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十四声枪响》 水边的文字屋(代序) 小时候在田野上或在河边玩耍,常常会在一棵大树下,用泥巴、树枝和野草做一座小屋。有时,几个孩子一起做,忙忙碌碌的,很像一个人家真的盖房子,有泥瓦工、木工,还有听使唤的小工。一边盖,一边想象着这个屋子的用场。不是一个空屋,里面还会放上床、桌子等家什。谁谁谁睡在哪张床上,谁谁谁坐在桌子的哪一边,不停地说着。有时好商量,有时还会发生争执,最严重的是,可能有一个霸道的孩子因为自己的愿望没有得到满足,恼了,突然地一脚踩烂了马上就要竣工了的屋子。每逢这样的情况,其他孩子也许不理那个孩子了,还骂他几句很难听的,也许还会有一场激烈的打斗,直打得鼻青脸肿哇哇地哭。无论哪一方,都觉得事情很重大,仿佛那真是一座实实在在的屋子。无论是希望屋子好好地保留在树下藏书网的,还是肆意要摧毁屋子的,完全把这件事看成了大事。当然,很多时候是非常美好的情景。屋子盖起来了,大家在嘴里发出噼里啪啦一阵响,表示这是在放爆竹。然后,就坐在或跪在小屋前,静静地看着它。终于要离去了,孩子们会走几步就回头看一眼,很依依不舍的样子。回到家,还会不时地惦记着它,有时就有一个孩子在过了一阵子时间后,又跑回来看看,仿佛一个人离开了他的家,到外面的世界去流浪了一些时候,现在又回来了,回到了他的屋子、他的家的面前。 我更喜欢独自一人盖屋子。 那时,我既是设计师,又是泥瓦工、木匠和听使唤的小工。我对我发布命令:“搬砖去!”于是,我答应了一声:“哎!”就搬砖去——哪里有什么砖,只是虚拟的一个空空的动作。很逼真,还咧着嘴,仿佛是一大摞砖头,死沉死沉的。很忙碌,一边忙碌一边不住地在嘴里说着:“这里是门!”“窗子要开得大大的!”“这个房间是爸爸妈妈的,这个呢——小的,不,大的,是我的!我要睡一个大大的房间!窗子外面是一条大河!”……那时的田野上,也许就我一个人。那时,也许四周是滚滚的金色的麦浪,也许四周是正在扬花的一望无际的稻子。我很投入,很专注,除了这屋子,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那时,也许太阳正高高地悬挂在我的头上,也许都快落进西方大水尽头的芦苇丛中了——它很大..很大,比挂在天空中央的太阳大好几倍。终于,那屋子落成了。那时,也许有一只野鸭的队伍从天空飞过,也许,天空光溜溜的,什么也没有,就是一派纯粹的蓝。我盘腿坐在我的屋子跟前,静静地看着它。那是我的作品,没有任何人参与的作品。我欣赏着它,这种欣赏与米开朗基罗完成教堂顶上的一幅流芳百世的作品之后的欣赏,其实并无两样。可惜的是,那时我还根本不知道这个意大利人——这个受雇于别人而作画的人,每完成一件作品,总会悄悄地在他的作品的一个不太会引起别人注意的地方,留下自己的名字。早知道这一点,我也会在我的屋子的墙上写上我的名字的。屋子,作品,伟大的作品,我完成的。此后,一连许多天,我都会不住地惦记着我的屋子,我的作品。我会常常去看它。说来也奇怪,那屋子是建在一条田埂上的,那田埂上会有去田间劳作的人不时地走过,但那屋子,却总是好好的还在那里,看来,所有见到的人,都在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它。直到一天夜里或是一个下午,一场倾盆大雨将它冲刷得了无痕迹。 再后来就有了一种玩具——积木。 那时,除了积木,好像也就没有什么其他的玩具了。一段时期,我对积木非常着迷——更准确地说,依然是对建屋子着迷。我用这些大大小小、不同形状、不同颜色的积木,建了一座又一座屋子。与在田野上用泥巴、树枝和野草盖屋子不同的是,我可以不停地盖,不停地推倒再盖——盖一座不一样的屋子。我很惊讶,就是那么多的木块,却居然能盖出那么多不一样的屋子来。除了按图纸上的样式盖,我还会别出心裁地利用这些木块的灵活性,盖出一座又一座图纸上并没有的屋子来。总有罢手的时候,那时,必定有一座我心中理想的屋子矗立在床边的桌子上。那座屋子,是谁也不能动的,只可以欣赏。它会一连好几天矗立在那里,就像现在看到的一座经典性的建筑。直到一只母鸡或是一只猫跳上桌子毁掉了它。 屋子,是一个小小的孩子就会有的意象,因为那是人类祖先遗存下的意象。这就是为什么第一堂美术课往往总是老师先在黑板上画上一个平行四边形,然后再用几条长长短短的、横着的竖着的直线画一座屋子的原因。 屋子就是家。 屋子是人类最古老的记忆。 屋子的出现,是跟人类对家的认识联系在一起的。家就是庇护,就是温暖,就是灵魂的安置之地,就是生命延续的根本理由。其实,世界上发生的许许多多事情,都是和家有关的。幸福、苦难、拒绝、祈求、拼搏、隐退、牺牲、逃逸、战争与和平,所有这一切,都与家有关。成千上万的人呼啸而过,杀声震天,血沃沙场,只是为了保卫家园。家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这就像高高的槐树顶上的一个鸟窝不可侵犯一样。我至今还记得小时候看到的一个情景:一只喜鹊窝被人捅掉在了地上,无数的喜鹊飞来,不住地俯冲,不住地叫唤,一只只都显出不顾一切的样子,对靠近鸟窝的人居然敢突然劈杀下来,让在场的人不能不感到震惊。 家的意义是不可穷尽的。 当我长大之后,儿时的建屋欲望却并没有消退——不仅没有消退,随着年龄的增长、对人生感悟的不断加深,而变本加厉。只不过材料变了,不再是泥巴、树枝和野草,也不再是积木,而是文字。 文字构建的屋子,是我的庇护所——精神上的庇护所。 无论是幸福还是痛苦,我都需要文字。无论是抒发,还是安抚,文字永远是我无法离开的。特别是当我在这个世界里碰得头破血流时,我就更需要它——由它建成的屋,我的家。虽有时简直就是铩羽而归,但毕竟我有可归的地方——文字屋。而此时,我会发现,那个由钢筋水泥筑成的家,其实只能解决我的一部分问题而不能解决我全部的问题。 多少年过去了,写了不少文字,出了不少书,其实都是在建屋。这屋既是给我自己建的,也是——如果别人不介意、不嫌弃的话,也尽可以当成你自己的屋子。 我想,其他作家之所以亲近文字,和我对文字的理解大概是一样的。不一样的是,我是一个在水边长大的人,我的屋子是建在水边上的。 曹文轩?99li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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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乔出身卑微,对于这一点,油麻地的人几乎谁也不了解——桑乔是从外地调来的。 从前的桑乔家没有一寸土地。桑乔只断断续续念过一年私塾。桑乔才十几岁,就开始跟着父亲打猎。一年四季,就在芦苇丛里走,在麦地里走,在林子里走,在荒野里走,眼睛总是瞪得滴溜圆,鼻子也总是到处嗅着。桑乔至今还有每走到一处就嗅嗅鼻子的习惯,并且嗅觉特别灵敏。因此,桑桑家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桑乔从外面回来了,一进屋,就嗅了嗅鼻子说:“家里有股臊味。”全家人就都嗅鼻子,但谁也嗅不出什么臊味来。桑乔却一口咬定说:“有。”最后,总会找到臊味的来源的,或是被桑桑用被子掩盖了的尿湿了的褥子,或是猫把尿撒了几滴在墙角上了。桑乔打猎,直打到二十五岁。二十五岁时的桑乔,皮肤是烟熏般的黄黑色。在这段岁月里,桑乔足足地领略到了猎人的艰辛与猎人的屈辱。在这个以农耕为本的地方,打猎是一种最低贱的行当。可是,桑乔家无地,他不得不打猎,不得不常常抓着血淋淋的野兔或野鸡,十分不雅地站在集市上向人兜售他的猎物。桑乔是在时刻可见的鄙夷的目光里长到二十五岁的。二十五岁之前的桑乔,因为不经常与人对话,总在沉默中度过,还落下了一个口吃的毛病。 桑乔从内心里厌恶打猎。桑乔喜欢的是读书识字。他凭着他一年私塾所学得的几个字,逮到什么书,就拼命去读,去猎获,样子就像跟随在他身边的那条猎狗。桑乔在河坡上,在麦地里,在树林间,看了无数本他从各处捡来的、搜寻来的、讨来的书。文字以及文字告诉他的故事、道理,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他说话虽然结巴,但人们还是从他的结结巴巴的话里看出了他的不同寻常之处。当到处兴办学校,地方上一时找不到教书先生发愁时,居然有人一下子想到了他。 桑乔很快向人们证明了他是一个出色的教书先生。他从一处换到另一处,而每换一处,都是因为他工作的出色。他一个一个台阶地上升着,直至成为一所小学的校长。 桑乔十分鄙视自己的历史。他下苦工夫纠正了自己的口吃,尽力清洗着一个猎人的烙印。当他站在讲台上讲课,当他把全体教师召集在一起开会,当他坐在藤椅上教人排戏,竟然没有人再能从他身上看出一丝猎人的痕迹来了。 但他自己,却在心中永远地记着那段历史。 他把那支猎枪留下了。后来的岁月中,不管迁移到什么地方,他总要把这支猎枪挂在外人看不到的房间的黑暗处。 猎枪挂在黑暗里,桑乔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它。但桑乔看到的不是猎枪,而是一根黑色的鞭子。 桑乔很在乎荣誉。因为桑乔的历史里毫无荣誉。桑乔的历史里只有耻辱。桑乔看待荣誉,就像当年他的猎狗看待猎物。桑乔有一只小木箱子。这只小木箱里装满了他的荣誉:奖状与作为奖品的笔记本。不管是奖状还是笔记本,那上面都有一个让他喜欢的不同级别的大红章。有地方政府这一级的,有县一级的,甚至还有省一级的。无论是奖状,还是笔记本,那上面所写着的都大同小异:奖给先进教育工作者桑乔。一年里头,桑乔总要在一些特别的时节或时刻,打开箱子来看一看这些奖状和笔记本。那时,巨大的荣誉感,几乎会使他感到晕眩。 现在,是桑桑六年级的上学期。 桑桑早看上了父亲小木箱里的笔记本,但一直没有下手。现在,他很想下手。他马上要考初中了,他要好好地准备。桑桑不管做什么事情,总爱摆谱,总爱把事情做得很大方,很有规格。但也不考虑后果。他将碗柜改成鸽笼,就是一例。这天晚上,他躺在床上想:我应该有很多本子,生词本、造句本、问答本……他粗算了一下,要有十本本子。前天,他曾向母亲要钱去买本子,但被母亲拒绝了:“你总买本子!”桑桑沉浸在他的大计划里,激动不已。这天上午,桑桑趁父亲去镇上开会,终于把小木箱从柜顶上取了下来,然后趁母亲去邱二妈家玩,将它抱到了屋后的草垛下。他撬掉了那把小锁,打开了这只从前只有父亲一人才有权利打开的小木箱。他把这些差不多都是布面、缎面的笔记本取出来一数,一共十二本。他把它们一本一本地摆开,放在草上。自从读书以来,他还从未使用过如此高级的本子。他看着这些笔记本,居然流出一串口水来,滴在了一本笔记本的缎面上。他把一本笔记本打开,看到了一枚红红的章子。他觉得章子挺好看,但却毫无父亲的荣誉感。等他把所有笔记本都打开看了看之后,他开始觉得盖章子的那一页很别扭了。他马上想到的一点就是清除掉这一页。他要把父亲的笔记本变成他桑桑的笔记本。只有这样,他用起来心里才能痛快。他想撕掉那一页,但试了试,又不太敢,只将其中一本的那一页撕开一寸多长。他把这些笔记本装进了书包,但,心里一直觉得那盖章子的一页是多余的。午饭后,他到底将装笔记本的书包又背到了屋后的草垛下。他取出一本打开,哗地一下撕下了那盖章子的一页。那声音很脆,很刺激人。他接着开始撕第二本的、第三本的……不一会儿,草上就有了十二张纸。十二枚大小不一但一律很红亮的章子,像十二只瞪得圆圆的眼睛在看着他。他忽然有点害怕了。他四下里看了看人,连忙将这十二张纸搓揉成一团。他想将这一团纸扔到河里,但怕它们散开后被人发现,就索性将它们扔进了黑暗的厕所里。 下午上课,桑桑的桌上,就有一本又一本让人羡慕的笔记本。 桑乔发现这些笔记本已被桑桑划为己有,是在一个星期之后。那是一个星期天,桑桑还在外面玩耍,柳柳不知要在桑桑的书包里找什么东西,把桑桑书包里的东西全都倒在了床上,被正巧进来的桑乔一眼看见了。他首先发现的是那些笔记本已变薄(桑桑有撕纸的习惯,一个字没写好,就哗地撕掉),其中有几本,似乎还只剩下一小半。他再一本本地打开来看,发现那一页一页曾经看了让他陶醉的盖了大红章的纸,都被撕掉了。当即,他就歇斯底里吼叫起来,吓得柳柳躲在墙角上,捂住耳朵,闭上眼睛不敢看他。 桑桑回来之后,立即遭到了一顿毒打。桑乔把桑桑关在屋里,抽断了两根树枝,直抽得桑桑尖厉地喊叫。后来,桑乔又用脚去踢他,直将他一脚踢到床肚里。桑桑龟缩在黑暗的角落里哆哆嗦嗦地哭着,但越哭声音越小——他已没有力气哭了,也哭不出声来了。 被关在门外的母亲,终于把门弄开,见桑乔抓着棍子还浑身发颤地守在床前等桑桑出来再继续揍他,拼了命从桑乔手里夺下棍子:“你要打死他,就先打死我!”她哭了,把桑桑从床下拉出,护在怀里。 柳柳更是哇哇大哭,仿佛父亲不是打的桑桑,而是打的她。 桑乔走出门去,站在院子里,脸色苍白,神情沮丧,仿佛十几年用心血换来的荣誉,真的被儿子一下子全都毁掉了。 当天深夜,桑乔一家人,都被桑桑锐利的叫唤声惊醒了。 母亲下了床,点了灯,急忙过来看他。当她看到桑桑满头大汗,脸已脱色,再一摸他的手,直觉得冰凉时,便大声喊桑乔:“他爸,你快起来!你快起来!” 桑桑用一只手捂着脖子向母亲说着:“脖子疼。” 母亲将他的手拿开,看到了他脖子上一个隆起的肿块。这个肿块,她已看到许多日子了。 又一阵针扎一般的疼痛袭击了桑桑,他尖叫了一声,双手死死抓住了母亲的手。母亲坐到床边将他抱起,让他躺在了她怀里。 桑乔站在床边问:“这个肿块已长了多少天啦?我怎么没看见?” 母亲流着泪:“你整天就只知道忙你的学校!你什么时候管过孩子?你还能看见孩子长了东西?两个月前,我就对你说过,你连听都没听进耳朵里去!……” 桑桑的头发都被汗水浸湿了,他的嘴唇一直在颤动着。他躺在母亲怀里,一次又一次地被疼痛袭击着。 桑乔这才发现.99lib.眼前的桑桑清瘦得出奇:两条腿细得麻秆一般,胸脯上是一根根分明的肋骨,眼窝深深,眼睛大得怕人。 桑乔翻出两粒止痛片,让桑桑吃了,直到后半夜,桑桑的疼痛才渐渐平息下去。

桑乔带着桑桑去了镇上医院。几个医生都过来看,看了之后,都说:“桑校长,早点带孩子去城里医院看,一刻也不能拖延。” 桑桑从医生们的脸上,更从父亲的脸上,看出了事情的严重。 当天,桑乔就带着桑桑去了县城。 桑桑去了三家医院。每一家医院的医生,都是在检查完他脖子上的肿块之后,拍拍他的头说:“你先出去玩玩好吗?”桑乔就对桑桑说:“你到外面玩一会儿,我马上就来。”桑桑就走出了诊室。但桑桑没有走出医院到外面去玩,而是坐在医院走廊里的长椅上。他不想玩,就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等父亲。 桑桑能感觉到父亲的表情越来越沉重,尽管父亲做出来的是一副很正常的样子。但桑桑自己不知道自己是一种什么感觉。他只知道跟着父亲走进医院,走出医院,走在大街上。他唯一感觉到的是父亲对他很温和,很温暖。父亲总是在问他:“你想吃些什么?”而桑桑总是摇摇头:“我不想吃什么。”但桑桑心里确实没有去想吃什么。 天黑了,父子俩住进了一家临河小旅馆。 晚饭吃得有点沉闷,但桑桑还是吃了一些。他发现父亲在吃饭时,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筷子放在菜盘里,却半天不知道夹菜。当父亲忽然地想到了吃饭时,又总是对桑桑说:“吃饱了饭,我们逛大街。” 这是桑乔带着桑桑第一回夜晚留宿城里。 桑桑跟着父亲在大街上走着。已是秋天,风在街上吹着时,很有了点凉意。街两旁的梧桐树,虽然还没有落叶,但已让人感觉到,再刮几起秋风,枯叶就会在这夜晚的灯光里飘落。父子俩就这样走在梧桐树下的斑驳的影子里。秋天夜晚的大街,反倒让人觉得比乡村的夜晚还要寂寞。 父亲看到桑桑落在了后面,就停住了,等他走上来时,说:“还想逛吗?” 桑桑不知道自己的内心是想逛,还是不想逛。 父亲说:“天还早,再走走吧。” 桑桑依然跟着父亲。 路过一个卖菱角的小摊,父亲问:“想吃菱角吗?” 桑桑摇摇头。 路过一个卖茶鸡蛋的小摊,父亲问:“想吃茶鸡蛋吗?” 桑桑还是摇摇头。 又路过一个卖烀藕的小摊,父亲问:“吃段烀藕吧?”这回,他不等桑桑回答,就给桑桑买了一大段烀藕。 桑桑吃着烀藕,跟着父亲又回到了小旅馆。 过不一会儿,就下起晚雨来。窗外就是河,桑桑坐在窗口,一边继续吃烀藕,一边朝窗外望着。岸边有根电线杆,电线杆上有盏灯。桑桑看到了灯光下的雨丝,斜斜地落到了河里,并看到了被灯光照着的那一小片水面上,让雨水打出来的一个个半明半暗的小水泡泡。他好像在吃藕,但吃了半天,那段藕还是那段藕。 “不好吃,就不吃了。”父亲说完,就从桑桑手中将那段藕接过来,放在床头的金属盘里,“早点睡觉吧。”父亲给桑桑放好被子,并且帮着桑桑脱了衣服,让桑桑先钻进被窝里,然后自己也脱了衣服,进了被窝。这是个小旅馆,父子俩合用一床被子。 桑桑已经没有和父亲合用一床被子睡觉的记忆了,或者说,这种记忆已经很模糊了。桑桑借着灯光,看到了父亲的一双大脚。他觉得父亲的大脚很好看,就想自己长大了,一双脚肯定也会像父亲的大脚一样很好看。但,就在他想到自己长大时,不知为什么鼻头酸了一下,眼泪下来了。 父亲拉灭了灯。 桑桑困了,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但睡得不深。他隐隐约约地觉得父亲在用手抚摸着他的脚。父亲的手,一会儿在他的脚面上来回地轻抚着,一会儿在轻轻地捏着他的脚趾。到了后来,就用手一把抓住他的脚,一松一紧地捏着。 桑桑终于睡熟。他醒来时,觉得被窝里就只有他一个人。他微微抬起头来,看见父亲正坐在窗口抽烟。天还未亮,黑暗中,烟蒂一亮一亮地照着父亲的面孔,那是一张愁郁的面孔。 雨似乎停了,偶尔有几声叮咚水声,大概是岸边的柳树受了风吹,把积在叶子上的雨珠抖落到河里去了。 第二天,父亲带着桑桑回家了。 路过邱二妈家门口时,邱二妈问:“校长,桑桑得的什么病?” 桑乔竟然克制不住地在喉咙里呜咽起来。 邱二妈站在门口,不再言语,默默地看着桑桑。 桑桑还是那样跟着父亲,一直走回家中。 母亲似乎一下子就感觉到了什么,拉过桑桑,给他用热水洗着脸,洗着手。 桑乔坐在椅子上,低着头,一言不发。 老师们都过来了,但谁也没有向桑乔问桑桑究竟得了什么病。 篮球场上传来了阿恕们的喊声:“桑桑,来打篮球!” 蒋一轮说:“桑桑,他们叫你打篮球去呢。” 桑桑走出了院子。桑桑本来是想打一会儿篮球的,但走到小桥头,突然地不想打了,就又走了回来。当他快走到院门口时,他听见了母亲的压抑不住的哭声。那哭声让人想到天要塌下来了。 柳柳并不知道母亲为什么那样哭,直觉得母亲哭总是有道理的,也就跟着哭。 邱二妈以及老师们都在劝着母亲:“师娘师娘,别这么哭,别这么哭,别让桑桑听见了……” 桑桑没有进院子。他走到了池塘边,坐在塘边的凳子上,呆呆地看着池塘里几条在水面上游动着的只有寸把长的极其瘦弱的小鱼。他想哭一哭,但心中似乎又没有什么伤感的东西。他隐隐地觉得,他给全家,甚至给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带来了紧张、恐慌与悲伤。他知道,事情是十分?99lib.严重的。然而,在此刻他却就是无法伤心起来。 他觉得有一个人朝他走来了。他用两只细长的胳膊支撑在凳子上,转过头去看。他见到了温幼菊。 温幼菊走到了他跟前,把一只薄而柔软的手轻轻放在他的肩上:“桑桑,晚上来找我一下好吗?” 桑桑点点头。他去看自己的脚尖,但脚尖渐渐地模糊了起来。

桑桑最喜欢的男老师是蒋一轮,最喜欢的女老师是温幼菊。 温幼菊会唱歌,声音柔和而又悠远,既含着一份伤感,又含着一份让人心灵颤抖的骨气与韧性。她拉得一手好胡琴。琴上奏得最好的又是那曲《二泉映月》。夏末初秋的夜晚,天上月牙一弯,她坐在荷塘边上,拉着这首曲子,使不懂音乐的乡下人,也在心里泛起一阵莫名的悲愁。桑桑的胡琴就是温幼菊教会的。 在桑桑看来,温幼菊最让人着迷的还不仅仅在于她会唱歌,会拉胡琴,更在于她一年四季总守着她的药罐子。他喜欢看她熬药,看她喝药,看她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温幼菊不管是在什么地方出现,总是那副样子。她自己似乎也很喜欢自己这个样子——这个样子使她感到自己很温馨,也很有人情。 因为她的房间一年四季总飘逸着发苦的药香,蒋一轮就在她的门上挂了一小块木牌,那上面写了两个字:药寮。 桑桑不懂“寮”是什么意思,蒋一轮就告诉他:“寮就是小屋。” 温幼菊笑笑,没有摘掉牌子。她的小屋本就是熬药的地方。她喜欢熬药,甚至喜欢自己有病。“药寮”——这个名字挺古朴,挺雅的。 桑桑进屋子时,温幼菊正在熬药。 温幼菊坐在小凳上,见了桑桑,也给了他一张小凳,让他与她一起面对着熬药的炉子。 这是一只红泥小炉,样子很小巧。此时,炭正烧得很旺,从药罐下的空隙看去,可以看到一粒粒炭球,像一枚枚蛋黄一样鲜艳,炉壁似乎被烧得快要熔化成金黄色的流动的泥糊了。 立在炉上的那只黑色的瓦罐,造型土气,但似乎又十分讲究,粗朴的身子,配了一只弯曲得很优雅的壶嘴和一个很别致的壶把。药已经煮开,壶盖半敞,蒸汽推动着壶盖,使它有节奏地在壶口上弹跳着。蒸汽一缕一缕地升腾到空中,然后淡化在整个小屋里,使小屋里洋溢着一种让人头脑清醒的药香。 在深秋的夜晚,听着窗外的秋风吹着竹林与茅屋,小红炉使桑桑感到十分温暖。
//..plate.pic/plate_347235_2.jpg" /> 温幼菊没有立即与桑桑说话,只是看着红炉上的药罐,看着那袅袅飘起的淡蓝色的蒸汽。她的神情,就像看着一道宁静的风景。 桑桑第一次这样认真地面对红炉与药罐。他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他好像也是挺喜欢看这道风景的。 温幼菊往罐里续了点清水之后,依然坐了下来。她没有看桑桑,望着红炉与药罐问他:“害怕吗?” 桑桑说不清楚他到底是害怕还是不害怕。他甚至有点渴望自己生病。但他又确实感觉到了,事情似乎太严重了。他倒是有一种模模糊糊的孤独感。 桑桑望着炉口上似有似无的红焰,不说话。 “你来听听我的故事吧。”温幼菊回忆着,“我很早就失去了父母。是奶奶把我带大的,我得永远记住我的奶奶,永生永世。这倒不在于奶奶知我的冷热,知我的饥饱,而在于她使我学会了活着所必要的平静和坚韧。奶奶是个寡言的人。细想起来,奶奶没有留给我太多的话。在我的记忆里,最深刻的,只有她留下的两个字:‘别怕’!这几乎是她留给我的全部财富,但这财富是无比珍贵的。记得我七岁时,那年冬天,我望着门前那条冰河,很想走过去。我想站在对岸,然后自豪地大声叫奶奶,让她来看我。但我走到冰上时,却不敢再往前走了,虽然我明明知道,冰已结得很厚很厚。这时,我感觉到身后的岸上,站着奶奶。我没有回头看她,但我能感觉到奶奶的目光——鼓励我的目光。当我还在犹豫不决时,我听到了她的声音:别怕!奶奶的声音不大,但在我听来,却像隆隆的雷声。我走过去,走过去,一直走过去……我登上了对岸,回头一看,奶奶正拄着拐棍站在寒冷的大风中,当时奶奶已经七十岁了。我没有大声地叫她。因为,我哭了。……” 温幼菊用铁钩捅了几下炉子,炉口飞出一片细小的火星。 “十二岁那年,我生病了,非常非常严重的病。医生说,我只能再活半年。那天傍晚,我独自一人走到大堤上去,坐在一棵树下,望着正一寸一寸地落下去的太阳。我没有哭,但我能感觉到我的手与脚都是冰凉的。奶奶拄着拐棍来了。她没有喊我回家,而是在我身边坐下了。天黑了下来,四周的一切,都渐渐地被黑暗吞没了。风越吹越大,我浑身哆嗦起来。当我抬头去望奶奶时,她也正在望我。我在黑暗里,看到了她的那双慈祥的、永远含着悲悯的眼睛。我扑到她怀里,再也克制不住地哭泣起来。她不说话,只是用手抚摸着我的脑袋与肩头。月亮升上来了,很惨白的一轮。奶奶说:别怕!我伏在她腿上,竟然睡着了……后来的日子里,奶奶卖掉了她的一切,领着我四处治病。每当我感到绝望时,奶奶总是那句话:别怕!听到这两个字,我就会安静下来。那时,我既不感到恐怖,也不感到悲伤。我甚至那样想:我已见过太阳了,见过月亮了,见过麦地和风车了,见过那么多那么多的好人了,即使明天早上,真的走了,也没有什么遗憾了。我像所有那些与我年纪一样大的女孩子一样,觉得很快乐。奶奶每天给我熬药,而我每天都要喝下一碗一碗的苦药。我听从奶奶的,从不会少喝一口。喝完了,我朝奶奶笑笑……” 温幼菊将药倒进一只大碗,放上清水,接着再熬第二和。 停顿了很久,温幼菊才说:“十七岁那年,我考上了师范学校。也就是那年秋天,奶奶走了。奶奶活了八十岁。奶奶是为了我,才活了八十岁的。奶奶临走前,抓住我的手。她已说不出话来了。但我从她微弱的目光里,依然听到了那两个字:别怕!”她没有看桑桑,但却把胳膊放在了桑桑的脖子上:“桑桑,别怕……” 眼泪立即汪在了桑桑的眼眶里。 温幼菊轻轻摇着桑桑,唱起歌来。没有歌词,只有几个抽象的叹词: 咿呀……呀, 咿呀……呀, 咿呀……哟, 哟…… 哟哟,哟哟…… 咿呀咿呀哟…… 这几个叹词组成无穷无尽的句子,在缓慢而悠长的节奏里,轻柔却又沉重,哀伤却又刚强地在暖暖的小屋里回响着。桑桑像一只小船,在这绵绵不断的流水一样的歌声中漂流着……

