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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威尼斯》
自从过完五十岁生日后,古思塔夫·阿申巴赫就以冯·阿申巴赫作为他的正式名字。二十世纪的某个春天的下午,他独自一人从慕尼黑的摄政王街的府邸走出来。几个月来,欧洲大陆阴云密布,形势险恶,令人惶恐不安。多年以来,作家在工作中一直保持着谨慎小心、果敢决断、精密周到、深入细致的态度。那天一上午紧张劳累、绞尽脑汁的工作尽管使他精疲力竭,同时又使他兴奋不已,直到吃完午饭,他仍然无法抑制内心激荡的创作冲动,或者按照西塞罗的说法,当时是思如泉涌。
由于体力日渐衰退,他非常需要平静的午睡,但这种情绪令他无法安然入睡。因此,喝完茶后,他决定到外面走走,希望新鲜的空气能让他重新恢复精神和活力,这样晚上可以好好工作一会儿。
经过几星期阴冷潮湿的天气后,到了五月上旬,好像仲夏已经来临了。虽然英国花园里树木的枝叶刚刚泛绿,可是天气已像八月般的闷热,市郊一带熙熙攘攘、车水马龙。不过,奥迈斯特的一些道路比较幽静,他沿着这里的道路前行,偶尔驻足眺望一下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餐厅公园的景色。公园周围停着一些出租马车和华丽的私人马车。此时,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渐渐弱下来,于是他便穿过田野,从公园外围取道回家。他感觉有点累了,而且弗林公路上空又出现了暴风雨的征兆,便等着直接回城的电车载他回城。就在等电车时,他突然发现这个车站和周围完全被废弃,荒凉无人。不论在铺过地面的——那儿,电车轨道泛着亮光孤寂地向施瓦布地区延伸过去——还是弗林公路上,都看不到一辆车子。在石匠铺子的围篱后边,没有一点儿动静。石匠铺子里陈设着各种各样待卖的十字架、神位牌、纪念碑之类,宛如另一个杳无人迹的墓场。街对面是拜占庭式结构的纪念墓园,静静地立在微弱的余晖中。
建筑物前面的墙上,装饰着希腊式十字架和浅色图案,上面镂刻着对称排列的几行圣经碑铭,内容均和来世有关;例如“他们正在进入天父之地”,或者是“希望圣光永远照耀他们”。候车的阿申巴赫专心默读和欣赏着这些字迹,有一段时间,让自己整个思维在这些闪光的神秘事物中徜徉。当从幻想中走出来时,他突然看到护守在阶梯口的两只圣兽附近的门廊里站着一个人。这个人的外表看上去很不平常,这让他的思路完全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是穿过青铜门从厅堂里出来,还是从外边悄悄地溜到这里的。阿申巴赫没有深入地考虑这个问题,只是认为更有可能是第一种情况。这个人个子不高,体态偏瘦,下巴干净无胡须,圆圆的鼻子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头发发红,奶白色的皮肤,满脸雀斑。很显然,他不是巴伐利亚人:因为他的头上那顶边缘宽阔平直的草帽,让他看上去像是一个带着几分异国情调的远方来客。当然,他的肩上紧扣着一个普通的帆布背包,穿着一件淡黄色的罗登呢防水上衣,左腋下挟着一件灰色外套;他的右手里握着一根底部包有铁皮的手杖,他把手杖斜撑在地面,双腿交叉,下身紧靠在手杖上。他仰着头,突出的喉结从运动衫里露出的骨瘦如柴的脖子上赫然呈现出来;他那长着红睫毛的无光泽的眼睛凝望着远方,中间两条平直而明显的皱纹与他那个短而粗的鼻子相互映衬,显得格外滑稽古怪。也许是由于他站的位置较高,因此给人一种盛气凌人的、大胆鲁莽甚至有点目空一切的感觉,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夕阳的余晖使他的表情有点扭曲,或者是因为他的面部有些畸形,比如他的嘴唇太短,从牙龈里露出一排长长的牙齿,在两唇间发着白色的微光。
阿申巴赫用有点好奇的目光凝神研究着这个外国人显然有点欠妥,因为他突然发觉那个人用好战的目光直楞楞地回瞪着他,充满着敌意,很明显是想迫使对方退缩回去。这让阿申巴赫略感尴尬,便转身沿着围篱慢慢走开,不再去看那个人。没过几分钟,他就忘记这个人的存在了。不知是那个外国人所散发的旅行者的气息对他的想象力起作用了,还是某种肉体因素或精神因素对他产生了影响:他惊异地发现内心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有点混乱不安,同时滋生出想到远方旅游的幼稚的渴望,这种感觉非常新奇也非常强烈,以至于他把手背在身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地面,一动不动地杵在那里,思索着这种情绪和它的本质与目的。
这种意愿好像早已经被磨灭而消失殆尽了。这只不过是一种渴望旅行的情结罢了,没有什么。但它确实来得那么突然,那么强烈,令人心悸,甚至达到了幻觉的程度。作为他能够想象出的对人世间多样性的所有惊奇和恐惧的尝试,他看到了一幅巨大的山水画,一片热带的沼泽在烟雾弥漫的天空之下延伸,雾气蒸腾、广袤无边。这是一片人迹罕至的原始荒野,到处都是泥泞的沼泽和死水。这块岛屿上落叶日积月累,形成了厚厚的毯子,到处都是巨大的蕨类植物,繁茂无比。在潮湿、肥沃和鲜花竞相争妍的丛林中,四处挺立着毛茸茸的棕榈树,还有一些奇怪的没有固定形状的大树,树根从树干上长出来,伸到水里面,或者露在土壤外,伸向各个方向,没有什么规律。发出恶臭的绿灰色泉水上漂着奶白色、碗状的花朵;肩膀高耸、嘴形奇特、双腿细长的怪鸟站立在浅水上,无动于衷地向旁边瞧着。透过巨大的芦苇丛,传来了咔嗒的磨擦声和呼呼声,好像士兵们正在装备武器;旁观者认为他感觉到了这块未加限制的、充满危险的荒野中温热且恶臭的气息,这种气息好像盘旋在位于创造和毁灭中间的地狱的边境。在竹林深处节节疤疤的树干中,他一度相信一只老虎正蹲伏在那里,两眼闪闪发光——他感到内心因恐惧和神秘的渴望而颤动。最终,这些幻象消失了。阿申巴赫摇摇头,又沿着石匠院落的围篱走了起来。
过去——至少从他有机会享受到遥远的乡村逗留的种种好处时起——他一直把旅行当做一种必需的养生之道,有时不得不违背心愿去享受一下。由于自我和欧洲人的责任感以及创作的重任压在身上,他忙得喘不过气来,因此几乎无法拿出点精力和时间让自己成为享受外面花花世界的忠实拥护者。他完全满足于不离开自己的圈子甚至从来不必离开欧洲就可能获得地球上的任何知识。自从他的生命力渐渐衰弱,他的艺术家无法完成事业的恐惧感渐增时,他担心自己的时光已经耗完,工作即将半途而废时,他就几乎从未离开过这栋他将其视为家的城市以及他的乡村别墅,他在山区建造了那栋别墅,在那里度过多雨的夏季。
不过,很快,年轻时代养成的理智和自制力就把刚才那种心血来潮的念头给压了下去,他的内心渐渐恢复了平静。他打算先把自己赖以寄托的作品进行到某一阶段之后再去旅行,至于要拿出几个月工作的时间去世界各地漫游,这个想法看上去太不负责任了,与他的计划相去甚远,根本不值得认真考虑。然而,他非常清楚到底是什么使他产生了这么深切的痛苦。那是对距离和新奇事物的渴望,对自由的渴求,企图摆脱重担、达到忘我境界的热盼——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企图摆脱工作和刻板、冷淡及繁重日常事务的一种渴望,是逃避现实的一种冲动。尽管他热爱这项工作,也愿意承担那种令人身心疲惫、日复一日的斗争。这是一场坚韧顽强、自豪、久经考验的意志力和与日俱增的疲惫之间的斗争,没有人能够察觉到,而他的作品中也流露不出任何灵感枯竭的征兆。但是,弓弦不能绷得太紧,也不能轻易地压抑这样强烈激发出来的愿望,而且出去旅游放松看上去充分合理。他思考着自己的工作,想到今天不得不中止的努力,就像昨天一样,即使没有煞费苦心,也没有遭到沉重的一击,你仍然不得不屈服。他又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企图打开或解开这个疙瘩,但最后还是带着厌恶的情绪停了下来。这里并没有什么不可逾越的障碍,令他精神怠殆的原因是情绪低落、踌躇犹豫,这种情绪表现为对事物永远无法满足。当然,在青年时代,这种不满足被看做是天才的特性和本质,他一直试图控制这种情感,因为他知道人们容易因为接近完美或半接近完美而沾沾自喜、心满意足。难道这种被压抑的情感现在企图通过离开他来报复他,不愿再为他的艺术生涯增砖添瓦,同时还要夺去他在表现形式及内在含义上的一切快乐与欣慰吗?倒不是他创作出了不好的作品:由于经年的经验积累,他可以随时掌握自己的创作。但即使国民都崇敬这些作品,他本人却无法引以为荣,因为在他看来,他的作品缺乏充满热情的独创性,而这种独创性是欢乐的源泉,比任何内在的价值都有意义,能够为读者带来更多的快乐。他害怕在乡间度过夏天,因为在这个小屋子里,他感到十分孤独,只有为他准备伙食的女佣和侍候他的男仆和他在一起;他也害怕看到熟悉的山峰和悬崖,它们会把他团团围住,使他透不过气来。因此,他很需要换个不同的环境,临时找个休憩的地方,呼吸一下远方的新鲜空气,汲取一些新的血液,让这个夏天过得稍微满意些,以便创作出更多的作品来。这样,进行一次旅行可能会让他感到心满意足。不必走太远,当然不必走到有老虎的地方去。在卧车里度过一个晚上,在有趣的南方的任何一个平常地方度过三四周的假期,痛痛快快地休息休息……
就在他浮想联翩时,电车叮叮当当的响声渐渐逼近翁格勒街。上车时,他决心今晚专心研究一下地图和旅行时间表。在月台上,他突然想起看看刚才那个戴草帽的游伴,他的伙伴,因为这片刻的逗留让他做出了新的决定。可是那个人已经不在他刚才的地方,也不在车厢或是下一个车站上。总之,那个人的去向成了一个谜。
古思塔夫·阿申巴赫出生在L城——西里西亚省的一个乡村小镇。
他是一个高级法官的儿子,他的祖辈都是军官、法官或是行政官员,在为国王和国家的服务中度过严谨、体面而朴素的生活。先辈当中只有一位的精神生活显得比较活跃——那是一位牧师;而诗人机灵和敏锐的特质则来自他母亲的一方。他的母亲是一位波希米亚音乐指挥的女儿,这也带给了他具有某些异国特征的相貌。官僚的朴实、责任感与热情、冲动的结合造就了这位独具一格的艺术家。他是那篇描写腓特烈大帝生活的伟大史诗的作者,这部史诗思路清晰、笔调鲜明、气势磅礴;他也是一位严谨勤勉的艺术家,精心创作了长篇小说《马亚》,这部小说形象丰富,人物命运多舛,但都紧密地归结到了一个主题思想上;他还是一位伟大的创作者,创作了伟大的叙述小说《不幸的人》,告诉应该心存感恩的年轻一代,即使达到了知识的巅峰,仍然可以保持道德上的坚定性。最后,这位作家创作了题为《艺术与智慧》的论著(他最成熟时期的代表作),这篇论著热情洋溢、激动人心、结构严谨、极富说服力,被评论家们拿来与席勒的《论素朴的诗与感伤的诗》相媲美。
阿申巴赫从最开始就一心追求名誉,因而虽不早熟,但由于写作技巧高超,笔调果敢犀利,很早就表现出了出色的天赋。还是一名学生时,他已经名声大噪。十年以后,他已学会坐在写字台面前,用优美简练、意味深长的词句处理成批的信稿,表达其善意(因为一个成功、有威望的人每天都会遇到很多要求),使自己的英名保持不衰。到四十岁时,尽管当时工作的压力与种种变迁已经使他疲惫不堪,他还不得不每天处理一批来自世界各地的信件。
由于他的才能既不同凡响又毫无怪异之处,因此赢得了大众的信赖,也同时赢得了更具识别力的阿谀奉承之人及过分苛刻之人的信赖。从青少年时代起,各个方面的人都希望他能够成就一番非凡的事业,因而,他从来就没有年轻人的闲散无聊和疏忽大意。三十五岁那年,他在维也纳病倒时,细心的观察家这样评论他:“看,阿申巴赫的生活老是这个样子,”然后观察家握起左拳头,“但永远不可能像这个样子。”说完,他把手张开,漫不经心地从休闲椅上垂下来。这确实是事实,他并不是天生精力旺盛,只是由于职业要求才会老是勤勤恳恳地努力工作。
遵从医嘱,这个男孩从学校回到家中,在家里接受教育。他没有同伴,只能孤独地长大成人,其实他已经认识到自己属于哪种类型的人,这种人不缺少才能,但缺少才能发挥所必需的健康体魄。也就是说,这种类型的人的才能很早就会发挥出来,但通常很难维持到晚年。不过,他最喜欢的格言是“坚持下去”——在那本腓特烈大帝的小说里,他从这位大帝的身上看到了这一格言的典范,认为这句话集中体现了工作中美德的本质。同时,他非常希望自己能活得久一些,因为他总是认为,一位艺术家只有在人生的各个阶段都取得成功,才可以称得上是真正伟大、真正值得尊敬的人。
由于柔弱的肩膀上不得不担负起才华所赋予他的责任,而且他本人希望能够在这条路上有所建树并取得长久发展,因此,纪律对他来说显得非常重要——幸运的是,他从父亲的家族这边继承了这种素质。在其他人仍在纵情狂欢、进行着迟迟不能实现的幻想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了严格自律的生活习惯,而在四五十岁的时候,他还仍然保持着这种习惯:每天天不亮用冷水浸湿胸部和背部,然后集中精力,在烛光中将晚上睡觉时获得的创作灵感记录下来,一写就是两三个小时。这也难怪,那些没有相关知识的局外人认为,《马亚》中的世事或者描写腓特烈大帝波澜壮阔的一生的鸿篇巨制,都是作者在某种力量的鞭策下一气呵成的结果。事实上,这些作品来自作者每天无数灵感的片段。由于作者多年来一直凭着顽强的意志,坚持不懈地辛勤努力,呕心沥血,把自己最宝贵的时间奉献给他的创作事业,因此,这些作品无论从整体或细节来说,都表现得非常完美。这些都表明了他的这种美德的过人之处。
要想使一部不失深度与持久性的智力成果也能立刻发挥影响,在创作者的生活与同时代的广大民众的一般生活必须存在着深远的联系,或者彼此间能引起共鸣。普通民众并不懂得为什么会赞赏某个艺术作品。
他们并不是真的有鉴别力,只是感觉作品中有无数的优点能证明他们对作品的喜欢是理所当然的。但他们不明白自己的这种赞扬的真正潜在的原因只是同情而已。阿申巴赫曾经在一次不太引人注目的场合中指出了这个问题,他说真正伟大的作品来自各种各样的境遇中,来自忧患和痛苦、贫困、放弃、疾病、罪恶、激情以及成千上万的障碍。这不仅仅来自观察——这来源于他生活的经验,就是他赖以生活和成名的规则,是他工作的关键。如果说这也是他的道德风貌和最值得纪念的品格特征,也并不是什么令人惊奇的事情。
在作者的作品中,总是反复出现的他喜欢的英雄类型,对此,一位目光敏锐独到的评论家曾经这样分析:这个英雄应该是“充满智慧,有男子汉气概,宠辱不惊,危难之中巍然屹立,镇定自若”。这种说法美丽、充满才智、十分准确,但却有点过于被动和消极。因为在压力面前保持优雅远强于只是去忍受。在痛苦中保持着优雅的风范是一种积极的成就,一个确实的胜利,圣塞巴斯蒂安的形象是其中最美好的象征——即使在整个艺术中不一定是这样,但在写作艺术中肯定是这样的。让我们透视作品中的世界,可以看到:隐藏内心腐化堕落的一流的自制力,直到死亡时仍然窥探世界的衰弱的躯体;因暴躁和情欲而扭曲的丑陋依然可以将闷烧的火种点燃,化作一团纯洁的烈火甚至在美的王国中达到至高无上的境界。即使身体虚弱无力,却依然能够从心灵深处获得力量,恢复活力,这种力量足以让整个衰退的民族在他的感召下虔诚地扑倒在十字架下;在做着空洞、刻板的工作时,仍然保持着亲切优雅的举止;充满欺诈和危险的生活;令人身心疲惫的渴望和煞费心机的阴谋诡计:想一想所有这些苦难和其他更多的痛苦,人们肯定会质疑,在这种产生于脆弱当中的英雄主义之外,是否还存在着其他类型的英雄主义。什么类型的英雄主义比这种英雄主义更切实际、更符合时代的标准?古斯塔夫·阿申巴赫是所有那些辛勤劳作、心力交瘁、濒于崩溃边缘,但仍然坚持不懈的人们的代言人,尽管这些道德家们身材削瘦、生活窘迫,但仍然凭着顽强的意志力和自己的聪明才智,使自己的作品至少在一段时期内产生影响力。这样的人很多,他们是我们这一时代的英雄,他们在阿申巴赫的作品中看见了自己,他赞美他们,为他们唱颂歌——而他们则感激他,传扬他的名誉。
他曾经年轻幼稚,不识时务,屡次犯错,纵容自己,不论是在言语中还是著作中,经常冒犯他人,违背常理,不够审慎。但他毕竟赢得了荣誉,而荣誉是每一个天才人物的内在驱动力,有人甚至说,他的一生都是有意识地、顽强地为荣誉而不懈努力,把所有的犯忌与讥讽都抛诸脑后,只是不停地努力攀登。
市民群众感兴趣的是生动活泼而不是形式完整、结构严谨的描写,但热情奔放的青年,却只是为作者提出的问题所吸引:阿申巴赫像任何青年人一样,热衷于提出问题。他崇奉理智,在知识的土壤上辛勤耕耘,收获了种子;他摈弃神秘主义,怀疑天才,对艺术嗤之以鼻——不错,正当他的作品令信徒们沉浸其中、充满活力、推崇备至时,他,这位青年艺术家,却对艺术和艺术家们有争议的本质抱着玩世不恭的态度,这让二十岁的青年们大惊失色。
但是看起来,没有什么能够比尖锐而痛苦的体会知识能够更迅速地让一颗崇高而有能力的心灵萎缩下去。确实,比起大师们深邃而果断的决定,年轻人坚韧不拔、苦心追求的目标显然不值一提。当大师发现这些知识会使他的精神麻痹、意志削弱,或者丧失体面、一文不值时,他就会否定它、排斥它甚至完全地忽视它。那篇著名的小说《不幸的人》不就是对当代颓废心理的大肆谴责吗?小说里描述了一个栩栩如生的软弱愚昧的无赖,挥霍无度,意志薄弱,因为胆怯而将自己的妻子推到一个年轻人的怀抱中,并将这作为虚度自己后半生的借口。
作者用颇有力度的语言痛斥了受遗弃的人,对所有道德上的犹豫不决表达了深切的痛恨,对自作自受所招致的苦难绝不同情,他认为那些同情的话语毫无意义,比如说“了解一切就是原谅一切”。这里开始的是“重新再现公正无私的奇迹”,这在作者稍后的一次谈话中表露出来。
这真是一种奇特的思维模式。难道是由于这种“复活”,由于新发现的高贵和严谨,才使得他对美感的发现得到绝对的提高,使他在写作形式上变得高尚纯净、简洁明澈、结构合理,并且从那以后,他的作品开始具有了明显的名家大师和古典主义的风格吗?然而,没有知识的道德果敢,没有消融或阻碍感的德行,难道不是又把世界和人们的心灵过于简单化,看成是非黑即白,从而导致了一种趋向,即只问什么是邪恶的,怎样去制止邪恶?这样,不是造成了形式上的两面性吗?难道道德和超道德不能并存吗——道德是纪律的一种表现,超道德甚至不道德则意味着对道德漠不关心,力图让德行屈服在自己的统治之下?
管它会是怎么样!发展也是一种命运,为什么公众人物应该与那些默默无闻的普通民众走相同的道路?当一种非凡的才能成熟起来,放弃放荡的过去,习惯清楚地感受智慧的尊严,接纳了充满轻率、独自承受的痛苦和斗争——这种痛苦和斗争降低了它在民众中的力量和荣誉——的孤独的道德观念时,人们就会发现这些无穷无尽的奇思怪想是多么无聊,并经常去奚落它。除此之外,在天才本身的成长过程中,有多少风险、怨恨和放纵啊!随着时间推移,古斯塔夫·阿申巴赫的文章逐渐抛弃了早年的大胆直言的犀利风格和微妙清新的色彩,慢慢变得有些官腔和说教意味,变得一本正经、循规蹈矩、精雕细琢、形式规整,甚至有些公式化。像众所周知的路易斯十六的传说,这位年事渐长的作家在文体方面摈弃了一切基础和普通的字句: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教育部把他的一些著作选载到教科书中。当一个刚即位的德意志君王在“腓特烈大帝史诗”作者的五十寿辰为他授予贵族头衔时,他认为受之无愧,并没有表现出反感。
他四处奔波了几年,寻找安居的地方,后来,选择了慕尼黑作为永久的栖身之处。在那里,市民们对知识分子表现出罕见的尊重,他一直生活在这些荣耀中。他和一位拥有良好家庭教育的家族出身的姑娘结婚,但在短暂的幸福生活之后,妻子去世了。他有一个已婚的女儿,没有儿子。
古斯塔夫·冯·阿申巴赫中等身材,黑头发,不留胡须。与纤弱的身材相比,他的脑袋显得有点大。他的头发向后梳,分开处比较稀疏,只有鬓角处的头发浓密苍白,露出了皱纹密布、疤痕累累的高额头。鹰钩鼻子上架着一副金质眼镜,显出一副贵族气派。他的嘴大而柔软,有时会突然紧闭起来;他的面颊狭窄满是皱纹,形状不错的下巴稍微有点裂开。变化多端的命运在他总是歪向一侧的额头留下了印记,不过使作家面容憔悴变形的不是繁重劳碌的生活,而是艺术。在这表情后,诞生了腓特烈大帝和伏尔泰关于战争问题的精妙的言论和巧妙的应答。透过眼镜疲惫地凝望着世界的眼睛,曾经亲眼目睹过七年战争期间医院中血淋淋的恐怖场景。即使从个人角度来讲,艺术是生活的升华,它能给人带来更大的快乐,但也能更快地消耗快乐。艺术在它的信奉者面上镌刻着幻想的和精神上的冒险经历,即使在最幽静恬淡的气氛中,它也会产生某种一丝不苟、吹毛求疵、筋疲力尽、神经过敏,即使是最汹涌的激情和快乐也无法对它产生影响。
从那次散步之后,一些日常琐事及文学事务让这位急于出门的旅行者又在慕尼黑耽误了两个星期。最后,他让人准备好乡间别墅,以便四周内回来后可以住上。这样,在五月中下旬的一天,他乘夜车去了的里雅斯特。他在那里仅逗留了二十四小时,第二天便乘船去了普拉。
他所寻求的只是新奇的、与平常不相干的事务和境界,实际上这个目的非常容易达到。因此,他在离伊斯特里拉海岸不远的亚得里亚海岛上住了下来。当地居民衣着光鲜却很俗气,说着语调怪异的外国语言。
面向着广阔大海的悬崖峭壁形态独特,引人入胜。但不幸的是,那里经常下大雨,天空沉闷,令人十分压抑,而且旅馆里都是目光狭隘、见识浅薄的奥地利人,几乎很少有机会与大海进行平静、轻松的交流,因为只有松软的沙滩才能真正让人享受这种感觉。这让他感到不快,他感到这里并不是理想中的目的地。他的内心焦躁不安,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他仔细研究了客船的行进路线,四处搜寻,突然,令他吃惊和期待的目的地展现在他的面前。当一个人想去看一些无与伦比、与众不同的浪漫之地时,他应该去哪里呢?毫无疑问,他应该去那里的。可他现在在这儿干嘛呢?他最初犯了一个错误。他立刻毫不犹豫地终止了原来在岛上的计划,在这个岛上待了十天左右之后,一艘快艇在薄雾霭霭的清晨把他和他的行李带回了军港,到达这里后,他直接经过栈桥登上了一艘开往威尼斯的船甲板上。
这是一艘意大利轮船,由于使用了多年,已经陈旧过时了,显得暗淡无光、又脏又黑。一上船,阿申巴赫就被一个脏兮兮的驼背的船员热情地引到一间洞穴状的小舱内。在小舱的桌子后,坐着一个歪戴着帽子、叨着烟、长着山羊胡子的人,让阿申巴赫想起了某个老式马戏团的指挥。
他用职业性的从容自若的神态登记旅客的国籍,并为他们分发船票。
“去威尼斯!”他重复了阿申巴赫的申请,伸出手臂,将羽毛笔伸到斜摆着的墨水瓶中蘸了蘸。“到威尼斯的头等舱!给你,先生!”他胡乱写了一通,从一只匣子里倒出一些蓝色的沙子,撒在他写的东西上,然后把沙子倒到泥罐里,用焦黄的、瘦骨嶙峋的手指把纸折好,重新写起来。“这个地方选得好!”他一面写,一面喋喋不休地说:“啊!威尼斯!多美的城市!对有教养的人来说,这个城市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因为它过去的光辉历史以及当前的魅力!”他动作敏捷地分发船票,并且不断地说着一大堆空话,让人感觉他在招摇撞骗,好像担心那位旅客会动摇去威尼斯的决定。他迅速算好账,像赌场里的管理人一样,动作麻利地把找的钱放在污迹斑斑的台布上。“先生,旅途愉快!”他边说边戏剧性地鞠了个躬,“很荣幸您乘坐这班轮船!……下一位!”
他抬起胳膊喊道,好像还有一大批旅客鱼贯地等在门口,实际上再也没有什么人需要买票办手续了。于是,阿申巴赫返回到甲板上。他把一只手臂靠在栏杆上,望着在码头上徜徉的、要目送轮船离开的闲散的人群,还有和他同船的旅客。二等舱的乘客把箱子和行李包当座位,聚集在前甲板上。头等舱的旅伴中还有一群青年,看上去像是普拉城里商业部门的伙计,他们聚在一起嬉笑,对意大利之行兴高采烈。
他们大声谈论着自己的工作,喋喋不休,并不时哄堂大笑,手舞足蹈地模仿着那些挟着公文包沿港口大街去办公事的同事们;而那些人也挥动手杖做出回应。其中有一个人穿着非常时髦的淡黄色夏衣,系着一条红领带,戴着一顶显眼的向上弯曲的巴拿马草帽;他欢呼雀跃,扯开嗓门直叫,声音比任何人都响。当阿申巴赫定神细细打量他时,才吃惊地发现他可不是一个青年人。毫无疑问,他年龄很大,嘴角和眼角布满了皱纹。
他面颊上的那层淡红色不过是化妆的结果;装饰华美的巴拿马草帽下面棕色的头发,其实是假发;脖子的皮肉松驰,露出青筋,胡子染了颜色;他笑时露出的一口黄牙,看上去是一副便宜的假货;两个食指上都戴着印章戒指,一双手完全像老年人一样。阿申巴赫瞅着这个老家伙和他的同伙,心里泛起了一阵反感。难道他们不知道或者没有注意到他已是一个老人,不应该穿着这种绚丽而俗气的衣服也不应该假扮成青年人的样子?但看上去什么也没有发生,好像他们对混在中间的这个老头儿已习以为常,把他看做是同一类人,一点儿也不反感地回应他打趣的推搡。
这是怎么回事?阿申巴赫把手放在前额上,闭上了眼睛。他的前额发热,说明觉睡得太少了。他感觉,现实正在变得不真实,像是进入了无法说明的梦境一般,可能只要他稍稍遮一会儿脸,然后再张开眼睛看,这一切似乎都会停止。但正在这时,他猛然有一种飘荡的感觉,于是十分震惊地睁开眼睛,原来,灰黑笨重的船体已慢慢离开了码头。随着引擎前后交替运动,码头与船身之间污浊的、闪闪发光的水带慢慢扩展,经过一番笨拙的操作后,汽船开始昂首驶往大海。阿申巴赫走到右舷,驼背船员已经为他准备了一把躺椅,同时,一个穿着油迹斑斑的工作服的服务员也在等候他的吩咐。
天灰蒙蒙的,风中带着潮湿的大海的气息。码头和小岛渐渐后退,陆地慢慢在视野中消失。一团团灰尘,被湿气浸透,纷纷落在了刚洗过、还没有干透的甲板上。大约一小时后,甲板上支起了帐篷,因为开始下雨了。
我们的旅行者裹上外套,把书放在膝盖上,打发着时光,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雨停了,亚麻篷布也开始卸下。天边一望无垠。在幽暗的苍穹下,四周全是空旷寂寥、无边无际的大海。可是在空旷无边的空间里,我们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在这无形的空间中也迷失了方向。奇怪的、模糊不清的身影,年老的花花公子,下甲板里那个长山羊胡子的管理员,这些形象举着模糊的手势,发出梦呓般的胡言,在他的脑海里晃来晃去。
最后,他睡着了。
中午,他被叫到一间走廊模样的餐厅里吃饭,餐厅紧靠着他的铺位。
他在一张长桌子上吃套餐,桌子另一端坐着商行的那些伙计,其中还有那个老头。他们从十点钟起,就和快乐的船长举杯痛饮,现在已经喝得很多了。这顿饭很乏味,他三口两口吃完就离开了。他想到外面去看看天空:或许此时威尼斯正在远处闪现。
他一心想见到的没有什么,只是那个一直在他心目中保持着光辉形象的美丽的城市。但是天空和大海上仍然阴云密布,灰蒙蒙的,不时还下着雾蒙蒙的雨。慢慢地,他意识到可能通过水道去威尼斯,和他以前通过陆地去那里,见到的应该完全不同吧。他站在前桅边,眺望着远方,眼巴巴地等着陆地的出现。他想起了那个忧郁敏感的诗人曾看到过这些他梦中的钟楼和圆顶屋从波浪之中缓缓升起的景象;静静地背诵起那些充满崇敬、快乐和忧愁的诗句,并被作者的这种情绪深深感动。尽管比起当时来,他现在心情沉闷,躯体疲惫,但他非常想知道是否可以再一次拥有欢天喜地和混乱迷惘的状态。
右边,略微有点坡度的海岸终于出现了,渔船令大海活跃起来,利多进入了视线,汽船从右边经过,慢慢地穿过了相同名字的海峡,然后靠近礁湖,在一排杂乱破旧的房子前停了下来,清理卫生的驳船在这里等着它。
一小时过去了,终于开来了两艘船,一艘船到达了目的地,而另一意大利威尼斯附近的一个小岛,著名的游乐地。
艘还没有过来,尽管并不赶时间,但不久,人们就感到不耐烦了。这时,嘹亮的军号声从水面上传了过来,吸引了普拉年轻人的注意,在刚喝过的阿斯蒂酒的刺激下,他们纷纷来到甲板上,向正在那里操练的步兵们欢呼雀跃。可是那个藏书网衣着太过讲究的老头和年轻人混在一起的样子实在是不和谐。他年老衰退的大脑在抑制酒精方面显然无法与年富力强的小伙子们相提并论,此时,他已经完全醉了,目光痴呆地向四周张望,瑟瑟发抖的手指中夹着一支香烟,摇摇晃晃,简直无法保持平衡,前俯后仰。
如果再走一步,恐怕都会跌个跟头,因此他一动也不敢动,但仍然表现出可悲的骄傲自大,拉住任何一个走到他身边的人,口吐脏言,时而用目光交流,时而哈哈傻笑,并伸出那只戴着戒指的干巴巴的食指去戏弄别人,显得非常愚蠢可笑,而且还经常莫名其妙地用暧昧的姿态舔着嘴角,令人一阵作呕。看到这个情形,阿申巴赫感到非常生气,又产生了一种非现实的感觉,好像周围的世界发生了小而明确的变化,变得光怪陆离、奇异可笑。正在这时,机舱的引擎砰地一声发动起来,他无法再仔细地琢磨这种感受了。轮船经过圣马利河道,返回它的航线了。
因此,他再次把注意力转到了最令人惊叹不已的码头,绚丽多彩的建筑群结构令人目眩,这是共和国为前来的船员们兴建的令人肃然起敬的景观:宫殿雄伟,叹息桥庄严,海岸附近耸立着刻有狮子和圣像的圆柱,圣马科教堂的侧翼高高耸起,绚丽动人,一眼就能看到圣马科时钟。
他环顾四周,感到从陆路搭火车到威尼斯好比穿过后门的通道进入了宫殿,只有像他现在这样乘轮船穿过大海来到这里,才能享受到这个城市难以想象的美丽全貌。
引擎停了下来,一些贡多拉划了过来,上岸的舷梯也放了下来,海关人员登上轮船,履行自己的职责。旅伴们现在可以下船了。阿申巴赫想雇一条贡多拉。他打算找个海边的房子住,得把行李运到往返威尼斯和利多的汽船码头上。他们满足了他的愿望,并把他的要求向水面上传达,水面上,船夫们正用本地方言争吵着。由于箱子需要费很大力气才能从梯子般的扶梯上拖下来,他无法下船。就在耽搁的几分钟时间里,他又遇到了那个可怕的老头的纠缠。老头儿已经喝得神志不清,非要向这位外国人道别。“祝您在这里过得愉快,希望你不要忘记我们!尊敬的先生!”然后他夹杂着法语,喃喃地说,“再见、请原谅、早安!”他流着口水,眨巴着眼睛,舔着嘴角,把下巴上染色的胡子弄得乱糟糟的。“请代我们问好,”他把两个手指放到嘴边,继续嘟哝着,“请代我们向你的情人问好,向那个最可爱、最美丽的可人儿……”说到这里,他上面的假牙突然掉到了舌头上,阿申巴赫赶紧溜之大吉。“向你的情人、最美丽的情人问好。”当他从扶梯上下来时,背后传来了空荡荡的、有点含糊不清的声音。
当一个人第一次坐上威尼斯的贡多拉,或者长时间不坐以后再登上它,免不了感到略微不安,内心涌起一丝神秘的愤恨和颤抖,估计没有人会例外吧?这种奇怪的交通工具看上去从更善于幻想的年代流传下来后就一直没有改变过,它被漆成通常只有棺材才会有的奇怪的黑色,让人想起在深邃的夜幕中那些悄然进行的犯罪勾当;而且,它会让人想起死亡,想到灵柩,想到阴暗单调的葬礼和静寂的遗体告别仪式。这种小船的座位是漆得像棺木一样的、连垫子也是黑油油的扶手椅,你是否注意到,这原来是世界上最柔软、最奢华、最舒适的座位?当阿申巴赫把行李整整齐齐地堆在对面的船头上,在船夫脚下坐下来时,他马上意识到了这一点儿。这时,摇桨的船夫们还在吵吵闹闹地争执,声音粗哑,含糊不清,同时还做着威吓性的手势。但这座水城异乎寻常的寂静,似乎把他们的声音都吸收起来,然后散播到水面上了。港口里十分暖和。热风吹了过来,轻轻地拂在他的脸上,舒服宜人。我们的旅行者悠闲地坐在柔软的坐垫上,闭上眼睛,享受着这种不同寻常的、美好的休闲时光。
他想,这个旅行很短暂;唉,要是能一直这样多好呀!在船身轻微的颠簸中,他感到尘世的喧嚣和嘈杂似乎都离他远去了。
周围一直是那么安静啊,而且越来越安静!除了船桨拍打水的哗哗声,波浪拍打船头形成的空洞的啪啪声外,什么也听不到。船头竖立着,模糊不清像一支长矛插在水中。除此之外,还可以听到第三种声音,那是船夫发出的低沉的喃喃声——那是他在摇浆时从紧闭的齿间发出的喃喃自语。阿申巴赫抬起头,不免有点困惑,他注意到周围的水面越来越宽,船正驶向大海。看起来,他不应该过于乐观放松,实现自己的愿望可能还要花费一些工夫。
“请划到汽船码头去。”他稍微转身说。船夫的喃喃声停了下来,他没有听到回答。
“请划到汽船码头去!”他重复了一遍,把身子转过来,向上看了看船夫的脸。船夫正站在位置比他稍高的身后,铅灰色的天空下赫然耸立着他的身影。这个人的长相不招人喜欢甚至看上去有点凶,穿着蓝色的水手服,系着一条黄腰带,戴着一顶变了形的草帽,帽子边缘已经松散开来,斜挂在头上。从面相上极短而硬的鼻子下一抹淡黄色卷曲的胡子来看,他不太像意大利人。尽管他的身材相对纤弱,看上去并不太适合他的工作,但每次划桨时,他都使出全身力气,看上去精力非常充沛。
有时,由于用力过度,他嘴角翘向后面,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他盯着客人,皱了皱淡红色的眉毛,用坚决的、几乎粗鲁的语调冲着乘客说:“先生打算去利多。”
阿申巴赫回答说:“是的,但我只想让船把我送到圣马科广场,我想在那里乘小汽艇。”
“您不能乘小汽艇,先生。”
“为什么不能?”
“因为小汽艇不能载行李。”
他是对的,阿申巴赫想起来了,便不说话了。但这个人行为粗鲁、略显自负,对待客人一点儿也没有礼貌,这让他简直无法忍受。他接着说:
“这是我的事,或许我可以把行李寄存一下,你摇回去吧。”
船夫一声不吭。船桨仍在汨汨地划着水,波浪闷声闷气地拍打着船头。喃喃声和嘀咕声又开始了:船夫开始在齿缝里自言自语。
应该怎么办?独自一人与这个怪异叛逆、一意孤行的人在水面上,我们的旅行者不知道该如何让对方按自己的意愿行事。如果他不像现在这么执拗,他该休息得多么舒服呀。他不是希望航行能永远持续下去吗?
看来,最明智的办法莫过于顺其自然,而且,这样做显然也是最舒服的。
突然,黑色的矮座椅让他一阵麻痹,身后的那位专横的船夫摇着桨,椅子随着船桨左右摇摆,他感觉有点倦怠。这时,阿申巴赫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也许我落入了歹徒之手,但此时,他却无法集中精力,采取积极的防卫措施。更麻烦的可能是他的目的只是为了敲诈勒索。一种责任感,或自尊心——也可以说是尽力阻止此事的某种意念——让他振作精神,进行再一次努力。他问:“你想要多少钱?”
那个船夫从上面看了看他,回答道:“反正你会付钱的。”
很明显,对于这句话必须得有所回复。阿申巴赫干巴巴地说:“如果你把我送到我不想去的地方,我就不付钱,一个子儿也不付。”
“你想去利多。”
“但不是搭你的船去。”
“我是个好的船夫,先生。我会把你舒服地送到那儿的。”
这话倒是不错,阿申巴赫想了想,又放松下来。“你确实划得不错,即使你想要我的钱,即使你用船桨猛击我,把我杀了,你还得替我好好划船。”
但这种事情并没有发生。甚至出现了一些同伴,有一艘满载载歌载舞男男女女的船在吉它和曼陀林的伴奏下正在欢声歌唱,莽撞地向小船靠过来,本来平静的湖面立刻荡漾起歌曲,这是在向他们卖艺。阿申巴赫把钱币扔到他们伸过来的帽子里,他们静了下来,把船摇走了。这时,再一次响起了船夫的喃喃自语声。
就这样,船继续向前驶去,一艘驶向城里的汽艇经过,激起的水浪使小船颠簸起来。两个市政官员背着手,面向着礁湖,在岸边踱来踱去。
阿申巴赫在一个手里拿着抓升钩的老人的帮助下,离开小船上了岸,威尼斯的所有码头上都有这样的老人。因为手头没有足够的零钱,他到码头附近的一家旅馆里兑换一些,以便按照自己的想法付给船夫钱。他在大厅里换好钱,返回码头,发现行李已经放在码头上的一部手推车里,贡多拉和船夫已经无影无踪了。
“他已经溜走了。”那个拿抓升钩的老头说,“他是一个坏人,没有执照,先生,他是唯一一个没有执照的船夫。其他人刚才打电话过来,他看到我们打算抓他,就逃跑了。”
阿申巴赫耸耸肩膀。
“先生免费乘坐了一次。”老人说着,把帽子递了过去。阿申巴赫扔了一些钱币进去。他吩咐把这些行李送到旅馆里,跟着手推车穿过一条两边开满白花的林荫道,林荫道两边有很多客栈、百货店及提供膳食和住宿的地方。这一条路一直横穿小岛到达海滩。
他沿着花园的草坪从后面走进宽敞的旅馆,穿过大厅来到办公室。
由于已经预订好,因此他得到了礼貌和周到的接待。经理是一个个子矮小、说话和气、态度殷勤的人,长着黑胡须,穿着法国式的双排扣长礼服。
经理亲自陪他乘电梯到三层,把他领进房间。这是一个舒适的房间,樱桃木制成的家具,房间里装饰着桂花,香气扑鼻,高大的窗户面向着大海。
经理走后,他走到一扇窗户旁,观看着景色。这时,有人把他的行李搬了进来。此时,正值午后,窗外的沙滩上空无一人,阳光没有照射到的大海正好涨潮,连绵起伏的波浪一阵阵涌向海岸,发出有节奏的拍打声。
比起那些更合群的人来,个性孤独、沉默寡言的人在观察和感受上没有那么清晰,但却更为深刻,更加与众不同。他的想法更为真实,更加奇特,而且从来没有一丝忧伤之情。有些景象和感受,在别人那里可以一笑置之或三言两语就可轻易做出结论,而在他这里,却会一直盘踞在脑际,久久无法忘怀;而且会在沉默中变得更加意味深长,更加重要,同时成为经验、冒险精神以及情感。孤寂能产生独创精神,酝酿出敢作敢为、令人震惊的美丽的诗作。但孤寂也会促成相反的东西,会养成人们不近人情、荒唐怪僻的极端性格,也会使人萌生非法之念。因此,旅途中的种种不寻常的景象依然令这位旅行者久久无法平静——那个奇装异服、鲁莽地和他谈论情人的面目可憎的老头儿,那个没有拿到船费的船夫。尽管这些都不妨碍他的理智,却也无法给他任何真正的精神食粮,但从本质上说,这些都是些怪异的现象,这种矛盾令他内心困惑不安。
不过在这样的心绪中,他还是举目眺望大海,为这么轻易和快速地到达威尼斯,感受到这里的文化而倍感高兴。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洗了洗脸,让女服务员过来帮着布置一下,以便住得更舒服,然后一个穿绿色制服的瑞士电梯工开着电梯把他送到楼下。
他在朝大海的阳台上喝着茶,然后走到下面,朝着伊克塞尔斯奥宾馆的方向散步,走了好长一段距离。当他返回来时,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他慢条斯理、小心谨慎地换下衣服,去餐厅吃饭,到那里后才发现他仍然来得太早了,饭店里许多客人聚集在休息室里等待着吃晚饭,大家彼此互不相识,装得很冷淡,气氛有点压抑。他拿起一张报纸,在里面的一张大椅子上坐了下来,察看着周围的同伴。这些人看上去举止文雅,令人惬意,与早些时候在岛上见到的那些人迥然不同。
这里有一种令人眼界开阔的感觉,大家都压低了声音,操着不同的语言交流着。到处都是文明世界的夜礼服,使得这里不同的人形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你可以看到拉长面孔的干巴巴的美国人,前簇后拥的俄罗斯大家庭,英国的太太们,有法国保姆陪伴的德国孩子等。宾客中大部分是斯拉夫人,他的旁边,有人在讲波兰话。
在一张小桌子旁,坐着一群由家庭女教师照看的青少年:其中三个是少女,在十五到十七岁之间,还有一个大约十四岁的男孩,头发长长的。阿申巴赫惊讶地注意到这个男孩儿长得是如此完美。他的脸色苍白,神态优雅,蜜色头发,鼻子挺拔,有一张迷人的嘴。表情纯净圣洁,非常迷人,让人想起希腊艺术鼎盛时期的雕塑。所有的一切看上去都完美无比,阿申巴赫觉得无论在自然界或造型艺术中,都从未见过这样一个吸引人的作品。还有令他吃惊的事,从孩子们的穿着和举止上来看,他们的教育方针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照。三个姑娘穿着朴素甚至可以说影响了她们的整体形象,其中最大的一个看上去已经成人。她们穿着统一尺寸的修女式样的制服,不太合身,翻转的白色衣领是身上唯一的亮色。
这身装束把身材上的任何曲线都给掩盖了,显得十分压抑。平滑的头发紧贴在头上,没有任何表情,让她们的脸蛋显得毫无生气。这肯定是母亲的杰作,很显然,她并没有把对三位姑娘这种学究式的严格要求,强加到男孩子身上。他肯定一出生就得到了格外的宠爱。家里人显然不愿意剪掉他引人注意的头发,像拔刺男孩的雕塑一样,他的头发蜷曲在前额上,垂到耳朵上甚至垂到了颈背上。他穿着一件英国的水手服,折起的袖子上端稍微收紧,正好包住了孩子般精致的关节和纤弱的手腕。
衣服上的丝带、网眼和刺绣,让这个娇小的身躯看上去带了几分阔气和骄纵。他坐在那里,阿申巴赫只能看到他的侧面。他的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前面,一只肘部靠在柳条椅的扶手上,一只手托着腮帮儿,看上去神态悠闲,完全不像那几个姐姐那样古板、拘谨。他生病了吗?因为在一头金色浓密的头发衬托下,他的皮肤像象牙一般苍白。或许他只是一个由于大人们溺爱而娇生惯养的人?阿申巴赫更倾向于后面的这种想法。几乎每个艺术家都会有一种奢华和任性的倾向,那就是承认美所引起的不公平,并对这种贵族式的偏袒心理表示敬意。
一个侍者跑来跑去提供服务,用英语通知晚饭已经准备好了。这群人慢慢散开,穿过玻璃门走进餐厅。迟到的人也纷纷从前厅或电梯里走过来,里面,大家开始用餐,但那些年轻的波兰人仍然坐在小桌子旁。
阿申巴赫本来坐在椅子里感到很舒适,更不用提周围还有赏心悦目的美景了,于是也和他们一起坐在那里等着。
面色红润、健壮结实的女家庭教师最终做出站起来的姿态。此时,一个身材高挑、穿着灰色衣服,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夫人走了进来。女教师扬起眉毛,把椅子向后推了推,向这位夫人鞠躬致意。这个妇人冷若冰霜,端庄稳重,略施香粉的发型和简洁大方的衣服样式,在把虔诚看成是美德的圈子里,人们往往崇尚这种风格。她可能是一位德国高级官员的妻子。但是她的外表中仍然显出某种奢华,尽管只能从她的饰物中看出来:一副耳环,一副长长的三股式项链,上面饰着樱桃般大小的、隐隐闪光的珍珠,看上去都极其昂贵奢华。
孩子们立刻站了起来,吻了吻妈妈的手。她冷淡地朝他们笑了笑,用法语跟女教师说了几句话。她的脸经过精心打扮,保养得很好,鼻子高耸,此时,面色略显疲惫。接着,她向玻璃门走去,孩子们跟在她后面,姑娘们按年龄顺序先后走着,后面是女教师,最后是那个男孩。不知什么原因,这个男孩在迈过门槛前,回头看了看。这时休息室里只剩一人,他那双独特的、暗灰色的眸子与阿申巴赫的视线相遇。阿申巴赫正端坐着,膝上摊着一张报纸,目不转睛地看着这群人离去。
从细节上看,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在母亲来之前不入席,等着她,向她致意,按照通常的礼仪进入餐厅。但不知何故,这一切所表现出来的出色的教养、责任感和自尊心让阿申巴赫深受感动。他又等了一会儿,然后也走进餐厅,坐了下来。不过位置离波兰人一家很远,他不免有点遗憾。
尽管有点疲惫,但他的思绪仍旧很活跃。在这段沉闷的就餐时间里,他用一些抽象的甚至是超然的主题来排遣。他仔细思索了自然法则和个人之间所存在的神秘联系——人世间的美莫非就由此产生?他又从这里出发,思考形式和艺术的普遍性问题,最后,他发现自己的思考和发现只不过像睡梦中某些显然偶然得到的启示,一旦头脑清醒后,这些事情就会显得陈旧而不着边际。吃完饭后,他走进充满黄昏气息的花园,抽了抽烟,偶尔坐一下,偶尔来回漫步,后来就去睡觉了。尽管天仍然很早,他仍然睡着了,而且睡得很熟,不过,一晚上的梦境让这一夜充满了生气。
第二天,天气没有什么改善,陆地上吹来阵阵微风。阴云密布的铅灰色天空下,大海风平浪静,没精打采,好像萎缩了一般。地平线清楚地显现在眼前,海水已经差不多退尽,露出了几个巨大的沙洲。阿申巴赫开窗远眺时,闻到了礁湖发出的腐臭味。
他感到很不舒服,已经打算离开这儿了。几年以前,当他度过了两周阳光明媚的春日后,也是这种天气让他萌生离开之意。他觉着这样的天气实在影响自己的情绪,他必须得逃离威尼斯。当时那种像害热病般的低落的情绪,太阳穴上隐隐的胀痛,眼睑沉甸甸的感觉,不是又在袭击着他吗?再花一段时间换一个环境太烦人了,但如果风向不变,他也不想再待下去。考虑到这种情况,他决定不把自己的行李全部打开。九点时,他在大厅和餐厅之间专门吃早餐的房间里吃了早饭。餐厅里静寂无声,这是每个大饭店里所特有的气派。服务生静悄悄地走来走去,为客人们提供服务。除了给客人们提供茶水时茶具的碰撞的叮当声和低低的耳语声外,什么也听不到。在斜对着门、与阿申巴赫隔着两张桌子的一个角落里,他看到了那几位波兰姑娘和她们的女教师。
她们笔直地坐在那儿,穿着呆板的蓝色亚麻布上衣,白色的小衣领和小袖子,灰黄色的头发刚刚梳平,眼睛红红的,看起来睡眼惺忪。她们把果酱递来递去,早饭差不多已经吃完了。可那个男孩子还没有来。
阿申巴赫自顾自笑了起来。“这样看来,真是个小费阿克斯人!”
