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埋在雪下的小屋》 1 阳光下的雪山,闪着纯净的、蓝银色的光。它巍然矗立,像一道巨大、美丽的屏障。那雪像是荧光粉尘,即使夜间,这座雪山也发着淡蓝的光。这个硕大无朋的发光体,把整个天地都映照得十分明亮。 山脚下的村子,像所有其它山村一样,房屋参差不齐,疏密不匀地摆布着,只是这里的房屋都是木头的。有一条小溪从村前流过,水永远是清澈的,也不知流向什么地方去了。到处都是树木。盛夏时,浓荫蔽日,偶然有疏漏处,阳光泻下时,就像是一道金色的瀑布。村里有马,有狗,有这世界上最美丽的公鸡。早晨和傍晚时的炊烟,是最好看的。炊烟是乳白色的。它从各个烟囱里冒出,然后,袅袅地升起,天空便像悬挂着一道道银绸。若有风吹来,炊烟就抖动起来,像神话中的仙女在空中舞着长裙;风若大一些,炊烟就被吹散,弥漫在村子上空。从山顶往下看,村子时隐时现,犹如在梦里一般。……所有这一切,在大野、林娃、森森和雪丫未被大雪压在半山腰的小木屋里时.,他们都未曾注意过。他们看惯了这一切。 这天早晨,大野和林娃同驾一匹马,在村前的一块空地上正兴致勃勃地玩耍着,他们时而让马慢慢地溜达,时而用鞭子抽打着它,让它狂奔,溅起一路雪烟。林娃从马上震落到雪地里,大野则趴在马背上,快活地大笑。突然,马猛然一纵,把他也震落到雪地里。马咴咴叫了一阵,跑回马厩去了。他们两个对望了一下,然后一边笑,一边在雪里打滚。 雪丫跑来了:“大野哥!” 大野抬起头:“有事吗?” 雪丫指着不远处的小溪:“有一只小鹿,雪白雪白的,刚才来溪边喝水了。” 大野立即爬起来:“它还在吗?” “走了,上山了。” “追!”大野跑在前面,林娃和雪丫便跟着他。 等春天来临,雨就要回到这里。她喜欢白色的鹿。大野答应过她,一定给她捉住一只。她回来时,看到已经抓住了一只白色的鹿,那该会多么高兴呢? 小溪边上,森森正在堆雪人,这是一个很瘦弱的孩子,脸色黄黄的,眼睛显得很大,但没有神采,没有孩子的活气,却含着大人的忧郁和寂寞。村里的孩子们都不理他,他只有独自一人玩耍。他堆了许多雪人,都是一些孩子,有男孩,也有女孩。这样,他仿佛也有了许多孩子跟他在一起玩耍了。他跟这些雪孩子们说着话,并用雪球砸它们,然后双手抱住头哎哟哎哟地叫唤着,仿佛那些雪孩子真的还手了,也用雪球砸打着他。他又回过身来,再勇敢地抓?着雪球冲上去。雪球把一个雪孩子的鼻子砸破了。他用手轻轻抚摸着:“疼吗?我不砸了,再也不砸了,好吗?”他真的不砸了,就坐在雪地上,望着这些雪孩子,很幸福地笑着。
//..plate.pic/plate_347190_1.jpg" /> 当他忽然想到眼前站着的都是些雪孩子时,他又回到了忧郁和寂寞里。 大野他们过来了。林娃用敌视的目光看着森森。森森把头低下去。他们又继续朝前走了几步,大野回头一看,只见森森孤零零地站在雪地上,在望着他们。停了停,他走过来: “上山追一只小白鹿,你去吗?” 森森的眼睛里满是疑惑:“真的吗?你们真的要我吗?” “走吧!”大野说。 森森飞快地跑过来。当他见到林娃仇恨的目光时,脚步又慢下来,样子很尴尬。他不敢看林娃的眼睛,便把头又低了下去。 “快走啊!”大野说。 雪丫过来拉了拉森森的手。 森森赶紧跟在了大野后面。 四个孩子尾随着小白鹿的脚印,爬着雪山,雪在他们脚下咯吱咯吱地响着。森森的加入,使这支小队伍显得很不和谐。于是,森森愈发地尴尬。他只顾低头爬着,丝.毫也没有那种“我终于有了伙伴”的快乐。他常用眼睛去瞟他们三个人。大野一直不看他。林娃不时地把仇恨的目光移到眼角来瞥他。只有比他们都小的雪丫像是什么也不知道,欢欢乐乐的,那对黑晶晶的眼睛告诉人,她是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东西叫“恨”。 林娃摔倒了。 森森欲去拉他,可是一见到林娃厌恶的目光,就又停住了。 林娃狠狠地拍了拍身上的雪。 雪丫边爬山,边唱着歌。她才八岁,因此唱得奶声奶气的,她的歌声驱除了不和的气氛。这支追鹿的队伍又活跃起来,争先恐后地往上爬着。 离村子已经很远了,可连小鹿的影子都还没见着。他们累了,就围在雪地上躺下歇息。天又下雪了。大野站起来:“快追,过不一会儿,它的脚印就要被雪覆盖了。”他们又继续往上爬。 半山腰一块巨大的石壁下,有一幢小木屋。它是勘察队建的。小木屋门前是一片密集的小树林。鹿的脚印一直到林子边。这就说明,鹿钻到林子里去了。 雪丫喊冷了。 大野说:“走,到小木屋里先躲躲风。” 四个孩子便进了小木屋。 小木屋原是有人住的,有床,有毯子,还有凳子什么的。他们打量了一会儿这些东西,暖和了些,依然惦记着那只鹿。 “应该想办法把它从密林里轰出来。”大野说。 “我大声叫,行吗?”森森说。 大野点了点头。 森森站到门外,大声叫起来:“噢——!” 没有动静。 几个孩子都站到门外,一起叫了起来了:“噢——!” 强烈的声波撞击着雪山,震得山坡上的积雪纷纷落下。他们没有在意,仍然用了更大的力量去喊叫:“噢——!” 突然,一幅景象出现在他们眼前,把他们吓僵了:山顶上,雪像潮水一般,大面积地向下倾泻而来,发出轰轰隆隆的声音,空中扬着迷迷蒙蒙的雪烟。 雪崩! 一只毛茸茸的雪兔仓惶向小木屋跑来。它竖起耳朵愣了一下,见无路可逃,竟然大胆地跑到孩子们的脚下。 雪愈来愈凶猛地向下坍塌,直向小木屋涌来。 大野、林娃和森森本能地退到了小木屋里。 那只雪兔也跟着跑进小木屋。 雪丫完全吓呆了,依然站在门口。 大野一把将她拉进小木屋里。就在这一瞬间,雪山像被劈开了,其中一半,像醉汉似的晃了几晃,哗地倒下了…… 小木屋被大雪深深地掩埋了,孩子们眼前,顿时一片黑暗。 2 小木屋被沉重的积雪压得咯吱咯吱乱响,那样子让人觉得,它随时都有被压趴的可能。但,最终它还是挺住了。它是用很粗的整木构成,很牢固。 他们想从门口挣扎出去,可是,雪将门口堵得严严实实。他们胡乱地挣扎了一阵以后,绝望了,一个个瘫坐在地上。黑暗里,雪丫哭了:“妈妈——!”大野、林娃和森森也相继哭起来,后来竟疯狂地号啕。 大野先停止了哭泣,抓住雪丫的手:“别哭了,啊?” “我要出去!”雪丫哭着。 “我们想办法出去,我们会出去的。” “真的吗?” 大野点点头:“嗯。” 雪丫稍微停了停,又哭起来:“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本来已没有劲再哭的林娃和森森接着又哭起来:“妈妈,妈妈……” 大野摸索过去,把林娃和森森都拉到身边。他们四个人紧紧偎依在一起,哭哭停停,停停哭哭,到后来都哭不出声音来了,就呆呆地坐着。 这是一个纯粹黑暗的世界。他们还从未体会过这种黑暗,它像是有重量似的压迫着他们。浓极了的黑暗,使他们谁也看不见谁。这又是一个高度寂静的世界。除了他们的鼻息声,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他们觉得自己现在被埋在万丈深的地下,完全与世界隔绝了。 墙角上,那只雪兔的眼睛放着淡绿色的光。 “大野哥,我们还能出去吗?”林娃问。 大野无法回答。 于是,他们都忽然想到了死亡。恐惧使他们禁不住都抖索起来。 “大野哥,我们真还能出去吗?”森森问。 “你说呀!”雪丫摇着大野的胳膊。 这时,他们都把大野看成是这.99lib?个黑色王国的首领。大野忽然有了一种责任感。他是男孩,他又比雪丫大六岁,比林娃和森森大两岁,他应该有一种责任感。他为自己的哭泣、恐惧、失魂落魄,甚至是默默等死而感到羞耻。 “当然能出去!”他用一种毫不犹豫的、满有把握的口气回答他们。 大野的每一句话,其他三个孩子都坚信不疑。 “雪丫,来,你躺到床上去。”大野说。 “嗯。” “盖上毯子。”大野叮嘱。 “嗯。” “林娃、森森,我们现在开始挖雪!” 三个男孩便跪到地上,用手挖雪。手指伸到雪里,像是雪中有无数的牙齿在啃咬。过不一会儿,手指就冻得连心一般地疼痛起来。他们只好停住,把它放到嘴里去温暖。大野想了想,打算找到几个挖雪的家伙,便在黑暗中到处摸索。可是摸索了好长时间,也未能找到一件可以使用的家伙。这时,他摸到了那张椅子,叫林娃和森森过来帮忙,将它拆了。现在,他们每人手里有了一块板子。挖雪的速度加快了,但没挖多久,林娃首先感到没有力气,停住了。森森坚持着干了一会儿,也靠在了墙上。大野又挖了一会儿,也终于感到气力不支,把板子插在雪里,呼哧呼哧喘息着。 “你们在哪儿哪?”雪丫害怕地问。 “在这儿呢。”大野说,“别怕。” 挖挖停停,停停挖挖,后来,林娃首先失去了信心,把板子扔了,倚在墙上哭起来:“我们出不bbr>??去了,出不去了……” 他又勾引起大家的绝望情绪。雪丫又用已经哭哑了的嗓子哭着要妈妈了。森森则在喉咙里呜咽。 “大野哥……”雪丫叫着。 大野爬过去:“我在这儿……” “我们会死吗?”她问。 她的提问使小木屋立即变得一片沉静。 “你说呀!” “不会死的。” “不骗我吗?” “不骗你。” 林娃突然叫了起来:“骗人,你在骗人!”一边叫,一边蹬着腿哇哇大哭,“我们会死的,会死的!” 大野沉默着。 森森爬过去:“林娃,你别哭,别哭了。” “滚!”林娃叫了起来,“就怪你!是你第一个大声喊的!”饥饿、寒冷、黑暗、恐惧使他快要疯了,对着森森乱踢,并大声地叫着,“你爸爸是杀人犯!” 森森咬住嘴唇不吭声。 林娃更大声地叫起来:“你爸爸是杀人犯!” “不是的!” “是的!” “不是的!” “是他杀死了我爸!” “没有!” “你敢不承认?”林娃扑过去抱住森森,然后骑在他的身上,用拳头打他的脑袋。 “没有!”森森不屈地叫着。 林娃揪着森森的头发,将他往地上磕着。 