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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迹》
第一章 航一的红色,龙之介的章鱼小丸子
鹿儿岛——
呲呲呲——咚——
轰鸣似的声音,响彻航一的脑海。红色——航一用画笔蘸满红色的颜料,把画纸涂得满满的。纸上画着的,是正在喷发的樱岛。
这颜色像是代表了自己内心错综复杂的感情,仿佛是不满、愤怒、不安、焦虑、伤感,又或者,是将这些东西一扫而空的大爆发。
航一着了魔似的将红色涂了一层又一层,真正的樱岛就耸立在阳台的正对面,他却连看也不看一眼。
咚隆隆隆隆——轰隆——
今年升入小学六年级的航一,在春假的第二天从大阪被带到了鹿儿岛。这是母亲出生并长大的地方,对航一来说,是正月和暑假里玩耍的地方,但是这一次,却和以往不太一样。
嗒嗒嗒嗒——咚——
头脑中回响着轰鸣,航一专心致志地挥动画笔。那仿佛从内心深处渗出的红色,填满了白色画纸的每一个缝隙。
咚隆隆隆隆——轰隆——
开始画画只是一时心血来潮。来到这里已经三天,航一无所事事,只能从二楼儿童睡房的窗户,无聊地注视着樱岛。
湛蓝的天空如同背景,火山则稳稳地放在上边。在梯形山脉的右上方,轻盈地笼罩着仿佛小小云朵般的烟雾。虽然听说是活火山,却和小时候想象的样子完全不同。活火山的话,应该更加猛烈地喷发才对。
不如来写生吧,航一突然来了兴致。
如果是和往常一样的假期,航一可顾不上这种事情,光是跟弟弟和朋友们玩闹,什么也不用想,一天就过完了。可是现在这个地方,既没有弟弟,也没有朋友。
航一在黄色的小塑料桶里装上水,在调色板上挤好颜料,拿起画笔,不打草稿“唰”地就画下了樱岛山脊的轮廓,然后在那轮廓之上挥动画笔,描绘着重叠的线条。
航一一边画着,一边回忆起从前的事。那是去年,又好像是前年,总之是暑假快结束时的事情。航一和弟弟龙之介为了完成暑假的写生作业,被妈妈领着来到了太阳之塔前。
——这里可以吧。
面前就是太阳之塔,航一和龙之介在草地上坐下,摘下脖子上挂着的画板,开始写生。
“过一会儿再来接你们。”
妈妈站在兄弟俩身旁看了一阵,留下这句话就走开了。
手握铅笔的两个人,虽然一开始干劲十足地画着,却在涂色之前就感觉不耐烦了。
“哥哥,我们休息一会儿吧。”
“好呀,去那边看看吧!”
两人把画板和颜料放在原地,向太阳之塔走去,随后就在公园里玩耍起来,他们咯咯地笑着,一边“咻咻——”地发出怪声,时而猛跑,时而突然停下。“搞什么呀?”他们大声喊着,又咯咯地笑了。
“妈妈回来了吗?”
两人玩得正起劲,但想到妈妈可能会回来,便朝之前的位置眺望。可是妈妈还没来。
“哥哥,我们去那边看看吧!”
“好,走!”
航一和龙之介向反方向跑去,一边还尖声嬉笑着追逐,遭到了路过的陌生大人呵斥。
不久,两个人又朝原来的地方观望。虽然妈妈还是不在,爸爸却坐在了那里。
“妈妈去哪儿了?”
航一问道。
“说是有点工作上的事情,结束以后‘直归’了。”
“哦。‘直归’是什么意思?”
“就是从工作的地方直接回家了。”
“哦。”
现在回想起来,或许从那时起,父亲和母亲就分头行动了。
“倒是你们两个,什么时候画完啊?”
“马上!一会儿就好!”
龙之介在父亲的前方坐下,开始在纸上涂色。航一也坐在父亲身旁,把画板的带子挂在脖子上,调好颜色画了起来。
夕阳西下,太阳之塔的颜色比刚才黯淡了一点。
“我说啊,”父亲站在坐着的两人之间说着,“所谓的写生,就是截取世界的片段进行临摹,也是在‘表明’自己是如何看待这个世界的。”
航一和龙之介沉默地挥动着画笔。
“所谓的表明,就是指,把自己的观点清晰地大声说出来,”父亲自言自语地补充道,“表明自己是怎样看待这个世界的。所以呢,虽然画的是眼前所看到的,可实际就跟描绘自己的内心是一样的呢。”
父亲的这番话,航一当时并没听懂,就算到了现在也还是不太明白。父亲一边做着搬运工,一边坚持搞着不卖座的摇滚乐队。
虽然画的是眼前所见,可实际就跟描绘自己的内心一样呢。
航一瞄了两眼樱岛,又将视线转回画纸。画得相当不错。山的部分基本完成了,之后再把背景的天空和火山口的烟雾画好,就算是画完了。
把笔放进小水桶后,航一向樱岛的顶端眺望了一会儿。虽说是活火山,也只是在山顶附近朦胧地笼罩着些烟雾而已。那烟雾就像是灰色的云,随着时间流逝,模糊地变幻着形状。
那座火山——航一不禁开始想象,如果“咚”地一下喷出火来,会是什么景象呢。
航一突然拿出红色的颜料挤起来,再挤上大量朱红色,并混进少许黑色。他激动地注视着调色板上仿佛熔岩般的颜色。
咚隆隆隆隆——轰隆——
他用笔蘸取调色板上的岩浆,在纸上涂了一点,又蘸了一些,涂了一点。最初还有些战战兢兢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航一变得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地涂起了颜色。
航一已经不再抬头去看真实的樱岛了。画纸上,那小小的樱岛正在猛烈地喷发着。
——孩子们往后正是越来越要花钱的时候呢!
大约从两年前起,父母开始激烈地争吵。
也可能是在更早之前,在航一和龙之介看不到的地方,也可能是远比这更激烈的争吵。去年年底,母亲不得不辞去工作,而父亲的我行我素,成了对两人关系的致命一击。
父母没有跟航一和龙之介商量就决定离婚了。面对航一激烈的反对,母亲哭了,却什么也不说。
那之后的事情转瞬之间就统统做好了决定——母亲和航一去鹿儿岛,父亲和龙之介则回到父亲的老家福冈。
“不就是吵了几架?99lib.嘛!”航一说。
“就是。”龙之介点头同意。
“就算分开生活,我们也还是兄弟!”
“那还用说嘛!”
“我们不加油可不行啊。”
“加油?”
“我和小龙一起加油努力,让他们和好的话,四个人就又能一起生活了。”
“可是,加油……具体要怎么做呢?”
“这……有很多可以做的啦!”
航一和龙之介约定,暂时先留意大人的生活情况,每周必须电话联络一次。
“如果想回到四个人的生活,我们俩不加油可不行啊!”
“嗯!”
“就这么约定了!”
——嗯,就这么约定了!
回过神来时,大爆发的樱岛已经画完。手上、衣服上、脸上四散着颜料,连地板也搞脏了,可是,完成了夺目的画作,航一的心里十分满足。他盯着画看了一会儿,把它贴在了书桌前的墙上。
外婆秀子比航一先吃完早饭,她正扭动着手腕,比画着各种动作。
“这代表月亮,这代表风——”
外婆喜欢草裙舞,正比画着舞蹈里的动作。
“猜猜,这是什么意思?”
外婆又比画了一个动作。
“这是……蛇?”
航一的妈妈希美答道。
“蛇?怎么可能是蛇!你这个人啊……小航,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吗?”
“幽灵?”
“才不是呢!”
草裙舞当中的手部动作,好像有着各种各样的含义,可是说实话,航一没什么兴趣。
“波浪,是波浪的意思。幽灵应该是这样子才对。”
外婆摆出模仿幽灵的样子。
房间里的摆设和挂历都是夏威夷,桌布和窗帘也是夏威夷,外婆的衣着也差不多全都是夏威夷服饰(今天穿的是白底红花的夏威夷长衫)。拜热爱夏威夷的外婆所赐,这个陈旧的酱油色的家里处处充满着夏威夷风情。
“再猜猜,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
外婆又扭起了手腕。对面的电视里正在播放天气预报。
今天天气晴朗,午后山区一带会有阵雨。鹿儿岛、枕崎、指宿、鹿屋、志布志等地将迎来高温酷暑。
“我吃完啦。”
航一“啪”地合掌说道。在天气预报播放时出发,到学校正好是上课时间。
下面预报樱岛上空的风向。凌晨3点吹西南风,速度3米每秒,白天将持续南风;今天晚上将有东南风,向鹿儿岛市北部吉野方面进发。昭和火口昨天有三次喷烟,今年的喷烟总数已经超过八百次。虽然才刚刚进入9月,但今年的喷烟次数已经达到了1955年以来的最高纪录。从明治以后的数据来看——
航一将火山灰预报抛在身后,冲上楼梯,打开自己房门的瞬间,他却停下了脚步。糟糕,他想,又忘了……
窗外,樱岛耸立如常,顶上立着巨大的火山灰云。
唉,航一无奈地叹着气,走上阳台。
他取下挂着的抹布,在阳台的铁栅栏上拍打着灰尘。刚搬来的时候总是要去一楼的厨房取抹布,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阳台上也常常挂着抹布了。
“烦死人了。”
航一不耐烦地嘀咕着,用抹布擦着书包和游泳包,再将书桌和地板也简单地擦了擦。房间里薄薄地落着一层火山灰。
昨晚因为太热而开着窗户睡觉,樱岛早上喷出的火山灰,就这样入侵了航一的房间。
航一擦了擦灰,再把抹布重新挂在阳台上,急忙赶着出门。临走前,他瞥了一眼书桌上的相框,里边放着的是跟弟弟一起拍的合影。两人穿着相同的黄色T恤,冲着镜头在笑。
航一一边盯着照片一边背上书包,拿起游泳包冲下台阶时,他大声喊着。
“妈!10月份的学费!”
“哎呀,我都忘了!”
妈妈站起来,从抽屉里拿出装着游泳学校学费的信封,打开来确认里边的内容。
“记住要等头发干了再回家。”
“你不懂,头发湿湿的才舒服呢。”
航一接过装了钱的信封。
“你才不懂,夏天都过了,感冒了可怎么办!”
“现在还算是夏天呀。”
航一把信封装进游泳包,向玄关走去。
“那,猜猜这个动作是什么呀,这个,这个。”
外婆还在继续着刚才的话题。像是要盖过她的声音似的,航一大声地说:“我走啦!”
“路上小心!”背后传来两个人整齐划一的回答。航一走出那个曾经是和果子店的家,向小学跑去。
电车发出“咣啷咣啷”的响声,从眼前开过。
电车开走后,航一看到了道口对面的小真和小佐。小佐正坐在一旁的台阶上,小真摆弄着橡胶制成的棒球。两人是航一转学之初交下的朋友。
升降杆打开,航一跑了过去。
“对不起!对不起!”
“小航好慢啊!”
小佐一边用不满的语气说着,一边慢慢站了起来。
“抱歉,出门之前打扫了房间。”
“打扫房间?”
“嗯,打扫火山灰。”
“哦。”
小佐兴趣缺缺的样子。他从东京转学来鹿儿岛,跟航一一样也是转校生,两人很快成了好朋友。
“你不讨厌火山灰吗?”
“已经习惯了啦。”
小佐漫不经心地回答道。三个人背朝9月的晨光缓缓走着。
“甲子园的土里边也用了樱岛的火山灰噢。”
喜欢棒球的小真说道。说不清楚跟小真是怎么成为朋友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变得亲近了。
“真的假的?”
“当然真的。”
“哇……好厉害!”
小佐的语气说不清到底是不是惊讶。
“可是我还是觉得好烦。”
“为什么?”
踏上每天都要经过的桥,航一习惯性地向右看去。樱岛耸立在远处,顶上模糊地笼罩着火山灰云。
“明明总是在喷灰,为什么大家都无所谓呢?”
航一问道。小佐和小真对视了一眼——这样的对话已经重复好多次了。
“小航要是当初跟弟弟一起去福冈就好了。”
小佐走到航一的前边说道。
“我不是指这个啦。”
航一嘟囔。
“小佐不想回东京吗?”
“我无所谓……在东京的时候也没觉得多开心。而且这已经是第三次搬家了,早习惯了。”
三个人的面前,长长的坡道像往常一样延伸着。坂元台小学就在坡道的顶端。
“唉——”
航一重重地叹了口气。这简直是故意给人找麻烦。
“为什么要把学校盖在这么高的坡上边呢。”
只要摆出不耐烦的表情,好像心里的感觉就会变得稍微好一些。
身为小学生,只能被动地接受大人们决定好的一切。可是航一自己却不愿这样,于是,至少在面对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会表现出不耐烦的神情。
“真烦啊。”
话虽如此,坡道可真是太长了。穿过校门时,三个人都已经精疲力尽,尤其是从家里一路跑到道口的航一,早就耗尽体力。他胳膊无力地垂在身体的两侧,模仿着僵尸的样子蹒跚着走路。
“早上好!”
背后传来清脆的声音。
三个人齐刷刷地回头,看见图书室的小幸老师推着自行车走过来。
“说得没错,为什么要把学校盖在这么高的坡上呢。”
即便推着车,小幸老师仍然脚步轻快地超过了三个人。擦身而过时,那美丽的笑容深深烙印在了三个人的眼底。
老师走过的时候,像是伴随着一阵轻风。
“如果小幸老师是班主任该多好啊!”
小佐凝视着老师的背影说道。每次去图书室借书时被小幸老师凝视着,都会让人从心底感到放松。
“同意。”
航一和小真也点了点头。
航一的班主任坂上满脸胡子,与小幸老师完全不同,是个很有男子气概的威严的男老师。他每每站在讲台上用锐利的眼神巡视一番,都能让底下的学生们心惊胆战。
这就是所谓的“九州男儿”吧,航一想。坂上身材高大,胸肌强健,看上去力大无穷。他长相精明强壮又英俊,最讨厌拐弯抹角和撒谎,一副意志力强大的样子。他肯定不会像航一这样一脸厌烦地唉声叹气。
鹿儿岛强烈的日光照进教室。第二节课是综合课,黑板上有粉笔写下的硕大的“职业”二字。
“满丸!”
穿着衬衣的坂上喊着学生的名字。那洪亮的声音贯穿教室,别说是满丸,连航一都心里一震。
“是……”
“起立。”
满丸嘎啦嘎啦地撞着桌椅站起来,仰视着坂上。
“你写了什么?”
看着手里的作业,坂上问道。上星期,大家在课堂上写了“未来想从事的职业”,因为那是一节自习课,满丸可能随便应付着交了差。
“我再问一次,你,在‘将来想从事的职业’这一栏,写了什么?”
“……ILE。”
“嗯?什么?”
“……EXILE。”
满丸小声地回答。周围响起了窃笑声。
“啊?!EXILE也算是职业吗?我再问一次,EXILE是职业吗?不是吧?是个组合的名字吧?”
“是的。”
“你坐下吧。”
满丸“唰”的一声坐下了。
“老师问的是你们将来想要从事的职业。想要成为职业棒球选手的话,不会把职业写成是阪神老虎队吧!”
坂上走下讲台,一边说着一边在教室里走动。路过快要睡着的小佐身边时,他“砰”地敲了一下小佐的头,提高声音继续说道:
“下次上课前,大家好好问问自己的爸爸是做什么工作的。要交作业。明白了?”
“明白——”
全班都一脸厌烦地回答道。
“老师!”
筒井举手。
“怎么了?”
“没有爸爸的同学该怎么办啊?”
“什么?筒井不是有爸爸吗?”
“我是有,不过像是大迫同学……”
筒井这么一说,有几个人把脸转向了航一。
“是吗,大迫?你没有爸爸吗?”
“不是。”
航一摇头否认。
“有倒是有,可是现在……暂时住在别的地方。”
“还有其他没有爸爸的人吗?举手。”
刚才明明都说是有了,航一心里想,却没说出来。教室里没有一个人举手。
“没有爸爸的人,就改成妈妈吧。”
坂上正说着,下课铃响了。
终于到了课间休息,小佐刚想离开教室,却被坂上叫住。大概是在作业里写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先走出教室的航一和小真靠在走廊的墙上等小佐,同学们从他们面前一一经过。
“我回家要告诉妈妈,让坂上被投诉、被开除!”
教室里,平时坐在航一斜前方的女生说道。
“那就拜托你喽。”
航一说。
“打起精神来!”
一直坐在航一斜后方的女生也说道。
“这算是侵犯个人隐私吧。”
“现在都不能随便问这些问题的,是吧。”
二人一边低声议论,一边走远了。
航一靠在墙上,一边暗暗将力气集中到腹部,一边下了决心。今天作业不写母亲的职业,一定要写父亲的职业,因为,我是有爸爸的嘛。要堂堂正正,理所当然地写上:我爸爸的职业,是不卖座的摇滚乐队。
“所、以、说!现在让你写的是职业,昆虫算职业吗?”
教室里传来的声音引得航一抬起了头。不会吧,小佐这家伙,把未来的职业写成了昆虫吗?
“我再问一次,昆虫是职业吗?”
“……不是。”
一个小小的声音回答道。
——不卖座的摇滚乐队算职业吗?
如果自己写上父亲的职业,也会面临这样的质问吗?航一泄了气。比起昆虫,不卖座的摇滚乐队确实更像“职业”,可是因为不卖座,大概连EXILE都比不上。
小真在唉声叹气的航一身边,一边念着“达比修——”,一边模仿着投球的动作。同学们三三两两地从眼前跑过,远处有人大喊着“妖怪——”
又过了一会儿,小佐终于被放出来了。航一和小真陪在垂头丧气的小佐身边,三个人慢吞吞地走着。
“小佐,你到底写了什么职业?”
“巨犀金龟甲虫。”
小佐有气无力地回答道。巨犀金龟甲虫……
“难怪被骂。”
三个人走向洗手间时,筒井一边用手帕擦着手,一边走了过来。
“小佐,别放在心上!”
筒井用轻快声音说着,与他们擦肩而过。三个人回头看着他的背影。
“筒井这家伙,真是让人火大啊。”
小佐不高兴地说道。刚99lib?才在课堂上被揭露了家事的航一,也怀着同样的心情。
“大迫!”
突然,坂上从教室里走了出来。
航一听到有人叫他,停住了脚步,坂上迎着他大步走来。
“航一是因为家里有了变故,才跟妈妈回老家来的吧。”
明明是不愿被人大声提起的事,坂上偏偏特意大声说着。
“其实,老师也没有爸爸。打起精神来,随时都可以来找我谈话,我一定会帮你的。”
坂上用力握住航一的双肩,脸上的表情既难过又带着几分感同身受。
“好……”
听到航一的回答,坂上又摇了摇他的肩膀,“砰”地用力拍了一下,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航一看着那背影。
难不成——航一想——去找坂上谈话,就能改变什么吗?去找坂上谈话,就能再次回到和父母还有龙之介一起四个人生活的日子了吗……
“喂,走啦。”
小佐在身后喊道。
“达比修——”
小真一边说着,一边做出投球的动作。
福冈——
不管大阪还是福冈,感觉都差不多。龙之介想。
有房子、学校、马路、人,人们喜欢开心的事情,还喜欢唱歌,天气热的时候,就觉得真的很热。
不过,游泳学校浴室里的水龙头,大阪的和福冈的就不一样。还有浮板的颜色,置物柜的钥匙,用来给泳衣脱水的小小干燥机的功率,休息室的装修之类……还有很多其他小小的不同。最初还一个一个感觉很新鲜,但是很快也就习惯了。
龙之介吃着“喀哩喀哩君”棒冰,向接待处旁边的公用电话走了过去。
“小龙,要好好把头发擦干噢。”
游泳学校接待处的大姐姐说道。
“你不懂啦,这样才舒服。”
龙之介的脖子上挂着运动毛巾,他顶着半干的头发,从半信半疑的接待处大姐姐面前走过,来到了公用电话前。
龙之介把棒冰咬在嘴里,掏出一百元的硬币,投进了公用电话。他快速按下哥哥的手机号码,再用右手拿住了棒冰。
“你好。”
很快,哥哥略微低沉的声音响起。
“哥哥,是我!”
“哦哦,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
龙之介咯吱咯吱地咬着棒冰答道。
“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嗯……没什么特别的。”
每周一次电话,互相报告父母的情况,这是两个人的约定。为了不忘记,每次都在游泳学校结束后打电话成为了两个人的惯例,他们至今都在好好地执行。
分开后已经过了半年,虽说是报告父母的情况,却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可说。
“龙之介,你知道太阳之塔的事情吗?”
“怎么了?”
“说是要‘事业审计’了,今天早上的新闻里说的。”
“那就是说要倒闭了吗?”
“嗯,说不定就这么消失了。”
“嗯……”
“四个人一起去过呢。那时候真开心啊。”
龙之介看了看棒冰露出来的木棒,上面没有“中奖啦”的字眼。
“但是,爸爸妈妈一直在吵架。”
龙之介一边吃着剩下的棒冰,一边用开朗的声音说道。
“可是,大阪还是比这里强多了!”
航一的叹气声传了过来。
“火山灰还落吗?”
“嗯,而且声音超大的。真烦。”
“那可真是挺烦的啊。”
火山灰落下的光景,龙之介完全无法想象。从哥哥的描述来说,就是灰从空中飘然降落,再堆积在一起。
那可真是糟糕啊。龙之介嘴上附和着哥哥的话,心里却对此很感兴趣,甚至有点兴奋。
想想看,灰像雪一样堆积起来,如果在灰面上奔跑的话,大概像是在云上奔跑吧;如果像堆雪人一样堆起来的话,也能堆成灰人吧……
“嘟——”的一声响起,兄弟二人的通话时间即将结束。
“啊,响了!”
“是吗?”
哥哥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落寞。
“哥哥,下次再说!”
“嗯,下次再说。”
龙之介把听筒放回原位。
同班的廉斗正好从储物室走了出来。他跟龙之介一样,也顶着湿湿的头发。
“啊,鞋子掉了。”
廉斗小声嘟囔,退后半步穿好鞋,顿了顿脚尖。
“走吧?”
“好!”
两个人结伴向外走去。
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两人拎着游泳包,把浴巾当斗篷系在脖子上,跑过商店街。廉斗有一点胖,跑不快,龙之介中途停下来原地踏步地等着他。
两人在转角处的章鱼小丸子店铺前停下了脚步。
“欢迎光临!”
柜台对于小孩子来说有点高,龙之介和廉斗踮起脚尖,把胳膊搭在上边。
“我要青葱醋味的、鲣鱼花青海苔酱汁味的!”
龙之介满面笑容地说。
“好嘞,几个?”
“各十个!”
“OK!”
店员用细细的小锥子戳起章鱼小丸子,装进外 5e26." >带的白色容器里。
“怎么样,比大阪的章鱼小丸子要好吃吧?”
店员知道龙之介是从章鱼小丸子的发源地大阪搬过来的,故意这么问。
“才没有呢。”
龙之介露出天真的笑脸否认道。店员哈哈大笑,一边双手递上包好的章鱼小丸子。
“七百日元。”
“多加几个嘛,不然你们店要被‘事业审计’哦。”
“哎呀,那可真是麻烦大了。”
苦笑着的店员,多放了几个小丸子进去。
“谢谢惠顾!”
龙之介接过章鱼小丸子,又撒腿跑了起来。
或许是受到喜爱夏威夷的外婆的遗传,龙之介的性格有点天真烂漫,并且像父亲一样很受异性欢迎,这一点和航一不同。与生俱来的亲近感和包含在开朗性格里的坚韧,让龙之介来到新的环境之后,很快就适应了。
“拜拜!”
“再见!”
两人在商店街上挥手道别。龙之介继续跑了起来。
回到漆黑的平房后,龙之介在玄关旁的牛奶箱里摸索一番,拿到了钥匙。
“我回来啦。”
龙之介一边开朗地说道,一边踏上玄关。他打开各处的电灯,把章鱼小丸子放在茶几上,又打开电视,两次、三次、四次、五次地换着频道。
自从开始做电工后,父亲总是很晚才回来。一个人在家吃晚饭的龙之介盛好白饭,迫不及待地夹起了章鱼小丸子。
鹿儿岛——
此时,航一的外公周吉正一个人喝着啤酒看着新闻。曾经是点心店的房间里现在摆放着桌椅,用来放置和果子的货架已经全部撤掉,屋子里显得十分宽敞。
与曾经的店面相比,客厅要稍微高出地面一点。航一、秀子和希美正在那里吃着晚饭。里外两个房间之间原本有一道门,如今也拆掉了。
直到几年前,周吉还在这里做着轻羹的生意。秀子在店里招呼客人,他在后边制作点心。
单从体力上来讲,继续做下去也未尝不可,但是恰好到了能拿养老金的年纪,周吉就以此为契机选择了退休。而且,曾经一度十分热闹的点心店,还有这条商店街,那时也已经变得冷冷清清了。
两个月后,伴随着新八代站到博多站之间线路的开通,新干线将迎来全线贯通。而九州新干线全线开通之后,鹿儿岛中央和博多之间将实现最高时速260公里的直线通行。对此,各地都满怀期待。
周吉一手端着啤酒,默默地看着电视。
他将手伸向烟盒,想了想又收了回来。(虽说已经到了这个岁数,还是在以每天数支的速度减少着烟量)。视线的前方,电视里正播放着新干线的画面。
在经济高度成长期的中期,随着东京奥运会的开幕,昭和三十九年十月一日(1964年),连接东京和大阪的东海道新干线作为日本最早的新干线开始运营。
新干线啊,周吉心想。一想到新干线的事情,他内心深处不禁百感交集。曾经被称为“梦之超特急”的新干线,终于来到这个地方了。
女儿回了娘家,外孙也回来了。等到新干线全线开通,久违的活力也会回到这条街吧,换句话说,总算也能看到些希望了。
新干线“瑞穂号”列车将连接新大阪站和鹿儿岛中央站,行驶时间三小时四十七分。
周吉起身去客厅倒茶。
“这里,这里怎么样?时薪750日元以上。”
“只是临时工嘛。”
秀子和希美正在客厅里翻看招聘杂志。女儿希美半年前回到这里,最近开始找工作了。
“这里写着‘可升职,依具体能力可作为正式员工聘用’。”
“哪里哪里?”