他想,“比起你的姊妹们来,你似乎有睡懒觉的特权!”他突然兴致勃勃,信口背诵起一首诗来:
珠宝,
热水澡,
休息,
是生活中最紧要的事儿。
他不紧不慢地吃完饭。这时,门房摘下帽子走了进来,他从门房手中接过一些信件,打开几封信,边抽烟边读了起来。因此,他看到另一个桌子上正等着的那个睡懒觉的男孩走了进来。
这个男孩穿过玻璃门走了进来,慢慢地斜穿过静寂的餐厅走到姐姐们的桌子旁。他的步态——无论姿势、膝部的摆动,还是双脚举步的姿态——异常优雅、轻巧,显得既柔软又自豪。走进餐室时,他两次回头左顾右盼,这种稚气的羞赧又平添了几分妩媚。他笑吟吟地坐下,轻声地、用含糊不清的语言说了些什么。这时,他把全部的外形都展现在旁观者的面前,阿申巴赫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对方。这时,他再一次震惊了,对这个男孩神圣的美惊异不止。今天,这个孩子穿着一件亮色的蓝白条子的棉布上衣,胸口扎着一条红丝带,一个简单的白领子。这种衣领并不能很高雅地配上衣服的其他部分,但上面却有着无与伦比的王冠之花。
这是爱神丘比特的头颅,有帕罗斯岛大理石淡黄色的光华,有着精致而端庄的眉毛,一头鬈发浓密而柔顺地盖住了鬓角和耳际。
妙啊,妙!阿申巴赫用专家那种冷静的眼光鉴赏着,欣喜若狂,就像艺术家们有时面对着一个杰作拼命掩饰自己的喜悦的心情一样。接着,他又进一步思考:真的,要不是大海和海滩在等着我,你在这儿待多久,我就会在这儿待多久!接着,他穿过大厅,接受服务生的致意,然后沿着大露台,直接通过木板路,来到了专门为旅馆客人准备的私人海滩。
那里有一个赤脚的老头,穿着麻布短裤,水手上衣,戴着一顶草帽,他是这儿的浴室服务员。他让服务员把他带到自己的小海滩屋中,从里面拿出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放在前面的木板平台上,然后把一张折叠躺椅拖到离海近一点儿的蜡黄色的沙滩上,舒服地坐在上面休息。
像平常一样,海滩的景色、大海旁如画般的轻松自在的快乐心情让他心旷神怡,他完全陶醉在大自然的怀抱里。这时,海滩上热闹起来,孩子们在涉水,有人在游泳,有人穿着花花绿绿衣服,还有一些人正双手交叉搁在脑袋下,躺在沙滩上休息,灰色平静的大海因此而变得生机盎然。还有一些人则在没有龙骨的、漆成蓝色或红色的小船上划着桨,船倾覆时发出阵阵笑声。海滩上伸展着一排排的凉屋,前面的那些平台就像小阳台一样,有的人在上面玩耍,有的人在慵懒地休息,有的人在相互拜访,有的人在聊天,有的人穿着讲究的晨装,有的人则半裸着身子,尽情享受海滨上自由自在的乐趣。在近海处潮湿而坚实的沙滩上,有些人穿着白色的浴衣或宽松艳丽的衣服,安闲地溜达着。在右边,一群孩子们搭起了一座层层叠叠、错综复杂的沙质城堡,上面插满了各个国家的彩色小旗。卖贝壳、糕饼、水果的小贩蹲在地上,把货物摊开来。在左面有一排小屋,这排小屋与另外一排小屋形成直角,那边就是海滩的终点。在这个小屋前面,有一家俄国人正在搭帐篷:男人长着胡子、露出一排阔牙,妇人美丽娇嫩,还有一位波罗的海小姐正坐在一副画架前,描绘着大海的风光,不时绝望地撕扯自己的头发。此外,还有两个长得难看但很有教养的孩子,一个缠着头布的、奴颜婢膝的老年女佣。他们在那里自得其乐,不知疲倦地喊着不守规矩、吵吵闹闹的孩子们的名字,说几句意大利话跟那个老头儿打趣儿了很长时间,有时买点糖果,有时互相亲吻着面颊,丝毫不在乎旁观者的目光。
阿申巴赫想,我还是待下去吧,哪里能比这儿好呢?他把双手交叉,放在大腿上,两眼出神地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他的眼神渐渐散乱迷茫,变得模糊不清,眼前只有单调的、烟雾蒙蒙的虚无一片。他热爱大海的重要原因在于:艺术家勤勉繁重的工作使他渴望宁静,希望通过拥抱质朴纯净和海阔天空来摆脱各种恼人的、眼花缭乱的景象;他还热烈地向往着逍遥、超脱与永恒,向往着清净无为,这些都和他的工作背道而驰,不可能实现,正因为如此,大海对他具有很强的吸引力。一个追求完美的人渴望追求尽善尽美的安宁,但清净无为难道不是尽善尽美的一种形式吗?正在他想入非非的时候,突然从岸边掠过一个人影;当他从无边无际的远方收回视线时,才发现原来是那个俊美的少年从左面穿过沙滩向他的这个方向走来了。他光着脚,看起来像是准备涉水,裤脚一直卷到膝盖处,露出了细长的小腿。他慢慢地向前走,脚步轻盈而自豪,仿佛习惯不穿鞋子走路一样。这时,他观察了一下这些小屋。当他看到那家悠闲自在的俄国一家人时,马上脸上一片阴云,露出极度轻蔑的表情。
他的脸上阴沉沉的,嘴角向上翘起,嘴唇和面颊间像被撕开一样,扭曲变形;他的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似乎连眼睛也陷了下去,显出邪恶忧郁、怒不可遏的模样。他转移了视线又恶狠狠地向后一瞥,然后使劲地耸了耸肩膀表示不屑一顾,就把他的冤家们扔在后面。
一种近乎羞耻或尊敬的亲切感或惶恐不安感让阿申巴赫转过头去,装作什么也没有看到的样子。因为一位严肃认真的观察者不应该把偶然看到的激情表露加以利用,并对此形成某种判断。但同时,他又高兴,又震惊:就是说,他有点兴高采烈。这种直指最仁慈生活之路的幼稚的狂热情绪,使得神圣的超然境界成为人类秩序的一部分;它成就了造物主的艺术珍品,博得所有见到的人更深的同情;同时,它为这个不同凡响的少年提供了一个历史政治背景,即便年纪尚小,仍让人们刮目相看。
这时,阿申巴赫仍然没有转过头,他听到这个男孩清脆而有点虚弱的嗓音,正招呼着正在玩堆沙堡的同伴们。伙伴们不断叫着他的名字——也可能是爱称——来回应他。阿申巴赫好奇地听着,但无法听得很清楚,只听到两个悠扬悦耳的音节,好像“阿德吉奥”,或者更多的是“阿德吉乌”,因为最后听起来像是发“乌”的尾音。他喜欢听这个音调,觉得这种和谐的音调十分美妙,适合它所描述的事情,于是就反复默念了几次,然后心满意足地回过神来,继续看他的信件。
他把小文具盒放在膝盖上,开始处理各种信札。但不到一刻钟,他突然觉得自己错过最值得欣赏的这番景象该有多么遗憾,于是,他把纸笔扔在一边,靠在折叠躺椅上,又把视线转向了大海。过了一会儿,正在堆沙堡的孩子们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向右边转过头去,进一步观察来来往往、忙个不停的不同凡响的阿德吉奥。
阿申巴赫一眼就看到了他,他胸口的红丝带结让人想错过去都难。
他正和其他孩子忙着安装一块旧木板,作为沙堡的吊桥。他大声地发号施令,并摇头晃脑地强调着这些命令。和他一起玩的男孩和女孩大约有十个,有的年龄与他相仿,有的小一些,有的说波兰语,有的说法语,还有的说巴尔干半岛的语言。在他们的交谈中,最经常出现的是他的名字。很明显,他是他们所追求、仰慕的人,非常受欢迎。其中一个健壮结实的男孩,名字好像是叫“亚斯胡”,长着一头平滑的乌发,穿着一件亚麻上衣,看上去像是他的心腹和好友。当沙堡的日常工作完成后,他们互相揽着对方的腰沿海滩溜达,那个叫“亚斯胡”的孩子在漂亮的阿德吉奥的脸颊上吻了一下。
阿申巴赫真想伸出一根指头吓唬他一下。“我奉劝你,克里多布卢斯,”他微笑着想,“还是到外国去旅行一年吧!你至少要花这么长的时间才能恢复。”接着,他从一个小贩那里买了一些熟透的大草莓,把它们当早点吃了起来。尽管阳光无法穿透层层阴霾照射过来,但天气已经很炎热。困乏让他的思维停了下来,他的整个心情都沉醉在无垠的大海宁静的氛围中。这位认真的人煞费苦心地猜测和推敲到底哪个名字听起来有点像“阿德吉奥”,这件事完全占据了他的心思。凭着对一些波兰文的零散记忆,他终于确定这个名字应当是“塔齐奥”,它是“塔德乌斯”和“塔德乌兹”的简称。
塔齐奥在洗澡。有一段时间,他从阿申巴赫的视线中消失了。接着,在远处的海面上,他看到了塔齐奥的脑袋、胳膊,他的胳膊正在划水。
这时,岸边很长一段距离的水都很浅。但是,家人马上已经开始担心他了,小屋里传来了妇人的叫喊声,这个名字再一次被喊了起来,像是海滩上的一个口令一样,在沙滩上到处回荡。“塔齐乌!”“塔齐乌!”
它带着柔和的声音,尾音的“乌”字余音袅袅,听起来甜美而狂放。听到呼唤,他回身逆浪划游,腿部激起了一片泡沫。他向后方翘起头,以一种不太具有男子汉气概的优美而生疏的方式显现出生机勃勃的身姿。他一绺绺的鬈发湿漉漉地淌着水,像大自然怀抱中脱颖而出的年轻天神般英俊可爱:这种景象令人感受到他像远古时代神话般的内涵,他像远古时代人类起源或天神降生时的一位诗人。阿申巴赫仔细聆听着心灵深处默默地唱着的赞歌,这时,他再一次感觉到这是一个好地方,他想待在这里。
过了一会儿,塔齐奥洗完了海水澡,有点疲倦地躺在沙滩上休息。
他裹着一条白色的亚麻布浴巾,浴巾系在右肩胛下,脑袋枕在裸着的胳膊上。即使阿申巴赫在读信,不去看他时,他也念念不忘那个躺着休息的孩子,他知道只要向右稍稍转过头去,就能看到这个绝妙的形象。在他看来,自己好像正在保护这个正在休息的人;即使是在忙自己的事情,仍然一心一意地守着右边离自己不远的这个人间尤物。他的心激荡着慈父般的深情,只有像他那样竭尽全力创造美的人才会对至美的人或事物全身心地投入,并流露出感人的真情。
中午,他离开了海滩,返回旅馆,乘电梯回到了房间。在房间里,他在镜子前照了很久,端详着自己灰色的头发,疲倦硬朗的面容。这时,他想起了自己的声望,想起了那么多人因为他的准确优雅地运用词句的能力而敬仰他——他认为自己证明了他所具备的才能所给予他的所有成功,他关心甚至考虑起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接着,他走进餐厅,在小桌子旁吃了饭。当他后来进入电梯时,那些年轻人也吃完了饭,推搡着进了这个盘旋上升的小电梯,塔齐奥也在其中。他就站在阿申巴赫边上,这是第一次他们离得这么近,阿申巴赫能够近距离地看清所有细节。有人跟这个孩子说话,他面带不可思议的可爱的微笑作答,接着,他在第二层跨出了电梯,向后走了走,眼睛看着地面。美丽会使一个人害羞,阿申巴赫想,并琢磨着为什么会是这样。事实上,他注意到塔齐奥的牙齿长得并不好,有些参差不齐,颜色暗淡,缺少健康的色彩,带着贫血症患者牙齿上常见的奇怪的半透明的特征。他的躯体有点虚弱,看上去有点病态,阿申巴赫想他也许不会活太久。他根本没有注意为什么这么想时,自己会有一种愉悦的感觉。
下午,他在房间里消磨了两个小时,然后乘小汽艇穿过散发着臭味的礁湖去威尼斯。他到达了圣马科广场,在那里喝了会儿茶,然后按照在当地的日程安排,步行穿过这个城市。但是,就是这次散步使他的情绪发生突变,他完全改变了最初的决定。
街巷里感到令人压抑的闷热,空气沉闷,难闻的气味从公寓里、店铺里、餐馆里散发出来,热油味、香水味和其他更多的味道混杂在一起,烟雾腾腾,无法散逸。香烟味悬在空中,好久才能慢慢散开。狭窄小巷里熙熙攘攘、推搡着的人群使这位散步者焦躁不安,什么也引不起他的兴趣。他走得越多,越是心烦意乱,这可能是由于海风和热风以及由此而带来的激动和疲惫造成的。他浑身流着汗,感到非常难受,眼睛也不听使唤,胸口发闷,浑身发烧一样,一股热血涌上额头。他急忙逃离拥挤不堪的商业区,穿过好几座桥,到达了贫民区:乞丐们纠缠着他,河道里发出的臭气几乎让他窒息。终于,他来到了中心一个僻静的地方,这是一个被人遗忘的充满神话故事的地方。他在喷泉旁休息了一会儿,擦干额头的汗,马上意识到自己非得到另外的地方不可。
他再一次意识到,这座城市的那种气候对于他的健康来说是非常不利的,而且这种情况永远不会变化。硬要在这里坚持下去看上去并不明智,风向是否会变化也无法知晓,因此,必须马上作出决定。马上回家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那边,不论是夏天还是冬天,都不是他适合的住处。
但不是只有威尼斯有海洋和沙滩,其他的地方也可以找到,而且没有臭气熏天的礁湖和热浪逼人的烟雾。他记起离德里雅斯特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的海滨旅游胜地,很多人都曾称赞过这个地方。为什么不去那里呢?
现在就走,仍然值得再换一个地方。他主意已定,便站了起来。在附近的码头,他乘坐贡多拉穿过曲折的河道,经过用大理石雕成的两侧刻有狮子图案的华丽阳台下面,绕过一些滑溜溜的墙角又沿着凄凉的宫殿群划过,驶向了圣马科广场。所有的这些景象都倒映在脏兮兮的水中。船夫为了从饰带和玻璃制造商那里得到小费,带着他一会儿在这里停下来,一会儿在那儿停下来,诱使他上岸观光,买些小东西。这种奇怪的威尼斯之游因为没落女王唯利是图的精神而失去了魅力,他的心马上冷了下来。
回到宾馆后,他告诉办公室职员,因为某些意想不到的事情,他必须明天一早离开。职员对此深表遗憾,把他的账目一一算清。他吃完晚饭,在后面阳台上读了读杂志,度过了温和的一晚。上床休息前,他把第二天要带的行李全部准备妥当了。
因为想到马上就要离开,他睡得并不是很好。第二天早上,当他打开窗户时,天空依旧一片阴霾,但空气似乎清新些了——就在这时,他开始有点后悔了。他匆匆宣布动身不是操之过急、有些失策吗?难道不是因为当时身体欠佳、心神恍惚所造成的后果吗?如果他能稍稍再忍耐一下,如果他能再努力尝试着适应威尼斯的气候,或者静待天气好转,那么现在就能和昨天一样,在海滩上度过这个早晨,不必为动身的事劳累忙碌、浪费时间了。但已经太晚了。现在他不得不继续渴望着他昨天曾渴望的东西。他穿好衣服,八点钟时下楼吃早饭。
走进餐厅时,里面依然没有一个人。当他坐着等饭时,零零散散地来了一些人。就在喝茶的时候,波兰女孩和她们的女教师走了进来。她们表情严肃,精神饱满,但眼皮仍然因为睡眠而发红。她们走到了角落里的桌子旁。接着,门房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帽子,提醒他该走了。汽车等在外面,把他和其他旅客送到伊克塞尔斯奥饭店,从那里,客人可以乘汽艇穿过私人运河到达车站。时间很紧,但阿申巴赫却不以为然,离火车出发还有一个多小时。他很不喜欢旅馆过早催促客人离开的这种习惯,告诉门房他要安静地吃完早饭。那个人迟疑地退了出去,五分钟后又出现了。汽车不能再等了。阿申巴赫激动地回答,就让它走吧,不过把箱子带上。他自己可以到时乘公共汽艇过去,什么时候出发这件事让他自己来决定。服务员欠着身子离开了。阿申巴赫终于摆脱了服务员的烦人的劝告,从容不迫地吃完饭,还从侍者那里要了份报纸读了读。
时间确实太紧张了,他终于站了起来,正在这时,塔齐奥穿过玻璃门走了进来。他直接向家人坐的桌子旁走过去,正好与阿申巴赫相遇。在这位灰白头发的人面前,他垂下了眼睛,以他惯有的优雅风度抬起头来,温柔地看了看他,走了过去。“再会,塔齐奥!”阿申巴赫想,“时间太短促了。”他一反常态,撅起嘴唇,补充了一句:“上帝保佑你!”接着,他起身离开,递给侍者小费,与那位穿法国式双排扣长礼服的经理告别,徒步离开饭店。他像来时一样,穿过贯穿小岛的开满白色鲜花的林荫道,来到了汽艇码头,侍者跟在他后面,拎着手提包。他到达码头,上了船,坐了下来,接下来的就是满带着遗憾的冒险旅行。
航路是他所熟悉的:穿过礁湖,路过圣马科,一直驶向大运河。阿申巴赫坐在船头的圆凳椅上,手臂倚着栏杆,用手挡在眼睛上方,以避开刺目的阳光。市政公园在他的眼前掠过,不一会儿,仪态万方的广场又展现在前面,然后渐渐远去;接着一排排宫殿式的屋宇出现在眼前,河道转向时,里亚尔多灿烂夺目的大理石桥拱就映入眼帘。阿申巴赫出神地望着,胸口感到一阵绞痛。使他迫不及待地想离开的威尼斯的空气以及海洋和沼泽隐隐散发出的腐臭气味,现在又让他依依不舍,他略带痛苦地深深地呼吸着这里的空气。难道他过去不知道也不曾体会到,自己是多么怀恋威尼斯的一切景物?今天早晨,他只是对自己的决定的正确性稍感遗憾,略作怀疑,而现在,他却是心情绝望、心痛欲裂,以致泪水涟涟。他责问自己,过去为什么没有预见到这种情况呢?显然,看上去让他耿耿于怀甚至无法忍受的是他担心再也无法见到威尼斯了,这一次可能是永别。由于他两度感到这个城市对自己的健康无益,每次都不得不匆忙离开,他就应当认为这是一个不应该住的地方,他无福消受,因此,再次返回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他甚至觉得,如果现在离开,自尊和蔑视会让他不愿意再次看到这个城市。在这里,他已经有两次身体不支了,精神上的渴望与身体素质的差异引起了这位年长者异常激烈的思想斗争。他认为体力不济是十分丢脸的事,无论如何要置之度外,同时,他也不理解为什么昨天竟能处之泰然,没有感觉到犹豫。
这时,汽艇快到火车站了,他忧愁烦闷,不知所措,到后来甚至有点困惑混乱了。对于这位饱受煎熬的人来说,离开看上去是不可能的,但留下来也有点强人所难。在两种选择的挣扎当中,他痛苦地走进车站。
那时,已经相当晚了,如果他想搭上火车的话,一分钟也不能耽误了。
他急忙买了张票,在拥挤的候车室里寻找刚才的门房。这个人终于出现了,告诉他大箱子已经被运走了。已经运走了?是的,确实运走了,运到科摩了。运到科摩?经过一番焦急的你问我答,问的人怒气冲冲,答的人羞怯尴尬,终于弄明白这只箱子在伊克赛尔斯奥宾馆和其他箱子放在一起,被送到完全错误的方向了。
在听到这个消息后,阿申巴赫发现想要保持正常的神态很困难。实际上,他兴奋得难以置信,简直欣喜若狂,胸口一阵痉挛。门房急忙去查询,看是否能把箱子追回来,但不出所料,他空手而归。于是,阿申巴赫宣称如果没有这只箱子,他就不会离开,所以他要返回宾馆等待这件行李送到那儿。汽艇还在车站外面等着吗?门房说是的。他用流利的当地语言找售票员把买好的票退了回去,并发誓说一定要打电报去催,要不惜一切代价把箱子追回来。就这样奇怪,到达车站二十分钟后,他又再次回到返回利多的大运河了。
这是多么奇异、令人不可思议、有点尴尬而又富有戏剧性的梦一般的经历啊!他本来怀着极其沉痛的心情与这些地方永别,但命运弄人,在一个小时内,他居然又将再次看到它们!疾驰的小艇在贡多拉与汽船之间巧妙灵活地转着舵,变换着航向,像箭一样向目的地飞去,海浪在船头激起一阵阵泡沫;而此时,它的乘客表面上生气,实际上却像一个逃学的孩子,竭力掩饰内心的慌乱与激动。不时地,他仍然为自己再没有这么及时的不幸遭遇暗自失笑,确实,任何幸运儿也不会有这样的好运气。他对自己说,到时候,只要解释一下,然后勇敢地面对惊愕的表情,就万事大吉了。于是,一场意外避免了,一个严重的错误被纠正了,而他本来以为抛诸身后的一切又如他所愿再次展现在他的面前……难道飞快的航速欺骗了他,还是现在确实风转向了,正从海上吹过来?
海浪拍打着狭窄的运河两旁的混凝土堤岸,这条运河穿过小岛一直通到伊克塞尔斯奥宾馆。一辆公共汽车正在等着这位返回来的客人,然后通过波浪起伏的大海上面的一条路,将他送到圣莫里兹饭店。那个小胡子经理跑下台阶来迎接他。
经理对这次意外的差错低声下气地向他道歉,并称他本人和饭店管理部门对发生这样的事感到非常难过,同时还赞扬阿申巴赫,说他决定留在这里等行李送回是多么英明。当然,由于他以前的房里已有客人,所以酒店为他准备了另外一个房间,和之前的一样好。“你的运气不太好,先生。”在他坐电梯上楼时,开电梯的瑞士人微笑着对他说。就这样,我们这位准备溜走的人又在房间里歇下来,这间房间的方位景观与家具摆设跟上次那间几乎没有什么两样。
这是一个奇怪的上午,混乱的情形让他感到精疲力竭,失去了活力,于是,他把手提包里的东西又在房间里布置好,在靠开着的窗户边上的扶手椅子上坐了下来。海面上呈现一片淡绿色,空气看起来越来越稀薄,闻起来更加清新了,在小船和小屋的点缀下,海滩上显得色彩缤纷,尽管天空看上去仍然灰沉沉的。阿申巴赫把手放在大腿上,眺望着外面的景色,为能够返回感到高兴不已,但对于自己的变化无常甚至不清楚自己的意图感到有点困惑不解。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休息了大约一个小时,恍恍惚惚地不知想些什么。中午时,他看到了塔齐奥。他穿着那件条纹海军服,胸口扎着一个红结,从海滩那边跑过来,经过木板路返回宾馆。
阿申巴赫甚至还没有真正看清楚,就一下子认出他来了,暗自想着这样的话:“看,塔齐奥,你又在这儿了!”但就在这一瞬间,他觉得不应该这么随便地问候,面对着内心真实的想法,他应该保持沉默——他觉着热血沸腾,内心悲喜交加,马上意识到只是因为塔齐奥,这次离别才那样费力和沉重。
他居高临下地坐在那里,沉默无语,省察自己的内心,没有人能看到他。他表情活跃起来,眉飞色舞,笑逐颜开,真切而富有生气。接着,他抬起头,举起本来垂在椅子扶手上的两只胳膊,两掌向前,做了一个慢腾腾的圆形动作,好像打开并伸展手臂一样。这是一种欣然欢迎的姿态,一种平心静气接受一切的姿态。
现在,太阳神每天驾着灼热的战车在天空中驰骋,黄色的光晕总是伴随着袭来的东风。在波浪起伏、宁静而浩瀚的海面上,闪耀着一片丝绸式的白光。沙滩变得滚烫。在闪着银白色霞光的蔚蓝苍穹下,一张张铁锈色的帆布在海滩的小屋面前伸展开,在它们提供的阴凉地里,人们度过了早上的时光。不过,晚间的风光也旖旎动人,公园的花草树木散发出阵阵清香,天上繁星点点,闪烁着光芒,夜幕笼罩着海面,海水微微激起了浪潮,发出幽幽的低语声,与人的心灵倾心交谈,令人心醉。
这样的夜晚,预示着明天准是个阳光灿烂、可以悠闲消受的好日子,在这样的日子里,肯定会有许多纵情游乐的好机会。
由于这样一个及时的意外而留在这里的这位客人清楚地知道,等待失物领回不是他不想离开的原因。在两天的时间里,他不得不忍受着随身用品短缺带来的种种不便,不得不穿着旅行装到大厅里吃饭。后来,那只丢失的箱子终于又放到了他的房间里,他把箱子里的东西都清理出来,塞进了所有的衣柜和抽屉,决定在这里待下去,至于待多少时间还没有确定。想到可以穿着丝绸衬衫在海滩上消闲,晚饭时可以穿合适的衣服在餐桌旁露面,他感到异常高兴。
这种舒适而有规律的生活深深吸引了他,这种恬静安闲而生机勃勃的生活方式使他惊异无比。事实上,在南部海滩上讲究的海滨生活与风光秀丽的城市的舒适安逸结合在一起,使这一切都那么引人入胜,待在这里真是太好了!阿申巴赫并不喜欢这种乐事。不论花费时间参加聚会或到什么休闲场合,他的内心总得不到安宁,没有多久,他就会返回写作,继续每天不可或缺的神圣事业,在他年轻时尤其如此。只有这个地方能够让他放松身心、平缓意志,让他感到快乐。
有几次,当早晨在帐篷里假寐,或者在温暖芳香的夜晚靠在柔软的贡多拉坐垫上,在繁星点点的夜空下从圣马科广场摆渡回利多,看着灿烂的灯火消逝,听着悠扬的小夜曲旋律渐渐沉寂,他总会想起他的山乡别墅,他夏季写作的住所。那里,云层在花园中穿过甚至笼罩了地面,可怕的雷鸣暴风熄灭了屋中的灯光,他喂养的乌鸦吓得跳到枞树的树梢上去。相比之下,他现在多么舒畅,仿佛置身于极乐世界,这里没有雪,没有冬天,没有暴风雨,也没有洪水,只有海洋之神俄西阿那斯送出的柔和的凉风。每天都在悠闲中自由自在地度过,不用操心,不用挣扎奋斗,只有阳光和节日。
阿申巴赫经常见到塔齐奥这个孩子。他们在狭小的天地里活动,每天生活几乎千篇一律,因此,他在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里都能接近这个引人注意的孩子,即便见不到也只是很短的时间。他到处都能看到他,遇见他:在旅馆第一层的房间里,在往返于威尼斯城凉爽的船上,在圣马科广场上,如果运气好的话,还会在其他一些进进出出的场合中见到他。
不过,海滩早晨的时刻是他比较有规律能见到他的时候,在这里,他有较多机会愉快地、虔诚地欣赏和研究这个漂亮优美的形象。这种可以预见的快乐,这些每天都能反复享受到的幸运的环境让他愈发感到留在这里的可贵,在他看来,每天都是令人愉快的日子。
他起得很早,像平常急于做什么工作一样。太阳刚刚升起,光线仍然很柔和,在清晨朦胧的海面上,泛起了一片耀眼的白光,此时,他已经比其他人都早得出现在海滩上。他愉快地向看门人致意,又向为他准备小屋、安置帐篷、把家具放到露台上的赤脚老头问好,然后坐下来休息。
接下来的三四个小时属于他自己,他在那里目睹着太阳冉冉升起,发挥出可怕的能量,在这个过程中,海水的蓝色也越来越深,他可以密切地注视着塔齐奥。
他看到塔齐奥有时从左边沿海岸走过来,有时从小屋中间走出来,有时他又会吃惊地发现自己错过了看他到来的过程,因为那个孩子早已经在那里了。他穿着一件蓝白相间的游泳衣,这是他在海滩上唯一穿的一件衣服,此时,他像往常一样开始在沙滩上玩堆沙堡的游戏——这是一种甜蜜空虚、闲散不定的生活,玩耍,休息,闲逛,涉水,挖沙,捉鱼,躺卧,游泳。露台上的妇人们守望着他,不时用女高音喊着他的名字:“塔齐奥!塔齐奥!”听到这个声音,他就会晃动着手臂向她们跑来,告诉她们自己的经历,向她们展示自己的所见所闻和收获:像是蚌类、海马、水母,还有横爬的小龙虾等。阿申巴赫一点儿也不明白他说的话,可能他说的只是一些最普通的家常话,尽管如此,在他听来仍是一窍不通、不知所云。不过,这个男孩发出的异国的音调像音乐一样悦耳动人,烈日在他身上挥洒着无尽的光辉甚至远处雄伟的海洋也成了这个男孩的背景。
不久,这位旁观者已经熟悉了这个复杂身体的每一个线条和姿态,尽管如此,每天看到这个熟悉而美丽的面容时,他总是能感受到新的欢愉,无法停止对于美的赞叹,无法停止这种柔美的感官享受。有一次,这个男孩被叫去迎接一位客人,这个客人正在小屋里和妇人们待在一起。孩子从那边跑过来,可能身上仍然滴着水,他摇了摇卷发,摊开了手,一条腿支地,另一只脚踮着脚尖儿。他看上去有点紧张,转动身子时姿态非常优美,羞涩娇媚,看上去对于自己崇高的职责非常满足。有时他躺在沙地上,浴巾围在胸前,轮廓分明的手臂支住下巴。那个叫“亚斯胡”的孩子蹲在他身旁,和他唧唧喳喳地说着话。没有什么比这个美少年和这个谦卑的下属和仆人说话时呈现在眼睛和嘴唇的神采飞扬的笑容更吸引人了。有时,他远离同伴或家人,独自一人站在沙滩上,这时离阿申巴赫很近。他身体笔直,两手抱着脖子,慢慢地来回摆动着脚上的足球,出神地望着蔚蓝的大海,完全不顾一些小浪花拍湿了他的双脚。他那蜜色的头发轻柔地抚摸着太阳穴和脖子,太阳照在上脊椎的汗毛上,呈现一片金黄色;细致雕刻的身形、匀称的胸部在贴身的游泳衣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美丽;他的腋窝仍然光秃秃的,像雕像一样,膝踝光亮剔透,蓝色的静脉清晰可见,好像他的躯体是用某种透明的物质做成的。这个年轻而完美的修长形体上,体现出多么高的教养和深邃精密的思想!这背后需要多么严谨坚强的意志和纯洁的心灵,才能够把这么神圣的作品献给世人——难道艺术家不知道吗?他自己不也是这样吗?当他费尽心血、倾尽全力把灵魂深处所见到的精微形象在语言的大理石上刻画出来,然后把这种形象当成是“智慧美”的榜样和化身奉献给人类时,不也是这样一种力量在推动着他吗?
榜样和化身!他望着蓝色海边的高贵身影,欣喜若狂地相信他已经拥抱着美本身,这一形象是上帝构思的产物,是寓于人类心灵的纯洁完美的形象,是值得尊崇的人类形象和画像。这是一种自我陶醉、毫不迟疑甚至有点贪婪的陶醉,这位艺术家很乐于接受这种想法。他的思绪在飞,他的知识在澎湃涌动,他的记忆中甚至浮起了从接受教育的青年时代一直保持到现在但从来没有爆发出来的原始想法。书里不是说过,太阳会把我注意力从理智引向感官吗?书里说,太阳使理智和记忆混乱迷失,使人的灵魂因为纯粹的快乐和执着眷恋它所照射的最美丽的物体而忘乎所以、迷失方向:是的,它只有借助于某个物体,才有可能达到更高的境界。爱神模仿数学家,为了把抽象的概念传授给迟钝的孩子,必须借助于具体的的模型:上帝也采用这种方式,为了向我们展示其伟大,利用年轻人的形体和肤色,使概念上的东西可视化,引起人们对美的反思,使我们在看到后既满怀忧伤又燃起希望之火。
这就是这位快乐的人当时的想法,也是他的感受。置身于海浪声外的快乐的白日梦和灿烂的阳光在他的眼前逐渐成形:那是离雅典城墙不远的老悬铃树,一个神圣的地方,绿树成荫,樱桃树的香气扑鼻;为了纪念居于山林水泽的仙女和河神阿基琉斯而立起了许多神像,供奉着祭品。在枝丛茂密的大树脚下,一条清澈的小溪汩汩地从光滑的鹅卵石上流过,蟋蟀在唧唧叫着。在缓缓起伏的草地上斜靠着两个人,炽热的阳光照不到这里:一个老年人,一个年轻人;一个丑陋,一个俊美;一个智慧,一个和蔼可亲。这是苏格拉底用幽默轻松的话语,循循善诱地就德行和情欲方面的问题教导和启迪斐多。他告诉对方那个看到了永恒之美的形象的人所遭遇的煎熬;谈起了邪恶的、不敬神的人无法看到隐藏在图像后的美,也不会有崇敬的心理;他谈到了品德高尚的人看到面前完美的形象时,会产生一种诚惶诚恐的感觉,谈起他如何震惊,几乎不敢正视,谈起如果世上其他人不认为他愚蠢的话,他会如何敬仰像上帝一样美丽的人。他补充道:“因为只有美既可爱又能看得到。注意,这是我们的感官能够获得和感受到智慧的唯一方法。否则,如果神性、理智、德行和真理等都能像这样通过感官表现出来,我们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难道我们不会在爱情的烈焰面前活活烧死,像以前塞墨勒在宙斯面前那样?由此看来,美是感受者通向灵性的一种途径,不过这只是一个途径、一种手段而已,我的小斐多……”接着,这个老练的求爱者谈到其中的真谛:求爱的人比被爱的人更加神圣,因为上帝站在求爱的人那儿,不站在被爱的人那儿。这也许是迄今最富于情意、最诙谐的一种想法,它是世上所有七情六欲的诙谐幽默和潜在乐趣的源泉。
思想和情感、情感和思想能够完全融为一体,这是作家的快乐。当时,这位孤寂的作家就处于冲动的思想和精确的情感中。换句话说,当心灵服服贴贴地拜倒在“美”的面前时,大自然也欣喜若狂。爱神喜欢闲散自在,也是为了悠闲自在被创造出来。但在这样一种状况下,这个折磨人的想法让他产生了创作的冲动,而创作的动机是什么则无关紧要。
当时,知识界正围绕着文化及其趣味的一些重大问题掀起一场争论,这位旅行者也获悉了这个消息,因而产生了创作的灵感。这个主题是他所熟悉的,他产生了一股不可抗拒的冲动,渴望用优美的文字把这个主题透彻地表达出来。他想在塔齐奥面前写,把这个男孩的体态作为模特儿,文笔也应当与这个对他来说非常神圣的少年躯体的线条保持一致。他要把他的美带入知识界,就像苍鹰一样的宙斯把牧人盖尼米德带到太空里一样。文字的快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温柔甜蜜,他也从来没有感觉到字里行间会像现在这样情意绵绵,闪耀着爱的光辉。就是现在,他坐在帆布帐篷下,观察着自己的偶像,开始倾心耕耘那篇小品文——这篇一页半的优美散文,言语诚恳、简洁高雅、情意绵绵,肯定在短时间内会引起许多读者赞叹,并为之倾倒。世人只知道他这篇文章写得漂亮,并不知道它是在什么情况下产生的,因为一旦了解了艺术家灵感的源泉,他们往往会大惊小怪、困惑混乱,这只会使优秀的作品失去诱人的感染力。多么奇怪的时刻啊!多么奇怪的心力交瘁的创作活动啊!多么奇怪的灵魂与肉体的交流啊!当阿申巴赫放下作品离开海滩时,他感到精疲力竭甚至觉得整个身子垮了,好像做了一件不可告人的放荡事,受到了良心的谴责。
第二天早晨,正要离开旅馆时,他看到塔齐奥已经一个人向海边走去。这时,阿申巴赫萌生了一个念头,他希望利用这个机会和他结识,和他交谈,同时自然地欣赏他的神态和回答。因为这个少年不知不觉中左右了他的情绪,成为创作灵感的源泉。这位美少年慢悠悠地溜达着,很容易就能追上,于是阿申巴赫加紧了脚步。他在小屋后面的木板路赶上了他,正想把手搭到他的脑袋或肩膀上用法语说几句话时:或许由于跑路太急,他突然觉得心脏跳到了嗓子眼儿,气喘吁吁,只能用颤抖的声音和他交谈。他迟疑了一下,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突然又担心自己在他身后走了太久,害怕已经引起他的注意。他又试了一次,但还是失败了,于是便放弃了打算,垂头丧气地从他身边走过。
太迟了!当时他想。太迟了!但真的太迟了吗?要不是他刚才迟疑了一下,他本来满可以到达轻松愉快和幸福快乐的彼岸,也会使头脑清醒起来,治愈他的心结。唯一的可能是,他不想清醒,深陷在想入非非的自我陶醉中了。谁能揭开艺术家的内心感受和外在表现之谜呢?谁能理解艺术家这种能够将作为基础的自律与放纵的两种秉性根深蒂固地融为一体呢?因为拒绝清醒地认识现实,就是放纵的表现。阿申巴赫并不再想作自我批判。他这个年纪的情趣和精神状态、自尊、成熟程度以及后期的单纯,都使他不愿静下来剖析自己的动机,也不愿确定究竟是什么妨碍他的行动——是良心不安呢,还是软弱,没有勇气。他惶惶不安,怕有人会注意到他的这种冲动以及后来的行动未遂,他担心遭到别人的奚落。另外,他不禁对自己滑稽而讨厌的恐惧哑然失笑。“狼狈害怕得像一只在战斗中折断翅膀的公鸡。”他想,“这一定是神的意志,使我们一看到美色就心神涣散,把我们的渴望像这样给压下去……”他细细玩味着自己的思想,觉得自己还是太高傲了,不愿意承认有这种恐惧情绪。
后来,他不再去在意给自己定出的休息日期甚至也没有回家的想法。
他通过写作获得了大量钱财。他唯一关心的是那家波兰人会不会离开。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从饭店的理发师那里打听到这家人是在阿申巴赫到这里前不久才来的。太阳把他的脸和手晒得黑黝黝的,海边含盐的空气也使他的情绪更加振奋。本来,他一向是惯于把睡眠、食物或大自然所赋予他的活力完全投入到创作活动中去,可现在呢,日光、休息和海风大大增强了他的体质,而他却把这一切都漫无节制地花在冥想和情思上面了。
他的睡眠时间很少,每天都始终如一地快乐过去,夜晚将每个白天分隔开来,不过夜间短促,他的内心既有失落也有对明天期盼的快乐。
他很早就睡,因为九点钟时,塔齐奥就会从视野中消失,对他来说一天已结束了。但在第二天黎明时分,一阵心悸会把他惊醒,他会马上想起那天的冒险,便再也没有心思躺在枕边,于是一跃而起,轻松地穿上衣服,迎着清晨袭人的寒气,坐在敞开的窗户边,静静等待太阳的升起。
那天惊心动魄的经历,装满了他的灵魂,这种投入和渴望由于睡眠而显得尤为神圣。此刻,天空、地面和海水还笼罩在黎明前玻璃般的苍白中,一颗孤独的星星还在太空中若隐若现。不过,从远处吹来一阵清风,那是厄俄斯离开丈夫起床,黎明时最初出现的一条条柔美的淡红色霞光已在天空和海面的尽头升起,这预示着创作的激情。诱骗青年的女神悄悄地走近了,她夺走了克雷多斯和西发洛斯的心,而且还全然不顾奥林匹斯山神的嫉妒,享受着英俊的奥利安的爱情。天际呈现出一片玫瑰色,焕发出无法形容的迷人的华光,一朵朵初生的云彩被霞光笼罩,有点模糊不清,看上去像是半透明的,飘浮在玫瑰色与淡蓝色的薄雾中,像一个个伫立在旁的丘比特爱神。海面上泛起一阵紫色的光,似乎在滚滚的海浪上面翻腾;金色的长矛突然飞上高空,熹微的曙光已变成耀眼的光芒,炽热的光芒升起来了,终于,太阳神驾着疾驰的骏马,在大地上冉冉升起。太阳的光芒让这个孤独坐着的人眼睛花了,他闭上眼睛,让阳光吻着他的眼睑。本来在他一丝不苟的生活中已经磨灭的内心快乐的需求,现在又奇迹般地回来了,并涌上心头——他在茫然而困惑的微笑中认出了它们。他沉思冥想,嘴唇慢吞吞地吟出一个名字;他仍然微笑着,脸朝上,双手交叠地放在膝盖上,又坐在安乐椅里睡着了。
这天一开始就热气腾腾,像节日一般,而从一整天来看,也非常欢乐,充满了神话般的色彩。黎明时不知从何处吹来了一阵清风,像神圣的耳语一般在他鬓角与耳畔抚过。一簇簇羽毛般的白云在天空飘浮着,像天神放牧的羊群。风越来越大,波塞冬的马儿正在飞驰,上帝的公牛也低垂着牛角,咆哮着、腾跃着。更远处的海滩上,波浪像山羊一样扑腾着,在峻峭的岩石间翻腾。在这位神魂颠倒的作家周围,尽是潘神的神奇动物,他的心沉浸在梦幻般的奇思妙想里。有好几次,当夕阳沉落在威尼斯后面时,他坐在公园里的一条长凳上呆呆地瞧着塔齐奥,这个少年正穿着一身白衣服,系着彩色腰带,在平整的沙砾场院中活动着。这时,他认为自己看到的不是塔齐奥,而是许亚辛瑟斯,因为两个神同时爱着他,他不得不选择死亡。不错,他体会到塞非拉斯对情敌阿波罗怀有的痛苦的嫉妒滋味,当时这位情敌忘记了神谕,忘记了弓和竖琴,终日和那位美少年一起玩乐。他看到了一个满含着痛苦的嫉妒的铁饼掷在那个可爱的头颅上,当时他也吓得面如土色,把那个打伤了的身体抱在怀里,同时又看到一朵鲜花在甜蜜的血液里绽放,悔恨不已……
当两个人只是凭眼睛相识时:他们每天甚至每小时相遇;当两个人由于道德习俗或古怪想法而表面上装作漠不关心时,没有什么比这两个人的关系更加奇怪和令人尴尬了。他们怀着过分紧张和被压抑的好奇心,想和对方交流,却又违背常理地故意控制住自己,由此产生了歇斯底里的不满足的情绪,也产生了一种紧张的敬意。因为在一个人不能对对方作出正确的判断时,他总是爱慕和尊敬这个人,这种渴望,就是彼此还缺乏了解的证明。
阿申巴赫与塔齐奥之间必然已经开始了某种关系或者友谊,因为这位长者已欣然觉察到对方对他无微不至的关注并不是完全无动于衷的。
比如说,现在这位美少年早晨来到海滩时,已不再像过去那样沿小屋后面的木板路,而是顺着前面那条路,沿沙滩缓缓地踱过来,经过阿申巴赫搭帐篷的地方——有时还不必要地挨过他的身边,几乎从他的桌子或椅子前面擦过——然后再回到自己的屋子里。究竟是什么让他这样做呢?难道有什么超然的魅力或魔力在吸引着这个天真无邪的少年吗?每天,阿申巴赫都期待着塔齐奥的出现,有时,当塔齐奥真的露面时,他却假装忙着干别的事儿,丝毫不去注意这位打身边过去的美少年。但有时,他们也会目光相接,这时,两个人总是表现得很严肃。长者违背自己的内心激动的情绪,尽量表现得有教养、有威严;但塔齐奥的眼睛却流露出一种质询,一种沉思的质问。他踌躇不前,低头瞧着地面,然后又优雅地仰起头来;经过时,他举止中的某些东西似乎在表明只是因为良好教养的羁绊,他才没有回头张望。
不过有一天晚上,情况有些异样。晚饭时,大餐厅里没有见到波兰孩子和家庭女教师的影子,阿申巴赫有点惊惶失措。晚饭后,他穿着夜礼服、戴着草帽,径直走到饭店门口的台阶下散步,一边担心着他们的行踪。突然,在弧光灯的灯光下,他看到了修女般的姐姐们和女教师,塔齐奥跟在她们身后大约四步远的地方。显然,他们刚从汽船码头过来,由于某种原因在城里吃了晚饭。水面上大概有点凉,塔齐奥穿的是有金色钮扣的深蓝色水手外套,头上戴着一顶相配的帽子。太阳和海风并没有伤害到他,他的皮肤依然像当初一样呈现出大理石般的微黄色;不过今天他比平时显得更加苍白,可能是因为天气较凉,也可能是因为灯光发出的惨白的光线照射的缘故。他两道匀称的眉毛更具特色,黑瞳瞳的眼睛炯炯有神。此时,他看上去更漂亮了,难以用语言形容这种美。这时,阿申巴赫再次感到痛苦万分:因为他只能对这种美进行赞美,却无法用恰当的语言描述出来。
他没有想到这个可贵的形象出现在眼前,来得出其不意,因而来不及使自己恢复镇定和高贵的姿态。当他的目光与失而复得的塔齐奥的目光相遇时,他的脸上流露出来快乐、惊喜和赞美之情——正好在这一瞬间,塔齐奥微微一笑:他朝着阿申巴赫微笑,笑得那么亲密、可爱,那么坦率,微笑时嘴唇微微地张开。这是那喀索斯的微笑,他在反光的水面上俯下身子,向水中映出的自己美丽的形象张开手臂,笑得那么深沉,那么迷人,那么韵味无穷。那喀索斯稍稍撅起嘴,想去吻自己水影中娇丽的嘴唇,媚态横生,好奇困惑,又有几分心神不定,似乎被完全地迷住了。
看到这个微笑,阿申巴赫像收到不幸的礼物似的匆匆转身走了。他非常激动,浑身打战,以至于不得不从台阶和前花园的灯光中溜走,急匆匆地向后面的花园中走去。他莫名其妙地动起肝火来,心底里迸出柔情脉脉的责怪声:“你怎么能够那样笑!没有人可以那样笑!”他一屁股坐在一条长凳上,惶惶然呼吸着草木花卉夜间散发出的阵阵清香,然后向后靠在凳背上,垂下双臂,全身一阵阵地战栗着。这时,他悄声默念着人们热恋和渴想时的陈词滥调——在这种场合下,这种调子是难以想象的、荒唐的、愚蠢可笑的,但即使是说“我爱你!”也是神圣的、庄严的。
在古斯塔夫·冯·阿申巴赫住在利多的第四个星期,他发现周围世界发生了一些令人不安的变化。首先,他觉得尽管最好的季节已经到来,但旅馆里的客人不是多了,而是少了,特别是德国人似乎从他身边销声匿迹了,因而无论在餐桌上或海滩上,最后只听到外国人的声音。有一天,在理发师那儿——现在他经常去那里——他听到一句话,不免怔了一下。
理发师谈起一家德国人只在这儿待上几天就动身回去,接着又用逢迎的口气说:“但,先生,您不会害怕瘟疫。您肯定会留在这儿吧?”阿申巴赫直愣愣地看着他。“瘟疫?”他重复了一句。那位多嘴多舌的人顿时一言不发,忙着干活,装作没有听到这个问题。当阿申巴赫逼着要他说时,他说他什么也不知道,然后设法把这个尴尬的话题岔开了。
这时已经是正午。午饭之后,阿申巴赫在炎炎的烈日下乘船到威尼斯去,一路风平浪静。他被迷恋驱使着跟随波兰姊弟。看到他们跟着女教师一起向汽艇码头走去,于是他也跟了上去。在圣马科广场,他没有见到自己的偶像。但当他坐在广场阴凉处的一张铁脚圆桌子旁喝茶时,他突然闻到空气中有一股特别的气味。这几天来,空气中似乎一直弥漫着这种气味,他一直没有去注意它。这是一种令人难受的香味,令人想起疾病、伤痛或者可疑的卫生状况。他嗅了又嗅,焦虑地辨别出这是什么。喝完茶后,他就离开了教堂对面的广场。在狭窄的街巷里,这种气味更加浓重。街头巷尾都贴满了告示,警告居民说,由于在此盛夏季节有某些肠胃疾病流行,不要饮用运河里的水,也不要吃牡蛎及其他贝类。
这一公告的措辞虽然委婉,但意思却很明显。一群群本地人一言不发地站在桥上、广场上,阿申巴赫在他们当中穿行,注视、聆听、思考着。他向一位倚在商店的门上的店主询问这令人难受的气味的由来,店门两旁放着珊瑚项链和人造紫水晶之类的饰物。那人先用阴沉的目光打量着他,接着就变得活跃起来。“亲爱的先生,这纯粹是一种预防性措施罢了!”他做了一个手势说,“这是警察局的命令,我们不得不听。气候闷热,热风对健康不利。总之一句话,您知道,这也许是一种过分的防范措施……”阿申巴赫向他表示了谢意,然后继续往前走。在返回利多的汽船上,他也察觉到了消毒剂的气味。一回到饭店,他马上在大厅里埋头翻阅起各种报纸。在外文报纸里,他看不到什么消息。在德国报纸里却刊登一些疫病的流言,还举出了统计数据,然后是官方的否认,但这种否认的动机令人怀疑。这就解释了德国人和奥地利人离开这里的理由。其他国家的人们显然对此还一无所知,对此漠不关心,依旧泰然自若。“这事应当保守秘密!”阿申巴赫兴奋地想,把报纸扔回到桌子上。“对这件事要保密,不能声张!”但同时他觉得很开心——为外部世界将要遭遇的各种险境而暗自高兴。因为激情像罪恶一样,与既定秩序和千篇一律、平淡而舒适的生活不能共存;它欢迎对于平庸社会结构的一切削弱瓦解以及世界上各种混乱和苦难,因为它确信能够从中获益。因此,在威尼斯肮脏的小巷里所发生的可怕事情成为他内心的秘密,阿申巴赫对于这种掩盖有一种阴郁的满足感。因为这个陷入情网的人不担心别的,只是担心塔齐奥会离开,同时还惊异地意识到,如果塔奇奥离开了他的视线,他将无法生存。
最近,他已不再满足于按照偶然或每天的固定时间来亲近和见到这位少年了。他开始尾随着他,追逐着他的脚步。例如星期天,波兰人一家从来不会出现在海滩上,他猜想他们准是到圣马科广场参观集会了,于是急急忙忙赶到那边。他从炎热的广场上一直来到暗沉沉的教堂,看到心上人正在祈祷。于是他站在后面不平坦的拼花地面上,和一些跪在那里喃喃祈祷的、画着十字的信徒们混杂在一起。教堂的结构是东方式的,富丽堂皇,让阿申巴赫眼花缭乱。前面,一个穿法衣的神甫正挥动着神器,念念有词地诵起经来。香雾四处飘散,在神坛上摇曳不定的烛光里缭绕,祭坛上浓郁的香气似乎与另一种气味微微混在一起——就是那个患病的城市散发出的气味。但透过香雾和火光,阿申巴赫看到那个优美的造物回过头来找寻他,终于也见到了他。
当人群从教堂出来,走到阳光灿烂、鸽子成群的广场里时,这个入迷的人却躲了起来。他眼看着波兰人一家离开教堂,看到姊弟们彬彬有礼地向母亲告别,之后母亲转身沿小市场回到宾馆。他也看到这位英俊的小伙子和修女般的姊妹们跟着女教师穿过钟楼,走进美彻丽雅街;他和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偷偷地跟在后面,穿过威尼斯各处。他们停下时,他也不得不停下来;他们转回时,他就不得不溜到小旅馆或庭院里躲避。有一次,他失去了他们的踪迹,狂热地在桥上和肮脏的死胡同里东寻西找,当他们突然在一条无法躲避的羊肠小道上相遇时,他吓得魂飞魄散,遭受了极大的痛苦。但你也不能说他在遭罪,他的精神和思维都极其兴奋,脚步像是着了魔一样,而魔鬼的癖好就是践踏人类的理智和尊严。
有时,塔齐奥和他的姊妹们在某个地方乘贡多拉。阿申巴赫就躲着,避开他们的视线,他们一上船离岸时,他便雇船跟着离开。他生硬地小声告诉船夫,如果能够小心谨慎地跟在前面刚拐弯的小船,他就会付给他一大笔小账。如果那个船夫愿意借此机会促成此事,并且唠唠叨叨地保证一定会好好为他效劳时,他就会欣喜若狂。
于是,他坐在黑色的软垫上,跟在另一条黑色驳船后面,身子随着小船左右摇摆时,他的激情也荡漾起来。有时,他失去了小船的踪迹,会感到一阵悲伤和失望。不过他的船夫经验丰富,总能够抄近路跟上它。
此时,风平浪静,空气像凝滞一样,夹杂着一股臭味,炽热的阳光透过薄雾照射下来,天空呈现着五彩斑斓的颜色。波浪拍击着木头和石块,汩汩作声;有时船夫会发出叫唤声,声音中既有警告的成分,也有问候的意味儿,一会儿,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回应声,声音在幽静曲折的水道中回荡。杏树的白色和紫色的伞形花卉从高处小花园里倾塌的墙头上低垂下来,发出杏仁的香味。摩尔式的花格窗在苍茫的暮色中若隐若现,教堂的大理石石阶伸入到水中,一个乞丐蹲在上面,拿着一顶帽子,伸向前面,像一个瞎子一样露出白眼。还有一个做古董生意的小商贩,在自己的店铺前阿谀奉迎地招徕过路客人,希望能够骗他们一下。这就是威尼斯,令人神魂颠倒,而又让人充满了猜疑——这个城市一半是神话,一半却是陷阱;在它污浊的气氛中,曾一度盛开艺术之花,而音乐家也在此获得灵感,奏出令人销魂的旋律。这位冒险家似乎喝醉了一般,好像置身于百花争艳的艺术中,好像听到了那些美妙动人的音乐。同时他也想起疫病正笼罩着这座城市,但当局为了经济利益而保守着这个秘密。他更加无拘无束地盯着在他前面缓缓行进的贡多拉。
就这样,这位头脑发昏的人什么也不想干,只是无时无刻不在追逐他热恋的偶像,对方不在时他就痴想着,像堕入情网的恋人那样甚至对着他的影子倾诉衷肠。他独自一人,又在他乡,再加上新近欣喜若狂带来的兴奋,这些都诱使他允许自己无所顾忌地去体验最荒诞不经的生活。
比如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有一天,当他晚上回到宾馆时,在饭店二层那个美少年的房间前徘徊不前,把前额靠在门上,舍不得离开,根本不顾及别人会发现自己这样疯疯癫癫的神态。
