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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面无声的鼓前暇想
甜蜜的回忆,痛苦的回忆,梦境一般遥远而又切近的回忆!
最重要的是,我珍视自己有着的这些记忆!
即使是在一辆在坎坷不平的公路上蹦跳不止的破旧吉普车上,眼望着山谷两边无尽的绿色,许多记忆中的情形依然反复出现在眼前。
不久后,吉普车就拖着背后长长的尘土的尾巴,冲出了纳觉沟。宽阔的梭磨河谷出现在眼前。
眼前展开的是又一种景象,这里就是真正的嘉绒了!汽车在一路向下滑行,但我却在离开成都十多天后,登上了高原。或者说,登在了通向青藏高原的某一级台阶之上。而面前的路,却一直向下。其实,就算是下到梭磨河谷底,也有海拔2800米的标高。
我在下降中已经上升了,或者说,我正在整个的上升过程中短暂地下降。
5、梭磨河谷:真正的嘉绒
吉普车冲出山谷时,我请求司机停下车来。
他很奇怪:“你不是要回马尔康吗?”
我告诉他:“但是我想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他的眼里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
我跳下车来,他帮着我重新把背包背在身上。我站在那里,看到这位仍然心存疑惑的司机发动了引擎,然后车子猛然启动,车后扬起的尘土把我笼罩其间。等到尘土散尽,我才继续迈动脚步,走纳觉沟剩下的最后一公里左右的行程。这一公里的路仍然像整条山沟一样急剧地向下俯冲。
我为什么如此确切的知道距离?因为那个标明一公里的里程碑就竖在靠着溪沟的路基之上。这一公里对我来说是相当重要的,这三千多步是一个重要的过程,让我逐渐靠近自己真正认同的家乡。这三千多步让我在这个任何美好事物都在失去基本面貌的世界上,一点一点地靠近还保有嘉绒昔日美丽的田野与村庄。
我的下半辈子的生命中,离开是长久的,归来只是短暂的归来。
公路边上的湍急溪流边上,有些小小的草地,一些年轻的核桃树。在嘉绒地区旅行,当你看到路边核桃树的出现时,说明一个村庄已经渐渐靠近。
接着,另一种熟悉的景致又出现在眼前了。
那是一座小水电站,水泥的沟渠,水泥的堤坝,青砖的厂房,水流翻过水坝时形成一道
..小小的人工瀑布,然后,电线从这里带着难以捉摸的电力,走进一个又一个嘉绒人的村庄。
与这座相映成趣的是,水电站下游一点,就是一座传统的水磨房。石砌的矮墙,平坦的泥顶上长满了厚厚的野草。水磨房上边的木头闸门关着,顺着木头枧槽奔涌而来的溪水受到阻拦后,在那里飞迸出一大团扇形的水花。
当我走过了水电站与磨房,转过一个山弯,从一面岩石峭壁的阴影下走出来,眼前猛然一亮,出现了那个叫做西索的嘉绒村庄和开阔的梭磨河谷地。
我的目光越过河岸这边西索村大片飘扬着的经幡,覆盖着木瓦或石板的屋顶投向大河对岸。对面,是地理学上叫做河谷冲积台地的典型地貌。经历了千秋万世的河流,在不同的高度上都留下了一片片大小不一的冲积扇。当再一个地质年代开始后,河流开始又一次深深的下切,下切到一定的深度,又会稳定几百上千年,再一次在两岸淤积出一些平坦的台地,并且等着在下一次地质变化动荡的年代里开始又一次深深的切割。
地质学家们把河水切割开来的地球表面的每一个断层看成一本大书中信息量丰富的一个篇章。当地的居民不懂得这样的道理,他们只是通过世世代代的劳作,把这些层层的台地开垦为肥沃
?的良田。现在,一个又一个的寨子就座落在这些台地上,在大片的良田与森林的边缘。这样的台地次第而下,直到杨柳与白杨荫蔽的河岸边上。在这些宽阔的河谷里,河水会冲刷出一个宽阔的河滩,铺满含金的沙与光滑的砾石。洪水时,河水才会漫过宽广的沙滩冲击河岸。
我在飞跨梭磨河的花岗石拱桥上停下了脚步,向四方瞭望。
风从上游吹来,吹在我的背上。风不大,但却劲道十足,吹得我的衣衫发出旗帜般噼噼啪啪的声响。
河的下游是东南方向。一川河水在高原阳光的辉映下闪闪发光。
河的左岸,是斜依在山湾里的西索寨子。寨子背后,翠绿的山坡一直向上,几朵洁白的云彩泊在山梁上。在山梁那里,陡峭的山坡变得平缓了,灌木林变成了大片的高山草场。草场上放牧着寨子里的牛羊。所有的嘉绒寨子,在午后这段时间里,都是一天中最最安静的时刻。孩子们上学了,劳作的成年人这会儿是一天中离寨子最远的地方。在寨子内部,厚重的木门上挂着一把把铜锁。钥匙就静静地带着金属的沁凉躲在某个墙洞里边。屋里的火塘里的火熄了,火种悄悄地埋在灰烬中间。
铜壶里的水,罐子里的奶,似乎都在沉思默想。
在屋子外边,果树的荫凉里躺着假寐的猎狗。99lib?
小小的菜园里,几株正在结籽的花椒树下,栽种着大蒜、葱、芫荽和辣椒。这些都是嘉绒农人随时使用的作料。我不用走进寨子,就能看见那些让人倍感亲切的景象。有些人家的菜园里,还盛开着金黄耀眼的大盘大盘的葵花。
这些年,很多人家的屋顶都栽上了一些漂亮的花卉。这个季节正在盛开的自然是花期很长的灯盏花,更加美丽的却是从野外移栽回来的红色、黄色和象牙白色的百合花。
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熟悉而又永远亲切万分的景象。寨子在纳觉溪流的对岸,于是,溪上低低的一座木桥的出现也是势在必然。只是现在,任何一个寨子前的木桥都比过去宽阔坚固了。因为,那时过桥的是人,与牛与马。现在
,差不多是每一户人家都有一辆拖拉机每天都要开回到自己家门前。
当我看见这一切时,只是站在河风劲拂的桥上。
在大河右岸,脚下的公路与另一条公路汇聚到一起。而在那条公路里边,一层层的台地拾级而上,直到我目力不及的地方。直到有白云栖止的山顶,仍然有土地与村庄。
走下大桥,顺着大河流去的方向,再有8公里,是那座我非常熟悉的高原山城,整个嘉绒的心脏,灯火旺盛的马尔康。
6、从乡村到城市
从卓克基沿梭磨河而下,短短的九公里路程中,河流两岸,是一个又一个美丽的嘉绒村庄。查米村那些石头寨子,仍然在那斜斜的山坡上紧紧地聚集在一起,笼罩着核桃树那巨大荫凉。村子前宽阔的柏油马路上,汽车轰轰隆隆地来来往往,但咫尺之间的村子依然寂静如常。浓荫深重,四处弥漫着水果淡淡的香气。
再往下走,在河的对岸,河谷的台地更加低矮宽广。在广阔的田野中间,嘉绒人的民居成了田野美丽的点缀。墙上绘着巨大的日月同辉图案,绘着宗教意味浓重的金刚与称为雍忠的万字法轮的石头寨子,超拔在熟黄的麦地与青碧的玉米地之间。果园,麦地,向着石头寨子汇聚,小的寨子向着大的寨子汇聚,边缘的寨子向着中央的寨子汇聚。于是,有了这个叫做阿底的村子。
然后是查北村,然后是被人漠视到叫不出名字的村子,但自己却安然存在的村子。
在这些村子,过去的时代只是大片的荒野,而在这个世纪的后半叶,嘉绒土地上的土司们的身影从政治舞台上,转过身去,历史深重的丝绒帘幕悬垂下来,他们的身影再次出现,作为统战对象出现在当代的政治舞台上时,过去的一切,在他们自己也已是一种依稀的梦境了。历史谢了一幕,另一重幕布拉开,强光照耀之处,是另一种新鲜的布景。
就在我这个下午依次走过的几个村子中间,从20世纪50年代到90年代,一座座新的建筑开始出现。兵营、学校、加油站。叫作林业局的其实是伐木工人的大本营。叫做防疫站的机构在这片土地上消灭了天花与麻风。现在,有着各种不同名目的建筑还在大片涌现。这些建筑正在改变这片土地的景观。但至少在眼前这个时候,在离城不远的乡村里,嘉绒人传统的建筑还维持着嘉绒土地景观的基本情调。
我希望这种基调能够维持久远,但我也深深地知道,我在这里一笔一划堆砌文字正跟建筑工匠们堆砌一砖一石是一样的意思。但是,我的文字最终也就是一本书的形状,不会对这片土地上的景观有丝毫的改变。我知道这是一个设计的时代,在藏族人新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中,我希望在相关部门工作的我的同胞,把常常挂在嘴边的民族文化变成一种实际的东西,我一直希望着在这片土地上出现一种新型的建筑,使我们建立起来的新城
藏书网市,不要仅仅只从外观上看去,便显得与这片土地格格不入,毫不相关。
很多新的城镇,在从四川盆地到青藏高原这些渐次升高的谷地中出现时,总是显得粗暴而强横,在自然界面前不能保持一种谦逊的姿态,不能或者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要与周围的自然和人文环境保持一种协调的姿态。
但在进入这些城镇之前的村庄,却保持着一种永远的与这片山水相一致的肃穆与沉静。我常常想,为什么到了梭磨河谷中,嘉绒的村庄就特别美丽了呢。我这样问自己,是因为梭磨河是我故乡的河流。我害怕是因为了一种特别的情结,因而做出一种并不客观的判断。现在我相信,这的的确确是一个客观的判断。
马尔康,作为一个城镇,在中国土地上,大多数情况下,是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但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也像是进入中国任何一个城镇时一样,有一个城乡结合的边缘地带。在这样一个边缘地带,都有许多身份不太明确的流民的临时居所,也有一些不太重要的机构像是处于意识边缘的一些记忆碎片。流民的临时居所与这些似乎被遗弃但却会永远存在的机构,构成了一种特别的景观。在这种景观里,建筑总是草率而破旧,并且缺乏规划的。这样的地方,墙角有荒草丛生,阴沟里堆满了垃圾。夏天就成了蚊蝇的天。这样的地带也是城市的沉沦之地。城镇里被唾弃的人,不出三天立马就会出现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藏书网地方,在中国的城镇中乡村之间,形成一种令人绝望的第三种命运景观。
一个城市如果广大,这个地带也会相应广大,一个城市小,这个地带也会相应缩小,但总是
藏书网能够保持着一种适度的均衡。
在进入马尔康这个只有半个世纪历史的城镇时,情形也是一样。
马路两边出现了低矮的灰头土脸的建筑。高大一些的是废弃的厂房,一些生产过时产品的厂房,还有一些狭小零乱的作坊。更大一片本来就像个镇子的建筑群落,曾经是散布在所有山沟里的伐木场的指挥中枢,现在,也像大渡河流域内被伐尽了山林的土地一样显得破败而荒凉。在这里,许多无所事事的人,坐在挤在河岸边棚屋小店面前,面对着一条行到这里路面便显得坑坑洼洼的公路。一到晴天,这样的公路虽然铺了沥青,依然是尘土飞扬。
这种情形有时像一个预言。这个预言说,没有根基的繁华将很快破败,并在某种莫名的自我憎恶中被世人遗忘。
我希望在地球上没有这样的地方,我更希望在故乡的土地不存在这样的地方。因为每多一个这样的地方,就有一大群人,一大群不能左右自己命运的人,想起这里,就是心中一个永远的创伤。
马尔康也像任何一个中国城镇一样,一过了这样一个令人难堪的地带。一个由一批又一批人永不止息,刻心经营的明亮整洁,甚至有点堂皇的中心就要出现了。
这中心当然漂亮。
这种漂亮当然不是跟纽约,跟巴黎,跟上海相比,而是自己以为,并且让我们也认同的一种相比的整洁,相对的气派和相对的堂皇。比如露天体育场,比如百货大楼,比如新华书店,比如政府的建筑所形成的一个行政中心。而我说马尔康的漂亮更多还是指穿城而过的河流。中国有许多城市都有河流或别的水面。但总是一些被污染的水体。要是那些水体没有被污染的话,这样的河流是不值得夸耀的。但是,当中国所有有名的河流与水面都受到严重污染的时候,我们就有理由为这条穿城而过的湍急的河流的清澈感到自豪了。
清澈的河水总是在河道里翻涌着雪白的浪花。
有了这条河,就有了这个顺河而建的狭长山城架在河上的三道不同样式的桥梁。有了桥,整个镇子就有了自然的分区与人工的联接。因为中国人在城市的构造上最不懂得体现的就是分区,不懂分区,当然也就不懂得联接。中国人的联接就是所有东西都紧贴在一起。
在四川另一个藏族自治州首府,前些年的一次水灾造成了巨大的损失。据说,这种损失本来是可以避免的。但是,当地有人忽发奇想,在内地已经被认识到巨大危害的向湖泊要地,向大海要地,向河流要地的做法,在这里再一次可悲地重复了一次。
人们耗费巨资在穿城而过的湍急的河上盖起了水泥盖子,水泥盖子上面建起了市场。在设计者的想象中,河水会永远按了他们的意思在盖子下面流淌。但是,自然界遵从的是一种非官方,非人智的规律,于是,一个洪水暴涨的晚上,洪水和洪水下汇时带来的树木与石头,把径流有限的河道给堵起来了。洪水便涌到地面,在原来的规划为街道和居民区的城里肆意泛滥。我在电视里看到过灾后的景象。
其实,就算不发生这样的洪水,他们也不该把河面封闭起来。
因为,他们不该拒绝河流提供的公共空间,以及流水带给这个城镇的特别美感。
因为,这些处于中国社会边缘的城镇所以显得美丽,并不是因为建造他们的人有了特别的规划与设计,而是因为周围的自然赋予的特别美感。
我的家乡马尔康的情形也是一样。城里并没有特别的建筑让我们引以为豪。
穿城而过的梭磨河上四季不同调子与音高的水流声,是所有居民共同倾听的自然的乐音。每一个倚在河岸栏杆上凝神的人,都会听到河水的声音是如此切合地应和着时时变化的心境。与河相对的是山。山就耸峙在河的两边。
那两边是乡野与森林的景色。
特别是在河的左岸,大片的树林从高高的山顶直泻而下,并在四季中时时变化,成为我们在镇子里生活中抬头就可以看见的一个巨大画幅。冬天,萧瑟的树林里残雪被太阳照得闪亮发光。落叶们躺在地上,在积雪下面,风走上山岗,又走下山岗。春天来临时,先是野桃花在四野开放,然后,柳树发芽,然后是白杨,是桦树,依次地从河边绿向山顶。五月,最低处的杜鹃开放,然后,就是浓荫覆地的夏天了。
夏天因为美好,所以总是短暂。
最是秋天的山坡让人记忆久远。那漫坡的白桦的黄叶,在一年四季最为澄明的阳光照射下,在我心中留下了这世间最为亮丽与透明的心情与遐想,现在,我回来,正是翠绿照眼的夏天。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如果有一点的变化,那就是街上的人流显得陌生了,因为很多很多的朋友,也像我一样选择了离开。如果你在一个地方没有了亲人与朋友,即便这个地方就是你的家乡,也会在心理上成为一个陌生的地方。
不止是马尔康,在嘉绒藏区,在所有这些近半个世纪仓促建立起来的城镇中,早年间人们心中那种飞扬的激情正在日渐淡化,于是,发展的缓
?99lib.
慢与觉醒的缓慢压迫着那些社会肌体中活跃的成分,于是,他们选择了离开。我也是其中的一员。
人群在我眼里变得陌生了,但整个人流中散发出来的那种略显迟缓的调子却是熟悉的。这是一种容易让青年人失去进取心的调子,是一个健康的社会应该摒弃的调子。但是,强烈的日光落在街边的刺槐上,落在有些灰头土脸的柏树上,那团团的荫凉,不知为什么却给我一种昏昏欲睡的情调。
我热爱的这个镇子还在等待,但没有人知道,要在一个什么样的机遇下,所有的人们才会真正面对自己的前途和这个地区的前途而真正兴奋起来。
7、看望一棵榆树
在马尔康镇上,我真正要做的只有两件事情。
其中一件,是去看一棵树。
是的,一棵树。据说,这棵树是榆树,来自遥远的山西五台山。
居住在马尔康的近两万居民中,可能只有很少很少的人知道,这棵树的历史与马尔康的历史怎样的相互关连。
这棵树就在阿坝州政协宿舍区的院子里。树根周围镶嵌着整齐洁净的水泥方砖。过去,我时常出入这个地方,因为在这个院子里,生活着好些与嘉绒的过去有关的传奇人物。解放以后,他们告别各自家族世袭的领地,以统战人士的身份开始了过去他们的祖辈难以设想的另一种人生。
那时,我出入这个院子,为的是在一些老人家闲坐,偶尔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会透露出对过去时代的一点怀念。我感到兴趣的,当然不是他们年老时一点怀旧的情绪。而是在他们不经意的怀念中,抓住一点有关过去生活感性残片。我们的历史中从来就缺少这类感性的残片,更何况,整个嘉绒本身就没有一部稍微完备的历史。
那时,我就注意到了这棵大树。因为这是整个嘉绒地区都没有的一种树。所以,我会时时在有意无意间打量着它。
一位老人告诉我,这是一棵来自汉族地方的树,一棵榆树。是很多很多年前,一个高僧从五台山带 56de." >回来的。
我问:“这个高僧是谁?”
