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流亡与独立王国》 扉页

流亡与独立王 56fd." >国(1957年)

——为弗兰西娜而作 不忠的女人 一只干瘦的苍蝇在这窗门紧闭的大轿车里飞舞,已经好一阵了。它显得古怪,不声不响地转悠,飞得很累。雅尼娜看不到它了,它却落到丈夫静止的手上。天很冷。风沙一阵阵吹向车窗,苍蝇跟着哆嗦。冬日阳光稀薄,车身的铁片在车轴咯吱咯吱直响,车子滚动着、摇摆着,没走多远。雅尼娜凝视着丈夫。他脑门很窄,灰白的头发紧贴前额,鼻头很宽,嘴巴形状有些奇特。看上去马赛尔有些像正在赌气的牧神。每驶过公路低洼处,她就感到他朝自己晃动一下。然后他那沉重的上身又恢复朝两腿倾斜的姿势,两腿叉开、目光呆滞,还是那副神不守舍、毫无反应的模样。只有他那双肥大光泽的手(因为灰色法兰绒上装袖口很低而更显粗短)似乎还有点儿生气。它们紧抓帆布小手提箱,将箱子紧夹在两膝间。那手似乎未感受到苍蝇迟迟疑疑的挪动。 突然风声大作,四周灰蒙蒙的雾色益发浓重。沙尘一把一把扑向车窗,仿佛有无形之手在抛掷。苍蝇抖动一下瑟缩的双翅,弯了弯爪子,飞走了,车子减速,似乎要停下。但风似乎小了些,雾色渐淡,车子 590d." >复又加速。眼前景物全被沙尘遮没,此时约略透出几处亮光。几株干瘦发白的棕榈树从车窗前一闪而过,仿佛人工剪裁的金属道具。 “这叫什么地方!”马赛尔嘟哝。 大轿车装满阿拉伯人,此刻正裹紧斗篷酣睡。有几位盘腿而坐,随车身晃动尤甚。他们既不说话,又无表情,终于令雅尼娜感到极其沉闷,她觉得已与这群哑巴同行好几天了。其实是黎明时分才从火车站发车。在清晨的寒气中,它在布满石子的高原上行驶。至少在出发时,可以瞥见无涯的高原直达淡红色的天际。但狂风突起,渐渐吞没辽阔的原野。此后乘客一无所见。他们渐渐都沉默了,静静地在“白夜”中行驶,偶尔揉揉被沙子眯住的眼睛和干涩的嘴唇。 “雅尼娜!”丈夫的呼叫令她一惊。她又一次觉得,这名字对于高大壮实的她是多么可笑。马赛尔问装样品的小箱子在哪里。她用脚?99lib?探了探长凳下的空处,碰到一件她认定是那小箱子的物件。她一弯身就有些胸闷。在中学,她名列体操榜首,肺活量几乎无穷大。是多年前的事吗?二十五年。这算不了什么,恍若隔日:她那时正在独身与结婚之间犹豫,但一想到孤独到老,就有些不安。她未曾独身,这位法学系的大学生对她穷追不舍,眼下就在她身边。她最终接受了他,虽然他身材较矮小,而且她不太喜欢他那贪婪短促的笑声和他那双暴突的黑眼睛。但她喜欢他与当地法国人同样具备的生活勇气,她也喜欢他那尴尬的表情,假如人或事未遂其愿,他往往如此。她顶喜欢的是被人所爱,他正是对自己殷勤备至。他让她感到她是为他而生,这令她领略到真有了生命。不,她不孤独…… 车子猛鸣喇叭,从见不着的障碍当间儿开出一条路来。车内谁也不动弹。雅尼娜忽然觉得有人在端详她,于是掉头看看过道那边同一排的乘客。这乘客不是阿拉伯人,她在出发时竟未发现。他着撒哈拉法军军服,头戴一顶深褐色帆布军帽,半遮着黝黑的、又长又尖的马脸。他用那明净的两眼盯着她,带点儿凄凉,几乎目不转睛。她刷地一下满面通红,转身向着丈夫。丈夫依然朝前凝视风沙中的雾景。她用大衣紧裹身子,脑中却不禁浮现出那法国军人的模样:他身材苗条修长,苗条得出奇,而且上装熨帖,似乎他的身子是用干燥易碎的材料堆就,如同沙石与骨骼混合而成。这时她才注意到阿拉伯人的双手都瘦骨嶙峋,脸色黄黑,虽然衣着宽大,却坐得松松散散,而她与丈夫几乎挤不下。她将大衣衣摆收拢一些。可她并不胖,而是高大丰满,富于肉感;她还很诱人(从男人的目光中可以感到),面孔长得像娃娃,两眼清澈明净,与高大的身材恰成对照。她自知这身子可以赋予他人温暖和恬静。 不,事情的进展全不在意料中。马赛尔要求她同行,她不肯。他早就计划这么一次旅行,战争一结束、生意恢复正常之后就萌生此念。战前,他子承父业,放弃学法律,做起了布料小买卖,日子堪称小康。在沿海一带,青年时代可以过得蛮好。但他不太爱动,很快就不再去海滩。乘小轿车出城是星期日才有的事。其他时间他宁愿待在布料店里,料子五颜六色,街区一半是土著人,一半是欧洲人居住,店面就在拱廊下。店面楼上有三间住房,装饰着阿拉伯糊墙纸,陈设的是巴尔贝斯家具。他俩没生孩子。就这样,在百叶窗半开半关的阴影里,岁月渐渐流逝。暑假、海滩、散步,以至蓝天白云仿佛都变得遥不可及。除了商务,马赛尔似乎没有任何爱好。她以为发现他真正热心的是赚钱。她不喜欢这一点,也不知为什么。不过她究竟是受益者。他常说:“我要有个三长两短,你将不愁衣食。”他做人慷慨大方,尤其是对她。不错,衣食是得有着落。但除了衣食之外,其他还有什么该有个着落?她隐隐约约有些感触的正在于此。眼下她为马赛尔记账,有时代他主持店务。最难过的日子莫过于盛夏,酷暑令人万念俱灰,连烦恼中夹杂的一丝儿甜蜜也消失了。 一声晴天霹雳:就在夏天爆发了战争。马赛尔被动员入伍,复又退役。布料货源短缺,商业萧条,街头冷落,酷暑依旧。若有“三长两短”,她就无处着落了。于是,一待有了布源,马赛尔想到不如遍访高原和南方所有村落,免掉中间盘剥,直销阿拉伯小贩。他想带她同行。她则明知交通不便,自己呼吸也不畅,本想在家守候,但他坚持己见,她顺从了,因为争论太费口舌。于是有了此次结伴而行,但实在同她的想象大有出入。她担心的是滚烫的热流、成群的苍蝇、四壁油腻而处处散发茴香味的客栈,却未曾料到寒气逼人、风声凄厉,以及这近似北极的高原氛围,处处都是古代冰川冲积的岩石。她还梦想遍野棕榈和细细柔软的沙土。她这下子悟到:虽然并非荒漠,但仅有的一切便是石块,处处有石块,连空中呼啸的也是饱含冰冷石粉的寒风,正如在地面上也仅仅在石缝里生长干燥的草本植物。 大轿车突然刹了车。司机向众人说了几句她毕生倾听却始终不懂的语言。“他说什么?”马赛尔问。司机这回用法语答道:沙土大概堵住了油门。于是马赛尔又诅咒起这地方来。司机哈哈大笑,说没什么,只要清掉堵塞物便可出发。他打开车门,冷风长驱直入,将千万颗沙粒打在乘客脸上。阿拉伯人都将脸埋进斗篷,身子缩成一团。“关门!”马赛尔大喊。司机笑呵呵地走回车门。他不慌不忙地从仪表板上端拿了几件工具,然后,在雾气中显得渺小的他,又在前方消失,却未关上车门。马赛尔叹了一口气。雅尼娜接着说:“你别以为他这一辈子见过发动机。别管他!”说完一惊,原来在大车附近的斜坡上,一些紧裹衣衫的人影儿出现了。在面纱和风帽后面,闪烁着好奇的目光。他们一声不响,也不知从哪里冒出,呆呆地盯着这些乘客。马赛尔说:“是一些牧羊人!” 车厢里鸦雀无声。所有的乘客似乎都在低头倾听呼呼的风声,它正在这无边无际的平原上狂吹。雅尼娜突然注意到几乎没什么行李。在火车站出发时,司机曾将他们的箱子和两三个包袱安放在车顶上。车内的行李架上,只有几根多节的拐杖和平扁的筐篓。这些南方人似乎都是两手空空踏上了旅途。 不过司机仍很轻松地回来了。他竟也戴上了面纱,唯有面纱之上露出的两眼含着笑意。他宣布出发。他顺手关上车门,风声倒听不见了,但车窗上噼噼啪啪的沙粒声却变得格外清晰。发动机嗡嗡响了两下,便不出声了。猛踏油门之余,它转动起来,司机一再加速,弄得发动机呜呜怒吼。车子像打了个饱嗝儿,又开动起来。在衣衫褴褛的牧羊人群中,突然举起一只手,然后消失在车子后面的雾色中。车子几乎立刻在更为恶劣的这段公路上蹦跶起来。阿拉伯人被震得直摇晃。雅尼娜正感到渐渐有些睡意,却突然发现眼前出现一只黄色的小盒子,装满了槟榔片儿。那长着马脸的军人正冲着她笑。她有些犹豫,嚼了一两片,谢了对方。那人收起小盒,同时也收敛了笑容。现在,他直视前方的公路。雅尼娜转身看看马赛尔,只看见他那结结实实的后颈。他正透过车窗,凝视从易碎的石子坡上升起的浓雾。 他们风尘仆仆走了几小时。车里因疲惫而一片死寂。突然从车外传来一阵叫喊声。一群身披斗篷的孩子,开心得团团转悠,蹦蹦跳跳,拍着巴掌,围绕汽车不断奔跑。车子正行驶在一条长街上,两边是低矮的民房:竟已来到一处绿洲。风还在刮,不过屋墙挡住了沙粒,光线也比较明亮了。然而天空依然有些灰暗。在叫喊声中,车子猛刹也产生咯咯的噪声,它终于在一家客栈干打垒的拱顶下面停住。那里玻璃窗肮脏不堪。雅尼娜下了车,一上马路便觉得摇摇晃晃。她发现:在一片民房的上方,兀然突起的是一座黄颜色的清真寺尖塔,造型甚为秀美。在她的左侧,已可瞥见第一丛棕榈树,那是绿洲的标志。她可真想过去看一看。虽然时日已近正午,风却吹得凄厉,寒气十分逼人。她连连哆嗦着。正待转过身来招呼马赛尔,却先见那军人迎面走来。她以为他必会露齿一笑,或打个招呼,哪知他不屑一顾地走过。马赛尔却忙着卸下装满布料的黑旅行箱,还挺费力。司机是单干,此时停住了手,正在大声教训四周的孩子。雅尼娜周围是些皮包骨头的羸弱儿童,还不停地发出喉音,使她突然感到周身疲乏。“我上去啦。”她对马赛尔说。他正急躁地呼喊着那司机。 她走进客栈。老板是一位干瘦少言的先生,正朝她走来。他带她上了二楼,走进可以俯视大街的一条长廊,然后入室。室内似乎只陈设一张铁床、一把白瓷漆漆过的椅子、一处没有遮帘的壁橱;在芦苇屏风后面是厕所,马桶上落了一层细细的黄沙。老板刚一关房门,雅尼娜就感到从用生石灰刷过的光墙上袭来一阵寒气。她不知将手提包放在哪里,也不知自己该在哪里。该做的是躺下或站立,但反正是冷得打战。她站着,拿着手提包,瞧着顶板上的天窗。她在等待,但也不知道等什么。她只是感到孤独,还有透心的凉气,以及心口一种沉甸甸的感觉.。其实她恍若坠入梦境,几乎充耳不闻从街面上升起的嘈杂声,以及其中混杂的马赛尔的叫喊声。相反,倒辨出一些从天窗传进来的河水汩汩声(其实是风吹棕榈树的飒飒声)。她觉得这声音似乎愈传愈近。接着风声更剧,悠悠的水声也变成怒涛的拍打声。她想象:在屋墙之后,笔直而富于韧性的棕榈像汹涌澎湃的大海,在疾风劲吹之下起伏翻滚。这些全都出乎她的意料,但这看不见的波涛却缓解了她两眼的疲惫。她呆呆站立着,双臂下垂,背有些驼,寒气从她沉重的腿部涌向上身。她梦想着笔直而坚韧的棕榈,那便是年轻时的她呀。 梳洗之后,他们下楼来到餐厅。在没有装修的墙壁上画了一些骆驼和棕榈,浸沉在一片桃色和紫色的景物中。拱形的窗户透进少许阳光。马赛尔向客栈老板打听了附近商贩的情况。接着一名上年纪的阿拉伯人,短上装上佩有军功章,在给他们上菜。马赛尔心中有事,动手撕着面包吃。他不让妻子喝餐桌上的水。“水没煮开,不如喝葡萄酒。”她不喜欢酒,喝了头晕。菜单上居然有猪肉。“ href='115/im'>《古兰经》禁食猪肉。但 href='115/im'>《古兰经》不知:煮熟透的猪肉不会致病。我们吃猪肉的人懂得加工。你在想什么心事呢?”雅尼娜什么也不想,或许也在想厨师如何胜过先知。但她得快点儿行事:他们计划明晨继续南行,今天下午就应跟当地主要商人见见面。马赛尔催那阿拉伯老人赶快上咖啡。那人点了点头,表情严肃地迈着碎步儿走出。“早晨拖拖拉拉,晚上不急不忙!”马赛尔讥笑道。咖啡终于送了上来。他们匆匆吞饮,便踏上冰冷的街道,街上依然尘土飞扬。马赛尔叫来一个年轻的阿拉伯人帮他提箱子,并且为坚持自己的观点而争论给多少钱。他告诉雅尼娜:他们不成文的规矩是要双倍的价,接受四分之一的还价。雅尼娜浑身不适,跟在两位提箱子的男人后面行走。她在厚厚的大衣下面又加了毛衣,而本来她不想占过大的座位。那“煮熟”的猪肉和葡萄酒也令她不适。 他们顺着一座小公园行走。公园里栽满积有尘土的树木。一些阿拉伯人与他们交臂而过,全都把斗篷裹紧,装作没看见他们。这些人即使衣衫褴褛,也总是有一股骄傲劲儿,那是她居住之地所没有的。雅尼娜跟在手提箱之后,手提箱倒是在人群中为她开了路。他们走过一处赭色土砌成的要塞大门,来到一处种着相同树木的小广场,广场终端最开阔处有许多店铺和拱形长廊。但他们在广场当中停下脚步,面前是一座炮弹形状的建筑物,刷了蓝色生石灰。这建筑物仅有一室,全靠大门采光,在一块发光的木板后面有一位蓄白胡髭的阿拉伯老人。他正在上茶,将茶壶对着三只色彩斑斓的小茶杯提起又放下。因为店里半明半暗,他们未能辨明别的什么东西,脚一踏进门口就闻到薄荷茶的香气扑鼻而来。进到店内,只见放满一圈圈锡制茶壶、茶杯和托盘,夹杂着陈设得曲曲折折的一行行明信片,他们这就来到了柜台面前。雅尼娜靠门口很近。她闪了闪身子,避免遮住光线。这时才瞥见,在那年长的商人身后,还有两个面带笑容的阿拉伯人待在暗处,坐在装得满满的口袋上,后面半爿店堂完全被这些口袋占据。墙上还挂着红色黑色的地毯以及刺绣的头巾,地面堆满大大小小的口袋、木箱,装着香料种子。柜台上,在一架天平(秤盘是闪闪发光的黄铜做成)和一把磨损了的米尺四周,排列着甜面包,其中一个的蓝包装纸已撕开,面包尖尖被咬掉一口。那年老的商人放下茶壶,道了声早安;而在一阵清冽的茶香之后,却冒出了充斥于室内的羊毛和香料味儿。 马赛尔用急促的语调说话。每逢他谈生意时,总是用这种低沉的声音。然后他打开手提箱,出示布料和头巾,又将秤和米尺推开,好在那老掌柜面前摊开商品。他急躁,抬高了嗓门儿,无缘无故地大笑,活像一个企图取悦男人而又没有信心的女人。此刻他正摊开手,做出卖和买的手势。那老头儿摇了摇头,将茶盘交给身后的两名阿拉伯人,只是说了几句似乎令马赛尔泄气的话。马赛尔收回布料,在手提箱里叠好,然后揩去额头上莫名其妙渗出的汗水。他叫来了那提箱子的仆人,向着拱廊折回。此后在交涉的头家铺子里,他们的运气稍好,虽然那阿拉伯商人也是一脸傲气。马赛尔嘟哝:“他们以天之骄子自居,可他们也得出手货物嘛!大家都艰难啊。” 雅尼娜默默倾听。风几乎停下了。天空有几处已散开云雾。云端露出几片蓝天,从那里洒下一道道寒光。现在他们走出了广场。他们走进小街小巷,顺着土墙行走。土墙上悬着几朵冬令枯萎了的玫瑰,或者偶尔也有一颗干瘪了的石榴。从这个街区飘逸出咖啡混杂尘土的香气、燃烧树皮的黑烟,以及石头和羊群的气味。小店小铺仿佛是在土墙上挖出的穴居,相隔愈来愈远。雅尼娜拖着沉重的步子。但她的丈夫却心绪渐趋宁静,货已能出手一部分,他也比较好商量了。他高兴得称雅尼娜为“小姑娘”:这次出远门不无收获呢。雅尼娜应答道:“当然,跟他们直接谈妥比较好。” 他们穿过一条街,走向市中心。下午已过半,天空几乎完全放晴。他们在广场上站住。马赛尔搓了搓手,无限深情地端详了一下放在他们脚前的手提箱。“你瞧!”雅尼娜招呼道。从广场另一端走来一位身材高大的阿拉伯人。他干瘦、活跃,披天蓝呢斗篷,脚蹬轻便黄靴,手上戴着手套,尖尖的褐脸膛高高仰起。唯有伊斯兰教的缠头巾表明他与那些专管土著居民事务、雅尼娜颇赞赏的法军军官不同。他不紧不慢地冲着他们走来。但他似乎望着他们前头的行人,同时缓缓脱下一只手套。“哎,这一位还自以为当上了将军呢!”马赛尔耸耸肩说。不错,他们都很傲气,可这一位实在太过分。他们四周正巧是广场的空旷地,他对他们、对手提箱均视而不见,却径直朝那小箱子走去。后来,双方距离愈来愈近,那阿拉伯人简直在冲向他们。说时迟那时快,马赛尔一把抓住手提箱的箱柄,猛然往后拽去。对方若无其事地走过,以原来的步伐朝要塞疾走。雅尼娜扫了一眼她的丈夫,他似乎有些窘迫。“现在他们觉得可以为所欲为哩!”马赛尔说。雅尼娜默不作答。她厌恶那阿拉伯人愚蠢而又傲慢的神态,突然觉得自己很倒霉。她想回去了,很思念家里小小的住房。但一想到先要回到客栈那冰凉的房间,顿时又泄了气。她突然想起:客栈老板建议她登上要塞平台,一览沙漠风光。 5979." >她转告了马赛尔,并说可将箱子存交客栈。但他说累了,想在晚餐前睡一会儿。“那么请便。”雅尼娜说。他突然仔细端详了她一下。“当然可以,亲爱的。”他对她说。bbr> 她站在客栈前的街道上等候他。穿白衣衫的人群越来越稠密。其间没有一个女人,雅尼娜觉得自己从未见过这么多男人。然而没有一个男人瞧她。又有少数几个人,似乎并没有看见她,只是缓缓将干瘦发黑的面孔转向她。她觉得他们彼此相像:大车里法国军人的面孔,戴手套的阿拉伯人的面孔(那是一张狡黠傲慢的面孔),等等。他们转脸向着这外国女人,却对她视而不见。然后,他们轻松而悄然从她身旁走过。她却觉得两脚酸胀。她的窘迫和离去的欲望却在倍增。“我跑到这里来干什么!”正在此时,马赛尔下楼了。 当他们爬上要塞楼梯时,已是下午五时。风完全停了。天空豁然开朗,呈现出一派雪青色。寒气变得干燥,刺痛了他们的脸蛋。在楼梯半道,一名阿拉伯老人倚墙询问要不要导游;可他一步也不挪动,似乎早知他们不要。楼梯又长又直,虽有好几处硬土质的平台。随着他们步步登高,视野越来越开阔,他们看到的是更加明亮的远景,给人以又干又冷的感觉,而他们极为清晰地听到绿洲的每一细微声息。这阳光照耀下的空气似乎在身边震荡,震荡的时间随着他们前进而延长,仿佛他们的到来使光波产生出声波,而声波正渐渐向前方漾开。他们终于抵达平台,这时目光远望到棕榈林以外的广阔地平线上;雅尼娜觉得整个天空激扬着一个响亮的音符,那音符很急促,其回响渐渐充满她身子上方的天空,接着回响消失,于是音符也在无边无际的天地间归于沉寂。 果然,她的目光从东到西巡视一番,在完美的弧线范围内,一望无际。朝下看去,阿拉伯城区蓝白相间的平台错落有致,点缀着在阳光下晒干的暗红色辣椒。极目所视不见人影,却可从庭院里辨出一些欢声笑语、不知何缘的脚步声,以及一家咖啡馆炒咖啡的香味和青烟。稍远处,棕榈林被土墙分割成不均等的方块,一阵凉风吹过,林子上方的枝叶发出轻微的飒飒声。而在这平台上早已感觉不到这凉风。再朝前一直看到天边,就只见展现出一大片赭色灰色的“石头王国”,那里没有一丝一毫生命的气息。距绿洲不远的地方,在棕榈林西侧的干河道里,宽大的黑色帐篷隐约可辨。帐篷四周伫立着一圈单峰骆驼(从这么远的地方看去显得很渺小),它们纹丝不动,在灰色的地面上仿佛一种奇特文字的字迹;究竟有何深意,须由人们探索。在沙漠的上空,万籁俱寂,这寂静好像与天地共存。 雅尼娜倾全力倚着栏杆,默默无言地待着,完全被眼前的空寂所笼罩。马赛尔却在一旁手舞足蹈。他觉得很冷,想走下平台。这里有什么好看?但雅尼娜却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天际。在远方、更往南行的地方,在天与地连成纯净的直线之处,她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期待她,那是她迄今不曾注意却正是所需要的东西。在这近乎黄昏的午后时分,阳光渐渐变得极其柔和,它由水晶色泽变成了流质。与此同时,在一名偶尔来此的女人心头,一个多年来由于积习和烦闷而形成的情结,正在缓缓解开。她在细细观察游牧人的营帐。她连那里住了些什么人也未曾看到,黑色帐篷之间没有生命浮动,但此时她一心向往他们,那迄今她一无所知的人们。他们没有住房,与人世隔绝,只是在广袤的土地上游荡的小小一群。这土地正是她眼前的发现,它又是更广阔空间的微不足道组成部分。那令人头晕眼花的一马平川,往南直至数千公里之后才告终结,在那里,开始出现滋育树木的第一条河流。自古至今,在这干旱得万物凋敝的土地上,少数人不停地游荡。他们一无所有,可也不听任何人使唤。他们是某一奇特王国自由自在但却穷困潦倒的贵族。雅尼娜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念头搅得她心中充满无涯而甜蜜的惆怅,以至她得紧闭两眼才能尽兴。她只知道:她一向是得以期盼这奇特王国的,但它将永远不会属于她、不再可能属于她,除非是在此时此刻、这稍纵即逝的瞬间。当她睁开两眼时,发现的是突然变得静如止水的长空,凝聚的阳光已散落为涟漪,而来自阿拉伯人街区的声音突告沉寂。她似乎觉得:地球的旋转突然停止,自此以往,将没有人再会变得苍老,也不再有人作古。从此在一切地方生命都将中止,除了在她的心中:在那里,就在此时此刻,难受和惊喜正在催人泪下。 然而阳光又有了变化。