森森终于反抗了,把林娃从身上掀了下去。两个人便在地上打成一团。 雪丫吓得直哭。 “别打了?!”大野抓住他们,一人给了一拳。 林娃平静了一些,倚着墙喘息着。 森森瘫在地上,伤心地哭泣起来。 森森的爸爸还关在监狱里。 三年前,森森的爸爸去山里打猎。他翻过一座山,想到另一座山上去。两座山之间,是一片草地。他刚走到山脚下,抬头一看,只见巨大的夕阳下,一支狼群像黑潮一般涌流过来。而且,他很快看清,它们在追逐一个人。那人在拼命向这边奔跑着,狼群则紧追不放。越来越近,能清晰地听见狼在喉咙里发出的呼噜声了。那人知道无法摆脱这支狼群了,突然停住。狼群也一下停住了。僵持了一会儿,狼便形成一个包围圈,将他围在当中。他端着枪,盯住那些试探着向他靠拢的狼。当的一枪,一只狼倒在了地上,其它狼立即向后退去,他趁机又往前跑了几步。过不一会儿,狼群又将他包围起来。他又击毙了三只狼。这时,他已退到离森森爸爸不远的地方,森森爸爸一下认出了这是林娃的爸爸。 林娃爸爸的子弹打光了,抓着枪准备跟狼肉搏了。 森森爸爸找到了一个有利的位置站好。就在一只狼快要扑到林娃爸爸跟前时,森森爸爸的枪响了,那只狼应声倒在了血泊里。 林娃爸爸一眼看见了森森爸爸,他感激地向他点了点头。但森森爸爸并不理会,眼睛冷冷地盯住那些狼。他们两家从祖辈开始,就结下了很深的冤仇。 狼又向林娃爸爸扑去,森森爸爸又是一枪。 一枪又一枪,森森爸爸的子弹也打得只剩两颗了。而这时,那只领头的巨大的公狼已扑到林娃爸爸的身上。狼和林娃爸爸纠缠在一起,森森爸爸无法打枪了。公狼撕咬着林娃爸爸。他发出一阵阵惨痛的叫声。 森森爸爸抓着枪跑过来,但,立即有两只狼朝他跑来,逼着他又退了回去。 “开枪呀,开枪呀!”林娃爸爸大声叫着。 森森爸爸把枪举起来,但却无法开枪。 “开枪呀,开枪呀!我们没有仇,没有仇!” 森森爸爸瞄准着那只公狼,刚要扣动扳机,枪前出现的却又是林娃爸爸。他跺了一下脚,又继续瞄准。 “救救我吧!救救我吧!”林娃爸爸哀号着。 森森爸爸扣动扳机,而几乎就在这同时,不知是林娃爸爸抓到了公狼的什么痛处,它喊叫了一声,往旁边一跳,而把林娃爸爸甩到了枪口,一声枪响,林娃爸爸倒下了。 森森爸爸发疯似的冲下去,扣动扳机,把最后一颗子弹打在了那只公狼的脑门上,它当场倒毙。另外几只狼向天边仓惶逃走了。 天晚了。 森森爸爸跪在林娃爸爸身边,一动也不动,像冻僵了一般。 山,静得像一座坟墓。冰凉的月亮高悬在天上。 第二天,村里人找来了。人们发现了林娃爸爸胸前的枪伤,也发现了抱着空枪像死人一般坐在草地上的森森爸爸…… 小黑屋里,只有森森的哭泣声。 3 大野想起了那个绿色的夏天…… 明亮的太阳照着山谷,远处的山是黑色的,不远处的山是黑绿色的,近处的山是绿色的,再近处的山则是金绿色的。天上有云彩飘过,太阳光的强度变化着,那山的颜色也随之变化着。小溪两边有小山,有巨大的岩石,也有小块平地。小溪的一边有用石头铺成的小径。小径高高低低,弯弯曲曲,一会儿暴露在阳光下,一会儿又完全笼罩在阴凉的树荫里。岩石缝里渗着清水,滴答滴答地往下滴,小径总是湿漉漉的。人的脚踏不到的地方,长着黄绿色的、绒绒的青苔。小溪流着,不断地变化节奏,流到开阔的地方,它就显得很平缓,很悠闲;流到狭窄的地方,它就显得急促,慌忙;流到一个更狭窄的地方,它就打闹起来,喧嚷起来,激起一团团白色的水花;从高处跌下低处时,它更加迅速。站在高处望,小溪亮闪闪的,像是流动着一溪银子。 溪里有鱼。它们或在水中迎着水流摇着尾巴,或钻到石头下面的空隙里藏着,或在草丛里翻滚着,或随着流水把它们带到下方,过不一会儿又箭一般冲了回来。 大野背着鱼篓,跪在水中,两只手分别从两边向石头下的空隙摸去。他很小就会在小溪里抓鱼了,经验很丰富。他双手突然一合,一条鱼便被他捉住了。他把它举到空中。阳光下,它泛着金色的光辉。他笑了笑,把它放进鱼篓里。他刚要弯腰再去抓鱼,只见一团金黄色的东西从水面上漂了过来。他迎上去,捞起来抖开一看,是条女孩子的裙子。是谁的呢?他没有见过村里的小女孩有谁穿过这种颜色的裙子。他抓着黄裙子,沿着小溪往前走。远远地,他看见一个小女孩在小溪里洗澡。她光着身子,抱住一块石头,扑动着双腿,把水打得飞起来。他看不见她的脸,便又朝前走了几步。她的脸是面向溪水的,他还是看不见。他只能看见她一头黑发。这些头发现在水流中优美地甩动着。她像小鱼似的不断地喝水喷水,那样子显得很快乐。他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又退回去十几步。 她从小溪里站起来,并把脸转过来。她好像很瘦,像水中灵活地游动的那种叫“柳叶儿”的小鱼。她水淋淋的乳白色的身子,暴露在夏天的阳光下,身体一周像镶了毛茸茸的金边。她仰头看了看天空,欢乐地在小溪里奔跑起来,突然滑倒了,顺势又抱住了一块石头,再次伏在水上。这次她没有再用双腿去打水,而是很安静地在水上伏着。水流从她的下巴下流过来,流过脖子,流到双肩,一部分顺着身子的边沿流下去,还有一部分从她的脊背上流了过来。因为她阻挡了水,因此,水在她的身体上发出了骨碌骨碌的声响。 她不是这个村里的。 她玩得入迷了,到现在也不知道她的黄裙子被水冲走了。 ..大野举起裙子,叫道:“这裙子是你的吗?” 她吓得立即缩成一团,半天才转过脸来。她望了望裙子,说:“是……是我的。” “我在下面捡到的。” “肯还给我吗?” “当然。”大野拿着裙子走过来。 她惊慌地叫起来:“你别过来!”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反正你别过来。” 大野看着她蹲在水里,缩着脖子,并用双手抱住自己,忽然脸上一阵阵发烧。他从路边扳断一根树枝,把裙子挑起来,又脱下背心,把自己的眼睛蒙上,端着树枝,在石径上摸索着向她走过来。 “穿好了吗?” “穿好了。” 大野解掉背心,刚才一直黑着的眼睛一下适应不了明亮的光线,眼前朦朦胧胧的。 “你是这个村子的吗?”她问,声音很细、很嫩。 “嗯。”大野看清楚她了。她有一个光光的很突出的额头,眼睛深深的藏着。黄裙子在她身上,使她很像山上开放着的金针花。 “你刚才在哪儿?” “在看你洗澡。” “一直看我吗?” “嗯。” 她掉过头去,过不一会儿,肩一耸一耸起来。她哭了。 大野慌了,不知道怎么办了,用手背在身后一遍一遍,毫无意义地擦着。 她哭着朝前走了。 大野追了上去,叫了起来:“我没有看你!” 她掉过头来,用泪眼望着他:“你骗我!” “不骗你!” “真的吗?” “真的!” 她用牙咬着嘴唇笑起来。 他们朝同一个方向走。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雨。妈妈生我那天,天下着雨。妈妈就叫我雨。” “你肯定是城里的。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妈妈到国外去了,是德国。他们有座城市,叫慕尼黑。妈妈到那儿读书去了,要读四年。爸爸是搞勘察的,老也不回家。没有人管我了,爸爸就把我带在身边,到你们这里来了。前面水边上那座房子,就是他们勘察队的房子。” “你要在这里读书吗?” “嗯。” “读几年级?” “五年级。” “那我们一个班。” 雨很高兴,看了看大野的眼睛。 “我们这里好玩吗?” “太好玩了!”她的眼睛到处看,充满着迷恋的神情。小溪两旁的植物不都是绿色,各种颜色的花,各种颜色的树叶,各种颜色的树干倒映在溪水里,使溪水变得五彩缤纷。这是一条彩色的小溪。高阔明净的天空下,飞着几只大鹰。它们盘旋着,滑翔着,俯冲着,迎着气流不进不退地停留着。阳光从它们展开的翅膀里漏下。幽静的山谷里,不时传来鸟的清脆的鸣啭。石径上,停着几只美丽的山雉,见人来了,便笨拙地扑着翅膀飞到树丛中去了。野兔、松鼠等活泼可爱的小动物不时地出现在眼前,待要看清楚时,它们却又机灵地溜走了。大山藏着无限的秘密。 这里的任何一样东西,都使雨感到新奇。 大野说:“还有很多很多好玩的地方呢。”他向她说了一大堆,“雨后,可以到林子里采蘑菇;这座山背后,是一个大湖,湖上有独木舟;再翻过两座山,就可以见到一大片草地,有很多羊和马……” “我都想去。” “以后,我带你去。” 他和她刚认识,可直玩到傍晚…… 雪丫的声音把大野的心思又拉回到了黑暗的小木屋。 “我饿了……”雪丫带着哭腔,有气无力,可怜巴巴地说着。 “再忍一忍,好吗?”大野说。 “我忍不住了。”雪丫哼哼唧唧,“我要吃,我要吃……” 大野抓了把雪,把雪丫的手拉过来,放在她手上:“再吃点雪,我们很快就会出去的。” “你老说很快就会出去的。”雪丫摇着头,把雪撒了,依然说着,“我要吃,我饿了……” 大野抓起木板,凶狠地挖起雪来,满屋子响着他吭哧吭哧的喘息声。 森森也抓着木板爬过去,帮大野一起挖。 林娃一直坐在床上歇着。“出去!哼,还早着呢。我可不能傻,把力气用了,又没吃的,人很快就会死的。”他尽量一动不动地坐着,并把眼睛闭上,像一只钻进树洞里冬眠的小狗熊。 雪丫哭闹起来:“我饿了,我要吃……” 大野怒气冲冲地:“不准再哭了!” 雪丫吓住了,可是过不了多一会儿,又哼哼唧唧起来了。 大野和森森都没有什么力气了,干了一会儿,就再也干不动了,便倚在墙上。他们把雪放到嘴里,让它变成水,流到饥渴的肚里去。 他们被困在小木屋里,大概已经两天两夜了。 饥饿已在威逼着他们。从昨天晚上起,他们已经开始吃雪。雪水像一块冰滑进肚里,过不一会儿,胃又热起来,像放了一块燃烧着的木炭,热得灼痛。再过一会儿,又凉了,寒气从里向外透,浑身便哆嗦起来。他们就紧紧地缩成一团。实在受不了了,便又去挖雪,靠花力气来取暖。他们多么想吃点东西! 大野很可怜雪丫:她还小呢。 