希美对秀子念出来的内容产生了兴趣,她身体前倾,凑近杂志仔细看着。
“说是‘以二十多岁的职员为中心,职场气氛活跃’。”
听到秀子后来念的话,希美失望地叹着气,“唉”的一声瘫倒在了椅子上。
“什么意思嘛,真讨厌。”
希美愤愤不平地说道。
“为什么不直接写上拒绝三十岁以上的99lib?人应聘。”
希美把茶杯端到嘴边。
“如果去超市收银的话,万一遇到老同学来买东西多不好意思啊。”
“如果你爸还能多挣些钱的话,多你们两个人也不算什么,可是你爸已经是个老头子了。”
秀子瞥了一眼周吉,因为找不到倒茶的时机,他一直呆呆地站在那里。
“倒茶……”
周吉说道。秀子叹了口气,开始泡茶。
被称为老头子的周吉,今年七十岁,已经不再是挣钱养女儿和外孙的年纪了。
“我吃饱啦。”
航一默默吃完有点晚的晚饭,双手合十说道。随后他从桌前站起来,走向电视。
“哎呀,又把卷心菜剩下了。”
“明明很好吃呀。是不喜欢嚼起来脆脆的感觉吧。”
“嗯。小龙也不爱吃卷心菜。”
提起另一个孩子的名字,希美不禁叹了口气。周吉的茶还没泡好。
“那孩子,不知道有没有好好吃饭呢。”
“所以当初我不是说了嘛,孩子是带一个还是带两个回来,我们都不介意。”
顾及到航一,秀子压低了声音。秀子曾让希美把两个孩子都带回来。
“可是,是那孩子自己说要去那边的。”
电视里不时传来综艺节目的阵阵笑声。希美凝视着手边的茶杯,露出难过的表情。她在深夜里哭泣的样子,周吉见过好几回。
“差不多有半年没见了吧。”
秀子一边说着,一边终于给周吉倒上了茶。周吉接过茶,向原来是点心店店铺的外间走去。
“那孩子,现在该开始想妈妈了吧。”
“嗯……这还用说。”
“不用说,不用说。”
背后传来母女两人小声说话的声音。
航一盯着电视。
是在意航一的关系吧,妈妈和外婆的声音逐渐低下去,可还是清晰地传了过来。
一家四口重新生活在一起的那一天会再回来的,航一期待着,也相信着。电话里虽然什么也没说,龙之介大概也是想和妈妈生活在一起的。
航一装出看电视的样子,陷入了回忆。
你们会跟我一起去鹿儿岛吧?妈妈这么问。龙之介却毫不犹豫地回答要和爸爸在一起。
爸爸一定也和他们一样又难过又寂寞吧,龙之介仿佛出于本能般想要在两人之间制造某种平衡。龙之介就是这样的人。
电视里又传来笑声。综艺节目结束之后,航一站了起来,向二楼自己的房间走去。
“记得把泳衣晾干。”
身后传来叮嘱。
上了二楼,航一把泳衣和浴巾挂在了晾衣杆上后,坐到书桌前,打开了今天的作业。看着“父亲的职业”那一栏,航一想,干脆写EXILE上去好了!我爸爸是EXILE的KENJI!
结果,他既没有写EXILE,也没有写“不卖座的摇滚乐队”,而是写上了“公司职员”。航一又想叹气了。妈妈虽然很想念龙之介,却仿佛没有要跟爸爸和好的意思。到底怎样才能回到四个人的生活呢,航一毫无头绪。
他一口气喝掉从一楼拿上来的养乐多,凝视着桌前贴着的画。画中的樱岛正在猛烈地喷发着。
这幅画,表明了自己的什么想法呢,航一思考着。自己是怎样看待这个世界的呢?炸裂般的红色,是想要描述自己内心的什么呢……
躺到床上闭上眼睛,航一凝视着眼睑内侧的黑暗,想象着樱岛的红色。但此时浮现在他脑海里的红,仍旧是画中的红。
那红色,现在就贴在书桌前。闭上眼睛时,感觉那幅画像是在凝视自己。这样的想象,令航一的呼吸变得有些凌乱。
但是,因为游泳而疲劳的身体,很快就被睡意包围。渐渐沉入睡眠的航一,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一家四口在公园广场上铺好蓝色的塑料布,在春天灿烂的阳光下吃着饭。
妈妈擦掉野餐篮子上厚厚的灰,取出了一大堆章鱼小丸子。眼前一亮的航一和龙之介,用写着“中奖啦”的“喀哩喀哩君”木棒叉起章鱼小丸子,迫不及待地往嘴里送。
父亲眺望着天空,弹着吉他。
“在车里啊,到了巴士里边,哥哥把头盔摘掉,轰隆一下子,蒸汽都从头盔里冒出来啦!”
龙之介腮帮鼓鼓的,嘴里都是章鱼小丸子,好像含着满嘴葵花子的仓鼠一样。
“居然!真的冒出来了哦。我吓了一跳!”
龙之介一边和嘴里的章鱼小丸子咕叽咕叽地搏斗,一边说道。
“那可真是不得了。”
“简直跟漫画一样啊。”
父亲、母亲和龙之介开心地交谈着,航一在他们身边,正拭去章鱼小丸子表面的灰。从篮子里取出章鱼小丸子正要送往嘴边,这短短的距离内,上面就已经沾到灰尘,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到底怎么回事!心头火起的航一站起来开始寻找灰的来源。公园的中央有个跟父亲差不多高的太阳之塔,火山灰正从那顶上喷出来。
这可真是没办法了。航一放弃了似的,开始吃剩下的章鱼小丸子。太阳之塔的话,喷灰也是理所当然。灰不停落下,沾了灰的章鱼小丸子好像加了佐料一样,说不定变得更好吃了。
这时,公园外边走来一群穿黑色西装的男人,开始拆除太阳之塔。
太阳之塔的羽翼被接连取了下来,航一默默地看着。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要拆掉太阳之塔……
不要啊!突然反应过来的航一,想要冲过去制止穿黑衣的男人们。太阳之塔是很重要的东西!
这是已经决定好的事情!男人们冷漠地答道。
等一下,等一下啊。航一哀求着想要制止,可男人们的胳膊却像电线杆一样沉重。航一回头想寻求家人的帮助,三个人却只是在开心地聊着天,丝毫没有动作。
太阳之塔不一会儿就被拆掉了,父亲背着吉他站了起来。
“这地方已经完蛋了!”
“是啊。”
之后,父亲牵起龙之介的手,不知走到哪儿去了。
第二章 各自的
福冈——
清晨,龙之介早早起床,咬着面包来到院子里。
他取过放在水管旁的喷水壶,开始给院子里的蔬菜浇水。水珠从绿叶上啪嗒啪嗒地弹落,一会儿就弄湿了地面。
从几天前就对小番茄的果实虎视眈眈的龙之介,忍不住摘下两个来尝尝。
味道不错,看来种得很成功。
如果每天的早餐都能像这样一边啃着吐司一边收获点什么的话,感觉还真是不错。龙之介“呼”地一下吹走番茄蒂,从走廊走回了房间。
他“嘿”地像跨栏似的跃过睡着的小史,从同样在睡觉的阿松旁边穿过。小史和阿松都是父亲的乐队成员,常常留宿在这里。
不一会儿,龙之介来到了父亲的床边。
“爸!该起床去打工了!”
他钻进棉被,在父亲的耳边大声嚷道。
“哦。”
父亲健次蠕动着答应了一声。
龙之介离开被窝,脱掉睡衣,换上短裤和短袖衬衣。他再次走向厨房,把冷藏后的瓶装水倒进喜欢的水壶里。
唰啦——
背后响起弹吉他的声音,龙之介回头,看见爸爸正坐在被窝里拨弄着吉他。大概是睡觉的时候想到了某段旋律,他正一边弹一边轻轻地哼唱。
龙之介合上水壶盖子,拎着装有厨余垃圾的袋子走向玄关。
“老爸,想到什么新曲子了?”
“嗯?嗯……究竟是怎么弹的来着……”
健次一边嘀咕,一边歪着脑袋思考。龙之介背着书包坐在玄关,把水壶斜背在身上,穿好鞋子,拿起了垃圾袋。
“要不,再睡一觉试试?”
“有道理。”
父亲抱着吉他,又倒向了被窝。
“我走啦!”
龙之介大声说着,走出了用胶带修补过的破旧玄关。
“好的。”
横躺在棉被上的父亲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
“早上好!”
“早上好!”
龙之介向着学校一路小跑,一边和路上遇到的大人们打招呼。他在中途追上廉斗,到了百道滨小学的门口,又遇到了惠美和环奈。
“早上好!”
听到龙之介的声音,个子高高的惠美举起长长的手臂挥舞着,一边道早安,一边露出令人充满好感的微笑。环奈拿龙之介没办法,只好挥手回应。
“早上好。”
啪,啪,啪,啪。
四个人和站在校门口道早安的老师们一一击掌后,穿过校门。操场上的草皮反射着强烈的日 5149." >光,他们朝着教学楼入口的方向并排走着。
“唉,书包好重啊。”
环奈说道。笑容浮上了龙之介的脸庞,他走到环奈身后托起书包。
“啊,好轻!”
环奈挥动着双手,脚步一下子变轻快了;廉斗在一旁呵呵笑着,一只蜻蜓从他身边飞了过去。
“这个借我一下!”
龙之介夺过环奈头上的帽子,一边说着“帮我拿一下”,一边把自己的书包扔给了环奈。
“喂!”
环奈扬声抗议,龙之介却头也不回。
“蜻蜓!蜻蜓!”
他挥舞着环奈的帽子,想要捕捉那忽高忽低飞舞着的蜻蜓。
“真是笨蛋……”
环奈抱着书包小声说道。蜻蜓像是要逃离龙之介似的,往操场的方向飞去。
“讨厌,没捉到……啊!太可惜了!”
龙之介大声嚷嚷,引得在教学楼入口处的学生们纷纷侧目。
“本来都抓到了!结果翅膀一拍飞走了!竟然给它逃走了!”
龙之介追着蜻蜓,跑得离入口处越来越远。
“小龙!你的书包!”
环奈抱着书包喊道。
“啊,根本就没听见。”
“根本没有在听嘛。”
惠美站在环奈身旁说了相同的话。
环奈他们看着龙之介渐渐跑远的背影——这个半年前来到这里的转校生,仅仅花了半天时间,就顺利融入了集体。
环奈和惠美一人拎着龙之介书包的一侧,和廉斗一起走向教学楼的入口。
“呀,今天的午饭是炸面包!”
廉斗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
“唉,你喜欢啊?”
惠美一脸厌恶。
“真难吃。”
环奈说。
“超级难吃。”
惠美重复道。
“不难吃啊。”
大家听到声音回头一看,龙之介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在背后笑着说。
“早啊!大家早!”
龙之介一边向擦身而过的同学们点头道早安,一边走进了教室。廉斗、惠美和环奈跟在他身后。
座位很接近的四个人一起向教室后方走去。龙之介把书包安放在课桌旁后,和廉斗一起跑开了;惠美和环奈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把书包里的东西一件件放进课桌。
在教室里等着课外活动的同学们围成一个个小圈子,正聊得起劲。惠美和环奈的面前是祐奈她们几个人。祐奈在靠窗的位置上坐着,辫子分成三股,编得十分漂亮,正被边上一个女孩拿在手里拨弄着。
“我看了昨天的电视剧哦。”
“谢谢!”
祐奈答道,露出十分有教养的笑容。这种时候的祐奈的笑脸,怎么说呢,反正和普通的小学生不太一样。
“我说,Becky这个人怎么样呀?”
“嗯……真人很漂亮,很可爱。”
“哎,你见过岚的大野智吗?”
“没有哦。”
“那如果能见到的话,帮我要一个签名吧!”
“我想要相叶雅纪的!”
“好呀,如果我能见到他们的话。”
惠美和环奈远远看着祐奈呵呵笑着说话的样子。
“我也看了昨天的电视剧。祐奈只出现了一小会儿而已。”
环奈小声说道。
“我也看了。”
惠美也小声说。早晨的阳光柔和地洒在两人身上。
“惠美,你的运气不太好。”
“为什么?”
“因为,一个班里不可能出两个女演员嘛。”
“嗯……也许吧。”
惠美的表情里增添了一丝忧郁。
惠美虽然十分感性,却从不表现出来。她脸上那带着几分按捺不住的忧郁表情,也不像是普通小学生的表情。
惠美的志向是当个女演员,现在以儿童演员的身份签约了经纪公司,偶尔也会在电视画面的角落里露个脸,但还没能像祐奈那样出现在片尾的演员表里。
“话说回来……我并没有真的很想当明星啦。”
“明明就很想当嘛。”
面对这样的直言不讳,惠美无言以对。究竟自己是不是发自内心地想要成为女演员,连惠美自己也不知道。
“可是,一个班里到底能不能出两个女演员呢?”
环奈并不是在向谁提问,只是自言自语。她的话语轻飘飘地浮在早晨的光线里。
“我觉得可以。”
背后忽然传来声音,两人回头。
“Downtown的松本和滨就是小学时代的同班同学。”
龙之介带着一贯开朗的笑容说道。
“可那是搞笑艺人的组合啊。”
环奈在龙之介的肩膀上轻轻捶了一下。
“是啊。搞笑艺人的话,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惠美也一边说着一边敲打龙之介。
“是吗?那……也有兄弟两个人一起说相声的呀。”
“兄弟又不是同班同学!”
“搞笑艺人又不是女演员!”
惠美和环奈连声说着不一样、不一样。是这样吗?龙之介把脑袋歪到了一边。
鹿儿岛——
“想要制作出能吹泡泡的液体,需要三件东西。”
在坂元台小学的理科教室里,一组小学生正做着演讲。
黑板前边站着的四个人,分别负责讲话、拿道具、翻页和指示内容,分工合作地履行着各自的职责。演讲的主题是“肥皂泡的制作”。
“肥皂泡的液体是用洗洁精、粉状和液体状的洗衣剂,还有肥皂这四件东西制成的。”
“喂喂,加上洗发水试试看嘛。”
一旁听着的班主任坂上打断了他们。
“肥皂泡里怎么能不放洗发水呢?老师过去也常做。就是……那种……放那种透明的洗发水。”
坂上所说的要加透明洗发水这一点,正在做演讲的孩子们全都没听说过。
“还要加点砂糖,听好了,砂糖。这你们总该知道吧?”
“……”
“唉,算了算了,继续说吧。”
小学生们继续演讲。按照事先准备好的资料所进行的演讲,中途又被坂上打断了好几次。
台上的演讲断断续续,航一、小佐和小真则在理科教室的最后排小声交谈。薄暮笼罩的理科教室里,三个人的声音也像是被暮色掩护着一样。
“新干线要是开通了,可就有得赚了。”
“什么意思?”
“沿线的各种商店啊,工厂什么的。”
“哦。”
“还有哦,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小佐把声音压得更低了。
“什么?”
“开通那天,鹿儿岛开出的第一班车会是‘樱’号列车,博多开出的第一班车会是‘燕’号列车对吧?”
小佐右手拿着尺子,左手拿着橡皮,把身子靠了过来。
“当这两列车以时速260公里的速度交错而过的时候,就会发生哦。”
小佐装模作样地渲染着气氛。
“发生什么啊?”
小真问道。航一也聚精会神。
“奇迹!”
“奇迹?”
“嗯,嗯。那个时候会产生巨大的能量,能亲眼看到的人,就跟看到流星是一个道理,据说能实现愿望!”
小真闷哼了一声。航一盯着小佐的脸看。
樱号和燕号首发列车交错时,会发生奇迹!
“喂,你说的是真的吗?”
“嗯,据说是。不过好像是秘密。”
“听谁说的?”
“化学课上的朋友啦。从两年前就在传了。”
小佐像是要强调一下,将尺子和橡皮交叉在一起。
下课后,航一他们三人来到图书室。
他们在书桌上展开九州全境的大地图,用手描画着。
“出水……水俣……八代……”
“岛栖……久留米……”
航一从南向北,小真从北向南,两个人按照顺序读地名,手指在地图上越挨越近,小佐在一旁看着。
不一会儿,从鹿儿岛出发的航一的手指,和从博多出发的小真的手指,静静地会合了。
“就是这一带吧,列车交错的地方。”
“熊本……吗?”
奇迹将在这里发生。三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带着半信半疑的心情,却又有点跃跃欲试。
“干什么呢?在做旅行计划吗?”
头顶上响起了小幸老师的声音。
“啊!”
“没有!”
“是呀!”
在三个人不一致的回答声中,老师看了看地图。
“熊本啊……马肉刺身很好吃哦。”
小幸老师微笑地看着他们,那笑容太可爱了,乒!乓!怦!三个人的胸口热了起来。
三个人的目光贪婪地追随着老师远去的背影。老师手里抱着几本书,今天赤脚穿着凉鞋。
“光着脚丫呢。”
“嗯。”
“何止脚丫,还光着腿呢。”
“还光着腿呐。”
伴随着咔嗒咔嗒的脚步声,老师没穿袜子的双腿消失在图书室的柜台后边。
放学后,三个人回家放下书包,又来到了每天集合的道口旁。航一和小佐先到,不一会儿小真也到了,还牵着爱犬“弹珠”。
“好慢哦。”
“抱歉抱歉,都是因为弹珠这家伙啦。”
三人一狗向石桥纪念公园走去。若是以人类的年龄来换算的话,蝴蝶犬“弹珠”已经超过了100岁,走得比孩子们还要慢。
伴随着“咣咣咣”的响声,前方道口的路障放了下来。往常都是一口气冲过去的几个人,为了配合小狗的速度,放慢了脚步。
路障的对面站着一个老婆婆,正在购物袋里找着什么东西。左右两边的红灯正在闪烁,路障持续传来“咣咣咣”的声音。
“车来了。”
航一自言自语。和以往不同,这次从左右两侧同时都有电车开来,是两部红色的特快列车。
轰隆隆……两列车伴着轰鸣,在三个人面前交错而过。纷乱的气流带起周围堆积的火山灰,四周一片白茫茫的。
“哇!”
航一他们一边大叫着,一边挥手驱赶烟尘。两列车以猛烈的速度向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
“厉害!”
“是啊!”
电车终于左右分离的时候,小真抱起了弹珠。
“啊,现在好像觉得……这里怪怪的。”
小真指了指大腿的部位。
“有没有觉得被震得麻麻的?”
“嗯。”
航一也摸了摸自己的腿。
“咦?怪了。”
当路障静静地升起的时候,不光是航一留意到了,连小佐和小真也停下脚步看向前方。
“刚才这里……有一个老奶奶吧?”
“对。”
“消失了?!”
直到电车交会前都还站在那里的老婆婆,竟然消失了踪影,四下里空无一人。三个人穿过铁路四处寻找,可是连一个人影也没看见。
“这莫非……难道就是……”
小真喃喃自语。虽然不明白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三个人的心里此刻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同一个词。
奇迹——
鹿儿岛始发的新干线列车和博多始发的新干线列车在相互交错时,巨大的能量将会引发奇迹。
“好厉害!”
小真说道。弹珠吐着舌头,航一露出了笑容,小佐也嘿嘿地笑了起来。
就连这种本地列车都能让一个老婆婆消失,那么新干线的第一趟列车一定能让更了不起的事情发生。这种事情,简直是理所当然的。
三个人一边走着,一边哈哈大笑了起来。
“好厉害呀!”
“嗯!太厉害了!”
“如果是新干线的话,奇迹真的能发生呢!”
“嗯!”
三人一致点头同意。弹珠在小真的怀里凝视着前方。
奇迹——
这枚小小的种子,不经意间已经在三个人的心里开始萌芽。
福冈——
小型演出会场的后台休息室里,龙之介正写着作业。
一旁的父亲戴着耳机拨弄着吉他,周围的乐队成员们也在各自调着音,还能够听到一点儿舞台上正在进行演奏的女性乐队的声音。
“喂,老爸。”
龙之介用扩音器代替书桌,摊开了笔记本。
“‘分类评估’是什么意思呀?”
“嗯?”
父亲抬起头,把手伸进面前的薯片袋子里。
“待会儿剩的给你吃。”
戴着耳机的父亲用奇怪的音量说着奇怪的话。
“不是薯片!是分类评估!‘分类评估’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龙之介大声喊道。父亲终于摘下耳机,露出诧异的神色。
“分类评估?怎么忽然问这个?”
“学校留的作业。”
“哦。”
父亲思考片刻,回答道。
“所谓的分类评估,是指把没用了的东西处理掉吧。”
龙之介想了想,又开口道。
“妈妈在提起爸爸的时候,也说过同样的话呢。”
周围爆发出乐队成员们的笑声,龙之介得意地抓起薯片。
像是在出其不意的地方被狠狠打了一拳似的,有一瞬间,父亲的脸露出了畏缩的表情。他两手抱膝看着龙之介。
“你听好,这世界上需要一些没有意义的事物存在。要是每件事情都有意义的话,人是会窒息的——”
父亲一本正经的,像是在念台词,表情有些得意。
“光是没有意义的东西也不行吧。”
龙之介却丝毫不给他留喘息的机会。周围的乐队成员笑着相互看看。
“全是废物的话也不行啊。”
“好……好吧,你说得对。”
“算了。反正这世界上也不存在完全没有意义的事物,外婆以前说过的。”
喂喂,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好吗,父亲本想这样反驳,却只是戴上了耳机,无奈地学着外国人的样子晃了晃头。
终于轮到父亲的乐队“海德格尔”出场了。
乐队成员们和俨然已经成为乐队吉祥物的龙之介一一击掌,依次登上舞台。
目送成员们上场的龙之介则走出排练室,来到演出会场的入口处。
接下来,龙之介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与门口卖票的人打过招呼后,他把父亲乐队的CD摆上圆桌。
“请给我一张。”
“好的,一千日元。”
他把CD装进袋子,再满面笑容地递给顾客。
“谢谢惠顾!”
“谢谢。”
买了CD的女性顾客对龙之介笑了笑。
一个刚满十岁的孩子,在这种时间待在演出会场里,还要负责卖CD,身在鹿儿岛的外婆和妈妈见到这光景一定会吓得晕倒,但龙之介本人却乐在其中。
大厅里的客人们进进出出,门缝里漏出了一点儿演出的声音。CD暂时只卖掉一张,但真正能卖多少还是要看演出结束之后的情况。龙之介的呼吸有点紧张。
演出的声音不间断地传出来,龙之介往门口看了看,站起来想要把半开着的门关上。
“阿松他们不是在大阪开过演唱会吗?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刚好这个时候,父亲在台上对着话筒讲话。
“大概三年前吧。”
乐队里的一个人答道。
“已经三年了呀。”
“嗯,差不多。”
“就是在那次演出结束后,我借着跟大家去喝酒的机会,加入了这支乐队。然后,我又回到了这个15年没有回来过的地方。”
龙之介凝视着父亲的身影,说着博多方言的父亲,看上去十分帅气。
“我又回来继续玩音乐啦!”
“欢迎回来!”
台下客人们一边喊着一边鼓起掌来。
“我回来啦!”
父亲有点害羞地挥了挥手。
鹿儿岛——
新干线将要开通这件事,一直以来都模模糊糊,是件属于未来的事情。
但是,当倒计时进入一年、半年之后,忽然变得真切起来。转眼之间就迎来了部分开通,很快就要全面开通了。
是吾命先尽,还是新干线先来——这已经成为樱之丘商店街老人们的口头禅,全线开通成了眼皮子底下的事情。跟以前相比,现在的商店街早已失去了活力,几十年来,他们早就被迫接受了这无可奈何的现实。
但是新干线的到来,却在他们心里点燃了一簇簇小火苗。
樱之丘商店街复兴计划会议——
冠以夸张名头的会议,已经召开了十六次。老街坊们轮流在彼此家里集合,一边喝酒,一边担忧商店街的现状,商讨着如何借新干线来复兴这条商店街。
可是,当大家纷纷喝醉以后,同样的话题开始增加,回忆过去的内容也越来越多,最后,话题总是在原地打转。一开起会来,这些人要么就不知不觉地喝过了头,要么就在决定什么事情之前已经昏昏欲睡了。
到了今天的第十六次会议,大家聚到了周吉家里以前用来开店的地方,在原先是店面柜台的位置摆上两张桌子,四个人围着桌子喝起了烧酒,桌上放着最近车站开始销售的“新干线纪念商品”。
“那个做得怎么样了啊,老周吉?”
周吉被大伙催促着,把准备好的盘子端上了桌。盘子上摆放着雪白的长方形和果子,这是在大家的委托之下重新制作的轻羹。
“哦哦,看起来很好吃嘛。”
大西接过了周吉手里的盘子。在第十二次会议的时候,提出要以轻羹这个商品来重振商店街的人就是大西。
“现在还提什么轻羹啊,我外孙可是一口都不会吃的。”
周吉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一丝期待,毕竟已经五年没有做过了。
“嗯嗯。”
大西伸手从盘子里拿起一块轻羹吃了起来。时隔五年重新制作轻羹,周吉也很想知道大家的评价。
“嗯嗯。”
山本和日高也伸手拿起轻羹吃起来。
“挺好吃。”
听到日高的感想,周吉松了一口气。
“嗯嗯。”
三个人在那之后都没再说什么,只是吃完了手里的轻羹。
“嗯,这个嘛。”
大西颔首说道。
“就是轻羹嘛。”
“嗯,就是轻羹嘛。”
周吉一边装作毫不在意,一边留意着三个人的举动。
“嗯……”
三个人搔了搔头。
“轻羹嘛。”
“嗯嗯,轻羹这个东西……”
周吉有点无可奈何。三个人吃完之后都只是“轻羹”“轻羹”地说着,难道就没有一点更有意义的感想吗……
墙上贴着写有“第十六回樱之丘商店街复兴计划会议”的横幅,字体倒是十分气派,可是,像自己这种都已经退休的人,还能干成什么事情呢,周吉心想。无所事事的自己,平时也只能和山本一起整理一下停车场上的自行车罢了。
想到这里,周吉有些感慨。看到山本带来的烧酒已经所剩无几,他站起来去厨房取啤酒。
“有啤酒吗?”