老人摇摇头,说:“我也不晓得,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常去的那幢楼的一边是院子和院子中央的那棵榆树,而在楼房的另一边,是有数千座位的露天体育场。这个地方,是城里重要的公共空间。数千个阶梯状的露天座席从三个方向包围着体育场。而在靠山的那一面,也是一个公共空间:民族文化宫。文化宫的三层楼面,节日期间会有一些艺术展览,而在更多的时候,那些空间常常被当成会场。当会开得更大的时候,就会从文化宫里,移到外面的体育场上。
我想,中国的每个城市,不论其大小,都会有相类的设置,相似的公共空间。如果仅仅就是这些的话,我就没有在这里加以描述的必要了。虽然很多在这城里呆得更久的人,常常以这个公共场所的变迁来映照,来浓缩一个城市的变迁。说那里原来只是一个土台子下面一个尘土飞扬的大广场。现在文化宫那宏伟建筑前,是一个因地制宜搞出来的土台子,那阵子,领导讲话站在上面,法官宣判犯人也站在上面。等等,等等,此类话语,很多人都是听过的。而当我坐在隔开这个体育场与那株榆树的楼房里,却知道了这块地方更久远一些的历史。
这段历史与那株榆树有关,也与这个山城的名字的来历有关。
曾经沧海的老人们说,在体育场与民族文化
宫的位置上,过去是一座寺庙。寺庙的名字就叫马尔康。那时的寺庙香火旺盛,才得了这么一个与光明有关的名字。
马尔康寺曾经是一座苯教寺庙。
乾隆朝历经十多年的两金川战乱结束之后,因为土司与当地
占统治地位的苯教互相支持,相互倚重。战后乾隆下令嘉绒地区,特别是大渡河流域的所有苯教寺庙改奉佛教,马尔康寺中供奉的神像才由苯教的祖师辛饶米沃改成了佛教的释迦牟尼与格鲁派戴黄色僧帽的大师宗喀巴。
马尔康寺改宗佛教之后,依然与在两金川之战中得到封赏的本地土司保持着供施关系,卓克基土司的许多重大法事,都在这个庙里举行。
那时候的马尔康寺前,是一个白杨萧萧的宽广河滩。最为人记取的是,每年冬春之间,一年一次为本地区驱除邪祟,祈求平安吉祥的仪式就在庙前举行。每次,信徒中都会有不幸者被作法的喇嘛指认为“鬼”,而被驱赶进冰冷的梭磨河中。在那样的群众性集会上,不幸者领受死亡之前,还要领受非人的恐惧,而对更多的人来说,这肯定是一种野蛮而又刺激的游戏。
宗教每年都会以非常崇高的名义提供给麻木的公众一出有关生与死,人与非人的闹剧。
人们也乐此不疲。
现在,在这个地方,最能刺激人的就是现在的体育场上偶尔一次的死刑宣判了。在那里,人们可以从一个深陷于死亡恐惧的人身上提前看到死亡的颜色,闻到死亡的气味。时代变了,那些被宣判的人的死亡不是别人的选择,而是他们内心的罪恶替他们的生命作出的选择,但是,世世代代,看客的心理却没有很大的变化。
给我讲故事的老人中,有一两位,在过去的时代,也是掌握着子民
生杀予夺大权的。但是,现在他们却面容沉静。告诉我这个广场上曾经的故事。他们告诉我说,现在政协这些建筑所在的地方,就是马尔康寺的僧人们日常起止的居所。
其中,有一位喇嘛,去了五台山朝圣,回来时就有了这棵树。
关于这棵树,老人们有两种说法。
一种说,是那位喇嘛在长途跋涉的路上,折下一段树枝作为拐杖,回来后,插在土里,来年春天便萌发
了新枝与嫩芽。这就是说,这株树不远千里来到异乡,是一种偶然。
持第二种说法的是一位故去的高僧,他说,那位喇嘛从五台山的佛殿前怀回来一颗种子,冬天回来,他只要把那粒种子置于枕边,便梦见一株大树枝叶蓬勃。自己详梦之后,
..知道这是象征了无边佛法在嘉绒的繁盛。于是,春天大地解冻的时候,他在门前将这颗种子种下。
现在,树是长大了,但是,佛法却未必如梦境所预示的那般荫蔽了天下。
马尔康寺在50年代开始衰败,并于60年代毁于文革。于是,原来的那些僧人也都星散于民间了。只有这株树还站在这里,在一个逼仄的空间中,努力向上,寻求阳光,寻求飞鸟与风的抚摸。有风吹来的时候,那株树宽大的叶片,总是显得特别喧哗。
8、灯火旺盛的地方
文革结束后,那些老人们陆陆续续住进了政府新盖的楼房,榆树旁边这一座,就是其中的一幢。
那座被平毁的寺庙,代表了这个地区历史的寺庙要在原地恢复已是不可能了。于是,便往后造到了可以俯瞰这个体育场和这座高原新城的向阳山坡上。
站在马尔康总有城郊农民的拖拉机和各个部门的小汽车来来往往的大街上,抬头就可以看见那个新建的寺庙。看见那个寺庙的金色的顶冠。
太阳开始下沉的时候,我突然顺着山路往山上爬去。
太阳下沉的时候,山的阴影便从河的对岸慢慢移过来,一点点遮蔽了街道与楼房。最后,金黄的太阳光离开了所有的街道与楼群,照在山坡上了。我始终走在移动的阳光前面。
当我站在寺庙面前的时候,太阳已经拉在身后很远的地方。
寺庙的大门紧闭着,经幡被风吹动着,显出一种寂寞的调子。我并不想进入这个寺院。一个新建的寺院,因为没有了历史的沉淀,不会给?99lib.我们特别的触法。如果说,过去的马尔康寺是一种必须的存在的话,那么,眼前这座簇新的寺庙,就只是一种象征。我来到这里,是想能对过去的时代有所怀想,但是,眼前的这样一个建筑却怎么也不能给我带来这种感觉。突然想起一个在文工团吹琐呐的若巴。他是我的忘年朋友,而且从同一个乡的山野里来到山脚下的新城里生活了很多年。如今我离开了,他却永远在这个山城里停留下来。
解放前,他是一个庙里的小喇嘛。等到20年前脱离了乡村生活来到这座小城的时候,常常看到他穿着演出服在舞台的聚光灯下独奏唢呐。乐队演奏时,他又吹起了银光闪闪的长笛。记不得是怎么认识的了。
也记不得是不是问过他吹这么好一口唢呐是不是与早年的寺庙生活有关。
清楚记得的是,这座寺庙建成后,也就是每天的这个时候,会看见他疲惫地笑着从山上下来,问干什么去了。最初的回答让我大吃一惊,说是庙里请他去塑大殿里的泥胎金妆的菩萨。问他什么时候学的雕塑,他说,少年时代在庙里当和尚的时候。
我也没有问过他是不是在寺庙里的时候学的唢呐。
他还嘱咐过,让我上山去看看他塑的佛像与绘制的壁画,于是,这会儿我倒真想进去看看这位乡兄的手艺,但是,那彩绘的大门上却挂着一把硕大的铜锁。风吹过来,挂在檐前的布帘的滚边便一路翻卷过去,并且一路发出噼噼啪啪的寂寞声响。
当然,更多的时候,他不是总在吹奏唢呐与长笛,也不是在庙里雕塑菩萨或绘制壁画,而是在这个小城里各幢机关的建筑城进出,为文工团申请经费。因为他同时担任着这个已过了黄金时期的文工团的生计与基本的运转。于是,他的暴躁脾气就显现出来了。
有一次,在成都的阿坝宾馆,我看到他与文工团的另一位团长。说是,去木里给一个寺院的菩萨造像去了。木里是四川另一个民族自治州里的一个藏族自治县,非常靠近如今被人称为女儿国的川滇交界处的泸沽湖。我笑说他的手艺传到了很远的地方。
这位从前的少年喇嘛,今天的文工团长说:呸,就为挣一点钱,自己得一点,交给团里一点。
于是,我便无话可说了。
我便想起眼下这个城里的好些这样的朋友,每个人都在默默工作,每个人都心怀着某种理想,但是,这个城市的去向却与这么些人的努力毫无不相关,甚至可以说是完全相反。于是,我选择了离开,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随意地做出这种选择。
太阳慢慢地沉在山梁后面去了。我坐在一道黄土坎上,眼望着这个体积还在日益膨胀的山城,真还看出了些宏伟的意思。不要以为宏伟只与高大雄奇相关,在这样一个俯瞰的视界里,面积上的铺展也能造成同样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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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那里,夜慢慢降临了。
于是,下面那宏伟铺展的建筑里,纵横的街道上,灯火便辉耀起来了。夜色省略去了城里那些不太美丽的细节,只剩下满城五彩的灯光,明明灭灭。于是,这个山城就真正成了名符其实的灯火明亮的地方了。
而背后的寺庙却慢慢陷入了黑暗,只有顶上的琉璃瓦,在星光辉耀下,有一抹幽然的光芒在流淌。
在寺院下方的山坡上,有两个需要建在高处的建筑,
一个是气象站。气象站的白色建筑,在朦胧的灯光中有一种特别的美感。这个地方预报着山下小城的天气,对于小城的大多数居民来说,天气不是有着自在的规律,由气象站预报出来,而是气象站在决定明天下不下雨,吹不吹风。当气象站接连预报了几个晴天之后,人们会骂,他妈的,该下点雨了。当气象站预报了连续的两个阴天,我也骂过,这狗屁气象站也该出点太阳了。
高原上的人们很难忍受连续两个以上的阴天,他们总是喜欢艳阳高照的爽朗天气。这是天气培养出来的一种习惯。
气象站下面一个平台上,挺拔的白杨树中间,是一座顶上有着一盏红灯的高高的铁塔,铁塔下面是几个巨大的碟形天线。这是电视台的卫星地面站。山下的小城每一家每一户开着的电视机的信号都来自这个巨大的发射塔。据在电视台工作的朋友讲,在这山上搞转播的人可以看到一些不能转播的外国节目,他们对我发出过邀请,但我终于没有去过。今天,我想顺路进去看看,但那些朋友也都不在这个城里了。
于是,我走在了下山的路上,山下满城灯火,我脚下的山路却隐入了黑暗。好在,我是走惯山路的,也曾经是走惯山里的夜路的,所以,脚下还算是稳当,只不过速度稍稍慢了一点。这城里的满眼灯火,其实也与我相关。这当然不是说我曾在这灯火中读书、写作,也曾在灯火中与朋友闲谈,与家人围坐在冬天温暖的炉火前。
看到这满眼的灯火,我又想起了二十多年前,十多岁的后,作为一个拖拉机手在一个水电站建筑工地上的两年生活。现在,就是这座拦断了梭磨河建起的水电站成了这座城市的主要电力来源。那时,在从马尔康出发顺梭磨河往下十五公里的松岗,滴水成冰的冬天,数千人在溯风呼啸的河道里修筑拦河的水泥大坝。那些最寒冷的夜半,重载的拖拉机引擎被烧得滚烫,坐在敞篷驾驶座上的人,却像块冰那么凉。于是,我落下了一身严重的风湿病也就势在必然。经过多年的治疗,我已经不必每年春天再进医院了。但是没有医生能治好我右手那蹊跷的抖颤。
抖颤>到什么程度呢,当我端起相机的时候,一切都在眼前晃动模糊了。于是,这本书里的图片也是由我的朋友们提供,而不是我试图照下来,最终却模糊不清的那些图片。
今天,当我看着山下的大片美丽灯火时,我第一次意识到,这当中闪烁着的,也有我青春时代的理想的光华。当时在那个电站工地上,有我们十个从当地农民工里选拔出来的拖拉机手。其中一个最为忠厚的英波洛村的阿太,和拖拉机一起从公路上摔下了十多米高的河岸。记得那时我已经离开了工地,考进了马尔康师范学校。
那是一个黄昏,全校学生站在冬天寒风刺骨的操场上听患了面瘫的党委书记讲话。那时的学生,对于特别冗长的讲话总是怀着一种愤怒的心情。
天正在暗下来,校长的面影与声音都开始模糊不清了。这时,我的一位因为出身总显得有些玩世不恭的女同学说,嘿,松岗电站工地的拖拉机手死了,原来是你们一起的吧?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关心这种事情,脱口便问道:“谁?”
她笑了,说:“我怎么会知道那个拖拉机手的名字。”原来,随同摔死的还有一位她的同学,没有考上学校而被招了工的知青。据说,有领导想要电站工地上有几个女拖拉机手,于是,原来与我一起吃了满肚子柴油烟,受了两个冬天河边风寒的伙计们,就有了各自的女徒弟。
后来,我听到准确的消息,那个把性命丢在了河滩之上的人是阿太。偏偏是我们这十个人当中手艺最好,个性又最为沉稳的阿太。说实话,我把可能死于非命的所有人挨个排了一遍,也没有想到会是他。最要命的是,他摔死的地方,对岸就是他家那已经有些年头的石头寨子。从石头寨子的楼上,他的妻子与子女,每天都可以看到他肝脑涂地的那片砾石累累的河滩。
又过了些年,听说,我们其中的一个斯达尔甲的,在工地所在地的寨子上当了上门女婿,又过了些年,听说他死了,原因是酒。我想起来,原来在一起的时候,大家就不怎么喜欢他。原因很简单,他喝醉了酒,就把想当老大的想法全部暴露出来了。
听到阿太的死讯时,我落了泪。
而在马尔康车站旁的露天茶馆里,有人把后一个死讯告诉我时,我只是叹息了一声,然后低头喝茶,仰面看天。
马尔康的天在大部分时间,都非常的蓝。只是这种情境之下,很饱满的蓝色却让我给看得非常空洞了。
这时,在下山的路上,看着这满城的灯火,我想起了这两个故人,想起了青春时代的劳动来了。
我想,如果用数字的方式来看,这满城的灯火里也有我的一份贡献,还有我的伙计们的贡献,于是,我停下脚步,朝着那些最明亮的灯光数过去:一盏、两盏、三盏……是的,这座城市不仅与那株树有关,还与我自己的记忆与劳作相关。
以后,每当有人说马尔康在藏语里的意思就是灯火旺盛的地方的时候,我都会感到,这所有的光芒中,有着我青春时代的汗
藏书网水的光芒,梦想的光芒。
于是,我决定去看看松岗,看看那座电站。
9、土司故事之二
沿梭磨河而下,15公里处就是松岗乡。再往下是金川,金川再往下便是我们已经去过的丹巴。
电站距松岗乡所在地还有2公里左右的路程。
当松岗电站的大坝出现在我眼前时,我却没有一点激动之感。我怀揣着一纸入学通知书离开的时候,大坝刚刚浇铸完基础部分。现在坝里蓄满了水的部分,那时是一个不小的果园。春天,那里是一个午休的好地方。大家把拖拉机熄了火停在公路上,走进果园,背靠着开花的一株苹果,斜倚在带着薄薄暖意的阳光下,酣然入眠。
那时普遍缺觉,一台拖拉机两个人倒班,再说了,加一个班,还有一块五毛钱的加班费,可以在小饭馆里打到两碗红色的甜酒。
有时候,我的同伴们会小小的赌上一把。但我只想睡觉,睡我那十六七岁的人那永远不够的睡眠。
但是,那个大坝在我眼里却没有让人激动的感觉。因为我付出的劳动,因为记忆中那上千人挑灯夜战的盛大劳动场面,我觉得这个大坝应该更加雄伟高大。我想上大坝走走,却被一个值班人员不客气地挡住了。
于是,便更加地兴味索然。
好在,再有两公里的样子,公路再转过几个山弯,就是松岗了。于是,我便离开电站,奔向了松岗乡。
中午时分,我在一个小饭馆里坐下,要了菜和啤酒,坐在窗前,望着对面山嘴上的松岗土司官寨。
在我眼前,很多建筑都倾圯了,只有两座高高的石碉,还耸立在废墟的两头,依然显得雄伟而又庄严。其中一座碉堡的下部,垮掉了很大一部分,但悬空了大半的上部却依然巍巍然在高 8fdc." >远的蓝天下面。松岗这个地名,已经是一个完全汉化的地名,其实这是藏语名称茸杠的译音。这个地方的名字,便是由那山梁上那大片废墟而来,意思就是半山坡上的官寨。
饭馆老板我认识,因为我们那时曾在他的地里偷掰过不少玉米棒子。为此,他来找我们的领导大吵大闹过。当然,他不认识我,所以,我也没有为此补上一份赔偿。
我只是跟他谈起了松岗土司寨子。他告诉我,那座悬空的碉堡,是文革武斗时一个重要的堡垒,进攻的一方曾用迫击炮轰击,却只炸出了下半部分那个巨大的缺口。我说,再轰几炮不就倒了吗?
他笑笑,说:“那个时候嘛,也就是摆摆打仗的样子,没有谁特别认真的打。”
看他年纪,应该知道一些末代土司的事情。他果然点头说,见过少土司的。我也多少知道一些这个末世土司的故事。后来,这个土司在50年代末从西藏逃..去了印度,后来,又移民到了加拿大。80年代还回到这里,故地重游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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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岗土司官寨
这也是土司故事中一个有意思的版本。一个末世土司的版本。在百姓传说中风流倜傥的末世土叫苏希圣。苏本人并不是土司家族出身。他的家族本身只是我家乡梭磨土司属下的黑水头人。后来,梭磨土司日渐式微,黑水头人的势力在国民政府无暇西顾的民国年间大肆扩张,很多时候,其威信与权望已在嘉绒众土司之上。
说起来,事情恐怕也不仅仅像是巧合那么简单,到了土司制度走到其历史尾声的20世纪50年代,嘉绒境内
99lib.的众土司们都有些血缘难的感觉了。松岗土司也不例外。正是土司男性谱系上出现了血缘传递的缺失,一个势力如日中天的头人的儿子,才过继过来,成了这里的少土司。
这些故事听起来,也像是一些末代王故事的翻版。所有宫帏戏剧的一种翻版。
而松岗土司家族本身,原来也只是杂谷土司辖下的一方长官。只是到了乾隆十六年,其治所远在几百里外的杂谷土司因侵凌梭磨土司与卓克基土司被清兵镇压,杂谷土司苍旺被诛杀,杂谷土司本部所在辖地改土归流。松岗这块飞地则授由梭磨土司之弟泽旺恒周管辖,并授予松岗长官司印。
这是松岗土司之始。据说这首任土司继土司位两年就死去了。后传十二世至土司三郎彭措,因其无恶不作,激起民变,于1928年被杀,并被抛尸入河,土司无人继任。土司治下八大头人分为两派,轮流襄助土司太太执政15年后,方有末代土司苏希圣入掌土司印。7年后,嘉绒全境解放,土司时代的事情,就一天一天地变得越来越遥远?了。
那天,在仰望着土司寨子废墟的那个小饭馆的窗台上,我看到一个几页纸的已经没有了封皮的铅印小册子。其中一段像诗歌一样分行排列的文字是歌颂松岗官寨的:
东边似灰虎腾跃,
南边一对青龙上天,
北边长寿乌龟,
东方视线长,
西边山势交错万状,
南山如珍珠宝山,
北山似四根擎天柱,
安心把守天险防地,
飞中耸立着,
松岗日郎木甲牛麦彭措宁!
我曾多次听人说,每个土司官寨造就之时,都有专门的画工绘下全景图,并配以颂词,诗图相配称为形胜图。那么,这段文字就是发掘来的那种颂词吗?在没有找到原文,或者是找到可靠的人翻译出来之前,我不敢肯定这段文字就是。但我总以为,这肯定就是那种相传的形胜图中的诗句,只不过,译成汉语的人,可能精通藏文,但在汉语的操作,尤其是关乎诗歌的汉语操作上,却显得生疏了些。因为在讲究藻饰的藏语里,这段文字的韵律会更顺畅一些,而词汇的选择也会更加华美与庄严。
就在同一本小册子上,还记住一些较为有趣的事情,有关于土司衙门的构成及一些司法执行情况,也凭记忆写在这里吧。
每天,土司寨子里除了土司号令领地百姓,决定官寨及领地大小事宜之外,还有下属各寨头人一名在土司官寨里担任轮值头人,除协助土司处理一应日常事务外,更要负责执行催收粮赋,支派差役,有能力又被土司信任的头人,还代土司受理各种民事纠纷与诉讼案件。还要负责派人发送信件,捕获人犯等等。
值日头人的轮值期一般在半年左右。所起的作用,相当于大管家。在值日头人下面,还有小管家,由二等头人轮流担任,经管寨内柴草米粮,并把握仓库钥匙。
小头人也要到土司官寨轮值。这些本也是一方寨民之首的头人,到了土司寨子中,其主要责任却是服侍土司,无非是端茶送水之类。
另外,土司还有世袭的文书一名。世袭文书由土司赐给份地,不纳粮赋,不服差役,任职期间,另有薪俸。其地位甚至超过一般的头人。
松岗土司还有藏文老师一名,最后一任土司的藏文老师名叫阿措,除了官寨供给每日饭食外,另有月俸六斗粮食。据说最后一位藏文老师因为土司年轻尚武,只喜好骑马玩枪,最后便改任寨里的管家了。
过去在这里当修电站的民工时,偶尔也从当地人嘴里听到一些土司时代的趣闻逸事,其中一些就有关于土司的司法。就说刑法里最轻也最常用的一种是笞刑。大多数土司那里,此刑都用
..鞭子施行,在松岗土司领地,老百姓口中的笞刑直译为汉语是打条子。笞刑由平时充任狱吏的叫腊日各娃的专门人员执行。而打人用的条子是一种专门的树条。并由一个叫热足的只有十余户人家的寨子负责供应。当地人说,这种条子一束十根,每根只打十下,每束打完,正好是一百的整数。
据说官寨里还专门辟出一间屋子来专门装这种打人的树条。
我曾多次去过通往大金川公路边的那个叫做热足的寨子,有一次,我问那里的老人有没有全寨人都砍这种树条来冲抵土司差设这件事情,大家都笑笑,把酒端到来客面前,而不作出回答。
当然,也没有人告诉过我,这山弯里那一种树上长出了专门打人的树条,更不会有人告诉我,土司为什么会选择这种树条而不是那一种树条。
而我最记得的是,热足的寨子家家门前的菜园里,一簇簇朝天椒长得火红鲜亮,激人食欲,但是,揉好一碗糌粑,就一小口蘸了盐的辣椒,结果两耳被辣得嗡嗡作响,像是有一大群炸了窝的马蜂绕着脑袋飞翔。
最后,他们没有告诉我什么树条是执行笞刑的树条,而是告诉我什么样的情形下会遭到鞭笞的刑罚。
老人扳下一根手指,第一:不纳粮、不支差役,即被传到官寨下牢,这时如不向土司使钱,便会被鞭笞几束树条,即笞刑数百,并保证以后支差纳粮,才被放回。
老人再扳下一根手指,第二:盗窃犯,笞刑数百后,坐牢。
老人竖起的手指还有很多,但他扳住第三根指头想了想,又放开手,摇摇头说,没有了。而我的感觉依然是意犹未尽,要老人再告诉我一点什么。老人有些四顾茫然的样子,说,讲点什么呢?看他的眼光,我知道他不是在问我,而是问他自己,问他自己的记忆。这时,他的目光落在了枪上。
那是一支挂在墙上的猎枪。
猎枪旁边,挂着的是一些牛角,牛角大的一头装了木头的底子,削尖的那一头,开出一个小小的口子,口子用银皮包裹,口子上有一个软皮做成的塞子。这是猎人盛装火药的器具。为了狩猎时装填火药更为方便,牛角本身从大约四分之三的地方截为两段。连接这两段是一个獐子皮做成的像野鸡颈项一样皮袋。倒出火药时,只要掐住了那长长的野鸡颈子一样的皮袋,前面那段牛角中,正好是击发一枪所需要的火药。火药如果太多,猎枪的枪膛就会炸开,伤了猎人自己。那截皮颈是一道开关,也是一个调节器,可以使枪膛里的火药有一些适量的调节。打大的猎物时,装药的手稍松一点,枪膛膛里会多一点火药来增加杀伤力,打一般的猎物,装药的手总是很紧的,即便这样,有时打一只野鸡,枪声响处,只见树上一蓬羽毛炸起,美丽的羽毛四处飘散,捡到手里的猎物的肉却叫铅弹都打飞了。
除了装填火药的牛角,猎枪旁边还有一只烟袋大小的皮袋,里面装着自己从砂石模子是铸出来的圆形铅弹。
这些东西,都跟猎枪一起悬挂在墙上。
老人从墙上取下猎枪,从牛角里倒出一些火药,摊在手里。那些火药本该是青蓝色的,像一粒粒的菜籽,现在都已经板结成团。
老人叹了一口气,我知道,这种火枪,在土司统治时的寓兵于民的时代,是土司武装的主要兵器,在土司制度寂灭之后,这些火枪又成了打猎的武器。就在五六十年代,寨子的农民一到秋天,还必须带上猎枪守在庄稼成熟的地头,与猴群,与熊,与野猪争夺一年的收成。而在今天,随着森林的消失,猎枪已经日渐成为一种装饰,一种越来越模糊的回忆了。
10、永远的道班与过去的水运队
梭磨河流到热足这个地方,两岸花岗石骨架的大山,十分陡峭地向着河谷逼迫过来。
一株株的柏树,在岩石缝里深深扎下根子,居然苍翠地蔚然成林,像一个奇迹一般。
走出寨子,站在陡峭的高高河岸上,听到在逼仄的河床中,河水发出如雷的鸣响。很有劲道的河风升上来,让人有着可以凭借这股力道飞腾起来的感觉。但那仅仅只是一种感觉。而我的双脚仍然顺着河岸上的公路行走。
有了公路以后,那个老人在我离开他家时对我说,我们这个叫做热足的寨子已经不叫热足了。送我出门的时候,他还指给我那个被更多人叫做热足的地方。那里,横卧在湍急河流上的花岗石拱桥的桥头上,趴着几座汉式的瓦顶白墙的房子。
老人说“那
?里才是他们现在的热足,好像我们这里什么都不是了一样。”
这略有不平的话有些含糊不清,但我听得懂他的意思。
其实,这也是时代大的变迁中一些小小的不为人知的变迁。那些建筑,是这个时代才有的地形标志,而且,因为坐落在公路边上,又处于那座重要的桥头而被看成热足这个地名的新的标志物。就在这寂静的山间,一个不为人知的弹丸之地,也有着一种重心的转移。在过去的时代,在孤独的行脚者奔走于驿道上的时代,人们说起热足时,肯定是指那些散落在零星庄稼地中的那群石头寨子,而现在,那些长途汽车司机和上面的乘客,说起这个地名时,想起?99lib.的却是路边上那几幢毫无生气的瓦顶房子。
现在,我离开了寨子,走出庄稼地边的曲折小路,顺着公路向那几幢灰头土脸的房子走去。
不久,就看到了一面扑满了尘土的地名牌立在我面前。
我又一次想起了老人颇有怨气的话,不禁独自笑了。
那几幢房子里有一幢毫无疑问是属于养护这条公路的道班。
还有几幢房子却已经被废弃了。废弃的房子周围辟出了一些小小的菜地。瘦弱的绿色里,挂着一些青色的蕃茄。房子的墙上还写着很祈使的句子。我们把这种句子叫做标语。而在藏语里头,没有一个这样对应的词,如果一定要硬生生的译过去,就只有咒语这个词义与此大致相当。我就曾经在一个村子里听一个村长对一个年轻人说:“你们这些会写汉字的年轻人,往墙上,往岩石上写一些咒语吧,乡里的干部来,看见了会高兴的。”
这些废弃的房子的墙上写的标语是:
“严禁打捞漂木!”