林娃身上有吃的,是一块腊肉。那天早上,他急着要去跟大野骑马玩,顾不上吃饭,便用一张纸包了块腊肉放在口袋里跑出来了。但他不吃它,却顽强地忍受着饥饿的折磨。他估计,即使能够出去,也要很长时间。他得把它留着,到非要吃不可的时候再吃。他想从那块腊肉上撕下一片来给雪丫,可是想了半天,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不住地用手去摸摸那块腊肉,生怕它跑了似的。他闭起眼睛,竭力让自己想些其它的事情。可是,他的耳边不断响起雪丫的声音:“我饿。”他一想到饿,顿时感到饿得心发慌,头发晕,浑身发软。他实在顶不住了,便颤颤抖抖地把那块腊肉取出来,把纸打开。他刚想吃,可又咬着牙忍住了这种强烈的欲望,只是把它送到嘴边,用舌头舔了舔。 雪丫叫起来:“大野哥,你闻,腊肉味!” 大野和森森也都立即闻到了腊肉味。多香多美的腊肉味啊!可是,这木屋里怎么会有腊肉味呢?莫不是把脑子饿出神经病来了? “林娃,你闻到腊肉味了吗?”大野问。 林娃有点结巴:“没……没有呀。” 于是大野向雪丫解释说:“那是因为你想吃腊肉了,所以,你就觉得闻到了腊肉味。” 但雪丫却固执地坚持:“不,我闻见了。”随即又哭哭啼啼起来,“我要吃腊肉,我要吃腊肉……” 林娃无声地哭了。他用手捂住耳朵,不去听雪丫的声音。 雪丫饿累了,哭乏了,睡着了,不时地说着梦话。那只雪兔不知是因为怕冷,还是害怕孤单,竟然跳到床上,靠着她的头蹲着。 大野和森森又开始挖雪…… 4 雪丫朦朦胧胧地睁开了眼睛,一时忘记了这是在埋在雪下的小屋里,被又浓又稠的黑暗吓得“.?呀”地一声尖叫起来。 尖厉的叫声把三个男孩吓坏了:“雪丫!雪丫!” 雪丫醒来了,打着哆嗦:“我怕,我怕……” 黑暗沉重得像岩石一样压迫着她。她眨着惊恐的眼睛寻找着亮光。有米粒大一点亮光也好呀,没有,除了黑暗还是黑暗。在这沉重的黑暗里,她——一个仅仅才八岁的、胆小的小女孩已经度过了整整三天。多么漫长的三天哪!黑暗像一头巨大的、黑色的、看不见的怪兽围着她转,转,用冰凉的黑舌头舔她的脸,她的手,她的全身。她像是听见了它的凉丝丝喘息声。它还让她想起了许多让心发抖的事情、景象和一些故事。她常常用手去推它,可是根本推不开。 “大野哥!” “我在这里。” “我要抓住你的手。” 大野摸索过来,把手伸给她。 大野的手冷得让她不敢相信了。她便用了手摸大野的脸:这是嘴,这是鼻子,这是耳朵,这是眼睛。她紧紧抱住她的胳膊,这才又慢慢地安静下来。 而饥饿却又开始袭击她。她一阵一阵地出着虚汗,一阵阵发晕,一阵阵恶心。她闭住眼睛,用牙咬着大野的衣服。雪丫是一个很乖的小女孩,她不再总嚷她饿了。她忍着。她又想起妈妈来,想着想着,就无声地流起眼泪来。 大野的手背感觉到了一颗泪珠。 “雪丫,想妈妈啦?” 她点点头。 “你会很快见到妈妈的,很快。”大野的鼻头酸溜溜的。 她抬起头来,想看见大野的眼睛,可是看不见。她不死心,便使劲地看着……她忽然叫了起来:“火星!火星!” 大野他们到处寻找,只有黑暗。 雪丫仍然叫着:“火星,火星,我看见我眼睛前都是火星火星!” 她被饿坏了。 “我们会被烧死吗?”她死死抱住大野的胳膊。 火星在她眼前迸发着,乱射着,闪烁着,就像雨点一般稠密的小金箭。它越来越亮了,仿佛眼前的世界被点着了,她剧烈地颤抖起来。过了一会儿,火星不再那么猛烈地发射了,和缓下来,但个儿比刚才大了。 “蝴蝶!蝴蝶!金蝴蝶……”雪丫说。 林娃觉得有点好笑:“胡说什么呀!” “你看不见吗?我看见了,是蝴蝶,金蝴蝶,在飞呢,飞呢……” 她的身边又出现嗡嗡声。 “蜜蜂,啊,蜜蜂来了!” “真是胡说!”林娃摇了摇头,“你疯啦!” “你没听见吗?我听见啦,蜜蜂在叫呢……”她眼前的金蝴蝶渐渐暗淡下来,蜜蜂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像是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那只雪兔一直挨着她,像是她(它)们早认识了似的。它用舌头舔了舔她的手。她惊乍了一下,但很快想到它就是那只雪兔,便把手插进它的绒毛里。这小东西真可怜,怎么也跑到小木屋里来了?她把它抱到怀里。后来,她疲倦了,抱着雪兔,把头靠在大野的胸上,嘴里还在小声地说着:“蝴蝶,蜜蜂……” 大野眼前出现了那迷人的春天…… 早晨的雾好大哇!整个世界好像浸泡在微微流动的牛奶里。他和雨到林子里去采蘑菇,走在晨雾里。雾像毛毛细雨湿润着他们的脸,心里感到很舒服。过不一会儿,东边的天渐渐有了红晕。再过一会儿,东边的天便燃烧起来,一片红光。又过了一会儿,东边山头上放出金色的光——太阳升起来了。雾渐渐散去,山、树、小溪、天空的鹰,变得清晰起来。 快近中午时,他们走进了一片树林。 空气里弥漫着鲜嫩的树芽的香气,微微漾来的暖风,带着森林深处好闻的新鲜与腐烂融和在一起的气息。参天大树,郁郁苍苍。林子里还带着冬末的寒意。林子的上空,却又分明是暖洋洋的春天。森林静悄悄的。踏着柔软、潮湿、由若干年的树叶铺成的路,他们往前走,来到一小片草地上。这却是一个热闹的世界。草丛里开放着五颜六色的花,蝴蝶和蜜蜂在飞舞。蝴蝶不光有金色的,还有黑色的、银色的、白色的、褐色的……蜜蜂显得很繁忙,不停地吻着花蕊,不停地鸣响着。阳光正照着这片草地,使绿色的草地发出金光。在那些腐烂的草木和黑油油的泥土上,长着一朵朵蘑菇,打着一把把白色的伞,像是在躲雨。 雨跪在地上,望着它们:“太阳出来啦,没有雨啦,把伞放下吧。” 一把把白色的伞仍然撑开着。 “噢,我明白啦,你们不再躲雨了,在阳光下晒雨伞呢。” 她采了一朵蘑菇,把它举起来,想像着自己真是举着一把小雨伞,在草地上跳着,唱着。 他坐在草地上,傻呆呆的,就像那些蘑菇一样望着她…… 雪丫醒来了,她先是低声地说着,后来便大声地欢叫起来:“太阳!太阳!你们看太阳呀!”她哭了,“太阳,多亮多暖和的太阳呀……” 他们都哭了。 他们默默地想念着太阳…… 春天的太阳暖烘烘的,它照着人,使人像喝了酒一样醉醺醺的。倚着大树,躺在草地上,很快就能甜甜地睡着。它又像一口亮闪闪的大钟,唤醒了小草、蝴蝶、蜜蜂以及森林里的所有生命。春天的太阳是神奇的。 夏天的太阳热辣辣的,它把人赶到了清凉的小溪里、阴凉的树荫下,而草木却更加葱茏。有时,它简直像一团滚动的火,不,像野牛红彤彤的眼睛。夏天的太阳是孩子们的太阳。他们最喜欢它。他们整天泡在小溪里,捉鱼,打水仗。一个夏天下来,他们一个个都玩瘦了,像猴子一样。 秋天的太阳显得明亮而安静,大自然仿佛都学着它,从喧闹中安静下来。秋天像一个姑娘。阳光照着平静的小溪。阳光下,树叶一片一片,像金币一样,轻轻地落在地上。大山深处的鸟鸣声,显得遥远而清纯。 太阳远了,远了,冬天来了。但它没有消失,仍然挂在天上。由于它走远了,天下雪了。森林沉默了,像一个面容冷峻的老人。小溪停止了歌唱。小动物们各自找到了暖和的窝。人们在木屋里点起了火盆。太阳好像在说:“你们累啦,我不再打扰你们了,我且远去了,过些日子,我还会再回来的。” 没有太阳就没有这个世界。没有太阳,就没有他们。没有太阳就没有故事。没有太阳就没有欢乐和烦恼。 然而,他们却失去了太阳,而困在黑暗里。他们长时间地沉默着,在心里想着神圣伟大的太阳。后来,他们睁大了眼睛在黑暗中急切地寻找着——没有,太阳没了。 他们又被绝望的情绪缠住了。 只有雪丫不再有痛苦。雪丫的妈妈是个文雅的女教师。她除了给了雪丫柔弱的性格外,还给了她很多诗和童话。那些诗人和童话家们写的诗和童话真是美极了!现在,她什么也不记得了,只记得妈妈在大树下、小溪边、石径上、小木屋里教给她的那些诗和童话。她一边用手抚摸着那只始终蹲在怀里的雪兔,一边凝眸那个根本不存在的太阳,朗诵着: 现在, 前面出现一条溪流了。一条蓝色的溪流,上面有一座散发着松脂香味的、松木搭成的桥。那桥边的草地上, 正在举行一个欢乐的节日游行吗?那游行的队伍, 开始从草地上的草丛间,篱笆间 整队出发了; 看呵,好多好多的山百合花, 有的吹着丹红的喇叭,有的吹着雪白的喇叭, 向松木桥上走过去了; ——看呵,这时桥下的溪流中,照耀着走过桥上的山百合花游行队伍了…… 呵,看呵,跟在山百合花队伍后面,好多好多的石蒜花,有的提着黄的灯,有的提着红的灯,向松木桥上走过去了; ——看呵,这时桥下的溪流中,照耀着好多好多的红灯和黄灯;呵,看呵,在好多好多的黄灯、红灯中间,忽地飘飞着无数彩色的雪花,藏书网 飘舞着蓝的雪花,白的雪花,紫的雪花, 飘舞着黄的雪花,麦黄的雪花,柠檬黄的雪花…… 呵,看呵,这时好多好多的向日葵从草地上的篱笆边,排成队伍走到松木桥上去了, ——呵,看呵,这时溪水都发亮了,溪水中间照耀着一朵又一朵的在欢呼的黄色的太阳…… 大野、林娃和森森都在静静地听着。 5 森森放下手中挖雪的板子,靠在墙上不动了。 大野起初没觉得什么,但见森森一直歇着再也不肯动手了,心里生起气来:林娃偷懒,你也偷懒!他带着气,凶猛地挖着。见林娃和森森仍不动手,他终于叫了起来: “你们起来,挖雪!” 林娃往墙角里挪了挪,没有过来。 森森依然如故。 大野又独自挖了一阵,把板子扔在地上,恶狠狠地:“你们还想活吗?!” 林娃摸索过来,很不情愿地挖起来。 森森像是睡着了,没有动。 “森森!”大野叫道。 “哎。”森森的声音很微弱。 “请你起来挖雪!” “哎。”森森嘴里答应,但身体未动。 “你听见了吗?!”大野问。 林娃嘀咕:“他不挖,我也不挖。” 森森摸到了自己的板子,爬了过来。他挖了一会儿,又停下了。 “你滚开去吧!”大野推了森森一下。他的手触及到了森森的额头,就在这同时,他感到了森森的额头烫如烙铁,他惊慌地抱住森森: “森森,你怎么啦?