不过有时,他也会静下心反思一下。他这是走的什么样的路!他困惑地想。我竟然会选择这样的路!像每个有天赋的人那样,他以自己的家世为荣;每当取得什么成就,获得什么成功时,他就会想起自己先辈,立志不辜负他们的殷切期望,光宗耀祖。即使此时此地,他深陷在这种不适宜的生活经历中不能自拔,让奇怪的激情主宰自己,他还是想到了自己的祖先,想到他们正直诚实、严谨坚定的生活状态,想到他们光明磊落的品格和端庄的风度。看到他目前的状态,他们会说什么呢?真的,看到他的全部生活与他们大相径庭时,他们又会怎么说呢?这是一种被艺术束缚住手脚的生活,他本人年青时也曾像中产阶级的先辈们那样一度嘲笑过这种生活,然而实际上,这种生活与他们的却是如此相像!他也曾过着这种生活,恪守着准则;他也是他们中的一名战士,因为艺术是一场战斗,是一场耗尽心力的斗争,在这场战斗中,一个人只能在有限的日子内参与进来。这是一种不断征服自我、不畏艰难险阻的生活,是一种备尝艰辛、坚韧不拔而有节制的生活,他把这种生活当成合乎时代要求的英雄主义的象征。他称这种生活为凛然有男子汉气概、英勇无比的生活。在他看来,在某种程度上,主宰他的爱神尤其适合这样一种生活。难道那些最勇敢的人不值得受到高度的尊重吗?人们不是说正因为他们勇猛过人,他们的城市才繁荣起来吗?古时有许多战斗英雄听从了神的意志,甘心忍辱负重,但没有人会贬低他们。而怀有其他目的的种种胆怯行为则受到谴责:卑躬屈膝、山盟海誓、苦苦追求、低声下气。
不过,所有这些都不会使求爱者蒙受耻辱,反而会赢得赞美。
这个沉迷的人就这样聊以自慰,设法保护自己,维护着尊严。同时,他也密切关注着威尼斯城内极不明朗的危险事态的进展情况,这个城市小心地保守着秘密,就像他自己一样——外界的冒险活动和他内心的奇异经历汇合在一起,形成一股暗流,使他的激情不断得到滋养,飘散开来,形成了狂妄的希望。他在城里各家咖啡馆里仔细翻阅德国报纸,希望能够确切地获悉疫病的流行情况,因为在饭店客厅的阅览桌上,这种报纸已经消失几天了。报上一会儿承认,一会儿又否认,弄得人稀里糊涂。
病例和死亡者的数目,说法不一:二十个,四十个,一百个。但第二天,报上却又否认整个疫情,或者说疫病是从国外传染过来的,得病的人寥寥无几。不过,字里行间也作了一些警告,对当局这种危险的把戏提出抗议。当然,他也就不可能获得确凿可靠的消息。
不过,这位孤独的旅客认为自己有某种特权了解事实真相,即便离群独处,却常常向知情人提一些诱惑性的问题,后者答应对此事保持缄默,因此不得不公然说谎来应对他——从这里,他找到了一种奇妙的满足感。一天吃早饭时,那位个子矮小、说话温和的穿法国双排扣长礼服的经理先生在就餐的人们中间问候周旋,走到阿申巴赫的桌旁时,他也停下来寒暄起来。于是,他对经理也采取了这样的策略。他用一种看上去非常漫不经心的口吻问道:“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为什么这段时间里他们一直在威尼斯消毒?”——“这不过是警察局例行公事罢了,天气非常闷热,可能会引起危害居民健康的事儿。当局这个措施只是为了及时盯防,避免危害公共健康。”——“这倒要感谢警察局呢!”阿申巴赫冷冷地回应道。之后,两人又交谈了几句天气方面的客套话后,经理就告辞了。
就在当天晚餐以后,在前面的花园里来了一小群来自威尼斯的 8857." >街头卖唱的艺人。两男两女面向着露台,站在一个弧光灯的铁柱下面,灯光把他们的脸照得刷白。度假的人坐在露台上,一面喝着咖啡、吃着冷饮,一面欣赏着具有民间特色的歌舞。宾馆里的职工、电梯服务员、服务生和办公室管理人员都纷纷来到大厅门bbr>廊边侧耳静听。一家俄国人一向热衷于这种享受,在花园里离艺人比较近的位置摆出了藤椅,围坐成一个半圆形,全身心地享受着这种快乐。在他们身后,站着一个围着穆斯林式头巾的老奴。
这些江湖艺人奏起了曼陀林、吉他、手风琴和一只闪光的小提琴。
器乐演奏结束后,又开始了声乐演唱;年纪较轻的女人引吭高歌,和一个甜润润的假嗓子男高音表演起二重唱,演绎一首深情绵绵的情歌。但这群人中真正有才能的无疑是那个弹吉他的人。他是一个男中音,几乎不唱,但富有模仿才能,演出相当滑稽,劲头十足。他常常离开其他演员,拿着吉他,跌跌撞撞地表演,这种傻里傻气的演出,赢得人们一阵阵欢笑声。对于这种南方人的技艺,那些俄国人尤其乐不可支,不断地拍掌喝彩,鼓励他表演得更加大胆些。阿申巴赫坐在栏杆旁,不时喝一点儿石榴汁和苏打水的混合饮料,饮料在杯子里泛着红宝石般的光芒。他沉浸在吱吱呀呀的音乐和庸俗肉麻的曲调中,因为激情会削弱一个人的审美力,让他坦然接受那些在头脑清醒时不屑一顾的事物。看到那个小丑滑稽出格的行为,阿申巴赫的脸上浮现出娱乐带来的复杂和几乎受伤的表情。他松垮垮地坐在那里,可内心却因全神贯注而紧张万分——因为离他六步远的地方,塔齐奥正斜倚在石栏杆上。
他站在那里,身着一件有时在晚餐时穿的白上衣,看上去风度翩翩、气质不凡。他把左前臂搁在栏杆上,两腿交叉,右手靠着臀部。看上去,他只是为了礼貌才带着淡淡的好奇心来看这些江湖艺人的表演,脸上几乎不挂一丝微笑。他不时直起身子,动作优雅地拉开短上衣的皮带,让胸口舒坦一下。有时,那个男孩会向这位爱慕者所在的地方瞥一眼——这让阿申巴赫被一种得意、恐惧和不知所措的感觉所包围——或许是缓慢而警觉的,或许是突然和迅速的,像是有意让他吃惊。阿申巴赫不敢接触他的眼光,因为这种关注让他受到惊吓,使他不敢正视。同时也因为那些照看塔齐奥的女人也坐在露台上,他担心这种对视会引起她们的注意。事实上,在海滩上、在宾馆里以及圣马科广场上,他曾好几次注意到她们把塔齐奥从他身边唤走,让孩子远离他,当时他就像挨了一闷棍似的,受到莫大的侮辱,但他的良心却使他无法反驳。
这时,那位表演者开始在吉他的伴奏下开始了独唱,这是一曲目前风靡意大利全国的流行小调。他以戏剧性的方式演唱,抑扬顿挫、婉转动人,伙计们则用乐器伴奏,并伴唱。这人身材瘦削,面颊憔悴,破烂的毡帽挂在脖子后面,乱蓬蓬的红发从帽檐里露了出来。他站在远离同伴的沙砾地上,显得非常自信;他拨动着琴弦,向露台上送出一支诙谐而逗人的曲调,由于用尽全力表演,额头上青筋都露了出来。他不像是威尼斯人,倒像是那不勒斯的喜剧演员,有点像男妓,也有点像笑料作者,粗鲁而大胆,危险而颇有风趣。他通过脸上的丰富表情和身体摆动,挤眉弄眼,舌尖在嘴角上滴溜溜的滚转,将通常看起来无聊的歌曲演绎出了某种含糊不清的意义,不知什么原因,令人觉得很讨厌。他穿着城市运动衫,松开的领口里伸出瘦棱棱的脖子,脖子上赫然露出一个大大的喉结。他面色苍白,塌鼻子,没有胡子,这让人很难判断出他的年龄。
由于整天挤眉弄眼扮鬼脸,也由于沉湎酒色的恶习,他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在两道红茸茸的眉毛中间,有两条很深的皱纹,与伶牙俐齿的嘴、露齿而笑的表情很不相称,显得目中无人、专横粗野。然而真正让我们这位孤寂的旅客对他产生关注的,却是这位可疑的人物似乎也带来了某种可疑的气氛。每当唱歌时,他都转圈手舞足蹈,每当走到阿申巴赫的旁边时,从他的衣服和身体上都散发出一股消毒剂的气味。
小曲唱完以后,他开始从俄国人那里收小费,俄国人给得很慷慨;然后他走上通向露台的楼梯。尽管在台上唱歌时他看上去厚颜无耻、大胆泼辣,但在这里,他却表现得温良谦恭。他猫着腰,踮着脚尖在桌子间穿梭,谄媚地笑着,露出一口坚实的牙齿,但红眉毛间的两条皱纹依旧显得那么咄咄逼人。人们怀着好奇——同时带几分憎恶——的眼光审视着这个收钱的外国人,把钱币扔到他的毡帽里,尽量不去碰他。只要和喜剧演员过分接触,体面的观众总会感到某种尴尬,即便演出非常受欢迎。他也觉察到这一点儿,只能低声下气地请求原谅。他走到阿申巴赫身边,带着一身药水味儿,而周围任何人似乎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味道。
“听着!”那个孤独者压低了声音,几乎机械地说,“威尼斯城一直在消毒,究竟为什么?”——这个小丑用嘶哑的声音回答:“这是警察局的主意嘛!先生,在这样大热天气,又有热风,不得不听从命令。热风让人透不过气来,对健康不利……”他说话时的神气,似乎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提出这样的问题。然后他摊开了掌心,以便证明热风多么令人难以忍受。“那么威尼斯就没有瘟疫了吗?”阿申巴赫轻轻地问,声音好像从牙缝里迸出似的。这时,这个小丑那张健壮的脸露出滑稽困惑的痛苦表情。“瘟疫?什么样的瘟疫呢?难道热风是瘟疫吗?或许我们的警察局是一种瘟疫?您真爱开玩笑!瘟疫?你必须明白,这纯粹是预防性措施!警察局是为了消除热风带来的影响才下达的命令!”他又做着手势说。——“好吧。”阿申巴赫轻声地说,然后把一枚特别大的硬币投在他的帽子里,示意叫他走开。他深深鞠了一躬,笑着走了。但他还来不及走到台阶上,两个饭店服务员就迎面向他走来,小声盘问他。
他耸耸肩膀,似乎在为自己辩护,并发誓自己什么也没有说。其中一个人看上去相信了,松开了他,于是他又回到了花园里。他跟同伴们匆忙商量了一下,又唱了最后一支曲子。
阿申巴赫这个外国人以前从来没有听过这支歌曲。这首歌曲粗旷奔放,歌词是令人无法理解的方言,有可笑的副歌,整个团队使劲地拉开嗓门儿唱着。这时,谈话和音乐伴奏都停了下来,只有一片有节奏的笑声,尤其是那位独唱者,表演得有声有色、形象逼真。由于离观众的距离远了,他又恢复了先前的厚颜无耻;刚才在露台上矫揉造作、假惺惺的笑声,似乎变成嘲讽的笑声。甚至在副歌开始前,他显然不得不控制住这种冲动,呜咽着,声音颤抖着。他用手捂住了嘴,耸起肩膀——就在这时,他突然大笑起来,笑得那么真实,那么生动,以至于观众都受到了感染,不知什么原因,也沉浸在一片欢腾之中。这使得这位歌手更加兴高采烈,他弯弯膝盖,拍拍大腿,摸摸腰部。他不再笑了,而是号叫起来,用手指指着那些愉快的人,好像没有什么比这更有趣了;最后,走廊里、花园里的人全都大笑起来,连倚在门旁的侍者、电梯服务员和仆役们也都笑起来。
阿申巴赫不再靠在椅子里,而是坐直身体,好像随时准备站起来反对或者逃离开来。但这一阵阵笑声、飘荡的医院气味和近在咫尺的美少年交织在一起,使他像着了魔一样无法离开。只有大家乱成一团、沉浸在娱乐氛围中时,他才敢壮起胆子看看塔齐奥。这时,他注意到,这位美少年回看他时表情也很严肃,好像他们的行为和表情都联系在一起,由于他的爱人正在逃避这种气氛,四周人们的欢乐情绪似乎对他并没有产生什么影响。这种孩子般的顺从让这位头发花白的长者心头一阵松快,简直无法控制自己的激动情绪,不得不把脸埋在双手中。他发现,有时塔齐奥会矫正一下身形,深呼吸一下,紧紧胸膛。“他太虚弱了,不会活很久的。”他又客观公正地想,这时,他的痴狂和激情会奇怪地烟消云散,单纯的同情和狂妄的满足霎时充满他的内心。
这时,威尼斯艺人的演出结束了,离开了那里。一片鼓掌声欢送他们,他们的领队说着玩笑话告别,以示点缀。他打躬作揖和飞吻致意的姿态令人发笑,现在更加倍做起这些动作来。当其他人已经离开了,他又装腔作势地跑到一根灯柱下,装着依依惜别的样子回到门口。到了那里,他突然扔掉滑稽可笑的面具,站直身子,向露台上的听众们吐吐舌头,然后消失在夜色里。宾客四散开来,栏杆旁的塔齐奥也不见了踪影。但阿申巴赫仍然在那里坐了很久,独自一人喝着饮料,侍者们感到很诧异。
时光流逝,夜色渐浓。多年以前,在他父母的家中,有一个计时沙漏——现在,他突然再次看到了这个古老而重要的仪器,仿佛就在他面前一样。
他似乎看见赭红色的沙子默默地、细细地从玻璃瓶颈中流下来,由于上面的沙子已经很少了,因此形成了一个奔流的小旋涡。
第二天下午,倔强的阿申巴赫再一次尝试着探索外部世界,这一次,他获得了成功。他进入了开在圣马科广场的英国旅行社,在柜台上换了些钱后,以一个满腹猜疑的外国人的身份,和办事员谈起了这个重大问题。办事员是一个年轻的英国人,穿着斜纹软呢服,头发从中间分开,眼睛眯成一条缝,看上去老实可靠,和那种圆滑的南欧人迥然不同。
他说:“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先生。为了抵御大热天和热风带来疾病,当局经常颁布这样的命令……只是例行公事罢了,没有了不起的意义。”
但当他抬起蓝眼睛,看到了这个外国人困倦而有点忧郁的眼神,看到了那个外国人正带着几分轻蔑的表情盯着他的嘴唇。这个英国人的脸顿时红了。“那不过是,”他继续说,“官方的解释,他们认为坚持这种做法才是上策。我要跟您说一说,里面还有一些隐情呢……”接着,他老老实实地道出了真相。
“近几年来,亚细亚霍乱呈现出日益向四方蔓延的严重倾向。疫病发源于恒河三角洲闷热的沼泽地,并在杂物丛生、无法控制、没有人烟的荒地的一片恶臭环境中逐渐扩展,只有老虎蹲伏在密密麻麻的竹林里。后来瘟疫在整个印度流行,传播到中国、阿富汗和波斯,已经到达了莫斯科。正当欧洲惊恐万分,担心这个幽灵会涉足欧洲大陆时,它已经通过叙利亚商船偷偷地来了,土伦、马拉加、巴勒莫、那不勒斯甚至意大利的卡拉布里亚区和阿普利亚区也见到了它的踪迹,北方看上去还没有波及。但那年五月中旬,发现了两具骨瘦如柴、全身发黑的尸体,一具是船夫的,另一具则是女蔬菜水果商的,在他们身上都发现了可怕的弧菌。当局对这两个病例都秘而不宣。可是一星期后,在城市的各个地区,受害人逐步增多,有十个、二十个、三十个。一个奥地利人到威尼斯玩了几天,回家后就带着这种确凿无疑的症状死去了,因此在德国的报纸上,首次报道了袭击威尼斯的这种疾病。对此,威尼斯当局回应说,城市居民的健康状况极其良好,正采取必要的措施对这种疾病加以防范。
“但食物可能已经受到污染,食用肉类、蔬菜和牛奶会导致更多的死亡,尤其是运河温热的河水也会加速这种疾病的传播。看上去疫病正在加速传播,而且越来越致命,几乎很少有人康复。得病的人中有百分之八十以最可怕的方式死去,因为疫病传播得极其猖狂,同时所患的往往是最凶险的一种,人们叫它为‘干霍乱’。得这种病时,患者无法将来自血管中新陈代谢分泌的大量水分排出。几小时内,病人枯萎下去,血液变得粘稠阻塞、全身抽搐、疼痛难忍,在声嘶力竭中死去。如果疾病发作时,有人在稍感恶心和不适之后就昏迷过去,几乎不可能醒过来,那他就是幸运的了。六月初,医院的隔离病房里已经悄无声息地塞满了人,两所孤儿院也已经人满为患,而墓地圣迈克岛和城市之间的交通也繁忙起来,道路上整天熙熙攘攘、拥挤不堪。可是威尼斯当局担心这件事情泄露后会使各种利益受到损害,比如影响到不久前在市政公园里开幕的图画展览会,考虑到会威胁到旅游产业,由此带来巨大的经济损失。因此,对于老实公开真情,遵守国际协定,当局根本就不放在心上。就是这种心理支配下,当局采取保守秘密和否认事实的政策。而市民的恐惧也为这种保密提供了理由。威尼斯卫生部门的最高长官对此义愤填膺,辞职以示抗议,他的位置被一个听话的人接替。人们知道了这件事;上层的腐败及统治的不可靠,死神在城里到处游荡带来的紧急状态,使社会出现了道德败坏的现象,产生了鼓励令人厌恶的反社会的倾向,并以多种形式表现出来:放荡、干猥亵下流的勾当、犯罪的行为也增多了。与常态时不同,人们在晚上经常可以看到许多醉鬼,一些无赖在夜间闹得街上鸡犬不宁,抢劫甚至凶杀案一再发生,因为有两起案子表明:有两个人名义上染瘟疫而死,实际上却是被亲人毒死的。堕落和犯罪达到空前的规模,而这种情况通常只有在这个国家的南方和某些东方国家中才经常出现。”最后,这个英国人说出了最重要的事情。“你最好仔细考虑一下。”
他总结道,“最好今天离开,不要等到明天了。用不了几天这里就要封锁隔离了。”
“谢谢您。”阿申巴赫说完,离开了办事处。
广场虽没有太阳,但酷热难耐。蒙在鼓里的外国人坐在咖啡馆里或站在白鸽成群的教堂前面,看着这些鸟儿拍着翅膀飞过来,竞相啄食着递过来的玉米。阿申巴赫终于成功摸清了事实的真相,尽管嘴里有一种苦涩的味儿,心里也怀着莫名其妙的恐惧,但孤独的他在广场的石板路上踱来踱去,陷入狂热的兴奋中。他考虑到一种既体面又能免受良心责备的解决方式。今晚晚餐以后,他可以走到那位珠光宝气的贵妇人身边,对她这样说:“夫人,请允许陌生人向您提出一个忠告,可能别人为了自身的利益不会告诉您。离开吧,现在就带着塔齐奥和令嫒们一起离开吧!威尼斯正闹着疫病呢。”然后他可以用手拍拍塔齐奥(这是善于嘲弄人的上帝的工具)的脑袋,转身逃离这个沼泽般的城市。但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并不真地想采取这一措施。这会使他走回头路,让自己的灵魂回归原位;但一个失去理智的狂乱的人,只有最后万不得已的时候才愿意再次回归自我。他想起那座铭刻着碑文的、在夕阳下闪耀着微光的白色建筑物,他曾在那里用心苦苦探索这些文字的神秘含义;然后又想起那个流浪徘徊的奇怪的人,是他激起了阿申巴赫青年时代那种想去远方漫游的渴望。他也想到回家,想到如何使自己理智、清醒、勤劳和节制,但这些想法令他产生了极为强烈的反感,以致脸上露出了厌恶而痛苦的表情。“这事不该声张!”他急忙轻声对自己说,“我应该保持沉默!”
他因为知道自己成了威尼斯当局的共犯而极其兴奋,就像一点儿酒就会让他的大脑变得衰老疲惫一样。他的头脑中浮现出威尼斯城疫病横行后的一片荒凉景象,这让他的心中燃起了一种无法理喻、不可名状的甜蜜希望。他刚才想到的那些点滴幸福怎么能与他的这些希望相提并论呢?
对他来说,艺术和道德观念与一片混乱之下所得的好处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他决定保持沉默,仍旧留在这儿。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如果我们可以把梦称做肉体上与精神上的一种经历的话;它虽然在沉睡时发生,完全独立,感觉真切,但自己并不亲自参加其中。梦的舞台似乎就是心灵本身,各种事件从外面闯入,冲破了他心灵深处的防线,经过后又离开他,使他生活中的优雅文明成为一片废墟。
开始时他只觉得一阵恐惧,接着恐惧、欲望以及对于未来将发生的事情的恐怖和好奇心便交织在一起。夜色深沉,他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因为他听到一阵骚动声和混杂的喧闹声正从远处传过来:一阵咔嗒咔嗒声、撞击声,还有被压抑住的轰隆轰隆声,接着听到举杯庆祝的尖叫声和“呜呜”的嚎哭声。所有的声音混合在一起,以一种可怕的方式被凄婉而缠绵的笛声掩盖,这笛声令人荡气回肠。此时,他想到了一个短语,尽管隐晦,但却预示着什么事情即将发生:“异国的神啊!”压抑的热情正在燃烧:他看到了与他夏天居住的乡间别墅周围的山脉相似的山脉。
在斑驳的光线中,从树木茂密的小山上,在巨大的树干和长满青苔的岩石中间,一阵轰隆声像一阵旋涡一样向地面涌来:那是人类、动物、蜂群、狂怒的游牧部落,他们漫山遍野而来,手执通明的火炬,在一片喧腾中翩跹乱舞。女人在腰带上悬着长长的毛皮,击打着头上的小手鼓,哀悼着,挥舞着火星四射的火炬和出鞘的短剑,拿着“嘶嘶”吐着舌信的蛇,或者抓挠着赤裸的胸部大喊大叫。额上长角、围着兽皮、浑身上下毛茸茸的男人,低着头,举起胳膊和小腿,拼命击打着黄铜制的锣鼓,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一群光头的孩子驱赶着山羊,紧抱住羊角,在一片欢跃的喧闹中让公羊一跳一蹦地拖着走。这些人欣喜若狂地号叫着,但叫声最后,总会发出一种柔和的“呜呜”的清音,既甜润又粗旷:这边听起来象牡鹿的鸣叫声,而那边回传来很多声音附和,回声在空中回荡。这些声音像是疯狂地庆祝胜利,他们在喊声下相互推挤奔逐,跳着舞,扭摆着四肢,一直不让这种声音停息。但所有的这一切都受这种深沉而悠扬的笛声控制。他憎恶地目睹了这番景象,还不顾羞耻地等待着那个酒宴,等待着不适宜的最后的献祭,难道这种笛声没有吸引他吗?
他极度憎恶和恐惧,但他的意志却是可敬的,能够抵御他所反对的异端邪说——那是冷静而高贵的思维的敌人。但喧闹声和嚎叫声震撼着山岳,并发出一阵阵的回响,使得这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几乎达到令人着魔的疯狂程度。各种气味使他透不过气来,失去了判断的能力——山羊腥臭的气味,呻吟的人们发出的气息,死水散发出的臭气,还有另外一种他所熟悉的气味:那就是萦绕在四周的创伤和疾病的气味。他的心随着击鼓声而颤动膨胀,他的头脑急速运转。愤怒控制了他,盲目、已经失去的性欲,还有渴望参加祭神舞蹈的情绪控制了他,令他慌乱不知所措。一个巨大的木制生殖器被揭开:他们狂放而不加抑制地喊着口令,口角淌着白沫,用粗野的姿态和淫猥的手势相互逗引,时而大笑,时而呻吟——用带刺的棒相互戳入对方的皮肉,舔着肢体里的血。做梦者也遵从狄俄尼索斯神的意旨,加入了他们的队伍;事实上,他们就是他,“异国的神”就是他自己。当他们杀掉动物,狼吞虎咽地吃下仍然温热的生肉时,当他们在青苔地上交媾以向他们的神致敬时,他们就是他。他的精神体验到这种放荡淫乱,他只觉得自己的灵魂在堕落。
这个不幸的人从梦中醒来时,心力交瘁、神情恍惚,像落在魔鬼手中无力挣脱一样。他不再害怕其他人警惕的眼神,他们的猜疑对他来说已经不再重要。无论如何,他们正纷纷逃离,海滩上许多小屋都空了出来,饭厅里的人也少多了,城里几乎看不到外国人了。看来,大家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尽管有关利益各方团结努力,仍然无法控制恐慌的情绪。
不过这位珠光宝气的妇人和她的家人仍旧留在这里,也许是因为谣言还没有传到她的耳边,也许因为她高傲无畏,对此事不屑理会。塔齐奥还住在这儿。有时,着魔的阿申巴赫想,逃离或死亡会带走周围每一个其他的人,这样他就能够和这个美少年单独留在岛上——这样,早上时,他可以用深沉的、漫不经心的目光凝视着他所追求的人;傍晚,他可以不知廉耻地在死神出没的大街小巷里尾随着他。这种荒诞不经在他看来很有可能成为现实,道德律令此时已经被抛诸脑后了。像任何求爱的人一样,他一心想博取对方的欢心,惟恐不能达到目的。他在衣服穿着的细微末节上变换花样,以便让自己看上去更加年轻有活力。他戴宝石、洒香水,每天在梳洗打扮上花费几倍的工夫,然后穿上华丽的服饰,怀着兴奋而紧张的心情走进餐厅里。看到这个把他迷住的翩翩美少年,他就讨厌憎恨自己老朽的躯体;花白的头发和尖削的面容让他自惭形秽,感到绝望。他觉着一定要千方百计打扮自己,使自己恢复青春的活力,于是他频繁地出入宾馆的理发室。他披着理发围巾,靠在椅上,让喋喋不休的理发师修剪着、梳理着。他用惆怅痛苦的目光端详着镜子里的面容。
“头发花白了。”他歪着嘴说。
“只有一点儿,”理发师搭着腔,“这是懒得打扮的缘故,与外貌无关,打扮对一个人来说很重要。不过不修边幅到底一点儿不值得赞扬,特别是这些人不应该对什么是真的、什么是技巧而怀有偏见。如果这类人不注意口腔卫生,也不注意化妆,他们就会给人留下烦扰的印象。归根到底,一个人老还是不老,要看他的精神与心理状态如何。头发花白准会给人们造成一个假象,染发以后就会好一些。亲爱的先生,您完全可以使头发恢复本色。您愿意让我给它恢复本来面目吗?”
“用什么方法呢?”阿申巴赫问。
于是,这位健谈的理发师用两种溶液漂洗起主顾的头发来,一种颜色亮些,一种暗些——之后,他的发色变得像青年时代一样乌黑了。他把头发用烫钳卷成一道道的波纹,然后退后一步,仔细检查精心整修过的头发。
“现在只剩下把您脸上的皮肤稍稍修饰一下。”理发师说。
像每个无法自制的人那样,他兴致勃勃地忙完这个,又忙那个。
阿申巴赫舒舒服服地靠在椅上,无法拒绝理发师的好意,希望能够发生一些改变,希望从镜子里看着自己的眉毛如何变得上翘,以便看上去更优雅;看着经过化妆,面颊上呈现出玫瑰红后,自己的眼睛如何变得更大,更炯炯有神;同时他苍白的嘴唇也变红了,眼角和嘴角的皱纹也消失了——他兴奋地看到,镜子里映出一个年青人的形象。最后,化妆师认为一切都很称心如意,于是他谦卑而有礼貌地感谢他的主顾,这种谦恭态度是干这行工作的人所特有的。“这只是一点儿小小的改变。”在为阿申巴赫完成最后一下化妆时,他说,“现在,先生可以随心所欲地谈情说爱了。”阿申巴赫满心欢喜地离开了,同时又有点恍恍惚惚、战战兢兢。他系了一条红领带,戴着一顶有彩色丝带的宽边草帽。
这时,刮起了一阵温热的小风,稀稀落落地下起小雨来,但空气依然闷热潮湿,飘荡着沉重的腐臭气味。阿申巴赫涂着脂粉的脸热得发烫,耳际只听到一片淅淅瑟瑟、哗啦哗啦的响声,仿佛凶恶的风神正在大地纵横驰骋,丑陋的海鸟正在啄食注定要毁灭的人的食物。因为闷热会使人食欲不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食物被污染了。
有一个下午,阿申巴赫尾随着美少年,冒险深入到闹着疫病的曲折迷离的市中心。由于街巷、水道、小桥和空地彼此都很相似,因此他辨别不清方向,也不知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他尽力不让自己的偶像从视线中消失。他不得不采取一些不体面的行动,一会儿靠在墙上,一会儿躲在行人背后作掩护,根本没有意识到他的情绪和焦虑已经让他精疲力竭了。塔齐奥跟在家人后面,他通常让女教师和修女般的姊妹们在小巷前面走,自己独自一人走在后面。有时,他回过头来,用好奇而朦胧的眼光看看迷恋他的人是否跟在后面。塔齐奥看到了他,但并没有让他走开。他心领神会、欣喜若狂。在这一对眼睛勾引下,在一股盲目的激情驱使下,一种非分的希冀潜入他的心头——最终,他发现失去了他们的踪迹。这时波兰人一家已跨过一座拱形小桥,拱顶遮住了他的视线,当走到桥上时,他已见不到他们。他从三个方向寻找,一路往前,还有两路是朝又小又脏的码头两边方向,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现。他感到焦虑万分、精疲力竭,最后不得不放弃找寻的打算。
他头脑发热,身上到处都是黏滞滞的汗,脖子瑟瑟发抖,口渴难忍,于是四下寻找有什么东西可以解渴。他买了一些水果,一些过熟的草莓,一面走一面吃。一片人迹罕至的小小空地映入眼帘,景色很吸引人,几周以前,就是在这里,他打算逃离这个城市。他在一个井边坐下,斜靠在石头上。这里很静,在铺砌石块的路面上,杂草丛生,周围都是断壁残垣。广场上有一些高低不同的废弃的房子,其中一幢尤其显眼,像是一个宫殿,有着突出的拱形窗子,小小的阳台上雕刻着狮子。另一幢屋子的底层是一家药房。一阵阵热风,不时送来了消毒剂的气味。
他坐在那里,这位大师,这位在文学界享有崇高威望的艺术家,《不幸的人》的作者。正是他采用了晶莹明澈的文体,摈弃了那种吉卜赛式浮夸的风格和晦涩暧昧的描写;正是他,对陷入深渊中的苦难人们寄予同情,而对堕落的灵魂加以谴责;正是他,承担起荣誉带给他的职责:
他的声誉已被官方认可,他的名字已加上贵族的头衔,他的文章已经成为孩子们的范本——就是他,坐在那里,紧闭着眼睛,偶尔面带嘲弄和尴尬的表情,通过化妆略有改善的嘴唇毫无声气地耷拉着,好像一个半梦半醒的大脑中形成了只言片语,产生了梦一般的奇怪逻辑。
“斐多,只有美才是神圣的,同时也是看得见的,因此,它是艺术家通向灵魂的途径。可是,我亲爱的小斐多,你是否相信一个凭感觉而获得灵性的人居然能获得智慧和人类的尊严?或者你是否认为——这留待你去抉择吧——这是一条没有结果的甜蜜而危险的道路?因为你必须知道,如果没有爱神与我们同行,成为我们的先导,我们的艺术家就无法通过美的道路。尽管我们可以成为按照自己的方式活动的英雄,但我们仍然像女人一样,因激情让我们振奋,爱情始终是我们的期望——这是我们的渴望,也是我们的羞辱。现在你难道没有看出,我们的诗人既没有智慧也没有威严了吗?我们总要迷路,偏离轨道,放纵我们的情感吗?我们的文章写得道貌岸然,其实都是虚妄与胡扯;我们的名誉不过是谎言,大众对我们的信仰也极其荒谬,因此,应该禁止用艺术来教育青年。因为当一个人在内在驱动下坠入深渊时,他怎么可能为人师表?
“我们可以拒绝坠入深渊,获得荣誉,但即便如此,它依然吸引着我们。我们还是抛弃掉最后的知识吧,因为斐多,知识是谈不上什么尊严的,也不是什么严肃的事情:它只是叫人通晓、理解、原谅,但没有态度。它对人们所陷入的深渊寄予同情,它本身就是深渊。因此我们应该毅然决然地抛弃它,全心全意地致力于寻求客观世界和外在形状的美、简洁、伟大和严谨吧。但斐多啊,外形和客观现实会使高贵的灵魂沉醉,并唤起人的情欲,同时会使他陷入可怕的情感犯罪中,把人引向深渊,而这正是美的严谨所抵御和抛弃的。我得说,它们会把诗人引到那里,因为我们无法使自己奋发向上,只能放纵欲望,导致犯罪。现在我要走了,斐多,你留在这儿吧。当你不再见到我时,你也离开吧。”
以后的几天,古斯塔夫·冯·阿申巴赫感觉不太舒服,比平时晚一点儿离开宾馆。他经常感到一阵阵的头晕,其实只有一半才是身体上的原因,除此之外,他产生了强烈的恐惧感和困惑感,还有走投无路、灰心绝望的感觉。但这到底是由于外部世界引起的还是由于个人生活引起的,并不十分清楚。在休息室里,他看到一大堆整装待发的行李,便问门房动身的是谁,对方回答出了波兰贵族的姓名,而他其实已经隐隐地感觉到了。听到这个消息后,他那憔悴的面容并不改色,只是略略仰起了头,好像这是一个不值得了解和打听的消息:“什么时候走呢?”“午饭后。”门房答道。他点了点头,向海边走去。
那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波浪在海岸与第一片沙滩之间冲刷着,冲向了遥远的大海。一度充满生机、五彩缤纷的海滨胜地,现在满目凄凉、无人问津、一片脏乱。一副照相机架在三脚架上,显然已被人遗弃,照相机上的一块黑布,在凉风中扑扑地飘动着。
塔齐奥在那里,跟三四个伙伴在他小屋右前边的地方玩耍着,阿申巴赫坐在大海和那排房子中间的地方,在膝盖上盖着一条毛毯,看着他。这回,女人似乎都在忙着整理行李,没有看着他们玩游戏,因此,他们玩得毫无约束、十分放肆。那个身体结实、名叫“亚斯胡”的小伙子忽然被掷到脸上的沙子迷了眼睛,就逼着塔齐奥跟他搏斗,结果,身体较弱的美少年很快倒了下去。但好像是因为离别时刻的到来,奴颜婢膝的亚斯胡一下子变得冷酷无情,想为自己长时间来低声下气的处境进行报复,这个胜利者把膝盖压在塔齐奥的背上,把他的头按到沙子里,以致塔齐奥差点儿窒息。他努力地想要挣脱背上的这个男孩,但无济于事,只得慢慢停了下来。惊恐万状的阿申巴赫正要跳起来去救他,那个身长力大的家伙终于把他放了。塔齐奥脸色惨白,坐了起来,一动不动地停了几分钟,眼神阴郁,头发乱蓬蓬的。后来,他站了起来,离开了。其他人叫他,开始时喊声轻快温和,后来声音变成恳求,但他没有回应。
这时,那个黑头发的男孩子似乎对自己的越轨行为感到悔恨,赶上他,想跟他和解,但他耸耸肩膀拒绝了。塔齐奥沿斜对角方向向水里边走去。
他赤着脚,穿着一件有红色胸结的亚麻布条纹游泳衣。
他在水边待了一会,低垂着头,用脚趾尖在沙滩上画着什么,然后穿过最深到膝盖的浅水,到达了沙洲上。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眺望着远处,然后慢慢向左边走去。那儿,有一大片水跟陆地远远隔开,他的自尊让他离群独立。他像一个独特的游魂站在海边,站在风中,面前是烟雾迷蒙的无限空间。他又一次停下来眺望。忽然,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他转动上半身,一只手搭在臀部,向海岸望去。阿申巴赫坐在那边看着他,就像他们目光第一次接触时那样。他的头靠在椅背上,目光随着那个漫步的孩子慢慢移动。现在,他抬起头去迎接那个男孩的目光,接着,又把头垂到胸部,好像陷入了深深的沉睡中。在他看来,那个苍白而可爱的召唤者似乎在对他微笑,向他招手;这时,那个孩子的手似乎已不再放在臀部,而是向前方伸出,似乎要在充满希望的神秘莫测的太空中翱翔。他也像往常那样,跟着他神游。
几分钟后,救援的人才过来,他已经滑向了椅子的一侧。他们把他送回房间。在夜晚来到之前,世界震惊地获悉他去世的消息。
托尼奥·克律格
淡淡的云层后面,一轮冬日悬挂在城市拥挤的房屋上方,像可怜的幽灵一样,发出乳白色、惨淡的微光。街道上到处都是山形墙,潮湿多风,正下着一种松软的冰雹,不是冰,也不是雪。
放学了。获得自由的学生们,穿过铺着石板的院子,冲出铁栅门,急匆匆散开,奔向四面八方。年纪大点的学生神气活现地把书包高高举在左肩上,右手在风中挥动着,向家里冲去。年纪小点的学生则兴高采烈地一路小跑,冰雪烂泥在脚下四处飞溅,海象皮书包里的学习文具哗啦哗啦作响。不过,如果遇到戴着奥林帽、蓄着神仙胡子、踱着方步回家的老师,所有的学生都会连忙脱下帽子行礼,毕恭毕敬地低头目送老师离开……
“啊!你终于来了!汉斯。”一看到朋友从大门走出来,已经在街上等了很久的托尼奥·克律格微笑着迎上前去。他的朋友正和一些同学聊着天,看上去要同他们一起离去……“怎么了?”他看了看托尼奥说,“啊,对啦!那么我们还是去散散步吧。”
托尼奥的眼神马上暗了下来,什么也没有说。难道汉斯忘了吗?难道只有他记得他们约定今天中午一起散步了吗?自从约好后,他就一直快乐地期盼着这件事情!
“噢,再见,伙计们!”汉斯·汉森对同学们说,“我还要和克律格去散步呢。”——于是,两个人向左转,其他孩子都朝右边走去。
放学后,汉斯和托尼奥有的是时间去散步,因为他们两家都到四点钟才吃饭。他们的父亲都是颇有名望的商人,还担任着公职,在城里地位颇为显赫。汉斯家里好几代以来在河边经营庞大的木材场。在那里,巨大的锯木机每天都运转着,嘶嘶地锯着木材。托尼奥是领事克律格的儿子,大街小巷上天天可以看到印着他家公司大黑字商标的粮食袋子,而他家祖先传下来的古老的大别墅,是全城最豪华的住宅。一路上,这两个朋友不得不经常摘下帽子向许多熟人行礼。有些人甚至不等两个十四岁的孩子先开口,就主动和他俩打招呼。
两人都把书包挂在肩上,都穿得暖和、漂亮:汉斯穿一件水手短茄克,海军服的蓝色阔领翻了出来,盖在肩膀上和背上;托尼奥则穿一件有束带的灰色外套。汉斯戴一顶飘着黑丝带的丹麦水手帽,露出了一束稻草色的头发。他长相俊美、身材匀称、肩宽臀窄,一对灰蓝色的眼睛相距较远,但却十分敏锐。在托尼奥的圆皮帽下面,则是一张深色的、精雕细琢的南方面孔。他有着黑色的眼睛,精致的眉毛,只是眼睑太厚,老是一副做梦的样子,看上去有点胆小。托尼奥走起路来漫不经心、左顾右盼、摇摇晃晃,而汉斯·汉森却不一样,穿着黑袜的长腿总是活力十足,走起路来弹性十足,极富节奏感。
托尼奥觉得受了伤,倾斜的眉毛皱到了一起,嘴唇像吹口哨似地撮在一起,歪着头向远处眺望,一句话也不说。这是他习惯的姿势和表情。汉斯突然挽住托尼奥的胳膊,从侧面打量着他——他非常清楚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接下来的几步路,托尼奥虽然还是一声不响地走,但心已经软下来了。
“你知道,我并没有忘记,托尼奥,”汉斯低头看着人行道说,“我只不过觉得,今天天气潮湿,风沙又大,恐怕不能散步了。我倒不在乎,不过我以为你已经回家了,但我错了,没想到你还在高兴地等着我……”
听了这话,托尼奥所有的痛苦都不见了踪影,快活得简直要跳起来。
“好吧,让我们到围墙上走走吧!”托尼奥声音颤抖地说,“到米尔沃尔和霍尔斯藤瓦尔去吧,我一直送你回家。汉斯,然后我一个人回去,不过没关系,下次你可以陪我。”
实际上,他并不太相信汉斯的话,而且也非常清楚汉斯对这次散步远没有自己重视。不过他也看得出,汉斯为他自己的怠慢感到抱歉,希望能够得到他的谅解,而托尼奥肯定不会拒绝这样的和解。
事实上,托尼奥深爱着汉斯·汉森,为此,他的内心倍受折磨。
谁爱得更深,谁就会在两人的相处中处于劣势,不得不遭受折磨。在他十四岁的心灵里,生活已经给了他这个艰难而简单的教训。他的性格偏偏又是这样,他非常敏感地获得了这些经验,并把它作为本质的东西记载下来甚至以某种方式从中获得乐趣。当然,他并不从这些经验中获取行动的指南,也不从中吸取任何实际的好处。他总是这样:他认为这类经验教训远比在学校里要他学的知识重要得多,也有趣得多。因此,在学校哥特式的穹顶下的教室里上课时,他大部分时间都用在感受和探索这种直觉,并对此进行深入思考。这种思想活动给他带来了快乐,跟他拿着小提琴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练习时的满足感很相像(他会拉小提琴)。
他弹奏着曲调,并跟花园里老胡桃树荫下跳跃飞舞的喷泉的淙淙声和鸣,形成他所知道的最柔美的音调。
喷泉、老胡桃树、小提琴和遥远的北海——假期里用来消磨时光的喃喃声,这些都是他所热恋的事物,他用它们来包围自己的精神,在它们中间,他内心的生命才得以延续。所有这些事物在书写诗歌时都是动人的素材,也相当频繁地在托尼奥偶尔所写的诗歌里得到反映。
事实是,他有一个小本子,专门用来记录这些东西,由于自己的大意,这件事不小心被人知道了,结果遭到了老师们和伙伴们的奚落,为此他内心受到了很大伤害。领事克律格的儿子既觉得他们有点大惊小怪、愚蠢之极,又因此看不起他的同学和老师。他那敏锐的观察力看穿了他们的弱点,他认为他们缺乏教养,难于接近。可是,另一方面,他自己也觉得,诗歌创作是荒唐和不合时宜的事情,在某种程度上也赞同写诗是一种无聊行为的观点,可是,所有这一切都不能阻止他去写诗。由于他在家里常浪费时间,在课堂上思维迟钝、无精打采,老师总是给他糟糕的成绩,他带回家的也一直是相当不好的评语,这让他的父亲既心烦又生气。他的父亲是一位个子高大、衣着讲究的绅士,有一双深沉忧郁的蓝眼睛,总是在纽扣洞里别一朵野花。他的母亲是一个漂亮的黑发女子,名叫康修罗。她跟城里的其他女士们完全不同,因为她是父亲很久以前从遥远的南方带回来的。她对于托尼奥的成绩好坏完全不当回事。
托尼奥深爱着弹奏出美妙的钢琴曲和曼陀林曲的热情的黑发母亲。
令他高兴的是,他在男人中所处的不确定地位并没有使她感到烦恼。可是同时,他又觉得父亲的愤怒倒是更值得重视和敬重,尽管父亲责备他,但实际上却对他了如指掌。反过来,他觉得母亲无所谓的态度有点过于随便。有时他的脑海中会浮现这样的想法:“真的,我确实是这样的人,无法改变自己:粗心、任性,专想一些别人不想的事情。所以,他们应该责备我、惩罚我,而不是用亲吻和音乐把所有事情都蒙混过去。我们毕竟不是乘绿马车四处游荡的吉卜赛人,而是规规矩矩、值得尊重的人家,领事克律格的家。”他还经常想:“为什么我这样与众不同,跟一切事物都有抵触?为什么我总是无法同老师们搞好关系,在别的孩子当中像个陌生人一样?瞧瞧那些好学生,那些规矩的多数人——他们不觉得教师们可笑,他们不写诗,他们所想的正是别人所想的,因此可以大胆地说出来。知道每个人都有和他们同样的立场,他们一定感到自己非常正常、非常舒服!这样肯定非常美好!但我出什么问题了,这一切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呢?”
关于自己和对自己跟生活之间的关系的这些看法,在托尼奥对汉斯·汉森的爱中起了重要的作用。他爱汉斯,首先是因为他英俊潇洒,其次却是因为汉斯在各方面都跟自己完全不同,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汉斯·汉森是个优秀的学生,又是个完全快乐的家伙,在各方面都出类拔萃。
比如他在骑马和游泳方面都有完美表现,受到众人的瞩目,老师也对他疼爱有加,直呼他汉斯,从各方面照顾他。其他的学生都向他献殷勤甚至连一些成年人也会在街上拉住他,抚摸着丹麦水手帽下的蓬散的金发说:“啊,你在这里呀!汉斯·汉森,多么漂亮的金发!还是全班最优秀的学生吧?代我转达对你父母的问候,真是个好小伙子!”
这就是汉斯·汉森。自从认识汉斯以来,托尼奥·克律格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他,内心燃烧着深沉和嫉妒的渴望。“谁有像你这样碧蓝的眼睛,谁能像你一样跟全世界都能和睦友好地相处?你总是花时间做正经事儿。你做好功课后,要么学骑马,要么做一些木匠活儿。即便放了假,在海边时,你也是整天划船、航行和游泳;而我却无所事事地到处游荡,躺在沙滩上沉思,望着那时刻在神秘变幻的海面出神。这就是为什么你的眼睛能那么明亮的原因,要是像你一样……”
但他并没有尝试着变得像汉斯·汉森,或许他从来就没有认真考虑过这样做。可是他殷切地、痛苦地期盼着,就像他现在这样,汉斯就应该爱上他。他用自己独特的方式追求汉斯:这是一种深沉、缠绵、一心一意的爱情,略带着忧郁,而这种忧郁比人们可能从他带有异国情调的脸上所能看到的所有突然激发的热情都更深沉、更折磨人。
他的追求并不是徒劳无功,汉斯很敬佩托尼奥善于表达复杂、深奥思想的卓越能力,而且也体会到托尼奥对自己异乎寻常地强烈和温柔的真实情感,并对此心存感激。他的这种回应给托尼奥带来很多快乐,可是,也带来不少嫉妒的痛苦,以及清醒地认识到无?99lib.法在两人之间建立精神联系的所带来的悲痛。奇怪的是,托尼奥尽管羡慕汉斯·汉森的为人为事,但却总是想方设法把汉斯拉向自己一边;当然,在这方面,他最多只能暂时收到成效,而且,也只是表面的成效而已。
“我刚看了一部精彩绝伦的作品……”他说道。他们一面走,一面吃着一袋水果糖,那是他们刚才在米尔沃尔街的伊维尔糖果店里花十芬尼买来的。“汉斯,你一定要读读这本书,是席勒的《唐·卡洛斯》……如果你喜欢的话,我就借给你……”
“啊,不用了。”汉斯·汉森说,“不必了,托尼奥,这不合我的口味,我还是喜欢看有关马的书籍,告诉你,里面有许多非常精彩的插图。你来我家时,我拿给你看看。全是马在运动中的瞬间摄影,你可以看到马在疾跑、慢跑和跳跃时的照片,从各个角度拍的,各种姿势应有尽有。平时你根本看不到,因为它们的速度太快了。”
“各种姿势应有尽有?”托尼奥礼貌地问,“是的,那肯定特别好。可是,《唐·卡洛斯》可能比你想象得到的任何东西都好。那里面有几段写得美极了,会让你跳起来……好像要爆发一样……”
“爆发?”汉斯·汉森问,“什么样的爆发?”
“比方说,有一段讲到国王哭了,由于侯爵背叛了他……但侯爵这样做,只是出于对王子的爱,你知道,他情愿为王子牺牲自己。国王哭了的这个消息从宫里传到前室。‘哭了?国王哭了?’所有的大臣都非常难过。像这么强硬、严厉的国王居然哭了,真让人内心不忍。但很容易就可以理解他为什么会哭。我对他的怜悯超过对王子和侯爵的怜悯,他一直孤独,没有人爱,本来他以为找到了一个爱他的人,而这人却背叛了他……”
汉斯汉森从侧面打量着托尼奥的面孔,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引起了他对这个话题的兴趣,突然,他又挽住托尼奥的胳膊,问道:
“他怎样背叛他呢,托尼奥?”
托尼奥继续说起来。
“噢,是这样的,”他说道,“你看,所有寄到布拉邦特和佛兰德的信件……”
“欧文·伊梅塔尔过来啦?”汉斯说。
托尼奥停了下来,此时,他只希望地面裂开,把伊梅塔尔吞掉!“他为什么要来打搅我们!只盼望着他不要一直跟我们走,老是谈论骑术学校。”因为伊梅塔尔也在上骑术课。他是银行经理的儿子,就住在城门外这地方。他已经回家把书包放下了,现在正穿过林荫路朝他们走来。
他生着一双罗圈腿,眼睛眯成一条缝。
“你好,伊梅塔尔,”汉斯说,“我正和克律格散会儿步……”
“我必须到城里办点事,”伊梅塔尔说,“但我可以陪你们走一段路,你们手里拿的是水果糖吧,给我来两块,谢谢。明天我们又要上课了,汉斯。”他指的是骑术课。
“骑马多么好啊!”汉斯说,“我就要得到一副皮绑腿,因为我最近考试得了第一名……”
“我想你大概没有学骑马吧,克律格?”伊梅塔尔问,他的两眼几乎眯成了两条若隐若现的小缝。
“没有……”托尼奥不太确定地回答。
“你应该问一下你的父亲,”汉斯·汉森说,“这样你也可以上骑术课了,克律格”。
“是……”托尼奥急切地说,但听上去丝毫不感兴趣。他的喉头突然哽住了,因为汉斯刚才竟喊他的姓“克律格”。汉斯好像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儿,于是连忙解释道:“我喊你克律格,是因为你的名字太古怪了,请原谅我这么说,不过我可受不了。托尼奥——这到底是个什么名字?当然,我知道这一点儿也不是你的错!”
“嗯,他们给你取这个名字,大概是因为听起来颇有外国风味,而且显得很特别……”伊梅塔尔接着说,很明显是为了说明他同意这个说法。
托尼奥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然后他振作起来,说道:“是的,这是个愚蠢的名字——上帝知道,我宁愿叫海因里希或者威廉。因为我母亲有个兄弟叫安托尼奥,我是根据他的名字命名的。你知道,他来自乡下……”
说到这儿,托尼奥不再说话了,让他们俩去谈论马匹和马具。汉斯挽着伊梅塔尔的胳膊,津津有味地说着,估计《唐·卡洛斯》从来没有激起他的热情……托尼奥不时感到鼻孔里一阵阵发痒,恨不得大哭一场,但他还努力克制着那动不动就颤抖起来的下巴。
汉斯无法忍受他的名字——那该怎么办呢?他叫汉斯,伊梅塔尔叫欧文,两个名字都很好,听起来很合理,也很熟悉,不会引起任何人反感。
“托尼奥”这个名字却有点陌生,有些特别。是的,他在各方面都有些特别,不管他愿不愿这样。他总是孤独的,规矩和通常事务与他无关。
虽然他不是住在绿马车上的吉卜赛人,而是领事克律格的儿子,克律格家族的后裔……为什么当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汉斯便叫他托尼奥;一旦来了别人,就感到他的名字可耻呢?刚才他和他站在一起,跟他亲密友好。“他怎样背叛他呢,托尼奥?”汉斯挽住他的胳膊问。可是,伊梅塔尔来了以后,汉斯马上松了一口气,迅速丢开了他甚至无缘无故地责怪他的古怪名字。看透这一切,多么令人痛心啊……他知道,当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汉斯·汉森总还算有点喜欢他;可是来了第三者,他就觉得面子上下不来甚至不惜冒犯这个朋友。于是,他又变得孤独起来。他想起了菲利浦国王,国王哭了……
“天呀,我必须得走了。”欧文·伊梅塔尔说,“再见,谢谢你们的水果糖!”他跳上路旁的长凳,撒开罗圈腿,沿着长凳跑下去,然后跳下来,迈着小步急忙走了。
“我喜欢伊梅塔尔!”汉斯强调说。他有一种被宠坏的、自以为是的恶习,喜欢表白自己的爱憎,仿佛优雅地给人授予这样或那样的称号一样……他继续谈论刚才停下的关于骑术课的话题。这时,离他家也不远了,走过去不需要多少时间。他们两人拉紧帽子,低头迎着强劲潮湿的风走去,风在叶子已经落光的树梢间呼啸,弄得树枝噼啪作响。汉斯·汉森喋喋不休,托尼奥只是偶尔插进一两声“是”或“不是”。汉斯起劲得讲着,兴致冲冲,又挽住了托尼奥的胳膊。但是这个亲昵的动作并没有让托尼奥感到快乐,因为这只不过是表面上的亲近,并不是真正的亲近,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他们在离火车站不远的地方走下来,看见一列火车冒着烟急速驶过去。他们无所事事,数着火车车厢的节数作消遣,向坐在最后一节车厢里裹着皮大衣的人招手,然后在林登广场汉森家别墅前停了下来。汉斯站在花园门的栏杆底部继续讲着,让门吱吱响是多么好玩。之后,他们就告别了。
“我现在得进去了。”他说,“再见,托尼奥,下次我一定陪你回家。”
“再见,汉斯。”托尼奥说,“真是一次有趣的散步。”
他们伸出手,手上都湿乎乎的,沾满了花园门上的铁锈。当汉斯瞥见托尼奥的眼睛时,他想起了自己的所言所行,迷人的脸上露出了忏悔的表情。
“我有空时也会看《唐·卡洛斯》,”他匆忙地说,“国王在宫里的那一段一定很精彩!”然后他把书包夹在腋下,穿过前面的花园跑了进去。消失之前,他再次转过身,点了点头。
托尼奥·克律格像插上翅膀一样离开了。风从他背后吹来,可是,并不是只有风才让他这么轻快地前行。
汉斯要读《唐·卡洛斯》,他们就要有一些可以谈论的东西了,不管是伊梅塔尔,还是任何别人,都插不上嘴!他们彼此是多么了解啊!
