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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弗朗西斯科大公教堂
这种危险因为地理原因而进一步加剧。同座城市中的建筑物或纪念碑可能不过咫尺之遥,然而鉴赏它们所需具备的能力却有天渊之别。我们到一个或许不再重游的地方观光,觉得自己有必要接二连三地观赏一系列景物,然而这些景物,除了地理位置相近,别无其他联系可言。实际上,要求人们对各个景物都有适当的了解是非常困难的,因为不同的鉴赏能力是很难在同一个人身上找到的。我们受到感召,对一条街上的哥特式建筑风格产生兴趣,接着我们的注意力又得迅速转向伊特鲁斯坎的古物。
到马德里观光的游客不得不对皇家宫殿产生兴趣。这座18世纪的皇族居所因为其奢华的洛可可中国风格
宫室而闻名,它出自那不勒斯设计师加斯帕里尼之手。然而不到一会儿,我们的视线又不得不转向苏菲娅王后艺术中心,这座用石灰粉饰的建筑专门收藏20世纪的艺术作品,镇馆之宝是毕加索的画作《古尔尼卡》。然而,照情理看,一位想对18世纪皇家建筑风格有更深层了解的游客在观赏皇家宫殿后,应该前往布拉格或圣彼得堡的宫殿参观,而不是美术馆。
旅游因为表面的地理逻辑扭曲了我们的好奇心,这好比大学课程的指定教科书只看其厚 5ea6." >度,而不问其主题一样。
完成南美之旅多年后,洪堡临终前曾带着自怜和自傲的心情埋怨:“人们常说我同时对太多东西感兴趣,例如植物学、天文学和比较解剖学。但你果真能够抑制一个人的求知欲,不让他了解和拥抱周遭的一切吗?”
我们当然阻止不了他,更恰当的做法应该是对他表示支持和敬意。但在对他的旅程表示钦佩时,我们或许也不应该排除对那些身处醉人的城市,却偶尔有强烈赖床的想法和想立即回家的旅人表示一些同情。
Ⅴ 乡村与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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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们乘坐一辆下午的火车离开伦敦。我和M约好在伊斯顿车站的发车月台下层见面。望着自动扶梯上和大厅里熙来攘往的人群,我觉得若能找到她的影子必定是个奇迹。但我却必须找到她,这说明了欲望的奇特之处。
我们沿着英格兰的山脊前进。夜幕低垂,我们嗅到了乡间的气息。车窗已逐渐变成长长的一面墨镜,望着它,我们越来越清楚地能看到自己的脸颊。当火车开到靠近特伦特河畔的斯托克时,我决定去餐车一趟,于是跌跌撞撞地穿梭于一节又一节摇晃的车厢,如同醉汉似的。但是对于能吃到在行进的火车上烹出的食物,我却特别兴奋。微波炉的计时器发出厚重的机械声,如同旧战争片中发出的响声一样,接着是清脆的铃声,示意我可以过来取烘好的热狗。这时火车开过一个道口,路的后方我隐约见到牛群的影子。
我们在将近9点的时候抵达奥克森霍尔姆站,站名边还附加了一个地名标示:湖区。只有少数几位乘客与我们一同下车。我们静悄悄地走在月台上,在寒夜中可以清楚看到我们呼出的热气。我们看到车厢里的乘客或在打盹儿、或在看书。“湖区”对他们而言不过是漫长火车旅途中的一站,他们可以暂且放下手上的书,四处张望一下,比如瞧瞧月台上对称排列的罐子,或者瞄一眼火车站里的时钟,又或者随意地打个哈欠。一旦这趟前往格拉斯哥的火车开动,再度穿越黑暗,他们便又将翻开手中的书。
火车站像被人遗弃似的冷清得很,但我想它不可能一直都是这样,要不然指示牌上就不会加上日文翻译。我们在伦敦时曾打电话来过,预租了一辆车。在停车场尾端的一盏路灯下,我们找到了它。我们原本向出租公司租一辆小型轿车,但因为这类车全租出去了,他们于是送来了一辆深紫色大型房车。它的新车气味还很浓,灰色的地毯洁净如新,地毯上还留下吸尘机划过的痕迹。
2
我们此趟旅程的直接动机是为了个人私事,但它同时也可以追溯到18世纪后半期一次影响广泛的历史运动。当时历史上第一次出现城市居民大量涌往乡间,他们的目的是恢复身体健康,更重要的是恢复心灵的和谐。在1700年的英格兰和威尔士,有17%的人居住在城镇上。到了1850年,这个比例上升为50%,1900年则为70%。
我们往北前进,到达温德米尔湖以北几英里,一个叫特鲁特贝克的乡村。我们在一家名为“凡人”的小旅馆预订了房间。两张很窄的床挨在一起,毛毯上污迹斑斑。房东带我们看了看浴室,并提醒我们这里的电话费昂贵得我们可能付不起(他大概从我们的穿着和在柜台上的犹豫态度推断我们经济能力有限)。当他离开的时候,他向我们保证会有3天的晴朗天气,并且欢迎我们来到“湖区”。
我们打开电视察看能收看到什么频道,并且发现这里能收看伦敦的新闻。不一会儿,我们把电视关上,把房间的窗打开。在这宁静的夜晚,我们惟独听见窗外一只猫头鹰的叫声,不禁让我们思索它在静夜中的出现是何等奇异。
我来这里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一位诗人。那一晚,我在房里又读了华兹华斯
《序曲》中的一段。我读的是平装本,封面上画着一幅肃穆的老年华兹华斯肖像,这幅画出自本雅明·海顿
之手。M说,这人丑得像只老蟾蜍,接着就去洗澡。但是当她过后站在窗前抹面霜时,却吟了华兹华斯的几行诗。她已忘了诗名,但却表示这些诗句是所有她读过的文字中最令她感动的。
光辉曾经那么耀眼
现在却从我的视线中消逝
纵使再也唤不回
那绿茵葱郁、花朵绚丽的一刻
我们不会悲伤,而是从残留中
寻找一股力量
——颂歌:《永生的宣言》,第十节
我们躺在床上,我想多看几行书,但是当我发现一根金黄色长发夹在床头板上,我就很难再专心看书。发丝既不属于我,也不属于M,但它却表明这里住过许多游客。或许其中一位已经身处另一个大陆,而对于曾在此处留下自己身上的一小部分却浑然不知。在外面猫头鹰的呼叫声中我们断断续续地睡了一晚。
3
威廉·华兹华斯1770年生于“湖区”北方边缘的一个小镇——科克茅斯。他自称“童年中
有一半的时光是在山野中奔跑嬉戏”。他生命的大部分时间在“湖区”度过,但也间断地在伦敦和剑桥住过,并且到过欧洲旅行。他最早住在格拉斯米尔村庄里一栋简朴的两层楼房里,房子用石头砌成,名为“鸽舍”。后来他渐渐有了名声后,便搬到附近的赖德尔,住进了较为充裕的寓所。
他几乎每天都要在山间或湖畔步行一段很长的距离。即使是下起雨来他也并不在乎。他坦言落在湖区的雨“有一股气势和韧劲,让失意的旅人想到了落在阿比西尼亚山区、成为尼罗河终年源头的豪雨”。华兹华斯的友人托马斯·德奎恩斯估计,诗人一生中走了175000至180000英里的路程。德奎恩斯认为基于华兹华斯的体格,这是非常难得的。他说:“华兹华斯的身体并不算强健。所有我知道的女士腿评专家,都一致尖酸刻薄地嘲讽华兹华斯这方面的缺陷。”德奎恩斯认为更遗憾的是:“当他行走时,华兹华斯的姿势很糟糕。根据很多乡下人的说法,‘他走起路来十足像一只大谷盗虫。’那是一种斜着行走的昆虫。”
在别人眼中如此别扭的行走,却给诗人带来了灵感,成就了他关于大自然的诗作,如《致蝴蝶》、《致布谷鸟》、《致云雀》、《致雏菊》和《致小小的白屈菜》。以前,诗人不过是很随意或习惯性地看待自然现象,但是它们在华兹华斯笔下却成了最伟大的主题。根据华兹华斯的妹妹多萝茜的日记(这本日记记录了华兹华斯在湖区的活动)记载,华兹华斯1802年3月16日这天在帕特代尔溪谷附近一个湖畔散步。这个湖叫做“兄弟湖”,湖面非常平静。他走过湖上一座桥,便坐下来写了以下的诗句:
公鸡啼鸣
小溪流淌
小鸟啁啾,
湖水闪耀着波光……
山林中充满快乐
喷泉中充满活力
云儿飘荡
天空属于蔚蓝
过了几个星期,诗人被美丽的雀巢所感动,于是又提笔写道:
瞧,五颗蓝色的蛋正在那里闪烁!
这么简单的画面
却少有景象比它悦目,
也少有盼望的喜悦
比它更令人神往!
几年后的一个夏天,他听见夜莺的鸣唱,又觉得有必要把心中的喜悦表达出来,于是写了以下诗句:
夜莺啊!你美丽的歌吟
必定出自一颗炽热的心——
你唱得如此嘹亮
仿佛酒神
已为你找到了情人
这些诗句并不是偶发的喜悦之声。它们背后有一套完善的自然哲学理论。这套哲学具有独创性,阐述了获得幸福的条件以及我们不幸福的缘由。它贯穿华兹华斯的所有作品,并且在西方思想中有着相当的影响。诗人解释说,大自然中的各种现象,包括小鸟、小溪、水仙和绵羊,都是不可或缺的,因为它们能矫正和治疗城市人倍感困顿的心灵。
华兹华斯的主张一开始便遭受到可怕的阻力。拜伦1807年为华兹华斯《诗歌二卷》所作的评论中提到,他对于一个成年人把花儿或动物看得那么高贵感到困惑。他说:“幼儿园的读者对于这样矫饰、浮华的作品会怎么看哪?……难道是为模仿吟游诗人,以缓解摇篮里婴儿的啼哭吗?”《爱丁堡评论》语调同情地断言华兹华斯的诗歌是“幼稚、荒谬之作品”,并怀疑或许是诗人本身想刻意让自己成为笑柄。《爱丁堡评论》指出:“一把铲子或一个雀巢或许真的能给华兹华斯留下一系列深刻的印象……然而可以肯定的是,这样的联想在大多数人看来似乎是被迫、生硬和不自然的。所有世人都取笑以下的作品:《挽歌·致吃奶的小猪》、《洗衣日圣歌》、《献给老奶奶的十四行诗》、《醋栗派颂》。但是,要让华兹华斯先生相信这一点却是非常困难的。”
许多文学刊物中开始出现嘲仿华兹华斯此种风格的拙作:
一朵云
让我的心
赞叹,这样的蓝天
真惹人爱怜
又如:
我看见的是知更鸟吗?
还是鸽子或穴鸟?
然而华兹华斯却丝毫不为之动摇。他奉劝博蒙特夫人“不要因为这些诗歌目前受到的评论而烦恼”。他解释说:“这个时刻与它们将来能发挥使命时相比算得了什么?我相信我的诗歌之使命便是安慰受苦者;使开心的人更加快乐,好让白天的阳光更明媚;教导年幼者及各年龄层有仁爱之心的人学会真正的观察、思考和感受,让他们在行动和心灵上更有德性。这就是它们的职责,我相信在我们作古多年后,它们仍会忠实地完成这个使命。”
他惟一的错是在时间判断上。德奎恩斯解释:“1820年以前,华兹华斯的名声被践踏。1820至1830年期间,褒贬互见;到了1830至1835年,胜利降临了。”人们的品位经历了缓慢却鲜明的转变。读者群逐渐停止嘲讽,他们开始欣赏、甚至背诵这些关于蝴蝶或白屈菜的赞歌。游客们因为受华兹华斯诗作的感染而来到他获取灵感的地方观光。于是,温德米尔、赖德尔及格拉斯米尔开始出现新的旅馆。到了1845年,前来“湖区”观光的游客估计比这里的绵羊还多。他们在位于赖德尔的华兹华斯庭院里瞥见诗人的影子,并且在诗人描述过的山坡和湖畔寻找自然界的力量。当骚塞
于1843年辞世时,华兹华斯被授予桂冠诗人的荣誉。一批追随者甚至筹划将“湖区”命名为华兹华斯郡。
当80高龄的华兹华斯1850年与世长辞时(这时英格兰和威尔士有半数的人口过着都市生活),许多严肃的评论大都倾向于认同华兹华斯的看法,赞同他的这个立场:时常走访大自然是解除城市生活中罪恶的必要良方。
4
城市中的乌烟瘴气、拥挤
、贫穷和丑陋,都是人们抱怨的地方。但是,即使是实施了清除空气污染法案,并且扫除了贫民窟,华兹华斯仍旧不会停止批评。因为,他关注的不仅是城市对我们健康构成的不良影响,更重要的是它危害我们的内在心灵。
诗人谴责城市造成一系列窒息生命的情感,包括对我们所处社会地位的焦虑、对他人成就的羡慕,以及在陌生人面前炫耀的欲望。他直言不讳地表示,城市人毫无主见,只限于在街边或饭桌上道听途说、人云亦云。虽然他们生活舒适,却从未放弃追逐新鲜事物,即使他们什么都不缺、而幸福也根本与他们想要追逐的东西无关。另外,想在这样拥挤而焦躁的生活圈子里与他人建立真诚的情谊,要比在一个孤立的居住环境还要困难。对于自己在伦敦的生活华兹华斯曾作如下描述:“我始终对一件事感到不解:人们如何可能与隔壁的邻居在同一处生活,却如陌生人般,全然不知彼此的姓名?”
我起程前往湖区的几个月前,在伦敦市中心(“这个人事喧哗的世界”——《序曲》)参加了一次聚会,体会到了上述的一些弊端,让我受尽折磨。我离开了会场,感到格外庆幸,抬头一看,头顶上出现的一大片乌云竟让我感到意外的轻松。虽然它乌黑一片,我却拿出小型照相机想把这个景观拍摄下来。我似乎体验到了华兹华斯诗作中形容的那股自然力量的救赎作用。这片云在几分钟前才飘到此处,它很快会随着强劲的西风飘逝而去。周遭办公楼的灯火,似乎点缀了这片云的边缘,散发一股颓废的橙色荧光,好比一个派对上全身挂满饰物的老翁。然而,它中央那一团花岗岩般的灰色,证明它是空气与海缓慢交流而成。它不久会飘过埃塞克斯的原野上空,掠过沼泽地和炼油厂,最后飘向那波涛汹涌的北海。
我一面望着这个奇观,一面走向公车站,我发现先前的焦虑退却了,心中浮现华兹华斯赞颂威尔士山谷的诗句:
……(大自然)能够让人了解
我们内在的心灵,它静谧而且美丽
它带给我们崇高的理念
不论是邪恶的言辞、偏见、自私自利者的鄙视、
毫无善意的寒暄以及日常生活的人情淡薄
都不能战胜我们,也不能剥夺我们
这个愉快的信念:眼中所见的自然充满
神的恩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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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1798年的夏天,华兹华斯和她的妹妹来到了威尔士的瓦伊河谷。在这里,华兹华斯亲身体验到了自然的力量,这种体验随后在他的诗作中流露出来,并且伴随诗人一生。这已是诗人二度造访瓦伊河谷。5年前,他曾到过此处,随后的一段日子却相继经历了许多不愉快的事件:他在伦敦这个让他恐惧的城市呆过;他因为接触戈德温
的著作而改变了政治观点;他通过结识柯尔律治
转变了作为诗人的使命感;他还亲眼看到罗伯斯庇尔
在法国实行的恐怖统治。
再度来到瓦伊河谷时,诗人坐在一棵枫树底下。居高临下地欣赏着河谷、河流、周围的山崖、灌木树篱以及森林,诗人受到了感召,写出了或许是生平最好的诗作。他曾这样表示:“创作这首诗所处的状态,比起任何其他一首,给我留下更美好的回忆。”诗的正题为《廷特恩修道院上方几英里所成之诗行》,副题为“1798年7月13日重访瓦伊河畔之作”,他藉由此诗赞颂了大自然使心灵复原的魔力。
虽然阔别多日,
与那山林的美景相隔千里,
但正像盲人心中的千山万水,
时常,在寂寞的屋子里
或在市井的喧嚣中,我得以
在困顿疲惫中,感到一种甜蜜
获得宁静的回归
城镇和乡间的对立,成了这首诗的骨干,诗人不断提醒我们,只有乡野才能对抗城市的不良影响。
不知多少次,
不管在黑暗,还是在变化多端、
忧郁的光线中,辗转反侧
一无所获。世界的谵妄
压在我心的悸动之上。
不知多少次,我转向你
乡间的瓦伊河!你在林中蜿蜒,
不知多少次,你让我魂萦梦绕!