怎么啦?” 森森没有声音,只是困难地喘息着。 大野又摸了摸森森的额头:“你病了。你为什么不说呀?” 森森闭着眼睛,眼角上挂着泪珠。 森森已经病了两天了。高烧像烈火一直烤炙着他的全身。他的脑袋沉重得像一块岩石。血管里流淌着的似乎不是血,而是熔化了的金属。他几次跌倒在地上。冰凉的地面,又将他刺激醒了。他拿着已经挖得还剩三四寸的板子,与大野一道挖呀,挖呀,却不说他病了。 大野把森森抱到床上。他在床上摸索起来。他记得床上有一块毛毯。他想把毛毯盖到森森身上。可是,摸了半天,也没有摸到那块毛毯。他问雪丫:“毛毯呢?” 雪丫回答:“我不知道。” 大野问林娃:“毛毯呢?” 林娃说:“我不知道。” 大野又到床下去摸,没有。他就在地上到处爬,到处摸,还是没有。他心里很不服气:总不会飞了呀!便又去摸,无意中摸到了林娃:毛毯裹在林娃身上!他一把将毛毯从林娃身上扯下,扔到床上,随即一拳打在林娃的脸上,将林娃击倒在地上。 林娃的鼻子流血了,小声地哭起来。 大野过来,给森森盖好毯子。 “把毯子给林娃吧,他身上衣服少。”森森声音很低地说着。 “不给,冻死他!” 林娃只是小声地哭,不敢把声音哭大了。他有点害怕大野。 “挖雪!”大野命令林娃。 林娃一边小声地哭,一边挖雪。过不一会儿,就冻得牙齿咯咯地响。 “把毯子给林娃吧。”森森又在说。 大野脱下自己的衣服,送到林娃手上:“穿上!” 林娃把大野的衣服扔在地上:“我不要!我不要!” “我让你穿上!” “不穿!” “穿!” “就不穿!” “你再不穿,我就把你的衣服全都剥光!” 林娃一边说“不穿”,一边将地上的衣服拾起来披在身上。 黑暗中,又响起了雪丫的声音: 她们持着淡红的雨伞,持着浓红的遮阳伞, 她们从林中出发了; 踏着林中的青苔,踏着油松的针叶,山梨和山柿的发黄的阔叶, ——八月的黎明,林中流动着, 乳白的雾一般的烟;她们从流动着乳白的烟的林中出发了。 她们心中多么快乐。她们想,这座林子以外, 有一座很老的树林子!她们想,这座林子以外, 有她们没有见过的花,有很大的草地,有很清的泉水,有一个新鲜的世界! …… 大野闭上了眼睛,在心中讷讷地说:“在这座林子以外,有一个很大很大的湖。” 也是在八月,也是踏着林中的青苔、油松的针叶、山梨和山柿发黄的阔叶,他和雨去看那个湖。他在小溪边答应过她,要领她去看这个湖的。 世界上难道还有比这个湖更好看的吗?肯定没有。它被森林环抱着。梧桐树落叶了。世界上居然也有这样的梧桐,它的落叶是红色的。它从枝头飘落下来,就像飘下一片片火。有一段地方,整个地面都像着了火。就在这片火中间,却又长着一些四季常青的树木。白桦林在泛着白光,把一根根枝干倒映在水中。银杏也落叶了,淡黄的叶子,像一枚枚小扇子在空中飘忽。湖水是蓝的,蓝得很纯。森林上边的天空飘过一朵朵银絮似的云,于是,纹丝不动的湖水里也飘起一朵朵银絮似的云。 湖边的一棵大树上拴着一只独木舟。它是用凿子在一根很粗的大木头上挖成的。也不知拴在这湖边上多少年头了。雨从来也没有见过这种船。 他和她驾着这个独木舟朝湖心划去。 这林间的湖很静很静,像是在这个世界以外的一个永无人迹的地方。这湖里的水像玻璃一般,每划一桨,它就发出清脆的水音。小船像把剪子,把这蓝绸子剪开,可是,在它的尾后又很快合上了。 水面上没有一丝波纹。几只白色的鸟贴着水面飞着,飞得很轻盈,像是没有什么重量。 起初,他们谁也不说话,生怕打破了这里的沉寂。独木舟在湖心停住了,一动也不动。湖心更蓝,蓝得很深远,让人觉得这湖是没有湖底的。 他开始钓鱼了。 她就望天空,望湖边的林子,望湖水,显得很安静。 他钓了几条鱼后,便收起渔竿,把独木舟荡到对岸,然后就沿着湖岸划。岸边的景色不断地变化着。有时,他们看见一棵百年大树向湖里倾倒过来。有时,看见有一条细流从林子间的草丛里流出,流到湖里…… “我们沿着湖边,划一圈,好吗?”雨问他。 他点点头。他很愿意这样做。 “你常来这里吗?” “常来。” “这里真好。” 他挪动了一下身子,小木舟突然摇晃了一下,吓得雨紧紧抓住船上的缆绳。她胆子这么小,他笑了一下。 “掉下河,我就淹死了。” 他突然跳进了湖里。他是男孩,他不怕死。他长时间地潜在水下。等他浮到水面上,只听见她在哇哇大哭。他用手抓住船,摇了摇头,抖掉了水珠,笑她。 她很长时间不理他。 “我才不怕死呢!”他说,口气很骄傲。 “干吗要死呢?”她生气地说。 他爬到独木舟上。 “死了,就见不着湖了,就见不着独木舟了,就见不着树林了,就见不着那些白色的鸟了,可不要死。” 他们一直玩到晚霞把湖水染红了,才穿过树林回家去…… 大野在黑暗里睁着眼睛想,我会死吗?还会见到湖,见到独木舟,见到树林,见到那些白色的鸟吗! 雪丫大声朗诵着: 那里, 有野菊的妹妹,穿着绿色的围裙的 雏菊们,挥着淡白的手帕,向她们招呼。 那里,有菖蒲向她们招手。有蕨草向她们招手。 那里,跣足的红蓼花们,站在水边,含笑地向她们招手…… 6 寂寞,寂寞,连绵不断的寂寞,它笼罩着他们。寂寞是看不见的,但它又分明弥漫在他们周围。它把他们弄得心里空空落落的。他们像悬在没有抓握、没有色彩、没有声音的空中。他们又仿佛觉得时间在迈着单调、枯燥的脚步,老是按一个节奏从他们身边不停地走,走。寂寞搞得他们心里惴惴不安。寂寞没有疼痛,但它却比疼痛更能折磨人,使人觉得受不了。他们老想用手抓住个什么东西。孩子比大人更不能忍受寂寞的看不见的围困。 林娃总是在没腔没调,但却又极认真地唱一支歌。这支歌没头没尾,只有中间几句。反反复复,把那几句快唱烂了,他没劲了。但一感到寂寞又向他围拢来时,他又大声地唱起来。有时,唱声接近喊叫了。 森森躺在床上,不住地数自己的手指,仿佛那十个手指老也数不准似的。他有时在心里默数,有时数出声音来:“一、二、三、四……” 大野则总是在说那个怪圈一样的故事:“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前有棵树,树下坐个和尚,和尚在讲故事,什么故事?说呀,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前有棵树,树下坐个和尚,和尚在讲故事,什么故事?说呀,从前有座山……” 有时,他们又互相被一个人吸引住,或和着林娃唱那支歌,或和森森一起数手指,或和大野一起齐声说那个怪圈一样的故事。 他们也会换换花样,或比学狼叫,看谁最像。林娃学得最像,但把雪丫吓哭了。或比学鸟叫,学鸡叫,学狗叫。他们不能让这黑暗的世界处在死一般的沉默里。 “我们打赌,好吗?”大野问。 林娃和森森很愿意。 他们现在一无所有,但赌得十分阔气。 “我输了。好吧,我把那两座山给你们,一人一座。” “你拿什么赌?” “两座森林!” “你呢?” “天上的星星!” 最后,林娃把满天的星星输了,森森把月亮输了,大野则把太阳输了。 雪丫没有寂寞,她抱着雪兔,不知疲倦地朗诵那些诗和童话。那些诗和童话,把她带到森林里,大海边,瓜棚下,火旁,各种各样的小动物之中。她一会儿驾着白帆船滑行在水上,一会儿又骑着一匹篝火红的小马驹在浅水滩里跑,一会儿,又跟一只从北方来的海鸥对话。她为那只失去妈妈的小羊羔而忧伤,她为那只终于长成一只美丽的白天鹅的丑小鸭?而高兴。她崇拜那条终于战胜一切对手的金色的野牛,她喜欢那只会在草丛里翩翩起舞的丹顶鹤,她羡慕那只唱着歌的安恬的夜莺。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凝神,一会儿大声叫起来:“大野哥,你听见了吗?鸽哨!”“大野哥,你看见了吗?一只鸟,绿色的,站在芦苇上呢!” 她也不知道饥饿。 大野他们无法忍受寂寞,也无法忍受饥饿。 现在已经是村里的人寻找他们的第五天了。他们靠吃雪维持着生命。他们用手摸了摸自己,瘦了,骨棱棱的,腿肚子没有了,皮皮囊囊的。他们很不容易站住,只能扶着墙或床走动。肠胃不时绞痛,冷汗常把额头弄得湿淋淋的。有时两眼直冒金星,有时却又两眼发黑,觉得自己旋转?起来。不时地恶心,却又呕吐不出什么来。 森森总是把手指放在嘴里,仿佛手指上有蜜,有油,有盐。有时,他死死咬住手指,直把手指咬出血来。血是咸的,像一涓细流,流进他的空腹。于是,他感到一阵舒服。 大野饿急了,就死死咬住床架。床架被他啃啮得坑坑洼洼。有时,他像撕扯骨头上的肉一样,把木头一块一块地撕扯下来,在嘴里嚼着,然后再吐掉。 林娃已把那块腊肉偷偷地吃完了,还剩一根细细的骨头。他舍不得将它扔掉。他常常把它放到嘴里,觉得它仍然带着腊肉的醇香。 雪丫不知道饥饿,但常饿昏过去。醒来时,她又继续朗诵诗和童话。看样子,她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一直朗诵下去。 “我们闭起眼睛,每一个人想一桌酒席吧。”大野说。 “我先来。”林娃说,“一碗犴肉,一碗野鸡肉,一碗野猪肉,一碗狍子肉,一碗野兔肉。还有酒,酸枣酒,山梨酒。你们吃呀,吃呀。” “吃。” “吃。” 于是小木屋里一阵响响的有滋有味的吧唧声、咕噜声。 “该我请你们吃了。”森森说,“一碗红烧鱼,一碗青蒸鱼,一碗鱼丸子,一碗炒鱼片,一碗糖醋鱼,一碗鱼汤。还有 9152." >酒,山楂酒,山葡萄酒。你们吃呀,吃呀。” “吃。” “吃。” 于是小木屋里又一阵响响的有滋有味的吧唧声、咕噜声。 “我来请你们吃。”大野说,“你们太抠门了,看我请你们吃的是什么?一碗飞龙,一碗熊掌,一碗鹿腰子,一碗猴头,一碗野鸽蛋,一碗鱼翅。我们不喝甜酒,像大人一样,喝白酒!” “我喝两碗!”林娃说。 “我喝三碗!”森森说。 “我喝四碗!”大野说。 “我喝五碗!”林娃说。 