或许,谁知道呢?——有一天,他可能还能让汉斯也写诗呢!……不,不,他不会这样要求!汉斯不应该变得像托尼奥,他应该保持原来的样子:
还是那样开朗、那样坚强,还是像原来那样,受到众人喜爱,尤其为托尼奥所喜爱。可是,让他读读《唐·卡洛斯》并不会有什么坏处……托尼奥穿过低矮的古老城门,沿着港口走了一段,然后爬上陡峭、潮湿、多风、两旁矗立着尖屋顶、通向他父母家的街道。此时,他的心砰砰跳着:心中充满了渴望,还有一点儿嫉妒;有点蔑视,还有一片纯洁的祝福。
英厄堡·霍尔姆,金发碧眼的小英厄堡,霍尔姆医生的女儿,住在有大尖顶的高大、古老的哥特式喷泉对面的市集广场——而她就是托尼奥·克律格十六岁时爱上的姑娘。
这件事情发生得是多么奇怪啊!他见过她千百次,可是有天晚上,他再次看见了她,看见她满面光彩地和女友调皮地谈笑着,并不时把头向后耸一下;看见她举起胳膊,用少女的手抚平后脑勺的头发,弄得薄薄的衣袖从胳膊肘滑了下来——这双手并不特别纤细,也不特别娇小;
听见她用某种语调说了一两句无关紧要的话,声音中带着温柔的回响。
这时,一股喜悦充满了他的心,这种喜悦远比他很久以前看到汉斯·汉森时所感到的喜悦强烈得多,当时他还是个年幼无知的孩子呢。
那天晚上,他满眼都是她的倩影:那条粗粗的金色发辫,那双细长含笑的蓝眼睛,那在鼻梁上的淡淡的雀斑。他睡不着,因为老是听见她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他小声模仿她说平常话时的语调,感到一阵颤抖传遍了全身。经验告诉他,这就是爱情。他清楚地知道,爱情一定会给他带来许多痛苦、折磨和悲伤;它肯定会打破他的平静安宁,让他的内心充溢着音乐般的旋律,而这对他没有任何好处,因为他将不会再有片刻的空闲或者安静去思考事物,得出永久的概念。尽管这样,他还是快乐地接受了这个爱情,并投入了全部身心,倾尽全力去珍爱它。因为他知道,爱情能使人变得生机勃勃、丰富多彩,而他渴望充满生机、丰富多彩的生命,才不愿意平静地思考事物,寻求什么永久的概念。
托尼奥·克律格爱上快乐的英厄堡·霍尔姆的事情,发生在领事胡斯特德夫人家的客厅里。那天晚上,为了每周举行的舞蹈课,客厅里的家具都被搬掉了。这是私人授课,只有最上流家庭的子女才有资格参加。
课程轮流在每家组织教授,特别从汉堡请了一位舞蹈老师克那克先生授课,每周上一次课。
老师叫弗朗梭·克那克,他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人啊!“我荣幸地向您做一下自我介绍,”他会说,“我叫克那克……这句话不应该在鞠躬的时候说,应该在鞠完躬站直以后才说,声音要低,但要清楚。当然,我们不需要每天都用法语来介绍自己;不过如果能准确无误地用法语介绍的话,那么用德语说的时候就更不会说错了。”黑色丝绸礼服在他那肥胖的臀部上,多么得体呀!又软又挺的裤脚管一直垂到高档皮舞鞋上,舞鞋上打着漂亮的缎子蝴蝶结。一对棕色的眼睛向四周环顾,流露出一种对自己的“美”感到倦然的快乐神气。
他这种过分自信和美好形象压得别人都透不过气来。他光彩夺目地走向女主人,鞠个躬,静候她向他伸出手来。没有人能像他那样走路,极富弹性,迂回摇摆却又让人觉得庄严郑重。完成这些后,他小声表示感激,轻快地向后退几步,左脚转个弯,右脚尖向后一撤,摇摆屁股移动开来。
当你离开同伴时,你必须向后退出门外;搬椅子时,不应该在地板上推或者握住一条椅子腿拉,应该握住椅背轻轻地拎过来,悄无声息地放下;站着时,不应该把两手交叠放在肚皮上,也不要用舌头舔嘴角四周。
如果你那样做,克那克先生就会模仿那个样子让你看,相信你这一辈子都会厌恶这种特别的姿态。行为举止方面是这样。至于跳舞呢,克那克先生在这方面的造诣就更加高深了。客厅被搬空后,天花板中间的树枝形灯架上的煤气灯和壁炉上的蜡烛都点燃了,地板上也打上了滑石粉,学生们都不吱声,排成半个圆圈。但在隔壁的房间里,门帘后面,母亲们和姑母姨母们坐在丝绒椅子上,举起长柄眼镜,仔细观察克那克先生,看他用手指提起礼服的衣边,跨着轻快的脚步,行曲膝礼,表演马祖卡舞的步伐。要是他想要使观众看得目瞪口呆,便突然意想不到地跳起来,两条腿以令人头晕目眩的速度在空中旋转,仿佛用脚弹奏一组颤音,然后缓慢下落,即便如此,仍使他五脏六腑受到震撼,最后落到地上。
“真是个难以言喻的猴子!”托尼奥·克律格暗自想道。但他也看见快乐的英厄堡常带着出神的微笑注视着克那克先生的一举一动。由于这个缘故——而且也不仅是由于这个缘故——他不禁对这种能动灵活运用五官四肢的本领感到由衷的钦佩。克那克先生的眼神多么安详、多么镇定啊!这对眼睛从来也不直视到事物复杂和悲惨的深处;它们只知道自己是棕色、美丽的眼睛,别的什么也不知道,但这也正是他举止高傲的原因。只有愚蠢的人才会像他那样走路。但大家都爱他,所以这个人就会让人感到可爱。托尼奥懂得,为什么英厄堡,可爱的金发英厄堡用那种眼光看克那克先生,难道永远不会有一个姑娘用那种眼光看他吗?
噢,会有的,而且已经有了。比如玛德莲娜·维米尔,律师维米尔的女儿。她长着个温柔的小嘴儿,漆黑明亮的大眼睛闪闪发亮,露出既严肃又敬慕的眼光。她在跳舞时经常摔倒;但轮到女方挑选舞伴时,她是上前找他跳舞。她知道他在写诗,还曾两次请求欣赏一下他的诗。她经常低着头坐在远处,不时抬头凝视他。但他一点儿也不在意,因为他爱的是英厄堡,快乐的金发碧眼的英厄堡。而她肯定看不起他,因为他竟然写什么诗……他盯着她看,看她那充满戏弄嘲笑的细长的蓝眼睛,内心燃起一股嫉妒的渴望。想到被她拒之门外,想到永远被她当成陌生人,他感到胸中燃起了痛苦的火焰,又像是压上了千斤重担。
“第一对前进!”克那克先生说,简直无法形容他说得这几个鼻音是多么美妙。练习四对方舞了,让托尼奥·克律格相当吃惊的是,自己竟跟英厄堡·霍尔姆分在一组。他尽量避开她,却老是出现在她的旁边;他尽量不去看她,但眼光却老是围着她转。现在,她过来了,搀着红头发的斐迪南·马泰伊森的手过来了。她把辫子甩在后面,深吸了一口气,在托尼奥的对面站住了。钢琴伴奏海因泽曼先生把骨瘦如柴的双手往琴键上一按,克那克先生挥动胳膊,四对方舞开始了。
她在他眼前来回移动着,一会儿向前,一会儿向后,一会儿缓慢走,一会儿快速旋转摇摆。从她的头发上,也许是从那洁白的薄外衣上,他似乎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芬芳,他的眼光越来越暗淡,越来越悲伤了。“我爱你,亲爱的,甜蜜的英厄堡!”他暗自说,看到英厄堡专心而又愉快地跳舞,完全不把他放在心上,他感到内心极度痛苦,并把全部的痛苦都灌注在这几个字里。他突然想起施托姆写的精美绝伦的诗句:“我昏昏欲睡,你却醉心于跳舞。”沉湎在爱情中的时候,他却必须跳舞,这是最为痛苦和压抑的折磨啊!
这时开始跳下一节舞了。“第一对前进!”克那克先生说,“鞠躬!女士们的四对方舞步!转手!”他吞掉了“des”中不发音的“e”,没有人能形容得出他发音多么优美、自然。
“第二对前进!”这回轮到托尼奥·克律格和他的女伴了。“鞠躬!”
托尼奥鞠了一躬。“女士四对方舞步!”托尼奥·克律格低着头,眼神沮丧,把手放在四位女伴的手上,放在英厄堡·霍尔姆的手上,跳起四对方舞步来。
这时,四周传来了窃笑声和哈哈大笑声。克那克先生按照惯例做出一个芭蕾舞姿势,借以表达惊讶恐惧的意思。“天哪!天哪!”他叫道,“停!停!克律格竟混在女士们中间了!退回去,克律格先生,回来,呸!除了你,大家都懂了。快点!出来!回去!”他掏出一条黄色的丝手绢,把托尼奥·克律格拍回到他的位置上去。
于是大家哄堂大笑,女孩们、男孩们,还有门帘背后的太太们都笑了。
克那克先生把这意外的小插曲弄得那么滑稽,让大家觉得像看戏一样有趣。只有钢琴边上的海因泽曼先生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一副漠不关心的公事公办的神气,等候继续弹奏的信号。他对克那克先生的把戏早就习以为常了。
接着,四对方舞继续进行,后来到了休息时间。女仆拿着托盘走进来,托盘上盛有酒味果子冻的玻璃杯叮当做响,厨师紧跟其后,手里是一盘葡萄干蛋糕。可是托尼奥·克律格溜了出去,悄悄走到外面的走廊上,两手背在身后,站在了一扇放下窗帘的窗户跟前。他并没想到,百叶窗不透明,站在那儿,假装向窗外探望,是多么可笑。
因为他正在窥察自己的内心,那里有那么多的悲痛和渴望。为什么,为什么他在这儿?为什么他不坐在自己屋里的窗旁一边读施托姆的 href='6172/im'>《茵梦湖》,一边举目眺望薄暮下的花园,倾听老胡桃树低沉的呜咽?那才是他的地方!让别人去跳舞吧,跳得活泼熟练又充满快乐……但是不,不,毕竟他还是属于这儿,在这儿,他感到自己就在英厄堡身边,虽然他只能孤独地站在远处,费力地在屋里那片嘈杂的嗡嗡声、谈笑声中辨别她的声音;噢,可爱的英厄堡,金发碧眼的英厄堡啊!只有不读 href='6172/im'>《茵梦湖》,也从不打算写出什么跟 href='6172/im'>《茵梦湖》一样的东西的人,才能这样可爱和快乐;而这正是悲剧!
她应该出来呀!她一定察觉到他离开了,一定感觉到他多么痛苦!
即便仅仅是出于怜悯,她也应该悄悄地跟出来,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说:“回到我们这儿来,啊,不要悲伤——我爱你,托尼奥。”他留神倾听着背后,焦虑地等待着,但这种事情却从来没有发生过。
她也曾像别人那样嘲笑他吗?是的,她嘲笑过,虽然他情愿为了她、也为了自己否认这一点儿。但是他只是因为在她身旁神魂颠倒才跟着跳了“女士们的四对方舞步”呀。假使这样——那算是什么呀?不久以前,不是有家杂志接受了他的一首诗吗?只可惜这家杂志在发表他的作品以前就破产了。总有一天他会成名,他所写的作品也将全部出版,那时倒看看,这些会不会打动英厄堡·霍尔姆的心。不,肯定不会打动她的,这就是问题所在。不过,这些肯定会打动那个常在跳舞时摔倒的玛德莲娜·维米尔的心。可是永远不会打动英厄堡·霍尔姆,不会打动快乐的蓝眼睛的英厄堡。所以那样又有什么用呢!
想到这儿,托尼奥·克律格的心痛得收缩起来。当你觉得内心有股美妙、忧郁的奇怪力量在涌动时,而同时你也知道你衷心倾慕的那个人对这种力量无动于衷时,你会感到多么痛苦呀!可是,尽管他寂寞、孤独地站在那里,绝望地望着百叶窗,假装能看透里面的情形时,他仍然感到很幸福。因为那时他的心仍然活着,充满希望;他的心仍然为你,为英厄堡·霍尔姆热诚而悲痛地跳动着;他的灵魂以幸福的自欺欺人拥抱那个天真活泼、平凡渺小的金发人。
当他孤独地站在角落里,站在音乐、花香和杯盘的叮当声中,专心从遥远的欢腾和喧哗中辨别出银铃般的声音时,他经常会两颊通红。尽管站在那儿为你忍受着痛苦——仍然觉得很幸福。想到只能和那个跳舞时经常摔倒的玛德莲娜·维米尔畅谈,他经常内心愤愤不平。她了解他,总是在合适的时间大笑或者变得严肃;而金发的英厄堡呢,从来没有让他坐在身边,看上去是那么遥远和陌生,因为他们俩没有共同语言。可是——他仍然很幸福。因为幸福,他告诉自己,不在于被人爱——那只是一种对空虚的令人厌恶的满足。幸福在于爱,也许也在于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跟你所爱的对象接触一下。他把这个想法铭记在心里,反复思量其内在含义,从灵魂深处去体会它。
“忠诚!”托尼奥·克律格想,“是的,只要我活着,我会对你忠诚,我爱你,英厄堡!”他真心实意地说。然而,一个疑虑的微小声音在他耳边嘀咕说:“他已经把汉斯·汉森忘得干干净净了,尽管每天都能看见他!”可恨又可怜的事实是,这个平静的、微小的、满怀恶意的声音说得对:时光如水,当托尼奥·克律格不像以前愿意为可爱的英厄堡无怨无悔地奉献自己的时候,这样的日子终于来了。因为他感觉到自己身上有一种欲望和力量,要他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在这世界上创造出一系列不平凡的事业。
他小心谨慎地在祭坛的周围徘徊,祭坛上燃烧着他纯洁、忠贞的爱情火焰。他在火焰跟前跪下去,想方设法照料着它,珍爱着它,因为他渴望着忠诚。可是过不了多久,火焰仍然不知不觉、无声无息地灭掉了。
托尼奥·克律格在冷却的祭坛前面逗留了许久,内心充满了遗憾和沮丧,因为世界上竟不可能有忠诚。然后他耸了耸肩,走了。
他就这样沿着他注定要走的路走下去,有点懒散,东一步、西一步,吹着口哨,歪着头注视着未来的世界。如果说他走错了路,那是因为对于某些人来说,根本就不存在一条正确的道路。如果有人问他到底打算在这个世界上做个什么样的人,他会给出各种各样的答案,因为他习惯说(甚至他已经写了下来),他有这种能力,可以走上千百条不同的生活道路,而同时他自己也知道,对他来说,绝对没有这种可能。
早在他离开故乡的狭窄街道以前,那些把他羁绊在故乡的缰索,早已慢慢松开了。古老的克律格家族逐渐衰败了,一些人也相当然地认为,托尼奥·克律格本人的存在和其生活方式也是这个家庭衰败的一个迹象。
这个家庭的家长,托尼奥的祖母逝世了。不久以后,托尼奥的父亲,那位个子高大、善于思考、衣着讲究、纽扣洞里经常插一朵野花的绅士也跟着走了。克律格家历史悠久的大房子等待出售,工厂也解散了。托尼奥美丽多情的母亲,那弹得一手好钢琴和曼陀林、对一切都无所谓的母亲,一年以后就再次结婚,嫁给了一个音乐家,而且是一个有着意大利名字的艺术鉴赏家,后来跟随他到不知什么遥远的地方去了。托尼奥·克律格觉得她这样做有点太随便了,但他是谁,凭什么去阻止她?他自己在写诗甚至连自己到底准备怎样生活都回答不出来,凭什么阻止她?
于是,他离开了故乡,离开了潮湿寒风呼啸穿过的曲折弯曲的、有尖顶屋的小巷;离开了童年时代的亲密朋友:花园的喷泉和老胡桃树;也离开了曾经热爱过的大海,不过这次离开,他并没有感到痛苦。因为他已经长大了、理智了,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境况,实在看不起在这些环境中,那些长久以来羁绊他的庸俗狭隘的生活。
他完全献身于在他看来世界上最崇高的一个力量,他愿意为它服务,而它也将赐给他地位和荣誉:它就是智慧的力量,文字的力量,威风凛凛地统治着那些无意识的、不善于表达的人。他把青春的全部热情贡献给它,而它则给予所有能给予的一切来回报他,反过来,又毫不留情地从他那里拿去它想要拿走的东西。
它使他的眼光更犀利,让他看透熄灭人类内心火焰的大话;它为他打开了别人和自己的灵魂,使他洞察其中的奥秘,把世界的内在本质和隐藏在人们语言和行动后的根本事物展现在他的面前。他所看到的可以归结为两个词:生活的滑稽和苦难。
知识给他带来了痛苦和自负,也随之带来孤独,因为他无法忍受那些自得其乐、理解力极低的无知庸人,而他们厌烦他呈现在额头上的种种迹象。可是,他对文字的爱、对形象的爱好却愈来愈甜蜜、越来越深切了。他常说(在写作时也已经说过),如果拥有表达的能力所带来的快乐无法使我们保持清醒和开朗的话,那么对灵魂的认识肯定会使我们变得忧郁、烦闷。
他住在南方的一些大城市里,相信在南方太阳照耀下,他的艺术也会逐渐成熟,取得丰硕的成果,这可能是来自母亲家族的血液把他吸引到那儿去的。但他的心已经死了,没有爱情,所以他开始了肉体上的冒险,深陷在情欲和灼人的罪恶中,并为此遭受着无法诉说的痛苦。也许是他父亲,那位个子高大、善于思考、衣着讲究、纽扣洞里经常插一朵野花的绅士一直活在他的心中,使他在遥远的南方受尽折磨。不时,他的内心会泛起灵魂所拥有的某种快乐的一种淡淡的、向往的记忆。他曾经拥有这种快乐,而如今,他再也找不到这种快乐了。有时,他厌恶和憎恨这种感官的享乐,渴望纯洁和适宜的安宁,同时,他仍然呼吸着艺术的气息,那是永恒春天的暖和、甜蜜、浓郁的气息;
在这种气息的笼罩下,在那神秘的创作祝福中,它一直都在孕育、酝酿和萌芽。因此,他在两个绝对的极端之间被抛来抛去:冰冷的理智和狂热的情欲之间。在良心谴责下,他过着一种疲惫不堪的生活,一种独特、非凡、放纵的生活,而这种生活正是托尼奥·克律格心底里所厌恶的。“真是迷宫啊!”他有时会想,“我怎么会过这样放荡不羁的生活呢?好像我有一位乘马车的吉卜赛祖先!”
可是,当他的身体因为纵欲而日趋衰弱时,他的艺术才能却得到了磨炼。为了寻求平凡人所要求的机智和品味,他更讲究细节、语言华美、推陈出新、敏感犀利。他的作品首次出版时便赢得了有关人士的赞扬,这些精选的文章让人感到愉悦,因为这是一部写作技巧精湛的、有价值的著作,充满了幽默和对痛苦的体验。很快,他的名字——就是那曾经被老师责骂过的名字,也是签在最早的几首写胡桃树、喷泉和海洋的诗下面的名字,这个南腔北调的音节组成的、带有异国风味的中产阶级的名字——便成了“优秀”的同义词。他对所经历的事物的痛苦体验,以及坚持不懈的雄心和持久稳固的勤奋,与他一丝不苟的挑剔的性格发生了剧烈的冲突,正是在这剧烈的痛苦中,他创作了这些不平凡的佳作。
他工作起来不是像有些人那样,只是为了生活,而是除了工作,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他不把自己看做是一个人,而看成是一个创作者。不创作时,他像一个演员一样,低调地走来走去、四处游荡,当他不扮演什么角色时,他就没有什么价值了。他默默地从事写作,离群索居,销声匿迹,对那些把才能当做社交资本的小人物充满了轻蔑。这种人,不管是没钱还是有钱,不管是衣衫褴褛的卖弄,还是打奇特的领结来炫耀,他们所关心的只是一生过得快乐,让自己风雅迷人,根本不懂得这个最简单的事实,即只有在生活的重压下才能创作出好的作品;轻松生活的人无法创作,只有死气沉沉的人,才能成为一个创作家。
“我能打扰你一下吗?”托尼奥·克律格站在画室的门口问道。他把帽子拿在手里,微微鞠了个躬。丽莎维塔·伊凡诺芙娜是他的一个好朋友,他对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算了吧,托尼奥·克律格,别搞得这么正式,进来吧!”她用轻快的声调回答说,“大家知道你的家教好,做什么都彬彬有礼。”她把画笔放到左手的调色板上,向他伸出右手,盯着他的脸,笑着,摇着头。
“是的,但你正在工作呀,”他说,“让我看看,啊,你的工作有进展了。”
他端详着靠在绘画架两旁椅子上的彩色速写,又看了看盖着方亚麻布网的大画布:模糊不清的木炭草图上,已经开始涂抹上油彩的斑迹。
这是在慕尼黑希林街背后一幢几层楼的建筑里。一扇朝北的宽阔窗户,外面是一片蔚蓝的天空,阳光明媚,鸟鸣不止。春天的万物萌芽、芳香甜美的气息从一扇打开的窗户涌进来,跟油彩和固色剂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充满了整个工作室。午后明亮的金色阳光洒满了整个空旷的工作室,让那有点破旧的地板和窗户下摆满了瓶瓶罐罐、颜料管和画笔的粗糙木桌一览无遗;它还照亮了没贴壁纸的墙壁上不带镜框的画,照亮了房门边的一扇破旧的丝织屏风——这屏风隔开了一间布置得很别致的小起居室,还照耀着画架上正在创作的作品,以及站在前面的这位画家和诗人。
她看上去和他年龄相仿,可能刚过三十岁。她穿一套深蓝色围裙式服装,手托着下巴,坐在一张矮凳上。她那褐色的头发紧紧地梳在一起,两鬓已经有点斑白,头发从中间分开,波浪似地轻拂在太阳穴上,衬托着她那敏感、富有同情心的黑脸蛋儿。这是一张斯拉夫人的脸,鼻子扁平、颧骨突出、长着一对明亮的黑色的小眼睛。她正歪着脑袋,睁大眼睛,研究着自己的作品,看上去有点疑虑甚至有些烦恼的样子。
他站在她的旁边,右手叉在腰上,左手急躁地拨动着棕褐色的小胡子。他穿着定做的不引人注意的灰色衣服,一丝不苟,十分讲究,威严而不失品味。他像往常一样小声吹着口哨,紧皱着两道横斜的眉毛。一头黑棕色的头发整整齐齐地分在两边,写满沧桑的前额一阵阵神经质地抽搐着。那瘦削的南方脸蛋的轮廓更加尖削,仿佛被雕刻师的工具反复雕刻过一样。不过,嘴的线条看起来是多么柔和,下巴的形状是那么温存……过了一会儿,他把手拂过额头和眼睛,转过身子。
“我不应该过来。”他说。
“为什么不该来呢,托尼奥·克律格?”
“我刚刚搁下笔,从桌子旁站起来,丽莎维塔,我的脑子里看上去跟这张画布上一模一样,有个架子,一幅淡淡的草图,上面满是涂改的痕迹,再加上几滴油彩。是的,就是这样。现在我到了这里,看到了同样的东西,碰上了刚才在家中正折磨我的相同的冲突和矛盾,”他深吸了口气,继续说下去,“真是特别,如果有个思想盘踞在你的脑海里,你就会发现它在各处都被表现出来甚至在空气里也能闻到它。固色剂和春天的气息,也就是艺术和——嗯,那是什么呢?请不要说‘大自然’,丽莎维塔,‘大自然’不会使人筋疲力尽。啊,不呀,我应该去散散步,虽然那样不知道会不会让我感觉舒服点。五分钟以前,离这儿不远的地方,我遇到了一个人,就是小说家阿达尔贝特。‘该死的春天!’他有点气势汹汹地对我说,‘这个季节向来就是最讨厌的季节!你能理智地思考问题吗,克律格?当你的血液感到不正当的骚乱,当你被一大堆莫名其妙的感觉搅得心神不安,而这些感觉只不过是一些毫无价值的废物时,你怎么能平心静气地思考问题,判断出哪怕是最微小的影响呀?至于我呢,我要到咖啡馆去。你知道,那是个中立地带,季节的变化不会影响它。可以说,它代表文学界单独的、出类拔萃的领域,在那儿,你只会萌生出一些比较高尚的思想。’于是他就去咖啡馆了……也许我应该跟他一起去。”
丽莎维塔兴致勃勃地听着。
“说得好,托尼奥·克律格,‘不正当的骚乱’颇令人玩味。他的话倒有几分道理,春天确实不太适合工作。不过你听着:不管是不是春天,我必须得完成这点工作——就像你的朋友阿达尔贝特所说的那样,判断出这种微小的影响。然后我们一起去‘沙龙’喝茶,好让你说个痛快。我看得出,你今天有许多话要讲出来。你愿意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比方说箱子上,如果你不怕弄脏你的贵族衣服?”
“啊,不要管我的衣服,丽莎维塔·伊凡诺芙娜!难道你要我穿一件破烂不堪的天鹅绒茄克或者红马甲到处跑吗?每个艺术家的内心已经像吉卜赛人一样狂野了,至少外面应该穿得规矩些,行为也要表现得值得尊重吧!不,我并没有那么多话必须讲出来。”他一边看她在调色板上调拌颜色,一边说,“我不过告诉你了吗,这只不过是盘踞在我内心、困扰我工作的问题和矛盾……是的,我们刚才谈了什么呀?我们正在谈小说家阿达尔贝特,谈那个勇敢直爽的人。他说了一句‘春天是最讨厌的季节’,就上咖啡馆去了。一个人应该知道他需要什么,不是吗?嗯,你瞧,连我也被春天所引起的回忆和感觉的平凡和庄严弄得神经质起来。只是要我鄙视春天,我可办不到;事实上,春天总是让我感到羞愧,它那纯真的自然性和令人欢欣鼓舞的青春让我感到恐惧。我不知道我应该妒忌还是应该看不起阿达尔贝特在这方面的一无所知……”
“是的,这是事实,春天不是工作的好时节,为什么呢?因为这时候我们会敏感冲动、多愁善感。只有新手才会认为搞创作的人必须敏感冲动、多愁善感。任何一个真正的艺术家都会对这种天真的错误想法感到好笑,可能笑得有些忧郁,但毕竟是在笑。作家谈话的话题不应该是最重要的东西,那只是一些本身没有任何感觉的素材,作家在冷静和超然的心态下,从这些素材中挑选精华,创作出艺术作品。如果你过于关心你不得不说的话,如果你对它寄于过多的热情,你肯定无法创作出好作品,注定要走向失败。你会变得可怜,你会变得脆弱伤感,你的作品就会沉闷无趣、空虚无聊,没有根基、外形,松散混乱,也没有幽默感——你的作品变得无趣空洞,你的读者会对它表示冷淡,而你自己只会感到失望和惆怅。是这样的,丽莎维塔:感情,温暖真诚的感情始终是平凡无价值的;只有我们艺术家反常的神经系统所感受的愤怒和冷漠的沉迷,才算得上是艺术。作家必须不通人情,超乎人情;必须对人性保持一种疏远和淡漠的态度;我得说,只有处于这种立场,他才可能被吸引,去表现它、呈现它,同时成功地描绘它。风格、形式和表达方面的才能,只不过是对人性冷静和挑剔的态度,你可以说,这种人情上的贫乏和空虚是一个基础条件。你喜欢的健康的自然情感素来就没有什么品位,只要艺术家成为了一个人,开始敏感冲动、多愁善感,那他就不是艺术家了。阿达尔贝特明白这一点儿,所以他才上咖啡馆,到中立地带去了——上帝保佑他!”
“是的,上帝保佑他,老天爷呀,”丽莎维塔一边在白铁盆里洗手,一边说,“你用不着学他呀。”
“不,丽莎维塔,我当然不会学他。唯一的理由是,我不时会对自己艺术的春天感到有点惭愧。你瞧,有时我会收到陌生人的来信,这些信件充满了称赞、感激和崇敬,让我深受感动。读了这些信,我就不禁会为我的作品所唤起的不太优雅的感情所感动,对那字里行间所流露的天真的热情渐生怜悯之心。一想到如果这些纯朴的人看一看创作后面的情形,他们肯定会心灰意冷,我就不由得脸红起来。他们根本不知道、也无法理解,一个正常、健康、正派、体面的人压根儿不会写作、演戏或作曲。可是,这一切并不能阻止我利用他们对我才能的赞赏来鞭策自己不断前进,也无法阻止我严肃认真地对待这种颂扬,同时摆出一副伟大人物的样子。噢,不要打岔,丽莎维塔!告诉你,我不通人情,却要向大家描述刻画人情,这让我很厌烦……总之,艺术家到底是不是个男人?问一下女人吧!在我看来,我们所有艺术家多少有点像那些教皇制度下失去特征的歌童……我们唱得像天使一样动听,可是——”“你不害臊吗,托尼奥·克律格。来喝点茶吧。水刚开,这儿还有俄国式卷烟。你刚才提到歌童,请讲下去吧。可是你真该为你自己感到害臊。要不是我早就知道,你对于自己的职业充满着热情,并且以其为荣的话……”
“请不要说什么‘职业’,丽莎维塔·伊凡诺芙娜!文学根本不是什么职业,而是一种诅咒,相信我!什么时候开始感觉到这个诅咒呢?很早,相当早,当你按道理还应该跟上帝和世界和睦相处的时候,你感觉你与那些正派规矩的人莫名其妙地隔离开来时,就已经开始了。这时,你与别人之间会有讽刺的敏感的鸿沟、知识上的鸿沟、会彼此产生怀疑和不认同,而且这个鸿沟越来越深,你会觉得自己孤独无援,从那时起,就再也没有希望和人们和睦相处了。这是什么命运!假定你仍有足够的感情,你的情感仍然足够温暖,你就会觉得这命运是多么的可怕!你的自我意识也会被照亮,因为在人群当中,你老是觉得自己额上有个标记,并且知道别人也看到了它。我曾经认识一位天才的演员,他不得不和自己病态的自我意识和不稳定的情绪作斗争。当没有角色可以扮演和表现的时候,这个人,这个完美的艺术家和穷困的人便被自我的夸张意识所控制。真正的艺术家,不是把艺术作为一种职业的人,而是一个命中注定受到诅咒的人。你不需要特别敏锐的眼光,就能把他从一大群人中辨别出来。他的脸上有一种与世隔绝、没有归属的表情,有一种被别人认识和观察的威严和拘谨的表情。当一位穿平民衣服的王子从人群中走过去时,你会在他的脸上看到相似的神情。可是,穿平民的衣服有什么用,丽莎维塔!你可以乔装打扮,可以把自己装扮成休假的随员或者尉官,但还没等你眨眨眼睛,说一句话,人家就会知道你不是人类,而是别的东西:一种奇怪的、与众不同的、充满敌意的怪物。”
“可是艺术家到底是什么呢?在这个问题上,人们普遍的懒于思索和天生的好逸恶劳表现得最顽固。当那些有价值的人被某项艺术作品感动的时候,他们会谦恭地说这种东西就是‘天才’。因为根据这些人的理解,美丽和崇高的结果必然有个美丽和崇高的原因,他们从来不会想到,这种正在被讨论的‘天才’是一件非常可疑的事物,完全建立在险恶的基础之上。大家都知道艺术家敏感,容易受伤,而有着正常的自信心的普通人通常不会这样。你瞧,丽莎维塔,在内心深处,我一直珍藏着所有的艺术家贵族——翻译成专业术语就是知识分子——的轻蔑和猜疑,住在波罗的海的正直的祖先们一定会感觉这些人是闯入他们家中的江湖骗子。你听一听下面的一段事情。我认识一位银行家,他是个灰白头发的商人,却有着写小说的才能。在闲暇时间,他利用这种才能创作出一些一流的作品。尽管——我说‘尽管’——他有这样极好的天赋,但并不能说他的行为端正,完全无可非议;相反,他曾因为一些充分的理由被判刑入狱。是的,就是在监狱里,他才第一次发现了自己的才能,而且在监狱里获得的经验,成为他所有创作的主题。你可能会干脆得出这样的结论:要成为一名诗人,就必须在和监狱一样的地方住上一段时期。可是你又不得不怀疑,他这段在牢狱里的经历,同他成为一个艺术家的根源和本质之间的关系,恐怕还不及同他入狱的原由之间的关系来得深远。一个写小说的银行家,恐怕很少见,是吧?然而,一个没有犯过罪、无可非议的规规矩矩的银行家,从事小说的创作——这可从来没有过。是的,你笑了,不过我可是比较认真的。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问题比艺术家跟自己人性方面的矛盾,更折磨人了。以最典型的、最有魅力的作家最不可思议的作品为例,比如像《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这样深奥、含蓄、暧昧的作品,看看它对拥有完全正常情感的健康年轻人所产生的影响。你所看到的是振奋、鼓舞、热情、率真的喜悦,或许还激起自己从事艺术创作的愿望。这些可怜的艺术爱好者!我们艺术家的内心,却与他凭自己‘火热的心’以及‘真诚的热情’所想象的截然不同。我曾看见妇女和青年簇拥着一些艺术家赞叹欢呼……我认识这些艺术家……艺术家生活的根源、外在表现和条件——我还没有一次一次地观察它们,多么遗憾呀!”
“观察,托尼奥·克律格,我可以问一下吗,只是‘观察’?”
他一声不吭,皱起了两道斜眉毛,轻轻地吹口哨。
“请把你的杯子递给我,托尼奥,茶很淡。再抽根香烟吧。现在,你应该明白了,看待事物并不一定非得像你那样去看。”
“这是霍雷肖的回答,亲爱的丽莎维塔!‘像这样观察事物,那就未免过分精确了。’”
“我的意思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观察事物也同样精确,托尼奥·克律格。我只不过是个画画的蠢女人,如果我还能说点什么来反驳你,为你自己职业向你辩白几句,那我肯定说不出什么新奇的东西,只是会提醒你一些你早已明白的道理,那就是:文学有清涤和治疗的作用,知识和口才能制服冲动的欲望,文学能引导人类理解、宽恕和友爱,语言能恢复人的力量,文学艺术向来是人类精神最崇高的体现,诗人是发展最完善的人,是圣人。这样考虑事物,这样看待他们还不够吗?”
“你可以这样说,丽莎维塔·伊凡诺芙娜,你当然有权力这么说。
“特别是涉及到俄罗斯文学,你的诗人的作品,因为它们确实值得尊敬,与你所谈论的较高层次的文学很接近。不过,我并没有忽视你的辩驳,我今天一直也在考虑这个问题……看看我,丽莎维塔,我看起来并没有太高兴,是吧?有点衰老、疲倦、痛苦,对吗?嗯,再回到‘知识’这个问题上吧,你有没有想象过,一生传统保守、宽厚温柔、善良可亲、感情有点脆弱的人,只是因为具有天生的洞察力,而受尽折磨,最终毁灭了?坚决不让世界上的愁苦征服自己;一面去阅读、留意、获悉、归纳事物甚至最令人痛心的事物,一面却在对可怕创作的精神超越的卓越感悟中,保持内心的平静愉快——啊,谢谢你!尽管表达本身是一种乐趣,事物的发展每每会使你觉得受不了。懂得一切就会原谅一切吗?我不知道。有一种什么东西,我把它叫做知识的厌恶,丽莎维塔,就是当你看穿了某一个事物,就会觉得厌倦得快要死了,却丝毫没有妥协的情绪。那个丹麦人哈姆雷特就是这样,他是个典型的文学家。他知道被称做知识意味着什么。为了看清事物,即便通过眼泪去认识、留意、观察事物——当你手臂还在拥抱,嘴唇正在相遇,被感情弄得晕头转向时,你却不得不微笑着把所有观察的东西都放下——这是无耻的,丽莎维塔,这是不妥当,也是令人愤怒的——但生气又有什么用呢?”
“另一方面呢,当然,这一方面也同样不可爱,就是对一切真理抱有厌倦、冷漠和嘲弄的态度。事实上,世界上再没有一个群体比像这样令人无法忍受的文学界的人更麻木不仁和沉闷绝望了。对于他们来说,一切知识都是陈旧和乏味的。征服和占有某一个真理时,你会感到青春的喜悦,一旦把它说出来后,人们却会对你这平凡的见解嗤之以鼻。啊,是的,文学是令人厌倦的工作,丽莎维塔!请你相信我,在人类社会中,一个有所保留、心存怀疑的人,即便他只是真的傲慢自大或者缺乏勇气,也会被人看做愚蠢无知。‘知识’只不过如此。至于‘语言’呢,与其说它是一种‘补偿力量’,还不如说它能把情感放在冰上,使之冷却。
“公正的说,一个作家能够通过把情感转化成文学而快速地从表面摆脱情感,你不认为这种情况很令人寒心吗?如果你心潮澎湃,如果你沉迷于甜蜜或者兴奋的情绪中——没有什么比这简单!你去找一位文学家吧,他马上就会把一切安排妥当。他会对你的情况加以分析、归纳、分类、表达,跟你讨论,克服它,使你能一劳永逸地永远摆脱它——甚至不用你付一点儿报酬。你就可以一身轻松、冷静、清醒地回到家里。你还会奇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能这么强烈地被感动。你将会为这个愚蠢、冷漠的骗子辩护吗?按照这个信条,一桩事只要说出来,就可以完成和解决掉。倘若整个世界都能解释出来,世界也就得救了,终结了,完成任务了……很好呀,但我可不是虚无主义者——”
“你不是一个——”丽莎维塔说……她正好举起一匙茶往嘴里送,看着他,一下子愣住了。
“嗨,嗨,怎么了,丽莎维塔?我说过,在活生生的感情方面,我不是一个虚无主义者。你瞧,文学家根本不理解生活在被毫无顾忌地表达出来,随之被‘解决’以后,还得照样继续下去。不管成为文学能够使它得到多少补偿,生活中依然有各种罪恶——因为在思维的眼光里,一切行为都是罪恶——”
“我就要说到主题上了,丽莎维塔。听着:我热爱生活——这是我的自白。我告诉你,请你理解我——我从来还没有向别人承认过这点。人们说——甚至还写成文章发表——说我憎恨生活、害怕生活、鄙视生活或者厌恶生活。我愿意听人们这样说甚至还为此得意扬扬,但实际上这不是事实,我爱生活!你笑了,我知道你为什么笑,丽莎维塔。不要考虑凯撒波尔几亚或者任何一种把他作为旗手的糊涂哲学,你的凯撒波尔几亚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意义。我不理解他,从来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把怪异和邪恶当做理想。不,‘生活’作为精神和艺术的永恒的对立面,不是以野蛮的伟大或者无情的美丽所构成的幻像呈现给我们,我们这些与此隔离开来的不同的人也不会把它看得像我们一样与众不同;相反地,我们所渴望的王国正是正常、值得尊敬的、亲切的生活:那平凡得诱惑人的生活!亲爱的,像这样的人算不上是个艺术家:如果他最后的、最深切的热情是幼稚、怪异和邪恶的,如果他从来不向往天真、简单和生机勃勃的事物,不渴望一点儿友谊、献身精神、常见的普通人的幸福——那痛苦的、隐藏的渴望,丽莎维塔,不渴望平凡的祝福……”
“真正的人类的朋友,相信我,如果我能在人群中交个朋友,我会骄傲万分、幸福无比。但到目前为止,我所交的朋友只是一些拥有太多知识的妖孽、小鬼和麻木不仁的幽灵——也就是说,都是些文人。”
“我可能会走上讲坛,面对满场来听我演讲的人们。四处环顾的时候,我会发觉我正偷偷地在讲堂里搜寻,始终在想,这些来听我讲话、为我欢呼、对我感激涕零,认为我的艺术与他们的理想相结合的都是什么人……可是,我找不到我所寻找的,丽莎维塔。我找到的只是一群信徒,也就是说,像是古老的公社、早期基督徒的集会:这些人笨拙的形体里隐藏着优美的灵魂;他们总是在远处跌跤,你懂我的意思吗;他们把诗歌看成是对生活的一种温和的反抗。从来都是穷人和受苦受难的人,而且只有他们,而不是别人,蓝眼睛的人,丽莎维塔——不需要思想……”
“毕竟,如果情况不是这样时才想到它,难道不是违背情理吗?一面热爱生活,一面却费尽心机,设法把生活拖到自己这边来,让它变得精致、忧郁,为那整个病态的文学贵族服务,这真是自相矛盾。在这个世界上,艺术的王国正在扩大,而健康、天真的领域却日趋缩小,因此应该细心保护剩下的领域,不要引诱那些愿意看附有快速照片的马术书的人去吟诗。”
“归根结底,有什么比艺术把生活引向歧途看起来更可怜呢?我们艺术家最瞧不起业余文学爱好者,他们过着现实的生活,却总是想获得机会成为艺术家。我向你保证,我这么说来自个人的体会。我曾经参加一个规矩人家的联欢会,大家吃喝聊天,非常投机:我会又高兴又感激,因为暂时能跟这些天真、规矩的人打成一片。突然间——我正在考虑一些现实中发生的事情——一位军官站起身来,他是个英俊健壮的尉官。
“我怎么都想不到,他会做出跟他穿的制服不相称的事来,竟然坦率地要求允许他朗读自己写的几首诗。在座的人略显不安,笑着让他读诗。于是,他掏出一直藏在上衣口袋里的纸条,开始朗诵起来——这是一些有关爱情和音乐的诗歌,感受颇深,但是效果很差。但我告诉你:一位尉官!一位通晓世故的人!他确是没有必要……嗯,不可避免的事发生了,大家都拉长了脸,一言不发,只有几声敷衍的掌声,所有的人都有点尴尬不安。我内心中的第一个感觉就是负疚——我觉得应该对这个鲁莽的年轻人给联欢会带来的骚扰承担一部分责任。果然,作为这行中的一员,我也遭受了一些讥讽和冷淡的眼光。但接着,我觉察到一些别的情绪:
“刚才我还对这个人拥有最诚恳的敬意,现在他却在我眼中的地位突然降落下来。一股怜悯的情绪攫住我。我和另外一两个勇敢的好心人一样,走过去,对他说。‘恭贺你,尉官先生!’我说,‘你拥有非常好的才能!真是太动人了!’我差一点儿用手拍拍他的肩膀。可是,对待一位尉官的态度,难道应该是‘怜悯’吗?那是他自己的过错!他尴尬地站在那儿,后悔不该错误地认为,无须付出生活的代价就可以从艺术的月桂树上摘下一片叶子。不,那我还是喜欢我的同行,那位犯罪的银行家——不过,你不觉得我今天有点哈姆雷特式的饶舌吗,丽莎维塔?”
“你讲完了,托尼奥·克律格?”
“没有,可是我无法再讲更多了。”
“也够啦——你期待一个回答吗?”
“你有一个吗?”
“我想有的——我已经从头到尾仔细地听你讲了,托尼奥,现在我会就你今天下午所说的所有事情以及困扰你的问题给出一个回答。现在,答案很简单,就像你坐在那里一样简单,你是个不折不扣的中产阶级。”
“我是吗?”他有点沮丧地说。
“是的,这下子可击中了你的痛处,所以,我要把判决减轻一些,你是个走上歧路的中产阶级,托尼奥·克律格,一个迷途的中产阶级。”
接着是一阵沉默。然后,他果断地站了起来,拿起帽子和手杖。
“谢谢你,丽莎维塔·伊凡诺芙娜;现在我可以心安理得地回家了,我解脱了。”
快到秋天的时候,托尼奥·克律格对丽莎维塔·伊凡诺芙娜说道:
“嗯,丽莎维塔,我想我要离开这里,我需要换换空气,离开这儿,到外面看看去。”
“好,好,好,老天爷!你又要到意大利去了?”
“噢,别提意大利了,丽莎维塔!我对意大利不感兴趣,简直有点厌恶。很早以前我曾以为我的归宿在那儿:艺术,是吧?天鹅绒似的蔚蓝天空、烈酒和情欲的甜蜜。一句话,现在我不要这些了——谢天谢地,我放弃了,那套玩意儿使我心神不安。我也受不了那些异常活跃的人和他们猛兽般的黑色眼睛。在他们的眼中,罗马人没有灵魂。不,我要去丹麦旅游一下。”
“去丹麦?”
“是的,我对这趟旅行抱有很大的期望。尽管我小时候就在那儿附近度过,但我以前从来没有去过那儿。我一向了解和喜爱这个国家。我想我一定是从父亲那里继承了北方的脾性,因为我的母亲更倾向于南国的情调,也就是说,当她不对一切都感到无所谓的时候。就拿那儿的人写的书说吧,多么纯净、深刻、异想天开的斯堪的纳维亚作品啊,丽莎维塔——没有什么像这样的作品,我喜欢它们。再说,斯堪的那维亚菜,真是无与伦比的饭菜呀,只有在带有强烈海腥的空气中才能够消化(我不知道现在在什么空气中能够消化)。我对这菜比较内行,因为跟过去我家烧的菜味道差不多。再看看名字,北方人愿意起的名字。在我的家乡,也有许多人叫这种名字:譬如‘英厄堡’,是不是像竖琴发出的声音那么完美、富有诗意啊?还有海——那北边是波罗的海……一句话,我要去那儿,丽莎维塔。我要再去看看波罗的海,读读那些书,听听当地人的名字。我打算到科隆堡的阳台上站站,那里,鬼魂曾在哈姆雷特面前显现,给那位可怜而崇高的青年带来绝望和死亡。”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问一下,你打算怎么走呢,托尼奥?你想走哪条路线?”
“走通常的那条路,”他耸耸肩说,脸明显地红起来,“是的,我要经过我的——我出生的地方,丽莎维塔。已经有十三年没有去了,可能会相当怪异。”
她笑了。
“这正是我想听的话,托尼奥·克律格。好,走吧,愿上帝一路保佑你。一定要给我写信,听见了吗?我期待着收到你的信,告诉我你在丹麦旅途上的全部经历。”
托尼奥·克律格到北方旅行去了,一路非常舒适(因为他总是说,在外面时,内心遭受更多折磨的人有权利比别人过得稍微舒服一点儿)。他一路没有停留,直到他离开的小城镇耸立在灰白天空的尖塔出现在眼前才停下来。在这里,他作了一次短暂而非凡的逗留。
当火车驶进烟雾弥漫的狭小车站时,沉闷的下午已经趋近黄昏了。
多么熟悉亲切的地方呀!浓浓的烟雾在肮脏的玻璃屋顶下袅袅升起,往复回旋,形成一团团聚集起来,然后分裂成又长又细的碎片,向四处弥散,就跟很久以前,托尼奥·克律格满腹讥嘲地离开故乡时一模一样。他取了行李,叫人送到旅馆去,然后离开了火车站。
黑色的出租马车排成一行站在那里,每辆马车由两匹马拖着,车厢相当高大宽敞。他没有雇马车,只是看了看,就像什么都要看看一样:
那些狭长的屋檐和近在咫尺的屋顶上的尖塔,那些臃肿、金发、懒散笨拙、语速极快、言语粗俗的人们。于是,一阵神经质的笑涌上他心头,这种神秘的笑跟呜咽差不多。他继续慢慢地走着,潮湿的风不断吹到他的脸上。他经过两边塑着神话里的雕像的小桥,又沿着港口走了一段路。天哪,这一切看起来多么微小和紧凑啊!这些两边矗立着尖屋顶的小巷子向上攀爬,好像昔日从港口到城镇一样!在浑浊的河面上,船上升起的袅袅炊烟和船桅在晚风和微光中轻微地摇荡着。是不是应该走下一条街,他知道那是通向某个房子的街?不,明天吧,现在他太困了。
由于旅途劳累,他的脑袋晕沉沉的,一连串迟疑、模糊的思想掠过他的心头。
在过去十三年中,在消化不良、肠胃不舒服时,他经常梦见回到家里,回到陡斜的小巷里的那幢有回声的古老房子。他的父亲还住在那儿,因为他放荡的生活而严厉责备他,每次,他都觉得事情好像真的应该这样。目前的景象,与他陷入使人迷惘而又无法撕破的梦网相像,使他简直无法分辨。在这样的梦中,他有时会问自己,这到底是错觉还是现实,还得出结论,确信是现实,不过,最后还是醒过来了……他头迎着风,穿过空寂的街巷,像做梦一样直接向城里的头等旅馆走去,打算在那儿过夜。有个罗圈腿的汉子,拿着一根顶端燃着微小火苗的棍子,迈着水手那种摇摇摆摆的步伐,点燃煤气灯,走在了托尼奥前面。
这根棍子的底部是什么?在疲惫的灰烬下,到底有什么在暗暗燃烧着,不愿爆发出明亮的火焰呢?嘘——嘘,不要说出来。一个字也不要说!他愿意这样一直走下去,迎着风,穿过阴暗的、梦幻似的熟悉的街巷——可是这儿一切都那么小,紧紧聚集在一起,你马上就能到达目的地了。
城市的上方有弧光灯,刚刚亮起来。旅馆就在那儿,门口卧着一对黑狮子,小时候,他曾非常害怕它们。它们仍旧在那儿相互看着,好像要打喷嚏一样。只是看上去,他们比以前小多了。托尼奥·克律格从它们中间走了过去。
由于他步行过来,因此没有受到特别隆重的接待。一个门房和一位穿一身漂亮黑衣服的负责接待的绅士候在门口。那位绅士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不停地用小指头往上衣袖管里塞衬衣的袖口,显然是想通过从头到脚的装扮来设法确定他的社会地位,以便对他表示恰如其分的尊敬。但看上去他没有得出什么明显的结论,因此,采取了一种适度的礼貌态度。一个态度温和的侍者,蓄两排淡黄的络腮胡,穿一套磨亮的旧礼服,不发出声息的鞋子上有着玫瑰花装饰。这个侍者领着他爬上两楼阶梯,走进一间摆设得古色古香的干净屋子。窗外的一切呈现在柔和的微光中,俨然是一幅中古世纪的图画:庭院、尖屋顶和附近老教堂里奇怪的建筑。托尼奥·克律格在窗旁站了一会儿,然后双臂交叉,坐在了宽大的沙发上,皱紧眉头,轻轻地吹口哨。
有人拿来了灯,行李也送到了。那个态度温和的侍者把旅客登记表放在桌上。托尼奥·克律格歪过头去,在表上胡乱填了姓名、身份和籍贯。接着,他叫了晚餐,继续坐在沙发的角落里盯着外面出神。饭上来后,他放在那儿好久没动,后来随便吃了几口,在房间里来回踱了一个钟头,不时停下来,闭上眼睛沉思。最后,他慢慢脱下衣裳,上床睡觉。他睡了很久,做了许多令他困惑并且充满着激情的梦。
醒来时,天已大亮,他突然想起自己在什么地方,爬了起来,拉开窗帘。天空一片淡蓝,到处都是絮状的云彩,一切都预示着秋天的到来;不过,故乡的太阳仍然明晃晃地悬在上空。
他比往常花费更多的时间梳洗打扮,一丝不苟地洗脸、修面,尽量让自己显得年轻、清爽、完美,好像要到某个高贵的人家去做客,必须穿着入时、毫无瑕疵。他一边穿衣服,一边谛听着心脏焦虑的跳动声。
外面是多么明亮啊!要是街上像昨天那样,笼罩着朦胧的暮色,他可能会感觉好一些,而不是像现在,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在明朗的阳光下,穿过街道。会不会碰上什么熟人,被拦住,被询问,然后不得不讲述自己如何度过了最近的十三年?不,谢天谢地,这里没有人认识他。
即便有人还记得起他,也不会认出来——因为这么多年,他确是改变了不少。他对着镜子端详自己,布满皱纹的面孔,使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多了,在这个面具下,他突然有了足够的安全感……他叫了早饭,吃完后便走了出去,在门房和穿黑衣服的绅士品头论足的目光注视下,穿过前廊,从两头狮子中间穿过去,走到大街上。
他要去哪儿呢?就跟昨天一样,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一到熟悉的场景中,看到那些聚在一起的尖屋顶、小塔、拱廊和喷泉,一感觉到带着一股来自遥远梦境的或强或弱香味的强烈海风拂在脸上,他马上觉得同样的模糊感像面纱一样笼罩住他的知觉……脸上的肌肉松弛了,他用突然平静下来的眼光观察着周围的人和物。也许就在那边,在街道角落里,他最终会醒过来……
他要去哪儿?他觉得,他所走的方向,似乎跟夜里所做的悲伤、令人悔恨的怪梦有联系……他经过议会厅的拱顶,向市集广场走去,看见肉贩用血污的手称他们的商品,看见了高大尖顶的哥特式喷泉。他在一幢房子前面停了下来,陷入了沉思。这是一幢窄小简朴的建筑物,跟别的房子样子差不多,巴洛克式的尖屋顶上雕镂着花饰。他读读门上的姓名,眼光在每扇窗子上都停留了片刻,然后慢慢转身离去。
他去哪儿呢?回家去。但他沿着城墙外走,绕了个大弯——因为他有的是时间。经过米尔沃尔街和霍尔斯藤瓦尔街时,他拉紧帽子,迎着风前进,风在树梢间呼啸而过。在车站附近,他走下堤坝,看见一列火车呼哧呼哧地匆忙驶过。他无聊地数着车厢节数,目送着那个坐在最后一节车厢上的人。在林登广场上的一幢漂亮别墅前,他停了下来,向花园里和窗户上观望了很久,最后产生了反复摇晃花园门铰链,把它弄得吱哑作响的想法。接着,他看了一下锈迹斑斑的潮湿的手,继续前行,穿过低矮的古老城门,沿着港口,爬上了陡峭多风的小巷,回到了父母的故居。
这幢房子与周围的房子没有连在一起,它的尖屋顶高耸在其他房屋之上。灰色的房子阴沉沉地立在那里,跟三百年前一模一样。托尼奥·克律格读了读镌刻在门上面有点模糊的虔诚的箴言,深吸了一口气,走了进去。
他的心恐惧地颤抖着,唯恐在经过底层的哪个门时,他的父亲会穿着办公服、把钢笔别在耳朵后,突然从里面走出来,为他放荡的生活严厉责备他。当然,他觉得这些责备是应该的,不过他毫发无损地走了过去。
里面的一扇门微开着,他觉得应该受得斥责,同时又觉得,好像自己在某个被打断的梦中,所有的障碍都会消失,美好的命运会保佑他畅通无阻。踩在铺着巨大方石板的宽阔入口,发出阵阵回响。厨房里静寂无声,对面跟以前一样,一排高高的阁楼从墙壁上突出来。阁楼样子奇特、粗拙,但漆面光洁,这是女仆们的卧室。阁楼很高,只能通过入口处的梯子才能爬上去。但是大碗橱和雕花的大箱子已经不在原处了。这家的小主人扶着涂白漆、雕花镂空的栏杆,爬上宽大的楼梯,每走一步,就抬起手,再走一步,又把手放下来,仿佛在检查能不能跟这结实古老的栏杆恢复过去那种亲密关系……在一二层的夹面处,他停住了,在门口处挂着一块白招牌,上面写着:公众图书馆。
“公众图书馆?”托尼奥·克律格想。文学或者公众在这里做什么?他敲敲门……听见一声“请进”,便走了进去。他焦虑、阴沉地朝屋里张望,看到里面发生了最不令人高兴的改变。
这层楼有三个房间,所有的门都敞开着。一排排暗色的书架上塞满了装订得一模一样的书籍,从头到尾遮掩了整个墙壁。每间屋里都有一个可怜的家伙,坐在某种柜台后写着什么,远处的藏书网两个只是转过头来看看,最近的一个连忙站起来,两手撑着台面,伸长头颈,突出嘴唇,抬了抬眉毛,眨眨眼睛,殷勤地望着来访者。
“对不起,”托尼奥·克律格盯着那些书架说,“我是外地人,到这里观光,这是公众图书馆吧?我可以参观一下你们的藏书吗?”