这种感激在《序曲》中重现,而诗人再度表示,大自然对他施惠良多。他认为自己之所以身处城市,却不被城市生活所助长的卑劣情感所污染,全凭大自然的力量。
如果,与世界水乳交融,我已满足
以小小的快乐,度日
……远离
小小的仇恨和卑劣的欲望
这些是你所赐……
你的风和咆哮的瀑布!都是你的,
你的高山!噢,你的大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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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普·德·卢泰尔堡:《廷特恩修道院旁的怀河河谷》,1805年
6
为什么?为什么接近一座瀑布、一座山或自然界中的任何一部分,一个人比较能免于“仇恨和卑劣欲望”的骚扰?为什么在比肩接踵的街道就做不到?
湖区提供了我们一些线索。我和M在这里的第一个早晨起得很早,到“凡人”旅馆的早点室享用早餐。它的墙漆上一层粉红色,从窗口向外望出,是一个茂密的山谷。外面下着大雨,但房东向我们保证,这不过是一场过路雨。他接着为我们呈上了粥,并提醒我们早餐若想加蛋必须额外付费。录音机正在播放秘鲁的管乐,并且穿插亨德尔
《弥赛亚》片断。我们用过早点后,把背包整理好,随即开车到安布赛德镇采购一些背包行走的必用品,如指南针、防水地图套、水、巧克力和三明治。
安布赛德镇虽然不大,但是它却有大都会的喧哗。大卡车正在商店外卸货,嘈杂声不断。另外,到处都可看见餐馆和旅店的告示牌。虽然我们很早便到达这里,但茶室早已座无虚席。报摊架上的报纸,刊登了伦敦一场政治丑闻的最新态势。
然而,安布赛德镇西北方几英里外的大朗戴尔谷,景色却迥然不同。我们自抵达湖区以来,首次深入乡间,感受到了大自然的气息远强于人气。行道两旁的田野里耸立着许多橡树,树与树之间都相隔一段距离,对山羊来说,这片田野肯定曾让它们胃口大开,因为整个的田野已被它们啃平,变成不错的草坪了。橡树长得非常高雅标致。它的树枝不像柳树那样垂卧在地上,叶子也不像一些白杨树那样不修边幅,近距离看起来像半夜被唤醒的模样一样:头发蓬乱、不及梳理。相比之下,橡树将低处的树枝紧密地收聚起来,较高处的树枝则有序地生长,形成了一个翠绿茂密、近乎完美的圆形冠顶,就好像小孩的画中树的原型一样。
与房东预测的相反,雨继续下个不停,站在橡树下,我们感觉到了橡树的硕大。雨点洒落在4万片树叶上,击打或大或小、或高或低、或积水或少水的叶片,发出了不同音调的声响,形成了“噼里啪啦”的和谐旋律。这些树木形成了一个复杂而又有序的系统:树根耐心地从泥土中吸收养分;树干中的毛细管将水和养分朝25米高的上方运送;每根树枝吸收足够的养分滋润树叶;每片树叶尽力为整棵树贡献一己之力。这些树木也体现出了耐心:它们耸立在这个下雨的早晨,不发一句怨言,只是适应着季节的缓慢转变。它们不会因为风狂雨暴而陷入狂躁,也不会因耐不住寂寞而想要远走高飞,去往别的河谷。这些橡树安安分分的,树根像细长的手指深入湿湿的土壤里,延伸到离主干若干米的地方,同时也远离了最高处蓄满雨水的树叶。
华兹华斯喜欢坐在橡树下,聆听着雨声或者看着阳光穿梭于树叶间。他把树木的耐心和庄严看作是大自然特有的杰作,并且认为这些价值应该受到尊重。他写道:
在心灵为了眼前的景物
沉醉之前,一场眼花缭乱之舞
转瞬即逝,大自然却适度呈现了
一些永恒的东西
华兹华斯说,大自然会指引我们从生命和彼此身上寻找“一切存在着的美好和善良的东西”,自然是“美好意念的影像”,对于扭曲、不正常的都市生活有矫正的功能。
如果我们要接受华兹华斯的论点(即便是其中一部分),我们就必须接受以下前提:人的身份认同多多少少都具有伸缩性,也就是说,我们的个性会随着周围的人或物的转变而变化。与某些人往来,可能会激发我们的慷慨和敏感,但与另外一些人来往则会引发我们的好胜和嫉妒心。A君对于地位和权势的迷恋可能会悄悄引发B君对自己身份轻重的担忧。A君所开的玩笑可能潜移默化地激起B君隐藏在内心已久的荒谬感。但如果把B君置于另一个环境,他所关注的事物将受新的互动者的言行举止影响,随之发生转变。
那么如果把人放置于大自然中,与一座瀑布或高山、一棵橡树或一株白屈菜共处,又会对他的身份认同产生什么影响呢?毕竟,草木无情,它们何以能鼓励我们,让我们从善如流。然而,华兹华斯坚持认为人类能从大自然中获益,其论点的关键在于:一个没有活动能力的物体仍然能对它周遭的事物产生影响。自然景物具有提示我们某些价值的能力,例如:橡树象征尊严、松树象征坚毅、湖泊象征静谧。因此,自然界景物能够含蓄地唤起我们的德性。
华兹华斯在1802年夏天写给一位年轻学生的信中,讨论了诗歌的作用。他在信中几乎明确指出自然界所包含的价值。他说:“一位伟大的诗人……应该在某种程度上矫正人们的思想感情……使他们的感情更健全、纯洁和永久,也就是与大自然产生共鸣、更加和谐。”
华兹华斯从每个自然景观中都能找到这份稳健、纯洁和永恒性。例如,花朵是谦卑和温顺的典范。
致雏菊
甜美、恬静的你!
与我一同沐浴在阳光中、在空气中吐息
你以欢欣和柔顺
温润
我的心
动物是坚忍的象征。华兹华斯对一只蓝色山雀特别钟爱,因为即使是最恶劣的天气,它也仍旧在诗人寓所“鸽舍”的果园里高歌一曲。诗人和妹妹多bbr>99lib?萝茜在那里度过的第一个严冬,便被一对天鹅感动,这对天鹅也是那里的新客,但却比他们兄妹俩更能忍耐寒冷。
我们在朗戴尔山谷走了1个小时后,雨势开始减弱,我和M听见了持续不断但十分微弱的“啐”声,穿插着较强的“啼嗦”声。三只鹨从草丛中飞出,一只黑耳麦翁鸟则高踞在松树枝上,神色忧郁,它在夏末的阳光中晒着那沙黄色的羽毛。不知什么东西惊动了它,它突地飞离了原位,在山谷上空盘旋,并发出迅疾而刺耳的叫声:“嘘耳,嘘喂,嘘喂喔!”然而这阵鸣叫声却丝毫未对岩石上费力攀爬的毛毛虫产生影响,而谷地上的众多绵羊也无动于衷。
一只羊缓缓地走近小道,并好奇地望着游客。人和羊都惊讶地互相凝视。过了一阵,那只羊蹲了下来,懒洋洋地吃了一口草,好像在咀嚼口香糖一样。为什么我是我这样,而它又缘何是那般样子?另一只绵羊走过来,挨着它的同伴蹲了下来。霎时间里,它们好像交换了一个会意而欣然的眼神。
在前方几米处,有一片蔓延到溪流的草丛。草丛中突然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一个倦意十足的老翁在饱食一餐后清理喉咙的声音。紧接着是杂乱的飒飒声,像是有人在一堆树叶中急躁不安地翻找宝物。一旦发现有来者,他便即刻安静下来,紧张得好像小孩在玩捉迷藏时躲在衣柜后面屏住呼吸,不敢出声。在安布赛德,人们买报纸,吃煎饼,而在这里,隐藏在草丛中的或许是一只长满毛、拖着一条尾巴、爱吃浆果和苍蝇的动物,正在树叶堆中乱窜,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然而,这个家伙尽管如此奇怪,却仍然活在当下,是个和我们一样睡觉和呼吸、活生生地生活在这个地球上的生物,而宇宙中除了这个星球有生物外,其他主要都是由岩石、蒸气和沉寂构成。
华兹华斯写诗的目的之一是想引导我们去关注那些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却常被人漠视的动物。我们经常只是用眼角余光瞥它们一眼,从未尝试去了解它们正在做什么或想要什么,它们的存在不过是一些模糊而又普普通通的影子,例如尖塔上的小鸟和在草丛中穿梭的动物。诗人请读者放下他们的成见,设想用动物的眼光看看这个世界,并辗转切换于人类和自然界的视角。为什么这样做会有趣、甚至有启发性呢?也许不快乐的泉源正来自我们用单一的视角看世界。在我前往湖区的几天前
99lib?,我发现有一本19世纪的书讨论华兹华斯对鸟类的兴趣。该书的序言中提示了运用多重视角看待事物的好处:
我相信,如果这个国家的地方消息、每日新闻或一周大事不仅记载这块领土上伯爵、尊贵女士、国会议员和大人物的启程和返程,而且也记录鸟儿的抵达和离去,必定会给公众带来乐趣。
如果我们对这个时代或精英的价值观感到痛心,那么思及地球生命的丰富多采,或许会让我们感到释然,让我们记住,这个世界除了大人物的事业,还有在原野鸣叫的草地鹨。
当科尔律治回头看华兹华斯早期的诗作时,他认为这个天才作了以下的贡献:
赋予日常事物以新意,并且激发一种类似超自然的感觉;通过唤醒人们的意识,使它从惯性的冷漠中解放出来,看着眼前的世界是多么可爱和奇妙。大自然是个取之不尽的宝藏,然而因为人类的惯性和自私自利的追逐,我们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心灵既不能感受也不能领悟。
华兹华斯认为大自然的“可爱”能继而鼓励人们找到自己内在的善。两个人站在岩石边,俯瞰着河流及树木茂密的大山谷。这样的景色可能不仅改变了他们与自然的关系,也使得这两人之间的关系更不一样了。
在悬崖相伴之下,我们曾关注的一些东西都显得不重要了。反之,一些崇高的念头油然而生。它的雄伟鼓励我们要稳重和宽宏大量;它的巨大体积教导我们用谦卑和善意尊重超越我们的东西。当然,站在一座瀑布前或许会引发我们对一位同事的羡慕,但是如果华兹华斯的观点能让人信服的话,那么出现这种情况的可能性会小一些。诗人认为人的一生如果在大自然中度过,人的性格会被改变不少,不再会争强好胜,羡慕别人,也不再焦虑,于是他欢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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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舍·布朗·杜兰德:《相近的灵魂》,1849年
……起初
我透过伟大或美好的东西来看人,
藉由这些东西的助力来深入了解人
结果发现了一个稳固的堡垒,对抗
卑鄙、自私、粗野、低俗——
这些在我们日常生活世界
从四面八方向我们进袭的敌人。
7
我和M无法在湖区久留。我们在这里待了3天,然后就坐上了回伦敦的火车。坐在我们对面的男士不断使用手提电话,但好像总也找不到要找的人。火车开过许多田园和工业城镇,这段时间里,我们通过他的许多交谈了解到他正在寻找一位叫吉姆的人,因为吉姆欠了他的钱。
即使是我们承认能从与大自然的接触中获益不浅,我们却仍可能因为接触它的时间短暂而受限制。用3天的时间沉浸在大自然中所得到的精神抚慰,未必能持续超过几个小时。
然而,华兹华斯却没那么悲观。在1790年的秋天,诗人踏上了阿尔卑斯山之旅。他从日内瓦起步,前往杰莫利谷,然后穿过辛普朗山口,再从贡多溪谷往下走,抵达马焦雷湖。他在写给妹妹的一封信中描绘了目睹的景观:“此刻,当眼前的景物浮现在我脑海时,我带着非常愉快的心境仔细思考着,今后每一天,只要忆及这些印象,我便能从中感受到快乐。”
这里并没有夸张的成分。几十年后,阿尔卑斯山的景象还存活在他的心中,并且一旦唤起便重新带给他一股力量。这些景象的复活使他信心十足地表示:我们在大自然中所见到的景象可能永远留在我们一生的记忆中,每当它们进入我们的意识中,便能与我们眼前困境形成对比,给予我们慰藉。他称这些自然界的体验为“凝固的时间点”。
在我们的生命中有若干个凝固的时间点
卓越超群、瑰伟壮丽
让我们在困顿之时为之一振
并且弥漫于我们全身,让我们不断爬升
当我们身居高处时,激发我们爬得更高
当我们摔倒时,又鼓舞我们重新站起
对于自然界中这些细小却关键的时刻的信念,使我们了解了华兹华斯在为诗作定副题时的用意:如《廷特恩修道院》的副题为“1798年7月13日重访瓦伊河畔之作”。具体的年、月和日的记载,透露了在乡间遥望河谷的那些瞬间,或许就是生命中最重的一刻,让人获益良多,所以值得像生日或结婚纪念日那样铭记在心。
我也体验过“凝固的时间点”。它发生在我拜访湖区的第二天傍晚。我和M在安布赛德附近的一张长凳上坐着吃巧克力条。我们对所喜爱的巧克力条交换了意见。M说她喜欢里面有焦糖的,而我却偏爱干硬、饼干味较浓的。接着,我们静了下来。我的目光停留在小溪旁田野上的树林。树的颜色不一,呈现不同色度的绿,仿佛是有人从调色板上取下的样本。这些树给人一种特别健康、充满活力的印象。它们似乎并不在乎这个世界是否老旧或悲哀。我很想把脸埋在树林中,好让它们散发的芳香帮助我恢复元气。自然界不在乎两个在长凳上吃巧克力的人快乐与否,只是自行地呈现一个那么符合人类审美条件的景观,这的确神奇非凡。
我的注意力停留在这个景观上仅1分钟的时间,过后便被工作的思绪打乱,M也建议我们回旅馆,因为她想打电话。我并未意识到这个景象已印在我脑海里,直到有一天下午,我困在伦敦的交通阻塞中,心烦焦虑,突然那片树林的景象又涌现了出来,将那些排得满满的会议和未答复的信件都一一撇开了。我的思绪被带离了繁忙的交通和拥挤的人群,回到了那些我叫不出名字、却非常清晰可见的树木面前。这些树木成了我思绪得以休息的避风港,它们保护着我,使我免于陷入焦虑的漩涡,并且在那个下午给了我一小部分生存的理由。
1802年4月15日,上午11点,华兹华斯在阿尔斯沃特湖西岸发现了一些水仙花。这个湖位于我们居所以北的地方,相距几英里。在他的描绘中,近万朵水仙花“在风中婆娑起舞”,湖中的涟漪似乎也在伴舞,然而水仙“舞姿轻盈快活,比那晶莹的湖水还要更胜一筹”。他说:“这场演出给我带来如此多的财富。”这一刻也因此成为凝固的时间点:
常常,我在卧榻上躺着
内心空虚或忧虑。
突然,我的心灵之眼
……显现奇观,顿时充满欢愉
与那些水仙一同飞舞
诗中最后一行或许不幸落入了拜伦所指责的“矫揉造作”范围之中,但是它却提供了令人慰藉的理念:我们或处于空虚、焦虑的思绪中,或在“动荡的世界”里、城市的交通阻塞中穿梭,但都能够借助旅行中所见的自然景象,如一片树林或湖畔的几朵水仙花,来缓解我们一些“怨恨和卑劣欲望”。
2002年9月14至18日湖区之旅有感
Ⅵ 壮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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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由于非常向往沙漠,而美国西部的照片(小片风滚草被风卷起,在草地上翻腾)和伟大沙漠的名字如美国加州的莫哈韦沙漠、非洲的卡拉哈里沙漠、新疆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和蒙古的戈壁又强烈地吸引了我,于是我搭乘包机前往以色列胜地埃拉特,准备到西奈沙漠漫游一番。在飞机上,我同邻座一名澳大利亚女子谈天,她正准备到埃拉特的希尔顿酒店当泳池救生员。在飞行途中,我阅读的是帕斯卡尔
的文章:bbr>
当我想到……我占有的这个小小的空间正要被无垠的空间吞噬,然而对无垠的空间,我一无所知,连这空间也不知道我的存在,这个念头让我惊恐,我也惊讶于自己出现在此空间而非彼空间:我有什么理由出现在此地而非彼地,有什么理由出现在此时而非彼时?是谁让我置身于此?