“保护国家财产,打击偷窃漂木行为!”
确确实实,有些漂木搁浅在岸上时,会失去踪迹。被人出卖给过往的长途汽车司机。更多的时候,是巨大的原木在河道里被撞得四分五裂,而沿岸很多地方因为森林的消失,寻找燃料已经越来越困难了。于是,自然而然地,河道里这些已经没有使用价值的原木碎片就成了人们搜求的东西。背回家里,烧锅做饭。包括水运队自己,也是燃烧这种来自河里的燃料。每到洪水季节,大渡河和岷江流域,那些人口较多的镇子上,河岸两边就站满了男女老幼,打捞河里那些破碎的漂木。
虽然,每一个地方的河岸上,都用浓墨写满了这种标语。但很多镇子上,河里的木头碎片成了唯一的燃料。据说,一棵树在山上伐倒,赶进河里,漂流到四川盆地的打捞点时,剩下的部分可能只有四分之一。也有一种说法,用这种方式运送的木材,最后的利用率大概是三分之一的样子。看到这样的估计出来的数字,我们有理由为嘉绒山水中那么多无谓消逝的森林恸声一哭!
关于?99lib?郑重其事的文字游戏的例子有很多。
就在热足这个小小的地方,就不止一个。比如道班这个词,大家都知道是养护公路的养路工人的定居点。但在70年代中,突然有一天,道班前牌子突然完全换掉了。“道班”变成了“工班”。比如,现在我的眼前,热足道班的门口就立着一块牌子:热足工班。所以作出这种改动,是领导着众多道班的机构有一天突发奇想,认为人们容易把“道”与“盗”联系起来。
于是,所有的牌子都换上了“某某工班”的字样,但是人们已经改不过口来。
还有眼前这个水运队的称呼,一直以来,任何一条漂流着木头的河上的人们都不是这么叫的。这个名字听起来像是一个搞远程水上运输的船队的名字。在人们的口语中,一直把他们收做流送队。他们的工人自己也是这么
称呼。流送,对于他们是一个更形象,也更贴切的名字。但是,偏偏要在字面上固执地叫做水运队。
过于相信文字的魔力的时候,任何语言都可能成为巫师的咒语。
而今天,我站在热足桥头绝对不是要在这里思考语言问题。我是要在此选择我的行进路线。我在这座花岗石拱桥上徘徊。桥下,是丰水期的河水在奔涌,在咆哮。浊黄的水体上腾起一道道白色的雪浪。就在离桥不远的下游几百米处,另一条水量更为丰沛的足木足河从左岸的两道岩壁中间奔涌而出,与梭磨河水汇合到一起。两水相激,在高高花岗石岩岸下涌起巨浪,巨大的涛声滚雷一般在山间回响。
公路在这里又一次分
.开了一条枝蔓。
主线,顺着梭磨河一直往下,过金川,再到已经到过的丹巴。过了桥,顺着足木足河,一条支线伸向更深的山中。而且,又一路生出些枝枝蔓蔓,最后,都一一地消失在大山深处。我现在考虑的是去不去这条支线,如果去,我将又原路返回到现在这座桥上,再重新选择漫游的路线。
这件事情颇费周章。
最后,还是一辆中巴车开过来,停在我面前。司机叫了我一声老师。
我慢慢回忆,这张脸慢慢变成一个总是洗不干净的差不多是20年前的学生的脸。我犹犹豫豫地问:“沙玛尔甲。”
他摇摇头,说:“我是他哥哥。你上车来吧。”
于是,我就上车了。
车子开动起来,公路边的石崖呀,寨子呀,大多都还是20来年前的大致模样。那时,我在距此15公里的足木足乡中学当过一年的语文教师。刚一上车,他就递给我一个巨大的苹果。我问他弟弟的情况。
他说:“弟弟给一个喇嘛当徒弟。”
“你弟弟出家了?”
他摇了摇头,说:“只是跟着喇嘛学画画。”
等我小小地睡了一觉,足木足就到了。我迷迷瞪瞪地跳下车,背上背包,站在那个曾经天天盼望信件的邮电所面前,突然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
那时,这个乡镇上很多房子都是新盖不久的,最新的房子就是这间邮电所和我们新建的中学校。过去,我认为这里是一个非常热闹的地方,但是现在的感觉却变化了,这里成了一个冷清而且寂寞的地方。而且,我发现,自己越来越不喜欢这种介乎于城市与乡村之间的这种地方。
我去曾经当过一年教师的学校里转了转。
当时是这个镇子上最高大漂亮建筑的教学楼门窗破败,油漆剥落。这所已经撤消建制的中学,只是一个非常短暂的存在。只是一个最终将被淡忘的记忆。一个占地宽广的校园,现在只是一个乡的中心小学校。这时候正值暑假,校园里空无一人,操场边上都长出了不少的荒草。
我站在操场中间,恍然听到那时一群年轻教师和学生在欢笑。
这时,有人牵了牵我的衣袖。我回过身来,却发现一个十来岁的男孩站在身后,正把背在身上的毛织的口袋取下来。
他有些大模大样地说:“嗨,老板,要不要松茸。”
他把口袋打开,用很多树叶与青草,包裹着一朵朵的松茸。我的鼻子里立即就充满了一股奇异的清香。
松茸是这些山林里众多野生蘑菇里的一种。这些年因为发现了这种野生菌类有防癌作用,是外贸出口的抢手货,价钱一下子窜至了上百元人民币一公斤。
我对这个孩子用藏话说:“我不是收购松茸的贩子。”
于是,这个面孔很黑里透红,一双眼睛却分外清澈的孩子立即不好意思起来。他吐了吐舌头,飞快地跑掉了。
这种神情让我想起了以前那些调皮的学生。其中就有那个据他开车跑客运的哥哥讲,在跟喇嘛学习藏画的那个学生沙玛尔甲。
我走出校门的时候,又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这是我当年的一个女学生。她怀里抱着一个婴儿,是她的儿子吧,当她看到当年比自己现在还年轻的老师,立即绯红了脸,吐出舌头,嘴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吃惊的声音,跑开了。
回到这个地方,我确实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而且,我说不上来,自己是不是喜欢这种感觉。
11、寻访一位藏画师
我因为一个偶然的原因进行这次故地之旅,又因为一个更加偶然的原因来到这里。
离开学校,我把目的地定为从这里遥遥可以望见的那个叫做白杉的村庄。于是,我离开穿过镇子的公路,走上一条印着拖拉机新鲜辙印的大路。大路的下方,是顺着河岸一梯梯拾级而上的果园。我曾经带着学生,在这些地里帮助农民栽过苹果。现在,这些果树已经长大了,枝头上挂满了沉甸甸的果实,再有一两个月,苹果的青色慢慢泛黄或变红,就可以采摘了。而在大路的上方,一片片间杂着正在熟黄的麦子和正在扬花的玉米。麦子和玉米之间,是拉着长长垄沟的洋芋地。洋芋深绿色的叶子中,开出一簇簇白色和蓝色的花朵。
穿过这大片的田野,再转过一个山嘴,就是我要去的那个村庄了。
突然,在麦子地里弯腰收割的女人们都直起腰来,把目光投向故地重游的我。女人们都有些吃惊又有些欢快地尖叫起来。我刚想,她们不至于对我显得如此大惊小怪。就听到背后响起一串噼噼啪啪的脚步声。原来,是刚才抱着孩子不好意思跑开了的那个女学生追了上来。在田野里农妇们的叫声里,她从长衫的怀里掏出几个通红的早熟苹果塞到我手里,又转身跑开了。
这时,田野里的女人中甚至bbr>有人吹起了尖利的口哨。
面对这些友好而又有些疯狂的女人,我只能不加理会,继续我的行程。不然的话,这些女人涌上来,难保不出现令人感到尴尬的局面。很多女人在一起的时候,她们会显得非常开放而又大胆。
走出一段,再回头,看到女人们并没有追上来的意思,我又放慢了脚步,边走边眺望着四周的风景。转过这个山弯,走上浅浅的山梁,就是此行的目的地白杉村了。
和许许多多的嘉绒村落一样,白杉村座落在一个向阳的缓坡上,笼罩着那些石头寨子的,依然是核桃树浓浓的荫凉。从远处望去,可以看到村子中央那个也许比所有寨子都要古老的高高的碉堡。除此之外,还能望见一片闪烁不定的金属光芒。那就是规模不大,但却很有些来头的白杉庙。
我走进这座村子的时候,沙玛尔甲已经等在村口了。
当年的学生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他一直把我领到寨子三楼的楼顶平台上。黄泥夯筑的屋顶上铺着黑色的毛毡。画布绷在画架上。一幅佛像画到了一半。我问他师傅在哪里。他说,他并不跟师傅住在一起,有些时候,师傅过来看他的画,有些时候,他把画拿到师傅那里去听他的评判与指点。
我看看他的画,比例与尺寸都与传统藏画一样。于是,我说:“其实,这些尺寸比例都是《度量经》里规定死了的,还用得着跟一个师傅学这么久吗?”
他只是笑笑,给我倒了满碗的奶茶,又盛了一碗新酿的青稞酒放在我面前,才坐了下来告诉我说,跟着师傅,其实学的不是画画。
我说:“那是学的什么?”
他的回答是,学了两样东西。一样是藏文。他说,老师你想想,那时候,你们教的都是汉文,除了考上学校当了干部的少数人,汉文对留在乡下的我们是没有什么用处的。我想对他的这种说法予以反驳,但想了半天,也实在无法替一个藏族农民想出来一种特别的用处。于是,只好听他往下说了。他说,老师说得很对,学画其实不必要听老师讲什么,只要照着《佛画度量经》规定的尺寸与色块,用尺子打好了底稿往上铺陈颜色就是了。但是,《度量经》是藏文,而不是汉文。所以,他学画的第一步,其实是跟着师傅学习藏文,以便能够明白经文上的教导。
我问他:“再一样呢。”
他没有说话,从屋里端出来一大堆东西。而且
?,是许多绝然不同的东西。比如一些带色的树根,一些矿石,再有就是金粉、银子和珍珠。我一看这些东西就明白了。他是要告诉我,学习画画其实是跟着师傅学习如何制作矿物颜料。
树根与矿石中的颜料需要耐心提炼,银子与珍珠则需要细细研磨。正是这些非化学的颜料使藏画的持久性有了坚实的保证。很多寺庙的壁画就是因为这些颜料的运用,历经上千年的时光,而丝毫也不改变一点颜色。
所有这些,都是特别的技艺,需要师傅精心的指点。
我想见见这位师傅。但沙马尔甲告诉我,他现在的老师被邻近一个村子请去念经了,要好几天才能回来。
我问念什么经?
他说是防止冰雹的经。
这个季节确确实实也是一年的收成特别容易毁于冰雹的时候。
夏天,这些山谷里总有力量强劲的热气流不断上升,不断地把积雨的云团顶到高处,一次又一次,细细的雨滴就在高空的冷风吹拂中结成了冰雹,最后,落下来毁坏果园与庄稼。防止冰雹的最好办法是把小型火箭发射到可能形成冰雹的积雨云中,爆炸的震波使雨水及早落下,而不致在高空中起落沉浮冻结成收成的杀手。
虽然有了这种现代的防雹技术,这些村庄里仍然会请喇嘛念咒作法。现代技术与古老迷信双管齐下。最后的结果,是大家愿意相信两种东西都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也有防雹失败的时候,但我也没有看见喇嘛的权威因此受到百姓的质疑。
我们说话的时候,晴空里响起了沉沉的雷声。不一会儿,就见一团浓黑的乌云从天边飘了过来。这正是那种随时可能降下冰雹的云团。他说,这是师傅作法后,从那边村子赶过来的。于是,他又在口里念念有词,还抓起些青稞种子朝着乌云奋力的掷去。接着,豆大的雨点便噼噼啪啪砸了下来。
我问他:“你真正相信自己有了某种法力吗?”
他没有答话,看着我笑了。
我也跟着他笑了。
当我们这小小的一方天地笼罩在豪雨之中时,宽阔的足木足河谷中另外的村寨与田野却依然阳光明亮!
豪雨很快过去,那变得稀薄,失去了力量的乌云也被高处的风给撕成一絮絮的,随风散去了。雨后的阳光更强烈,所有被雨水淋湿的东西,都被照得闪闪发光!
不远处的寺庙那边,出现了一弯美丽的彩虹。虹的一头正好扎在有一线溪水的村边的大山沟里,所以,年轻画师说,那是龙从天上下来喝水来了。我一方面感受着眼前的美景,一面却在心里想,我们十多年正规学校的教育,怎么在他身上已经没有了一点踪迹。
年轻的画师扣下了我的背包,
藏书网
才让我离开。他说,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我晚上会回到这里来。他送我下楼时说,要让我住在这里,等他画完这幅画,作为献给我的礼物。他说,自己现在是老百姓的画家,一幅画能卖百把十元,而且,很多老百姓都乐于来购卖。
走出他家的楼房,我往村子里走去。
这个村子中央有一个小小的广场。广场一边,核桃树撑开巨大的树冠,浓荫匝地,广场的另外一边,则是在过去时代护卫着这个村庄的高高的石头碉堡。碉堡至少有十层楼的高度。而村子里的其它寨子一般都是两到三层。所以,那高高的石碉给人一种特别鹤立鸡群的感觉。只是进入碉堡的门,开在有两层楼那么高的地方。而在以下的部份,没有一个出入口。需要进入碉堡时,需要架起一道高高的楼梯。抽走搂梯后,下面的人无法进入,上面的人也无法下来。我想进碉
?t>堡看看,但是村子里的人告诉我,现在已经没有那么好的木头做出那么长的梯子了。
梯子就是在一整根原木上砍出一台台梯级。
我看看开在碉堡半腰上的那道门,想想确实没有见过那么长的木头梯子。
虽然,现在已经远离了战乱频仍的封建割据时代,但有了这么一座碉堡,整个村子便汇聚在了一起。这个碉堡,自然便成为了一个中心。所以,碉堡下面,就有了一个小小的广场。广场四周,便是一座座石头寨房。
12、一座与长征史有关的寺庙
隔着一条有溪水潺潺流动的深切的小山沟,对面山坡上是这个村子的另外一半。
这半边村子的中心是一座古代的碉堡。而那半边村子,则是一座只有一个大殿的寺庙。斜阳照耀之下,寺庙薄铁皮的顶子闪烁着灼人眼目的光芒。我只是坐在山沟这边的核桃树下,而不想下到沟底再爬上陡坡,却朝拜那座寺院。
过去,在这里做乡村教师的时候,我无数次去过那座寺庙。只不过,?99lib.那时的寺庙还是一座没有完全倒塌的废墟。那时,同校的一位美术老师喜欢与我结伴在星期天去看那座废墟。我喜欢这座寺庙,是因为沉迷于一种被摧毁的不很彻底的东西所具有的一种特别的美感。我的同事,每次去都带着一个速写本,因为在一堵堵仍然端端正正耸立着的墙壁上,依然有许多残存的壁画。一些云纹,一些神仙身上灵动的飘带,一些牛头马面画,一些零碎的地狱场景。寺庙不知为什么失去了遮蔽风雨的顶子,所以,一堵堵墙上的壁画,都被雨水剥蚀得七零八落了。
我的同事临摹那些零碎的壁画,我却震慑于废墟给人的特别的美感。
那种美感,使我有了最初的诗歌的冲动,我发表的第一首诗,也是日后回忆这座寺庙废墟时写下的。
那是整个中国都在改正过去错误的时代,所以,有人开始使用政府的拨款与百姓的捐助来修复这座被摧毁的寺庙。毕竟不是寺庙可以集中大地上所有精华的时代了,所以,寺院的顶子用铁皮来覆盖,也是件十分自然的事情了。
当人们开始修复这座寺院时,我跟我的同事都失去再去这寺院的兴趣了。我是因为不能再欣赏废墟那独特的美感。她则是因为再也不能四处随意走到,任意临摹那些笔法灵运的壁画了。
又过了没有多久,我跟这位画画的同事,都相继离开。
80年代中后期,嘉绒地区来了一位很有名的美国人,即写了《长征前所未闻的故事》那本书的索尔兹伯里。
我那时已经在文化部门工作。那时,我们一伙年轻人,眼看索尔兹伯里这位美国人,有那么多官员陪同,随意调阅对国人保密的史料,随意访问想访问的任何地方,都有些愤愤不平。同时,也为那些得意地在美国人鞍前马后效劳的家伙感到羞耻。其中的一位,陪了一程这位美国作家回来,就曾不止一次得意洋洋地对人描述美国作家如何如何的情状。
更为离奇的是,有一次,这人竟对我们夸耀,说是美国作家如何在行走长征路的时候,作出了他重大的发现。
我问他是什么发现。
他说,发现了张国焘在长征途中召开分裂中央与红军那次著名会议的地方。
我说,这其实用不着他去发现,因为张国焘开会的那座小庙就在那里,许多知道一点地方史的人都知道,这个小庙就是眼前我所面对的白杉村里的寺庙。当年,一、四方面军会合后,在嘉绒的河谷地区筹集了粮草,便登上青藏高原的台阶,经过混编的一、四两个方面军分成左、右两路军进入横跨川甘两省的若尔盖大草原。但是,行到半途,兵强马壮的张国焘不愿再受制于实力损伤严重的党中央,命令所部从川甘交界的大草原上重新返回大渡河流域的>嘉绒山区,想要打回四川盆地,在天府之国的平畴沃野上建立起一块根据地。
我曾见过张国焘所部留在岩石上的标语,非常直接了当地写着:打到成都吃大米!
从草地回返嘉绒后,张国焘便在白杉此地召开会议,宣布另立中央。
也就是所谓长征途中著名的“卓木碉会议”
当年,寺院有修复的时候,bbr>藏书网只是听说,张国焘在大殿里开过很多背盒子枪的人开的大会,但却没有在寺庙里,或者周围找到一点能够证明这次会议确实在这里召开过的蛛丝蚂迹。
后来,张国焘指挥大军涌出大河谷,向四川盆地攻击前进,在现在出产名茶的蒙顶山下,被四川军阀部队顽强阻击,付出了惨重代价。不得已再次穿越雪山草地,北上与毛泽东率领的中央红军一部会合。
当太阳落到山梁背后,那座寺庙顶上的闪烁不定的光芒消失后,我就在晚风中离开了这个村庄。
离开的时候,年轻的画师要我留下地址,他说,要把画好的画给我寄来。我把地址留给了他,但却没有指望他把画给我寄来。我乘同一辆车离开足木足。
在热足下了车,我想再一次让来往的车辆为我选择去向。往上,回到马尔康,去上溯梭磨河的源头,此行开始的时候,我就下定了决心,在此行之中,必然要去溯一条河流的源头,去登一座山。
往下,则是去过去嘉绒的.中心促浸,今天的金川县。
我在热足桥头等了差不多两个小时,来来往往的卡车与小汽车对我扬起的手视而不见,更不要指望他们会看见我竖起的表示乞求之意的拇指了。
最后,一辆长途班车驶来,不等我扬手,便吱一声在我身边刹住了。
我上了车,目的地就是70多公里外的目的地,金川。
1、大河两岸的风光
长途汽车在狭窄但是平坦的柏油路上向前飞驰。
一川河水,如影随形跟着公路,始终应和在窗边。
两岸的山退得远些的时候,河99lib?谷立即变得开阔,河水便离开公路,中间隔着垂柳与杨树,有时,公路与河流中间还会隔着农田与村寨,这便是人们的安居栖止之地。
当两岸的山峰再次靠拢,峭壁直逼到大河两边。河水就又在车窗外咆哮了。
人烟繁盛的宽广河谷与那种阴气森森的狭窄山谷就这么一路交替着出现。
一路上,一个又一个的地名都是亲切的名字。我曾在一首叫做《即将上路》的诗歌里写过,说每一次即将上路漫游的时候,只要想到一连串的地名,就看到一个个字眼闪闪发光,只要念叨这些名字,就已经在路上。
现在,我又在路上了,车窗外风景变幻。
一个又一个地名,都变成了一个又一个各具形态的村庄。白湾、石光东、可尔因、周山、党坝,都是一个又一个嘉绒人在大渡河谷中的村落的名字。
转过一道山弯,一个村落在河岸的开阔地上出现。不一会儿,村子藏书网落在身上,山谷两边的大山逼迫过来,汽车穿行一阵,大山再次闪开,咆哮累了的水流在宽广的河床上放松了身躯,舒展开来,这时,又一个村落便在浓重的绿色中出现在眼前。
最后,车过党坝后,大山再次闪开,这一闪开,便退行到很远的地方去了。而且,花岗岩石的山体变成了深厚黄土的层层堆积。黄土的缓坡开辟成了层层的梯田。大河在宽阔的河口中缓缓流淌。一个又一个的村庄,便在河谷中间,在层层的黄土台阶上星罗棋布。
这一带宽阔肥沃的大河谷地,在清代乾隆年间以前,一直就是嘉绒文化的中心地带。
也是藏族本土宗教苯教的中心地带。
但现在,这些河谷,已经很少传统意义上的嘉绒地区那种外在的形貌了。乡村的民居大多是汉族的式样。但是,成片的梨园与从河谷一直延伸到半山里的层层农田,又自然构成一种特别的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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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一个核桃树掩映的嘉绒村庄
在这些富庶的村落里行走的时候,你问很多人他的族别,你都被告知是藏族,但我却实实在在地感到,嘉绒的文化在这里..是日益式微了。但是,大河两岸村落与田野里那种生生不息的力量依然让人深有所感。虽然,在金川县城周遭宽阔的河谷中,我看不到这个藏语叫做促浸的地方,曾经作为嘉绒文化中心的丝毫迹象。
金川县城也是一样。
汽车在车站停下的时候,我正要跟着下车,司机却问我,要不要到老街上看看。于是我又坐了下来。司机给我一支烟,说:“出来旅游的人都喜欢到老街上转转。”
我不是第一次到金川县城来。所以知道目前所在这一部分的新城,主要是在解放以后建设起来的。在此之前,金川作为一个县城早已存在于中国的版图之上了。汽车又启动了,一条陡峭的公路,盘曲着从新城背后爬上山坡。
很快,又一个台地展现在眼前。
这个台地上,就座落着老的金川县城。也就是金川本地人说的老街。
在这条老街上,依然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可以闻到一点嘉绒文化的气息。前些年,这里还有一些木板发黑,檐上长草前铺后店的老街房。而现在,连这种房子也很少了。金川是一个富庶之地,气候温和,出产丰富,加上此地藏汉混血,更多地显示出汉文化精神面貌的人民又特别勤劳。居民们都建起了漂亮的房子。但我此行的目的,显然不是来看这些漂亮的房子。于是,我又背上背包,往山下的新城里走去。我首先需要找到一张过夜的床,把自己安顿下来。
在这种僻远而又喧嚣的小城里,年轻人有种奇怪的心态。他们不喜欢装束与他们不太相同,他们认为是来自大地方的人在眼前晃来晃去。如果你老是以一种不一样的姿态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会觉得自尊心受到了很大的冒犯。
所以,我需要先把身上这个登山背包放在一个地方。没有了这个背包,我就跟这城里的人大致相同了。就不会碍任何一个喝了点酒,正要找点什么理由发泄一下的家伙的眼了。
我在每一个县城都会有,而且大致也是最为安全和高档的县委招待所登记了一个房间。
在十五六年前,我还没有去过任何一个大城市。那时,就常听一些去过大城市的人带回山里来一些遥远的传说。这些传说把那些见过一点世面的人在大都会里的旅行,全部变成了一次次了不起的探险。在那个时候,在我的印象中,大城市不是我们这些人该去的地方。比如,有一种说法是说,城里的宾馆招待所,只要一个人走到大门口,就会被从头到脚上下打量,而且,那些人可以不管你穿着怎样光鲜的衣着,都能看穿你是来自一个小地方,没有见过世面。大城市欢迎的是见过世面的人,所以,一般的人
连那些宾馆的大门都不能进去。
当然,讲述这个故事的人是可以进去的。进不去的人怎么会把这种难堪的经历像难看的伤痕一样展示给世人呢。
当然,这样的故事能够流行的年代已经过去很久了。
今天的中国人,大多数都出过远门,很多人更是去过很远很远地方了。我在大城市的宾馆里没有遇到过不准进门的尴尬事,倒是门童笑着为你开门,为你从出租车上卸下行李,还让自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在小地方旅行,情况会有些不同。
比如,这个时候,我走进也算是有些堂皇气息的大堂,两三个服务员正在聊天,当地特别的口音有种奇特的功效,能使这种讨论气氛显得比实际进行的要更加热烈。
我站在了柜台前,放下背包,从中掏出身份证,钱夹。
一个还算漂亮的姑娘,只是对我撇了一眼,又回头去继续她们的话题了。
我不太想说话,因为很久没有喝水,因为炎热,我的
?99lib?嗓子发紧发干。但我只好开口说话:“小姐,登记,住宿。”
另一个小姐瞄了我一眼。
她们的话题继续下去,好几分钟就这样慢慢过去了。
我再一次开口。这回,柜台里扔出一句话:“没有大房间了。”
我说:“我不要多大的房间。”
停顿良久,又扔出来一句话:“只有两人的标准间。”
我说:“我要带热水洗澡的卫生间。”
这才有人懒洋洋地走到我面前,推过来一张表:“填上。”
只有单子,没有笔,我又从背包深处把笔翻出来。填好单子了,对方看都没看一眼,便扔到一边,说:“钱。”于是,付钱。
我按了寻常的习惯:“有打折吗?”