周吉向正在厨房里的希美问道。
“有。”
他接过女儿递来的啤酒瓶子,仔细看了看标签。
“不对,不是还有惠比寿啤酒吗?惠比寿,给客人喝的。”
“都喝醉了哪儿还能分得出味道呀。”
周吉无言地拿着女儿递来的瓶子,回到了老伙计们坐着的地方,背后传来秀子和希美的声音。
“不管喝了多少,最后还不是一泡尿就没了。”
“等他们一走,厕所里又是到处都湿乎乎的。撒尿的时候就不能对准马桶吗?像这样……这样……”
“最后还不是得我们打扫,要是能坐着尿倒也还好。”
“就是。”
我是坐着尿尿的,你们也给我坐着尿哦——这种话怎么说得出口。周吉回到前厅,满脸通红的山本指着隔壁自己家的方向发着牢骚。
“我儿子……我儿子啊,有次对他老婆说起轻羹,我那儿媳妇居然说,‘轻羹是什么呀,猫食吗?’”
“喂,山本。”
日高顾虑到做了一辈子轻羹的周吉的心情,责备起山本。周吉在山本身旁弯腰放下了啤酒瓶。
山本脱掉袜子,把手伸进去一伸一缩地玩弄着。袜子看起来很舒适,只是图案有些花哨,像是年轻人才会穿的式样,这是年幼的孙子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我说啊,如果宣传说日式点心是健康食品的话,年轻女孩子都会冲去买了吧。”
大西转向周吉。
“要是能成功的话,这条商店街就不输西站那边,会重新恢复活力的。”
“距离开通还有两个月,只靠轻羹这么一个东西,做得到吗……”
周吉沉吟。
“喂,那个什么北海道,什么什么牧场的,什么焦糖来着。”
山本扬声说道。
“现在不是全国都在卖吗?雇了好几千人呢。”
“啊,那个入口即化,入口即化!”
客厅里传来秀子的声音。
“对对,入口即化牧场!”
“牧场可怎么入口即化呀。”
山本无视大西所指出的错误,对着客厅大声说道。
“希美,你觉得那个怎么样啊?”
“因为请了艺人代言,所以效果才那么好的吧?”
“嗯,我也这么觉得。”
山本重新穿上袜子站起来,可能酒劲上来了,他摇晃了好几下。
“老山本!”
大西喊道。
“怎么了你,没事吧!”
山本像吟诗似的念叨着,跌跌撞撞地向厕所走去。
“就叫‘入口即化轻羹’嘛,入口即化哟……”
“哎呀,醉醺醺的,没事吧?”
听见秀子的声音,剩下的三个人继续喝着啤酒,叹了口气。
“坐下再尿啊!”
秀子的声音又一次传来。
还剩下最后一块轻羹,周吉拿起来独自嚼着,随后静静地摇了摇头。那三个人可能吃不出来,相隔五年再次制作的轻羹,味道和从前有着微妙的不同。
“店都已经关了五年了,况且岁数不饶人啊,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味道什么的就别管了,把名字改成‘新干线轻羹’,做成新干线的形状怎么样?”
日高的话让周吉皱起了眉头。
做轻羹的自己和不再做轻羹的自己,身上有些东西是完全不同的。如果要重新做起轻羹来,也不仅仅是“做轻羹”这么轻描淡写的简单事情。
“轰隆隆,轰隆隆”,远远地有歌声传来,“闪着蓝光的超特急哟——”
喝醉了的山本,唱起了很久以前流行过的关于新干线的歌。
星期天的早晨,正准备去阳台取下晾干的泳衣的航一皱起了眉头——上完游泳课后好好洗过的泳衣上,沾上了非常显眼的灰尘。
“真是的……真搞不懂。”
航一嘟囔着拍掉泳衣上的灰。白色的火山灰在深蓝的泳衣上留下了斑点状的图案。
来到一楼的洗面台准备清洗泳衣时,航一听见客厅里传来欢快的夏威夷音乐,大概外婆那些一起跳草裙舞的同伴们都聚集在那儿了。
“今年多少岁啦?”
“都六十一啦。”
啊哈哈哈,传来了一阵阵笑声。
“真年轻啊,真年轻!”
“年轻?这还年轻?”
啊哈哈哈,又传来一阵笑声。客厅里好像正燃着香薰精油,花香味也飘到了洗面台来。
航一洗完泳衣正要往回走,外公走了过来。是要去厕所吗?航一让到了一边。
可是好像并不是要去厕所。外公停下脚步看着航一,身上还穿着睡衣。
“我有一点事情,想找你帮个忙。”
片刻后,外公这样对航一说道。
航一和外公坐上了市营电车。
电车轨道缓缓延伸,两旁的混凝土隔离带上种满了颜色艳丽的绿化草皮。
不一会儿就到了鹿儿岛中央车站,航一和外公走了出来。车站悬挂的垂幕上写着“祝贺!鹿儿岛——博多间新干线全线开通”,两个月之后的盛大庆典正在静静地酝酿着。
航一跟在外公身后,走进与车站有一点距离的名叫明石屋的商店,店里的格局颇为气派,这是一间始于江户时代的日式点心老店,据说外公年轻的时候还在这里当过学徒。
外公隔着柜台和店员交谈;航一无所事事地在店内四处张望,几位看起来仪态高雅的老妇人正坐在桌旁吃着轻羹。
“让您久等了,这是您选购的商品。”
“哎,我外孙啊,就想吃这个。”
外公从女店员的手里接过手提袋,像是在找借口似的说道。
“感谢您的光临。”
店员微笑着深深鞠躬。一个店长似的男人一边打着招呼,一边从另一侧走了出来。
“真是太谢谢您了,还费心亲自过来。您只要说一声,我们会给您寄到家里去的。”
“哪里哪里,也就是出来散散步。”
外公摆了摆手,向店里瞥了一眼。
“老当家的呢?”
“现在都不怎么来了,整天就顾着这个。”
男人笑了笑,双手做了个钓鱼的动作。
“这是您的外孙吗?”
看着四处张望的航一,店长似的男人问道。
“嗯嗯。外孙说,就想吃这个。”
“这孩子,有出息啊。”
店长微笑着看向航一,航一也礼貌地笑了笑。
“那,今天就告辞了。”
外公一边打着招呼,一边走出了店外。
“好的,非常感谢。您多保重。”
男人向着外公离开的方向,深深地鞠躬。
像是巨人用的红色独轮车被倒过来插进土里一样。
鹿儿岛中央车站的大楼上,红色摩天轮像是在雕刻时间一样缓缓地旋转着。上到车站大楼六楼,就可以乘坐这台名叫阿木兰的摩天轮。
航一和外公离开明石屋之后,径直去了摩天轮。
二人来到车站大厦六楼买好了票。观览舱的门刚一关好,外公便拆开刚刚买来的轻羹的包装。
外公吃了一口轻羹,读起了包装内侧的文字。一口,又一口,再次确认起包装上的文字。究竟在干什么呢?航一想不明白,略微奇怪地看着外公。
今天早上,外公说需要航一帮忙的事情,就是一起去日式点心店明石屋,并且还要保守秘密。
来自大人的郑重其事的请求,让身为小学生的航一心里痒痒的。虽然听起来只是一个并不出奇的小小请求,但航一却能感觉到,对于外公来说,这一定是跟什么重要的事情有所关联。现在外公在这种地方吃着轻羹,也一定是和那件重要的事情有关。
观览舱缓缓上升,外公表情严肃地嚼着轻羹。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了航一的视线,一边说着“吃吗”,一边递给他一块。
航一默默接过轻羹吃了起来。轻羹……好奇怪的名字。
航一对这种外公过去曾经制作的点心挺感兴趣。实际上吃吃看,好吃是好吃,可又算不上是值得一提、会让人特别高兴的美味。
回过神来时,外公正看着自己。航一知道,那是在期待着自己的感想,可航一不知该如何表达,只好默默地吃完点心。外公又把视线转到了自己手中的轻羹上。
观览舱静静上升着,航一隔着玻璃向外望去。
外面景色很美。鹿儿岛的街道在眼前徐徐展开,还能看见对面的海,雄壮的樱岛耸立着。
“今天也在喷灰呢。”
外公于是也望向窗外。樱岛像是地标一样,正喷发着烟尘。
“为什么要住在距离火山这么近的地方呢?”
“嗯?”
“真是莫名其妙。街上满是灰尘。”
航一看着窗外说道。
“喷火是火山还活着的证明嘛。因为活着,所以时不时地要释放一下能量。”
“释放得也太过分了。”
“这个嘛……”
外公缓缓地组织着语言。
“我们早都已经习惯了……以前偶尔也会想,为什么不得不住在这种地方呢?可是,我们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在这里变老……在其他地方说不定会度过不一样的人生之类的问题,已经没法儿再去想象了。”
观览舱静静地到达了顶端。
“多了不少高楼大厦嘛。现在要是来个大喷发,大家可就不得不搬家喽。”
“大喷发?”
航一惊讶地看着外公。
“现在还不算是大喷发吗?”
“这只不过是小小的喷发而已。只是持续不停的小喷发,要是变成大喷发,可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啪——轰!’一下子爆发出来吗?”
“类似‘轰隆轰隆——’这样的吧。”
“那要是喷发的话,我们家也要搬吗?”
“当然要搬喽。”
航一又把视线转向窗外。居住在这里的人,大家都在预想可能会到来的大喷发,可即便如此也仍然要继续在这里生活……
“大喷发,是不是轰隆轰隆的声音呢。”
航一看着樱岛,小声地自言自语。观览舱静静地开始下降。
航一回想起半年前描绘大喷发时樱岛的情景,那时占据了航一内心的红色,与眼前的樱岛重叠了起来。
轰隆,轰隆,轰隆。
观览舱下降的途中,那时的轰鸣,在航一的脑海中再度响了起来。
航一回到自己的房间,继续着让人兴奋的想象。
樱岛持续不断地喷着火山灰,让周围居民备感困扰,如果轰隆一下来个大喷发就好了。
大喷发一来,住在这周围的人就不得不搬家了,妈妈也只能带着自己离开这里,也许一家四口又能生活在一起了。
晚上,航一坐在书桌前,看着自己春假时所画的画。
看着那四散着红色的画面,航一心情奇妙地有些放松,甚至变得有些愉快。思考起刚刚的事情,航一陶醉了。
轰隆隆隆隆。
头脑中的轰鸣声接连不断地响起。樱岛如果大喷发,四个人就能再次生活在一起了。
什么时候会大喷发,谁也不知道;就连到底会不会喷发,也没有人知道。
只有,奇迹——
航一知道让奇迹发生的方法。那时在路障的对面,老婆婆的的确确消失不见了。
新干线开通,两辆首发列车最初交会的瞬间,将会引发奇迹。如果能亲眼见证那个瞬间,当场许愿的话,大喷发就一定可以发生。这充满诱惑力的主意如同漩涡般,渐渐吞噬了航一。
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去那个地方,许下让樱岛发生大喷发的愿望,要和小佐、小真一起去熊本,这么思考着,航一忽然想到——
把龙之介也喊上吧。龙之介和自己,两个人一起许愿火山喷发的话,一定可以实现。
轰隆隆隆隆,轰——隆隆。
头顶上,画中的樱岛正喷洒着岩浆。红色,像是沿着缝隙渗透进了心脏里,那炸裂般的红色——
航一凝视着画,学着外公平时面对神龛时的动作,“啪、啪”——他双手合十,做出参拜的姿势。
福冈——
周四傍晚,游完泳的龙之介比朋友们先爬出泳池,匆匆忙忙地换上衣服,走向公用电话。
一边拨好十一位的号码拿起听筒,一边擦了擦鼻涕。拨号音都还没响起,哥哥就接了电话。
“喂喂,是哥哥吗?”
“哦哦!龙之介!”
那声音听起来比平时要欢快一些。
“我说的话,你可要听好了。”
哥哥马上就挑起了话题。
“会有奇迹发生哦。”
哥哥快速地说了一遍新干线会引发奇迹的事情。
不知怎么的,鹿儿岛的小学生之间流传着这样的传闻。还有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比如在普通列车交会之后,刚刚还在对面的老婆婆消失了,或是忽然下起了雨之类。
所以说,一起去看新干线列车的初次交会吧,哥哥提议道,兄弟两个人一起许愿的话,奇迹一定会发生的。
“龙之介啊,你想象一下,‘砰!轰隆隆隆’这种感觉。”
之后哥哥说了两个人必须许下的愿望——如果火山大爆发的话,四个人就又能生活在一起了。为了实现这个愿望,在新干线开通的那一天,一起在熊本见面吧——
龙之介默默地听着。
公用电话摆放在大堂里,越过窗户能看到隔壁的泳池。廉斗跑到窗口,正向着龙之介比画着什么。
“怎么样,这主意不错吧?”
“嗯……挺好。”
廉斗好像刚刚要从泳池里出来,想让龙之介等一等他。龙之介用右手比了个“OK”的手势。
“什么嘛,好冷淡啊。”
好像听出了龙之介回答得心不在焉,哥哥显得有些灰心。才没有呢!龙之介急忙否认。
“拜托了。想要四个人生活在一起的话,光靠我一个人的努力可做不到呀。”
“我知道了,砰——轰隆轰隆轰隆,对吧?”
“嗯!”
哥哥继续说着。
“我大概会跟两个朋友一起去,龙之介也想办法过来吧。至于爸爸那里,找个理由,总能让你去的。”
“嗯,应该没问题。”
“拜托啦!”
“好!”
龙之介在听筒这边点了点头,又抬起头来。已经换好衣服的惠美和环奈正在大厅的另一头看着他笑。
“对了对了,老爸最近怎么样,遇见喜欢的人了吗?你可要好好盯着他。”
“没事没事,他还是老样子。”
环奈“嗖”的一下冲了过来,开始挠龙之介的痒痒;龙之介把听筒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试着反击;惠美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
“什么嘛,有谁在那边吗?听起来很开心嘛。”
“是朋友啦,朋友。”
龙之介开朗地笑着说。
“拜托了哦。”
听筒那边传来哥哥混杂着叹息的声音。廉斗正一边拽着鞋子一边走过来,加入了龙之介他们当中。
就在这时,“嘟——”的声音响起,提醒兄弟二人通话时间即将结束。
“喂,‘砰——’是什么意思呀?”
环奈问道。
“是我跟哥哥的秘密,秘密。”
“这有什么呀,告诉我嘛。”
“‘砰——’就是‘砰——’呀。”
龙之介他们四人拐过了卖章鱼小丸子店铺前的转角。
四个人向龙之介家走去。这天,他们约好了要去把夏天剩下的烟花全部放完。
“还有多少烟花呀?”
“有好多好多呢。”
龙之介说完忽然跑了起来,三个人也急忙跟上。虽然并没什么可着急的,可眼看着夕阳就要被夜色吞没,小学生们总是自然而然地撒腿奔跑。
“我回来了!”
龙之介大声喊道,绕过玄关在院子里来回走着。伴随着咔嗒咔嗒的声音,走廊对面的窗户打开了。
“哦,欢迎回来。”
父亲和乐队成员一起拿着烟花和蜡烛来到了走廊上。
“晚上好,打扰了!”
“欢迎,欢迎!”
“哇!好厉害!这么多烟花!”
“去用那个小桶接点水来。”
“烟花!小桶!”
“廉斗,不是那里,在这边,这边!”
不久,一支蜡烛的火光结束了这小小的混乱。四个人抑制着兴奋的心情,安静地点燃了烟花,小小的、简单的烟花大会开始了。
“是蓝色的!”
“太厉害了!好漂亮啊!”
“哇——”
“好厉害。是粉红色呢。”
四个人和大人们一起凝视着薄暮中的光芒,光芒一旦消失,就向下一个烟花伸出手去。烟花放出光芒——消失——再拿起下一个。从各种地方搜集来的数量巨大的烟花,一点儿也没有要被放完的迹象。
不久,太阳完全落山了,四周被黑暗所笼罩。
“不要笔直地握着,斜握着不是更好吗?”
身后传来小信的声音。围成一圈的四个孩子正将线香烟花捏在手里,互相比试着谁的小火球维持的时间更长。
“啊!”
龙之介和廉斗的早早地掉了,环奈的火球也落在了地上,“哧”的一下熄灭了。
“噢噢,我赢啦!”
老成的惠美跟线香烟花十分相称。在她小心握着的纸捻尽头,势头正逐渐减弱的火球如同散落的菊花,火花就像虚无缥缈的流星一样四散滑落。
坐在走廊上的阿松敲起了鼓。他用手掌叩击着夹在腿间的鼓,夜空中响起了带着原始韵律的节奏。
四个人再次点燃了线香烟花。
“那是什么?”
龙之介.手里拿着线香烟花,向阿松问道。
“这叫非洲鼓。”
“非洲鼓?”
龙之介重复着新鲜的词,一不留神,烟花又掉了。
“教教我嘛。”
龙之介跑到阿松身边。
“呜乓吧乓嘣,乓吧乓嘣。”
阿松敲了一段作为示范后,把非洲鼓递给了龙之介。
“呜乓吧乓嘣,乓吧乓嘣。”
用手臂的力量慢慢地敲,阿松这样教龙之介。
“OK!”
咚咚咚,龙之介敲起了非洲鼓,但是,敲不出“呜乓吧乓嘣”那样的节奏。不知怎么的,只能发出咚咚咚的声音。
“不对不对。”
阿松笑了。
“算了算了!”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龙之介继续敲着非洲鼓,就这样随便弄出一些声响之后,他不久就觉得无聊了,随后跳下走廊,又拿起了烟花。这次是燃烧起来会很激烈的品种。
——咚、嗒当嗒当,咚、嗒当嗒当,咚、嗒当嗒当。
当阿松再次奏响鼓点的时候,惠美跟着那节奏摇起了手中烟花,看起来像是和着节拍在跳舞一样。
“真好呀,真好!”
“了不起的舞蹈。”
环奈在一旁拍手。
“让我想起了非洲啊。”
“你去过非洲?”
“去过非洲?”
“去过去过。”
阿松一边敲着鼓一边点头。
不一会儿,非洲鼓的声音变得激烈起来,惠美的舞姿也更加活泼,烟花摇摆着,时不时地迅速旋转。龙之介也忍不住点燃了烟花加入舞蹈。
“烟花,烟花!”
院子被笑声所包围。
龙之介笑容满面地舞蹈着。跳舞吧,跳舞吧,跳舞吧,跳舞吧。
——烟花啊烟花,咚嗒当嗒当,烟花啊烟花,咚嗒当嗒当——
大家不知不觉即兴地唱起了歌。乐队的成员们唱着歌,孩子们还跳起了舞。烟花啊烟花,咚嗒当嗒当,烟花啊烟花,咚嗒当嗒当。
夜色里,这充满音乐和光的小小节日庆典还在持续着。
鹿儿岛——
同一时间,鹿儿岛的四个人正坐在一起吃晚饭。航一和外公默默地吃着,外婆和妈妈却说个不停。
“该穿什么去才好呢?”
“啊,同学会?”
母亲朝外婆点了点头。
“说是同学会,其实也就是四五个人一起去唱唱卡拉OK而已。”
“那个谁也会来吗?哎呀,就是那个,久保。”
“嗯。会来。”
“那你可要小心一点呀。现在好像很流行的,在同学会上死灰复燃什么的。”
“我才不会呢。”
正吃着肉的航一停下筷子,抬起了头,碗里已经没饭了。
“互燃是什么呀?”
“不是互燃,是复燃。”
“复燃?”
“就是旧情复燃。”
航一更听不懂了。不过,虽然不懂“旧情复燃”的意思,听起来却像是和“不要让母亲遇到喜欢的人”这件事有着关联。
“这些事情你现在还不需要懂。”
母亲问航一要不要添饭,航一答应着递上了饭碗。
“那边没来过电话吗?”
外婆换了话题,看着母亲。“那边”指的大概是在福冈的父亲。
“没有。就算打来我也不接。”
“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啊,小龙。”
航一感觉到,母亲的筷子慢了下来。回忆起几个小时前的电话,航一故意接过话茬。
“小龙在那边好像挺开心的。”
母亲倏地看向他。
“那孩子……从小就像他爸爸。”
“他还说,大家一起在院子里种了菜呢。以前在大阪的时候可种不了。”
想让母亲感到焦虑的航一继续说着。如果不赶紧做点什么的话,龙之介可就要习惯跟父亲一起生活了,四个人再次一起生活的可能性说不定也就灰飞烟灭了。
一言不发的母亲究竟在想些什么,航一不得而知。
“哎哟!”
外婆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大喊一声。
“什么种菜呀,肯定是在搞那个啦。那个,最近……哎呀,就是搞音乐的人都在搞的那个,那个啦。”
“嗯?什么呀?”
“哎呀,就是那个,会让脑子变得怪怪的东西,肯定是在种那种东西,啊啊……哎呀呀,这可不得了……啊啊啊。”
航一只想让母亲担忧一下而已,现在却害得外婆开始担心起什么别的东西来了。
周五早晨,周吉和秀子打扫着沉积的灰。
“你知道吗,这个灰,会撒在甲子园的运动场上呢,因为排水性很好。”
“是吗?”
“你看,输掉球的选手都会像这样子收集一些嘛。要是能把这灰装进瓶子里拿去卖钱就好了。”
和甲子园的球员不同,秀子用扫把和簸箕清扫着火山灰。
“要是真能卖,希美也不用去超市按收银机了吧?”
这火山灰到底能不能卖钱,周吉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不是自己能做的事情。
“要是真能卖就好了。”
秀子边摇头边往屋子里走去。就在这时,穿着运动服的山本从邻家的房子里走了出来。
噢!山本打着招呼,周吉靠了过去。
“正好,正想找你待会儿陪我去个地方。”
“嗯?怎么了?”
“有点事。”
“嘿嘿,说起来,天文馆后边呀,新开了一家小酒馆你知道吗?”
“不是不是,我说的是轻羹的事!”
“啊啊。”
“轻羹。”
“轻羹啊。”
山本无聊地打了个哈欠,周吉看着他。
“我想去买点材料,你跟我一起去。”
“哦,做轻羹的材料吗?”
火山灰能不能卖钱,周吉不懂,他有其他想挑战的事情。
“去吧?”
“嗯。可是该怎么去呀?”
周五傍晚,放学途中的航一他们几个人说着话。
三个人计划着一个月后一起去熊本,然后在新干线交错的那一刻,许下各自的奇迹心愿。虽然接下来不得不考虑前往的办法,但是,去吧去吧,三个人都跃跃欲试。奇迹,已经出现在每个人的心里了。
为了能秘密商量这件事,三个人躲进了学校附近的隧道里。这个用石头堆成的拱门形状隧道好像已经没有人使用了,里边没有电灯,漆黑一片,太适合讨论秘密话题了。
隧道里仿佛和外边有着不一样的空气,往深处走总觉得有些害怕,三个人就在光线能照到的地方坐下来,靠在石壁上,背上感觉凉凉的。
“小真呢?希望发生什么奇迹?”
小佐问着猜拳猜输了的小真。石头搭成的隧道里,三个人的声音也带上了几分神秘。
“嗯……”
小真挠着头,有点答不上来。倒不是不愿意说出来,而是现在才刚刚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嗯……大概是想成为职业棒球手吧。”
“啊?小真想当职业选手?”
航一惊讶地问道,小真点了点头。
“你想变成谁呀?想变成谁那样的选手呀?”
小佐问道。
“一郎……想打出像一郎那样的安打!”
“哇——”
“因为一郎每天早上都吃咖喱,我嘛,也每天早上都在吃咖喱。”
“每天早上都吃咖喱?!有用吗?”
“不知道,可能没用吧。”
航一有点惊讶,虽然知道小真会许下跟棒球有关的愿望,可他以为那仅仅会是“想要见到一郎”之类的愿望而已。
“小佐的愿望是什么呢?”
小真问道。
“谁也不许说?”
面对一再强调这是秘密的小佐,航一和小真也一脸神秘地点了点头。
“我要和小幸老师结婚!”
“啊?!”
“什么?!”
两个人都吓了一大跳。
“这个,可是,年纪也差得太远了吧!”
“这个我知道……”
小佐像是代表了全国的小学生似的,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佩塔吉尼选手就是跟朋友的妈妈结婚了呢,年龄可比他大了好多呢。”
小真发布了一个不知道算远还是算近的例子。
“这个应该不算是奇迹吧。”
“或许吧。”
相比奇迹,这更像是什么惊奇或者让人吃惊的事情。
“那,小航呢?”
航一此刻正想象着自己和小真妈妈结婚的情景,体会着佩塔吉尼选手的心情,听到这里,他赶紧调整了一下姿势。
“我啊……我希望樱岛,砰——轰隆轰隆轰隆,发生前所未有的大喷发,这里不能再住下去之后,我们一家四口能回到大阪住在一起就好了。”
“等一下,等一下。”
小佐说。
“这么一来,我们不就全都死掉了吗?”
“嗯……”
航一思考着。
“大家会顺利逃脱的啦。”
三个人一时陷入了沉默。
“你弟弟想要什么样的奇迹呢?跟小航想的一样吗?”
“嗯,应该……差不多吧。”
虽然没什么自信,航一仍然这样回答。这既是愿望,也是必须要做的事。以前住在一起的时候,无论航一说什么做什么,龙之介都紧紧跟在他身后,所以这一次,航一的愿望,一定也会是龙之介的愿望。
隧道的一边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光线从另一边远远照进来,描画出拱门的形状。
福冈——
此时,龙之介正和朋友们一起走在商店街上。
“我家又窄又脏的。”惠美说。
“那种事情无所谓啦。”
“大概有多大呀?几叠?六叠?”
“嗯——几叠呢?”