帕斯卡尔: href='469/im'>《沉思录》
华兹华斯鼓励我们到各地旅游,以体验真情,滋润灵魂。我前往沙漠是为了让自己感悟到一种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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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伯特·比兹塔特:《落基山脉兰德斯峰》,1863年
就像被酒店的看门侍者轻视,或者被英雄的成就比下去一样,“渺小”通常不是一种让人愉快的感觉。不过,还有另外一种令人满足又能让自己感觉渺小的方式,那就是在以下画作面前观画:比兹塔特
的《落基山脉兰德斯峰》(1863年)、卢泰尔堡
的《阿尔卑斯山雪崩》(1803年),或者弗里德里希
的《吕根岛的白垩峭壁》(1818年)。画中这些荒芜、无垠的空间带给我们的是什么呢?
2
西奈之旅的第二天,我们一行12人来到一个毫无生机的山谷,这里没有树、没有草、没有水,也没有动物。沙岩地上满是巨石,它们仿佛被一个粗野的巨人踩过后,滚下周围的山坡。这些光秃秃、赤裸裸的山脉,显露出了通常被层层泥土和茂密松树林所遮掩的地貌。狭长的洼地和裂缝诉说着千万年来饱受的压力,而经历不同地质年代的演化,山脉间也出现了众多的横断面。地球的地壳构造板块之间的褶状花岗石,就像亚麻布一样。山脉在地平线上无止境地延伸,直到西奈山的高原逐渐变成铺满碎石的“砂砾烤盘”。贝都因人把它形容为“埃尔帝”(El Tih),或“流浪者的沙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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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普·德·卢泰尔堡:《阿尔卑斯山雪崩》,18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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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吕根岛的白垩峭壁》,约1818年
3
我们因一些风景而引发的情思,很少能用三言两语就形容出来:好比在初秋的黄昏看着天色渐渐暗去,或者在一片空旷的平地上看到一池静谧的湖水,我们往往要用一大堆拗口的词藻来描绘我们的情感。
不过,到了18世纪初,终于出现了一个词,它能够清晰地反映出我们对悬崖峭壁、山川冰河,以及辽阔夜空和巨石林立的沙漠的特别感受。这个词就是“壮阔”(sublime),在这些景观面前,我们完全可以体会到这样的感受,而且一提到“壮阔”,别人也可以理解是什么样的风景。
这个词源自公元200年左右,希腊作家隆吉努斯的一篇论文《论壮阔》。这篇文章后来被人遗忘,直到1712年重新翻译成英语,才重燃起评论家对它的强烈兴趣。虽然各家对这个词的分析不尽相同,但是基本共识非常明确,那就是把一系列似乎毫不相关的景致,依据它们的雄壮、空旷或险峻等特征,归纳成同一类,并指出这些景致能引起共鸣,让人产生一种美好而充满道德感的感受。景观的价值不再单纯依赖于正式的审美准则(比如颜色是否协调、线条是否匀称),也非基于经济或实用的考量,而是看它是否能引发壮阔的感觉。
约瑟·艾迪生
在《论想象的愉悦》一文中写道,面对“一片广阔郊野、广垠荒芜的大沙漠、悬崖峭壁和浩瀚江河”,总会感觉到一种“美好的宁静和惊异”。希尔德布兰·雅各布也在《壮阔之观如何提升心灵》一文中,列出了能够引发这种感受的景致,它们包括:大海(不论平静还是波涛汹涌)、落日、悬崖、洞窟和瑞士的高山。
旅人纷纷前去探密。1739年,诗人托马斯·格雷
浪漫主义运动的先驱。——译者">到阿尔卑斯山远足,他是几个有意识地追求壮阔景致的先锋之一。他写道:“在登上大夏特鲁兹修道院的短途上,无需走上十步,就有令人叹为观止之处。这里没有悬崖峭壁,没有惊涛骇浪,却处处孕育着神圣而充满诗意的气息。”
4
黎明时分的西奈南部,给人的感觉是怎样的?4亿年前形成的幽谷、2300米高的花岗石山,以及陡峭谷壁上千年的侵蚀造就了它。人在这些壮阔景观面前,就像迟来的尘埃。与这般壮丽景致的交会,令人欣喜、陶醉,也让人在面对宇宙的力量、更迭和浩瀚时,深感人类的脆弱与渺小。
我的背包里有一把手电筒、一顶太阳帽和一部伯克
的著作。伯克24岁时,放弃在伦敦的法律研究之后,就写了《关于壮阔和美丽理念之源的哲学探究》。他直截了当地表示:景致之壮阔和脆弱的感觉有关。很多景致是美丽的,例如:春天的草原、柔美的山谷、橡树和河畔小花(尤其是雏菊),不过这些景致并不壮阔。“壮阔和美丽常被人混淆,”他抱怨道,“两者所指相差很远,有时性质可说是南辕北辙。”对于那些从丘园瞭望泰晤士河,然后惊叹泰晤士河是何等壮阔的人,这位年轻的哲学家显露出了一丝的不耐烦。一种景致只有让人感受到力量,一种大过人类、甚至是威胁到人类的力量,才能称之为壮阔。壮阔之地具体表现了人类意志所不能左右的力量。他用耕牛和野牛作比较来说明这个道理:“耕牛力气很大,但是它是温驯的,任劳任怨,不构成任何威胁,因此耕牛并不会给人以雄伟的感觉。野牛的力气也很大,但是这种力气属于另外一种,往往是非常具有破坏性……因此野牛给人的感觉是雄伟无比的,壮阔的感觉也是如此。”
世界上有“耕牛般”的景致,没有杀伤力,“一点也不危险”,并顺从人类的意志。伯克年少时就曾经到过这么一个地方,也就是基尔代尔郡巴丽多村里的一所贵格会寄宿学校。这个地方位于都柏林西南30英里处,有大片的农田、果园、树篱、河流和花园。世界上也有一些“野牛般”的景致。伯克列举了这些景致的特征:庞大、空旷、晦暗,而且这些景致因具有一致而延绵不绝的特质,看起来无穷无尽。西奈沙漠就是其中之一。
5
但是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欣悦?为什么要追求这种渺小的感觉、甚至因此而感到高兴?为什么要离开埃拉特城的安逸,背起沉重的背包,跟随一组沙漠爱好者沿着亚喀巴湾的海滩行走数英里,来到一个只有岩石的沉寂之所?还必须像一个逃犯那样躲在少数几块巨大岩石的阴影之下,以躲避烈日的曝晒?为什么我们充满欢欣地期盼花岗石床、砂砾烤盘,以及那向远处伸展、山峰镶嵌在深蓝天空一角的凝固火山熔岩,而不感到沮丧呢?
有一种解释是,那些比我们强大威猛的东西不一定令我们感到憎恨。那些与我们意志相违的东西可能引起我们的愤怒和怨恨,然而它也可能让我们心生敬畏。而它们是否能引发我们的敬畏,则完全取决于它们貌似挑衅、恶劣和傲慢的同时,是否也具尊贵之风度。看门人的自大傲慢令人生怨,迷雾笼罩的高山奇险则使人心生尊崇之意。强大却卑劣之物让人有被羞辱之感,但强大且尊贵之物则使我们敬畏。让我们再次引申伯克关于动物的比喻:一头野牛或许能引起壮阔之感,但一条水虎鱼却不能。其关键似乎在于动机:我们视水虎鱼的力量为邪恶且具掠夺性的,却把野牛的力量视为坦率和正大光明的。
即使我们不在沙漠中,别人的行为及自己的缺点也会让我们感到渺小。羞辱感是人类永远的危机。我们的意志常被违抗,愿望也常被阻挠。崇高的景观不会因此而直接揭示我们的不足。它们的吸引力在于提供我们一个新颖和有效的方法,去面对我们原已熟悉的缺憾。壮阔的景致以宏伟的方式,重复着日常生活经常施予我们的教训:“宇宙 强而有力,而人类脆弱不堪;人的生命是脆弱和短暂的;我们除了接受加诸于意志之上的限制外,别无选择;许多的必然性不是我们可以对抗的,面对它们时,我们只能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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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便是写在沙漠岩石上和南北两极冰地上的教诲。因为书写得如此壮丽,我们在离开这些景点后不会有任何挫折之感,反倒为这些超越自身的东西所感动,并在回忆中归返这些我们精神生活所不可或缺的庄严壮美的景象。我们的敬畏之心也可能演化为崇拜之情。
6
由于人们习惯于把比他强大的东西称为上帝,因此当人们开始思及西奈的神灵时,并不让人觉得奇怪。这里的山和山谷让人很自然地联想到,这个地球是由人类双手以外的东西建构的,他的力量比我们所有人力量的总和还要强大。早在我们出生前他便已存在,并且在我们死后仍会一直存续下去(路旁的花朵和快餐店就很难让人联想到这点)。
据说上帝在西奈花了很多时间,最为人们津津乐道的事件是他用了两年的时间在中原地带照顾一群脾气暴躁、经常抱怨没有食物,并且容易受到异教神祇引诱的犹太人。摩西在临终前说道:“耶和华从西奈而来。”(《申命记》,33.2)“西奈山峰烟雾一片,因为上帝在火中降临于山上,于是烟雾如同从炉子中向上升起。整座山大力震动。”( href='/article/4405.htm'>《出埃及记》)这样形容。“众百姓见雷轰、闪电,角声、山上冒烟,就都发颤,远远地站立,摩西对百姓说:‘不要惧怕,因为神降临是要试验你们……’”.
然而,《圣经》的记载只是加强了西奈游人必会体验的一个印象,那就是:肯定是某个存在(或力量)有意塑造了这般景观。他一定比人还要强大,并且拥有纯粹的“自然”所不可能有的智慧。在凡夫俗子眼中,“上帝”似乎可以为这股力量正名。我们或许以为自然的力量,而非超自然的力量,一样能造就美感和充满力量的印象。然而当我们站在一个沙岩山谷中,看着山谷向上延伸耸起,像是一个巨大的祭坛,而这祭坛之上,正悬着一弯新月……目睹此景,我们还能坚持是自然造就了美感和力感吗?
早期描写壮阔之物的作家常把壮阔的景致和宗教联系起来:
1712年,艾迪生《论想象的乐趣》:
“广阔的空间让我思考到了一个无所不能的神。”
1739年,格雷《信札》:
“有些景象能让无神论者心生敬畏,相信上帝的存在,这根本无需任何论证。”
1835年,柯尔《论美国之风光》:
“这些孤绝之景不是出自自然之手,上帝才是它们真正的创造者——上帝。这是他完美无瑕之作,让人思考永恒之物。”
1836年,埃默森《自然》:
“自然界最崇高的职责,便是作为上帝创造之奇观出现。”
西方人为壮阔之景所吸引,正好发生在传统的上帝信仰式微之时。这并不是偶然的。这些景观仿佛使游人体验到一股超然之感,而这种体验是他们在城市和已开发的乡间无法获得的。这些自然景观让人们和超然的力量保持情感上的联系,同时他们也无需再苟同于圣经文本和宗教团体中越来越具体却越来越不可信的论点,因此他们获得了自由。
7
上帝和壮阔景致的联系在圣经中的一章里写得最具体,其情境相当特别。一个正直但却沮丧万分的人质问,为什么他的生活中有那么多磨难。上帝的回答是,他应当去想想天地间的山川河流等自然景观。在这里,壮阔的景观承担了如此迫切且沉重的问题,这的确是罕见的。
伯克把《约伯记》描绘为《旧约》中气象最壮阔的篇章。该篇章的开头说到有一个名为约伯的富人,他非常虔诚,住在乌斯这块土地上。他有7个儿子、3个女儿、7000只羊、3000只骆驼、500对牛和500头驴子。他本来事事顺心,德行也得到了回报。然而,有一天,灾难降临了。示巴人偷走了约伯的牛和驴子,他的羊被闪电击毙,而骆驼也被迦勒底人掠夺了。沙漠吹起了一阵飓风,将他长子的寓所给吹毁、同时夺走了大儿子和他弟妹们的生命。接着,约伯从脚掌到头顶全都长出了毒疮,他呆坐在被毁房子的灰烬中,用陶器碎片刮着自己的身体,并痛哭一场。
为什么约伯会遭受到磨难?他的朋友提供了答案:他一定是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书亚人比勒达告诉约伯,如果他和孩子没做过坏事,上帝是不会杀死他的孩子的。比勒达说:“上帝不会遗弃正直的人。”拿玛人琐法则认为,上帝对约伯已经够好了,他说:“你必须知道,上帝给予你的惩罚,少于你的罪行所应得的果报。”
但约伯却不能接受这些解释。他称之为“灰烬的箴言”和“淤泥的堡垒”。他从不是个坏人,为什么会遭遇不幸?
在整部《旧约》中,这是上帝面临的最尖锐的一个问题。沙漠刮起了一阵旋风,而愤怒的上帝从中给予了约伯这样的回答:
谁用无知的言语使我的旨意暗昧不明?
你要如勇士束腰;
我问你,你可以指示我。
我立大地根基的时候,你在哪里呢?
你若有聪明,只管说吧!
你若晓得就说,是谁定地的尺度?
是谁把准绳拉在其上?
光亮从何路分开?
东风从何路分散遍地?
谁为雨水分道?
谁为雷电开路?
冰出于谁的胎?
天上的霜是谁生的呢?
你知道天的定例吗?
能使地归在天的权下吗?
你能向云彩扬起声来,
使倾盆的雨遮盖你吗?
鹰雀飞翔,展开翅膀一直向南,
岂是藉你的智慧吗?
你有神那样的膀臂吗?
你能像他发雷声吗?