夕阳轮廓清晰却失去了热力:它正朝着西方沉落,那里约略漾出些许桃色;东方则开始呈现一抹波涛,时时可能向着广阔的空间泛滥。只听得头一声犬吠,那遥远的叫声徐徐升向更为寒冷的苍穹。雅尼娜这才发现自己冷得牙齿打战。“冻死啦,”马赛尔咕噜道,“你真蠢。咱们回去吧。”但他却笨手笨脚地拉着她。此刻的她很顺从,于是从凭栏处脱身,紧跟在他身后。楼梯里的阿拉伯老者呆呆地瞧着他们下楼回城。她谁也不瞧地往前走,由于突然觉得极为疲乏而躬着背,拖着沉重不堪的身子挪动脚步。她的激情荡然无存。现在,她觉得对于这刚刚进入的世界,自己过于高大、过于臃肿,也过于白嫩。一个孩子、年轻姑娘、干瘦的男人、躲避你的“马脸”男子,他们才是可以悄然踏上这块土地的造物哇。她在此地又能有何作为,除非是拖着无力的躯壳直到沉睡,以至消亡? 她果然是拖着身子进了餐厅。丈夫突然变得默默无言,或仅仅抱怨自己的疲劳;而她自己也不胜乏力地挣扎着,初起的感冒已导致发烧。她继续蹒跚地走到床边,马赛尔也跟着上床,却不闻不问地熄了灯。屋内冰冷。雅尼娜感觉到寒气渗进肌肤,热度也越来越高。她觉得很难受,呼吸困难,血液似乎流得很快,却不能热身。她心里越发恐慌起来。她翻了翻身,弄得那古董式的旧铁床咯咯作响。不,她可不希望得病。丈夫已入睡,她也应当如此。这是理所当然的。从天窗里传来市内低沉的嘈杂声。摩尔人咖啡馆的老式唱机放着她似很熟悉的老曲儿,随着缓缓的人声一齐传入耳中。应当入睡。然而她却径自清点着黑色帐篷的数目。一闭上眼,看见的是正在食草的静静的骆驼。她脑子里不停旋转的是万分孤独的感觉。是啊,她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想着想着进入了梦乡。 不久她就醒了。四周的静寂极为彻底。但在这无声的夜里,城市近郊的家犬野犬却狺狺狂吠。雅尼娜哆嗦着。她翻来覆去,肩头感触到丈夫坚实的肩膀;突然她似醒未醒地紧紧依偎着他。她从睡意的表层滑过,却未沉入睡眠。她意想不到地紧紧靠住这肩膀,似乎那就是她最安全的栖身所。她挣扎着说话,但嘴已发不出声来。她似乎在说话,但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她只感到马赛尔的体温。二十多年来,每天夜晚都是这样,两人依偎着入睡,即使在病中、在旅途中也不例外,就像现在这样。若她一人在家,又该怎么办呢?没有生孩子!她缺少的或许就是这个吧?她也说不清。她跟了马赛尔,就是这样,满足于感到有人需要她。他给她的乐趣,仅在于自知是不可少的。可能他并不爱她。爱情即使含恨,也不会是这样紧蹙眉头。但他的表情究竟如何?他们在夜里相爱,彼此看不见,相互摸索着。有没有黑夜之外的、光天化日之下的爱呢?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马赛尔需要她,而她需要有这需要。她日日夜夜以此为生,尤其是夜里。每天夜里,因为他不愿孤独、不愿衰老、不愿死亡,显得好像很固执(她有时见别的男人也这样)。而这是此类傻瓜唯一共同的神态:他们躲在理智的外衣下,直至某日如痴如狂,扑向一个女人的肉体,有时并无欲念,却要将孤独和黑夜的可怕藏到那处所。 马赛尔扭动了一下,好像是为了摆脱她。是的,他并不爱她,而仅仅害怕不是她的那一切。他俩早就该分居,孤眠独宿,直至生命终结。但谁能天天独宿呢?少数男人如此,是因为天性或不幸而与他人有别,于是每夜与死神共度。马赛尔永远也做不到:他是意志薄弱、无反抗能力的男人;痛苦总会使他惊惶,可以说他是她的孩子。他需要她,同时发出一声呻吟。她贴得他更紧,将一只手放到他胸口。她暗自用爱称叫他:那是她过去用的叫法。他俩有时还在私下这么称呼,却不再想到原来的用意。 她这会儿是全心全意地在呼唤他。总之,她需要他,需要他的力气、他那独特的怪脾气;她也害怕死之将至。“我要能克服这恐惧,就会得到幸福……”但立刻就有一种无以名之的焦虑袭上心头。她不再倚着马赛尔。不,她克服不了什么,她将得不到幸福,她将在未获解脱的情况下了结此生。她觉得打心眼儿里就不痛快。她被压在极沉重的重量下,并且她是突然发现已负荷这重物达二十年之久;眼下她还在这重压之下拼命挣扎。她要求解脱,即使马赛尔、即使其他人永远也不得解脱!她此刻苏醒了,从床上坐起,并凝神倾听似乎就在近处的一声呼唤。但从黑夜的尽端,唯有绿洲里声嘶力竭而不知疲倦的犬吠声传入她耳际。现在刮起一阵轻柔的风,那如柔水般的潺潺之声从棕榈林中飘过。它来自南方,在那里,荒漠与黑夜正在重归宁静的苍穹下融成一片。那里的生命停下了前进的步履,那里谁也不会变得苍老,谁也不会生命终结。后来柔风吹起的潺潺水声也听不见了。她甚至不敢肯定听见什么,除了某种无声的呼唤,却可以听凭她决定是否耳闻或未闻;不过她如果不立即回应,就将无法理解它的意义。立即,正是这样。唯有当前才是千真万确的东西! 她悄然起床,纹丝不动地待在床边,仔细辨听丈夫的呼吸。马赛尔睡着了。后来,她失掉了眠床的温暖,只觉得寒气逼人。她缓缓穿衣,在昏暗的灯光下摸索衣物。那灯光透过百叶窗,从街灯上照射过来。她提着皮鞋走到房门口,又在黑暗中等待片刻,然后轻手轻脚开了门。门闩咯吱一声,她凝神屏息。她的心怦怦乱跳。她侧目倾听,确知平静之后,又转动了一下手腕。门锁的一圈转动似乎无休无止。她终于打开了门,溜到门外,同样小心翼翼地重新关上了门。然后,她用脸贴着木板,又在等待。片刻之后,她远远听见了马赛尔的鼾声。她转身看了看,迎面吹来的是深夜的寒风。她顺着长廊奔跑。客栈的大门已关闭。当她试图拉开门闩时..,守夜人在楼道里出现。他满面怒容,跟她说阿拉伯语。“我很快回来。”她说着便投身于夜色之中。 在棕榈和民房上空,星星的花环似从天降。她顺着那不长的大街疾走,大街通往要塞,但此时已空无一人。寒气已不再有阳光阻挡,现在已浸透夜色;冰凉的空气冻得她肺部发烧,但她几乎不辨方向地在黑暗中奔跑。大路高处终于露出一些光线,曲曲折折地朝她照射过来。她停下脚来,听见一阵仿佛是昆虫翅膀的声音;终于,从逐渐扩大的光照中,她发现一些阔大的斗篷,遮盖着闪闪发光的自行车。斗篷从她身边擦过,在她身后的夜色中,三盏红灯闪亮,却又几乎立刻消逝。她重新向着要塞奔跑。跑到楼梯中央,肺部的灼烧疼痛难熬,她只好停下。但最后一股冲劲,将她好歹推上了平台,倚住了那道栏杆。现在她将腹部紧贴在上面。她上气不接下气,眼前一切搅成黑乎乎的一片。奔跑并没有暖和她的身体,她的四肢颤抖不已。但她断断续续吸进的冷空气渐渐排出,颤抖之中开始有了些许温暖的感觉。她终于睁眼看见了高原夜景。 雅尼娜处在孤寂之中,没有一丝儿风,也没有一点儿声响打破这孤寂,除了石头有时发出沉闷的开裂声。那是寒冷将它们化为沙土的声响。可在片刻之后,她觉得某种重甸甸的回旋力在使头顶的天空旋转。在深沉干寒的夜色中,不断涌现千千万万颗星斗,它们的寒光渐渐滑向地平线一端。雅尼娜浸沉在对这漂流火光的观赏之中。她跟随它们旋转,而这静静的行程也使她回归到最隐秘的思绪,欲念与寒冷正在那里相互较量。在她的面前,星辰正在沉落,一个接着一个,然后在大漠的荒石当间儿熄灭。每见一次这情景,雅尼娜就更进一步向夜色敞开隐秘。她深深地吸气,忘记了寒冷,忘记了人们的负担,忘记了狂乱或凝结了的生命,忘记了生与死的漫长焦虑。多年来为了逃避恐惧,她拼命奔跑却漫无目的,现在她终于停下了脚步。同时,她仿佛寻到了自己的根,躯体内的精力复归,她已不再哆嗦。她将腹部紧贴栏杆,昂首向着浮动着的苍穹,一心等待激动的情绪平静下来,内心获得一片宁静。星座里的最后几颗星星,将它们的玉珠串儿落向荒漠地平线的最低处,并且再也不动弹。这时,夜色阑珊时分的露水缓缓浸湿雅尼娜,并且淹没了寒气;它也从她内心最隐秘的处所升华,化作无尽的波纹,直至她的口中;她口里正发出喃喃的呻吟。紧接着,她头顶的整个天空伸展开来,覆盖住了冰凉的大地。 雅尼娜仍然蹑手蹑脚地回到屋里。马赛尔还没有睡醒。但当她躺下时,他却嘟哝起来,片刻之后,他突然坐起,说了些她听不懂的话。他起床,拧亮电灯,灯光直射她脸部。他趔趔趄趄走向洗脸池,狂饮了一番放在那里的矿泉水。他正要钻进被窝,却先将一只膝盖贴在床边,百思不得其解地凝视着她。她情不自禁地落泪,泪水汩汩不止。“没什么,”她喃喃道,“亲爱的,没什么!” 反叛者(混沌的头脑) 多么糊涂藏书网,多么糊涂!得整理一下我的思想。自从他们割掉我的舌头之后,不知怎的,另一个舌头不停地在我脑子里运转:好像有个人在说话,或者某个人突然住口,接着一切又重新出现。哦,我听见的事太多了,不必都提。多么糊涂!假如我开口说话,那就像搅动石子一样嘎嘎作响。那舌头说:整理一下,得整理!可它同时又说起别的事。是的,我一直希望有秩序。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我在等候传教士来代替我。我正在离塔加沙一小时的小路上,躲在一堆岩石当中,坐在一支破步枪上。沙漠上旭日东升,天还很冷,一会儿又将很热。这片土地会叫人发疯,而我从不计其数的年份以来……就……不,再努一把力!传教士今天上午或晚上来。我听说他带一名向导来,很可能他们俩仅有一匹骆驼。我会等着的,我在等。寒冷,只有寒冷使我发抖。再耐心点儿,该死的奴才! 我耐心等待已很久。可以追溯到在老家时,我们住在中央高原上,父亲很粗鲁,母亲暴躁,喝葡萄酒,天天用肥肉做浓汤;那葡萄酒又酸又凉。冬天漫长,寒风凛冽,积雪成堆,草料难闻……嗨!我早就想走啦,想突然摆脱这一切,开始新生,沐浴着阳光和清流。我那时信服神甫,他跟我提到修道院,每天都照料我。这地区是基督教的教区,他是个大闲人,当他从村子里走过时,总是贴着墙根悄然而行。他说我前程远大,必定会走向光明。而天主教便如旭日东升一般光明。他教我识字,硬把拉丁文灌进了我那愚钝的脑袋,还说:“这孩子很聪明,但犟得像一头骡!”我的脑袋确实坚硬,我一辈子摔了许多跤,却从未头破血流。“就像牛脑袋一样!”我父亲(他是一头笨猪!)这样说。修道院的人都很得意,在基督教地区招来一名新生简直是一大胜利。他们欢迎我到来,犹如当年奥斯特里茨战役时的太阳升起。帕力雄被当做太阳,确实如此,得力于酒精。他们喝了酸葡萄酒,子子孙孙都患上了龋齿,哼哼!杀掉自己的生父,这就是当务之急:但其实他已不足为害了,他已死了多年。酸葡萄酒终于使他患上了胃穿孔;那么剩下的只是要杀掉那传教士。99lib? 我要跟他以及他的师长算账,跟欺骗了我的师长以及该死的欧洲算账。人人都骗了我。“传教”,他们口口声声讲这一套:到野蛮人的国度去,告诉他们,“这便是主!请看,他不打人也不杀人,他指挥作战都柔声柔气。你打他的左脸他便伸出右脸。他是主中之主,请选中他啊!请看他如何教化我成材,来侮辱我吧!你们将得到实证。”是的,我相信了他那一套,觉得自己有长进。我长得壮实,几乎可以说壮美。我想被侮辱哩。当盛夏之际,我们在格列诺布尔的阳光下排成黑压压的密集队形操练,常碰到穿薄裙子的姑娘们,我可是从来连眼珠也不转一转,我瞧不起她们。我恭候她们来侮辱,她们有时却嘻嘻哈哈地大笑一阵。我心里想:“最好来揍我,往我身上吐唾沫!”不过她们的狂笑跟侮辱不相上下:她们龇牙咧嘴,用针尖儿剜我,这侮辱和痛苦是多么甜蜜!当我痛骂自己时,修道院院长很不理解:“您也还有善良之处嘛!”善良!我身上有的是酸葡萄酒,如此而已。不过这或许更好。若不是很好,如何谈得到“从善”?从他们教我的那一套中,我早已明白过来。甚至可以说,我只明白了这一点:一门心思,而且是头脑聪明的骡子,我就一个劲儿钻牛角尖,我恭候忏悔,我念《圣经》时偷工减料。总之,我也是要树立榜样,树我自己,好叫人人瞻仰;在对我景仰之余,他们就服膺将我教化成材的教理,并以向我致敬表达对主的爱戴! 粗犷的太阳!旭日东升,沙漠变色。它不再具有山区“仙客来花”的颜色。哦,我的山区哟!白雪,那可爱的软软的雪!不,是一种有点儿发灰的黄颜色,意味着阳光灿烂之前的难堪时刻。在我面前,直至天边的地方,还没有任何东西。高原在仍为淡色的弧线中渐渐隐没。在我身后,山路直上遮挡住塔加沙的那座沙丘。这音调铿锵的地名许多年来在我的头脑中鸣响。第一位向我提及的是那半盲的年老神甫,他当时已在修道院退隐。说什么“第一位”?他就是唯一的那一位。而对我来说,他讲的故事中打动我之处并不是那座盐城,也不是酷日当空时泛着白光的城墙;不是的,而是那些野蛮居民的残暴,以及城市对所有外来人的闭关自守。据他所知,仅有一位试图入城者能有余生叙述城中见闻。他们鞭打他,再把盐放在他的伤口和嘴巴里,最后将他流放到沙漠中。他遇见了难得富于同情心的游牧者,真是千载难逢的机遇。自此以后,我思考他的故事,想到火辣辣的盐粒和火辣辣的天空,想到?99lib?偶像之家及其家奴。从未见过比这更野蛮、更富于刺激性的地方。是啊,那就是我应当布道之地啊。我应当去那里,向他们宣扬我主! 可他们在修道院喋喋不休,竭力扫我的兴。说什么应该等待,那不是可以布道之地,我也还不够成熟;他们说我必须多多修炼,弄清我自己几斤几两,何况还须多多考验,然后酌情考虑。又是要等待,啊,不行!不过也还可以:作专门的修炼和经受考验,这两件事都在阿尔及尔办理,而且总是接近目的地了嘛。至于其他种种,我摇了摇那冥顽不灵的脑袋,重申了我的本意:接触最最野蛮的人,按他们的方式生活,在他们那个地区(直至深入到偶像之家)证明我主的真理高于一切。他们当然会侮辱我,但我不怕。这侮辱对于论证乃是必不可少的。我将通过忍受侮辱,来降服这些野蛮人,有如威力无穷的太阳。“威力无穷”,正是如此。这是我“曲不离口”的词语。我梦寐以求的正是绝对的权威,赖之以令人匍匐跪拜,迫使对手屈服,并最终叫他改换门庭。对手若越是盲目、残暴、刚愎自用、顽固不化,那么他的自白就越能证明胜利者至高无上。让有点儿迷路的好人改宗,这曾是我们那些神甫可怜的理想,我瞧不起他们,因为他们权大胆小,其实没有坚强信念,而我却有。我要让那些屠夫也折服,叫他们下跪求饶:“主啊!您胜利了!”反正是仅靠言辞就要统治整整一大批坏蛋。哼,在这一点上我对自己言之有理信心十足,其他不论。我一旦有了主意,是会抓住不放的。我的力量就在于此。真的,我特有的力量,他们心服。 太阳又升高了,我的额头滚烫。身旁的石块噼啪作响,唯有枪筒清凉,如从前的草地和黄昏骤雨一般清凉。那时分浓汤正在微火中徐徐煨煮,爸爸妈妈等我回家。他们有时对我露齿一笑,兴许是我爱他们。不过俱往矣;小路上空徐徐升起的是热浪。来吧,传教士!我恭候光临。我现在明白该怎样回答那上苍的启示了。我的新主子给我上了课,我明知他们在理,得冲着爱情算账。当我从阿尔及尔修道院出逃时,我想象中的这些野蛮人是另一副模样,在我心目中只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他们是坏人。我偷了会计的钱匣子,脱下了法衣,越过阿特拉斯山脉、高原和沙漠;那位横越撒哈拉大沙漠的客车司机讪笑道:“别去那儿!”他也入了他们一伙,到底有什么毛病!沙漠之浪绵延千百里,像蓬头垢面的人,波涛向前翻滚,然后在风力之下又后退;接着又是山地,全都是黑黝黝的山峰,像铁器一样锋利的山脊;在山区之后,就须请一位向导,以便踏入褐色石子的海洋,它无边无际、炙热烫手,如千百面燃烧的镜子。一直来到此地,就是黑人白人划界之地,“盐城”异峰突起之地。那向导偷了我的钱,我太天真啦,在他面前露了财。他却狠揍了我一顿,把我扔在这小道上:“狗东西!路在那儿。我有幸为您效劳。走吧,往这边走!他们会告诉您该怎么走。”唉,他们真告诉我了呢。是的,他们像终日放照光明的太阳一般,无休无止,除了在夜里。它光华四射而又傲气十足地照射着。此刻正毫不留情地照着我,如同突然从地底下冒出的火之剑。哦!躲起来,是得躲起来!趁一切搞乱之前,先躲起来再说。 这里很阴凉。怎么能生活在“盐城”里呢?那是一只白热脸盆的盆底啊。在每堵笔立的墙壁上(都是用镐劈出,然后粗略地刨了刨),镐留下的切口变得像耀眼的“鱼鳞”,零星的沙子稍稍点缀些黄颜色;除了当大风扫荡墙壁和平台时,一切都白花花的,连天空也被“洗净”成湛蓝色。我被照耀得头昏目眩,因为在那些日子里,静止的大火接连几小时在白色平台的表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一块块平台仿佛连成一片。看来从前某个日子,他们曾不约而同地开发一座盐山,先将它削平,然后直接在那庞然大物上剜出大街小巷、民房内室、高低窗户;或者毋宁说,他们用沸水做成的喷焊器挖出白色灼热的地狱。这一切仅仅为了证明他们能居住在别人不能居住之地:这地方离任何生物还有三十天路程,它是沙漠当间儿的一块低谷;在这里,白昼酷热,活物之间无法交往,因为在它们当间儿树起了无形的火焰和燃烧的晶体做成的“钉耙”;到了夜间,严寒又将它们一个个锁闭在岩盐的“幽居”里。他们是一块旱“浮冰”上的夜间居民,是在“雪地”的穴居中瑟缩度日的黑皮肤爱斯基摩人。“黑皮肤”,因为他们穿着黑色长袍;盐一直浸透他们的足趾,在如北极般寒彻的深夜里,他们口中还嚼着盐粒;他们的饮水来自一处亮晶晶切面上的泉水,那也是这里唯一的水源。这饮水有时在长袍上留下雨后蜗牛爬行般的白色痕迹。 下雨啦,啊,主呀!来自您的上天的、真正实在的雨水哟!终于,这可怕的城市渐渐被侵蚀,渐渐陷落,无法挽回。它将在黏液般的激流中溶化,把凶暴的居民们卷向大沙漠。只要下一场雨,主啊!什么话,什么“主”?“主”就是他们自己嘛!他们统治着自己荒凉的房屋,统治着被迫死于盐矿的黑奴!须知在南方,每一块盐矿的大切面就要一条人命。他们身穿黑衣,静悄悄地从盐白色街道上走过;待到夜幕降临,整座城市变成乳白色的鬼影,这时他们弯腰驼背地回到漆黑的家中,仅有“盐墙”映照出淡淡的光泽。他们入睡了,睡不深沉;一起床又得指挥、挥镐,他们宣布自己是一个民族,他们的上帝是真正的上帝,大家都须遵从。那是我的主人,他们不知怜悯为何物;作为主宰者,他们要求独自生存、独自前进、独自统治,因为他们孤孤单单地找到了勇气:在盐和沙漠中建设一座又寒冷又酷热的城市。而我呢…… 当热浪飙升时,空气简直像一锅热汤。我汗流浃背,他们却若无其事。现在连阴凉的地方也变得热气腾腾。我感觉得到:在我的头顶上阳光把石头晒得灼热。太阳在“敲打”,像铁锤一样敲打在所有的石块上。这便是音乐,正午时分的音乐,在千百里的地面上震动着空气和石块,正像从前我感受到一切寂静那样可怕。是的,这就是多年前警卫把我带走时的那同一种寂静:那正是在烈日下,在广场的正中央;以那里为中心,平台辐射式地徐徐升向深蓝天空做成的“锅盖”,那盖子端放在这巨盆的边缘上。我就在那里,被迫跪在白色的“锅底”当中,眼睛被盐碴儿腌得睁不开,灼热的阳光也从四壁反射过来。我因疲劳而脸色煞白,那向导赐我的老拳弄得我耳角血流不止。那些警卫身材高大,身着黑衣,讷讷无言地端详着我。那正是一日的中间时分。在暴烈的阳光下,天空发出久久不散的轰鸣声,像烧红了的铁皮。他们仍然一言不发,一个劲儿盯着我看。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他们一刻不停地盯着我。我经受不住逼视,呼吸益发急促起来。终于号啕大哭起来。突然他们悄然转过身来,不约而同地向着一个方向离去。我跪在地上,只能瞥见他们脚上穿的是红黑色便鞋,那闪着盐光的赤足掀起黑袍的下摆;他们的后跟踏过地面发出轻微的嗒嗒声。待到广场上空无一人,我被拉到了偶像之家。 我就像今天蹲在岩石下一样,那天也曲着身子;而上空的太阳竟能穿透厚厚的巨石,我就这样在偶像之家的阴影下待了好几天。那房子较一般民房略高,四周也是盐墙,房子却未曾开凿窗户,人居住在闪闪发光的黑夜中。好几天来,他们抛给我一勺污水加粮食颗粒,像喂鸡一样。我便捡起来吃。白天大门紧闭,不过阴凉处稍松快了一些,似乎那不可抵挡的阳光已从盐壁当间儿溜走。