做事心不在焉,坐立不安,直到幸福的时刻到来,溜出医院去看西埃尔瓦·玛丽亚。他握喘吁吁地到达她的房间,衣服被永恒的雨水湿透了。她怀着那么焦急的心等待着他,他只是微微一笑就使她振作了起来。整个晚上是她采取主动,朗诵起听了多遍而记住的诗句。“当我停下来观察我的状态,看到你吸引我来的足迹。”她朗诵道。她淘气地问: “下一句是什么?” “我将死去,因为我已愚蠢地把自己交给能够葬送我杀死我的人。”他说。她带着同样的感情重复了一遍。他们就这样继续朗朗诵着,直到把书朗诵完:跳过一些诗句,适当地打乱和改动十四行诗,像主人一样随意支配和玩味诗句。终于疲劳地睡着了。早晨五点钟女看守随着雄鸡的欢唱声来送早饭,他们俩恐惧地醒来。简直被吓死了。女看守把早饭放在桌上,提着灯照例查看一番走了,没看见躺在床上的卡耶塔诺。 “卢西菲尔真是狡猾。”他松了一口气,开玩笑说,“把我也变成了无形的了。”西埃尔瓦·玛丽亚不得不变得更机警一点,免得那一天女看守再闯进房里来。欢闹了整天后,到了深夜,双双觉得彼此早就相爱了。卡耶塔诺半真半假地大胆去解西埃尔瓦·玛丽亚的紧身背心的带子。她用双手护着胸部,眼睛里闪着怒火,脸孔唰地一下红了。卡耶塔诺用大拇指和食指夹住她那双像火炭一般灼烧的手,把那双手从她的胸前拉开。她竭力反抗,他对她施加了一般虽然柔软但是坚决的力量。 “跟着我说,”他说,“我终于落入了你的手中。” 她听从了。“所以,我知道我必死。”他接着说,同时用冰凉的手指解着她的背心。她几乎不出声地重复着,吓得发抖:“为了只在我身上证实,一把剑对一个顺从的人是多么短。”于是,他第一次吻了她的嘴。西埃尔瓦·玛丽亚的肉体在呻吟中颤抖着,她发出一阵轻微的气息,老老实实听凭命运支配。他用手指肚轻轻地抚摩她的肌肤,几乎碰不着她,第一次在女人肉体上体验到那种奇妙的感觉。一个肉心的声音使她看到,当她怀着自由的爱的全部力量住在奴隶们的茅屋里时,他却为拉丁文和希腊文而失眠,为信仰而陶醉,生活在纯洁的孤独中,距离魔鬼是多么遥远。他任凭她带着走,在黑暗中探路,但是到最后一刻他后悔了,跌入了道德沦丧的深渊。他闭着眼仰面躺着。西埃尔瓦·玛丽亚被他那种死一般的沉默和平静的样子吓坏了,用一个手指碰了碰他。“你怎么了?”她问他。“现在别扰我,”他低声说,“我在祈祷” 在后来的几天里,他们在一起时只有短暂的平静时刻。不厌其烦地谈论爱情的痛苦,尽情地接吻,泪流满面地朗诵恋人们的诗歌,低声地唱歌,在欲望的泥泞中翻滚直到筋疲力尽:虽然疲惫不堪,但是纯洁无瑕。因为他下定决心坚持对上帝许下的誓愿,直到接受圣体。她也跟他一样。 在激情奔放的间歇里,他们互相立着海誓山盟。他对她说,他可以为她做任何事情。她则像孩子一样无情地要求他为她吃一只蟑螂。不等她伸手阻拦,他已把蟑螂捉住,活活地吃下去。在另外几次昏头昏脑的挑战中,他问她是否敢为他把长辫子剪掉,她说当然敢,但她或开玩笑或认真地提醒他说,如果这么做,她就必须跟她结婚,以便履行许诺的条件。他带来一把切菜的尖刀,对她说:“看你说是不是真话。”她转过身去。让她从根儿上把辫子剪下,并催他说:“大胆剪吧。”他却不敢了。几天后她问他,是否肯像小鹿一样让她砍头。他坚决地说,可能。她拿起刀子,准备试一试。他却吓了一身冷汗,躲开了。“你不能,”他说,“你不能试。”她笑得要死,问他为什么。他对她说了心里话:“因为你确实敢这么做。” 在两个人热恋的平静日子里,他们也开始享受令人厌倦的普通爱情。她把房间收拾得又干净又整齐,好让他像回家的丈夫那样感到舒适自然。卡耶塔诺教她读书、写字,对她进行关于诗歌和崇拜圣灵的启蒙教育,等待着获释和结婚的幸福日子到来。 在四月二十七日大清早,当西埃尔瓦·玛丽亚等卡耶塔诺走后开始入睡时,几个人突然闯进来,要带她去受驱邪伩式。这是对一个判处死罪的人施行的礼伩。