桑乔丢下工作,领着桑桑去了苏州城看病。一个月下来,看了好几家医院,用尽了所带的钱,换得的却是与县城医院一样的结论。桑乔看过不少医书,知道医学上的事。随着结论的一次又一次的相同,他已不再怀疑一个事实:桑桑不久后将离他而去。桑乔已不知道悲哀,只是在很短的时间内,长出一头白发。他总是在心里不停地责备自己对桑桑关注得太迟了——甚至在桑桑已经病得不轻的情况下,还为了那点荣誉凶狠地毒打了他。他对桑桑充满了怜悯与负疚。 “这种病反而可能会被一些偏方治好。”抱着这一幻想,桑乔买了一些他深知是无用的药,领着桑桑又回到了油麻地,从此开始了对民间绝招的寻找。这个行动开始后不久,线索就一天一天地增多,到了后来,竟有了无数条线索。就像过去紧紧抓住任何一个可获取荣誉的机会一样,桑乔拼命抓住了这些听来可以夺回桑桑生命的线索。 在以后的许多日子里,油麻地的人经常看到的情景是:桑乔领着桑桑出门了,或是桑乔领着桑桑回家了。有时,是桑乔拉着桑桑的手在走路;有时,是桑乔背着桑桑在走路;有时是当天出门当天回来;有时则一两天或两三天才回来。归来时,总会有不少人走上前来观望。人们从桑乔脸上也看到过希望,但看到更多的是深深的无望。桑乔的样子一日比一日疲惫,而桑桑也在一日一日地消瘦。到了后来,人们再看到桑乔又从外面领着桑桑回来时,见桑乔的表情都有点木讷了。桑乔依旧没有放弃任何一条线索,并且还在一个劲地寻找线索。他的行为几乎变成了一种机械性的行为,能在几天时间里面,就踏破一双鞋底。 油麻地的孩子们并不懂得桑桑的病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病,但他们从桑桑父母的脸上和老师的脸上感觉到了在桑桑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当桑桑出现时,他们总显出不知如何看待桑桑的样子而远远地站着不说话。少数几个孩子,如秃鹤、阿恕,会走过来叫一声“桑桑”,但很快又不知道再与桑桑说些什么好了。那一声“桑桑”,声音是异样的,亲切而带了些怜悯。 桑桑发现,他从未像今天这样被孩子们所注意。他有一种说不出的娇气感和莫名其妙的满足感。他哀伤而又甜美地接受着那一双双祝福与安慰的目光,并摆出一副“我生病了”的无力而不堪一击的样子。他忽然文静了,卫生了,就像当初纸月到油麻地小学来读书那会儿一样。所不同的是,现在,他又多了些娇气与软弱。他心安理得地接受着大家的照顾,用感激而温柔的目光去看着帮助着他的人。他还在断断续续地上课。老师们对他总是表扬,即使他的课堂回答并不理想,即使他的作业错得太多。桑桑也并不觉得这一切有什么不合适,只是稍稍有点害臊。 在无数双目光里,桑桑总能感觉到纸月的目光。 自从桑桑被宣布有病之后,纸月的目光里就有了一种似有似无的惊恐与哀伤。她会在人群背后,悄悄地去看桑桑。而当桑桑偶然看到她的目光时,她会依旧望着桑桑,而不像往常那样很快将目光转到一边去,倒是桑桑把目光先转到了一边。 纸月知道桑桑生病的当天,就告诉了外婆:“桑桑生病了。” 从那以后,纸月隔不几天,就会走进桑桑家的院子,或是放下一篓鸡蛋,或是放下一篮新鲜的蔬菜。她只对桑桑的母亲说一句话:“是外婆让我带来的。”也不说是带给谁吃的。而桑桑的母亲在与邱二妈说起这些东西时,总是说:“是纸月的外婆,带给桑桑吃的。” 那天,桑乔背着桑桑从外面回来时,恰逢下雨,路滑桥滑。纸月老早看到了艰难行走着的他们,冒着雨,从操场边上的草垛上拨下了一大抱稻草,将它们厚厚地撒在了容易打滑的桥上。趴在桑乔背上的桑桑远远就看到了这一切。当桑乔背着桑桑踏过松软的稻草走进校园里,桑桑看到了站在梧桐树下的纸月:她的头发已被雨水打湿,其中几丝被雨水贴在了额头上,瘦瘦的下巴上,正滴着亮晶晶的雨珠。 冬天将要结束时,桑桑的身体明显地变坏了。他每天下午开始发烧,夜里睡觉时,动不动就一身虚汗,就像刚被从水中打捞出来一般。早晨起来,桑桑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仿佛自己不久就会像他的鸽子一样飘入空中。也就在这越来越感到无望的日子里,桑乔带着桑桑去外地求医时,偶然得到一个重要的线索:在离油麻地一百多里地的一个叫牙塘的地方,有个老医生,得了祖传的医道与秘方,专治桑桑的这种病,治好了许多人。
//..plate.pic/plate_347235_3.jpg" /> 这天,桑乔领着桑桑再一次出发了。 才开始,桑桑是拒绝出发的。他大哭着:“我不去!我不去!”他不想再给自己治病了。这些日子,他已吃尽了无数的苦头。苦药,他已不知喝下了多少碗。他甚至勇敢地接受了火针。一根那么长的针,烧得通红,向他脖子上的肿块直扎了下去…… 又是温幼菊将他叫进了她的“药寮”,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像她的奶奶当年那样对桑桑说了一句话:“别怕!”然后,就坐在红泥小炉的面前,望着药罐,唱起那天晚上唱的那首无词的歌…… 文弱的温幼菊,却给了他神秘的力量。 一路上,桑桑的耳边总能听到那支歌。 随着与牙塘距离的缩短,事情似乎变得越来越有希望。桑乔一路打听着,而一路打听的结果是:那个希望之所在,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确定,越来越让人坚信不疑。人们越来越仔细地向他描摹着那个叫高德邦的老医生的家史以及高家那种具有传奇色彩的医疗绝招。桑乔甚至碰到了一个曾被高德邦治好的病人。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病人,他看了一下桑桑的肿块说:“和我当时的肿块一模一样,也是长在脖子上。”然后他一边向桑乔诉说着高德邦的神奇,一边让桑乔看他的脖子——光溜溜的没有任何病相的脖子。看了这样的脖子,桑乔笑了,并流下泪来。他朝他背上的桑桑的屁股上使劲地打了两下。 而早已觉得走不动路的桑桑,这时要求下来自己走路。 桑乔同意了。 他们是在第三天的上午,走到牙塘这个地方边上的。当从行人那里认定了前面那个小镇就是牙塘时,他们却站住不走了,望着那个飘着炊烟的、房屋的屋顶几乎是清一色的青瓦盖成的小镇。在桑乔眼里,这个陌生而普通的小镇,成了让他灵魂战栗的希望之城。牙塘!牙塘! 他在心中反复念叨着这个字眼,因为,它与儿子的生命休戚相关。 桑桑觉得父亲一直冰凉干燥的手,现在出汗了。 他们走进了镇子。 但仅仅是在半个小时之后,父子俩的希望就突然破灭了—— 他们在未走进高家的院子之前,就已在打听高德邦家住哪儿时听到了消息:“高德邦头年就已经去世了。”但桑乔还是拉着桑桑,坚持着走进了高家院子。接待他们的是高德邦的儿子。当他听明白了桑乔的来意之后,十分同情而不无遗憾地说:“家父去年秋上过世了。”并告诉桑乔,高德邦是突然去世的,他们家谁也没有从高德邦那里承接下祖上那份医术。桑乔听罢,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拉着桑桑的手走出高家的院子的。 当天,桑乔没有领着桑桑回家,而是在镇上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了。他突然地感到,他已再也抵挡不住沉重的疲倦。他两腿发软,已几乎走不动路了。 桑桑也已疲倦不堪,进了小旅馆,和父亲一道上了床,倒头就睡。

桑乔和桑桑回到油麻地小学时,全校师生正在大扫除。地已扫得很干净了,但还在扫;玻璃已擦得很亮了,但还在擦。见了桑乔,从老师到学生,都一脸歉意。因为,一直挂在油麻地小学办公室墙上的那面流动红旗,在这两天进行的各学校互比中,被别的学校摘去了:油麻地小学从外部环境到内部教学秩序,皆一片混乱。昨天,当这面红旗被摘掉后,老师们立即想起了此时此刻正背着桑桑走在路上的桑乔,一个个都在心里感到十分不安,他们甚至有一种犯罪感。因此,今天从一早上就开始整理校园。他们要在桑乔和桑桑回来之前,将油麻地小学恢复到桑乔未丢下工作之前的水平。 桑乔知道了这一切,苦笑了一声。 春天到了。一切都在成长、发达,露出生机勃勃的样子,但桑桑却瘦成了骨架。桑桑终于开始懵懵懂懂地想到一个他这么小年纪上的孩子很少有机会遇到的问题:突然地,不能够再看到太阳了!他居然在一天之中,能有几次想到这一点。因为,他从所有的人眼中与行为上看出了这一点:大家都已经预感到了这不可避免的一天,在怜悯着他,在加速加倍地为他做着一些事情。他常常去温幼菊那儿,他觉得那个小屋对他来说,是一个最温馨的地方,他要听温幼菊那首无词歌,默默地听。他弄不明白他为什么那样喜欢听那首歌。 他居然有点思念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那一天。那时,他竟然一点也不感到害怕。因为,在想着这一天的情景时,他的耳畔总是飘扬着温幼菊的那首无词歌。于是,在他脑海里浮现的情景,就变得一点也不可怕了。 桑乔从内心深处无限感激温幼菊。因为,是她给了他的桑桑以平静,以勇气,使儿子在最后的一段时光里,依然那样美好地去看他的一切,去想他的明天。 桑桑对谁都比以往任何时候显得更加善良。他每做一件事,哪怕是帮别人从地上捡起一块橡皮,心里都为自己而感动。 桑桑愿意为人做任何一件事情:帮细马看羊,端上一碗水送给一个饥渴的过路人……他甚至愿意为羊,为牛,为鸽子,为麻雀们做任何一件事情。 这一天,桑桑坐到河边上,他想让自己好好想一些事情——他必须抓紧时间好好想一些事情。 一只黄雀站在一根刚刚露了绿芽的柳枝上。那柳枝太细弱了,不胜黄雀的站立,几次弯曲下来,使黄雀又不时地拍着翅膀,以减轻对柳枝的压力。 柳柳走来了。 自从桑桑被宣布有病之后,柳柳变得异常乖巧,并总是不时地望着或跟着桑桑。 她蹲在桑桑身边,歪着脸看着桑桑的脸,想知道桑桑在想些什么。 柳柳从家里出来时,又看见母亲正在向邱二妈落泪,于是问桑桑:“妈妈为什么总哭?” 桑桑说:“因为我要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就你一个人去吗?” “就我一个人。” “我和你一起去,你带我吗?” “那个地方,只有我能去。” “那你能把你的鸽子带去吗?” “我带不走它们。” “那你给细马哥哥了?” “我和他已经说好了。” “那我能去看你吗?” “不能。” “长大了,也不能吗?” “长大了,也不能。” “那个地方好吗?” “我不知道。” “那个地方也有城吗?” “可能有的。” “城是什么样子?” “城……城也是一个地方,这地方密密麻麻,有很多很多房子,有一条一条的街,没有田野,只有房子和街……” 柳柳想象着城的样子,说:“我想看到城。” 桑桑突然想起,一次他要从柳柳手里拿走一个烧熟了的玉米,对她说:“你把玉米给我,过几天,我带你进城去玩。”柳柳望望手中的玉米,有点舍不得。他就向柳柳好好地描绘了一通城里的好玩儿与热闹。柳柳就把玉米给了他。他拿过玉米就啃,还没等把柳柳的玉米啃掉一半,就忘记了自己的诺言。 桑桑的脸一下子红了…… 第二天,桑桑给家中留了一张纸条,带着柳柳离开了家。他要让柳柳立即看到城。到达县城时,已是下午三点。那时,桑桑又开始发烧了。他觉得浑身发冷,四肢无力。但,他坚持着拉着柳柳的手,慢慢地走在大街上。 被春风吹拂着的县城,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迷人。城市的上空,一片纯净的蓝,太阳把城市照得十分明亮。街两旁的垂柳,比乡村的垂柳绿得早,仿佛飘着一街绿烟。一些细长的枝条飘到了街的上空,不时地拂着街上行人。满街的自行车,车铃声响成密密的一片。 柳柳有点恐慌,紧紧抓住桑桑的手。 桑桑将父亲和其他人给他的那些买东西吃的钱,全都拿了出来,给柳柳买了各式各样的食品,还给她买了一个小布娃娃。他一定要让柳柳看城看得很开心。 桑桑的最后一个节目,是带柳柳去看城墙。 这是一座老城。在东南一面,还保存着一堵高高的城墙。 桑桑带着柳柳来到城墙下时,已近黄昏。桑桑仰望着这堵高得似乎要碰到了天的城墙,心里很激动。他要带着柳柳沿着台阶登到城墙顶上,但柳柳走不动了。他让柳柳坐在了台阶上,然后脱掉了柳柳脚上的鞋。他看到柳柳的脚板底打了两个豆粒大的血泡。他轻轻地揉了揉她的脚,给她穿上鞋,蹲下来,对她说:“哥哥背你上去。” 柳柳不肯。因为母亲几次对她说,哥哥病了,不能让哥哥用力气。 但桑桑硬把柳柳拉到了背上。他吃力地背起柳柳,沿着台阶,一级一级地爬上去。过不一会儿,冷汗就大滴大滴地从他额上滚了下来。 柳柳用胳膊搂着哥哥的脖子,她觉得哥哥的脖子里尽是汗水,就挣扎着要下来。但桑桑紧紧地搂着她的腿不让她下来。 那首无词歌的旋律在他脑海里盘旋着,嘴一张,就流了出来: 咿呀……呀, 咿呀……呀, 咿呀……哟, 哟…… 哟哟,哟哟…… 咿呀咿呀哟…… 登完一百多级台阶,桑桑终于将柳柳背到了城墙顶上。 往外看,是大河,是无边无际的田野;往里看,是无穷无尽的房屋,是大大小小的街。城墙顶上有那么大的风,却吹不干桑桑的汗。他把脑袋伏在城墙的空隙里,一边让自己休息,一边望着远方:太阳正在遥远的天边一点一点地落下去…… 柳柳往里看看,往外看看,看得很欢喜,可总不敢离开桑桑。 太阳终于落尽。 当桑乔和蒋一轮等老师终于在城墙顶上找到桑桑和柳柳时,桑桑已经几乎无力再从地上站起来了……

桑桑脖子上的肿块在迅速地增大,离医生预见的那个日子,也已越来越近。但无论是桑桑还是父母以及老师们,反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平静。桑乔不再总领着桑桑去求医了。他不愿再看到民间医生们那些千奇百怪的方式给桑桑带来的肉体的痛苦。他想让桑桑在最后的时光里不受打扰,不受皮肉之苦,安安静静地活着。 在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情:纸月的外婆去世了。 桑桑见到纸月的小辫上扎着白布条,是在小桥头上。那时,桑桑正趴在桥栏杆上望着池塘里刚刚钻出水面的荷叶尖尖。 纸月走过之后,那个白布条就在他眼中不时地闪现。桑桑很伤感,既为自己,也为纸月。一连几天,那根素净的白布条,总在他眼前飘动。这根飘动的白布条,有时还独立出来,成为一个纯粹而优美的情景。 夏天到了,满世界的绿,一日浓似一日。 这天,桑乔从黑暗中的墙上摘下了猎枪,然后反复拭擦着。他记得几年前的一天,桑桑曾望着墙上挂着的这支猎枪对他说:“爸,带我打猎去吧。”桑乔根本没有理会他,并告诫他:“不准在外面说我家有支猎枪!”桑桑问:“那为什么?”桑乔没好气地说:“不为什么!”后来,桑乔几次感觉到桑桑总有一种取下猎枪来去打猎的愿望。但他用冷冷的目光熄灭了桑桑的念头。现在,他决定满足儿子的愿望。他不再在乎人们会知道他从前是一个低贱的猎人。 桑乔要给桑桑好好打一回猎。 打猎的这一天,天气非常晴朗。 桑乔完全是一副猎人的打扮。他头戴一顶草帽,腰束一根布带,布带上挂着一竹筒火药,裤管也用布束了起来。当他从校园里走过时,老师和学生们竟一时没有认出他来。他已一点也不再像斯文的“桑校长”。 走过田野时,有人在问:“那是谁?” “桑校长。” “别胡说了,怎么能是桑校长?” “就是桑校长!” “桑校长会打猎?” “怕是从前打过猎。” 桑乔听到了,转过身来,摘下草帽,好像在让人看个清楚:我就是桑乔。 桑桑跟在父亲身后,心里很兴奋。 桑乔选择了桑田作为猎场。 一块很大很大的桑田。一望无际的桑树,棵棵枝叶繁茂,还未走进,就远远地闻到了桑叶所特有的清香。没有一丝风,一株株桑树,好像是静止的。 桑桑觉得桑田太安静了,静得让他不能相信这里头会有什么猎物。 然而,桑乔一站到田头时,脸上就露出了微笑:“别出声,跟着我。” 桑乔从肩上取下枪,端在手中,跑进了桑田。 桑桑很奇怪,因为他看到父亲在跳进桑田时,仿佛是飘下去的,竟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倒是他自己尽管小心翼翼,双脚落地时,还是发出了一丝声响。 桑乔端着枪在桑树下机敏而灵活地走着。
//..plate.pic/plate_347235_4.jpg" /> 桑桑紧张而兴奋地紧紧跟随着。自从他被宣告有病以来,还从未有过这种心情。 桑乔转过头来,示意桑桑走路时必须很轻很轻。 桑桑朝父亲点点头,像猫一般跟在父亲身后。 桑乔突然站住不走了,他等桑桑走近后,把嘴几乎贴在了桑桑的耳朵上:“那儿有两只野鸡!” 桑桑顺着父亲的手指,立即看到在一棵桑树的下面,一只野鸡蹲在地上,一只野鸡立在那里。都是雄鸡,颈很长,羽毛十分好看,在从桑叶缝隙筛下的阳光下一闪一闪地亮,仿佛是两个稀罕的宝物藏在这幽暗的地方。桑桑的心在扑通扑通地跳,让桑桑觉得它马上就要跳出来了,他立即用手紧紧捂住嘴,两只眼睛则死死盯住桑树下的那两只野鸡。 桑乔仔细检查了一下猎枪,然后小声地对桑桑说:“我点一下头,然后你就大声地喊叫!” 桑桑困惑地望着父亲。 “必须把它们轰赶起来。翅膀大张开,才容易被击中。” 桑桑似乎明白了,朝父亲点了点头,眼一眨不眨地看着父亲。一见到父亲点头,他就猛地朝空中一跳,大声叫喊起来:“嗷——嗷——” 两只野鸡一惊,立即扇动翅膀向空中飞去。野鸡的起飞,非常笨拙,加之桑树的稠密,它们好不容易才飞出桑林。 桑乔的枪口已经对准了野鸡。 “爸,你快开枪呀!” 桑乔却没有开枪,只是将枪口紧紧地随着野鸡。 野鸡扇动着翅膀,已经飞到四五丈高的天空。只见阳光下,五颜六色的羽毛闪闪发光,简直美丽极了。 桑乔说了一声“将耳朵捂上”,少顷,开枪了。 桑桑即使用双手捂住了耳朵,还仍然觉得耳朵被枪声震麻了。他看到空中一片星星点点的火花,并飘起一缕蓝烟。随即,他看到两只野鸡在火花里一前一后地跌落了下来。他朝它们猛跑过去。桑树下,他分别找到了它们。然后,他一手抓了一只,朝父亲跑过来,大声叫着:“爸爸!爸爸!你看哪!”他朝父亲高高地举起了那两只野鸡。 桑乔看到儿子那副高兴得几乎发狂的样子,抓着猎枪,两眼顿时湿润了……

田猎后大约一个星期,纸月走进了桑桑家的院子。桑桑不在家。纸月把一个布包包交给了桑桑母亲:“师娘,等桑桑回来,交给桑桑。” 桑桑的母亲打开布包,露出一个书包来。那书包上还绣了一朵好看的红莲。那红莲仿佛在活生生地开放着。 “书包是我妈做的,可结实了,能用很多年很多年。”纸月把“很多年很多年”重重地说着。 桑桑的母亲明白纸月的心意,心一热,眼角上就滚下泪珠来。她把纸月轻轻拢到怀里。桑桑的母亲最喜欢的女孩,就是纸月。 纸月走了,但走出门时,她转过头来,又深情地看了一眼桑桑的母亲,并朝桑桑的母亲摇了摇手,然后才离去。 从外面回来的桑桑,在路上遇见了纸月。 桑桑永远改不了害羞的毛病。他低着头站在那儿。 纸月却一直看着桑桑。 当桑桑终于抬起头来时,他看到纸月不知为什么两眼汪满了泪水。 纸月走了。 桑桑觉得纸月有点异样。但他说不清楚她究竟是为什么。 第二天,纸月没有来上学。第三天、第四天,纸月仍然没有来上学。 第四天晚上,桑桑听到了消息:纸月失踪了,与她同时失踪的还有浸月寺的慧思僧人。不知为什么,当桑桑听到这个消息时,他并不感到事情有多么蹊跷。 板仓地方上的人,似乎也不觉得事情有多么蹊跷。他们居然根本就没有想到要把这个事情报告给上头,仿佛有一对父女,偶然地到板仓住了一些日子,现在不想再住了,终于回故乡去了。 过了些日子,桑桑对母亲说出去玩一会儿,却独自一人走到了浸月寺。 寺门关着。四周空无一人,只有寺庙的风铃,在风中寂寞地响着。 桑桑坐在台阶上,望着那条穿过林子的幽静小道。他想象着纸月独自一人走到寺庙来的样子。不知为什么,他在心里认定了,纸月是常常从这条小道上走进寺院的,那时,她心中定是欢欢喜喜的。 桑桑陷入了困惑与茫然。人间的事情实在太多,又实在太奇妙。有些他能懂,而有些他不能懂。不懂的也许永远也搞不懂了。他觉得很遗憾。近半年时间里发生的事情,似乎又尤其多,尤其出人意料。现在,纸月又突然地离去了。他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在这一串串轻松与沉重、欢乐与苦涩、希望与失落相伴的遭遇中长大的。 他在台阶上坐了很久。有一阵,他什么也不去想,就光听那寂寞的风铃声。

桑桑坚持上学,并背起了纸月送给他的书包。他想远方的纸月会看到他背着这个书包上学的。他记着母亲转述给他的纸月的话——“很多年很多年”。他在心里暗暗争取着,绝不让纸月失望。 桑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刚强。 仲夏时节,传来一个消息,有人在江南的一座美丽的小城看到了纸月与慧思僧人。那小城本是慧思的故乡。他已还俗了。 也是在这一时节,油麻地来了一个外地的郎中。当有人向他说起桑桑的病后,他来到了油麻地小学。看了桑桑的病,他说:“我是看不了这个病,但我知道有一个人能看。他是看这个病的高手。”于是,留了那个高手的姓名与地址。 桑乔决定再带着桑桑去试一下。 那个地方已出了本省。父子俩日夜兼程,三天后才找到那个地方。那个高手已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他已不能站立,只是瘫坐在椅子上,脑袋稳不住似的直晃悠。他颤颤抖抖地摸了摸桑桑脖子上的肿块,说:“不过就是鼠疮。” 桑乔唯恐听错了:“您说是鼠疮?” “鼠疮。”老人口授,让一个年轻姑娘开了处方,“把这药吃下去,一日都不能间断。七天后,这孩子若是尿出棕色的尿来,就说明药已有效应了。带孩子回去吧。” 桑乔凭他的直觉,从老人的风骨、气质和那番泰然处之的样子上,认定这一回真的遇上高手了。他向老人深深鞠了一躬,并让桑桑也深深鞠了一躬。 此后,一连几个月,桑桑有许多时间是在温幼菊的“药寮”里度过的。 温幼菊对桑桑的父母说:“我已熬了十多年的药,我知道药该怎么熬。让我来帮你们看着桑桑喝药吧。”她又去买了一只瓦罐,作为桑桑的药罐。 红泥小炉几乎整天燃烧着。 温幼菊轮番熬着桑桑的药和她自己的药,那间小屋整天往外飘着药香。 一张桌子,一头放了一张椅子。在一定的时刻,就会端上两只大碗,碗中装了几乎满满一下子熬好的中药。温幼菊坐一头,桑桑坐一头。未喝之前十几分钟,他们就各自坐好,守着自己的那一碗药,等它们凉下来好喝。 整个喝药的过程,充满了庄严的仪式感。 桑桑的药奇苦。那苦是常人根本无法想象的。但是,当他在椅子坐定之后,就再也没有一丝恐怖感。他望着那碗棕色的苦药,耳畔响着的是温幼菊的那首无词歌。此时此刻,他把喝药看成了一件悲壮而优美的事情。 七天后,桑乔亲自跟着桑桑走进厕所。他要亲眼观察桑桑的小便。当他看到一股棕色的尿从桑桑的两腿间细而有力地冲射出来时,他舒出一口在半年多时间里一直压抑于心底的浊气,顿时变得轻松了许多。 桑乔对温幼菊说:“拜托了。” 温幼菊说:“这将近半年的时间里,你们,包括纸月在内的孩子们,让桑桑看到了许多这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他没有理由不好好吃药。” 一个月后,桑桑的脖子上的肿块开始变软并开始消退。 就在桑桑临近考初中之前,他脖子上的肿块居然奇迹般的消失了。 这天早晨,桑乔手托猎枪,朝天空扣动了扳机。 桑乔在打了七枪之后,把猎枪交给了桑桑:“再打七枪!” 桑桑抓起那支发烫的猎枪,在父亲的帮助下,将枪口高高地对着天空。 当十四声枪响之后,桑桑看着天空飘起的那一片淡蓝色的硝烟,放声大哭起来。 桑桑虽然没有死,但桑桑觉得他已死过一回了。 桑桑久久地坐在屋脊上。 桑桑已经考上了中学。桑乔因为工作的出色,已被任命到县城边上一所中学任校长。桑桑以及桑桑的家,又要随着父亲去另一个陌生的地方。 桑桑去了艾地,已向奶奶作了告别。桑桑向蒋一轮、温幼菊、杜小康、细马、秃鹤、阿恕……几乎所有的老师和孩子们,也一一作了告别。 桑桑无法告别的,只有纸月。但桑桑觉得,他无论走到哪儿,纸月都能看到他。 油麻地在桑桑心中是永远的。 桑桑望着这一幢一幢草房子,泪水蒙眬之中,它们连成了一大片金色。 鸽子们似乎知道了它们的主人将于明天一早丢下它们永远地离去,而在空中盘旋不止。最后,它们首尾相衔,仿佛组成了一只巨大的白色花环,围绕着桑桑忽高忽低地旋转着。 桑桑的耳边,是好听的鸽羽划过空气发出的声响。他的眼前不住地闪现着金属一样的白光。 一九六二年八月的这个上午,油麻地的许多大人和小孩,都看到了空中那只巨大的旋转着的白色花环…… 选自长篇小说 href='2673/im'>《草房子》 1997年12月25日写于北京大学燕北园
//..plate.pic/plate_347235_5.jpg" /> 我家姐姐花一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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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香渡是坐落在大河边上的一个村子。 今天的稻香渡有点兴奋,因为今天这里将迎来一批从苏州城里来的知青。听说,全是女孩子。来这一带插队的知青,不知是什么原因,都是男女分开派往各个村子的。 稻香渡的男女老少,好像都希望分到稻香渡的是女知青。理由也说不出太多,总而言之,就是希望分到稻香渡的是女知青。 毛胡子队长一大早就带领几个壮实的年轻农民驾船去二十里外的油麻地接她们了。油麻地是一个大镇子,有轮船码头。城里来的知青从县城坐轮船到油麻地,随即就按男女编队分往油麻地周围的若干个村子。 午后的太阳十分明亮。 稻香渡的河边上挤满了人,都在向大河的尽头眺望着。 一些小孩子挤在大人堆里,看不到大河,就不住地问:“看到船了吗?”有人说:“还没有看到船。”有人却说:“看到了,呶,那不是我们稻香渡的大船吗?”那些看不到大河的孩子分不清谁的话是真的,就仰着脸问:“真的看到船了吗?”那些大人要么就是故意不答,让那些孩子着急去,要么就是没有将那些孩子当一回事,对于他们的追问无动于衷,只将心思放在对大河尽头的眺望上。那些孩子心里明白了,不能指望这些大人会对他们有个认真的态度,就只好凭自己的力气与身体的小巧灵活,在大人们之间的缝隙里钻来钻去,企图钻到人群的前面去。几个瘦小的孩子,竟然从大人的裤裆里钻了过去。有个女孩看到了,就说:“不要脸!” 细米不用这样着急,因为他早爬上了村头的那棵高大的槐树。他稳稳地坐在一根横枝上,垂挂着的两条腿,还悠闲地摆来摆去,一副很舒服的样子。大河在他眼里,是一条没有任何遮挡的大河。 大树底下站着红藕。 红藕也看不到大河,但红藕并不很着急,因为红藕有细米——细米会在树上不住地向她诉说大河的: “大河光光的。” “有条船,是一条小船。好像是放鱼鹰的。” “从大河那头飞来了一群鸟,往北飞去了。” “有一群野鸭落到那边芦苇塘里了。” …… 红藕仰着脸望着树上的细米。有阳光透过树叶照射下来,她的眼睛眯睎着。 但,细米并不低头看红藕,他直朝大河看。细米是一个爱脸红的男孩,尤其是在红藕面前。 红藕比细米大方多了,尽管她知道三鼻涕他们几个会不时地掉过头来不怀好意地看他们。红藕不在乎,红藕就是喜欢跟细米待在一起。再说,红藕是有理由的:她是细米舅家的孩子,细米是她姑家的孩子,细米大她两个月,但也是她的小表哥呀。
//..plate.pic/plate_347236_2.jpg" /> 三鼻涕挤到了树下,向树上的细米问:“看到船了吗?” 细米没有心思理会三鼻涕,依然眺望他的大河。 三鼻涕在等待树上的消息时,两道清水鼻涕已悄悄地朝嘴边流去。三鼻涕需要聚精会神地管他的这两道永远在流淌的鼻涕,因为只要注意力一在别处,它们就会探头探脑地跑出来。如果是一件事物紧紧地吸引住了他,或是一个心思紧紧地纠缠住了他,它们甚至会越过他的嘴巴,直到有人说“鼻涕过河啦!”他才突然一收走开了的注意力,紧接着就小肚子一扁,一使劲,哧的一声,将它们吸了回去,不留一点痕迹。有时,老师对他说:“你还能不能管住你的那两道鼻涕?”三鼻涕无法回答。那两道鼻涕仿佛是两个有生命的并且很淘气的小活物,它们总是在观察着自己的主人,只要主人一走开,它们就会跑出门外,看看外面的世界,而主人一回来,它们就又赶紧溜回去,你说三鼻涕到底是管住了它们还是没有管住它们? 三鼻涕仰望着树上的细米,仿佛细米就是那条大河,就是那条载着女知青的大船。直到脖子酸了,他也没有听到细米的回答,便又追问了一句:“看到了吗?” 细米歪头看了他一眼,说:“看到了也不告诉你。” 三鼻涕有点生气,捡起地上一块小瓦片要朝树上砸去。而当他看到细米瞪着眼睛、在用神情对他说“你敢”时,手一松,将瓦片丢在了地上,说了句既无奈又很可笑的话:“那你要告诉谁呀?” 不远处站着另一个女孩琴子。她看了一眼红藕说:“告诉红藕呀。”说完,既不看看红藕的脸色,也不看看红藕是否追了过来,就赶紧一头钻进了人缝里逃跑了。 于是十几个男孩和女孩好像早约好了似的,男孩一起喊:“细米!”女孩就立即呼应:“红藕!” “细米!”“红藕!”“细米!”“红藕!”…… 喊声此起彼落。 树上的细米红着脸,他真想一拉裤带,朝树下那个喊得最凶的男孩嘴里滋泡尿。他的尿是尿得又准又狠的,对于这一点,他心中有数。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尤其是想到还有那么多女孩在场,他又不能照他这一恶恶的念头去做。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装着没听见,硬坐在横枝上不吭声。 终于有一个大人受不了这群孩子的聒噪,大发一声:“别嚷嚷了!”才算将喊声平息了下去。 “不告诉我拉倒!”三鼻涕说,趁人稀,及时地挤到前面去了。 有片刻工夫,细米不再在心里惦记大河尽头将要出现的大船。他安静地坐在横枝上,观望着春天阳光下的稻香渡—— 春天的雨水多,地里又不太需要水,太阳还没有多大蒸发水气的力量,大河变得十分开阔与饱满。此刻,只有一丝小风轻轻地吹过,河面上起了细密的波纹,仿佛有成千上万条银色的小鱼游到了水面上。阳光下的草屋与瓦房,既有规则又无规则地排列着,散落着,宁静地勾画出一个既紧凑又稀松的村落。一条不大不小的河从大河分出,流过村后,河那边是稻香渡中学。细米是校长的儿子,他的家就在校园里。细米看到了稻香渡中学的旗杆与红旗,还看到了院子里的妈妈与他的小狗翘翘。细米什么都看到了:两岸的麦田、水塘边啃草的牛、停在小河里的船、慢悠悠旋转着的风车、在地里觅食的各种颜色的鸽子、东一簇西一簇的芦苇和菖蒲、河滩上的坟场、几户人家的炊烟……稻香渡有的是景色。此时,这些景色都笼罩在一片静谧的氛围之中,仿佛在耐心地等待着什么。 几只喜鹊从河这边飞到河那边,又从河那边飞到河这边,在大河的上空留下了一串喳喳声。 细米仿佛有了一种预感,将眼睛睁大了朝大河的尽头看…… 细米忽然叫了起来:“船!”他忘了自己是在树上,抓住树枝的手松开了,朝大河尽头指去,差点从树上跌落下来。 孩子的眼睛比大人的尖,随后,有四五个孩子同时看到了船——尽管它显得那么小那么模糊。 一叶白帆渐渐地明朗起来,并且越来越大。 “船回来了!”“船回来了!”……河岸上挤满了人,但却就这一句话。 孩子们比大人更要兴奋,因为,这些女知青将要一个一个地被分到一户户人家——他们家将拥有一个从苏州城里来的女孩。当然,他们一个个也有点忐忑不安。因为,不可能每家每户都能分到一位。
//..plate.pic/plate_347236_3.jpg" /> 从昨天晚上开始,细米就在想:我们家能分得一个吗?他觉得,他家是最有条件分得一个的,因为他家有富余的房子,再说,爸爸的学校也有一间空着的宿舍。但,细米还是有点不太放心。他真的很希望他家能分得一个。他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希望。 三鼻涕在河边蹦跳着:“来啦!来啦!” 细米想:你高兴什么?冲你的鼻涕,也不会分你家一个的。 翘翘不知什么时候跑来了。它先是将爪子搭在树干上冲细米叫,见细米不怎么理会它,就跑到水边上去了。见那群孩子欢叫,它也冲着正在往这里驶来的大船叫起来。 能隐隐约约地看见大船上的人了,孩子们开始欢腾起来。 小七子一直没有挤到前头,他似乎也不怎么想挤到前头。当前面的欢声笑语传到他耳朵里时,他心里很烦躁,甚至很恼火。 一个叫树窗的男孩正在结结实实的人墙背后很用力地往前挤着,但挤了半天,也没有挤开一道缝隙。 小七子一直在一旁看着树窗。他觉得树窗像一头欲要钻进猪栏但无奈被紧关着的猪栏挡住了的猪。 树窗又一次撞击着人墙,但他的力气实在太虚弱了,被人墙弹了回来。 小七子笑了。 树窗回头看了一眼小七子,便走开,到另一处撞击人墙去了。 小七子开始往一条巷子里后退——后退了足足有五十米远。当他看到树窗准备再一次撞击人墙时,突然发动自己的双腿,然后开始不住地加速,就在树窗撞到人墙的那一刹那,他猛烈地撞在了树窗的后背上,随着树窗的一声尖叫,人墙向前扑去。一层压一层,犹如后浪推前浪奔涌向前…… 细米朝红藕大声喊着:“抱住树!” 红藕在汹涌的人流中死死地抱住了树。她看到许多人留不住脚步,从她身边滑过,向前扑去。 细米很快就看到站在最前面的人,哗啦啦倒下去一片,掉进大河,激起一团团水花。 一些小小孩落进水中,呛了几口水,挣扎出水面,胡乱地挥舞着双手。 幸好到处是大人,随即跳进水中许多,将这些小小孩一个个拉回岸上。 岸边一片哭爹叫娘声。 三鼻涕也被挤落水中,自己爬上岸来后,发现少了一只鞋,叫着:“鞋子!鞋子!我的鞋子!” 一只黑色的、鞋头已有了一个窟窿的鞋,正像一只丑陋的小鸭在水面上漂着。 三鼻涕拎着另一只湿鞋,在水边上追赶着:“鞋子!鞋子!我的鞋子!” 细米坐在横枝上,学着三鼻涕的声音:“鞋子!鞋子!我的鞋子!” 人群轰的一声笑了。 三鼻涕的鞋子渐渐漂远了。 三鼻涕不屈不挠地叫着:“鞋子!鞋子!我的鞋子!” 但他的声音很快被欢迎的锣鼓声淹没了——大船已十分清晰地驶进了稻香渡人的视野。 一叶巨大的白帆正在风中颤动,将明亮的阳光反射到岸边的树上、房子上和人的脸上。 当大船距离水码头还有五十米远的时候,当船上的女孩已一个一个被看清楚之后,不知为什么,稻香渡的人全部被眼前的情景震住了。于是鼓槌停住了,锣也不敲了,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也消失了,剩下的也就只有一片寂静。 所有的人定定地处在自己的位置上,谁也不再挤谁,各种姿态全都凝固在了岸边——十几个女孩,有的坐在船头上,有的坐在船棚顶上,有的站在船的尾部,还有两个互相倚着站在大帆下。不同的姿态,也都好像凝固在了大船上。 只有船在动,船头发出泼刺泼刺的水响。 稻香渡很少有人见过长成这样的女孩。她们的形体、服饰、面容、肤色与姿态,皆与岸上的稻香渡人形成鲜明的对比。她们优雅而美丽,带着城市少女特有的文静、安恬、害羞与一种让人怜爱的柔弱。她们有几许兴奋,又有一番怯生生的样子,仿佛一群长飞的鸽子因要在半途中落下觅食而落在了一片陌生的田野上,让人有一种只要一有动静,它们就会立即飞掉的感觉。 同样是麦子,但却是另一种麦子;同样是稻子,但却是另一种稻子;同样是人,但却是另一种人。 对于乡下人来说,她们仿佛来自天国。 其中一位,用一块红手帕绾着一束乌黑的头发,好像是她们中间年龄最小的。 无数的喜鹊在大河上空飞来飞去,稻香渡的老人事后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喜鹊。 翘翘站在水边,呆头呆脑地望着大船。 船推着水,船头噗噗噗地跳着水花。风吹过帆索的呜呜声也都能听得真真切切。岸上的人还听到从船上传来的歌声——有两个女孩在低声唱歌,用的是另样的腔调,稻香渡人所不熟悉的腔调,很动人的腔调。 三鼻涕已不再去追他的鞋子。他提着另一只鞋,傻呆呆地站在水边。大船推起的波浪不时将他的双脚淹没。 白帆几乎就要遮蔽人们的视野。 就在这寂静之中,空中响起清脆的嗒嗒声——大帆落下了。 一直在掌舵的毛胡子队长大声吼叫:“一个个愣着干什么?锣鼓!鞭炮!”