没有灯光,但我摸着墙往前走,摸到了装饰墙壁的干棕榈叶儿,以及屋子底部一扇粗制的小门,我的指尖触到了门闩。很久之后的几天,因为无从计时计日,只知道人家向我扔了十几回食物。我早已挖了一个方便的洞眼儿,虽稍有遮掩却仍是臭气四溢。许久之后(大约如此),两扇门开,他们进来了。 其中一位朝蹲在一角的我走来。我感觉到脸上火辣辣的盐烧劲儿,也闻到了夹杂灰尘气息的棕榈味儿,只是直视着他的光临。他在离我一米之处停下,默默瞧了瞧我,做了个手势:于是我起立。他又用那金属般发光的两眼盯了盯我,却毫无表情,两颊褐得像马鬃。接着他举起一只手,仍然无动于衷地拧住我的下嘴唇,将它缓缓扭曲,差点儿将皮肉撕裂。这时他仍不松手,让我自己旋转,一直退到屋子中央。他扯着我的下唇叫我跪下,弄得我嘴边鲜血淋漓而又不知所措。然后他转身与别人汇合,排成一列站在墙前。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我在毫无遮阴之处(因为房门敞开故阳光射入)痛苦呻吟。就在这光照下,进来一位头发蓬乱的巫师。他上身着珍珠盔甲,两腿仅有草做的短裙遮掩,头戴芦苇铁丝串成的面具,挖有两个方洞以便观看。后面跟着乐师、女人,身着紧裹全身的花衣服。这些人在后门前手舞足蹈一番,只是舞姿简陋,节奏甚少,不过略带扭动而已。这时巫师打开后门,大师们仍不动弹,只是呆呆地瞅着我。我转过头便看见那偶像,他那斧头式的双重脑袋、他那如蛇一般扭曲的铁鼻子。 人家把我带到他面前的像座下,让我喝一碗苦而又苦的黑汤,我的脑袋立刻像着了火。我忍不住大笑,这便是侮辱,实在是我受辱。他们剥光我的衣服,剃掉我全身的毛发,用油净了身,又用盐水浸过的绳索抽我的脸。我忍俊不禁,不由转过头去;但每回都有两个女人揪住我的耳朵,将我的脸凑近巫师的鞭子。但我只见巫师的方眼睛。我虽鲜血淋漓,依旧大笑不止。他们终于罢手,除我之外谁也不吭声。我脑子里已是一锅稀粥,他们这才扶起我来,强迫我瞻仰那偶像。我笑不出来啦。我深知现在命定为它效劳、对它顶礼膜拜;不,我已欲笑无声,恐惧又兼疼痛令我哑然。于是在这被室外阳光猛晒的白屋里,我伸出两颊、记忆丧尽,认真向偶像祈祷起来。只好拜他老人家啦,连他那可憎的面目也比其他一切稍微可爱一些。这时人家用一根绳子拴住我的脚踝,只给我举步的长度;他们又在偶像面前舞蹈一番,然后依次退出。 房门关上之后,又奏音乐。巫师点上树皮篝火,顿足不已。他那高大的身影在白墙角上折成两半,他又照平地猛踏数下,使屋内处处映照出手舞足蹈的人影儿。他在女人们带我去的角落里画了一个长方形,我感觉到了她们干燥而柔软的手。她们在我身旁放了一碗水和一小堆谷物,又向我指指偶像。我理解到应始终凝视它。接着巫师一一点她们的名,让她们到火边来。他鞭打了其中几位。她们嗷嗷呼痛,又跑到我的偶像神明面前跪拜一通。这时偶像还在手舞足蹈。他命令她们统统出去,仅留下一个最年少的。她还没有挨揍,此刻正蹲在乐师身边。他抓着她像一根辫子似的绞来绞去。她两眼溜圆地仰翻在地,直至完全跌倒。巫师松手时又大喊大叫,乐师们转身面壁。而在“方眼睛”面具后的人物又尖声怪叫,令人无法忍受。那少女在地上打滚,好像发了疯。末了她四肢趴地,脑袋藏在臂抱当间儿,也尖声怪叫起来,只是她的音色较低沉。这样,巫师在不断的喊声和瞻仰偶像的过程中,就恶狠狠而轻易地抓住了她,别人却因厚厚的长袍遮掩而看不到她的容貌。就说我吧,在孤独中不知所措之时,不是也大呼小叫吗?是的,那是向偶像表示惊惧的呼喊:直至后来,人家一脚把我踢到墙根,我啃了一嘴盐,就像今天啃了石头一般,何况是用我那张已被剜了舌的嘴巴!我同时等待着杀掉我必杀之人的时刻。 现在已是日过中天。从岩石的缝隙中望去,我看到了太阳在天空这块灼热的金属板上凿开一个大洞。这大洞像我的嘴一样大放厥词,将火焰喷向说不出什么颜色的大沙漠。在我前方的小路上,没有一个人影儿;地平线上也看不见一丝尘埃。在我身后他们大约在搜寻我:不,此刻还没有。日落时分他们才开门,我约略可以外出片刻。整整一天,我都在打扫偶像之家,那偶像的模样儿在我已是刻骨铭心,并且我已对之寄予厚望。从来还没有什么神明,已如此掌握并制伏了我,我日日夜夜将整个生命奉献给它。我的痛苦与不痛苦(那就是欢乐嘛)无不得自于它。是的,我萌生了欲念,因为我几乎日日观赏那狠毒而非人的仪式(现在仅能耳闻而不得目睹,因为我必须日日面壁,否则即被飨以鞭笞)。然而当我将面孔紧贴墙壁,震慑于壁上欢蹦乱跳的兽影,我听见的是可怕的长啸,喉头也干渴难熬。此时此刻,并非性欲之欲涌上我的脑门和腹部,令我难以解脱。就这样日复一日地逝去,我几乎无从辨别今昔,仿佛日日溶化于酷暑及明亮的盐墙反照之中。时间像一汪捉摸不定的流水,唯有痛苦和占有的呐喊才不时在其中溅起些许浪花。漫长的日子说不出来龙去脉,偶像在那里主宰,正如同烈日支配我这穴居。眼下同那时一样,我为不幸和欲念而流泪。一种恶意的希望将我燃烧。我要害人啦!我舔了舔步枪枪筒及里面的“灵魂”:是的,只有步枪还有魂!哦,人家剜去我舌头的那天,我终于学会了向“仇恨”的不朽灵魂跪拜。 这溶液,这疯狂的劲头,哼哼!饱蘸热气和怒气,此刻正匍匐在我的枪身上。我不能容忍这没完没了的酷热,也不能容忍这等待。我必须将他杀了。没有一只鸟,没有一棵草,只有石头、荒无人烟的沙漠,只有宁静,加上他们的叫声……我内心深处的这舌头还在说话。自从他们割去我的舌头以来,我久久遭受这单调荒凉的痛苦;它甚至剥夺了我的饮水和夜晚:我梦想着有一个夜晚,能在这盐窖里与我的神明禁闭在一起。只有黑夜,伴着那刚刚升起的星斗与朦胧的甘泉才能救我于苦难、助我摆脱人间的恶神。可我仍被禁闭,欲得夜色而不能。假如对手仍迟迟不来,我至少可以看到夜色从沙漠升起并占满苍穹。那冷峻的金色葡萄串垂悬于夜空的顶点,我将得以痛饮,并且浇灌这干燥的黑洞:这里任何活物的肌肤已无法予以润湿;我将终于忘却那惨痛的一日:疯狂之力在那天扑向我的舌头! 好热、好热哟!岩盐正在溶化,至少我觉得如此。空气在咬啮我的两眼,那巫师不戴面具闯入。又一个女人衣衫褴褛、几乎赤条条地跟了进来。她的脸上刺满花纹,同偶像的面具酷似。她的表情完全是对偶像的惊惧。当巫师打开这陋室房门时,只有她那干瘦平板的身子才有一点儿生气:她顿时扑倒在那神明脚下。接着巫师连看也不看我一眼便悄然离去。热气上升,我不能动弹。偶像在那文静的女子上方对我端详起来。他的肌肉微微颤动,而那女人偶像式的面容毫无表情,我正在此时走近她。唯有她的眼睛睁得更大,紧紧盯住我不放。我的脚与她的脚相碰。热气蒸发出吱吱响声。那女人一言不发,只睁圆双目盯着我。她悄然仰卧,缓缓缩回双腿,又徐徐掰开两膝,将两腿高高举起。但顷刻间那该死的巫师窥探着我:他们一拥而入,把我从那女人身旁拉开,并且毒打我那有罪的宝物!何罪之有?我又笑了。那有什么道德?他们让我紧贴着墙,一只有力的手紧紧捉住我的下颏,另一只手掰开我的嘴,把我的舌头拉出,拉得直流血。我大约像杀猪般尖叫。就在此时,一把利器(真是锐利!)从我的舌上划过。我恢复知觉时,变成孤单一人守着黑夜,身子贴墙,身上满是结了痂的血。一只气味奇特的干草塞儿塞住了我的嘴。嘴巴倒不出血了,但嘴里空空荡荡,唯有撕心裂肺的剧痛。我想站起身来,却又倒下。我倒很庆幸,庆幸死期将至;死也是新鲜的,死的鬼影并没有附着在什么神灵身上。 我到底没有死成。某天,新的仇恨在我心中燃起,让我霍然站立,走向后门,将它打开,复又在我出门后关上。我讨厌屋里的人,那偶像还在原地。我在外面从洞口向内祈祷,不仅是祈祷,而是笃信他,同时否定了这以前我所信仰的一切。敬礼!他就是力量和威权,可以摧毁他,却不可能叫他改换门庭。他以那惘然而疲乏的两眼越过我头顶向前观望。敬礼!他就是主子,就是唯一的主,他的天性当然就是邪恶,从来没有什么善良的主子。在不断受辱之下,整个身子头一回痛彻肺腑,我听凭他支配,接受他那以行恶为本的“秩序”,我通过崇拜他而崇拜人间行恶的信条。我现在是这信条控制之下的公民,这荒凉的城市是在盐山中剜出的,远离大自然,连沙漠罕见的花草也全无踪影;偶然的天赐恩泽,如一丝乌云、急风骤雨(那是酷日之下沙漠当中也不时光临的),也从不出现。总之是“有治”之城:一切呈直角,房间为方形,人人皆僵硬。我自觉地当上了它的恨意未消而饱经磨难的市民。我不承认人家传授的悠久历史。那是人家骗我。只有“恶毒”这东西的统治才是天衣无缝。人家骗了我:真理方方正正、掷地有声、密不透风;它不容许条分缕析。“善”不过是梦想,是一延而再延的计划,随之而来的是耗费精力的奋斗,是永远无法企及的极限。“善”的治理可望而不可即。唯有“恶”倒可以达到它的顶峰,并且说一不二。为了建立自己摸得着、看得见的统治,就应当伺候这“恶”。然后再斟酌斟酌。什么叫“然后”?唯有“恶”才无处不在。打倒欧洲,打倒理性与荣誉,打倒十字架!不错,我应当改信主子的宗教。不错,不错,我从前是奴隶。但假如我也满怀恶意,就不会再当奴隶,虽然我戴脚镣,也变成了哑巴。唉,这酷热弄得我疯疯癫癫。在这叫人受不了的阳光下,沙漠处处嘶鸣。而另外那一位,即主持“善良”的上帝,一提到他的名字我就脸色煞白;我不承认他了,现在我知道了他的底细。他在做梦,而且想撒谎。所以人家割了他的舌头,不让他再说话行骗。人家用钉子连他的脑袋也钉上了。那可怜的脑袋,眼下跟我不相上下。一锅稀粥哇!我累坏啦。我相信地球没有震动。杀掉的不是正人君子,我不会那么想的。没有正义者,有的是恶主子。他们以颠扑不破的真理治理世界。正是如此,只有偶像才有权威,他是人间唯一的神明。仇恨便是他的旨意,便是一切生命之源泉,便是如薄荷一般清新的甘泉:它很爽口,却让胃发烧。 于是我变啦,他们也明白。我与他们见面,便热吻他们的手。我是他们的人,我不知疲倦地赞美他们。我信任他们,希望他们像割去我的器官一样对待我的亲人。我一听说传教士即将光临,便知该如何应付。这一天如往日一样,就是久盛不衰的炎炎烈火之日!日落时分,只见在这巨盆高处跑来一名卫士。几分钟之后,我被拖到大门紧闭的偶像之家。他们中的一位将我压倒在地,在阴影下用十字架形的马刀威逼我。那寂静恒久不破,直至一种莫名其妙的声音充斥于平常安宁的城中。那声音许久之后被我听明白了:因为说的是在下的母语。但那声音一轰鸣,刀尖便对准我眼部,那卫士逼视着我。又有两个人声临近,其言犹在我耳:一个问为什么这屋子有人警卫,请问中尉要不要破门而入;另一个答道“不必”。语意精练。旋即又道:即有协议,此城接受二十名守城卫兵,条件是设营于城外,并且严守当地习俗。那大兵笑逐颜开,他们停止抵抗。但军官却不知实情。至少这是他们首次接纳外人照料儿童,来人可能是随军牧师,然后就要处理领地的问题。另一位说:当士兵们不在场时,他们会割掉那牧师身上他们认为应割的东西。军官答道:“不至于的。即使这位贝福尔牧师比驻军先到,也是两天后的事了。”我再也没听见什么,已在刀刃下被吓得死去活来。我疼痛如刀绞,觉得体内似有一只钢针和屠刀做成的轮盘,在那里来回转动。他们疯啦,他们全疯啦。他们让人家犯城,触动那不可能胜的权威、那货真价实的神明;而那将来到的一位,是不会被割舌的,他将炫耀他那了不起的善良,而不必付出任何代价,不必忍受侮辱。“恶”的统治将被推迟,因为还会有些疑问。人们还将浪费时间去梦想那弄不到手的“善良”,还将徒劳无益地折腾,而不是促成唯一可实现的“王国”的到来。我面对着威逼我的刀刃。哦,你唯一统治着世界的权威呀!哦,权威呀!城市的杂音渐渐消逝,城门终于敞开。我与偶像独处,觉得发烧、苦涩。我向他发誓:我将拯救自己新的信念、真正的主子、我那专横的上帝;我将名副其实地害人,不管代价如何。 哼,热气消退了点儿,石头不再抖动。我可以走出洞穴了,眼看沙漠先后蒙上黄色和赭色,接着是褐色。这夜我静候他们入睡。我将门锁拧开了,以平常用绳子量准了的步长出了门。我熟悉大街小巷,也知道打哪儿取得那杆老式步枪。我明白哪个出口无人把守,来到这里时,群星高升、夜色渐退,而沙漠却愈益色浓。现在,我觉得自己潜伏在岩石间已有多日。快点儿,快点儿,让他们快来吧!再过一会儿,他们将开始搜索我,他们将从四面八方飞向小路,而不知我之出走正是为了他们、为了更好地伺候他们。我已饿极恨极,两腿软弱无力。哦哦,在那边,小路的尽头,哼哼!两匹骆驼的身影越来越高大,以侧步式快跑,已有一些矮小的影子紧跟上来。它们以习惯的急速步伐,如梦里雾里驰骋一般奔跑过来。他们终于来到,终于来到了! 步枪啊,快点儿!我赶快将子弹上了膛。哦,偶像呀,我在那里的神明哟!希望保持你的威权,希望侮辱多多益善,希望仇恨统治一大群受难者,希望恶人成为永远的主子,希望那王国终于来到:在那里,在唯一的盐铁之城中,阴暗的暴君能毫不留情地进行奴役和占有。可现在呢,哼哼!对着怜悯放枪!对着无权威及其慈悲,放!对着一切拖延“恶”之降临的东西,放!放了再放!它们跌倒啦,它们翻了跟头,骆驼也朝着地平线狂逃,一大群黑色的飞鸟飞向明净的天空。我开怀大笑,我前仰后合!眼前这一位在那可恶的黑袍下扭动身子,他微微仰头,一眼看见了我。我可是他至高无上的主子,虽然身陷囹圄!他为什么冲着我笑?我要碾碎这张笑脸!枪托打在“善良”的面孔上,那响声何其清脆悦耳!如今,终于到了如今,一切达到极致:在沙漠的各处直至此时此刻,豺狼在吮吸空荡的风,接着以耐心的慢跑,奔向等候它们的腐尸之宴!大功告成!我举臂向天,苍天亦有情!一个淡紫色的人影在反方向的地平线上隐现:哦,欧洲的黑夜!祖国啊,童年啊!为什么值此大功告成之际,我还要悲鸣哭泣? 他挪动啦。不,那声响来自别处。而那边、来自另一方向的是他们,他们像一群黑压压的飞鸟,向这里奔袭!那是我的主子们,向着我冲来,一把抓住我。啊,啊!对啦,开枪!他们害怕那开膛破肚、大呼小叫的城池。他们害怕应我之召驰援的大兵们,怕他们冲向圣城。这恰恰是题中之意呢。现在请好好自卫!开枪吧,首先朝着我开!你们掌握着真理!哦,主子呀!他们以后会打败士兵们,会战胜空谈和爱情。他们会转身返回沙漠,会越洋过海,用他们的黑面纱遮住明朗的欧洲。对着肚皮放枪,对着眼睛放!他们将在欧洲大陆撒盐。一切植物、一切具有青春气息之物均将消亡;而戴着脚镣的哑然无声的人群将伴随我在人间沙漠中行进,头顶真正信念的骄阳。我将不再是孤单一人。哦,恶,那向我而来的恶啊!它们的狂放可爱之至!正是在这战马的鞍上他们将我处以裂尸之刑。哦,大慈大悲!我实在喜欢这将我钉上十字架的一击! 沙漠多么宁静!已是夜晚,我独自一人,口很渴。还得等待,城市何在?远方轰鸣,或许士兵们已大获全胜。不,不应如此。即使他们取胜,也不够恶毒。他们不善统治,还会宣布应当修身养性,于是千千万万人照旧会处于亦恶亦善之间,不知何去何从,常常手足无措。啊,偶像哟,你为何将我抛弃?一切都已完蛋,我渴了,我的身体在燃烧,更加阴森的夜色注满我的两眼。 做了一个长而又长的梦,我醒了。不,我就要送命了。曙光微露,是第一道阳光。那是为其他活人来临的又一天。于我,仅有骄阳与臭蝇。谁在说话?没有人。天空并未渐有朗色,不,不会的。上帝不会对沙漠多言。但究竟从哪里传出这声音:“假如你愿为恨与权而死,谁将宽恕我辈?”难道我体内另有一根长舌,或者是那不愿牺牲的先生,正跪在地上唠叨:“勇敢些,勇敢,勇敢啊!”啊,万一我又弄错了呢?从前极富同情心的人们,唯一的救星啊!哦,孤寂呀,莫将我抛弃!这里、这一位是谁?你遍体鳞伤,口中流血。原来是你巫师呀。大兵们将你击败,那边的岩盐灼人。你正是我可敬可爱的主子!丢掉这恨恨的容颜,眼下该做善者!咱们都搞错了!不妨从头再干!咱们将重建那大慈大悲之都。我要回去。是呀,请助我一臂之力。正是,请伸出手来,行行善呀…… 一把咸盐塞进了多嘴多舌奴隶的嘴里。 无声的愤怒 正值隆冬季节,但在活跃的城市上空一轮明晃晃的太阳却冉冉升起。在长堤顶端,海天一色,光华璀璨。但依瓦尔却视而不见。他顺着港口上端的林荫大道,费力地骑着自行车。在固定的脚踏板上,他搁着那条残疾的腿,自然是并不动弹;另一条腿却使足了劲儿,驱车登上还浸着露水的石板路。他头也不抬,在坐垫上显得很细瘦,竭力避开已经废了的有轨电车轨道,又猛一捏闸躲开想超前的汽车。他还不时推开一点儿腰间的挎包,费尔嫩德早晨已将午餐盒放入。两片粗制面包,今天只夹了奶酪,而不是他爱吃的西班牙式煎蛋或油炸牛排。 去工场的路从未显得如此漫长。他也老了。四十啦,虽然仍然骨瘦如柴,肌肉回缓却慢了。有时见报载体育新闻称三十岁的运动员为“老将”,他不免耸肩,对费尔嫩德说:“要说这是老将,那么我就成了古人啦!”他当然知道记者也不无道理。一满三十,不知不觉中气就不足啰。四十尚未“作古”,但在提前做准备。或许正因如此,他在去城市另一头制桶工场的途中,已很久没有观赏海景的雅趣了。想当初年方二十,看海看不厌,早就期盼到海滩度个快 6d3b." >活的周末。虽然(或正因为)腿残,他始终酷爱游泳。斗转星移,来了费尔嫩德,生了男孩;为了生计,星期六在制桶场加班,星期天为私人干零活儿。他渐渐失去剧烈运动的习惯,而当年这是他最可心的。清澈明亮的深水、强烈的阳光、姑娘们、满足躯体的生活,这是他祖国独有的快乐。而此情此趣随着青春消逝。依瓦尔仍旧爱海,不过要到日落时分,海湾的水是深蓝色。他在工余之暇坐在自家平台上很是惬意。这时他身着费尔嫩德仔细熨烫过的干净衬衫,面前放着一杯还冒着气的茴香酒。夜幕降临,空中一时呈现宁静的气象,同依瓦尔聊天的邻居突然放低了嗓门儿。这时分,他真不知自己是喜是忧。不过就在这一刻,他同意还要耐心等待,自己也不甚了解等待什么。 当他重新上班的那些日子,虽然大海依旧天天出现,他却不爱看啦,只有傍晚再见。这天早晨他骑车赶路,低着头,比平常更觉吃力,因为心情也很沉重。昨晚他开完会回来,告诉费尔嫩德,说已决定复工。费尔嫩德兴高采烈地问:“那么老板同意加工资?”他压根儿没同意。罢工失败啦。得承认,搞得不好,是那种出出气的罢工。工会跟得勉强,也自有其道理。总共十五六个工人参加,没什么了不起。工会考虑到其他不景气的制桶作坊,不能太怪他们。这一行业受到造船和运油卡车威胁,光景凄惨。做一般酒桶和波尔多酒酒桶的越来越少;主要的活儿是修理现有大桶。老板们看出生意的趋向不妙,这是实情;可他们还要保一些利。他们觉得最方便的还是冻结工资,虽然物价在上涨。一旦制桶业消失,制桶商干什么呢?你费心学了一项手艺,是不会随便改行的;何况这项手艺颇不容易,要花许多时间才能学得。一个好制桶工人,即装配弧形桶板的工人,得用火及铁环将它们箍紧,几乎是要密封,而不靠麻屑之类帮忙;这样的手艺人是十分难得的。依瓦尔会做,并引以为荣。改行算不了什么,但放弃已学会的、放弃高超的技能,这可不容易呀。有手艺而没饭碗,等于被逼入绝境。那得逆来顺受,而这“逆来顺受”也不易。很难做到不吐怨言,不去争执,并且每天早晨走同样的路(不顾积劳),而周末只得到一份微不足道、越来越难糊口的工资! 于是他们愤怒了。有两三位犹豫不决,但在同老板初步讨论之后,他们也很生气。老板非常生硬地说:“去留自便!”一条汉子站出来表示异议。埃斯波西托说:“他异想天开!以为咱们会屈服?”其实老板人不坏。他子承父业,在作坊里长大,早就认识几乎所有的工人。他有时请工人在制桶作坊里就地便餐一顿;在木屑火堆上大家烤沙丁鱼或香肠吃。因为有葡萄酒助兴,他显得十分?99lib.和气。逢到过年,他总给每个工人发五瓶精制葡萄酒。工人如果有病或逢上结婚或领圣体之类的大事,他便送来一份红包。他生女儿时,给人人都送了酒心糖。他还请依瓦尔到他的海边庄园打过两三次猎。他大概很爱厂里的工人,并且常常提到他父亲创业时也是个徒工。但他却从未家访过,不了解实情。他只想到自己,因为只了解自己。现在必须做决定。换句话说,他也碰上了难题。但他有恃无恐。 他们强迫工会就范,作坊关了大门。老板竟说:“不必为罢工纠察队辛苦啦。作坊不开工,我就得节约开支。”这当然不是事实,却于事无补。这等于当着工人的面说:让他们干活是一种施舍。埃斯波西托气疯了,说他没有心肝。