“当然,非常欢迎!”管理员眼睛眨得更厉害了,说道,“图书馆对一切人都开放……请四处看看吧,你需要一份目录吗?”
“不用了,谢谢。”托尼奥·克律格回答说,“我自己会找的。”
他开始慢慢地沿着墙壁走,假装研究书脊上的名字。过了一会儿,他拿下一本书,打开来,靠在窗户边上看了起来。
这是吃早饭的房间,过去在这儿吃早饭,而不是在楼上那间蓝色墙上有着白色男神和女神雕像的大餐厅里吃……远一点儿的那间曾经是卧室,祖母死在那儿——老太太尽管年纪大了,但喜欢享受,珍爱生命,所以经过长时间挣扎后才死去。后来,他的父亲,那位个子高大、一本正经、有点忧郁、善于沉思、纽扣眼里经常插一朵野花的绅士,也在这个房间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托尼奥曾坐在他临终之前躺的床边,满怀着对父亲无以言表的爱,痛苦地陪着父亲走到最后。他的母亲,他那美丽热情的母亲跪在床边,泪如雨下。随后,她就跟一位南方的艺术家,到那遥远的、碧蓝的南方了……再远处的第三间小房间,那儿现在也同样装满了书,一位可怜的家伙在看守着——多年来,那里曾一直属于他一个人。放了学,散完步,他便会回到那里——就像刚才那样。他的书桌曾放在墙边,书桌的抽屉里藏过他最早写的粗劣的、充满痴情的诗歌……胡桃树……他感到一阵悲痛。他斜着眼睛从窗口望出去:花园里一片荒芜,但老胡桃树还是站在老地方,在风中沉重地呻吟着,吱吱嘎嘎作响。托尼奥·克律格的视线又回到手中拿的书上,这是一部非常熟悉的优秀作品,他扫视着一排排黑字和段落,句子流畅,颇具技巧,在创作的热情中达到某种高潮,扣人心弦,然后急转直下,巧妙地停了下来。
“啊,写得真好。”他说,然后把诗集放下,转身离开。他看见管理员仍旧笔直地站在那儿,眨着眼睛,表情既热情又带有某种怀疑。“藏书真不错呀,我看了一下,”托尼奥·克律格说,“我已经了解了这里的情况,非常感谢你,再见。”说着,他走了出去;但这样退场有点不太合适,他知道管理员一定感到不安,会眨几分钟的眼睛。
他已经不想再继续研究了。他已经回过家了。看上去,有陌生人居住在楼上圆柱厅背后的几间大屋子里;楼梯的顶端重新安装了一扇玻璃门,门上还挂着牌子。他走下楼梯,经过发出回响的走廊,离开了父母的故居。在一个餐厅的角落里,他吃了一顿丰盛油腻的午餐,然后回到了旅馆。
“我要离开了,”他对那个穿黑衣服的绅士说,“今天下午就动身。”
然后,他要来账单,订了一辆马车,打算乘马车到码头,再搭上开往哥本哈根的轮船。他上了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安静地挺直身子坐在桌旁,手托着脸腮,低头盯着桌面出神。后来,他付了账,收拾好行李。到了约定的时间,马车来了,托尼奥·克律格整好行装,走下楼去。楼下,穿一身漂亮黑衣服的绅士正在等他。
“对不起!”他边用小指头把衬衣的袖口塞到袖管里去,边说“请原谅,先生,但我们不得不耽误您一会儿。谢哈斯先生,也就是旅馆的老板,想和您讲两句话。例行公事而已……他就在后面……麻烦您跟我来……只不过是谢哈斯先生,旅馆的老板。”
他引导着托尼奥·克律格向前廊的后面走去……谢哈斯先生果然站在那儿。托尼奥·克律格很早以前就认识他了。他个子矮小、身体臃肿、罗圈腿儿。剃修整洁的颊须已经发白了,但他还是穿一件低领的旧大衣,戴着一顶绿边装饰的天鹅绒帽子。他并不是独自一人站在那里,身旁,一个戴头盔的警察站在一个固定在墙上的高高的小桌子边。这个警察右手戴着手套,放在写满彩色字迹的一份公文上。他转向托尼奥·克律格,表情严肃,看上去十分英勇,好像指望着这么一瞪眼,就会把托尼奥吓得魂不附体。
托尼奥·克律格看了看两人,耐心地等待着。
“你从慕尼黑来的吗?”最终,警察用阴沉而和气的口气问。
托尼奥·克律格说是这样的。
“你打算到哥本哈根去吗?”
“是的,我到丹麦的海滨浴场去休养。”
“海滨浴场?嗯,你得出示证件。”警察用心满意足的口气说出最后几个字。
“证件?”他没有证件。他拿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向里面看了看,但除了几张钞票以外,只有一部短篇小说的修改稿,那是他打算随身修改完工的。他不喜欢跟官吏打交道,从来也没有领过什么护照。
“很抱歉,”他说,“我身边没有带证件。”
“啊?”警察说,“什么证件都没有?那么请问你的姓名?”
托尼奥·克律格说出自己的名字。
“是真名字吗?”警察问,突然挺直了身子,把鼻孔张得大大的……
“是的,真名字。”托尼奥·克律格回答。
“那你究竟是干什么的?”
托尼奥·克律格咽了一口唾沫,用坚定的口气说出自己的职业。谢哈斯先生抬起头来,好奇地端详他的面孔。
“哼!”警察说,“你不承认自己是某人,”——他边说“某人”,边指了指他那张彩色文件,拼出一个离奇古怪的复杂名字,听起来好像是所有不同民族语言混合在一起一样——托尼奥·克律格立刻就忘记了——“该人身份不明,无固定职业,”他继续念,“因各种卑劣行径被慕尼黑警察局通缉,据报正向丹麦潜逃。”
“是的,我对此予以否认。”托尼奥·克律格耸了耸肩膀,说道。
这个姿势起了一些作用。
“怎么?啊,是的,当然啦!”警察说,“但你说你无法出示任何证件啊!”
谢哈斯先生插进来打圆场。
“只是例行公事,”他平和地说,“没有别的意思!你一定明白,这位长官不过是执行公务而已。只要你能证明自己的的身份——比如某种证件。”
所有人都一言不发,他是否该结束这桩事呢,向谢哈斯先生暴露自己的身份,说明自己既不是个无固定职业的骗子,也不是乘绿马车的吉卜赛人,而是已故的领事克律格的儿子,克律格家族的一员?不,他不想这样做。毕竟,这些并不在这些市民秩序维护者的权力范围内吧?尽管在这一点儿上,他同意他们的做法。他耸了耸肩膀,继续保持缄默。
“你那里到底是什么,”警察说,“我的意思是,你的皮夹里面?”
“这里?没什么,不过是一篇修改稿。”托尼奥·克律格回答。
“修改稿?那是什么,让我们看看。”
托尼奥把他的作品交给他。警察把它在写字台上展开,开始读起来。
谢哈斯先生也凑过来,和他一起读。托尼奥·克律格探过头,看他们读的是什么地方。这正是精彩的一段,一个动人的高潮,写得非常完美,他顿时产生了自我满足感。
“你们瞧,”他说,“这是我的名字。是我写的,就要发表了,你知道。”
“喔,这些就能回答!”谢哈斯先生把修改稿收拾起来折好,还给托尼奥·克律格,然后果断地说,“足够了,彼得森!”他简短地重复道,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好像不用再看,不用再问了。“我们不要再耽搁这位先生啦,马车在等着呢。先生,打搅您了,请原谅。这们长官只不过是执行公务,他一来,我就告诉他,找错人了……”
“确实如此!”托尼奥·克律格想。警察看上去还有点怀疑,嘴里还咕哝什么“某人”和“证件”之类的话。但谢哈斯先生却接二连三地道歉,领着他的顾客穿过前厅,从两座狮子中间走过去,多次鞠躬,把他送上了马车,然后亲自关上了车门。于是,高大、宽敞、怪异的马车沿着陡峭的小巷,吱吱嘎嘎地颠簸着向港口奔去。
这就是托尼奥·克律格到故乡的一次奇异的访问。
托尼奥·克律格所乘的轮船开到远海时,黑夜已经降临,一轮明月升到天空,发出银色的光芒。风愈来愈大,他裹着一件大衣,站立在船头,俯视着来回涌动的黑色海浪此起彼伏,噼啪作响撞击在一起,接着四处散开,泛起明亮的泡沫。
他沉浸在宁静的恍惚的情绪中。在故乡他差点被当成骗子给逮捕起来,这段在旅馆发生的插曲让他有点沮丧,尽管在某种程度上,他认为这样做很正常。但上船以后,就像在童年时与父亲来到码头上一样,他观看着在混杂着丹麦话和低地德语的呼喊声中,货物被装进轮船腹部的深舱里。这次装载的不仅有箱子和包裹,还有被关在结实的铁栅栏箱子里的一只印度虎和一头北极熊。它们可能从汉堡来,要运到丹麦的动物园去。这些分散了他的注意力,驱散了心中的忧闷。当轮船沿着平坦的河岸中间前进时,他已经忘记了警察彼得森的审讯,之前发生的一切——昨天晚上甜蜜、悲哀、惆怅的梦、城外的散步、胡桃树——又重新涌上他的心头。现在,海洋在面前展开了,他看到了远处的海滩,小时候他曾经在那儿倾听过海洋仲夏夜的梦呓;他看到了灯塔上的光芒和疗养所的灯光,他曾跟父母在疗养所住过……波罗的海!他扭过头,迎着强劲的海风。风继续在空中扫荡着,把他包裹起来,让他感到头晕目眩、双耳齐鸣。在这种恍惚的状态中,他对一切罪恶、悲痛、过错、努力和意志力的记忆,全都被快乐地遗忘,完全消失了。周围的咆哮声、撞击声和泡沫泛起的声音涌入耳朵,在他听来像是老胡桃树“吱吱哑哑”的呻吟声,花园栅门发出的吱吱嘎嘎声……夜色愈来愈暗了。
“星星!噢,上帝,看那星星。”突然传来了一个低哑、平板的声音,好像从大桶里发出的声音一样。托尼奥分辨出来了,这个声音属于一个淡褐色头发的年轻人,在沙龙吃饭时,他坐在托尼奥·克律格身旁。
他衣着朴素,红眼睛,面容潮湿寒冷,看上去就像刚洗过澡一样。吃饭时,他急迫地吃下了多得惊人的龙虾煎蛋卷。现在他又靠在托尼奥旁边的栏杆上,用拇指和食指托住下巴,仰望着天空。毫无疑问,他正处于一种稀少、快乐、有益的情绪中,这种情绪可以消除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当一个人会向陌生人敞开心扉时,他就会倾吐平时难以启齿的话语。
“你瞧,亲爱的先生,瞧瞧星星吧。它们悬在天空,闪闪发光,天晓得,满天都是星星。我问你,当你站在这里向上看,意识到有许多星星比地球还大一百多倍时,你有什么感觉?是的,人类发明了电报、电话以及所有的新成果,取得了许多成就。可是,向上看时,我们就不得不意识到,并且我们只是些小虫子,可怜的小虫,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我说得对吗,先生?也许我说错了?是的,我们都是些小虫。”他自顾自回答道,并向苍天谦逊、绝望地点了点头。
“啊,不,这人胸无点墨!”托尼奥·克律格想。他突然想起了最近读的法国一位著名作家的令人愉快的随笔,讨论的是关于宇宙哲学和心理哲学的内容。
对这位青年的富于感情的话语,托尼奥作了点回应,然后两人靠在栏杆上继续聊天,观察着夜空中星辰的运动和发出的忽明忽暗的光芒。这位旅伴看上去是一个出来度假的汉堡商人。
“我想应该乘船到哥本哈根,于是我就在这儿,而且过得很愉快。但他们不应该给我们龙虾煎蛋卷,先生,因为暴风雨快来了——船长说的——胃里装这样不容易消化的食物,可不是闹着玩的……”
托尼奥·克律格饶有兴趣地听着这些善意的蠢话。
“是的,”他说,“这里的食物都太难消化了,让人感到懒散和忧郁。”
“忧郁?”年轻人愕然地望着他,重复道,接着,他突然问道:“先生,你是外地人吧?”
“嗯,是的,我从很远的地方来!”托尼奥·克律格摇了摇头,含糊地回答道。
“但你说得对,”年轻人说,“上帝知道,关于忧郁的事你说得对!我总是感到非常忧郁,尤其是在今天这样的夜晚,满天繁星的时候。”
他又把下巴支撑在拇指和食指上。
“这个人一定会写诗,”托尼奥·克律格暗自想,“充满深沉情感和一心一意的商人的诗歌。”深夜慢慢降临,风越来越大,两人感到谈话很困难,于是便决定去睡觉,彼此道了晚安离开了。
托尼奥·克律格在舱里狭窄的床上舒展了肢体,但却无法安静下来。
那带着刺鼻的特殊气味的狂风使他清醒过来,无法入睡,好像心里充满了甜蜜的期待。此外,每当轮船冲到陡峭的浪峰,又从浪峰上下来时,螺旋桨脱离水面,痉挛似地摇摆,他便难受得要呕吐。于是,他又穿上衣服,走上甲板。
云彩在月亮旁飞驰过去。海在狂舞,不是完整、规则的海浪一道道滚来,而是在遥远处,在苍白摇曳的黯淡月光下,海水被猛击、撕裂、蹂躏,像巨大火舌一样向上窜腾,悬挂在令人晕眩的深渊上,形成无可名状的怪形怪影,还用力大无穷的巨臂,疯狂地投掷着泡沫,把它们抛向四面八方。轮船徘徊着、踯躅着、呻吟着穿过汹涌的海水,费力地前行着。下面舱里的老虎和北极熊难受得直咆哮。有个人披着防水布,戴着头兜,胸前捆着一盏防风灯,费力地在甲板上来来回回巡逻着。船尾处,那个来自汉堡的年轻人伸着脑袋,呕吐个不停。“上帝!”看到托尼奥·克律格时,他用空洞而颤抖的声音说:“看看自然界的骚乱吧,先生!”
但他无法再说了——他不得不迅速转身去呕吐。
托尼奥·克律格紧紧抓住一根结实的缆绳,观望着大自然的狂妄和放荡不羁,心里一阵狂喜,内心响起了一首献给大海的诗歌,这是一首热爱大海的诗:“年轻时代的放浪的朋友,我们终于再次相会——”但这首诗到这儿结束了,他没有完成它,注定没有最终成形,也没有经过琢磨,没有在冷静的心情中锤炼成为一个整体。因为他的心已经满了……
他站了很久,然后在领航员房间外的一张长椅上舒展一下筋骨,仰望群星闪烁的苍穹。他甚至还打了一阵瞌睡。冰冷的浪花溅到他的脸上,半梦半醒的他还以为被抚摸了一下。
矗立的白垩悬崖,在月光下像妖怪一样,进入了视野。他们已经接近梅恩岛了。他又睡了起来,不时被带着咸味的浪花搅醒,他的脸都僵硬麻木了……等他真得清醒了,天已经大亮了,呈现着淡灰色,空气清新,大海也平静下来了。吃早饭时,他又遇见那位汉堡来的年轻商人。
那个人顿时满脸通红,大概是为他在黑暗中吐露的那些富于诗意的蠢话感到羞愧。他用五个手指揉了揉发红的褐色胡子,迅速向托尼奥道了声早安——之后,故意避开了他。
托尼奥·克律格在丹麦登陆,到达了哥本哈根。只要什么人露出要钱的神情,他就付给他小费。他在旅馆订了一个房间,然后手捧着一本旅行指南,花了三天工夫走遍了全城,俨然一副富裕的外国人开阔眼界的神情。他观看了皇家的新市场和市场中间的那匹“马”,虔诚地仰望圣母大教堂的圆柱,在雕塑家托尔瓦德森高贵漂亮的雕像前伫立了许久,登上了圆塔,参观了宫殿,并在提佛里游乐场消磨了两个快乐的夜晚。
但他所看到的并不只这些。
在房屋的门上——这些房屋很像故乡的房子,拱形的尖屋顶上也雕镂着各种花饰——有一些很早以前就熟悉的姓名。在音节上,这些温柔和高贵的姓名还有着悲哀谴责和对已失去的东西的抱怨的重音。他边走、边看、边沉思,同时还呼吸着潮湿海洋空气。到处都可以看到蓝眼睛、金黄头发、熟悉的面孔,就跟他在故乡逗留的那天夜里所做的充满悲痛和悔恨的梦里看到的一样。有时,在开阔的大街上,一道眼光,一句响亮的话,突然的一笑,都可能直刺到他的骨髓里,引起无限遐思。他再也无法忍受这座熙熙攘攘的城市了。一股无法平静的情绪,一半回忆、一半希望、一半愚蠢、一半甜蜜,占据了他的内心。他希望放下热情寻访名胜的游客的身份,到一些非常平静的地方,比如海滩躺一躺。于是,在一个阴沉的日子里,他又乘上船,穿过漆黑的大海,沿着西兰岛海岸,向北驶往赫尔辛格。到那儿后,他马上乘了三刻钟马车,沿着,沿着一条始终比海面高一些的公路,最终到达他最后的目的地——一家挂着绿窗帘的白色浴场小旅馆。这家旅馆周围是一群矮小的房屋,木制的塔楼俯瞰着海滩和瑞典的海岸。他下了车,住进一间事先为他准备好的、阳光明媚的屋子,把东西塞满柜子和书架,准备在这里住上一阵子。
已经到九月了,阿斯加德的游客不多了,大家在一楼有横梁的大餐厅里吃饭,高大的窗子面向着大海,外面有一个阳台。旅馆的女主人亲自负责一日三餐。她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处女,头发苍白、两眼昏花、双颊暗淡,说起话颤抖无力,老是愿意把两只看上去还算健康的红手放在台布上。还有一位老先生,脖子粗短、脸色铁青、留着灰白的水手胡子。
他是从首都来的渔业商人,是个德意志通。他全身好像充血,就要中风一样,呼吸急促,经常用戴戒指的食指按住一个鼻孔,用力喷气,为另一个鼻孔通通气,以便呼吸顺畅些。尽管这样,不论是午饭还是晚饭甚至早饭时,他面前总是放着一瓶威士忌酒。在他旁边,就只有三个高大的美国少年和他们的导师或者家庭教师,这人总是默默地把眼镜拿在手里调来调去。一整天,他任务就是和少年们踢足球。三个少年长着瘦长刻板的脸,略微带点红色的黄色头发从当中分开。“请把香肠递给我!”
有一个说。“那不是香肠,那是火腿!”另一个回答。这就是他们所有的谈话资料;剩下的时间,他们就坐在那里喝热水,一言不发。
托尼奥·克律格觉得没有比这样的人同在一张桌旁吃饭更好了,可以享受平静和安宁,听听渔商和女主人交谈时发出清浊元音的丹麦音。
有时,他也会适当跟渔商就天气状况交换一下意见,然后离开桌子,穿过阳台,再次走到海边。在那儿,他已经度过了很长的清晨时光。
这里仍然是一片夏日的风光。海面上波澜不惊,光滑如缎,蓝的、深绿的和微红的细波纹上泛着光闪闪的银光;海草在太阳下被晒干,水母躺在那儿蒸发。托尼奥·克律格靠着的渔船散发着淡淡的腐烂气息和煤焦油的味道。他站在那里,不是看着瑞典的海岸,而是盯着一望无际的地平线。大海温柔的气息纯洁、新鲜,轻轻抚摸着他的脸。
接着,阴暗的暴风雨的日子来了。巨浪像牦牛一样,弯下头,咆哮着冲向海岸、冲向沙滩,在沙滩上光亮的、湿漉漉的海草、浮木和各种贝壳。阴暗的天空下,巨浪翻滚,绵延不绝,巨浪中间,是泛着泡沫的淡绿色水谷;但是上空,太阳躲在云后,不时将天鹅绒似的光辉,照在水面上。
托尼奥·克律格站在那儿,被狂风和浪涛声包围,陷入他喜欢的持续不断、沉重浑浊、震耳欲聋的咆哮声中。当他转身离去时,周围好像突然变得温暖和平静,大海就在背后;它呼喊着他、引诱着他、招呼着他。
于是,他笑了。
他沿着一条幽静的草径,向近陆走去,很快就被一片覆盖着起伏的丘陵的桦树林包围了。他停下来,靠着一棵树,坐在了苔藓上,通过树干的缝隙间,盯着视力所及的一带水域。有时,风会把浪涛声送过来——那声音就像木板在远处撞击发出的噪音。头顶,乌鸦在树梢啼鸣——声音嘶哑、空洞、悲惨。他把一本书放在膝盖上,但一行也读不进去。他陶醉在深沉的忘我境界中,飘飘然超脱于空间与时间之上。只是偶然间,会有阵阵痛苦以及带着渴望或悔恨的刺痛袭上心头,而他精神恍惚,根本懒得去追究到底是什么给他带来了这种感觉。
几天过去了,他不知道这样过了几天,也不想知道到底过了几天。
终于有一天,发生了一桩事。这事发生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托尼奥·克律格甚至并没有感到特别惊奇。
这天一开始就很罕见,像是过节一样。很早,托尼奥·克律格就带着一份微妙、模糊的恐惧,一下子醒过来,好像看到了奇迹,看到了不可思议的彩云祥光。他的房间里有一扇玻璃门和一个面向海峡的阳台,一层白色的薄纱帷把屋子分成起居室和卧室,墙上糊着优美的彩色壁纸,颇有品味,给人一种明亮舒适的感觉。但现在,在他睡意蒙眬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片宁静的玫瑰色光芒,一种神秘的光明照在墙壁上和家具上,把纱帷变成了一幕柔和的红光。刚开始,托尼奥·克律格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直到他站在玻璃门旁,朝外一看,才意识到原来太阳正升起来。
几天来,一直阴云密布、雨水涟涟。但现在,天空淡蓝色的绸缎,清澈明亮地笼罩在海洋和陆地上。嫣红与金黄的云彩簇拥着它。一轮旭日,光彩壮丽地从亮光熠熠的海面上升起,下面的海洋看上去颤抖着,羞红了脸。这一天就是这样开始的。托尼奥·克律格带着幸福眩晕的感觉穿上衣服,抢在别人前面在阳台上吃了早饭,从木板搭的小浴房出发,向海峡里游了一段距离,然后沿着海边散了一小时步。当他回来时,许多出租马车停在旅馆前面。他从餐厅里探望出去,看见隔壁放钢琴的客厅里,阳台和餐厅前面的露天平台上有许多人,这些人坐在小桌子旁喝着啤酒、吃着三明治,兴高采烈地交谈着。他们都是全家来的,有老人、年轻人甚至还有几个孩子。
在吃第二道早餐时——桌子上摆满了冷盆,以及各种熏的、腌的和烤的食物——托尼奥·克律格便打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游客,”渔商说,“从赫尔辛格来的旅客和舞客!上帝保佑,今天晚上我们肯定睡不成觉了!要举行舞会和音乐会,恐怕会搞得很晚。这是家庭联欢会,就是庆祝和乡下远足合在一起的活动。他们都喜欢这样,可以趁机享受这好天气。他们坐船乘车过来,现在在吃早餐。等会儿还要乘车到野外去,晚上回来后,在餐厅里举行舞会。啊,真是该死,我们会连眼睛都闭不上。”
“噢,有点变化也不错。”托尼奥·克律格说。
之后,好长时间没有人说话。女主人在桌布上摆弄着红手指,渔商拼命用右鼻孔喷气,美国人拉长了脸,喝着热水。突然发生了一桩意外的事:汉斯·汉森和英厄堡·霍尔姆从饭厅里走了过去。
游完泳,快速行走了一段路后,托尼奥·克律格感到疲惫不堪,但心情很好。他面向阳台和海洋,靠在椅背上,吃着烤面包夹熏斑鳟鱼。
突然,门打开了,两个人手挽着手走了进来——平静而悠闲。英厄堡,金发碧眼的英厄堡,仍旧穿着一身和上克那克先生舞蹈课时一样的衣服。
她那绣花的淡色的薄裙子垂到脚踝,肩上围着白绢的三角形披肩,中间开了一条尖领口,露出柔软细嫩的脖子,帽子用缎带挂在胳膊上。她可能比过去显得稍微成熟一些,现在已经把美丽的发辫盘到头上了。但汉斯·汉森却跟从前一模一样,还是穿一件镀金纽扣的水手上衣,蓝色的阔衣领翻在肩上和背上,手里拎着水手帽的短带子,心不在焉地把帽子挥来挥去。英厄堡的细长眼睛避开了人群,或许因为桌子旁的客人太多,她有点害羞。汉斯·汉森却把脸转向吃饭的人,灰蓝的眼睛带着几分蔑视的神情,挑衅地把众人一个个地瞅了瞅。他甚至放下英厄堡的手,更加起劲地挥舞着帽子,仿佛要炫耀他是怎样一个男子汉。就这样,两人以宁静的蓝色海洋为背景,从这头走到那头,穿过对面的门,进入了大厅。
这时是上午十一点儿半。房间里的旅客还坐在餐桌旁,阳台上的客人们都开始散去,从侧门离开了,再没有人进入餐厅。客人们能够听见他们边笑边开着玩笑上了马车,然后马车一辆接一辆吱吱嘎嘎地开动起来……
“他们还回来吧?”托尼奥·克律格说。
“肯定回来!”渔商说,“真倒霉!他们雇了乐队,告诉你——我的房间正好就在餐厅上面!”
“噢,嗯,有点变化也不错。”托尼奥·克律格又说了一遍,然后站起身,离开了。
他像往常一样度过了这一天,在海滩上,在树林里,把一本书放在膝上,在阳光下眨眨眼睛。他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他们还会回来,在大厅里举行舞会,渔商说他们肯定会这么安排。他一直就高兴地期待着,什么也不做,心里充满了甜蜜和胆怯的快乐,在这么多年死气沉沉的漫长岁月里,他从来没有这样快乐过。曾经由于偶然的联想,他忽然想起了他的朋友,小说家阿达尔贝特。这个人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为了逃避春天的气息,竟然躲到咖啡馆去..了。想到他,托尼奥耸了耸肩。
午饭比平时开得早,晚餐也是一样,而且是在客厅里吃的,因为餐厅里正在为开办舞会做准备。为了舞会,宾馆里到处都是一片忙乱。天黑了,托尼奥·克律格坐在自己房间里时,听到马路上和旅馆里又充满了节日的热闹气氛,到野外的游客们回来了;一些新客人乘自行车和马车也到了。这时,从餐厅里传来了提琴校音的声响和竖笛试奏的低音。
一切都预示着一次盛大舞会的即将举行……
现在,小乐队奏起了进行曲,他隐隐听到了节奏活泼的音乐。舞会在波兰圆舞曲中开始了。托尼奥·克律格坐了片刻,静静地听着。听到进行曲的拍子转换为华尔兹的节奏时,他站起来,悄无声息地离开自己的房间。
从走廊经过侧楼梯,可以到旅馆的侧门,从那儿不需要经过其他房间,就可以直接到达阳台。他蹑手蹑脚、偷偷摸摸地沿着这条路走着,好像经过禁止通行的通道一样,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中摸索;那节奏活跃的愚蠢音乐不断地吸引着他,现在,音乐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了。
阳台上阴暗模糊,空无一人,但通向餐厅的玻璃门敞开着,餐厅里悬挂着两盏大油灯,灯上装着明亮的反射镜,反射出灿烂的光辉。他蹑手蹑脚地走上阳台,站在看不见的黑暗中,偷偷地欣赏着在明亮灯光下跳舞的人们,感觉到偷偷摸摸的快乐,浑身都好像痒了起来。他急切地四下张望,寻找他要找的那两个人……
虽然舞会刚刚进行了半个钟头,看上去已经达到了欢乐的高潮;经过一整天轻松愉快的休闲时光的人们来到这里时,已经兴高采烈了。托尼奥·克律格向前探了探头,就能看到里面的情形。有几位老先生正坐在那儿吸烟、喝酒、玩牌;其他人则陪着他们的妻子,坐在大厅前面的丝绒靠椅上看大家跳舞。他们双腿分开,双手放在膝盖上,鼓着两颊,露出富足安逸的神情。母亲们分开的头发上扣着帽子,双手交叠在腹部,歪着头,观看跳舞的人不断旋转的舞姿。在餐厅的一面长墙边,搭起了一个平台,乐师们正在台上展现才艺。甚至还有个小喇叭在战战兢兢地吹着,仿佛害怕自己的声音似的,尽管如此,它还时常发出噼啪声,听起来不太和谐。一对对舞伴波浪似地起伏着,旋转着,其他人胳膊挽着胳膊,在大厅里前前后后地走着。没有人穿舞会的礼服,都穿着夏季到户外度假时的装束:男伴们穿着带有乡村风格的服饰,很明显这种衣服只有在礼拜天时才穿戴;年轻的姑娘们穿着淡色的薄裙子,上面别着一束束野花。甚至还有几个小孩,也在大厅里跳他们独特式样的舞蹈,音乐停了,他们也照样跳着。有个穿小燕尾服的长腿的男人,戴着眼镜,卷发,显然是这僻乡的交际能手,大概是个邮局助理或者类似的职员。
他像从丹麦小说里跑进人世的滑稽演员,看样子,是舞会的领导者和组织者。他四处招摇,汗流浃背,完全投入到舞会组织工作中。他穿着光滑的尖头短统军式马靴,走起路来,总是巧妙地先放下脚尖。他挥舞两臂,拍手指挥音乐开始,一个花花绿绿的大蝴蝶结系在他肩头上,蝴蝶结的缎带跟在他背后飘舞,他不时得意地转过头去欣赏它。这里、那里,到处都是他的踪影。
是的,他们在那里,那两个今天曾在阳光下从托尼奥·克律格身旁走过去的人。他又看见了他们——他高兴地吃了一惊,几乎同时认出了他们。汉斯·汉森就站在门旁,离他很近,双腿分开,身子微向前倾,正小心谨慎地吃一大块蛋糕,另一只手放在下巴下,接住碎屑。就在墙旁,坐着英厄堡·霍尔姆,金发的英厄堡。那个邮政职员正夸张地向她鞠躬低语,看样子是邀请她跳舞。他把一只手放在背后,优雅地把另一只手放在胸前。但她摇摇头,表示喘不过气,需要休息一下,于是那个邮政职员便在她旁边坐下。
托尼奥·克律格望着两个人,这两个曾使他受到爱情的折磨的人——汉斯和英厄堡。他爱他们俩儿,主要不是由于他们的个人特征或者衣着上的相似,而是由于他们种族和类型相同:淡色的皮肤、金黄的头发、灰蓝的眼睛。这一切都让他联想到纯洁、愉快和无忧无虑的生活;联想到既简单又充满高傲的纯洁无瑕的冷漠……他看着他们:汉斯·汉森正穿着水手服站在那儿,还是像过去那样雄姿英发、阔肩细腰;英厄堡还是像往常一样笑着,兴致勃勃地把头向旁边一耸。她把手,那双少女的手,并不是特别纤细也不特别娇小的手,放在后脑壳上,以致薄薄的衣袖从肘部滑了下来——突然,思乡之情震动了他的心灵,他不由得缩回到黑暗中,以免别人看见他脸上肌肉的抽动。
“我已经忘了你们吗?”他问,“不,从来没有!没有忘记你,汉斯,也没有忘记你,金发的英厄堡!为了你们,我才工作;别人向我拍手欢呼时,我就偷偷地四下张望,看你们是否在那里……你读《唐·卡洛斯》了吗,汉斯·汉森,就像你在你家花园门口答应过我那样?不,别读了!我不再要求你读了。那个因为孤独而哭泣的国王,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一定不要让这些忧郁的诗歌弄暗那双明朗的眼睛,让它们变得朦胧模糊……你就是你!重新开始,像你那样成长,像你那样正常,像你一样简单、规矩、愉快,跟上帝和人类和睦相处、相互理解,得到善良和幸福的人喜欢和爱戴。娶你为妻,英厄堡·霍尔姆,有一个像你,汉斯·汉森那样的儿子——脱离知识的灾难和创作的痛苦,在上帝保佑的平庸中生活和赞美!重新开始?但那没有用。又会变成跟现在一样——所有发生过的事情,都会重新发生。因为有些人注定要走上歧途,因为对他们来说,根本就不存在一条正确的道路。”
音乐停了,到了中场休息时间,开始供应点心了。邮政职员亲自托了一盘鲱鱼沙拉,为太太小姐们服务。在英厄堡·霍尔姆面前,他甚至屈下一条腿,把盘子递给她,她高兴得脸都红了。
但是现在,里面的人开始注意到玻璃门背后的旁观者,一些激动得发红的漂亮的脸打量着他,向他投来敌意的眼光,但他仍然站在原处。
英厄堡和汉斯的眼光,几乎同时也扫到他的身上,神情那么冷淡,看上去还有蔑视。他也感觉到别的地方有道视线停留在他的身上,于是,他回过头,眼睛立刻遇到了他曾想获得的眼光。一个少女站在不远的地方,脸庞精致、苍白——他已经注意到她了。她不常跳舞,几乎没有舞伴,他曾看到她坐在墙边,痛苦地紧闭着嘴唇。现在她也是一个人孤独地站在那儿。和其他人一样,她穿着一身淡色的薄衣裳,但在透明的衣服下,她的双肩瘦削可怜,细长的脖子深陷在那对瘦骨嶙峋的肩膀中。当她默无表情地站在那里时,几乎让人觉得有点畸形。她把戴着薄薄的无指手套的手搁在平坦的胸前,指尖轻轻碰在一起。她一直低着头,然而,此时却睁着水汪汪的黑眼睛,仰视着托尼奥·克律格。他转身避开了她……
这儿,就在他的附近,坐着汉斯和英厄堡。汉斯在她身旁坐下——她就好像是他的妹妹——他们坐在那里一起吃着、喝着,周围围着一群两颊通红的年轻人。他们聊天作乐,用清脆的声音互相喊着,爽朗地笑着。
为什么他不能站起来,和他们说句话?为什么不能向他或者向她说句无关紧要的话,也许他们至少能够微笑着回答?这会使他感到快乐——他渴望这样做。如果他感觉到能够和他们建立起一点儿联系,他会更加满意地回到自己的屋里去。他想出了可以说的话,但没有勇气说出来。是的,肯定还会像以前那样:他们不会理解他,他们会像陌生人一样听他所说的话。因为他们的语言不是他自己的语言。
看样子又要跳舞了。那个领导者开始广泛地活动了。他跑来跑去,要大家邀请舞伴,然后帮助服务员把碍事的椅子和杯子推开,给乐师们下命令,甚至抓住一些不知所从的笨蛋的肩膀,把他们推到一边……这是要做什么呀?他们排成了每组四对舞伴的方队……一个可怕的回忆使托尼奥·克律格的面颊胀得通红,他们正组成四对方舞的队形。
音乐开始了,一对对舞伴互相鞠躬,穿叉走动。那个领导者发布口令——天哪——竟然用法语!那鼻音发得格外清晰。英厄堡·霍尔姆就在附近跳舞,她的一组正好在玻璃门旁。她在他面前来回移动着,一会儿朝前,一会儿朝后,一会儿慢行,一会儿快速旋转;从她的头发,也许是从衣服的柔软的料子上,散发出一股芬芳,他闭上眼睛,享受着他曾经非常熟悉的感觉。这几天来,他一直朦胧地察觉到这种芬芳和辛辣的魅力,现在,这种无法抑制的甜蜜完全占据了他的心头。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渴望?温情?妒忌?自卑?女士们的四对方舞!“你笑了吗,金发的英厄堡?当我跳女士们的四对方舞,当场丢尽了脸时,你笑我了吗?今天,我算是成名了,你仍然还会笑吗?是的,你还是会笑,而且有权力笑!即便我本人创作了那九部交响曲,写出了 href='2480/im'>《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画出《最后的审判》,你仍然有权力笑……”他注视着她,心头浮上了一行熟悉的诗,他好久都想不起这诗了:“我昏昏欲睡,你却醉心于跳舞。”他非常熟悉这句诗,熟悉诗中所表达的忧郁的北方心情——沉重的不善言辞的情绪。睡觉……真希望过简单生活的感觉,在感觉孤独的时候甜蜜地休息,不用被迫行动或达到什么目的——然而却不得不跳舞,跳残酷、危险的艺术之舞,甚至无法忘掉内心忧郁的矛盾:在爱的同时,又不得不跳舞。
突然,场面变得疯狂放纵起来。四对方舞队形散了,舞曲变成了快步舞,所有的舞伴都随着音乐蹦跳着、滑翔着。他们随着急骤的节拍,从托尼奥·克律格身旁飞驰过去,交叉、奔跑、追赶、气喘吁吁地大笑着。
一对舞伴旋转着朝托尼奥·克律格冲了过来。那个姑娘脸蛋精致、苍白,肩膀细长、瘦削。猛然,就在他面前,他们绊了一下,滑倒在地,跌了下去……由于速度太快,那个苍白的姑娘重重地跌倒在地,看上去十分危险。他的舞伴也跟着摔了一跤。他肯定摔得很重,因为他连女伴都忘了,半站起来,揉着膝盖,露出痛苦的表情。姑娘看上去好像晕过去了,仍然躺在地上。托尼奥·克律格连忙走上前,轻轻搀着她的胳膊,把她扶起来。她抬起头,看上去眩晕、迷惘、非常可怜;接着,突然,她细嫩的脸颊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谢谢,啊,多谢!”她边用水汪汪的黑眼睛瞅着他,边说。
“你不应该再跳舞了,小姐。”他温柔地说。他再次回过头去看看他们——英厄堡和汉斯,然后走了出去,离开了舞会和阳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妒忌使他精疲力竭,没有加入的快乐气氛让他疲惫不堪,完全一样,完全像从前那样!他总是站在黑暗的角落里,脸上发烧,为你们忍受折磨,你们这些金色头发、活泼、幸福的人!然后,只能孤独地走开。现在,应该有什么人来呀!英厄堡一定注意到他的离开,应该悄悄跟出来,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说:“回来吧,高兴一点儿,我爱你!”但她没有来,这种事情从来没有发生。啊,所有的事情就像从前那样,他也像从前那样感到幸福,因为他的心活着。从那时一直到现在,到底是什么使他变成现在这个模样——冰冷的悲伤、孤独,来自精神世界和艺术世界的悲伤和孤独!
他脱下衣服,躺下,熄了灯。他在枕边低诉着这两个名字,这几个纯洁的北方音节,对他来说,这意味着真正的、天真的爱情,意味着渴望和幸福,意味着生命和家乡,意味着简单、深沉的情感。他回顾了过去经历的时光,想起了他所经历过的感官、精神和思想上的梦幻般的探险;看到自己如何被理智和讥嘲所啮食,被见识所蹂躏和麻痹,被创作的狂热和严寒折磨,无助地在两个极端之间痛苦徘徊,在圣洁和肉欲之间被抛来抛去;看到被冷酷和人为陶醉所麻木,变得贫乏、疲惫;看到自己走上歧途、内心荒芜、倍受折磨、身心受到摧残——于是,悔恨和对家乡的思念使他痛哭起来。
房间里一片宁静和黑暗。但从楼下,充满生活气息的甜蜜、平凡的华尔兹节拍隐约传到他的耳朵里。
托尼奥·克律格坐了起来,根据自己的承诺,从北方给他的朋友丽莎维塔·伊凡诺芙娜写信。
“亲爱的丽莎维塔,你在南方的阿卡狄,不久之后,我也要回到那里。”他写道,“这算是一封信吧,但它可能使你失望,因为我只打算写封普通信件。并不是我没有什么可讲的,事实上,我经历了许多事情。
“比如,在故乡时,他们甚至要逮捕我……但这件事还是当面讲给你听吧。
“现在,我宁愿笼统地陈述一些事情,而不是继续讲述什么故事。”
“你可能还记得,丽莎维塔,你说我是中产阶级,一个走上歧途的中产阶级吗?之前我无意吐露了另外一些心里话,向你承认我热爱生活,或者说是我称之为‘生活’的东西,你便这样说我。我问自己,你是否意识到,你的话多么接近事实,我对‘生活’的爱和我的中产阶级身份简直就是同一件事情。这次旅行使我有很多机会去思考这个问题。
“你知道,我的父亲具有北方人的性格:可靠、善于思考、清教徒似的严格、具有忧郁的倾向。我的母亲身上流着不确定的异国血统:美丽、感性、天真、热情、无忧无虑,我想,本质上还有些不合常规。毫无疑问,这种是一种异乎寻常的结合,必然会产生异乎寻常的危险。它的结果是造就了一个误入艺术领域的中产阶级,一个怀念可尊敬之事或人的放荡不羁的文化人,一个良心有愧的艺术家。肯定是我的中产阶级意识让我看到了,在整个艺术领域,在所有的不平凡的事物和一切天才中,存在着一些令人怀疑、声名狼藉的事物,而这些使我尤其热爱那些单纯、美好、充分正常、平凡、没有天赋的令人尊重的人。
“我站在两个世界之间,对哪个世界都不自在,因此倍受折磨。你们艺术家说我是中产阶级,而中产阶级打算逮捕我……我不知道,哪一件事更令我伤心。中产阶级是愚蠢的;可是你们这些‘美’的崇拜者,称我冷淡无情、没有激情和渴望,你们应该考虑到,成为艺术家有这样一种深刻的体会:对平凡事物的渴望和祝福比任何渴望和祝福都更甜蜜、更值得感受。
“我佩服那些高傲和冷酷的人,他们在伟大而迷人的‘美’的路途上探险,蔑视‘人类’,但我不羡慕他们。如果说,有什么使我从一个知识分子变成一个诗人,那正是我对人、对生活、对平常事物的中产阶级的爱,它是所有温暖、善良和幽默的来源。我甚至觉得它就是书上所说的那个爱,如果没有它,一个人即便能说人类和天使的语言,也只不过是鸣的锣、响的钹一般。
“我所做的工作没有什么,或者说没有多少价值——简直算不了什么。我会做得更好,丽莎维塔——这算是个诺言吧。在我写这封信时,大海向我低语,我闭上了眼睛。我正在探索一个尚未诞生、没有成形的世界,需要加以整理和塑造。我看见一群人类的影子朝我招手,让我创作出新的具有魔力的作品,让他们得到救赎:悲惨的人、可笑的人,还有一些既悲惨又可笑的人——我被他们吸引。但我最深刻、最隐秘的爱属于金发碧眼的人,那些美丽活泼的人,那些幸福、可爱、平凡的人。
“不要再责骂这种‘爱’,丽莎维塔;它是美好的,也是丰硕的,里面有渴望,也有温和的妒忌,还有些蔑视和许多天真的祝福。”
特里斯坦
“爱茵弗里德”疗养院。一座长长的、笔直的白色大楼和一侧的侧楼,矗立在广阔的花园里。园子里精心布置着假山、凉亭和树皮搭成的小亭。
在石板瓦屋顶后面,是蜿蜒的群山,高耸入云,悬崖峭壁和沟壑溪谷上枝叶繁茂、绿树成荫。
现在,这里仍然是列昂德医生主持工作。他蓄着黑色八字胡,胡须僵硬鬈曲,就像充当填塞物的马毛;他戴着厚眼镜,镜片闪闪发光;他的神情让人感觉好像科学已经使他冷却、冷酷,并充满了沉默、忍耐的悲观主义。他依靠着这些,即僵硬的八字胡、厚眼镜、严肃的表情,用他既有的简单、果断的方式管理着他的病人;而这些病人呢,意志薄弱、身体虚弱,根本无法自我管束,因此,把他们放在他的严格管束下,对他们反而是一种保护。
至于冯·奥斯特罗小姐,她孜孜不倦地投身到疗养院的后勤管理工作中。天啊,她多么积极呀!一会儿跑到这儿,一会儿跑到那儿,一会儿楼上,一会儿楼下,一会儿楼这头,一会儿楼那头,真是兢兢业业啊!