把她拖到饮水槽,用水桶给她冲洗,把项链给她扯下来,给她穿上异教徒的又肥又大的长衫。一个管理花园的修女用一把剪枝用的大剪子喀嚓几下齐后颈把她的长发剪下来,扔进了院子里燃起的大火里。管理发的修女接着把她的头发剪得只剩下半英寸长,就像修女们的头巾下留的短发一样。她一边剪一边把头发扔进火堆。西埃尔瓦·玛丽亚看到了金黄色的火苗,听见了处女的“木柴”的劈啪声,闻到了烧焦了牛角一般刺鼻的气味,她那铁石般的面孔上的肌肉却一丝不动。最后,给她穿上一件精神病人穿的拘束衣,头上给她蒙上一块送葬的黑布,两个奴隶用担架把她抬到了礼拜堂。 主教已经召集过由有名的受俸教士组成的教士会,教士们挑选了四个同事参加西埃尔瓦·玛丽亚的伩式。在最后一次决定性的会议上,主教克制着身体上的痛苦。他决定,伩式不像过去举行纪念活动那样在大教堂举行,而在圣克拉拉修道院的礼拜堂举行,他亲自主持驱邪伩式。 以女院长为首的修女们从早祷前就站在唱经处了。她们为黎明的肃穆气氛所感染,在手风琴的伴奏下唱了赞美诗。随后,教士会的高级神职人员、三个教团的首脑和宗教裁判所的达官贵人走进来。除了这些人外,没有、也不会有任何非宗教界的官员了。 主教最后一个到来:他穿着出席盛大伩式的礼服,由四个奴隶用担架抬着,脸上带着一副无可宽慰的痛苦表情。他坐在主祭坛前高大的大理石灵台旁一把便于他活动身子的转椅上。六点整,两个奴隶用担架把穿着拘束衣、头上仍然蒙着的深紫色布的西埃尔瓦·玛丽亚抬进来。 唱弥撒时,厅堂里闷热得难以忍受。低沉的管风琴声在镶板式天花板下回荡,几乎让人听不见躲在唱经处格子后看不见的修女们那枯燥的声音。抬西埃尔瓦·玛丽亚的两个奴隶光着膀子守在她身旁。弥撒结束后,她被脱去了衣服,像个死去的公主一样被放在大理石灵台上。主教的奴隶把坐着转达椅的主人抬到她旁边。让他们单独呆在主祭坛前的一块宽敞的地方。 接着是一种无形的紧张和绝对寂静的气氛,仿佛是某种美妙的奇迹发生的前奏。一名侍僧递给主教一只圣水掸洒器。他像抓住一只打仗的大木锤似的抓住圣水掸洒器,把身体倾向西埃尔瓦·玛丽亚,念念有词地在她身上洒圣水。他突然大喊起咒语来,震得礼拜堂的地板直颤。 “不管你在哪里,”他吼道,“按照耶稣、上帝和一切有形和无形、一切存在、曾经存在和将要存在的东西的主宰的命令,快离开这个通过洗礼获得拯救的肉体,回到黑暗中去吧。” 西埃尔瓦·玛丽亚恐惧得失去了理智,也大叫起来。主教提高了嗓门,让她安静,但是她叫得更凶了。主教深深地喘了口气,再次张开嘴想继续喊咒语,但是他的气息窒息在胸腔里,释放不出来。他突然摔倒,趴在地上,像鱼一样频频地喘气。伩式在一片惊叫声中告终。 那天夜里,卡耶塔诺遇见西埃尔瓦·玛丽亚穿着拘束衣,身上烧得直哆嗦。更加使他感到气愤的是被剃成光头的凌辱。“上帝啊!”他一面为她解着皮绳,一面怀着无声的怒火低声说,“你怎么能容忍这种罪行哪!”手脚一被放开,西埃尔瓦·玛丽亚便一下子跳起来搂住他的脖子,一边哭泣一边无言地彼此拥抱着。他让她痛痛快快地大哭。然后他托起她的脸孔对她说:“不要哭了。”他又想起了加尔西拉索的诗句: “我为你哭得眼泪都流干了。” 西埃尔瓦·玛丽亚把礼拜堂里遭受的可怕经历对他讲了一遍。她对他讲述了唱经时的那种打仗似的隆隆声,主教那种迷惑人的叫喊声,他呼出的那股灼人的气息和他那双由于激动而显不不安的美丽的绿眼睛。 “他简直像魔鬼。”她说。 卡耶塔诺竭力让她平静。对她肯定说,主教虽然有巨人般的肥大身躯,有暴风雨般的声音,有军人的工作方式,但是仍然是个善良而博学的人。所以,西埃尔瓦·玛丽亚的恐惧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不会有任何危险。 “我只想死。”她说。 “你感到愤怒和沮丧。由于不能帮助你,我的心情也是这样。但是在复活的那一天,上帝一定会酬谢我们的。” 