对方脾气暴躁,不得不把双方拉开。但与此同时,工人们受到威吓。罢工二十天,女人们在家里愁眉苦脸。两三位工人泄了气。最后,工会主张不如让步,条件是仲裁解决,同时以加班加点弥补罢工损失。工人们决定复工。当然同时说着大话,说事情没有完,以后再算账。但今天早晨觉得特别累,也许是罢工失败感到压力吧,肉也吃不上,仅有奶酪,幻想破灭啦。太阳虽好也帮不上忙,大海不再象征未来美好。依瓦尔踩着单一的脚镫,每转动一圈,他都觉得又老了一点儿。他一想到作坊、伙伴们和老板(马上就要见到的),心情就格外沉重。费尔嫩德担心地问过:“你们对老板会说些什么呢?”“没什么好说。”依瓦尔已骑上车,一边摇头一边说。他咬紧牙关,那张肌肤细腻的褐色小脸变得阴沉起来。“干活,就这么着。”眼下他骑车赶路,仍然咬着牙,愤怒夹杂着忧虑和不满,似乎连天空也变得阴沉。 他走出了林荫大道。大海一直伸展到西班牙人居住的老城潮湿的街巷当间儿。这些街巷的尽头是堆放旧货、破铜烂铁以及汽车修理场的地方,他们的作坊赫然立于其间。那是某种形式的敞棚,半截是水泥墙,往上是大玻璃窗,顶棚是瓦棱铁皮。这作坊盖在老制桶工场上方,工场其实是一处庭院,四周又是几个较小的内院。企业扩大后放弃了旧址,那里只堆放破烂了。庭院之外,隔着一条小径(上有瓦片做的“屋顶”)是老板的私人花园,花园尽头便是他的府邸了。府邸又大又难看,却因处处是柔嫩的葡萄藤和室外扶梯四周清瘦的忍冬草而格外招人喜爱。 依瓦尔立刻就看见作坊的大门已紧紧关闭,一群工人静静地站在门前。从他在这里干活开始,上班时吃闭门羹还是头一回。老板刻意做文章。依瓦尔向左边走,将自行车放在大棚延伸出 7684." >的小车棚里,朝作坊大门行进。他远远瞥见埃斯波西托,那是一位褐皮肤bbr>藏书网、多毛发的彪形大汉,做工时就在他近侧。还瞥见工会代表马尔库,他长着一颗假声男高音演员式的脑袋,再就是作坊里唯一的阿拉伯人赛义德了。然后连同所有其他工人,都一声不吭地看着他来到。但还没等到相遇,他们却转身向大门:那门已是半开。工头巴列斯特尔在门框中出现。是他打开了沉甸甸的大门中的一扇,然后背朝工人们,将它缓缓推向生铁做的门轨上。 巴列斯特尔资格最老,他反对罢工。不过埃斯波西托说他“为老板效劳”,他就不吭声了。现在他就离大门不远,身着海蓝色毛衣,体形矮胖,已打着赤脚(他同赛义德两人赤脚干活),眼看工人一个个进门。他的眸子呈淡蓝色,淡到了在那张晒黑了的苍老面容上显不出颜色来。他的胡髭下垂并且很浓,嘴巴不胜忧郁似的。大家都不做声,对这种“败兵”式的入厂深感屈辱;又对自己的敢怒不敢言极为恼火,但益发难以启口开言。他们走过时不看巴列斯特尔,明知他让他们这样进厂是奉命,而他那副愁眉苦脸的窘相说明他的心思。依瓦尔却瞅了瞅他,那人喜欢他,默默朝他点了点头。 现在他们都走进了入门右首的小更衣间:那里有一些白木板分开的栏板,每边有可上锁的存衣处。进门后的最后一栏紧挨敞棚大墙处改装成了淋浴间,下面在黏土板上凿了条下水道。从外面隐约可见,一些已做好的波尔多葡萄酒酒桶,但铁箍还没上紧,只待加热完工。还有一些厚厚的底座,已刻上了长长的纹缝(有些是圆形座,待用刨子细刨)。另有一堆堆熄灭了的火堆儿。进口左侧靠墙排列着工作台,工作台前堆着许多待刨的木桶板。右墙下离更衣间不远处,有两具擦得油光锃亮的大型机械锯,似乎很有威力却寂静无声。 干活的人不多,敞棚久已显得过大。于是冬天便冻人,夏天却凉爽。但今天的作坊,似乎到处是被遗弃的景象:地方空旷,业务荒废,角落里是没人管的空桶;唯一的圆圈是一圈桶板的底脚,桶板本身却置于高处,还有点儿像拼成的一朵大木头花朵儿;工作台上到处是木屑,随处可见工具箱和器械……工人们怔怔地瞅着,现在他们已穿上旧毛衣、褪色和修补过的长裤,他们不知所措。巴列斯特尔打量他们。“喂,干活吧!”他招呼道,他们依次悄然走上岗位。巴列斯特尔巡视一遍,简短指点一番活计的始末,谁也不答理他。不久,响起了第一下铁锤声,那是箍圈儿上方的揳销钉声。刨子碰到木结发出吱吱声。埃斯波西托启动一台电锯,发出尖利的刺耳声。赛义德应声递送桶板或点燃木屑,那是用来熏烤桶腰突出部分的。没人提要求时,他就在各个工作台上,以铁锤猛击,钉牢生了锈的大箍圈。木屑的香气开始弥漫于大棚。依瓦尔负责刨平、修整埃斯波西托削出的桶板;他闻到这熟悉的香气,心情略有放松。人人都悄然而作,但作坊里渐渐又有了热气和生气。透过大玻璃窗,明亮的光线照得大棚一片光明。空气仿佛呈现金色,而烟火却是青中泛蓝;依瓦尔甚至听见身旁有虫鸣。 就在此时,通向旧制桶工场的旁门在底墙上敞开,老板拉萨尔先生站在门口。他身材苗条,发色浅褐,三十刚出头。他身着洁白衬衫,领子大敞,一套华达呢浅黄西服,穿戴得体,极其合身。他两腮骨骼突出,人缘却很好。许多体育爱好者都有这种豁达风度。可他跨进门里时,却有些尴尬。他道早安的声音不像平素那么响亮,反正没有人回应。铁锤声有些消沉了,彼此不太协调,但不久又变得很响亮。拉萨尔先生犹豫不决地走了几步,然后朝小瓦莱里走去。这孩子进厂不过一年,他的岗位在电锯附近,离依瓦尔仅几步,他正在给一只波尔多酒桶上底。老板看着他干活,瓦莱里继续默默干活。“喂,小子,怎么样?”拉萨尔先生问。小伙子突然变得格外笨手笨脚。他瞟了一眼埃斯波西托,看见他正将一堆桶板放在宽阔的胳膊上,好传送给依瓦尔。埃斯波西托一边继续干活,一边也瞅着那孩子。于是瓦莱里又埋头于酒桶之中,并不答理老板。拉萨尔愕然,怔怔地在孩子面前伫立片刻,耸了耸肩,转身向马尔库。只见这人正骑在工作台上,悠然而准确地、一点点地削尖桶底有刃儿的部位。拉萨尔招呼道:“你好,马尔库!”声调比较生硬。马尔库不吭声,只是小心削下薄薄的木屑。“你们怎么着啦?”这回拉萨尔提高了嗓门儿,并且面向其他工人,“咱们没达成协议,这是事实,但不该妨碍共事呀。这种态度又有啥用?”马尔库站起身来,举起桶底,用手背将那一圈锋利的部位检查了一遍,眯起他那双懒洋洋的眼睛,似乎极为满意;然后依旧不声不响地走向另一位装配波尔多酒桶的工人。整个作坊??只有铁锤和电锯的咚咚声和吱吱声。“也好,”拉萨尔只得说,“等你们消了气,请巴列斯特尔传个话吧。”说着不紧不慢地走了。 几乎紧跟着,门铃接连响了两次,压倒了咚咚吱吱声。巴列斯特尔刚坐下,想卷一支烟抽抽,此刻勉强起立,走向底藏书网墙下的旁门。他一走,铁锤便松了劲儿。他折回时,有一位甚至歇了下来。他只是站在门口嚷了一声:“老板有请你们二位,马尔库和依瓦尔!”依瓦尔第一个反应是去上厕所,但马尔库半路拦住他,他只得踉踉跄跄跟着走。 院子里一片光明,清新舒畅,依瓦尔觉得阳光正洒照在他脸上和赤裸的两臂。他们登上外梯,头顶是繁花初绽的忍冬草。他们踏进走廊,两旁挂满各种证书奖状之类,这时忽闻幼儿哭声,以及拉萨尔先生的话:“午饭后哄她睡一觉,不好再请医生。”说着老板已进走廊,请他们进那间已不陌生的小办公室。里面的家具仿田园风格,两边置满体育比赛的奖杯奖状。拉萨尔在办公桌前就座,并招呼:“请坐!”但他们仍站立着。“今天请二位来,因为马尔库是工会代表,依瓦尔是除巴列斯特尔外最老的工人。我不想重开谈判,那已告结束。我不能、绝不能满足你们的要求。事情已解决,结论是复工。我看出你们对我有气,觉得很难过。我这是实话实说。今天只想补充一句,眼下办不到的,只要买卖又兴旺,将来或许可以。只要办得到,我会不请自办的。眼下大家要同心协力。”他没再说什么,似在沉思,然后举目扫视二人,“行吗?”马尔库瞧着窗外。依瓦尔咬了咬牙,欲言而不能。拉萨尔又道:“听着,你们都在较劲儿。不会老是这样,等你们理智些时,别忘了我方才的话。”他起身,朝马尔库伸过手去。“你好!”他用亲热的意大利俗语说。马尔库突然脸色煞白,他那媚人的男高音演员式的容貌变得冷峻,并在瞬间掠过一丝凶狠劲儿。接着他突然转身离去。拉萨尔的脸色也变得铁青。他盯着依瓦尔却并不伸出手,而大叫一声:“去你的吧!” 两人回到作坊时,工人们正在午餐。巴列斯特尔出去了。马尔库只说了声:“空头支票!”就回到岗位。埃斯波西托不再啃他的面包,问他俩怎么回答的。依瓦尔说:“根本没答理。”接着,他去找挎包,再回到工作台。正待开始进餐,却瞥见赛义德:此人正仰卧在一堆木屑当中,目光落在被较暗光线照成蓝色的玻璃天棚上。依瓦尔问他吃了没有,赛义德说吃了无花果子。依瓦尔不能继续进餐。从见拉萨尔以来的别扭劲儿突然消失,代之以一种热情。他站起身来,将面包一分为二,对赛义德说下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到时候你再请我吧!”他说道。赛义德报以微微一笑,咬了一口依瓦尔的夹奶酪的面包,但装成不饿的样子,咬得很轻。 埃斯波西托拿来一只旧罐子,点燃一堆木屑,他热一热装在罐里的咖啡。他说:杂货商听说罢工失败,要他把这送给作坊。一只装过芥菜的杯子被传来传去,每传一人,埃斯波西托就注入一些已加糖的咖啡。赛义德一口饮完,比吃正餐还来劲。埃斯波西托就着滚烫的罐儿,将剩下的咖啡喝光,一边咂嘴,一边咒骂。巴列斯特尔适时归来,宣布上工。 工人们正在收拾餐纸餐具,巴列斯特尔走到大家中间,不期而然地说:这对大家都是一次打击,他也不例外;但不能因此耍孩子脾气,何况赌气无益。埃斯波西托手里还端着那罐子,便朝他转身,他那厚实的长脸变得通红。依瓦尔知道他想说出大家的心里话:这不是赌气,而是人家堵了你的嘴;只有决一死战了。又气又无能为力,这弄得大家很痛苦,连叫也叫不出声来!大家都是好汉嘛!总不能装腔作势、满脸堆笑吧?但埃斯波西托却一句话也没说出口,脸色却渐渐缓和,只轻拍了一下巴列斯特尔的肩膀。此时别人都干活去了。铁锤咚咚声复起,大敞棚充满熟悉的嘈杂声、木屑的香味以及破旧衣衫的汗酸气味。大电锯隆隆声响,啃啮着埃斯波西托缓缓递送过去的桶板。在啃啮之处,冒起了湿漉漉的锯木屑,于是粗糙多毛的手上被撒上一层“面包屑”,这手正是在吱吱作响的利刃两侧紧扶木料的。当桶板切出后,听到的就只有马达声了。 依瓦尔一直弯腰驼背,脸朝着手中的刨具,现在感到疲乏,平常倦意来得迟些。显然,在这些赋闲的日子里,他缺乏锻炼。不过他也想到年事渐高,体力劳动日艰,因为这劳动不仅仅是劳心。这疲乏宣告着有一把年纪了。凡是劳动四肢的活计,最终受到诅咒,并成为死亡的前奏。出大力流大汗的日子,睡眠也就无异于死亡。儿子想当小学教员,这不无道理。对那些凭空赞美体力劳动的人,自己实在不知其所云。 依瓦尔直直身子,好喘一口气,也是为了驱散这些不祥之念。此时门铃声复响,铃声不绝,但有些奇特:有短暂的间歇,复又急急响起。工人们因此住手。巴列斯特尔惊奇地倾听,终于下决心缓缓朝旁门走去。他离去后数秒,铃声打住。工人们恢复工作。旁门猛然复开,巴列斯特尔朝更衣室奔去。他走出时已穿好便鞋,正在套好上装,边走边告诉依瓦尔:“小姐犯病啦,我去请热尔曼医生。”说着奔向大门。热尔曼医生照料全作坊人员,他住在近郊。依瓦尔不加评论地将这消息传开。大家围拢在他四周,相视无言。电锯在自行转动,只听得它的隆隆声在继续。“也许没什么。”一位工人说。他们重新各就各位,作坊又充满做工的种种声响。不过活儿干得很慢,好像大家在观望什么。 过了一刻钟,巴列斯特尔又进来了,放下他的上衣,一言不发地又从旁门走出。大玻璃窗上的日光已西落。稍后,当电锯不锯木时,可辨出救护车的呜呜声,由远及近,乃至到了面前,最后又归于沉寂。不久巴列斯特尔回来,大家都朝他走去。埃斯波西托停下了电锯。据巴列斯特尔说,孩子在屋里脱衣时突然跌倒,好像被人砍了一刀。“竟会有这样的事!”马尔库惊叹。巴列斯特尔点点头,朝作坊做了个泛泛的手势,但他深为震动。救护车声又起,大家都聚在作坊里,一片静寂。玻璃窗照进黄黄的日光,他们粗糙的大手一点儿也帮不上忙,徒然垂放在沾满木屑的旧工裤两侧。 下午后半截活儿干得很拖沓。依瓦尔不再觉得疲劳,但心里仍很难过。他本想说点儿什么,却无话可说,别人也不一样。在沉闷的表情中,仅有悲伤和某种执拗。在他内心深处形成了“真倒霉”这个词儿,但不很明确,就像肥皂泡儿一样,刚形成就破碎了。他真想回家,重见费尔嫩德和儿子,重登平台。正在这时,巴列斯特尔宣布收工,机器全部停下。工人们不急不忙地熄灭火堆,收拾工作台,依次进入更衣室。赛义德仍是最后离去,还得清扫现场,在满是尘土的地面浇水。依瓦尔到更衣室时,高大多毛的埃斯波西托已在淋浴喷头下,他背朝大伙儿,稀里哗啦地擦肥皂。平常大家爱拿他的羞羞答答开玩笑,这大熊般的巨人唯恐暴露私处,但今天谁也不注意这。埃斯波西托退出,臀部用毛巾裹成长裙。大家轮流入浴。马尔库使劲拍打赤裸的臀部,就在这时忽听大门在门轨上滑开,拉萨尔走了进来。 他的穿着同第一次进来无异,但头发有些乱。他在门口站着,环视空荡荡的作坊,走了几步又停下,然后朝更衣室望去。埃斯波西托仍穿着那件筒裙,转身朝着他。他光着身子,有些尴尬,两脚交替晃着身躯。依瓦尔觉得马尔库应当说点儿什么,但马尔库藏在淋浴的“水帘”之后,别人看不见。埃斯波西托抓住一件衬衣赶紧穿上,这时拉萨尔拖腔走调地说了声“晚安”,便走向旁门。依瓦尔忽想叫住他,旁门却已被带上。 于是依瓦尔没洗澡就更衣,向大家道了晚安,语意恳切,众人也热烈应答。他急急走出,找到自行车,一跨上车,便又感极度疲惫。他现在是借着晚霞,在交通拥塞的城区里骑车。他骑得很快,急于回到那老式房屋和平台。在坐下休息之前,他将在洗衣房入浴,眼下他正扫视着比上午更加湛蓝的海面。但他脑中一直浮现着那小女孩的身影,始终记挂着此事。 回到家里,只见儿子已放学,正在翻阅画报。费尔嫩德问依瓦尔是否都顺利,他一言不发,在洗衣房冲凉,然后坐在靠平台的板凳上。他的上方挂着打了补丁的衣服,天色已变得半明半暗,越过墙头,可见到黄昏时分平缓的海面。费尔嫩德拿来茴香酒、两只酒杯和凉水壶,她在丈夫身边坐下。他把经过情形都告诉了她,并且像初婚时一样拉着她的手。他说完坐着不动,脸朝着远处暮色愈浓的海面。“嘿,是大海不帮忙呀!”他暗想。他想望着青春复来,费尔嫩德也姣好如初,那么他俩必定会远渡重洋的。 东道主 小学教师凝视着朝他走来的两个人,一个是骑马,另一个步行。山间有一条险径直通小学,两人尚未踏入此道。高原空旷,他俩正在乱石间的雪地里蹒跚前行,不时可见马失前蹄。还没听见它嘶鸣,却隐隐可见马鼻喷出的热气。两人中至少有一人熟识地形,他们沿着多日来已消失在泥泞雪地里的小径行走。小学教师算计着:半小时以内到不了山顶。天气很冷。他想回校取一件粗毛线衣。 他穿过冰凉而空荡的教室。黑板上用四色粉笔画了法国的四条大河,分别流向各自的河口,这地图已在黑板上滞留了三天。十月中旬忽然飘起飞雪,此前是接连八个月的大旱,其间又不曾下雨缓解旱情。散居在高原各村的二三十名学生便不到校了,只好等天晴。达鲁只给自己那间卧室生了火,那小屋与教室毗邻,面向东侧的高原,另有一扇窗户与教室窗户一样朝南。小学在这个方向离高原南坡仅数公里,天晴时,可远眺山岭支脉,那淡紫色的仞壁正是通向沙漠的门户。 达鲁稍暖了暖身子,便回到窗口。从那里他头一回瞥见两位不速之客,后来却看不见了,大概爬上了险路。天色已不那么浓黑,夜间雪已停住。拂晓时分,曙光略带灰暗,但随着云层升高,灰暗并未加深,直至下午二时,白昼仿佛刚刚来临。但比之大雪蔽天、漆黑一团、狂风呼啸、门窗撼动的那三天,情况已有改善。达鲁在卧室里等了很久,偶尔出去,到院中小屋喂喂鸡或取几块煤。幸好,在暴风雪前两天,北方邻村塔吉德的小卡车运来了配额煤,再过两天还要来。 而且他尚有足够的储备应付紧急情况,小屋里堆满了一袋袋小麦,学校当局让他保存,以便接济家中遭了旱灾的学生。实际上家家受灾情影响,因为都是贫困户。达鲁每天都给孩子们分口粮。他了解,在这些困难的日子里粮食短缺,也许今晚有学生家长或长兄前来取粮。要保证在下一季收获之前不断粮,这便是目标。现在从法国驶来几艘运小麦的货轮,最艰难的时节已过。但那伤心惨目的情景令人难以忘怀:一群衣衫褴褛的穷汉在烈日下游荡,高原的石灰化日益严重,土地渐渐萎缩,真像是在被烘烤,脚下每块石头一踩就成灰。成百上千的山羊倒毙,饿死人的现象也时有发生,但外界未必都能知道。 在普通贫困面前,他虽在这偏远的小学过着僧侣式的清贫生活,而且也自甘俭薄,但还是鹤立鸡群,不免心中有愧:家中墙壁稍有粉饰,置有一张窄窄的长沙发,书架衣柜都用白木料打成,院里有一口井,每周按时供水供粮。想不到来了这么一场大雪,事先毫无准备,也没有先下点儿雨过渡一下。这地方本来如此,即使没有居民,也已十分艰难。何况居民未使自然条件稍有改观。不过达鲁生于斯长于斯,若移居别处,便有离土离根之感。 他出门来到校前的台地上,不速之客已走到半坡。骑马的原来是他早就认识的巴尔杜奇。这老资格的警察用绳索牵着一名阿拉伯人:他双手被捆,低头疾行。警察做了个敬礼的手势,达鲁并不作答,而在专心观察那穿着褪色蓝长袍的阿拉伯人。那人脚蹬便鞋,却套有羊毛粗袜,头顶还扎了块又窄又小的缠头巾。两人渐近,这时巴尔杜奇让坐骑慢行,似乎不想弄伤那阿拉伯人。 走到其声可辨的距离,巴尔杜奇大喊:“从艾尔·阿麦尔过来才三公里,走了一个钟头!”达鲁没吭声。他穿着粗毛衣愈显矮小粗壮,正定睛凝视他们上行。那阿拉伯人连一次也没抬过头。“欢迎,”达鲁招呼道,“请进,暖暖身子!”来人已走上台地,巴尔杜奇不甚利索地下了马,紧攥着手中绳索。他的胡髭翘立,嘴角微露笑意。他两眼又小又黑,深陷在晒成深褐色的脑门上,嘴边皱纹密布,看上去颇为尽心和专注。达鲁接过缰绳,将马牵进棚屋,回头走向正在校园等待吩咐的两人。他将二位请进卧室,又道:“我去教室生火,这样大家宽敞些。”他重新走进房间时,巴尔杜奇正坐在长沙发上。他已解开拴住阿拉伯人的绳索,让他蹲在炉旁。不过由于手还被绑着,缠头巾现已甩在身后,他只能盯着窗子待着。达鲁起先只看见他那厚厚的嘴唇:丰满、光滑,几乎跟黑人一样;鼻头却很直,目光暗淡,情感似很炽烈。缠头巾下露出一角执拗的脑门,皮肤因严寒而发白,但此刻已重新有了热气;整个面容的表情焦虑,充满反叛精神,给达鲁留下深刻印象。这时他扭头向达鲁,逼视着达鲁的两眼。“请到这边来,”小学教师说,“我给二位做薄荷茶。”巴尔杜奇应道:“谢谢!这差使真苦,巴不得赶快退休。”又用阿拉伯语对人犯说:“你也过来。”人犯站起身来,两手并拢放在胸前,走进校园。 达鲁托着茶,同时提了一把椅子走进教室。但巴尔杜奇已端坐在第一排学生座位上,那阿拉伯人蹲在讲坛边上,面对放在讲坛和窗户间的火炉。达鲁将茶递给人犯,见他双手被缚,不禁迟疑起来:“也许可以解开吧?”“当然,”巴尔杜奇说,“那是旅途中的措施。”说着装作要起身的样子。但达鲁将茶杯放在地上,跪在那阿拉伯人身旁。后者一言不发,用炽热的目光看他怎么做。双手自由之后,他揉了揉肿胀的两腕,端起茶杯,小口小口但不胜敏捷地呷着热茶。 “好哇,”达鲁又道,“这么赶路,上哪去呀?” 巴尔杜奇从茶杯里缩回胡髭:“上这儿,孩子!” “你俩可是‘特殊学生’!在这儿过夜?” “不。我回艾尔·阿麦尔。你呢,你把这伙计交到廷基特,混合居民镇正等着他。” 巴尔杜奇略带善意的笑着,端详着达鲁。 “你胡说些什么?”小学教师问,“拿我开心吗?” “不,孩子,这是上峰命令。” “命令?我又不是……”达鲁犹豫不决,他不想难为这上了年纪的科西嘉人,“总之我不是干这一行的。” “嗨,打起仗来,什么都得干呀。” “那我等您‘宣战’呢!” 巴尔杜奇点了点头。 “那好,命令已下达,跟你有关,似乎有动乱,据说还会有反叛。咱们可以说被动员了。” 达鲁表情仍很固执。巴尔杜奇接着说: “听着,孩子。我很喜欢你,请谅解我们。我们艾尔·阿麦尔分局只有十来个人,要在这一小管片上巡逻,我得回局里。上峰让我将这匹野马交给你,然后立即返回,那边无法拘留。他本村发生叛乱,要抢回他。你必须在明天白天送到廷基特。你强壮如牛,二十来公里的路对你是小意思。完了就完啦,你再回来教学生,一切照旧。” 墙后传来马的“噗噗”鼻息声和“笃笃”踢蹄声。