于是,锣鼓敲响了,鞭炮炸响了,细米家的狗也吠开了。 河岸上一片骚..动。 船头上,一个大汉叫着:“闪开!闪开!”抓着缆绳跳到码头上,然后像牵住牛鼻子的放牛人一般,将还在向前滑行的大船紧紧牵住,直到它的身体慢慢地贴靠在码头上。 这回是大船安静了,其余的一切却都动弹起来。 细米在树上待不住了,双手抓住横枝,身体垂落下来,摆动了几下之后,很飘逸地就落到了地上。 跳板搭好,女孩们开始下船了。 人群像被一股风吹着似的,自动闪开了一条道。 女孩们个个都很精神,在稻香渡男女老少朴素而热情的目光下,羞涩地微笑着。她们在通过跳板时,都有点紧张,但一走过跳板、踏上码头的石阶时,又变得身体轻盈。比起差不多大岁数的稻香渡的姑娘们,她们的身体似乎有更好的弹性与灵活性。 人们纷纷上船帮她们往岸上搬运行李,为了让跳板空出来留给女孩们走,他们许多人涉水爬上船,拿了行李,又涉水上岸。 那个绾着红手帕的女孩等所有的女孩都上了岸,还独自站在船头上。她双手抓住一只皮箱,她的双腿几乎被皮箱挡住了,只露出一双脚来。或许是她的胳膊本来就长,或许是那皮箱可能有点分量将她的胳膊拉长了,总而言之,她的胳膊显得长长的。 她有点胆怯地望着这块只有五六寸宽的跳板,不敢将脚踏上去。 不知为什么,人们都看着她,忘了上去帮她拿过皮箱再将她搀上岸来。仿佛倒希望她永远就这副模样站在船头上,让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看着。 细米一直站在浅水里。从大船靠岸的那一刻起,他就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站着。他呆呆的、傻傻的、清澈的、充满好奇同时又显得很灵动的目光,虽然也不时地看看这个女孩再看看那个女孩,但大多数时间里,他在看绾着红手帕的女孩。不知为什么,每当他看到她时,他心中就会生长出羞涩,并很快映到脸上。他觉得自己在看她时,是属于那种“偷偷看”的看。他有一种模模糊糊的奇怪感觉:他似乎在哪儿见过她。 还是没有人过去帮她拿过皮箱。 她转动着头,她的目光好像在这陌生的天空下寻找什么。 她看到了细米,不知为什么,她游移的、飘忽的目光就在他那张脸上轻轻停住了。她一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只想着:这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小男孩。 她也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好像在哪儿见过他。
//..plate.pic/plate_347236_4.jpg" /> 毛胡子队长在岸上问:“都上来了吧?都上来了吧?” 有人回答:“还有一个。” 但依然没有一个人过去帮她拿过皮箱。 毛胡子队长说:“胆放大一点,上来吧。” 她看了看跳板,依然没有将脚踏上去。她又转过头来,看着细米。 翘翘突然汪地叫唤了一声,并朝大船跑去。它立直了身子,将双爪搭在跳板上,歪着脑袋看了她一会儿,又转身跑向细米。 细米忽然从她的目光里听到了一种呼唤,下意识地挪动脚步朝大船走去。走了几步,他便开始跑动,并且越跑越快,溅起一路水花。 她就一直看着他跑过来。 他站到了船边,气喘吁吁地仰脸望着她,然后伸过双手要抱起她手中的那只皮箱。 她微微弯下腰,用眼睛问他:你能行吗? 他点点头。 她蹲下,将皮箱交给了他。 他抱住了皮箱。大概是他错误地估计了皮箱的重量,或是因为皮箱太滑的缘故,要不就是他们的交接有点问题,她刚一松手,皮箱便从他的胳膊里滑脱出去,落进了水中。 岸上不少人“呀”了一声。 他连忙去抓那箱子,但脚底下一滑,身体先失去了平衡,歪倒在水中。 等他站稳时,小七子咯咯咯地大笑起来。 皮箱已经漂出去一丈远了。 他连忙朝皮箱游去。 翘翘摇了摇尾巴,也纵身一跃,朝皮箱游去。 皮箱在水上漂着,很像一只船。 他抓住了箱把,将它拉了回来,等能站稳时,他将它用力举起,然后将它顶在头上,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走上了岸。 他回头看着她,目光在说:没事的,走上来吧。 她就走上了跳板。 他顶着皮箱,一级一级地攀登着台阶。潮湿的衣服在啪嗒啪嗒地滴水。 她踏着他潮湿的脚印,跟在他后面。 三鼻涕跑下来,想给他帮忙,他一脚将三鼻涕踢开了。 她回到了女孩们当中。 但,他却还将皮箱顶在自己头上。 红藕提醒他:“将皮箱还给人家呀。” 细米这才想起将皮箱放到她跟前。 她朝细米笑了笑。 随即,细米转身走到了大人的身后。 稻香渡的人将这些女孩围在了当中。 老人们议论着:“人家城里姑娘美得!”“一个个嫩葱似的。”“白得像面捏的。”“脸蛋儿也好看。”……乡下人最喜欢去品评人的长相,尤其是老人们。他们又格外喜欢品评孩子与大姑娘、大小伙子。 女孩们虽然不能听懂这里的老人们的话,但她们知道老人们在品评她们,便一个个显得有点害臊。 村东头的丁大奶奶,几乎要将脸靠到女孩们的脸上,眯着昏花的老眼打量着她们。她用黑黑的、瘦骨嶙峋的手抓住绾红手帕的女孩的手,正过来反过去地反复看着。后来,她将绾红手帕的女孩的一只手放在左手上,然后用右手抚摸着:“瞧瞧这手!……” 细米扭脸很厌恶地瞪着丁大奶奶。 丁大奶奶看到了细米:“小子,长大了娶媳妇,就娶一个长了这么一双手的姑娘。” 细米掉头,藏到了许多大人的背后。 老人们笑起来。 绾红手帕的女孩笑着,扭头看着细米用劲钻进人堆里。 红藕将一双手藏到了身后,然后用左手悄悄摸了摸右手,又用右手悄悄摸了摸左手。 毛胡子队长站在一个石墩上,大声叫道:“别说话了!……现在,我要把她们分到各家去。下面我念名单,念到谁,谁就走出来。周阿三!……” 人群里走出周阿三。 毛胡子队长转向女孩们:“苏婷婷,你住到周阿三家。” “李树根!” 走出了李树根。 “柳晓月,你住到李树根家。” “邱月富!” “在这儿。” “草凝,你住到邱月富家。” …… 随着女孩们一个一个被叫出,细米的心像被一只手握着在慢慢地攥紧。透过偶尔漏出的人群的缝隙,他看到了绾红手帕的女孩仍然站在原来的位置上。 随着女孩儿们的一个一个地从她身边离去,她似乎显得有点孤单起来。她开始不时地转着头,又是一副寻找什么的神态——事实上,当大船一靠码头以后,她就经常露出这样的神态。 红藕家也领得了一个女孩。她正高兴地与那个女孩手拉着手走到一边去。 细米背对着人群的中央,在人群中蹲了下去。 翘翘也蹲了下去,但却不住地朝人群中间张望着。 毛胡子队长还在大声叫着人名:“周金奎!” “来啦!” “韩巴琴,你住到周金奎家。” …… 细米禁不住扭头看了一眼,看见人群中央的女孩们只剩下两三个了。他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当他再度扭过头来看时,发现就只剩下绾红手帕的女孩了。他歪头看着,双手仍然紧紧地捂住双耳,像是一个孩子在躲避离他不远的爆竹声。 毛胡子队长不再叫人的名字了,就将绾红手帕的女孩独自一人留在那儿,在清点小本子上的名单。 那些家里没有分到女孩的孩子们,或是爬在树上,或是挤到人群的中央,一个个脸上都是企盼与紧张。 毛胡子队长与几个人嘀嘀咕咕地合计了一会儿,用手指敲了敲小本子,转而冲着人群: “朱黑子!” 无人应答。 “朱黑子!” 三鼻涕从一个草垛顶上跳了下来,在地上摔了一个跟头之后,爬起来,大声回答:“在这儿!” 毛胡子队长看了一眼三鼻涕,没有理会,依然大声喊:“朱黑子!” 三鼻涕说:“我爸抓鱼去了!” “那你代你老子。” “梅纹!” 绾红手帕的女孩抬起头,望着毛胡子队长。 毛胡子队长对她说:“你跟这个孩子去他家。” 人群稀落下来,已没有多少人再挡住细米与她。 三鼻涕高兴地在地上蹦了蹦,扔掉了手中的另一只鞋,朝那些还站在那儿等待的孩子得意地笑了笑,然后,大摇大摆地朝那个叫梅纹的女孩的皮箱走去。 就当三鼻涕的手马上要碰到地上的皮箱时,细米突然从地上弹起,转而冲过去,推开三鼻涕,一把抓住了皮箱的箱把。 三鼻涕说:“她分到我家了!” 毛胡子队长说:“三鼻涕,还不快领着人家回去!” 细米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荒唐,将手松开了,低着头退到一边,他觉得眼泪马上就要冲了出来,赶紧走向一个草垛。在这段距离里,他使劲将眼泪憋了回去。 梅纹一直看着细米的背影。 翘翘一直跟着细米,不时地回过头看看。 细米走到草垛下,掉过头来时,他看到梅纹无奈而歉意地朝他微笑着。 三鼻涕拎起了皮箱。 梅纹将一只胳膊放在三鼻涕的肩上,又看了一眼细米,便和三鼻涕一道往三鼻涕家所在的那个村巷的巷口走去。 细米站在草垛下。他什么感觉也没有,直到梅纹走进巷口、停住脚步又回头向他看了一眼时,心里这才感到无比的失落与悲哀。 人已全部散去,河岸上就只剩下细米和他的狗。不久前还人声鼎沸的河岸,此刻已鸦雀无声。 太阳西坠,天色渐渐暗淡。来自远处的放鸭人,撑着小船,正赶着鸭群,缓慢地但却不停顿地行进在大河上。已经吃饱了小鱼小虾或是螺蛳的鸭们,也已无心再顾及新见的食物,与主人的心思一样,只顾往远处的家游去。通往村子的路上,放牛人、放羊人也正在赶着牛赶着羊,不紧不慢地往各自的牛栏与羊圈走。 河岸边,那只空船无声无息地随着水波的起落而起落,好像热闹了一天,此刻有点困倦了。 已有人家的烟囱里冒出炊烟,随风飘到了大河的上空。 细米心情落寞,将两只手插在裤兜里,开始往家走。肚子饿扁了,裤子有点往下掉,裤管耷拉在脚面上,鞋壳里因灌了水,每走一步,都要发出吧唧一声。 “吧唧”“吧唧”……黄昏里,这空洞而单调的声音,在晚饭前的安静里,向村巷里传播着……

这顿晚饭,细米是心不在焉地吃完的,那饭菜仿佛不是吃到了他的嘴里,而是拨拉到了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地方。爸爸妈妈都吃完很久了,他还没丢碗。 女教师林秀穗进屋来向细米的妈妈借什么东西,见了细米,对细米的妈妈说:“细米好像有什么心事。” 妈妈说:“从河边上回家后,就一直这样。” 林秀穗问:“细米,你怎么啦?” 细米拨拉着碗里的饭,不作回答。 妈妈说:“长耳朵了吗?林老师问你哪!” 细米将碗向桌子中间猛一推:“我没有什么,我没有什么……”眼睛里却憋不住滚出泪来,随即,用手背擦着眼泪,一边向里屋走去,一边嘴里还在很生气地说着,“我没有什么,我没有什么……” 妈妈望着他走进里屋,疑惑地看着林秀穗:“这死孩子今天怎么了?” 林秀穗摇摇头——她也不明白。 细米进了里屋,从书包里掏出文具盒打开,取出一把刻刀,对着桌子,毫不珍惜地刻将起来,一刀一刀,都狠狠的,随着咔嚓咔嚓的声音,桌面上很快就泛起一堆看上去很新鲜的木屑。 妈妈进来了,见细米在刻桌子,指着他道:“昨天才打过你,你怎么又忘了?” 细米不理会妈妈,继续刻。 妈妈跑过来,一把夺过细米手中的刻刀,随即将它扔到窗外的草丛里:“刻!刻!刻不死你!” 细米叫着:“就刻!就刻!”一边叫着,一边流着泪往门外跑去。 妈妈心疼地看着那张为细米学习特地准备下的桌子——那上面已没有多少好地方了,几乎到处都被细米用刀刻过。她叹息了一声:“这孩子不知得什么病了,一天不刻东西,就一天手痒痒,照这样刻下去,总有一天要刻到人身上。” 妈妈心里生着气,但目光还是禁不住地被桌上刻着的那些图像吸引住了。那上面有鸡,有鸭,有山羊与驴子;有燕子,有鸽子,有乌鸦与鹤;有大人,有小孩,有男人与女人。所有这些形象,都很杂乱地混在一起。有一阵,妈妈看着这些图像,竟然忘记了生气——妈妈已许多次这样了。当然,妈妈最后还是生气,生很大的气。 细米跑到了院门口。他百无聊赖地倚在门框上,抬头望着一牙月亮。要是在往常,他饭后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跑到后面的村子里去找三鼻涕他们在村巷里打架或做各种各样的游戏。但今天,他没有这个心情。他觉得今天的月亮也很淡漠,看了一阵,就不再看了。他的手在院墙上摸索着。墙上有一块活动的砖头,他将它取下,伸手进去,一下就取出一把刻刀来。他到处藏着刻刀,各种各样的刻刀。猫洞里,门头上,褥子底下,教室的课桌里……到处都有他的刻刀。他到底有多少刻刀,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由于藏的地方太多,有一些他都忘了,突然有一天,他会想起来,心里就会很高兴。妈妈扔了他许多刻刀,单往河里就扔过四五把。 他举起刻刀在月光下看了看,觉得刀口不够亮,就在院门的石头台阶上磨起来。磨了一阵,觉得它可能已经足够锋利了,才住手。他又将刻刀举在月光下看了看,然后借着从屋里漏出的灯光,在院门上又刻起来——两扇院门上,已经有了许多图像了。他要将三鼻涕刻在上面,要刻出他那两道长长的鼻涕。咔嚓咔嚓,木屑纷纷飘落下来。 妈妈站在门口:“你怎么又刻啦?”转身跑回屋里。 细米知道,过不一会儿,妈妈就会拿一个笤帚疙瘩或一把鸡毛掸子或干脆就是棍子跑过来。他立即将刀放回洞里,并迅捷将那块活动的砖头放回原处,转身跑掉了。 妈妈冲到院门口时,连细米的人影也没见着。她冲着夜色发狠:“总有一天要把你的手砍掉!” 细米穿过门前的菜园,跳过一道栅栏,然后走过一片白杨树林,来到了荷塘边。 很快就要进入夏季,荷塘里已经长满了荷叶。 细米坐在荷塘边,将双脚浸泡在凉丝丝的水中。有小鱼过来吮他的脚指头,他觉得很舒服,身体向后仰去,然后只用双臂撑在地上,任由小鱼们吮去。此刻,他忘记了白天的失落与悲哀,他甚至有要大声唱歌或喊叫歌谣的欲望—— 亮月子呀, 亮堂堂呀, 我搀奶奶上茅缸呀, 茅缸上有个壁虎子呀, 摸了奶奶的瘪肚子呀…… 他冲着月亮,仰天胡叫,并故意用了一种嘶哑的声音。他叫了一遍又一遍,声音越来越嘶哑。 在办公室里批改作业的老师或是正在宿舍里做些什么的老师,都被细米的喊叫声逗笑了。他们悄悄走到户外,都不去惊动他,只是听着。 细米越喊越兴奋,越喊越来劲,越喊越有节奏。喊到后来,他站了起来,像演戏似的,在荷塘边一边喊,还一边很夸张地做着动作。 林秀穗终于憋不住,扑哧一声笑了:“细米,你在喊什么呀?” 细米的声音像本来正猛劲喷发的自来水突然被人关死了龙头,一下子安静下来。 细米再坐下来时,两道泪水已从鼻梁的两侧流淌下来……

第二天的稻香渡中学,继续着昨天的兴奋。从初一班到初三班,从老师到同学,所有的话题都与新来的女知青有关。 初二班的教室里,就一直未能平静下来。 只有细米一人,闷声不响地坐在课桌前。他不想干别的,只想在桌面上刻些什么,然而,同学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话声,总是干扰着他——他似乎也很想听到他们在说些什么。 “分到我们家的,她会吹口琴。”周大国说完,抓起一本书,当着口琴放在嘴边吹着,结果发出噗噗声,放屁似的,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红藕说:“分到我们家的,她有好多好多、特别特别好看的发卡!”说完,从头上取下一支漂亮的发卡来,托在手掌上,“她送我的。” 女孩们就呼啦一下将红藕围住了:“真好看哎。”“让我戴一下。”“也让我戴一下。”…… 三鼻涕跳到凳子上:“你们昨天都看见了,分到我们家的,是最漂亮最漂亮的。我妈说她像天仙。”他摇头晃脑,“她会唱歌,我听见啦!我妈也听见啦!我爸也听见啦!我姐……”他终于发现自己实在有点啰唆,“我们全家都听见啦!当时,我……我都不敢吸鼻涕……” 教室里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细米掉头瞥了三鼻涕一眼。 三鼻涕朝细米扬扬得意地一仰脖子,然后跳到课桌上走来走去,他一脚踩到了桌子的边沿,桌子翻了,他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细米看着他,然后很夸张地大笑起来。 三鼻涕爬起来,转过身去,朝细米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将灰砰到了细米的脸上。然后回过头来,冲着细米说:“这有什么呀!反正我们家分得了一个最漂亮最漂亮的!”说完,将双手背在身后,沿着课桌间的过道走来走去,并大声喊叫: 树上的叶子树上的花, 树上的叶子就是我的家。 风也吹,雷也打, 太阳落进大河我回家。 妈妈给我三分钱, 买一根针,买一团线, 买根红绳给我姐姐梳小辫。 小辫长,小辫短, 我家姐姐是花一朵…… 细米咬牙切齿地望着三鼻涕,心里说:三鼻涕,你等着! 中午放学后,细米第一个走出教室,不回家,却急急忙忙朝校园外走去…… 过了一会儿,三鼻涕走过来了。 细米横躺在路上,将头枕在书包上,两腿交叉着,在中午的阳光下晒着,一副很慵懒的样子。 三鼻涕的脚步声渐渐近了。 细米犹如一只晒翅膀的大鸟,突然将双臂展开,望着太阳喊叫起来: 树上的叶子树上的花, 树上的叶子就是我的家。 风也吹,雷也打, 太阳落进大河我回家。 妈妈给我三分钱, 买一根针,买一团线, 买根红绳给我姐姐梳小辫。 小辫长,小辫短, 我家姐姐是花一朵…… 三鼻涕说:“这是我念的。” 细米依然躺在那儿:“我就不可以再念吗?” 三鼻涕说:“反正我已经念过了。” 往常,三鼻涕在细米面前几乎就是一个跟屁虫,但现在的三鼻涕已牛得不像话了,已根本不将细米放在眼里了。三鼻涕的牛气冲天,让细米非常的恼火。他躺在那儿动也不动,像个死人。 “我要走路。”三鼻涕说。 细米闭起双眼。 “我要走路!” 细米打起呼噜,并且越打越响。 三鼻涕轻声说了一句:“好狗不挡道。”说罢,纵身一跃,竟然从细米身上跳了过去。 细米立即坐起来,狠狠地吐出三个字来:“三鼻涕!” 三鼻涕掉过头来,说:“杜细米,你听着!从今以后,我再也不准你叫我三鼻涕,你必须叫我朱金根!” “朱金根?朱金根是谁?” “我!” 细米站了起来:“臭三鼻涕!” 三鼻涕走过来,竟然朝细米挥起了拳头。 细米先是大吃一惊,随即,挑衅性地冲着三鼻涕:“你有种就把拳头打下来!” 三鼻涕面对着细米,举着拳头半天,却不敢落下。因思量着这拳头能不能落下,那两道鼻涕就又趁机跑了出来。 细米讥讽地笑了。 三鼻涕吸回鼻涕,不想与细米啰唆,掉头要往家走,细米用脚使了一个绊儿,将他摔倒了。 三鼻涕骂了一句,从地上爬起来,一拳就砸在了细米的脸上。 细米正憋着想打架呢,一把揪住了三鼻涕一头的好头发,脚下一勾,像放倒一个草把一样,将三鼻涕又放倒在地上。 三鼻涕再度爬起来,再度挥拳,然后是被细米再度放倒,直到不想再爬起来。 “还打不打了?”细米甩了甩脑袋,抖落下一片汗珠,问。 三鼻涕稀软地躺在地上。 “不打,我就回家了。”细米说罢,拿起书包往回走,又大声喊叫起来: 树上的叶子树上的花, 树上的叶子就是我的家…… 他听到后面有股风声,还没来得及转过身来,三鼻涕已啊的一声吼叫,一头撞在了他的腰上,他控制不住地向前扑去,随即咕咚一声被撞进了路边的大水塘里。书包飞起时,里面的书本也都飞了出来,落进水中。 细米冒出水面后,双手抓住塘边的芦苇,迅捷爬上岸来,与三鼻涕扭打了一阵,也将三鼻涕掀翻到水塘里。 后来,三鼻涕三次将细米推入或撞入水塘,而细米则五次将三鼻涕打落水塘。 细米从水塘里捞起书本,胡乱地装入书包后,对抓着芦苇还没有从水塘里爬上来的三鼻涕说:“你们家不就分了个女知青嘛,有什么了不起的!” 三鼻涕的回答有点可笑:“你们家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爸不就是校长吗?” 细米蹲下来,拍了拍三鼻涕潮湿的脑袋说:“我走了。” “你走呗。” “那我走了。”细米将还在不住地滴水的书包往肩后一甩,朝家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大声喊叫: 树上的叶子树上的花, 树上的叶子就是我的家。 风也吹,雷也打, 太阳落进大河我回家。 妈妈给我三分钱, 买一根针,买一团线, 买根红绳给我姐姐梳小辫。 小辫长,小辫短, 我家姐姐是花一朵…… 三鼻涕看到一条小鱼从他眼前游过,将双手潜在水中跟着,然后突然一捧,水漏尽,那小鱼却留在了手中。听着细米的喊叫,他对手中蹦跳的小鱼说:“有什么了不起,是我早念过了的!”