单子被扔出来:“不住算了,住宾馆还要讲价钱。”
于是,我付钱,我住下。上楼,等了半天,叫了半天,一个服务员上楼来了。把门打开了。就是刚才在总台里聊天的姑娘里的一位,刚才还兴高采烈地在下面家长里短,这时却拉长了脸,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进了卫生间,我照照镜子,确实因为长途旅行,显得风尘仆仆, 7070." >灰头土脸。而要是你是坐着小汽车来的,那情形就两样了,我也坐着公家的小汽车来过这里,我回忆起了那时享受到的应有的服务。
而我的传统上热情好客的家乡嘉绒,什么时候世风日下到了这样的地步了。
2、想象一座理想的城市
草草用冷水洗涮一番,我来到街上。
我不是第一次到金川县城。对一个长期生活在马尔康的人来说,金川在初春季节里有一个重要的节目。
阳春三月,金种河谷两岸梨园与村庄中,千树万树的洁白梨花开得如雪、如云、如雾。而在上游的海拔高出好几百公尺的马尔康,春风料峭,吹来的却会是如粉如沙的漫天飞雪。于是,大家驱车一百公里远,到金川作一次远足,来看大渡河谷中满山满川的梨花。
高原的春天来得很慢,而大家总是在急切地盼望,久久等待的人们每年都来这里提前感受春天。
到了夏天,所有的山谷都一片翠绿,群山更深处的金川便被遗忘,直到来年春天久盼不来的时候,人们又会想起满川满谷的梨花。雪白的梨花中间还有绯红轻盈的桃花。
在这个县城里,我有一些熟人,但我没有打算去找他们。
此地酒风很盛,我的时间很紧,不想在这有限的时间里醉倒在某一家院子的梨树荫凉里。几年不来,县城几乎还是原来的样子。从后山下来的泥石流依
?
然威胁着县城的安危。
山里的这些县城都不是很大。
但相对于所统辖的地区与人口的生产能力,相对于这些城镇所起的流通上的作用,这所有的城镇都显得太大了一些。但是,这些城市在另外一些印刷精美,在会议上随处奉送的文字里,却
?是作为一种成就来进行宣扬的。
我过去是一个完完全全的理想主义者,现在至少也是半个理想主义者,所以,不止一次,在这种城镇总是显得不够清洁和缺少秩序的街道上行走的时候,总在想象一座理想的城市。
我在一篇写一个从乡下试图走进城里的姑娘的故事里,表达过对这种城镇的理想。
小说叫做《芙美,或者通向城市的道路》。
故事里这个试图走进城市的姑娘失败了。因为,这个城市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个样子。这位叫做芙美的乡村姑娘上过中学,特别善于奔跑,而命运给了她
机会用这双善跑的长腿进入城市。其实,她的家就在离城不远的乡村。很多个夜晚,她坐在夜露深重的小山岗上,望着远处灯火迷离的城市,陷入对另外一种生活的幻想。于是,她迈开长腿跑进了城里,并在好多个田径场上取得了荣光。这篇小说里的主角,其实写的是我一个中学时代的同学。
后来,城市并不如她的想象,也就是说,不是我们那一代许许多多乡村青年的想象。我们为了寻找理想,去了更多的城市,更远的地方。而芙美却回到了乡村,回到乡村之后,她就不再往城市的方向瞭望了。
在那篇小说中,我曾经说:城市是广大乡村的梦想,洁净、文明、繁荣、幸福,每一个字眼都在那些灯火里闪烁诱人的光芒。我还在小说中幻想,乡村也是城市夜晚的梦想,那里的灿烂的星空下,是一些古老而又意味深长的,我们最最渴望的安详。
但是这一切仅仅是一种不切实际的理想。
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都那么焦躁不安,都不再是我们的希望之乡。于是,我们就在无休止的寻找之中流浪。
除了一些逶迤成行的文字,我真不知道这无休止的寻找会有什
99lib?么样的结果。同时我即使十分清楚地知道,寻找的尽头就是虚无,我也会不断寻找。
我依然会在想象中为整个嘉绒描绘城市的模样:沿街而立的房子带着干躁而宽大的木头回廊,一点点的酒,一点点的鲜花,一点点的歌唱。走过任何一家人的门口,都不想看到漠然甚至有些敌意的表情。但在这街上行走的时候,你只能不断地收获这种表情。
慢慢地,我的脸上也现出了这样的表情。
我在想象一座理想的城市,但同时,我才发觉在这城里其实无处可去。茶馆里在打麻将,而近些年出现的卡拉OK里暧昧的夜生活还不到开始的时候。于是,我的双脚自然地把我带到了书店。
书架上展示的都是一些陈旧的出版物,而且,分类与陈列都有些杂乱无章。但我知道,如果不缺少耐心的话,总会有一些意外的收获。果然,我在这里搜罗到一些有关地方史的资料。这样,我就不用担心 4e00." >一个漫长夜晚了。
3、雨夜读金川故事
在一个回民饭馆里吃了不少牛肉,喝了一点酒,然后,带了几张四方烧饼回到宾馆。洗澡,上床。
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半倚在床上打开了书本。
窗外的雨声酝酿着某种意绪,于是,我随着那些凝固了时间的文字,回到了过去的金川,回到了过去的嘉绒。
在这样的雨夜里,雨水落在山坡的岩石和树上,落在山谷里的村落里,落在庄稼上,落在一篷篷的绿草上,洗去了万物之上的尘土,然后流入小溪,小溪又汇集到大河,于是,夏天的大河便在雨脚细密绵长的夜晚越来越宽。
河上烟雾茫茫,我的思绪已经浸淫在历史悠远的回声中了。
其中,最最重要的章节,当然是乾隆王朝时的两度大金川之战。
在已经很难在百姓生活中、在实地的山水之间寻觅到历史踪迹的那个曾经叫做曲浸,而历史终于将其叫成了金川的地方,我要先抄一些史书上的片断在下面。
乾隆十二年二月癸酉(一七四七年三月二十三日),乾隆皇帝谕军机大臣等:
“据纪山奏称:大金川土司莎罗奔侵占有革布什咱土司地方,彼此仇杀,又诱夺伊侄小金川土司泽旺印信,并把守甲最地方,扬言欲攻打革布什咱等语。蛮易动难驯自其天性,如但小小攻杀,事出偶然,即当任其自行消释,不必遽兴问罪之师。但使无犯疆圉,不致侵扰,于进藏道路、塘汛无梗,彼穴中之斗竟可置之不问。如其仇杀日深,势渐张大,或当宣谕训诲,令其息愤宁人,各安生业。”
这道御旨之后不到一月,皇帝再次下旨:
“前据庆复等奏报:大金川土司莎罗奔将伊一女妻小金川,又嫁一女与巴旺,以为钤制之方。近攻革布什咱之正地寨,又攻明正司所属之鲁密章谷。番民望风畏避,坐汛把总李进廷抵敌不住,退保吕利。看此情形,则蛮酋恃其巢穴阻,侵蚀诸番,张大其势,并敢扰我汛地,猖獗已甚。张广泗到川之日,会同庆复将彼地情形详加审度。其进剿机宜作何布置,一切粮饷作何接济,善为办理。”
乾隆十二年三月己酉(一七四七年四月二十八日),谕旨再下:
“据四川巡抚纪山奏称:大金川土司莎罗奔勾结党羽,攻围霍耳章谷,千总向朝选阵亡,并侵压牦牛,枪伤游击罗于朝等语。经军机大臣议令该督抚等迅速派官兵,遴选将弁,统率前往,相机进剿,已令星速行文知照。前将张广泗调任川陕总督,已谕令速赴川省。今观纪山所奏,势不可缓,可再传谕张广泗,令其即速前赴,会同纪山相度机宜。”
接着一道道谕旨下到路途遥远的四川,我眼前恍然间出现了驿马飞驰于华北平原,穿行在巴蜀道中的情形。
乾隆十二年四月:
“据纪山奏称金川情形,应分路夹攻,将川西、川南分为两路,派总兵、副将带领汉、土官兵或直捣巢穴,或分击前后。更驻兵木坪,以为两路声援。于绰斯甲拨兵堵截隘口,以分金、绰酋之势。至所奏或系大兵齐集,或俟有隙可乘,即行进剿等语,伏思兵贵神速,敌气既慑,我力方锐,则一发制胜,所向成功,但必计出万全。”
乾隆十二年五月乙已:
“大学士庆复等奏:金川贼番围攻各寨,沃日土司求救,随调松茂协马良柱带兵一千五百名救援。四月十二日抵热笼寨解围,贼众四散。二十三日抵沃日官寨,前驻沃防护之都司马光祖等出迎。”
乾隆十二年五月:
“谕:征剿金川,前已拨银四十万两协济川省。但军营粮饷务须充裕,著户部于附近四川省分再拨解银二十万两,以备支用。
“四川巡抚纪山奏:前奏粮运各条,经军机处议复准行。但川西转运綦难,党坝、沃日二路中隔雪山,若不增加台站,蛮夫皆裹足不前。杂谷至党坝,原拟安设十二站,今增六站,自杂谷至沃日,原拟安设七站,今增三站,仍添管台官二员。又查沃日一路,前因金酋围困日隆,粮路阻塞,官兵另择汶川县之草坡地方出口,经由瓦寺土司地界,粮运亦即于此路尾随。今日隆围解,运道已通,但止杂谷一路转运不敷支给,应仍由草坡分运至川南打箭炉。军粮原存炉仓一万石,除给地官兵口粮外,又酌拨雅州府仓米五千石,转运炉城。”
乾隆十二年六月:
“户部议复:据四川巡抚纪山奏请添拨军饷银六十万两。前因进剿金川,于江西、湖北二省拨银四十万两。本年五月十八日复奉旨于附近四川省分,再拨银二十万两。经臣部议,于江西拨银二十万两,共六十万两。江西之二十万两,纪山虽未接到部咨,但军需银两理应充裕。应如所奏,再于广东留备银内拨六十万两协济。从之。”
乾隆十二年七月甲寅:
“大学士庆复、川陕总督张广泗奏:金酋莎罗奔居勒乌围,就日吉父子居刮耳崖,现分兵两路攻剿。河西各寨应剿洗,派游击罗于朝同土司汪结带兵进攻。俱定于六月二十八日各路齐进。臣张广泗原拟驻杂谷,迨到彼相度,尚偏于西路,是以仍回汶川,由瓦寺取道沃日,径赴小金川美诺寨驻扎。俟各路齐进后,当率兵相机策应。臣庆复现驻汶川弹压。今分路进兵,拟出驻旧保,以便商办。”
已经派了大军,又花去了许多银子的乾隆皇帝再次下旨:
“览奏俱悉。朕始谓大学士庆复尚在汶川,军前有张广泗一人,足资办理,是以有旨,令人阁办事。今观此奏,是前临军营矣。若接旨而已起身回京则已;若尚在军前,且不必来京。可俟奏凯功成大局已定,然后起身可耳。”
乾隆十二年八月辛已:
“大学士公庆复、川陕总督张广泗奏:总兵宋宗璋统领西路,其分攻刮耳崖各将内,副将马良柱连战克捷,各寨望风乞降,现去刮耳崖仅二十余里。又,总兵许应虎统领南路,得贼卡三处,贼番遁入独松碉寨一等情形。得旨:自汝等定期会剿之奏至,朕日夜望捷音来。迟至如今,亦不过小小之破碉克寨,何足慰朕耶!此内虽马良柱尚属奋勇,有所攻克,然用力围攻,旋受其降,将来事成之日,此等曾经逞凶之犯,问其罪乎?将置而不问乎?若置而不问,数年之后,又一金酋耳,则亦未为计之得也。”
看来,皇帝对于军前的情形已经有些着急了,他可能没有想到金川这样一个小小的荒蛮之地,会惹起了这么多的麻烦。而处理这个麻烦,将成为他在朝之日时一个很大的麻烦。皇帝着急,而前线督军的将领却有自己面临的更具体的麻烦。随着这麻烦越来越大,金川这个名字开始在他们心目中有着越来越重的份量了。
乾隆十二年九月庚子,川陕总督张广泗奏:
“大金川地势,尺寸皆山,险要处皆设碉楼,防范周密,枪炮俱不能破,应用火攻。现派弁兵多砍薪木,堆积贼>.?碉附近,临攻时,各兵齐力运至碉墙之下,举火焚烧,再发大炮,易于攻克。各路行之,已有成效。得旨:看此则奏凯尚需时日,何能慰朕西顾这忧哉!”