她的项链被扯掉了,他把西埃尔瓦·玛丽送给他的奥杜亚项链摘下来,给她戴上。二人躺在床上,紧紧地挨在一起,分担着对方的怨恨。而这时,世界的灯火已经熄灭,只有白蚁还在镶板式天花板上忙忙碌碌。她的热度退了。卡耶塔诺在黑暗中讲话。 “《启示录》里预告,有一天将永远不会天亮。”他说。“但愿就是今天。” 卡耶塔诺走后,西埃尔瓦·玛丽亚大约睡了一个小时。这时一个新的声音把她惊醍。一位年迈的神甫在女院长的陪同下出出在她面前。此人身材高大,皮肤由于硝石的沾染而呈棕褐色,头上长着耸立的头发,眉毛像丛生的杂草,双手像野人的,一双眼睛诚实可信。不等西埃尔瓦·玛丽亚完全醒来,神甫就用约鲁瓦语对她说: “我把他的项链带来了。” 就像修道院的女财产管理人按照她的要求把项链还给她那样,神甫把项链从口袋里掏出来。在把项链挂在西埃尔瓦·玛丽亚脖子上时,他用非洲语言数数,同时讲着它们的含义:红的和白的表示昌戈魔鬼的爱情和血,红的和黑的表示埃莱瓜魔鬼的生命和死亡,七颗水晶念珠和浅蓝色表示耶马亚魔鬼。他口齿灵巧,从约鲁瓦语到刚果语,从刚果语到曼丁加语,她聪明而流利地跟着他讲如果说最后讲到西班牙语,仅仅是为了尊重女院长,她不相信西埃尔瓦·玛丽亚会那么温和。 他是托马斯·德·阿奎那·德·纳瓦雷斯神甫,前塞维利亚宗教裁判所检察官司和奴隶居住区的教区神甫,被主教挑选来负责驱邪工作,因为主教的健康状况不佳。他这个残暴的家伙的历史是无庸置疑的。他曾把十一个异教徒、犹太人和伊斯兰教徒活活烧死,但是他的信誉主要是建立在无数个被他从安达卢西亚最狡猾的魔鬼那里夺回来的灵魂之上。他举止文雅,趣味高贵,讲话带着加那利群岛人的柔和语调。他在本地出生,父亲是国王的检查官,母亲是父亲的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奴。他的家庭四代白人血统一经证明是纯净的,他便在地方上的神学院攻读了新入教者的课业。他的优良成绩使他在塞维利亚获得博士学位,并留在那里生活和讲道,一直到他满五十岁。回到故乡后,他要求到最贫苦的教区工作,他酷爱宗教和非洲语言,其生活像奴隶中的另一种奴隶。他的良好修养似乎最适合同西埃尔瓦·玛丽亚沟通,更有把握对付她的魔鬼。 西埃尔瓦·玛丽亚立刻觉得他是拯救人的大天使。她没有看错他当着她的面否定了言行录上的理由,向女院长说明没有一条站得住脚。向她指出,美洲的魔鬼就是欧洲的那些魔鬼,只是它们的名称和行为不同罢了。他对她解释了用来识别魔鬼缠揣的惯常用的办法,让她明白魔鬼使用它们来让人相信相反的事情是轻而易举的。和西埃尔瓦·玛丽亚告别时,他在她的脸蛋儿上新热地捏了一把。“放心地睡吧,”他对她说,“多么坏的敌人我都见过。” 女院长显挺高兴,请他唱修女们做的有名的香气扑鼻的巧克力饮料,吃花生小饼干和留给受器重的人吃的美味甜食。在私人餐厅进餐时,他把下一步工作的安排告诉了她。女院长对他的安排感到很满意。 “那个不幸的女孩情况是好是坏,我一点不感兴趣,”她说,“我只求上帝尽快地让她离开修道院。” 神甫向她保证说,他一定尽最大的努力,无取几天内解决此事,但愿几个小时就能解决。两个人在探访室愉快地告别时,他们俩谁也没想到从此后他们再也不会见面。 果然如此。阿基诺神甫一他的教民这样称呼他一一直走到他的教堂,因为很久以来他很少祈祷,他每天都忍受着思乡的痛苦,只能在上帝面前求得安慰。他在门廊里逗留了一会儿,等待着日落,然后穿过码头的泥泞地区,卖各种东西的小贩的叫卖声搅得他心烦意乱。他买了一些最便宜的甜食和穷人才买的彩票,固执地幻想能够中奖,好修复他那破败的教堂。他在那里耽搁了半个钟头,和黑人主妇交谈。她们像不朽的偶像一样生在那儿,面前铺在地上的赫塞马尼吊桥。就在吊桥前,人们刚刚把一只邪恶的肥狗尸体吊在那里,为的是让行人知道,它是患狂犬病死的。