一个星期之后的一天傍晚,细米站在田野上的一架风车的巨大转盘上,正在往粗硬的中轴上刻一组有关他班上同学的图像,翘翘从麦田斜刺里向他跑来。细米看到,它穿过麦地时,麦子哗啦啦分向两边,像是一条大鱼在浅水中急游而划破了水面。 翘翘呼哧呼哧地跑到了风车下,就一口咬住细米的裤管拼命往下拉。 “狗,狗,你怎么啦?” 翘翘冲着家的方向大声汪汪。 “回家吧,回家吧,别嚷嚷了,我还要再刻一会儿呢。” 翘翘又咬住了细米的裤管,并且更加用力地撕扯着他。 “大概是妈妈要我回家了。”细米将一把刻刀藏在大转盘的一道缝隙里,只好跟着翘翘回了家。当他双手将院门推开时,他在门口定定地站住了: 在院子里那株很大的栀子树下,竟站着那个叫梅纹的女孩! 柔和的夕阳,正越过院子的矮墙照进院子。当时,栀子树正开着一树的白花,还有许多绿色与白色相间的花骨朵像一支支小蜡烛很神气地竖在叶间。 她的肤色竟然与栀子花的颜色十分相似。 她的身边,放着那只曾被细米丢进大河的皮箱。 她微微踮起脚来,去闻一朵开了一半还有一半未开的栀子花。 妈妈先看到了细米,说:“我家细米回来了。” 梅纹掉过头来,望着细米,一点也不惊讶,朝他微笑。 细米一时手足无措,双手扶着门框,侧着身子,仅用一只眼睛看着院子里的情景。 妈妈说:“这孩子从来就害臊,怕见生人。”然后冲着细米,“进来!没人吃你!” 细米磨磨蹭蹭地走进院子。 妈妈说:“三鼻涕他大哥打部队复员了,再过两三天就回到家了。他家那间空房是留给他大哥结婚用的。他大哥一回来,很快就要结婚。三鼻涕他爸本来就不怎么乐意让人住。”她一指栅栏那边,“我家有空房,你爸学校也有空房,你爸学校的空房又大又好。队里,学校,都说好了,你梅纹姐姐算我们家人了,住你爸学校的空房,跟我们一起吃饭。这有多好,你也有个姐姐了,叫姐姐呀。” 细米却不叫。 妈妈说:“这孩子从小就不肯叫人。我去拿笤帚、抹布把那房间好好打扫一下。”说罢,进屋去了。 梅纹望着栀子花树,说:“这花,真好看。” 细米进屋拿了一把剪刀,搬了一张凳子出来。他站到凳子上,低头用眼神问梅纹:最喜欢哪一支? 梅纹用手指着深深藏在绿叶里的那一支。 细米将它很小心地剪下,交给了她。 她取下一支发卡,用两排细白的牙轻轻地咬住,等把栀子花在头发里插好,用左手暂且将它稳住,用右手从嘴里取下发卡,然后将花与头发别在了一起。 妈妈站在门口看着。 梅纹问妈妈:“好看吗?” 妈妈说:“你怕是戴什么花都好看。” 细米会一辈子记住这个日子。 但细米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女子将是真正引领他的人。他雕刻木头、砖头、瓦片,而她将用她那双纤细的手雕刻他。
//..plate.pic/plate_347236_5.jpg" /> 梅纹很快发现了细米在雕刻方面的天分。当她看到细米到处留下的胡乱的刻划时,她几乎震惊了。 梅纹知道,在稻香渡,只有她能发现细米的天分,因为,她的父亲就是雕塑家,并且是著名的雕塑家。她从小就喜爱往父亲的那间作坊里钻。她喜欢那些木头的味道,喜欢那些刻刀,喜欢看木屑从父亲的刻刀下飞落下来的样子。有时,父亲的作坊里会来很多人,他们坐在一起谈话,她不管父亲的反对,也偏挤在他们中间听着。小学毕业时,她正式向父亲提出我也要学雕塑,被父亲否决了。父亲的理由很简单:学雕塑会损害一个女孩子的手。后来,她虽然跟母亲学水彩画,但心思还是在雕塑上。 当梅纹提出她要教细米学雕塑时,杜子渐说:“你教他又有什么用,他不过就是一个顽童而已。” “不。”梅纹说,“你们也许并不认识你们的儿子。” “他难道还是块材料吗?”杜子渐深表怀疑。 “岂止是块材料!”梅纹的口气十分肯定。 杜子渐说:“朽木不可雕也。你愿意就试试看吧。” 细米的妈妈说:“你能管住他的野性子,不让他闯祸就阿弥陀佛了。” 梅纹笑了起来。

稻香渡中学缺教师,妈妈对爸爸说:“跟上面说说,就让纹纹做老师吧,地里的活也太苦了。”爸爸答应了,就与上头说,上头就同意了。 当梅纹夹着课本走进教室时,同学们霍地全体起立,大声喊道:“老——师——好——”她一阵感动,微微有点不好意思,向同学们回应道:“同学们好!”相对于那几十条可着劲叫喊出的声音,她的声音则像一线晶亮的细流滑过草丛。 她很投入,不久就融入了稻香渡中学。 她是初二班班主任,她时时刻刻地惦记着她的一份责任。当她发现初二班除了红藕、细米等少数几个同学外其他同学成绩都不很理想时,她便有了一份沉重。白天,她会在课堂上督促大家认真学习,晚上,她还要去学生们的家观察与检查他们的学习。她发现这里的孩子晚间几乎是不学习的,他们将饭后与睡觉前的这段时间,看成是一天里头最美好的光阴。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是在田野或村巷里疯玩,做各种各样的游戏。因此,你在夜里十点钟左右时,就总能听到家长们在夜色中呼唤孩子们回家睡觉的声音,有时声音会很大——那个被呼唤的孩子或是跑远了,或是故意藏在一处不肯答应。还会听到威胁与恫吓声:“要么,你就死在外面不回家!”“门关上了,你要敢回来,砸断你的腿!”梅纹觉得乡间的孩子很有趣,也很幸福,但,她不能同意他们每晚都这样疯玩。她对她班上的同学说:“那只能是在星期六与星期天。” 从星期一到星期五,每天晚上,她都会走出稻香渡中学,走进一家一家的门。 梅纹胆子小,晚间的家访,一路上,她不免总有点战战兢兢。如果是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她还不算太怕,而遇到一个没有月亮或天气恶劣的夜晚时,她这一路上老是听到自己的心在扑通扑通地乱跳。那时,她就会加快步伐,而乡间道路的坑洼不平常常使她于紧张中摔上一跤,有时摔倒在路面上,有时竟摔倒在路边的水沟里,那时,她就会更加害怕。她已好几次狼狈不堪地陷入这样的境地了。回到稻香渡中学的房间里,她还迟迟不能从余惊中平静下来。 夜晚的乡间,总是能给那些胆子不大的人太多的联想。 妈妈对细米说:“夜里,你去路上接一下你纹纹姐。” 于是,大约在夜里十点钟时,就会有一盏小马灯,从稻香渡中学的大门游出,穿过高粱地,穿过芦苇丛,穿过白杨树林,走过河边,走过麦场,走过木桥,后来停在了村口,像一只夜行的渔船终于歇下了,只有一盏渔火闪烁在黑暗里。 细米将小马灯挂在一棵树的枝杈上,然后在村头的石磨旁坐下。 一直跟着他的翘翘也会坐下。 细米会安静地等候着。在等候期间,他从不焦躁。他就那样坐着,或者是看看天,看看夜色中的大河,或是凝神地去听从遥远的水面上传来的夜行拖船的汽笛声,听树上的乌鸦夜间醒来时用喙梳理羽毛的沙沙声…… 那时,他的手会在翘翘的脊背上来回地轻轻抚弄。 抚弄着抚弄着,他的手忽然觉得翘翘的脊背绷紧了——他立即知道:她正朝这边走过来。 翘翘从他的手下跑掉了。 等他从树杈上取下小马灯时,他已隐隐约约地看到了梅纹的身影。 他提着小马灯,就站在那儿等她,然后与她一起回家。 第一回,她就没有太惊讶,好像事先有约,到时细米会在这里等她。 细米上路前,都要将小马灯的灯罩取下仔细擦拭。他学着爸爸擦灯罩时的样子,用手堵住灯罩的一头,另一头则套在嘴上,然后一口一口地往罩内哈热气。等罩内已是雾蒙蒙的样子时,再用一根筷子绞了布或软纸捅到罩内擦起来,直擦得灯罩没有一丝烟迹,亮晶晶地闪烁着光芒。 妈妈说:“你做其他事也这么细心就好了。” 林秀穗说:“师娘,这你不懂。”然后朝正聚精会神地擦拭灯罩的细米一挤眼睛。 细米不理会林秀穗,转过身去,依然把嘴套在灯罩上哈着热气,两腮鼓起时,像荷叶下叫唤的一只青蛙。 这天夜里,正当细米坐在村口石磨旁等梅纹时,红藕去春柳家核对数学题,路过时,看到了细米。 “细米,你坐在这儿干什么?” “……” 红藕看了看小马灯,说:“我知道了,你在等她。” 细米连忙说:“我在等梅老师。” 细米很少叫梅纹为“梅老师”。细米面对梅纹时,没有称呼。“纹纹姐姐”是妈妈代他叫的,他从来也没有这么叫过。他与梅纹说话,前面是光秃秃的,不带称呼。妈妈说:“饭好了,叫你纹纹姐姐吃饭。”他就去叫梅纹,说:“饭好了,妈妈叫你吃饭呢。”梅纹又在看栀子花了,他就把她眼中的那朵摘下给她,整个过程没有一句话。他们一起在那间小屋里待着时,细米要问梅纹这一刀怎么走,不是用目光问她,就是很简单地一句:“是这样吗?”现在,他说出“梅老师”来,自己都觉得怪怪的,像是另一个人的声音。 “你天天晚上在这儿等她吗?” 细米点点头:“你去哪儿?” “我去春柳家,我有一道数学题好像做错了。” “哪一道?” “第五道。” “我会。”细米很想帮助红藕,他就向红藕讲解开了。 可红藕打断了细米的讲解,说:“我不用你教,我要让春柳教。”红藕说完了,却并没有立即去找春柳。她站在那儿,望着枝杈上的小马灯,过了好一会儿,说:“真亮。” 细米说:“我每天都要擦灯罩。”说完了,细米心里很后悔。 “以后,你还会天天来这儿接她吗?” 细米点点头。 “下雨了,也来接吗?” 细米点点头。 “下雪了,也来接吗?” 细米点点头。 红藕不问了,依然望着小马灯。 细米看到,在灯光的映照下,红藕的脸是红红的,一双眼睛又黑又亮。 “我去找春柳了。”红藕走了。 细米说:“明天,我和妈妈去镇上赶集,你去吗?” 红藕掉头答道:“我才不去呢。” 细米呆呆地望着红藕的背影:不去拉倒。 后来,红藕不怎么到细米家来玩了。 细米照样每天夜里来接梅纹。在等待中,细米想:红藕还会找春柳吗?那时,他会往红藕家的方向张望。 红藕再也没有找春柳,但细米好几次听见红藕在村巷里唱歌—— 萤火虫,夜夜红, 妈妈织布做灯笼。 亮了地,亮了天, 灯笼下面梳小辫。 抹了油,戴了花,藏书网 女孩儿穿上了红布褂…… 红藕唱得很快乐,但红藕只在村巷里唱,人影儿却不肯闪出深深的巷子…… 梅纹有时也会取消晚间的家访,那是在郁容晚于黄昏里来到稻香渡的时候。 郁容晚是男知青,分在燕子湾,离稻香渡很远,但郁容晚不怕远。 郁容晚已来稻香渡很多次了,但到现在也未进过梅纹的房间。 他又来了,像往常一样,将自行车骑到荷塘边,然后将它往树上一靠,掏出用手帕包着的口琴吹起来——他只用口琴告诉梅纹他来了,他只用口琴召唤她。 一听到口琴声,她的眉毛就会轻轻抖动一下,眼睛里闪过某种亮光,然后放下手里的活,不紧不慢地朝荷塘边走去。 口琴声会偶尔停住,他和她轻声谈一些话,谁也没有听到过他们的谈话。但绝大部分时间里,口琴声是响着的。他会吹很多曲子,细米从来未听到过那些曲子。那些曲子似乎有一种神秘莫测的力量。有时,细米会觉得很快乐,是那种水从高处流淌下来溅起许多水珠的快乐,而有时又会觉得很伤心,甚至心疼疼的,像是在一个愁惨的秋天里或是在一个寒星闪烁的夜晚。冯醒城和宁义夫都懂这些曲子,他们说:“他吹的是俄罗斯民歌。”他们还能一一地说上名字来。林秀穗似乎很喜欢听。 细米也很喜欢听。口琴声一旦响起时,细米就会停住手里的刻刀。口琴声像一只无形的手,牵着他,不知将他带向了什么地方。 郁容晚又来了。 梅纹正在小屋里给细米讲刀法,听到口琴声,她的心思就走了。她离开了小屋,走向荷塘边。 此时的荷塘已是一番枯寂,秋风吹尽了绿色,而将褐色涂满了大地,荷塘里的荷叶是那种更深重的褐色——黑褐色,而且已变得稀落,不少已经折断,落在水中,立着的那些,也都卷叶,一副很坚强但又显出一番弱不禁风的脆弱样子。 但无论是郁容晚还是梅纹,心情却都比荷叶还在一派生机时要好,尤其是梅纹。 月光很好,田野显得十分辽阔。 细米无心再去体会梅纹所说的刀法,走出屋子。见了那个大草垛,他又起了爬上去的念头,并且念头一起,他就很快地爬了上去。坐在草垛顶上,他并没有看他们,他仰天看秋天的夜空――秋天的夜空显得十分明净,星星像颗颗被打磨了,钻石一般亮。 有一阵,细米想起了那盏小马灯。傍晚时,他又仔细地擦过灯罩,但今天肯定用不着它。今晚它只能很孤单、很冷清地立在窗台上了。今晚,梅纹也不再会想起它了。他不免为它感到有点惋惜,甚至有点伤感。 冯醒城看见了细米,说:“细米,让你爸爸也买一把口琴。” 细米躺了下去——躺了下去,冯醒城就看不见他了。 细米将双手交叉着枕在头下,腿跷着,看天空,听琴声,随心思乱起,后来,就睡着了……

这天夜里,细米照例在村口等梅纹,但等到梅纹时,看到的却不是梅纹一个人,还有红藕。 红藕是和梅纹有说有笑地走过来的。 细米从树杈上取下小马灯。 但,这时亮起了一道雪亮的手电的光——红藕揿亮了手中的手电。 细米提着小马灯走在前面,梅纹与红藕走在后面。红藕的手电不时地照亮近处,也不时地照亮远处。相比之下,细米手中的小马灯的灯光就黯淡了许多。 走到桥头了,细米想:红藕该转身回去了。但红藕没有一丝要往回走的意思,梅纹也没有一丝要让她回去的意思。 走到了桥中间,细米说:“红藕,你回去吧。” 红藕说:“我要一直把梅老师送回学校。” 细米说:“谁再送你回来呢?” 红藕说:“我自己回来。我才不怕夜晚呢。我已和梅老师说好了,以后每天夜里我送梅老师回学校。天要是太黑,我就和春柳一起送,我都和春柳说好了。” 梅纹说:“你一人往回走,真不害怕吗?” 红藕说:“我不害怕。” 之后,她们不再谈论让不让红藕送的事,很显然,在此之前,她们早已谈好了。她们开始说别的,小声地说,并且好像忘了前面的细米,按她们的速度走,不一会儿,就和细米落下了一段路。细米不知道是等她们还是不等她们,他觉得自己有点多余了。以往,他在前面走,心里想着后面梅纹脚下的路,就会将小马灯稍微举高一些,让亮光更好地照着路。现在觉得没有必要了,就垂着胳膊提着小马灯——小马灯都快要碰到地面了。 也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就听见她们不时地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有几回,细米隐隐约约地听到从红藕的嘴中传出“细米”的字眼,细米就觉得她们在说他,而且肯定在说他的一些很可笑的事情,要不,她们为什么会咯咯咯地笑呢?细米心里对红藕很生气。 红藕真的将梅纹一直送到了学校。 红藕只与梅纹说了声“再见”,就往回走。其实,她的胆量远不如她自己说的那么大。往回走时,她一直就让手中的手电亮着,并死死地瞄着眼前的路,不敢将手电光挪移开去,生怕在手电光里明晃晃地站着一个怪模怪样的东西。她是唱着歌回去的,但声音有点发颤,仿佛在寒风里被冻着了似的。临近村口时,她是跑着过木桥的。桥上有块板翘了起来,她差点被绊了一跤,吓得她出了一身冷汗。 接下来,红藕天天送梅纹回学校。 细米一天比一天地尴尬。可是梅纹没有注意到他的尴尬,而红藕在心里高兴着哩。 又过了两天,梅纹对细米说:“你就抓紧把那件作品做完吧,就让红藕送我回来吧。” 这回是小马灯彻底地寂寞了。 梅纹似乎很喜欢红藕送她回来。在稻香渡,梅纹最喜欢的一个女孩就是红藕。她喜欢红藕的样子,喜欢她的聪明,喜欢她说话,喜欢她笑,甚至喜欢她哭,喜欢她的小性子。红藕就是让她喜欢。她能与红藕一说话就是半天,并且在她们之间似乎有永远谈不尽的话。她们在说话时,会有一个自己的世界,这个世界里就只有她们俩。 星期天,红藕有时会背着书包到梅纹的房间里来。那时,她们不说话,梅纹批改作业,红藕做作业,只偶尔说几句话。旁边坐着一个女孩,很安静地做作业——梅纹喜欢这种感觉。 有几回,红藕将梅纹送回学校后,见天太黑,梅纹让细米去红藕家说一声,将红藕留下了。细米往红藕家走,心里老大的不愿意。 她俩一头睡,熄了灯就说话,一直说到睡着为止。 原先,红藕总喜欢与细米待在一起,而现在她好像忘了有个细米。 这是一个星期天,妈妈开始在园子里扯香瓜藤了,因为不再是它们的季节,它们已经几乎完全枯萎了。但藤上还有几只金黄的香瓜,妈妈往梅纹的房间里放了两只,给了细米两只稍小一点的,还有两只放在篮子里——是留给红藕的。妈妈说:“细米你去把这两只香瓜送给红藕。” 细米看了一眼那两只十分好看的香瓜,却不接妈妈的话茬,拿了自己的两只去河边洗了洗,然后一手抓了一只,坐在门口,望着栅栏,大啃起来。他不盯住一只吃完,而是轮流着啃那两只香瓜,在这只香瓜上啃一口,又在那只香瓜上啃一口。这两只香瓜,只是与给梅纹和红藕的相比而显得小一点,但实际上也是两只不小的香瓜。细米啃完他的两只香瓜后,觉得肚子已经饱了。他抻直了脖子,打了两个饱嗝。 妈妈在整理园子,又提醒细米:“去把那两只香瓜送给红藕,这是今年最后的瓜了。” 细米用眼睛瞄着篮子里的瓜,身子却不动。过了一会儿,他起来,从篮子里一手拿了一只香瓜,又去河边洗了洗,然后又坐到了门口。他将这两只瓜举起来,放在阳光下,分别看了看,它们是透明的,是那种嫩嫩的半透明。他甚至能感觉到橙色的瓜汁在瓜的体内缓缓流动。他又将它们分别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然后,对左手中的那只香瓜咔嚓就是一口,嚼了嚼,还未等全都咽到肚里去,对右手中的那只香瓜咔嚓又是一口。左一口,右一口,他故意泼吃一通,直吃得瓜子乱飞,瓜汁从嘴角流淌到脖子里,流到胸脯上。才吃了一半,他就觉得瓜已经快抵到喉咙了,呼吸都有了点困难,便张着大嘴喘气、干咽。 几只觅食回来的鹅摇摇摆摆地进了院子,它们因嗉子塞满了草而显得颈项肿大。 细米觉得他自己现在就是一只鹅。 细米僵着脖子,低头看了看手中被咬得残缺不堪的香瓜,慢慢站了起来——站起来,就可以再吃一些,他想。 细米的肚子已鼓溜起来,像只打足了气的气囊。 但细米还是在心里狠狠地想:我一定要将它们吃掉。 细米还想:如果红藕在场就来劲了,我要当着她的面,将香瓜一口不剩地全吃掉! 他又开始了最后的冲刺,咔嚓声清脆悦耳。 他的手上沾满了黏糊糊的瓜汁,从手指缝里流下来,滴在地上,一些蚂蚁正在东探西探地往这里运动。 他最终将两只香瓜彻底消灭了,但嘴里还有一块,却怎么也咽不了,他只好先暂时含在嘴里。他贴墙而站,用双手捧住似乎在往下坠落的肚子,形象好似一个孕妇。 妈妈回来了,看见了空篮子,有点纳闷:“这么一转眼,就把香瓜送出去了?” 细米使劲咽下最后一块瓜,说:“我没有送。” “那瓜呢?” “全被我吃了。” “什么?” “全被我吃了!”细米大声地说,“才不给她吃呢!” 妈妈进屋寻找扫帚疙瘩或是其他什么鞭挞工具去了,细米见势不好,赶紧捧着肚子逃出院子,一边跑,一边大声喊:“就不给她吃!就不给她吃!……”

细米的梦开始多起来。 这天夜里的梦十分神秘,令人无法解释—— 细米成了一条鱼。 一条长长的,像一把锋利的长刀样的鱼。 开始时,这条鱼怕水。它被水呛得直翻白眼,它想钻出水面,可却总是游不出水草丛。那些绿色的、丝绸一样的水草在水中飘动着,十分好看,但却恐怖地无限地包围着它。它终于没有力气了,就往水底深处沉去。水越来越凉,使它感到了一种挡不住的寒冷。水草亮闪闪地飘动着,水下是一个令人目眩的世界。 不久,它感觉到水在流失,阳光离它越来越近了。 水越来越亮,直到被阳光染成金色。 它的腹部贴在由水草叠成的软软的垫子上,它的脊背露出了水面。它感到阳光针刺一般射到它身上。不一会儿,它的眼睛也慢慢地露出了水面。 它看到了岸,岸上站着许多人,好像有朱金根,好像有春柳,好像有草菊,好像有周金槐,好像有林秀穗老师……他们的形象总是停不住,像墙上的粉笔画,遭到了风雨,不一会儿就模糊成一片,最后随雨水一起淌走了。 水哗啦哗啦地向前流着。 它紧追不舍。 突然,它被什么东西一下子阻隔住了。它很快看到了一道长长的栅栏——是那栅栏拦住了它的去路。 它看到水从栅栏的缝隙里流走了。它被搁在了一堆水草上。它似乎在什么地方见到过这道栅栏,白色的,每一块木板条的上端都是一个三角形的尖角。比它现在所见到的栅栏更为华丽,上面开满了细小的鲜花,一群它从未见到过的鸟,在栅栏上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喧闹不已。 这一带的河里,似乎到处都有这种拦鱼的栅栏。 它渐渐感到了呼吸的困难。它躺在水草上,望着栅栏那边的水——水好像因为有了这道栅栏,不再往前流了,形成了一个亮闪闪的水泊。“我会干死的。”它想到了这一点,心里十分害怕,就一个打挺,从富有弹性的水草堆上弹起——它竟然越过了栅栏,落入了那边的水中。 清凉,这是它落入水中的第一个感觉。 它在水中游动着,慢慢地找回了安静与力气。 但,不久水又开始重复先前的举动,向后退去,并且越退越快。 它又像先前一样,拼命追撵着…… 那道栅栏又出现了。它几乎是从空中飘落下来的。最后的水再度从栅栏的缝隙里滑去,它又再度被搁浅于一堆水草之上。 那道栅栏好像被人刚刚细心地擦拭过,雪白,在阳光下好似一支支箭。 它又再度跃起,又再度跌落于栅栏那边的清水之中。 这样不知重复了多少次,水突然地离开了河床,像一块巨大的白布,随风飘向天空。 它无望地在淤泥里挣扎着,搞得银色的身体完全被泥糊住,而成为黑色的身体。 它绝望了,朝天空张着大嘴。 但它很快发觉自己变得轻飘起来,心里一阵激动之后,竟然飞了起来。它先是沿着河岸飞,在瞥了一眼如大地上的一道巨大裂缝的干枯河床后,它开始升高。它看到了田野与树木,它在田野飞过时,看见一群人站在开满了紫花的紫云英地里仰脸望着它。它听见了一个孩子的声音:“天上有条鱼在飞!”后来,它飞进了一片树林。一条鱼在树枝与绿叶间飞翔,那感觉实在太好了,就像在水中游动于水草之间一样,甚至感觉还要更好一些。 那块巨大的白布越飘越高。 它尾随而去。 白布不见了,但它见到了一团团白云,那白云的形状像土豆。 它飞进了白云。它觉得自己是在雾里,是在烟里,有点晕头转向。 随着一道金蓝色的闪电,白云渐渐变得潮湿。它有一种被露珠打湿的感觉,后来,云成了雨。于是,空中飘满了亮晶晶的水珠。 水珠落进河床,河里又有了水。 当它欲要与这些水珠一起坠落时,一张白色的网子从地上飘向空中——雨珠穿过网眼,继续坠落,而它却被网子网住了。它从网子上弹跳起来,企图跳到网子的外边,但网子是无边的。这样跳了几次,它不再跳了。它躺在网子上,后来竟然睡着了。梦中,它梦见了水,梦见了柔软的水草,它在水里游动,在水草间穿梭——那些水草有点像人的毛发。 它觉得自己是一条漂亮的鱼…… 细米是在甜美的笑声中醒来的。醒来后,他除了记得水、水草、白栅栏和自己是一条瘦削的鱼,其他一切细节都再也想不起来了……

这天下午,有一头牛正在稻香渡中学操场的边上吃草。它被牢牢地拴在一棵硕大的树上,因此,它只能在一个有限的范围内活动。已是秋后的老草,啃起来既费力又无味道,它还没有太大的自由,因此,这头牛心里很不自在,脾气正变得坏起来。它已几次试着要挣开牛绳,但均告失败。它不时地抬起头来,很气恼地冲着天空哞地长吼一声,震得树上的老叶纷纷飘落。 “王瘸子家的大白牛正在操场边上吃草呢。”初一班的一个男生一边撒尿,一边向也正在厕所撒尿的几个男生传递了这一信息。 这几个男生出了厕所,又将这一信息传递给其他同学,不一会儿,整个稻香渡中学的人都知道了王瘸子家的大白牛正在操场边上吃草。 问题不在于牛吃草——谁都见过牛吃草,而在于王瘸子家的这头大白牛的非同寻常。 人们很少见过体格如此雄健、强壮的牛。它是三年前从东海滩上买回的。这种牛自小在海滩上散放,吃海滩上的芦苇、听大海的涛声长大,身强力壮,但桀骜不驯。一般的用牛人都不肯用这种牛,而是往西去二百里,到荡区引回一种个头较小、性格温和的牛,虽然力气比从海滩上引回的这种牛要小许多,但用起来不胆战心惊。当年王瘸子引回这头牛时,并不是瘸子。那牛是一头小牛也看不出太多的特别之处,但到第二年,这牛呼啦呼啦地长大了,渐渐显出这种牛力大无比的特性,也同时露出了这种牛固有的恶劣性情。那天犁地,从早上开始,它与王瘸子的关系就有点紧张。几次犯倔,几次被王瘸子用鞭子打压了下来。“畜生!”王瘸子在嘴中不停地骂着,使劲地抖着缰绳。将近中午时,大白牛要么撒尿,要么拉屎,就是不想干活。王瘸子不想与它废话,他让手中的鞭子来表达他心中的恼怒。在被抽了大约十鞭子之后,大白牛突然脑袋一低,凶狠地将犁拖得飞快,扶犁的王瘸子跟不上,几次差点摔倒。他大声叫着:“畜生!慢点!慢点!”但“畜生”跑得更快。王瘸子实在跟不上了,扔掉犁把,用双手死死抓住缰绳。大白牛的鼻子疼痛难熬,只好站住了。它扭过头来,用大如拳头的眼睛瞪着王瘸子。王瘸子从它的目光看到了它的挑衅与凶恶。这王瘸子是稻香渡有名的犟人,哪里容得一个畜生如此瞧着他?他将鞭子在手中捋了捋,跑到了大白牛的前头。他在大白牛的眼前走来走去,说:“畜生,别以为你是从海边来的!海边来的又怎么样?海边来的,也是头牛!你总跟老子顶牛,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个熊样!老子是谁?稻香渡的人哪一位不认识老子?你个畜生倒不把老子放在眼里了!……”他将鞭子在空气里猛地抽了一下,发出吧的一声。大白牛非但没有显示出一点畏惧,却抬起头来喷了一下鼻子,直把黏液雨点般喷射到了王瘸子的脸上。王瘸子的脸色霎时变得铁青而阴冷。他突然举起鞭子,朝大白牛劈头盖脑地抽打起来,一鞭子接一鞭子,咬牙切齿。挥起鞭子时,他双脚踮起,好加大往下抽打的力度。大白牛任他抽打了一阵之后,低着头又朝他冲了过来。他在急忙躲闪时,摔倒在地里。大白牛拖着犁往前猛烈奔突,锋利的犁铧掀起黑色的泥浪,向王瘸子直逼而来。他连忙滚向一边,但未来得及收回的左腿遭到了犁铧的袭击,顿时血流汩汩。人们纷纷赶到地里,将他抬进医院。出院后,他的腿瘸了。在屋后,他见到了拴在树上的大白牛。他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回到家中,说:“谁给这畜生草吃,我就跟他玩命!”一连五天,大白牛没有吃到一根草,也没有喝到一口水。这天,王瘸子又出现在屋后,那时,大白牛已瘦去一圈,摇摇晃晃地随时都可能倒下。他对它说:“畜生,你听着,从今以后,别再想着与老子作对!”说罢,他转身回家,对老婆说:“给畜生端一盆豆腐渣,再往里头打六七个鸡蛋。”从此,大白牛服了王瘸子,但就只服王瘸子,别人谁也不能碰它。稻香渡不分男女老少,见了大白牛,都不敢与它啰唆,赶忙远远地躲开。 几个胆大的男生,慢慢地朝大白牛靠近。在他们后边,相隔一段距离,相跟了一大群男生。一大群男生的后边,又相跟了一大群女生。他们先是从一面走过来,不一会儿就形成了一个包围圈,但这个包围圈很大。 老师们今天或是因为闲得无聊,或是想到了学生们的安全,也陆陆续续地来到了操场上。 大白牛似乎没有发现它的四周都是人。 周金槐说:“别怕,它被拴着呢。” 几个胆大的男孩继续向大白牛逼近,但神色紧张,随时准备抱头鼠窜。 一个个胆子渐大,但全都弓着背,包围圈在渐渐缩小。 前面的几个男孩在走到离大白牛十几米远的地方时,不敢再贸然前进。他们很想戏弄它一下,却又不敢。 后面跟着的说:“上去呀,上去呀。”自己却缩着脖子远远地站着。 终于,周金槐拿着一根竹竿又朝大白牛逼近了两步。 大白牛并没有发现他们,而只是自己想甩一下尾巴,于是就啪地甩了一下尾巴,吓得大家掉头就跑,撞倒了好几个。女生尖叫,一个跌倒的女生甚至哭起来。 大白牛却在那儿安闲吃草。 周金槐再次逼近大白牛。 大白牛终于意识到它四周的人群与几个狗胆包天的男孩正在准备戏弄它,它不再啃草,抬起头来,稳稳地站好。 人群凝固在了那里,没有后退,也没有前进。 大白牛也好像凝固在了那里。 大家一时失去了冒险的欲望,而暂时转为观赏:一身白毛,皮为粉红色,有两个长长的犄角,角质为半透明,有玉的光泽,角尖很尖,好似用刀仔细削成,眼睫毛有两寸余长,眼珠为棕色,眼白为淡粉色,四条腿粗硕而结实,一条牛尾又粗又长,在不停地摇动。 周金槐说:“那天张家小五子与二黑子打赌,说二黑子敢骑它跑一圈,他出十块钱,二黑子都没敢。” 一直走在最前头的朱金根说:“我就敢!” 大家都笑了起来。 周金槐说:“三鼻涕,你尽吹牛!” “朱金根!”朱金根立即纠正。 “好好好,叫你朱金根。可你敢骑吗?你连碰都不敢碰它一下。” “碰一下我还不敢?” “你就不敢!” 朱金根拿了根树枝,一边在嘴里嘀咕着“碰一下我还不敢”,一边靠近大白牛。 大白牛忽然一甩脑袋。 朱金根掉头就跑,鞋子丢了一只。还未等他自己喊叫,全体孩子几乎是在同时,都学着他的那副腔调高喊起来:“鞋子!鞋子!我的鞋子!” 操场上一片笑声。 一直站在土台上看热闹的老师们也禁不住笑起来。 宁义夫知道也没有人敢骑这头牛,故意逗弄这群孩子:“有谁敢骑吗?” 没有回答。 一直在小屋里讨论着如何补救那件作品的细米与梅纹,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也走出了院门。 细米一路跑了过来,并拨开人群,跑到了前头。 宁义夫大声叫着:“有敢骑的吗?” 林秀穗在看到细米与梅纹走出院门的那一刻起,就有了一个念头。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个念头。她大声说:“细米敢!” 细米下意识地退到了后面。 林秀穗望着退却的细米,声音更大地说:“细米敢!” 梅纹已站在了林秀穗的身边,她用胳膊碰了碰林秀穗的胳膊,这反而使林秀穗的某种欲望变得更加强烈。她掉头冲梅纹诡秘地一笑,又朝宁义夫、冯醒城等挤了挤眼,跳下了土台,走过去,抓住了细米的胳膊,说:“细米,你不会是个胆小鬼吧?” 孩子们嗷嗷嗷地叫了起来。 细米很窘,满脸通红。他后悔自己跑出了小屋。 林秀穗小声地对细米说:“呶,梅老师也在台上看着你呢。” 细米低着头。 冯醒城说:“细米,你敢不敢,对大家说一声呀。” 细米的眼珠挪到眼角上,他看到了神情担忧但微笑着的梅纹。 孩子们又嗷嗷嗷地叫了起来。 细米开始穿过人群往前走去。 孩子们闪开一条道来,让他走过,操场上鸦雀无声。 梅纹往前走了几步,一直走到土台的边沿。 细米走出了人群,他的额头上已经冒出许多汗珠。他走得不快,但始终是一个速度。 红藕叫着:“细米,别去!” 琴子一把拉住了红藕。 细米的步子似乎在加快。 红藕在人群里紧张地寻找着谁,当她终于看到了梅纹时,连忙朝她跑去。 眼见着细米离大白牛越来越近,所有的人都愣住了,不知道怎么来了结这一由他们在心里共谋而成的局面了。 细米距离大白牛就剩下十几步远了。 红藕摇着梅纹的胳膊:“让他回来吧,让他回来吧……” 现在,细米距离大白牛还有七八步远的光景。 梅纹叫道:“细米——” 细米停住了,但没有回头。 “你回来——” 细米却大步走向了大白牛。 当细米就要挨到大白牛时,林秀穗往前跑了几步,大声喊道:“细米!你回来!我是逗你玩的!真的!……” 所有的呼唤,细米都置若罔闻。他像一个梦游者,只顾按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的意志,向大白牛走去。 细米就站在了大白牛的面前,与它仅一步之遥。他听到了它的喘息声,并在它晶亮的眼球上看到了自己的形象——那是一个变了形的男孩形象,脑袋与下巴都尖尖的,而眼睛却出奇的大。 谁也不再呼唤细米,因为在大家的感觉里,细米好像已经傻掉了,已成了一具只顾向前的木偶了。 大白牛威严地站着,与细米相对峙。 细米避开了它的目光,转身绕到了那棵拴着缰绳的大树背后。他侧着身子,让大树为他挡住了它的视线。然后,他慢慢蹲下,解掉了牛绳。 人群在往后退缩,直到看清细米并没有松掉缰绳而是将缰绳紧紧绕在手腕上时,才停止了退缩。 细米收着缰绳,一步一步地靠近大白牛。他的脚碰到了朱金根的那只鞋,飞起一脚,将它踢开了。 大白牛有点发懵,竟然站在那儿毫无反应。 细米仰脸看了看上方——有一根横枝正在牛背的上方。他蹲下,然后一跃,双手抓住了横枝,随即身子一收,就翻上了横枝,紧接着叉开双腿,飞落在牛背上。这一连串的动作,在众人目瞪口呆的状态中,一口气呵成,几乎没有一点迟疑与停顿。 大白牛真的懵掉了,还是站在那儿不动。 细米骑在高高的牛背上,俯瞰着人群。他看到了朱金根,看到了琴子,看到了冯醒城、林秀穗,也看到了梅纹与红藕——梅纹紧紧地抓着红藕的手。他立直了身子。 大白牛终于开始癫狂起来。 细米立即伏在牛背上,紧紧抓住它的鬃毛。 大白牛开始朝田野上奔突,人群早已闪开。 翘翘跑来了,汪汪汪叫唤了几声,紧紧追在大白牛的身后。 大白牛跑过一条狭窄的田埂之后,跑上了一条乡村大道。它开始疯狂奔跑,四蹄叩地,声音隆隆,正是干燥季节,泥土酥脆,路面早已积了一层浮尘,践踏之后,尘埃扬起,仿佛在它的屁股后面滚动着一股黄烟。 林秀穗脸色苍白,右手紧紧揪住胸前的衣服。 梅纹握住红藕的手,随着时间的延伸、情势的严峻,握得越来越紧。红藕则将脸扭到梅纹的身后,只露出一只眼睛窥望大白牛以及它背上的细米。她感觉到梅纹的手冰凉如从冷水中取出,并感到自己的手火辣辣地疼痛。 大白牛的跑动与颠跳是结合在一起的。它脑袋向胸前勾去,臀部则不住地跃向空中,让人担忧细米会从它的脊背上滑向它的颈项与头部。有几次,臀部如浪头掀起,细米被颠起,屁股直对天空。 大部分时间里,细米是闭着眼睛的,情形如同小时生病时扒下裤子让医生打针,如同在妈妈鞭挞时他侧身接受抽过来的鸡毛掸子。无所谓畏惧,也无所谓不畏惧,他居然在牛背上想起两只香瓜吃撑了他的肚皮。 跑到尽头是座桥。 大白牛朝桥上冲去时,正赶上有两个人从桥上过。那两个人见大白牛如山压过来,先是一惊,见无法躲闪,一个向左,一个向右,跳入水中。 细米看到了两团硕大的水花。 大白牛渐渐远去,稻香渡中学的师生以及被惊动的农民,纷纷朝大白牛跑去的方向涌去,一片嘈杂声。 梅纹与红藕却依然站在土台上——土台上就剩下她们二人,像是一幕戏的最后造型。 如同音乐的旋律,曲子一路飘扬下去,以为永不回头,却又听见曲子回旋而来,就在人们看到大白牛消失于远方一道大堤的背后而陷入一片虚空时,大白牛却又出现了,并且朝着稻香渡中学的方向飞驰而来。 “回来了!回来了!……”叫声一片。 大白牛好像在进行一场表演。 细米又看到了学校与人群,心头一阵发热,眼泪便夺眶而出。 大白牛居然朝操场跑来,人群立即后退,而就在这时,红藕挣脱了梅纹的手,跳下舞台,朝通往操场的路跑去,样子似乎要去拦住大白牛。 林秀穗冲上去,一把将她死死抱住。 翘翘跳进地里,打斜里赶到大白牛的前头,然后冲着大白牛汪汪大叫。 大白牛掉头跑向小河边,然后沿河边一路南去。 翘翘又再次打斜里跑到了大白牛的前头,这一回它成功地瓦解了主人的窘境:大白牛见狗朝它狂吠,样子极其凶恶,便掉转头往回跑,就在它的身体疾速回转时,细米失去平衡,从牛背上被抛落下来,跌在河坎上,然后滚落到水中。 人们突然发现细米从大白牛的背上消失了,一个个惊愕万分。 大白牛独自跑向田野。 人们纷纷朝小河边跑去。 这时,人们听到了细米颤颤抖抖的歌声。这是妈妈在他小时候教给他的歌: 卖豆儿的街上叫, 有个馋大娘听见了…… 人们先是看到一颗湿漉漉的头,不一会儿就看到了整个湿漉漉的细米——他从河里爬上来,双腿撇开站在岸上,继续唱他的歌: 欲要买, 腰中又无钱和钞; 欲要赊, 又恐邻居笑。 女孩儿叫声妈呀, 问他睡鞋要不要, 他若要,咱家还有一大抱…… 梅纹一直站在土台上,双腿与双手一直在微微颤抖。看到细米那副样子,听他唱那样有趣的一支歌,她抱着台口的一棵楝树,含泪而笑……