一个超过一个,一直到大野说出:“我喝一百零八碗!不喝了,再喝就醉啦。吃菜吧!” “吃。” 于是,小木屋里再响一阵响响的、有滋有味的吧唧声、咕噜声。 “我醉了。”林娃说。 “我也醉了。”森森说。 “我没有醉。”大野说,“真喝醉了的,才不说醉呢。”他借着身体的虚弱,像纸人儿一般摇晃着,在小木屋里走,嘴里故意呜呜噜噜,仿佛真是一个醉汉。 “醉汉来啦!”林娃叫道。 森森跟着叫:“醉汉来啦!” 一阵昏黑,大野扑通跌倒在地上。 “大野哥!” “大野哥!” 林娃摸过去,森森也挣扎着从床上爬下来。他们摸到了大野,摇动着他:“大野哥!大野哥!……” 没有回声。 林娃和森森大声哭起来:“大野哥!大野哥!……”并狠劲揪他的头发,掐他的肉。 好半天,大野才苏醒过来。他想从地上爬起来,但两只胳膊发软,两条腿像断了筋一样不听使唤。这些天,他不光挨饿,还一直挖雪。他几乎没有力气了。 林娃和森森把他扶坐起来。 “我们再不吃点东西,我们就一定会饿死的。”林娃说。 可是,到哪儿弄东西呢? “我的兔子呢?我的兔子呢?”雪丫叫了起来。她现在一分钟也不能离开那个柔软的、温暖的、安静的雪兔了。 那小东西不知跳到床下干什么去了。听到雪丫的声音,又跳到床上,钻到她怀里。 “你上哪儿去啦?也不跟我说一声。”雪丫自说自答着,“噢,去吃草啦?不是?那去玩啦?又不是?那是去找妈妈啦?”她用手捏捏它软乎乎的鼻子,捏捏它薄薄的长耳朵,又摇了摇它的短尾巴。 这是一个让人爱怜的小东西。它放松了身子,让她去捏,去摇,去捋。它尽量往她怀里缩,让她觉得温乎乎的。 林娃忽然不知想到了什么,觉得眼前刷地亮了一下。他激动得声音直发颤:“我们……我们为什么……为什么不把那只兔子……吃了呢?” 小木屋里静得只听见他们急促的喘息声。 好长时间,没有人说话。 林娃说:“留着它干什么呢?大野哥,你说呢?” 大野不吭声。 “我们不是还想出去吗?”林娃说,“那就把它吃了,我们好有劲挖雪呀。” 大野仍然不吭声。他望着雪丫怀里那对淡绿的怯生生的眼睛,把眼帘垂下了。 “我们还有什么办法呢?没有办法了,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只有把它杀了。”林娃说:“我们要活着出去。活着多好哇!” 森森也望着那对淡绿的眼睛,心里不知道该不该支持林娃的主张。 “它是跟我们一样,躲进了小木屋里,能杀死它吗?”大野有点动摇了。 “野兔..本来就是让人吃的。村里的人谁没有打过野兔。”林娃说。 “雪丫不答应呢?”大野问。 “她已什么也不知道了。”林娃满有把握地说:“她会把它交给我的。” 大野的心怦怦乱跳,拿不定主意了:小东西,你怎么也躲到这里来了呢? 雪兔在雪丫怀里吱吱叫着。 林娃朝雪丫摸索过去:“雪丫,把兔子给我好吗?” “干吗?” “你给我嘛。” “你是带它去找妈妈吗?” “是的,我带它去找妈妈。” 雪丫要把雪兔抱给林娃,可它好像知道林娃要干什么似的,一个劲地往雪丫怀里钻,并不住地吱吱叫,“兔呀,你去吧。他叫林娃。他可好了……” 林娃把头垂下了。 雪丫终于把雪兔从怀里掏出来:“林娃哥,给,你带它去找妈妈吧。” 林娃把胳膊垂着。 “你不肯带它去找妈妈吗?” 林娃一闭眼,一咬牙,接过了雪兔。小东西在他手里挣扎着,吱吱乱叫。他掏出了口袋里的刀子。 雪丫忽然惊叫起来:“不,你是要杀死它!不!不!”她从床上爬下来,尾追着雪兔的声音,拼命地追赶着林娃,“把它还给我,还给我!”她躺在地上放声大哭,“不要杀死它,不要!它多乖呀,多好看呀。难道你没有看见吗?那么白,跟那只小白鹿一样白……” 大野的心一抖,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一跃站了起来,一把抓住了林娃,大声说:“把雪兔还给雪丫!” 林娃愣着不动。 “听见吗?把雪兔还给雪丫!” 林娃蹲下来,把雪兔放在地上。那小东西便一溜烟跑到雪丫身边,立即又钻到她怀里。 “噢,你回来了,回来了……”雪丫泪水汪汪地摸着浑身哆嗦的雪兔,又回到了床上。 过不一会儿,她又朗诵起来。 气恼的林娃挥起拳头:“别再念啦!” 大野摇摇头:“不,让她念吧,让她念吧。” 雪丫的声音永远是纯净的、柔美的: 昨天晚上飘下几片雪花,仿佛是星星上飘下来的,它们 843d." >落在地上,被灯一照,也像星星一般闪亮。到早晨,那雪花变得非常娇柔,轻轻一吹,便不见了…… 就在这时,小木屋的一根桁条终于经不住沉重的积雪,咔吧一声,断了,只听见轰隆一声响,房顶的一半倾坍下来了…… 7 大野他们三个没有被雪埋住,被雪呛得直咳嗽。 “雪丫呢?”大野忽然紧张地叫起来,“雪丫!” 没有雪丫的声音。 他们三个人摸过去——摸不到那张靠墙放的床了,倒下的半边房顶和雪堵住了去路。 “雪丫!” “雪丫!” “雪丫!” 他们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 但,就是没有雪丫的声音。 “她被雪埋了,埋了……”森森呜呜呜地哭起来,并用双手不顾一切地去扒雪。雪哗地一下坍塌下来。他不管,又去扒,雪再一次哗地坍塌下来。 林娃叫了起来:“你别扒了,再扒,雪坍下来,我们就没有地方了。” 森森不听,扒,哗,扒,哗…… 林娃扑过去,揪住森森:“你再扒,我就打死你!” “你打!”森森把林娃猛地推开了。 林娃又扑过去,把森森按倒在地上:“你爸爸打死了我爸爸,你还要让我死吗?” 森森掀掉了林娃,恶狠狠地:“是的!” 当林娃又要揪住森森时,大野用力把他推开了,转而拉住森森:“笨蛋,别扒了!我们想想办法。” 三个男孩又叫了一阵雪丫,在黑暗里哭泣起来。 “哭顶屁用!”大野把眼泪一抹不哭了。 林娃独自99lib.一人呆在一处,忽觉孤单起来,便爬到大野身边。 大野厌恶地:“别碰我!” 林娃尴尬地坐在地上不动了。 森森躺在地上。他的病情加重了,头脑昏昏乎乎的。他不住地自语着:“雪丫死了,雪丫死了……” “你们听!”林娃叫了起来。 大野和森森屏住气,听见了一个声音: 一支蚂蚁的队伍来到小河边。 它们想过河,可是怎么也走不过去。 忽然从树上落下一片蓝叶子。前面一只小蚂蚁说:“瞧,这不是小船吗?”蚂蚁们都一起上了小船。一阵风吹来,把它们送到了对岸。蚂蚁们下了船,高高兴兴地向小船告别,“再见吧,蓝色的小船,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你!” “是雪丫!”大野、林?娃和森森都叫了起来。随即三个人兴奋得抱成一团,在地上滚动着。“雪丫没有死,没有死,她还活着呢。”他们高兴得都快发疯了。 雪丫安然活着。房顶倾斜下来,一直落到地面,将小木屋又变成一个更小的木屋。雪丫依然是那副形象,坐在床上,怀里揣着雪兔,凝神望着一片虚幻的浪漫的蓝色天空,在那缥缈的世界里浮游了一阵,便又开始朗诵了。 这边三个男孩激动了一阵,又归于忧愁:怎么样才能与雪丫在一起呢?她身上披着的衣服没有掉下来吧?她知道活动自己的身体吗?衣服掉下来,再不?99lib.活动身体,会被冻死的! 黑暗里,闪动着一对绿幽幽的光。 “雪兔!”林娃一眼便认出来了。 大野觉得奇怪:它怎么会跑到我们这里来了呢? 绿光一跳一跳地,又消失了。过不一会儿,又一跳一跳地回来了。那对绿光来回好几次,好像在引导大野他们:这里有一条通道。 三个男孩爬过去,绿光就在前面引路。绿光又不见了,随即,大野的手摸到了一个小洞。他用手扒了扒,雪扑簌扑簌地掉下来。他想,既然雪丫还活着,就说明那边有空地方,只要能扒出一个大洞,三个人都能过去,这边被雪填上就填上吧。他叫林娃和森森把雪往后运。过不一会儿,就碰到了倾斜下来的木板房顶。木板房顶落下时,打在一张桌子上,戳了一个洞。大野把洞口的木板扳断,洞口大了,他便钻过去,从桌肚里经过,摸到了床,继而摸到了雪丫。 “你们过来吧,这边没有雪,还有好大一块地方呢!”大野说。 林娃和森森也相继爬过来。 他们四个人又在一起了。三个男孩禁不住都紧紧抱了抱雪丫,并在她那张冰凉的小脸上用劲地、胡乱地吻了个遍。 他们很累了,一个个在床上半躺下,半倚着木板墙休息。林娃想舒展一下身体,像大鸟把翅膀撑开一样,把双臂摊开。他的手落下时,碰到了一个圆筒形的硬东西。房顶倾斜了,这大概是从小阁楼里掉下来的。他便无聊地玩耍着。“罐头!这不是罐头嘛!”他浑身激动得像根弹簧一样发颤,甚至要晕过去了。他的手紧紧地按在罐头上,把眼珠转过,偷偷地瞧大野他们发现了没有。其实,他根本不用看,因为这里什么也看不见。他闭起眼睛,往喉咙里咽着唾沫。他一时连把罐头拿起来的力量都没有了,只好等心稍微平静一些,恢复一下体力。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侧过身去,像孵小鸡的老母鸡将蛋拢到胸脯下一般,将罐头拢到胸前。又是一阵激动,两条腿在床上几乎要颤出声音来了。他闭住眼睛又休息了一会儿,用双手抱住罐头,完全转过身去。他把罐头举起来。放在耳边轻轻摇了摇,里面发出动听的声音。“这是一个水果罐头!”他从口袋里掏出小刀,再次毫无必要地掉头看了看大野他们(其实,什么都看不到),并叫了一声: “大野哥……” “什么事?” “没,没有什么事。” 林娃开始用小刀撬罐头盖儿。“轻轻地,轻轻地……”他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别发出声音来,千万,千万!”盖儿被撬开了。他端起罐头,想大喝一口,可是一直把罐头桶竖立起来了,也没有一滴甜汁流出。他摇了摇罐头,里面仍然发出液体的声音。他把手伸进罐头里,碰到一片橡胶般柔软而又有弹性的皮,再用手指猛一捅,皮破了。