你能用鱼钩钓上鳄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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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上帝被问及为什么约伯没做坏事却遭受祸害时,他把约伯的注意力引向伟大的自然现象。不要因为事与愿违而感到惊讶,因为这个宇宙比你大得多。当无法理解为什么会发生事与愿违的情况时不要惊讶,因为你根本不能彻底理解宇宙的逻辑。站在群山之前,你就知道自己有多么渺小。接受比自己伟大的事物,也接受自己不了解的道理。这个世界对约伯而言可能缺乏逻辑性,但是这不表示世界本身缺乏逻辑。我们不能用自己的人生去衡量一切,而应该通过壮阔的景致提醒我们人类的渺小和脆弱。
这里当然有非常清楚的宗教讯息。上帝向约伯保证,即使他不是所有事件的焦点人物,甚至命运多舛,上帝还是会把他放在心上。当神圣的智慧远离人们的理解力时,正直的人因为看到壮阔的自然景象而体会到自己的有限性,也就必须继续相信上帝为宇宙作出的安排。
8
尽管约伯的疑问得到了宗教层面的解答,然而从其世俗的层面来看,也可以找到答案。壮阔景观的雄伟和力量有其象征意义。那就是:让我们无怨无悔地接受那些无法跨越的障碍,以及无法理解的事件。正如《旧约》中的上帝所知的那样,我们可以参照自然界中远超人类体积的景物,如高山、地球上的森林以及沙漠,用以对比人类的脆弱,进而使人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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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这个世界不公平,或让人无法理解,那么壮阔的景致会提示我们,世间本来就是如此,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宇宙的力量可以移山倒海,而人类不过是小小的玩偶。从壮阔的山河中去了悟自身的局限是十分有效的,否则我们就有可能在日常生活的流变中感到焦虑和愤怒。不只是自然违抗我们,就连生
活本身也是不堪忍受的重压。然而,自然界中广阔的空间却最充满善意和敬意地提示了我们所有超越我们的事物。如果我们用更长的时间与它们相伴,它们会帮助我们心服口服地接受那些无法理解而又令人苦恼的事情,并接受我们最终将化为尘土这一事实。
Ⅶ 令人眼界大开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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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个夏天,我应邀和朋友一起在普罗旺斯的一座农舍里度过了几天时间。我知道“普罗旺斯”这个词能让许多人产生无限遐想,然而它对于我而言并不意味着什么。我倾向于通过这样一种感觉,即那个地方与我并不相投,来打消自己对这个词的联想。没错,在一些聪明人眼里,普罗旺斯美若仙境——“啊,普罗旺斯!”他们会怀着崇敬之情作如此感叹,一如他们正在观看歌剧或是欣赏代尔夫特
陶艺品。
飞抵马赛机场后,我租了一辆小小的雷诺汽车,前往主人的住所。他们的房子建在阿尔卑斯山脚下,处于两个小镇阿尔勒和桑特拉米之间。出了马赛机场,我竟走错了路,车子一直开到了滨海福斯的炼油厂。它那纠结在一块儿的管道和冷却塔诉说着这种液体生产的复杂性,我习惯于将这种液体注入我的汽车却从不思考它的来处。
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路,返回到N568公路,穿过拉克罗生长着小麦的大片原野,我进入法国内陆。由于时间还早,在圣马丹德克罗的村庄外面,离我的目的地几公里的地方,我在路边停下,关掉了发动机,停在一片橄榄林的一端。除了隐藏在树中蝉的鸣叫之外,周围都很安静。在橄榄林的后面是一大片麦田,以一排柏树作为分界线。那些柏树的顶部依稀可见阿尔卑斯山脉不规则的山脊。天空湛蓝一片。
我浏览着这片景象。我并不在寻找某些特定的东西:猎物,度假小屋或是回忆。我的动机很单纯,快乐就是我的出发点,我在寻找美的踪迹。我希望普罗旺斯的橄榄树、柏树和天空能够“带给我喜悦,让我生机勃勃”。这是一个伟大而松散的计划。此刻眼睛自由自在,却反倒有些迷惘。眼睛在完成了当日的搜索任务——如寻找租车处,离开马赛的公路出口——之后,开始无拘无束地在景物中穿梭。如果把眼睛经过的路线用一支巨大的铅笔描绘出来,那么天空就将立即被躁动而随意的线条涂满了。
尽管风景并不难看,但在一段时间的仔细观察之后,我却找不到传言中充满魅力的景致。橄榄树看上去很矮小,与其说是树,倒不如说是灌木;而麦田则让我想起了平坦却枯燥的英格兰东南部地区,我曾在那里的一所学校里读书,而且过得并不快乐。我有些疲惫,无力再去注意这里的谷仓、山上的石灰岩或是生长在一群柏树下的罂粟。
雷诺汽车的车厢里持续上升的温度让我觉得乏味而且极不舒适,我开始出发驶向目的地。见了朋友,我向他们问候,口是心非地称道此地真是人间天堂。
在接触一地风景时,我们的感觉会迅速涌出,就如发现雪是冰的而糖是甜的一样,因此很难想象风景对我们的吸引力可以改变或者增强。似乎对一个地方的感觉已经被这些地方内在的气质或是我们心中根深蒂固的思维模式所决定。因此,当我们力图改变对于这些美丽风景的感觉时,会觉得很无助,就好像力图改变自己对已经觉得味美的冰淇淋的感觉一样。
但是审美品位不会像上面作的类比那么刻板。我们忽略了一些地方,是因为从来没有什么事物促使我们发现其欣赏价值,或者是因为一种不幸却随意的联想使我们有负面的判断。我们和橄榄树的关系,在我们被引导向它那树叶上的银色光芒或是其枝干的形态的过程中得到了提升。当我们看到一株株结实饱满的麦穗在风中倾下头颅时,我们不禁会对这种脆弱而又必不可少的作物产生了悲悯之情,一些新的联想就此产生。一旦我们被告知,即使从最原始的角度来看,普罗旺斯天空的主宰仍是蓝色,我们就能在天空中找到一些值得欣赏的东西。
或许视觉艺术最能提升我们欣赏风景的能力。我们可以把许多艺术作品想象为有着无限微妙含义的工具,它们将教会我们如何欣赏:“注视着普罗旺斯的天空,更新你对麦子的认识,不要小看了橄榄树。”在成千上万个事物中,以一片麦地为例子,一幅成功的作品将描绘出这麦田的特色,并且使美感和兴趣从观众心中升起。视觉艺术将使平常湮没在众多素材中的要素凸现出来,同时使其稳定下来,一旦我们熟悉了这些要素,视觉艺术就会在不知不觉中推动我们在周遭的世界中发现这些要素;如果我们已经发现它们了,它将使我们更有信心,让这些要素在生命中发酵。我们就像这样一个人,有一个词语在他耳边已经被提及多次,但是只有他体会到这个词语的含义时,他才开始倾听到它。
我们探寻美的旅程也是这样;我们想要从哪里开始艺术之旅,艺术作品就从哪里开始潜移默化地影响我们。
2
文森特·凡·高
在1888年的2月底来到普罗旺斯。那年他35岁,他决定献身于绘画不过是8年前的事。在这之前,他尝试过做一名教师,继而是一名牧师,但都不太成功。来普罗旺斯之前的两年时间,他和他的弟弟泰奥居住在巴黎。泰奥是一名经营艺术品的商人,并在经济上资助凡·高。凡·高几乎没有接受过什么艺术训练,但是那时他和保罗·高更
、土鲁斯劳特累克
已经成了朋友,并且他的作品和他们的作品一同在克利希大街的唐布兰咖啡馆展出。
凡·高回忆他坐了16个小时的火车来普罗旺斯的感觉:“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年冬天当我从巴黎到阿尔勒旅行时有多么兴奋。”阿尔勒是普罗旺斯地区最繁华的小镇,也是橄榄油贸易和铁路工程的中心。凡·高到了之后,带着他的背包行走在雪地里(那天很不寻常,积雪厚达10英寸),前往距离小镇北面的防御墙不远的卡雷旅馆。尽管天气寒冷,房间很小,凡·高依然因为他的此次南行而兴高采烈,他告诉他妹妹说:“我相信在这里的生活有很多地方会让人满意些。”
凡·高在阿尔勒一直待到了1889年的5月。在15个月的时间里,他创作出了大约200幅油画,100幅素描,还写了200封信——这大概称得上他最多产的时期了。来到阿尔勒后最早的作品展示了覆盖在雪下的阿尔勒镇,天空是清澈的蓝,大地呈现冰冻的桃红。凡·高到达小镇的5个星期后,春天来了。他画了14幅油画来展示阿尔勒小镇外原野里郁郁葱葱的树木。5月初,他画了阿尔勒伯克运河上的朗格诺瓦吊桥,该桥位于阿尔勒镇的南面。5月底,他创作了一些风景画,主题是向着阿尔卑斯山丘的拉克罗平原和蒙特梅杰荒废的修道院。凡·高也曾试着从反方向来描绘这个景色,也就是登上修道院旁的斜坡,俯瞰阿尔勒。6月中旬,他的注意力已经转向了一个新的对象:丰收的景象,在短短两周内他就完成了10幅油画。他以惊人的速度工作着,就像他所说的,“快点,快点,快点,再快点,就好像一个收割者,在炽热的阳光下沉默着,全部的注意力只在于他的收获。”“我甚至中午都在工作,在耀眼的阳光下,就像一只蝉一样享受中午时光。我的上帝,如果我在25岁的时候就知道这个小镇,而不是35岁才来到这里,那该多好!”
后来,在向弟弟解释自己为什么要从巴黎搬到阿尔勒的原因时,凡·高说了两点原因:因为他想“画南方”,因为他想通过自己的作品使别人“看到”南方。虽然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这种力量,但他从未动摇过他这个在理论上可以实现的信念——也就是说,艺术家能够画出世界的一部分,并且最终使其他人的眼界因之而大开。
凡·高之所以坚信艺术具有如此令人大开眼界的力量,那是因为,他经常是作为一名观众来感受这种力量。从他的祖国荷兰移居法国以来,凡·高发现文学也有这种特别的力量。他读过巴尔扎克、福楼拜、左拉和莫泊桑的作品,并且非常感谢他们为他打开眼界去了解法国社会和民众心理的动态。 href='2107/im'>《包法利夫人》向他展现了当地中产阶级的生活, href='2113/im'>《高老头》让他了解身处巴黎,身无分文却雄心勃勃的学生们——他在身处的社会里大体辨认出了从这些作品中读到的角色。
绘画作品也以相似的方式打开了凡·高的视野。凡·高不住地赞扬其他画家,说自己透过他们的作品看到了某些颜色和氛围。比如,委拉斯开兹
让他认识了灰色的世界。委拉斯开兹的多幅油画是以简朴的伊比利亚家居为题材。在那里,墙是由砖块或是一种颜色阴暗的灰泥砌成的。到中午的时候,百叶窗被放下来,用于阻止热气进入屋内,这个时候主导的色彩就是幽暗的灰色;有时百叶窗并没有完全关紧,或是有一部分脱落,会射进明亮的黄色光线。这种效果并非由委拉斯开兹发明,在他之前就有许多人见过这样的情景,但是几乎没有人有这种力量或是天赋,去捕捉这些效果,并将它们转化为可以与人交流的体验。就好像一个发现新大陆的探险者,委拉斯开兹已经(至少对于凡·高来说)用他的名字命名了这场在光的世界里的探索。
凡·高在阿尔勒镇中心的许多小饭店里吃过饭。这些小饭店的墙通常是阴暗的,百叶窗紧闭,而屋外却是阳光灿烂。有一次午餐时间,他写信给他弟弟,说他偶然发现某些完全“委拉斯开兹式”的东西:“我所在的这间饭馆非常奇怪。它全部是灰色的……一种‘委拉斯开兹式’的灰色——就像在《纺纱的女人》中的一样,甚至连委拉斯开兹的画作中那一条条从百叶窗缝隙透入的细细的亮光都不缺……在厨房里,有一个老女人和一个又矮又胖的仆人,他们的穿着也是灰、黑、白三色……这是纯粹的委拉斯开兹式。”
对于凡·高来说,衡量每一个杰出画家的标志就是他们是否能够让我们更加清楚地看到世界的某些部分。如果说委拉斯开兹让凡·高了解了灰色和大厨师们粗糙的脸,那么,莫奈就是落日的导览人,伦勃朗让他了解了晨光,维米尔
则让他了解了阿尔勒镇的少女(他在阿尔勒附近看到了一个少女之后,写信告诉他弟弟说:“她简直就是维米尔的画中人。”)。一阵大雨过后,罗讷的天空让他联想到了葛饰北斋
,而米利特的麦子和海上圣马利亚
的年轻女子让他联想起契马布埃
和乔托
。
3
然而,幸好,凡·高在艺术上有着勃勃雄心,他不相信先前的艺术家已经捕捉到了法国南部的所有风光。在他看来,许多艺术家的作品遗漏了事物的精华。“贤明的主啊,我已经看过一些画家的作品,他们根本没有真正画出这些事物,”他欢呼道,“在这里我还有充足的发挥空间。”
举个例子,没有人曾经捕捉过阿尔勒镇上中年中产阶级妇女独特的形象。“这里有一些妇女像弗拉戈纳尔
或是雷诺阿
画中的人物。但是,这里还有一些女人是此前在绘画中从未被赋予某种标记的(斜体为德波顿所标)。”他还发现自己在阿尔勒镇外看到的在田间劳作的农夫也被艺术家忽略了:“米勒重新唤起了我们的思考,使我们能够看到大自然中的居民。但是,直到现在仍然没有人画出真正的法国南方人。”“我们现在已经基本知道如何去看待农夫了吗?不,几乎没有人知道如何将他们表现出来。”
在凡·高于1888年踏上普罗旺斯之前,百年来一直有画家把这个地方的景色搬上画布。普罗旺斯比较知名的艺术家有弗拉戈纳尔、康斯坦丁、毕道尔和艾吉耶
。他们全部都是现实主义画家,他们都信奉一个经典的,而且较少引起争议的观点,即他们的任务就是在画布上展现一个视觉世界的精确版本。他们走进普罗旺斯的田野、山川,画出了栩栩如生的柏树、林子、青草、麦子、云朵和公牛。
然而凡·高却坚持认为,他们中的大部分并没有画出这些景物的神髓,对普罗旺斯的描绘不够真切。我们倾向于将那些充分表达出周遭世界核心要素的图画称为现实主义的作品。但是世界是如此复杂,并足以使两幅描绘同一个地方的现实主义作品因艺术家风格和气质的不同,而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景象。两个现实主义画家有可能坐在同一片橄榄林的一端,创作出迥异的素描。每一幅现实主义作品都代表一种选择,画家从真实世界中选取他认为突出的特质来表现;没有一幅绘画作品可以捕捉整个世界,就好像尼采略带嘲讽地指出的那样:
现实主义画家
“完全忠实于自然”——天大的谎言:
自然怎么会被局限于一幅画中?
自然最小的部分已是无穷!
因此他只是画出了他喜欢的。
那么什么是他喜欢的?他喜欢他所能画出的!