稻香渡的深夜,是真正的深夜。四周都是田野、河流,有风时只有风声,无风时就几乎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只有默默的树、默默的水、默默的芦苇、风车、木船、仓房与村庄。 每天深夜,就会有一盏小马灯穿过稻香渡中学的校园,然后在田野上晃动着,一路走向通往村子的大桥桥头。然后,那盏马灯就挂在桥头的一棵树上。 细米靠着树干坐下,他知道,过不多一会儿,梅纹就会在红藕或其他女孩的陪同下,从村子的某个同学的家中走出,往这边走来。翘翘就竖着耳朵蹲在他身边。有送的,有接的,虽然没有谁去仔细安排过,但却是一份没有任何疏漏的默契。 春天到了,天气说暖和就一下子暖和了起来。当梅纹脱掉了棉衣而只穿了一件毛衣时,便显得格外的青春与健康。当她在暖烘烘的太阳下与女孩子们玩完跳绳或跳格子什么的而走进课堂时,孩子们看到的是一张白里透红的、秀气的鼻梁上沁着细细的汗珠的面孔。她微微喘息着,毛衣下的胸脯起伏着,像阳光下被风所吹的一池春水在鼓动着。虽然是面对一群孩子,但她却不知为什么,总会突然地有一种羞涩。 女孩子男孩子们,在这..阳光灿烂、万物生长的季节,也都显出了青春如池畔草木一般的生命。课堂上,显得热气腾腾的,当阳光透过窗子照进屋里时,居然可以看到,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带着汗味的气息,像淡蓝色的轻烟在飘动。一下了课,他们就都涌出教室,涌入融融春光,打闹着,呼叫着,校园全然不像冬天时那么呆板与平静。 梅纹喜欢看到这季节的男孩与女孩,特别喜欢看到这季节的女孩。当她看到红藕只穿着袖子短短、裤管短短的红衣黑裤站在她面前时,她会情不自禁地将双手捂在红藕的两颊上,然后稍稍用力地挤压着,直到将红藕的嘴巴挤成一个像浮到水面上来吸气的圆圆的鱼的嘴巴,才慢慢地松开。她觉得稻香渡的女孩们都很好看,她们才十三四岁,那副身材就很有点样子了。可能是水的缘故,她们一个个都显得十分的水灵,头发黑,眼睛黑,唇红齿白。这里人家,喜欢给女孩穿短短的、紧紧的上衣,而裤子却肥肥大大的,将她们的身材稍微夸张地凸显出来。梅纹看着她们一个一个地或三五成群地从她面前走过,心里真是欢喜得不得了,百看不厌。 而那些女孩呢,却又都喜欢看梅纹。她们在私下里悄悄说:“我长大,有梅老师那么好看,就好了。”她们觉得梅纹长得无一处不好看。她们不仅喜欢她的样子,还喜欢她的一举一动,觉得她走路好看,手势好看,笑得好看,声音也好听。她们喜欢与她待在一起,经常将她团团围住。一旁的男生们会不时地听到她们的笑声,却不知她们究竟在笑些什么,只觉得很奇怪。 梅纹几乎忘了她是一个苏州的女孩。

十一

天气一天暖似一天,毛衣也穿不住了,到了穿单衣单裤都觉得动不动身上就汗津津的日子。 麦子乌绿乌绿的,一根..根麦穗,都很坚韧地竖着,麦芒如针,反射着阳光。水边、田埂上,到处开着各种颜色的花。牛膝、紫花地丁、狗尾巴草、野萝卜、紫云芙、槐树、柳树、泡桐树,所有的草木都在暖暖的空气里奋力地生长着。 这天下午,最后两节课是体育课。说是体育课,实际上是由孩子们自己玩闹去。男孩们打篮球,女孩们则和梅纹在一块空地上玩跳绳,一根长长的绳子,由两个女孩用力地摇着,其余的,在梅纹的指挥与带领下,跳来跳去,花样变化无穷。梅纹今天有点跳疯了,散落下来的头发被汗水粘在额上,汗水透过衣服洇了出来。孩子们喜欢让她这样,跳到后来,她们都不跳了,全都闪在一旁看着,就见她独自一人在绳上绳下轻盈地跳着。绳子与地面摩擦,将灰尘激起,仿佛她的脚下是飘动的轻烟。梅纹有时会向红藕她们招招手,让她们一起跳。她们不跳,她们想看她一人跳。有时红藕会跳进去,与她一唱一和地对跳一会儿,可是跳不了一会儿,身子轻轻一闪,就又出来了,然后和其他女孩们一起,依然看梅纹独跳。她们有节奏地为她鼓掌,她受了鼓励,跳得又高又飘,像颗在五线谱上跳动的音符。 她终于跳不动了,用脚踩住了绳子,望着女孩们,用手在胸脯上轻轻拍打着。 这边跳绳结束了,那边的男孩们都还在打球。细米将一球投进篮里,忽然地想起今天是他值日,要负责将作业簿收齐送到梅纹的屋里。他跑到池塘边洗了洗手,在裤子上胡乱地擦了擦,就跑回教室。 讲台上,乱糟糟地扔了一大堆作业簿,还有几本掉到了地上。细米将作业簿一本一本地整齐地摞成一摞,然后用双手抱起来走向梅纹的房间。由于摞得太高,即使细米慢慢地走,作业簿也仍然在晃动着。细米便低下头去,用下巴紧紧地压住它们,两眼瞪得溜圆,继续往前走。 林秀穗见了:“细米,你不能分两次交吗?” 细米无法转动脑袋,只是将眼珠转到眼角上,看了一眼林秀穗,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不能。” 林秀穗看他直着腰、挺着肚子很艰难地往前走去,联想起一个孕妇走路的样子来,不禁笑了起来。 细米来到了梅纹的房间门口,门关着。他无法抽出手来敲门,只好用脚尖轻轻地踢了踢门,见没有动静,心想梅纹可能还和红藕她们待在什么地方,便侧过身子,稍稍用了点力气,用肩头朝门撞去,门一下就被撞开了,一片亮光顿时照进屋里,而就在这时,细米听到了梅纹的一声尖叫。等他的眼睛适应了屋里的光线时,他所看到的情景,立即使他呆若木鸡—— 梅纹在洗澡,此时,正赤身裸体地站在一只大木盆里。 大概是门插虚了。 离木盆不远处的木椅上,松松软软地放着她的衣服。在细米撞入屋里来之前,她大概正在从放在盆架上的水盆里往身上撩着清水,此时,许多亮晶晶的像晨露一般的水珠,正从她的身上往下滚动,滴进盆里的水中,发出清脆的水声,仿佛雨后的荷叶上积蓄了一些雨水,轻风一吹,荷叶翻卷起来,那水便流成一串水珠,滴进了池塘,声音安静而悠长。 从天窗里正照进的一束柔和的亮光,犹如无声的瀑布,薄纱般倾泻在她的身体之上。 她的身体微微发颤地站在大木盆中,一条腿直立着,而另一条腿的膝盖微微弯曲着。她的身体微微侧了过去,一只手抓着一块还在不住地滴水的菊花黄色的毛巾放在腹下,另一只胳膊横着护着胸前,手被那只下垂的胳膊紧紧地压在了腋下。 她双眼充满了惊恐与无底的羞赧。 十四岁的细米完全呆掉了,双眼起了薄雾,眼前一片迷离恍惚。他像一个傻子一样,面对着盆中的梅纹,竟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他的下巴还在紧紧地压住那一大摞作业簿,在梅纹的感觉里,他的一双本来就很大的眼睛现在更大了,眼珠儿也更黑了。 他听到了梅纹的声音:“你出去啊……”他觉得那声音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穿过茫茫的玉米地,又飘过一条条的大河,才颤颤抖抖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你快走啊……” 细米仿佛被巨雷击中了,失去了知觉,竟然无法指挥自己的双腿。 “你快走啊,你怎么不走啊……” 她像一个站在小船上的孤立无援的女孩儿,正漂泊在无边无际的大水之上,声音里含着让人怜悯的乞求。 万丈深渊一般的静寂,笼罩着这个让细米永生难忘的下午。 仿佛一切都已死亡,世界万物皆成了石头,永远地停滞在了时间里——时间也已被冻结了。 细米又一次听到了梅纹的声音——微弱但似乎带了哭腔的声音:“你走啊,走啊……” 细米如梦初醒,双手抱着的作业本,哗啦啦倒下,犹如一座房屋在狂风暴雨中顿时坍塌,无数的瓦片正倾泻而下。 那条菊花黄色的毛巾,在继续往盆中滴着悠长的水珠。 细米喘息着,掉头冲出门外,然后像一个被无数人追赶的逃犯,朝远处发疯似的跑去。 红藕看到了他,大声叫:“细米,你去哪儿?” 他好像听到了红藕的叫声,又好像没有听到。他跑呀,跑呀,向没有人群的地方跑,向荒芜的地方跑,眼前的世界如在一片迷茫的浓雾里……

十二

天,渐渐黑下来。 细米的妈妈一边打扫着院子,一边在嘴里嘀咕着:“这个死孩子,又不知到什么地方玩去了!”但细米迟迟不归的事,早已成为家常便饭,所以细米的妈妈也就没有太往心上去,依然忙她的活儿。 梅纹一直在默不作声地帮细米的妈妈干活,见天越来越黑,心里也愈加感到惴惴不安。说是在干活,但却是心不在焉。院子已经被细米的妈妈仔细扫过一遍了,她却又拿了扫帚去扫。细米的妈妈说:“地已扫过了。”她也未听见。细米的妈妈提高了声音说:“地已扫过了。”她一惊,等终于明白了细米的妈妈在说什么之后,她低着头,看着干干净净的地,声音低低地说:“原来扫过了。”她放下扫帚,又去帮着细米的妈妈去摘晾在绳子上的衣服。等怀里抱了一堆衣服,她便向一只大柳篮子走去。她要把衣服放在篮子里,但走着走着,却走向了一只盛了水的木盆——她忘了这是一抱干净的衣服,而将它们当成了一堆脏衣服,她要把这抱衣服放进水盆里。差不多每天早晨,她都要帮细米的妈妈干洗衣的活,一家人的衣服,由她搜罗来,然后用水泡上,再由细米的妈妈一件一件地洗净,最后她帮细米的妈妈一起将它们晾到一根长长的绳子上。细米的妈妈见梅纹抱着衣服不向柳篮子走却向木盆走,感到奇怪,还未等她喊出声来,梅纹已将一抱子衣服放进了水盆。细米的妈妈扑哧一声笑了:“你把衣服放在哪儿啦?”梅纹低头一看,一吐舌头,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站在那儿,动也不敢动了。 天完全地黑下来。 杜子渐回来了,问:“细米呢?” 细米的妈妈说:“谁知道他在哪儿玩呢?这孩子玩不死!” 该吃晚饭了,细米的妈妈摆好饭菜,说:“不等他,让他玩去!” 梅纹没有心思吃饭,坐在桌前,不时地瞥一眼门口。 吃完晚饭收拾完碗筷,细米的妈妈终于沉不住气了,就走出院门,大声地呼唤起来:“细米——”并走出校门,走向后边的村子。 梅纹与翘翘跟在后边。 路上遇到人,细米的妈妈就问:“见到我们家细米了吗?” 都说没有见到。 细米的妈妈心里便有点焦急起来:“他人上哪儿去了呢?”便放开喉咙呼唤起来:“细米——” 梅纹则在心中一遍一遍地呼唤着。 红藕听到呼唤声,从家中跑来了,说:“姑妈,我看见细米了,他往那儿跑了。”她指了指远处的田野说,“我问他去哪儿,他不回答我。” 于是,细米的妈妈转身往田野上呼唤着:“细米——” 田野苍苍,空空寂寂。 杜子渐以及林秀穗他们也都走出校园,朝细米的妈妈她们走来,还有一些村里人,也赶来了。 “这孩子去哪儿了呢?”细米的妈妈开始担忧起来,“天这么晚了。他以往玩起来,也不知往家走,但一喊他,就会答应的。” 杜子渐问红藕:“你看见细米,大概是什么时候?” 红藕想了想说:“最后一节课刚下一会儿。” 一群人都站在夜色笼罩下的路上,见行人走过时,无论是熟人还是生人都要问一句:“你见到细米了吗?”“路上,你见到过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吗?” 朱金根他们也都赶来了,杜子渐问谁谁都说细米离开篮球场后,他们就再也没有看到过他。 人们猜测着细米的去向,但任何的猜测都显得根据不足。 红藕和朱金根们在大人们议论时,有时会参与进来说一说他们的看法,有时转过身去,冲着田野大叫一声:“细米——” 大人们商量的结果是分头去找。于是,三四个人一伙,有大人,有细米的同学,朝不同方向出发了,不一会儿,四面八方都响起了呼唤声:“细米——” 梅纹紧紧抓住红藕的手,走在河岸上,走在田野上。红藕不住地喊着细米的名字,喊累了,她就由别人喊去。她对梅纹说:“细米今天往那边跑时,怪怪的,好像后头有人在追他,不像是跑到哪儿去玩,好像是逃跑的样子。”红藕觉得梅纹的手冰凉冰凉的。 夜深了,各路人马都回到了稻香渡中学,带回来的消息是一样的:没有找到细米,也没有打听到有什么人今天下午见到过细米。 细米的妈妈哭了起来。 梅纹走过来,抓住细米妈妈的手,说:“师娘,细米不会有事的,真的不会有事的……”她声音变得低低的,“我知道,不会有事的……” 红藕也哭了。 男人们都还沉得住气,说:“这孩子可能去了一个我们根本想不到的地方。这么大的孩子了,能有什么事?什么事也不会有,说不定,过一会儿,他就突然地回来了。” 大人们商量了一阵,又开始了第二波寻找。这回,有去远处的——十几里外,有细米家几家亲戚。 凌晨三四点钟,各路人马又返回稻香渡中学,带回来的消息还是一样的:没有找到细米,也没打听到有什么人见到过细米。 这时,众人都疲乏之极,朱金根倒在草垛下就睡着了。杜子渐说:“谢谢诸位了,大伙先散了吧,等天亮后再说吧,我想是不会出什么事的。” 众人散去。 梅纹虽然精疲力竭,但却不肯离去,坚持着守候在细米妈妈的身旁。 “天不早了,去睡吧。他死不了的……死了倒也好。打他出世,就没有让人省心过,我和他爸把心都操碎了。你去睡会儿吧,去吧……” 梅纹离开细米家没有回她的房间,却独自一人走出了校园。 门外,翘翘冲着田野在呜咽着。 夜色苍茫,梅纹于凉飕飕的夜风中向前眺望,只见田野皆被黑暗所淹没,心中满是担忧、落寞与伤悲。凉风抚慰她的面颊,心头一酸,眼中便流出泪来:你人在哪儿呀? 她实在太累了,便在田埂上坐下了,她的前后左右都是麦田,麦子于风中挤挤擦擦,沙沙作响。她抬头望天空,一牙细月,正在西沉,许多往事,零零碎碎地在她的脑海中飘忽着,其中十有八九,都是关于细米的…… 她的心头忽然一动,立即站起身来——她突然想到了瞭望塔。 刚到稻香渡不久,一个晚上,细米划着船,带她到了大芦荡中的瞭望塔。细米让她在高高的瞭望塔上目睹了她终身难忘的情景:正是芦花盛开的季节。芦荡万顷,直涌到天边。千枝万枝芦苇,都在它们的季节里开花了,一天比一天蓬勃,一天比一天白。硕大的、松软的芦花,简直是漫无边际地开放在天空下。此刻,月光所到之处,就有了“雪花”。月光越亮,“雪花”就越亮,飞起的花絮,就像是轻飘飘的落雪。 她几乎在心中断定:他一定在那儿。她朝远处的河边跑去,乡野土路,坑洼不平,她踉踉跄跄,几次差点摔倒。 她在河边上找到了一只小船,但见河水浩荡,不免有些胆怯。恰在这时,翘翘跑到了她的脚下。它立起身,用温乎乎的舌头舔了舔她冰凉的手后,先跳到了船上。她再也不用害怕了,上了船,便朝芦荡深处划去。 她依然记得那天去瞭望塔的弯弯曲曲的水道。 隐隐约约地看见瞭望塔了,她心头一阵激动,将船划得更快了一些。 还未等船靠岸,翘翘早已纵身一跃,从船头蹿到了岸上。它似乎已经闻到了主人的气息,撇下梅纹,只顾穿过芦苇,向瞭望塔呼哧呼哧地跑去。 在瞭望塔最高处的台阶上,正坐着细米。 自从昨天下午从家中跑出,他穿过树林、桑地与高粱田,划船进入芦苇荡后,就一直藏在瞭望塔上。昨天下午,他就坐在那儿,现在,他还坐在那儿。就是那么坐着,两眼呆呆,心里空空,仿佛凝固在了那儿。 翘翘飞快来到他身边,见了他,又往他肩上爬,又往他怀里钻,又舔他的手,又舔他的面颊,摇头摆尾,嘴里哼哼唧唧。 细米一把将翘翘抱住,眼泪顿时汩汩而出。 他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将头埋进翘翘茸茸的毛里。 梅纹走到他身边,轻声喘息着:“那么多人都在找你……”她在他身旁坐下,“回家吧。” 细米摇了摇头。 她将他的一只手抓过来,握着。那只手凉极了,并且在微微发颤。她又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头发经了一夜的露水,是潮湿的。她脱下薄薄的毛衣,披在他身上。 细米忽然哇哇大哭。 她一把将他搂到怀里,紧紧地抱着。 正是遍地油菜花黄的季节,夜风将沾有露水气息的油菜花的香气,从田野上吹来,在芦荡里又与菖蒲、芦花、青苔与水草的气息融合在一起,环绕、飘散在他们的四周。 她将脸浅浅地埋在他的头发里,她闻到了一股带着汗味的特有的男孩的气息,禁不住将脸深深地埋在他的头发里。她又无声地哭泣起来,并在嘴中小声说着:“我们回家吧,我们回家吧……”眼泪一滴一滴地落进他的头发里。 他将脸贴在她温暖的胸前,他听见了她柔和而纯净的心声。丝丝气息,使他想起六岁前钻在妈妈的怀里所闻到的那股体香。那股体香曾使他极容易地酣甜入睡。他的眼泪打湿了她的衣服。 天已拂晓,河水被朝霞所染,慢慢变成橘红色。早飞的鸟,已在半明半暗的天空下飞翔,不时叫出一串长音,犹如一串晶莹闪亮的水珠,从空中飘落下来……

十三

日子如流水一般,从人的身边,从人的心上,默不作声地淌过。 转眼到了这学期的期中,这天,天将黑时,郁容晚来了,依然还是倚在荷塘边的树上。口琴声缓缓响起来…… 使细米感到纳闷的是,上半夜,郁容晚只是吹了一会儿口琴,就不再吹了。他以为郁容晚走了,就睡着了。但睡梦中,他又隐隐约约地听到了口琴声。仿佛琴声十分遥远,虚虚飘飘,断断续续。他睡着,醒来;醒来,又睡着……琴声梦里梦外,让迷迷糊糊的细米弄不清是睡着了呢还是醒着呢。 第二天,细米听到妈妈对爸爸说:“那人一直吹到天亮。” 细米见到梅纹时,只觉得她好像生病了。一夜之间,她的脸苍白起来,眼中又有了惶惑与忧伤,一副倦容。 细米的妈妈问:“你有哪儿不舒服吗?” 梅纹摇摇头。 后来,一连三天,都是在天将黑时,郁容晚准时出现在荷塘边,并且天天是一样的情形:上半夜安静得似乎没有他这个人,下半夜却琴声不断,直到天将日出。 梅纹的神情一天一天地恍惚起来,人也一天一天地憔悴起来。 细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好不停地看着大人们的脸色。他发现,爸爸和妈妈好像也有什么心思。 这天,细米放学回家,就见爸爸妈妈和梅纹都坐在家中,看样子,他们好像正在谈话。他将书包放回那间小屋,转身走出来,侧耳听着—— 妈妈说:“你就跟他回苏州吧。草凝她们那么多人都想回去,还回不去呢。” 爸爸说:“你家就你一个人了,你是有条件回城的,现在既然同意你回去,你们就一起走吧,机会难得呀。” 妈妈说:“回去吧,想稻香渡了,想细米了,想我想他爸了,想这个家了,你就回来看看。” 爸爸说:“你不用担心那些孩子,我会想办法的,你放心走就是了。” 梅纹就是不说话。 妈妈说:“你已够苦的了。”她竟小声哭泣起来,“回城里去吧,听我的话,回去吧……” 梅纹依然不说一句话,却起身往细米的小屋走来。 细米看到,梅纹的双眼红红的。 梅纹说:“马灯呢?” “挂在墙上。” “加油了吗?” “加了。” “灯罩擦了吗?” “还没有擦。” “我来擦。” “我来擦。”细米坚持着。 吃了晚饭,梅纹像往常一样,到村里去了。细米的妈妈则开始准备梅纹回苏州城的东西。 第二天,细米的妈妈到河边去剥芦苇叶——她要裹粽子,让梅纹带在路上。稻香渡的风俗:亲人上路,要裹粽子。 有人见着了,便问:“师娘,你剥芦苇叶做什么?” “纹纹要走了,裹粽子。” “说走就走了。” 妈妈叹息了一声:“说走就走了。” 人家就安慰她:“梅姑娘会回来看你的。” 中午,梅纹见到了一捆上好的芦苇叶,问:“师娘,你现在剥芦苇叶做什么?” “给你裹粽子。” 梅纹听了,拿来一根细绳,将芦苇叶仔细捆好,吊在了屋檐下——这里人家,暂时不用的芦苇叶都吊在屋檐下。 细米的妈妈追了过来:“纹纹,你……” 她一扭身子:“我不走。” 这天晚上,郁容晚没有来,以后也没有再来。稻香渡的人,大概永远也听不到那动听的口琴声了。