乾隆十二年九月辛丑,皇帝再下御旨:
“前据张广泗奏报大金川情形,虽未大胜,而连破番寨,去刮耳崖仅二十里,似乎不久可以成功。
“朕方望捷音之踵至,乃此次所奏,以贼碉所踞俱在绝险,攻克颇难。并未言及刮耳崖如何进取,是奏凯尚需时日。伊前后奏报,相隔不过数日,而情事各异。即奏到之日,亦迟速不同。且此次未与大学士庆复会奏
,即庆复接到令其来京之旨,已经起身,彼即应奏明。庆复既未奏闻,而张广泗此摺亦未声明。著传旨询问。”
乾隆十二年十月癸未,皇帝再下谕旨:
“前因川省气候早寒,恐冰雪严凝,官兵艰于取捷,曾传谕总督张广泗,令其酌量情形,或应暂行退驻向阳平旷之地,令稍为休息,俟春气融和,再加调官兵,一举克捷。”
乾隆十二年十一月壬辰户部议复:
“四川巡抚纪山疏称:进剿金川案内,前后拨湖北、江西、广东等省银一百二十万两,陆续动用一百万两零。请再于邻省添拨银五十万两,解川备用等语。应如所请,于秋拨留协银内湖南拨银三十万两,江西拨银二十万两。”
乾隆十三年正月乙未四川巡抚纪山奏:
“西、南两路军营汉、土官兵暨各色人等五万有余日需米面五百石。蛮夫不敷,雇雅州、天全、芦山及成、重、保、顺、叙、嘉等府、州人分运,又不敢亲往,雇人价昂。禁私帮,则军装贻误;听帮贴,则民间赔累。”
乾隆十三年正月丁未上谕军机大臣等:
“张广泗所奏驻扎马邦之张兴、陈礼等丧师殒命,张广泗自请交部严加议处等语。偏裨失律,主将咎无可辞,但果能全局取胜,中部稍有挫衄,尚在可原。此际即交部议,未免传播远近,议论滋多,于军情殊有关系。朕于摺内批示具已明晰。”
乾隆十三年正月己酉军机大臣议复:
“川陕总督张广泗奏称:进剿大金川各兵随带军装,深受驮马之累,现续调陕、甘、云、贵官兵一万名,应亟为调剂。查自打箭炉与维州关两路出口,跬步皆山,非持骑驮难行,且沿途并不产草,及抵贼境愈属艰险,马非跌伤即饿毙。”
乾隆十三年二月甲申钦差兵部尚书班密奏:
“大金川地纵不过二、三百里,横不过数十里,蛮口不满万人,现在军营已集汉、土官兵及新调陕、甘、云、贵四省兵丁已至五万。乃闻将弁怯懦,兵心涣散,土番因此观望。张广泗自去冬失事后,深自愤懑,亟图进取,第番情非所熟悉,士气积疲。倘肤功不能速奏,非特蜀民输运难支,且蛮性无常,即内附部落亦当虑及。臣愚以为增兵不如选将,现在军营提、镇各员均非其选,再四思维,惟有岳钟琪夙娴军旅,父子世为四川提督,外办土番之事,向为番众信服,即绿旗将弁亦多伊旧属。一月以来,固守无事。惟据驻党坝之松潘镇总兵宋宗璋禀报,用大炮攻木耳金冈贼碉,于十二月二十四日,始将贼大战碉并西北耳碉打成石堆。贼又于碉外砌石卡,掘土穴,潜入穴内,用枪炮拒敌。我兵日用大炮攻击,贼死甚多。又据驻卡撒之建昌镇总兵许应虎、贵州副将高宗瑾禀报,逆酋屡遣头人至营外喊叫,以投诚为名,求将卡撤大营撤至邦噶。于正月二十一日,有莎罗奔用事头人生噶尔结等带贼番千余逼营,高宗瑾诱生噶尔结至营,一面擒,一面枪炮齐发,打死头目一名、贼番数十名,始各奔窜。乘夜于营盘左沟修碉砌卡,图攻我营。我兵于二月初二日,分三路抄击。杀贼十余人,贼方退入深沟而去。又据驻丹噶山之重庆镇总兵马良柱、陕西督标游击王世泰等禀报,自河西马邦、张兴营盘陷后,所有河东曾达驻守之参将郎建业、署游击潘文郁营盘皆失对岸犄角之势,贼可水路来侵。江岸有一小碉,名为噶固,原派孙克宗士兵八十余名在内踞守。正月初二日,贼番五、六百众来攻,该镇将派兵往援,未能击退。至初七日,守碉士兵与贼讲和,开碉随贼渡河而去。郎建业与督标游击孟臣原带汉、士兵七百名,驻营曾达沟岸山梁上,又有守务徐克猷带兵三百余名驻守,乃于正月初十日二更,贼番四、五百人夺卡七处。十一日,马良柱等发兵应援,孟臣亦亲带兵出营杀贼,皆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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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击退,孟臣即于是日阵亡。马良柱等不思努力救援,先于十一日晚令潘文郁将营盘撤赴丹噶,又密饬徐克猷于十二日晚潜至郎建业营,令俟徐克猷到时,同撤赴丹噶山,合营固守。乃郎建业见贼众添至二千余人,遂不候徐克猷,于十二月已刻,将营撤赴丹噶,致将徐克猷隔截。幸该务熟路径,于十三日带兵翻越雪山,贼人尾追,且击且退,于二十日始撤至巴底。臣查曾达乃新抚番民克州九寨之门户,为丹噶山粮运要路,于正月十四日饬良柱、王世等督率攻剿,击退贼番,然后缓撤至克州九寨之后,于纳贝山一带驻扎。计所退约三十余里,待大兵到日再进。不意马良驻等于十六日夜,率五千余众,尽撤至纳贝山下之喇布碉寨内居住。臣闻报严饬,始派汉、士兵据守纳贝山,而自求退驻于孙克增碉寨。该镇将等连次惶遽撤营,军装、炮位多失,容细查参奏。再,自贼内脱回被掳土兵及贼酋差来纤细查获自首者共三百余人,佥称自张兴失陷后,所得军械辎重,众贼瓜分,皆欢跃大言谓精壮贼番原不过七、八千人,进剿以来死已少半,现不过四千余人,日食不继。倘四、五月间,正当刈麦时,官兵大至,则死无噍类。其实在情形如此。”
乾隆十三年四月乙丑下旨再派要员前往督战:
“大学士讷亲前往金川军营,……照侍卫例,赏给整装银两,给与驿马。”
乾隆十三年四月乙亥,再次起用旧将,皇帝亲下御旨:
“岳钟琪前在西陲用兵,以失机致罹重辟,久系囹圄,经朕宽恩放还乡里。今当大金川用兵之际,因思伊久官西蜀,素为番众所服,若任以金川之事,自属人地相宜,曾传旨班第、张广泗令伊等酌量,如果应用,将岳钟琪调至军营,以总兵衔委用。今班第、张广泗已遵旨调赴大金川军前。岳钟琪著加恩赏给提督衔,以统领听候调遣,予以自新之路,俾得奋勉图报,以收桑榆之效。如果能迅奏肤功,更当从优奖叙。”
乾隆十三年五月壬辰,尚书班第奏:
“参将永柱近日攻克戎布寨。初进兵时,业经降服,嗣因许应虎等抚驭乏术,苦累番民,以致头人恩错复行附贼。其时永柱领汉、士兵四千余众围攻数月,并未克取。适有贼数百侵犯卡座,不思力战,屡请援兵,又止令士兵当先堵御,致被贼冲散,占有踞碉卡,相持月余,惟欲俟各路官兵进攻,冀贼自退。及张广泗再三督促,而各兵亦人人思战,始一出营与贼对敌,以我数百众,奋勇直前,贼披靡四散,并乘胜攻取戎布寨。看此情形,则金酋并非劲敌,旧兵不尽懦弱,已可概见。去岁屡次失事,无非各领迁延观望所致。”
乾隆十三年七月壬辰,经略大学士公讷亲、川陕总督张广泗奏报:
“五月三十日至六月十五日腊岭、卡撒、党坝、甲索、乃赏、马奈、正地诸路攻战情形。总兵买国良、署总兵任举阵亡。”
乾隆十三年闰七月辛已,经略大学士公讷亲、川陕总督张广泗奏:
“查腊岭山梁石城一座为贼径总隘,贼并为拒守。腊岭之下,卡撒之右,共山梁四道。其头道已为我据,惟双碉未克。双碉旁月水卡碉房二座,亦经夺据,日用大炮攻击双碉。但双碉旁有三层碉房一座,下又有小碉石卡,虽围不能严密,拟先发兵夺其三层碉、小石卡,则双碉不难攻取。俟双碉一克,将腊岭官兵一面留攻石城,一面酌分与卡撒右梁官兵,合攻二道山梁地名喇底,夺据后即由三道山梁直捣色儿力贼卡,路更近捷。复查军前各省官兵伤病者多,陆续遣回内地调养。征兵缺额过多,就近续调川兵二千补额,已报到数百名。”
乾隆十三年八月戊子,经略大学士讷亲奏:
“党坝一路,据岳钟琪咨报,于闰七月初十日夜,派兵由两旁抄夺,火烧山梁之后,击死贼番十余人。贼拒守甚坚,见我师环攻,颇为惶惧。伊等百姓咸愿归正求生,而家口为贼酋拘系,恐见诛戮,恳将土司、头人一并招发。”
乾隆十三年九月庚午,四川提督岳钟琪奏称:
“金川逆酋不法,请用兵三万五千。以一万由党坝水陆并进,直捣勒乌围;以一万由甲索进攻,先夺马牙冈、乃党两沟,直抵河边,会党坝兵,并力攻破勒乌围。至刮耳崖,乃莎罗奔之侄郎卡所居,应于卡撒留兵八千堵御,俟夺获勒乌围,以得胜兵从后夹攻,堵御兵从前进出,郎卡亦不难擒。.99lib.复于党坝留兵二千,防护粮运。正地留兵一千,防护打箭炉隘口。余兵四千,护运各路军粮。均选精壮汉、土各兵,专责臣办理,一年内可成功等语。”
乾隆十三年九月己卯,谕:
“大金川用兵一事,前因张广泗布置经年应有成算,是以命讷亲前往经略,筹办善后事宜。不意讷亲至彼,张广泗漫无成功,诸事推诿,而讷亲以赢弱之躯,复不能躬历行阵,惟图安逸,经朕督饬,竟不能大有克捷。即摺奏一事,亦前后矛盾,于情形并不明晰。较之向日在京办事之勤敏精详竟似两人,实出朕意料之外。若非伊福薄,难胜斯任,何至于此,朕实为之惭愧!自御极以来,第一受恩者,无如讷亲,其次莫如傅恒。今讷亲既旷日持久,有忝重寄,则所为奋身致力者,将惟傅恒是属。傅恒年方壮盛,且系勋旧世臣,义同休戚。际此戎马未息之时,惟是出入禁闼,不及援袍鼓勇,谅亦心所不安。况军旅之事,乃国家所不能无,满州大臣必历练有素,斯缓急足备任使。傅恒著暂管川陕总督印务,即前往军营。一切机宜,悉心调度,会同班第、傅尔丹、岳钟琪等妥协办理。务期犁庭扫穴,迅奏肤功,以副委任。”
乾隆十三年九月庚辰,谕曰:
“张广泗自受任金川以来,措置乖方,陈奏闪烁,赏罚不当,喜怒任性,诿过偏裨,致人人解体。又复观望推诿,老师坐困,糜饷不赀。且信用贼党良尔吉、王秋,泄露机密,曲法庇护,玩兵养寇,贻误军机,法所不宥。著革职孥>99lib?交刑部治罪,令侍了富成押解来京。讷亲为大学士,付以经略重任,前驻军营,漫无胜算,且身图安适,并不亲临督阵,鼓励众心,转以建碉株守为长策。及传谕欲召取回京,伊并不计军情紧要,非克捷无以报命,而以而奏情形为词,亟思回京自逸。朕以国体攸关,宽期以待,伊复无敌忾之志,惟是迁延时日,以俟归期。至陈奏之事,矛盾舛错,不可枚举,与伊寻常之办事精详,急公黾勉,竟似出于两人。讷亲著革职,赴此路军营,自备鞍马,效力赎罪。”
乾隆十三年十月辛卯,四川提督岳钟琪奏:
“九月十二日,同护军统领法丑派侍卫京皎、丹泰、钟秋等,协同副将铁景佑等,领兵攻康八达山梁,大败贼番。是夜,参将乌德纳等领兵暗击康八达山下河边跟达等处,夺毁大战碉二座、小战碉三座、平房四十间、木石各卡十座,计得跟杂一带地方,南北约四十余里,东西约二十余里。是夜,贼番来犯营卡,遇伏伤败。十八日夜,守备张汉等领兵由沿河一带克取,葛布基大碉八间、小平房六间、木城一座、石卡四处,斫破大皮船四只,前后杀贼甚众。查看彼处,左倚山险,右近大河,前有恶尔溪大战碉六座,周围俱有石城,贼番甚众,又有日旁山贼及康八达山上贼及康八达山上贼众救应。我兵攻战一夜,未免疲之,后无接应,因暂收兵。”
乾隆十三年十月壬辰,谕军机大臣等:
“现据傅尔丹奏请添调满、汉官兵二、三万,朕已命军机大臣酌量分派调往。计其陆续到营,当需时日。”
乾隆十三年十一月癸丑,大学士傅恒出师,上亲诣堂子行祭告礼,经略大学士及诸王、大臣、官兵等俱随行礼。上亲祭吉尔丹纛、八旗护军纛于堂子大门外。经略大学士及出征大臣、官员等俱随行礼。上还。至东安门外幄次,亲赐经略大学士傅恒酒,命于御幄前上马。
乾隆十四年正月丙子,上谕:
“据经略大学士忠勇公傅恒奏称:番众震我兵威,且粮食将尽,屡次喊降。正月十二日具禀哀吁,经臣开诚晓谕,十五日又遣伊头人来营,并送还抢去绿旗兵三名。观其情词恳切。穷蹙似系实情。因谕以莎罗奔、郎卡若亲缚赴辕,贷以不死。臣意乘其投诚,仍抵贼窟,将二酋带入内地,还朝献俘等语。朕思番本属化外,无足深较。而驭番之道,惟当开示恩信,使之弭首贴耳,革面革心,庶足绥靖蛮氛,永无携贰。今莎罗奔、郎卡面缚归诚,在经略大学士傅恒受钺专征,志期执馘,但既对众晓谕,许以不死,若系之槛车,献俘阙下,法当悬首藁街,纵贼酋罪无可赦,而群番环视,且畏且惊,不若昭布殊恩,网开三面。著于谕旨所至之处,会集文武大小官员,宣示纶音,解缚释放。并遣弁兵押送回巢,告布群番,令知王师有征无战,降者不杀,信义宏孚,恩威并著,包含无外,边徼由此永宁。经略大学士傅恒宣力岩疆,成绩茂著,宜加优叙,以示渥恩。今据缴还封公谕旨,沥情恳辞,国家酬庸晋爵,令典攸昭,五服五章,非朕所得而私,亦非经略大学士所得而辞。其勉遵朕旨,式克钦承,还朝襄赞,以副倚毗。”
至此,大金川战事算告一段落。
虽然,满耳都是杀伐之声,但我已经感觉到一个真正的嘉绒了。
这些引文中间,还有地名都还保留到今天。譬如党坝、卡撒、勒乌、再比如:曾达,所有这些地名,都在离金川县城不远的弹丸之地里。而且,我想,读者从这些文字中不只读到了刀光剑影,还有金川当年的民情风习与地理形胜了。只是,今天的公路一通,当年那些山路上的关卡,也就仅仅只是一种记忆,而且早已湮灭在历史的风尘与萋萋的荒草之中了。我们重温历史的发现,才知道,历史其实早就被我们遗忘。
清早我走出宾馆的大门,想去寻访那些书中写到的地方时,看到完全不同于历史记载的今天大金川两岸的景色,我又开始觉得,历史书中的记载像是一种颇有气势的虚构了。
4、大金川上的渡口
读了一夜过去的金川,人却毫无倦意。
白天喧嚣噪杂的县城,这时却十分安静,下半夜过后,雨停了,一声声鸡啼催我入眠。我才放下书,合了一会儿眼。但是天刚亮,就醒了过来。
我又上路了。
晚上,是从书读到一个过去时代的故事,今天,我要在路上重温这个传奇。
我上了路,往雍忠拉顶寺走去。清晨清新的河水吹在身上,带着些微的寒意,我稍稍加快一点脚步,身体一发热,那薄薄的寒意就消失了。我要去的地方,是一座在嘉绒地区名声远扬的寺庙,过去叫做雍忠拉顶。此庙位于大金川西岸安宁乡境内的末末扎村附近。距金川县城34公里。
上路大概一个小时的样子,有一辆车从身后开来。我招手,车没有停下。车上的人还对我甩了甩手指。第二辆车开来,我继续招手,车停下了。这是一辆东风牌卡车,司机是个当地人。
我问他是汉族还是藏族。这个问题对于有些人总是个忌讳。但我看到这位司机人到中年,面目也还和善,才提出了这个问题。司机把着方向盘,眼睛紧盯着前方的道路,良久才开口
说话。他反问我:“你看呢?”
我也盯着前方的道路,没有说话。
他叹了口气,>说:“我们这种人,算什么族呢?虽然在这里生活几辈人了,真正的当地人把我们当成汉人,而到了真正的汉人地方,我们这种人又成了藏族了。真正的藏族和真正的汉族都有点看不起你。人家嘴里不说,对你也客气,但心里是看不起的。”
我有些后悔提起了这个话题,就不再开口说话。好在,很快目的地就到了。
开到一道铁索桥头,司机停下了车,从这里过桥,到河东岸,再顺流而下走一公里多路,就是雍忠拉顶寺了。几年前的一个秋天,我在金川县委统战部干部的陪同下,走过那条道路。那次,统战部的人还带了蔬菜与肉,请庙里的喇嘛为我们做了一顿藏式的饭菜。具体做了些什么菜式,却记不太清楚了。我甚至把那庙子的样子也记不很清楚了,倒是院子里有一株挂了稀稀落落两三个青皮果子的桔子树,一直使我难以忘怀。我见过很多的桔子树,但都是在内地,在嘉绒我曾行经的数百上千里的地面上,这株桔子树是我看见的惟一的一株。我觉得,这株桔子树有点像早先马尔康寺庙遗址上的那株榆树,其中可能有些特别的故事,一些再也难于恢复其本来面目的故事。
但我一直记着这株桔子树。
司机见我不动,说:“你不是要到庙子上去吗?”
我说:“我想从渡口过去。”
司机又发动了车子,说:“你原先来过呀,还晓得渡口。”
很快,汽车转过一道山弯,顺着大河的弯道又折向一个小山凹,下了车,渡口就在我面前了。对面河岸的柳树下拴着一只小木船。岸上,是一大片绿色深重的玉米地,玉米地尽头,靠着山脚的地方,就是过去在整个嘉绒都非常有名的雍忠拉顶寺了。
当然,那时的寺庙绝不止于眼前这样一座寺庙的规模与气象。
汽车开走了,我站在
岸边,看着太阳慢慢升上山岗。阳光慢慢从山上,往谷底降临下来。
这时,一个人走到对岸,双手做成喇叭状,向我喊,是不是要船。
我也双手做成喇叭状,运足力气,对着那边,喊了一声要船。
那人便解了缆,将船慢慢地摇过来了。因为水流的力量,船不是径直摇过来的,而是斜着划过河面,靠了岸后,划船的人跳上岸,用绳子挽着船,逆水往上拉了好长一段,才到我的跟前。
我坐上船,问:“怎么不是牛皮船呢?什么时候这渡口就不用牛皮船了?”
划船的人只是简单地说:“木船比牛皮船保险。”
这并不bbr>是对我的问题的回答。坐到船上,便感觉到看似平缓的大金川河水的力量了。河水从下往上的鼓涌使人透过船体感受到一种力道很深的震颤。船夫奋力划桨,但沉沉的水流却推着船一路往下。很快,我就看到前面翻着白浪的滩口,听到波涛翻涌的声音了。有关雍忠拉顶寺的典籍中说,流经这里的大河在呈现了八宝吉祥的两山之间,岩石激起波浪,是自然吟咏的六字真言。而在此时,那渐渐逼近的滩口的涛声,在我耳里,却像是受了惊疯狂奔跑的马群一般,而没有听出一丝一毫的祥和之感。
船身轻轻一震,船底搁在了岸了,我们渡过了宽阔的大河。我与船夫又挽起船,逆水而上,把船拉到下一次摆渡时出发的地方。当双脚又踩到了坚实的岩岸,与岸上的沙滩,再来听那满滩的波浪声,里面确乎就有着某种歌唱性了。
走进那片玉米地之后,河水的声音消失了,眼界里的寺庙建筑也消失了。四周只有吸饱了水分与养料的绿色的叶子与青中有些泛紫的茁长的玉米那生命的呼吸。置身在这些旺盛的绿.色生命中间,很多东西,包括历史与人生中一些终极的疑问都没有了任何意义。在这里,包围着你,让你真切面对的只有生命本身。这时,太阳的光芒降临到河谷中间,所有的绿色叶子都在闪闪发光。一颗颗硕大的露珠砸下来,落在泥地里,落在身上,不一会儿,我身上的衣服差不多就湿透了。我是说,要是这玉米地再宽那么一两百米的话,我这一身真的就湿透了。
就在这时,眼前猛然一亮,玉米的包围被突破,我已经站在了温暖的阳光底下。
脚下这条路,已经没有太多的人走动了,所以才铺满了软软的青草。很快,我就走到了这座寺庙跟前。
5、嘉绒曾经的中心:雍忠拉顶
我期待着胸中涌起某种激动的情绪。但是,当我站在这个寺院蔓生了很多荒草的院子里时,心里却没有期待中的那种激动。但我毕竟又一次来到了这个曾经辉煌一时的,差不多就是整个嘉绒文化心脏的地方。只不过,一切都不复当年的景象了。
几年以前,我在阿坝草原上去拜访一座苯教寺院的主持。那天,寺院的僧人们在庙子外面鲜花遍地的草地上搭起了帐篷。我没有寻访到那位喇嘛。他的弟子们享我以汁水鲜美丰富的牛肉馅包子和新酿的乳酪,同时告诉我说,上师去了促浸,他将在那里恢复已经毁败的苯教伟大的雍忠拉顶。
这年的秋天,我来到雍忠拉顶。当那座新建起来的寺庙出现在眼前时,我简直失望之极。我向来不主张恢复一切已被毁弃的建筑。因为那时的建筑,是一种活生生的存在,是一种历史与风习的自然凝聚,时事变迁,物换星移,按原样恢复的建筑,至多复原了一种外在的形式,而内在的东西,早已随着无情的时光,消逝得无影无踪。
再说,我一点也不相信眼前这座石头与水泥拙劣混合的建筑就是当年的雍忠拉顶。前次到雍忠拉顶的时候,我们没有进到寺庙的大殿,也没有见到那个我在草原就想拜访的苯教喇嘛。寺院厚重的木门上挂着一把质地沉重的大铜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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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石头与今天的孩子
当时,庙里也没有别的僧人,陪同前去的统战部的人私下对我猜测说,可能是知道有官方的人来,庙里的人都回避了。
我问他这是为什么。统战部的朋友笑笑,答道:这是一个多少有些敏感的问题。
我再问这个问题在什么地方敏感。对方用了启发式,说:“阿来老师你知道雍忠拉顶过去是什么教派。”
苯教,这是一个简单的问题。
他继续启发我:“乾隆王打金川以后,寺院改成了什么教派?”