如果我们喜欢某个画家的作品,那可能是因为,我们认为他或她选择了我们认为对于一片景色来说最有价值的特征。有些选择是如此敏锐,以至于它们逐渐成了一个地方的定义,只要我们到那个地方去旅行,就必然会想起某位伟大艺术家所描绘的特征。
换言之,比如,如果我们抱怨画家为我们画的肖像不像我们本人,我们并不是在指责这个画家欺骗了我们。只是我们觉得,或许这件艺术作品创作的选择过程出了差错,那些我们认为应该属于精华部分的地方没有被给予足够的重视。拙劣的艺术可以被定义为一连串错误选择的后果,该表现的没有表现出来,该省略的却又呈现出来。
凡·高对绝大多数在他之前已经描绘过法国南部的画家进行了抱怨,认为他们没有把最本质的东西表现出来。
4
在客房里有一本大部头的关于凡·高的书。到这里的第一个晚上我无法入睡,因此读了其中的几章,我贪婪地阅读着,直到粉色的黎明映现在窗户的角落,才让书页翻开着而沉沉睡去。
我醒得很晚,醒来时发现主人们已经前往圣雷米了,他们留下一张字条告诉我他们会在午饭时间回来。早餐放在台阶上的一张金属桌上,我以极快的速度,接连吃了3个巧克力面包。我感到很不好意思,吃的时候一直在留意着管家,担心她会把我狼吞虎咽的情形告诉给她的主人。
这天天气晴朗,干燥而寒冷的西北风吹乱了临近田地里的麦穗。昨天我也坐在这个位置,可是直到现在我才注意到在花园的尽头有两棵高大的柏树——这一发现与晚上我所读到的凡·高关于柏树的描述不无关系。从1888年到1889年,凡·高创作了一系列关于柏树的素描。“它们一直占据着我的思想,”他对他的弟弟说,“令我惊讶的是,它们仍没有像我所看到的那样被描绘过。柏树的线条和比例就像埃及的方尖石塔(金字塔)一样美。它的绿色有一种如此独特的气质。这种绿是在一片充满阳光的风景上泼洒上的黑色,像是最有趣,也最难弹奏正确的黑色音符。”
关于柏树,有哪些是凡·高注意到了,却为其他画家所忽略了的呢?有一部分,是柏树在风中摆动的一些姿态。由于凡·高的作品,特别是1889年画的《柏树》和《麦田和柏树》这两幅画,我走到花园尽头,仔细研究那两棵柏树在北风中特别的姿态。
柏树独特的摆动背后有着建筑学上的考量。与松树不同,松树的枝叶是从它的顶部向下缓慢地下垂,柏树的枝叶则是从地面往上蹿升。树干异常的短,而最顶部的1/3处全是由枝条组成的。在风中,橡树的枝条摇摆不定而主干屹立不动,但是柏树则整棵树都摇来摇去,而且由于柏树的枝叶是沿着树干周围的许多点生长出来的,柏树在风中就好像是绕着不同的轴弯曲。从远处看,由于摆动的幅度不一致,柏树看上去像是同时被几股来自不同方向的风吹得摇摆不定。它那类似圆锥的外形(柏树的直径很少有超过一米的),使它呈现出一种类似火焰的形态,似乎在风中紧张不安地摇曳。这一切是凡·高注意到并希望其他人看到的。
凡·高在普罗旺斯待了几年以后,奥斯卡·王尔德评论说,在惠斯勒
画出伦敦的雾之前,伦敦并没有雾。在凡·高画出普罗旺斯的柏树以前,普罗旺斯的柏树一定也少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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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高:《柏树》,188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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橄榄树在过去也很少引人注意。昨天,我还对一株矮小的橄榄不屑一顾,但是凡·高1889年的作品《橄榄树、黄色的天空和太阳》及《橄榄林:橘红的天空》使橄榄树成为了主角,展现了它们的树干和树叶的形态。我现在才发现我原来没注意到这种种的棱角:一棵棵橄榄树就好像三叉戟,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投掷进土壤中。橄榄树的枝叶看起来也力道十足,仿佛它们是弯曲着的臂膀,随时准备出击。很多树的叶子看起来软趴趴的,像是摆久了的莴苣叶子,但橄榄树的叶片结实,银亮,看起来神采奕奕、精力旺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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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高:《麦田与柏树》,1889年
跟随着凡·高,我也开始注意到普罗旺斯在色彩上一些不同寻常的地方。这和这里的气候有关。从阿尔卑斯山顺着罗讷山谷吹来的干燥寒冷的北风,有规律地吹净天空中的云朵和水气,在天空中留下一片纯净饱满而没有一丝白色的蓝。同时,地中海型气候和高水位以及良好的灌溉,使植物格外地繁茂。这里没有缺水之虞,植物可以自由自在地生长,尽量利用南方的光和热。并且,很幸运的是,空气中没有湿气,因此,不像热带的气候多雾潮湿,树木,花朵和植物的颜色因而格外鲜明。无云的天空、干燥的空气和水分充足且鲜艳的植物,这些因素相结合使普罗旺斯充满明艳、生动的对比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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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高之前的画家常常忽视这些相互形成对比的色彩,而只是将它们画作补充的色彩,就像克劳德和普桑传授的技法。比如康斯坦丁和毕道尔描绘的普罗旺斯,完全在柔和的蓝色与棕色中细微地变化。凡·高因大家忽略了普罗旺斯的自然色彩而忿忿不平:“大多数的画家对色彩的研究不深……没有看到南方的黄色、橙色、硫磺色,并且如果有一个画家用眼看到了他们没有看到的色彩,他们就说这个画家疯了。”因此,凡·高摒弃了传统的明暗对比法的技巧,大胆用原色在画布上挥洒,将颜色的对比表现得淋漓尽致:红与绿,黄与紫,蓝与橙。“这里的色彩非常精美,”他告诉他的妹妹,“叶子新鲜时是一种丰润的绿,是那种我们在北方很少看到的绿。当它枯萎时,蒙上了灰尘,它仍没有失去它的美,因为那个时候整片景色已经染上了各种色调的金色,绿色的金,黄色的金,粉色的金……这种金色色调与蓝色相结合,有水的宝蓝,勿忘我的靛蓝,特别是亮丽明艳的钴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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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高:《橄榄园》,1889年
我的眼开始习惯于从(凡·高)帆布画上的主色去看这个世界。目光所及的每一个地方,我都能够看到最主要的色彩之间的对比。在房子旁边有一片紫色的薰衣草与黄色的麦田毗邻。房子的屋顶是橙色的,与纯净蓝色的天空相映。绿色的草地上点缀着红色的罂粟花,草地的四周则是夹竹桃。
这里,不是只有白天才色彩缤纷。凡·高也为夜空上了色。以前,普罗旺斯的画家所描绘的夜空总是一片黑上点缀着些许小白点。然而,当我们在一个明朗的夜晚,远离亮着灯的房屋和街灯,坐在普罗旺斯的天空下,我们会注意到天空实际上包含着丰富的色彩:在星星之间,似乎有一种深蓝、紫色、或是暗绿,而星星本身却呈现出一种苍白的黄色、橙色或绿色,放射出的光环远远超过了它们自己狭窄的周边。就像凡·高向他妹妹解释的:“夜晚甚至比白天更加色彩斑斓……只有你注意着它,你才会看到有些星星是淡黄色的,其他的星星有一种粉红色的光芒,或者泛着绿色、蓝色,和勿忘我的光辉。不用说,只在蓝黑背景上放置白色的小点,显然是不够的。”
5
阿尔勒镇的旅游服务处位于小镇西南一条不起眼的混凝土街区里。游客可以在此拿到免费的地图,查询饭店、文化节、孩童看护、品酒、泛舟、历史遗迹和市场等资讯。但此处有一点特别突出,在大厅门口一张向日葵簇拥下的海报上写着:“欢迎来到凡·高的领地”,而大厅的墙上则被饰以丰收的场景、橄榄树和果园。
旅游服务处特别向游客们推荐被称作“凡·高的足迹”的项目。凡·高1890年去世,在他逝世100年的纪念日,凡·高在普罗旺斯待过的地方都能看到一系列的饰板——这些饰板被安装在金属板或是石板上——放置在那些凡·高曾经画过的地方用以表达对凡·高的敬意。饰板上贴着凡·高画作的复制品,并加上了几行解说词。不管是城里,麦田或橄榄园都看得到这样的饰板,甚至在圣雷米也有。他在割耳事件发生后不久便被送入此地的疗养院,他在普罗旺斯的日子就在这里告终。
我说服了我的主人们,打算花费一个下午的时间追寻凡·高的足迹,于是我们来到旅游服务处领取地图。很偶然的,我们得知有一个一周一次由导游带领的游览项目,游客们在院子里整装待发,而名额未满,价格也还合适。我们和好些热爱凡·高者一同报名参加了这项活动。导游名叫索非娅,是巴黎索邦神学院的一名学生,正在撰写一篇有关凡·高的论文。在她的带领下,我们到了此行的第一站:拉马丁广场。
1888年5月初,因为觉得自己住的旅馆太贵,凡·高租下了位于拉马丁广场2号的一座建筑物的一侧,这就是著名的“黄色小屋”。这座“黄色小屋”的外墙被他的主人漆成了明亮的黄色,而屋内却没有。凡·高对于房屋内部的设计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想让它显得单纯而朴素,具有南方的色彩:红色、绿色、蓝色、橙色、硫磺色和淡紫色。“我想让它真正成为‘一间艺术家之屋’——没有什么昂贵的东西,但是从椅子到图画,每一样东西都有特色,”他这样告诉他的弟弟。“至于床,我已经买了乡间常用的床,不是铁床,而是大的双人床。它的外表给人坚固、耐久且恬静的印象。”重新装饰完成之后,他得意地写信给他的妹妹:“我在这里的房子,外面漆成鲜黄油般的黄色,搭配着耀眼的绿色百叶窗,房子在一个广场中,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下,这房子有一个绿色的花园,里面种了梧桐、夹竹桃和洋槐。房子里面的墙完全被刷成白色,地板由红色的砖块铺就。在房子的上空就是耀眼的蓝天。在这间房子里,我可以生活、呼吸、沉思和作画。”
令人遗憾的是,索非娅并没有什么可以展示给我们,因为“黄色小屋”已毁于二战,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青年旅馆,并且由于旁边是一座巨大的“均价”商店(法国的一种专售廉价商品的连锁店),而显得更加矮小。因此我们驱车前往圣雷米,在凡·高曾经住过和在那进行绘画活动的疗养院周围的田地里待了一个多小时。索非娅随身携带了一本巨大的塑料封面的书,里面有凡·高在普罗旺斯期间主要的绘画作品,她经常在凡·高曾经到过的地方将它举起来,让我们围在身边凝视。当她背对着阿尔卑斯山,举起《以阿尔卑斯山为背景的橄榄树》(1889年6月)时,大家纷纷赞叹这片景色和凡·高的作品。但是,在团队中偶尔也能听到异议:在我身旁,一个戴着大帽子的澳大利亚人对他的同伴——一个头发蓬乱的娇小女人——说:“嗯,它看上去并不很像这片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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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高:《阿尔勒的黄色小屋》,188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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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高的确担心这样的批评。他写信给他的妹妹说,许多人说过,他的作品看上去太怪异,还有一些人甚至认为他的作品一无是处,令人厌恶至极,其原因不难发觉。在他的画中,房子的墙并非总是直的,太阳并非总是黄色的,甚至草也并非总是绿色的,他画的树摆动得有些夸张。“我的确对色彩的真实
情况做了某种改变,”他承认,并同时也对比例、线条、阴影和色调作了类似的改变。
然而,改变真实情况对于凡·高而言,仅仅是将那个所有的艺术家都会被卷入其中的过程表达得更加清楚——也即,选择将现实中的哪些方面包含在画中,哪些方面排除出去。正如尼采所了解的,现实本身是无穷的,也永远无法全部被表现于艺术之中。在普罗旺斯的画家当中,凡·高之所以独树一帜,是因为他选择自己感觉最重要的东西来表达。而像康斯坦丁这样的画家,花费了巨大的努力画起来则中规中矩,努力追求正确的尺寸。凡·高虽然对于创造一种“相似性”很感兴趣,但是却并不担心尺寸的问题,只在意画出他认为最能表现南方特色的地方;他告诉他弟弟,他追求的“像”不同于虔诚的摄影师所追求的逼真。他所关注现实中的那一部分,有的时候需要加以扭曲、省略或者更换颜色,方能在画面上表现出来,但是依然使他感兴趣的是真实——“相似性”。他愿意牺牲一种幼稚的现实主义来成就一种更加深刻的现实主义,就像一个诗人,在描述一件事件时虽然比不上一名记者来得真实,但是却可能揭示出在记者严谨的文字框架内无法找到的事件的真相。
1888年9月,凡·高写了封信给他的弟弟,谈到他计划要画的一幅肖像画:“与其尝试着去精确再现展示在我面前的图景,我更加倾向于随心所欲地运用色彩,为的是有力地表达我自己……我将给你一个例子来说明我的想法。我打算画一个艺术家朋友的肖像,他是一个怀有伟大梦想的人,天生就热爱自己的工作。(这就是他在1888年9月初画的《诗人》)。在我的画中,他将会是一个金发碧眼的人。我想将我对他的欣赏,我对他的爱,放进这幅画中。因此,开始时我尽可能忠实地把他画出来。但是这幅画仍然没有完成。为了完成这幅画,我的用色将非常专断、大胆。我对他亮丽的头发进行了夸张,我甚至调出了橙色调、铬黄色和苍白的淡黄色。他背后那道普普通通的墙,我则用我能想出的最饱满、最强烈的蓝色作为背景,通过这种明亮的头部与饱满的蓝色背景的简单结合,我获得了一种神秘的效果,好像一颗星星在一片天蓝色夜空的深处……哦,我亲爱的弟弟……那些中规中矩的人们只会将这种夸张看作是一幅漫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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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罗旺斯圣雷米的凡·高之路
几周以后,凡·高开始另一幅“漫画”。“今晚我想开始画一间咖啡馆。它晚上点着煤气灯,是我吃晚餐的地方,”他告诉他弟弟,“这种地方叫作‘夜间咖啡馆’(它们在这里相当普通),整夜都开着。夜晚四处游荡的人们,如果没有钱支付一间寓所或者醉得无法被抬进寓所,可以在这里寄宿。”在创作《阿尔勒镇的夜间咖啡馆》这幅作品时,凡·高为了表现现实的其他内容而不再拘泥于“现实”的某些要素。他并没有再现景观本身或是咖啡馆的色彩,咖啡馆的灯泡变形为发光的蘑菇,椅子的背弯成弓形,地板翘了起来。然而他依然感兴趣于表达他对这个地方的真实想法,而如果他必须遵循艺术的那些经典规则,恐怕无法像这样将他的这些想法表现出来。