十四

此后,每个星期梅纹都会收到一封来自苏州城的信。 那些信封是特地精心制作的,清一色的好看。 梅纹没有拆开一封,每次收到只是将它们举起,放在阳光下照一照,然后一阵愣神儿,便轻轻叹息一声,将它们一封一封地摞在一起,放在枕头边。 细米的爸爸妈妈又劝说了她几回,让她早点回城去,但每当那时,她就会走开,不再听细米的爸爸妈妈继续说下去。 这时,离细米他们考高中的日子还有两个月。 梅纹成了这个世界上一位最可称颂的老师。每天早晨,她清水洗面,匆匆吃完早饭后,就早早来到校园门口,去等候她的学生们,一直等到最后一个同学,她才返回校园。接下来整整一个白天,她都在为班上五十三个孩子工作。晚饭后,她再次清水洗面,驱净一天的风尘与疲乏,便走向村子。细米于深夜接她回来后,她并没有立即入睡,不是备课,就是回头检查孩子们的作业。细米的妈妈常常是已睡了一觉了,醒来时还见梅纹的窗户亮着灯光。 五十三个孩子的作业,无论是数学还是语文,皆干干净净,全不像出自乡村孩子之手。 五十三个孩子无一没有记住她的一句话:“做作业不光是要做对了,还要做好看了。” 因此,五十三个孩子将作业做得像秋风吹过的场地一样干净,也像她人一样干净。 她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坚韧,她的身体一天一天地瘦弱下来,但那份精神却丝毫无损。那天,她倒下了。她躺在床上,细米的妈妈在用热毛巾给她擦脸时,觉得她的脸是那么瘦削,说:“你傻呀,你不欠稻香渡的……” 她只将星期天的时间留了出来,留给细米,留给细米的妈妈。她恨不能将从父母亲那儿得到的和自己体悟到的一切,在很短的时间内,一丝不留地都注入细米的心灵。她常常会情不自禁地想到细米,而一想到细米,她就好像来到了秋天的晴空下,忽听到了凄厉的叫声,抬头一看,见到了一行南飞的雁群,于是,心头起了一种温柔的感觉,也起了一种酸楚的感觉。她陪细米的妈妈聊天,聊得最多的也是细米——细米的现在、细米的将来。而当细米的妈妈说到细米的过去时,她便会全神贯注。连细米的每一次淘气,都成了她的一份喜欢。 “他喜欢雕刻,就由他去雕刻。”梅纹说。 “你还那么费心去教他。真是那块料吗?” 梅纹坚定地点点头。 “你说也怪啊,自从你来了,他就整个变了一个人。想起从前他那个野性子,我都愁死了。” 梅纹笑了。 八月的一天上午,许多孩子都来到了那道白色的栅栏下。他们有的坐在白栅栏下,有的倚着白栅栏,有的则骑在白栅栏上,呈各种姿态,梅纹被他们团团围在中央。 谁也不说话,安静得有点让人吃不消了。 “李书亮、王有成、丁奚娟呢?”一个孩子问。 “他们不会来了,他们好像知道了自己没有考上。”另一个孩子回答。 “细米和朱金根去看榜,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红藕有点着急了。 “谁再去看看?”一个孩子说。 “我不敢看。” “我也不敢看。” 红藕抓住梅纹的手,像被寒风吹着了似的微微抖索:“我能考上吗?” 梅纹侧过脑袋,一笑,然后点点头。 “他们回来了!” 大家立即涌了上去。 细米被众人团团围住。他气喘吁吁地开始念抄来的名单。 欢呼声一次又一次地响彻了稻香渡中学。 朱金根被气氛感染,将两只鞋全都脱下,朝高空抛去,落下时,又被其他孩子抢去,继续抛入空中。他又追着叫喊:“我的鞋子!我的鞋子!” 最后,那两只鞋全落到了教室的屋顶上,远远看上去,像歇在屋顶上的两只疲鸟。 红藕忽然发现不见了梅纹的身影,便叫了起来:“梅老师呢?” 他们最终在荷塘边找到了梅纹,那时,她已泪流满面…… 夜晚,梅纹将窗子打开,让秋天的风,带着稻子成熟的气味,吹进屋里。 灯下,浴后的她一身清洁,满面红颜。她开始读那些已寂寞了许多时的信,一封一封地读,一直读到红霞满天。那些优美的信,一封比一封更有力地打动着她的心。她哭,她笑,她哭……哭哭笑笑,笑笑哭哭。她仿佛一夜都在倾听如泣如诉的口琴声……

十五

一个星期后,早晨。 细米拿着一个小小的行李卷要出门。 妈妈问:“你要去哪儿?” “去大舅家。大舅不是说要到东海滩上割茅草回来盖房子吗?我去帮他捆草、看船、看窝棚。” “前天你大舅特地来让你去,你不是说不去吗?” “现在我想去。” “你怎么没有个准主意呀?你纹纹姐今天一大早去镇上办手续了,过不了几天,她就要走了,你就别去了。” “我去。” “别去了。” “我去。” “又犟!” “我就去!”细米说完,背着行李卷走出了门。 “你大舅他都开船走了!” “船在他家码头上,他在等我。” “细米!” 细米头也不回。 翘翘跟着他,倒不时地回头看看。 细米上船时,红藕站在码头上问:“她要走了,你不等啦?” 细米没有回答,和翘翘坐在船头上,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红藕。 大船上路了。 有很长时间,细米就那么坐在船头上。他目光呆滞,一路的风景,在他眼前虚虚幻幻地滑过。好像水面上有几只鸭子,好像有一只小船与大船擦身而过,河边的槐树上好像有一只很大的喜鹊窝……耳边似乎有嘶嘶嘶的风声与噗噗噗的水声……他的心似乎不在胸膛里了,他的魂似乎飘出了他的身体。 大船扯足了帆,在水面上一路奋进。 细米就这样一直坐到中午。掌舵的大舅说:“细米,你来掌一会儿舵,我去烧中饭。” 细米这才爬起身。双腿因久坐而发麻,他爬起来时,差一点跌倒在河里。他一瘸一拐地从船头走到船尾,从舅舅手中了接过了舵。 舅舅很放心地将舵交给了细米——十三四岁的水乡孩子,没有不会弄船的。 最初的几十分钟,细米将舵掌得很漂亮,他双目远望前方,两手很有分寸地握着舵杆,那船十分流畅地行驶在最节约的路线上。 舅舅很高兴:“小子,这么会掌舵!” 但不久,细米就走神了,船开始东摇西晃,走得十分生硬。 舅舅正在忙中饭,也没特别在意。过了一会儿,低头烧火的舅舅直觉地感到船向有点不对头,猛抬头,只见大船正往岸上撞去,掉头冲细米大喊一声:“扳舵!” 恍惚中的细米猛地一震,浑身哆嗦了一下,立即扳舵,却又于慌乱中将舵扳错了,船冲河岸直线而行,一头撞在了河边的大树上,震得树叶哗啦啦落下,船猛烈一跳,泥炉上的饭锅被震落在船板上,将一锅半生不熟的饭,撒得到处都是。 舅舅大吼一声:“小子,你在想什么哪!” 细米满脸通红…… 两天后的黄昏,大船到达了预定的地点。 细米从未见到过这般绚烂的晚霞,它沉静而富丽堂皇地染红了海滩染红了海。滑翔的海鸥,像黑色的纸片儿,在霞光里随风飘飞。霜后的茅草,金红一片,与晚霞相融,更将海滩营造得让人神往与迷惑。 潮湿的海风里,细米一下忘记了稻香渡——稻香渡的一切。 天黑不久,他和舅舅一起,已在海滩上搭好了窝棚。 饭后,月亮从大海那边升起,于是平静的海面仿佛有了一条颤颤悠悠的碎银铺就的路。 细米坐在海边上,觉得周围是无边无际的寂寞。然而,这寂寞却使他感到喜欢。他默然无语,一任寂寞围绕着他。 舅舅看着他好看的身影,心里是一团欢喜。舅舅在欢喜他时,每每总要想到唇红齿白眼珠儿黑溜溜的红藕。那时,舅舅的心上会有一种特别的感觉。 此后,一连好几天,细米都非常卖力地帮着舅舅刈茅草。他跟在舅舅的身后,将舅舅刈倒的茅草抱到一起捆好。现在回头一看,那么广大的一片海滩上,已散落着无数的茅草捆。他要比舅舅清闲一些,活不够他干时,他就会坐在草捆上,用手抚摸着翘翘的脑袋,看舅舅割草。舅舅双手握住一把长柄刈草刀,将柄端抵在腰上,然后有节奏地扭动身体,刈草刀大幅度地摆动着,锋利的刀下,那茅草便唰啦唰啦地倒下——倒下时闪烁着金红色的光芒。有时会惊动起一只灰色的野兔,他就会和翘翘一起追将过去,有时能够追着,有时那兔子突然地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让细米感到十分神秘。当他遗憾地与翘翘重回舅舅身边时,舅舅又刈倒了一大片茅草了。 舅舅只是喜欢带细米出来,并没指望细米帮他干活。当看到细米一个劲地干活时,他就会说:“去吧,到海边看住船,别让海浪将它冲走了。” 细米想,反正我也来得及捆草,就听了舅舅的话,一直走到离海水最近的地方。大海让他喜欢不已。它静着好看,闹着也好看。风大发怒时,海会让细米感到震撼。那时,只见排天白浪,犹如无数白色的野牛排成一线,轰隆轰隆地向岸边奔突而来,吓得翘翘大声吠叫,往茅草深处跑去。 但,这些景色,看了几天便看乏了。 细米干活的劲头也渐渐减弱下来。 海再阔,力再大,却覆盖不住脑海里那个小小而宁静的稻香渡。 细米慵懒起来,神情又变得恍惚与不安。 这天晚上,他躺在窝棚里的地铺上,翻来覆去了一阵,突然对舅舅说:“我想回家。” “什么?”舅舅不由得坐起身来。 “我想回家!” “你这孩子尽能胡说。这茅草才刈了三分之一呢,再说路这么远,来一趟很不容易,哪能说回家就回家呢?” “我就是想回家!” “别再胡说了,睡觉!”舅舅重又躺下来,再也不去理会细米。 第二天早晨,细米仍然说着一句话:“我想回家!” “不行!”舅舅抓着刈草刀,恼火地转过身,往茅草深处走去。 细米没有跟舅舅走,一屁股瘫坐在窝棚门口。 眼见着就要到中午,舅舅马上就要回来了,细米从地上跳起来,扑进窝棚,从舅舅的衣服口袋里掏了二十元钱,转身跑出窝棚。他朝舅舅刈草的方向看了看,然后转身朝着与舅舅那儿相反的方向,撒丫子就跑。 翘翘跟在他的身后,在茅草丛里忽隐忽显。 越过海堤,他踏上一条长得似乎没有尽头的路。仿佛在追赶什么,仿佛前方有某种呼唤,他沿着那条盐迹斑斑的路,一路小跑。四周荒无人烟,就只有他和他的狗。 天黑时,他还未走尽那条路。荒原的黑暗,沉重地压追着他。中午也没有吃饭,此时他已经疲惫不堪,但他不得不拖着已经沉重如灌了铅的双腿作最后的奔跑。 他跑完那条长路,来到长途汽车站时,已是深夜。那时,他已浑身灰尘,面如土色。他口渴至极,捧了人家井台上的水桶,仰头便喝,水一时来不及流进嘴中,哗哗地从嘴角流进脖子。 翘翘在他喝水时,一直仰着头,眼巴巴地看着。 细米蹲下,将水桶倾斜过来,翘翘便将头埋进桶中,吧嗒吧嗒一阵痛饮。 喝了一肚子水之后,细米带着翘翘找了一个避风的角落侧身躺下,翘翘则趴在他胸前,不一会儿也闭上了眼睛。
//..plate.pic/plate_347236_6.jpg" /> 第二天,细米领着翘翘坐了半天汽车,下车后,又一口气跑了十几里地,黄昏时,已踏上了稻香渡的土地……

十六

细米的妈妈正和红藕在院子里摘菜,忽然看到了像刚从泥土里爬出来似的翘翘,感到万分惊讶,随即起身跑向门口。 那时,细米正一瘸一拐,穿过学校的花园向家门艰难走来。 他的两只鞋早在昨天就已经被踏破,留在了路上,现在是一双赤脚,他的脸被尘土的粉尘敷了一层,睫毛上结着细细的土粒,两只因饥饿与思念而变得又大又深的眼睛,黑漆漆的,亮得让人有点吃惊。 在细米走进院门时,妈妈和红藕闪到了一边。 一踏进院子,他随即掉过头去,目光越过白栅栏,朝梅纹的房间望去。他看到一把黑锁将门锁着,他的嘴唇便开始如秋风中的两片柳叶颤抖起来。 妈妈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说:“她走了……” “……” “她等了你七天,昨天才走的。” 他掉头跑进那间只有他和梅纹经常出入的小屋,一眼就看到桌上放着的一件头像雕刻。他立即认出了,那就是他。他并且立即认出了那块木头,就是梅纹的父亲从山里带出的一块色泽凝重的木头。 细米久久地望着那件少年头像,觉得很像他,但又觉得不太像他,因为,那个少年显得成熟而坚强。 妈妈说:“打你走后,她把这屋的门关上,天天就在这屋里待着。” 那件头像在细米的视野里变得模糊起来,他低下头来时,两滴清清的泪珠落在了头像上。 桌上还有一箱雕刻刀。梅纹将它们留给了细米。 仿佛她还没有远去,还在栅栏那边的屋子里,他又走进院子。 然而,对面的屋子确实永远地沉寂了。 目光落下时,他的视野里便是那道白色栅栏。他断定,她在临走前,又将它仔细刷过了,因为,它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干净、鲜亮。 泪水涌出时,他的眼中是一片纯洁的白色…… 选自长篇小说 href='2672/im'>《细米》 月光下的麦地
//..plate.pic/plate_347237_1.jpg" /> 麦收季节。 油麻地的每一个季节都是值得欣赏与玩味的。 闹哄哄的太阳底下,万物在蒸汽般的空气中,疯狂地生长着。春天时还是流水光光的大河小河,现在却被各种各样的绿色植物侵占了。空心莲子草,像绿色的火焰在向四面八方蔓延,仿佛要于一夜间彻底遮住清澈的河水,再不让它映照蓝天。大河中间,只有一条勉勉强强的航道,其余都被它们绿生生地覆盖了,而那些不怎么行船的小河,则几乎完全被遮蔽。在一条小河中间,半沉半浮着一条小船。也许是船的主人驾船行到这里时,见四周都被它们包围了,叹息一声,只好将船丢弃在了这里,也许那船本是停在河上的,等主人想起要用它时,却见它在浓厚的绿色包围中出不来了,于是站在岸边无奈地看了看,就永远地走开了。当心闲着的人走到此处时,远远望去,只见绿色茫茫,直通天际,倒分明觉得这是一番很好的乡野景色。 田埂、水边、废弃的砖窑旁,一处一处的泥胡菜,已经落叶,只剩下光光的菱形的绿茎。顶端,是一颗颗包裹了羽绒的花果。风起时,花果裂开,那淡紫色的羽绒,就随风飘扬,给人一个错觉:这夏天的阳光下,瑞雪纷飞。 野胡萝卜花不分场合地生长着。它们的身体是娇贵而柔韧的。它们散发出来的是一股带了药味的香气,但却偏偏招来无数的蜂蝶。那花高高矮矮地开放着,像无数把秀气而精美的花伞,错落有致地举在阳光下。 …… 然而,油麻地的人,没有一个会顾及这些景色。这是一个忙碌的季节,一个使人疲惫不堪的季节。景色年年,却又年年无人驻足观望。这个季节里,只有牛马一般的劳作。 那些在苏州城娇生惯养的知青们,也无一例外地被驱赶到了这没完没了的劳作中。 艾绒的手,也许只适合继承母亲的艺业,去弹琵琶。那手在琵琶上时,则灵巧之极,而一旦抓握镰刀什么的,要么就软弱无力,要么就笨拙不堪。天还未见曙色时,她就被催命般的上工锣声敲醒,直到月上梢头,繁星满空,才放工。长长的一天,只有一个词可以概括她的状态:挣扎。 她觉得活不起了。 虽然,她没有像其他女知青动不动就哭,但初时的新鲜感已荡然无存,从头到脚都觉得,在这庄稼地里,真是苦不堪言,心中满是酸辛与绝望。 曾因她们的美貌、肤色、衣着、声音、一举手一投足而嫉妒过的油麻地的姑娘们,现在有点儿幸灾乐祸。看到她们用双手使劲去托着扁担以减轻肩头疼痛,脸都扭曲了的样子,看着她们将秧苗插得歪八斜扭蛇行一般的样子,看着她们走不稳狭窄的田埂连人带粪桶一起跌翻在地里的样子,油麻地的姑娘们会为她们的健壮与身体的韧性而自得,而心满意足。
//..plate.pic/plate_347237_2.jpg" /> 还好,她们在以嘲笑的目光去看那些女知青时,却很少那样去看艾绒。她们原谅她的无力,也原谅她在劳动方面的无能与无知。她们甚至有点怜悯她——她这样的女孩,无论走到这个世界的哪一个角落都是让人怜悯的。她们没有理由地在许多地方都暗暗地照顾着她,扶助着她。 但她仍然会不时地听到队长以及那些年轻男子们的大声呵斥。每一声呵斥,都会使她缩起脖子,睁大吃惊的眼睛,就仿佛有人挥着鞭子向她突然地抽来。 她在一天一天地瘦弱下去。 这是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 杜元潮在县城开完会..,连夜赶回了油麻地。月光下,他看到了绵延起伏的麦地。今年的麦子长得比以往任何一年都好,麦秸粗硬,穗头大,颗粒饱满。杜元潮走在麦浪间的田埂上,心中满是喜悦。 有些田块,已经被收割了,金色的麦秸茬正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在离镇子一里地的地方,正走路的杜元潮隐隐约约地听到麦地里有低低的哭泣声。他好生奇怪,就朝着哭声发出的地方紧走了几步。 有一个人正在割麦子。 这块地的麦子都已收割了,就只剩下这一垅还未收割完。 那个割麦子的人,在杜元潮看来,不像是在割麦子,而更像是在割韭菜。他有点生气,也感到有点好笑。 那人一边割,一边小声地哭。 是..个女孩。 “谁呀?”杜元潮问了一问。 哭声停止了,但不久又开始了,像先前一样,声音小小的。 杜元潮又走近了几步,依稀辨认出了这个一边哭泣一边割麦的女孩:艾绒。他环顾四周,心里立即明白了:艾绒还没有割完本应由她割完的麦子。他在田埂上站了站,走了。 艾绒的哭声,就像一只小猫跟着他。 他停住了。 除了草丛中的虫鸣,这夜晚的天空下,也就这一缕时断时续的哭声。这哭声并不显得十分悲哀,是那种类似于一个女孩丢了一件东西或是过河时看到桥不在了而发出的哭声,幽幽的,怨怨的。在东一声西一声的虫鸣声中,这哭声充其量也就是另一番虫鸣,但却是晚秋时的虫鸣,使人感到有点儿哀伤。 杜元潮回头走向艾绒。 艾绒感觉到有人向她走了过来,放掉了本已抓在手中的麦子,立直了身子。她看到了杜元潮。 杜元潮说了一句:“真没有出息!” 不想艾绒的哭声倒大了起来。 “哭什么?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 艾绒的哭声变成了小声的呜咽。 杜元潮借着月光打量着她:她的双臂无力地垂挂在身体的两侧,右手抓着一把镰刀,那镰刀都快要掉到地上去了;头发散乱地耷拉在额头上,遮住了一双泪眼,那泪珠便犹如草丛中的露珠在月光下闪烁。 杜元潮看了看还有好几丈远未割的麦子,向艾绒伸过手去。 艾绒竟然很乖巧地将镰刀递给了杜元潮。 杜元潮举起镰刀,在月光下晃了晃,然后双腿一叉,弯下腰来,左臂向前一划拉,将足够艾绒割数十回的麦子揽到了臂膀里。随即,右手抓着镰刀,咔嚓咔嚓,齐刷刷地将它们割倒了。他的左臂再一揽,右手的镰刀帮着兜底一钩,就将它们轻轻地放到了地上。紧接着,他又开始下一轮的动作。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节奏分明,章法分明。转眼间,就有一大片麦子倒了下去。 艾绒慢慢地跟在他身后。 杜元潮的动作越来越显潇洒与练达,他投入到那份他所熟悉的劳作所产生的愉悦中去了。在扭动中,在摇摆中,在一搂一抱、一拿一放中,他忘记了许多事情,甚至忘记了身后跟着的艾绒。 当他忽然想起艾绒时,他让他的收割看上去像一曲音乐、一首诗。 艾绒跟着,她忘记了疲倦,忘记了无奈,忘记了肉体的痛苦与心灵的忧伤。 杜元潮脱掉了衬衫,只留下一件背心。
//..plate.pic/plate_347237_3.jpg" /> 艾绒从地上捡起杜元潮随手扔下的汗津津的衬衣抓在手中,尾巴一般,依旧跟在他的身后。 远处,传来范瞎 5b50." >子沙哑而苍老的歌声,歌词无一句能听清楚,像是在浓稠的梦里飘忽一般。 风起云散,那天空的月亮竟亮如新妇。 选自长篇小说 href='2675/im'>《天瓢》
//..plate.pic/plate_347237_4.jpg" /> 公石头母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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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草充足、军械完备,茫军的东进一直十分流畅,军队犹如一支利箭在空气中笔直穿行,嗖嗖作响。 这样的局势一直延伸到这年秋季——深秋,这支利箭突然中止在了空气里,并迅捷跌落,就仿佛射到了铜墙铁壁之上。 一座高大的城池,以无法解释的坚固,一下子就遏制住了茫军的锐气。 这座城全部以巨大的石块垒成。 茫军到达城下的时间,是那天的傍晚,军队在离城两三里外的一片狭长地带驻扎下来之后,柯便陪着茫骑马离开军营,向城池渐渐靠近。不知是荒原晚风的吹拂还是因为城池的高墙巍峨耸立,骑在马上的茫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这是他们走出峡谷之后,一路上碰到的最高大的城池。 苍茫的暮色中,它的上半截居然与天色融合在一起,朦朦胧胧,不见轮廓,非得专心去看,才能隐隐约约地看见城垛和在城头走动的哨兵。 两乘坐骑一动不动地停留在暮色之中,直到天黑,城头的灯笼一盏盏亮起。 城池显得更高更远,那灯笼仿佛悬挂在半空里,与天上的星斗混杂在一起。不是一个好天气,或是雾气,或是乌云,那灯笼在高处忽亮忽灭,有一种令人发怵的神秘。 茫问:“守城是哪一位将军?” “猺。” “……” “熄的一员大将。” “……” 夜色中,他们掉转马头,慢慢走向军营。一路上,他们很少说话,只有夜风掠过秋树秋草时发出的干燥而单调的声音。 确定攻城的方案用了整整三天时间,总体思想是:攻打这样庞大的一座城池,不可处处开花,只可打开一道缺口,然后长驱直入。 这天凌晨,五十门火炮一字排开对准了城门——说是城门,但并未见城门,那城门也早已被巨石堵上了。 太阳刚刚升起,阳光从城的背面反射到天空,金光万道。 茫一声令下,五十门火炮同时开火,但结果是大城岿然不动,那炮弹打在石头上,除了留下一些弹药的烟斑,石头竟然完好无损,硝烟过后,城还是城。城头上,藏在城垛背后的熄军,露出半边脸来,向神情一片茫然的茫军瞧着。其中有一个用手指着城下那些看上去威武雄壮的大炮咯咯咯地笑着:“轰……轰……轰啊……” 说话间,又是一轮猛烈的炮轰,大城却依然屹立。
//..plate.pic/plate_347238_2.jpg" /> 柯感到十分纳闷:征战以来,拿下城池无数,其中石头垒的也有好几座,怎么这座城是如此的坚不可摧呢! 他下令:“给我死劲地填炸药,猛轰!” 震耳欲聋的新一轮炮声,使天幕都在颤悠,然而,那大城在明亮的阳光下,却显得更加雄伟与完美。 城头熄军,在茫军成千上万双仇恨的目光注视下,肆无忌惮地在城头走来走去,有的还将脚跷在城垛的缺口上,身体前倾,向下观望,并往下吐唾沫,一副完全不将战事放在眼里、不将茫军放在眼里的神气。 茫军的一名弓箭手藏在一棵大树背后,悄悄将箭搭在弦上,然后慢慢将弓拉满,死死瞄准了城头一个得意扬扬的熄军,只听见嗖的一声响,箭直飞城头,那士兵还未等反应过来,就被箭射中颈部,哎呀一声哀鸣,扑通跌落在城下。 一直很郁闷的茫军见此情景,顿时一片欢呼。 但随即,茫军有数十个士兵倒了下去——城头的熄军大怒,成百上千的弓箭手,一起向茫军射击,那箭飞满天空,将阳光断成丝丝缕缕。 柯大声叫道:“隐蔽!隐蔽!”话音未落,一枚箭已射中他的肩膀,他用手捂住汩汩流血的伤口,“保护大王,后撤!” 茫军的弓箭手只能在下面仰射,直觉得使不上劲,十分别扭,勉强还击了一阵,只好随着混乱的队伍撤向身后的土丘与森林。 城下,一时空无一人,只有茫军丢弃的几十门火炮,静静地立在阳光下的衰草丛中。

僵局持续了好几日。 茫军很烦躁,一个个变得脾气很坏,到处听见人骂骂咧咧。茫和柯的脾气也变得很坏。茫动不动就朝柯发脾气,而柯就朝其他将士发脾气,这几天,他已与枚将军、檀将军、杼将军、栖将军等都发生了争执,其中与杼将军的一次争执最为激烈,两人都翻脸了,杼将军若不是低他一级,一定会与他打起来。他甚至无缘无故地还用脚踢了一个蹲在路边的士兵,那士兵骨碌骨碌地滚到一边后,抬起头很纳闷地看着他,他还在嗷嗷地叫:“滚!” 柯的灰犬则不停地吠,闹得人无法安静,更无法休息。它甚至还咬了一个士兵。那士兵一手捂住伤口,一手拾起一块石头想砸过去。然而,那灰犬竟然不躲让,竖着两只耳朵,用双眼一个劲地盯着他。僵持了很久,那士兵扔掉了石头:“你要不是柯将军的狗,我早就砸得你脑浆四射了!”说完这句话,他脸上的表情一下僵住了,并有一阵恐怖袭上心头,因为,他突然觉得那灰犬的表情竟然像人在笑——像柯将军在笑,他望着它后退着,后退着,然后掉过头去不要命地跑掉了。此后,他就一直记着那灰犬的表情。 灰犬摇了摇尾巴,寻找主人去了。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了,茫军在一片涣散状态里,无所事事却又心急如焚,无可奈何却又死不甘心,乱得很,简直不像军队,更不像军纪一向严明的茫军。喝酒的喝酒,耍牌的耍牌,打猎的打猎,睡觉的睡觉,不时地还有几个酒鬼坐在土丘上或倚在大树上,嘴里像叼了一只腐鼠一般的唱歌,说是唱歌,其实是号叫。 而那座城池呢,却一如既往地耸立在苍天之下。城里,一日三餐,炊烟袅袅,然后从城头萧萧飘落,哩哩啦啦地飘到荒野上。公鸡像往常一样打鸣,狗像往常一样汪汪。如果仔细去听,都能听到城中的叫卖声、孩子们的说笑声与嬉闹声。这一切,让人想到了在城市的广场、大街上、小巷里的那份平静无忧的走动与生活。 猺天天身披一件黑色的披风,骑着黑马,在城头的的笃笃地遛上一圈。 猺在俯瞰于远处晃动的茫军,再环望他的石头城池时,总是在心里不停地品味着一个词:固若金汤。 他不时地将这里的情况报告给琉璃宫中的熄。 熄每次听到来自猺的报告,都会情不自禁地在琉璃宫的大地毯上像断了腿的蚱蜢一般兴奋地蹦跶着,直蹦跶得大汗淋漓。然后,他呼哧带喘地走向一字排开站在那里的巫师团的巫师们,伸开双臂与他们一一拥抱,并将汗淋淋的脸贴在他们那一张张永远冰凉的脸上。 蚯说:“大王,我们应该考虑派一支强大的军队,将茫军围困于石头城下,然后让猺将军率部出城,前后合击,定能将不可一世的茫军消灭在那片狭长地带!” 熄拍着蚯的肩说:“正中我意!”他朝他的将军们说,“立即组成一支这世界上最强悍的军队,等我的命令,随时出发!”他拖着瘸腿蹦跶起来,并且一边蹦跶一边邀请巫师团成员以及他的将军们来到大地毯上与他共舞。 巫师与将军们扭扭捏捏,但架不住熄执拗的邀请,只好一个个地踏上了大地毯。起初,还有点儿不自然,但蹦跶着蹦跶着就蹦跶起来了。蹦跶起来了,就不蹦跶也不行了,越蹦跶越想蹦跶,空大的殿堂里,哧通哧通的足音乱成一片。 橘营的女孩们看着这手舞足蹈的一群,不时地转过脸去掩嘴而笑。 而与此同时的茫军则愁绪万千、心灰意懒。 茫将柯他们全部召集到他的军帐之中,但当他的将军们一一坐定之后,他却将脸扭向窗外的旷野一言不发。 茫不再是放羊娃,也不再是一个孩子,他长高了,已是一个很有风采的小伙子,面孔微黑,那双依然还带有几分稚气的双眼,却有了一股逼人的威风。每当他临风而立时,他的将军们就会将他想象成一棵小树——一棵风吹来时,显得一派苍劲的树。当他骑在马上,在人们面前缓缓走过时,一股王者之气扑面而来,使人不禁心头一震。也许是柯的调教,也许是残酷战争的铸就,也许是王座本身的力量,也许是他天生就是一个王,这个唇上刚刚长出茸茸短毛但神情仍未脱尽孩子气的放羊娃,却越来越具王者风范了。 将军们都沉默着。 茫一直在看一只在天空飞翔的大鸟。他用目光追随着它,直到它消失于云端,才将脸转向他的将军们:“石头城地处要塞,我们必须从这里通过,是吗?” 将军们点头:“是,大王。” 茫不无讥讽地:“那这么多天了,我们为什么还没有通过呢?我们是在等熄的一支精锐部队的到来吗?”他那双年轻的但却咄咄逼人的目光,毫不宽容地扫视着他的将军们。 将军们一个个低下头去。 柯说:“大王,总有办法的。” “什么办法?什么时候才想出办法?你们中间有谁能告诉我?” 将军们互相对望着,随即又低下头去,一言不发。 茫说:“三天拿不下,四天;四天拿不下,五天;五天拿不下,十天总行了吧?十天!”他偶然一瞥窗外的天空,见那只大鸟不知何时又飞回来了,他便又用目光去追随它,让目光跟着它一起在秋天的天空下翱翔。 不知过了多.99lib?久,他掉过头来,见将军们还都坐着,说:“你们怎么还没有走呢?你们可以走了。”说完,又用目光去寻觅天空那只大鸟。 将军们一个个默默走出了军帐。 三天后,茫军只好放弃常规攻城的方式而选择了强攻——也只有强攻一路了。 这是一种非常古老的毫无想象力的攻城方式:架起一架架高可入云霄的长梯,然后组成梯队,当爬到最上边的那一个被刀砍死或被长矛挑死或被箭射死或被戟捅死之后,下面的接着上——不停顿地上,哪怕天空飘满雪花、地上尸积如山,也得上。如此战术,或是以失败而告终,或是终于有勇士拼上城头打开局面使更多的人攻了上来直抵破城,但代价惨重则几乎无一例外。 “云梯”——一个十分优美而令人神往的字眼,但事实上从它诞生的那一天开始,就一直血迹斑斑。 茫军的云梯是一流的手工艺人采用一流的毛竹做成。那毛竹采自于深山,细长而极富有柔韧性,轻盈而利于随时搬动。因是新竹,看上去青青的,不像是云梯,倒更像是生长在泥土中的竹子。 攻城之前,茫军开始了紧张而富有刺激性的训练。 假想的高墙,假想的城头乱箭与乱砍乱挑,一切都是假想的,但演习却是当真的,架梯的架梯,上梯的上梯,掩护的掩护,假装被敌击中从梯上摔下来,假装有人冒着箭雨立即替补上去,一片惊心动魄的呐喊声。虽然十分紧张,但也充满快意,尤其是那些援梯而上的登城者,踩着那颤悠悠的梯子,直往空中而去,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尽管心里想着头顶上方就是锋利的长矛和寒光闪烁的大刀,心里仍禁不住一阵阵兴奋,将那梯子踩得更颤悠悠起来。 从早到晚就这样不停顿地演习,几天下来,各自都找到了准确的动作,整个看上去,虽令人眼花缭乱,却又井然有序。最后一场演习时,茫在柯的陪同下骑马出现了。随着一通战鼓声,一场波澜壮阔的“攻城”拉开了序幕,接下来一幕比一幕精彩,一幕比一幕扣人心弦。 骑在马上的茫,骨子里其实还是个顽童,见到眼前这番情景,特别想从马上跳下来跑到那云梯下,然后猴子一般往上爬去。一时间,这杀声震天的演习,在他眼前居然变成了一场规模巨大的游戏。使他感到十分郁闷的是,他现在是王,他只能挺直了胸膛,不动声色地坐在他的马上。 接下来,就是整个军队的疲惫。 休息了整整三天,这天凌晨,茫军的强攻开始了。 先是几排士兵错落有致地举着盾牌在前面开道,后面跟着架梯的士兵,紧接着是一队看上去一个个身手矫健的登梯突击壮士,他们一脸杀气,一脸庄严,一脸悲壮。这些人都早在心中做好了一去不返的准备。临阵前,壮士们在茫和柯等将军的注视下喝了一大碗酒。 无数的箭从城头倾泻而下,就听见盾牌发出稠密的的的笃笃的声音。 城下的草丛与林子里,茫军的弓箭手也将成千上万支箭射上了城头。 全体将士都在高唱战歌。这战歌低沉而雄壮,如夏日的雷声在浓厚的乌云里轰鸣。 前面的人一个一个地倒下了,后面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冲了上去,似乎在不断生长的队伍,一刻不停地向石头城的高墙逼近。 在攻城士兵的眼中,那高墙愈来愈高。 上百架云梯,从各个方向在向城墙移动,空中梯林,十分壮观。 石头城守将猺,此时正不慌不忙地安坐在椅子上,听着城上海涛般的呐喊与歌声,却没有任何的危机感,不仅如此,他反而觉得茫军虚张声势,未免有点儿好笑。上得城头?做梦!这城上有数万嗜血如命的士兵,他们像空腹牛虻期盼牛群一般,有数十万支利箭堆积如山,正愁没有个去处,那矛,那刀,那戟,那剑,那些结结实实的棍棒,还有数百桶一点就着的油,更有天天都进行反云梯操练而得来的功夫,这等城头,一只蚊子也别想飞上来! 果然,捷报传进了他的军帐:茫军的强攻被阻止了! 不远处的土丘上,茫和柯一直在注视着军队的行动。他们看到有十几架云梯终于冒着无数的箭搭到了高高的城墙上,并立即看到有士兵不顾一切地朝上方爬去。但他们也很快看到,那些梯上的士兵一个个就像到了季节的果实,在枝头待不住了,忽来一阵风,坠落在了地上。后面的接着上,但还是纷纷被射杀了下来。 此番情景,在茫的眼前连续几次闪过之后,茫不忍再看,便掉转马头,走下土丘。此时,他就只能听到背后的呐喊声和哀叫声了。 肩膀上打着绷带的柯却策马向前,督阵去了。 熄军有一种特别的器具,是专门用来对付云梯的。那器具为一根长长的竿子,顶端有个带凹痕的铁的装置,当有云梯过来时,城头几个士兵联合操纵这根长竿,带有凹痕的铁器便准确对准云梯的一根横杆,然后合力一推,那云梯便向后倒去,那一刻,云梯上面的茫军勇士就哗啦啦摔得满地都是,而那长竿却还稳稳地抓在他们的手中。 更大规模的冲击,在柯的指挥下又开始了。 漫山遍野的茫军士兵,风起云涌一般冲向石头城,倒下的云梯又再次树立在秋天明朗的天空下。 城头,弓箭手无限刀枪手无限,他们一个个兴奋而快乐地看着城下那些正向石头城大肆进攻的茫军,嘴里说着:“找死哩!” 不屈不挠的茫军,踏着同伴的尸体,在血腥气浓烈的空气中,再度将几十架云梯架到了城墙上。这一回,他们加大了攀缘云梯的密度,一个跟着一个,死死压住了云梯,致使城头那些握长竿的熄军士兵根本推不动云梯,好几支长竿折断了。不停地跌落,不停地跟上,那云梯上总是有士兵在向上攀登。茫军士兵一个个红了眼,完全不将生死当一回事,爱射就射,爱砍就砍,爱挑就挑,爱劈就劈,反正你无法阻挡我登上城楼。最前面一个士兵被长矛刺中了,后面一个则猛一扑用双手抱住了长矛,熄军士兵死活不肯松手,一番挣扎,那茫军用了一个巧力,竟将那熄军士兵连人带矛从城头拽落了下来。 高高城墙,洒满了鲜血。 一架架云梯倒下了,又一架一架竖立了起来。 柯看到他的士兵们如此英勇,不禁泪水盈眶。 有一个士兵居然爬上了城头,但还未等站稳脚跟,就被熄军的刀斧手砍杀,尸体被熄军从城头抛了下来。 这就更加激起了茫军的悲愤,他们呼叫着,谩骂着,发疯一般的在云梯上一个劲地往上攀登。 无数的伤员被抬进了森林,到处是痛苦的呻吟声。 在茫军的轮番攻势面前,熄军终于渐渐感到情况吃紧。猺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在军帐中勉强保持了一番平静之后,终于坐不住了,走出了军帐,来到城头。他往城下看去时,不禁惊呆了:那茫军全都疯狂了!他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他骑着马,跑动在城头,一个劲地喊:“杀!杀!杀!……” 午后,日头偏西时,猺见已无法遏制茫军的勇猛,失守就在眼前时,下令道:“将油桶推过来,将油浇到他们身上,然后扔出火把去!” 一时间,城头几乎没有射击了,而只有一片油桶滚过青砖时发出的隆隆声。 眼见着就要有茫军翻上城头来时,城头上的熄军掀起油桶,将里面的油哗啦哗啦地倾倒了下去,云梯上下的茫军士兵淋得一头一身的油。还未等茫军反应过来,就有成百上千个火把从城头抛了下来,城下顿时燃成一片火海。 着了火的士兵在地上滚动着,企图将火灭掉,但十有八九被活活烧死了。 茫即使在远处,还是听到了城下传来的呼救声和哀叫声,他先是捂住耳朵,但不久就掉转头向城下跑来。 他登上一个土丘,看见无数的士兵正在火海内外奔跑,他双腿一个劲地哆嗦,几乎无法站立……他终于坐在了地上。他将脑袋夹于两膝之间,呜呜哭泣。哭着哭着,他想起了他的草原、森林与羊群。 云梯被大火烧去了一半。 黄昏时,当柯令人又抢做出几十架云梯,试图发动又一轮的强攻时,茫骑着马的笃的笃地跑了过来,他大声叫喊着:“停止进攻!立即停止进攻!” 柯说:“大王,他们已经没有高招了,而我们也别无选择,已到最后时刻!” “不!停止进攻!”茫泪光闪烁,非常固执地说。 “大王!”柯靠近茫,“月亮升起来时,我们就能攻克!” 茫望着柯:“如果有谁不听我的命令,我立即就去寻找我的羊群!” “大王!……” 茫掉转马头,随即挥动马鞭,马载着他直向低洼处的丛林跑去……