她是厨房和储藏室的女王,在收藏浣洗衣物的橱里爬上爬下,管理着内部事务,安排着膳食,尽全力做到经济、卫生、美观、可口,做到皆大欢喜。她勤奋、严格地当着家,做事周到、一丝不苟。她的超强能力蕴藏着对男性世界的坚决谴责,对那个还没有人想把她娶回家的世界的谴责。尽管如此,她的面颊上仍然会经常泛起红晕,燃烧起不可磨灭的希望:终有一天,她会成为列昂德医生夫人。
新鲜的空气、安宁幽静——安宁幽静的空气!不管列昂德医生的竞争者和恶意批评者怎么说,对于肺病患者来说,“爱茵弗里德”仍然最值得向大家热诚推荐。但不仅是肺病患者,各种病人都来这里治疗,包括绅士、女士,甚至还有孩子;列昂德医生的医术在各种疾病领域中都颇具竞争力。得胃病的人会来这里,例如地方法官史巴兹的夫人——她的耳朵也有毛病;还有患心脏病的、中风的、得风湿病的,以及神经系统有毛病的人,这些病人涵盖了各个病种,轻重程度不一。有一位得糖尿病的将军,整天抱怨个不停,在这里消磨着剩余的时光。有几位先生,憔悴虚弱,皮包骨头,两条腿不听指挥地晃来晃去,显然不是什么好兆头。还有一位五十岁的太太,郝伦劳赫牧师的夫人。她生育了十四个孩子,现在已经完全失去了思维能力,但头脑仍得不到片刻的安宁。在过去的一年里,她在私人看护的搀扶下,像鬼魂一样漫无目的地在整幢房子里窜来窜去。
有时,“重病号”中会有人死去。这些人躺在自己的房间里,从不出来吃饭也不在客厅里露面。他们死去时,没有人知道,甚至连隔壁屋里的人也一无所知。在寂静的深夜里,蜡一样直挺挺的客人被抬出去,而“爱茵弗里德”的生活却平静地继续着:按摩、电疗、注射、沐浴、盆浴。尤其是在装置着现代设备的各个诊疗室里,仍然进行着体操、蒸热和吸氧等治疗。
是的,这里发生的事情多着呢——疗养院看上去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新客人进来时,侧屋入口处的门房便敲响大钟。病人离去时,列昂德医生和冯·奥斯特罗小姐会郑重其事地把他送到等候的车上。“爱茵弗里德”接待过各式各样的客人,甚至还有一位作家来到这儿,试图得到上帝怜悯,延续自己的生命。他是个奇怪的家伙,名字听起来像是某种矿物或宝石的名称。
除了列昂德医生外,这里还有另一个医师,负责那些病情轻微或者病入膏肓的病人。他叫缪勒,不值一提。
一月初,商人科勒特扬——A·C·科勒特扬公司的老板——把妻子带到了“爱茵弗里德”。门房敲响了钟,冯·奥斯特罗小姐在一层的会客室里接待从远方来的客人。这间会客室里的布置和整幢精美的古老建筑物几乎一样,也是地道的新古典风格的式样。列昂德医生紧接着出现了,他鞠了个躬,随即开始谈话,交换双方的详细情况。
窗外的花园已是一片冬日景象,花坛上覆盖着稻草,假山埋在雪下,小亭子里空无一人,显得萧条寂静。两个仆役正把新客人的箱子从停在铁栅门前的马车上搬进来——因为这里没有一条直达房间的路。
“小心点,迦伯列勒。当心,当心,我的天使,把嘴闭上。”当科勒特扬先生领着妻子穿过花园时说。见过她的人无法不对这声温存的“当心”从心底发出共鸣——其实,说实话,要是科勒特扬先生干脆用德语说这两个字,可能会更好一些。
从车站把这对客人送到疗养院的马车夫,是个粗俗的莽汉,感觉迟钝,不懂什么温存。然而当丈夫搀他妻子下车时,他竟然提心吊胆起来。
就连在宁静的严寒中吐着热气的两匹马儿,也直朝后面翻眼睛,对她的柔弱和脆弱的娇媚充满了关怀。
这位年轻的妻子气管出了毛病,科勒特扬先生在波罗的海海滨写给“爱茵弗里德”主治医师的信里详细地说明了这个情况——是气管,不是肺,谢天谢地!如果毛病果真在肺里的话,那么这位新病人能否看起来比现在更为妩媚和高贵,更加超凡脱俗,那就是个问题了。现在,她坐在健壮的丈夫身旁,娇弱疲惫地靠在简单的白漆安乐椅上,脸色苍白地倾听着谈话。如果毛病在肺里的话,估计她连这个样子也无法坚持下来。
她把美丽苍白的手轻轻地放在膝上一件深色厚布裙的褶裥里,手上除了一个朴素的结婚戒指外,没有戴什么别的首饰。她穿着一件硬领的银灰色紧腰上衣——布料上是有凸起的阿拉伯式天鹅绒的印花。可是这厚实温暖的衣服,只能使那无法名状的精巧、甜蜜和虚弱无力的小脸蛋儿更加突显出来,使它看上去更加令人同情、更加迷人和神秘。淡褐色的头发被平整地梳向脑后,打成一个结儿,垂到了脖子下,只有一绺松开的头发,蜷曲着垂到右边太阳穴附近。离这儿不远,有一根奇怪的小血管,穿过一只描画的眉毛,点缀在干净、几乎透明的、没有斑点的前额上,呈现出淡淡的蓝色,看上去有点病态。眼睛上的这根蓝色小血管,痛苦地控制着整个纤巧精致的椭圆形脸。当她说话时,就会更加明显;是的甚至当她微笑时——它就会给脸部带来一些紧张的表情,即便不是郁闷的表情,也会给旁观者带来不可名状的担忧。然而她不但说,而且经常笑:说话时,她的声音有点沙哑,但真诚亲切,令人愉快,眼睛里总是带着笑——尽管有时眼神有些疲惫,试图避开别人直视的目光。纤细的鼻根两旁的眼角,笼罩在浓浓的阴影里。她也用嘴笑,阔阔的美丽嘴唇苍白没有血色,却好像闪着光彩——可能是因为嘴唇的轮廓格外纯净和清晰。她偶尔轻轻咳嗽几声清清嗓子,用手绢揩揩嘴,然后看看手绢。“不要这样清嗓子,迦伯列勒,”科勒特扬先生说,“你知道,亲爱的,在家时,辛兹彼得大夫特别嘱咐你不要咳。我们必须要自我克制一下,我的天使。就像我说的那样,毛病在气管。”他重复道,“说实话,开始发作时,我以为是肺病,这让我非常惊慌,我向你保证。但这并不是肺病——我们可不想让肺病缠上,是吧,迦伯列勒,亲爱的,嗯?哈哈!”“肯定不会。”列昂德医生透过眼镜向她眨了眨眼,说道。于是,科勒特扬先生叫了咖啡、奶油面包卷。他从喉咙深处发出“c”音、用爆破音发出奶油的“b”音的这种发音方式让任何听到的人都不免感到饥饿。
他要的东西端了上来,他和妻子的房间也分配好了,东西很快都被安顿好了。
列昂德医生亲自负责治疗,没有让缪勒医生过问病情。
新来的女病人在整个“爱茵弗里德”引起了轰动。科勒特扬先生对这种特殊的关注司空见惯,非常满足地接受着人们对他妻子的关注。得糖尿病的将军第一次见到她时,居然片刻间停止了永不停息的牢骚;瘦得皮包骨头的绅士们见到她便露出微笑,拼命克制住不听指挥的两条腿;至于地方法官史巴兹的夫人,则马上成为了她最年长的朋友。是的,这个以科勒特扬先生命名的妇人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位在“爱茵弗里德”待了好几个礼拜的奇怪的作家,就是名字听起来就像什么宝石或其他东西名称的家伙,当她在走廊里经过他的身旁时,马上两颊通红,脚步停下来,站在那里,好像生根了一样,直到她消失很久才回过神来。
不到两天,全疗养院的人都已知道了她的身世。她是不来梅人,这一点儿可以从她说话时的某些发音中辨别出来。两年前,就在不来梅这个地方,她把终身交托给科勒特扬先生,成为了他的生活伴侣。她跟随他来到他在波罗的海海滨的故乡,在离现在大约十个月以前,在极端困难和危险的情况下,为他生了一个孩子,一个发育良好、健壮的儿子和继承人。但自从经历了那个可怕的时光后,她始终就没有完全恢复体力——如果说她曾有过体力的话。她很久都没有爬起来,极度虚弱,失去了活力,直到有一天,她咳嗽过后,吐出了一点儿血——嗯,不是很多,事实上无关紧要;可是,倘若再也不吐就更好了。过了一段时间,这桩令人不安的小事故又出现了。嗯,当然要采取一些措施,家庭医生辛兹彼得大夫对她进行了一些治疗。他嘱咐病人卧床休息,吃一些小冰块,用吗啡抑制咳嗽,并用一些其他药物来调节心脏。但是病情始终无法痊愈,就在孩子安东·科勒特扬,一个出众的婴儿,用巨大的精力无情地占据和巩固他在生活中的地位时,无法察觉的低烧却在消耗着这位年轻母亲的生命。就像前面所说的,毛病出在气管——这个从辛兹彼得大夫嘴里说出来的字眼儿,让大家非常宽慰和安心甚至可以说,令人吃惊地鼓舞了大家的士气。但尽管毛病不在肺里,不久,医生表示,要想加速治疗,必须在温和的气候下,在疗养院里住一个时期。由于“爱茵弗里德”疗养院和管理者拥有较好的声誉,因此解决了其余的问题。
情况就是这样,科勒特扬先生亲口把这些事讲给所有感兴趣的人听。
他用懒散的发音,幽默的语言大声讲着,看起来他的消化能力和他钱包的状况一样好。他带着北方海边人的嗓音,乱七八糟地讲着,语速飞快,每个音节都好像一次小小的爆炸,这让他像讲了什么好玩的玩笑一样,大笑起来。
他中等身材,肩膀宽阔,身体健壮,两腿粗短,红脸滚圆;他长着水汪汪的蓝眼睛,上面蓬着金黄的睫毛,鼻孔宽大,嘴唇湿润。他蓄着英国式的连腮胡子,穿着一身英国式衣服。当他在“爱茵弗里德”遇到一家英国人时,便喜出望外。这家英国人,包括父亲、母亲、三个漂亮的孩子和孩子的保姆,仅仅因为他们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好去,便逗留在这里。每天早上,科勒特扬先生总是跟他们一起享用英国式早餐。
他喜欢吃喝,事实证明他是食物和酒的鉴赏家,津津有味地向其他客人讲述在家乡和朋友们所举行的宴会,介绍那里的山珍海味。说话时,总是亲切地眯起眼睛,用带着某种上鄂音和鼻音的音调讲着,喉咙里还伴随着响亮的啧啧声。对世上另外一种类型的乐趣,他基本上不反感,这点已经得到了证明。一天晚上,一位在“爱茵弗里德”治疗的病人,也是一位作家,曾看见他在走廊上以令人无法忍受的方式同一位女服务员调笑——尽管只是一桩幽默的小插曲,满心怀疑的作家却露出了一副可笑的厌恶的表情。
至于科勒特扬夫人呢,很明显,她一心一意地钟情于自己的丈夫。
她总是微笑着倾听他的谈话,注视他的举动,她不是像有些病人那样,对健康人抱着相当高傲的忍耐态度,而是像性情温和的患者,热情地分享那些拥有健康躯体的人的表现。
科勒特扬先生在“爱茵弗里德”没有逗留多久。他把妻子带到这儿,一个星期后,看到妻子状况良好,并得到了很好的照顾,他就不再留在这里了。和照顾妻子同样重要的职责——他那茁壮成长的孩子和繁荣发展的事业——召唤他归去,迫使他起程,留下妻子在这里享受最好的治疗。
那位在“爱茵弗里德”已住了好几个礼拜的作家叫史平奈尔——他的全名是德特雷夫·史平奈尔,他的外表看上去与众不同。想象一下吧,一个三十出头的黑发男子,身材高大,太阳穴上的头发已经灰白,苍白、浮肿的圆脸上却一点儿胡须也没有。并不是胡子刮光了——这可以辨别出来,那是一张孩童一般柔嫩、光滑的脸,上面只是长着一些细软的绒毛。这造成的影响也是独一无二的。他那明亮的、小鹿一样的棕色眼睛,流露出温和的目光;鼻子粗大,非常臃肿。此外,史平奈尔先生还长着一个古罗马人的上唇,肿大且毛孔众多;嘴里的大牙齿被蛀掉了,一双脚大得出奇。有个两腿颤颤微微的绅士,有点愤世嫉俗,喜欢嘲讽,给他起了个绰号“放荡的婴儿”;但这句话有些恶毒,并不十分恰当。史平奈尔先生衣着考究,总是穿着长长的黑大衣以及彩色花点的马甲。
他不善交际,不与任何人为伍。只是偶然之间会受到一些情绪的影响,对人和蔼可亲、热情洋溢,显得快活而爽朗。这种情况总是发生在史平奈尔先生被感染的时候,比如看到美的景象,看到和谐的色彩、高贵的花瓶、夕阳西照下的山峦时。“多美呀!”他一边歪着头,耸起肩膀,摊开双手,皱缩鼻子和嘴唇,一边赞叹道:“天哪!你瞧,多美呀!”
在这充满激情的一刹那,他可能会盲目地伸出双臂,拥抱出现在他附近的人的脖子,不论这人多么高贵或卑贱,也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每个走进他房间的人一眼就可以看见,在他的桌子上,总是放着自己写的那本书。那是一本中篇小说,封面上有一张令人困惑不解的图画,纸张好像一种滤纸。书上的每个字母看上去像个哥特式的大教堂。冯·奥斯特罗小姐曾在空闲的时候花一刻钟时间读过这部小说,发觉它“太高雅”了——这是她对“沉闷得不近人情”的一种婉转的说法。故事的场景设置在时髦的沙龙里、豪华的闺房中;那里到处都是精致的艺术品、古色古香的家具、五彩的壁饰挂毯、贵重的瓷器、无价的针织品和各种各样的金银财宝、古玩摆设。他用最珍爱的语言描绘着这些物件,阅读时,你仿佛老是会看到史平奈尔先生皱起鼻子说:“多美呀!上帝!你瞧,多美呀!”令人奇怪的是,尽管他热衷于写作,但除了这本书以外,他再也没有写出第二本书来。他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关在屋里写东西,然后到邮局去邮寄许多信件,几乎每天都有两三封——但更加奇怪甚至可以说有趣的是,他几乎没有收到一封回信。
吃饭时,史平奈尔先生坐在科勒特扬夫人对面。当这对新客人第一次到侧屋一层的大餐厅吃饭时,史平奈尔先生很晚才过来。他用柔和的声调向大家打了个招呼,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接着,列昂德医生马马虎虎地把他介绍给新来的客人。他鞠了一躬,开始自觉地吃饭。他把那双修长的大白手从紧窄的袖管里伸出来,做作地挥动着刀叉,显得很不自然。过了一会儿,他显得自在了一些,开始平静地轮流端详着科勒特扬先生和他的妻子。吃饭过程中,科勒特扬先生问了一些有关“爱茵弗里德”的总体情况和气候等问题;他的太太也娇媚地插进一两句,史平奈尔先生礼貌地进行了回答。他的声音柔和悦耳,令人愉快,但断断续续,口吃一般——好像牙齿挡了舌头的道儿一样。
午饭后,大家都走进客厅,列昂德医生特地过来祝两位新客人健康,科勒特扬夫人趁此机会打听坐在她对面的人是谁。
“那位先生叫什么?”她问,“我没有听清楚,史平奈尼?”
“史平奈尔,不是史平奈尼,夫人。不,他不是意大利人;据我所知,他只是来自莱姆堡。”
“你说什么?一位作家?还是别的什么类似的职业?”科勒特扬先生问;他把两手插在非常合体的英国式裤子口袋里,把头凑向医生,像某些人那样,为了听得更清楚而张开嘴巴。
“嗯……我不太清楚,”列昂德医生回答,“他写……我想他写了一本书,小说之类的东西,不过我确实不太清楚写的到底是什么。”列昂德医生一再重复“我不清楚”,只是暗示他根本没有把这位作家放在心上,对他也不负任何责任。
“但我觉得这是最有趣的事情。”科勒特扬夫人说,以前,她从来没有面对面地看过一位作家。
“嗯,是的。”列昂德医生亲切地说,“我知道他有一点儿名气哩。”
关于这位作家的谈话就到此结束了。
可是过了一会儿,新客人离开后,列昂德医生正打算离开时,史平奈尔先生拦住了他,向他问了几个问题。
“他们叫什么名字?”他问,“我当然什么也没听清楚。”
“科勒特扬。”列昂德医生回答完,然后转身就走了。
“什么?”史平奈尔问。
“科勒特扬!”列昂德医生说着离开了。他根本没有把这位作家放在心上。
我们是不是刚才提到科勒特扬先生回家去了?是的,他再次返回波罗的海的海滨,照料他的事业和孩子——就是那个冷酷无情、精力充沛的小家伙,给母亲带来了巨大的痛苦,导致了气管的小毛病。而这位年轻的夫人仍然留在“爱茵弗里德”,成为了地方法官史巴兹的夫人的密友,不过这并不妨碍科勒特扬夫人跟别的客人和睦相处——比如跟史平奈尔先生。这一点儿令大家异常吃惊,因为过去他一直没有跟任何人交往,而从一开始起,他就对她非常关心,殷勤备至。只要她进行完日常的严格治疗,不论什么时间,他都乐于奉陪,与她讨论她感兴趣的话题。
他小心翼翼、恭敬万分地跟她接近,留心压低嗓门儿和她交谈,那位耳朵有毛病的史巴兹夫人几乎从来没有听清他的话。他踮起脚尖向科勒特扬夫人的靠椅前走过去,她微笑着,娇弱无力地靠在椅背上。他在两步开外停下来,身体前倾,一条腿曳在身后,吞吞吐吐地说着,好像口吃一样。他激情四溢,好像只要她脸上露出一丝疲乏和厌倦的表情,他都会随时准备急忙离去。但她并没有感到厌烦:她邀请他跟她和地方法官夫人坐在一起,向他提出个问题,然后面带好奇的微笑倾听着,因为有时他说话的方式确实既有趣又古怪,和她以前听到的完全不一样。
“你为什么留在‘爱茵弗里德’?”她问,“你在治疗什么,史平奈尔先生?”
“治疗?我只做一下电疗,不值得一提,我就告诉你我在这里的真正原因吧,夫人,是为了感受一下风格。”
“啊?”科勒特扬夫人说,她用手支住下巴,脸转向他,表情有点过于热心,就像小孩子要讲故事时,大人故意装出的模样。
“是这样,夫人,‘爱茵弗里德’完全是新古典风格的建筑,有人告诉我,它以前是宫殿,一座夏宫。这侧楼是后来增建的,主楼是真正的老房子。有时候,我无法忍受新古典主义的东西,但有时为了获得幸福感,我必须得拥有这古老的东西。显然,在柔软、舒适、艳丽的家具中,人们的感觉是一个样子,而在这些线条笔直的桌子、椅子和帷帐当中,感觉又是另外一个样子。这种明亮和坚实,这种冷酷的、严厉的朴素和拘谨的力量,夫人——它会使我的内心得到清涤和复苏,对我产生最终的影响。毫无疑问,这是精神层次的提升。”
“是的,真是太不寻常了,”她说,“要是我费一番心思的话,我想能明白你的意思。”
他接着回答说这不值得她花费心思。于是,两人一起笑了起来。连史巴兹夫人也笑了,觉着不同寻常,但她并没有说自己听懂了这些话。
客厅宽敞、漂亮。通向台球厅的洁白高大的折叠门敞开着,两腿不听指挥的绅士们和另一些人在那里娱乐。对面房间里,开阔的阳台和花园中间有一扇玻璃门。玻璃门旁放着一架钢琴。在一张盖着布的折叠椅上,患糖尿病的将军和几位先生正在打惠司特。女士们坐在那里看书或者做针线活儿。房间里生着铁炉子,洁净的壁炉里放着煤块,上面贴着红纸条模仿火焰。
“你起得可真早呀,史平奈尔先生。”科勒特扬夫人说,“我已经两三次看见你早上七点半钟就离开房间了。”
“起得早?啊,这是不同的,夫人,其中大有区别。事实上,我起得早,是因为我睡得晚。”
“这点你真的必须解释一下,史平奈尔先生!”史巴兹夫人也要求他解释。
“嘿,一个真正早起的人,不需要起得这么早,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良心,夫人,不是个好东西!像我这样的人,一辈子都在辛苦劳作,欺骗良心让它感到快乐和满足。我们这些人是无用的,除了几个钟头创作的好时光以外,因为意识到自己的无用,其余时间都在病态和疼痛中度过。我们憎恨那有用的,知道它粗俗、丑陋,我们坚持这个立场,就像一些人捍卫他们存在所绝对必需的事物一样。尽管如此,良心却一直在折磨着我们,在某种程序上使我们体无完肤。除此之外,加上我们的整个内心生活、我们的人生观、我们的工作方式,是一种——它的影响非常不健康、具有破坏性,令人愤怒,这只能使得情况更加恶化。嗯,幸亏还有点抗刺激的方法,否则我们简直无法坚持下去。譬如说,一种礼貌、讲究卫生的严格生活方式,对于我们中的某些人来说,已成为一种必需。早起床,起得非常早,洗个冷水澡,出去在风雪中散散步——这也许会让我们得到持续一个小时的自我满足感。如果按照我真正的性格,我会在床上一直躺到下午。相信我,我的早起实质上是一种虚伪。”“为什么你会这么说呢,史平奈尔先生?相反,我称它为自我克制。”史巴兹夫人也说这是自我克制。
“不管是虚伪也好,还是自我克制也好——不管你用哪个词,夫人,我的性格就是这么令人讨厌的直率——”
“正是这样。你肯定老是愿意自我折磨。”
“是的,夫人,我总是愿意自我折磨。”
好天气一直持续着。山峦、房屋和园林,附近地区周围一片寂静,没有风,只有耀眼的光亮和淡蓝色的阴影,一切都是坚硬、洁净的白色。
上面是万里无云的淡蓝天空,成千上万闪闪发光的晶体在天空中飘舞嬉戏。这些天,科勒特扬夫人感觉还算不错:她没有发烧,几乎很少咳嗽,吃东西也没有多大困难。多日来,她根据医嘱,坚持每天在阳台上坐上几个钟头,在寒气中晒太阳。她坐在雪地中,全身裹着毯子和毛皮,满怀希望地呼吸着纯净寒冷的空气,以利于气管的恢复痊愈。有时候,她看见史平奈尔先生,也和她一样,穿着一双皮靴子,双脚显得格外大,在园子里散步。他小心翼翼地挥舞两臂,看上去僵硬,但还算文雅,迈着试探性的步子在雪地里走着。到达阳台时,他便恭敬地鞠一下躬,登上第一层台阶,以便跟她交流几句。
“今天早上散步时,我看见一位美人——上帝!她真是太漂亮了!”
他说着,摊开双手,头歪向一边。
“真的呀,史平奈尔先生?请给我描述一下她的容貌。”
“我可做不到。即便说出来,也不是一个真实的形象。我只是在经过她时,扫了一眼,并没有真地看清楚。但就这短暂的一瞥,已经足够激起我的想象,给我留下一幅美丽的图画——上帝,多美呀!”
她笑了起来:“你总是这样看美丽的女人吗,史平奈尔先生?只是短暂的一瞥?”
“是的,夫人。这样看要好多啦,如果为了贪求真实,盯住她们的脸看个清楚,只会让我看到她们事实上拥有的瑕疵,反而留不下美好的印象了。”
“‘贪求真实’——多么奇怪的字眼,一个标准的文人辞令,史平奈尔先生!只有作家能说出这样的话,我必须说,它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里面有些意思我隐隐约约能够明白,好像含有自由和独立的意思甚至连真实都不放在眼里,尽管真实非常值得尊重——就像你说的,它就是值得尊重的事物本身。它也让我理解了,除了那些切实的东西以外,还存在着别的东西,一些更加微妙的东西。”
“我只知道一副面孔。”他奇怪地抬高声音,把握紧的手举在肩上,异常兴奋地笑着,露出了蛀牙,说道,“我只知道这样高贵的一副面孔,仅仅通过想象去增强地位的想法是亵渎神灵的!我渴望着一直端详它,仔细地琢磨它,不是几分钟或几小时,而是耗尽我的一生。让自己完全陶醉在里面,忘记任何世俗的想法。”
“是的,确实这样,史平奈尔先生。不过,你没有发现冯·奥斯特罗小姐的耳朵特别长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鞠了一躬。接着,站直身体,露出尴尬和痛苦的表情,看着那根奇异的小血管呈现出淡蓝的颜色,带有几分病态,在透明的明净前额上岔开来。
一个奇怪的人,一个非常奇怪的人!有时,科勒特扬夫人会想起他,因为她有很多闲暇时间去思考。不知是气候变化了,治疗开始失效了,还是某种有害因素开始积极地发挥作用,她的健康状况开始恶化,气管状况出现了很多问题。她经常发烧,感觉虚弱、疲惫、食欲不振。列昂德医生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一定要休息、安静、静心,照料好自己。事实上,不需要躺在床上时,她就在史巴兹夫人陪伴下,静静坐在那里,拿着针线活儿,放在膝上不动它,一声不响地东想西想、浮想联翩。
是的,这位古怪的史平奈尔先生给了她思索的资源。奇怪的是,与其说是想他,还不如说是想她自己,因为他唤起了她对自己人格非常新奇的兴趣。有一天,闲谈时,他曾说过:
“不,从本质上说,她们真是难解的谜——我的意思是女人。这是事实,但人们从来没有停止对这个事实的好奇。举个例子,有一位出色的女人,一位窈窕淑女,一个虚幻的幽灵,一位神话梦境中的人物,她做什么呢?她嫁给了一个市集上健壮的大力士,或者屠夫的徒弟。她挽着他的胳膊走着甚至还把头靠在他的肩上,顽皮地笑着四下张望,仿佛要说:‘如果你们愿意,好好看看,你们就为这事去伤脑筋吧!’于是我们就伤起脑筋来。”
这话让科勒特扬夫人反复回味,老是在闲暇的时光思索。
又有一天,两人又进行了一次谈话,让史巴兹夫人感到十分吃惊。
“请问夫人——恐怕你会觉得我问得太冒昧了——你的名字究竟叫什么?”
“什么,史平奈尔先生,你知道我的名字叫科勒特扬呀!”
“嗯,是的,我知道——不过,我宁可否认这点。我指的是你自己的姓名,当然是你的闺名。说公道话,夫人,你得承认,那些叫你‘科勒特扬’的人应该挨一顿鞭子。”
她大笑起来,前额上蓝色的小血管在眉弯上惊人地凸出来,让她娇嫩妩媚的脸蛋儿显得十分紧张,看上去令人深为不安。
“噢,不!一点儿也不应该,史平奈尔先生!鞭打,真的吗?难道‘科勒特扬’这名字对你来说,是那么可怕吗?”
“是的,夫人,我打心底里憎恨这个名字,从第一次听见这名字起,我就憎恨它。这个名字很丑陋,应该放弃。要你遵守习俗,把丈夫的姓名加在你头上,简直太奇怪了,真是既野蛮又卑鄙。”
“嗯,埃克霍夫怎么样?好一些吗?我父亲叫埃克霍夫。”
“啊,你瞧呀!埃克霍夫就完全不同了!有一位伟大的演员也叫埃克霍夫。埃克霍夫还不错。你提到了你的父亲——那么你的母亲——”
“嗯,我还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
“啊!请多告诉我一点儿你自己的事吧。如果你累了,就不必了。你累了的话,就歇一会儿,我给你继续讲讲巴黎吧,就像那天那样。但你可以非常温柔地说甚至可以耳语——那样的话会让一切更加美丽。你生在不来梅吗?”他的声音很低,好像呼出了这个问题,而不是说出这个问题,表情充满了敬畏,仿佛不来梅是个举世无双的城市,充满了隐藏的美丽和不可名状的冒险,出生在那儿,似乎就具有天赋的神秘高贵。
“是的,可以想象,”她不假思索地说,“我出生在不来梅。”
“我曾经去过那儿。”他若有所思地说。
“天啊,你也去过那儿吗?咳,史平奈尔先生,在我看来,从斯匹次卑尔根岛到突尼斯,你一定什么地方都逛过了!”
“是的,我曾经去过那儿,”他重复道,“那天晚上,在那里呆了几个小时。我还记得一条古老狭窄的街道,一轮奇怪的弯月挂在尖顶屋的上空。然后,我进了一个地窖,闻到了一股酒味和霉味。真是令人记忆深刻。”
“真的吗?我想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呢?是呀,我就生在这样一幢灰色的尖屋顶的老房子里,一幢古老的商人住宅,那儿地板发着回响,走廊被漆成白色。”
“那么你的父亲是商人吧?”他有点犹豫地问。
“是的。但他实际上首先是艺术家。”
“啊!什么样的艺术家?”
“他拉小提琴。但这么说还不能说明什么,史平奈尔先生。问题在于他拉得怎么样!有时,我一听见某些音调,总会热泪盈眶、心潮澎湃,从来没有什么事物能让我感觉这样,你不会相信——”
“但我相信!啊,我非常相信!告诉我,夫人,你们家族很古老,是不是?你的家族有好几代人一直住在那座灰色的尖顶屋里——生活,工作,然后过世?”
“是的。你为什么这样问呢?”
“因为经常出现这样的情况:一个具有节制和讲求实际的资产阶级传统的家族,在接近衰亡时,往往会再次通过某种形式的艺术放射出异彩。”
“真的吗?”
“是的。”
“确实,我的父亲跟一些自称艺术家并以此为荣的人相比,确实更像一个艺术家。我只会弹一点儿钢琴。现在他们不准我弹了,但过去在家乡时,我经常弹。父亲和我一起弹。啊,我仍然保存着那些年的所有记忆,尤其是房子后面的花园,我们的花园。花园里杂草丛生、一片荒芜,四周是盖满苔藓的残垣断壁,但正是这一切才使它显得格外迷人。花园当中有一座喷泉,四周长着一片宽阔的剑兰。夏天时,我经常和朋友们在那里玩耍。我们坐在喷泉四周的小折椅上——”
“多美呀!”史平奈尔先生耸起肩膀说,“你们坐在那儿唱歌吗?”
“不,我们大多在打毛线。”
“可是——”
“是呀,我们打毛线,聊天,我的六个朋友和我——”
“多美呀!上帝!想想,多美呀!”史平奈尔先生又喊了起来,因为情绪激动,脸都扭曲了。
“是什么让你觉得特别美呢,史平奈尔先生?”
“噢,除了你,还有六个姑娘,你不在这六人之内,你是她们中的女王……让你从她们当中显现出来。你的头上戴着一顶小巧的金王冠——端庄、朴素的小王冠,它仍然在那里——”
“胡说,根本没有这种东西。”
“有的,它在那儿,隐隐闪着光芒。如果当时我在那儿,站在灌木丛中,我会看见它的。”
“天晓得你会看见什么,但你不在那儿,倒是有一天,我的丈夫和我的父亲从灌木丛里走出来,我担心他们听了不少我们闲聊的话。”
“那么就是在那儿,夫人,你第一次见到了你的丈夫?”
“是的,就在那儿,我第一次见到了他!”她愉快地大声说道;她笑了,淡蓝的小血管凸了起来,脸上露出紧张和焦虑的表情。“你知道,他正和我的父亲谈生意,第二天,他到我们家赴宴,三天以后,他便向我求婚。”
“真的吗?这么快就向你求婚了呀?”
“是的,不过以后进展得稍慢了一些。你知道,我的父亲对这事本来不太情愿,同意我们再相处一段时间。首先,他盼望我留在他身边,另外还有一些别的顾虑。可是——”
“可是?”
“可是我自己愿意,”她笑着说,淡蓝的小血管再一次控制着了整个脸,看上去略带郁闷和病态。
“啊,你自己愿意。”
“是的,而且我非常坚决,就像你所看到的——”
“就像我所看到的,不错。”
“所以最后,我的父亲不得不让步。”
“于是你就抛下你的父亲和他的提琴,离开那幢古老的房屋,那座野草蔓生的花园、喷泉和六个女伴,跟随科勒特扬先生去了——”
“跟他去了——你说这话的方式真特别,史平奈尔先生!像《圣经》里一样!是的,我抛下了那一切,人的本性做出了这样的安排。”
“是的,我想是本性。”
“而且这关系到我的幸福。”
“当然,那么你感到幸福来了吗?”
“他来了,史平奈尔先生,当他们把小安东抱给我的时候——他鼓足健康的小肺,精力充沛地哭喊着——他非常非常强壮和健康,你知道——”
“这不是我第一次听你谈起小安东多么健康,多么精力充沛,夫人。想必他一定格外健康吧?”
“是的,而且非常像我的丈夫,真滑稽呀!”
“啊!事情的经过原来是这样啊。于是你现在不再叫埃克霍夫了,而是改了姓,有了健康的小安东,气管患了小毛病。”
“是的,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史平奈尔先生,这点是肯定的。”
“对,上帝知道,你当然是这样的人!”史巴兹夫人说,她也在场。
这次谈话也给了科勒特扬夫人反复思索的资料。尽管这些话没有意义,但却使她默默思考自己本身的价值。这会不会对她造成什么有害的影响呢?她愈来愈虚弱,经常发烧。这种缓慢的发烧使她产生了轻微的振奋感,让她不断沉思,感到自我满足甚至有点自以为是。当她不躺在床上时,史平奈尔先生便踮着那双大脚,万分小心地靠近她,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站住,弯着腰,一条腿曳在后面,毕恭毕敬地说起来,仿佛用自己的虔诚将她高高举起,直到把她放到厚云毯上,避免任何尘世的噪声影响到她。这时,她就会想起科勒特扬先生讲话的那副神情:“当心点,我的天使,把嘴闭上,迦伯列勒。”那副神情就好像他粗鲁而善意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一样。她连忙抛开这段回忆,振作起来,让虚弱的身体躺在史平奈尔先生为她殷勤铺好的云彩被褥上休息。
有一天,她突然又谈起了他们曾经谈过的她的早期生活。“那是真的吗,史平奈尔先生?”她问,“你会看见王冠吗?”
虽然那次聊天已经过了两个礼拜,但他一下就明白她指的是什么,声音颤抖地向她保证,她和六个女伴坐在喷泉旁边的时候,他一定会看见那顶小王冠——看见它在她的头发上闪闪发光。
几天后,有一位客人碰巧礼貌地询问起小安东的健康情况。她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史平奈尔先生,敷衍地回答道:“谢谢!他能怎么样呢?他和我的丈夫当然过得很好。”
二月底的一天,比以前任何一天都更加寒冷、纯净和明亮。整个“爱茵弗里德”都沉浸在亢奋的情绪中。患心脏病的先生们聚在一起聊着天,双颊闪着红光;得糖尿病的将军像离开学校的孩子一样唱着山歌;两腿不听指挥的绅士们也把所有的禁忌抛在一边。大家这么亢奋的原因是这里要举行雪橇聚会,大家乘着雪橇,在噼啪的马鞭声和叮当的雪橇铃声中,到群山深处远足游玩。列昂德医生为病人们安排了这次娱乐,给大家解解闷。
当然,病情严重的人必须待在家里。多遗憾啊!其他客人约定不要让他们知道这桩事,通过这样表示同情和体谅,对“重病号”是一件好事。但也有一些人,虽然身体状况允许他们参加活动,却坚持留在家里,不肯跟大家一起去。冯·奥斯特罗小姐也不去,她要考虑和处理太多的事情,根本无法前往。家里需要她,她不得不留在“爱茵弗里德”。可是,当科勒特扬夫人说她也不想前往时,大伙儿都感到很失望。列昂德医生劝她去,借此呼吸点新鲜空气,对她会有好处——但没有用;她说身体不允许,头痛得厉害,全身虚弱无力——大家不得不听之任之了。那位冷嘲热讽的绅士乘机说道:“你们看吧,那位‘放荡的婴儿’也会留在家中的。”
事实果真如此,史平奈尔先生告诉大家他当天下午打算“工作”——他总是愿意用这个字眼来称呼他那些可疑的活动。不过,他不去,没有人会感到遗憾。同样,当史巴兹夫人决定留下给年轻的女友做伴时——因为雪橇会使她头晕——大家都没有放在心上。
那天中午十二点就吃午饭了,一吃完饭,橇车就停在“爱茵弗里德”前面了。兴致勃勃的客人们包裹得严严实实,满怀渴望地成群结队地穿过花园,向外走去。科勒特扬夫人跟史巴兹太太站在通往阳台的玻璃门旁目送他们,史平奈尔先生则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口,从上面看着客人们出发。他们看到在玩笑和笑声中,大家为了占到最好的座位,发生了一些小争执;看到冯·奥斯特罗小姐,脖子上围着毛皮围巾,从这辆雪橇奔到那辆雪橇,把盛食物的篮子塞到每个雪橇的座位下面;看到列昂德医生把皮帽子拉到额前,戴着闪闪发光的眼镜,巡视一遍,以确定各就各位,一切准备完好。最后,他也登上座位,发出起程的号令。马儿出发了,几位太太尖叫着向后倒去,铃儿叮当地响,短柄皮鞭噼啪地响,长鞭子在雪地上拖曳着。冯·奥斯特罗小姐站在门口,挥舞着手帕,直到雪橇车在公路转角处拐弯,从视野中消失,慢慢地,快乐的喧嚷也消失了。随后,她转过身,匆忙地穿过花园返回来,继续履行自己的职责。
两位太太离开了玻璃门,而几乎就在同时,史平奈尔先生也从上面的观察点离开了。
“爱茵弗里德”陷入一片静寂中。聚会的人直到天黑才会回来。“重病号”躺在自己的房间里遭罪;科勒特扬夫人跟她年长的女友散了一会儿步,然后回到各自的房间;史平奈尔先生也待在自己屋里,忙自己的事。
快到四点钟时,服务员给两位太太送来半公升牛奶,给史平奈尔先生送来一杯清茶。一会儿,科勒特扬夫人敲了敲她和史巴兹夫人屋子之间的墙说:
“我们不到客厅吗,地方法官夫人?我现在无事可做,闷得慌。”
“等一下,亲爱的!”地方法官夫人回答说,“我穿上靴子——如果你等一分钟的话。我刚才躺在床上。”
自然,现在客厅里没有人,两位太太在壁炉旁边坐下来。史巴兹夫人在一块刺绣底布上绣花,科勒特扬夫人也绣了几针,然后就把那活儿放在膝盖上,靠着安乐椅背,发起呆来。最后,她说了几句简直不值得启齿的话。史巴兹太太问她说了什么,她只好耐住性子又重复一遍,这让她感到厌倦。但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脚步声,门打开了,史平奈尔先生走了进来。
“打扰你们了吗?”他站在门槛旁温柔地问,向科勒特扬夫人,只向她问道,然后像平时一样,在离她有段距离的地方,文质彬彬地俯下身子。
年轻的夫人回答说:“怎么会呢?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出入这个房间——除此之外,为什么会打扰我们呢?相反,我觉得,我肯定让地方法官夫人感到憋闷了。”
他没有准备好应答,只好笑了笑,露出了蛀牙,然后在夫人们的注视下,犹豫着走到玻璃门口,转身背对着两位夫人,向门外探望。接着,他转过半个身子,一边盯着花园,一边说:
“太阳落山了,天空不知不觉地布满了云。黑夜快来到了。”
“是呀,天暗下来了,”科勒特扬夫人回答说,“看上去,参加雪橇聚会的客人们还要碰上一场雪哩。昨天这个时候还是大白天,现在却已经变黑了。”
“嗯,”他说,“这几周一直天气晴朗、阳光明媚,天阴暗一点儿,对眼睛有好处。不管是美的事物还是平凡的事物,太阳都会让它们尽显眼底,现在终于隐藏起来,我觉得应该感激它呀。”
“你不喜欢太阳吗,史平奈尔先生?”
“嗯,我不是画家……没有太阳时,人会变得更深沉些……那是一片灰白的厚云层,可能预示着明天将是融雪的天气。但是,夫人,我劝你不要在房间的里边做针线活儿。”
“不要担心,我没有看它。但还有什么别的事可以做呢?”
他在钢琴前面的旋转椅上坐下,把一只胳膊靠在钢琴盖上。
“音乐,”他说,“要是这里能有点音乐该多好!这里只有英国小孩唱黑人歌曲。”
“昨天下午,冯·奥斯特罗小姐还在百忙中弹过《修道院的钟声》哩。”科勒特扬夫人说。
“可是你可以弹钢琴呀,夫人!”他用恳求地说,然后站了起来,“过去,你每天都跟你的父亲一起弹奏。”
“是的,史平奈尔先生,那是过去呀!你知道,那是在喷泉时代。”
“今天给我们弹一次吧!”他恳求着,“就弹一两节——这次。你知道,我是多么渴望一些音乐——”
“我们的家庭医生,还有列昂德医生都明确禁止我弹琴,史平奈尔先生。”
“他们不在这儿——一个都不在!我们是自由的,只要几节就行。”
“不,史平奈尔先生,这没有用。天晓得你对我期望有多高——我已经完全荒疏了,请相信我,我几乎记不起什么调子。”
“啊,那么就弹那几乎记不起的吧!这儿有很多乐谱,就在钢琴上面。不,这没有什么意思,但这儿有一些肖邦的曲子。”
“肖邦?”
“是的,小夜曲。我们只要点燃蜡烛——”
“请不要要求我弹,史平奈尔先生!我不能弹,假使弹了对我有害处——”
他一言不发,默默地站在两支蜡烛的光亮下:庞大的脚板,长长的黑上装,无须的脸庞和灰白的头发。接着,他无力地垂下了双手。
“那么,夫人,我不再求你了,”他终于低声说,“如果你担心对你身体不利,那么就让那能够在你手指下充满活力的‘美’死亡和沉默吧。你并不总是这么理智,至少在你与今天的情况相对立的时候,你不得不决定向‘美’告别。你并不那么关心自己的身体健康,当你离开喷泉,抛掉那顶小金王冠时,你表现得果敢坚决、毫不犹豫。听我说,”他停了一会儿,声音更加低沉地说,“要是你坐下来,像从前你父亲站在你身后,听到他的曲子你泪流满面——或许那顶小小的金王冠会再次在你头发上闪闪发光,谁知道呢。”
“真的吗?”她笑着说。就在这时,她的嗓子失声了,声音嘶哑,几乎无法听清。她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
“你那儿真的有肖邦的小夜曲吗?”
“真的。就摊开在这儿,什么都预备好啦。”
“好吧,上帝保佑,我弹一首吧,”她说,“但只弹一曲——你听见了吗?无论如何,只弹一首,我保证。”
她站起来,把针线儿放在一边,向钢琴走去,然后在旋转椅上坐下。
她摆好烛台,拿起乐谱,翻开来。史平奈尔先生拿了一张椅子,在她身边坐下,像音乐教师一样。
她弹的是肖邦的《降E大调夜曲》。如果说她现在荒疏了许多的话,那么当初一定是一个完美的艺术家了。这只是一架普普通通的钢琴,但弹了几个音以后,她已经操纵自如了。她对音色调节有着敏锐的感觉,对旋律的灵活性流露出痴迷的喜悦,让人似进入梦幻一般。她的指法坚实而又轻柔,每一次落指都能奏出悦耳的音调和诱人的甜蜜,肢体看上去非常优雅和谐。
她穿着那天刚来时穿的衣裳,银灰色厚实的小腰身上衣,凸起的阿拉伯式天鹅绒的印花,这衣服让她的脸和手显得非尘世般的娇柔脆弱。
弹奏时,她的表情没有变化,但嘴唇看上去更加轮廓清晰,眼角的阴影更加浓了。弹完以后,她把两手放在膝上,继续看着乐谱。史平奈尔先生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儿。
她又弹了一支夜曲,接着弹了第三支,然后站起来,但只是为了在琴盖上找更多的乐谱。
史平奈尔先生看了看旋转椅上的黑色封皮的册子,立刻语无伦次地惊叫起来,白色的大手紧紧地抓住其中的一本。
“不可能!不,不可能是,”他说,“但是,确实是。猜猜这是什么——放在这儿的是什么!猜猜我手里拿着什么。”
“是什么?”她问。他默默地让她看了看封面,脸色苍白地把书垂了下去,看着她,嘴唇颤抖着。
“真的吗?怎么会在这里?给我吧。”她说着,把乐谱放在谱架上,平静了一会儿,开始弹了起来。
他坐在她身旁,俯下身子,两手放在膝间,垂下了头。开始的那部分,她弹得节奏极其缓慢,简直是折磨人,在个别的音节间还留着长长的停顿。渴慕的主题,一个在深夜里迷失和被遗弃的声音在游荡,诉说着胆怯的疑问。接着是沉默和等待。下面是答案:同样胆怯和孤独的调子,只是更加清脆、更加温柔。又是沉默。突然,伴随那沉默的美妙加强音,好像激情突涨,猛然迸发出来,引入了爱情的主题。曲调高扬激增,令人心醉神迷地飞向顶点,然后又沉下去,变得和谐起来。接着,伴随着这个节奏,大提琴发出了充满幸福与绝望的低沉凝重的曲调。
在这架可怜的乐器上,弹琴者成功地弹奏出了交响乐队的效果。达到高潮时,小提琴声清脆精确地在琴音中回响。她虔诚地弹奏着,流畅地移动着每一个手指,表现出每一个细节,就像神甫把最神圣的十字架举在头上那样达到了忘却自我的完全投入的状态。这里有两股力量,两个陶醉的生命,为了得到对方而挣扎,在悲痛与狂喜中交织;他们在这里拥抱着,在对永恒和绝对的如痴如狂的渴望中成为一体……序曲澎湃起来,然后渐渐平息下来。她在分幕的部分停了下来,一言不发地盯着键盘。
这时,史巴兹夫人感到说不出的憋闷,这种憋闷会让人表情扭曲,眼睛鼓出,露出僵尸般可怕的神情。而且这种音乐还影响她的消化神经,使那消化不良的器官感到极其不舒服,她真地担心出现痉挛的状况。
“我必须得回到房间去。”她虚弱地说,“再见,我等一下再回来。”
她走了出去。暮色更深了。屋子外面雪花无声无息地飘落在阳台上,堆了厚厚一层。两支蜡烛发出摇曳不定的微光,四周一片朦胧。
“第二乐章。”他悄声说;于是她翻页,开始弹第二乐章。
什么在远处消失了——号角的鸣响声?树叶的沙沙声?潺潺的泉水声?这时,寂静和黑夜笼罩着树林和房屋,渴望的力量涌动起来,任何祈祷和警告也无法阻止汹涌澎湃的渴望。所有的神秘都已达到极点。火光熄灭了,随着音乐突然变得晦暗,死的主题降临了;白色掩盖的渴望,在激情的驱动下,穿过黑暗,向爱扑了过去。
啊,只有在那永恒的尘世中结合才能带来无穷无尽、永不厌倦的快乐!折磨人的误会解除了,时间与空间的桎梏解脱了,“你”和“我”,“你的”和“我的”在祝福的庄严中融为一体。白昼毫无遮拦的展示造成他们的分离,但夜晚降临后,他们将看清这一力量。蔑视死亡之夜并清楚其中神秘的甜蜜的人,从来不认为白天毫无是处、没有价值的人,就无法了解对于永恒、真实、用爱融为一体的黑夜。
噢,爱情之夜,降临吧,拥抱他们,赐给他们所渴求的忘却,把他们从分别和背叛的世界里解脱出来。瞧,最后的火光熄灭了!幻想和思索消失了,消失在神圣的黄昏中,夜色伸展翅膀,制止着他们的愚蠢和绝望,拯救着人世。“现在,当欺骗的白昼变暗时,当狂喜的眼睛失去光彩时,白昼所阻止我看到的,它在我面前虚假呈现的,无休止地惩罚着我渴望的灵魂——那么,啊,那么,噢,这是实践的奇迹,尽管那样,我就是世界了!”接着勃郎加娜阴沉的警告歌唱,提琴声越来越高,超越了一切缘由。
“我一点儿也不明白,史平奈尔先生,只是感觉到许多神圣。这是什么意思:‘尽管那样,我就是世界了’?”
他简短地低声解释给她听。
“是的,是的,就是这个意思。你既然理解得那么透彻,为什么弹不出来呢?”非常奇怪,他竟然无法回应这个简单的问题。他脸红了,两手扭在一起,陷到椅子里。
“这两种能力很少同时在一个人身上出现。”最后,他嗫嗫地说,“不,我不会弹。请你继续吧。”
于是,他们继续徜徉在神秘爱情的醉人旋律中。爱情死亡了吗?特里斯坦的爱情?伊索尔德的爱情?我的爱情?不,死亡永远无法触及永恒的爱——它会解救那些被拆散和被扭曲的爱情,那些被切断的恋人之间的联系,除此之外,它能扼杀什么?爱情通过甜蜜的联合把两人紧密连在一起。死亡无力切断这种联系,除非一个人生、另一个人死。这时,响起了神秘的合奏,陷入了在爱情中死亡的无言期待,以及在夜的神秘王国里永无止境地成为一体的渴望。甜蜜的夜,爱情的永恒之夜!无所不包的极乐世界!一旦正视或者预感到,谁会在绝望的黎明再次睁开眼睛?不要这样恐惧,不要害怕温和的死亡!把这些恋人从醒着的需求中解脱出来吧!噢,那喧嚣的暴风雨般的节奏!噢,那汹涌而来的抽象的领悟所带来的不断升高的快乐音乐!他们如何发现,如何拥有远离分离痛苦的祝福呢?啊,那是一种令人渴望、使人宽慰的柔情眷恋;啊,一种柔顺的甜蜜的庄严;啊,一种陷入永恒的黎明曙光的狂喜!你是伊索尔德,我是特里斯坦,但又不再是特里斯坦,不再是伊索尔德。突然发生了一桩令人吃惊的事情。弹奏者骤然停下来,把手罩在眼睛上,向暗处窥视,史平奈尔先生也匆忙地在座位上转过身。通向走廊的门开了,一个不详的身影倚在第二个身影的胳膊上,飘了进来。原来这个人和他们一样,是“爱茵弗里德”的一位客人,她的身体状况让她无法乘雪橇去游玩,于是,她利用黄昏时光,围着这个房子进行一次悲惨的、本能的游览。她就是那位生了十四个孩子、已经失去思维能力却仍无法得到安宁的病人;她就是倚在看护胳膊上的郝伦劳赫牧师的太太。她头也不抬,摸索着从房间后面穿过,像一个迷失和游荡的灵魂一样,肢体僵硬、一声不响地从对门消失了。
“是郝伦劳赫牧师的妻子,”他说。
“是的,是可怜的郝伦劳赫太太。”她说。然后翻了几页,开始弹乐曲的最后一个乐章,弹伊索尔德的爱情和死亡的曲子。
她的嘴唇多么苍白和清澈,眼角的阴影多么深沉!在几乎透明的眉头上,那根淡蓝的小血管异常得清晰和凸出,紧张疲惫,令人不安。在她飞扬的手指下,乐曲达到令人难以置信的高潮,然后残酷地被突然发出的最弱音切断,既像把一个人立脚的根基突然撤去了,又像突然跌入了欲望的深99lib?渊。一股洋溢着巨大的救赎和满足的无法估量的情绪涌了进来,反复出现,逐渐高涨,形成了震耳欲聋、无法抑制的骚动声,然后逐渐缓和下来,不断迂回涌动,似乎要消失了一般,只是再次高涨,在旋律中体现出渴慕的主题,形成和谐的音调。最后,呼出了最后一脉气息,死去了,消逝在空中,飘散得无影无踪。接下来就是深深的寂静。
两人歪着头,凝神谛听着。
“那是铃儿声。”她说。
“雪橇回来了,”他说,“我走了。”
他站起来,穿过房间,在门口,停了下来,然后转过身,焦躁不安地移动着双腿。接着,在离她十五步到二十步外的地方,他突然一声不吭地双膝着地,跪了下来,黑色的长外套摊在地板上。他双手捂着嘴,肩膀耸起。
她双手搁在膝盖上,坐在那儿,身子略向前倾,从钢琴旁转过身来看着他,脸上露出一丝哀伤、迟疑的微笑,眼睛向昏暗中探望着,那么痛苦,那么朦胧,好像无法集中注意力一样。
铃声越来越近,传来了鞭子的响声和喧闹的说话声。
雪橇聚会是在二月二十六号举行的,之后大家又谈论了好久。第二天,也就是二十七号,是个化雪的日子,那天什么东西都在融化、滴落、飞溅和流动,科勒特扬夫人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况都十分不错。二十八号,她吐了一点儿血——不是很多,但到底是血啊,接着,她的体力空前地衰弱了,她不得不整天躺在病床上。
列昂德医生不动声色地给她做了她检查,根据医学条文,开出了处方——吗啡、小冰块、绝对的安静。第二天,由于工作压力过重,他把她转给了缪勒医生去治疗。缪勒医生根据合同约定,谦卑而温顺地接管了这项工作。缪勒医生是一个平静、苍白、不重要的小人物,他的工作主要是照看那些病情轻微或者病入膏肓的病人。
不久,缪勒医生就表示,科勒特扬先生和她妻子分别得太久了,如果科勒特扬先生繁忙的事业允许的话,希望他再次访问“爱茵弗里德”。
是否成行,可以写封信给他,或者拍封电报也行。要是他能把小安东带来,一定会给年轻的母亲带来快乐和力量。当然,医生们也怀着巨大的兴趣,希望亲眼看一看这位健康的小安东。
科勒特扬先生来了。他接到缪勒医生的电报,从波罗的海的海滨来到这里。他爬下马车,叫了咖啡和奶油面包卷,露出愤愤不平的神气。
“亲爱的先生,”他问,“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把我叫来?”
“因为你待在你的妻子身旁对她的病情有利。”缪勒医生回答说。
“有利!有利!可是必要吗?对我来说,这是费用问题——时间紧张,火车票又贵。难道必须进行这趟一整天的旅行吗?如果说是肺的毛病,我就不说什么了;可是,只是气管的问题,谢天谢地——”
“科勒特扬先生,”缪勒医生温和地说,“首先,气管是个重要的器官……”其实他不必说“首先”这个词儿,因为根本没有“其次”。
但是,和科勒特扬先生同时来到“爱茵弗里德”的,还有一位衣着华丽、珠光宝气、披着格子花呢披肩的女人,就在她的胳膊上,抱着安东·科勒特扬少爷,那个健康的小安东。是的,他也来了,任何人都不能否认,他确实十分健康甚至有点过于健康了。他红润、白嫩、圆胖、香气扑鼻,穿着整洁清爽的衣裳,重重地压在花边装饰的女仆裸露的红胳膊上。他大口喝着牛奶,嚼着牛肉,叫喊着,哭闹着,随心所欲,非常任性。
我们的作家从房间的窗户上,曾经观看了小科勒特扬的到来。当小家伙被马车上从抱到屋里时,他用一种奇异的眼光,既含糊又犀利的眼光盯着他,然后带着同样的表情在窗旁呆立了很长时间。
史平奈尔先生坐在自己的屋子里“工作”。
这间屋子跟“爱茵弗里德”其他所有的房间一样:朴素、高雅的老式房子。庞大的五斗橱上镶着黄铜狮头,高大的壁镜不是一个光滑的平面,而是由许多镶着铅边的小方块拼成。在蓝色的油漆地板上没有铺地毯,清清楚楚映出僵直的家具腿轮廓鲜明的影子。靠近窗口摆着一张宽敞的写字台,小说家可能为了表明自己遁世的想法,在窗户上挂了黄色的褶皱窗帘。
在昏黄的暮色中,他趴在桌上写着——写那些数不清的信件中的一封。他每周都寄出几封这样的信,尽管数量很大,但他几乎没有,或者说从来没有收到回信。他的面前放着厚厚的大堆信纸,信纸的左上角上有一幅奇怪的风景画,下面紧接着是有印好的姓名:德特雷夫·史平奈尔。他正在纸上忙碌着,字体小巧、整洁、工整。
“先生”他写道,“我写这封信给你,是因为我非写不可,因为我要告诉你的事情一直堵在我的心头,让我痛苦和战栗,因为这些话语猛烈地朝我涌来,如果我不写这封信就无法摆脱它们,就会窒息而亡。”
如果说事实的话,他所谓的“话语猛烈地涌来”根本就不是事实。
天晓得到底是什么类型的虚荣让史平奈尔先生这样说。因为字句压根儿就没有“涌来”;对于他这样一个以写作为职业的人,只能说是可怜地慢慢地到来。如果观察过他,你就一定会得出一个结论:作家是这样一种人,对于他来说,他的写作比对任何别人的写作都更困难。
他用两个指尖捏住脸颊上一根柔软的茸毛,一圈圈地捻弄着,足有一刻钟,盯着空中出神,半天也没写出一行字。后来,他讲究地写了几个纤巧的字,又搁下了笔。不过,得承认这个事实:经过努力最后写成的东西,听起来流畅而有说服力,尽管内容非常奇怪甚至有点可疑,有些内容根本不知道在讲什么。
“我觉得,”那封信继续写道,“非常有必要让你看到我所看到的;通过我的眼睛,向你展示几个星期以来,像无法磨灭的幻影一样,浮现在我眼前的所有事物,这些事物在语言的力量的照耀下,把我内心的想法呈现出来。通常,我很难回避这种冲动,它催促着把自己的经验转化为生动准确、难以忘却的字句,然后公诸于世。因此,请听我讲吧。
“我所做的只是讲述已经发生的和正在发生的事情:我只是讲一个故事,一个简短的、令人极其同情的故事,不作注解,不加责难,也不进行评判,只用自己的语言叙述而已。这是.99lib.迦伯列勒·埃克霍夫的故事,先生,那个你称其为你的妻子的女人——请你注意这点:这是你的故事,碰巧发生在你身上,不过是我第一次把它提高到具有经历的层次上。
“你还记得那座花园,那个灰色房子后面的杂草蔓生的古老花园吗?断壁残垣的裂缝中长着绿色的青苔,墙后面就是梦想和疏忽产生的地方。你还记得园子中央的喷泉吗?淡紫色的百合花俯在它破碎的边缘上,洁白的泉水向破裂的石上溅流,好像在轻声诉说什么。夏天马上就要结束了。
“七位少女围着喷泉坐成一圈。其中的第七位,或者说第一和唯一的一位少女与众不同,因为夕阳看上去正在她的鬓发间织上一顶女王的花冠。她的眼睛像陷入不平静的梦境,但她纯净的嘴唇上仍旧挂着笑容。
“她们在唱歌。她们向喷泉扬起小脸蛋儿,看着它弯成迷人的弧形溅落到地上——她们轻柔清脆的歌声在四周荡漾,喷泉跳跃着、舞蹈着。也许她们一面唱,一面还用细嫩的手儿抱住膝盖。
“你还记得这个场景吗,先生?或者你曾经见过这个场景吗?不,你没有看见!你的眼睛不是为此而生的,你的耳朵也听不见歌曲纯洁的旋律。你没有看见,否则的话,就应该屏住呼吸,让心脏停止跳动。你应该转身离开,回到自己的生活里,把你所看到的当做神圣的、不容亵渎的圣物,一辈子都保存在灵魂的深处,直到走向生命的终结。但你干了什么呢?