随即,他的手指伸进黏糊糊的液体里。他也不管是什么,又端起来喝,这股黏糊糊的液体便流进了嘴里。他完全是饿急了,也不等舌头把尝出的味道告诉他,已咕噜一大口进了食管里。不等咽进肚子,他的头脑里便爆出一个信号:啊,油漆! 是一罐油漆,那是勘察队在测量时,用来涂标志的。它已放了很长时间了。 林娃连忙将嘴中的油漆吐到地上,并爬下地去,大把大把地将雪压进嘴中,将嘴中的油漆弄清。过不一会儿,他就牵肠拽肚地呕吐起来,难受极了。 “林娃,你怎么啦?”大野和森森问,同时,他们闻到了一股油漆味,“哪来的油漆味?” 林娃支支吾吾:“没……没有什么。”还好,他呕吐干净了,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他爬上床,那罐油漆还在往外散发着味道。他摸到了盖儿,用劲将它盖上。他恼火极了,抓起油漆罐,将它扔到地上。 “什么声音?”大野听见了空洞的金属声音,“像罐头桶!” 森森也弓起身子:“是罐头桶的声音!” “林娃,你听见了吗?”大野问。 “哪来的罐头?你准是想罐头想疯了。” “不!”大野爬下了床,满地上摸起来,像一只饥饿了数日的狗在急切地寻找食物。他的头不时地碰撞在床上、桌子上和倾斜下来的房顶上。“滚到哪儿去了呢?”他不甘心,继续摸着。 大野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动起来,像金属的小榔头一样,在胸腔里迅猛地捶击着——他摸到了罐头!他刚要情不自禁地向大家宣布,自己的手却下意识地将嘴巴捂住了。 “摸到了吗?”森森问。 “没……没有。”大野说,脸上一阵发烧,火辣辣的。 “我们听错了。”森森失望地说。 “对。听……听错了。” 大野长时间不爬到床上来。他坐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亲吻这个罐头,并流下泪来。他把罐头送到鼻子底下嗅了嗅,啊,是多么香甜的味道!是梨子?是桃子?还是苹果?那是在八月的果园里才能闻到的味道。他的喉咙在响着,并有一股酸水泛到嘴里。他从裤带上摘下刀子,想把它撬开,但停住了。他悄悄爬到床底下去,把罐头放在谁也碰不到的角落上。他爬离了一段距离后,不放心,又回头去摸了摸它,这才爬出来,回到床上去。 “大野哥,你怎么蹲在地上那么长时间?”病得很重的森森闭着眼睛,声音微弱得可怜。 “我……我实在太饿了,想找点东西吃。”大野为自己撒谎而感到害臊!禁不住把头垂到两膝间。 “你可不能死呀,大野哥……”森森有点昏迷了,含糊不清地,“大野哥,大野哥……” “我在这儿哪。”大野把手伸过去。森森的手不再发烫,而冷得像块冰。森森还在“大野哥大野哥”地叫着。大野心里忽然觉得自己很羞耻:“我还算是哥哥吗?” 雪丫的朗诵声又响起来: 雨珠儿是透明的,小溪是透明的,月亮是透明的,空气是透明的,水晶是透明的,一个小姑娘的心是透明的。四月里,空气里飘着蔷薇花的香气,慈和的老树,晃动着绿的润叶。光波里,她走来了,走来了,穿着一件红衣裳…… 走到大野眼前的却是雨。 “你说过,带我去草地。你说,草地很大,很大,有一条河,从老远老远的雪山来,那雪山是蓝的。” “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前面村里跟我的好朋友借一匹好马,然后,我们骑马去。” 雨点点头,坐在老树下。 他遇到了那些好朋友们,便把她忘了,一直玩到黄昏才回来。四月的晚霞照着老树,照着老树下的她。她的眼睛黑晶晶的,睁得大大的。 “你怎么坐在这儿?” “等你。你让我在这里等你的。” “你打早上就一直坐在这儿?” “嗯。” 泪水蒙住了他的眼睛。他很少哭。他是个男孩。 他永远也忘不了她的眼睛。世界上没有第二双这样的黑眼睛,明亮,纯净,充满着善良。 这对眼睛现在看着他。 他心里涌起从未有过的深深的羞耻之情。当森森和林娃又在一口一个“大野哥”地叫他时,当雪丫更加动情地朗诵一首不知什么名字,美丽得像阳光下的雪花的童话时,他紧紧捂住了脸,随即下床,把藏在角落上的罐头拿出来,大声叫着: “我们现在有一个罐头!” 森森醒了:“什么?你说,真是一个罐头吗?” “真是!”他爬上床,“你用手摸摸,摸摸!” “是的,它真是一个罐头!”森森的病好像好了一半。 “林娃,你也来摸摸,摸摸呀!”大野激动得声音发颤了,像装了水的盆子被震动后发出的声音。 林娃大声说:“不能吃!” “为什么?” “是一罐油漆!” “你胡说!” “就是一罐油漆!” 大野觉得罐头外面有点黏糊糊的,用舌头舔舔,叫起来:“是梨罐头,梨罐头!你们不信,来舔舔呀!”他把罐头送到森森嘴上。 森森舔了舔,咂吧了一下嘴,也欢叫起来:“是的,梨罐头!” “我不信!”林娃说。 大野把罐头送到林娃嘴巴:“你个傻瓜,你舔舔,舔舔!” 林娃被迫舔了一下,愣住了。 8 林娃将罐头交给了大野,凭着记忆,估摸着,朝油漆桶的落点摸去。他摸了一小会儿,就摸到了那个被他扔掉的油漆桶。他将它送到鼻子底下闻了闻,又放到地上。 大野摸到的确实是一个水果罐头。它是和油漆桶一起从小阁楼上掉下来的。 罐头被打开了,清凉的,甜丝丝的味道飘散出来。小木屋里响起了急促的嗅声和兴奋的喘息声。他们像在沙漠上挣扎出来的鹿看到了一汪清水。 “林娃,快来呀,我们一起来吃吧。”大野说。 林娃羞愧地坐在黑暗里。 “快来呀,林娃。”森森也在叫他呢。 “不,我不吃。”林娃低声说。 大野问:“你怎么了?” 林娃不吭声。 大野叫森森抱住罐头,从地上爬过来:“林娃,你怎么啦?吃吧,不吃会饿死的。”他摇了摇林娃的肩,“来,我们一起吃吧。” 林娃固执着:“我不吃。” “你到底怎么啦?” 林娃哇的一声哭起来。 “是因为我刚才不理你吗?” “不。” “那你说呀,为什么?” 林娃只管呜呜地哭。 大野好不容易才把林娃劝动。 “第一块先给雪丫吃,好吗?”大野问。 林娃和森森都赞同。 梨竟然这么好吃!他们把分到的第一块梨几乎没有嚼就直着脖子将它吞进了空腹。如同一枚石子落在水潭中,食物在跌进空腹时,发出咕嘟一声鸣叫。在吃第二块第三块时,他们则严格控制着吞咽的速度。他们在嘴里嚼着、嚼着,细细地,极有耐心地品味着。满屋子津津有味的咂吧声。几日不用的胃,高兴地接受着食物。先是慢慢地蠕动,后来就像有了燃料的机器一般,急速地运动起来。热量从胃里散发到全身。沉重的脑袋似乎变轻了,手和腿也有了点力量。他们的情绪也随之活跃起来。他们简直想唱支歌。如果这时藏书网有一束光亮,将会看到多么生动的脸呀!那一双双眼睛亮得像擦拭了多少遍的水晶,鼻头都翘了起来。 大野断定:“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梨更好吃的东西!” 森森和林娃坚决支持大野这一判断:“是的,难道世界上还有比梨好吃的东西吗?没有!” 就在他们得意洋洋,忘乎所以时,大野摇响了罐头。空大的声音告诉他们:罐头里所剩无几了。 孩子们沉默了。 “还剩四块。”大野用手反复摸了摸,宣布。 小木屋里静静的。 “我的一块,留给雪丫。”大野说。 “我的一块,也留给雪丫。”森森说。 “我的一块,也留给雪丫。”林娃说。 三个男孩为自己做出这样的牺牲,心里感到豪迈,觉得自己很英雄,是真正的男孩。 雪丫把三个哥哥留给她的梨,至少分给了雪兔两块。那小东西用豁嘴有滋有味地吃着,快活地扑着两只长耳,发出噗噗的声音。雪丫则像一个无忧无虑,充满幻想的小公主似的,依然动情地朗诵那些闪着露珠的光泽和散发着花草香气的诗和童话。 阳光、大山、树林、小溪、晨曦、落霞、炊烟、鸡鸣……世界上的一切,都充满诱惑。他们没有理由不活着。大野大,他要带领他们走出这黑暗的地狱。他奋力挣扎着。几天来,他挖累了就歇一会儿再挖,先后已有两块板子挖坏。他觉得板子不方便,便忍着疼痛,用手直接去挖。他的手指已有几根被磨破了。“出去!出去!”他在心里不停地呐喊。他们已挖出一个十几米长的洞。多么不容易呀!小屋里,还剩下一个很小的空间,其余的地方都被挖出的雪堆满了。为使小屋多装一点雪,他们尽量把雪砸结实。盆子大的一块雪,他们必须把它压缩成碗大一块。怕洞坍塌,他们还必须用拳头,用脚,使劲捶踩松软的雪。这要费很大的力气,大野早已把嘴唇咬破了。 随着时间的延续,大野的信心一寸一寸地磨蚀了。“还能出去吗?”他越来越怀疑了。当他两次因为寒冷和饥饿晕倒过去以后,他倚在冰凉的洞壁上,失去了全部的信心。 林娃把他拖回小屋,把他扶到床上。 “我们出不去了!”好几天来,他第一次说这句丧气的话。话一出口,他自己一下子垮了,浑身软瘫如一团稀泥。他的脑海顿时变得空空的,灵魂像是从他身上逸出,向很远很远的地方飘去了。他没有哭。他忽然变得没有感情,没有忧愁,也没有悲伤。他浑身麻木了,即使有锥子扎他,也扎不痛他了。 “真的出不去了吗?”林娃和森森并不特别害怕地问。 “是的,出不去了。”大野冷漠地回答。 林娃和森森长时间不说话。他们相信大野的每一句话。大野说能出去,他们就跟着认为一定能出去;大野说不能出去,他们就跟着认为肯定出不去了。 大野一垮,这个黑暗王国也就整个垮了。 小木屋里死一般岑寂,就像一座坟墓。 岑寂中,他们恍恍惚惚地想起一些事情来: 太阳落山了,霞光里滑动着归巢的鸟儿黑影; 山脚下,过来一辆装着木材的马车,马铃儿在叮当叮当地响; 林子里,有一种红色的鸟,像一团火球一般在绿林里穿梭; 黑夜里,一堆篝火在林子深处亮着,周围的大树随着火光的摇摆而晃动着; 灌木丛里有一窝鸟蛋,那蛋是绿色的,像一颗颗发亮的小宝石; …… 这些天,因为他们还充满生的希望,所以几乎很少睡觉。现在失去了信心,一下子变得疲惫不堪。