佛教的格鲁派。这对一个对地方史有兴趣的人来说,同样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
他的笑有些神秘色彩:“这就对了。依现在的定性,乾隆王朝发动的是维护中央政权的战争,他把寺院改成了佛教,现在,你又把它改回叛乱的土司倚重的苯教……”对方用的是启发式,话到这里,就没有再往下说了。
我有些明白,又不是十分明白。在我们的生活中,政治往往带来一种不太明晰,而又人人似乎都心照不宣的特别的逻辑。
那天,我们在这座新的雍忠拉顶里什么都没有看到。
于是,便从庙子旁一户汉人农民家里借来一口锅,在院子里生起火来,把这次圣地之行变成了秋日的野餐。就是在那天,在这个院子里,我发现了一株侏儒般矮小,且特别孤独的桔子树,上面结了两三个青皮的桔子。看着那青皮的桔子,好像一辈子都不会变成金黄的桔子,我的口里好像尝到了它酸涩的味道。
吃完饭,躺在阳光下的草地上,头顶是深蓝的天空,白云像泊在渡口的木船一样泊在天上。于是,便回忆起传说中雍忠拉顶寺的历史。今天,我再次来到这里,不是以一个官方干部的身份,而是以一个文化漫游者的身份,想靠近一段历史,或者说想看到这个寺院今天的真实面貌。但是,同样是一把大锁落在大门上,只是经过了这么些年的风雨剥蚀,门上的彩绘已经相当黯淡了。
看不到今天的面貌,我便又一次面对更为壮观的废墟,在想象中复活传说中的历史。
早在明清以前,整个嘉绒藏区主要信奉的是青藏高原上的本土宗教苯教。而雍忠拉顶寺又是整个嘉绒藏区苯教的中心寺庙。而在此时,青藏高原的大部,已经是藏传佛教的各个教派依次占据着统治地位。于是,苯波教的嘉绒便成为整个藏文化中一种另类的存在。因为嘉绒在地理上靠近汉区,往往在政治上谋求与内地政权的某种妥协。并对内地政权的更迭保持着更多的敏感。
14世纪40年代,张献忠在四川建立大西政权时,该寺大喇嘛泽仁多吉便率金川河谷中多位部族首领长途跋涉到成都,表示臣服,并建立起朝贡关系。
明朝初建,便封该寺大喇嘛哈依拉木为演化禅师,令其统领嘉绒地区政教,雍忠拉顶的
.势力在整个嘉绒如日中天。
清康熙三年,清政府重演前朝故事,再授嘉纳巴演化禅师印信。其在嘉绒地区宗教文化中心的地位得到进一步巩固。
但事情到后来,情形便逐渐发生变化。在乾隆第一次对大金川用兵的时候,便常常发现苯教法师常在阵前施行苯教的诅咒之法,对立双方的军队都迷信宗教,也惧怕巫术的魔力,所以,乾隆那事无巨细的谕旨中,也多次出现指示前方将士如何区别处理这些苯教法师的具体指示。只是,我还没有看到有清军捉到苯教法师的具体记载。但是,在那位建立了十全武功的乾隆皇帝那里,对于雪域藏地的宗教,已经有了一种清楚的比照。一边是青藏高原上最为盛行的达赖班禅系统的藏传佛教的格鲁教派,多次因为不能克服的边患,请求王朝派兵进剿,在满清一代的早期,差不多一直保持了一种合作而驯服的姿态。而在更靠近汉区的大渡河谷的嘉绒,却有一个不驯服的教派,在汉语中,这个教派还有一个民间的俗称:黑教。
到了大金川与小金川土司再次扩张势力范围,第二次引来清军大兵压境的第二次金川
?99lib?t>战役时,雍忠拉顶的苯教僧人们不只是以巫术与神秘的咒语来支持本地土司,而是拿起武器,成为颇具战斗力的勇敢的士兵了。
大金川最后陷落之时,该寺数千名僧兵,大部阵亡。五名被生俘的大喇嘛,与作乱的大小金川土司等二百余名战俘,被押解至北京,祭天问斩。
传说,乾隆皇帝听奏报称雍忠拉顶的辉煌与富丽,曾下旨要前线将领阿桂等人,将该寺绘图后拆除,将原件全数移往京师,再重建复原。但是,定西将军阿桂等再三奏称,大金川地处蛮荒,与内地相通尽是鸟道羊肠,再说,嘉绒建筑拆卸开来,除了一些寺院金顶与菩萨,就只是一堆零乱的石头,恐怕很难依样重建。乾隆皇帝才只好作罢。而在此前,他已着人将雍忠拉顶形胜图传到北京,仔细赏鉴后收为宫中宝藏。
而在此前的此前,为了训练将前去大小金川作战的八旗兵对嘉绒碉寨的攻战之法,乾隆就曾下令把数百名嘉绒战俘解到北京,在香山脚下,依样建筑嘉绒的石碉与村寨,让即将开赴前线的满人八旗兵演习攻战之法。
查阅史书,在冷兵器时代的前线,清兵对付嘉绒藏区的石头碉卡的办法,无非是火烧,和用铜炮的实心铅弹进行轰击,最后,还有一种办法就是从下面挖掘地道后,用火药实施爆破之法。但我没能从史书上查出来,这些战法中有那一种是在香山脚下模拟的嘉绒人的堡垒般的石头村寨前摸索出来的。
那些递解到京建筑模拟的嘉绒村寨的藏民,在战事结束后也没有全数开刀问斩。乾隆皇帝网开一面,使他们再逃生天。只是,他们从此再也不可能回到故乡了。听说,现今北京郊区的香山脚下,还有些村子的人都还记得自己的祖先是嘉绒人。某一年的一个秋天,曾有一个在北京工作的藏族人建议我去那些村.庄考察一下。我问还有没有嘉绒风格的建筑,回答是好像没有,似乎没有。
这一来,我的好奇心便消失殆尽,没有前往寻找点什么的冲动了。
我想要是真在某几个村子寻访到一些嘉绒人的后裔,大家相见时,可能是一种非常尬尴的场面。比如,他们该撇着京腔问我些什么,而我又能告诉他们什么,并问他们什么。中国人有些时候特别相信血缘的力量。而我作为一个长期生活在一个汉藏文化交汇带上的藏族人,却更多地看到另一种异化的力量。那是一种非常强大的力量。
思绪一下飘远了,现实的情形是,我现在正面对着早已毁败不堪的雍忠拉顶。一片文化的废墟之上,一个人不会有太多的有关文化可以通过传承而获得不朽的想法。当大金川土司以弹丸之地上所能聚集起来的全部财力与人力与强盛时期的清王朝的十几年的对抗,将以血腥屠杀进入尾声时,雍忠拉顶的末日便降临了。整个嘉绒地区苯教的统治地位也被推翻。
据民间传说,乾隆皇帝见不能把雍忠拉顶拆迁到北京,便下令将其彻底毁坏。并在其基础上,兴建了一座属于藏传佛教格鲁派的黄教寺院。建成后的寺院把大门开启的方向改到了原来苯教寺院的反面。
新寺院的门口,张挂着皇帝亲书的金匾:广法寺。三个大字金光耀眼。
而且,雄才大略的皇帝还提出了以夷制夷的思想统驭术,寺院的主持人,即每一任堪布都由达赖喇嘛辖下的黄教三大寺院之一的色拉寺派出。
而当我们在这个时代的阳光之下来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广法寺的辉煌也早已灰飞烟灭了。就在我们摆开野餐的草地旁边,横躺着几块残破的石碑。拂开荒草,石碑上是某一任堪布的名字。原来,这些石碑都是历任堪布圆寂后的墓碑。从这些石碑的形制来看,这些藏族高僧都用了汉人的方式来安葬。不然,就不会有这些墓碑了。除了石碑上面一些装饰性的图案显示出一些宗教色彩和精湛一些的刀工外,这些墓碑与烈士陵园中和公共墓地里的墓碑并没有什么两样。
面对这些石碑,我的心中突然涌起一种荒诞之感。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老是在费心猜测,这些石碑上功力不凡的汉字又是谁人书写呢,是那个时候,寺院里就有了通习汉字的僧侣,还是某一任满清命臣写就之后,驿马站站传递才到达了这个地方?我猜不出这样的答案。而中国的历史书往往也不会给人呈现这种细节性的东西。陪同来的人告诉说,这些墓碑已经很不周全,现有残破的这几块,都是这些年从民间收上来的。而且来的地方都有些特别。比如其中的一块是从农民的猪圈中找到的,还有一块是搭在一道小沟上,做了一座微型的桥梁。
从乾隆年间到解放,色拉寺共派出了十二任堪布,最后一任堪布名叫阿旺巴登的,1953年死去时已经不在本寺住持了。
广法寺香火最盛的时期,共有僧侣两千余人。其中八十五人,规定由嘉绒全境土司派出,由清王室拨发薪资,学习满师后,回到各土司领地上弘传正教。但在嘉绒土地上,当年曾协助清军进剿大小金川的土司们一方面尊旨派人去广法寺学习宗喀巴创立的格鲁派教法,实际上却仍然对这一教派心存抵触。所以,直到今天,在嘉绒地区的寺庙中,更多的是藏传佛教宁玛派的寺院,而与大金川土司毗邻的绰斯甲土司,直到解放,其家庙还是由苯波上师主持。
但是,随着土司制度的日益衰微,广法寺也随之日渐式微。清王朝崩溃后,寺院更是加速了式微的过程。1935年,红军长征经过金川,国民党二十四军与当地武装为以该寺为依托阻击红军。于是,寺院再一次笼罩于炮火之中。最后,国民党军溃败时,便将寺院财产抢劫一空,并将寺院周围依山修建的数百间僧房烧为灰烬。战后,寺院僧人骤然减至二百余名。
文革期间,广法寺被彻底摧毁。我的一位旧同事,在文革被打成小地方的走资派,监督劳动期间,主要的劳动就是用钢锯切割寺里为数千僧人熬茶的巨大铜锅。就连乾隆亲赐的御匾也被农民拿去做了洗衣板,最后被劈碎作为柴禾填进了炉膛。在后来的农业学大寨运动中,寺院遗址又被辟为良田。仅存的部分是寺院的正殿遗址及山坡上僧房与佛塔的废墟。
这些废墟引起我很多的怀想,而那座新建的寺院却引不起我丝毫的兴趣。
因为,在这片土地上,藏传佛教的寺院已然失去了它的基础。群众的基础与信仰的基础。勉强的维持反倒显出了某种不识时务的寒伧。虽然这其中也不乏某种悲剧性的色彩。
6、在涨水的大河边午眠
离开之前,我在河边柳树下波浪拍岸的声音中睡了一觉。
醒来时,一身臭汗,满耳里充满了聒耳的蝉鸣。从树叶的缝隙里望着亮晃晃的天空,我恍然有一种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感觉。于是,便突发奇想,要是雍忠拉顶的一个精通预言之术的喇嘛在寺院极盛时一觉睡去,而到这时才醒来的话,我敢肯定,他不但不会发现自己的任何一种预言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应验,反而会觉得自己陷入了某种威力强大的魔法,让他来到一个物是人非的世界。
但这恰好是历史因了一些偶然,终于延续而成的一种必然。
现在,身后的废墟所代表的一段嘉绒历史的辉煌正在被人遗忘。而且,那座刚刚建成的寺庙,作为建造者来说,肯定是想以此与那个辉煌的过去,那个令人有些荡气回肠的过去建立起某种联系,但是,物换星移,这座寺庙刚刚建成便差不多已经被人遗忘。
一种遗忘让人心怀悲怆。
一种遗忘却让人有一种无奈之感。
那么,就让我在这遗忘之地再美美睡上一觉吧,在这个纷纭的世界中奔波,每个人都有很多事情需要清仓遗忘。我又侧了身子睡去,正似睡非睡的时候,早上渡我过来的船夫跑过来把我摇醒,告诉我河里涨水了。
我翻转身子又睡,觉得他有些大惊小怪的,我又不是没有看到过大河涨水。
他又大叫一声:“涨水了!”
于是,我支起身子,望了望河水。太阳照得明晃晃的,蝉叫声连成一片,但河水确实开始上涨了。我头冲岸,脚朝水睡在长着浅草的沙地上,这时,河里涌上来的波浪已经溅到我双脚上了。
我有些慌张地爬起身来的时候,正在玉米地里拔草的船夫家里的两个女人嘻嘻地笑了起来。河里的水上涨是不大看得出来的。
首先看到的是河里的水越来越浑浊了。从河面上蒸腾起来一股浓重的泥腥味。流得越来越沉重的水流从河中心开始,有种十分有力沉着的从下往上的鼓涌。而拍击着岸边的水波浪越来越高,越来越有力量。每一次波浪的拍击之后,河水就上涨一..点,不到一个小时,我刚才睡觉的那片沙地就被全部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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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装的女人背影
是上游的什么地方降下大雨了。
河里的水越大,河水的流动却越发沉缓滞重。哗哗的流水声也变得又湿又重。我还看见,河水淹没的青草中间,不时探出一个句号一般大张的鱼嘴。这说明,河里的水因为太多的泥沙而严重缺氧。河中深潭里的游鱼都挤到岸边,抢吸两口对于生命至关重要的氧。每逢河水上涨时,沿河就会有很多人出动,抓住这捕鱼 7684." >的大好时机。如果现在我手有一张小小的鱼网,顺着河边的浅水流出去,再收上来,肯定会有令人惊喜的收获。bbr>
我甚至感到了手里鱼网上传来那种沉甸甸的震颤。
大渡河的急流里所产的细鳞鱼是鱼类中的上品,是天下的一种至味。回到金川县城,绝对可以在某个饭馆里吃到鲜鱼。我恍然看见雪白的汤上飘着叶片肥大的霍
香。
船夫和他一家人把缆在树上的船抬到岸上,倒扣在草地里。并对我说:你只好从上面的桥上回去了。
于是,我便告别了他们,向上游的索桥走去。回到金川县城时,才想起来,我甚至没有回望一次雍忠拉顶。后来,我又释然了,因为无论怎样的回望,都无法洞穿历史的烟云,看到历史本来的容颜。
7、告别金川,告别历史
本来,我还想看看第二次大小金川之战最
后的堡垒的遗迹。但我在一个久经垦植,人烟稠密之地,也许想看到一个蔓草萋萋的场景都不能够了吧。
其实,金川土司官寨遗址就在金川县城对岸不远的勒乌村。
据史书记载,这是金川之战最后的堡垒之一。数千嘉绒土兵战死于此。占地广阔的石头建筑被炮火荡平。金川土司索诺木及大量被俘人员,就从这里开始沦为死囚,递解上路,千里迢迢,风霜雨雪,在北京祭完太庙后授首就死。
第二次金川之战始于公元1765年,止于1776年,前后凡11年。
在车站买了第二天回成都的车票,果然就看到一个饭馆门口竖起了供应新鲜细甲鱼的招牌。在当地汉语方言中,鱼鳞称为甲,细甲鱼,就是细鳞鱼的意思。于是,我走进这家饭馆。果然,鱼端上来的时候,雪白的汤面上漂满了肥厚的霍香叶子和鲜红的辣椒丝。
我又给自己要了一些泡了拐枣的药酒。
微醉的我回到宾馆继续读当地的历史。我常常怀疑文字当中的真实。但是,这次金川之行下来,我已经无法寻觅到历史真切的面貌,那种正在进行的生活充满细节一样的面貌。望望窗外,这座小城,仍然以喧器与纷乱呈现着活力,但这景象已经与内地任何一座小县城没有太多的区别。
于是,我只好回到粗线条的书本,回到缺乏细节的书本。
我读乾隆御制平定金川的碑文。全文
特别文采飞扬。但是太长,使我不想抄写在这本书里。而我想指出的一点是,就是这道碑文,也只能在历史书中读到了。
原碑于乾隆51年,即大金川砥定后10年,立于勒金川土 53f8." >司官寨旧址。听当地人说,碑上还建有一亭,有琉璃瓦的重檐,亭外还建有围墙。这通颇有文物价值的碑毁于文革。石碑被当地村民断为三截,并请石匠,想制成石磨。传说石匠在为石磨开齿时暴死。石碑残躯才得以幸存。
>
于是,再读魏源《乾隆再定金川土司记》。
是夜风雨大作。我却在魏源笔下依稀看到了金川土司官寨在眼前巍然耸立:“其官寨碉坚墙厚,西临大河,迤南有转经楼,与官寨相犄角,木栅石卡长里许,其东负山麓,有崖八层,层各立碉。各路败回之贼,咸据守之。”
我来到金川,却是从书中简要的叙述引导下,重新来想象历史。
回成都的道路沿大金川而上,再梭磨河。中途翻越界开了大渡河水系与岷江水系的鹧鸪山。
1、卧龙:熊猫之乡
“小径通往一条山脊,俯瞰春天的马铃薯田和玉米田,直到皮条河,只有一缕淙淙的水声,山峰四周只见灰蒙蒙的天空。小径两旁是稠密丛生的杂草。我们不时停下脚步欣赏秋牡丹、酢浆草和其他野花,记录盛开的紫色杜鹃花,检视阴影中冒出来的拇指般粗细的竹笋。去年的榛实果英落在地上,满布尖刺的外形活像一群小刺猬。头上的桦树和枞树间传来喜玛拉雅杜鹃鸟甜美的咕咕叫声。”
这段话,我抄录自一本叫《最后的熊猫》的书。作者是美国生物学家夏勒。
离开金川一个月后,我回到成都一段时间,又继续我的嘉绒之旅。离开成都不到一百公里,夏勒博士笔下这熟悉的风景便出现在眼前。
这一次,我从一条更为惯常的路线进入嘉绒。
这是一条从岷江进入的路线。过去,进入嘉绒大部分地区的驿道,也是这条路线。从成都出发55公里,到闻名天下的都江堰。从这里开始,群山陡然壁立起来,一直进逼到四川盆地的边缘。进入岷江峡口二十多公里的映秀后,通往卧龙保护区的公路离开了国道213线,折向右侧的山沟。
夏勒在80年代曾在这条山沟里做过多年的熊猫生态研究,回到他的国家后,出版了这本书。这本书出版多年后,终于在去年翻译成中文与中国读者见面。只是卧龙也不似夏勒当年在这里体会到的那种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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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中央电视台记者翻越鹧鸪山
因为山里这条铺得非常结实漂亮的水泥公路,已经是旅游手册上一条黄金旅游路线。
这里因了熊猫而得到充分保护的美丽山野,圈养在繁殖基地里的熊猫,使这里成了成都那些旅行社一个重点推荐的项目。更重要的是,通往小金县境内正在积极开发中的四姑娘山自然风景区的公路也经过卧龙,所以,这里的山野再也不能保持住过去的那份寂静也就势在必然了。
隔着涧石累累的卧龙河,保护区的大熊猫繁殖中心出现在眼前。
我坐在一片人工种植的小树林的阴凉里,看一群游客喧喧嚷嚷地在桥头上买了门票,由手里摇着小旗子的导游带着,一路走过小桥。
小桥那边的围墙里,熊猫们在一个一个小房子里睡觉。院子中央,还竖着几根水泥竖成的柱子。那些柱子就像城里的公园里的水泥装饰一样,做成了杉树的样子,鱼鳞状的皮,弯曲的枝。只是枝子上没有青青的针叶。两只熊猫在游客夸张的声音里,爬上水泥树干,把肥大的屁股坐在了粗大结实的水泥枝岔
..上。
后来,管理员拿着几枝叶子青最靠近汉区的瓦寺土司的领地。而这条美丽的山沟也曾经是嘉绒人一个繁荣的栖息之地,但在我的眼前,从零落于深山沟岔之间的民居,到人民的语言与穿着,都看不出多少嘉绒藏区的特征。
所以,我才把眼光转向了熊猫。好在,熊猫是一个不错的话题。我本人也喜欢这个话题。
2、土司们的族源传说
我手头有一本由四川省社会科学院编撰的《四川省阿坝州藏族社会历史调查》。其中有一些零落的资料,稍稍地提到了一下卧龙。其中一则是一组50年代初的统计数字。
当时的卧龙乡登记的嘉绒藏族人数为315
人,占到了该乡人口比例的85%强。也就是说,那时候,几十公里深的卧龙沟全部居民人数不超过500人。
今天有多少人口,我没有时间去有关部门进行咨询,而且,也不是这本书的兴趣所在。但我肯定,差不多50年后的这条山沟里,永久性的居民翻了十倍还多。但这增加的人口中,嘉绒人口的增长肯定只占一个微不足道的比例。人口比例的下降,加上居于少数后那种增速的同化作用,嘉绒文化的消隐也就是一件必然的事情了。包括旅行社的宣传文字上,说到卧龙时,也没有以异族风情作为号召。
我在一本很早以前进入卧龙寻找熊猫的外国人的记叙中看到了过去的卧龙一点隐约的影子:
“一个小山丘上有座寺庙的废墟,房屋是西藏式的,两层楼,下层是石头,上层是木头,大多有阳台,建筑形式跟阿尔卑斯山很接近。此地的妇女穿西藏式的,长及脚踝的藏袍。他们的头饰很特殊,是一块黑色的硬布,折了很多层,上面饰有琥珀、珊瑚、绿松石和银子,用辫子固定在头上。”
但是眼前这旧日瓦寺土司的辖地已经无复当年的景象。
在这因了熊猫的存在才免于刀斧之灾的森林地带,我遥想起瓦寺土司的历史。
任何一个土司的历史,因了时间的久远,也因为没有详尽完备的记载,在口口相传的过程中,变得比历史本身具有了更多的传奇色彩。
在嘉绒地区,差不多所有的土司的传说中,都认为其先祖产生于大鹏鸟的巨卵。我没有去过瓦寺土司官寨的高山上的旧址。但听去过那里的人说,在官寨土司的大门上首,宽大的门楣上就雕刻着大鹏孵卵的情形。
嘉绒土司们这个共同的传说是这样的:远古之世,天下有人民而无土司。后来,天上降下一道彩虹,降落在奥莫隆仁地方,虹内闪烁出一颗亮星,夺人的光芒直射到嘉绒之地。嘉绒地方有一仙女,名叫嗄莫茹米,感星光而孕,便化为大鹏,飞到西藏琼部山上,产下黑白花三卵。人们将这三枚巨卵视为神物,取回庙里供养。三卵各生一子。三子长大成人,东行至嘉绒地方,各据领地,牧养人民,成为嘉绒土司共同的族源。
嘉绒土司传说中提到的奥莫隆仁,那是嘉绒土司们曾经共同崇奉的本土宗教苯教的起源之地。
至于琼部,传说中指出了它的地理方位是在拉萨西北部,有18日马程的地方。传说古时候琼部地方水草丰盛,牛羊成群。阿里高原在其黄金时代人口繁盛,共达到39族。后来,其地逐渐贫瘠,人民开始向其他地方迁移。作为世界屋脊的青藏高原制高点上的阿里,开始走向了衰败。一部分阿里人迎着湿润的东风,一路往东,直到现今的嘉绒地方,才停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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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树荫庇的嘉绒村庄
再走得远一些,就不是高原的风光与气象了。
在嘉绒土司起源的神化了的传说中
那三枚神秘的巨卵,想必是指最后定居于嘉绒地方,并与当地土著逐渐融为一体的是39族中的3个部族。
这些年,苯教的神秘起源、古象雄文明的突然断代、阿里高原上创造了辉煌文明的古格王朝的突然消亡,都使阿里成了神秘的青藏高原上的最大的神秘。我不是专门的民俗学家,也不是专门的文化人类学者。但是我想,要是有人追溯一下这些传说的流布过程,并把嘉绒文化特征与阿里的文化遗存进行一些比较研究,说不定会有一些新的发现。
但我知道,这仅仅只是我一己的想法而已。而且很可能是一种非常错误的,非常缺少常识的想法。
也许是因为我总是过于浪漫,所以,总觉得嘉绒与阿里的联系,不会仅仅是一些土司家族的起源那么简单。
土司们的先祖从高原顶部自西向东,顺着青藏高原边缘拾群山的阶梯而下,直到这些群山的深处,并不是在同一段历史时期中得以完成的。最早的土司先祖们从唐代即开始迁移。