空中飘着五月初开放的玫瑰花的香味,天空是世界上最晴朗的。 临近海滨沼泽地的奴隶居住区贫困得直发抖。在房顶上铺着棕榈叶的粘土茅屋里,奴隶们和兀鹰、猪住在一起,孩子们喝街上的泥水。但是,那个地区有着最鲜亮的色彩和最响亮的声音,是最快乐的居民区;到了傍晚,人们把椅子拿到当街乘凉,更加充满生气。教区神甫把甜食分给沼泽地区的孩子们,留下三块自已晚上吃。 教堂是一座用泥巴苇子垒墙、苦棕榈叶铺顶的茅屋,屋脊上竖着一个木十字架。屋里有用坚硬的大木板做的长靠背椅,只有一座供着一尊神像的祭坛,一个木讲道台,教区神甫星期天用非洲的语言布道。神甫的住房是教堂从主祭坛后部延伸而成的。教区神甫以极差的条件住在那里的一个房间里。房间里有一张单薄的床和一把粗糙椅子。住所深处有一个多石头的小院子和一个结满一串串干枯的葡萄的葡萄架,还有一道把院子同沼泽地隔开的带刺的围墙。喝的水只有院子一个角落的灰泥雨水池。一位年迈的教堂司事和一个十四岁的无父母的小女孩一两个皈依天主教的曼丁架人,是教堂和神甫家里的助手,但是念珠祈祷式结束后,就不需要他们做什么了。在关门前,教区神出鬼没琢吃了剩下的那三块短甜食,喝了一杯水。然后照例用他那句西班牙语和坐在街上的邻居们告别:“美好而神圣的夜晚,上帝保佑大家。” 早晨四点钟,住在离教堂一个街区远的教堂司事敲响了召唤全天唯一的一次弥撒的第一遍钟声。五点前,他看到神甫迟迟不到,便到他的房间去找他。神甫不在房里,在院子里也没有找到他。接着又到附近的地方去找,因为他有时很早就去邻近院子里找人交谈。但没有找到。于是他通知前来听弥撒的少数教民,弥撒取消了,因为没有找到教区神甫。八点钟,太阳已经、灼人,当佣人的小女孩去雨水池打水,发现阿基诺神甫穿着睡觉也不脱的袜子仰面漂在水里。他那副样子十分悲惨和令人痛心,他的死是一个永远查不清的奥秘。女院长声称这 662f." >是魔鬼仇视她的修道院的铁证。 这个不幸消息没有及时传到西埃尔瓦·玛丽亚的房间,她还在怀着天真的幻想等待着阿基诺神甫。她无法向卡耶塔诺解释他是谁,但是她告诉他说,她对神甫把项链还给他和保证拯救她而表示的谢意。他俩一直感到,只要彼此相爱,他们就能成为幸福的人,西埃尔瓦·玛丽亚正是阿奎那神甫的开导下醒悟到,自由只能靠他们自己。一个清晨,久久地亲吻了几个小时后,她恳求卡耶塔诺不要走。他认为这太轻率,便又吻了她一下要走。她跳下床,伸天双臂站在门口。“你不能走,你走,我也走。” 有一次她对卡耶塔诺说过,她很愿意跟他一起逃到圣巴西利奥·德·帕伦克去。那是一个逃跑的奴隶聚居的村庄,离这儿十二里,他们肯定会把她当女王接待的。卡耶塔诺认为这是个美妙的主意,但是他不愿意把她同逃走联在一起。他更相信合法的方式,相信只要不容置疑地证明她未被魔鬼缠身,侯爵就能重新得到他的女儿;相信能得到他的主教的宽恕和允许,去加入一个世俗的团体,在那里,教士或修女的婚礼司空见惯,谁也不感到大惊小怪。所以,当西埃尔瓦·玛丽亚把位置于留下来还是带她一起走的十字路口时,卡耶塔诺便想再一次劝她洒那么想。她勾住他的脖子,大叫大喊地威胁他。天开始亮了。卡耶塔诺心里发展望,猛地把她推开,逃走了。这时响起了早祷的钟声。 西埃尔瓦·玛丽亚的反应十分凶狠。稍有不满,她就抓女看守的脸,把自己反闩在房间里,威吓说,如果不让她走,她就放火烧房子,把自己烧成灰。女看守脸上流了血,恼羞成怒,发疯地冲她喊道: “有胆量,你就烧吧,贝尔塞布般的畜生。” 西埃尔瓦·玛丽亚二话没说,端过那盏圣灯把床垫子点着了。马丁娜赶来,用她那种温和的方式避免了一场悲剧。不管怎样,女看守在那天的报告中还是要求把小女孩换到牢房楼内一个防护得更牢固的房间去。 西埃尔瓦·玛丽亚的焦急心情催迫着卡耶塔诺,使他也焦急万分,非要立刻找到一个不同于逃走的办法不可。他两次想见到侯爵,两次都被大猎犬拒之门外。