6
那个澳大利亚人的抱怨在团队中是少见的。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听完索非娅的解说后,都怀着一种重新建立起来的敬意——对于凡·高和他画过的那片风景的敬意。但是我突然想起帕斯卡尔一句尖刻的名言,早在凡·高到法国南部的几百年前,他就说出这样的话了:
绘画是多么地虚荣,它使我们不去赞美事物本身,而兴奋地赞美绘画所体现出来的与事物的相似性。
—— href='469/im'>《沉思录》
令人尴尬的是,在我还没发现凡·高对普罗旺斯的描绘前,我并不那么欣赏普罗旺斯这个地方。但是,在意欲嘲讽艺术爱好者的同时,帕斯卡尔的箴言却有可能忽略了重要的两点。如果我们设想所有画家所做的就是精确地再现他们眼前的图景,而我们赞叹这样一幅绘画作品,一幅描绘了一个我们知道却并不喜欢的地方,这听起来荒谬而虚伪。如果这些画家是精确地再现他们眼前的图景,那么在一幅画中我们将要赞叹的对象便只是画家的技巧和他本人的声名了。这样说来,或许帕斯卡尔说的绘画无用论的确没错。但是,如同尼采所言,画家并不单纯地再现,他们有所选择,有所强调,同时他们还致力于表现他们眼中的真实,因而值得让人真心喝彩。
而且,即便我们所赞美的关于一个地方的图画不在眼前,我们也不必像帕斯卡尔暗示的那样,恢复我们对这个地方的漠然。欣赏的能力可以从艺术转向(现实)世界。我们会发现许多事物,最初画布上的图景让我们感到愉悦,而后我们在画作所描绘的那个地方喜欢上它们。就像看了凡·高画的柏树之后,我们更知道如何欣赏柏树。
7
普罗旺斯并不是惟一因为艺术作品而让我开始欣赏继而想去游历的地方。因为看了文·温德斯
的《城里的爱丽丝》,我造访了德国的工业区。安德烈亚斯·古尔斯基拍摄的照片教我欣赏高速公路桥下方的区域。由于帕特里克·谢勒的记录片《现代鲁滨孙漂流记》,我围着英格兰南部的工厂、购物中心
99lib?和商业园区度过了一个假期。
一个地方经过伟大画家的描绘,往往会变得更为动人。阿尔勒的旅游服务处不过是普加利用艺术与旅行欲望的关系,翻开旅行史来看,这样的例子曾在不同国家出现(透过不同的艺术媒介),最显著最早的例子就是18世纪下半叶的英国。
历史学家们认为在18世纪之前,英格兰、苏格兰和威尔士乡村的大部分地区并没有吸引人们的目光。那些后来被认为是自然地、无可争辩地美丽的地方——瓦伊河谷,苏格兰高地,湖区——几个世纪以来一直无人闻问,甚至遭人蔑视。丹尼尔·笛福
于18世纪20年代游览了湖区,他对此地的描绘是“贫瘠、可怕”。在《苏格兰西部小岛之旅》中,约翰逊博士
写道,高地是“崎岖的”,令人遗憾地缺乏“植物的装饰”,一眼望去尽是绝望的贫瘠。在吉勒史尔时,鲍斯维尔为了激起约翰逊的兴致,指着一座山,说那山看起来很高,哪知约翰逊不耐烦地说:哪门子的高,不过是一个大土丘罢了。
那时有钱人都喜欢到国外旅行。意大利是最受欢迎的目的地,尤其是罗马、那不勒斯及周边的乡村。这些地点常常出现在英国贵族欣赏的艺术作品中,如维吉尔
和贺拉斯
的诗集,普桑和克劳德的绘画作品。(其中的)绘画作品描绘了罗马的乡间风景和具有那不勒斯特色的海岸线。画作通常表现的是黎明或是薄暮,天空中是一些轻柔的云朵,云边是粉色和金色的。有人想象那天将会,或者已经是,非常炎热的一天。天空中似乎很安静,只有潺潺的溪水和划桨声划破寂静。几个牧羊女在原野上嬉戏,看管羊儿或照顾金发的小孩。在雨中的英国乡间房屋里看到这样的画面,许多人会期盼自己能尽可能早地找到机会,渡过英吉利海峡,到意大利一游。如同约瑟夫·爱迪生在1912年所言:“我们发现自然的作品越相似于艺术作品,就越令人愉悦。”
不幸的是,那时英国的风景很少可以从艺术作品中看到。然而,在18世纪,这种作品慢慢多了起来,相应地,英国人不愿游历他们自己本岛的情形也开始改观。1727年,诗人詹姆斯·汤姆生
出版了 href='/article/5480.htm'>《季节》,颂赞了英格兰南部的农村生活和风景。他的成功给其他的“农夫诗人”的作品带来了显赫的名声,这些人中包括史蒂芬·达克、罗伯特·彭斯和约翰·克拉尔
。画家们也开始注意他们自己的国家。肖本爵士委托托马斯·庚斯博罗
和乔治·巴雷特为他在威尔特郡的房子画一系列的风景画,并宣称他的目的是“为英国风景画派奠定基础”。理查德·威尔森
画了亭肯汉附近的泰晤士河,托马斯·赫恩
画了古德里克城堡,菲利普·詹姆斯·德·罗德保描绘了廷特恩修道院,托马斯·史密斯
画笔下则是德文特湖和温得米尔的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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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高:《阿尔勒附近的麦田》,1888年
结果,没多久英伦诸岛便成为了热门的旅游地。瓦伊河谷第一次人满为患,北威尔士的群山、湖区及苏格兰高地也是如此。这是一个近乎完美的注脚,证明了这样一个论点:只有那些世界的角落已经被艺术家们描画或描写之后,我们才会有兴趣去探索它们。
这个理论当然有点夸张,就像认为在惠斯勒之前没有人注意到伦敦的雾或者在凡·高之前没有人注意到普罗旺斯的柏树一样。艺术不可能完全凭借自身力量创造热情,也不可能是从凡人所缺乏的情感中产生,它只是推波助澜,诱发出更深刻的感受,使我们不至于因勿忙和随意而变得麻木。
明年去哪里旅行才好?艺术可能对挑选地点颇有影响力,阿尔勒旅游服务处似乎已经体会到了这一点。
Ⅷ 对美的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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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很多地方,我们去过了,但却只是走马观花,或者不以为意;然而,它们之中,偶尔也会有几个地方非常特别,给我们强烈的震撼,迫着我们去注意它们。这些地方共有着一种特质,可以用“美”这个笼统的字来概括。这种品质并不见得是指漂亮,也不意味着它包涵任何旅游手册所描绘的美丽景点的特征。求助于语言或许是另一种表达我们对一个地方的喜爱的方式。
在我的旅途中有许多美丽的东西。在马德里,距离我所住的旅馆几个街区的地方,有一块荒废的空地,周边是公寓式的建筑物和一个大型的带有洗车间的橙色加油站。一天晚上,在黑暗中,一列长长的、造型优美、几乎空无一人的列车在距离加油站屋顶几米的上方经过,与公寓中间楼层擦肩而过。列车行驶的高架轨道在黑夜里难以辨析,所以列车看上去像是飘浮在半空中,加之列车新潮的造型和从窗户玻璃散发出的苍白如幽灵般的绿光,它看上去更像一项杰出的技术成就。公寓里,人们在看电视或是在厨房里忙碌;同时,车厢里零零星星的乘客,有的凝视窗外的城市,有的则在看报纸:这是一次前往塞维
..尔或是科尔多瓦的旅程的开始,这次旅程将在洗碗机停止旋转或是电视机陷入安静之后很久才会结束。乘客和公寓里居住的人很少会注意到彼此,他们的生活沿着永不相交的直线向前发展,除了在一个短暂的时刻,同时进入一个观察者的眼里,而这个观察者是为了逃避旅馆里的哀伤氛围而出来散步的。
在阿姆斯特丹,一扇木门后面的庭院里,有一堵老旧的砖墙,尽管沿着运河刮来冷风,让人的眼睛极不舒适,几欲流泪,但这堵墙,在微弱的早春阳光中慢慢暖和起来。我将双手从口袋里伸出,让它们顺着砖块粗糙而凹凸不平的表面滑过。砖块似乎很轻,而且易碎。我有一种想亲吻它们的冲动,想去更加亲近地感受一种质地,这种质地让我想起了浮石,还有来自一家黎巴嫩食品店的哈尔瓦(芝麻蜜饼)。
在巴巴多斯的东海岸,我眺望一片深紫色的大海,它延绵着,一路畅行至非洲海岸。我所在的小岛突然显得小而柔弱,它那由野生的粉色花朵和杂乱的树木构成的夸张植被,似乎是对大海的森然和单调的抗议。我还记得湖区凡人旅馆窗外晨光中的景色:由柔软的志留纪岩石构成的山丘被嫩绿色的草所覆盖,草面上萦绕着一层雾。丘陵起伏,像是一只巨兽的背脊,这只巨兽已经躺下睡熟,或许随时有可能醒来,站起来有几英里高,它可以像甩掉它绿色毛毡茄克上的绒毛一样震落橡树和灌木。
2
在与美邂逅的那一刻,我们会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就是一种握住它不放的渴望:将它占为己有,并使它成为自己生命中举足轻重的一部分。我们有一种迫切地表达的欲望:“我曾在这里,我看见了它,它对我很重要。”
但是美是短暂的,它常常在那些我们无缘再见之地被发现,或者是在一定的季节、光线及天气情况下才能形成的难逢之景。那么,面对飘浮的列车、哈尔瓦式的砖块或英国的山谷时,我们如何才能紧紧把握其中的美呢?
照相机提供了一种选择。拍照可以稍稍满足那种拥有的渴望,这种渴望是被一个地方的美丽所激起的;我们对将要失去一幅珍贵的图景的焦虑,会随着快门的每一次闪动而逐渐消失。也许我们还可以尝试着让自己完全置身于一个美丽的地方,希望通过让自己更加接近于这地方而使它们在我们心中留下更深刻的印象。在亚历山大港,站在庞培石柱前,我们可以将自己的名字刻在花岗岩上,就像福楼拜那个来自桑德兰的朋友汤普逊(“只要你看到了庞培柱,你必然就会看见‘汤普逊’的字样;自然,你就会联想到汤普逊其人。这白痴已成了纪念柱的一部分,并使自己同庞培柱一起万世留名。……所有白痴差不多都有桑德兰的汤普逊这德性。”)。一种更加合适的方式也许是买一些纪念品——一个碗,一个涂漆的盒子或者一双拖鞋(福楼拜曾在开罗买了3块地毯),用以提醒我们已经失去的东西,就像是我们从分离的爱人那儿剪下的一缕发丝。
3
约翰·罗斯金
出生于1819年2月的伦敦,他大多数作品都围绕着一个主题,即如何拥有美景。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罗斯金就不同寻常地敏感于视觉世界里最细小的特征。他曾回忆起自己三四岁时的情形:“每天,我盯着地毯上的方形图案和不同的颜色,仔细研究原木地板上的木节,或是细数对面房舍的砖块数目,便会觉得心满意足。”对罗斯金的这种敏感,他的父母是鼓励的。他的母亲引领他进入自然,他的父亲,一个富有的雪利酒进口商,则在下午茶后读古典作品给他听,并且每周六都会带他去一家博物馆。在夏日的假期里,全家人环游英伦三岛和欧洲大陆,他们并不是为了娱乐或是消遣,而是为了美;通过这种方式,他们大致地了解了阿尔卑斯山的美、法国北部及意大利中世纪城市的美、尤其是了解了亚眠和威尼斯的美。他们坐在马车里慢慢地游览,一天从不超过50英里,并且每隔几英里就停下来观赏景色——一种罗斯金终其一生都在实践的旅游方式。
由于他对美和拥有美的兴趣,罗斯金得出了5条主要结论:首先,美是由许多复杂因素组合而成,对人的心理和视觉产生冲击;第二,人类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倾向,就是对美作出反应并且渴望拥有它;第三,这种渴望拥有的欲望有比较低级的表现形式,包括买纪念品和地毯的渴望,将一个人的名字刻在柱子上的渴望和拍照的渴望;第四,只有一种办法可以正确地拥有美,那就是通过理解美,并通过使我们敏感于那些促成美的因素(心理上的和视觉上的)而达到对美的拥有。最后,追求这种敏锐理解的最有效的方式就是,尝试通过艺术,通过书写或绘画来描绘美丽的地方,而不考虑我们是否具有这样的才华。
4
在1856年到1860年之间,当旅游代理商托马斯·库克第一次开始带领英国旅行团前往瑞士的阿尔卑斯山时,罗斯金最希望教大家做的事就是绘画:“绘画的艺术,对于人类而言,要比写作的艺术更加重要,每个孩子不仅要学写字,更要学画画。无奈,绘画艺术常被忽视和滥用,以至于懂得绘画基本原则的人少而又少,即使是博学的教师也未必知道。”
为了矫正时弊,罗斯金出版了两本书,一本是1857年的《绘画的元素》,另一本是1859年的《透视画法的元素》,同时他还在伦敦的工人学院里作了一系列的演讲。在那里,他教授学生——大多是伦敦的手工艺者——有关明暗法、色彩、尺寸、角度和构图等方面的技巧。他的演讲大受欢迎,他写的书更是获得了巨大的商业上的成功,因此,他更深信绘画不该只是属于小众的艺术:“如果想学绘画的话,每个人身上都有不错的能力,就像学习法语,拉丁语或数学一样,可以达到某种程度并且学以致用。”
什么是绘画的要点?罗斯金强调为了追求美而画与一心画出好的作品或成为艺术家并没有冲突:“人生来就是艺术家,就像河马生来是河马一样;你不能把你自己变成别人,就像你不能把你自己变成长颈鹿。”如果他伦敦东区的学生们在完成所有课程后,无法画出任何可以挂在画廊里展出的作品,他也并不介意。“我.99lib?的目标并不是把一名工匠调教为一名艺术家,而是使他成为一名更加快乐的工匠,”他在1857年对皇家委员会作了此种表述。他诉苦说,他自己远非一个有天赋的艺术家。对于他孩童时代的绘画,他嘲讽说:“在我一生中,我从未看到任何男孩的作品显得如此没有原创力,或是如此缺乏通过记忆来描绘的能力。我无法照原样画出任何东西,我画不出一只猫、一只老鼠、一艘船或是一把刷子。”
如果没有天赋的人都在绘画的话,那么,绘画的价值何在呢?罗斯金认为,绘画可以教我们去观察:不是走马观花地看,而是关注。在用我们的手再创造眼前的景物的过程中,我们似乎自然而然地从一个以松散的方式观察美的位置转向了另一个位置,在这个位置上,我们可以获得对美的组成部分的深刻理解,继而获得关于美的更深刻的记忆。一个曾经在工人学院学习过的小商人转述了罗斯金在课程结束时
..对他和他的同学们所说的话:“现在,请记住,绅士们,我并没有试图教你们画,只是教你们去观察。两个男人正在穿越克拉尔市场,他们中的一个从市场的另一端走出去,出去时跟进来时并没什么差别;另一个注意到了卖黄油的妇女篮子旁边垂下的一些皱叶欧芹,并且带着美的影像离开。这种美的影像在他的日常生活中留存多日,不断重现。我希望你们这样去观察事物。”
罗斯金因为人们如此少地注意到细节而感到痛苦。他为现代旅游者的盲目和匆忙感到痛惜,尤其是那些得意于自己在一周时间内乘火车游遍欧洲(由托马斯·库克第一个在1862年开办的旅游行程)的人:“我们在旅行时,如果我们放弃每小时走100英里,从从容容地行进,我们或许会变得健康些、快乐些或明智些。世界之大,远超过我们的眼界可以容纳的范围,不管人们走得多慢;走得快,他们也不会看到更多。真正珍贵的东西是所思和所见,不是速度。子弹飞得太快并不是好事;一个人,如果他的确是个人,走慢点也并无害处;因为他的辉煌根本不在于行走,而在于亲身体验。”
有一种标准可以衡量我们是多么习惯于对细节的疏忽:如果我们停下来注视一地的风景,停留时间约为完成一幅素描的时间,那我们将被认为是反常,甚至是危险的。10分钟敏锐的专注是描画一棵树所必需的;然而最好看的树也很少能让过路人驻足1分钟。
罗斯金认为,假若我们只想旋风式地造访一个遥远的地方,就难以从这个旅途得到快乐,正如如果我们行色匆匆,就无法注意到垂在篮边的欧芹这样的细节。有一段时间他对旅游业感到非常沮丧,1864年,罗斯金在曼彻斯特向一批富有的工厂老板大声疾呼:“你们认为火车旅行其乐无穷。你们已经在沙夫豪森瀑布上架了一座铁路桥;你们在卢塞恩的泰尔教堂旁的高崖开挖隧道;你们已经破坏了日内瓦湖克拉朗堤岸,你们在英国乡间山谷升起大火,使得那里的宁静不复存在,你们在足迹所至的每个地方造起一堆让人生厌的白色旅馆。你们眼中的阿尔卑斯山不过是在有熊出没的花园里,一根擦过肥皂的柱子,你们爬上去,然后一边溜下来,一边快乐地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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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斯金:《一根孔雀胸部羽毛的研究》,1873年