而领牧了卧龙的瓦寺土司来到嘉 7ed2." >绒迟至明代。
据有案可考的典籍,瓦寺土司99lib?先祖琼布斯罗本·桑朗纳斯巴于明宣德元年,即1642年入京朝贡,表示臣服之意。他得到了皇帝的亲自召见,赏赐丰厚。
明英宗正统六年,即1441年,岷江上游部落不服明代统治,明朝出兵,但“屡征不服”。明王朝即采用“以番制番”的策略,命臣服的瓦寺土司先祖率兵东征。桑朗纳斯巴以年老辞,并推荐其弟雍忠罗罗斯率部族兵东征。
雍忠罗罗斯率大小头领43位,士兵3150人,长途行军一月有余,抵达汶川县境,分兵进剿。战后,“奉诏留驻汶川县之涂禹山,控制西沟北路羌夷”,封宣慰司衔,并授予重四十八两的银制印信一枚,自此“世袭其职”。雍忠罗罗斯不再西归,成为首任瓦寺土司。因为其领牧之地非常靠近汉区,所以,瓦寺土司建立第一座寺庙时,便一改藏传佛教寺院的一贯风格,顶上覆以青色的汉瓦。有关记载中说:“瓦寺祖籍乌斯藏,居惟土房,寺独以瓦,故名。”
明朝被入关的满人取代后,当时的瓦寺土司将明代所赐印信归缴清朝,以示投诚归顺之意。清政府于1652年授予其安抚司职。
清康熙九年,即1670年,瓦寺十七世土司桑朗温凯奉旨率土兵随清军远征西藏有功,加封宣慰司衔。
乾隆年间,瓦寺土司又先后随清军进剿杂谷土司和大小金川土司,建立战功,赏戴花翎,皇帝并下旨谐土司桑朗雍忠第一个字音,赐瓦寺土司汉姓为“索”。自此,瓦寺土司便以此为姓,世代使用汉名汉姓了。这也是民族同化中一个鲜明的例子。
瓦寺土司兵能征惯战,满清一代,曾多次随大军东征西讨,立下不少战功。
乾隆五十二年,台湾林爽义起兵反清,事发后,总兵袁国璜统领嘉绒土司兵随福
康安渡海作战,事平后,各土司领得封赏,各返故里。
乾隆五十六年,廓尔喀人屡犯后藏,攻取后藏重镇日喀则,大掠扎什伦布寺。清王朝征调瓦寺等地嘉绒土兵,会同清军远征西藏,在总督福康安率领下,六战六捷,收复后藏。战斗中,瓦寺土司所属土兵大部英勇战死。
鸦片战争期间,嘉绒各地土司兵马曾奉调到沿海作战。瓦寺土兵由哈克里率领,金川土兵由土千总阿木穰率领。数百嘉绒土兵历经三月长途跋涉,抵达江渐前线的宁波城下,受提督段永福指挥。大宝山一战,瓦寺土兵奋勇赴敌,重创英军,领兵官哈克里战死。宁波一战,金川千总嘉绒人阿木穰奋勇杀敌,英勇战死。嘉绒土兵在江渐前线与英军数次激战,最后大部捐躯异乡的卫国疆场。
1869年,瓦寺土司等领地上开始引种鸦片。
鸦片的引入改变了嘉绒土地上的很多东西。
1890年,辛亥革命期间,四川爆发反对清王朝的保路运动。四川首府成都被保路同志军重重围困。四川总督赵尔丰飞调边城松潘巡防军出岷山解成都之围。在岷江河边的白水驿,瓦寺藏民千余人层层阻击松潘出援清军,予以重创。最后,这支援军在途中宣布反正,加入民军队伍。瓦寺等地藏兵数百进入成都平原,与保路同志军并肩作战,有数百人牺牲于成都平原的大小战斗中。
民国二十八年,即1939年,瓦寺土司传至二十一世的索代赓。这时的瓦寺土司也保持着一贯的传统,再次助国民党二十八军征剿梭磨土司辖下的黑水地方,战死军前。以后,民国政府便未再准予承袭。
瓦寺土司和嘉绒土司们的历史已经日渐为人淡忘。嘉绒文化的繁盛时期也已经式微了。但站在这荒野之间,我的心中涌起一种难以克服的淡淡的惆怅。
惆怅是一种使人受伤的美丽。
惆怅是一种于事无补的个人的情感状况。
时间依然缓缓流逝,依从它自身固有的节拍。上帝设置时间的时候,没有考虑过我们个人的情感因素。有一种观点认为,任何固有的存在都有其内在的合理性。进而言之,我们还可以在文化考察中引进一种社会达尔文主义的观念。从最根本的意义上说,我个人也赞同这种观念。但这并不能阻止我面对某种陨落与消亡表现一种有限度的惆怅。
而且,在这必然的消亡之前,我们几乎已经不可能呈现出那已经消亡的东西的真实的完备的面目了。
也许,是因了这种原因,我们才会心生惆怅。而现实的观注,可以克服这种惆怅,于是,我在这样一个地方,把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了熊猫的身上。有了全世界的关注,如果熊
..猫一定要在生物界消亡的话,那么,通过大规模的保护计划,我们就有可能延缓生物界物种消亡的时间表。在这段时间中,我们可以建立起一门有关熊猫的完备详尽的学科。
3、发现熊猫
熊猫是一种非常古老的生物,在生物学家眼中,这是一种活的化石,就像植物界中的苏铁与拱桐。在卧龙保护区中,就有很多后一种植物。但是,如果不是发现了熊猫,保护计划启动,停止了伐木工人的刀斧,那些具有同样生物学意义的植物便难逃灭亡的命运。
中国人对于自然界的认识能力是非常贫弱的,所以,虽然卧龙区内出现人类最初的足迹时,熊猫就已经存在很久很久了。最后,还是西方人出于各种不同的动机,发现了熊猫,并使这种动物的名声响遍了世界。过去中国的象征 662f." >是虚构于想象中的龙与凤凰,而在今天,熊猫成了世界各地的人们说到中国时最先想到的动物。
熊猫已经成为中国的象征。
在当地嘉绒部落中,人人都相信熊猫的尿液有 4e00." >一种神奇的药用价值。那就是可以化解误吞入肚子里的金属物品。而人们误食金属的时候也不是太多,加上那时卧龙的森林中人口稀少,所以,猎杀这种动物并没有太多
的用处,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熊猫家族那微弱的脉息,才得以艰难的代代相传,直到今天。关于熊猫尿液可以化解金属的传说,其实是来自熊猫一种特殊的习性。在卧龙保护区内,或者别的一些地方,常有熊猫进入到农家,或者保护区工作人员的宿营地,不但吃完锅里的东西,还把铝锅等金属容器啃烂,之后,还拉出包含着无法消化的金属团的粪便。
本世纪之初,一些西方的传教士与探险家开始进入川西北的嘉绒地区,寻找传说中一种珍奇野兽的踪迹。
1869年3月,群山中初春季节,一个猎人送了一张皮给法国传教士爱蒙·大卫,这位神父便以此为据把这种动物介绍给了西方。这也是真正具有科学眼光的科学家们关注熊猫命运的起点。也就是说,熊猫进入科学视野的历史,也不过短短的一百多年。
大卫神父在日记中写道:
“在这个异教徒家里,我看见著名的黑白熊的毛皮,看起来它体格十分宠大。这是个非比寻常的物种,我听我的猎人告诉我,不久就可以猎到一头这种动物,我感到很高兴。他们说,明天就出发去猎捕这种动物,这会提供新鲜有趣的科学材料。”
同样是野蛮的猎杀,一个西方神父想到了科学,想到了物种。而在中国人惯常的思维中间,熊猫毛皮却是用来作成褥子,据说睡在上面可以避邪,甚至还可以做梦,从睡在熊猫皮上做的梦中,往往可以预见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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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9年,大卫神父在这个传教站第一次看见猎人提供的熊猫皮
大卫神父果然就得到了一张熊猫皮。那是一头未成年的熊猫。又过了一周,神父又得到一张成年熊猫皮。他因此认定:“熊猫一定是熊科动物的一个新品种,它们不仅颜色特殊,脚掌底部多毛,还有其他许多前所未见的特征。”
第一批在野生环境下看到熊猫的西方人是1929年的罗斯福兄弟和1931年的杜兰探险队。他们不仅看见了野生状态下的熊猫,这些文明的西方人,也像当地猎人一样举枪射杀了熊猫。其中包括一名叫做谢弗的德国博物学家,他就亲手把一头不到周岁的熊猫击毙在树下。
1936年,美国人露丝·哈肯丝在野外活捉一头幼年熊猫,将其带回国内向全世界展示,而使自己名声大噪。
这位美国女人在涉足嘉绒地区的熊猫生息地时,从来没有过野外探险的经验。
她的丈夫家境富裕,性喜冒险,1934年,他就在科摩多岛上捕获巨型晰蜴科摩多龙活体,送给纽约动物学会。当年底,威廉离开新婚两个月的妻子,赴中国捕捉熊猫。他的计划因为红军和国民党军队之间的战争被阻滞,使其迟迟不能抵达熊猫之乡。1936年,威廉因病死于上海。两个月后,露丝到上海“继承了他的探险”。
露丝和她的探险队员抵达卧龙及其周围地区。她的手下有一位美籍中国人,洋名叫做昆丁。露丝在她的一本叫做《淑女与熊猫》的书中,记录了捕获第一头野生大熊猫时的情形:
“昆丁突然停住脚步……他专注聆听了一阵,就快步往前冲,我简直跟不上。透过拂动的潮湿树枝,我隐约看见他接近一株枯死的大树。……枯树里传来婴儿的哭声。
“我一定有短暂的失神,因为等我清醒过来,昆丁已经伸出双臂,向我走来。他手掌中捧着一头正在挣扎的熊猫宝宝。
“我不由自主的伸手接过这个小东西。手中毛茸茸的触感,使片刻前的梦想成为真实。”
据说,露丝带着她珍贵的猎物出境的时候,遭到了海关的阻挠,但她最终以一张“小狗一只,价值二十元”的证明书,带着熊猫离开了上海。
露丝为这只熊猫取了一个很中国化很淑女的名字:书琳。
书琳被带到纽约动物学会,但动物园拒绝出钱购买。因为主管官员认为熊猫天生的弓形腿与内翻的脚趾,是佝偻病所致。
于是,第一头漂洋过海的熊猫书琳辗转到芝加哥动物园。1938年4月,这头熊猫死于肺炎。
曾任纽约动物学会会长的悌梵,详细记述了一位名叫史密斯的动物商人于1941年到中国,带回两头熊猫的故事:
“他对当地老百姓大做广告,用很大的招牌公布给当地猎户的悬赏金额。他在所经之处,都设立资讯中心。他还津贴猎户首领,由他们再付钱给农人、采草药的人、烧炭人,以及所有其他有必要深入山林的人。”
据有关资料统计,从1936年到1946年,一共有14只熊猫被外国人用各种手段带往国外动物园。
从此,全世界都知道了中国的熊猫,而且世界最有权威的野生动物保护组织世界自然基金会还把熊猫做为自已的标志。
而在今天,即或是在有保护区庇护的山野之中,熊猫的命运仍然岌岌可危。
人们贩卖熊猫皮,因为这意味着数量巨大的金钱。特别对于深山当中那些仍然身处贫困的农民来说,这个数字是究其一生的劳作都难以想象的。
记得在80年代初期,中国人刚做发财梦的时候,万元户是一个非常响亮,非常诱惑的名字。而在那些僻远的深山之中,我就曾听到老百姓直接把熊猫叫做万元户。
盗猎熊猫案一经破获,法律的惩bbr>罚是相当严厉的。
而在深山之中困于生计的农民并未真正获得与我们一样的环保视点。他们的疑问是,为什么一种野兽的存在竟然比人的存在更为重要,人的性命也低贱于熊猫的性命呢?
而熊猫所面临的更严重的问题并不是盗猎,而是随着熊猫活动地区,人口增加,人的活动范围逐渐扩大。熊猫在川西北山区成片的栖息地,在人类无休止的进逼之下,日渐萎缩。最后,熊猫的生息地终于变成了这个大陆上的几座孤岛。
对于每一座生物孤岛上的熊猫来说,因为种群数量稀少,本身就已严重退化的生育能力,便受到了更加严峻的挑战。
严刑峻法的威摄之下,盗猎者举起的手可以放下,但这种生态的环境的悲剧,我却想不出什么办法可以避免。至少,在这些群山之中漫游的时候,我没有看到任何生态环境可以在短期之内好转的迹象。
在卧龙的这个晚上下雨。雨中的寒气已经十分浓重了。我知道,这是因为山上已经下雪的缘故。但是烟雨凄迷,我的视线行之不远,便被阻断。我回到招待所的房间,把双脚捂在被子里,看那些刚买到手的宣传资料。
这些印刷精美的画册上,随处都是熊猫在明亮柔和的光线下,憨态可居的形象。画册上的熊猫就像生活在天国一样。这些东西,也是一些号称热爱自然的人们的杰作,但当所有这些东西在公众视线中,在世界的视线中形成一种巨大的集合体,便有些歌舞升平的味道。
不客气地说,这就是自欺欺人的味道。
这也是中国善于粉饰的知识阶层所散发出来的那种味道。
有一个熊猫专家告诉我说,其实印上画册的很多熊猫,相当一部分都已死亡。死亡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但凡是中国人,听到这样一个短语,都会觉得特别的意味深长。
“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这些熊猫在画册上天真地望着我们的时候,它们的同类,正在深山里艰难生存。比如,现在,雪线正一天天从高山顶上压下来,一个严寒而又缺少食物的冬天已经来到。
4、阅读地理与自然
我没有去攀登处于卧龙尽头的银妆素裹的巴朗山。而是原路折返回到国道213线上的映秀,从这里开始,继续沿岷江上行。
车行差不多一个小时,我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视线里尽是濯濯童山。就在这山上的某一处,就是当年瓦寺土司已经日渐倾圮的官寨。如果我登上这座山头,可能这本书就尽是些历史故实,而使我远离自然了。
此行开始时,我为本章确定的主题就是地理与自然。
地理是两条河流和一座山。自然,就是这河
?流两岸与大山顶峰的自然。
在距成都约150公里的汶川县城所在地威州镇,岷江的主流折而向北,直通松潘。循这条通道北上,到著名的黄龙寺风景区。再一路向西北行进,在岷江源头翻过弓杠岭,就进入到另一个水系,嘉陵江流域了。在其中的一条支流白龙江畔,就是进入了世界自然遗产名录的九寨沟风景区。
我也曾用双脚踏勘过这些水流的上游地理。但是,因为这一条路线已经不在嘉绒境内,在这次旅行中,我便予以省略了。
我的路线是从汶川向西,略微偏南。沿岷江的一条重要支流杂谷脑河上行。这条道路两边,曾是强大的杂谷土司的统辖之地。现在几乎就是一个理县全境。当夜准备宿在理县,但县城周遭那种荒凉景象看了使人想闭上自己的眼睛。再说了,理县县城四周,除了一些民居与那种嘉绒特色的石头碉堡,而在出入其中的百姓的生活中,已经无复真正的嘉绒风貌。
已经是夕阳向晚的时分了,我来到公路边上,坐在一个小饭馆门前。
一辆卡车驶来,我要求搭车,司机置之不理。我耐心地等他用完饭,再递上一支烟。他笑了起来,说:“你是干什么的?”
我说:“反正不是在路上管事的人。”
他这才点了点头。
对于这些长途卡车司机来讲,在路上管事的人是相当多的。交警、林业警察、防疫人员以及别的说不上名目的什么人员。一般来讲,司机们会回避这些国家干部。
车行30多公里后,我在古尔沟下了车。这回,司机脸上又露出了遗憾的神情。因为他准备长途驱车夜行,希望有一个人能在即将翻越的大山上陪他抽烟说话。那一瞬间,我也有些动摇了。倒不是司机那有些留恋的眼光,而是想到车前强烈的光柱,一一照亮路边的树林、溪涧和悬崖,又把所有这一切,不断的抛入身后的黑暗,我自己就有点激动了。
但我很想洗一洗这里的温泉。
还是跳下车来,向司机说了再见。
古尔沟这个地名,已经是一个藏汉合璧的名字。这也正好代表了此地的民情风貌。
而古尔沟所以著名,是因为这
里的一道温泉。
嘉绒藏族是非常相信温泉的治疗作用的。我的家乡远在雪山另一边的梭磨河畔,人们也常到这个地方,长途跋涉,到温泉沐浴。
那是每年的暮春时节,青稞种子和胡豆种子已经下到地里。雪慢慢变成雨水。河岸边的草地刚刚开始泛出淡淡的青绿。种子还在沃土下面温暖湿润的黑暗中悄悄萌芽。这个季节的农民,除了修补一下地边的栅栏,基本无事可干。
在这一年最为清闲的时间,很多人便从上百里外的地方向温泉进发。
那时候,广阔的乡野间已经有了公路,但
.99lib?嘉绒农民去温泉的时候,还是备好了马匹,马背上驮着帐篷与最好的吃食,比如陈年的腊猪腿、肉肠、鸡蛋、熊肉,还有蜂蜜与自酿的烧酒。老年人特别是老年妇女还会骑上矮小的毛驴。他们在路上短则行走三、五天,长则十来天。才能到达温泉。
扎下帐篷,就开始了一年一度的漫长的沐浴。
那时的古尔沟温泉不在现在的公路边上。而是要从一座嘉绒藏区常见的伸臂桥上,走过宽厚的木板铺成的桥面,然后从对岸上山。一条小道穿过一些斜挂在山坡上的庄稼地,穿过一些嘉绒风味浓郁的寨子。最后,小路进入由桦树、松树、杉树与椴木混交而成的森林。我去过那个地方,踏上过森林中土质柔软的崎岖小道,穿行不久,就已经闻到了温泉上常有的那种淡淡的硫磺味道。
然后,一团雾气升起在山谷中间。
那就是古尔沟温泉露头的地方了。
嘉绒人一年一度的温泉沐浴,不是休闲似的远足,而是为了怯除疾病与邪祟。在泉眼最大的那个池子里沐浴,可以怯除一年的积劳与风寒。泡在温泉中,体力消耗是非常大的,体质虚弱的人,十多分钟就会头晕目眩。支持不住的,就起来到自家帐篷里坐下来,一边休息,一边饱餐美食。待体力恢复了,又下到热水里,耐心地浸泡。如此循环往返,又是一个崭新的身体,回到
..家乡的田野中间,又能对付下来一年的生活磨难。
温泉露头处,还有一些小的泉眼。有一眼泉,据说治疗肠胃疾病有神奇功效。治疗的方法非常简单。喝很多温泉水,然bbr>藏书网后,找一个地方,呕吐净肠胃里的废物。吐干净了,又回到帐篷进食,然后再喝水,直到认为已经洗净了消化系统中积淀的毒素与废物。
还有一眼泉,细细地从一块石头中央向上冒出拇指粗的一小柱水。
这一柱水,用于洗头,特别是偏头痛的病人,经过几天接连不断的沐浴,据说也会大有好转。等到头痛再行复发的时候,又该是下一年的春天,又可以赶 8d74." >赴温泉了。
这眼泉水更多地被人们用来清洗双眼。这种清洗除了治疗各种眼疾,据说还可以避免看见一切不净的东西。这些东西包括一些林子里的精灵,一些亡人的魂灵,以及别一些稀奇古怪在汉语里找不到对应词汇的神秘存在。
在我出生的那个村庄里,当有人称自己常常看见一些在另外一个世界才会存在的东西时,人们就说,这个人该去温泉洗洗眼睛了。
我去古尔沟温泉是在几年以前,那时,大路上去洗温泉的人差不多已经断了踪迹,人们已经将这眼温泉渐渐遗忘了。
这种遗忘想必持续有十多年时间,然后,这个温泉又被重新发现。这次的发现已经带上了明确的经济的眼光。温泉作为当地政府的一个旅游项目,作为米亚罗红叶温泉风景区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连片开发。
我来到古尔沟时正是十月的深秋季节,丛山峻岭中,经霜后的红叶在高原阳光下像是抖动的火苗。
温泉也从露头的半山腰用埋在地下的引水管,下山过河,注入了公路边一个个温泉旅馆的游泳池里。
我去了一趟山上。头天夜里,下了一场小雨,高原的秋天经常有冰凉的雨水在夜里不期而至,而且,这种夜里的小雨往往表明第二天是个秋阳明亮的好天气。早晨,一台切诺基吉普车载着我们沿着一条曲折的简易公路过河上山。但是,车行不到两公里地,坡越来越陡,雨后的泥土路面过于松软,车轮在地上刨出两个深坑,再也不能前进一步了。
剩下的路,我步行到温泉。
其实,一切,在过去人们的描述中已经真实地呈现,一切都像来过许多许多次一样熟悉。只是因为高度的缘故,昨夜的雨水在这里变成了滋润的白雪。白雪压在绿的杉树与红的枫树上,构成了一种特别的美感。特别是温泉在溪涧中漫流一阵后,热气散尽,那些铺满青苔的涧石上也堆满了积雪。下面的曲折溪水却青碧泠然。
我坐在溪边,听着融化的积雪一块块从树冠之上坠落在地上,寂静的树林里,四处都是积雪坠落的声音。
回到山下,我还恍然看见那雪地中热气蒸腾的泉眼。
今天,我又来到这个地方。在一间温泉旅馆登了记。在旅馆一楼要了一个单间浴池,泡了一个长久的温泉澡。我不知道这温泉水能否会像传说中一样怯除心中积年的尘垢,但沐浴出来,周身皮肤却十分光滑,翻开旅馆里的宣传小册子,也肯定了古尔沟温泉中微量元素所具有治疗作用。只是在这种宣传品上,温泉的名字已经不是过去那个藏汉合璧的名字,而是叫做神峰温泉了。
5、翻越鹧鸪山口
第二天上路,走到米亚罗时,四望已经是典型的嘉绒藏区的风光了。
我是搭乘一辆农民的手扶拖拉机到达米亚罗的。
一直相伴于左右的杂谷脑河因为失去了一条又一条溪流的汇聚,水量日益减少。在米亚罗镇上吃完午饭,我搭乘一辆卡车,走了20多公里,便到了鹧鸪山下。
在阿坝藏区,在嘉绒,是过去古老驿道上,鹧鸪山海拔3800米的山口,是一个重要的咽喉。今天连接西南重镇成都和甘肃省会兰州的国道213线,也要穿过这个山口,并串连起这条大动脉上众多的支线。
鹧鸪山下的一个叫山脚坝的地方,只有一个小小的道班。柏油公路也在这里中止了。这是为了防滑的需要,因为山上常下大雪,因为一年之中数月之久的封冻期会把冰凌结满路面。所以,这山上为了少出车祸,就一直是坑洼不平的黄土路面。
道班工人在路边的一道溪流上埋设了一些橡皮水管,拿起水管,就有强力的清水喷涌出来,在天空中形成一个美丽的扇面。很多扑满尘土的汽车来到山下,便停了车在溪边冲洗。
这里,杂谷脑河已经变成了一道湍急的溪流,穿行在山谷底部那些沙棘和红柳组成的密实的丛林中间。公路对面的阴坡上,是成林的红桦与冷杉。而我面对着正在攀登的阳坡上,是大片大片的草场。攀援一阵,我回身下望,公路往山沟更深处延伸而去,最后,会在山沟尾部折回来,在山间画出一个巨大的盘旋。
我的路线是过去的驿道,是从山脚直逼山口的一条直线。而公路最终会在山口那里与我碰面。
这是初秋季节,高山草场上的花期已过,丛丛密密的牧草结出了籽实。一穗穗金色的草穗在微风轻轻摇晃。草丛中许多的药材。木香肥大的叶片放射状散开,像只海星一样平摊在草丛中。黄芪结出了豆荚般的果实。贝母的灯笼花也开过了季节,现在是一颗颗籽实像一只只铃铛。还有很多的药材,小叶杜鹃丛和伏地柏旁那巨型植物,是一株株大黄。
小路穿过一片阴湿的小树林时,我突然在林子中看到了一种属于春季的花朵:毛杓兰。
这种袋状的紫色花朵勾起了我一些亲切的童年回忆。童年时代,小孩们在山上放羊的时候,总是四处去采摘这种花朵。然后,把揉好的酥油糌粑一点点灌进花朵的袋子里,放在小火上慢慢烧烤。最后,剥掉已经全然变干烧焦的花皮,花朵的馨香全部浸进了小小的一团糌粑里,那是一种童年游戏中烹制出来的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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梭磨河源头地带的高山杜鹃花