他看见大猎犬都被放出了笼子,在主人不在的家中,它们成了主人。事实上,侯爵已不再住在那里。无穷的恐惧已把他打垮,他曾打算躲到杜尔塞·奥利维妞那里去,但是她也把他拒之门外。自打他陷入孤独后,他曾千方百计叫她来,他得到的只是在小纸鸟上写的嘲弄的回信。但是,既未叫她,也未收到通知,她却突然来了。她打扫和修理了由于不用而无法用的厨房,锅里的食物在旺盛的炉火上哗哗翻滚。她穿着带棉布荷叶边的假日礼服,用时髦的首饰和香脂化妆得光彩照人。她身上唯一显得疯疯癫癫的地方是那顶飘动着用破布做的鱼和鸟的宽沿帽。 “我来这儿,我非常感谢。”侯爵对她说,“我太孤单了。”最后吧了口气说:“我失去了西埃尔瓦。” “都怪你。”她毫不在乎地说,“你变着法儿把她赶走。” 晚饭是照本地人的方法炒的辣子肉丁,三块肉和大菜园里最精美的蔬菜。杜尔塞·奥利维妞以家庭主妇的态度侍奉他,她那身衣服也很相称。那几条凶猛的猎狗喘着气跟着她,在她的腿间钻来钻去,她像新娘一样悄声细语地哄着它们。她面对侯爵坐在桌边,就像他们年轻的时候那样相对而坐,不惧怕爱情。二人默默地吃着,谁也不看谁,脸上淌着汗,像老夫妻那样毫无兴致地喝着汤。吃完第一盘菜后,杜尔塞·奥利维妞喘了口气,意识到自己已经老了。“我们本来应该这样生活。”她说。 侯爵受到她的爽快的言语的感染。他看到她又胖又老,嘴里缺了两颗牙,眼睛也枯萎无神了。倘若他有勇气反对他父亲的话,他们也许能够像现在这样。“你理智正常的时候认为该这样。”他对她说。“我的理智一直是正常的。”她说,是你从来也不把我看作正常人。 “那时在许多教很年轻、漂亮的女人中,我只是觉得你与众不同,要判断哪个最好,是困难的。” 他说。 “我为你选择了自己。”她说,“你却不。你总是像现在这样:一个老实懦弱的人。” “你在我自己的家里骂我。”他说。 争吵迫在眉睫,杜尔塞·奥利维妞来劲了。“这个家是你的也是我的。”她说,“小女孩也是我的,虽说是一只母狗生的她。”不等对方反驳,她又说:“最不幸的是你把她交给了坏人。” “交给了上帝。”他说。 杜尔塞·奥利维妞愤怒地叫道: “你把她交给了主教的儿子,他把她当成了娼妓,把她的肚子弄大了。” “胡说八道会遭恶报!”侯爵愤怒地吼道。 “莎贡塔加油加醋,可没说谎。”杜尔塞·奥利维妞说,“你休想羞辱我,等你死的时候就只有我给你脸有搽粉了。” 他们的争吵总是这样结束。他们的眼泪像滴下的菜汤一样落在筋子里。几条狗已经睡着了。但是激烈的争吵把它们惊醒,它们警惕地抬起头,喉咙里哼了一阵。侯爵感受到透不过气来。“你看,”他激愤地说,“这就是我们应该有的样子。” 她没吃完饭就站起来,收拾餐具,撤桌子,气鼓鼓地洗盘子刷锅,一边洗一边往洗耳恭听碗池里摔。他让她在一边哭,直到他把打碎的餐具像冰雹一样倒进垃圾箱为止。她没有告别就走了。侯爵始终不知道,别人也不知道,杜尔塞·奥利维妞是何时变成另一个的。没有改变是只是,她仍然是夜间出没于侯爵家的一个幽灵。 关于卡耶塔诺·德劳拉是主教的儿子的流言取代了从萨拉曼卡起就说他们是同性恋情夫的由来已久的蜚语。经过莎贡塔证实和歪曲的杜尔塞·奥利维妞的说法,确实是说,西埃尔瓦·玛丽亚被绑架进了修道院,为的是满足卡耶塔诺·德劳的残暴的欲望,说她怀过一个双头胎儿。莎贡塔说,他们的纵情狂乐传染给了修道院的所有修女。 侯爵再也振作不起来。他在记忆的沼泽里挖掘,寻找抗拒恐惧的庇护所,只找到对贝尔纳达的回忆。对她的回忆,由于他的孤独处境而格外令其注目。他想用她那些最可恨的事情、她常放的大臭屁、她那种粗暴的回答方式和她那公鸡的屁股来打消对她的回忆。但是他越是想贬低她,回忆就越是美化她。他思住房得心力交瘁,便向马哈特斯压榨场给她写信试探。自她走后他就猜想她住在那里。她确实住在那里。他写信申述理由,希望她忘记怨恨回家来,这样双双至少死有人伴了。