罗斯金的言辞有些过激,但两难处境却是真实的。技术也许让人们更加容易接触到美,但是它并没有使拥有或欣赏美的过程变得简单。
那么,照相机有什么错呢?没有,罗斯金最初这样想。“在这恐怖的19世纪,机械给人们带来了各种害处,但照相机提供了一种解毒剂。”他在评论1839年路易·雅克·芒代·达盖尔
的发明时这样写道。1845年,他在威尼斯拼命拍照,结果非常满意。他在写给父亲的信中说:“利用银版摄影在阳光下拍摄到的东西非常棒,它使整个皇宫跃然纸上,每一块碎片和上面的斑点都在,当然,也不会有比例上的差错。”
然而,罗斯金逐渐察觉到摄影给它的大多数使用者带来了严峻的问题,他的热情慢慢消失。使用者们不是把摄影作为积极而有意识的观察的一种补充,相反,他们将它作为一种替代物,以为只要有一张照片,自己就把握了世界的一部分。
罗斯金每次旅行总会画些素描。在解释他对绘画的热爱时,罗斯金曾经提及说这种爱源于一种渴望。“不为名声,不为服务于别人,也不为自己,而是来自一种像吃或喝一样的本能。”而绘画、吃饭、喝水这三件事之所以可以相提并论,是因为它们全部涉及自己从这个世界吸收好的元素,把好的东西输进来。据罗斯金说,在孩童时代,他就非常喜欢草的样子,甚至常常想去吃它,但是他渐渐发觉尝试把草画下来会更好:“我过去经常躺在草地上,并通过绘画来捕捉它们的成长过程——直到草地的每一平方英尺的原野或碧绿的河畔成为我的一笔财产。”
照相本身并不能保证这样的收获。对于一片景色真正的拥有,实质是通过有意识的努力注意到各种元素并且了解它们的结构。只要将眼睛睁开,我们就能见到许多美景,但是这份美在记忆中存留多久却要依赖于我们领悟它的用心的程度。照相机模糊了观看和注视之间、观看与拥有之间的区别;它或许可以让我们择取真正的美,但是它却可能不经意地使意欲获得美的努力显得多余。照相机暗示我们,只需拍摄一张照片,我们就做完了所有的功课,然而就清晰地了解一个地方(如一片树林)而言,就必然包含询问我们自己一系列的问题,比如,“树干是如何与树根相连的?”“雾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一棵树的色泽似乎比另一棵更深?”——在素描的过程之中,类似的问题不断出现并得到回答。
5
罗斯金认为人人都可拾起画笔,在这种观念鼓舞下,我开始在旅程中尝试着绘画。关于要画什么,我想,尽可以由着拥有美的渴望来引导,在那些以前想用相机拍下的地方动笔即可。在罗斯金看来,“你的艺术是对某些你所喜欢的东西的赞美。它或许仅仅是对一片贝壳或是一块石头的赞美。”
我决定画“凡人”旅馆里卧室的玻璃窗,一是因为它近在眼前,二是因为在一个明朗的秋日清晨它显得很迷人。结果如我所料,画出的东西很糟,但我仍然感觉学到了一些东西。画一件物体,不论画得有多糟,我们都会很快从模模糊糊的感觉进到明确的知觉,分析这样东西的组成部分和特点。因此,“一扇窗”是一堆架子在合适处支撑着玻璃片,是由木条和凹槽组合成的体系,(旅馆的窗口是乔治亚式
的),12块玻璃看起来像正方形但其实是长方形,窗格涂的是白色的涂漆,但看起来并不像真的白色,而是呈现出灰色、棕灰色、黄色、粉紫色和柔和的绿色,这得取决于光的强度和光线照射在木条上的情况(窗户的西北角有受潮的痕迹,那里的油漆因此略显粉红)。玻璃也不是完全明净;在玻璃的内部略有瑕疵,有些细小的气泡,像是结冻了的汽水,玻璃的表面有干了的雨滴的痕迹和玻璃清洁工的抹布不经意留下的拭痕。
绘画无情地揭示出了我们先前对于事物真实面目的无知。这里以树木为例。在《绘画的元素》的一段论述里,罗斯金借助他的插图说明,通常我们在动手画之前想象的树枝,跟我们更接近地观察后用纸笔去描绘是有区别的:“树干并不是随意地从这里或那里生长出无规律的树枝来占据各自的位置,而是所有的树枝分享了一个类似于喷泉的巨大力量。那也就是说,一棵树大体上的形状不是像1a,而像1b;所有的粗树枝都将它们细小的分支向外延伸,形成一个弧度。同时每一根独立的树枝的形状不是2a而是2b,也就是说,类似于一株花椰菜的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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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斯金:《枝条》,引自《绘画的元素》,1857年
在我的一生中,我已经见过许多橡树,但只有在花费了1个小时去画兰代尔峡谷中的一棵之后(尽管连小孩见了我画的东西都会觉得难为情),我才开始了解并记住了橡树的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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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可能从绘画中获得的另一个好处是:我们可以对某些风景和建筑吸引我们的深层原因有一种清醒了解。我们为自己的品位找到了解释,我们培养了一种“审美能力”,一种对美和丑进行判断的能力。我们更加确切地知道一座建筑物所缺乏的什么,而这也是我们不喜欢它的理由;同时我们也可了解我们赞叹的建筑之美缘何而起。我们更快地分析一种令我们感动的景色,并且明确指出它令我们感动的力量从何而来(“石灰岩和夕阳的结合”,或是“树枝越近河边越稀”)。我们从一种麻木的“我喜欢这个”转变为“我喜欢这个,因为……”,最后也能归结出自己喜欢的特点。即使我们只是在做着试验和尝试,关于美的法则也会进入脑中:光从旁边照向物体会比从顶部照射下来更好;灰色与绿色搭配很好;一条街要给人以空间感,建筑物的高度不能超过街道的宽度。
有了这种清晰的了解,更加牢固的记忆方可形成。这样一来就再无必要将我们的名字刻在庞培石柱上了。用罗斯金的话说,绘画使我们得以“定住即将消逝的云彩、颤抖的叶子及变幻的阴影”。
总结在四年的教学及编写绘画手册的时间里他所尝试做的事情,罗斯金解释说,他被一种渴望所驱使,这种渴望是“指引人们在物质世界中,把注意力精确地放置于上帝的作品所展现出来的美丽”。或许有必要引述罗斯金的一篇文字,文章中罗斯金明确指出,在一个具体的层面上,这种听上去有些奇怪的野心究竟可能包括什么:“让两个人外出散步;一个是优秀的素描家,另一个则对这类东西毫无喜好。他们顺着一条林阴道往前走时,对这片景色的感受会有着很大的区别。一个将看到一条小路和树木;他会认为树是绿色的,但是他不会对此作任何的思考;他会看到阳光闪耀,并觉得很舒服,仅此而已!但是素描家会看到什么?他的眼睛习惯去探求美的原因,美的最细微的部分。他抬头向上看,观察阵雨般散射的道道阳光是如何从头顶闪烁的树叶间洒落下来,直到林间充满翠绿的光。他会这里看看,那里看看,一条树枝从树叶的遮蔽中伸出来,他会看到翠绿色的苔藓散发的宝石般的光芒,还会看到色彩斑斓的地衣,白色和蓝色,紫色和红色都交织、混合在一起,织成一片鲜艳夺目的锦缎。接着(他会看到)凸凹不平的树干和扭曲的树根,树根在陡峭的河岸像蛇一样地延伸开去,而岸边铺着草皮的斜坡,被有着千万种颜色的花朵镶嵌。这难道不值得细细品味吗?然而,如果你不会素描,你只会经过这条绿色的小路,当你再次回到家时,你不会觉得有什么值得一提或回味再三,你仅仅是走过了一条这样的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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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斯金:《光滑的梭子蟹》,1870—1871年
7
罗斯金不仅鼓励我们在旅行的时候作画,同时他觉得我们应该写,他觉得,写作就是用文字画画,这样做可以巩固我们对于美的印象。在他的一生中,他的绘画非常受人尊敬,但是他的语言描画具有更重要的意义,它吸引了公众的想象力,并且在维多利亚时代晚期给他带来了显赫的名声。
令人陶醉的景致通常让我们意识到语言的贫乏。在湖区给一个朋友的明信片上,我带着某种绝望,匆忙写道,这里景色很美,天气潮湿、多风。罗斯金会将这样的语句更多地归因于懒惰,而不是缺乏能力。他认为,我们有能力进行大量丰富的语言描绘。导致失败的结果仅仅是因为我们没有问自己足够多的问题,没有精确地分析我们的所见和所感。我们不应当仅仅停留在“这片湖很美”的感觉上,我们应该更加积极地问自己,“这片开阔的水面究竟有什么地方如此吸引人?它会让人联想到什么?除了用‘大’这个词之外有什么更好的词可以形容?”以语言描画完成的作品不一定才华横溢,但至少它是一种探寻真实经验的结晶。
贯穿整个成年时代,罗斯金都对礼貌的、受过教育的英国人拒绝更有深度地谈论天气而感到沮丧,他们加诸天气的形容词总是“潮湿、风大”,这尤其让罗斯金感觉不适:“人们对天气知之太少,这真是一件怪事。我们从来不关注它,我们从来不把它当作思考的主题,我们只把它看作是一系列无意义和单调的事情,太普通,太无聊,以至于不值得花费一点时间留心或是以欣赏的眼光瞄上一眼。如果在百无聊赖之下,我们最后转向天空,可以说些什么呢?有人说潮湿,有人说风大,还有一种可能说挺暖和。在整个喋喋不休的人群中,谁能告诉我,在今天中午,环绕着地平线的一大片绵延的白色高山,究竟是何种形状,那峭壁又有何种姿态?谁看见从南面照射过来的狭长光束照耀着山顶直至白雪融化、崩流而下形成像蓝色的雨滴?谁看见当昨晚阳光不再照耀,被西风吹得犹如凋零的树叶般的朵朵乌云在空中的舞蹈?”
当然,答案就蕴涵在另一个有关艺术的功能和吃、喝的功能之间的类推中,罗斯金曾得意地说,他将天空装进了瓶子里,就像他的酒商父亲将雪利酒装进瓶子里一样小心翼翼。这里有两篇日记,记载了在1857年秋天,在伦敦,罗斯金将天空装进瓶子里的两天:
11月1日一个红晕中的早晨,翻腾的云呈现出柔软的红色,云边的红更加鲜艳,接着渐渐变成紫色。灰色的云朵由西南飘来,从其下方向它们靠近,地平线上,飞云和卷云之间则是灰色的积云。多美的一天……远处所有的紫色和蓝色、树丛中迷蒙的阳光、绿色的田野……小心观察那精美的景致,蓝色的天空中散漫了金色的叶子,栗子树纤细而矮小,星星将黑暗衬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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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米蒂奇仿透纳画作镌刻的 href='/article/628.htm'>《云》,出自罗斯金《现代画家》第五卷,1860年
11月3日黎明,紫色、泛红、优美。6点的时候,出现一道灰灰、浓浓的云。接着,被照亮的紫色云朵穿过这堆灰色,露出了上方暗黄色的天空。所有的灰云,和更暗的飞云从西南方斜斜地飘过天空,飘移得很快,然而却并不会让人感到紧张,最后它们渐渐散去。灰色的天空中出现一道黄铜色的光线,光线不久便消逝,灰色的早晨凸现在眼前。藏书网
8
罗斯金的语言描画十分有力,因为他不仅描绘场景看上去像什么(“草是绿色的,大地是灰棕色的”),而且还用心理学的语言分析它们的力量(“草地很张扬,土地则怯生生的”)。他承认许多场景因为美丽而打动我们,但这并不是建立在美学标准基础之上——因为色彩搭配协调或者事物之间呈现的比例和对称,而是建立在心理学标准的基础之上,因为它们体现了一种对于我们而言十分重要的价值或心境。
在伦敦的一个早晨,罗斯金透过窗户看到了一些积云。如果只是描述事实,可以说它们形成了一堵墙,几乎全是白色的,其中有几个缺口,使得一些阳光可以穿过。但罗斯金以更丰富的心理语言来看待他的对象:“真正的积云,是云中最宏伟的……是最不受风势影响的;它的整体移动显得沉重、连续不断、无法说明,是一种稳定的前进或是后退,似乎它们被一种内在的意愿所驱动,或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所操纵。”
在阿尔卑斯山,他用类似的心理语言描绘松树和岩石:“我无法不长时间怀着敬畏感,面对阿尔卑斯山的这一堵峭壁。抬头仰望它的松树,它们矗立在可望而不可即的险境,静静地站成一片,每一棵都像是它身边的那一棵的影子——直立、牢固、不识彼此。你无法触及到它们,无法对它们大喊——那些树永远听不见人类的声音;它们不可能听到人类的声音,耳边只有风声。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惊动它们,震落它们的叶子。这样的站立是辛苦的,然而这样钢铁般的意志,使得旁边的岩石都甘拜下风,自叹弗如——岩石与松树相比显得脆弱、无力,而且很不协调。松树呈现出一种深沉的生命力,沉浸在高傲中,不以单调为苦。”
通过这样的心理描述,我们似乎更加接近于一个问题的答案,这个问题就是为什么一个场景可以打动我们。我们更加接近了罗斯金式关于有意识地去理解我们所爱之物的目标。
9
如果一个男子将车子停在一排高大的办公楼对面的马路边,那么不太会有人猜测他正在作文字素描。惟一的提示就是一本记事本被按在方向盘上,上面是他在长长的注视期间偶尔涂鸦写下的东西。
现在是晚上11:30,我已经绕着船坞开了几个小时的车,并在伦敦城市机场前停下来喝了些咖啡(我一直想在这里看最后一班飞机,一架瑞航附属的十字航空Avro RJ85型飞机,飞向苏黎世的天空——或者飞往波德莱尔所说的“任何地方!任何地方!”)。在回家的路上,我望见了西印度船坞上巨大而明亮的高楼。办公室似乎与四周朴素而微弱的灯光照亮下的房屋所形成的景致没有任何关联。它们出现在哈得孙河畔或是在前往卡纳维拉尔角的飞机的一边也许会更加合适。水蒸气从两座相邻的高楼的顶部升起,整个区域被笼罩上了一层均匀、稀薄的雾气。大部分楼层的灯依然亮着,甚至从远处都能看见室内的计算机终端、会议室、花盆里的植物和活动挂图。
这是一幅美丽的景色,并且,这种让人留恋的美让人心生拥有的渴望,如同罗斯金所说,这是一种只有艺术才能使之得到真正满足的渴望。
我开始了语言描画。描述性的文字非常容易地源源涌出:办公楼很高,其中一座的顶部就像金字塔,它两侧面有红宝石般的亮光,天空不是黑色的,而是呈现出一种橘黄。但是由于一种写实性描述似乎无法帮助我将景致如此动人的原因清楚地表达出来,我尝试着用比较偏向于心理的语言去分析它的美。这片景致的特别之处似乎是那弥漫于高楼顶上的夜与雾。夜晚让人将注意力转向了白天被忽视的办公楼的方方面面。在阳光的照射下,办公楼显得很普通,人们不会对它心生好奇,就像楼体上的玻璃不会吸引人的注意一样。然而,夜晚却倾覆了这种在白天被认为是普通的东西;它允许人们看到室内的情景,并且心生困惑,一切竟然都是如此奇特,令人吃惊和令人赞叹!办公室象征几千人之间