这一天,是茫军的大哀之日。 到处是茫军的尸体,活着的士兵们用了很长的时间才将他们在土坡上掩埋掉。月亮升上来时,土坡上已是一座座新坟。血腥气味与新坟散发出来的泥土气味混杂在一起,飘荡在夜晚的荒野上。 有一个士兵在用沙哑的喉咙歌唱,那低回沉重的歌声在新坟之间回荡,使人陷入茫茫的悲伤。 那天晚上的月亮比以往任何一天的月亮要来得明亮,升上高空时,月华普照,几乎成了白天,树上栖息的鸟都依稀可见。 月光下面是泪光,那片片泪光,又如天上闪闪烁烁的星光。 月上高楼时,石头城却在城头鼓乐齐鸣——猺让全城的艺人都集聚在城楼上,他要让他们载歌载舞,庆祝这一辉煌的守城胜利。他说:“歌声要大,锣声要响,鼓声要猛,要让那倒霉的茫军听个清楚!” 无数的红灯笼,一只连一只,绕城挂了一圈。 这城楼上的狂欢,一直持续到深夜才渐渐平息下去。 这一夜对于茫军来说,是残酷的,绝望的。 接下来,一连许多天,茫军显得一片茫然。是继续攻克呢?还是撤至安全地带待日后伺机而动?抑或是继续驻扎在这里看一看再作定夺? 茫心里清楚:不能撤退。因为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大王书上的一句话:来年七月,月下弦,风起云涌之时须抵达金山,见漫山遍野菊花盛开,必克金山。 如果是这样,茫军就必须不断向前,才能保证在明年这一时间抵达金山。 然而这座石头城却像获得魔力一般,怎么也攻打不下。若是不撤退,又只能是无谓的坚持。最新的情报是:熄的一支在人数上超过茫军八倍的精锐部队,已经向这里进发。 茫军被困在了这片狭长地带。 随着最后一阵秋风,漫山遍野的树木都落尽了枯叶,绿色去尽,天底下便是清一色的褐色,长长短短的枝条,一时成了铁丝铁条,在寒风里摇晃,呜呜唱出冬天的哀曲。 茫和他的将军盘算着攻克金山的日子,也盘算着熄军围攻的日子,心里除了焦急还是焦急,一天一天的,心里好像长了草,秋后的草,被野火点着了的秋后的草。 茫将自己整天关闭在军帐中,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不准入内。他现在能做的,就是祈求大王书的指引。他日夜守候着已经许久许久不再问津的大王书。长途跋涉,腥风苦雨,大王书已经显得有点儿憔悴,仿佛已经失去了灵性。灰蒙蒙的面孔,已经明显磨损了的书脊以及无数纸张的卷折,仿佛在告诉茫:我已死去,你别再指望我了。 对于这本不可理喻的书,茫爱恨交加,心情异常复杂。是它的出现,使他失去了朝夕相随、相濡以沫的羊群;是它固执的存在,从此使他陷入没完没了的忧愁与恐慌;也正是它,使他获得了心灵上的震撼,那震撼所带来的精神上的愉悦,像陈年佳酿流进了他的血液,使他感到无比的激动与兴奋;也正是它,使他的灵魂获得了一次一次的洗礼,而每一次的洗礼,都使他感到自己咯噔一下长高了,他甚至觉得自己离天空越来越近了。 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一个很难改变的事实:从此他将与大王书厮守一生。 虽然他不总是时时刻刻惦记着它,但他却又是将它默默地装在心里,无论何时何地,他总是带着它,它身上散发出的却是他的气息。它似乎也不能离开他,就像风筝不能离开风。若是长时间的分离,它就一定会有所表示。有一回,茫去前沿阵地,一去很久,守护的士兵看到大王书哗啦哗啦地翻动着,并且一刻也不肯停止。这哗啦哗啦的声音搞得卫兵很烦躁也很不安,只好骑马快速去了前沿阵地找到了茫。茫赶回军帐后,大王书便很快安静了下来。 那么这一回,大王书还能给他启示吗? 这天早晨,茫无意间瞥见了敞开的大王书上,显出几行文字来: 向北一百里,向西九十里,向南八十里,向东七十里,山中有山,草木繁茂,流水潺潺,每逢春季,草长莺飞,其山竟日甚一日地鼓胀,忽一日大崩,石竟生石,滚滚而下,隆隆如雷,声传数里,间而伴以哀鸣,犹如孕妇分娩时之呻吟。 茫看了几遍,直觉得一头雾水,百思不得其解,便十分烦恼地将它合上了。后来一连许多天,他都在咀嚼这段语焉不详的奇怪文字,直到他将一个字一个字地嚼烂了,最终也没有搞明白它究竟在向他说明什么。除了觉得这段文字所说的事情很有趣,很传奇,他就再也没有得到其他什么意思。 又过了几天,他就将这段话丢在了九霄云外,依然去苦思冥想攻城的方略。 天开始下雪了,那雪细如粉末,天空里仿佛有一把巨大无比的手在不停地抛洒面粉,整个世界沦陷于这沸沸扬扬的面粉之中,仅仅几步以外,山水草木便模模糊糊。枝头寒鸦,只闻其声不见其影。有人在咳嗽,又有人在问:“谁呀!”那咳嗽的人大声说道:“是我呀!你是谁呀?”两人一问一答,费了好大劲还未能搞清楚对方是谁,而他们之间也就隔着大约两丈远。 下到后来,这面粉就像是从天空倒了下来,呛得人喘不过气,不能在露天里停留。 这雪直下到第二天早上,才停住。一夜之间,雪便覆盖了一切,茫军的军营被埋掉了半截,费了好大的劲,才开出一条出路来。 雪后的严寒很快就像湿雾一般汹涌而来。他们原以为几天就可以打下石头城,然后一路向前的,并未做好在这里过冬的准备。冬天的被服以及其他过冬物资还未及时从后方运送上来,粮草也因这场大雪一下子变得十分的紧张。饥饿与寒冷,像两只凶猛的野兽在这原野上游荡着,士兵们身体发抖,心也在发抖。 茫问柯:“被服什么时候到达?” 柯告诉茫:“大雪封住了所有道路,运送被服的车辆一时不能前进,正在改为人挑肩扛,即使这样,大概也要一些日子。” 茫恼火地说:“等被服送到,所有的人差不多都冻死了。” 柯叹息道:“已经有士兵冻伤了。” “我们就在这里等死吗?” 柯说:“强攻不下,改为智取可不可?” “怎样智取?” “大王,你身边有一个卫士叫锄,是当初我为大王特地挑选来保卫你的,此人很有一番功夫,能飞檐走壁。能不能这样设想:瞅准城头一处熄军防守薄弱之处,让他趁夜色悄悄攀上城楼,然后丢下绳索,下面再安排一些也有功夫的勇士,然后援绳而上……” “锄可是我最喜欢的。” “知道。我想了许久,才对大王说的。也许也只有他能帮我们破这一困局。” 茫一时无语。 柯看出了茫的担忧:“那孩子机灵得很,武功也很地道,很难伤着他的,相信他一定还能回到你身边。” 茫依然不语。他转过身去,踏着厚厚的积雪往一高处走去,一边走,一边就在心里想着锄。 锄与茫年纪相仿,无人时,他们两个不分尊卑,常常嬉闹成一团。而在人前,锄又煞有介事地将自己打扮成一个卫兵,一步不离地跟在茫的身后,面容庄严肃穆,很少说话,只是将那双漆黑的眼珠转来转去,仔细地打量着茫周围的情况。有时,茫觉得刚才还在与他嬉闹的锄这一刻又是如此表情,很是有趣,便会趁人不注意时用目光去逗引他,而锄视若无睹,依旧还是那样一副忠心耿耿、十分机警的表情,仿佛石刻的人似的。 只有他们两人在一起时,锄才毫无顾忌,他们甚至一起光着屁股下河摸过鱼。许多次夜晚,他们偷偷溜出军营,或去田野上寻找一只在夜间鸣叫的鸟,或去一个小镇上混在人群里看街边的夜戏。冬天的夜晚,轮到锄站岗时,茫会将他叫到屋里,让他脱了衣服钻到自己的被窝里。那时,锄也不推辞,瞧瞧外面的动静,将门一关,脱了衣服,就进了茫已焐得暖烘烘的被窝。窗外一片寂静,他们就没完没了地说话,这些话与天下无关,与军事无关,与战争无关,而只与田野有关,与飞禽走兽有关,与各种游戏有关。茫很早就知道锄是一个孤儿,他的父亲被施魔法后成了一个瞎子,被熄军抓进深山背矿石去了;母亲也是个瞎子,过一座木桥时掉下河淹死了。幸运的他因追一只野兔跑进深山而逃过了一劫。每逢说起往事,锄就会在被窝的那一头不再说话,而只是用手不停地捏着茫的脚指头。 路上,茫遇到了锄。茫没有看他,而是低着头,匆匆地从锄的身边走了过去。 “大王!……”锄觉得茫今天好奇怪。 锄是得到柯的通知去见柯的。见了柯,锄说:“大王他今天不知道怎么了?” 柯将锄请到他的军帐中。 军帐中有一个火盆,那里面的木炭正熊熊燃烧。 柯亲自搬了一把椅子放在暖烘烘的火盆旁,并走上前来抓住锄的手,直将他拉到那张椅子上。 锄觉得今天的柯也好奇怪。 但等柯将要说的话一点一点说出来后,锄明白了一切。 一阵沉默之后,锄站了起来,说:“我愿意!”他朝军帐外走去,出门时又掉过头来说了一句,“我愿意为大王去死!” 这一计划的实施又拖了三日,因为天气一直晴朗。雪后的夜空,即使没有月亮,也很明亮。终于等来了一个阴沉沉的夜晚。天空乌云密布,天地间注满了浓墨般的黑暗。精心组织的一支突击队,在夜色的掩护下出发了。大部队也做好了一切准备,只等城头传来约定的信号,他们便立即向石头城猛扑过去,趁突击队临时打开的局面,于夜色中再度架起云梯翻上城楼,然后不断扩大战果让更多的士兵登上城楼,直到掀掉堵门的石头打开城门让大军进城扫荡猺的军队。
//..plate.pic/plate_347238_3.jpg" /> 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计划。 茫军的成败,在此一举。 军帐中,温暖的灯光下,将要出发的锄一直与茫默默对望。他们的身影长长地照在军帐里。当有微风吹进军帐里时,那灯光轻轻地摇曳,军帐上的身影也便跟着摇晃起来,有时,这两个身影居然重叠在了一起,像是一对亲兄弟在紧紧拥抱。 柯说:“该出发了。” 锄突然在茫的面前跪下了:“大王,我走了……” 茫连忙过来,竟也跪下了,两人抬起头来时,周围的人看到的是两双泪眼。 柯说:“人都在外面等着呢。” 锄站了起来,一个转身,迅捷走出军帐,走进茫茫的黑夜。 他的身后,是一条细长的队伍。 茫没有跟出去,锄离去后,他便一动不动地坐在火盆旁的椅子上,在静静地等待消息。 外面似乎又下雪了…… 一直等到天将亮,茫才等到一个令人疑惑的消息:锄倒是很顺利地爬上城去了,但却并未从城头放下绳子来,也没有给任何的信号,仿佛那人一登上城楼之后就化为一缕青烟无声地飘走了。下面的人等得心焦,脖子都仰酸了,可看见的只是朦朦胧胧的城垛和黑漆漆的天空。 茫听罢,猛向军帐外跑去。 那时的天空,已是漫天大雪。那大雪不再是细粉般的大雪,而是像棉花团一般的大雪,茸茸的,无声无息地飘落着。 “大王!大王!……” 卫兵们在后面紧紧地追赶着。 柯大声叫着:“拦住大王!拦住大王!……” 天渐渐亮了。 茫依然向石头城下疯狂地跑去。 七八个卫兵拼命地追赶上去,将他死死抱住,他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大的力气,竟然又从卫兵们的手里挣脱了出去。 隐隐约约地,城头的弓箭手正慢慢抬起手中的弓箭。 卫兵们扑上去,不管不顾地将茫按倒在雪地里。 城头的弓箭手们开始射箭,还好,总算有一段距离,那箭射来时,只射中一个卫兵的胳膊。 柯骑马赶到,指挥卫兵们将茫架到了安全地带。 茫在雪地被拖过时,双手一直朝城头伸开着。 天变得十分的明亮。 这时,茫军瞧见城头的一根高高的旗杆上,吊着一个人。 这个人浑身已经落满了雪花,远远看上去,像一只正在飞翔着的白色的大鸟。 四周一派静穆,只有纯洁的雪在静悄悄地下着。 几只乌鸦,黑精灵一般飞翔在旗杆的上空。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那是锄!” 茫军将士一起向天空眺望。 “锄!锄!锄!……” 无数的人在喃喃自语,无数的人轻轻呼唤。 这呼唤声愈来愈大,震得树上的积雪哗哗落下: “锄!锄!锄!……” 茫泪如雨下,泪珠将雪砸出一个又一个的小坑。 大雪里,茫军将士像雕塑一般挺立在土丘上、洼地里、大树下……

茫军已经有不少士兵饿死冻死,军心开始在寒冷的冬季动摇。 茫又想到大王书的那段神秘的文字。出于好奇,眼下又一时无计可施,这一天,他率领一支精干的队伍,按大王书所说的方向与路线,七折八拐地来到一片峡谷,在那里看到了一座山。一座普普通通的山,这山除了石头,也就没有别的什么了。茫想:也许是这座山吧?可这山与石头城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望着苍茫中的山峰,许久也不能明白,天将黑时,只好又率领队伍重返石头城下。 当又一批士兵倒下之后,茫想到了撤军:只有如此了。 这天,他骑着马,任由马一路走去。他在马背上想到的就一件事:撤军。 柯远远地跟着,自从锄一去不回之后,茫就再也没有与他说过一句话。 柯并不计较。他只有一个念头:让茫成为一个优秀的王。为此,他知道,执着是他要坚持的最高品格,忍受则是他的最大美德。他要让茫从里到外都是一个王——地地道道的、令万民赞叹与拥戴的王。这是他的天职。在对茫进行最基本的训导的同时,他还一直在向茫宣扬与灌输王者之道。造就一个王,其他一切微不足道。 他就这样无声地骑着马,相随在茫的身后。 马将茫带到了一个村庄。 茫已有许久没有见到过村庄了。当马驮着他走过村巷时,他有一种温暖而恬静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他许多年前放羊时有过的感觉:他赶着羊群,一连几天走在无人的旷野上,忽然有一天,他看到了袅袅的炊烟,紧接着就看到了一个村庄,于是,心里的寂寞与孤独一下子消失了,然后,他赶着羊群走过这陌生的村巷,尽管这个村庄并不属于他,但那些村民和蔼的目光以及亲切的问候,还是让他的心一阵阵地感动了。 他路过一个院落,见大门正开着,院子里有一对小儿女正在玩耍,便将马勒住,从马上跳了下来,并走到了院门口。 一个男孩,一个女孩,见有陌生人站在门口,起初有点儿警惕和害羞,但心里想着他们之间的游戏,没过一会儿,便又进入了他们先前的情境中,完全不将门口的茫当回事了。 茫蹲了下来,很有兴致地看着他们的玩耍。 不知他们从哪儿捡了一堆小石头,那些小石头看上去并无什么特殊奇异之处,也就是一些普普通通的小石头。但很显然,他们对这些小石头都很在意,仿佛是他们很不容易才捡到的。他们好像在分那堆石头。分石头的是那个长有一双大眼睛的男孩,而同样长有一双大眼睛的女孩就蹲在男孩的对面,很安静地等待着男孩的分配。 不知何时柯也到达了这厢院落,也从马上下来,蹲在茫的身边,与他一起朝院里观望着。 男孩将小石头分为两堆。 女孩看了看自己的这一堆,觉得没有男孩的那一堆多,便又从男孩的那一堆上抓过两枚来放在了自己的这一堆上。 男孩比了比,又从女孩的那一堆取回去一枚,见女孩没有意见,便说了一句话:“分给你的那一堆是公石头,分给我的这一堆是母石头。” 这句话差一点使茫和柯笑了起来:石头也分公母么?
//..plate.pic/plate_347238_4.jpg" /> 分定之后,男孩就将自己的那堆“母”石头一把一把地塞进自己衣服的几只口袋里,然后,他让女孩用双手掀起自己的衣服下摆做成一个兜兜,将属于女孩的那堆“公”石头,统统抓到她的兜兜里。 男孩又说了一句:“你的全是公石头!”说完,用双手捂住他的几只鼓鼓囊囊的口袋,从茫与柯两人中间跑出了院门。 女孩用手提着她的衣服,很困惑地看着兜兜里的小石头,慢慢吞吞地走出了院子。 小男孩得意扬扬地在前面跑着,一边跑,一边说:“我的是母石头!” 小女孩站住了,忽然大叫了起来:“我也要母石头!” 小男孩不予理会。 小女孩就更大声地叫起来:“我要母石头!” 小男孩掉过头来,向小女孩张望着。 小女孩显然要比小男孩小。她双手一松,让她的那些小石头统统地滚到了地上:“我不要公石头!”说着,眼泪都快要下来了。 小男孩感觉到小女孩哭了,站在那儿不动。 小女孩就朝他追了过去,一边追,一边哭着:“我也要母石头!我也要母石头!……” 小男孩就在那里等着她。 茫和柯看到,最后小男孩和小女孩手拉手地跑进了另一条村巷里。 柯笑了起来:“有意思,石头还分公母呢。” 几天以来,茫第一回在柯的面前笑了起来。 “大王,你走远了,咱们该回了。” 两人骑上马,一前一后地往回走。马蹄踏过积雪,咯吱咯吱的响。 远处,柯的那条灰犬站在土丘上等待着它的主人。 茫又想起了刚才看到的那番情景,不禁又笑了起来:“石头也分公母!” 柯也笑。 但茫笑着笑着,突然勒住马站住了,并在嘴里喃喃自语:“公石头,母石头;公石头,母石头……”那神情仿佛忽地得了癔症。 “大王,你……” “公石头,母石头;母石头,公石头……” “大王,你怎么啦?” 茫忽地仰天大笑起来:“公石头,母石头;母石头,公石头……”他猛地抽打他的马,马便撒开四蹄跑起来,激起一路雪烟。 柯也用力鞭策他的马,朝茫追去:“大王,大王,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茫的坐骑闪电般穿过军营,吓得正在路上行走的士兵慌忙逃窜到路边。 等柯气喘吁吁赶到茫的军帐时,茫的马正在军帐外呼哧呼哧地喘气,而茫已经安坐在王座上,表情显得十分平静。 柯走进军帐。 茫说:“调动所有的车辆,再调用一半兵力,今天连夜出发!” “去哪里?” 茫脱口而出:“向北一百里,向西九十里,向南八十里,向东七十里……”他望着安静如睡的大王书,眼中一片潮湿……