由于收不到回信,他便函去找她。 他必须沿着记忆的支流而上。曾经是总督领地最好的牧场如今已无影无踪。道路被淹没在杂草丛中,已难以分辨。榨糖作坊只剩下一堆瓦砾,机器被铁锈腐蚀坏了,最后两头牛的骨架仍然套在压榨机的连杆上。加拉巴木阴影里的如泣如诉的泉水是唯一算是生命的东西。在看见坐落在某蔗园里干枯的荆棘丛中的贝尔纳达的房子前,侯爵就闻到了她的香皂的香味,这香味早已变成了她本身的气味。这时他感受到他是多么急切地想见到她。此刻她正坐在檐廊下的栏杆旁一把摇椅上,嚼着可可豆,眼睛凝视着地平线。她穿一条玫瑰色的棉布裙,刚刚在如泣如诉的泉水晨洗过澡,头发还未干。 侯爵在登上门廊前的三级台阶前问候她说:“下午好。”贝尔纳达回答了他的问候,但是没有看他,好像只有问候声而没有人似的。侯爵登上台阶,站在栏杆旁从草木丛上面环视着整个地平线。他的视线所及,只有荒芜的山丘和泉水边的加拉巴木。“人都干什么去了?”他问。贝尔纳达像她父亲那样回答,还是没看他:“都走了。”她说,“方圆一百里没有一个活物。” 他进屋去找凳子。房子已破败不堪,地板的砖缝里冒出来一些开着小紫花的小树棵;餐室里的古桌边仍然放着被白蚁啃食的椅子;钟表的表针到晓得停在了啊个时刻;一切都笼罩在飘着无形的、呼吸时可以感觉到的尘埃的空气中。侯爵搬来一把椅子,坐在贝尔纳达旁边,用很低的声音对她说:“我是来找你的。” 贝尔纳达不动声色,但是几乎察觉不到地点了点头。他把他的情况告诉了她:冷冷清清的家,拿着磨快的刀子躲在灌木丛后的奴隶,没有尽头的黑夜。“那不是人过的生活。”他说。“从来也不是。”她说。“也许会改变。”他说。 “你要是知道我有多恨你,你就不会说这种话了。”她说。“我也一直相信我憎恨你。”他说。“现在我的心情是,我说不准是不是还恨你。”贝尔纳达于是地他敞开了肺腑,让他看到了明亮的天光。她告诉他,她父亲如何以送大西洋鲱和泡菜作为借口派她去,他们如何以看手相的老把戏欺骗她,他们如何商量好让她在他装糊涂时强奸他,他们如何策划冷酷而准确的诡计生了西埃尔瓦·玛丽亚,以便一生缠住他。他唯一应该感谢她的地方是,她没有勇气去干她和父亲商定的最后一件事:在汤里哗哗地倒片酊,免得再忍受他。 “是我自己把绳子套在脖子上的。”她说,“不过,无不后悔。此外,硬要我爱那个不幸的体弱多病的小女孩,或者爱你一我的不幸根源,这种希望是过分。” 尽管如此,她堕落的最后一个台阶是失去了胡达斯·伊斯卡里奥特。她到其他人那里去找他,便陷入了和奴隶们的没有节制的通奸。在第一次冒这种险之前,这是她最恶心的事情。她成群结队地挑选了许多奴隶,让他们在香蕉园地界上热电厂成长队,直到发酵的蜂蜜和巧克力糖块毁了她的魅力,把她变得浮肿、难看,她的精神是经不住那么多男人折磨的。于是她开始付他们钱。最初按照英俊程度和阳物大小付钱给最年轻的;最后把纯金币付给能够和她干的人。很晚她才发现,他们大批地逃往圣巴西利奥·德·帕伦克,为的是摆脱那个永不满足的饿女人。 “当时我知道,我敢用砍刀把他们砍死。”她说,眼里一点泪水也没有。“不但敢杀他们,也敢杀死你和女儿、我父亲的赌场抽头人和所有玷污我的生命的人。但是,我已不时能够杀死任何人的英雄好汉了。” 他们望着崎岖的地带,陷入了沉默。地平线上传来一群远方的牲口的奔跑声,一个无法抚慰的女人的声音按照牲口的名字一个个地呼唤它们,直到夜幕降临,侯爵叹了口气:“看来,我没有必要感谢你了。” 他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把椅子送回原来的地方,顺着原路走了。他没有道貌岸然别也没有拿照亮用的灯具。 那一天,马丁娜·拉博德做了刺绣活儿。她用了一个上午才完成了一件拖下来的刺绣。她在西埃尔瓦·玛丽亚的房间里吃了午饭,然后回她的房间睡午觉。下午,剩下最后的几针时,她怀着少见的痛苦心情对她说话。 “如果有一天你离开这个牢狱,或者如果我先离开这儿,请你永远记住我。”她对她说,“这一定是我唯一的光荣。” 西埃尔瓦·玛丽亚直到第二天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早晨,女看守把她叫醒,因为马丁娜不在她的房里。人们找遍了整个修道院,连她的踪迹也没有。关于她的消息就只有西埃尔瓦·玛丽亚在枕头底下找到的一张用她的花字写的纸条。写的是:我每天祈祷三次,祝愿你们无比幸福。 当女院长和副院长、军队的可敬的长官和一个背着火枪的巡逻队走进来时,她仍然处在对意外的事件茫然不知的状态中。女院长狂怒地伸出一只手推了她一把,对她叫道:“你是她的同伙,必须受处罚。” 西埃尔瓦·玛丽亚坚决地抬起手一挥,让女院长停在了原地。“我看见他们走了。”她说。女院长大吃一惊。“不是她一个人。” “一共六个。”西埃尔瓦·玛丽亚说。 发生这样的事似乎不可能;更不可的是他们是从露台上逃走的,逃走的唯一路线是加固的院子。“他们有蝙蝠的翅膀。”西埃尔瓦·玛丽亚像飞一样挥动手臂说。“他们在露台上展开翅膀,带着她飞啊飞啊飞远了,一直飞到大海的另一边。”巡逻队队长恐惧地划了个十字,跪下了。“圣洁的马利亚啊!99lib?”他说。 “你的受孕清白无辜没有原罪。”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如此人不知鬼不觉的越狱包括最小的细节都是由马丁娜在发现卡耶塔诺在修道院过夜后极为秘密地安排的。考虑不周的,或者说她没有注意的是,应该把下水道的小门从里头关好,免得引起什么怀疑。越狱调查人员发现水道的门开着,仔细一查,发现了真相,立刻从两端把下水道堵死了。西埃尔瓦·玛丽亚被强行搬到活埋楼的一间加锁的牢房里,那天夜里,在明亮的月光下,为了打通下水道入口,卡耶塔诺把拳头都砸烂了。 在一股疯狂的力量驱使下,他飞也似的跑去找侯爵。他顾不得敲门,把门一推便进了侯爵的冷冷清清的家。里头的光线和外头的一样,因为石灰墙仿佛被月光穿透了。到处干干净净,家具井然不序,花坛里种着花儿,无人管理的家里一切都无可挑剔。门的吱嘎声惊动了大猎犬。但是杜尔塞·奥利维妞严厉地命令它们别叫。卡耶塔诺看见她在院子里的绿色阴影里,穿着侯爵夫人的肥大的长衫,头发上插阗散发着浓郁香气的鲜艳的山茶花,全身鳞光闪烁,非常美丽。他用食指和大拇指搭了个十字举起来。 “以上帝的名义:请问你是谁?”他说。“一个鬼魂。”她说,“那你呢?” “我是卡耶塔诺·德劳拉。”他说,“我来这儿想跪着恳求侯爵听我说几句话。”杜尔塞·奥利维妞的眼里闪着怒火。“侯爵先生没有必要听一个无赖说任何话。”她说。“你是谁况敢用这种口气讲话?” “我是这个家的女王。”她说。 “看在上帝面上,”卡耶塔诺说,“请去通报侯爵,无要跟他谈他女儿的事。”接着把手放在脑前,又直截了当地说: “我非常爱她。” “你再说一句话,我就把大狼狗放出来。”杜尔塞·奥利维妞气愤地说。随后又指着门口:“快滚!” 她的命令非常可怕,吓得卡耶塔诺一边紧紧地盯着她一边往后退,一直退到大门外。星期二,阿夫雷农西奥走进他的诊所时,看见卡耶塔诺·德劳拉由于彻夜不眠而憔悴的样子。从受处罚的真实原因到牢房里度过的相爱之夜,卡耶塔诺对他讲述了一切。阿夫雷农西奥听了不胜困惑。“你干的任何事情我都想象到了,可万万想不到你会做出如此疯癫透顶的事来。”卡耶塔诺吃惊地问他:“你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从没有,我的孩子。”阿夫雷农西奥说,“男女间的事是一种才能,我没有。”阿夫雷农西奥想劝导他,就对他说,爱情是一种对抗天性的感情,它注定使两个陌生的人陷入一种小气的和有损于健康的依赖关系,时间越短,情绪就越激动。