??的秩序与合作,同时还代表严格管制与烦闷无聊。官僚视角的严肃性在夜晚被削弱了,或者至少遭到了质疑。在黑暗中我们不禁感到好奇,活动挂图和计算机终端有什么用呢?这并不是说它们是多余的,只是它们在黑暗中看起来比较怪异、可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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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斯金:《阿尔卑斯山顶》,约1846年
与此同时,雾气引来愁绪。雾气弥漫的夜晚,犹如某种气味,将我们带回到我们曾经经历过的,有着相同气息的其他时刻。我想起了在大学的夜晚,沿着灯光下的运动场走回住所;想起了那时的生活与现在的生活之间的区别,那些曾经困扰我的各种困境和失落让我产生了一种苦乐交集的伤感。
现在车身到处都是小纸片。语言描画的成果和我在朗戴尔谷画的幼稚的橡树图之间区别并不大。然而作品好坏并不是关键。我至少已按照罗斯金所指出的两个艺术目的中的一个去做了,那就是了解痛苦,并探寻美的根源。
如同他在一群学生向他展示英国乡间旅游时所画的糟糕作品时所指出的:“我相信视觉比绘画来得重要;我宁愿教我的学生绘画,从而让他们学会热爱自然,而不会教他们盯着自然,从而让他们学会如何绘画。”
Ⅸ 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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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从巴巴多斯回到伦敦,发现这座城市依然固执地拒绝改变。我已看到蔚蓝的天空和巨大的海葵;我曾经睡在一间以酒椰纤维做屋顶的湖边度假屋,吃下一条大鱼;我曾和小海龟一同游泳;在椰子树的树阴下读书。但是故乡却没有给我很好的印象。它仍然在下雨。公园满是积水,天空仍然是阴暗的。当我们心情很好,而又看到阳光明媚时,我们会很容易将产生于我们自身之内的情绪归因于周围环境所给予的影响。然而在我返回的时候,伦敦的外表却提醒我,世界对发生在人们身上的任何事件的冷漠。返回伦敦使我感到绝望。我注定要在这个可怕的城市生活下去。在这个地球,恐怕没有几个地方比这里更糟了。
2
人类不快乐的惟一原因是他不知道如何安静地待在他的房间里。
帕斯卡尔 href='469/im'>《沉思录》,第136页
3
从1799年到1804年,亚历山大·冯·洪堡尝试了一次环绕南美洲的旅行,后来将描写他的所见的文章命名为《新大陆赤道地区之旅》。
在洪堡开始旅行的9年前,也就是1790年的春天,一个27岁的法国人,塞维尔·德·梅伊斯特,进行了一次环绕他的卧室的旅行,后来将描写他的所见的文章命名为《我的卧室之旅》。这次的经历让他感到非常满足,在1798年,德·梅伊斯特进行了第二次旅行。这一次他彻夜在房间里游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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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且冒险地走到了远至窗台的位置,后来将他的描述命名为《卧室夜游》。
《新大陆赤道地区之旅》,和《我的卧室之旅》分别代表两种不同的旅行方式。第一种旅行要求有10匹骡子,30件行李,4个翻译员,一只经纬仪,一个六分仪,两架望远镜,一台博得经纬仪,一只气压计,一只指南针,一只湿度计,西班牙国王写的介绍信和一把枪。第二种旅行,则需要一套粉红色和蓝色相间的睡衣。
塞维尔·德·梅伊斯特1763年出生于法国阿尔卑斯山脚下风景如画的小镇仓伯利。他天性热情而浪漫,喜欢读书,尤其是蒙田、帕斯卡尔和卢梭的作品;喜欢绘画,尤其是画丹麦和法国国内的风景。23岁的时候,德·梅伊斯特开始迷上航空。在那之前3年,艾蒂安·蒙戈尔菲埃已经因为制作了一只在凡尔赛宫上空飞翔8分钟的热气球而为世人所知,热气球上的乘客包括一只名叫“Montauciel”(意即“爬上天空”)的绵羊,一只鸭子和一只公鸡。德·梅伊斯特和一个朋友用纸和金属线制作了一对翅膀,计划飞往美洲。他们没有成功。两年以后,德·梅伊斯特登上热气球,在坠入一片松树林之前,在仓伯利的上空飘浮了一会儿。
后来,到了1790年,德·梅伊斯特住在杜林一幢公寓楼顶层的一间素朴的房间里,在那里他率先开始了一种使他成名的旅行模式:室内旅行。
在介绍《我的卧室之旅》这本书时,德·梅伊斯特的哥哥,政治理论家约瑟夫·德·梅伊斯特,强调塞维尔的目的并不在于讽刺过去那些伟大旅行家——麦哲伦、杜雷克、安森和库克——英雄般的经历。麦哲伦发现了一条西行的路线,通往南美洲南端的斯拜斯群岛;杜雷克作了环球航行;安森绘制了精确的菲律宾群岛航海图,而库克证实了一个南方大陆的存在。“他们毫无疑问都很杰出,”约瑟夫写道。但他弟弟发现了一种更实际的旅行之道,让那些像他们一样缺乏勇气或财力不足的人也能一圆旅行梦。
“在我之前,有数百万人不敢去旅行,还有一些人不能去旅行,而更多的人甚至想都没有想过去旅行。现在,他们都可以模仿我。”塞维尔在准备他的旅行时解释说。“即使最懒惰的人在出发寻找快乐之前也将不会有任何借口犹豫不决,因为这样做既不费钱也不费力。”他尤其向穷人和那些害怕风暴、强盗和险峻悬崖的人推荐室内旅行。
4
不幸的是,德·梅伊斯特开拓性的旅行方式,就像他的飞行器,并没有更深更远的影响。
故事的开始部分很不错。德·梅伊斯特锁上门,换上他的粉红色和蓝色相间的睡衣裤。没有了行李的累赘,他径直走向沙发,这是房间里最大的家具。他的旅行已经将他从惯常的无精打采中唤醒,他以旅人之眼注视沙发,并重新发现了它的一些特质。他赞叹它高雅的支脚,回想起他偎依在靠垫上的愉快时光,幻想着他一生中的爱情和事业上的晋升。他从沙发的角度打量自己的床,又一次从一名旅行者(观看事物)的角度出发,学会了欣赏这件复杂的家具。他为自己在床上度过的香甜夜晚感到感激,而他的床单和睡衣几乎总是搭配得很好,这也让他感到骄傲。“我建议每一个人如果可以的话,让他自己换上粉红的睡衣和白色的床单,”他写道,因为这些色调能给容易惊醒的人带来宁静和愉悦的幻想。
但是,德·梅伊斯特接下来的描述则有可能被指为偏离了主旨。他开始陷入冗长的题外话,他开始谈他的狗,罗西尼;他的爱人,珍尼;和他忠实的仆人,约安那提。对室内旅行的独特之处深感兴趣的读者这时可能会把书合上,并觉得有点被背叛的感觉。
然而,德·梅伊斯特的作品来源于一种深厚而具有暗示性的洞察力:即我们从旅行中获取的乐趣或许更多地取决于我们旅行时的心境,而不是我们旅行的目的地本身。如果我们可以将一种游山玩水的心境带入我们自己的居所,那么我们或许会发现,这些地方的有趣程度不亚于洪堡的南美之旅中所经过的高山和蝴蝶漫舞的丛林。
那么,什么是旅行的心境?感受力或许是它最主要的特征。我们怀着谦卑的态度接近新的地方。对于什么是有趣的东西,我们不带任何成见。我们也许会让当地人感到不解。因为我们在马路上或狭窄的街道上,欣赏那些他们认为有些奇怪的小细节。我们冒着被车辆撞倒的危险是因为我们为一座政府建筑的屋顶或是刻在墙上的题字所吸引。我们发觉一间超市或是理发店不同寻常地迷人。我们用很长的时间思索着一份菜单的设计或是晚间新闻里主持人的服装。我们敏锐地感觉到被覆盖于现今之下的层层历史,并记笔记和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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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卧室
另一方面,家,使我们在期待中更能觉到安定感。由于在那里居住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确信这附近不再会有什么有趣的东西。我们无法想象,在一个我们已经居住了10年或者更长时间的地方,还能发现什么新的东西。因为我们早已习惯了一切,因而对其视若无睹。
德·梅伊斯特试图将我们从被动状态中唤醒。在他关于室内旅行的第二部作品《卧室夜游》中,他走到窗前,抬头凝望夜空。天空的美景让他感触良多,为什么以前不懂得欣赏这样的寻常景色:“现今能从这宏伟的景致中感到快乐的人真是太少了!天空对于困倦的人们来说毫无意义!对于那些出来散步或是挤出剧场的人群来说,抬头望一会儿,赞叹在他们头顶闪烁的星群,会让他们损失什么呢?”一般没有这样做的原因是因为他们从前从未这样做过。大家都习惯了,认为这个世界本来就很无聊——于是,生活正如他们所预期的一样无趣。
5
我试图绕着我的卧室旅行,但是它这么小,几乎连一张床也容纳不下,以至于我得出结论,如果德·梅伊斯特的理论应用于我居住的小区,或许会更有价值。
因此,在3月间一个晴朗的下午,大约3点左右,在我从巴巴多斯回家几周后,我开始以德·梅伊斯特式的旅行方式环游哈默史密斯。在正午外出,而脑子里没有特定的目的,使我感到有些奇怪。一个妇女和两个金发小孩正沿着主干道往前走,道路两旁是各式各样的商店和饭馆。一辆双层巴士停在一座小公园的对面搭载乘客。一块巨大的广告板上刷着肉汁的广告。我几乎每天都行走在这条通往地铁站的道路上,并且只习惯于把它想成是到达我的目的地的必经之途。可以帮助我实现目标的信息吸引着我的注意力,无法吸引我的是那些被判断为不相干的事物。于是我留心观察人行道上行人的数量,因为他们可能挡住我的去路,反之我无视于他们的脸和表情,就如同无视于建筑物的形状或是商店里的活动一样。
情形也并不总是这样。刚搬到这一地区的时候,我关注的事物并不只限于这几点上。那时候,我还不会一心只想赶快到我要去的地方,>?99lib.而对周围场景视而不见。
刚进入一个新的地方的时候,我们的敏感性会引领我们注意很多东西,等到确认这个地方对我们而言有何功能之后,我们注意的东西就会越来越少。比方说,在一条街上或许有4000种事物可以看到和想到,我们最后积极关注的却只有其中的3到4件:在我们所走的路上的行人的数量、交通车辆的数量和下雨的可能性。我们最初对一辆公共汽车也许会从审美或机械构成的角度看待它,或许它会引发我们对城市内社区的思考,但久而久之,它在我们眼中变成了可以移动的盒子,它可以快速地把我们送到目的地,而路过的区域仿佛是不存在的,因为它们跟目的地无关。车窗外,一切都归于黑暗,什么都无法进入我们的视野。
我已经为街道限定了一系列可被称为有趣的东西的范围,其中没有金发的小孩、肉汁广告、铺就人行道的石子、店面的色调以及店员和领养老金的人们的表情。我只关注于自己的首要目标,而不会去考虑公园的布局,也不会注意到同一条街上竟然杂陈着乔治亚式、维多利亚式和爱德华式的建筑。我行走在这条道路上,不会感受到任何美的吸引,不会产生任何联想,没有什么东西能让我感到惊异或感动,我也无从萌发哲思。而代之,只有一个强烈的呼唤,那就是尽可能快地到达地铁站。
然而,追随着德·梅伊斯特,我尝试颠倒习惯的过程,并在抵达目的地前,尝试分离我周围的环境和我以往为这些地方所设定的用途。我强迫自己遵循一种特殊的精神命令:环顾我的四周,仿佛我从前从未来过这里。慢慢地,我的旅行开始有了收获。
我告诉自己,这里的每件东西都可能是有趣的,眼前的事物于是开始显现出潜在的价值。在原有的看法中,一长排商店不过是一片没有特色的红色建筑,但细看之下,我对这种建筑风格产生了认同。一家花店的两旁有乔治亚风格的柱子,肉店的顶部是维多利亚时代后期哥特式风格的怪兽状喷水口。>.饭馆里满是用餐的人,而不是各种只会动的形状。在一座装有玻璃门的办公楼里,我注意到一些人在一楼的会议室里做着手势。有人在使用投影仪,投影图上显出一张饼状图。与此同时,就在办公室对面的道路上,一个男人正在为人行道铺设新的水泥板,并仔细地固定它们的边角。我上了一辆公共汽车,这回我没有过多地考虑自己的事情,而是尝试着富有想象力地把自己同其他乘客联系起来。我能听到我前面一排的乘客交谈。在某个办公室里的某个人——很显然级别相当高的一个人,不曾尝试理解他人。这些级别相当高的人们抱怨别人效率多么地低,但从来不反省他们做了些什么使问题更加严重。我想到了在同一座城市同一时间里处于不同生活水平上的人的多样性。我想到人们相类似的抱怨,他们抱怨别人自私,有眼无珠,但实质上,我们对别人的抱怨也就是别人对我们的抱怨。
周遭的一切不仅包括人和风格鲜明的建筑,而且开始聚集理念。我思考涌入这个区域的新财富。我试图判断出我为什么如此喜欢铁路的拱门以及为什么要修建切过地平线的高速公路。
独自旅行似乎有一个优点。我们对世界的看法通常在极大程度上受到我们周围人们的影响,我们调和自己的求知欲去满足别人的期待。他们或许已认定我们是怎样的人,因此我们不得不有意识地隐藏自己身上的某些东西。“我没想到你是那种对公路路桥感兴趣的人,”他们也许会以一种让你不自在的口吻说出他们的看法。被一个同伴近距离地观察会阻止我们观察别人,我们忙于调整自己以满足同伴的疑问和评价,我们不得不让自己看上去更正常,这样一来便影响了我们的求知欲。但是独自一人行走在哈默史密斯的正午,我却没有这样的顾虑。我可以无拘无束地做出些奇怪的举动。我描下了一家五金店的窗户的草图,并用生动的语言描绘了公路路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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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梅伊斯特不仅仅是一个室内旅行家。他也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伟大旅行家。他游览过意大利和俄罗斯,与皇家军队一同在阿尔卑斯山度过了一个冬天,并且在高加索与俄军交战。
在1801年一篇写于南美洲的自传体笔记中,亚历山大·冯·洪堡写到了他旅行的动机:“我被一种不确定的渴望所激励,这种渴望就是从一种令人厌倦的日常生活转向一个奇妙的世界。”正是这种对立的关系,即“令人厌倦的日常生活”与“奇妙的世界”相对的关系,引起了德·梅伊斯特的兴趣,他乐于为这两个世界重新划出精妙的界限。他一定不会告诉洪堡,南美洲是乏味的,他..仅仅会催促他去思考,他的故乡柏林或许也能提供某些东西。
80年以后,尼采读了德·梅伊斯特的著作并大加赞赏(他自己也是一个老在斗室打转的人),他曾发表如下感想:
有些人知道如何利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平淡无奇的经验,使自己成为沃土,在这片沃土上每年能结出三次果实,而其他一些人(为数众多)则只会逐命运之流,逐时代和国家变幻之流,就像一个软木塞一样在上面漂来漂去。当我们观察到这一切后,我们会把人分为两类:一种人可以化腐朽为神奇,另一种人则是化神奇为腐朽,绝大部分人是后者,前者则为数寥寥。
我们遇见过穿越沙漠的人,在冰上飘泊或在丛林里穿越的人,然而在他们的灵魂里,我们无法找寻到他们所见的痕迹。穿着粉红色和蓝色相间的睡衣,心满意足地待在自己房间里的塞维尔·德·梅伊斯特正在悄悄提醒我们,让我们在前往远方之前,先关注一下我们已经看到的东西。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