“叠”这个单位,惠美好像不太懂,龙之介也不太懂。
刚才在公园里玩的时候,龙之介说了从哥哥那里听来的“奇迹”的事情。奇迹啊——环奈喃喃地重复道。奇迹吗——惠美自言自语。奇迹哦——廉斗态度不明地侧了侧头。
四个人想要找个地方讨论各自的奇迹心愿,于是决定去惠美家。能够被新干线所实现的奇迹,这确实是让人跃跃欲试的话题。
天色渐渐开始变得昏暗,走过章鱼小丸子店的路口,四个人不由自主地跑了起来。最前边是惠美,之后跟着龙之介和环奈,体力最差的廉斗落在最后。穿过商店街,他们跑着穿过了散布着停车场和小酒馆的街道。
夜幕刚刚降临,写着“LUNA”的蓝色招牌已经亮起来了。那是惠美的母亲所经营的小酒馆,也是惠美的家。
惠美的母亲恭子正和柜台前坐着的三个常客聊着天,察觉入口的门开了,她的视线转向那边。
“你回来了!”
恭子对刚刚进门的惠美说。惠美没有回答,径直往店里走。
“打扰啦!”
三个孩子跟在她身后走了进来。最前边是朝气蓬勃的龙之介,后边是环奈,最后是廉斗。恭子认识这几个孩子。
“惠美,你回来了!”
常客牛岛也开了口。
“我回来了。”
惠美回答道,看也不看他一眼。
“好稀奇啊,带朋友回来。”
恭子对正从柜台前走过的惠美说道。
“嗯……我们有很重要的事要商量。”
惠美的眼神向母亲一闪。
身段再怎么高挑苗条,自己的女儿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可是脸上却已经有了大人般的表情。
“都学会带男孩子回家了。惠美,挺了不起嘛!”
叫梅野的常客说道。惠美拉开房间里边的门,向梅野冷冷地瞥了一眼,消失在了门后。
“真是跟妈妈一模一样啊,那冷冰冰的眼神。”
“再乱讲话就杀了你哦。”
恭子瞪了梅野一眼。梅野缩了缩肩膀,像舔酒杯似的喝起酒来。
或许是因为没有父亲,又或许是因为身边围绕着这种傻瓜似的大人,惠美的身上才会多了那种早熟的气质吧。
“重要的事情是什么事啊?”
牛岛在柜台边扭过身子,向着孩子们的背影问道。四个人里边有三个人已经穿过门上了台阶。
“奇迹就要发生了。”
走在最后身子看起来不太灵便的男孩说道。
“奇迹?”
牛岛做出惊讶的表情。
“不要说出去啊!廉斗!”
门那边传来声音。
“快点过来!”
迎着那声音,廉斗也消失在门后。
“奇迹啊……”
牛岛笑着,重新转向恭子。
“明明已经连圣诞老人都不相信了。”
恭子也微笑着,向二楼望去。
“但是,我小时候也相信过这些呢。”
铃木笑嘻嘻地说。
“恭子,要是能发生奇迹的话,你想许什么愿呀?”
“我想想啊。我希望二十岁之后的人生能重新来过。如果那时候能在东京继续拼一下,现在就不用在这里陪这些醉鬼了。”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恭子呵呵笑着,被埋怨的客人们也都高高兴兴的。
“我呢,能看看HAWKS队的球赛,能参加一下山笠盛典,能像现在一样和恭子喝喝小酒,就已经很满足了。”
“你这家伙,嘴可真甜啊。”
恭子和三个客人都大笑起来。
剪刀石头——布,剪刀石头——布。
二楼传来了猜拳的声音。
“差不多到时间了吧。”
牛岛说道。恭子拿起柜台里侧的遥控器打开了电视,刚好开始转播福冈软银HAWKS队的比赛。
“许什么愿才好呢?”
环奈猜拳输了,带着和以往有些不同的表情说道。
“我啊,超级讨厌学习。以前不是还有过宽松教育吗?现在也没了。真希望能再宽松一次啊。要是没有作业就好了。”
环奈说话的调子,介于“和朋友在一起说话”和“跟老师两个人的对话”之间。
“还有呢,要是能轻而易举、不用努力就能画出好看的画来,那就好了。”
“我不是有暴旋陀螺嘛。”
廉斗紧接着开始说。
“虽然现在只有三个,可我希望能增加很多很多。然后呢,如果说增加之后想干什么的话,我想把它们改装成世界上最强的战士!好像跟奇迹没什么关系,而且听起来好无聊……”
“就是孩子气嘛。”
环奈笑了。
“嗯,孩子气。”
廉斗声音软绵绵地说。
“没别的了吗?”
“别的嘛……”
“比如变成大人以后,想干什么?”
“变成大人……我还没想过呢。”
接下来轮到惠美,可她却说不出来。
“惠美嘛,如果能让对手祐奈消失的话就好了。”
“嗯……是挺想赢过祐奈的。”
“可是祐奈性格挺好的。”
“嗯……”
“所以才困扰呀,也没法说她的坏话。”
惠美确实一直以来都想成为演员,但如果把这件事情清楚地讲出来,又像是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似的。像是惠美自己还没想好,就贸然做出的决定。
楼下直播棒球赛的热闹声音忽然变大了。原来是惠美的妈妈打开了一楼的房门,端来了按人数分好的果汁和点心。
“来来,大家吃吧。”
“谢谢。”
“太好啦!”
“哎呀,别再上来了——我们在讨论的事情是秘密。”
惠美一边向母亲抗议,一边接过了盘子。
“什么嘛,好心好意给你们拿上来的。”
惠美的妈妈向点头致谢的环奈笑了笑,回到了一楼。
“惠美长得跟妈妈真像。”
龙之介迫不及待地向果汁吸管伸出手去。
“真像啊,真像。”
把吸管含在嘴里的廉斗也说。
“惠美的妈妈,以前当过女演员吗?”
环奈问道。
“很早以前。在我出生以前。”
“为什么不当了呀?”
“嗯,不知道……说不定,是因为我出生了吧。”
惠美小声地回答道。
“惠美的爸爸在哪儿?”
龙之介边喝果汁边问道。
“大概在东京吧。我也不清楚。”
“打过电话吗?”
“嗯……偶尔会打。”
多少察觉到惠美像是在说谎,龙之介沉默了。环奈刚撕开米果零食的包装,廉斗就赶紧伸手去拿。四个人暂时专心地吃着零食,喝着果汁。
“啊,差点忘了,下一个轮到小龙了吧?”
“我长大以后……”
直到刚才还准备说出口的内容,忽然间却让龙之介感觉很害羞,但他还是说了出来。
“我想变成假面超人!”
“啊?!”
“做不成吧!”
“因为喜欢嘛,所以想变成他。只不过,还有一件很想做的事情,所以现在很犹豫。”
“什么事?”
“我还想开超级跑车!”
接下来的时间里,龙之介说起了超级跑车的话题。当他说完法拉利F40和保时捷95,又说起兰博基尼的鸥翼式车门时,惠美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打断了他的话。
“小龙的哥哥想要实现什么奇迹呀?”
新干线能引发“奇迹”这件事,原本就是龙之介的哥哥最先发起的话题。
“这个嘛……是许愿希望一家四口能重新生活在一起……好像。”
嗯嗯,原来如此,三个人点头。
“龙之介也是这么想的吧?”
“嗯,嗯……”
不知该算是肯定还是否定,龙之介态度暧昧地回答。
“真想不到——”
这家伙心里肯定不是这么想的——大概是感觉到了这点,廉斗语气轻松地插嘴。
“嗯……”
龙之介挠了挠头。
龙之介心里确实有“希望四个人再次团圆”的想法,但是内心深处,也有“无论如何都不能抱有这样的期待”的想法。
哥哥希望能够从分离的艰辛中得到解放,但是,龙之介却是从共同生活时所经历的艰辛中获得了解放,说不定还为此感到松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说。”
惠美说道。
“我还是挺想去熊本的。”
“我也想去!”
“我也是!”
“那就一起去吧!”
龙之介手里握着米果站了起来。
“说起熊本,有人去过吗?”
“我去过哦。”
比起想要实现的“奇迹”,几个人自己去熊本这件事更让龙之介感到兴奋:新干线的第一班列车相互交错,能见证这个特殊的瞬间,本身就像是奇迹一样呢。
四个人说个不停,直到环奈接到“差不多该回家了”的电话,都还在说着各种各样的关于去熊本的话题。
一楼,福冈软银HAWKS队和东北乐天金鹰队的激战仍然在继续。
那天晚上,龙之介做了一个梦。
一家人围着餐桌,桌子上摆着烤章鱼小丸子的机器。
父亲把面糊倒进里边,母亲把章鱼块放进去,龙之介和航一用小钢叉咕噜咕噜地把它们翻成球状。把做好的章鱼小丸子分成四人份之后,又继续往里放面糊和章鱼块。
正要开始吃的时候,母亲忽然开口说话了。
“你说辞掉了工作,是怎么一回事?”
嗯?父亲满脸疑惑地转向母亲,啊啊,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
“哦,我会再找的。”
“说会再找,这已经是第几次了?”
“这个嘛……”
“什么这个那个的?”
航一一脸不安地轮流看着两个人,在他对面,龙之介咕噜咕噜地继续用小钢叉转动着章鱼小丸子。
“还有两个孩子要养呢!”
“……”
“以为自己还是个学生吗?”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一有什么不对劲就不说话了。说话呀!喂!你倒是说句话呀!”
忽然爆发怒气的母亲,抓起章鱼小丸子就向父亲扔了过去。
“喂!”
父亲的T恤被章鱼小丸子给砸中了,酱汁和油沾得到处都是。父亲用纸巾擦拭着,却怎么也擦不掉污渍。
“还管什么T恤啊!”
母亲的愤怒和伤心有增无减,又接连向父亲扔了好几个章鱼小丸子。咕噜、咕噜,龙之介继续翻动着章鱼小丸子。
“不要这样,你们冷静一下!冷静一下啊!”
航一冲进两人之间想要调停,母亲的怒气却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反而更像是火上浇油。
“你这个人!究竟在想什么!真想知道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
又有好几个章鱼小丸子向着父亲的方向飞过去。
“妈妈!冷静一下!”
航一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悲鸣。
“怎么办啊,你说今后可怎么办啊!”
“别再扔章鱼小丸子了!”
在飞来飞去的章鱼小丸子和骂声当中,只有龙之介嘴里塞满了章鱼小丸子。不光是自己那份,还有刚刚做好的,妈妈扔掉的他也捡起来吃掉了。好像只要埋头吃章鱼小丸子,用它来填满身体的话,就能什么也听不见了似的。
“小龙!”
哥哥朝这边喊着,龙之介却抓起所有的章鱼小丸子,转身跑了起来。必须要吃啊,他想。自己一定要把章鱼小丸子吃掉。
“小龙——!”
龙之介正往嘴里塞章鱼小丸子,半路上回头看了一眼。他看见了狂怒的妈妈,只关心自己衣服的爸爸和拼命在中间调停的哥哥。这地方只有憎恶、愤怒和无力感,它们如同漩涡般搅拌在一起,被绝望的雨点敲打着。
这种事情……这种事情已经够了……真的……已经够了。
梦中的龙之介小心翼翼地抱着所有人的章鱼小丸子,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鹿儿岛——
家里还有这样的地方,真是有些不可思议。周六早上,航一跟着外公,第一次来到了以前从来没有进来过的轻羹作坊里,做着简单的扫除。
——明天,我想做做轻羹。
前一天晚上,外公这样说道。可能是因为之前一起去过明石屋,外公特意把这件事情告诉了航一。
——我能帮忙吗?
听到航一这么说,外公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航一确实挺感兴趣。对轻羹本身虽然没什么兴趣,但做轻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有外公对待轻羹时那一丝不苟的态度,却吸引了航一。
啪、啪,航一拍着手,和外公一起拜了拜神龛。随后,他一脸专注地看着外公那熟练的手势。
只见外公拿起山芋,用一个金属工具轻擦了几下,唰,好像魔法一样,皮就被剥掉了。航一接过来试了试,却怎么也用不好,看来工具不是魔法,外公的技术才是真正的魔法。
“要转着圈用力……对对。”
航一跟外公并排削起了山芋——把昨天刚刚买来的山芋去掉皮和突出的部分,再切成小块放入水中。
“别使那么大劲,要画圆。”
不能咯吱咯吱地磨,而是要轻柔地迅速转圈摩擦才行。外公一边削着自己手里的山芋,一边检查航一的动作。航一的脖子上挂着毛巾,一丝不苟地处理着山芋。
一会儿,削好的大量山芋和米粉、幼砂糖一起放进了机器。航一兴致勃勃地看着它们被咕噜咕噜地混合搅拌在一起,他直到今天才知道,家里居然还有这种机器。外公调整着材料的比例,做了好几个种类的这样的东西。
搅拌好的材料倒进了盖着湿布的方形蒸笼里。航一盯着那黏糊糊地流进去的雪白液体。之后在蒸笼上架好十字形的竹签,再盖上报纸。
外公把蒸笼一个一个叠起来,点上火,擦了擦汗。不一会儿,蒸笼里散发出甘甜的香气。
松了一口气的外公,从作坊里走了出来。家里边还有这种地方,航一也是今天才知道。外公舔了一下食指,举过头顶。
“今天不会积灰了。”
外公像是自言自语般说道。
“为什么?怎么知道的?”
“嗯?这个吗?”
航一朝举着食指的外公点头。
外公把观察风向、预测降灰的方法教给了航一。这方法真的有用吗?航一想,但心情却变得有一点愉快。
“外公,这个是谁教给你的呀?”
“嗯?”
周吉挠了挠头。到底是谁教给自己的呢?好像已经想不起来了。
取出蒸好的轻羹,再像切年糕一样切好。航一看着外公那经过几十年重复作业而显得十分利落的动作。
持续几十年做轻羹究竟会是什么心情,航一不得而知,但是那唰唰地把轻羹切成正方形的手势里,大概栖居着神明吧。
一会儿,外公把做好的轻羹拿到作坊的桌子上,开始试吃。
“怎么样?”
看着航一把轻羹放进嘴里,外公忽然问道。
“什么怎么样?”
“味道怎么样?”
“味道?”
航一搔了搔头,又吃了一口轻羹,再看了看手中拿着的白色点心。
“甜吗?”
外公身子向前倾。
“与其说是甜……不如说是有点朦胧。”
“朦胧?”
“与其说是朦胧……就是味道淡淡的。”
航一思考着正确的词语。
“要这么说的话,应该是微甜吧。”
“对对,就是微甜!”
航一点头。外公露出了少许失望的表情。
“清淡的甜味。”
航一继续吃起了轻羹。
夜里,周吉和几个老朋友聚在一起干杯。
第十七次樱之丘商店街复兴计划会议——在只有回数重新写成了“十七”的横幅下边,周吉喝下了一整杯以往干杯时只会意思意思喝上一口的啤酒。
干杯之后,轻羹试吃开始了。秀子把装在圆形木盘子里的轻羹一个一个地分给每个人。
“闻起来很香嘛。”
在座的人立刻吃了起来。航一平时从不关心这些,可今天的轻羹自己也有份帮忙制作,所以在客厅里留意着这边的情形。
“很朦胧的味道嘛。”
穿着甚平的日高,不假思索地说着感想。
“嗯……总觉得应该再动动脑筋。”
脖子上挂着汗巾的大西也挠了挠头。周吉心里有点着急。
“不对啊,这个味儿。”
穿着夏威夷衬衫的山本说。
“好像跟过去不一样啊。是甜味吗?”
“嗯,是啊。”
周吉转向山本的方向。山本注?意到了那一点不一样,这让周吉心里涌起一丝开心。
“这次我特意用了幼砂糖,想让甜味更明显一些。”
“啊,原来是这样。”
“早就想这么试一次了。”
“味道不错。”
“对吧。”
更换掉几十年来都没变过的砂糖,这是第一次,对于周吉来说,既是冒险又是挑战。
“这种差别,谁也吃不出来。”
大西立刻泼起了冷水。
“新列车的名字,你们知道吗?”
“嗯?啊啊,是叫‘樱花’吧?”
“对。你要试试把‘樱花’跟轻羹结合一下呀。”
“结合……”
周吉自言自语地拿起了一块轻羹。
“能不能把红豆馅儿弄成粉红色?”
“啊……”
带红豆馅儿的轻羹,周吉过去倒是做过。
“那样从外边也看不出来呀。不如还是像樱饼那样,把外边染成粉红色。”
“做不了,做不了。”
周吉高举手掌,在脸前连连摆动。
“粉红色的我可做不了,要是你们非让我做的话,这事儿就到此为止了。”
周吉站起来,往客厅走去。
“老周吉!”
背后传来几个老朋友的声音,周吉转向秀子,只说了一句“倒茶”。
“做成粉红色不是挺好的吗?”
秀子边吃轻羹边说。希美站起来泡茶。
“轻羹从以前,到现在,就必须是白色。”
周吉说道。
“我可是专门做这个的。有些东西可以改,有些东西无论如何不能改。”
他随后又小声补充说。
“时代变了呀,世道艰难,依着自己的性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还能卖得出去吗?”
秀子说。
“我要是胡乱做了那种东西,哪儿还有脸去见田道间大神。”
“田道间大神,跟你可爱的女儿还有外孙比起来,哪个更重要?”
这话让周吉的心动摇了。当然是女儿和外孙更重要,而且是最最重要的。
“……当然是田道间大神。”
可是周吉只能这样回答。自己所度过的,就是只能做出这种回答的人生。几十年来一直做轻羹,就是这么一回事。
不远处,航一正看着外公。
周吉从希美手里接过茶,回到了老朋友们坐着的地方;航一从叹着气的秀子面前走过,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哎呀哎呀,就是那个演歌歌手,穿过兜裆布的那个。”
日高说道。
“大川荣策?”
“那个人的外号是‘五斗橱’,兜裆布是山本让二。”
“哦哦,对对。”
“还有那个唱樱花樱花的……”
“樱田淳子?”
“不对不对。哎呀,就是那个打高尔夫,高尔夫。”
“横峰樱?”
轻羹的话题仿佛就到此为止了,男人们开始围绕着开通庆典上的表演艺人热烈地讨论了起来。
航一上了楼打开作业,可是却怎么也提不起干劲。
一靠在椅子上,就看到了樱岛的画。航一盯着画看了一会儿,随后掀开手机,调出了父亲的电话号码。
按下了通话键,却又赶紧挂断了。航一靠在椅子上盯着画。
大喷发的红色——有一点红色不小心滴在了山的表面,盯久了,那红点仿佛像是人的形状。人形的红色,航一目不转睛地看着它。
呜哇、呜哇、呜哇,楼下传来醉醺醺的歌声。
航一站起来打开了窗户。在夜空的那一端虽然看不见樱岛,却改变不了它耸立如常的事实。吹着南国温热的风,航一想起了刚才的事情。
——田道间大神更重要。
外公刚才说,比起女儿和外孙,“田道间大神”更重要。听到这话的时候,航一觉得自己明白。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比自己和妈妈还重要,重要在什么地方,但是一起做过轻羹之后,航一多少明白了外公为什么会给出这样的回答。虽然不知道,又好像能明白。
比女儿和外孙还重要的东西……
航一掀开了手机,他看着父亲的电话号码,狠狠心,按下了通话键。虽然又想挂断,但这次却忍住了。
“哦。”
响过几声之后,父亲接起了电话。
“先等一会儿。”
父亲好像正在外头,在电话那头正催着谁先回家。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好像端正了一下姿势,父亲用温和的语气问道。
“怎么了,没什么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吗?”
“那倒不是。”父亲扑哧地笑了。
“只是,你打电话来,妈妈知道了不会生气吗?”
“说什么呢。只要你不告诉妈妈,她才不会知道呢。”
“这倒是。”
父亲又微微地笑了。
“你妈妈身体还好吗?”
“身体是挺好的。只是……”
航一走到阳台上,故意用故弄玄虚的语气说道。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你要是想跟妈妈复合的话,还是趁早吧。”
“什么意思?你妈有喜欢的人了?”
父亲上钩了。
“要是在意的话,自己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这我哪儿做得出来。”
对于父亲如此迅速的回答,航一失望了。那确实是“既做不到,也不打算去做”的语气。
航一深深吸进温暖的空气,再缓缓地吐出来。
“对爸爸来说……我和妈妈是不是已经不重要了?”
“怎么会呢。”
啪嗒,啪嗒,传来了打火机的声音。在那之后,航一听见爸爸“呼——”地吐出一口烟的声音。
“但是呢。”
父亲缓缓地说。
“比起自己的生活,还拥有其他更重要的东西,我希望航一啊,能成为这样的人。”
“什么意思呀?”
“比如说音乐呀……世界之类的。”
“什么世界?我听不懂。”
父亲笑了。
“这个嘛,以后你自然就会懂了。”
“以后又是什么时候……”
航一语气强硬地追问道。有什么是比一家团聚还要重要的事情?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那个时候指的是什么时候?”
“……”
“喂,那个时候到底是什么时候?”
父亲沉默了。
这个问题的答案,作为父亲的健次也不知道。航一悲伤地叫喊着所提出的问题,健次没能做出回答。
其实就连健次自己,直到今天也仍然在寻找。他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明白,总有一天会触摸得到——那个仿佛存在着的重要东西。健次一边强迫自己相信这点,一边仍然在寻找。
“什么‘以后’……我才不要呢。”
最后,航一如同唾弃般说道。
小佐手里拿着最近很喜欢的橡皮泥走在通往学校的路上,汽车经过他身旁的时候,扬起了路边堆积的火山灰。小佐低下头屏住呼吸三秒钟,等汽车开过去。
“烦死了。”
航一又一次不耐烦地说。
早点习惯吧,小佐一边想着,一边走到了航一的前边。他沉默地走着路,回想起了昨晚的事情。
和父亲还有妹妹一起走在从澡堂回家的路上,小佐边走边说明橡皮泥的制作方法。
——多放些材料就会变硬,少放一些就会变软,好厉害哦。
橡皮泥是上周在化学课上,用有颜色的水、衣物定型剂和硼砂混在一起做成的。小佐越说越起劲,停不下来。
——喂。
父亲忽然停下了脚步。在小钢珠店的门口,小佐兴高采烈的心情一下子烟消云散。
——你们先回去吧。
父亲急匆匆地进了店。自动门一打开,店里噼里啪啦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小佐和妹妹手牵着手,被留在了夜幕低垂的街道上。伴随着“轰——”的声音,汽车从他们身后开过。小钢珠游戏机上的霓虹灯闪着红白绿交织的光芒。
——走吧。
小佐牵着妹妹的手,有气无力地往家的方向走去,一直都这样的,他这样安慰自己。反正一直都这样的,他安慰自己。
走到坡道前,小佐他们三个看见了前边的一群人。
人群的中心是推着自行车的小幸老师,在她周围的是筒井和几个一直跟他混在一起的家伙。
筒井一边和推着自行车的小幸老师并排走,一边说着话。隔着自行车也有一个人,还有人从后边推着老师的自行车。
“要是新干线的刹车失灵的话,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吗?”
“嗯?”
小佐、航一和小真追上去,走到了能听到他们对话的地方。
“会像这样长出猫耳朵来。”
喵,筒井把两手放到头上。
“是猫耳朵哦,不是猫巴士。”
“哈哈哈哈,猫耳朵!”
小幸老师爽朗地笑了。老师那开心笑着的侧脸,深深地印在了小佐的脑海里。
长长的坡道上,小佐带着几丝忧郁,跟在老师和筒井他们后边。
丁零——
筒井说着话,拨弄起了小幸老师的自行车铃。小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边摆弄自己手里的橡皮泥,一边牢牢盯着筒井的手。
真没劲。小佐也想伸手去拨弄一下那个车铃。
丁零、丁零。
听见筒井又拨了几下自行车铃,小佐的胸口像被扭紧了一样。他像是偷看似的盯着前边那群人,耳边留下的是小幸老师开心的笑声和清脆悦耳的铃声。
穿过校门来到教室,小佐放下书包,然后对小真和航一说了一句“我要去厕所”,就飞奔出了教室。
小佐跑过走廊,在玄关换上外出的鞋子,向自行车棚跑去。在十几辆老师们的自行车和摩托车当中,他一眼就找到了那一辆。
小佐深呼吸,环顾四周,慢慢地走了过去。这会儿不是蝉鸣的季节,远处却传来蝉的叫声,更远的地方传来了来上课的学生们的声音。
在自己眼前的,是小幸老师直到刚才还握在手里的车把。小佐蹑手蹑脚地握住了它,脑海深处泛起老师那开心笑着的侧脸。
丁零,小佐按响了车铃。音量比想象中要大,他赶紧慌张地四下看了看。
一个人也没有,也没人过来。小佐把手覆盖在车铃上,体会着触感。之后,他仿佛条件反射似的,拧动了车铃的外壳。外壳格外轻松地就被拆了下来。
小佐把拆下的车铃和愧疚一起放进口袋,转身向教室跑去。
吃完午饭,午休结束之后,是打扫卫生的时间。
小佐他们三个人正站在动物小屋前。他们用扫把和簸箕清理小屋前堆积的火山灰,再放进袋子里扎好。
“我说。”
用长扫帚扫着火山灰的小佐开口说道。什么?拿着簸箕蹲在地上的航一抬起头来看他。
“奇迹什么的……”
小佐低头看着地面。
“还是算了吧。”
航一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半途放弃吗……?”
航一脸上惊讶的表情,一点一点变成了愤怒。
“为什么?”
一旁的小真问道。
“也没什么……就是觉得烦了。”
唰、唰、唰,小佐扫着火山灰。
“什么呀,是小佐你最先告诉我们的啊。”
航一忍着怒气说道。
“奇迹什么的,反正也不会发生。”
小佐低垂着视线回答。唰、唰、唰,他继续扫着火山灰。
“小真你啊,与其期待什么奇迹,不如增加一点练习吧。别光靠吃咖喱了。”
“一郎现在不吃咖喱了,好像改吃乌冬面了。”
“那种事情,根本就无所谓吧。”
小佐义正词严地挥动扫帚,唰唰地扫着灰。
“还有小航你也是。”
小佐停下了扫帚。
“差不多也该习惯了吧。”
不光是火山灰的事——这句话小佐忍住没有说出来。
“什么……你让我习惯什么?”