沉重的睡意像黑潮一般涌来,没过一会儿,他们便一个个沉沉睡去,若不是还有鼻息声,与死人别无两样了。 而这样是很危险的!一个极度饥饿的人,在极度的寒冷之中若不坚强地挺住,就会一觉睡过去,再也不会醒来。他们是应该知道的呀!然而,他们还是睡去了。 雪丫想到了一个激动人心的童话,大声地念着,声音几乎接近于喊叫了: 她在天空飞着,用翅膀拍打着年轻漂亮的小王子,苦苦地呼唤着:醒来吧!醒来吧!你答应过我,要从月亮上取下钻石,给我做成项链的。你答应过我,要用太阳的金丝,给我编成一块面纱的。你忘了吗?忘了吗?她在天空飞着,用翅膀拍打着年轻漂亮的小王子,苦苦地呼唤着:醒来吧!醒来吧!…… 大野微微睁开眼睛。他眼前不是黑暗,却是那个蓝色的湖泊,是那个多彩的林子。 他和雨荡独木舟。雨惊喜地叫起来:“你看,那是什么?”一条白色的鹿。它在湖边饮水。它白极了,没有一根杂毛。它的眼睛是琥珀色的。它的鼻子和嘴是嫩红的。它有四条美丽的长腿。它微微歪着头,用柔顺的眼睛望着他们。它把前腿浸在水里,不时地摇一摇短尾。它是那么天真,那么可爱。他们看呆了。 “我们把它带回家吧。”雨的眼神迷瞪瞪的。 他轻轻地把独木舟向岸边靠去、靠去…… 小白鹿没有觉察到他已上岸了,又低下了头去饮水,那样子很像一个小孩在喝奶。它忽然听到身后有声响,掉头一看,见到了他。它机灵地从湖边跑走了,跑进了林子里。他去追它,它就在林子里跳跳蹦蹦地躲避着他。后来,它一忽闪,就不见了,给他们留下了说不出的失落感和说不清的遗憾。 “它跑了。”他说。 她的眼睛痴迷地望着林子深处。当她终于想到它已经不会回来了,便把目光落在湖上:“回家吧。” “不玩了?” “天快晚了。” “你喜欢上了那只小白鹿,是吗?” 她点点头。 “我以后一定给你捉一只!” 她望着他,又点点头。 后来,她一直记着那只小白鹿。只要一说到它,她就马上沉默起来,像是丢失了什么宝贝似的那么忧伤。她那时的样子很傻…… “我还没有给她捉住小白鹿呢。”大野完全睁开了眼睛。 林娃和森森打着呼噜。 大野忽然想到那可怕的后果,出了一身冷汗,连忙去摇动林娃:“林娃!林娃!”林娃不醒。他又去摇动森森:“森森!森森!”森森也不醒。他一次又一次加重了力量,可是仍然摇不醒他们。他急了,扬起巴掌,狠狠地、左右开弓地扇他们的耳光:叭!叭!叭…… 林娃醒来了一下,可是当大野去扇森森耳光时,他又睡着了。 森森醒来了一下,可是大野的手一停,他就又像林娃一样睡着了。 睡眠像膏药一样牢牢地粘住了林娃和森森。大野用力地把林娃抱起来,让他倚着墙站在那儿,并重重地扇了几记耳光:“醒醒!” 血从林娃嘴角流出。然而,他好像已经没有知觉一般,只醒了片刻,就又被浓重的困意缠住,在大野用同样的方法去弄醒森森时,他又滑坍下来。倘使他们醒着,大野几乎就不能停止扇他们的耳光。折腾了很久,大野没有力气了,瘫坐在床上。林娃和森森一个横着,一个竖着,不省人事一般睡着。那样子像在说:我们再也不醒来了。大野用脚狠狠地踹了他们几下,独自一人哭了起来。 雪丫却有精神: 唉!哪怕一根小火柴对她也是有好处的。只要她敢抽出一根来,在墙上擦燃,就可以暖乎!最后她抽出一根来。哧!它燃起来了,冒出火光来了!…… 大野的眼前,像打了一个耀眼的闪电,刷地一亮。他掉头一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雪丫坐着,手里举着一根燃烧的火柴! 这束光在一个于黑暗中度过的七天的眼睛里,显得分外明亮。他几乎要疯了,浑身乱颤,继而狂喊:“光!光!” 怎么也打不醒的林娃和森森却在听到一声“光”后,像被炸雷炸了一下,都醒来了。他们像大野一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眼前又分明是雪丫在举着一根燃烧的火柴! ……它便变成了一朵温暖、光明的火焰,像一根小小的蜡烛。这是一道美丽的小光!…… 光照着雪丫清瘦的脸庞。她的眼睛又大又黑,含着幸福的、企求的、遥远的眼神。光把她蓬乱的头发变成一根根金丝。她一动不动地坐着,用细长的手指捏着慢慢燃烧的火柴。 9 雪丫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就摸到一盒火柴,一直放在口袋里。她并不感到黑暗,她眼前的世界是一个虚幻的明亮的世界。只是在她想起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时,她才把火柴掏出来划着。 雪丫的形象渐渐暗淡了——火柴熄灭了。但,她很快地又划着了一根,小木屋里顿时又是一片光明。 光!光!光! 三个男孩子眼睛瞪得大大的。饥渴地望着这束温暖的亮光。它是橘黄色的,边缘有点发蓝。这是一朵多么美丽的火苗呀!它燃烧得那么温柔,那么安静,那么高贵。他们朝它爬去,爬去。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盯住它。 光再一次熄灭了,可又再一次亮起来。 雪丫望着似乎无极的远方: 她点了另一根火柴。现在她是坐在美丽的圣诞树下面。…… 当第三根火柴快要燃尽时?99lib?,三个男孩这才想起互相看一眼。他们都瘦得可怜,互相几乎认不出来了,面面相觑,心里直想哭。 当雪丫又要擦第四根火柴时,大野一把夺过了火柴盒:可不能一下全都擦光了。他摇了摇火柴盒,里面已经剩下不多了,他把它揣到怀里。 小小的光,刺激了三个已经绝望、放弃了挣扎的男孩。他们麻痹了的神经,又兴奋起来。光的力量是神奇的,巨大的。它诱惑着他们,鼓舞着他们。光使他们在心里又升起了生存的希望。每当他们又要失去信心时,大野就擦亮一根火柴,然后举着。于是,几双眼睛在贪婪地吮吸了亮光以后,神经又再度兴奋起来。 他们坚决要出去,出去! 他们说起了出去以后的打算: “我要好好吃饭,再不要妈妈催促我。我每一顿都要吃得饱饱的。我什么都要吃,再也不挑食了。过去,我只喜欢吃肉,不肯吃白菜、萝卜,以后再也不了。”林娃说。 “我要好好跟村里的孩子们玩,从早上一直到晚上,打仗、洗澡、逮鸟、抓鱼、骑马、打猎,我才不在乎学习成绩呢!”森森病得很沉重,一直躺着。 大野说:“我什么也不干。我要好好晒太阳!” “我也要好好晒太阳!”林娃说。 “我也要好好晒太阳!”森森说。 “我们把衣服全都剥光,一起赤着身子躺在草地上,让太阳晒呀,晒呀,一直晒出水泡泡。”大野似乎见到了太阳,闻到了太阳刺鼻的气息,说得很激动。他又把林娃、森森和雪丫的手都拉到一起,叠放在他的掌上:“我们一定要见到太阳!” 然而,森森却在心里问:我真的能见到太阳吗? 森>?99lib?森似乎活不长了。他一动不动地躺着,脑子被高热烤得糊糊涂涂。他隐隐约约地感到,生命正从他身上一点一点地流失。从脚开始,身体正一寸寸地冷却,现在已冷到腰部了。他觉得两条腿已完全僵直了。他想动一下腿,可是失败了。 “我已经死了吗?”森森像在说梦话。 “你没有死。”大野明确地告诉他。 “真的吗?” “真的。”大野抓住森森的手。 “我会死吗?”森森问。 “不,不会的。你会跟我们一起出去的。我们一起到林子里去,我们一起晒太阳。” “可是,我觉得我会死掉的。” “别胡说了,你准能活。”大野肯定地说。 “死可怕吗?”森森问。 林娃也跟着问:“死可怕吗?” 大野想了想:“我想,死是不可怕的。死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就是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去。” “那个世界是什么样子呢?”林娃认真地问。 大野一时回答不上来。 “有金翅鸟吗?”森森问。 “有独木舟吗?”林娃问。 “有小男孩玩陀螺吗?”森森问。 “有小女孩讲童话吗?”林娃问。 “有樱桃吗?” “有黄梨吗?” “有燕子吗?” “有杜鹃吗?” 大野说:“有的,有的,什么都会有的。有太阳,有月亮,有树,有鲜花。那里的天空特别亮,像金子一样亮。那里有很多森林,无边无际的。那里,有很多我们从来没见到过的小鸟,长得都特别好看,而且都叫得特别好听。” “有很多喷泉,天空里雾蒙蒙的,太阳一照,有七色彩虹!”森森说。 “有一座座尖顶房子,都是用金子和银子建成的,夜里都闪闪发亮。”林娃说。 “那里,四月最好看。”森森说。 林娃反驳:“不是,八月最好看。” “是四月!” “是八月!” 大野说:“那里,不分四月和八月,每个月都一样的好看。” “有很多很多仙女。她们在空中跳舞,云彩在她们周围飘动。没有乐器,是那些小鸟们为她们伴唱。”林娃说。 “她们吃饭吗?”森森问。 林娃觉得森森问得很可笑:“她们怎么会吃饭呢?像我们一样也啃骨头吗?才不呢,她们吃果子,一种红艳艳的果子。吃了,她们永远年轻。” “那里真好。”森森说。不过,他很快摇了摇头,“那我也不去。我不认识那里的人。我要和你们在一起。”他问,“大野哥,我们在这里几天啦?” “不知道,不过该是好长好长的时间了……” 森森在心里算了算,说:“雪坍塌下来的时候,离我十三岁的生日还有五天……”他说着便哭起来:“不,我不去那里,我要过生日,要做好多好多事情。” 大野安慰他:“森森,你不会去的!” 小木屋沉默着。 森森想念着爸爸。爸爸身材魁梧,有一双猎人的眼睛。爸爸很爱他。在他还小的时候,爸爸总是让他骑在脖子上,带他到处走。爸爸喜欢让他跟他睡一头。他趴在爸爸胸脯上,快乐地听爸爸有力的心跳。要不,就捻爸爸胸脯上打卷的黑毛。有时把爸爸捻痛了,爸爸会在他屁股上打一巴掌:“小子,轻点!”…… “我还能见到爸爸吗?”森森自问,心里几乎不抱希望了。 大野说:“现在还剩一根火柴,让我们擦亮它,为森森做生日吧。” 