达鲁眺望窗外。天气肯定转晴了,雪原上的光照逐渐扩大。冰雪融化之时,阳光必将再现辉煌,并将再次普照这片处处是石块的原野。还会有好几天的时间,一碧如洗的净空会把不含湿气的亮光射向荒无人烟的大地,那里仍将是一片万径人踪灭的景象。 达鲁转身诘问巴尔杜奇:“说到底,他犯了什么法?”警察没来得及应答,他又问:“这人说法语吗?” “不说,一句也不会。追捕了一个月,人家把他藏了起来。他杀了表兄。” “他反对咱们?” “我想未必,但这永远搞不清。” “他为何杀人?” “我想是因为家庭纠纷,似乎对方欠他粮食,不太清楚。反正他一镰刀就解决了表兄。嗬,就像宰羊,‘嚓’一声!……” 巴尔杜奇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那阿拉伯人受到吸引,忐忑不安地瞧瞧他。达鲁突然怒火中烧,讨厌这个家伙,讨厌所有的人和他们的歹毒心肠,他们彼此无尽的仇恨,以及嗜血成性的陋习。 但炉子上的水已嗞嗞有声,他为巴尔杜奇续了茶水,稍稍迟疑之后,也照应了那阿拉伯人。那人再次一饮而尽。他伸出手臂时敞开了一点儿长袍,达鲁看到他骨瘦如柴。 “谢谢你,孩子。现在我走啦。”警察道。 他起身朝阿拉伯人走去,又从衣袋里取出一根细绳。 “你这是干吗?”达鲁生硬地质问。 巴尔杜奇愕然,指了指绳子。 “大可不必嘛。” 年长的警察决心动摇了: “那就听便吧。你当然有武器啰?” “我有一支猎枪。” “藏在哪儿?” “大木箱里。” “你应当放在床边。” “为什么?” “我用不着担心。” “你已引起注意,孩子。他们一叛乱,谁也不安全。咱们都在一条船上。” “我能自卫,来得及看见他们到来。” 巴尔杜奇笑了,接着又收敛起笑意,胡髭遮住了依然洁白的牙齿。 “来得及?太棒啦。我早说过,你总是有点儿糊涂。我爱你正是为了这,跟我儿子很像。” 说着他拔出手枪放在桌上。 “留着有用。我返程用不着两件武器。” 手枪在黑漆的桌面上闪闪发光。当警察转向他时,他闻到一股皮革和马体的气味。 “巴尔杜奇,你听着,我讨厌这些,首先是你抓住的小伙子。但我不会交人。打仗嘛,必要时我参加。交人可不行。”达鲁语气唐突。 那警察站在他面前,正色瞧着他。 “你在干蠢事,”他不急不忙地说,“我也不喜欢这一套。我虽然干了好多年,用绳子捆人还是不习惯,简直很不好意思。可你又不能放任不管呀。” “我不交人。”达鲁又说了一遍。 “这可是命令,孩子。我一再说明白啦!” “是这样的,你也可以向他们一再说:我决不交人!” 巴尔杜奇显然在努力思考。他来回打量这两人,终于下定决心。 “不,我对他们什么也不说。你不跟我们站在一边,那就请便。我不告密,但我奉命交人,我正在这么做。你立即签收吧。” “没必要。我不否认你听凭我处置此人。” “别对我使坏,我知道你会说真话的。你是当地人,是好汉。但签收是规矩。” 达鲁打开抽屉,拿出一小瓶暗红墨水、一支带红木笔杆的蘸水钢笔,以及“上士”牌笔尖,那都是用来写红格字的。他签了字。警察将那张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公文包,然后朝大门走去。 “我送送你。”达鲁说。 “不必啦,”巴尔杜奇说,“何必再客气,你已经冒犯我啦。” 他端详了一番那在原地不动的阿拉伯人,不胜惆怅地吸了吸气,毅然转身向外走。“别了,孩子!”他喊道。大门在其身后砰然关上。巴尔杜奇的身影在窗下闪过,然后便消失。脚踩在雪地里已是寂然无声。马儿在墙后稍有动弹,母鸡受惊拍翅。霎时,巴尔杜奇又经过窗下,手持马缰。他头也不回地走上陡途,身影先消逝,其后马的影子也不见了。远远传来一块巨石缓缓滚落的声音。达鲁回到仍不动弹的人犯跟前,凝视不语。然后用阿拉伯语说:“等一等!”说着进卧室。走到卧室门口,他似另有主意,便闯入办公室,取枪放入衣袋,接着便头也不回地进了房间。 他久久躺在长沙发上,遥望长天悠悠落下的夜幕,并且侧耳倾听,只辨出一片寂然。大战后初来乍到时,最令他痛苦的便是这万籁俱寂。他主动要求到这小城镇任职,这里地处山岭支脉脚下,正是沙漠与高原中间。这里有岩岭,北面呈暗绿色,南方显粉褐色,恰?是那终年炙热之地的尽端。起先人家叫他去北方高原。他来此后,最苦的是这仅有石块的不毛之地,竟如此偏僻,如此沉寂!有时似有田埂,不免想到作物,哪知是开采建筑石料的遗迹!若在这里耕作,收获的只有石子。从前还有人刮下一些石缝里的泥块,用来培植村中小园的花草。地貌如此,四分之三是石头。城镇也曾兴起,繁荣一阵后便告消失;居民匆匆过往,彼此做爱或残杀,然后告别人间。在这片沙漠之地,沙漠及其主人都无足轻重。然而,达鲁深知:舍此沙漠,沙漠及其主人都无法生存。 他站起身时,教室里没传出任何声响。他惊奇的是,竟会幸灾乐祸地设想那阿拉伯人已溜走,因而自己无须旁骛或做什么决定。可惜那人犯仍在。他不过选中了办公桌与火炉之间的空地,舒舒服服地平躺下来。此刻正睁大眼睛琢磨天花板。这姿势突出了厚厚的嘴唇,似乎他老在赌气。“过来!”达鲁吩咐。阿拉伯人站起身来跟他走。进屋以后,达鲁指指窗下靠近办公桌的一张椅子。那阿拉伯人一边坐下,一边端详达鲁。 “饿吗?”达鲁问。 99lib?“饿。”那人犯说。 达鲁摆开两套餐具。他抓了一把面粉和上了油,在碟子里摊了一块饼,同时点着液化气炉。趁饼在加热,他又到小屋取了奶酪、鸡蛋、枣子和炼乳。饼做好了,他就放在窗台上凉一凉,又将加了水的炼乳煮热,并且做了摊鸡蛋。动作间,他碰了一下深藏在大衣袋里的手枪。他放下碗,走进教室,将手枪放进办公桌的抽屉里。再回屋时,夜幕已降下。他开了灯,给那阿拉伯人上了菜,嘱咐他:“吃吧。”那人拿起一块饼,匆匆送到嘴边,却又停下。 “你呢?”他问。 “你先吃,我也会吃的。” 那厚嘴唇稍稍张开,并略带迟疑,接着狠狠咬了一口蒸饼。 餐毕,阿拉伯人凝视着小学教员。 “你是法官吗?” “不是。我看你看到明天。” “你为什么同我一起吃?” “饿了呗。” 对方无言以对。达鲁起身出门。他从小屋拿来一张行军床,展开在办公桌与火炉之间,与自己的床成直角。角落里有一只大箱子,竖起充作文件架;他从那上面抽出两床被褥,铺垫在行军床上。然后他住了手,觉得无聊,便坐在床上。没有什么事要做准备了。现在得细看此人。他这样做了,试图想象那怒容。他想不出来。看得见的只有阴暗却有神的目光,以及那张厚实的大嘴。 “你为什么杀了他?”达鲁问,那声音颇有敌意,自己也始料未及。 阿拉伯人目不正视。 “他逃跑了,我在后面追。” 他抬起眼看达鲁,两眼充满疑惑和苦恼。 “现在你要把我怎么办?” “你害怕吗?” 对方挺了挺腰,把眼睛转向别处。 “你后悔吗?” 那阿拉伯人张口结舌地看着他,看来他没听懂。达鲁生起气来。那人犯膀大腰粗,夹在两张床之间似乎很别扭。 “睡上来吧,那是你的床!”达鲁急躁地说。 阿拉伯人并不动弹,却招呼达鲁: “你说呢?” 小学教师瞅着他。 “警察明天还来吗?” “不知道。” “你跟我一道走?” “不知道。问这干什么?” 人犯起身,脚朝窗口直接躺在被褥上。电灯光直射入眼帘,他立刻闭眼。 “问这干什么?”达鲁伫立床前,重复道bbr>藏书网。 阿拉伯人在耀眼的灯光下睁开双目,竭力不眨眼皮地凝视对方。 “跟咱一起走吧。”他又道。 时至半夜,达鲁仍无睡意。他脱光衣服上了床。他习惯于裸体而眠。但当他站在屋里而无蔽体之衣时,不免踌躇起来。他觉得易受伤害,很想重新穿好衣服,接着他耸了耸肩。他是见过世面的,必要时他能将对手砍成两半。他从床上可以瞥见那人:仰卧着,仍然纹丝不动,在强光下紧闭两眼。达鲁熄灯时,阴影仿佛突然凝成一块。外面的天空没有星光,却似乎在缓缓流走;从窗口远望,夜色似乎又恢复了生命气息。达鲁不久能分辨躺在面前的身躯了。那人依旧不动弹,两眼却好像并未闭上。校园四围飘着轻风,它或将驱散乌云,让人们重见光明。 夜渐深,风愈紧。鸡窝里传出拍翅声,但不久归于寂然。阿拉伯人辗转反侧,此刻背朝达鲁,似有呻吟之声。达鲁细辨鼻息,鼾声渐浓渐朗。因为近在咫尺,实在难以成眠。达鲁浮想联翩。一年来,他无伴独居,此刻有人反觉不便。尤其是因为,它带来一种兄弟情谊,达鲁久已领教,但此刻难以苟同:士兵或囚徒同住一室,便产生特殊情感,好似解甲宽衣之余,便能超越你我,在梦幻与疲惫之中亲如一家。不过他竭力摆脱此类杂念,争取入睡。 稍后,那阿拉伯人悄然而动,达鲁仍很清醒。当他出现第二个动作时,达鲁挺直腰板,有所警觉。阿拉伯人撑着臂肘坐起,像是梦游人。他坐在床上,静静等待,并未将头转向达鲁,似在倾注全力辨听。达鲁不动声色:他刚想到,手枪留在办公桌的抽屉里了,最好立即采取行动。然而他却继续观察这人犯,只见他仍然蹑手蹑脚,将两脚触到地面,只是还在等候,接着便缓缓立起身来。达鲁正想喝住他,他却行走起来,这一回动作自然却格外悄然无声。他朝通往棚屋的后门走去。他小心翼翼弄开门锁,出门后反身关门,却并不严实。达鲁纹丝未动,暗自思忖:“溜掉啦!省掉麻烦啦。”不过仍侧耳倾听,鸡窝里毫无反应。那人大概已走在高地上。此时传来轻微的流水声,达鲁未解其意,只见那阿拉伯人又在门框里露了面,极小心地反锁了房门,悄然无声地重新躺下。于是达鲁也翻了翻身,睡着了。这以后,他在恍惚中听见校园附近有静悄悄的脚步声。“我在做梦,做梦呢!”他自言自语。这回真入睡了。 醒来时,天已大明。从未关紧的窗户里吹进一股清新的冷空气。那阿拉伯人在沉睡中,此刻在被子下蜷曲身子,张着大嘴,并无任何拘束。达鲁前去摇动他的身躯,他却猛然一惊,怔怔地盯住达鲁,眼神若痴若狂,惧怯之情无以言表。达鲁见状倒退一步:“别怕,是我。该进早餐咧。”那阿拉伯人摇摇头,口里却连连称是。他容貌复归平静,却依然魂不守舍。 咖啡已煮好。他俩坐在行军床上,边饮边咬着蒸饼。接着达鲁将那人带进棚屋,指指水龙头,示意他梳洗。达鲁回屋,叠好被褥,收起行军床,然后整理好自己的床以及房间。接着他穿过校园,走上平台。此刻朝阳已悬在碧空之中,洒照在荒漠高原上的是柔和跃动的阳光。陡路上冰雪已开始融化,石块将再度裸露。那?小学教师蹲在高地一端,放眼观赏原野风光。他想到巴尔杜奇。他曾难为了此人,似乎想将他赶走,因为自己似乎耻于与之为伍。这位警察的告别之词言犹在耳;不知何故,他深感自身的缥缈与脆弱。就在这时,那人犯在校园另一端呛咳有声。达鲁几乎是勉为其难地侧耳倾听,接着忽然怒从中来,捡起一粒石子,“嗖”的一声扔进雪原。这家伙犯下愚不可及的罪行,此事已属可恶,但交人又违背良心:每想及此,都觉可悲可叹。因此,他心里痛骂将这阿拉伯人送来的同胞,又痛骂这犯下弑亲之罪却不知潜逃的怪物。他霍然起立,在台地上转动身子,无奈地静候片刻,只得重返校园。 那阿拉伯人躬身向着棚屋的水泥地,用两个手指刷牙。达鲁瞧瞧他,命他进屋。他自己已率先走入。他在粗毛衣上加了一件猎装,穿上出门走路的鞋。他站立稍候,等阿拉伯人重新戴上风帽,穿好便鞋。两人复入校园,小学教师为同伴指明出门之路。“你走吧。”他下令道,对方并无反应。“我也走。”他道。于是阿拉伯人走出。达鲁折回屋内,打了一包枣子、白糖和面包干。经过教室时,他在办公桌前稍有踌躇,然后毅然走出校门,转身锁了门。“打这边走,”他折向东方,阿拉伯人尾随。但走出不远,背后似有细微声响。他转身返回,巡看四周:杳无一人。阿拉伯人翘首相望,不明其中奥妙。“咱们走吧。”达鲁招呼着。 他俩走了一个钟头,在一处石灰尖塔旁稍息。冰雪融化得越来越快,阳光立刻晒干水迹。高地很快一片洁净,干燥得触物有声。重新上路时,地面果然发出嘟嘟声响。不时有小鸟划过长空,发出快活的啁啾声。达鲁大口大口吸进这清明剔透的空气,展现在他面前的是那熟悉的大地,此刻在蓝天碧云下已是一片金黄,放眼瞭望,不觉心旷神怡。他俩顺南坡而下,大约又走了一小时,来到一处岩石粉末织成的平台。高原自此一泻而下,东方形成低地平原,偶见远方冒出几株孤树,伸展着瘦削的枝干。远眺南方,则乱石成堆,异峰突起,地势颇为险峻。 达鲁巡看了东南两方,地平线上唯见碧空,不见人影。他转身瞅着那阿拉伯人,后者木然相视。达鲁将小包塞过去,说道:“拿去,里面是枣子、面包、白糖,坚持两天没问题。另有一千法郎。”阿拉伯人接过包裹和法郎,但那收获丰盛的双手举在胸前放不下来,似乎不知所措。“现在往前看,”小学教师又叮咛,并且指向东方,“这是通往廷基特的公路,你得走两小时。廷基特有办事处和警察局,等你投案。”阿拉伯人朝东看去,仍将小包和金钱紧贴胸前。达鲁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毫不客气地让他转身四十五度,面向南方。在此地山脚下,隐隐可见一弯小路。“这就是横贯高地的小道,如果行走一整天,便是牧场和离此最近的游牧部落。按他们的规矩,会欢迎并且收留你。”那人犯已转向达鲁,一脸大惊失色的表情,嗫嚅道:“听我说……”达鲁摇头制止:“不必啦,现在,一切听便。”说着,转身向校园方向跨出两大步,却又迟疑地看了看未曾动弹的阿拉伯人,径自走开。几分钟内,唯闻自身足音踏在冰冷地面笃笃有声,却并不回头。但片刻后,仍不免掉头翘望:阿拉伯人仍站在山顶边上原来的地方,两手却已垂下,他也往这边看。达鲁猛觉喉头发紧,但他已极不耐烦,嘟哝中做了个激烈的手势,随即离去。山上不复有人。 达鲁驻足不前,眼下日头高升,有些灼人。他折回几步,先犹豫,复果断,等走到山边,已是大汗淋漓。他紧赶慢赶,气喘吁吁爬上山顶。南方满是石块的原野,衬着蓝天蔚为壮观;东方平原却已蒸发出一层稀薄的热浪。透过淡淡的雾,达鲁痛心地看到,那阿拉伯人正向着囚徒之路行进。 稍后,达鲁呆立教室窗前,两眼视而不见:一片明晃晃的阳光,正自天而降,洒向屹立的高原。身后的黑板仍画有弯弯曲曲的四条法国大河,笨拙的字迹在其间留下语句:“你交出了我们的兄弟,休想有好下场!”达鲁仰望长空与荒原,还有那通向大海的无垠大地。面对他一往情深的大地,这又是何等难耐的孤独啊! 约拿斯或画家在工作中 把我扔进大海吧……因为我知道,是我将这场暴风雨引来,肆虐于你身上的。 ——《约拿斯纪》第一章第十二节 画家吉尔贝尔·约拿斯相信自己的福星。而且他只相信这福星,尽管他也尊重,甚至赞美别人的信仰。不过他自己的信念是与德行兼容的,因为他隐隐约约承认:他将会是无功受禄。因此,在他三十五岁上下时,竟有十多名评论家突然争风吃醋,都说自己发掘了这伟大的天才;他自己则处之泰然。有些人说这静若止水的态度不过是自鸣得意,其实那正是谦恭而又自信。约拿斯天公地道,将这归功于福星高照,而并非才华出众。 他有点儿喜出望外的倒是,某画商提出给他支付月俸,足以解除种种后顾之忧。建筑师拉多从中学时代就欣赏约拿斯及其福星,此刻却论证这月俸仅够温饱,那画商倒有得无失。“总还是好事。”约拿斯驳道。拉多事事马到成功,但全凭苦干实干。他对这位老友颇为严厉:“什么好事不好事?必须争长较短!”毫无作用,约拿斯心里对福星感恩不尽。“照您的意思办!”他对画商说。于是他放弃了在父亲主办的出版社的职务,全心全意从事绘画。“这不是天赐良机么!”他感叹道。 他心里想的是:“良机常在。”就记忆所及,这“良机”从未怠工。于是他又无限温情地感激起双亲来:首先是因为对他的教育颇为松弛,他有的是沉思遐想之余暇;其次是他们以“通奸”为由获判分居。至少这是他父亲提出的借口,却忘了说明这“通奸”颇为独到:他的妻子是名副其实的非宗教圣人,做了大量行善的事,却不能见容于夫君。她毫无城府地将身心都奉献给了苦难深重的人类,但做丈夫的却要管制老婆的善举。“我受够了,她同穷汉们串通一气,目的是欺骗我!”这位“奥赛罗”式的丈夫抱怨道。 这误会对约拿斯很有好处。父母读到(或听说)有好些因双亲离异而造成的虐杀案例,于是对儿子争相宠爱,以便“防微杜渐”。孩子受到的心理冲击越不显著,他俩就越是忧虑无穷:不明显的伤害才是最深沉的伤害。只要约拿斯对自己或当天的经历表示满意,父母的常规忧虑便上升为恐惧。他俩对孩子倍加关注,于是孩子事事如意。 他那徒具虚名的不幸赐给他一个忠诚的兄弟,就是好友拉多。拉多的父母常常邀请这位中学小伙伴,对他的遭遇深表同情。他俩悲天悯人的言辞,促使那爱好运动、身强体壮的儿子萌生一种愿望,将那已小有成就的同伴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赞赏成就与纡尊降贵正好相得益彰,于是情深意长,约拿斯一如寻常受之无愧,唯恐好景难再。 约拿斯不甚用功就毕了业,依旧是福星高照,进了父亲主办的出版社,不但谋到职位,而且间接寻得了发挥丹青小技的机会。约拿斯之父乃法国头号出版商,认定正是靠了“文化危机”,书籍一跃而为“未来的希望”。他的口头禅是:“有史为鉴:读书愈少,购书愈多。”依此推论,他极少阅读送上门来的手稿,决策全凭作者名望或作品题材(唯一永恒的题材自然是“性”事,该出版商乃成专业户);他的业务仅限于使装帧新奇、广告低廉。约拿斯被派主管“手稿阅读部”,另有多种“余兴”,他巧逢的正是绘画。 平生头一回,他发现自己有意想不到的热情,能乐此不疲地整日作画,并且轻松愉快地做这件事。别的事情引不起他的兴致,他在婚嫁之龄娶亲纯属偶然:绘画已占据他全部身心。对日常的人与事,他仅报以善意一笑,却从不操心。后来出了一次摩托车祸:拉多将伙伴置于后座,车速过快,致使约拿斯右手骨折上了石膏;这一来,他于赋闲中关心起男女之情来。就连这一层,他也认为是福星保佑。没有这次事故,他决无闲暇以应有眼光端详路易丝·普兰。 依拉多之见,那路易丝根本不值一看。他自己矮胖壮实,偏偏喜欢伟岸的女人。“不知你怎会看中这小蚂蚁!”路易丝确实娇小,皮肤、毛发、眸子一律乌黑;但她比例匀称,容貌楚楚动人。高大健壮的约拿斯对这“小蚂蚁”一往情深,尤其是因为她做事麻利。路易丝生来好动。这性格与约拿斯的慵懒及贪慵懒之便,可谓互补短长。路易丝先致力于文学,她至少以为约拿斯有志于出版事业。她胡乱读书,未几便得海阔天空纵论一切。约拿斯不胜赏识,自认今后不必读书,路易丝的汇报已充沛之至,当代新发现概在视野圈内。路易丝断言:“不可责人之恶与丑,却可视为故作恶与丑。”其中分寸不可忽略,弄不好会怪罪全人类(拉多警告过)。路易丝不容分辩,称:此系亘古不变之真理,言情文学与哲理刊物竞相佐证,是为不争之事实。“悉听尊便。”约拿斯做了结论,却立刻将这冷酷的发现抛到脑后,一心思念他的福星去了。 路易丝一弄清约拿斯只喜欢绘画,就立刻放弃了文学。她立即热衷于造型艺术,出入于博物馆展览厅,并且拉着约拿斯一同去。约拿斯对同代人的画作不甚理解,并且本着艺术家的纯真,面露窘态。不过也颇觉欣慰,因为关于本行本业的种种情况大长了见识。诚然,他虽看了某人的画作,第二天却会连他的尊姓大名也忘得一干二净。但路易丝却振振有词,斩钉截铁地提到她在文学阶段获悉的一条真理:其实你什么也不会忘记的。于是那福星绝对又在保佑约拿斯: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宣称自己记忆确凿,同时又因健忘而方便舒适。 但路易丝的忠诚奉献,在约拿斯的日常起居中达到光辉灿烂的顶峰。可爱的天使免除了买衣帽、置鞋袜的种种麻烦,这本来在一般人已属短暂的一生中占去过多时光;她还承担起现代消磨岁月的种种发明:包括社会保障方面艰深难懂的印刷品、朝令夕改的税收新花招,一概归她阅读处理。拉多不免讥评:“这倒很好。可她不能代替你去牙医诊所呀。”她不去,但可以代打电话、代约看病时间。她照料小汽车的停放、在假日旅馆订房间、购买家用煤,甚至连约拿斯要送的礼品也由她代买,并且为他选花、送花。约拿斯不在家时,她居然还能抽出时间来为他整理床铺,好让他当晚上床少些麻烦。 在这股热情冲动下,她也上了这张床。跟镇长约好时间办了手续,在约拿斯的天才得到公认前两年就去了镇公所,还妥善安排蜜月旅行,顺便参观了所有的博物馆。旅行之前,在“住房危机”的高峰时刻,找到一处三室住房,旅行结束后便在那里住下。