航一反问时的表情很可怕。小佐的话大胆地命中了问题的核心,航一也听出来了。
看见那样的表情,小佐有些胆怯了。他“啪”地拍了拍航一的肩膀,说了声“我先走了”,将扫帚放回动物小屋里。
“搞什么啊……”
身后传来航一的声音。这也没有办法呀——当小佐一人走在返回教室的路上时,他不禁这样想着,这也没有办法呀。无论如何都无法解决的事情,既然无法解决,就只能放弃、忍耐、假装麻木、变得习惯、装成没看见的样子,然后只能如此这般地等待着自己变成大人。
其实小航自己心里不是很清楚吗,小佐想。
小航大概认为,即便这样,去向奇迹许个愿也不是什么坏事吧。小佐自己也曾这样想过。但是,如果发自内心地相信了奇迹的话,之后该怎么办呢?坚信着将要发生的奇迹最后却没能发生,在那之后,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楼上响起了钢琴的声音。
正是因为不相信奇迹,自己才会把愧疚装进了口袋吧,小佐想。
福冈——
“喂喂,哥哥!”
今天的电话不是在游泳课后。龙之介向惠美借来手机,给哥哥打了电话。
“哦哦,是龙之介啊。”
哥哥用忧郁的声音说起了今天在学校里,朋友想要中途放弃“奇迹”的事情。
龙之介在惠美的房间里。他从打开的窗户里稍微探出身体,“嗯、嗯”地应着航一的话。
“话说回来,这不也挺好吗?哥哥之前说的奇迹心愿本来也挺乱来的。”
“乱来?!”
龙之介听到仿佛在责怪自己的声音。
“哪里乱来了!我想的是,只要樱岛大喷发,我们全家就能一起回大阪生活了呀!”
“这我知道,这我知道,可是……”
可是不管怎么说,火山喷发这个愿望就是很乱来的呀,龙之介想。
“妈妈又开始工作了,再这么下去就危险了!”
哥哥语气强硬地说着。
“但是,如果现在马上回大阪的话……”
龙之介看着窗外的夕阳。
“上个月,我种下了蔬菜,春天就能结出果实了。”
“什么呀?!”
话筒那边是至今都没有听到过的冷冰冰的声音。
“龙之介,你觉得你种的菜比家人还重要吗?你啊,跟爸爸真是一模一样。妈妈也这么说了,龙之介从小就特别像爸爸。”
“你这么说,我也……”
“算了。你就在那边高高兴兴地过日子吧。”
伴随着唾弃般的声音,电话挂断了。龙之介把手机从耳旁拿开,看着“通话结束”这几个字。
“哎呀。”
身后传来环奈的声音。
“吵架啦——”
“没事吧?”
惠美露出担心的表情。龙之介把电话还给她,重新在大家面前坐了下来。
“没事没事。”
“真的吗?”
“不用担心,我们是亲兄弟嘛。”
“但不是一直都没见面吗?”
惠美小声问道。
“就算不能见面,我们也是被看不见的线连在一起的。”
“那可不能这么说。”
“都说了没事。”
“就算是一家人,一直见不到的话也会互相忘记的……总有一天……”
惠美的话静静地在房间里回荡。
龙之介像是触摸到了惠美的悲伤。一想到“或许……”,龙之介也感到内心深处变得空落落的。或许在这个世界上,到处都充满着难以描述的悲伤吧。
惠美的悲伤,也许,和哥哥无可奈何地怀抱着的悲伤是同一种东西吧。
其实,自己身上大概也有着这种悲伤吧。
“小龙,你不想见哥哥吗?”
过了一会儿,惠美问道。
“想。”
龙之介带着哭腔回答道。
鹿儿岛——
希美在那天见到了久违的中学时代的朋友们。
在居酒屋喝着酒大声说笑,之后去了卡拉OK。大家都是有孩子的人了,过了晚上十点就早早地散伙了。
希美他们六个人勾肩搭背地一边唱着中学的校歌,一边摇摇晃晃地走着。
“再见啦!”
“再见!”
六个人在天文馆拱门前那个有着太阳雕塑的十字路口告别。路两旁的商店都已经放下了卷闸门,路口回荡着这些曾经的中学生们的声音。
“再见!”
久保粗声说着,和高岗一起搭着彼此的肩膀走远了。“再见啦——”,希美伸长身体,怀着雀跃的心情挥着手。
几天前,秀子所担心的“死灰复燃的久保”,和希美曾经在高中生时代交往过。
实际见面之后,一点也没有什么死灰复燃的迹象。粗略地聊了一通过去的话题,交换了共同的朋友们的近况,那家伙现在在那里做着这些之类的,这么说来,以前那家伙如何如何——又回到了过去的话题。再就是说着儿子如何如何,女儿如何如何。以前那个弹过吉他的久保,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留在老家的模范父亲。
“希美——”
从相反的方向远远传来了朋友的声音。“噢——”,希美用力地挥手回应。目送朋友们的身影走过转角,希美一个人走了起来。
真开心呀,她想。迈开大步走着,风抚过脸颊的感觉真是舒服。
开开心心地喝酒闹腾过后,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忽然感觉心里有一个地方裂开了一条大口子。那一块空缺的地方,像是被自己丢开不管的寂寞和空虚一样。不过,怀着这样的感觉走路,却意外地感到很舒服。放任着难过的心情,这个受到祝福的世界的景色,和微醺的视野边界混合在一起,不断向身后流动。
走到商店街的出口,希美看见一个卖玩具的地摊,各种颜色的可爱玩具并排摆在塑料布上。
哇——
希美被一个小小的玩具吸引了目光,停下了脚步。正坐在椅子上看杂志的摊主漫不经心地抬眼看了看她。
咦——
被希美拿在手里的是一只黄色的小鸭子。看起来像是小孩子放在浴缸里玩耍的那种小鸭子……“呱”的一声,小鸭子忽然叫起来,蓝色的光照在希美脸上。
“哇!”
希美吓了一跳,仔细看了看小鸭子。原来,只要捏小鸭子的身体两侧,它就会呱呱叫着亮起来。希美被逗得呵呵呵地笑起来,一边又捏了好几次小鸭子。
“这个卖多少钱呀?”
“三百日元。”
“那我买一个。”
希美带上买来的小鸭子,又走了起来。她走过商店街,来到写着“天文馆路”的电车站牌下,一边看着来来往往的车灯,一边等待最后一班电车。
呱,呱。
夜晚的车站里,一次次地响起了小鸭子寂寞的叫声。
希美坐上市营电车,看着窗外流动的街景。当她收回视线低下头的时候,目光正好和手里的小鸭子对上了。希美一下子被突如其来的难过所包围。
过去,航一和龙之介也常常把这样的小鸭子放在浴缸里玩耍来着。在亲密无间的两兄弟中间,小鸭子带着滑稽的表情上上下下地漂浮。如果龙之介看到这个会呱呱叫的小鸭子,会说些什么呢……
希美小心翼翼地拿起小鸭子,不想让它在市营电车上发出响声。她凝视着黄色的小鸭子。小龙……龙之介……
回到家时,周吉正坐在曾经是店铺的房间里喝烧酒。
“给我也来一点。”
“啊……”
希美独自在客厅的桌旁坐下,往杯子里倒烧酒。母亲大概正在洗澡,隐约能听见哼唱夏威夷歌谣的声音。希美一边喝烧酒,一边看着小鸭子滑稽的脸。
她想起了龙之介,已经喝醉了的头脑勉强运转着。杯子里的烧酒喝掉一半的时候,希美拿起了电话听筒。
“喂。”
“喂,妈妈?”?
那一头传来龙之介开朗的声音。
“告诉你哦,我现在敢吃卷心菜了!还有呢——”
龙之介兴奋地汇报起自己的近况来,话还没有说完。
“你在那边过得挺开心的嘛。”
希美像是要发泄难过的情绪似的,打断了他的话。
“我在努力过得开心啊。”
龙之介的声音依然开朗。
“我说,小龙啊。”
自己是不是故意在找儿子的茬呀,希美脑海中的一个角落里冒出来这样的念头。
“小龙你不想见妈妈吗?”
希美自己也明白,说这种话太任性了,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都是自己这些大人的责任。
“想是挺想见的……”
“那,为什么?”
儿子犹豫不定的话,让希美握紧了听筒。
“那为什么不跟妈妈说想要见面呢?直接说想见妈妈呀!”
“嗯……因为妈妈说过龙之介很像爸爸,所以我觉得,妈妈可能不太喜欢我吧。”
龙之介结结巴巴却仍然开朗的声音,让希美从头到脚如同遭遇电击般失去了力气。
悲伤也好寂寞也好难过也好,通通化作眼泪涌了出来。竟然让小龙有这种想法,竟然逼着小龙说出这种话来,自己究竟都做了些什么呀……
“小龙,你听我说啊,妈妈怎么可能会这么想呢。妈妈要是有那种想法的话……算了,现在就回到妈妈身边来吧!”
“也不全是因为这个。”
“那又是为什么呢?”
希美拼命忍住眼泪问道。
沉默的空气流动着。她明白,电话那头,龙之介正像个小孩一样,在努力地组织语言。
“上个月,我种下了蚕豆种子,现在已经长到四厘米了,明年春天就能结出果实。到那个时候,我就寄给妈妈。”
希美忍住哽咽,一边应声一边点头。
“妈妈喝啤酒的时候不是总爱吃蚕豆吗?还有妈妈做的蚕豆饭也很好吃,我特别喜欢。”
龙之介的声音听起来很快乐,这更让希美觉得无与伦比地难过。数不清多少次了,自己一直被这孩子的开朗和温柔所挽救,直到现在,自己成了这个样子,还要依赖小小的他的那副永远都不会受伤害的模样。
“谢谢你,小龙。”
“嗯?”
“下次,妈妈教你蚕豆饭的做法,这样想吃的时候就都能吃到了。”
希美努力编织着话语。嗯嗯,对面传来龙之介点头答应的声音。
突然,希美手里的话筒被夺走了。
“谁啊……等等……”
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洗完了澡,正把话筒放到耳边。
“小龙,我是外婆啊。跟你讲,不管父母怎么样,你们可都是被血缘连着的。你还是外婆最宝贝的外孙,明白了吗?嗯。明白了?还有啊,给你寄花林糖和文旦糖啊,最大的那种。”
秀子继续说道。
“还有啊,小龙,院子里种的都是些什么菜呀?悄悄告诉外婆好不好?嗯……嗯嗯……开不开花呀?什么颜色的花呀?”
“喂,那种事情就别问了。快把电话还给希美。”
来到客厅的周吉打断道,希美在一旁呼呼地擦着鼻涕。
客厅入口对面,航一从刚刚开始就在观察这边的情形。他躲在楼梯的阴影里,看着母亲潸然泪下的背影。
航一看到了无法光靠许愿来化解的悲伤。他束手无策,也不能理解。
还是去熊本吧……航一思考着。即便只是自己一个人,也要去祈祷奇迹……
航一静静地走上了楼梯。
他回到房间,独自凝视着樱岛的画。
吃完午饭,航一、小真还有小佐向刷牙的水池走去。其他学生差不多都去过了,水池前只有他们三个的身影。
航一漱了一次口才开始挤牙膏;小佐把牙刷沾湿了开始挤牙膏;小真直接往牙刷上挤。
正咯哧咯哧地开始刷牙,身后传来了筒井的声音。航一瞥了一眼他映在水池上方镜子里的脸,被几个人围在中间的筒井,好像正在炫耀着什么。
“看看这个。”
“什么呀?”
“新干线第一班列车的车票!”
“哇!”
“太棒了!”
“听说50秒内就全部卖完了呢。”
在咯哧咯哧刷着牙的航一他们身后不远处,筒井他们停下脚步开始喧哗。筒井拥有开通当天第一趟列车的车票,正和周围的朋友们炫耀着。
这个人能乘上樱号第一班列车呢,航一想,这家伙竟然能坐上樱号的首发列车……
“这个啊,可是我爸从朋友那里拿到的呢。”
爸爸——
航一停下手上的动作,感觉到了牙膏的一丝苦味。
“你们知道这个新干线为什么要叫樱号吗?”
筒井一边开心地继续说着,一边走远了。
航一的脑海中涨满了红色。事事不如愿的怒气,嫉妒,对亲人的想念,自己微小的心愿,还有小学六年级学生的志气混合在一起,全都幻化成了同一种红色。
“我说啊……”
航一吐掉嘴里的泡沫,看向两个朋友。
奇迹——
樱号以260公里的时速行驶,燕号以260公里的时速行驶。两列首发列车在第一次交错而过的时候,爆发出的巨大能量会引发奇迹。
“我说,我们还是去一趟熊本吧!虽然奇迹也有可能不会发生,但是,我们三个人一起去一趟吧!”
要做些刚才那些家伙所做不到的事情,航一想把这个念头传达给两个朋友。这个奇迹说不定会发生,我们三个人一定要紧紧把握住,用自己的力量,把那一刻掌握在自己手里!
“……”
低头刷着牙的小佐什么也没说。
“我想去耶!”
吐出泡沫的小真追随航一。
航一和小真,等待着小佐的回答。
小佐吐出泡沫,咕噜咕噜地漱完口,慢条斯理地擦起了嘴边的泡沫。
小佐沉默地走在前边,航一和小真默默地跟着。
“在这儿等我一下。”
小佐走到图书室前,扔下一句话就走了进去。航一和小真靠在走廊的墙上。
“这家伙搞什么啊。”
航一自言自语,小真也点点头。走廊下的窗户外边,跑过几个低年级的学生。
小佐走进图书室,在书架之间来回走动。他抱着随手拿起的几本书,观察着接待处的柜台里正低头工作的老师的侧脸。
等小佐他走近柜台,老师还在集中精力工作,没有察觉。
“麻烦您了。”
小佐小声说着递上了书。
“好的。”
小幸老师拿起扫描器,接过了书,看了一眼小佐。
“今天一个人来的呀。”
“嗯。”
小佐把手伸进口袋,取出了自行车铃。
“这个是老师的吧。”
“是的呢……”
老师抬起头,看着小佐的眼睛。她接过车铃,依然盯着小佐的脸。
“这个……是在哪儿找到的?”
“在中庭。”
小佐小声回答后,微微侧身向后方指了指。
老师看了看小佐所指的中庭方向,很快把目光转到了手里的车铃上。
“你一看见就知道是老师的东西?”
“嗯……”
老师微笑着,牢牢地盯着小佐。
小佐觉得自己完全被看透了。本来自行车铃就不是轻易能弄掉的东西,更别提掉在中庭了,当然,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就被学生捡到。
“老师可喜欢这个车铃的声音了,真高兴能够找回来。”
小幸老师只是很珍惜地用两手捧着车铃。
“谢谢你!”
老师微笑着把车铃放在一旁,拿起扫描器滴滴地扫着小佐要借的书。
“我也很喜欢这个车铃的声音。”
听见小佐这么说,老师又笑了。自己到底还是个小学生啊,小佐心想。
“老师。”
嗯?老师露出疑问的表情,头往前倾。
“熊本的马肉刺身好吃吗?”
老师哈哈哈地笑着回答说好吃。
小佐心满意足,鞠躬向老师道别后转过身子。
他把从老师那里借来的书抱在怀里。口袋里既没有了车铃也没有了愧疚,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小学六年级学生的骄傲。
小佐曾经无比想要依赖“奇迹”,可是现在,他更想用“奇迹”让渺小的那个自己一去不复返。他想用自己的力量站到那个地方,为了那个瞬间去拼尽全力。
他来到走廊后,两个朋友靠了过来。
“啊,为什么要借什么近松门左卫门呀?”
航一看着小佐借来的书。
小佐没有说话,却露出了如愿以偿般的笑容。他转头向教室走去,两个人跟了上来。
他知道,两个朋友正在等待自己的答案。对于航一所提出的那个去抓住奇迹的提议,两个朋友正在等待着自己的回答。
“该准备多少零食呀?”
小佐说道。他感到有一点不好意思,但也感到骄傲和兴奋。
“三百日元差不多了吧?”
“五百日元吧!”
奇迹这个词再次散发出黄金似的光辉,鼓动着三个人的心。
第三章 旅途
鹿儿岛——
三个人聚集在航一家里,翻开了封面上写着“qíjì”的笔记本。
“就算不坐特快列车,到川尻也要两千零四十日元。”
“往返吗?”
“单程。所以三个人往返的价格就是……”
目前为止在算数课上所做的笔算,说不定都是为了今天而进行的练习。这可不是练习了,航一想,现在可以说是人生第一次“正式”笔算。
“一万二千二百四十日元……”
“其他的钱呢?”
“吃饭也要花钱,还没算吃饭的钱呢。”
这本“qíjì”笔记本里,要写的东西还真不少。
“预计是七点左右列车会交错,六点发车。就在这个位置,会在这里按计划交错吧。”
“嗯。”
航一边看地图,一边写着路线图,在预计第一趟列车将要交错的地方画上了红色五角星。
必须在早上七点之前赶到这里。也就是说,必须前一天从鹿儿岛出发,找到能看见新干线的地方,再在那里等到天亮。
光是几个小学生,大概是没法住酒店的。然而从一开始他们就决定了,这件事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去完成,没有其他选择。
三个人合在一起所需要的两万日元从哪里来,就成了最初的问题。三个人的钱全放在一起,也远远达不到这个数字。
“两万吗……”
“怎么办?”
他们最初想到的办法是去捡零钱。
“试试看?”
“哦!说不定能捡不少呢!”
三个人带上用来固定牵牛花藤蔓的棍子和手电筒,开始逐一巡视起道路两旁的自动贩卖机来。先摸索一下零钱出口,再仔细查看机器的下方和两旁。
“啊,这里有十块!”
三个人像是合伙寻找食物的猕猴一样,在自动贩卖机之间移动着。
“又找到了!一百日元!”
“哇,好厉害!”
仔细查找的话,会发现硬币以惊人的数量散落在地。
“再去下一个机器上找吧!”
为了能把隐藏在街边的宝藏全部收回来,三个人在街头来回飞奔穿梭。
周吉在鹿儿岛车站前。他正在和山本一起整理车站前的自行车停放场,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
周吉走到稍微有点树荫的花坛前,放下折叠椅坐了上去。他抬头看看天,正是这地方特有的云层很薄的多云天气。不一会儿,山本拿着两罐咖啡走了过来。
“给。”
周吉从坐在隔壁的山本手里接过咖啡,两个人同时拉开了拉环。
“轻羹的事情,真是遗憾啊。”
轻羹的话题在那次以后就不了了之,周吉心里既有后悔和难堪的心情,又好像松了一口气似的。那掺杂了一点安心感的复杂心情,就像是结束了一件工作之后所感受到的自由。
“要是真的做了粉红色的轻羹,就不是老周吉你了嘛。”
周吉什么也没有回答。
差不多也到年纪了,不知道从几年前开始,他就这么对自己说了。当心里被这想法填得满满的时候,周吉不再工作,他觉得自己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可是,总觉得这儿有点乱。”
山本摸了摸胸口。
“啊,有点、有点。”
周吉同意。
想要通过轻羹来做些什么的时候,周吉心里悄悄地有点雀跃。原来自己还保留着这样的心情啊,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退休以后,虽然日子过得安稳,但心里像是开了个大口子。曾经以为那条裂缝当中是一片空白,但经过这次的事情才知道,并不是如此。
“我们几个,都还宝刀未老嘛。”
周吉对山本的话点点头。山本差不多每二十年才能说出一句这么像样的话来。
“嗯?”
山本疑惑地出了声。
“看那边,看看那个。”
他挺直了腰,看着前方说道。
“那不是小航他们嘛?”
周吉看看远处,确实是航一。聚集在自动贩卖机旁的三个人,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蹲下,不知在干什么。
“哈哈哈,不知道在那儿干什么呢?”
侧耳细听的话,三个人高声谈论的对话能传过来一点儿。
“不就是在搞那个吗?我们以前也干过,去神社里偷拿零钱。”
山本看着周吉,做了个收绳子的动作。
“什么呀,我可没干过这种事情。”
“说什么呢。我们几个里边,周吉你当年可是最在行的!”
哇哈哈哈哈,山本大笑着,周吉也呵呵地笑了。看着在远处说话的航一,周吉眯起了眼睛。
“如今的小孩子,还是这么吵吵闹闹的呀,跟我们以前一样。”
不一会儿,航一他们几个跑了起来。没过多久,就不见踪影了。
周吉有时会想,航一到底像不像自己。航一是个平时不太表露感情的孩子。那孩子,是不是找到了让自己兴奋的事情呀……
不过挺好的,周吉想,小孩子就是要这么开开心心地跑来跑去,要这么开朗地过日子才像话,自己现在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好好保护他。
周吉还记得上次做轻羹的时候,航一津津有味地观察机器的样子。
能和航一一起做轻羹真是太好了。虽然没有什么直接联系,可是,总算让那孩子见识到了自己的工作。
让外孙好好见识到了自己的工作了。
三个人巡视过街上的自动贩卖机后,取得了不小的收获。
然而还是远远没能达到两万日元。三个人背着装满漫画和游戏软件的背囊,向二手书店走去。
“总共就这些。”
航一站在柜台前,从背囊里拿出漫画,小佐也打开背囊,想把自己的游戏软件拿出来。
“你们有承诺书吗?”
年轻的店员一边检查漫画的成色,一边询问道。
“没有……”
“那,请把这个交给监护人签字。”
店员从收银机旁边拿出一张纸。
“在这边……写上名字和地址,还有,必须要盖上印章。”
好的,航一答应着接过那张纸,一边将漫画收进背囊。三个人沉默地走出了二手书店。
“这下可难办了……”
“怎么办啊?”
“这下麻烦大了。”
如果让父母帮忙写承诺书的话,肯定会问卖书得来的钱准备拿来做什么。
距离新干线开通,只剩下一个星期了。
不过,还有一线希望,小真家有很老的奥特曼模型。
三个人向小学附近的“扭蛋堂”走去,那家店的蓝色招牌上写着“高价回收旧玩具”。因为总感觉店里飘浮着一种诡异的气氛,航一他们至今也没进去过。
“快点!”
来到店门口的航一,迫不及待地走进店里。这家店就在学校附近,被老师看见可就糟糕了。
“有人吗?”
小佐朝店里问道。狭窄的店里,密密麻麻地摆满了他们没见过的玩具。
“嗯,这个……”
当着店主的面,小真从背包里取出了PVC制成的模型。店主把模型拿在手里,面无表情地端详。小真家里的模型是奥特曼里的怪兽,航一连名字都不知道。那是小真两岁还是三岁的时候亲戚送的。
对方好像并没有介意他们是小学生,一如既往地算着价钱。
“这个米克拉斯的话……三千日元。”
噢噢!航一看了看小佐。
“这个希博斯,两千日元。”
小真悄悄做了个胜利的手势。三个人卖掉怪兽模型,走出玩具店。
“太棒了!”
“米克拉斯最强大!”
“希博斯也好厉害!”
三个人称赞着这些很久以前就被奥特曼打倒的怪兽(米克拉斯和希博斯都是怪兽,也可说是同一阵线的战友吧),向之前用来讨论奇迹的隧道跑去。一冲进幽暗的隧道,他们就迅速卸下背包,拿出圆形的铁罐。
小真把用米克拉斯和希博斯换来的五千日元放进了铁罐。罐子里放着至今为止搜集到的钱。
“真没想到能有这么多。”
“嗯。”
“但是……还是不够呀。”
石头堆砌的隧道里回响着三个人压低声音的对话。
“要不自己试着写写漫画的承诺书?”
“会露馅吧?”
“大大方方地拿出去,就不会露馅。”
“试试……?”
“嗯……”
第二天,三个人当中字写得最好的小佐写好了承诺书。
虽然乍一看有点可疑,小佐却说,大人里边也有字写得难看的嘛。
小佐独自背上了鼓鼓囊囊的书包。航一、小真以及小真牵着的弹珠,目送他带着三个人各自拿来的漫画和游戏软件走进二手书店。
看着交错而过的汽车,两人一狗等待着。弹珠一直盯着航一的脚下。
“不会露馅吧?”
“没事的。”
航一抚摸着弹珠,看着车流。可小佐一直没回来。
“不会有什么事吧?”
“没回来的话,就是办成了吧。”
两个人重复了好几次相同的对话,面前已经有好几辆车开过去了。
过了这么长时间还没回来,正当两人放心不下想去看看的时候,自动门打开了。小佐从里边出来,慢慢走了过来。
“怎么样?”
来到两人面前的小佐得意地笑了。
“七千多。”
“哇!”
小真抱起弹珠,三个人快步向码头走去,随后躲进码头入口附近的台阶下面,从背囊里取出铁罐。
收集起来的零花钱有两千多,街上到处捡来的钱也差不多是这个数字,米克拉斯和希博斯卖了五千,漫画和游戏卖了七千多。已经很了不起了,可是……
“还差一点点。”
即便这样也还是没能达到目标。航一又把钱重新数了一遍。
“还有什么其他能卖的吗?”
小佐坐在停放在那里的自行车车座上,东张西望地看着四周。不一会儿,他的目光缓缓落在了弹珠身上。弹珠最近就连跑都跑不动了,按照人类来说的话,已经超过一百岁,是一条步履蹒跚的衰老的狗了。
“弹珠可不行!它是我的家人!”
小真像要把弹珠藏起来似的抱紧了它。
“开玩笑啦,开玩笑。”
“真是不敢相信……”
小真仿佛从小佐盯着弹珠的视线中感觉到了危险,难得认真地抗议着。
“可是,还差一点钱。”
听到小佐的话,数完钱的航一抬起了头。距离那一天只剩下一个星期了。
“……”
打定主意的航一,从游泳包里拿出了装着学费的信封,拿出里边的五张一千日元纸币和两百五十日元硬币,缓缓地放进了铁罐。
“这样就够了吧。”
“这能行吗?”