但是卡耶塔诺听不进去。他着魔的是尽可能远地逃离基督教世界的压迫。 “只有侯爵能够借助法律帮助我们。”他说,“我想跪在他面前祈求他,但是我没有在他家找到他。” “你永远也找不到他。”阿夫雷农西奥说,“听到的说法是,你想强奸了的女儿,现在我认为,从基督教的观点看,他不无道理。”他望着他的眼睛说:“你不怕受处罚吗?” “我想,我正在受处罚。不过,不是受圣灵的处罚。”卡耶塔诺说,毫不惊慌。“我一向认为,和信仰相比,他更重视爱情。” 阿夫雷农西奥掩饰不住对这个刚刚摆脱了理性束缚的人的钦佩心情。但是他没有地他做虚假的许诺。便何况有宗裁判所居间调停。 “你们信仰的是一种死神教,这种宗教可以为你们增添面地死亡的勇气和运据点。”他对他说,“我却不然:我认为,最根本的是活着。” 卡耶塔诺向修道院跑去。大白天他从修道院后门走进去,大摇大摆地穿过花园,确信凭着祈祷的力量不会被发现。他爬上二层楼,穿过一条顶子很低的、连接修道院两部分的孤寂的走廊,来到了囚禁女人的寂静而古怪的世界。但是他不知道,他从西埃尔瓦·玛丽亚新换的房间门口走过时她还在为他哭泣。他快走到监狱楼时,背后有人大喊一声,拦住了他:“站住!” 他转过身去,看见一个蒙着面纱的修女和一个对他高高举着的耶稣受难像。他向前走了一步,但是修女用耶稣像挡住了他。“回去!”她冲他吼道。 背后又传来一个声音:“回去!”然后又传来第三个、第四个声音:“回去!”他原地转了几圈,发现被一群蒙着脸的幽灵似的修女围在中间,她们举着十字架冲他大喊大叫:“回去,撒旦。” 卡耶塔诺已经精疲力竭。他被送交宗教裁判所,在广场的审判大会上被判徒刑。审判员们认为他是异端,这在公众中造成混乱,在教会内部引起了争论。由于一次特赦,他改在“上帝之爱”医院里服刑:当护士。他在那里生活了许多年,和病人住在一起,和他们一块在地上吃饭、睡觉,在病人的木盆里洗脸,虽然用的是脏水,但是没有染上他说过准备染上的麻疯病。 西埃尔瓦·玛丽亚徒工劳地等待着他。三天后,在一次反抗怒火的爆发中绝食,这使她的中邪的征兆加强了。卡耶塔诺的下场、阿奎那神甫的莫名其妙的死亡和公众对一桩不受他的智慧和权力支配的不幸事件的强烈反响弄得惶惶不安的主教,不顾其健康状况和年纪,以难以想象的精力重新承担起驱邪的责任。已被剃光了头发、穿上约束衣的西埃尔瓦·玛丽亚,这一次像撒旦一样气势汹汹地面地他,时而用语言对他讲话,时而用极讨厌的鸟儿的鸣叫声对他说话。第二天他听到一种发怒的牲畜发出的巨大的吼叫声。大地震颤起来。让人不能不认为西埃尔瓦玛丽亚受着地狱的一切魔鬼的指使。回到房间后,她被迫接受了圣水灌肠的治疗。这是清除她的肠胃中可能存留的魔鬼的法国办法。 对她进行的这种迫害又继续了三天,尽管一个星期没吃东西,西埃尔瓦·玛丽亚仍然能够抽出一条腿,冲着主教的小肚子踹了一脚,把他打倒在地。这时人们才意识到,她之所以能够净脱掉绳索,是因为她的身体枯瘦如柴,皮绳儿已经捆不牢她了。公众对此事不满,要求停止驱邪,教士会也这样认为。但是主教却表示反对。 西埃尔瓦·玛丽亚始终不明白,卡耶塔诺·德劳拉究竟出了什么事,他为什么不提着装满从市场买来的精美食品回来和她共度永不厌足的夜晚。五月二十九日,她再也没有气力做什么事。在这种情况下,她又梦见雪原上的那扇窗户,但卡耶塔诺·德劳拉不在那里,也永远不会再去那里了。她的腿上放着一串金黄色的葡萄,葡萄随吃随长。但是这一次她不是一颗一颗地吃,而是两颗两颗地吃,为了超过葡萄串的生长速度吃到最后一颗,她几乎来不及喘气。女看守进来为她做第六次驱邪的准备,却发现她已为爱情死去,眼睛闪着光亮,皮肤像刚生下来一样。头发根儿像气泡一样在光秃的脑壳上突突地冒,眼看着往上长。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