“这个景象是终结,也是至高的顶点,先生;为什么你要来破坏它,给它添上一个结局,让它进入丑陋和平凡的生活呢?这是一个平静的典范,一个感人的场景,沉浸在颓废、衰退和死亡的落日之美中。一个古老的家族,生活和行为太过疲惫,太过高贵,正在接近末日。它最终表现在艺术上,小提琴的琴键上,充满了心明眼亮走向死亡的悲哀……你看过她的眼睛吗——那被小提琴生死的甜蜜诱惑而噙满泪水的眼睛吗?
“那六位女伴的灵魂也许属于现实的生活,但她的——女王的灵魂,却属于死亡和美丽。
“你看见了它,死一样的美丽;看着它,觊觎着它。她那动人的圣洁面容竟然无法感动你,让你产生敬畏之心和战栗之感。对你来说,看还不能满足你,你还要占有、使用和亵渎……这是你所做的高明的选择——你是一个美食者,先生,一个卑俗的食客,一个有品味的农夫。
“我再次声明,我无意冒犯你。我刚才所说的并不是侮辱和责难,只是一个陈述,对你简单个性的简单的心理陈述——这个个性对于文学目的来说,完全没有意义,令人厌倦。我要说出来,只是因为我感觉到一股冲动,让我向你阐明你的思想和行为;因为照实反映事物、把它们说出来、把不为人知的事物公诸于世,是我义不容辞的职责。世上充满了我所谓的‘不为人知的事物’,而我无法忍受这一切;我无法忍受所有这些不为人知的事物!我无法忍受这一切无趣的、无意识和无感觉的生活和行为,无法忍受我周围的那种天真得令人发狂的世界!它折磨着我,让我不可抗拒地对它进行全面地解释、表达,使它被世界所了解——在我能力达到的范围内——不管这样做是好还是坏,能带来慰藉和康复,还是徒然地增添痛苦。
“你,先生,就像我说过的那样,是一个卑俗的美食者,一个有品味的农夫。你仍处于最低下的进化阶段,你自己的体质是粗纤维的。但是财宝和已经习惯的生活让你的神经系统突然达到了史无前例的堕落;这种堕落同时让你产生享受欲望的好色的贪精求美。很可能,当你打定主意要把迦伯列勒·埃克霍夫占为己有的时候,喉头的肌肉曾抽缩起来,好像看到了可口的山珍海味一样。
“一句话,你把她悠闲的情感引上歧途,你诱骗着她离开长满青苔的花园,走进丑陋的生活中去,你把自己庸俗的姓名给了她,使她成为一个已婚女人、一个家庭主妇、一位母亲。你让那死一般的美——疲惫、孤单、在对这个现实世界崇高的漠不关心之中盛开的美——屈从、侍奉日常事物,你让它为我们称之为‘本性’的愚痴、可鄙和笨拙的不可磨灭的形象而牺牲——而你这凡夫俗子的灵魂,却丝毫也没有意识到你的行为多么卑鄙。
“再重复一遍,发生了什么呢?她这位眼睛像不平静的幻梦一样的人,为你生了一个孩子;她把自己的血液和所拥有的所有活力,给了这个小生物,这个创造者自己的生命延续,然后死去——她死了,她死了,先生!如果她没有在你强加给她的庸俗中离开,如果她最终从堕落的深渊中走出来,在‘美’死一般的吻下沉醉地逝去——嗯,先生,这就是我所看到的。与此同时,你可能在一些阴暗的角落里,跟女服务员们调情来消磨时间。
“你的儿子,迦伯列勒·埃克霍夫的儿子却在活着、在生活着、成长着。他可能会继承父业,成为一个营养充足、经营商业、缴纳捐税的公民;一个精明能干、庸俗的国家支柱;但不管怎样,他将是一个与艺术绝缘、功能正常的普通人,毫无疑问,是一个可靠、强壮、愚蠢、麻烦的人。
“允许我向你坦白,先生,我憎恨你。我憎恨你和你的孩子,就像我憎恨你所代表的那种生活:庸俗、可笑,然而却占主导地位的生活,它是‘美’的永恒对立面和死敌。我不能说我轻视你——因为我是诚实的,比起我来,你是一个强者。我无法拿出盔甲和你斗争,我能拿出来应战的只是语言、弱者的复仇工具。今天我使用了这个武器。这封信不是别的,只是一种报复——你看我多么值得尊敬——如果我的哪句话太过尖锐、鲜明、华丽,击中了你的要害,让你感觉到你不知道的力量的存在甚至使你精力充沛带来的平衡和镇静动摇起来,我就会欢欣鼓舞。”史平奈尔先生把信装进信封,贴上邮票,写上姓名地址,送到了邮局。
科勒特扬先生敲打史平奈尔先生的房门,他手里拿着一张写满工整字迹的信纸,看上去像是要采取什么强硬措施。邮局已经履行了职责,这封信走了指定的路线:从“爱茵弗里德”又回到“爱茵弗里德”,然后到达了指定的收信人手中,现在是下午四点钟。
科勒特扬先生走了进来,发现史平奈尔先生正坐在沙发上,阅读自己写的那部封面设计令人困惑的小说。他站起来看了看客人,用吃惊和疑问的眼神看了看来访者,同时,脸马上红了起来。
“下午好。”科勒特扬先生说,“请原谅我的打扰。不过请问,这是你写的吗?”他说着,用左手举起了字迹工整的信纸,用右手背把它敲得噼啪直响。然后,他把手插进舒适宽大的裤子口袋里,歪着头,张开嘴巴听回音,像有些人习惯的那样。
史平奈尔先生好奇地笑起来,他动人地笑着,还带着非常困惑和道歉的表情。他伸手摸了摸头,好像在尽力回忆什么,然后说道:
“啊!是的,非常正确,我冒昧——”
原来,他今天对自己的本性让了步,一直睡到晌午,结果内心遭到谴责,头脑昏沉,神经焦虑,无法应战。另外,春天的气息让他无精打采,成为了一个无用的人。我们必须说这么多,这样才能为他在这次拜访中后面的可笑表现找到一个借口。
“嗯!确实是!很好!”科勒特扬先生说。他把下巴抵在胸膛上,竖起眉毛,展开双臂,还做出其他一些古怪动作,准备在提问完介绍性问题后,把话题转到正题上来。但不幸的是,他如此欣赏自己的动作神态,因而动作做得有点过火;剩下来的场景似乎与最初装腔作势吓唬人的开场并不完全相称。然而,史平奈尔先生的脸已经变得相当苍白了。
“非常好!”科勒特扬先生重复道,“那么让我亲自答复你吧,我认为你给一个随时都能找他谈的人,写长达数页的信,是愚蠢的。”
“嗯,愚蠢……”史平奈尔先生带着歉意笑了笑,听上去非常谦卑。
“愚蠢!”科勒特扬先生重复一遍,用劲晃了晃脑袋,以表示自己观点的合理性,“本来我不愿自降身份回复这种臭文章,说实话,如果它不是向我解释了一些我过去没有发现的一些变化,我肯定把它扔到一边——不过,这些变化跟你不相干,和这件事情也没有任何关系。我是忙人,我有比你那些不可告人的幻影更有意义的事情需要考虑。”
“我写的是‘不可磨灭的幻影’。”史平奈藏书网尔先生挺直了胸膛,说道。
这是他唯一一次显示出了一点儿自尊。
“不可磨灭、不可告人!”科勒特扬先生指了指信稿,回答道,“你这手字写得真令人讨厌,先生,告诉你,我的办公室才不会雇佣你这样的人呢。乍一看,倒还整齐,但再细瞧一下,那就东倒西歪、漏洞百出了。不过这是你的事,跟我不相干。我来是为了要告诉你,你是一个傻瓜——这点你可能已经知道了。此外,你还是个十足的懦夫,做事鬼鬼祟祟,我想这也用不着向你证明。我的妻子有次写信告诉我,你碰到女人,不敢正面瞅她们,而是斜着眼瞟一下,以便保持美感,因为你害怕真实。
“可惜后来的来信中,她再也没有提起你,否则我还会知道更多有关你的类似的事儿。你就是这样的人。你开口闭口说‘美’,而实际上你只不过是胆小的伪善和嫉妒而已——为此,你才在后面厚颜无耻地提及‘阴暗的角落’,想借这话击垮我,当然,这只能让我感到好笑——除了让我感到好笑外,什么都不是!明白吗?我已经说明白你的思想和行为了吧,你这个可怜虫?当然,这并不是我不可逃避的职业——”
“我写的是‘义不容辞的职责’。”史平奈尔先生说,但并没有再坚持这一点儿。他站在那儿垂头丧气,像一个挨骂受训、不幸的、灰头发的大个子学生一样。
“责无旁贷、不可逃避,不管你喜欢什么——你是个卑鄙的坏蛋,我告诉你。你每天都在餐桌旁见到我,向我鞠躬、傻笑、问好——忽然有一天,竟写来这么一封满是白痴般辱骂的臭东西。是的,你在纸上咬文嚼字倒是有点勇气!不仅是这封荒谬的信——你还在我背后搞阴谋,我现在可都明白了。不过你不要以为这样做对你会有什么好处。如果你妄想给我的妻子灌输这些想法,那你就是白费心思。如果你认为,我们这次来到时,她没有像过去那样接待我和孩子,那你更是异想天开!她没吻小孩,这是事实,这只是出于谨慎,因为他们最近觉得她的毛病出在肺里。你无法判断这种情况是否——不过毛病是否在肺里仍然有待于证明,不论你说什么‘她死了,先生’,你这头愚蠢的驴!”
科勒特扬先生停下来,换了口气。他非常愤怒,右手的食指刺向空中,左手把信纸揉得皱皱巴巴、不成样子。金色的英国式颊须中的脸涨得绯红,阴沉的额头上布满了像轻蔑的闪电般突起的青筋。
“你憎恨我,”他继续说,“如果我不比你强壮,你会瞧不起我。是的,你是对的,我是强者!我是个好汉,你是胆小鬼。如果不是有违法律的话,我会把你和你的‘文字’剁成肉酱,你这阴险的白痴!但这并不是说,我就要容忍你的侮辱,我会把这封写着‘庸俗姓名’的东西交给我在家乡的律师,你肯定会得到点小惊喜。先生,我的名字是一流的,这是我靠自己的努力挣来的。你肯定比我清楚,凭你的名字,是否会有人借给你一个铜板,你这个懒惰的傻瓜!法律保护人们避免受到你这种人的侵害!你危害公共安全,足以把人弄疯!但这次你无法得逞,我的少爷!我不会让你这样的家伙击败我。我是个好汉——”
此时,科勒特扬先生已经达到了兴奋的顶点,他嘶叫、怒吼着,一次又一次地声称自己是个好汉。
“‘她们在唱歌。’正确地说,嗯,她们根本没有唱歌!她们在打毛线。至于她们所谈的呢,据我所知,是做马铃薯煎饼的方法。如果我把关于‘衰落的古老家族’的事告诉我的岳父,他同样会以诽谤罪起诉你!‘你看见这个场景了吗?’是的,当然看见啦。但我不懂,为什么我就该屏住呼吸逃走。我从来不斜着眼睛看女人,我总是正眼看她们,如果我喜欢她们,而她们也肯要我,那我就带走。我是个好汉——”
外面有人敲门,接连急促地敲了八九下,一声接一声——这阵突然而令人惊慌的咚咚声让科勒特扬先生停了下来。接着有个惊惶失措的声音传了进来,听上去急迫而悲伤:
“科勒特扬先生,科勒特扬先生——噢,科勒特扬先生在这儿吗?”
“不准进来,”科勒特扬先生暴躁地喊,“什么事?我在这儿有话要谈!”
“科勒特扬先生,”那颤抖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你必须得来,医生们也都在那儿——啊,多悲惨呀——”
他一步就跨到门口,打开了房门。史巴兹夫人站在外面,嘴上捂着手帕,蛋形的大泪珠成对地滚了下来。
“科勒特扬先生,”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太悲惨呀……她吐了那么多血,多得真可怕……她静静地坐在床上,轻轻哼着什么调子……突然血涌了出来……上帝呀,你从来没看过这么多血……”
“她死了吗?”科勒特扬先生大叫道。他边说,边抓住地方法官太太的胳膊,把她在门槛上拖来拖去。“没有咽气吧,对不对?还能见到我,是不是?她又吐了一点儿血?从肺里吐出来,对不对?是的,我承认,也许是从肺里出来的,迦伯列勒!”他突然叫道,眼眶里噙满了泪水。
你能够看到一股善良、温暖、诚恳的人类情感从他身上涌了出来。“是的,我来啦!”他说着,拖着地方法官太太,跨出门槛,迈开大步,沿着走廊奔去。离开已经有一段距离,你仍然能够听到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没有咽气,是不是?从肺里出来,是吗?”
史平奈尔先生静静地站在原处,看着敞开的房门,在科勒特扬先生这场粗鲁的拜访期间,他一直站在那儿。最后,他迈了两步,倾听着走廊里的声音。但到处都寂静无声,于是他关上门,回到屋里。
他照了照镜子,走到写字台旁,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酒瓶和酒杯,喝了一点儿白兰地——没有人可以责备他。然后,他在沙发上躺下,闭上了眼睛。
上半扇窗子开着。外面的花园里,鸟儿嘁嘁喳喳地唱着,那些优美、漂亮的细小声音把整个春天都微妙、深入地表现出来了。史平奈尔先生再次自言自语地说:“不可逃避的职业。”然后摇了摇头,透过牙齿缝深深吸了口气,神经好像一阵阵剧烈作痛。
根本不可能集中思想,恢复平静。像这样粗暴的待遇也太过分了——他不应该得到这样的待遇。经过一番思想斗争——要分析它,那就未免扯得太远了,对他来说,最好到外面进行点户外活动,于是,他拿起帽子,走到了楼下。
他到了户外,到处都荡漾着温暖、芬芳的气息。他回过头,慢慢抬着眼睛,扫视着窗户,直到看到了其中一个窗户,一个挂着窗帘的窗户。
他的视线在这扇窗户上停留了一会儿,目光坚定而阴沉。接着,他把手背在身后,穿过石子路离开了,边走边沉思着什么。
花坛上仍然覆盖着稻草,树枝和灌木上依旧光秃秃的,但雪已经融化消失了,小路上只有几处看上去有点潮湿。大花园、假山、树荫小径和亭台楼榭,都沉浸在午后绚丽的光亮中,浓浓的阴影与充足的金色阳光交织在一起,在明亮的天空映衬下,墨黑的树枝交织在一起,形成了网状结构,轮廓显得格外清晰分明。
就是在下午这个时刻,太阳会显出轮廓,从没有形状的光源变成一轮明显下沉的圆盘;更柔和、更饱满的光线不再那么刺眼了。史平奈尔先生没有看太阳,他走的这条路的方向背对着太阳。他低着头,边哼着调子边往前走,这是短短的一节音乐,一段悲哀的、哀诉的、升扬的旋律——就是那渴慕的主题……但是,突然,他怔了一下,快速而匆忙地吸了一口气,好像脚底生根一样停了下来。他直直地盯着前面,眉毛紧紧地皱了起来,露出恐怖的、厌恶的神情。
小路就在那里转了个弯,他正好面对着西下的太阳。两条围着金边的狭长云带,穿过庞大的红日,挂在空中。红日似乎要把树梢点燃了,向花园里倾泻橘红的光辉。就在那里,在这绚丽的光辉中,在令人目眩的太阳的光环下,一个穿得花花绿绿、珠光宝气的臃肿身影出现在他前面的路上。她一只手放在肥圆的髋部,另一只手前后移动着一辆式样别致的婴儿车。在这婴儿车上,坐着一个孩子——坐着安东·科勒特扬少爷,迦伯列勒·埃克霍夫的胖儿子!
他坐在软垫中间,穿着一件白色绒短衣,戴一顶白色大帽子,两颊丰腴、漂亮、健壮。他的眼光愉快而准确地跟史平奈尔先生的视线相遇了。小说家振作起来,他不是个男子汉吗?他没有勇气从意想不到出现的这个浸在阳光中尤物旁走过去,继续他的散步吗?但就在这时,安东·科勒特扬大笑着欢呼起来——看上去极其恐怖。他尖叫着,因难以置信的快乐而咯咯笑着——在他听来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天晓得是什么把他逗成这样,或许看到眼前出现的史平奈尔先生高大的黑色身影,或许是激发出来的单纯的动物本能使他爆发出野蛮的快乐冲动。他一只手里拿着个骨制的咬圈,另一只手握着个锡制的拨浪鼓。
他边喊边把这两件东西高高举起,使劲在空中摇晃着、碰撞着,好像是为了把史平奈尔先生吓走一样。他的眼睛几乎闭了起来,嘴巴打着哈欠,整个玫瑰色的上鄂都露了出来。他一面欢呼,一面因过度兴奋而使劲地摇晃着脑袋。
于是,史平奈尔先生转过身,拔脚就走。在小科勒特扬欢呼声的追逐下,他穿过石子路,动作僵硬、一点儿也不优雅地离开了。他的步伐有点迟疑,实际上正在掩饰着逃跑的事实。
菲利克斯·克鲁尔
当我提起笔打算工作的时候,我正处于极其悠闲、完全隐居的状态,身体状况也非常好,只是感到非常疲倦,以致于无法一口气完成手中的工作,只能分成几个小阶段来做,而且要经常停下来休息一下。
在我提笔用练就的一手整洁、娟秀的字体把我的自白写到坚韧的纸张上时,我承认对于自己是否有能力完成手头的这项任务曾经有过顾虑,尽管这个顾虑飞纵即逝。我问自己,我以前不是曾经接受过这项智力事业的培训吗?不过,由于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完全来自我个人特殊的经历、失误和激情,因此,这些素材应该都在我的掌握之内,唯一让我担忧的只是我是否掌握了必要的技巧和表达的能力。在我看来,这些能力主要不是通过正规学习课程所能获得的,更多来自年轻时天赋的才能和良好的家庭氛围。而我恰恰拥有这些条件,因为我出生在一个尽管有点放纵但却是上流社会的家庭中,我的姐姐奥林匹娅和我都曾从来自沃韦的弗兰琳小姐长达数月的监护和教育中获益——尽管由于我的父亲,她与我的母亲之间产生了敌意,因此不得不离开我家。我的教父麦高特森是一位备受尊敬的艺术家,小城镇中的人都称他为教授,尽管大家只是出于礼貌而不是什么机构正式授予了他这个令人羡慕的称号。我和教父关系亲密,几乎天天接触。我的父亲尽管身材臃肿,但却极富个人魅力,讲话时思路清晰,分寸把握得当。我的家族中从祖母那里继承了法国的血统,我的父亲就是在法国度过了青年时期——他总是习惯说自己对巴黎了如指掌。他的法语发音非常出众,喜欢在讲话时插入“c’estca”“épatant”“parfaitement”“à mon gout”等等这样一些字眼;
直到生命结束之日,他仍然深受女性的喜爱。当然,我把这些内容放在序言里,多少有点有悖于故事的正常顺序,可以说是后话先提。至于我自己,我拥有掌握美好形式的天赋,正是依靠这种天赋,我度过整个虚伪欺诈的一生,这一点儿会在我的故事中得到充分的展现。因此,我想,在这一点儿上,我可以毫无顾虑地把它应用于我的写作工作中。我下定决心将这项至上公正的事业付诸实践,不论人们指责我虚荣心盛还是我厚颜无耻——因为如果这些自白不是完全真实的,那还能有什么道德价值或者意义呢?
我在莱茵河边长大成人。这个地方简直就是个天堂,不论气候条件还是土壤的自然条件,都温和适中,没有严寒酷暑,没有高山丘陵,地势平缓。这里城市和村镇星罗棋布,当地居民过着舒适快乐的生活。事实上,这个地方可以说是世界上最美好、最讨人喜欢的地方之一。这里,莱茵河谷的群山阻挡了凛冽的寒风,阳光温暖地洒在地势平缓的土地上,一些繁荣的村镇坐落其中。这些城镇闻名遐迩,听到它们的名字,酒徒们就会心花怒放,经常光顾这里。如劳恩塔尔、约翰内斯贝格、吕德斯海姆。这里,也有座令人敬仰的小城,四十年前,我就在这里来到了人世。
它坐落于莱茵河在美因茨市拐弯处的西岸,这里有四千左右的居民,以产酒而闻名,还是在莱茵河上川流不息往返行驶的汽船的主要码头之一。
这里就在颇受欢迎的美因茨市附近,到那些上流社会经常光顾的汤那斯温泉浴场也不远,如威斯巴登、霍姆堡、朗根施瓦勒巴赫、施朗根巴德。
到施朗根巴德,乘窄轨火车只需半个小时。在气候适宜的季节里,我的父母、姐姐奥林匹娅和我会到这里游览,有时乘船,有时乘马车或火车,这在当时是多么平常的一件事啊!我们也到其他各个地方游览,因为大自然美丽无限,人类的聪明智慧创造了无与伦比的成果,给我们带来了快乐,吸引着我们前往。现在,父亲的形象还浮现在我的眼前:他穿着一套舒适的夏装,拿着一些支票,像往常一样和我们坐在某家饭馆花园的凉亭里,心情舒畅地同我们一起品尝大虾、喝着金黄的葡萄酒。他坐得离桌子稍远点儿,因为他的肚子不允许他同桌子靠得很近。我的教父席麦高特森经常同我们一同前往,透过他那圆形的大眼镜观察着风土人情,把大大小小的事物收集在他那艺术家的灵魂里。
我可怜的父亲是英格贝特·克鲁尔厂的老板,该厂生产的“罗莱特酿”葡萄酒已不复存在了。当年,工厂的酒窖坐落在莱茵河岸边,距码头不远。少年时,我经常去地窖里玩耍,或者沿着高大架子间纵横交错的小石路散步,看着两边一排排倾斜的酒瓶,浮想联翩。“你们躺在那里,”我暗自想着——当然,当时我没有能力把自己的想法用十分贴切的语言表达出来——“躺在地下朦胧的微光中,在你们的里面,涌着泡沫的、金黄色的液汁正在悄悄地净化、醇化,它将使那么多人的眼睛闪闪发光,使那么多心灵因不断涌动的激情而充满活力!现在,你们的外表看上去平凡无比,算不了什么,但有朝一日,你们会见到天日,被装饰得光彩夺目,送到各个家庭的筵席、婚礼和各种庆祝的场合上,你们的软木塞将随着瓶盖打开时的一声巨响冲上屋顶,将快乐、轻松和希望撒播在人们心灵之中。”当时,这个男孩想要表达的想法基本是这些;至少有一点儿是千真万确的,这就是英厄堡贝特·克鲁尔工厂特别重视酒瓶的外观装潢,即最后一道工序,用行话说就是“发式”。压入瓶口的软木塞用银丝和金色带子缠上,封上紫色的蜡,是的,事实上是一个富丽堂皇的圆章,就像在文件上看到的圆章一样。瓶颈用锡箔纸包了起来,瓶肚上贴着印着金黄色花边的闪闪发光的标签,这个标签是我的教父麦高特森设计的,上面印着几个证章和星星、我父亲的名字以及镀金的商标:“罗莱特酿”。上面还有一个挂着亮晶晶小东西和项链的女人,双腿交叉,坐在一块岩石上,正在挽起柔顺的头发。不过,不幸的是,酒的品质与这种耀眼的外表装璜并不完全相符。“克鲁尔,”我曾经听教父麦高特森说过,“我对您本人非常尊重,但是警察真应该来查禁您的酒。一周前,我愚蠢地喝了半瓶酒,我的身体到今天还没有从这种刺激中恢复过来。您到底往酒里兑了些什么东西——石油还是杂醇油?总之,可以说是毒药。你卖的时候可要当心啊!”我那可怜的父亲性格温和,受不了严辞厉语的刺激,听到这话非常尴尬。“您开玩笑了,麦高特森,”他一边习惯地用手轻轻地抚摸着肚皮,一边回答道,“但是人们对本地的产品有偏见,我不得不压低价钱,让公众们相信我提供的产品与价钱相符。总之,竞争太激烈了,如果不这样,我就无法维持下去。”这就是我可怜的父亲。
我家的别墅是一座迷人的小建筑,坐落在一个山坡上,从那里可以鸟瞰莱茵河的风光。前面的花园沿坡向下延伸着,装饰着很多陶器饰品:小矮人、菌类以及各种姿态的惟妙惟肖的动物;一个装置在台座上的反光的玻璃球,将经过的人的脸照得变了形,显得十分怪异;此外,还有一个风鸣琴、几个洞穴和一个喷泉,喷雾在空中形成多姿多彩的图案,银鱼在下面的池中游来荡去。至于室内的装饰,是根据我父亲的爱好设计的,他最喜欢既舒适又美观的东西。舒适的角落里可以邀请人坐下;一个角落里放着一辆真正的纺车,到处都摆设着无数的小东西和小玩意儿。在橱柜里和天鹅绒的小桌上,陈列着很多贝壳、玻璃盒和嗅盐瓶等。
在沙发和可躺下的长沙发上,堆着大堆丝绸外罩的绒毛靠垫,因为我的父亲喜欢躺在软东西上。窗帘的支架是用戟做的;门上悬挂着门帘,是一些用小管子和五彩缤纷的珠子穿成的线条做成的,看上去像是一面坚固的墙,但你不用抬手就可以穿过去,当它们在你身后落下去时,会发出轻轻的碰撞声。在通风设备的上面是一个精制的装置,当门打开或关上时,就会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咚声,奏出《酒·女人·歌曲》这首歌的第一节音乐。
就是在这幢房子里,在五月一个下着温和小雨的星期天,我睁开眼睛,来到了人世。从现在起,我打算按照事件发生的顺序来记叙,不再采用倒叙的手法。如果传说是真的话,我的降生过程非常缓慢,而且困难万分,如果没有得到我们当时的家庭医生梅库姆的帮助,估计无法熬过去。出现这种情况主要是因为我——如果可以把那个早期的、陌生的生命称为“我”的话——在临盆时极为怠惰,对母亲的努力丝毫没有给予协助,对来到这个我后来如此酷爱的世界,没有表现出一点儿热情。
尽管如此,我仍是一个健康漂亮的婴儿,在奶妈充足的奶水哺乳下,茁壮成长,这在某种程度上使我鼓起了对于未来最美好的希望。不过,我还是倾向于将这种最成熟的反应与不愿意离开黑暗的母亲来到光明的世界上的情绪,同我一生都嗜睡的卓越才能和热情联系起来。他们告诉我,我是一个安静的孩子,不爱哭,也不给人找麻烦,总是处于睡眠或打盹的状态,看护我的人都感到非常舒适、轻松。后来,不管我多么热爱这个世界,以各种身份与人们交往,混杂其中,并费尽心力让他们站在我这一边,但是在夜间睡觉时,我总要到自己的家里。即便身体不感到疲倦,我也能轻松快乐地入睡,忘记一切甚至连梦都不做。经过十小时、十二小时甚至十四小时的酣睡后,我会感到精神更加振作、心情更加舒畅,比醒着时取得的所有成功带来的满足感都令更我心旷神怡。我的嗜睡同那种激励着我去生活和追求爱的强烈欲望存在矛盾吗?关于这一点儿,以后我在适当地方还会提到。我已经说过,对于这件事情,我反复思考过,而且不止一次地清楚地感觉到,这两者并不矛盾,而是隐蔽地联系在一起,协调一致。事实是,现在,当我上了年纪,感到年迈体衰和精疲力竭时,我发现自己不像以前那样拥有同人类社会交往的迫切冲动了,只是想在完全隐退的状态中了却残生,只有到此时,我的睡眠能力才遭到了削弱,我对睡眠产生了陌生感,睡的时间也变短了,而且睡得很轻,一有动静就醒。然而,在此之前,即便我在牢房里时——在那里我有的是睡觉的机会——我比在最奢华旅馆的柔软的床上睡得还香甜。不过,我又犯了倒叙的老毛病。
我经常听父母说,我是一个星期日之子。尽管长大成人的过程中我没有接受任何形式的迷信思想,但是我还是认为,事实上,我受洗时取的名字菲利克斯(我是随我的教父麦高特森的名字这样叫的)和我优美的体态及幸福康乐之间存在着某种意义。的确,我一直相信我是菲利克斯,是上帝的宠儿,此后所发生的事件大体上坚定了我的这种信念,确实并非无稽之谈。事实上,它成为了我一生的独特之处,不论什么不平和苦难降临在我的头上,看上去都像与自然秩序相违背,好像与生俱来的快乐会穿过乌云,继续放射出耀眼的光芒。刚才的话离题了,说得有点抽象,之后,我会再次返回来,大体勾勒一下我在少年时早期的情形。
我是一个充满幻想的孩子,这种想象能力给家里人增添许多乐趣。
我仍然记得,常常有人给我说,当我穿上衣服,装扮成皇帝时,我会多么快乐。这种游戏,我一玩就是几个小时。我坐在一辆推车里,我的保姆推着我在花园里或者房子的一层四处游玩。我会尽力把嘴巴向下撇,以致上唇不成比例地被拉长,慢慢地眨巴着眼睛,直到因压力和力量,眼睛变红,并泪水盈眶。我会克服掉年龄和尊严的重担,静静地坐在小车里,我的女仆必须向每一个经过的人讲述发生了什么事情,如果他们不配合我的古怪念头,我便会受到深深的伤害。“我正陪着皇帝散步。”
她一边将手放在太阳穴上,用不正规的姿势敬礼,一边说,于是每个人都向我表示敬意。我那爱开玩笑的教父麦高特森每次都会想方设法迎合我。“看啊,他来了,白发苍苍的老英雄来了!”他一边说,一边夸张地深深地鞠一个躬。接着,他便假装成平民百姓,站在我要走的路旁,在空中摇晃着帽子、手杖甚至眼镜,嘴里高呼着:“好啊,好啊!”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而我则由于情绪过分激动,眼泪不由自主沿着拉长的脸往下流淌。
这种游戏,我一直做到后来的童年时期,当我不敢期待成年人协助我的时候。然而,我并不怀念他们来合作,相反,当我能够不用沟通,就可以自由运用想象力时,我感到十分高兴。比如,一天早晨醒来,我满脑子都认为自己是一个王子,一个名叫卡尔的十八岁的王子。一整天,我都持续着这种幻想,因为这样的游戏有一个难以估量的优越性:任何时候,即使在学校里无法忍受的上课期间,游戏都不需要中断。我会进入一种和蔼可亲的超然状态,同我的管家或副官进行栩栩如生的想象中的对话。我内心拥有的这种赋予自己优越感的奥秘给我带来了无法形容的骄傲和快乐。想象力是一种多么美好的天赋!它能够带给人们多么微妙的满足感啊!在我看来,我认识的那些忽视我拥有的这种无价的优势的男孩是多么无趣,多么愚蠢啊!他们无法进入这种我不费吹灰之力、不必采取任何外在动作,只需运用一下自己的简单意志力就可以得到快乐的王国。他们都是些非常简单的家伙,头发粗糙,双手红肿,事实上,让他们把自己想象成王子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而且别人也会觉得他们看上去非常愚蠢可笑。然而,我却长着一头丝绸一样松软的头发,颜色金黄,这在别的男孩中几乎看不到,而且我的眼睛是灰蓝色的,同黄褐色的皮肤形成了迷人的对比,因此,我的皮肤处于金黄色和褐色之间,很难确定到底是哪种颜色,可以说两种颜色都有。我有一双漂亮的手,这一点儿我很早就注意到了:双手修长,但并不是很窄,从来不出汗,干燥但又温润,十分柔软舒适;手指甲的形状很好看。我的嗓子在变音之前就很迷人,令人十分愉悦。当我独自一个人时,我最喜欢同我的那个无形的管家进行长时间的、似是而非的、毫无意义的谈话,来欣赏自己的声音,同时还要伴着一些夸张的姿势和态度。这些就是我个人身体上拥有的一些优势,但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一些无法衡量、即便具有很高文学能力的人也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的东西,只能通过其产生的效果进行断定。不管怎么说,长久以来,我无法掩盖这个事实,比起我的同学来,我是用更高级的材料制成的,而且我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个事实,并不感到是什么羞耻的事儿。我根本不在意别人说我自负,我不是傻子或者伪君子,非得把自己说成是一个平凡的人,我总是根据事实,再次重复一遍,我是用更高级的材料制成的。
我是独自一人成长起来的,因为我的姐姐奥林匹娅比我大好几岁。
我总是喜欢从事一些奇怪的精神想象来消磨时光,这一点儿,我可以举出一两个例子。第一个例子,我致力于研究人类的意志力这种神秘的力量,并在自己身上实践它能够在多大领域和范围上超越人类的能力。大家都知道,控制人眼睛的瞳孔的肌肉根据所接受的光线强弱进行无意识的运动,而我却决定检查一下我们的意志力能否控制这种反应。我站在镜子前,排除杂念,集中注意力,努力地放大或收缩瞳孔。就像我期望的那样,这些坚持不懈的训练确实取得了成效。开始训练时,我满头大汗,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可是瞳孔只是没有规律地闪烁和动了几下。
但通过练习,我确实获得了成功,可以使瞳孔缩到最小点,然后再放大成黑色的大圆圈。这一结果给我带来了极大的快乐,同时也对神秘的人体产生了可怕的战栗感和恐惧感。
当时,我也经常进行自我反省,直到今天,这种自省对我还没有全部丧失吸引力。我经常问我自己:“把世界看得渺小好,还是看得伟大好?”这个问题的重要性在于:“我认为,那些竭力凌驾于人们头上的大人物,如统帅、政治家、征服者和领导者,必然是一些把世界看得像棋盘一样微不足道的人,否则他们不可能冷酷无情地根据自己的意愿行事,而全然不顾人们的幸福和安危。然而,从另一方面来讲,这样一种把世界看小的态度很容易使他们一事无成,因为如果你轻视或不尊重世界和人类或者看破了红尘,那么一定很容易陷入冷漠无情和好逸恶劳的懒散状态,宁愿轻蔑地采取无动于衷的态度,而不愿去对人们施加你可以施加的任何影响。除此之外,你对人类的懒散的超然态度肯定会触怒世人和这个世界,从而切断自己通往成功的道路。接着我就会质疑,那么把世界和人看成是某种伟大的、美好的、重要的东西,值得为它努力奋斗,从而获得威望和好名声作为奖赏,这样会更好吗?”然而,这种观点是多么容易让自己陷入自我诽谤和丧失自信的境地啊!这样的话,这个浮躁的世界就会把你当成笨蛋一样舍你而去,转而寻找更自信的热爱世界的人!尽管从另一方面来看,这样一种真诚的轻信和天真烂漫也有好的一面,因为你敬重某些人,他们必然会满足于此,并提携你。如果你致力于加深这种印象,就使你的思想作风充满严肃认真的态度,使你的存在变得有意义,并推动你不断前进,取得成功。我就是这样思索着、权衡着利弊。不过,我的本性还是让我选择第二种,即把世界看成是伟大的、显赫的现象,它能够给人们提供珍贵的满足感,使我感到为此付出任何巨大努力都是有意义的。
这样一些想法当然使我从内心感到自己不同于我的同学和伙伴,他们通常在一些更为平常和传统的游戏和玩乐中消磨时光。但还有一个事实,这些男孩的父母多是公务员和葡萄园主,教育他们不要和我的圈子接触。我很早就发现了这个问题,因为我曾经邀请其中的一个男孩到家里玩,他直言不讳地告诉我,他的家人禁止他和我玩,因为我的家庭不值得尊重。这次经历不仅伤害了我的自尊心,而且让我特别渴望同他们保持往来,虽然我对这种往来并不是很感兴趣。不过,毫无疑问,当时大家对我家及发生的事情的观点在很大程度上是正确的。
前面,我已经提到过那位从沃韦来的弗兰琳小姐的存在给我们的家庭生活所带来的干扰。我可怜的父亲被这位女孩冲昏了头脑,追求过她,看上去也达到了预期目的,于是他与母亲之间产生了矛盾,他前往美因茨住了几周,在那里度过了一段快乐的单身生活,以恢复往常的平静和安宁。我深信,我的母亲如此不通情理地对待我那可怜的父亲是错误的。
我的母亲缺乏精明的头脑,而且她人性的弱点比我的父亲还明显。我的姐姐奥林匹娅是一个丰满而又耽于声色的女人,后来她走上了舞台,取得了一些小成功。当时,她对父亲也采取了这种态度。但是他们之间是不同的,我的母亲和姐姐只知道浑浑噩噩地寻欢作乐,而我的父亲始终保持着某种安逸和优雅。她们母女之间亲密无间,关系好得出奇——我记得,曾经有一次看到母亲用一根皮尺在给女儿量大腿的粗细,这件事让我想了几个小时。另一次,当时我的年纪对这样一些事尽管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但还是有些直觉的理解,我偷偷地看到她们和一个来我家干活的年轻油漆帮工调情。那个小伙子穿着白色工作服、长着一对黑眼珠。
她们用他自己的刷子给他漆上了绿胡子,最后把这个年轻人给惹烦了,追赶着她们,把这两个尖声嘶叫着的女人一直赶到了阁楼的楼梯。
由于我的父母两人彼此厌烦,无话可谈,为了调剂生活,他们经常从美因茨和威斯巴登邀请一些客人来访,这时我家里就会充满快乐的气氛。经常来参加聚会的这些人来自各行各业:男演员和女演员,年轻商人,一位病恹恹的陆军少尉——他后来还向我姐姐求过婚,一位犹太银行家及其夫人——这位夫人穿着一件装饰着黑玉的长衫,魅力四射,十分出众,一位新闻记者——穿着天鹅绒马甲,长发盖住额头,每次都带一个新的妻子来。人们一般七点钟过来吃晚饭,紧接着是宴会、跳舞、钢琴演奏,欢笑声和尖叫声彻夜不停。尤其是在狂欢节和采葡萄季节,这种快乐的情绪会达到高潮。我的父亲在这类事情上非常聪明,总会在花园里点放一些绚丽多彩的烟火;所有的人都戴上假面具,陶瓷小人笼罩在神奇的光芒中。所有的约束都被抛掉了。那时,我在小城里的高中读书。
当我第二天早晨七点或七点半洗过脸来到餐厅吃饭时,我发现客人们仍然在喝着晚餐后的咖啡,他们一个个衣衫不整,面带菜色,无精打采,在阳光下不停地眨着眼睛。看到我,就叫喊着让我加入他们中间。
在我仍然还很年轻的时候,我和姐姐奥林匹娅被允许参加这样的盛宴。即便没有客人时,我家饭菜也很丰盛,父亲每顿都要喝掺苏打水的香槟酒。而每逢宴请,更是会准备无数道菜,一位来自威斯巴登的厨师长在我家的厨师的协助下精心制作各种菜点:包括最诱人的一系列甜点、开胃菜和冷饮。“罗莱特酿”葡萄酒被源源不断地送上来,除此之外还提供许多好的葡萄酒。我尤其喜欢“伯恩卡斯特医生”葡萄酒。在后来的生活中,我还接触了其他一些最有名的酒,学会了老练地叫诸如“玛格名牌葡萄酒”“穆同罗特希尔德顶级葡萄酒”两种非常好喝的酒。
我非常喜欢回忆父亲当时在餐桌上主持宴席的神态:他留着一小撮花白的胡子,身上穿一件白绸子的马甲。他的声音微弱,有时会自觉地垂下目光,盯着盘子。然而,从他的眼睛及闪着红光的脸上,可以看出他的快乐。“C'estépatant,”他会说,“Parfaitement.”——手指向后弯曲,做着各种餐桌上的文雅动作。我的母亲和姐姐只知道浑浑噩噩地塞饱肚皮,偶尔在两道菜间用扇子掩饰着脸,同邻座交谈几句。
饭后,煤气灯上开始烟雾缭绕,人们开始跳舞和玩游戏,输者挨罚。
到了深夜,我就被打发去上床睡觉,但是在这喧闹声中,我根本无法入睡,只好再起床,披上红毛毯作掩饰,在女人们的一片喝彩声中又来到客人们中间。各种点心,如葡萄酒果子冻、柠檬水、潘趣酒、鲱鱼沙拉等被源源不断地供应上来,直到喝早餐咖啡才算结束。人们自由自在地跳着舞,挨罚的游戏为相互接吻和爱抚提供了借口;穿着袒胸露背服装的女人扶着椅子靠背笑得躬下身去,露出胸部,让男人们想入非非;当有人恶作剧地突然把煤气灯关上时,黑暗中一片混乱,此时,晚会便达到了高潮。
毫无疑问,举办这样一些聚会是导致我家在小城名声不佳的原因,但据传到我耳朵里的,经济方面是大家闲谈的目标。因为大家都说我可怜的父亲的经营情况到了绝望的关口,这些宴饮和烟花必然会耗费掉他的最后一点儿积蓄。当我还很小的时候,我就已经敏锐地感觉到这种敌对的气氛,就像前面所说的,它同我自己性格中的某些特征结合在一起,给我的一生带来了巨大的痛苦。就在这时,偶然发生了一件事情,让我由衷地感激,在这里,我特别高兴把它讲出来。
八岁时,我随家人一起来到邻近闻名遐迩的朗根施瓦勒巴赫度假,在这里待了几个星期。父亲在那里洗泥浴,治疗痛风;母亲和姐姐由于戴着奇形怪状的帽子,而成为街头巷尾热议的对象。我们在这里参加的社交活动,没有多少可以值得夸耀的。居住在周围的人一如既往地躲着我们;那些社会阶层高一点儿的客人像往常一样,自成一团。这样,我们所能接触和交往的人不可能是最上等的。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喜欢朗根施瓦巴赫,后来,我多次将我的活动场所安排到这样一些地方。这里宁静、井然有序的生活方式和公园及运动场上那些得到精心照料的贵族满足了我内心最深处的渴望。不过,对我最有吸引力的,还是那些每天由一个训练有素的乐队为疗养地的客人演奏的音乐会。尽管我一直没有接受过任何艺术技巧的培训,但却是音乐的狂热爱好者;我还是孩子时,就离不开那个美丽的小亭子,那里,穿着合适制服的乐队在一个吉卜赛指挥者的指挥下演奏着各种杂曲和歌剧片段。在这个艺术小殿堂的台阶上,我一蹲就是几个小时,内心深深地陶醉于演奏的一系列美妙的音乐中,同时全神贯注地凝视着演奏者们演奏各种乐器的每一个动作。尤其是小提琴演奏者的姿势让我着了迷,回到家里,我便找来两根木棒,一根短的、一根长的,尝试着模仿演奏姿势,逗得父母乐翻了天。为奏出热情动听的曲调,左胳膊不停地摆动,轻柔地从一个位置上滑到另一个位置上;演奏到艺术性很高的段落和华彩乐段时,手指需要灵活娴熟的活动;右手腕流畅而又灵活地拉着琴弓;脸颊紧贴在琴上,完全投入到小提琴中——这一切,我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家人,尤其是我的父亲都报以热烈的掌声。由于泥浴的效果良好,所以父亲的情绪很好,于是把那位长头发、几乎一句话都不说的小个子指挥叫了过来,同他商定开下面这个玩笑。他们买来一把便宜的小提琴,在琴弓上涂上了大量的凡士林油。通常,我的外表无需过多修饰,但是现在,我还是被略作修饰,穿上了一套配有金纽扣和绶带的漂亮的水兵服,还有丝制长筒袜和锃亮的优质皮鞋。一个星期天下午,在大家散步时段的音乐会上,我站在那位小个子指挥的一侧,用我那把蹩脚的小提琴和涂着凡士林油的琴弓取代之前用的两根棍子,参加了一首匈牙利舞曲的演奏。演出获得了圆满的成功。公众们,不论是高雅显贵还是身份低微的人,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聚集在亭子前,看一看这个天才儿童。我那苍白的脸庞、专心致志的神态、垂下来遮住额头的头发、孩童般娇嫩的双手以及完全被两只上粗下细的衣服袖子包住了的手腕——总之,我的整个动人和神奇的形态吸引了全场人的注意。当我用满弓在所有的弦上用力地拉完最后一下时,花园里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掌声,以及来自男男女女的高兴的喝彩声。
那位指挥把我的小提琴连同琴弓放到安全地带后,有人把我从台上抱到平地上。赞许、爱抚洪水般向我涌来。那些地位很高的贵族大人和夫人抚摸着我的头发、面颊和双手,称我为小天使和令人吃惊的小家伙儿。
一位身穿紫罗兰色绸缎衣服、头上留着斑白大发卷的俄罗斯公主用戴着戒指的双手抱住我的头,亲吻我满是汗水的额头。而后,她又激动地从脖子上解下一个竖琴状的钻石胸针,一边兴奋地说着优美的法语,一边把胸针别到我的胸前。这时,我的家人也过来了,父亲请大家原谅我因年幼在演奏上表现出的弱点。人们把我领到糖果店,有三个桌子上的人都给我送来巧克力和奶油点心。那些出身高贵泽本柯灵根伯爵家族的孩子,之前我曾经羡慕地从远处地注视过他们,但他们一直对我回以冷漠的目光,这时,他们走过来,邀请我一起玩槌球游戏。在我父母一起喝咖啡期间,我胸前别着钻石别针,兴高采烈地接受了他们的邀请,跟他们一起去玩了。这是我一生中度过的最美好的时光之一,也许是最美好的一天。很多人要求让我再表演一次,事实上,连疗养院的经理也来找我的父亲,要求再表演一次。可是他拒绝了,说他上次只是破例允许我去演出,在公众面前一再登台表演同我家的社会地位不相称。除此之外,我们在朗根施瓦勒巴赫温泉疗养地的逗留,也已经接近尾声了。
现在,我希望讲一讲我的教父麦高特森,他绝不是一个平凡的人。
从体形上看,他个头矮小,体态臃肿,头发过早花白稀疏了,发缝从一只耳朵边分开,盖住头顶。他脸刮得净光,长着一个鹰钩鼻子,嘴唇薄而扁平,戴着一副赛璐珞框的大圆眼镜。他的面庞别具一格,眼睛上边光秃秃的,没长眉毛,因此,长相显得多少有点尖刻——事实上,对此,他习惯用语言来表达情感,比如他对自己的姓名给予了一种愤世嫉俗的解释。“大自然,”他说,“充满腐朽与丽蝇,我是她的子孙。因此我叫麦高特森。至于你为什么叫菲利克斯,只有上帝知道。”他来自科隆,曾打入那里最上层的社交圈,经常充当狂欢节的组织者。但是,后来由于一些含糊不清的原因,他不得不离开科隆,隐居到我们这个小城来。
来到这里后不久,在我出生前好几年,他就是我家的密友了。他经常参加我家的宴会,是不可缺少的参与者,深得大家的喜爱。他经常咧着嘴,透过大圆眼镜,用品评的眼光注视着那些夫人,直到她们尖叫着,把手伸到脸前,请求他移开视线。很明显,她们害怕这种看透人的艺术家的眼光,但是他看起来并不认为自己的职业有什bbr>么令人敬畏的,常常对艺术家的本质做一些讽刺性的解释。“菲狄亚斯,”他说,“又称斐狄亚斯,是一位才华出众的人——这一点儿可以从他被指控犯了盗窃罪并投入雅典监狱的事实得到证明。他侵吞了委托给他用来雕刻雅典娜像的黄金和象牙,而发现了他的才能的伯里克利却释放了他,因为他证明自己不仅是艺术的鉴赏家,而且是艺术家的鉴赏家。菲狄亚斯——或斐狄亚斯——去了奥林匹亚,接受了用黄金和象牙雕刻伟大的宙斯的重托。但是他干了些什么?他又偷走了黄金和象牙——最后,他死在奥林匹亚的监狱里。这真是一个令人惊异的混合体,朋友。可是,人就是这个样子,他们虽然喜欢天才——天才本身就是不平凡的。但是,对那些与天才结合在一起的——也许是本质的东西——噢,不,他们并不关心这些甚至根本不愿加以理解。”这是我的教父当年讲的话,我逐字逐句地记住了这段话,因为他多次重复这些话,已经深深地烙在我的脑海深处了。
我已经说过,我与教父之间亲密无间、相互倾慕,是的,我得到了他特殊的青睐。长大以后,我经常穿上他收藏的大量各式各样的服装,满怀兴致地为他当绘画模特儿。他的画室位于一幢坐落在莱茵河岸边的小房子的阁楼上,是一间有大窗户的贮藏室。他租了这幢小房子,同一位老女佣住在这里。在画室里,我坐在一条刨得很粗糙的长凳上,一坐就是几小时,让他在画布上刷着、涂抹着和创作着。有几次,我还为他做过裸体模特儿,为美因茨一位葡萄酒商人装饰餐厅而创作的希腊神话主题的大幅图画。在做模特上,教父对我赞赏有加,事实上,我确实有点像年轻的神,身材修长,举止优雅,然而却刚健有力;有着金黄色的皮肤,身材比例完美。如果说还有点缺陷的话,就是我的腿有点短,但教父安慰我说,智慧王子歌德的腿也短,但从来没有造成什么妨碍。这样花费时间坐着当模特儿,给我留下了特别的记忆,然而,我觉着我更喜欢的应该是“化装”本身。我们不仅在画室化装,而且在我们家里也化装。常常是每当他要来我家吃晚饭时,就会让人送来一大包衣服、假发和其他辅助用品,让我在饭后穿上,然后在纸盒盖上画出特别好的形象。“他有化装的天才。”他说,指的是我穿什么都合体,化装什么人都更像、更自然。我可以装扮穿短衫的罗马吹笛人,在后面的鬈发上插上玫瑰花;身穿有花边领的短绸缎服、头戴羽翎帽的英国侍从官;身穿金光闪闪的上衣、头戴阔边毡帽的西班牙斗牛士;头戴小帽、颈上系着带子、身穿小长袍、脚穿带子鞋的正值青春期的年轻神甫;身穿白军服、披挂着绶带和佩剑的奥地利军官;或是脚穿长筒袜和钉子鞋、绿帽子上插着一束羚羊胡子的德国山区农民——不论我穿什么衣服,每一次镜子都肯定地告诉我,我天生适合穿这套服装;我的观众告诉说,我看上去确实就是我所要代表的那一类人的生活原型。我的教父甚至指出,在服装和假发的修饰下,我不仅符合我选择人物的身份和当地的特性,而且也同选定的历史时期和历史年代相吻合。我的教父说,每个时期都会给那时的孩子留下普遍的相貌特征。但是,当我穿上中世纪末佛罗伦萨的花花公子的服饰,看上去仿佛是从当时的油画里跳出来的人物;而当佩戴着下一个世纪时髦的长长的假发时,也同样让人相信是从当时油画里出来的人——啊,这是多么辉煌的时刻啊!可是,当这一切结束时,我重新穿上无趣的平常服饰,对比之下,整个世界是多么陈旧、无聊和没有意义啊!就这样,我在深深的沮丧中度过晚上剩余的时光。
关于我的教父,就说到这儿,不再多说了。之后,在我艰巨而坎坷的职业生涯后期,这位不同凡响的人果断地对我的命运进行了干预,把我从绝望中拯救出来。
如果我在记忆里进一步搜索青年时期的其他往事,那么马上就能想起第一次和父母去威斯巴登剧院看戏的那一天的情形。说到这里,我得插上一句,到现在为止,我并没有严格地按照年代次序来讲述我的青年时期,而是把这个时期作为一个整体,保持着一定自由的空间,一个片段一个片段地讲述。在给教父做希腊神模特儿时,我十六岁或十七岁,因此,不再是个孩子了,尽管在学校里是个差等生。而我第一次进剧院看戏时只有十四岁——尽管在当时看来,我的身心都已达到相当成熟,对外界影响比平常更为敏感。那天晚上我看到的东西深深地烙在我的脑海中,为我漫无边际的沉思冥想提供了精神食粮。
我们首先到了一家维也纳咖啡馆里,在那里,我喝了些甜潘趣酒,我的父亲用麦秆喝了一杯苦艾酒——这一切已经使我激动不已。但当我们乘坐四轮马车来到剧院,进入灯光通明的观众席的包厢时,语言如何能够描绘出我当时的激动心情啊?包厢里的妇女在胸前挥动着扇子;男人们倾着椅子躬身探头交谈着;隔间里到处都是交谈的嗡嗡声和嘈杂声,我们就坐在其中的一个隔间中;毛发和衣服上散发出的气味,同煤气灯的烟气味混合在一起;演出的各种乐器调音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整个幕布上展现出了大量富丽堂皇的壁画,采用了色彩柔和的透视缩短方法表现出的分层次的场景——这一切当然有助于刺激我年轻的感官,为之后接受各种不同寻常的感受做好了精神准备!除了在教堂里,之前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聚集在一个富丽堂皇的剧院里。这个剧院座次安排复杂,令人印象深刻;舞台被架高,演员们穿上各式各样的服装,在音乐的伴奏下,在这个舞台上表演对话、跳舞和展示剧情需要的动作——当然,在我眼中,所有一切都是一个教堂,在这里,快乐就是上帝;在这里,渴望受到启迪的人们聚集在黑暗中,目瞪口呆地向着光辉灿烂的完美领域,审视自己内心的渴望。
这次演出的是一个普通剧作,可惜我忘记了剧名。故事发生在巴黎,这让我可怜的父亲情绪高昂。故事主要围绕一个游手好闲的年轻大使随员、一个颇具魅力的色狼展开,当时最受欢迎的头牌演员米勒·罗塞出演主角。父亲同他有私交,我从父亲那里知道他的真正名字,这个人的形象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中。现在,他可能和我一样已经老了,精疲力竭了。但在当时,他拥有让全世界,包括我在内的观众晕眩赞叹的能力,给我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以至成为我一生中具有决定性意义的经历。
说到眩晕赞叹,我会在后面进一步解释这些字眼到底有哪些含义。但是首先,我将描述一下米勒·罗塞在我的记忆中留下的依然鲜活的印象。
第一次出场时,他全身都穿着黑色服装——尽管如此,他仍然光芒四射。
根据剧情,他从一个寻欢作乐的场所出来,微微有点醉意——他懂得如何把这一状态演得栩栩如生、完美无瑕,但又不失文雅。他身披一件缎面里衬的黑外套,脚穿一双高档皮鞋,穿着晚装,戴着白羊皮手套,油光锃光的头发靠后的地方扣着一顶大礼帽,按照当时流行的军人样子分着头缝,一直分到脖颈处。他身上的这一切,都无可挑剔,达到尽善尽美的程度,由于是用模子固定下来的,因此在现实生活中就连一刻钟也无法保持住,这让他看起来像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尤其是那顶轻浮地歪戴到头上的大礼帽,正是礼帽应该有的模样和典范,一尘不染,色泽光亮,事实上好像是画上去一样。他的面容与这种华丽完美的形象非常相称,玫瑰红的出色面庞像是用蜡制成的,杏仁状的黑眼睛,短小笔挺的鼻子,轮廓分明、红珊瑚色的嘴,在弓形的唇边上,犹如用毛笔画上去的小胡子。他脚步发飘地摇摇晃晃地走来,在实际生活中,酒鬼是不可能这样走路的。他把帽子和手杖扔给仆人,脱下外衣,穿着夜礼服站在那里,满是褶皱的衫衣胸部上点缀着珠宝钻石,发出熠熠光芒。
他一边用清脆悦耳的声音笑着,喋喋不休地讲着话,一边脱掉手套。这时你会看到,他的手背像牛奶一样洁白,戴着宝石戒指,手心像脸一样呈现出玫瑰色。他站在舞台一侧的脚灯前,哼了一首歌曲的第一节。这首歌描绘的是他成为随员和女人所喜爱的人所走过的多么奇妙美好的生活。接着,他伸展双臂,手指捻得啪啪作响,跳着狂热的华尔兹舞步来到舞台的另一侧,唱了那首歌的第二节,随后就退下去。后来,他又被观众的热烈的掌声唤到前台,在提台词孔前又唱了第三节和最后一节。
接着,他就轻松而又优雅地进入了剧情的角色。根据剧本,他极为富有,这让他这个形象具有一种迷人的魅力。在不断展开的情节中,他多次更换服装,进行了一系列的“改变”:完美的系红带子的雪白运动服、正式的豪华的军装——是的,在一个棘手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场景中甚至穿上了淡蓝色丝绸衬裤。剧情复杂,其中不乏大胆创新、富于冒险精神、伤风败俗的情节。你看到他跪在一位伯爵夫人的脚下,同两个贪得无厌的妓女共进香槟晚餐;举着手枪,准备同一个非常愚蠢的情敌进行决斗。
然而,所有这些优美、紧张的情节都没有破坏他衬衫胸前的一个褶皱,没有损害大礼帽的光彩,也没有加深他面部精致的色彩。在音乐的伴奏下,根据戏剧要求,他轻松自如地移动着,丝毫没有受到限制,看上去完全从日常生活的局限中走了出来,焕发着不落俗套的文雅风度。他的整个身躯甚至手指尖都99lib?充满一种魔力,这种魔力只能用“天才”这个含义不确定的字眼来表达——显然,这种魔力不仅使我们而且也使他感受到同样大的乐趣。他用手指握住手杖的银柄,把双手滑入裤兜里甚至从椅子上站起来的姿态、登场、退场,这些动作都让人感到心满意足的陶醉,让旁观者的内心充满了快乐。确实,事实就是如此:米勒·罗塞在给人们带来生活的乐趣——如果这个短语足以表达人们的这种感受,那么这种混合着痛苦和快乐、嫉妒、向往、希望和不可抵抗的爱情、会产生至少魅力的情感就会控制着人类的精神。坐在正厅的观众有中产阶级市民及其夫人、店员、服役一年的年轻军人和穿着短衫的小姑娘。尽管演出让我兴高采烈,但是我还足够镇定、热切地关注着四周,解读着观众的情绪。所有这些人的脸上几乎都表现出了愚昧的欣喜若狂。所有人都陷入了忘我的状态,嘴角露出了微笑;那些身着短衫的小姑娘笑得更加甜蜜和活跃;那些成年妇女则笑得更加深沉和愉快;而男人们脸上却露出仁慈的羡慕之情,就像朴实的父亲看到自己的儿子实现了自己年轻时的目标,获得了超出自己成就时的表情;至于店员和年轻军官,脸向上,看着面前的一切——眼睛、鼻孔和嘴都张得大大的,他们的微笑似乎在说:“假如是我们,穿着短裤站在台上——我们该怎么做呢?你看,他知道如何同那两个贪婪的妓女打交道,看上去好像他比她们好不了多少!”米勒·罗塞退场后,观众们的劲头看上去削弱了,所有人的肩膀都松弛下来了。可是,当他张开双臂,高声唱着,从布景后疾步来到前台时,人们又朝他的方向站了起来,一些妇女的缎子做的紧身胸衣的缝线甚至撕裂了。是啊,当我们坐在黑暗中,我们就像一大群夜间飞行的昆虫一样,盲目地、无声地、醉酒般地向火光冲去。
我的父亲看得非常高兴。他按照法国的习俗,把帽子和手杖带到了剧院。幕布刚一落,他就戴上帽子,把手杖在地板上长时间地、大声地敲着。“C'estépatant!”他连续说了好几遍,声音很轻,却充满着激情。最后,一切都结束了,我们走到了大厅外,看到周围几个情绪亢奋的店员边走边谈论,还模仿今晚剧中的主人翁挥动着手杖。这时,我的父亲对我说:“跟我来,我们去找他握握手。天啊,我和米勒难道以前关系不是很好吗?他肯定非常高兴能够再次见到我。”他嘱咐我家的两个女人到前厅等我们,然后就真的领我找米勒·罗塞表示祝贺去了。
我们穿过导演的包厢,经过已经暗下来的舞台,然后穿过一道小门,到达了舞台布景的后边;在可怕的黑暗中,舞台工作人员正在拆运道具、清理舞台。一个在剧中扮演过电梯工、身穿红色制服的小孩正靠在墙上,陷入了沉思。父亲开玩笑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向她询问通向化妆室的路,她不耐烦地给我们指了指。我们穿过一条刷成白色的通道,这里的空气不流通,却点着无罩的煤气灯。从后面几个门里传来了笑声和辱骂声,父亲翘起拇指,提醒我注意这些人的言谈。我们继续朝前走,在狭窄通道的终端,父亲在最后一个门上敲了几下,把耳朵在门缝上。从屋子里传来了生硬的喊声:“谁呀?”或者“干什么,活见鬼!”或者诸如此类的话。“我可以进来吗?”父亲回应道。里边的人回答说,你还是去干点别的事吧——这些话不适合写在纸上。父亲感到有些尴尬,笑着回答说:“米勒,是我,克鲁尔,英厄堡贝特·克鲁尔。进来同您握握手,毕竟这么多年没见了。”里边传来了笑声,有人说道:“噢,是你呀,老浪荡汉!总是猎奇的家伙,嗯?”当我们打开门时,他仍在说:“我想你们看到我这副光溜溜的样子,不会见怪吧。”我们走了进去,我从来不会忘记展现在我这个孩子面前的令人厌恶的场景。
米勒·罗塞坐在一张肮脏的化妆桌旁,前面放着一面布满灰尘和斑点的镜子,除了一条灰色针织短裤外,几乎什么都没穿。他满脸是汗,一个穿衬衫的男人正用毛巾给他擦后背。他的脸上满是亮光光的油膏,他正忙着用一块被胭脂和油脂腻住的毛巾揩擦着脸。他的半张脸还覆盖着一层粉红色的油,这油彩刚才在舞台上让他看起来像蜡人那样好看,现在只剩下粉红色,同另一半已拭去油彩的脸的本色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取下了栗褐色的假发,我发现他本人的头发是红色的。他的一只眼睛周围还涂着黑颜色,睫毛上粘着一些金属质的灰尘,另一只眼睛则有点红肿,水汪汪的,用不可名状的可爱的目光斜视着我们。我可以忍受这一切,但无法忍受的是米勒·罗塞的背部、胸部、肩膀和上臂都密密地布满了丘疹。这些可怕的丘疹,周围通红,头上起着小脓包,有些已擦破出血,直到今天,一想到这一情景,我还不禁毛骨悚然。我发现,我们对于厌恶的承受力和对于快乐的容纳力、对世界能给予的快乐的渴望是成比例的。最差的是房间中的空气,空气中充满着汗臭味和摊在桌子上面盆、锅、油色棒散发出的气味。开始时,我以为自己在这里呆不上一分钟就得恶心起来。
然而,我还是站在那里,向四周环视着——但我无法对到米勒·罗塞化妆室的这次拜访再讲些什么。如果这样写首先为了我个人的消遣,其次才是让读者分享,我才不想写作的话,或许我应该责备自己没有用心地描述第一次去剧院的这次经历。我不愿意去刻意制造戏剧性的悬念,还是把这些方面留给那些致力于让他们的艺术作品拥有更华丽和更系统的结构的想象力丰富的作者去做吧——而我的素材只来自我个人的经历,我觉得我可以按照对自己有利的想法去处理这些素材。因此,在那些对我有特殊的价值和重要意义的事件上,我会停留时间较长一些,多费些笔墨,而那些对我没有价值的事,则一笔带过。我已经完全忘记了我父亲和米勒·罗塞之间都谈论了些什么,因为其他的一些事件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根本无暇顾及这些。这是由于通过感官给我们留下的印象,要比通过思维留下的印象强烈得多。我记得,这位歌唱家——尽管他所获得的观众的热烈掌声毫无疑问已经证明了他的成功——仍然不断地问我的父亲表演得“是否好”,或者“好到什么程度”,我完全能理解他当时的感受。我甚至还模模糊糊地记得他在谈话过程中,还插入了几句庸俗的话,比如为了回应我父亲的暗讽,他说:“闭上你的嘴!”接着,又用同样的口气补充了一句:“或者缩回您的爪子,等着去抓更有味道的东西去吧!”但是,就像我所说的,对他讲的这些话及其他类似的精神层次的东西,我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当时,我忙于用自己的感官消化所感受到的东西。
“因此,这个,那么”——我当时大致想——“这个满身丘疹、满面油彩的人,这个大批平庸之辈刚才如饥似渴地向往的人,才是令人着迷的人!这个令人厌恶的虫子只不过是华丽的蝴蝶的真实形象罢了,而受到迷惑的旁观者却以为,自己对于美、优雅和完美的秘密梦想得到了实现。其实,他就像那些令人厌恶的小动物,拥有一种夜晚能够发出神奇荧光的能力而已。但是,那些观众中的有一定生活阅历的成年人,心甘情愿地受他捉弄,他们一定不知道自己上当受骗了吧?不然的话,就是他们根本不认为这是一种欺骗?这是非常有可能的。因为你可以想一下,哪一种形态是萤火虫的真实形态:是当它作为无足轻重的小生物蜷缩在我们的手心时,还是闪烁着充满诗意的荧光在夏夜之中翻飞时?谁会轻易地下结论呢?回忆一下你以前看到的画面吧:一大群谷蛾与小昆虫,正在盲目地、无法抵制住地扑向燃烧的火焰!它们怀着美好的愿望,全体一致甘愿受骗!那么,除了这种由上帝亲自灌输给人本性中的普遍欲望,是什么让人相信米勒·罗塞创造的形象?毫无疑问,这里存在着某种维持社会生活所不可缺少的机制,而这个人正是要为此机制服务而存在着,并得到了报偿。对他今天所取得的和每天都会取得的成就,他应该得到多少赞赏和尊重啊!我们还是抑制住厌恶感,设身处地地体会一下:他明知道自己全身都是可怕的丘疹,却在油彩、灯光、音乐和距离的配合下,让观众如此肯定地认为,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内心的理想,并由此受到鼓舞,得到启发,收获到无穷无尽的快乐。而且,让我们问一下自己,是什么动力促使这个可怜的骗子学会这样一套在夜晚美化自己的技巧!他的这种贯穿全身直至每一根手指的、令人陶醉的魔力的秘密源泉是什么?这个问题需要,而且要求得到答案:谁不知道教会萤火虫在夜间发光的魔术般的、不可言喻的甜蜜力量?这个人不会经常或者太过强调他的演出带来了快乐,超出一般的快乐。是他对如饥似渴的观众发自内心的爱和向往,鼓励和促使他掌握了高超的技艺;他给了我们生活的欢乐,我们反过来通过掌声满足了他内心的渴望,难道说这不是一种相互满足、一种他的希望与观众的希望的真正结合吗?