其后,她几乎是“连续作业”,制造了两个孩子,正好一男一女;她计划生三胎,而正好在约拿斯辞离出版社、专攻绘画之日大功告成。 自此,她还得照料孩子。虽然时间紧缺,她仍竭力帮助夫君。她当然对照顾不周深感歉意,但那坚韧不拔的性格不允许她沉湎于疚悔之中。“没办法,”她解释道,“各有各的工作嘛。”其实约拿斯挺喜欢这说法,因为像同代所有艺术家一样,他也愿被尊为“工匠”。由于对“工匠”照顾不周,他只好自己上街买皮鞋。不过除了本应如此之外,约拿斯还想苦中取乐。他因此不得不逛商店,却反而有了独处的机会,这对夫妇生活也是宝贵的补充。 然而在家居生活中最突出的要算生存空间问题。他们身边的时间与空间紧缩是相伴而来的。生儿育女、先生履新、住所狭窄,以及月俸不足购广厦,使夫妇两人的平行活动空间有限。他们的寓所在一座18世纪楼房的第二层,位于首都老街区。这个区住了许多艺术家,他们的规矩是:为了能出新意,就得居住在老区。约拿斯亦有此信念,对居住在这里倍感欣慰。 那住房真够得上“老”字。但由于作了若干现代化的装修,倒使它别开生面:主要是在有限的面积上,让居民占有大量新鲜空气。房间顶板特高,窗户也很壮观;如此华丽,大约是用来接待客人和举办盛会的。但城市居住必须架床叠屋,加之租金昂贵,前前后后的房主只得将大间分割为小间,再以高价出租给成群结队上门的房客。他们照旧宣扬所谓“不可忽略的空气容积”。这优点毋庸争议。但这仅仅是由于房主不可能在高度上切割,否则,他们定会作必要牺牲,为年轻一代多多营造住房,须知这一代在婚恋和繁殖方面都尤为见长。何况“空气容积”只有优点。不便之处是冬日取暖较难,以致房主不得已而提高取暖费。夏季则因大面积的玻璃窗,而令阳光长驱直入:百叶窗自属多余。房主无暇顾及,也可能是碍于门窗太高、木工昂贵。反正厚实的窗帘足以取代,成本亦不足虑:一切由房客自理。房主乐于相助:由其商店送来廉价帷布。本来,在房产业方面乐善好施就是他们的第二职业。此类新贵日常供应细密纱布和绒料。 约拿斯对住房的优点赞叹不已,也看出不足之处。谈到取暖费,他向房主表示:“悉听尊便。”至于窗帘,他与路易丝同感:只需遮掩卧室,别个不必安装。这位心地纯净的君子常说:“咱们没有隐私。”约拿斯特别钟情的是那一大间:房顶高得无须另行采光。另两间远为狭小,前后相连,与大间仅隔一窄廊,从窄廊可直接进入大间。在寓所顶端,与厨房紧邻的有洗手间以及所谓“淋浴间”。这样称呼亦无不可,但须自置淋浴器,并且在享受润泽时直立不动,运作至为艰难。 顶篷特别高,室内极狭窄,使这住所变成奇特的“平行六面体”,几乎处处是玻璃门窗,家具找不到傍依之处,人在屋里像物理实验用的“潜水模特”,在“冰族馆”里载沉载浮。更有甚者,所有窗户都面向天井,相距咫尺,邻人的同类风格窗门清晰可辨,甚至可以隔窗瞥见另一层窗户(自然是朝向另一天井)。约拿斯兴高采烈,连声称道:“真是冰清玉洁的世界啊!”按拉多之见,男女主人住一小间,即将问世的宝宝住另一小间。大间白天可作约拿斯的画室,晚间及进餐时可作全家共用之厅堂。不得已时也可在厨房用餐,只需男主人或女主人取“立式”而已。拉多贡献不少,设计了种种新花样:诸如滚动式隔门、可折叠的桌椅,不仅节省了家具,还使这奇特的住所更添异趣。 但当所有房间都放满绘画作品并为婴儿占据之后,就必须考虑另觅新居了。在第三个孩子问世之前,约拿斯在大间作画,路易丝在伉俪卧室织衣,两个宝宝充分使用那第三间,并在各屋之间尽兴奔跑。于是夫妇俩决定将新生儿安置在画室一角:约拿斯将画幅堆成“屏风”,宝宝啼泣之声立时可闻,即刻照应甚为便利。何况实际上无须惊动约拿斯,路易丝总是提前赶到。未等宝宝啼叫,她即赶到画室,并且总是蹑手蹑脚、小心翼翼。约拿斯对这等细致周到,自然深为感动;某日告其妻,不必蹑脚,他自可在足音回荡中照旧工作。路易丝说也是怕惊动孩子。约拿斯一面对她表露的母爱之情甚为珍惜,一面暗叹她闹了个大笑话。当下他不敢承认:路易丝的谨慎小心比横冲直撞可能更碍事。首先是因为时间拖得更长,其次因为路易丝得演一场“模拟戏”:两臂张开,胸部微挺,提高双脚,不可能不被察觉。这办法跟她宣布的意图适得其反,因为很容易刮倒画室里遍布的大小画架,于是就会惊醒宝宝,他也会用自己强有力的“手段”表示反抗。做父亲的对孩子的肺活量深感自豪,跑过去哄他入睡,妻子随后接过手来。这时约拿斯扶起倒地的画幅,然后手持画笔,无限得意地聆听宝宝那持续而洪亮的嗓音。 这时节正好当着约拿斯因成绩卓著而交上了许多朋友,朋友们爱打电话,或突然来访。电话机经一再斟酌,还是放入了画室;铃响不免吵醒宝宝,于是啼哭与电话铃混成一片。如果碰巧路易丝正在照料别的孩子,便会带着他们跑过来;但她多半发现约拿斯已一手抱孩子,一手兼拿画笔与话筒,电话里转达了请他赴午宴的盛情邀请。约拿斯自认谈吐平庸,有人请他午餐不免受宠若惊;不过他更愿参加晚宴,以便全天工作。但可惜多半是午宴,这无拘无束的聚会是专为良朋佳友约拿斯而备。于是“良朋佳友”应道:“悉听尊便!”随即挂断,赞道:“真是盛情难却啊!”说着将宝宝交给路易丝,接着继续干活,不久因进餐而中断。于是挪开画架,打开折叠桌,与孩子们一同坐下。进餐时,约拿斯仍盯着未完之作;有时(至少是初来新居之日)觉得孩子们咀嚼或吞咽太慢,使每次进餐拖延过久。但他在报上读到:进餐须从容,有利于消化。因此,也就找到了从容不迫、充分享用的理由。 有时来访的是新知,拉多只在晚餐后才来,白天他自己要上班。何况他深知画家要借昼光创作。不过约拿斯的新知不是画家便是评论家,无一例外。过去、将来作画的都有;或者是过去、将来照料画作画品的人。99lib?他们大约都珍惜艺术,抱怨世道不公、秩序紊乱,致使艺术工作历尽艰辛,而画家必备的构思也颇受干扰。他们一发牢骚便是好几个下午,却恳请约拿斯不妨照样工作权当他们未曾造访,不必把他们放在心上。又自称并非庸夫俗子,很能体谅艺术家珍惜光阴。约拿斯对有这样深明大义的好友至为感动,便又坐在画作面前,却仍旧有问必答,对种种趣事也不可置若罔闻。 对这等的平易近人,旧雨新知如鱼得水。他们兴致愈来愈浓,早已忘记进餐时间,幼儿却不会忘记。他们跑过来,加入谈话,小呼大喊,客人们同他们逗趣儿,他们也放胆从一位客人的怀里投到另一位的膝上,真是其乐无穷。终于,从天井的一方天空照来的光线变得昏暗,约拿斯只得搁笔歇息。如此这般,只好请大家吃顿便饭,论文说艺直至深夜,也往往要对并不在场的抄袭者、贪财者大加挞伐。约拿斯本来习于早睡早起,以便利用最初的白昼之光。这一来就难办了,早餐来不及准备,他自己也将疲惫不堪。但一个晚上增加如许见闻,迟早会对艺术不无裨益,想到这一层便倍感欣慰。他说:“艺术有如大自然,绝无徒然虚设之物!这也是福星高照哩!” 旧雨新知之外,便是后学晚生了。约拿斯如今已自成一派。起初他喜出望外,自认尚须从头学起,哪里谈得到为人师表?作为艺术家的他,尚在黑暗中摸索,哪有能力指明方向?但他很快明白:学生未必是渴望学习的人。恰恰相反,有人自称“后学晚生”,却正是为了教诲老师,从中获得乐趣,而并不谋私利。因此,他可以谦卑地接受这额外的荣幸。约拿斯的学生们用许多时间解释他作品的内容和原委。于是他在自己作品里发现了许多始料不及的意图,以及大量他未曾放入的内容。他自认思想贫乏,但多亏了这些后学晚生,才变得才思丰沛起来。有时因为发现了久已埋没的此类财富,约拿斯脸上掠过一丝自豪的神色。“也许真是这样,”他喃喃自语,“从远景来看,这个人物的面孔最突出。他们称之为‘间接人物化’,我不懂这术语。但从效果来看,我的成绩不小呢。”然而他很快又把这高超的技巧归功于福星。“成绩不小的是我那颗福星,”他又想,“至于我自己,我仍陪伴着路易丝和孩子们。” 后学晚生还有一大功劳:他们迫使约拿斯更加严格要求自己。他们在言谈中把他捧上天,特别赞扬他的人品和干劲,因此他不能再有什么缺点。本来他在克服难点、重提画笔当间,有嚼一块糖或巧克力的习惯,这样一来也只好放弃。如果只有他一人,他自会重蹈旧习。他在德行上如此突飞猛进,实在是由于旧雨新知、后学晚生日夜陪伴:倘若他还贪食,那就未免寒碜;再说彼等谈笑风生,他实在不忍以陋习相扰。 学生们还坚决要求他忠于自己的美学观。约拿斯本人须冥思苦想,才能捕得一丝灵感,对现实产生新鲜的眼光,因而对“美学观”不甚了了。学生们却分成几派,彼此对立而又爱憎分明。在这方面,岂能有丝毫含糊?约拿斯很想把功劳归于“灵机一动”(那是艺术家谦恭的好友)。但某几张画远离学生的思路,他们眉头频皱,弄得约拿斯不能不深刻反思自己的艺术,这当然大有裨益。 后学晚生之辈对约拿斯还有一种帮助,就是硬要他品评自己的习作。结果天天有人将刚画了几笔的作品拿来,放在约拿斯与他尚未完稿的画幅之间,取得最佳照明,不表示态度是断然不行的。而至今他最惭愧的事,便是不懂鉴赏。除了令他陶醉的上乘之作,还有最拙劣的涂鸦,居于其间者,他一概觉得自有意趣,并且彼此雷同。他只得事先想好一套套评语,尤其是因为此等门生如巴黎的诸般画匠一样,好歹都有一些才情:若都在场,他又须道出千差万别,让人人开心。这难能可贵的义务,迫使他对绘画艺术造就一番见地和形诸唇舌的丰富辞令。他又及时悟到:人家需要的并非毫无用处的批评,而是鼓励,以至赞许。只要赞许因人而异便算尽责。约拿斯较原有的禀性和气又跨进了一步,简直在匠心独运地行和善之道。 约拿斯在朋辈门生簇拥下作画,现在椅子已环绕他的画架排列成圈,时间便如是飞逝。有时邻人好奇,伏窗远望,也加入观众行列。他终日与人探讨、交流、赏画,路易丝走过他报以微笑,孩子哭闹他也要略尽父道,来了电话他热烈应答,手里还拿着画笔,不时添加一须一眉。可以说,他生活内容充实,每分每秒从不虚度,他对上帝免除他的闲愁不胜感激。但另一方面,因为作一画所需笔触繁多,须有一些“闲愁”,全仗若干消“愁”。朋辈固然颇多教益,创作效率却愈显迟缓。即使偶尔独处,也已疲惫不堪,哪有拼搏之力?逢到此时,他一心向往社会重新安排,既能顾及友情之乐,又能享受闲散之趣! 他向路易丝诉说一番,而她焦虑的是:老大老二成长迅速,斗室渐感局促。她想将他俩送进大屋,以屏风相隔,而将宝宝安排在小屋,兼收免去电话骚扰之益。由于宝宝一点儿也不占地方,约拿斯可以将小间变成画室。大间白天用来接待客人,约拿斯不妨进进出出、看望朋辈或从事创作,确信人家能理解他需要独处。而且,由于老大老二早睡,晚间聚会便可缩短。“好主意!”约拿斯略加思考便立刻同意了。“还有,如果你那些朋友早点儿告辞,咱俩在一块儿的时间也长一些!”路易丝有感而言。约拿斯凝视她:她脸上掠过一抹淡淡的哀愁。他至为感动,无限温情地拥抱了她。她也毫无拘束,一时间夫妻俩恩恩爱爱,宛若新婚。但她突然悟到:也许那一小间对约拿斯来说委实不够用,于是马上拿起皮尺,丈量之后发觉:他和门生的画作(以后者居多)占地甚大,平素的工作场地不比那小间大多少。约拿斯乃即刻搬迁。 走运的是:干活愈少、名声愈大。每次展出都提前预告,并且大肆鼓吹。恰巧有少数评论家(其中两位是寓所常客)稍有保留,于降温有助。然而真传弟子却怒不可遏,又将那小小的贬损全部抵消而有余。真传弟子的理论是:虽然他们最看重早期作品,但当代的研究酝酿着名副其实的革命。每当人家盛赞他早年作品时,他总有些窘愧,接着又自惭无知,继而流露不胜感激之情。唯有拉多嘟哝着:“一批怪物!……他们把你当成万古不变的偶像来崇拜。跟他们为伍,日子好难过!”可约拿斯还要为弟子们辩护:“你是没法理解的,因为你喜欢我的全部作品。”拉多扑哧一笑:“瞎说,我根本不喜欢你的画作,我喜欢的是你的艺术!” 但画作依然备受欢迎。举办一次极受称赞的展览之后,画商主动提出增加月俸。约拿斯感恩不尽地表示接受。那商人却反唇相讥:“听这口气,您还挺看重金钱!”画家觉得人家出自善意,愈加心悦诚服。不过后来他要求将一张画捐赠给某次慈善事业的义卖,商人却问起“有无进款”。约拿斯一无所知。画商乃要求严守合同,按规定在出售时实行专利。“合同就是合同。”他言简意赅。在双方合同中并无关于慈善事业的条文。“那么悉听尊便。”画家道。 新的生活安排使约拿斯心满意足。他有相当多的时间可以闭门自守,回复纷至沓来而又不应怠慢的信函。少数来件涉及收信人的艺术;多数询问其人其事,或要求咨询、期待鼓励以至借钱。随着约拿斯声誉日隆,他像人人一样,收到种种呼吁,请他声讨种种违背正义的恶行。他一一作复,发表艺术见解,致谢社会各界,提供咨询,自己节省买领带的钱以对他人小有助益,也不时在主持正义的抗议书上签署大名。拉多又从旁进言道:“你时下怎么搞起政治来?还是让作家跟灰姑娘们干这种事吧!”说错啦,他只签署言明与党派之争无涉的抗议书,但凡抗议书都自称“无涉”。约拿斯有时接连好几个星期,衣袋里塞满未及作复而又连发催询的信件。他挑急件(一般是陌生人所写)先复,而等较为从容时再与友人笔谈。文债如山,当然无暇漫步,心中也难以平静。他总觉得自己跟不上,内心总觉愧疚,即在作画当间也不时有感。 路易丝愈来愈为照料幼儿忙碌不已,因为家务而精疲力竭;他本可分担的一部分也无力兼及了。他遂引以为恨。他究竟是为了乐趣而辛苦;她则如牛负重,苦海无边。当她外出办事时,约拿斯对此尤有体会:“电话!”老大呼叫。于是他放下画笔,知道又是邀请赴宴,然后心绪稍定又来作画。“查煤气啦!”一名职员在门口嚷嚷,孩子刚给他开了门。约拿斯刚接完电话或应付了查煤气的,就来了一位老友或弟子(有时二者同时光临):“就来,就来!”他们追踪直至小屋,继续日前未能尽意的交谈。日久天长,来客都对走廊不复陌生。他们就站在那里,彼此招呼,又要还待在远处的约拿斯支持自己的看法,或者干脆长驱直入闯进小屋。心满意足者说:“至少在这小屋里还能拜见您,并且从容请教!”“可不是,这一阵子简直见面都难啊!”他当然也感到对不起那些未能谋面者,而他们往往倒是极欲一晤的老友。但时间实在紧迫,又不能什么都答应,结果免不了挨骂。有人讥讽:“他一出名架子就大了哩,谁也不见啦!”还有人添油加醋:“他谁也不爱,就爱他自己!”错啦,他爱绘画,爱路易丝,爱孩子们,爱拉多及另几位老友;他对亲朋故旧都抱着善意。可惜人生短暂,时光飞逝,精力也不济。既要画出世态人情,又要亲历世态人情,谈何容易!再者,他还不能抱怨或辩解,否则就会有人拍着他的肩膀嘲笑:“幸运儿!有得就有失哟!” 于是来函堆积如山,弟子们依然络绎不绝,一般俗人也蜂拥而至;约拿斯还以为他们总是关心绘画吧,正如他们本可同常人一样,热衷于美国王室逸事或烹调传授游戏。实际上那些人主要是社交界的女子,举手投足、穿着打扮都很简朴。她们自己不买画,却将男友带上门,暗暗指望他们掏腰包,自然多半是做梦。但她们却能助路易丝一臂之力,特别是为上门的男客沏茶续水。茶杯从一双手传递到另一双手,经过走廊,由厨房而入大房间,又传回小小画室:约拿斯正被少数来客团团围住(小屋只装得下这么多人),一边交谈一边挥笔不止;直至不得不停下笔来,感激不已地端起一位妙龄女士专门为他精心沏制的浓茶。 他呷了一口茶,觑眼凝视一位弟子刚放回画架的草图,与朋辈欢声笑语,其间忽又想到请一位弟子速将连夜撰复的书信及时付邮,接着又赶紧扶起在他膝前滚爬的老二,然后摆出姿势让好事者拍照。又一声:“约拿斯,接电话!”他高举茶杯,不住道歉着从占据走廊的人群中辟开小道,接完电话赶紧折回,在画面一角涂抹一番,又停笔回应那位妙龄佳人:“一定为您画像!”言毕又在画架前坐定。他刚重新构思,便有人大呼:“约拿斯,签字!”“什么?是挂号信吗?”“不是。声援克什米尔苦役犯!”“就来,就来!”于是他连跑带跳来到门口,接见一位友人之友,听取他那《抗议书》的内容,询问是否涉及政治,对方一面口称无涉,却教训他“画家地位崇高,因而义不容辞”,云云;待他抬起头来,还没听清姓名,便被引见一位刚获99lib?t>金牌的拳击手或某某友邦的杰出戏剧家。后者直勾勾的眼神盯了约拿斯足有五分钟,声称因不通法语,谨以注目为礼,聊表景仰之意。约拿斯诚惶诚恐,连连点头称是。幸好闯进来又一名可爱的说教者,才打破这尴尬局面。约拿斯觉得不胜欣喜,并且也如实道来。他摸了摸衣袋里塞满的信件,提起笔来正待再描上几笔;不过先谢了人家诚意相赠的一对“塞特”种卷毛小猎犬,将它们护送进夫妇的小卧室,又回来表示接受捐赠者邀赴的午宴。此时却又听得路易丝惊呼不已,发现那对小猎犬从未经历室内生活的驯养,便将它们移至淋浴间。两只小活物仍狂吠不已,搅得四邻不安。约拿斯的两眼不时越过人群头顶,瞥见路易丝那似感万分无奈的目光。终于熬到了日落时分,部分来客纷纷告辞;另一部分则依依难舍,仍留在大屋,不胜怜爱地观赏路易丝哄孩子们入睡。一位戴圆帽的高雅女士也好意相助,还连声称赞约拿斯家里气氛极为亲热,她本人回到两层楼的私人公馆将颇有冷清之感。 某星期六下午,拉多将一只精巧的晾衣架送来给路易丝,这衣架可以悬挂在厨房的顶板上,他认为这套住房实已拥挤不堪。约拿斯在小屋里,于朋辈簇拥下正在为“抱着猎犬的太太”作肖像画;而他本人也正由一位官方画家摹画。照路易丝的说法,这位画家正在做官方的订货,名称暂定为“工作中的画家”。拉多退至小屋一角观察老友,见他似正聚精会神奋力工作。一位从未见过拉多的客人朝他歪着身子说:“喏,瞧他脸色有多好!”拉多避不作答。那人又道:“您作画吗?我也是画家。请听我说,他在走下坡路。”“已经是这样?”拉多问。“不错,功成名就了嘛,一般人都抵挡不住。他到头啦。”“您是说‘走下坡路’,还是‘到了头’?”“走下坡路对画家来说就等于到了头。您看,他已画不出什么名堂来了。现在是别人画他,再将他挂上墙壁,从此万事大吉!” 后来,某个夜晚,路易丝、拉多和约拿斯三人聚集在夫妇卧室里。约拿斯站着,另两人坐在卧床一角,没人吭声。孩子已入梦乡,猎犬寄存到郊外了。约拿斯和拉多擦了擦碗碟,此刻正由路易丝洗净,大家都很累了。“请一位保姆吧。”拉多见有那么多杯碟,便有此建议,但路易丝不胜忧郁,答道:“让她住在哪里啊?”大家相视无言。“你满意吗?”拉多突然问约拿斯。约拿斯报以微笑,但已是倦态毕露。“满意。大家都对我很好。”“不见得,”拉多说,“还得防着点儿。不是人人都抱有善意。”“你指谁?”“比如你的画家朋友们。”“这我知道,”约拿斯说,“许多画家天生如此。连最了不起的画家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正‘存在’!于是就搜寻证据,因而要评判、要责难!这可以壮胆,使‘存在’有了开端。他们很孤单啊!”拉多连连摇头。约拿斯又道:“听我说,我了解他们,应当热爱这些人。”“那么你呢?”拉多又问,“你‘存在’吗?你从不说任何人的坏话呀。”约拿斯笑道:“嘿!我常想到他们的坏处,不过很快就忘掉。”又正色道:“不,我不能肯定自己眼下是否‘存在’,但我将会‘存在’,这是无疑的。” 拉多又问路易丝作何感想。她一脸倦色,勉力表示赞同约拿斯的看法:来客的见解无甚要紧,重要的是约拿斯的工作。她已觉察到幼儿碍手碍脚。何况孩子越来越大,得买一张长沙发,又得占地方。在找到新居之前,该怎么办?约拿斯扫视了他俩的这间卧室,当然不理想,双人床太大,可整间屋子白天用不上。他将此点告诉了正在冥思苦想的路易丝。至少在这间屋里,约拿斯可以免受干扰。人家总不敢躺在床上吧?“您有什么看法?”路易丝反问拉多。拉多盯着约拿斯,约拿斯正在凝望对面的窗户。然后,他举目仰视星光已逝的夜空,走过去放下了窗帘。从窗前走回后,他又对拉多一笑,默默无言靠着他在床边坐下。路易丝显然已精疲力竭,说要去淋浴。此刻剩下两位老友,约拿斯更感到同拉多并肩而坐。他并未朝老友看,却自言自语:“我爱绘画。我想一辈子作画,日夜不止。这不就是一种运气吗?”拉多深情地端详他,回应说:“是啊,就是一种好运啊!” 孩子在成长,约拿斯见他们快乐健壮,心里高兴。他们都已上学,下午四时回家。约拿斯还可同他们相聚在星期六下午、星期四,以及许许多多放长假的日子。他们还不懂得安分守己地做游戏,但已长大到足以让整个住所听见他们的吵闹和欢笑声。