林娃点点头:“我同意。” “森森,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现在拿不出什么礼物来,等出去以后,我把那根钓鱼竿给你,我知道你喜欢它。”大野说完,问林娃,“你送给他什么礼物呢?” 林娃说:“我把野牛角给他。” “森森,睁开你的眼睛吧。”大野把最后一根火柴划着了。 小木屋里飘散着淡淡的火药味。光像黄昏时分西边天幕上那颗亮星。它照着森森苍白的脸。那对黑白分明的大眼,在光下闪着泪珠。这是他最后见到的亮光吗?他看了看大野,又看了看林娃。他们注视着他,眼睛里都含着担忧和抚慰。他又看了看雪丫,她不朗诵了,只是用眼睛傻呆呆地望着那束光。光给她勾画了一个优美的脸的轮廓。以后不能见到这样的小姑娘,真是遗憾。 光一跳,熄灭了。 森森觉得腹部也寒冷了。他倒也不怕了,并且脑子也变得清爽起来。他还有什么事情要做呢?噢,有的。他把手伸进口袋里。那里面是一个陀螺。这可不是一个用木头刻出的陀螺,而是爸爸用鹿角 78e8." >磨出来的。他非常喜欢它。如果与全村孩子比赛,他的陀螺稳拿第一。他想,林娃也一定很喜欢它。他把它掏出来,叫道: “林娃。” “我在这里。” “你把手伸过来。” 林娃把手伸过来了。森森把陀螺放在他掌心上:“我把陀螺给你吧。” “你自己留着吧。” 森森摇了摇头:“我留着也没用了,给你吧。它转得可快了。” 林娃紧紧抓住陀螺,鼻头酸溜溜的。 “我知道,你常常想念你爸爸。”森森说。 林娃哭了。 “我爸爸从不撒谎,他被抓走的那天,对我和妈妈说,他不是有意杀死你爸爸的。你能相信吗?” 林娃呜呜地哭。 “你还是不相信吗?”森森失望地摇了摇头,“爸爸真不是有意打死他的。” 林娃趴在森森身上大哭起来。 “你现在相信了吗?” “嗯。”林娃点点头。 森森抱住林娃的脖子一起哭起来。 大野也禁不住哭了。 雪丫轻轻唱起一支歌。 大野先跟着唱起来。接着,林娃和森森也唱起来: 当三月里的风像柔软的绿纱巾吹来的时候, 林子里的乐队就拉开了天鹅绒的大幕, 小鸟们唱起来了…… 大野拉着林娃来到空地上,边唱边跳。他们故意把歌唱得怪腔怪调,扭曲身体胡乱摇摆。他们双腿发软,不时地跌倒。可是,即便倒在地上,仍然唱,并挣扎起来再跳。 森森叫了起来:“你们别唱了,听,听啊!” 大野和林娃同时听到了从他们头顶上方传来的声音。这声音似乎非常遥远,但很清晰,并且能听出这是好几个人的声音: “大野!……” “林娃!……” “森森!……” “雪丫!……” “他们找我们来了!”大野欢叫起来,从地上爬起,仰着头,冲着上面,大声地:“我们在这里——!” 林娃和森森也都拼命叫:“我们在这里——!” 外面仍然在呼唤,似乎并没有听到大野他们的回答。大野说:“我们必须一起喊,他们才能听见。一、二、三!” “我们在这里——!” “一、二、三!” “我们在这里——!” 他们用尽全身力气,声嘶力竭地喊叫了一阵,停下来静静地听着:外面仍然在呼唤,而且声音似乎又远了一点。于是,他们又不屈不挠地呼喊起来,后来竟变成了哀号,直至把嗓子号哑了,号得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外面的声音完全消失了。 他们全都躺倒了,目光呆呆的,像死人一般。 雪丫在朗诵。 大野挥起巴掌,叭地给她一耳光。 雪丫哭了,但仍然在朗诵。 大野爬起来,发疯似的用拳头砸床,砸墙,并抓住什么就掼什么,小屋里乒乒乓乓地乱响。他终于跌倒了,躺在地上直喘气。他用沙哑的声音哭骂着:“浑蛋,大人们都是浑蛋!” 小木屋又陷入一片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大野爬到床边,用手给雪丫擦去泪水,把身上的一件棉背心又脱下给她穿上,只穿一件单衣,爬去挖雪了,挖得很凶很凶…… 10 经过一昼夜的煎熬,森森没有死,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他感到缩短到胸部的热,又向冰冷的下身、下肢一寸寸渗透过去。他甚至感到高温正从脑袋里一点点释放出去,脑子渐渐清爽了。 死神在他身上停留了几日,竟张开黑翅飞离了。但它似乎带来了不可违抗的使命,一定要夺走一个生命。于是,它在这小黑屋里阴险地盘旋着,最后却落到了大野身上。 大野被林娃从雪洞里拖回时,已不省人事。他浑身发烫,像是全身在被大火燃烧着。林娃用雪擦他的额头。雪一碰到他的额头,马上溶化了。林娃不住地用雪擦,好不容易才把大野弄醒。 “挖雪,出去!”大野欲想爬起来,但身体已经完全不听使唤了。他拗了一下脑袋,又沉重地摔了下来。他推了推林娃:“挖雪,出去!” 现在能干活的,只有林娃一人了。也就是说,希望全部寄托在他一个人身上了。他忽然有了豪迈的情感,觉得自己一下变成了一个责任重大的人物。他把裤带系系紧,说:“大野哥,你放心,我一定要把洞挖到地面上!”说完,他就钻进洞里。 林娃爬到顶头,把一件外衣脱下摊放开,把雪一把一把地抠下放在上面,然后包上,像耗子拖东西一样,把雪拖到小木屋里,倒在空地方。他又爬进洞里。就这样将洞朝地面一寸一寸地伸展着。 不知什么时候,森森把毛毯盖到了昏迷的大野 8eab." >身上,竟从床上挣扎下来了。他喘息了半天:“林娃……” “你怎么下来了,快上床!” “不,我来帮你一起挖雪。”他朝林娃一寸一寸地爬过去,“我好……好了……” “胡说!”林娃说,“快上床躺下!” “让我挖吧。大野哥病啦,你一个人是挖不开的。”他抓到了地上包裹着雪的衣服,咬着牙朝小木屋里拖去,每拖一步,冒一身冷汗。 林娃爬过来,用手帮他推着。 大野隐隐约约听到了钟声。这钟声由远而近,最后就在他头顶上敲响了。随着钟声的振荡,世界大放光明。天空飞着几只巨大的鸟,满身金黄,冠子是红色的,像熟透了的草莓嵌在头顶上。它们是传说中的凤凰吗?远远的地方,不是几座宫殿吗?金瓦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呢。云彩在林子里飘着,那一棵棵绿树,像是披着轻柔的玉纱。那不是金翅鸟吗?那不是蓝蜻蜓吗?谁在林子深处吹号角呢?马车!四匹白马拉着一辆嵌满了宝石的车。车上坐着一个黑眼睛的小女孩。是雨吗?是雪丫吗?不是。是谁呢?她唱歌了,歌声像光滑的蓝绸子在飘。刷!刷!刷!过来一个方队,迈着统一的步伐,在绿草坪上停住了。一根尖头的带着金穗的指挥棒在空中一上一下,于是无数的鼓和号就响起来了…… “大野哥!”林娃和森森惊恐地叫着。 他慢慢醒来了。“我要死了吗?”他想,心里有点害怕,一手抓住林娃,一手抓住森森。“你不是说死没有什么了不起吗?是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吗?”他放开了林娃和森森,嘴99lib?角上流出了一丝笑。 大野想了想,说:“你们答应我,给雨抓一只白色的小鹿,好吗?” “我们一起抓。”林娃和森森说。 “春天来了的时候,她就回来了,回来了……” 林娃和森森又向洞里一寸一寸地爬去。他们要让大野哥和他们一起走出黑暗,一起到林子里抓白色的鹿。 “春天来了的时候,她就回来了,回来了……”大野微笑着,声音越来越微弱了。 钟声又响了…… 雪丫的声音异常的优美: 啊,那么多的玫瑰在纷纷飘落下来:蓝玫瑰,白玫瑰,还有无色的玫瑰……天空都溶化在..玫瑰之中。你看,不折不扣落满了我的额头,两手和双臂……我要这么多玫瑰做什么? 到了春天,我们会看见小鸟从一朵白玫瑰的花蕊中飞出,用那看不见的羽翼,在四月的阳光下作迷人的翱翔…… 大野一直微笑,就像在朝洒满阳光的美丽的玫瑰园走去。当小木屋外第十个拂晓来临时,这微笑永远凝在了他的眉间和嘴角。 林娃和森森没有哭,静静地守着他。 “大野哥,我们一定要抓到一只白色的鹿!” 林娃和森森在心中呐喊着,向洞里凶猛的爬去…… 林娃的手忽地感到了一丝凉风。他的心发颤了,猛地一伸拳头,最后一团雪被打了出去,一束早晨的阳光照进了这个已经黑暗了十天的世界! 林娃和森森同时晕了过去。 清新的晨风吹进洞里,拂拭着他们的额头,轰轰掀动着他们的头发。当他们醒来时,阳光更加明亮了。他们抬头仰望,阳光像一股温暖的水,从参差不齐的洞口往下流着。洞口的边缘是蓝色的。风带着醉人的山野的气味,他们用鼻子使劲嗅着。他们哭了,泪水盈盈。 不知歇了多久,他们才觉得身上有了点力量。把洞口掏大后,他们首先把大野推了出去。然后歇了歇,又把雪丫推了出去。接着,林娃先爬出洞口,把手伸进来,把森森又拉了出去。 那只雪兔也跟着爬出了洞口。 雪丫坐在雪上,直愣愣的。她似乎在努力回忆什么。 林娃和森森动弹不了了,躺在雪地上。 天空湛蓝如洗,灿烂的阳光照着银蓝的雪山。 林娃和森森动也不动,默默地望着刺眼的太阳,泪珠从面颊滚下,滴在雪里。 大野仍然微笑着,似乎他也在得到阳光而感到幸福。 雪丫的眼睛在阳光下眨巴着,像一个沉睡后的孩子被人摇动着,一时头脑还不清楚,正使劲想让自己醒来。她终于醒来了。她记起那可怕的一瞬间,扭头望望三个躺在地上的哥哥,咬着嘴唇哭起来。 那只雪兔,傻了似的,竟不往山里跑,却蹲在雪丫身边。 他们必须赶快下山,不然会冻死的。林娃和森森抬起了大野。“大野哥,跟我们回家吧!”并招呼雪丫:“走,雪丫,我们回家了。”雪丫抓住大野的衣角,他们摇摇晃晃地走着。 那只雪兔还不往山里跑,竟然跟着雪丫走。 远远地,看见炊烟了,蔚蓝色的。 他们站住了。 一阵风吹来,他们晃动了几下,全部跌倒了。 半山腰有马铃声,声音越来越大,似乎在朝这里走来…… 一九八八年一月于北京大学二十一楼一〇六室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