以上这些话大体上描绘出当时在米勒·罗塞的化妆室,在我头脑里激动而又迫切地思考的东西,是的,在以后几天甚至几周里,我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思考着、回味着这段往事。每当想起这些,我的内心总会产生深切的激动和战栗,这种渴望、希望和欢乐如此强烈,直到今天,尽管我已疲惫万分,但只要一想起这件事,我的心脏总会加速跳动。当时,我的感受如此猛烈,以致胸口有爆炸之势,使我感到像生病一样,因此促使我不止一次地以此为由逃学。
我对这个讨厌的机构日益厌烦的原因,在这里就不再赘述了。只有在思维和想象力完全自由的情况下,我才能够活下去,因此,当我被迫到城镇的学校上学时,我这个生性敏感的男孩陷入了屈服和恐惧的束缚之中,比起这些表面上看起来比较光彩的束缚,我在监狱里生活了几年的记忆事实上并没有那么可怕。除了我遭受的孤独感之外,我在前面已经提到过的这些基础,你就不会对我自幼都想方设法地获得比法律允许的节假日更多的休假感到奇怪了。
在实现我的理想的过程中,我长期实践的另一个游戏给我帮了很大的忙:那就是模仿父亲的笔迹。对一个正在成长的、向往成年人世界的男孩来说,父亲始终是自己的天然的、最直接的榜样。父子之间生理结构和神秘的血缘关系促使男孩钦佩父亲的举止行为,对于自己还不能达到的能力总是尽力地去模仿——或者说,正是这种钦佩,有意无意地引导着他发挥在身上通过遗传方式形成的能力。当我还在石板上胡乱练字时,我就一直幻想有朝一日能像父亲那样敏捷而又轻松自如地驾驭手中的钢笔。为了尝试着根据记忆模仿父亲的笔迹,我按照他的方式握紧钢笔,用了多少张纸啊!他的字迹模仿起来并不难,因为我那可怜的父亲写的实际上是一种童体字,同习字簿上的字一样,根本不熟练流畅,唯一的特点就是字体极小,可又用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细笔画把字母拉得非常长。不久,我就掌握了这种笔法,而且非常逼真。至于他的签名英·克鲁尔则是一种拉丁文式的写法,与书本上的哥特式尖字体形成了鲜明对比。他用一个花边将整个名字圈起来,乍一看似乎很难模仿,其实内容很简单,恰恰这个签名,我模仿得比别的都要好,可以说惟妙惟肖。他把字母E的下半部分大胆地弯向右边,把剩余的字母干净利落地放置在开放的部分里。接着,他又在这个U字上画第二个玫瑰花边,包住前面的字,在字母E的半圆线上横画两次,像这个E半圆一样花哨,最后向下划去,形成一个S形。整个形体的高度大于宽度,看上去既幼稚又怪异,因此,非常便于模仿,最后,就连这个发明者本人也辨别不出我的签名和他的签名之间的区别。
当然,不久,我便把这个只是作为消遣而获得的才能运用于实践了,
我用它来为自己谋求精神自由——就像下面这样:“我的儿子菲利克斯,”
我写道,“本月七日由于难忍的腹部绞痛不能前来上课,谨表歉意。英·克鲁尔。”或者:“由于牙床溃脓和右臂扭伤,我的儿子菲利克斯本月十日至十四日不得不卧床静养,很遗憾不能前来上课。顺致敬意。英·克鲁尔。”我的努力获得了成功,没有什么能够阻止我到郊外无拘无束地度过一天或几天本应在学校度过的时光。我躺在飒飒作响的茂密的树木荫影下,任年轻的心陷入奇特的浮想联翩之中。有时,我藏在莱茵河畔的当年大主教居住的古堡的废墟中;有时,在冬天严寒的天气里,我会来到教父麦高特森的画室躲避一阵子,教父因为我的行为斥责了我,但从他的语调中可以听出,他对我这么做的动机还是表现出一定的同情和理解。
但是,也有不少次是我装病躺在床上——我上面已经解释过,这样做并不总是没有理由的。根据我的理论,任何没有确凿的事实作基础的蒙骗只能是赤裸裸的谎言,是愚蠢的和破绽百出的,任何人都能一眼看透。只有一种谎言有机会产生效果:这种谎言称不上是欺骗,只是还没有完全进入现实王国、获得切实特征、能够被估计到正确价值的活生生的想象力的产物。确实,我是一个体魄健壮的男孩,除了平常小孩得的小病外,从来没有得过什么大病。然而某一天早晨,当我决心躺在床上装病,逃避麻烦和遭罪的一天时,我决不会只是对事实情况做一些简单粗糙的伪装。我既然已经有办法可以随心所欲地使压迫者束手无策,为什么还要去找这个麻烦呢?实际上,更高的事实在于由于我的想象力迸发所带来的紧张和沮丧几乎无法抵抗,变成了我真实的痛苦;再加上我担心有一天,他们会对我的伪装的基本事实产生怀疑,所以我需要不花费太多气力就足以让家人和家庭医生对我表现出同情和关注。
某一天,当对自由的需要和自己的精神对沉思的需要占据上风时,我开始制造病症,当然,我自己是唯一的观众。起床的最晚时间已经在睡梦中错过去了,楼下餐室里备妥的早点已经凉了,小城的那些傻乎乎的年轻人都在通向无聊的学校的路上了,每天的生活开始了,而我已经下定决心开始反抗老师的过程了。我的此次行为大胆鲁莽,足以让我的心脏乱跳、面颊苍白。我注意到我的手指甲已经发青。那天早晨很冷,我只要把被子掀开,躺着放松一下——就已经造成了浑身颤抖和牙齿咯咯打战的最令人信服的形象。我在这里所说的这一切都高度地说明了我的性格和性情。我总是非常敏感、易受感染,需要别人关爱;我在一生中所取得的任何成果,都是自我强制的结果——是的,可以看做是高级别的精神成果。否则的话,当时或者以后,只通过身心的自发放松,我就不能造成如此令人信服的身体生病的印象,从而使周围的人对我如此亲切和关心了。粗鲁的人是无法非常逼真地装病的。不过,用高级材料制成的人——请原谅我再次说这个词语——尽管从来没有生病,也会同病态息息相通,并通过直觉来控制它的症状。
于是,我闭上双眼,然后又把它睁得最大,让它们看上去哀怨而悲伤。
不用照镜子,我就知道自己的头发由于睡了一夜已经一缕缕地耷拉到前额,我的脸已经苍白。我还采用自己发明的方法,把面颊的肉以不被人察觉的方式从里面吸到牙齿间,使两颊陷下去,这也使得下巴拉得老长,造成一种隔夜间消瘦下去的印象。鼻子不停地张大,眼角的肌肉频繁而痛苦的抽动,也收到了应有的效果。我把洗脸盆放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把指甲发青的手指放在胸口上,牙齿不时地打着战,然后等待着有人进来看我的时刻的到来。
这个时刻来得不会太早,我的父母喜欢睡懒觉,到大家发觉我没有离开家时,已经过去两三个小时了。这时,我的母亲才上楼来,进入房间,问我是不是病了。我睁大眼睛看着她,目光眩晕,仿佛很难辨认出她是谁。
接着我回答说,是的,我猜我一定是病了。她又问我哪儿不舒服。“噢,我的头痛,骨头痛——为什么我这样发冷?”我一边用麻木的双唇平板、单调的声音困难地说着,一边在床上辗转反侧。母亲看上去很同情,不过我不相信她认为我的病非常严重;但由于她的情感压倒了理智,所以她不会让自己破坏这个游戏,而是参与进来,协助我来表演。“可怜的孩子!”她说着,把食指放在我的面颊上,难过地摇了摇头,“你不想吃点什么东西吗?”我则将下颌压到胸前,战栗着拒绝了。我的表演的坚定的连续性让她清醒起来,她吃惊地从游戏的娱乐中走出来,因为任何人总不能在这种情况下不吃不喝,这完全超乎她的想象。她看着我,逐渐相信这是真实的。一旦她那审视的注意力将要达到这一点儿时,我总是用尽招数,让她迅速作出决断,以取得最大的效果。我吃力地在床上坐起来颤巍巍地把洗脸盆拉过来,弯下腰去,全身可怕地颤抖着、抽动着。看到这种极度痛苦的情景,恐怕只有铁石心肠的人才能不受震动。
“我肚子里什么也没有,”我艰难地说着,从脸盆上抬起扭曲和消瘦的脸,说,“昨天夜里,都让我给排泄掉了。”然后,我又鼓起勇气,装出可怕的哽噎痉挛的样子,仿佛我再也不能呼吸了。于是,妈妈托起我的头,用焦急而急迫的口气反复叫着我的名字,把我唤醒。“我派人去请杜星大夫来!”她哭喊着,跑了出去。虽然筋疲力尽了,但我却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快乐的满足感,于是,我又躺到枕头上了。
在我冒险将此付诸实践之前,我把这样的场面想象了多少次,在头脑中对全部细节进行了多少次练习啊!我希望有人能够理解我,不过,当我第一次应用于实践并获得了彻底成功后,我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场快乐的梦。这不是任何别人都能做的事情。有人可能梦想着去装病,但不一定能做得到。人们可能会想到,我真的得了可怕的病:如果我晕倒,或者流鼻血,或者如果我全身痉挛起来——那么,这个残酷而又冷漠的世界会多么突然地进入关心、同情和追悔莫及之中啊!不过,人的身体是强壮而有韧性的,当心灵长时间感受到同情和关心时,它是挺得住的,不会显露出那些令人震惊和明显的症状,让每一个人想象着自己在痛苦的状态中,并用劝诫的话语对世界的良知说话。但是我——我制造了这些病状,并且发挥了作用,仿佛我与这些病状没有任何关系一样。我已经改变了人的天性,实现了一个梦想。一个人如果能从虚无中、从对事物的单纯的内在认识和观察中——一句话,如果他能够把想象力和自己的个性结合起来——他一定能够理解我这种奇妙的、梦幻般的心满意足。
我正是怀着这样一种心情,从这项创造性的工作中得到了休息。
一个小时后,卫生督监杜星来了。自从那位给我接生过的梅库姆老大夫死后,他就成了我们的家庭医生。杜星大夫个子高大、有点驼背、姿态笨拙、长着一头直挺挺的老鼠一样颜色的头发。他不时地用拇指和食指摩挲着长长的鼻子,或者搓搓他那双瘦骨嶙峋的大手。这个人对我可能构成威胁,不过我认为不是因为他的专业能力,我相信他的医术有限——尽管事实上,那些致力于科学事业的天才学者,头脑简单,最容易蒙骗——而是因为他有一种粗俗的圆滑劲儿,可能会看透我,而这是他及许多品德卑劣的人所特有的,他的全部本事也就体现在这上面。艾斯库累普的这个不肖子孙,虽然愚笨,但却又想往上爬,他通过人情关系、酒肉朋友和他人的关照被任命了官职。他经常去威斯巴登,谋求进一步的嘉奖和提升。这一点儿可以得到充分证明,在治疗时,他不是按到候诊室的先后顺序叫病人,而是首先给那些更有影响力的病人看病,让普通患者坐在那里等。对于前面那些有一定势力的患者,他总是殷勤备至、百依百顺;而对后面那些无足轻重的病人,却态度粗暴、冷嘲热讽,经常表现出不相信他们的病痛的态度。我确信,只要他认为能够讨好他的上级或者在其他权势面前表现出自己是其积极的追随者,他是不会阻止任何谎言、腐败或者贿赂的,因为这完全符合他的那种庸俗的讲求实际的精神,他正是靠着这种办法向上爬的。我那可怜的父亲本身地位可疑,然而作为纳税者和商人,也属于这座小城里有威望的人物,因此杜星医生自然希望能够和这样一个主顾搞好关系。这个卑鄙的人甚至喜欢腐败,为了抓住任何做坏事的机会,他找到了纵容我的欺骗行为的充足理由。
每次,他进来后,坐在我的床边,用医生惯用的语言说道:“唉,唉,这是怎么了?”或者“我们这里怎么啦?”接下来就是这样的时刻:他用眨眼、微笑和不必要的停顿向我暗示在装病这个小游戏,也就是他通常愿意说的“厌学症”,表明我们俩是合作者。但我从来没有对他的努力做过丝毫的退让,不是出于我的小心谨慎,因为他可能不会背叛我,而是出于自尊及对他的蔑视。对于他想同我达成默契的努力,我只是让自己看上去更加消沉和无助,两颊陷得更深,嘴唇更加松弛无力。我已经做好了准备,一旦有必要就给他做出一副要呕吐的样子。看到这种坚持不理睬他世俗的智慧,最后他不得不放弃努力,依靠严格的专业手段来解决这个问题。
这样的话,情况就有点困难,首先,因为他事实上非常愚蠢,其次我表现的临床症状不普通,特征不是很明显99lib?。他重重击打着我的胸部,对我的全身进行听诊,把一把汤勺柄插到我的咽喉里,量体温让我感到特别不适,最后,不管怎样总得有个结论。“只是有点眩晕,”他说,“不用担心,只是小病一桩。我们年轻朋友的脖子总愿意出这种问题。他必须静养,不要见客人,不要讲话,最好躺在阴暗的房间里。我会开个方子——来点咖啡因和柠檬酸没有坏处,这些都是最好的东西。”如果小城里恰恰有几个人得了流行性感冒,他就会说:“是流感,亲爱的夫人,而且还有消化系统并发症。这就是我们年轻的朋友得的病。呼吸道的炎症还不严重,但仍然有点。你注意到了吗,孩子?您还咳嗽,是不是?还有点发烧,今天可能还会再升高。脉搏明显加快,而且很不规律。”
他无法想出更多的东西,只好开了一种药店里有的苦中带甜的滋补药酒。
这种药酒,我并不反感,尤其是战斗取得了胜利后,再喝它觉着情绪非常镇定,浑身舒适无比,内心感到无比得意。
事实上,医生这一行业与其他行为没有什么区别:他们中间的大多数人都是些庸庸碌碌的蠢才,都想看出不存在的东西,否定显而易见的东西。每一个未受过专门教育的人,如果他热爱并了解自己的身体,都有办法对付他们,利用艺术的秘密牵着他们的鼻子走。我事先根本没有想到呼吸道炎症,因此我的表演中并没有把它包括进去。但是,我已经迫使这位医生放弃了“厌学症”的理论,所以,他不得不转而认为我得了流行性感冒,最后,不得不要求我说嗓子有刺痒,扁桃体肿胀,其实这也像其他的一样不符合实际情况。至于说到体温上升的判断还是正确的——但从真正的临床症状来看,这个事实与他第一次的诊断是相违背的。医学科学告诉我们,发烧只能是血液通过某种器官或者其他器官被感染而引起的结果,而不存在通过肉体引起的发烧。这样说是荒唐可笑的。读者肯定也抱有和我一样的想法,即在卫生督监杜星给我检查时,从通常的意义上来说,我并没有生病。但我高度兴奋,把全身心都投入到意志力的表现上。我陶醉在发挥自我本性的表演的紧张状态中——为了不致陷入可笑境地,这一表演必须设计精巧、不露破绽。为了把不存在的状况变成在我和他人眼中真实可信的状况,非常有必要让自己轮流进入紧张和放松的状态。所有这些影响都促使我的整个有机体的进程加快或提高,以致于医生确实能从其体温计上看到这种变化。这也同样可以解释为什么脉搏的跳动加快了。当这位卫生督监将头贴到我的胸前时,我闻到了他那干燥灰头发上散发出的动物气味时,我完全有能力让心脏感到激烈的反应,使其跳动速度加快,甚至出现不稳定的状态。至于我的胃,不管做出什么样的诊断,杜星大夫每次都认为是受到了损伤,这确实是真的,我的这个器官自幼极为敏感脆弱,任何一点儿情绪的波动都会引起胃里上下翻腾,因此,在环境的压力下,我不像其他人那样感到心悸,而是说自己胃里不舒服。医生知道这个现象,对此印象深刻。
于是,他给我开了一些酸味糖果或者那种苦中带甜的滋补药酒,在我的床边同我的母亲闲聊了一阵;而我松弛无力的嘴气喘吁吁地呼吸着,两只眼睛茫然地盯着天花板。我的父亲可能也会进来,避开我的目光,用尴尬忸怩的神态看看我。他是想借此机会向医生咨询一下痛风的问题。
接着,留下我一个人度过这一天——也许两天或者三天——吃的伙食尽管很少(但我不介意,因为休息让食物的味道更可口),这样,我就可以平静而自由自在地沉浸在对美好未来的梦幻之中。如果麦片粥、烤面包片无法满足我这年轻的胃口,我就蹑手蹑脚地下床,打开小写字桌,取出储备的巧克力充饥,那里几乎总有许多巧克力。
这是从哪里弄来的巧克力呢,这是我以一种奇怪的也堪称怪异的方式弄到手的。在我们的小城里的最繁华的商业街的街角上,有一家极好的熟食店,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这是威斯巴登一家公司的分店,是为满足上流社会的需求而开的,极有吸引力。每天上学时,我都要经过这个商店,有好几次,我拿着一块小硬币,走进这家商店,想买点便宜的甜食,比如水果糖或麦芽糖。可是,有一天,我走进店里,发现里面没人,既没有顾客也没有售货员。商店在门上面的弹簧上安装了一个铃铛,当我进来时,铃铛响了,但是要么里面的房间没有人,要么店员没有听到铃声——我仍然一个人待在那里。开始时,空荡荡的环境让我感到意外和吃惊甚至让我产生了一种离奇感,但一会儿,我还是向四周观望,以前我还从来没有机会能这样不受限制地观察这个令人向往的地方。店铺狭小,但天花板很高,从上到下堆着各种美味糖果。这里有一排排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火腿和香肠——白色、黄色、红色、黑色;肥的、瘦的、长的、短的——还有成排的白铁桶和罐头、可可和茶叶、明亮透明的蜂蜜瓶、果酱瓶和蜜饯瓶、盛着利口酒和潘趣酒的细瓶子和粗瓶子——所有这些堆满了货架子,从地板一起堆到天花板上。在玻璃陈列柜里,盘子里盛着熏鲭鱼、七鳃鳗、比目鱼和鳗鱼,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在这里,还陈列着装有意大利式色拉的大盘子。在冰块上摆着一条张开爪子的龙虾;被挤扁的小鳗鱼,在敞开的小盒子里发出金黄色的油亮光泽;精选的水果——花园的草莓和葡萄外形美观,好像来自天国一样;一层层的沙丁鱼罐头,还有装有美味鱼子酱或鹅肝酱的白色平底罐;肥肥的鸡从上面的架子上耷拉着脑袋,一盘盘煮熟的肉、火腿、猪舌、牛肉、小牛肉、熏鲑鱼和鹅胸脯,旁边还放着细长的切肉的刀。除此之外,在大玻璃罩下,摆放着各种各样的奶酪,应有尽有:有红砖色的、乳白色的;有大理石花纹的和那种银箔上闪烁着诱人的金黄色的奶酪。在这里,还摆放着大量的朝鲜蓟菜,成捆的芦苇、块菌,以及用锡纸包的小肝肠——所有这些都堆了一大堆。在另外的桌子上摆放着装满高级饼干的敞口白铁桶,摆成十字型的香料点心,装满餐后甜点加水果糖的以及蜜饯水果的玻璃器皿。
我呆呆地站在这里,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品味着店铺里的醉人的气息以及从巧克力、熏鱼和块菌散发出的好闻的味道。我的脑海中思绪翻滚,想到了神话故事中孩子的天堂,想到了地下宝库,星期日之子可以进入那里,把口袋和靴子塞满宝石。看上去就像是做梦一样。日常的法律和无聊的规定都被废除了,人们可以在幸福的、不受限制的生活中放纵自己的欲望,放飞幻想。突然,有一种要让这个丰盈富裕的天堂完全为我所支配的强烈欲望向我袭来,使我感到全身都在蠢蠢欲动。我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克制住自己,避免因为拥有这么多新东西和享有这么多的自由而欣喜若狂地叫喊出来。我对着静寂的四周,用非常大的声音说了句“日安”;我仍然记得这紧张的声音如何消失在这一片寂静之中。没有人回答。就在这时,口水从我的嘴里涌了出来,我没有声息地快速迈了一步,走到了满是货物的一个柜台旁边,伸手从一个挨得最近的大玻璃钵子里抓了一大把果仁糖,装到了大衣口袋里,走出了店门,一会儿,就绕到了街角。
毫无疑问,我的行为是一种卑劣的盗窃行为。我不会否认这种指控,我会撤退,不去面对任何对我使用这个邪恶字眼的人。但是这个字眼——这个可怜的、廉价的、被滥用的字眼是对生活美好含义的歪曲——是一回事,而现实的、原始的和绝对的行为是另一回事,永远闪烁着崭新和新奇的光芒。只有走出习惯和单纯的精神懒惰,我们才能够认为它们是一回事。事实上,这个通常被用来描述和定性行为的字眼,就好比一个永远打不到苍蝇的苍蝇板。而且,不论何时谈到行为这个问题,人们关心的既不是什么样的行为,也不是为什么产生这样的行为(尽管后者更为重要),而只是唯一关心谁干的这些事。因此,不论我做了什么事,犯了什么错,首先是我的行为,不是汤姆的、迪克的或者哈利的行为:尽管在当前的法律之下,我不得不忍受把用来称呼成千上万的其他人的名称强加到我的身上,但是,由于我坚信自己是具有创造性力量的宠儿,是用优质材料制成的,因此总是企图反抗这种把我同其他人相提并论的做法。由于我没有接受过这种正规的思维训练,所以难免又偏离到纯抽象的讨论上,这样做也许不太适宜,还请读者原谅。但是我认为,我的职责是让读者尽可能理解我一生的特点,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儿,只好请读者及早放下这本书,不必再读下去了。
回到家里,我没有脱外套径直来到自己的房间,把带回来的宝藏摊在桌子上,察看了一番。我简直不能相信,这些东西仍然在那儿——因为有多少次在梦境所得到了无价的东西,到第二天清晨醒来后却两手空空。想象一下,在检查这些糖果时我是多么地快乐!就像一个人在梦里发现了珠宝,第二天清晨醒来还能在自己的被子上确确实实找到它一样。
这些糖果的品质极好,用锡纸包着,里面夹着甜液体和香奶酪;不过,让我陶醉的不只是它们的品质,更多的是因为我在梦境中获得的宝贝转化成了现实之物,这让我感到快乐无比——这一快乐太令人陶醉了,因此我无法不考虑条件允许的时候再次让它重现。不论如何解释——我认为,动脑筋去思考这些,不是我的任务——这家商店在中午的时候开着门,经常没有人,当我放学后背着书包经过商店门时,我会缓步走着,判断出里面是否有人。如果没人,我就会返回来,进去。我已经学会了如何轻轻打开门,不让小铃铛响的方法。为了谨慎起见,我总是要说句“日安”,迅速抓起最近的东西,跑出去。我从来不贪得无厌,而是有节制地选择一些:一把糖果、一袋巧克力、一块蜂蜜点心——每样东西都有点。但是,伴随着这种伸手抓取生活甜蜜的梦一样的场景的,是我的整个人格的膨胀,这种本性给了我一种全新的感觉,还有我非常熟悉的思考和内心探索的一系列结果。
在这一点上——尽管不用把笔放在一边,停下来整理一下思路——各位不认识的读者,我将要进一步讲述一个主题,这一主题在之前的自白中已经提到过。不过,我有言在先,如果有的读者期望我用轻浮的口吻或者放肆的表达来讲述的话,那他一定会失望的。相反,为了保证讲述遵守道德性和表达准确,我会把判断力和清醒与我在这篇自白录的开头所保证的坦诚结合起来。我从来不理解人们对于低级趣味的污言秽语的乐此不疲,尽管这几乎是个通病,但我始终认为这种口头的放肆行为是最令人厌恶的,因为它们最为廉价,不可能成为激情的借口。
人们经常用戏谑的口吻谈论这些事,好像正在谈论世界上最简单、最有趣的话题,实际上,事实恰恰相反。以一种轻浮放荡、无所谓的口吻来谈论这些事,就相当于把自然界和生活中的这个最重要的和最神秘的事物交给那些只会嘶鸣的乌合之众。不过,还是回到我的自白上来吧。
首先,我要声明,上面提到的事情很早就开始对我起作用,促使我去思考,塑造了我的奇思妙想——也就是说,在我为它找到任何合适的词语,或者在我能够进一步理解其本性和意义前很久,就开始对我起作用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就把自己喜欢想象的强烈欲望和由此而得到的现实快乐,视为我自己的秘密和纯个人的东西,我认为,别的人根本无法理解,事实上,最好还是不要去谈论它。由于没有合适的方式描述它,所以我把所有我的这样的情感与幻想归纳到统一的标题下,即“最伟大的快乐”或“极大的乐趣”,并把它们作为无价的秘密珍藏在心底。由于这样一种警惕的保留,也由于我的孤独感,由于另外一种我即将谈到的因素,长期以来,我一直处于一种精神上的无知状态,而这种状态同我情感的活跃非常不协调。因为从我记事起,这种就一直在我内心生活中占有主导地位——“极大的乐趣”——事实上,它显然在我记事之前就已经开始发挥作用了。在这一方面,小孩子是无知的,因此也是无意识的;不过,如果把他们的无知说成天使般的纯洁,毫无疑问,那也是一种经不起客观事实检验的情感迷恋。至少,对我来说,我根据无懈可击的信息来源得出了这个结论甚至在奶娘的怀抱里时,我就已经表现出了最清晰的某种情感的迹象——这种传统在我看来始终是极为可信的,也说明了我本性中的热心和亟不可待。
事实上,我追求情欲快乐的倾向达到了近乎奇迹的水平;直到今天,我仍然确信,它远远超过了一般人的水平。我很早就做出这样或那样的猜测,然而我的猜测转变为确定的事实得益于一个人,这个人告诉我仍在奶娘怀抱中的我的早熟表现,正是这个人,我同她保持了数年之久的秘密关系。这个人就是我家的女用人吉诺维瓦。她自幼来到我家,我十六岁那年,她已三十出头。她是一位上士的女儿,很早就被许配给一位法兰克福至尼德拉恩施泰因铁路线上的一个小火车站站长。她非常懂得生活中的文雅习俗,尽管做的是收拾家务的辛勤工作,但是她的地位实际上介于侍女与小姐之间。由于缺少钱财,她的婚事遥遥无期。这种漫长的等待对于这个可怜的姑娘来说,确实是一项真正艰难的事情。
她是一个发育良好的金发女郎,长着一双活泼可爱的绿眼睛,行为方式有点矫揉造作。尽管她从来没有因不想虚度年华而放纵自己,去屈就那些来自下等阶层的人——士兵、工人或者类似的人——因为她不愿将自己降为普通的平民,并且厌恶他们的语言和身上散发的气味。但是,同主人家的儿子交往与此不同,随着他的成长,她对他产生了好感,而且在她看来,满足他的欲望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对主人家应尽的一项义务,同时,也可以提高自己在社会中的地位。我不需要再说细节——这段插曲稀疏平常,也不会引起有教养的读者的兴趣。
一天晚上,我的教父麦高特森到我家吃晚饭,一晚上都在进行化装。
当我上床睡觉时,事情发生了——非常像是她设计好的——我在我的阁楼小屋门口遇到了她。我们停下来,交谈起来,接着一步步走进我的房间,那晚我们完全相互占有了。我仍然记得当时我的情绪:在化装表演结束之后常常向我袭来的忧伤、空虚和无聊感再次控制了我的情绪,我感到特别沮丧——只是这时比平常更为严重。重新穿起平常的服装之后,我有一种想把它撕碎的冲动——但我并没有想要到睡眠中去摆脱痛苦的欲望。在我看来,只有在吉诺维瓦的怀抱中才能得到抚慰——是的,说实话,我觉得,只有同她亲密无间的结合,我才能继续我的色彩斑斓的晚间消遣,并达到完美的境地,也可以说是我穿上教父各式服装遨游一番后所要达到的正常目的!不管怎么说,至少我在吉诺维瓦丰腴白皙的胸怀中得到了无法想象的精神上满足的快乐,是无法用笔墨加以描述的。
在这快乐中,我喊叫着,感觉自己像是升入了天堂。我的欲望并不是自私的天性,因为这是吉诺维瓦表现出的相互的快乐才点燃起来的。
当然,这里不存在进行比较的可能性,我无法证明也无法反驳,但之后,直到现在,我都坚信她在我这里所得到的性爱的享乐要比从普通人那里加倍的强烈和甜蜜。不过,如果有人根据我的这一不同寻常的天赋就得出结论说,我已成了一个放荡不羁的人和色狼,那对我来说也是不公正的。我的坎坷而又充满危险的一生向我的精力提出了重大的要求——我不得不注意不要让自己精疲力竭。我已经观察到,有些人把性爱这种事看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以马马虎虎地进行,然后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轻易撒手离开。至于我,从事这种活动时却要付出巨大的精力,以至于起身离开时精力已消耗殆尽了。事实上,我常常有纵欲的情况,因为身体虚弱,我的多情的需求非常容易得到满足。不过,总的来说,我的性格还是果敢严肃的,在令人筋疲力尽的恣情纵欲过后,很快就能恢复到必要而健康的有节制的生活中。而且,单纯的肉体满足只能是我孩童时期本能地称之为“极大的乐趣”中较为粗俗的部分,它会通过使我们得到彻底的满足而使我们变得虚弱不堪,会使我们变成热爱这个世界阴暗面的人,因为它一方面剥夺了这个世界的风采与魅力,另一方面也使我们丧失了魅力,因为只有那些有欲望的人才是可爱的,欲望得到满足的人就失去了魅力。就我来说,我知道许多种比这种粗野的行为更美好、更聪明的满足欲望的方式,因为这种粗野的行为毕竟只能使欲望得到一种有限的、虚假的满足。我确信,只注重粗野享乐的人,其行为只能直接指向一定的目标。我所追求的始终是更为广阔的、更为远大和全面的幸福,是在其他人不去寻求的地方得到了最为甜蜜的的满足。它们从来不是非常专一地局限或集中在某一方面——因为这个原因,尽管我天生聪慧,但却能在这么长时间内,事实上可以说一生都保持着一个孩童和梦幻者的无知和无意识。
我相信到这里,我一直没有突破礼仪的规范,现在我要离开这个主题,大踏步地向前赶,转向悲惨的时刻,这时,我结束了在父母荫蔽下的生活,开始了我职业生涯的转折点。这里,我还要提一下我的姐姐奥林匹娅同驻扎在美因茨的番号八十八的第二拿骚团的少尉戴柏尔订婚的情况。订婚仪式规模宏大,但却没有产生什么结果。后来,由于环境的压力,他们又解除了婚约,我的姐姐——在我们的家庭遭到不幸之后——就转到舞台上谋生去了。戴柏尔是一个病恹恹的、缺乏生活阅历的年轻人,是我们家宴的常客。跳舞、玩挨罚游戏、喝“伯恩卡斯特医生”酒以及我家的女人们有意慷慨大方地向他所作的种种表示,让他疯狂地爱上了奥林匹娅。他怀着性格不坚强的人那种色欲,也可能对我家的地位和景况有着过高的估计,一天晚上,他双膝跪倒在地,亟不可待地哭述着表达了求婚的意愿。直到今天,我仍然不明白,奥林匹娅怎么有脸接受他,毫无疑问,后来我的母亲告诉了她我们家的真实状况。但是也可能是她认为这是找到避难所的最好时机,不论这个避难所如何脆弱,也可以逃避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她甚至还想到和军队里的一个军官订婚,不管前途怎样,可能会延缓这场灾难的到来。我那可怜的父亲表示同意,但有点尴尬,并没有说太多的话。当我家把这件大事向在场的客人宣布后,人们高兴得多次欢呼起来,并且——用他们的话来说——用“罗莱特酿”葡萄酒给他“行洗礼”。从这时起,戴柏尔少尉差不多每天都从美因茨来到我家,由于持续不断地发泄他的病态欲望,对他的健康造成了不小的伤害。一旦这一对未婚情人在一间房子里单独呆上一段时间,我闯进这间房子就会发现,他看上去无精打采,简直是彻底垮掉了。
我相信,对他来说,此后不久所发生的变化无疑是真正值得庆幸的好运气。
至于我,几周来一直让我念念不忘的主要是我的姐姐因出嫁将要进行的姓的更改,我清楚地记得,这件事让我对她羡慕之极。这么长时间来,她一直叫奥林匹娅·克鲁尔,将来就可以被称呼为奥林匹娅·戴柏尔——这个事实本身就具有神奇的魅力。一个人一生中只能用同一个名字在信件和文书上签字,这是一件多么令人厌倦的事啊!最后,手臂也会因愤怒和厌恶而麻木——能用一个新名字出现在他人面前,同他人交往,这该是一件多么令人痛快、使人振奋的事啊!在我看来,女性对男人的一大优越之处在于一生当中至少有一次更换姓氏的可能性——而受法律限制,男性是没有机会更改姓氏的。当然,我本人向来不愿过大多数中产阶级过的那种没有生气、受保护的生活,常常违背那种既不能保障我的安全又让我厌恶的平凡单调的日常生活中的禁令,在这个方面,我可以这么说,我表现出了极好的创造才能。我的一生中第一次,把我出生以来使用的名字像又脏又破的衣服一样扔掉,选择另外一个名字,而这个名字无论是在雅致还是在发音的悦耳程度方面都远远超过戴柏尔少尉的名字。
在我的姐姐还处于订婚阶段时,厄运已经开始降临了,毁灭——表达得诗意一点儿的话——已经在用它那强有力的手腕敲我们的大门了。
那些关于我可怜的父亲的经济景况的恶意中伤的谣言,我们所遭受的各式各样的故意的回避,关于我家内部事物的闲谈——所有这些都被后来所发生的事件残酷地验证了,这让那些幸灾乐祸的预言者感到了极大的满足。消费者越来越拒绝我们家葡萄酒厂生产的葡萄酒,进一步降低价格不能改善产品质量;我那善良的教父违背良心所创作的具有吸引力的广告也无法阻止这场灾难,在我十八岁的那年春季,灾难终于降临到我可怜的的父亲的头上了。
当时,我当然缺乏任何经营方面的知识——直到现在,由于我自己的职业建立在想象和自律的基础上,没有进行过经商方面的训练,在这方面仍然懂得不多。因此,我不会尝试着写一个自己不熟悉的话题,不想讲述“特级罗莱”葡萄酒厂不幸的遭遇来增加读者负担。不过,我还是想叙述一下在最后的几个月里,我对可怜的父亲发自内心的怜悯。他越来越多地陷入忧郁状态中,一句话也不说,坐在房子的某个地方,低着头,用右手指轻柔地抚摸着腹部,不停地、快速地眨着眼睛。他经常前往美因茨,可能是为了筹措一点儿资金,然而总是神情沮丧地回来,用一块细麻纱手帕拭干上额和双眼。我们仍然在别墅里举行晚间的聚会,他颈系餐巾,手中握着酒杯,坐在首席上主持宴会,客人围在周围。只有在这时,才能在他身上看到昔日那种惬意的情绪。然而,在一次这样的晚会过程中,可怜的父亲和那位犹太银行家——也就是那个满身黑煤玉似的女人的丈夫之间,发生了一次最不愉快的争执。就像我之后知道的,这个人就是那样一些铁面无情的强取豪夺者之一,每当有工商业家陷了困境、丧失生计时,这些人就趁机诱惑他们落网。之后不久,严峻而不祥的一天终于来临了——然而,对我来说,这一天令我惊醒,催我振奋——这一天,公司的各生产车间和办公室都被关闭了,一群横眉冷眼、咬牙切齿的男人来到我家,查封了我们的财物。在法庭上,我的可怜的父亲用经过精选的词语宣告自己的破产,然后签上了他那幼稚和花哨的名字——这个名字我可以模仿得十分逼真——这样,破产诉讼案正式开始了。
我家的这一丑闻在小城里闹得满城风雨,因此在这一天我没有去上学——说到这里,我得说要想完成我的课程,基本上是不可能的。首先,因为我从来没有做过丝毫的努力去隐藏自己对这个机构的专制和单调的反感;其次,因为我家声名狼藉和最终的解体使得教师们对我充满了憎恶与蔑视。在我的可怜的父亲破产之后,也就是那年的复活节之际,学校拒绝给我结业证书,给我提供了两条路进行选择:要么继续忍受与我的年龄已不相称的受管教的痛苦;要么离开学校,放弃拿到毕业证后可享受到的权利。
我高兴地意识到我的天性足以弥补这点小小的损失,所以选择了后者。
我家的这次破产是全面彻底的。很清楚,我的可怜的父亲之所以把这场灾难推迟了这么长时间,并且深深陷入高利贷者的罗网,就是因为他知道,这次灾难的到来,将使他成为乞丐。所有的一切都被折价处理了:库存货物(但是又有谁肯出钱买像我父亲的葡萄酒这样声名狼藉的产品?),不动产——即酒窖和别墅——当然连同相当于这些财产价值三分之二的不动产负债以及数年来一直未偿付的利息;花园里的陶瓷小人、菌类和动物石雕——是的,玻璃球和风鸣琴也都走上了这条悲惨的道路。房子内部被洗劫一空,失去了魅力,纺车、鸭绒靠垫、玻璃盒和嗅盐瓶都被拿去公开拍卖掉了,甚至窗户边上的长戟和玻璃珠穿成的门帘也未能幸免。如果说通风设备上的那个小装置原封未动,每当开门时仍然以悠扬动听的声音奏着《酒·女人·歌曲》,那只是因为它没有引起合法拥有者的注意而已。
不过,开始时,还不能说我的可怜的父亲看上去已经垮掉了。他对自己这些他无法收拾的事务还控制在善良人手中,甚至表现出了某种满意的情绪。购买我家财产的那个银行发了善心,允许我们在光秃秃的别墅里暂且栖身,这样,我们的头顶上总算还有一片瓦可以遮风蔽雨。由于我的父亲生性随和、乐观善良,所以他无论如何不相信周围的朋友会残忍地将他拒之门外。他如此天真,甚至去当地一家公司毛遂自荐当经理。他的建议遭到了粗鲁地拒绝,他又尝试了几次,希望能够重新站稳脚跟——如果他成功了,无疑他会再次大摆宴席,重放烟花。但是,当一切都失败后,最后,他终于认清了现实。可能他认为自己挡住了其他人的路,没有他也许我们会有更好的前程,于是,他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
自宣布破产以来,时间已经过去了五个月,秋天到了。自复活节以来,我就没有返回学校,享受着暂时的自由和没有希望的生活。我的母亲、姐姐奥林匹娅和我都聚集在那间空荡荡的餐厅里,等待一家之主出现,吃清汤寡水的午餐。可是,当我们喝完了汤,他仍然没有出现,我们让父亲最疼爱的奥林匹娅去叫他来吃饭。她走了大约三分钟,我们听到她不停地连声喊叫着,跑着喊着到了楼下,然后又跑上楼来。我出了一身冷汗,做了最坏的思想准备,走进父亲的房间。他躺在地板上,衣服敞开着,一只手放在圆圆的肚皮上,身边有一个锃亮的危险家伙,他就是用它击中了自己的心脏。女用人吉诺维瓦同我一起把他抬到沙发上,然后她跑去找医生;我的姐姐奥林匹娅仍在屋子里穿梭着,喊叫着;我母亲极其恐惧,不敢从餐室里出来;我站在自己的生身父亲的正在变冷的尸体旁,捂着双眼,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