得设法让他们安静,吓唬他们,有时还得装成要揍他们的样子。还得叫他们保持服装整洁,替他们缝扣子,路易丝实在忙不过来。既然不能安排一名女仆住在家里,甚至不能让她介入这局促的家居生活,约拿斯便想到请路易丝的姐姐梦丝来帮忙。她已守寡,带着长大成人的女儿。路易丝应道:“好啊,跟梦丝可以不讲客套,什么时候想请她走就请她走。”约拿斯很高兴找到这个办法,既可减轻路易丝的负担,又缓解了自己的不安心情。减轻负担很明显,尤其是因为梦丝的女儿有时也来帮忙。母女俩心肠都极好,心地纯净,因而那高尚的情操和无私的精神都溢于言表。她俩全力以赴,帮助操持家务,决不吝惜时间。本来她俩已对孤儿寡母的生活有些厌烦,加之在路易丝家并无拘束之感,真可谓取长补短、相得益彰。如预期的那样,双方都心情舒畅,这两位亲戚从一开头就觉得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自由自在。大房间变为公用房,兼作餐厅、洗衣间和幼儿园。婴儿所在的小间用来收藏画作,同时放了一张行军床,供梦丝在无女儿陪伴时使用。 约拿斯占据夫妇卧室,利用大床与窗户间的空隙工作。不足的是须等收拾房间之后(先收拾儿童间)才能提笔。好处是,除了进来找衣服(全家唯一的衣柜放在这里)之外,一般不打扰他。来客倒是略有减少,但“常客”还是常来。出乎路易丝的意料,为了便于同约拿斯聊天,他们竟肆无忌惮地往伉俪床上一躺。孩子也过来问候爸爸,请他“把画画儿拿来看看”。约拿斯将正在进展中的“画画儿”拿给他们看,并亲热地吻吻他们。他一面送他们出屋,一面深感孩子们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灵。若没有他们,他会觉得空虚孤独。他爱孩子不亚于爱绘画,因为在他看来,人世间唯有孩子同绘画一样富于生命力。 然而,约拿斯不那么勤奋了,自己也莫名其妙。他还有干劲,但画起来却有些艰难,即使独自一人也一样。逢到这样的时刻,他经常两眼朝天看。他本来就容易神不守舍,现在更终日胡思乱想。他不在作画,而在思考绘画、思考自己的天赋。他仍喃喃自语:“我喜欢绘画。”但提着画笔的那只手却贴着身子,两耳在聆听远方传来的广播声。 与此同时,他的声望下降了。人家给他送来言不由衷的赞扬文章,以及批评文字;少数文章充满谤言诽语,读之痛心疾首。不过他仍旧宽慰,反将这类中伤看成鞭策。照旧上门的客人已不那么毕恭毕敬,而自诩“老熟人”,无须“见外”而已。当他想重新提笔时,这些人却说:“得啦,你有的是时间嘛。”约拿斯悟到:他们按“人以群分”的规矩,将自己也归入了“失败者”。不过从另一角度看,这晚来的同情也不无助益。拉多却耸耸肩:“你真傻!人家并不拥戴你!”约拿斯却不以为然:“现在他们对我有点儿爱惜啦。‘有点儿’就很了不起。至于为什么爱惜却并不重要。”他仍然健谈,仍然复信并作画,可谓尽心尽意。有时他下了真功夫,尤其是星期日下午,路易丝和梦丝带孩子出门玩去了。到晚间,他因有所进展而颇感欣喜。这一阵子,他着重描绘天色的千变万化。 某日,画商通知说:“实在抱歉,由于买主锐减,不得不降低月俸。”约拿斯一口应诺,路易丝却愁上眉梢。此刻正逢九月,孩子开学须换新装。她像平常那样鼓足勇气,自己动手干;但不久便发现力不从心。梦丝会缝缝补补,做衣服却不行。幸好约拿斯的堂姐在行,也赶来帮忙。她不时过来坐在约拿斯屋角的一张椅子上。她生性沉静寡言,此刻更是默不做声。路易丝见状有感,叫约拿斯画一幅《缝纫女工》。约拿斯一口允诺,说这是好主意。于是试笔,却浪费了两张画布,只得继续去画天空。次日,他在家中来回踱步,沉思良久却无意提笔。一位门生兴冲冲地将一篇长文送上门来;他自己本不会发现,一读之下,却获知他的画作“评价过高”并且“落伍过时”。画商也来电话,重申对作品滞销倍感焦虑。他自己照旧沉思默想,对那位门生说:文章的看法不无可取之处,但他来日方长。对画商,他表示理解,却并不苟同,他准备动手从事一幅大型新作;一切都将从头开始。言谈之中,自感持之有故,“福星”再现指日可待。所欠者唯妥善安排而已。 后来的日子里,他先试着在走廊里工作;次日又移至淋浴间,在灯光下进行;再次日竟搬进了厨房。然而他平生第一次,碰见旧雨新知都感到窘态毕露。于是他又暂时搁笔,反躬自省一番。如果是春秋季节,他本可去室外写生。不巧隆冬在即,开春前谈不到户外写景了。他也并不善罢甘休,只是彻骨之寒逼得他退避三舍。接着连续数日,他独自对画枯坐,或干脆临窗闲眺,将画笔弃置。后来他养成上午散步的习惯,脑中酝酿着捕捉一鳞半爪的速写草图:一株枯树,一瓦陋居,簌然飘逝的人影,等等。如此闲荡终日,却一无所获。相反,街上张贴的小报、偶遇故人、商店橱窗、咖啡馆冒出的热气,实在诱人,令其流连忘返。每到晚间他深自内疚,却也不停地找些借口。他会重新提笔,并且越画越好的,只是须待这旷废的间歇期消逝。眼下是在心中酝酿,如此而已。那“福星”将拨开云雾,再度展现明镜般的辉煌。现在他却终日泡在咖啡馆里。他发现酒精也能使人兴奋不已,类似过去的奋力拼搏。那几年他每念及画作便一往情深、心潮澎湃,唯有见到孩子时才有同样体验。喝到第二杯白兰地,他仿佛恢复了那沦肌浃髓的激情,觉得自己一身兼有宇宙主宰与奴婢之二任。不同的是,目前的体验空洞无物,他依然无所作为,并未将激情融进作品。不过这已最近似他平生的大志大趣;为此他不分昼夜地在烟雾缭绕、嘈杂喧扰之地虚度年华。 但他仍避开艺术家常去的场所和住区,碰见熟人说起他的绘画,他颇有几分惊恐,看得出他在回避。于是他就绕开这话题。他并非不知背后的讥诮:“他以伦勃朗自居呢!”想到这,就更加别扭了。总之,他那笑脸已踪影全无。老朋友们得出一种古怪却难免的看法:“他板着面孔,说明他自鸣得意!”他闻风而避,并且越来越多心。走进咖啡馆,如果感到有熟人在座,顿时觉得风景煞尽。片刻间,他怔怔而立,觉得创伤深痛却又无能为力,因为心慌意乱而脸色铁青。愈在此时,愈倍感友情弥足珍贵。一次忽忆及拉多和善的目光,立即掉头而去。“瞧他那副尊容!”某日当他离去时,有人在距他咫尺之地议论。 如今他只去那根本碰不上熟人的偏远街区了。在那里,他倒可以畅所欲言,笑口常开,恢复了当年的和颜悦色。人家也不求他做这做那,他在这等处所交上了几个随和的朋友。他特别喜欢同火车站冷食店的一名伙计交往。因为常去,这伙计边伺候边打听:“您干什么活儿?”约拿斯应道:“随便涂涂画画。”“画家还是油漆匠,那可都叫涂涂画画呢!”“画家。”“嘿嘿!那碗饭可不好吃哟!”伙计叹道。谈话到此为止。是“不好吃”啊,但约拿斯自有办法,问题是得把活计安排妥帖。 斗转星移,在举杯交谊之际,他有了新知。有的女人与他相好。他在云云雨雨之前或之后,不免打开>话匣,自我夸耀一番。女人都很体谅他,虽然谈不到心悦诚服。有时他觉得自己又有了昔日的干劲。某日受一位女友鼓励,他下定决心从头再干。他回到家里,试着在堂姐已离去的小屋里工作。但仅过了一小时,便收起画布,视而不见地朝路易丝淡淡一笑,就出了门。他痛饮一日,又去那女友的住所过夜,其实对她并无欲念。次日清晨,路易丝满脸愁云、万分痛苦地迎接他归来。她问他是否与那女人发生了关系。约拿斯说,自己烂醉如泥,因而并无此事;但在此前却与别的女人快活过。路易丝大惊失色、痛不欲生,脸色死灰有如溺水者。约拿斯见状,头一遭感到撕心裂肺一般难受。他这才发现,这段时间根本不把她放在心上,一时愧疚不已。他向她求饶,答应一刀两断,夫妻恩爱将一如往昔。路易丝欲哭无声,掉过头去擦拭汩汩的泪水。 第二天约拿斯早早外出。天正在下雨。他如落汤鸡般归来,肩上满载大小木板。两位老友闻讯赶来,正在大屋品尝咖啡。两人议论:“约拿斯有了新招儿,要在木板上创作呢。”约拿斯报以苦笑:“哪里哪里。不过倒是新做法。”他来到沿淋浴间、厨房和厕所伸展的小小过道。在两条走廊交叉处,他驻足不前,细细察看了直达晦暗顶板的两堵高墙。他需要一张板凳,于是下来去找看门人。 等他回来时,家里又多了几位来客。他不得不应酬一番,对付老友重逢的种种客套,也回答了家人的关爱垂询,这才走到过道尽头。妻子此时正好走出厨房。约拿斯放下板凳,紧紧拥抱她。路易丝凝望良久,方吐出一句:“求求你,别再胡闹。”约拿斯连称:“不会,不会啦。我要画画。我必须画画!”但他仿佛在自言自语,目光旁骛。活儿倒是动手干起来:在近高墙顶端,他支起一块木板,想堆起一座狭小、纵深、高高在上的“阁楼”。日落时分大功告成。他借板凳之助,两臂吊在那木板上,而为了确保坚固,又使劲拉动一番。接着,他又同众人攀谈起来,大家对他又变得如此和蔼可亲都感到庆幸。入夜,家里人少了,他操起一盏煤油灯、一把椅子、一张矮凳和一架画框,便登上了“阁楼”。家中三个女人和娃娃们都惊得目瞪口呆。“行啦,我在这里干活儿,不会打扰任何人。”他在高栖之地大声宣告。路易丝问是否真能办到。“当然,”他说,“占地极小,我也自由啦。历史上有许多大画家点着蜡烛创作,还有的……”“那木板结实吗?”“结结实实。”他又道,“放心吧!是个好办法呢。”说着走下来。 次晨他爬上阁楼,端坐入椅,将画架支在靠墙的矮凳上,灯也不点,静静思考。唯一可辨的轻微声息来自厨房和厕所,其他种种杂音仿佛十分遥远。来访的足音、门铃或电话铃声、来来去去的走动、种种欢声笑语,传到他耳际都已朦朦胧胧,就好像发自街道或别人家的院落。而且,正由于全家灯光明亮,这里的幽暗更有利于沉思遐想。不时也有个把老友走来,伫立于阁楼之下。“约拿斯,你搞什么名堂?”“干活呀。”“灯也不点?”“暂时用不着。”他确实未动手,但在构思。这里幽暗,也还安静,与昔日相比,简直如同置身大漠荒冢,唯有自身怦怦心跳清晰可辨。即使刻意向他传递的话音,他也觉得恍若隔世、与己无涉,他好比那在沉睡之中独自西归的幽居者。次晨电话铃声大作,历久不息;然而屋里空寂荒凉,唯有一具永远不辨音籁的尸身。然而他是活着的人,他在无声无息之中聆听自己的心声;他恭候福星来临。这福星此刻还隐而不露,却在酝酿再现异彩,准备着在空虚凌乱的年华之上重放永不熄灭的昔日光辉。“照呀,照呀!我需要你的辉煌!”他默默祷念。它一定会再现辉煌,这是确凿无疑的,不过他还需要历时更久的沉思。他实在幸运:既不与家人分离,又落得个幽居独处。他需要发现人家尚不甚了然的东西,虽然他自己明白,而且一贯按明白了的模样儿落笔。总之,他必须捕捉住这秘密:不仅是艺术的秘诀,他心里明白。正因为如此,他不亮灯。 如今他已是每日必上阁楼。来客显著减少,路易丝成天忙碌,谈兴不浓。约拿斯进餐时下楼,然后又回去。他成日成日一言不发地待在幽暗处。夜深人静时,他与已入眠的爱妻团聚。不久,他让路易丝将午餐递上来。路易丝悉心办理,使他万分感动。为了少打搅,他要她也送些干粮上来。渐渐地,他白天根本不下楼了,不过那些干粮却几乎原封未动。 某夜,他唤来路易丝,要几床被子在上头过夜。路易丝高高仰面相望,她欲言又止。只是她凝视约拿斯的眼神又焦虑又忧伤。他突然发现她老了不少:生活的艰辛在她身上也留下深深的烙印。这时他才想起:自己从来没助过她一臂之力!但他还未张口,她已莞尔一笑,那深情厚谊令约拿斯感到揪心之痛。“亲爱的,就照你的意思办!”她终于答道。 从此,他连宿夜也在高楼,两脚永不沾地了。家里倏然杜绝了一切来客,因为反正白昼黑夜都不见画家踪影。对有些来客说他下乡去了;对另一些来客为了更新谎言,便托称他另有画室。唯有拉多仍是忠实的客人,他爬上板凳,那和善的面孔伸到木板上方。“行吗?”他关切地问。“太行啦!”“你在干活儿吗?”“等于在干。”“可连画布也没有?”“反正是在干。”这板凳与阁楼的“对话”自然持久不 4e86." >了。拉多点点头,走下来帮助路易丝修修管道或门锁,随后不上板凳便向老友道别。老友在阴暗中招呼一声:“保重,老兄!”一天晚上,约拿斯在道别之外又称谢一番。“谢什么呀?”“谢谢你的珍爱!”“真新鲜!”拉多叫嚷着离去。 又一天晚上,约拿斯叫拉多速来,那盏灯头一回亮晶晶。约拿斯一脸着急的表情,将头探出阁楼外。“递张画布上来!”他吩咐。“你怎么着啦?瞧你瘦成这样子,像幽灵哩!”“我这几天没吃啥。没关系,我必须干活儿。”“吃了再干。”“用不着,不饿。”拉多送上画布。在躲进“小楼”之前,约拿斯问:“他们怎样了?”“问谁呀?”“路易丝和孩子嘛。”“都挺好。你若跟他们一块儿就更好!”“我不会同他们分离。一定要说清楚不会分离!”说着就不见他的身影了。拉多将自己的忧虑告诉了路易丝。路易丝也如实相告:她自己也已有数日寝不安、食不甘啦。“怎么办呢?唉!要是我能顶替他工作该有多好!”她含辛茹苦地凝视拉多。“没有他我活不下去呀!”她悲叹着。拉多不胜惊奇地发现,她的脸上又泛起少女般的红晕。 那灯通夜透明,次日上午仍经久不灭。对前来探看的拉多或路易丝,约拿斯只答一句:“别管,我干活儿呢!”中午他要了些煤油。那盏灯加了油,便重放光彩直至夜晚。拉多留下与路易丝及孩子们共进晚餐。午夜他过去向约拿斯致意。在依然通明透亮的阁楼前,他静候片刻,接着讷讷而去。次晨路易丝起床时灯火依旧。 晴好的一天来临,可约拿斯看不到了。他已将画布翻转对着白墙,他耗尽了精力,两手扶着膝头,仍在等待。他自忖:从今他无须工作了。他感到幸福。他听见孩子们的咿呀之声,听见哗哗水声,也听见杯盘叮当之声,路易丝在说什么事情。一辆卡车从林荫道上驶过,震得大玻璃窗咯咯作响。人间的风貌依旧,还那么富有朝气、逗人喜爱:约拿斯屏息凝神,静听人间的美妙音籁。从那样遥远的所在传来,它不影响约拿斯身上的欢乐与干劲,不干扰他的艺术,以及那再也无从表达、变作默默无声的万般思绪;然而这一切却把他推向自由活泼的氛围,凌驾于悠悠天地之间。孩子们从这间屋跑到那间屋,小女儿放声大笑,连路易丝也在笑(他可好久没听见她这么欢快了)。他爱他们,多么爱他们啊!他拧熄了灯,在重新笼罩的一片黑暗中,莫非是他的福星又再展辉煌?是那颗福星,他一眼就辨认出来;一股无限感激之情突然涌上心头。他仍在仰首凝望——直至无声无息地从阁楼跌下。 立刻请来一位医生。他稍后宣称:“没什么,劳累过度,休息一周便可康复。”“准能好吧,您说呢?”路易丝面如死灰地问道。“会好的。”在另一间屋里,拉多正审视那块空无一物的画布。只是在正中间,约拿斯写了几个又瘦又细的字母,很难辨认那意思是“孤独”还是“互助”! 长出来的巨石 车子在已变得泥泞的红土小路上笨重地拐了弯。夜色中,前头的车灯突然在道路两旁照亮了一边一座小木屋,屋顶都覆盖着铁皮。在右侧第二座木屋附近,薄雾中可辨出一座圆塔,是用粗糙的梁木搭起来的。从圆塔顶上伸展出一条金属缆索,起初不甚显眼,但在车灯照耀下,随着灯光愈益清晰地闪耀着,最终消失在与大路相交的斜坡后面。车子放慢速度,在离木屋几米的地方停下。 坐在司机右侧的男人走了出来,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挤出车门。站直之后,那庞然的身影摇晃了几下。他在车身附近的阴影里伫立,一脸倦态地聆听马达放慢转动的声响。然后他朝斜坡走去,走进车灯打出的影锥中。他在斜坡高处立定,那厚实的脊背在夜色中十分显眼。片刻之后,他转过身来。司机的黑脸膛在仪表板上方闪闪发光,此刻微露一丝笑意。男子做了一个手势,于是司机熄了火。立刻,连同小路和森林,一切复归寂然,只听见潺潺水声。 那男人审视着河流,朝下方看去,不过是黑糊糊蠕动着的什么东西,时而闪耀着熠熠生光的波纹。远处,也就是对面,那比较密集而固定的所在,大概就是所谓河岸了。若仔细端详,就会发现在这静悄悄的河岸上,冒起一堆淡黄色的火焰,仿佛是在远方瞭望的一只眼睛。大汉朝车子转过身来,然后点了点头。司机灭了前车灯,接着又打开,如此很有规则地闪耀着。大汉在斜坡上时隐时现,每次重现都愈显壮伟。突然,河对岸一只无形的手臂操纵一挂灯笼,在空中跃动了几下。那“窥视者”做完最后一次暗号,司机便最终熄灭了车灯。于是车子和大汉都隐没在黑夜中。车灯灭后,几乎可以看出那条河流,至少是它那健壮臂膀闪烁着的部分肌肤。公路两侧,森林庞大的黑影在夜空衬映下显现,似乎就在跟前。一小时以前开始落下霏霏细雨,已将小路淋湿;此刻还有雨丝在微温的空气里飘荡。小雨润如酥,而在原始森林中的这一大片空旷地倒显得分外沉静和安详。黑夜中微微闪烁着睡眼惺忪的星辰。 但从河对岸传来了铁链和隐隐约约的潺潺水声。大汉仍在等待,在他右侧木屋的上方,绳索渐渐抽紧了。整个缆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同时从河上传来船只驶过水面的哗哗声,轻微但范围开阔。咯吱咯吱声渐趋平静;水声却愈益开阔,接着清晰可辨,灯笼也愈变愈大。现在已可清清楚楚看到灯笼四周淡黄色的光圈。光圈渐渐扩张,又重新缩小,灯笼本身却透过薄雾闪闪发光,并在上方和四围照出枯干的棕榈叶做成的方形屋顶,四角用很粗的竹竿支撑着。这简陋的大棚缓缓朝岸边驶来,它的四周人影晃动。当它大约驶到河流正中时,可在淡淡的黄光中看出三个矮小的男子,光着上身,皮肤泛黑,头戴锥形尖帽。他们两腿微微叉开,身子挺立,以抵消来自四方的漂移之力;水流虽看不清楚,却似乎一齐压向那粗糙的大木筏。这木筏拖在后面,最后才从黑夜与河道中脱颖而出。当渡轮离得更近时,那大汉发现在大棚下方的岸上还有两名身材高大的男人,也都戴着大草帽,身上却只着一条灰褐色粗布长裤。他们竭尽全力压在篙竿上面,篙竿在木筏后半部的方位上,正深深插入水中。两名黑人的身子弯曲到了极限。船头,三名黑白混血儿静立不动,睁眼看着河岸一点点靠近,绝不抬头瞅瞅正在等候他们的壮汉。 渡轮突然碰撞到深入水中的一条渡船的船头;那灯笼在撞击下摇晃不已,正照亮了那渡船。岸上高大的黑人却直立不动,双手高过头部,攫住此刻吃水不深的竹竿;但他们的肌肉却紧绷,并且不停地颤动。那颤动似乎来自水面和水的分量。另一些船工在渡船的石墩周围抛下许多铁链,他们跳上了甲板,放下某种粗糙的吊桥,这吊桥从斜面盖住了木筏的前部。 大汉朝汽车折回并上了车,司机正在设法点火。车子缓缓挨近斜坡,将引擎盖指向天空,然后又俯向大河,开始驶向下坡。司机踩紧刹车,车身滚动了几下,在污泥中打滑,停下又开动。它在铁板跃动的嘎啦嘎啦声中驶上渡船,到达那已被沉默不语的混血儿排成两行的渡船顶端,再悄然朝木筏上开去。前车轮一上木筏,木筏就下沉一截,但几乎立刻就重新浮起,承受了整个车身的重量。然后司机将车一直开到木筏后半部,在悬挂灯笼的方形屋顶下面停了下来。混血儿们立刻将斜板收回渡船,一脚跳上了渡轮,同时让渡轮与泥泞的河岸分离。渡轮猛然一沉,接着又浮了起来。渡轮缓缓离去,只见那长长的金属杆沿着缆索在空中摇动。身材高大的黑人这时松下劲来,收回了竹竿。大汉和司机都走出汽车,面向上游伫立在木筏边缘。操作过程中谁也没有吭声;直至此刻,人人都极其沉静地坚守岗位,唯有一位高大的黑人正用粗糙的卷烟纸卷出一支香烟。 那人正在观看突破巴西原始森林、朝着他们滚滚流下来的那个大河的大缺口。此地宽数百米,污浊却明亮的浪涛此起彼伏,滚向渡轮两侧,然后越过船首,又变成强劲有力的一泓流水,穿过晦暗的茫茫森林,奔向大海和黑夜。空气里荡漾着一股腐蚀的气息,似乎来自波涛或柔和的天空。只听得渡轮下的浊水哗哗有声,两岸不时传来牛蛙的鸣叫或小鸟千奇百怪的歌唱。那大汉挨近司机站着,司机却又矮又瘦,倚着一根竹柱,两手插在褪了色的蓝布工装裤袋里。眼下这套衣服沾满了一日旅行积下的红色尘埃。他虽很年轻,脸上却已布满皱纹,此时正笑逐颜开;湿漉漉的天空还残留着几颗倦怠无力的星星,但他却视而不见。 鸟儿的啁啾声变得更清晰了,其中混杂着一些无以名状的鹊噪声;几乎同时,缆索又咯吱咯吱地响了起来。身材高大的黑人将篙竿再次插入水中,并且像盲人那样摸索着河底。那大汉又转回那方才离去的河岸。河岸又被黑夜笼罩、被河水浸湿,它广阔无垠,原始粗犷,正如远方一望无垠的森林一样。近有海洋,远有森林,而漂泊在这两者之间粗犷巨流上的三五人群几乎微不足道。