琉璃宫的熄问蚯:“猇将军的部队何时能抵达石头城外?” 蚯说:“还有五日。” 熄一边兴奋一边担忧:“万一就在这五天期间茫军将石头城攻下呢?” 蚯说:“你说有茫军攻上城楼?大王,你该想到是谁在守城,是猺将军!即使是一只苍蝇也别想飞进来!前几日,不就有一个飞檐走壁的茫军小子,刚偷登上城楼,就被昼夜埋伏在暗处的猺将军的士兵擒获了。大王,你就只管放心吧!” 熄道:“我担心的不是城头而是城墙。” 大巫师虱在黑暗处笑了,那笑声像一种鸟叫。他一边笑,一边走到熄的面前:“大王,你忘了那城墙之石取自何处?你忘了那城墙为何石所垒?” 熄道:“当然还记得。” 虱变得像一个演说家,站在大地毯的中央,忽而摊开双手,忽而手指前方,忽而仰望大殿的穹顶,忽而瞪大了眼睛低声言语:“向南一百里,向东九十里,向北八十里,向西七十里,有高山,拔地而起,似锥形,突兀怪僻,山头山坡寸草不长,飞鸟不经,其石坚如金刚,取其一枚抛入空中,见其嗖嗖而坠,落地可嵌三尺,威风万里矣!你道此山为何山?雄山矣!你道此石为何石?公石矣!用这等石头垒成的大城,岂可摧毁,除非天欲毁我矣!”他望着一排排肃穆而立的将军们,“诸位将军,这是我们巫师团掌握的一大绝密,只有大王知道。现在既已稳操胜券,巫师团也就不必再瞒下了……”他又笑了起来,还是像只鸟。 将军们都十分惊异,一片窃窃私语。 熄又拖着他的瘸腿走进了大地毯的中央,随即又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将军与巫师们都为他击掌。 熄独自很有节奏地跳了一阵,像以往一样,固执地将所有将军与巫师们请到大地毯上,一时间,琉璃宫里又是一番群魔乱舞。 而这时,茫的军队已经从那座山上取了五十车石头,正隆隆返回石头城下。 那石头为深红色,像是千百年来长久浸泡在葡萄酒里一般。 车经过一片荒野,有一放牛老者见了,说:“我看,这石是取自女山。” 当猇率领浩浩荡荡的熄军正向石头城逼近时,茫军的五十车母石正运至城下。 攻城的这一天,阳光灿烂。 茫军士兵已饿得皮包骨头,且身上还是单衣,他们走在晶莹的雪地上,不打战,不发抖,一个个倒显得更加英姿勃发。 这是最后一决! 所有的将士,人人都一脸的悲壮。 火炮与装载母石的车辆排列为楔形,然后由马拉人推,慢慢地向高高的城墙下驶去。 荒野上,是一片号子声。这号子声仿佛是灵魂的呐喊,惊心动魄。 城中的猺听到了,用嘲讽的口气对他的部下说:“这分明是死亡前的哀鸣。” 茫骑着白马,柯骑着黑马,跟在进攻队伍的后面。 阳光下的雪野,反射着令人炫目的白光,那石头城清清楚楚地屹立在那里,一墙黑油油的石头,此时,黑金金的发亮。 辽阔的天空,几只鹰浮在空气里,竟像剪纸一般贴在天幕上。 当石车行驶到离城一定距离时,那城墙竟然开始微微颤抖起来,而随着石车一寸一寸地靠近,这种颤抖的力度愈来愈大,频率也愈来愈高。 城中的熄军都感觉到了,以为这是地震。 猺感到这种颤抖十分的蹊跷,起初以为是茫军又在用火炮轰击城墙,得知并无此事之后,心中很是纳闷。他走出了军帐,来到街上,感觉到整个大地都在颤抖。 有士兵跑来向他报告:“将军,我们的城墙在颤抖!” 大地的颤抖似乎越来越厉害了,猺困惑地看着脚下。 那士兵说:“是因为大墙在颤抖!” “胡说!” “将军我没有胡说!” 猺一脚踹开了那个士兵,向城墙匆匆走去。 当猺摇晃着走到离大墙几丈远的地方时,他眼前的情景触目惊心:那原先稳如泰山的城墙在颤悠,石块与石块之间在错动,仿佛在咬牙切齿,石块与石块之间的灰泥扑簌簌地往上乱掉,激起一蓬蓬灰尘。更使他感到吃惊的是,那石头在放射着油光,一块块忽地变得很有光泽,并且是愈来愈见活泛的光泽。 猺一时目瞪口呆。 茫的火炮与石车还在一寸一寸地向城逼近。 茫军也觉得眼前的情景有点不可思议:那车上的石头,随着与城墙的逐步靠拢,那颜色竟变得越来越炽热,越来越有神气,仿佛那里头有生命在苏醒——如此的苏醒,几乎快要让人觉得它们在寒气里竟在微微吐纳着,呼吸着。 城头的士兵摇晃着。 在预定的距离里,茫军的火炮与石车停下了。 城墙显得有点儿要向外倾倒的样子,但似乎又被什么力量阻止着,那番倾倒就有了点挣扎的意味。一块一块的石块在不时地错动着,不住地发出铿锵有力的声音。城头已经有几块石头终于支撑不住,滚落了下去,然后随着一个坡度,直向石车滚来。那种滚动是急切的不可遏制的。 车上的石头倒是一片静穆。 那滚下城来的几块石头在将要撞到石车时,却在顷刻间莫名其妙地粉碎了。 猺艰难地走到了城头,往下一看,茫军已黑压压一片又站到了城下。猺像看到了一片庄稼,但这片庄稼让他忽地感到了恐怖。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一回的茫军不再是上一回的茫军了。他朝士兵们大声高叫着:“再也不能让他们靠近城墙一步!” 与此同时,城墙更为激烈地摇晃起来,石头与石头之间的碰撞,不时地迸发出蓝色的火花。 “射击!”猺发出命令,“将所有的箭全部射向我们的敌人!” 一时间,空中的箭嗖嗖尖叫起来。 茫军士兵赶紧举起盾牌。 这时,一匹马从后方飞驰而来,直到看见茫和柯,那马才腾起前腿,中止了奔跑。马上的士兵气喘吁吁地报告:“今天傍晚,猇率领的熄军便可到达!” 茫从马上跳下,用手拂去地上的雪,然后将耳朵贴在地面上。他隐隐约约地听到了熄军的马蹄声。他重又骑到马上,掉头向后看了一眼,说道:“攻城!” 柯大声向下面喊着:“攻城!” “攻城!” “攻城!” …… 这声音像雷一般向城下滚动着。 车上的母石立即被装进了炮膛。随着一声“放”的口令,那一门门火炮同时被点着,随即,响起了一连串的爆炸声,只见那些石块流星一般撞向高高的大墙。 城头熄军见此情景,一个个愣住了,竟忘了向茫军射击。 那石块打在墙上,竟然一打一个窟窿。 又是一声“放”的口令。 又是数枚石块撞向了大墙。 大墙真如遭遇强烈的地震,不少石块在摇晃中马上就要脱墙而出。而且看上去,那些石块都有一种脱墙而出的强烈欲望。 不少熄军已经丢盔弃甲开始逃离城楼了。 猺叫喊着:“射击!射击!” 勉勉强强地有些箭射了出去,但已毫无杀伤力。 茫军一轮又一轮的轰击,使猺和他的将士们有一种地动山摇的震撼与恐怖。猺在摇晃的城楼上跌跌撞撞地来回跑动着。 一个很大的缺口出现在大墙上。 猺喊叫着:“天哪!” 他的话音未落,一段城墙便瓦解坍塌下来,激起一大团尘烟。 茫军的战鼓咚咚敲响,那声音足以使人心碎。 成千上万的茫军,挥舞着焦渴的武器,纷纷杀入城中。 茫和柯的坐骑一直站立在高高的土丘上。他们看着英勇的士兵杀入城中,看着战旗漫卷城头,脸上的神色却像这冬季的天空一样清冷——这胜利,用了太多的鲜血与生命。 茫的眼前重叠着的情景是:遍地的尸体、锄生动的双眼……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 茫在数位将军的陪同下,缓缓走进了残垣断壁的石头城。 一切都已平静——疯狂之后的平静。 他们进入了猺的军帐。 茫坐下后,说道:“将那个人吊在城楼的旗杆上!” 柯问:“大王,你说的是谁?” “还能是谁?” “你说的是猺?” “就是他!将他高高地吊在旗杆上!” “大王,刚刚得知,他已经自杀了。” “哦。”,茫转身去望窗外的街道,那街道上尽是茫军。他想在那人群里看到一个人——锄,然而,这永远也不可能了。他冷酷地说道:“自杀了?自杀了也要将他高高地吊在旗杆上!” “是!大王。” 夕阳照上城楼时,身着一身黑服的猺已经被高高地吊在了城楼旗杆上。被剑所刎的脖子还在流着冰冷的鲜血。那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一群乌鸦蹦蹦跳跳地过来,贪婪地啜饮着。 起风了,那空中的猺,衣衫飘飘,像一只黑色的大鸟。 茫军将城中粮草、军械洗劫一空之后,在许多处燃起大火,然后连夜踏上了新的征程。 猇的军队到达时,石头城正在一片亮彻天空的火海之中。 猇军原计划与猺军形成夹攻,企图一举在这狭长地带消灭人困马乏的茫军,然后再开进城里。那里储备了大量的粮草,既可供应猺军,还可供应猇军。因此,他们只带了这一路上所需的粮草。看到现在的石头城已付之一炬,他们明白,他们将在冰天雪地之中无可挽回地陷入困境。 几个月后,猇率残部折回都城时,他的军队还剩下三分之一。 而那时的茫军又连克数个关卡与城池,离东方的金山已愈来愈近…… 选自长篇小说《大王书》 停不下的毛毛
//..plate.pic/plate_347239_1.jpg" /> 争吵了许多年之后,他和她分手了。从此,各奔东西。 他们卖掉了原先的住处,都离开了这座城市,各自住到了另外两个方向完全相反的城市,相隔遥远。 可是,他们曾经拥有过一条狗。它叫毛毛。 它是在他们结婚那天不声不响跟他们回家的。 那时,它还小,毛茸茸的一团,他们很喜欢它,将它收养了,叫它毛毛。 他们都爱这条狗,谁都离不开它。 这条狗也爱他们,离不开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从此,毛毛开始了它没完没了的奔跑——奔跑在他和她之间。 ?99lib.一年四季,不分春夏秋冬,不分白天黑夜,不分阴晴雨雪。 奔跑,奔跑,奔跑…… 中途总要路过一片梨园。 花开了…… 花落了…… 果实累累,压弯了枝头…… 一夜间,梨树落尽了叶子,赤条条地站立在冬天的天空下。 一年又一年。 从这个城市跑向那个城市,要越过三条大河和十几条小河,要穿过一座又一座村庄,还要走过位于两座城市中间的一片荒野。 饿了,去垃圾桶里翻些吃的;渴了,去河边喝点水;累了,就在路边草丛中躺一会儿。 即使夜里,它也要奔跑。 有时,一群野狗会围攻它,将它咬得遍体鳞伤。它痛苦地呜咽着,但依然在奔跑。 路过一个村庄时,它被几个孩子砸来的石头砸伤了腿。它的腿瘸了,但奔跑依然没有停止。 鲜血一滴一滴地落在路上。 花开了…… 花落了…… 果实累累,压弯了枝头…… 一夜间,梨树落尽了叶子,赤条条地站立在冬天的天空下。 奔跑中,它老了。 天空飘着雪花,大地被白雪覆盖了。 毛毛在雪地上奔跑着。 但,它已没有以前奔跑得那么快了。 又路过那片梨园。 雪中的梨树竟然像春天的梨树一样开满了花。 毛毛气喘吁吁地蹲在雪地上望着这一树一树的“梨花”,觉得真是十分好看。 “他在等着我呢。”毛毛想。 它又开始奔跑起来。 荒野看不见了,看见的只有大雪和被大雪覆盖的大地。
//..plate.pic/plate_347239_2.jpg" /> 荒野成了雪原。 在两座城市的中间,在那片雪原上,它蹲了下去,任由大雪向它落下。 大雪淹没了它的肚皮。 大雪淹没了它的脊背。 大雪淹没了它的嘴巴,大雪落满了它的脑袋,现在,它只有两只眼睛还露在外面。 它不想再动弹了。 四周一片安静。 它听到了雪落在雪上的声音。 它渐渐闭起了双眼,却看到了从前—— 它和他与她一起走在大街上。 它和他与她一起去一个风景区,它和他与她坐在一条船上,那船在急流中晃荡着,穿行着,两岸的风景晃动着,不住地向后倒去。 它和他与她一起在一张饭桌上吃饭,他或者是她,不住地往它面前的盘子里夹上好吃的东西。 夜晚,他和她睡在床上,它睡在他们床前的一块漂亮的地毯上。它和他与她一起入睡,一起进入梦乡。 从前的情景渐渐暗淡,它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朦胧中,它忽然想起:他在等我呢! 它的心一惊,猛地从雪中弹起,雪哗啦啦从它身上落下来。 它又开始了奔跑。 那年冬季快结束时,他一病不起。 它便一天一天地守在他的床前。 他望着他的毛毛,眼中流出泪水。 它立起身子,将两只前腿搭在床边,用舌头舔去他的泪水。 他轻轻拍着它的脑袋:“毛毛,也许过几天我就看不到太阳了。那也好,你就用不着再奔跑了……” 春天到了。 她想:我的毛毛今天该来了。 她打开门,却并没有看到它。 第二天,她打开门,还是没有看到它。 第三天,她打开门,看到它一身尘埃蹲在门前。 它满眼泪水,嘴里叼了一朵白色的花。 她看着看着,眼泪顺着鼻梁不住地流淌下来。 “毛毛——” 她蹲了下来,将它紧紧搂在怀里…… 2008年4月1日夜于东台宾馆 夏天
//..plate.pic/plate_347240_1.jpg" /> 夏天,大太阳,在天空燃烧着。 一只小鸟藏在一片树叶下。 纺织娘爬到了芦苇叶的背面。 青蛙伏在贴水的荷叶上,它的头上..t>是一片冒出水面的荷叶,像一把伞。 几只鸭子,把脖子插翅膀下,一动不动地浮在水面上,在大桥的阴影里睡着了。 一个草垛的阴影里,几只鸡蹲在地上打瞌睡。 看瓜的人,坐在敞篷下扇着扇子。 一群麻雀,一溜歇在一根电线杆的影子里。 一只放鱼鹰的小船歇在岸边柳树的阴影里。 大荒原。一群动物,正在急切地寻找阴凉地,因为它们的跑动,身后是滚滚的尘埃。 “树!”眼尖的胡狼叫了起来。 它们拼命地向那棵树跑去。 一场争夺开始了! 大象说:“是我先跑到树下的!” 犀牛说:“是我先跑到树下的!” 灰熊说:“是我先跑到树下的!” 豹子说:“是我先跑到树下的!” 野狗说:“是我先跑到树下的!” …… 最小的田鼠被挤到了一边,几乎哭了起来:“是我先跑到树下的!” 其实,那是一棵几乎已经死亡了的树,只有几根枝条上还有一两片耷拉着的叶子,其他的枝条都光秃秃的,看上去就像一把只有伞骨架的伞。 吵着吵着,它们终于互相打了起来。 田鼠吓得跑到了一旁,并尖声叫着:“别打了!别打了!” 当然,最后这棵树是属于大象的。 动物们一起转而冲向大象,一起吼叫着:“是我们先到树下的!” 大象生气了,用鼻子吸起地上的尘土,然后喷向它们:“走开!走开!这么热的天,你们的吵闹,实在太让人心烦!” 动物们只好都后退到一边。 它们嘟嘟囔囔地看着大象,但看着看着,都笑了起来——笑得东倒西歪:树下的大象,几乎没有得到一点儿阴凉! 大象掉头看了看那棵光秃秃的树,也笑了,但随即气急败坏地用鼻子卷住树干,用力一拔,把树连根拔起,狠..狠地掼在了地上。 动物们还在大笑,但不一会儿,笑声一下都停止了——它们看到了天地之间一个永恒的情景: 一对父子正穿越荒原,身材高大的父亲,用他巨大的身影笼罩着瘦小的儿子。 他们安静地走着。
//..plate.pic/plate_347240_2.jpg" /> 所有的动物都默默地看着他们。 他们向地平线走去。动物们只能看到那位父亲的背影了。又过了一会儿,父子俩消失在了地平线。 无边无际的荒野,动物们决定不再前进。 过了一会儿,山猫对田鼠说:“过来,待在我的影子里。” 田鼠走进山猫的阴影里——地上是山猫的身影。 野狗看到了,走到了山猫的身边——地上是野狗的身影。 豹子走到了野狗身边——地上是豹子的身影。 灰熊走到了豹子身 8fb9." >边——地上是灰熊的身影。 犀牛走到了灰熊的身边——地上是犀牛的身影。 大象扇动了几下大耳朵,走到了犀牛的身边——地上是大象的身影。 一只甲壳虫在急切地爬行,最后,它一动不动地待在了田鼠的身边。 大太阳。 天空飘过一朵云,从动物们的上空飘了过去,但过了一会儿又飘了回来,在动物们的上空停住了——所有的动物都在云的阴影里……
//..plate.pic/plate_347240_3.jpg" /> 附录1 著作年表

中文版著作年表

1983.02 《没有角的牛》少年儿童出版社 1985.05 《古老的围墙》江苏人民出版社 1986.02 《云雾中的古堡》重庆出版社 1986.02 《哑牛》少年儿童出版社 1988.06 《中国八十年代文学现象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 1988.09  href='9668/im'>《埋在雪下的小屋》广西人民出版社 1988.11 《暮色笼罩的祠堂》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 1989.03 《忧郁的田园》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1990.12  href='9665/im'>《山羊不吃天堂草》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 1991.05 《思维论——对文学的哲学解释》上海文艺出版社 1991.12  href='9665/im'>《山羊不吃天堂草》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 1992.04 《绿色的栅栏》教育科学出版社 1993.10 《红帆》安徽教育出版社 1994.03 《水下有座城》黑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 1994.07 《红葫芦》台湾民生报社 1994.07  href='9665/im'>《山羊不吃天堂草》台湾民生报社 1994.11 《暮色笼罩的祠堂》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 1994.12  href='9668/im'>《埋在雪下的小屋》国际少年村图书出版社 1996.07  href='8836/im'>《少年》台湾民生报社 1996.08 《蔷薇谷》福建少年儿童出版社 1997.12  href='9664/im'>《三角地》台湾民生报社 1997.12  href='2673/im'>《草房子》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 1998.01 《曹文轩儿童文学论集》二十一世纪出版社 1998.01 《追随永恒》北京大学出版社 1998.04  href='2674/im'>《红瓦》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1998  《大水》河北教育出版社 1998.12  href='2673/im'>《草房子》台湾民生报社 1999.02 《面对微妙》泰山出版社 1999.04  href='9667/im'>《根鸟》春风文艺出版社 1999.06 《红葫芦》希望出版社 1999.09  href='9667/im'>《根鸟》台湾民生报社 2000.08 《水下有座城》黑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 2001.02  href='9667/im'>《根鸟》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 2001.08 《这一切如此神奇》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 2001.09 《中国儿童文学五人谈》新蕾出版社 2002.01 《20世纪末中国文学现象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2.01  href='/article/4710.htm'>《第十一根红布条》吉林人民出版社 2002.05 《疲软的小号》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2.07 《小说门》作家出版社 2002.09  href='9666/im'>《甜橙树》台湾民生报社 2002.09 《白栅栏》台湾民生报社 2002.10 《忧郁的田园》INK印刻出版有限公司 2003.01 《曹文轩文集》(9卷)作家出版社 2003.06  href='2672/im'>《细米》上海文艺出版社 2004.01 《读小说》台湾天卫文化图书有限公司 2004.05 《与王同行》光明日报出版社 2005.03 《曹文轩纯美小说系列》(10卷)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 2005.03  href='2675/im'>《天瓢》长江文艺出版社 2005.04  href='2671/im'>《青铜葵花》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 2005.05  href='/article/4710.htm'>《第十一根红布条》中国福利会出版社 2005.08 《天际游丝》新世界出版社 2005.10  href='2671/im'>《青铜葵花》小鲁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 2006.01 《感动》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 2006.01 《百年百部中国儿童文学经典书系·草房子》湖北少年儿童出版社 2006.03 《稻香渡》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 2006.04 《曹文轩自选集》长江文艺出版社 2006.09 《国际安徒生奖提名获奖者丛书·阿雏》接力出版社 2007.06 《曹文轩小说阅读与鉴赏》(6卷)北京少年儿童出版社 2007.07 《大王书第一部·黄琉璃》《大王书第二部·红纱灯》接力出版社 2008.03 《曹文轩纯美小说拼音版》(8卷)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 2008.05 《五个一工程入选作品》(3卷)江苏人民出版社 2008.07 《大王书》(轻装版)接力出版社 2008.10 《月白风清》新世纪出版社 2008.10 《梦见甜橙树》湖南少年儿童出版社 2009.01 《曹文轩经典少年小说》少年儿童出版社 2009.05 《曹文轩美文朗读丛书》(8卷)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9.08 《我的儿子皮卡》系列(1-4卷)二十一世纪出版社 2009.09 《共和国作家文库·草房子》作家出版社 2009.12 《曹文轩名作精品集》广东世界图书出版公司 2010.01 《中国当代儿童文学名家丛书》(美绘版)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0.01 《曹文轩文集》(1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0.01 《曹文轩经典美文分级悦读》(6卷)青岛出版社 2010.01 《我们的麦场主》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0.02 《曹文轩名作精品集》世界图书出版公司 2010.04 《曹文轩纯美小说系列·马戏团》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0.05 《曹文轩作品集·红葫芦》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 2010.07 《水边的文字屋》二十一世纪出版社 2010.10 《我的儿子皮卡》系列(5-6卷)二十一世纪出版社 2010.11 《曹文轩小说阅读与鉴赏》(8卷)北京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0.12 《金色的茅草》四川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1.01 《曹文轩经典美文分级悦读》(6卷)青岛出版社 2011.03 《蔷薇谷》浙99lib?江文艺出版社 2011.03 《曹文轩水精灵丛书》(5卷)湖南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1.04 《阅读是一种宗教》安徽教育出版社 2011.05 《歌王》天天出版社 2011.06 《曹文轩精品桥梁书系列》(5卷)重庆出版社 2011.06 《新寄小读者·学会感动》安徽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1.07 《曹文轩美文朗读》(珍藏版,8卷)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1.08 《曹文轩小说精品屋》(4卷)中国轻工业出版社 2011.08 《再见了,我的小星星》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 2011.08  href='/article/4710.htm'>《第十一根红布条》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1.09  href='9666/im'>《甜橙树》海豚出版社 2011.12 《神秘的成长》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2.01 《我的儿子皮卡》系列(7-8卷)二十一世纪出版社 2012.01 《曹文轩儿童小说精粹拼音版》(4卷)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2.01 《三个放羊孩子的故事——曹文轩儿童小说艺术世界》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2.01 《丁丁当当·黑痴白痴》(美绘版)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2.02 《沉默的渔网》二十一世纪出版社 2012.02 《国际安徒生奖提名者丛书·阿雏》接力出版社 2012.02 《曹文轩作品精选》(4卷)龙图腾文化有限公司 2012.03 《丁丁当当·盲羊》(彩插版)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2.03 《曹文轩美文集》(纯美彩绘本,2卷)化学工业出版社 2012.04  href='9666/im'>《甜橙树》海豚出版社 2012.05 《田螺·秃鹤》北方妇女儿童出版社 2012.06 《丁丁当当·跳蚤剧团》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2.07 《丁丁当当·山那边还是山》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2.08 《曹文轩箱底书》(4卷)重庆出版社 2012.08 《大王书》(美幻版,5卷)接力出版社 2012.11 《丁丁当当·草根街》(彩插版)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3.01 《曹文轩小说精品屋》(6卷)中国轻工业出版社 2013.01 《曹文轩纯美小说》(拼音版,10卷)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3.03 《丁丁当当·黑水手》(彩插版)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3.03 《蓝花》新蕾出版社 2013.05 《曹文轩作品》(4卷)明天出版社 2013.06 《丁丁当当·蚂蚁象》(彩插版)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3.06 《作家的第一本书·云雾中的古堡》北京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3.07 《男孩的田野》新世纪出版社 2013.07 《曹文轩小说阅读与鉴赏》(6卷)中国轻工业出版社 2013.09 《曹文轩文集》(当当网定制版,7卷)天天出版社 2013.09  href='/article/4430.htm'>《羽毛》(罗杰·米罗绘)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3.10  href='/article/4710.htm'>《第十一根红布条》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4.01 《我的儿子皮卡》(第9卷)二十一世纪出版社 2014.01 《曹文轩典藏拼音本》(10卷)人民文学出版社、天天出版社 2014.03 《曹文轩精品集》(5卷)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 2014.04  href='/article/3721.htm'>《烟》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 2014.04 《我的儿子皮卡》(第10卷)二十一世纪出版社 2014.04 画本 href='2673/im'>《草房子》(9册)长江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4.05 《枫林渡》明天出版社 2014.06 《曹文轩小说集》(6册)广东教育出版社 2014.06 《曹文轩论儿童文学》海豚出版社 2014.08 《中学生文学必备书系·青铜葵花》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4.09 《曹文轩儿童文学获奖作品》(5卷)安徽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4.09 《曹文轩精品集》北京燕山出版社 2014.09 《曹文轩文集·铁皮鼓》人民文学出版社、天天出版社 2014.09 《曹文轩文集·红纱灯》人民文学出版社、天天出版社 2014.09 《曹文轩文集·黄琉璃》人民文学出版社、天天出版社 2014.09 《曹文轩文集·水边的文字屋》人民文学出版社、天天出版社 2014.09 《曹文轩文集·青瓦大街》人民文学出版社、天天出版社 2014.09 《曹文轩文集·鸭宝河》人民文学出版社、天天出版社 2014.09 《曹文轩纯美小说系列·单向街》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4.09 《曹文轩纯美小说系列·天黑了》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5.09 《曹文轩绘本馆·夏天》二十一世纪出版社集团

外文版著作年表

2001.06 《红瓦黑瓦》(韩文版) 2002.01  href='/article/5896.htm'>《守夜》(日文版) 2002.07 《黑瓦》(1、2)(韩文版) 2002   href='2673/im'>《草房子》(日文版) 2004.02  href='2673/im'>《草房子》(韩文版) 2005.03  href='2674/im'>《红瓦》(1、2、3)(韩文版) 2005.06 《红葫芦》(韩文版) 2005.10 《梦的花纹》(韩文版) 2005   href='2673/im'>《草房子》(英文版) 2006  《文化中国汉英对照阅读系列·草房子》(英文版) 2007.07  href='2675/im'>《天瓢》(韩文版) 2007.08  href='2671/im'>《青铜葵花》(韩文版) 2008.02  href='2672/im'>《细米》(韩文版) 2008.02  href='2673/im'>《草房子》(1、2)(韩文版) 2009.06  href='9665/im'>《山羊不吃天堂草》(韩文版) 2009.07 《红瓦黑瓦》(韩文版) 2009   href='2675/im'>《天瓢》(韩文版) 2010  《再见了,我的小星星》(韩文版) 2010.02 《老渔夫》(韩文版) 2010.07  href='2673/im'>《草房子》(韩文版) 2010   href='2671/im'>《青铜葵花》(法文版) 2010  《红葫芦》(希腊文版) 2011.01 《痴鸡》(韩文版) 2011  《中国故事·第十一根红布条》(爱沙尼亚文版) 2012.01  href='9666/im'>《甜橙树》(英文版)北京海豚出版社 2012.12 《黑马白马》(韩文版) 2013.06 《最后一只豹子》(韩文版) 2013.06  href='9667/im'>《根鸟》(韩文版) 2013.06  href='2674/im'>《红瓦》(韩文版) 2013.08 《黑瓦》(韩文版) 2013  《失踪的婷婷》(瑞典文版) 2013.02 《第8号街灯》(法文版) 2014.03 《我的儿子皮卡》(越南文版) 2013   href='/article/4430.htm'>《羽毛》(英文版) 2014.09  href='/article/4430.htm'>《羽毛》(瑞典文版) 2014.09  href='/article/4430.htm'>《羽毛》(丹麦文版) 附录2 获奖记录 1982.02 《弓》(小说),《儿童文学》优秀作品奖 1984.12  href='/article/4710.htm'>《第十一根红布条》(小说),《儿童时代》短篇小说征文奖 1985.02 《牛桩》(小说),北京市文学作品评奖优秀奖 1985.12 《手套》(小说),《东方少年》优秀作品奖 1985.12  href='2557/im'>《古堡》(小说),《少年文艺》优秀作品奖 1986.12 《哑牛》(小说),《少年文艺》优秀作品奖 1987.03 《静静的墓地》(小说),《中学生》小天使铜像奖 1987.12 《贵子》(散文),人民教育红烛奖 1988.04 《再见了,我的小星星》(小说),第一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 1988.05 《中国八十年代文学现象研究》(专著),北京大学首届青年优秀科研成果一等奖 1988.10 《中国八十年代文学现象研究》(专著),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第二届文学评论科研奖 1988.11 《儿童文学观念的更新》(论文),首次全国儿童文学理论评奖优秀论文奖 1988.11 《白栅栏》(电影剧本),全国儿童故事片剧本征文评奖三等奖 1989.05 《云雾中的古堡》(短篇小说集),中国新时期优秀少儿文艺读物奖一等奖 1990.02 《阿雏》(小说),北京市文学作品征集评奖优秀作品奖 1992.12 《田螺》(小说),海峡两岸少年小说征文优等奖 1992.12  href='9665/im'>《山羊不吃天堂草》(长篇小说),第三届宋庆龄儿童文学奖金奖 1993.02  href='9665/im'>《山羊不吃天堂草》(长篇小说),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儿童文学作品集评奖一等奖 1993.11 《蓝花》(小说),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 1995.02 《红葫芦》(短篇小说集),台湾《中国时报》1994年度十大童书奖 1995.02 《红葫芦》(短篇小说集),台湾《民生报》《国语日报》《儿童日报》《幼狮少年刊》等联合主办“好书大家读”年度短篇小说类创作最佳奖 1995.02  href='9665/im'>《山羊不吃天堂草》(长篇小说),台湾《民生报》《国语日报》《儿童日报》《幼狮少年刊》等联合主办“好书大家读”年度长篇小说类创作最佳奖 1998.02  href='9664/im'>《三角地》(中短篇小说),台湾《民生报》《国语日报》《幼狮少年刊》等联合主办“好书大家读”年度最佳少年儿童读物奖 1998.02  href='2673/im'>《草房子》(长篇小说),台湾《民生报》《国语日报》《幼狮少年刊》等联合主办“好书大家读”年度最佳少年儿童读物奖 1998.08  href='2673/im'>《草房子》(长篇小说),第九届冰心文学奖大奖 1999.06  href='2673/im'>《草房子》(电影),第八届中国电影童牛奖优秀编剧奖 1999.10  href='2673/im'>《草房子》(长篇小说),第四届国家图书奖 1999.10  href='2674/im'>《红瓦》(长篇小说),第四届国家图书奖二等奖 1999.10  href='2673/im'>《草房子》(电影),第十九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剧本奖 2000.05  href='2673/im'>《草房子》(长篇小说),第四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 2000.05  href='2673/im'>《草房子》(长篇小说),第五届宋庆龄儿童文学奖小说类金奖 2000   href='2673/im'>《草房子》(电影),第十四届德黑兰国际电影节评审团特别大奖金蝴蝶奖 2000   href='2673/im'>《草房子》(电影),意大利第十三届Giffoni电影节铜狮奖 2000   href='2674/im'>《红瓦》(长篇小说),北京市文学艺术奖 2001.03 《红瓦房》(长篇小说),台湾台北市立图书馆、台湾《民生报》《国语日报》《幼狮少年刊》等联合主办“好书大家读”年度最佳少年儿童读物奖 2001   href='2674/im'>《红瓦》(1、2)(韩文版)(长篇小说),韩国《中央日报》等评选2001年度“十本好书” 2001.10 《人类生存状态的一致性——关于电影应关注何种存在层面的思考》,第十届中国金鸡百花电影节优秀学术论文奖 2002.09 《二十世纪末中国文学现象研究》(专著),北京大学第八届人文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 2002  合著《中国儿童文学五人谈》,中国出版协会颁发的第十三届中国图书奖一等奖 2003.09 《儿童文学名家经典自选集》,第六届全国优秀少儿图书奖三等奖 2003.10  href='9667/im'>《根鸟》(长篇小说),第六届宋庆龄儿童文>藏书网学奖佳作奖 2003.12 合著《中国儿童文学五人谈》,中华人民共和国新闻出版总署颁发的第六届国家图书奖提名奖 2004.02 中国安徒生奖,CBBY 2004.04 被授予北京市2004年度优秀教师称号 2004.05 国际安徒生提名奖,IBBY 2004.09 北京大学2003-2004学年教学优秀奖 2004.10  href='2672/im'>《细米》(长篇小说),中国作家协会第六届全国儿童文学奖 2004.12  href='2672/im'>《细米》(长篇小说),北京市文联、北京市文化局、北京市广播电视局、北京市新闻出版局、北京日报报业集团、北京出版社出版集团颁发的“北京市庆祝新中国成立55周年文艺作品荣誉奖” 2004.12 荣获北京第二届中青年文艺工作者德艺双馨奖 2004.12 《重逢大师》,北京市文联、北京市文化局、北京市广播电视局、北京市新..闻出版局、北京日报报业集团、北京出版社出版集团颁发的“北京市庆祝新中国成立55周年文艺作品佳作奖” 2004  《近二十年来文学中的“流浪情结”研究》,北京市文联颁发的北京市第二届文艺评论奖 2005.09 参与完成的“中国当代文学专业课程建设和研究生培养”项目被评为北京大学教学成果一等奖 2005.09 参与完成的“中国当代文学专业课程建设和研究生培养”项目荣获北京市教育教学成果(高等教育)一等奖 2005.12  href='2671/im'>《青铜葵花》(长篇小说),台湾《中国时报》2005年“十大好书” 2005  作为主持人所主持的“中国当代文学”被评为北京大学精品课程 2006.03  href='2671/im'>《青铜葵花》(长篇小说),台湾《民生报》《国语日报》《儿童日报》《幼狮少年刊》等联合主办“好书大家读”年度长篇小说类创作最佳奖 2007.10  href='2671/im'>《青铜葵花》,中国出版政府奖 2007.12  href='2671/im'>《青铜葵花》,中国作家协会第七届优秀儿童文学奖 2007   href='2671/im'>《青铜葵花》,江苏省精品图书奖,第十届中宣部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优秀作品奖 2007   href='2673/im'>《草房子》,凤凰传媒集团2006年度畅销书奖 2007  《稻香渡》,台湾“好书大家读”2006年度长篇小说类创作最佳奖 2008.12 《大王书·黄琉璃》,中国图书奖 2010  《我的儿子皮卡》,第四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图书)奖 2010.09 《痴鸡》,2010年度输出版优秀图书奖,第四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图书)奖 2010.09 《菊花娃娃》,第四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图书)奖,入选新闻出版总署第三届“三个一百”原创出版工程 2010.09 《一条大鱼向东游》,第四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图书)奖,入选新闻出版总署第三届“三个一百”原创出版工程 2010.10 《大王书·黄琉璃》,中国作家协会第八届优秀儿童文学奖 2011.09 《最后一只豹子》,第四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图书)奖,入选新闻出版总署第三届“三个一百”原创出版工程 2011  《最后一只豹子》,2011年度输出版优秀图书奖 2011  《一条大鱼向东游》,冰心儿童图书奖 2012  “丁丁当当系列”,冰心儿童文学奖 2012  “丁丁当当系列”被当当网选为2006-2012年十大优秀中国原创童书 2012  《丁丁当当·黑痴白痴》被《中华读书报》评选为2012年100本好书 2012  《丁丁当当·草根街》,新华网和《中国图书商报》2012年度中国影响力图书 2012  《丁丁当当·草根街》入选新闻出版总署2012年“大众喜爱的50种图书” 2013  《丁丁当当·盲羊》,中国作家协会第九届优秀儿童文学奖 2013   href='/article/4430.htm'>《羽毛》被评为2013年度中国影响力图书,年度最佳童书 2014  《>丁丁当当》被中央电视台评为“2013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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