毛杓兰是它的学名,在植物学书本是这样描述这种花朵:
“兰科属多年草本,高20-30厘米,花单朵顶生,淡紫色或黄绿色,生于海拔2500-4000米的云、冷杉林下和灌木丛中。”
而在嘉绒藏语中,这种花朵名叫“咕嘟”。咕嘟是一个象声词,模仿的是布谷鸟的叫声。每当春天来到嘉绒的群山之中,深山之中的绿意一天天深重起来的时候,地里麦苗茁长,布谷鸟就开始鸣叫了。老百姓说,是布谷鸟的叫声使一个个白昼变长,也是布谷鸟声使林间的“咕嘟”开放。于是,这种美丽奇特的花朵就叫做这个名字了。
眼下已是秋天,布谷鸟已经停止了歌唱,但我却看见了这种花朵。想必是海拔高度所造成的一种现象吧。我还想在山林中寻一寻,看还有没有在春天开放在花朵在.t>这时仍在开放,但抬头望望天上的太阳,我感觉到要在今天翻过山口,必须抓紧时间。
于是,便加快了步伐。
两个小时后,我已经能看到阴影处积着白雪的山口了。上山的汽车后面扬起大片的尘土。上山的汽车引擎发出吃力的轰鸣,但行驶速度却非常缓慢。
距山口大约还有半个小时路程的时候,我在一大片刺莓丛中坐了下来,紫红色的刺莓已经成熟了。远远地就闻到一股酒酿的味道,只是这种味道比酒酿更加甘甜。于是,我坐在山坡上拖着屁股,从一丛刺莓转向另一丛藏书网刺梅,直到打出的饱嗝都带上了甘甜的酒酿味道。才又继续上路。快爬上公路时,看到陡峭的山坡上,四散开一部卡车的残片。
又一次迈开双腿时,我不再抬头,不然的话,最后这段路会显得特别漫长。
攀上山口的时间是下午三点五十分。
很强劲的风吹在背上,公路穿过山的地方,两边土坡上的渗水都在风中结成了薄冰,风吹在耳边,有一种愉快的哨声。快在走进阳光的阴影中时,我回望一下所来的方向,比这座山更高的雪峰静静的耸立在蓝天下面,晶莹耀眼。
雪峰在我的四周构成了一个地形上高高耸起的中央部分。
在这个中央部分的东..t>南方向,烟雾迷蒙处,是曲折的,逐渐敞开的峡谷,和峡谷两侧苍翠的群山。公路,一条灰白的带子伴着阳光下亮光闪闪的河流,冲向群山的外面。从这个高度上,我看清了渐次升高的大地的梯级。
我转过身穿过遮鸪山口,那短短的几十米坑洼不平的路笼罩在群山阴影中,这是公路两边山坡的阴影,走到山口的另一面时,阳光又落在了我的身上。
这道山脊也是一道重要的分水岭,东面,是岷江流域,而展现在我面前的,那些森林与草地中流出的众多溪流,却是大渡河纷繁的枝蔓了。
这次,再举目远望时,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东面的山野雄峻峭拔,而西边的群山,每一座都渐渐变得平缓而低矮,就像我现在登上山口时发出的一声浩然的长叹。东面的山坡上满被森林,而西边这些浑圆平缓的山坡却是大片大片的高山牧场。初秋时节,近处的草还绿着,但远远望去,草梢上那一点点黄色便越来越浓重,在云烟将起处变成了一片夺目的金黄。这时,我已经踩着群山的阶梯,真正登上了青藏高原。
我离开山口,离开了从山腰上盘曲而下的公路,直接切入了一条俯冲而下的峡谷。
从山口望去,还可以看见一条隐约的道路。这是荒废了几十年的驿道留下的隐约痕迹。我循着这条荒芜的古驿道走下峡谷,却在峡谷底下一道清浅的溪流边失去了那条道路。
我想,这都是因为那些荒草与丛生的灌木的缘故。
剩下的时间,我都在为突破灌木丛的包围而奋力拼搏。最后,一个猎人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想,他看见我出现在这个地方应该感到有些吃惊。但他只是浅浅地笑笑,说:“怎么陷到这里头去了。”
我有些气急败坏:“路被荒了。”
他伸出手,把我从一团夹缠不清的小树中拉出来。这时,已经是夕阳衔山的黄昏时分了。四周森林响起了滚滚的林涛声。好在,这时,我已经在猎人的带领下回到了路上。他从一个树洞里掏出了两只野鸡。这是他预先放在这里的猎获物。我看两枪都打在头上。他看着我笑了。说:“我看见树林里有东西,还以为是一头熊呢。因为熊才这么不管不顾的四处乱钻。”说完,他还拍了拍手里的枪,并顺手把枪背在了背上。
我说:“幸好你没有开枪。”
他说:“我是一个好猎人,好猎人要把猎物看得清清楚楚,才会开枪。”
我笑了。
他说:“你还不错,好多人,进了城,胆子就变小了。”
转过两个山弯,山路变得平缓起来,路边那些小小的沼泽中浸润出来的泉水,也慢慢汇聚成了一线潺潺的流水。
听着这泉水,看着满天烧得通红的晚霞,我的脚步竟然变得轻快起来了。
溪水两岸开始出现一块一块的平整的草地。草地上结出一穗穗紫色果实的野高梁在风中摇摆。对我的双眼来说,这已经是一个阔别已久的景象了。我贪婪地呼吸着扑入鼻腔的清泠泠的新鲜空气。空气中充满了秋草的芬芳。天黑以前,山谷突然闪开一个巨大的空间,黑压压的杉树林也退行到很远的地方,一块几百亩大的草地出现在眼前。风在草梢上滚动,一波波地在身子的四周回旋,我再也不想走了,我感觉到双脚与内心都在渴望着休息。于是,一屁股坐了下来。风摇动着丛丛密密的草,轻轻地拍打在我的脸上。
猎人说:“不想走了。”
我说:“走不动了,也不想走了。”
他在我身边坐了一阵,看看天色,说:“那你在这里等我,我过一会儿叫你。”
于是,他从我身边走开了。我也没有想他会不会再来叫我。就顺势在草地上躺了下来。这下,秋草从四面八方把我整个包围起来。草的波浪不断拂动,我就像是睡在了大片的海浪中间。
我的脸贴在地上,肥沃的泥土正散发着太阳留下的淡淡的温暖。然后,我感到泪水无声地流了出来。泪水过后,我的全身感到了一种从内到外的畅快。我就那样睡在草地上,看着黑夜降临到这个草地之上。看到星星一颗颗跳上青灰色的天幕。这时,整个世界就是这个草地。每一颗星星都挑在草梢之上。
黑夜降临之后,风便止息下来了,叹息着歌唱的森林也安静下来,舞蹈的草们也安静下来。一种没有来由的幸福之感降临到我的心房。泪水差点又一次涌出了眼眶。
这时,远处响起了那个猎人的喊声。他没有叫我的名字,他也不知道我的名字。他的喊声只是一声长长的呼吼。呼吼在山间引起了一串回声。
我站起身来,看到森林边的小木屋里闪出明亮的火光。
木屋在溪流的那一边,溪流上有一道小小的木桥,为了防滑,桥面上铺了一层柔软的草皮。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冬季牧场。冬天到来,大雪封山的时候,牧人就会把牛群赶到这里,这一大块草质优良的草地,将提供一个冬天的饲草。而这个猎人,就是在这里割草。打下的草晒干了,堆放在木屋后面的大树底下,于是,这个夜晚里秋草的芬芳便更加浓烈了。
他摆开了晚餐,主菜就是两只野鸡中的一只,与土豆烧在一起,野葱与野茴香的气味在热气中氤氲开来。把土豆与野鸡肉从??锅里盛出来以后,他又在汤里煮了一些新鲜的蘑菇。
我正后悔出发时没在背包里放一两瓶白酒。他已经从身后摸了一瓶酒在手里,给我倒了一个满碗。
火塘里的火苗忽忽抖动,木柴上散发着松脂的香味。那天晚上,我大醉了一场。
早上醒来的时候,猎人已经出门干活了。我扶着门框,看见他在草丛深处用力的挥舞着刀。回身,我看见地板上躺着三个酒瓶。
我在清泠泠的溪水中洗脸的时候,他回来了。在火上把蘑菇汤煨好。喝完汤,临别的时候到了,我在背包里摸索半天,最后,只有一把瑞士军刀算得上是对他有用的东西。我便把这东西送给他。
我怕他不接受,便说:“留在这里吧,明年我还要来。”
他双眼扫视整个木屋,脸上露出尬尴的神情,他虽然什么话都没有说,但我明白他的意思,是说,没有什么可以送给我。
我走出很远了,他还站在路口。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没有挥手,也没有喊再见。直到我转过山弯,再回头时,我们彼此便消失在对方的视线里。
6、最后的行程
我知道,这两三天的路途,将是我此行最后的行程。
在我的预想中,这两三天将全是领略自然的旅程,我将不会再把眼光投向任何一个村庄或庙宇。
但当我在鹧鸪山下的峡谷里,离开那一大片山间草场,顺着溪边的道路走出十多里路,遥遥看见这条山沟尽头处敞开的峡口时,眼前出现的一大片废墟却使我有些目瞪口呆。虽然,我事先就知道会在路上遭遇这片废墟,但当这片废墟真正出现在眼前的时候,还是让我感到非常震撼。
废墟出现之前,是大片大片曾经被开垦,耕种多年后又抛弃的土地。不知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抛荒的土地再长成漂亮的草地。好像是为了演绎那个荒字,地里长着齐腰高的一些说不上名目的多刺的非草非树的植物。草丛中奔着许多样子像老鼠,却有没有尾巴的高原鼠兔。
穿过这些荒地,溪流上的一道小桥已经坍塌了。但从留在两岸朽腐的桥柱来看,这座桥曾经相当宽大。然后,一条倾斜的小街出现了。街道上长出的草绒绒的,踩上去却给人一种踩在腐尸之上的感觉。几百米长的一条小街两边,许多石头的建筑都倒塌了,只有这里那里,还立着一些经风沐雨的残墙。在过去驿路畅通的时候,这是一个繁荣的小镇,一个远近闻名的商贾云集的驿站。驿站的名字叫做马塘。50年代,鹧鸪山通了公路,这条驿道便日渐荒芜。镇上的商人们渐渐散去。留下的人家,也三三两两迁到了几里外的公路边上,再聚集起来时,已经不是一个小镇,而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村庄。虽然,村庄的名字还是叫做马塘。但其重要的意义已经荡然无存了。
两三年前,我就曾想来看看这个地方,那时,还有人告诉我说,老街上还有两三户人家。但当我走在这个好像是非现实世界的街道上时,却没有看到一座完好的房子,看来,这个古老的小镇已经完全死亡,留在这世上的,仅仅是一种遥远而又模糊的记忆了。
街道两旁残墙逶迤,荒草弥漫。有些人家院子里已经长出了野蔷薇树。更多的残墙朝着街道洞开着窗子与门户。那些洞开的窗户与门户后面,白天与黑夜,曾经有过许多的梦想,许多的故事,许多的爱恨情仇,但这一切,在今天,都已经被时间之手无情藏书网
洞穿,空洞的门窗后面,只是空荡荡的青山与蓝天。
我注意到,街道两边,还有两道石板嵌出的水渠,水渠上面也铺盖着石板。在商贾云集的时代,这些沟渠肯定把清澈的溪水送到每一户人家门前。我一直想跨过一道残墙,走进过去的一户人家,看看那些乱石朽木下到底掩藏着什么。
但我却没有这样做。
我突然心生畏惧,害怕惊醒里面沉睡的鬼魂,在那一大片废墟中间,我真的相信这个世界上会存在鬼魂。
心里的恐惧使我的脚步不由得快了起来。
直到走出镇子,走上镇子前面的一个小山岗,我才又感觉到阳光的温暖与明亮。我在一大块岩石上坐了下来。岩石旁边,一株野葡萄上结出了豌豆大小的紫色果实。下面的一块荒地里,我还看见了一些油菜,顶上开着黄色的花,中部和小部的荚已经很饱满了。这是过去的居民留下的种籽,仍在这里独自生长。周围的一大片黄色的金盏花我相信也是某家花园里飘出的种子蔓生而成的吧。
离开的时候,我没有回头,却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跟在后面,在絮絮私语,在叹息,使我背上阵阵发凉。
但我心里已经暗暗决定,我还要选一个时间,带上一两个朋友,再来这个地方,这个地方,将是我下一部有关驿道的小说开始的地方。我要让驿道上这些正被遗忘的镇子,对于这个世界已然成为湮灭的记忆的镇子的故事与人生,在我的文字之间复活过来。而在此之前,我需要在这样的地方感受某种神秘的力量,我觉得这些镇子的魂灵还在什么地方游荡。
这样想着的时候,眼前的峡谷再次敞开,一个更大的河谷展现在眼前,久违了的梭磨河滔滔的水流出现在眼前。从一大片麦地边的栅栏旁走过,看见一眼泉水,从一株柏树下慢慢沁出,泉眼上静静地浮着一只桦皮水瓢。
然后,道路在快接近一个村庄时急转直下,下了高高的河岸,又是一道宽阔的木桥。
村子很小,桥上行走的人也很少。所以,桥面上的木板让雨水洗得干干净净,露出了象牙色的漂亮木纹。这个村庄,.99lib?就是新马塘,但我不想在此停留太久。过了桥,便又回到从山上盘旋而下的公路上了。
一个小时后,我已经坐在一辆卡车上,司机把我带到刷经寺。
刷经寺是一个50年代迅速建立起来的镇子。这里,两边的山已经十分低矮。森林已经非常稀少。那些宽阔的牧场上,已经出现了牧人黑色的牛毛帐篷。我已经接近高原的顶端,这里的河谷里,已经是海拔3000多米的高度了。
我在这里就是想租到一辆吉普车,这辆车能让我去到梭磨河的源头,我的此行必须追溯到一条河流的最初的起源。梭磨河对于嘉绒来说,是一条非常重要的河流,所以,这个源头的风声将是本书的最后的乐章。
对我来说,刷经寺不是一个陌生的地方,找到一个朋友,在他家里吃了饭,喝了酒,告辞的时候,他告诉我,车子明天早上九点就来接我。
回到旅馆睡下,风就起来了,风扑打着窗户,把广大原野的声音带到了我的枕边,我的梦境边缘。
7、上溯一条河流的源头
早上醒来,我觉得脑袋里在嗡嗡作响,脚步也有些发飘。
我知道,这是海拔高度造成的轻微反应。毕竟,我已经有两三年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打开窗户,冷凛清新的空气一下便涌进了屋子。虽然窗外的马路上尘土飞扬,但停在浑圆山丘上的天空却纤尘不染。
神灵给了我一个好天气。想到这个,我的心情便愉快起来。
当我在楼下的回民饭馆里吃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羊杂碎汤,就了两只烧饼,拍拍鼓胀的肚子时,一辆疾驰而来的北京吉普停在了我的面前。搭眼一看,就知道这已经是一台非常老旧的汽车了。这种车是一些单位淘汰下来的,几千块钱处理给私人,这些偏僻的小镇上,没有什么就业机会,一些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家里掏钱买上这么一辆车,遇上一个两个零星的游客,跑一二百公里,赚点租车费,也算是一份正经的职业了。
打开后座门放我的行李包的时候,我看到后座上放着鱼杆和一支猎枪。
当我在司机前面的座位上落座,引擎发出一声怒吼,车后扬起一阵尘土,我们就上路了。
上路了。
车子驶出镇子不远,另一种风貌的峡谷在我眼前展开。
公路两边的柳树和草地上,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河流两岸点缀着团团灌木丛的草地越来越宽阔,两边蜿蜒相随的山脉越退越远,而且越来越低矮,越来越浑圆。
河里的水越来越小,越来越平缓,越来越曲折漫漶。
80年代,我在小说里开始描写这个地带的自然风貌。最初的作品是一个短篇,名字就叫《欢乐行程》。在这篇作品里,我把这个地带叫做群山与草原的过渡地带。这个命名漫长了一些,但却相当准确。在没有发现地理学家为这样的过渡地带给出一个简洁而又更为准确的命名之前,我在这里还是只能沿用10年前自己小说里的命名来称呼这个地带。
这个地带,过去是梭磨土司的辖地,是土司家的牧场。现在已经划归坐落在草原上的红原县管辖。
司机减缓了一点车速,把后座的猎枪递到我手上。意思是说,窗外的草地上随时可能出现猎物,坐在车里就可以随时开枪。
我问:“多少钱一枪。”
“二十。”他随即又突然吐出了舌头,说:“不,那是对游客,不是你,你是朋友介绍的。”
我笑了:“打折?”
他没有回答我,一双眼睛紧盯着前面,慢慢停下了车。然后,伸出手。
顺着他的手看过去,视线里出现了两只野鸡。灰扑扑的野鸡在灌丛中用爪子不停地刨着什么。并不时警惕地用长颈把头支出灌丛,倾听着四周的动静。野鸡的头伸出灌丛的时候,那头颈的转动像是潜艇伸出海面窥探的潜望镜,但我总觉得不是在看,而是在听。当我从车上跳下来,慢慢向它们靠近时,两只野鸡卜噜噜扑扇着翅膀,奋力跑开了。这些野鸡大多都已经失去了飞翔的能力,扑扇一对翅膀,无非是使逃命的双脚负担减轻一点。这些野鸡有时也能展开翅膀在空中摆出一个优美的飞行姿态,但那只是从高处到低处的滑翔。
两只野鸡跑到河边,站住了,又伸出了长长的颈项。我用枪瞄准,准星前已经只有一片虚光,看不见目标了。这些年,视力慢慢下降,野鸡已经在我有把握的射程之外了。
但我还是开了一枪,枪声在宽阔的山谷中,一下就被清冽的空气吸附掉了。没有期待当中的响亮。
我回到路上,再抬眼看去,那对野鸡还站在河边,没有被枪声所惊吓。
我们又上路了。司机按了两声喇叭,这回,野鸡钻进灌木丛,看不见了。
两个小时后,车子已经开到了查真梁子下面。这是从川西平原登上若尔盖草原的最后一级台阶。
登上去,就是海拔4000米的茫茫草原。
我没有选取国道213线选取的那条最陡峭,但也最为近捷的路线。因为那样的话,我就不能到达这条河流的源头了。而是离开公路,顺着山下的河边在草地上摇摇晃晃地开出了十多公里,这里,河水已经变成了一条溪流。一道迈开大步就可以跨越的溪流。两岸的草地也越渐松软,再往前开,车子就要陷在沼泽里去了。
司机看看我,意思是不能再往前开了。
车子便在山脚下的草原上停了下来。
耀眼的阳光把草原照亮,也把身上照得暖洋洋的。司机走到河边用手试试水,说要等太阳把水晒暖和了,鱼才会出来。那时,才能下竿。我坐在柔软的草地上,了望着不远处一头长得肥肥实实的旱獭。旱獭在一个干燥的小丘上晒太阳。和我一样在阳光下取暖的旱獭一副老练而沉着的模样。它蹲坐在地上,上半身笔直挺立,双掌合于胸前,在笃信佛教的藏族人看来,这是向神佛祈求的姿态,所以,这种动物在有些草原上能够泛滥成灾。
尽管这样,这种看似笨拙无比的动物,却无比灵活,而且狡猾。它们在草原的地下,建立起一个复杂的地下通道。当你想对他有所动作的时候,它立即就会返身钻回地下。当你守候在这个洞口,并准备了足够耐心的时候,它又突然从另一个出口探出了肥胖的身子。
这些年旱獭的数量也开始减少。因为这种大多数时候生活在地下的动物,缝成褥子的皮毛和炖好的肉都有追风祛湿的作用,虽然当地人因为宗教原因不对它们下手,但外地人和城里的干部却持有另一种观点。
司机开始在四周寻找干牛粪,准备生火了。看来,他是对还藏在河里的鱼变成一锅好汤有着充分的信心。
我与旱獭对望一阵,抽了一支烟,然后,背起枪顺着溪流往上游走去。
脚下的草地表面很干燥,一串串的草穗与双脚纠缠着,弄出许多细密的声响。而下面却很松软,每一步下去,都有一次小小的塌陷。又走了一阵,面前再也没有平整的草地。而是一个个的多年的枯草与盘曲细密的草根形成的一个又一个的草墩,像一群蘑菇一样浮在沼泽之上。从一个草墩跳到另一个草墩,我的身上很快就出了一身细细的汗水。当这些草墩都不能连续成片时,便被一个又一个淤泥深重的明亮水洼隔离成了一个又一个相距遥远的孤岛。
几对黄鸭在水洼间觅食,这些水禽是这一年里最后的候鸟了。再过几场秋霜,它们就要长途飞行到很远的南方去了。直到来年夏天,才会回返。黄鸭被我惊飞起来,在天空中久久盘旋。
最后,我不得不离开河边,走到贴近山边的地方。双脚又踩到了坚实的地面。
回身望去,天上的黄鸭又落了下来,落在那些明亮的水洼中间。
河水在上午倾斜的强烈阳光下,折射出一线闪烁的银光。
我一直远望着河水。一大片沼泽消失了,宽阔的峡谷给两边的山丘收了一次腰,我又回到了河边。这里,河里的水量更少了,透过清浅的河水,可以看到水底下缓缓流动着细细的砂粒。很多干干净净的草根在水里流苏般飘荡。我喜欢我看到的这种景象。
我想再住上游走短短的一段,就会看到水流最初的起源了。这是梭磨河的最初起源。但这仅仅只是我的想象。
峡谷再一次敞开了。溪流闪烁着隐身于一片更广大的沼泽。这片沼泽再次把我逼向山边。后来,我发现,河流离我越来越远,我隔沼泽中央那条曲折漫漶,但仍然有迹可寻的溪流足足有好几公里的距离了。这种距离使我后悔没有把车上的背包带上。
足足两个小时,峡谷再一次收缩,细细的一线溪流又回到我的脚边。这时,两边的山丘差不多已经完全消失了。如果说还有山丘的话,也是两脉隐约而长的起伏了。直到这时,我才真正走到了梭磨河的源头。一个平淡无奇的99lib.小小水洼。水慢慢地从草皮底下浸润出来,我甚至看不出它在地面上的流淌。于是,我摘下一小片草叶,放在水面上,才看出细细的一线水上,那片草叶慢慢地顺流而下。我的身心没有出现预想过的那种激动的反映。虽然,我知道,这就是哺育了藏文化中独特的嘉绒文明的一条重要水流的发源,是大渡河,是长江一条支脉的最初的缘起。但我仍然平静得像这荒芜而又壮阔的荒野一样。而在我想象源头的景象,在想象中描画自己到达源头的情景时,曾经写下不止一首激情充沛的诗章。
也许,生命中有了这样的经历,面对一些人生的坎坷与磨难时,就能够从容面对了。
我俯下身去,慢慢地啜饮梭磨河源头的溪水。
清芬的水有一种透骨的冰凉。
我登上浅浅的山丘,这是我要攀登的大地阶梯的最后一级。
这是一个地理的制高点,也是我人生经历中的一个制高点。回望身后,河水曲折,越来越宽,一直没入越发崎岖的群山之中。那是长江水系的群山。一列列的向着东南方向。东南风不断顺着峡谷吹送,那是来自大海的气流给这片高地带来雨云的方向。也是我家乡的方向。
我现在也是站在一个地理的分界点上,只要原地转一个圈子,把脸朝向西北方向。像一声浩叹一样,展开了秋风中金黄的草原。草原上游牧的藏民们,已经是另外一种语言,另外一种风习,是传统上称为安木多的游牧文化区了。
山丘西北这一面的草原沼泽,也是另外一条水量丰沛的河流的源头。藏语叫做“嘎曲”,意思是白河。白色河流是高原阳光下的银光闪烁之河。是天堂里的牛奶之河。这条河向北流淌,注入了中华大地的另一条重要河流,黄河。
我的嘉绒之旅就此结束。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