小佐和小真看着航一。航一点了点头。
“反正我们家现在也没有爸爸,稍微干点坏事也正常。”
小佐从自行车后座上跳下来,迫不及待地数起了钱。
第二天,三个人排在了鹿儿岛车站的长途票售票窗口前。
“到川尻是每个人四千零八十日元,儿童票三张一共是一万二千二百四十日元。”
即便面对的是小学生,售票窗口的女性职员仍然用和对待大人一样的声音说话。
因为事先就知道金额,三个人迅速将钱递了上去。各种面值的纸币和硬币混在一起,这样的支付方式极其少见,在对方眼里,大概是打碎存钱罐拿出来的钱吧。
买到了“通往奇迹的车票”,三个人怀着亢奋的心情向航一家走去。情绪高涨的三个人,路上还用铁罐子里的钱买了薯片。
他们一边在航一的房间里吃薯片,一边看着刚刚到手的具有特殊意义的车票。鹿儿岛中央站发车,开往川尻。楼下传来夏威夷音乐的声音。
“家里倒好说,学校怎么办……”
三个人开始商量当天该怎么出发。
“等下、等下!”
小佐正准备把薯片的空袋子扔掉,航一伸出了手。
“已经吃完了。”
“这个碎屑最好吃了。”
航一从小佐手里抢过袋子,抬起头用嘴接袋子。
“在学习手册上模仿妈妈的笔迹写字可以吗?就写‘第二节课家里有事’。”
小真边喝麦茶边说。
“绝对会露馅。”
“那……装成头痛,早退的话也可以呀。就说自己头痛,应该可以吧。”
“啊,说不定能行。”
开通日是周六,如果要看第一辆列车,就必须周五出发。周五以“小组学习”的名义,谎称晚上要住在谁家一起学习的话,大人那里应该能蒙混过去。从各自家里大人的行动规律来考虑的话,航一和小佐就说睡在小真家,小真就说睡在小佐家,三个人套好了话。
最难办的还是学校。
到川尻需要经过四个多小时的漫长旅程。先前往鹿儿岛中央车站,在那儿坐上鹿儿岛本线经过十二站,再从那里换乘肥萨橙铁道线坐二十七站,然后坐上前往熊本的列车,再坐八站。
因为必须要寻找能看见新干线的地方,要在天黑前到达那里,所以,必须在中午前坐上列车,这样一来,第二节课中途不早退的话就赶不上了。他们也想过那天干脆不去上学了,可学校肯定会和家长联系。
“中途到底怎么跑出来,好难哦。”
“就算说是头痛,三个人一起头痛的话,老师绝对会怀疑。”
航一抬头看着房间的墙壁,樱岛大喷发的画作守护着三个人的计划。
“还有,拿行李的时候要回一趟家吧。没问题吗?”
“我家没人所以没问题。”
这时,航一的手机响了起来,是没见过的电话号码,航一立刻知道这是龙之介打来的。龙之介没有手机,总是用公共电话或者朋友的手机给航一打电话。
航一一边走向隔壁房间,一边犹豫要不要接这个电话。最后一次通话的时候,自己对龙之介生气,好像还说了很过分的话,不知道是不是伤害到了龙之介,自己是不是道个歉会比较好呢……
“喂?”
最后,航一还是故意用低沉的、不耐烦的语气接通了电话。的确,上次怒气冲冲地挂断电话是自己不对,但是他也希望龙之介能好好地想一想家人的事情。
“喂……”
龙之介的声音,与往常不太一样。
“哥哥,上次的事对不起。”
龙之介道歉了。
福冈——
此时的龙之介,正在小酒馆LUNA二楼惠美的房间里。他靠在窗台上,用借来的电话跟鹿儿岛的哥哥通话。
“然后,哥哥……我也想去熊本,可以吗?”
“为什么?”
电话那头传来哥哥冷冰冰的声音。龙之介的眼前,惠美和环奈正举着速写本。
“我觉得,还是全家四个人能在一起比较好。”
“怎么了,这么突然?”
惠美和环奈把速写本往后翻了一页。
“相比一个人,两个人一起的话,更能传达……彼此的想法……和愿望……”
速写本上写满一本正经的台词,龙之介正在照着念。
“话是这么说,可是要花钱呢。你懂吗?”
环奈翻开下一页,上边写着“接下来请自由发挥”这种不负责任的指示。
“这个……”
“你从那边过来的话,来回要两千五百日元左右。”
不过,哥哥的声音渐渐温和了下来。
“你怎么会知道?”
“查了一下,顺便而已。”
“哥哥,谢谢你!”
龙之介开朗地说道。
“钱的话我会想办法的!肯定没问题!”
跟刚才的照本宣科不一样,龙之介说起话来顺溜多了。
“学校呢?”
“那天正好会提前放学!”
“提前放学啊……”
“我们都半年没见面了呢!还认得出来吗?”
龙之介看着窗外。
“笨蛋。半年而已,哪会有那么大的变化。”
“我可是变了不少哦,连卷心菜都敢吃了。”
“哦,那可真了不起啊。”
“还有仰泳,能游上四百米了呢!”
“蝶泳呢?”
“那个还没学会……”
“那,下次我教你。”
“嗯,一定要教我啊!”
“包在我身上。”
那之后,航一把前往川尻的方法和列车的时间也告诉了龙之介。为了自己,哥哥已经连这些都好好查过了。
“不愧是哥哥呀,谢谢!”
“顺便而已啦,顺便。”
跟哥哥道过别之后,龙之介挂断电话,和惠美、环奈还有廉斗一一击掌。多亏了朋友们的帮忙,才能跟哥哥重归于好。
就这样,这四个人的奇迹之旅也启动了。
这天晚上,廉斗把书房桌子上的小猪存钱罐倒了过来。他取下小猪肚子上的盖子,拿出里边的钱排列在桌子上。
他数着一千日元和两千日元的纸币,再加上硬币的金额。“足够了。”他自言自语道。
也是在这个时候,环奈正在画自己拿手的画。画的是从前和爷爷牵着手,一起去看节日盛典的回忆。好想变得更会画画,她想。不过现在这样已经画得足够好了。
明天,环奈计划着把这幅画作为礼物送给爷爷,再用甜甜的声音撒个娇。
此刻,龙之介正在客厅的桌旁抱着手臂,等待父亲。平时这个时间已经睡觉了,但今天他却挺直了腰,等着父亲回家。
接近十二点的时候,爸爸终于回来了。
“我回来了——”
在玄关小声说着的父亲,留意到龙之介的身影,忽然抬起了头。
“干什么呀,你这家伙,怎么不先去睡觉。”
父亲放下装着工具的沉沉的背包。
“来,爸爸,坐到这里来。”
龙之介放下手臂,指了指自己面前的位置。
“嗯?”
满身酒气的父亲来到龙之介面前缓缓坐下。
“干什么呀,神神秘秘的。”
龙之介对着纳闷的父亲,用故弄玄虚的语气说道:
“虽然我龙之介整天看起来开开心心的,但其实爸爸和妈妈分开以后,有好多事情我都在忍耐。”
你明白吗?小小的脑袋伸向前方问道。
“啊……”
父亲感觉到了严肃的气氛,缓慢地端正了一下坐姿。
“这个呢……我觉得确实对不起你们两兄弟。”
父亲跪坐着,两手放在膝盖上,表情惭愧。
“所以,爸爸如果遇到不得不忍耐的事情,也要忍耐。”
“啊……说得对。”
父亲小声回答。
“然后,爸,你有拿到儿童补助吧?”
“嗯……?”
不知道龙之介想说什么,父亲抬头看着他。
“能不能把那个分给我,一半就够了。”
“这个——”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父亲挠头。
“竟然想找我要钱。”
“新的吉他,就忍到下个月再买!”
龙之介语气严厉地要求。
“不行,不行不行——”
到底怎么回事。父亲疑惑地挠头。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太大的金额,最后,还是败给了龙之介。
同一时间,惠美静静地走下台阶,打开门偷偷向店里看了看,母亲正在昏暗的柜台里往账本上写着什么。
“怎么了?作业写完了?”
母亲向惠美的方向看了一眼。
“嗯……”
“那就早点睡觉吧。”
母亲收回视线继续低头算账。可是,惠美没有回到二楼,她开始在柜台上东摸摸西摸摸,把玻璃做的摆设换个角度,它就亮闪闪地折射出了光芒。
“嗯?怎么了?”
“想买件试镜的时候能穿的衣服。”
惠美小声地开口说道。
“不是有连衣裙吗?白色的那件。”
“但是,那件和祐奈的一模一样。”
虽然真的很喜欢那条连衣裙,但是惠美此时只能装作不喜欢的样子。
“这次是电影的试镜呢,会在东京拍摄。这次要是能被选上就好了。”
电影试镜的事情是真的,想要被选上也是真的。
“东京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不去看看怎么知道呢?”
“不要因为在小地方被星探搭讪就得意忘形了。”
“……”
沉默的空气在周遭流动。感觉到惠美强烈目光的注视,妈妈抬起了头。惠美继续盯着妈妈的脸。
“你是认真的吗?”
妈妈用强硬的口吻问道。
“是认真的。”
惠美的声音小得像快要消失了一样。
“像你这个样子,没戏的。”
母亲把视线转回手边的账本。
“为什么?”
“你太老实了。你有那种想要把祐奈踢走,赢得试镜的强烈决心吗?”
“有啊……”
那种程度的决心还是有的,惠美自己这么觉得,她偷偷看了看妈妈的侧脸。
“我看没有,完全没有。”
但是妈妈却毫不留情地甩出了这句话。过了一会儿,她再次停下手里的工作,看着惠美语重心长地说道:
“没有也没关系。但是,女演员如果做不到那种程度,是没办法成功的。”
母亲低下头,再次算起账来。
“我有啊……”
惠美说,可是母亲什么也没有回答(说什么也没有用,能够成功的人就是能够成功,中途放弃的人就是会中途放弃)。
惠美进退两难。
最后只好小声说:“但我还是想买连衣裙,请给我钱。”
鹿儿岛——
晚饭前,周吉在玄关前抽着烟。
这已经是今天第五支烟了,明天就只抽四支吧,正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航一从游泳学校回来了。
“哎呀呀,外公啊。”
“怎么不好好打招呼?”
“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
周吉偏过头去向旁边吐出烟圈。
“外公啊,我跟你说。”
航一在周吉面前停下脚步。周吉注意到外孙的神情与平时不太一样,缓缓掐灭了烟。
“怎么了?要找我办什么事啊?”
“你怎么知道……”
“都一起住了半年了,这点事情还看不出来吗?要零花钱吧?”
“不是。”
航一摇了摇头,看着周吉。
厨房的方向传来希美和秀子的声音。正做着豆饭的两个人,一边试吃一边聊着天。
航一瞥了一眼站在那边的妈妈,又看向周吉。
“外公,你能不能帮我保密……”
见航一说起秘密的话题,周吉心里痒痒的。自己在不久之前,也曾经让外孙保守过秘密。
这是个安静的夜晚。
像是连樱岛也睡着了一般安静的夜晚。
“活着。谷川俊太郎。所谓活着——”
航一被坂上点了名,正站着读教科书。九州新干线开通的前一天,电视和报纸都兴奋不已,小学校园里却一切照旧。
“所谓现在活着,就是口渴,是枝叶间射下的耀眼阳光,是忽然向起一支旅律——”
航一挠了挠头,更正道:
“是忽然想起一支旋律,是打喷嚏——”
航一的声音,教室里逡巡的坂上那穿着凉鞋的脚步声,还有窗外正在踢足球的低年级学生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像是主旋律、节奏和伴奏一样。
“是与你手牵着手。所谓活着,所谓现在活着——”
念着课本的航一瞄了一眼时钟。挂在黑板正上方的时钟,指针正指向十点。
“是超短裙,是星象仪,是——约瀚施——特劳斯,是——毕加索,是……”
在旁人看来,大概是突如其来的突发事件吧。一直语气平稳地读着教科书的航一,忽然扔下书本,摇摇晃晃地倒在了课桌上。
“你没事吧?”
旁边的女生问道。一时间,教室里的视线都集中到了航一身上。
“是贫血吗?吃过早饭了吗?”
坂上以不紧不慢的语气问道。
“对不起……”
航一维持着趴在桌子上的姿势说道。
“新原,你送他去一下保健室。”
“好。”
“能站起来吗?”
“嗯……”
航一摇晃着站了起来,被新原领着走出了教室。紧接着,“咣当”,小真也趴在了桌子上。
“老师,太田同学好像也不舒服。”
旁边的女孩子说道。
这演技也太差劲了吧,小佐一边想一边抱住头。
保健室里,航一和小真、小佐三个人腋下夹着青木老师给他们的体温计,悄悄说着话。
“这下麻烦了。肯定会在坂上那里露馅的。”
小佐这么一说,小真也面带不安地点头。第一个装病的航一因为很快就出了教室,所以不知道后边发生的事情。在那之后小真马上就倒下了,再然后连小佐也举手说不太舒服,想要去保健室。
虽然坂上是个笨蛋,教室里的其他同学却投来了疑惑的眼神。最后带着满身悬念走出教室的小佐,觉得这计划可能露了破绽。
“已经没戏了。”
“没关系……为了以防万一,我还留了一个杀手锏。”
“杀手锏?是什么来的?”
“就是我外公。如果我十一点还没回家的话,他就会来接我。”
“那……岂不是被大人知道了?”
“没关系。外公欠我一个人情呢。”
“人情……?”
悄悄说话的当儿,保健室的青木老师走了进来,像是要配合三个人的口吻一样,她悄声说道:
“今天,你们三个,到底有什么计划?”
“没有,才没有那回事呢……”
果然败露了,小真和小佐几乎就要发出悲鸣,航一却在拼命否认。
“老师还是小学生的时候,也曾经装病跑去看孩子先生的演唱会哦。”
青木老师的脸上浮现出恶作剧似的笑容。
“老师那时候,把体温计放在胳肢窝下边这样……”
青木老师手里拿着体温计,把它放在腋下,摆了个摩擦的动作。
“这样子温度就会升高了。”
三个人看着青木老师笑呵呵的脸,也开始努力摩擦起体温计来。对对,就是这样,青木老师不知为什么看起来挺开心的。和图书室的小幸老师并列为坂元台小学两大美人的青木老师,或许是保健室里的天使吧。
此时,走廊那儿响起了穿着凉鞋的脚步声,航一他们不由得一震,这是已经听习惯了的恐怖的凉鞋声。
“咔嗒、咔嗒、咔嗒”,拉门被打开了。穿着运动服和凉鞋的坂上出现了。
“你们几个——”
坂上一开口,嗓门就很大。
“三个人一起,想搞什么啊?”
“好像是有点发烧。”
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亲切,保健室的天使替他们做了回答。
“什么?发烧?”
三个人迎着坂上严厉的目光,把体温计递了上去。从体温上看,好像是流行性感冒的初期症状,三个人总算是努力让温度上升到了那种程度。
“我说,”面对举着体温计的三个人,肌肉男班主任丝毫不为所动,“只要这么做的话温度想怎么上升都行,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发烧吧。”
坂上重复着刚才青木老师教给他们的动作,把手放在腋下来回动着。
航一他们紧张得喘不过气来,身边的青木老师仍然袒护着他们。
“三个人好像都有点感冒,最好不要传染给其他学生。我正准备给他们的家长打电话呢。”
但是坂上连看也不看那边,继续用强硬的视线瞪着航一。正在此时,“咚咚”,响起了敲门声。大家都向门口看去,航一的外公周吉正站在那里。
“航一,没事吧?”
越过惊讶的坂上,外公的视线投了过来。
“怎么现在就来了……太早了吧?”
小佐小声说道。航一悄悄点了点头。
“哎呀,真是,航一昨天就感觉有点发烧。今天早上也是,对吧?”
“嗯……”
航一点头,旁边的青木老师也不住地点头。
“怎么办呢,刚跟他妈妈也说过了。”
之后,外公看着坂上,深深地低下了头。
“老师,一直以来,给您添麻烦了。”
“您好……我叫坂上,是航一的班主任。”
“哎呀,是班主任老师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平时无论讲话还是动作都很迟钝的外公,今天却显得很不寻常。
“一直以来真是谢谢老师了。外孙在家整天说坂上老师、坂上老师的……这孩子的父母之间,也是发生了一点事情……如果可以的话,麻烦坂上老师像父亲一样照顾照顾这个孩子吧。他啊,真的整天念叨坂上老师、坂上老师什么的。”
“好的,我只是个没什么能力的年轻人而已,实在是太荣幸了。”
面对外公的请求,坂上看起来十分感激。
“我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所以,航一所经历的痛苦,我也感同身受。”
外公和坂上正热烈谈话的同时,保健室的天使向三个人眨了眨眼。
周吉和航一他们走出教学楼,横穿校园。走在周吉前边的三个人,边走边小声交谈着。
“本来是想全靠自己的力量去做的啊……”
“……”
“不过,无所谓了。”
走出校门,小佐和小真转过身去,向着周吉鞠躬。
“谢谢您!”
嗯嗯,外公点了点头。
周吉挥挥手,三个人跑开了。
“如果小幸老师不行的话……”
小佐看着教学楼的方向说着。
“我觉得青木老师也可以。”
“我也是!”
“青木老师好可爱哦。”
“不行,是我最先说出来的!”
三个人一边走下长长的坡道,一边回想天使般的青木老师。
大家先各自解散。为了取行李,必须先回一趟家。
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里,航一大口喝着麦茶。终于等到了这天,想到这一点,他有点紧张。
妈妈去工作了,外婆也出门不知道去了哪儿(这件事情昨天已经跟外公确认过了)。
“去小真家进行小组学习”,航一写下便条放在桌子上。这么一来,妈妈和外婆就会知道自己是回来过一次然后又出门了。
航一快步跑上二楼,把书包挂在书桌旁的钩子上。桌子上摆着的照片让航一的呼吸一顿,他盯着照片里正冲自己笑着的兄弟二人。
和龙之介已经有半年多没有见面了。回忆起弟弟活泼的笑脸,航一感到有些如愿以偿。
他脱掉校服,在衣柜里翻找。最后拿在手里的,是照片里自己身上那件和弟弟一模一样的黄色T恤。在离开大阪之后,航一第一次把手伸进这件衣服的袖子里。
背上事先准备好的背囊,准备离开房间的时候,航一又一次停下了脚步。他回过头,凝视着书桌上方墙壁上那幅火山大喷发的画。在平常的白天看到的大喷发,跟夜里看到的大喷发像是有点不太一样。
航一爬上桌子,取下那幅画。带上它的话,感觉像是能增强许愿的力量似的。要折叠的时候航一有点犹豫,但又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再挂着这幅画了(因为很快就要成为现实了)。本来折了两下想塞进背包,但塞不进去,于是又折了两下。
重新背上背包下楼的时候,航一正好遇上刚刚回来的外公。
“要走了吗?”
“嗯。”
外公并不知道航一要去哪里,但他知道,接下来要开始的肯定不是什么小组学习,航一他们一定是去搞什么冒险。航一还告诉他,龙之介也会参加。
“好好照看着龙之介啊。”
嗯,航一点头,正准备出发,外公又开口了。
“昨天晚上,我又试着做了做……”
做了什么?看到航一回头,外公向着茶柜抬了抬下巴。那里放着用粉红色包装纸包着的轻羹。
“做成粉红色的了?”
航一惊讶地看着外公。把轻羹做成粉红色——面对这样的要求,外公曾露出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为难神色。
“啊啊,只是换了包装纸而已。”
外公脸上露出一丝得意。
“我能拿几块带着吗?”
航一笑了。
“嗯。”
“当成零食太合适了。”
航一抓起两块用粉红色包装纸包着的轻羹,放进了行李。
“我出发啦!”
背囊变得鼓鼓囊囊的,航一向着外公挥了挥手,从玄关飞奔了出去。
在离车站不远的集合地点,小真迟迟没有出现。
“小真好慢啊。”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难道是计划败露了?两个人越来越担心。已经远远超过了集合的时间。
又过了一会儿,小真终于拖着迟缓的脚步出现了。
“小真!好慢哦!”
然而两人的喊声并没有让小真的脚步有所变化。他把大大的背囊背在身前,低垂着视线,脚步沉重地走了过来。
即使航一和小佐跑到了身边,小真依然低着头。他把背囊搂在怀里,死死地盯着背囊里边的东西。
“怎么了?”
小佐小声问道。
小真把背包倾斜过来,给他们看放在里边的弹珠。两个人的目光落在弹珠耳边那黑白相间的长毛上。
“弹珠死了。”
“啊……!”
航一和小佐条件反射似的后退了一步,屏住呼吸,再次战战兢兢地看向背包。
弹珠蜷缩成一团(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看不到它的脸。虽然纹丝不动,但那就是弹珠,或者说,那曾经是弹珠……
“这个……你也要带去吗?”
航一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
小真终于抬起了头。
“是不是不行?”
“那倒不是……”
“不是说不行……”
带着这样的弹珠去那边打算怎么办啊?还是早点埋掉会比较好吧。
“我不要当职业棒球选手了,我要许愿让弹珠重新活过来。”.
航一和小佐面面相觑,又一起看向小真,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虽然不知道小真刚才的话里有几分认真,但他的表情十分严肃。
“那……那就这么办吧,对吧?”
航一说。小佐点了点头。
三个人勉勉强强赶上了定好的慢车,一上车就举起座椅靠背,把座位转成面对面的方向。
在座位上坐好之后,小真忽然打开背包抚摸起弹珠来,表情十分焦虑。
“还是尽量别把背包打开吧。”
听到小佐的话,小真沉默地又合上了背包。
“已经活得够长了,差不多100岁了吧。”
即便听到航一的话,小真仍然一言不发。
车门即将关闭,请小心。
听到列车广播,航一朝窗外看去,映入眼帘的是站台上的一家四口——父亲、母亲和两个儿子,是和自己家一样的家庭构成。夫妇二人正配合着孩子的脚步,缓缓向台阶走去。
航一看着他们的身影。一家人走得十分缓慢,但是,随着列车启动,那身影转瞬之间就变小了。
感谢各位今天搭乘JR九州线。本次列车从鹿儿岛中央车站发车,终点站为川内站。请各位旅客将座椅上的行李都放置到行李架上,带幼儿的乘客请将孩子抱起来,让更多的乘客都能——
终于出发了啊,航一想,他靠回座位上。都到了这里了,之前发生了这么多事,但我们终于还是出发了。航一向窗外的樱岛望去,想着——我出发了。
“午饭怎么办呀?”
对面座位上的小佐小声问道。
“这个嘛……”
“吃汉堡怎么样?”
“汉堡?”
航一和小佐惊讶地看着小真。
“那,吃车站便当?”
令人意外地,小真在除了弹珠之外的事情上还维持着正常状态。
“车站便当啊……吃哪个好呢?”
“如果是车站便当的话,买来马上就能吃掉了。”
“也对。到了那边也没空吃饭,那就吃车站便当吧?”
小真点头。
“在川内换乘的时候有十四分钟,趁那个时候去买吧。”
小佐也点头同意。
距离换乘的川内站,还有五十分钟。车窗外的景色,也早就从高楼大厦等人工建筑换成了树林、小河和山川。
那边也差不多了吧,航一想。
从博多到川尻,坐快速列车两个半小时就到了。比自己晚出发两个小时的话,差不多来得及,所以已经是龙之介要从学校出发的时间了。
“你好——”
此时,龙之介正去接惠美。你好呀——出来开门的惠美妈妈可能刚刚起床,还带着一脸睡意。
“惠美,小龙来找你啦——”
惠美的妈妈向着二楼的方向喊道。
“咦——好早哦——”
二楼传来微弱的声音。
惠美的妈妈在LUNA的柜台边坐下,啪嗒啪嗒地用打火机点着了香烟。呼——她慵懒地吐出细细的烟圈。
“小龙,现在是跟爸爸住在一起吧?”
“是……”
惠美的妈妈微微地笑了一下,看着龙之介的眼睛。龙之介的心怦怦直跳。
“惠美没有爸爸,要和她好好相处哦。”
“好。”
龙之介点头。惠美的妈妈又呵呵地轻轻笑了。龙之介感觉背后有点麻麻的,不知怎的没法像往常那样说话了。
“久等啦——”
看到走下楼梯的惠美,龙之介松了一口气。
“替我向环奈的妈妈问好。”
好,惠美小声回答。
“我们走啦。”
“路上小心。晚上别熬夜,早..点睡觉。”
“好!”
龙之介匆忙地点头行礼,跟在先走出门去的惠美身后,走出了LUNA。
“不知道戴哪顶帽子才好,犹豫了一会儿。”
“这顶挺好看的。”
终于回到正常状态的龙之介,又恢复了开朗的声音。他总能若无其事地说着这些话,和父亲一样很受女孩子欢迎。
“快走吧!”
两个人跑了起来,不一会儿来到了商店街转角的章鱼小丸子店门前。已经事先在这里集合的廉斗和环奈,正朝着他们挥手。
会合后的四个人,向着车站跑去。
“奇——迹!奇——迹!”
龙之介冲在最前边,他身后是个子高高的惠美,往后是动作敏捷的环奈。在稍远一点的地方,体力很差的廉斗正拼命地跑着。四个人跑过了桥,穿过车站前的环形路口。
“廉斗!”
“嗯。”
廉斗就连买票的动作也十分笨拙。
“快点!”
“等我一下!”
四个人穿过检票机,冲上台阶。
“哪个站台?”
“我看看……五号站台,这边!”
其实完全没有着急的必要。四个人到达站台的时间,远比规定的乘车时间要早。
“赶上了!”
尽管如此,龙之介还是要这么说,他“哈——哈——”地喘着气,满脸笑容。
“你太着急了!”