当木筏到达新的渡船时,就好像渡轮斩断了条条缆索,经历旷日持久的惊险航行之后,在漆黑之夜驶抵一处荒岛。 从陆地上终于传来鼎沸人声。司机刚付了渡河钱,在沉沉夜色中,他们用葡萄牙语祝福重新踏上旅途的汽车一路顺风。 “他们说,到伊瓜佩还有六十公里路程,三小时足够。索格拉泰感到满意。”那司机宣布。 大汉粲然一笑,是开朗热情的笑,恰如其人。 “索格拉泰,我也一样,很高兴。小路很难走呢。” “达拉斯特先生,太重啦,你的身子太重了呀!”司机也大笑不止。 汽车稍稍加快了速度,它在一排排高墙般的大树间、在枝叶交错的植物中、在甜蜜而温软的香味中行进。发光的蜂类反复交叉地飞过幽暗的森林,不时有几只红眼鸟扑打着前车窗。有时又从深沉的夜色里传来怪异的虎啸声,司机打趣地转动眼珠,凝视他的邻座。 公路蜿蜒曲折,穿过摇摇晃晃的木板桥,跨越一条条小河行驶一小时,雾色愈浓。蒙蒙细雨从天而降,将前车灯光融成一片轻薄的雾。虽然车身不停摆动,达拉斯特却近于酣眠。现在已不是在森林中行进,而驶入了拉塞拉公路。今晨一出圣保罗城,他们就已进入这条大道。从这类红土质的道路上,不断飞扬起红色灰尘;而在道路两旁,极目所视之处,都可见到这红尘覆盖着草原罕见的花草树木。阳光浓重,山岭泛白,三步一沟,五步一壑,公路上时而遭遇饥肠辘辘的瘤牛,仅有的旅伴是失群而疲乏的黑秃鹫,真是在红色沙漠里漫长.而又漫长的旅行啊……他突然一惊:原来是汽车停驶了。现在他们仿佛到了日本:公路两侧是简陋的日本式房屋,房屋里隐约可辨的是飘逸的和服。司机对一个日本男人说话,那人身着肮脏的工装,头戴巴西草帽,接着车子重新启动。 “他说只有四十公里了。” “咱们到了哪里?是东京吗?” “不是,是雷吉斯特洛。在巴西,日本人全到这里来住。” “为什么?” “不知道。喏,他们都是黄皮肤,达拉斯特先生。” 森林变得稍微稀疏了一些,公路虽还很滑,但不那么难走了。汽车在沙子上滚动。从车门吹进一股温湿的气息,约略带点儿酸味儿。 “你感觉到了吧,这就是那美丽的大海啦,一会儿就到伊瓜佩了!”司机津津有味地说。 “还看汽油够不够。”达拉斯特说。 说完他又不声不响地睡着了。 清晨,达拉斯特坐在床上,惊奇地瞧着这间房屋:他竟是在这里睡醒过来的。四周的大墙新近用褐色生石灰粉刷到约一人高。再往上,是较早刷上去的白颜色,而浅黄的硬块将墙壁一直遮饰到天棚。室内面对面各摆了六张床。达拉斯特只看见自己这一排最后一张床上被子是掀开的,但床上无人。不过他听见左侧有窸窣的声音,便转身朝门口张望。只见索格拉泰手持一瓶矿泉水,笑嘻嘻地站在那里。“‘快乐的往事’医院!”他嚷着。达拉斯特摇了摇身子。不错,昨天镇长安顿他们住下的医院叫做“快乐的往事”医院。索格拉泰却说:“应当叫做‘牢记的往事’医院。他们先叫我盖这所医院,以后再搞自来水设备。所以这‘快乐’的地方目前只能请你用矿泉水洗漱!”说着便笑着唱着走开了。看上去他一点儿也不疲倦,虽然打了一整夜惊天动地的呼噜。然而达拉斯特却彻夜未能成眠。 现在达拉斯特全醒了。透过对面安装了铁条的窗户,他瞥见一小块红土天井;院子已被小雨淋湿,此时可见两注水流悠然无声地从一束高大的芦荟枝叶上流过。一名女子从天井中走过,手上举着一方黄头巾,它正在她头顶上方飘扬。达拉斯特重新躺下,又立刻坐起,从床铺走下。由于他腰圆膀粗,床铺在他身下微微弯曲,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索格拉泰这时又走入,说道:“该你去啦,达拉斯特先生,镇长在外面等你呢。”但一见达拉斯特慵懒的样子,又说:“别着急,反正他一向沉得住气。” 达拉斯特用矿泉水刮完脸,便出门来到小楼门廊下。镇长的体形很好,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看上去像一只极可爱的银鼠,此刻似乎在观赏飒飒飘落的雨滴。但一见到达拉斯特,他立刻笑容可掬地迎上前来。他那矮小的身姿立刻挺了一挺,急步往前走去,并且试着用双臂拥抱“工程师先生”的上身。就在此时,从天井矮墙的另一侧开来一辆汽车,在他们面前急刹车,又在潮湿的黏土中侧滑一段,终于猛然停下。“法官来了!”镇长喊道。法官与镇长一样身着海蓝服装,但他要年轻得多,或至少看上去如此:那是由于他高雅优美的身段和带着一脸惊喜之色的稚嫩面孔。他现在跨过天井朝他们走来,绕过水坑的姿态非常好看。在离达拉斯特数步之地,他已向对方伸出双臂,以示热烈欢迎。他为能迎接工程师先生而深感自豪,工程师先生为他们寒碜的小镇大为增光:工程师先生费心为小镇修建小堤一条,实在给伊瓜佩帮了大忙,从而能使低洼的街区永避周期性水患。引水治河真是利国利民的壮举,伊瓜佩的平民百姓将永远铭记工程师先生的英名,千秋万代歌功颂德,令其永垂史册。达拉斯特见到如此的魅力又兼亲聆这非凡的辩才,早已折服得五体投地,哪里还敢琢磨法官大人与堤坝有何干系?再说,按照镇长的意见,应当立即驱车前往俱乐部,当地社会贤达想在那里聊表欢迎之意,再请工程师先生亲赴低洼街区参观考察一番。那么“社会贤达”又是何许人也? 镇长应道:“这个嘛,有下官,以镇长的身份,有在场的卡瓦约先生,还有港务主任,另有陪客数名。何况阁下不必操心,因为他们都不通法语。” 达拉斯特叫来索格拉泰,告以近午时分重新碰头。 “那么好,”索格拉泰回答,“我就到喷泉花园去。” “去花园?” “正是。大家都熟悉嘛,不必顾虑,达拉斯特先生。” 达拉斯特出门时发现,医院修建在森林边际,森林浓密的簇叶几乎伸展到屋顶的上方。在粗细大小不等的树木枝叶上,蒙蒙细雨惠予无声的润泽,浓荫匝地的森林悄然予以吸收,那作用宛若硕大无比的海绵。这城镇共约百来户居民,房屋的屋顶五彩缤纷,但色泽淡然,伸展在森林与大河之间的这一地带;大河遥遥吹来清新气息直接送达医院病房。汽车起先开进了湿漉漉的大街小巷,接着几乎立即转入一处长方形的广场。这广场面积相当可观,在许多水坑当间儿,留下不少轮胎、铁轮和马蹄的印迹。在广场四周,布满粗涂各色灰泥的低矮房屋,将这广场团团锁闭。广场后面是一座教堂,墙壁呈蓝白二色,两座殖民风格的圆塔耸立于近侧。在这简洁的场面上,飘浮着来自河口的咸涩气味。广场中央,有几个湿漉漉的人影晃动。沿着房屋,一群穿五彩缤纷服装的高丘人、日本人、混血印第安人和举止优雅的社会贤达在迈着碎步走动,同时缓缓做着悠闲的手势;社会贤达的深色西服在这里倒呈现出异国情调。他们不慌不忙地寻找停车点,为开进来的轿车让出地方;然后伫立不动,目光追踪着轿车。轿车在一座房屋前停妥,于是一些浑身湿漉漉的高丘人悄然将车子团团围住。 俱乐部里,一楼设有小小酒吧间,一个竹做的柜台和一张铁皮圆桌;许多社会贤达大驾光临,正围着小桌嘘寒问暖。大家为欢迎达拉斯特同饮一杯甘蔗酒;镇长已首先致辞欢迎,并举杯祝他万事如意。但正当达拉斯特倚着窗口啜酒之际,一个其貌不扬,身着马裤、打着绑腿的彪形大汉跑过来匆匆对他说了一大篇语意不明的话,工程师只听懂了是说与护照相关之事。他犹豫片刻,接着拿出了这证件,对方却一把夺了过去。那大汉翻阅了护照,立刻显露出极为不高兴之色。他又滔滔不绝地继续演说,并在工程师眼前使劲晃动那本护照。工程师不动声色地凝视着这位怒气冲天的不速之客。这时,法官满脸堆笑地问是怎么回事。那醉鬼盯着这胆敢打断他的文弱书生看了一眼,然后在对方面前又晃动了一番那本护照。达拉斯特静静地在一张圆桌旁坐下,对话变得十分剧烈,法官突然头一回表现出正颜厉色,那是谁也料不到的。同样出人意料,那莽汉且战且退,像做错了事的孩子被抓住把柄一样。法官又呵斥了一通,他才朝门口退去,那步伐像倒霉的螃蟹一般横行,终于踪影全无。 法官立刻走过来用柔和的声音解释:那人是警察局局长,竟敢断言护照不合要求,对此种越轨行为当予严惩不贷。这位卡瓦约先生然后面向各位社会贤达:他们围成一圈,似乎在接受询问。简短商讨之后,法官向达拉斯特正式致歉,请他谅解唯有酒后失言才会造成的这般放肆无礼和忘恩负义。而伊瓜佩全镇对他感恩不尽,恳请他决定如何处置这该死的冒失鬼。达拉斯特说惩处一节大可不必,区区小事又何足挂齿,眼下要紧的是赶快去河边看看。镇长也插进来表示:依法惩办是理所当然,那罪犯将予以拘留,静候贵客从速发落。这番笑吟吟的姿态和公事公办的立场自然合情合理,无论怎样反驳也不能奏效;于是达拉斯特请主人允许三思,再作定夺。其后大家决定前往低洼街区。 黄滔滔的河水早已侵入低洼平滑的河岸,人们已远离伊瓜佩最边缘的几座房屋,走到河流与险峻的高坡间。高坡上栖息着几处用紫泥和树枝做成的茅屋。朝前面看,在路堤顶端,森林如同在对岸一样,又无际无涯地伸展开来。但浪涛打开的缺口在树木间迅速扩大,直至似黄却又泛灰的一条水线:那里便是宽广的大海了。达拉斯特默默无言地走向斜坡;泛滥的河水在坡上留下几道不久前形成的印迹。一条泥泞的小径通往坡上陋屋。屋前站立着一些黑人,正悄然观看新来的客人。少数几对男女手挽着手;路堤边缘,在成年人前方,一排肚皮鼓胀、臀部平瘦的小黑人正圆睁两眼凝视他们。 来到茅屋前面之后,达拉斯特做手势叫来了港务主任,那是一位笑容满面的胖黑人,身着白色制服。达拉斯特用西班牙语询问可不可以参观小屋,港务主任说当然可以,并认为是好主意,工程师先生一定会兴致勃勃,发现新鲜事物。于是他转向黑人,跟他们讨论了半天,用手指指达拉斯特,又指指河面。黑人只听不说。主任言毕,无人行动。他再次训话,语调急躁;然后请来众人中的一位,那人却连连摇头。港务主任又以命令的口气,简单地说了几句。那人离队,面向达拉斯特,为他指了指路,但他的目光却不友善。此人上了年纪,蓄着卷曲的灰白头发,面容清癯而憔悴,但身板像年轻人一样结实,虽着粗布裤子和褴褛衬衫,却可辨出坚强干瘦的肩头和发达的肌肉。他们往前方走去,后面跟着主任和那群黑人,又爬上一处更加倾斜的山坡。那里的黏土、白铁和芦苇茅屋的根基很不牢靠,不得不用巨石加固。他们在小径上遇着一名赤足女子,头上顶着一只盛满清水的铁罐,一步一滑地朝坡下走来,然后他们来到一片周围仅有三户人家的小小广场上。那上了年纪的人走向其中一家,推开竹门,而门上的合叶竟用藤蔓做成。进屋后他便闪往一边,仍用不冷不热的目光盯着工程师。达拉斯特起先只瞥见茅屋中央有一堆奄奄一息的炉火,然后辨出尽里头放着一张铜床,长枕光秃秃的,中间已破烂不堪;另一角有一张桌子,上面有一只陶土盆儿;床桌之间有一座支架,端放着英格兰主保圣人、基督教殉道者圣·乔治的彩色画像。剩下的便是入门右侧的一堆破布,以及晾在火堆上方、紧贴天顶的五色筒裙了。达拉斯特站立不动,却满满吸了一口从地面升起的烟熏味儿和寒碜气息。港务主任在他身后拍了几下手掌,工程师闻声掉头,却逆着光照瞥见一名黑皮肤的窈窕淑女姗姗走来,正向他递上什么东西:他接过酒杯,将杯中浓浓的甘蔗酒一饮而尽。那姑娘用托盘接下空酒杯,又妩媚动人地迈步离去。达拉斯特突生欲念,恨不得一把将她抱住。 但他是跟在她后面出门的,茅屋门前又聚集了那么多黑人和社会名流,他一时竟找不到那姑娘了。他向老人道了谢,老人却一言不发,仅以点头还礼,接着便要告别。港务主任在后面又解释起来,并询问法国里约公司何时开工,以及大堤能否在汛期之前筑成。达拉斯特说他不知道,其实他并不这样认为。他在蒙蒙细雨下朝凉爽的河边走去。来此后,一直在耳际鸣响洪波涌起之声,这时又频频回荡,不知究竟是水浪滔滔,还是松涛迭起?来到岸边,他瞭望远方河海相接的地方,想起数千公里浩渺的波浪以及彼岸的非洲,还有更加遥远的故土欧罗巴。 “主任先生,”他问道,“刚才咱们造访的人家靠什么过日子?” “需要时便让他们干活,”主任回答,“这里都是穷人。” “这些是最穷的人?” “是的。” 此刻,法官脚蹬精美的皮鞋翩然而至,附和说,因为工程师先生就要给他们活儿干,他们对他已爱戴备至。 “要知道,”他又说,“他们天天载歌载舞呢!” 接着,又突然问达拉斯特是否考虑好了如何惩办。 “惩铺和门窗紧闭的民房,渐渐走近镇公所。随着他们远离乐器吹打声和喧闹的爆竹声,城镇里徐徐恢复了昔日的宁静;已有几只秃鹫飞回屋顶,重新占据了它们的旧居。镇公所面临一条窄巷,巷身狭长,从边际的某个街区直通教堂广场。广场现已空无一人。从镇公所的阳台上极目远望,只见得一条无底的大马路。近日的骤雨在路面上留下一摊摊水迹。现在已是夕阳西斜,在街的那一头残照着民房未开门窗的墙面。 他们等了很久。达拉斯特因为盯着看对面墙上残阳返照,再度感到疲惫昏眩。荒漠的街道、人烟稀少的住房,既引起他的兴趣,又令他生厌。他再次想躲开这个地方。这时又念及那块巨石,真希望这“考验”赶快收场。他正要提出下去打听打听,却忽闻教堂的钟声叮叮当当鸣响不止。就在此时,在左侧街道尽头,嘈杂声忽起,冒出群情激昂的一支队伍。远远看去,朝圣者和忏悔者混成一团,在爆竹与欢呼声中沿狭窄的长街行进。不过几秒钟光景,队伍便挤到了马路边缘,男女老少、黑肤白肤、各色服饰全都混成一团,变作斑驳的一群,个个两眼圆睁,口中大声念叨,全都朝着镇公所进军。队伍中冒出整整一队人秉持着大蜡烛,好像古代的长剑。蜡烛的幽光早已融化在朝阳炽烈的光照之中。等到队伍走近,似乎在阳台下面沿墙而上的时候,在那极为稠密的人群中,达拉斯特看明白那大厨并不在行列中间。 达拉斯特猛一冲动,便不辞而别地走下阳台和宅邸,三步两步跨下楼梯,在钟声和爆竹声中走进街道。在那里,他奋力挣扎,甩开兴高采烈的人群、秉持大烛的信徒和神情不悦的忏悔者。但他用不可抗拒的姿态,以全身之力逆人潮而动,拼命打开一条通道;由于用力过猛,弄得自己也打了个趔趄,只差一点儿就要摔倒。终于,他从人群中突了围,抵达街道尽头。他将身子紧贴灼热的墙壁,等待恢复正常呼吸,随后他继续前进。就在这时,又有一队男子从街头走出,前头几人是倒退而行。达拉斯特这才看出他们是环绕着那位大厨。 大厨显然已是精疲力竭,他停止前进,然后在巨石重压下弯腰跑了几步。那急促的步伐像装卸工,又像东方的苦力:那是象征苦难的小跑,动作迅疾,整个脚底板都紧贴地面。在他的四周,一些忏悔者披着滴满蜡油和沾上灰尘的风衣,鼓励他不要停步不前。在左侧,他那位兄弟静静地行走或跑步;达拉斯特觉得,他们似乎没完没了地走着与他相距的这一段路程。走到与他相当的高坡上,那厨师再次停下脚步,以没精打采的目光扫视四周。见到达拉斯特他装作没认出的样子,将身板儿转向这位工程师,却待在原地毫不动弹。他的面庞本已变成灰色,这时又蒙上一层油腻腻、脏兮兮的汗迹。他的胡须已沾满口涎,已变干的褐色泡沫封住了他的嘴唇。他勉力要做出微笑的样子。然而,在如此的重压下虽已停止行进,他却全身战栗着,除去在肩胛部位:那里的肌肉紧缩一团,似乎正在抽搐。他的兄弟认出了达拉斯特,只是说道:“他已经摔了一跤。”索格拉泰不知从哪里冒出,对着他的耳朵低语道:“达拉斯特先生,他舞跳得太多啦。跳了一整夜!累坏了哩!” 大厨又踉踉跄跄地重新起步,但不像希望前进的人,倒像是要逃避那重压,似乎想借活动来减轻一些负担。达拉斯特不知怎的站到了他右侧。他将一只已变得轻柔的手放在大厨的脊背上,以急促而沉重的步伐护送他前进。在街的另一端,轿子已不知去向;人群这时大约已挤满广场,但却似乎不再往前行进。在数秒的瞬间里,大厨在其兄弟和达拉斯特的护佑下,似乎有所寸进。不一会儿,距离镇公所门前围观的人群似乎只有二三十米了。但他又重新停步不前。达拉斯特的手掌加重了分量,他鼓励道:“大师傅,再加一把劲就到啦!”对方颤颤巍巍,口涎复又从唇边流出;同时,他全身又大汗淋漓。他想深深地吸一口气,却突然停下脚步。他还在使劲儿,向前迈了三步,又摇晃起来。倏然间,那巨石滑到他肩上,肩部一时截住了它;但那石头终于落在地上,而大厨全身失去平衡,侧身倒向地面。走在他前头的人为给他鼓劲儿,便纵跳向后方,口里还大声喊叫着。其中一位抓住了软木垫,其他人则抱起石头,企图重新架在大厨身上。 达拉斯特朝他弯曲着身子,用一只手抹去他肩部的血迹和灰尘;那矮小的男人脸贴着地面,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不已。他什么也听不见,身子也不再动弹。每吸一口气,都要大大张开嘴巴,仿佛已是最后一次吸气了。达拉斯特拦腰抱住他,像举起幼儿一般轻松地将他扶直,又紧紧搂着他。他尽全力俯身向他,贴着他的脸絮叨,仿佛要把力气吹进他的躯体。对方仍是血迹斑斑、尘土满面,使劲儿从他怀里挣脱,脸上一片惊恐的表情。他踉踉跄跄,又重新走向巨石,而别人正稍稍抬起那块石头。不过他泄气啦:他茫然若失地瞧瞧那巨石,无奈地摇了摇头。接着,他顺着躯体垂下双臂,目光转向达拉斯特。大颗大颗的泪珠滴落在憔悴不堪的脸膛上。他想说话,他在说话,然而嘴巴不听使唤,发不出一个音节。“我许了愿,”他喃喃地说,“啊,船长呀船长!”泪水终于淹没了他的话语。他的兄弟从背后走来,紧紧拥抱他。大厨噙着泪水,顺势依偎着他,无奈地仰起脑袋。 达拉斯特瞅瞅他,欲言又止。他转身朝着远处的人群;人群又唧唧喳喳叫嚷起来。突然,他从别人手里夺过软木垫,径直走向巨石。他示意别人抬起,几乎毫不费力地接过手来。不过在重压下他稍屈身躯、收紧双肩,微微有些喘气。他朝脚下觑了一眼,聆听大厨的号哭。然后他以强劲有力的步伐启动,毫不示弱地跨越与街头围观人群的距离,信心十足地从前列旁观者中间劈开通道,勇往直前。他在当当钟声和鞭炮声中进入广场;两旁是目瞪口呆、一言不发的看热闹者。他仍然闯劲十足地向前迈进,人群为他叫开了通往教堂的道路。虽然巨石差不多压扁了他的脑袋和后颈,他仍分明瞥见了教堂和教堂前广场上的大轿;那大轿似乎正静静等候他。他向着那建筑物走去,并已超越广场中央的部位。突然间,不知何故,他偏离原路折向左侧,目标已不是教堂;这就迫使那些朝圣者向他转过身来。他辨出身后响起一串急促的步伐。在他前方,人人都张着大口。他没听明白人家嚷嚷什么,但似乎又能辨出众人高喊的那个葡萄牙词语。索格拉泰依然出现于他眼前,滚动着大惊失色的双眸,手指身后通向教堂的街道;不过他已语无伦次。“去教堂,去教堂!”索格拉泰和人群众口一词地喊叫。然而达拉斯特却不为所动。这时索格拉泰闪向一旁,两臂伸向苍天,样子颇为可笑;人群却渐渐安静下来。达拉斯特走进第一条街,也就是他与大厨同游、通往滨河区的街道,这时身后的广场仅仅剩下一片模糊的喧闹声。 现在那巨石压得他头皮疼痛不已,他以长臂的全部体力支持,方稍感轻松。他的两肩已有紧缩之感,这才走入街区头几条泥泞难行的街巷。他停下步来侧耳倾听。他孤单一人,形影相吊。他将巨石在软木垫上扶正,谨慎而坚定地朝下方滨河区走去。待到达时,已觉气短。扶着巨石的两臂正在颤抖。他加快步伐,终于进入大厨陋宅所在的空地。他朝陋屋跑去,一脚踢开宅门,同时一举将巨石抛在中央,那火堆仍冒着暗红的光芒。至此,他使劲儿挺直腰板,显得高大壮实;同时猛吸数口那熟悉的空气,混合着苦难与烟灰的气息。他聆听自己的身躯,觉得袭上心头的是一股无以名状却汹涌澎湃的欢乐之潮! 当陋居的主人来到时,发现达拉斯特倚墙而立,紧闭着两眼。在房屋中央炉灶的地点,巨石覆满烟灰和泥土,已被埋没了一半。家人全都站在门口,并不向前迈步;他们对达拉斯特悄然凝视,似在发出诘问,但达拉斯特一言不发。于是兄弟将大厨带到巨石之前,大厨颓然无力地倒下。那兄弟同时坐下,向大家做了个手势。老妇人也走过来,跟随她的有昨夜的少女;然而谁也不瞅达拉斯特一眼。他们静静地环绕巨石蹲成一圈。现在只有大河的隆隆涛声,透过窒闷的空气,传到了岸边高坡上。达拉斯特伫立在暗处,视而不见,却听得汩汩滔滔的水声,那声音使他心头充满躁动不已的幸福感。他紧闭双目,庆幸自己有这么大力气;同时,他也再次庆幸生命的复苏。此刻,爆发出一声巨响,似乎近在咫尺。那兄弟稍稍远离一点儿大厨,约略转向达拉斯特,却并不正视地指指空出的地方,叮咛道:“同我们一起坐下吧!”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