惠美和环奈埋怨他,已经无法呼吸的廉斗蹲在了站台上。
此刻,另一边,小真正用兴奋的语气说道。
“好厉害哦,那是鹿儿岛荣之队的明星球手折田啊,今年夏天的八强选手之一。”
航一他们正在川内站的站台上等待列车,高中棒球联赛的选手们也站到了一旁。右手被绷带吊在肩膀上的那个人,好像就是小真所说的折田选手。
正惊讶的时候,小真已经跑过去要签名了。他拿着那个总是握在手里的棒球,和航一借给他的马克笔,背上还背着弹珠。
回来后的小真向他们展示签了名的棒球,不知是不是用左手的缘故,那字可真是难看,中间写着大大的“赢在春季”。
“没可能赢吧,受了那么重的伤。”
“就是。”
但是小真仍然很兴奋,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着“好厉害哦”,一边把签过名的球珍惜地收进背包里。这时,弹珠的长毛又露了出来。
“我说——”
小佐说道。他手里拎着一到川内站就买来的三份萨摩便当。
“你还是许愿成为职业选手吧!别许弹珠的愿望了。”
小佐的态度颇为认真,小真却像是没听见一样,仍然小声自言自语着“好厉害哦”。
不一会儿,只有一节车厢的列车到了,航一他们上了车。要和高校棒球选手们乘坐同一辆车,感觉有点紧张。出发后的肥萨橙铁道线列车以非常缓慢的速度行驶着。
三站之后,球员们一边把球棒弄出噼里啪啦的响声,一边下了车。车厢里瞬间变得空荡荡的,航一他们吃起了便当。
列车沿着海岸行驶,不时能看到在岸边岩石上垂钓的人。时而靠站,时而出发,时而开过铁路桥,时而穿过隧道,直线延伸的线路上,列车缓缓行进着。
“看。”
小佐看着窗外说道。
“那里该不会是新干线的铁路吧?”
事到如今才留意到,窗外一直能看见连绵不断的高架铁路。
“是啊,那就是新干线啊。”
航一打开地图确认着说道。新干线是沿着肥萨铁路延伸的,头上连绵不断的高架铁路,就是新干线。
“但是,一直都是高架啊。”
“这样的话就看不到新干线列车了。”
三个人面面相觑。如果高架一直像这样延续的话,从下边大概是看不到新干线列车的。
航一心中的不安渐渐扩散开来。
就在这时,电车进入了隧道,什么也看不见了。
此时,龙之介他们怀着远足般的心情,正在面对面的四人座位上说笑。
——穿过原野,越过山脉,走过山谷。
他们唱着歌,时而双手交叉,时而伸出手,啪啪啪地相互拍手。
列车开过铁路桥,从鸟栖往久留米开去。
“这个不好玩嘛。”
“哪有,很好玩啊。”
龙之介和廉斗正在学女生常玩的、面对面的两人啪啪啪地拍手的游戏的好几种玩法。
“啦——啦啦——啦啦——的时候要怎么样?”
“啦——啦啦——啦啦——再这样?不懂啊。”
电车穿过隧道,从玉名开往肥后伊仓。
“黑白——配,男生女生——配……赢啦!”
这次换作男孩子把经常玩的游戏教给环奈。如果猜拳赢了的话就捏对方的右边脸颊,如果又赢了一次的话就捏左脸颊,最后用说的来猜拳。
赢了三次的话,要把对方的脸颊竖着拉两次再横着拉两次,滴溜溜地转一圈,最后再用力拉住放手。
“竖竖横横,转一圈再放手!”
“好痛——最后一下好痛啊!”
龙之介像是在向环奈演示这个游戏有多严格。
“好了!”
“再来一次!”
列车从上熊本向熊本进发。
四个人一路上投入地吵闹、做游戏,尽情玩耍,在到达目的地之前就耗尽了体力。龙之介靠在窗户上睡着了,廉斗占着旁边的双人座横躺着,惠美和环奈也在椅子上互相倚靠着睡着了。
窗外,新干线的高架桥伴随着列车静静地延伸着。
列车到达川尻站。在这一站下车的人,只有航一他们几个。
三个人目送着电车远去,爬上台阶向对面的站台走去。他们没有出站,直接在长椅上坐下,等待龙之介。
眼前就是一直和列车并驾齐驱的新干线高架。
“好高哦。”
小佐自言自语。航一和小真呻吟着点头。如果前边也是这种高架的话,从下方可能就看不见新干线了。
这之后要和龙之介他们会合,然后沿着高架寻找“奇迹”发生的地方——那个地点应该比这里更靠近宇土。必须要在那里找到一个能俯视高架的地方。
在高架的柱子和柱子之间,田园景色舒展开来。远方像是有森林,更远的地方能看到山。
“那个,应该不是樱岛吧?”
“不是吧。”
“那是云仙岳的普贤岳。”
三人身后,年纪很大的车站站员忽然开腔说话。不知道该如何反应,航一他们看着站员。
“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啊。”
大概误以为航一他们是什么小学生记者之类的,站员以理所当然的语气开始讲述。
“之前的大喷发,好像还没过去多久似的。”
站员凝视着普贤岳,三个人也追随着他的视线。从这里看过去,普贤岳就是一座安安静静的普通的山,一点也不像是会发生大喷发的火山。
“山下的街道变得一塌糊涂,那光景,真是不想再来一次。”
站员冲他们点了点头,在三个人的目送下往检票处走去。
二十年,航一想,那是多久远的事情啊……
虽然自己还没出生,不过父母已经出生了,正过着普普通通的生活;外公做着轻羹,外婆一定正迷恋着夏威夷舞吧;而坂上,说不定正和父亲生活在一起;小幸老师和青木老师,大概也刚出生没多.久吧。
如果那时火山大喷发的话,他们会变成怎样呢……
“啊!”
这时小真喊出声来。
“车来了。”
在航一他们来时的相反方向,出现了一台小小的列车。列车正缓慢地靠近三个人所在的站台。
像是能让对面的人看到自己似的,航一向着列车用力挥手。等车一进站,就开始从车头仔细地向后查找。
感谢各位搭乘,川尻站,川尻站到了。
小小的广播响了起来。车门随着广播声打开,龙之介从后边的车厢里飞奔出来。
“小龙!”
“啊!哥哥!好久不见!!”
迎着奔跑的龙之介,航一也飞奔过去。喂,好久不见啊。他一边喊着,一边用力揉着弟弟的头。
突99lib?然,他注意到前方有三个不认识的小学生,正看向这边。
“啊,哥哥,这是我的朋友!”
龙之介像是介绍他们似的挥了挥手,一个男孩和两个女孩向着这边鞠躬行礼。
航一惊讶得说不出话。
“你好。”
“初次见面。”
不过,航一身后的小佐和小真也低头行了礼。
“你这家伙……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啊?”
“嗯,我把朋友也带来了。”
弟弟身上穿着画有吉他的黑色T恤。
“你好。”
“初次见面。”
“你好呀。”
航一向着依次朝自己打招呼的三个人,含糊地低下了头。
小佐和小真走到三个人身边,高兴地问着诸如“从哪里来的”之类早就知道答案的问题。大概是因为有一个在鹿儿岛看不到的、超级可爱的女孩子在场的缘故吧。
掉头折返的航一,独自向着检票口走去。等等我呀,龙之介从后边追了过来。
航一的心里有好多不满——对龙之介带着朋友过来的事情感到不满,对他穿着新衣服过来也感到不满。那件从没见到过的T恤衫,一定是在福冈跟父亲一起去买的。
“怎么样?你也看见了吧?”
航一用不耐烦的语气向走到自己身旁的弟弟发问。
“看到什么呀?”
“新干线的铁路呀。”
嗯?龙之介侧头。
“你什么都没注意到吗?”
听到责难似的语气,弟弟的头更歪了。
“从没听说过你要带朋友过来。”
“反正要来,人多的话会比较开心吧。”
“你以为是远足啊!”
航一像是嫌弃般地大声说。
“碍手碍脚的我可不管。”
像是要把龙之介扔在原地,航一迈开了脚步。
龙之介带着困惑的神情看着航一的背影,惠美和环奈追了上来。
“什么态度嘛……感觉好差。”
环奈看着航一的背影说道。没事啦,龙之介辩解。
龙之介小跑着追上航一,和他并排走着。在他们身后,惠美和环奈走在一起;再往后,小佐、小真和廉斗走在一起。
小真和廉斗大概找到了什么共同语言,早就已经意气相投,搂起了彼此的肩膀。
离开车站的七个人互相交换过姓名后,沿着河岸边的道路走着。
走在最前边的航一保持着沉默。除了右手边能看到的新干线高架之外,四周什么建筑物也没有。后方传来逐渐相处融洽的六个人交谈的声音。
“绝对有人掉下去过,‘扑通’一下掉下去。但好像也没那么深,不过也不浅。”
是小真的声音。
“什么味道呀?”
“好吃的味道。”
“什么样的?”
“好吃的味道。”
说着味道的事情的是小佐的声音,大概说的是萨摩便当吧。
“啊,刚刚有鱼跳起来了。”
“跳起来了吗?”
女孩子们的声音。
“啊,这里偶尔会有,要仔细盯着,会‘咻’地一下跳出来。但是从这边就不太看得到。”
弟弟的声音。
“那是什么呀?看起来好大。”
“不知道,鱼吗?”
“啊,又跳起来了。”
“啊,快看!”
“真的假的?在哪儿?”
航一也把脸转向右边,往河里看了看。没看到有鱼,却看到了波光粼粼的河水。
道路渐渐地偏离了河道,接近了在来线的铁路。前边能看到隧道,航一决定穿过隧道,从另一头出来。
“啊!”
一进隧道,龙之介忽然大喊了一声。隧道的墙壁强烈地反射着回音。
“吓死了!”
“好大声哦。”
这家伙每次一进隧道就来这招,航一想。正在这时,有列车从头顶上开过。
..“啊——”
龙之介配合着大喊了起来。
“好厉害!”
“好快!”
头顶上电车通过时的震动感,让一行人沸腾了。
“好吵哦。”
“咔啦咔啦咔啦——的。”
七个人从隧道出来,走上田间小路,稻田在他们眼前铺展开来。
“好厉害哦,快看,这边全是田。太厉害了吧?”
“不知道是什么人在这里种田呀。”
“还有塑料大棚呢!”
七个人沿着新干线高架走着,但是不管怎么走,都没有能看到新干线的地方。不久,路上出现了散落着的民居,回过神来时,已经走到了镇上。
“能看到新干线吗?”
“在这里应该看不到吧?”
听到后边传来的讨论,航一大声说:“再往前走走!”
“哦!”龙之介答道。
路旁有条小小的河流。
“刚才那个简直太脏了。”
“脏脏的河里会有好多小龙虾和泥鳅。”
“这里没有小龙虾吧。”
“小龙虾好吃吗?”
“不好吃。”
“话说回来,小龙虾不能吃吧。”
“能吃啊。”
“能吃吗?”
路过的民居院子里,种着柿子树。
“桃栗三年,柿八年。”
“八年好长哦。”
“超级长,但是要经过八年,才会结出柿子。所以才会这么好吃。”
附近没有见到高楼,航一走到路口四处张望。因为来到了镇上,所以不能随心所欲地沿着高架行走了。
“啊,好漂亮!”
走到航一身旁的小佐说道。
那是无人居住的荒地,只剩下混凝土的断垣残壁,大波斯菊像是从墙壁那一端溢出来的一样。
“好漂亮。”
惠美像是被那景色吸进去了似的踏进了荒地。荒地上长着满满一片怒放的大波斯菊。
“是大波斯菊啊!来看看有没有种子。”
龙之介、环奈和廉斗紧随其后,小佐和小真也走了进去。真没办法啊,航一也跟了过去,又在中途停下脚步。天色已经开始渐渐昏黄。
“好厉害。”
“不知道有没有种子。是不是这个?”
“好多种子啊。”
“花枝好漂亮哦。”
“种子?”
“哇,有好多。”
“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啊!”
惠美被花里忽然出现的蜜蜂吓了一跳,向后仰去。
“在这里住过的人,现在去了哪里呢?”
“肯定曾经很喜欢大波斯菊吧。”
龙之介和惠美他们开始高高兴兴地搜集起了种子。看着那兴奋的劲头,航一却丝毫不觉得有趣。明明是为了全家团圆,是为了达成这个心愿才来到这里的,为什么龙之介会这么开心呢。
“小真,小佐,走了!”
航一大声说。
“其他人也是!龙之介,走了!”
航一一个人走在了最前边。
“来啦!”
身后传来龙之介的声音。
“其他人也是,不跟上来就不管你们了!”
航一快步向前走,身后六个人凌乱地跟了上来。
“哪个是种子?”
小佐问环奈。
“这个黑色的。”
环奈把种子给小佐看。
“今天不找好位置的话,明天可就看不到列车了。”
夕阳下,航一踩着被拉得长长的影子,独自向前走去。
天色已经十分昏暗了。走在前边的航一十分焦虑。
第一趟列车交会的地方,差不多就在这一带,但他们却找不到能俯视高架的地方。
“今晚睡在哪里呀?”
穿过道口的时候,龙之介追上航一问道。
“先找到能看到新干线的地方吧。”
“话是这么说了啦……”
航一走过道口,忽然回过头来跟小佐说话。
“我说——”
“嗯?”
航一伸手指向前方。
“要不要爬到那个超市的屋顶上看看?”
前边有一个写着“宇土CITY→前方500米”的招牌,在它的前方,有新干线的高架,再往前,有一个看起来像是超市的建筑物。那是这一带最高的建筑物了。
“不错啊!去看看!”
“嗯!”
航一和小佐跑了起来,龙之介也立刻跟上,紧随其后的小真、环奈和惠美也跑了起来。
七个人跑在通往超市的路上。
“不要紧吗?跟上来!”
航一在高架转弯的地方回头,确认是不是所有人都在。夕阳下,背上的背囊摇来摇去,七个人稀稀拉拉地跑着。
龙之介看着航一的背影笑了,惠美、环奈、小真和小佐也一边跑一边笑起来。
好开心。
马上就能看见了,怀着这样的期待奔跑,真的很开心。既不是迫不得已地奔跑,也不是在比赛,但仍然竭尽全力地奔跑着。马上就能看到了!
但是,廉斗一个人落在了后边。
不行了,廉斗气喘吁吁地想。水,总之先要喝水,他停下了脚步。前面的六个人向着超市停车场的方向跑去,不一会儿就看不见了。
廉斗摘下背囊,正准备把水壶拿出来。这时,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巡警从前面靠过来。廉斗赶忙转身背对着他。
水什么的不喝也就算了,此时的廉斗只想赶紧把巡警应付过去,早点和大家会合。
知道巡警正径直向自己靠近,廉斗向反方向迈出脚步。
“喂,小朋友。要去哪儿呀?”
巡警骑着自行车向廉斗搭话。
廉斗尽量保持自然地开始往前跑,可是巡警就像森林里的熊一样,在廉斗身后紧追不舍。
怎么办?要怎么说才好?廉斗边跑边想。
自己来熊本的事情根本没有和父母交代,万一跟家里联络的话,事情肯定会闹大,二话不说就要被带回家去,那可太糟糕了。
廉斗继续跑着。
“小朋友,别跑了。你在干什么呀?”
“在慢跑。”
廉斗头也不抬地回答道。
“慢跑?”
巡警还跟在屁股后边,廉斗一直往前跑。
廉斗之外的六个人,已经沿着超市屋顶停车场的坡道向上跑去。
“马上就到了,加油啊!”
航一途中好几次回头鼓励大家,顺便扫视新干线的高架确认位置,可是,他仍然看不见高架墙的那一边。
终于来到屋顶,能够向下俯视了,大家都已精疲力竭。四周的景色十分暗淡,夜色正逐渐吞噬着夕阳。
“看不见啊。”
即便是这个高度,也还是看不见高架桥隔离墙的另一边。航一仍然不想放弃,在屋顶上仔细巡视着高架桥四周的建筑物。哪里……在哪里,会不会有比这里还高的地方呢。
可是,看不到任何比这里还高的地方。
“咦?”
最先发现的人是龙之介。
“廉斗呢?”
大家四处张望,确实如龙之介所说,廉斗不见了。
“怎么搞的。”
航一虽然语气很不耐烦,却第一个向下坡走去。
“是在下边吗?”
一边说着,其他五个人也一边朝下边走去。
“廉斗——”
龙之介喊道。
来到停车场下边,也依然没看见廉斗,六个人沿着来时的路寻找。
“廉斗——”
“廉斗——”
他们一边大声喊着,一边穿过高架,一直回到了道口的位置,又试着走到更早的地方,但是仍然找不到廉斗。
太阳已经落山,六个人在星星点点的街灯下走着。大家早就没有精力和体力再跑了,都累到了极点,既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人,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哪儿。
“怎么办呀……”
“已经天黑了。”
六个人一边走着夜路,一边小声交谈。走在最后的惠美时不时回头,走在最前边的航一也谨慎地向左右张望。
“为什么要把那种家伙带来啊?”
小佐口无遮拦地向龙之介发问。
“来都来了。这……哥哥,到底怎么办啊?”
龙之介向航一求助。
“你的朋友,我可没办法。”
“可是哥哥,你是我们的头儿啊。”
龙之介顶嘴。
“唉。”
“到底去了哪儿?”
“去巡警室问问?”
像被叫到老师办公室一样,六个人脚步沉重。他们在前方拐角处看到了人影。
“廉斗?”
“廉斗!”
兄弟二人几乎同时喊出了声,但是当看到正和廉斗在一起的巡警时,他们停下了脚步。
六个人呆住了。推着自行车的巡警一边向他们打着招呼,一边停在他们身边。
“他们是你的朋友吗?”
巡警看着廉斗的脸,语气温和地询问着。廉斗慢慢地摇了摇头。
嗯?巡警用疑问的眼神看了看六个人,又看看廉斗。廉斗有气无力地继续摇了摇头。
第四章 见证
“就在这一带,应该马上就到了。”
惠美在前边引导巡警。
“不知道地址吗?”
“嗯,不小心把写了地址的纸条给弄丢了。”
惠美若无其事般流利地回答。
环奈沉默地走在惠美身旁。她俩和巡警的身后,五个男生走在一起。
“搞什么啊,怎么把巡警给带来了。”
航一小声说着,叹了口气。
“对不起。我本来是想让大家不要被巡警发现的……”
廉斗的声音越来越小。
“可是现在也太糟了吧。”
小佐悄声对航一说。
“就我们几个,逃跑吧。”
“那怎么能行。”
航一看着走在前边的惠美他们。
刚才好不容易找到廉斗之后,巡警问他们在干什么。一群陌生面孔的小孩子背着大大的行李走夜路,理所当然会被怀疑。
“我们来外公家玩。”
惠美在哑口无言的航一身边,用平常的语气回答道。
你们几个自己来的?听到巡警这么问,惠美点头说是。
自己是住在博多的小学生,今天正好学校提前放学,想利用这半天的假期和周末时间来熊本的外公家住。大家都是同班同学,刚才和廉斗走散了正着急。到这里来是为了准备综合课上的演讲,想要多多了解熊本,有很多问题想要问问自己的外公。
惠美不带一丝迟疑地说出这些话。
另外六个人对惠美的回答佩服得五体投地。一路听下来,感觉自己真的是为了准备综合课的演讲而跑来熊本似的。
巡警也轻易接受了惠美的说法。随即说道,已经很晚了,我送送你们吧。谢谢您,惠美回答。
往这边走,惠美用平常的态度引导起巡警。那样子实在是太过自然,以至于其余六个人几乎真的以为接下来要去她外公家。
可是,实际上当然不是那么回事。惠美的脚步渐渐变得迟疑起来。
是这个方向吗?大概还有多远呀?巡警亲切的询问,对惠美来说却只是麻烦。她一边说着“好像是那边吧”,一边装出迷路的样子,同时在脑海里飞速计划着如何摆脱这位亲切的巡警。
“啊,就在那里。”
主意已定的惠美,指向前方的房子。
“谢谢您,一直陪我们找到这里。”
向巡警鞠躬行礼之后,惠美毫不迟疑地向前走去。
“谢谢您!”
环奈也一边说着一边追到惠美身旁。
后边一群人当中,龙之介刚想要飞奔而去,航一却用手势制止了他。
“咦?”
巡警说。
“原来你是东家的外孙女?”
“嗯,对的。”
快步走着的惠美,头也不回地答道。
“原来如此啊。这么说你是纪子的女儿啊。”
“是的,纪子是我妈妈。”
惠美稍微侧转头回答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巡警笑了。
刚才巡警所说的“东”家就在眼前,惠美和环奈往门里踏了半步。
“老太太!”
巡警在惠美身后大声喊道。玄关前边,一个有点上了年纪的女性正在收衣服。
“外孙女迷路了,我给你领回来了。”
老奶奶端着洗好的衣服,向这边转了过来。完蛋了,航一想,他转身屏住呼吸,准备逃跑。
“晚上好,外婆。对不起,我们晚到了。”
但是,惠美却一边徐徐向前走着,一边微微低下了头。拜托了!她用恳求的视线,看着初次见面的女性。
“……”
虽然不知道来龙去脉,但老奶奶仿佛察觉到了孩子们的请求,一边说着“谢谢”,一边像在配合惠美似的点了点头。
“太感谢了!”
听到七个人道谢,巡警满意地跨上自行车离开了。七个人目送着他离开,身影刚在拐角处消失,他们立刻转身向搭救自己的老奶奶低头行礼。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老奶奶一边收拾剩下的衣服一边问道。老爷爷听到动静,也走了出来。
“是廉斗迷路了,我们很着急。”
听到龙之介没头没尾的解释,老奶奶笑了。
“进屋来,慢慢说吧。”
老夫妇把航一他们领进屋子。
航一向两个人一一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自己和朋友们是为了看新干线的开通而来的。虽然没有跟父母交代,但带着手机,以去朋友家学习为名义,不会让父母担心。因为刚才对巡警撒了谎,事情才会变成现在这样。接下来要去能看到新干线的地方,然后在那里等到天亮。
“这样啊……”
老夫妇面面相觑。
“你们几个,今晚就在这里住下吧。明天,把你们送到铁路沿线去。”
航一他们几个人一起发出了欢呼。
“太感谢了!”
龙之介开心地说道。惠美和环奈也赶紧低头附和着,太感谢了。
“对了,你们几个都饿了吧?”
“饿了!”
“饿坏了!”
“超级饿!”
七个人终于意识到自己早就肚皮空空了。
“家里什么也没有。叫外卖吧?”
“好!”
“太棒了!”
“啊,我们带了吃晚饭的钱!”
七个人被带到客厅,放下行李。这时,大家才感到累得两腿发软。过了一会儿,老奶奶端出了大麦茶。
“太感谢了。”
老奶奶对齐齐低头鞠躬的七个人微微一笑,又回到了厨房。
“外卖的传单在哪儿呀?”
老爷爷的声音传了过来。
“在电话旁边放着呢吧?”
老奶奶说。
“吉田屋的东西量好像挺少,订稍微远一点的吉兆庵吧?荞麦面送来都泡软了,还是订炸猪排饭和亲子饭吧?”
“知道了知道了。我正想着要订那家呢。”
为了看清楚传单上的文字,老爷爷在电话机旁把传单一会儿拉近一会儿拉远。龙之介凑了过来。
“对不起,请问,有马肉刺身吗?”
龙之介少见地用礼貌的语气问道,笑容却依然天真灿烂。
“马肉刺身?马肉刺身的外卖可没有。”
“是吗?”
龙之介丝毫没表现出失望,回到大家坐着的地方。
“没有哦。”
“没有啊……”
拜托龙之介去询问的小佐,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老夫妇坐在厨房的桌子旁,用温和的目光看着正在客厅里吃饭的孩子们。
“我超爱吃炸猪排饭。”
“我也是。”
航一、惠美和小真选了亲子饭,其余四人选了炸猪排饭。航一看向厨房,问老夫妇哪里能清楚地看到新干线。
“要去高处啊……”
老奶奶倾斜着脑袋盯着天花板思考。
“哪里有呢?”
“啊,对了,超市怎么样?”
老爷爷问道。
“啊,宇土CITY!”
“到那上边去就能看见了吧。”
“可是那里看不见,对吧?”
环奈说。惠美“嗯嗯”地点着头。
“高度还是有点不够。”
“是这样啊……”
“有隧道吗?”
航一回忆起来时所看到的车窗外的情景。
“啊,松桥隧道?”
老奶奶看着老爷爷,想起什么似的小声赞同地点了点头。
“如果有隧道的话,说不定这样可以看到。”
航一给其他六个人演示怎样从隧道上方向下俯视。
“啊,虽然不知道是不是会在那里交错而过,但应该看得见列车呢。”
小佐说。其他人也纷纷点头称是。
“要是这样的话,今天可要早点睡觉,明天开车送你们过去。”
听到老奶奶的话,航一几个人高兴地互相看了看。
“太好了!”
“一、二,太——感——谢——了!”七个人整齐地大声说着,齐齐向老夫妇低头鞠躬。
吃完饭,航一他们在客厅的桌子上展开一张大大的布。
大家在那上边用各自喜欢的颜色的油性笔,写上自己希望达成的“奇迹”。
这块布,是博多的两个女孩为了做旗帜专程带来的。
绘画的水平能够提高。——环奈
能够成为女演员。——惠美
小幸老师(青木老师)。——小佐
一家四口一起生活。——航一
有些人写的愿望依旧没有变,有些人的愿望有了变化。
弹珠能起死回生。——小真
跑得更快。——廉斗
最后剩下龙之介握着签字笔。他思考了一会儿,在哥哥的名字旁边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你不写自己的愿望吗?”
“只写名字吗?”
“嗯。”
龙之介小声说。
一家四口一起生活。——航一,龙之介
就这样,旗帜完成了——白色的布上写着七个人的名字和愿望。看着完成后的旗帜,孩子们满足地笑了。
“用这个做旗杆怎么样?”
老爷爷来到客厅,拿来了长度刚刚好的竹竿。
“太好了,谢谢!”
一,二,三。
“非——常——感——谢!”
七个人齐声道谢的举动似乎快要成为习惯了。
惠美和环奈洗完澡,航一他们向更衣室走去。
“也真不愧你能想到隧道啊。”
“嗯。”
航一在更衣室脱下黄色T恤,穿着白色背心。龙之介也脱下黑色T恤,放进面前的洗衣篮里。
两个人弯腰脱掉短裤。
“明天能看见的话就好了。”
“是呀。”
虽然穿的T恤不一样,但脱掉T恤之后的背心和红色短裤却一模一样。
“水热吗?”
龙之介大声问着浴室里的廉斗。
“刚刚好,正好。”
廉斗的声音夹杂着剧烈的回音传来。
洗完澡,老奶奶帮环奈梳好了头发,她开心得直转圈。一旁的小佐正向浴室走去。
“纪子……是谁呀?”
惠美坐在镜子前,一边让奶奶梳头发,一边问道。刚才那位巡警,大概直到现在也仍然以为惠美就是纪子的女儿吧。
“是我们家的独生女。”
老奶奶表情开朗地回答道。自从独生女纪子离开家之后,老夫妇就一直过着两个人的生活。
“现在在做什么呢?”
“是啊,不知道她现在在干什么呢?”
和之前的语气相反,老奶奶说出来的话很悲伤。
“当年说着‘我可不想待在这种地方’,就从家里跑出去了。”
“这样啊……”
惠美瞄了一眼镜子里映出来的老奶奶的表情。
“头发烫得可真漂亮。”
老奶奶温和地笑着,给惠美梳着长长的头发。
“不是烫的,这是天然卷。”
“是嘛。一直都是妈妈给你梳头的吧?”
“不是,我自己梳的。”
“这样啊。”
感情丰富的惠美,心情忽然变得十分伤感寂寞。
她想起过去,妈妈也曾经这样给自己梳过头发,而这位老奶奶,肯定也曾经这样给纪子梳过头发吧。可那个叫纪子的女孩早已经不在这里了。
惠美想象着,纪子离开了妈妈,一定也曾觉得又伤感又寂寞吧。
可是不知为什么,惠美感到了不一样的心情。自己如果离开妈妈的话,说不定并不会觉得伤感。
让老奶奶梳着头发的惠美十分难过。
这说不定是因为,惠美把老奶奶的形象和未来的妈妈重合在一起了。
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正在为您转接留言服务——
希美临时起意拨通航一的电话,却立刻被转接到留言服务。
她来到二楼,打开航一房间里的灯。桌子上放着相框,她盯着相片上的航一和龙之介。
“……”
母亲直觉的敏锐程度远远超过小学生的想象。这可不是什么“小组学习”。主意已定的希美,拨通了龙之介家的电话。
“喂?”
接电话的人却是健次。
“喂……是我。”
“哦哦。”
分开以来,他们俩还是第一次通话。这也算是航一和龙之介的行动所引发的一个“奇迹”吧。
“什么事?小龙去了 4f60." >你那边吗?”
健次说。
“什么?!我打过来就是想问问航一是不是去了你那儿!”
相隔遥远的两人之间,仿佛有了面对面谈话的气氛。
“小龙不在家吗?”
“嗯,说是去朋友家住,跟平常一样出门去了。”
“你怎么能说得这么轻巧。看看现在都几点了?”
“这……也不是轻巧……”
“怎么办……那两个人是不是去见面了呀?”
“……”
“怎么了?”
“没事,我什么也没说。”
“是嘛!”
希美怀着被愚弄的心情,说了声“再见”就挂断了电话。她慌慌张张地跑下楼梯,去找正在厨房里的母亲。
“妈,航一该不会是去见小龙了吧!”
啊?母亲回过头来,露出惊讶的神色。这时,一旁的周吉“呼”地一下站了起来。
“不会有事的。”
听到那平静的语气,希美和秀子惊讶地看着周吉。
“不用担心,明天就会回来的。不用管他。”
“……”
刚想要说些什么的希美,被周吉用沉稳的语气给挡了回去。
“不用管他。”
周吉态度强硬地留下这句话,转身回了房间。
小真怀抱装着弹珠的背包,睡着了。奔波了一天,精疲力尽的其他孩子也都在棉被里酣睡。
只有航一和龙之介的身影不在其中。两个人走出客房,正在走廊上肩并肩地坐在一起吃着薯片。
“这个给你。”
航一把差不多空了的袋子递给龙之介。
“不用了,哥哥你吃吧。”
“你吃。”
“真的?”
看到哥哥点头,龙之介兴高采烈地接过袋子翻转过来,将剩下的碎屑倒进嘴里。
“以前我们还经常为了谁吃这最后一口而吵架呢。”
“嗯……啊,对了!”
龙之介站起来走回客房,拿来一张CD。
“给你。虽然还是地下乐队。”
航一接过CD端详封面。在用蜡笔画着的三个男人上方,有日语片假名写的“海德格尔”。
“这个画是环奈画的。”
“是吗。中间这个是爸爸?”
“嗯,画得一点也不像。”
龙之介嘿嘿地笑了,航一也微微笑了。
“地下乐队是什么意思呀?”
龙之介不太明白这个词的意思,于是问道。
“嗯……就是还差口气的意思吧?”
“哦……”
感觉哥哥好像也不是很明白这个词,不过……原来如此,龙之介想。的确,爸爸的乐队虽然很帅,但是跟电视上的那些乐队还是不太一样。
“啊,对了。”
这次哥哥站了起来,也回头跑进了客房。
“给你,外公做的。”
航一把两个粉红色纸包的其中一个递给龙之介,自己也一边说着“我开动啦”一边吃了起来。
“怎么样?”
航一看着正在吃轻羹的弟弟问道。
“有点……清淡的味道。”
“嗯……”
航一抬头思索。
“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渐渐地就对这个清淡的甜味上瘾了呢。”
“哥哥长大了……”
“嗯,怎么说明年我也上中学了。”
航一有一点点得意。
“哥哥,你长高了吗?”
“嗯,长高了。”
两个人站起身像以前那样背对背靠拢,比着身高,但是跟记忆中相比谁长了多高,两个人也说不上来。
兄弟俩被月光和蚊香的香气包围着,背靠背地说着话。
“前段时间……妈妈打电话的时候哭了。”
“没关系,妈妈只是有点喝醉了。”
“真是这样的话倒还好……”
对了,航一说:
“爸爸就拜托给你了。”
“嗯!”
点头之后,龙之介忽然想起来,自己肩负着阻止父亲喜欢上别人的重任,而今天早上,一个有必要引起注意的人物却出现了。
“惠美的妈妈有点危险啊,不能让他们见面。她可真是个危险人物。”
“嗯,就交给你了。”
沉默的空气在二人之间流动。他们一边吃着剩下的轻羹,一边背靠背地伫立着。
不知该说什么好,不管说什么好像都不对劲,但是好像不用说什么也无所谓。
两个人背靠背嚼着轻羹。
“差不多该睡了吧……?”
“嗯。”
两个人有点不想分开。
两人的身影,被早早开始鸣叫的秋虫的声音所环绕。
第二天早上,七个人五点半就起床换好了衣服。
电视新闻里正播放博多车站的画面。新干线的站台上,第一趟列车的发车仪式正在举行。画面时不时地切换到鹿儿岛中央车站。
记者正在报道那些等待六点出发的列车,彻夜排队购买自由席车票的人。99lib.
“啊!”
小真用震耳欲聋的声音喊道。
“什么啊?”
“筒井啊!是筒井!筒井!”
“哪里哪里,哪里哪里?”
航一和小佐趴到电视机前,其他四个人也停下了换衣服的动作。电视里,筒井那张笨蛋似的脸正对着记者的话筒。
我的票是指定席哦……
筒井的回答跟现场气氛完全不合拍,采访马上被切断了。哇哈哈哈哈哈哈,小真和航一爆笑起来;好土啊,小佐也笑了。刚才还睡眼惺忪的龙之介笑了;廉斗和环奈笑了;惠美也微微笑了起来。
“昨天多亏了你,谢谢。”
航一对坐在身旁的惠美说道。亲切的老爷爷开着小卡车,七个人坐在卡车后边的货斗里。
“我可是拼尽了全力,不过感觉挺有意思的。”
惠美说。
“就像女演员一样!”
听到小佐这么说,环奈用肩膀撞了撞惠美,本来就是女演员呀。惠美有点不好意思,害羞地点了点头。
“怎么样啊,哥哥,我的朋友很厉害吧?”
航一微笑着点了点头。
清晨,笔直的公路上空空荡荡,小卡车稳稳地向前开去。
终于,从那个把奇迹铭刻于心的日子走到了今天。现在在这里所做的事情,本身就像是奇迹啊,航一想。
“六点零七分。”
小真看着手表说道。
“现在,‘樱’已经出发了。”
航一想象着缓慢驶离鹿儿岛中央车站的樱号列车。
“不知怎么的,有点紧张呢。”
“嗯。”
廉斗手里握着的旗帜在风里“啪嗒啪嗒”地舒展。小卡车行驶在这个特殊的早上。
“六点十分。”
小真又看了一次表。
“现在,‘燕’也出发了。”
小真一边说着,一边抱紧了装着弹珠的背包。
小卡车稍微走了一段上坡的山路,到达了目的地。在通往山丘的狭长小路前,亲切的老夫妇下了车。
“车子只能开到这里了。”
“谢谢。”
航一他们一边道谢,一边从货车上跳了下来。
“非——常——感——谢!”
七个人整齐地低头向老夫妇致谢,然后一边朝他们挥手,一边攀登起眼前的山道来。
可刚走了几米,环奈忽然停住脚步,跑回到老夫妇身边。
“你们有什么想要实现的愿望吗?我来替你们许愿!”.
环奈对老夫妇说。相比自己,她更想替老夫妇实现愿望。但是老奶奶却微笑着摇了摇头。
“我们已经很满足了。”
老爷爷也这么说。
发生在昨晚的事情,对老夫妇来讲已经像是奇迹了。忽然出现的惠美和她的朋友们,说着自己是纪子的女儿,看起来真的就像是自己的外孙女和她的朋友们一样。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奇迹,但是,两个人往后一定会常常想起、常常提起吧。
环奈匆忙地鞠躬,向老夫妇挥手告别,回到了众人身边。
“说了什么呀?”
等着环奈的小佐问。
“两个人都太好心了,我提醒他们,可千万要小心汇款诈骗呀。”
“还真是。应该不会吧。”
会合后的七个人最后一次向老夫妇挥手告别。老夫妇也一直目送着七个人的身影。
“走吧!”
回过头的航一静静地说。
“OK!”
龙之介喊道。
七个人转身赶路。
“好!出发!”
“六点四十二分。”
“要加快速度了!”
“嗯!”
早晨的阳光渐渐变得强烈,他们在太阳底下跑了起来。跑啊,跑啊,跑啊,跑啊。
廉斗稍稍落在了后边,举着旗帜的小佐和他一起跑着。
“加油!”
“就快到了!”
“六点四十八分!”
七个人就这么跑啊,跑啊,跑啊,跑啊。不久,终于能从树木的缝隙里看见新干线高架了。
“是铁路!”
航一喊道,他像是最后冲刺般猛跑起来,其余六个人也加快了速度。
“看到了!铁路!看到了!”
“真的!”
“太棒了!”
从昨天开始一直寻找到现在,终于能看到新干线的铁路了。他们的面前有一道高高的围栏,透过它就能看到铁路。
哈——哈——,气喘吁吁的七个人看着交错的线路。铁路斜斜地向右边笔直延伸,左边有个黑色的短短的拱门形隧道,隧道的出口也能看到铁路。
“六点五十三分。”
小真确认着时间。
七个人绕过围栏网走到下边。他们面前有一个矮矮的金属网,能看到正下方的两条铁路。
拿着旗帜的小佐表情有些紧张,他将手肘架在铁丝网上。
航一从背包里拿出火山大喷发的画作,把它展开来紧紧贴着铁丝网。
身材矮小的龙之介爬上铁丝网,倚靠在上面探出身体。
廉斗也抓住铁丝网,挺直了背。
小真紧紧抱着背包,死死盯着右边的铁路。
惠美握着扶手,左右看着。
环奈稍稍踏上铁丝网,确保能看见铁路。
七个人想象着即将飞驰而来的“樱”和“燕”。两列首发列车,现在都正以260公里的时速向七个人所在的地方驶来。
“就快到了。”
小真说道。其他人什么也没有说,紧张地等待着那个时刻,紧张地,等待着那个时刻,等待着,那个时刻。
“——来了!”
最先发现的是小真。
“来了——!”
“过来了,过来了,过来了!”
廉斗大喊。
“来了——!”
龙之介也大声喊道。
远远的右前方能看到樱号列车了。不知道算快还是慢,樱号列车正一点一点地接近这里。
“这边也开过来了!”
惠美指向相反方向。隧道另一边,燕号列车也在渐渐靠近。
七个人各自紧紧地握住铁丝网和扶手,一会儿看左,一会儿看右,想要预测两车交会的地点。他们怀抱着像要沸腾似的念头,朝左右看。他们左看右看,左看右看,不停地朝左右看。
航一的双手紧紧握着铁丝网和大喷发的画。红色——在他脑海里,红色混合在一起炸裂开来。所有的颜色都与红色混在一起,像是火山大喷发似的即将喷发出来。
在那喷着火的红色将世界覆盖之前,航一的脑海中闪过各种各样的景象。
周吉皱巴巴的笑脸。
坂上那冷不丁搭在肩膀上的手。
海德格尔乐队的CD。
兄弟俩比着“V”字手势的照片。
秀子那手腕扭来扭去的夏威夷舞。
游完泳后回家路上吃的棒冰。
妈妈泪光闪闪的笑容。
上升到四十摄氏度的体温计。
昨天吃过的亲子饭的味道。
甜甜的轻羹。
最后一口满是碎屑的薯片。
车站员在讲述云仙岳时的侧脸。
鹿儿岛中央车站见到的四口之家。
刚刚出生时的小幸老师和青木老师。
即将让这一切全部烟消云散,将这一切全部覆盖殆尽的大喷发。樱岛的红——
我想让全家人生活在一起。希望樱岛大喷发,让我们能搬家——
两列新干线马上就要彼此接近了。都已经到这里了,该不该喊出来,航一思考着。
航一明白,大喷发会让一切都消失。人的心愿、平静的生活、小小的生命、可能性、美丽的世界,都将因为大喷发而烟消云散,航一明白。这其中的千头万绪和悲伤,还有分裂般的痛苦,他也明白。自己喜欢的东西全都消失掉了的世界将有多寂寞,这些他全都明白。
可是,我想和家人一起生活啊。
许下这种愿望有什么错吗?许下这种愿望有什么错吗?为了向神发问,航一才来到了这里。许下这种愿望,有什么错吗——
“我要变得更会画画!”
环奈开始喊了。这小小的愿望,伴随着想让老奶奶变得幸福的愿望,在松桥的隧道上回响。
“我要成为女演员——!”
这是从来都没有改变过的愿望。哪怕有人会因此变得寂寞难过,惠美也仍然希望它能够实现。
“爸爸的乐队能大卖——!”
龙之介希望能帮哥哥实现愿望,也希望能帮爸爸实现愿望,还希望妈妈别再哭了,希望世界永远都是开心愉快的。
“我要跑得更快——!”
廉斗再也不想落在后边了,想一直紧紧跟在龙之介、惠美和环奈身后。
“弹珠,起死回生吧——!”
小真希望弹珠能复活。为此,哪怕用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去交换也在所不惜。
“爸爸,不要再玩小钢珠了——!”
为什么会喊出这种东西,小佐也不明白,但是,真的再也不想这么寂寞了,也不想让妹妹继续感到寂寞。
砰——
航一将那炸裂般的红色握在手里,对大喷发的愿望,他感到犹豫。
但是一定要喊出自己的愿望啊!让家人能够重新生活在一起,希望樱岛大喷发,好让我们能搬家!喊出来啊!喊出来!喊出来!喊出来!
呜呜呜呜呜——
“樱”和“燕”像喷发一般在航一的脑海里翻搅。新干线以动人心魄的威力持续交错着。随着轰鸣声消失,航一喊了起来,他用尽全力声嘶力竭地喊了起来。航一的呐喊,和新干线的轰鸣声交织在了一起。
哇啊啊啊啊啊啊——
如果换算成时间,也许就是一瞬间的事情。两列新干线用几秒钟的时间交错而过,伴随着空气中的冲击波各自远去。
这特别的瞬间,一眨眼就结束了。“樱”消失在隧道的另一边,“燕”也越来越小,终于看不见了。
砰——
转瞬之间,只剩下这个声音还残留在孩子们的耳朵深处。
这一天,他们喊出了心愿,也确实见证了奇迹。
出发旅行,喊出心愿,亲眼见证各自的奇迹。
孩子们全身虚脱地坐在地上,一时发起了呆。
过了一会儿,他们又各自露出了满足的表情。太好了,嗯嗯,他们聊着天,相互称赞鼓劲。
航一挺着肚子坐在那儿,扭头看见龙之介正笑容满面地看着自己。
“哥哥!我们做到了耶!”
“嗯。”
航一的心情半年来从没这么痛快过。
最后,自己的愿望没能说出口,仅仅喊了些无法算是语言的东西,但是现在,自己却能够笑着面对龙之介和这个世界了。
能在这里像这样喊出来,已经是货真价实的奇迹了。
这一天,七个人许下了心愿。虽然是谁也不知道的“奇迹”,但是七个人和这个世界却知道。他们一路来到这个地方,对着如此特别的情景,许下了如此特别的心愿。
小佐最后连小幸老师的“幸”字都没说出口,却喊出了“爸爸不要再玩小钢珠了”,他把奇迹的旗帜挂在了铁丝网上,小心地将旗帜系好,确保它绝不会掉下来。
七个人回到栏杆内侧,等着小佐做完这件事情。
回到马路上后,小真打开背包往里看。知道包里装着什么的航一和小佐也缓缓地凑过去。
“怎么样?”
“不行啊……比昨天更凉了。”
“是吗……”
两个人从左右两边抱住小真的肩膀,缓缓迈出了脚步。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是朋友。我们这三个人,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将是朋友。
走在前边的四个人敲打着捡来的棍子,不知因为什么一片喧闹。
航一中途仅仅回了一次头,去看新干线的高架。
铁丝网上,“奇迹”的旗帜正迎风飘扬。
这旗帜,今后也将从交会的新干线中得到能量继续飘扬吧。
不管有没有实现,七个人的奇迹都将在这里继续迎风摆动。
第五章 朝气蓬勃的夏威夷音乐,还差口气的摇滚乐
上午九点,七个人来到开往博多方向的列车站台。
“好啦,茄——子!”
环奈和惠美拍了纪念照。廉斗和小佐、小真三人互相交换联络方式。
航一和龙之介两兄弟结伴向站台另一端走去。
“愿望如果真能实现就好了。”
龙之介对走在前边的航一说。
“其实……”
航一停下脚步回过头,老实说出了真相。
“我没有把愿望说出来。”
“为什么?”
航一也在问自己,究竟是为什么呢……是没能说出口吗?还是自己选择了不说……
“可能,比起家人,我还是选择了世界吧。”
航一缓缓答道。他想起以前爸爸在电话那头说过的话。
列车交会的瞬间航一所感觉到的事情,和父亲当时想要说的可能不尽相同,但是现在,这个答案最合适。
“小龙,对不起。”
曾经那样逼迫小龙许下大喷发愿望的自己,却背叛了这个愿望。
“这个……其实啊……”
龙之介也老实说出了真相。
“可能我也兴奋过了头,就说成其他愿望了……对不起!”
有一瞬间,航一很惊讶,随后却说,很好呀!
“虽然是兄弟,我们也不用事事都一样。挺好的。”
龙之介像看到什么耀眼的东西一样,眯着眼睛看着航一。
“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哥哥你好帅气啊。”
“不管怎么说,明年我就是中学生了.嘛。”
航一笑了。
“老爸那边,就交给你了。”
虽然说的话和昨晚一样,但好像多了些不同的意义。
“哥哥,你昨天不是说了一模一样的话吗?”
“是哦……”
“包在我身上。”
“嗯!”
两个人对视着,可是没过一会儿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小龙,你知道吗?”
“什么?”
“从今天开始就连接在一起了哦。”
“什么呀?”
“新干线呀。从博多到鹿儿岛,只要八十分钟了。”
“对哦!我都忘记了!”
“我们再来中间地点见面也可以呀。特快列车太贵了,不要勉强。”
“没关系啊哥哥,我们有儿童补助呢!”
“那是什么呀?”
两个人呵呵呵地傻笑起来。
“小龙!来拍照吧!”
远处传来环奈的喊声,龙之介转身。去吧,航一向着他点了点头。嗯!龙之介也点了点头。
看着弟弟渐渐跑远的背影,航一也向小佐他们走去。
开往熊本的电车正在进站,请站在白线后方等待。
不一会儿,开往博多的列车也进站了,七个人到了分别的时刻。
“小龙,忘99lib?记教你蝶泳了。”
“下次见面教我。”
“好!”
航一举起手。
“给我写信啊——”
“好看的照片要发给我呀!”
小真和小佐也向惠美她们告别。
“我会给你发短信的!”
“哥哥我们继续打电话!”
“嗯!回家路上要小心。”
“新年要给我寄明信片哦!”
列车的门合上了,去博多的四个人用力挥着手。留在站台上的航一他们也用力挥手。
列车渐渐远去,航一他们一直挥着手。
当列车终于完全消失在视线中后,三个人向着对面的站台走去。
在这之后,他们返回了各自的日常生活。
和航一他们告别后大约过了三小时,在LUNA二楼,回到家的惠美凝视着正躺在床上的母亲。
“妈妈,我决定去东京。”
“嗯。”
母亲睡眼惺忪,迷迷糊糊地看着惠美。
“我要去东京,去做女演员。但是我会常常回来的,一定会常常回来。”
惠美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坐起身来的母亲,半睁着眼睛看着那背影。
“你啊,去搞了什么小组学习了呀?”
母亲的提问好像没能传到惠美耳朵里。
“我回来了!”
同一时刻,龙之介也回到了家。父亲正和乐队成员在一起。
“哦!欢迎回来!”
乐队成员们交头接耳的,正在练着什么。
“怎么了?大白天的。”
“因为啊——”
父亲拨弄着吉他,得意扬扬地说。
“刚才RKB电视台的人打来电话,请我们去上音乐节目‘CHART?BUSTERS?R’了。”
“好厉害!”
“对吧,小龙。”
其他成员也兴高采烈的。
“这些多亏了龙之介呀。谢谢你!”
不愧是新干线的力量,龙之介边想边露出像往常那样灿烂的笑脸。
“谢啦!”
虽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父亲还是说了感谢的话。其他成员也纷纷向龙之介道谢。
龙之介心满意足地走去厨房喝水。
“老爸!”
心里忽然浮起一个疑问,龙之介问父亲。
“世界是什么东西呀?”
父亲一怔,却很快得意地一笑。
“是不是车站前的小钢珠店呀?”
“那个明明叫新世界。”
龙之介笑着从父亲身边经过,向走廊走去。
“去干什么?”
“去种大波斯菊。”
扑通,龙之介从走廊跳下去,从口袋里掏出黑黑的种子。
以后,这个院子里也会开满大波斯菊吧,想到这里,龙之介笑了。院子里吹过和缓的风。
过不了多久,生命就会在这里盛放。
希望那像是小小祈祷般的七个人的旅行,能够结出果实,希望象征着这个世界永不消失的温柔事物,能够永不被遗忘,能被继承下去。
白色、橙色、粉色的波斯菊,随着和缓的风轻轻摆动。
像是暂时能覆盖世界上所有的悲伤和灾难一般。它们会在这里盛开。
在那之后,又过了一个小时,航一他们在鹿儿岛中央车站下了车。
经过检票口来到车站外,对面就是巨大的樱岛。
我回来了,航一在心里说着。我回来了!小佐和小真则开口说道。
“完全没喷发嘛。”
小佐带着嗤笑的表情看着航一。
“是哦。”
嘿嘿嘿,小佐笑着说了声“谢天谢地”。
长长的楼梯下到一半,小真停下脚步,看了看自己的背包。然后,他又一次合上了它。
“把它带回去埋在院子里吧。”
小真对一直陪伴自己的两个人说道。他们拍了拍小真的肩膀,继续向前走去。
“你爸爸要是能戒掉小钢珠就好了。”
航一对小佐说。
“嗯……”
小佐手里拎着特产马肉刺身味仙贝;小真握着写有“赢在春季”的棒球。
走下台阶后,三个人又跑了起来。
“再见!”
“周一见——”
“嗯!”
三个人在老地方挥手道别。
航一回到了家。
外公正坐在玄关外边的椅子上,一边晒太阳一边抽烟。
“我回来啦!”
“哦,你回来了。”
“是不是露馅了?”
“啊,不要紧。”
航一透过玻璃窗看着家里的情形。在原来是店面的房间里,外公的椅子被收在一旁,包括外婆和妈妈在内,大约有十来个人正在练习夏威夷草裙舞。
“嗯?这是什么味道呀?”
“精油用完了,就点上了线香。”
伴随着佛坛上使用的线香香味一起传来的,还有朝气蓬勃的夏威夷音乐。这也太不搭调了吧,航一心想。
“啊!对了!外公,小龙吃到轻羹了!”
“说了什么没有呀?”
“那家伙还体会不了轻羹的味道呢!”
航一笑着说。是吗?外公也微微笑了。
绕过前厅进到房子里的时候,刚刚还在练草裙舞的母亲,正好来到了厨房。
“我回来了!”
“你回来了。”
妈妈从冰箱里拿出大麦茶。喝吗?嗯,航一点了点头。
“学习很有进展哦。”
看着倒大麦茶的母亲的侧脸,航一说道。妈妈把杯子递了过来。
“那就好。给你。”
像是稍微思考着什么,妈妈微笑着说。
“‘大家’,要不偶尔聚一聚吧?”
嗯,航一应着,喝完了大麦茶。
航一冲上台阶来到自己的房间,把行李扔在床上。
他从背囊中拿出海德格尔乐队的CD,放进CD机里播放起来。他抬起头,书桌上方的那幅画已经不见了。
航一走到阳台上眺望远处的樱岛,背后是父亲乐队的演奏声,楼下传来的则是夏威夷音乐。
他舔了舔手指,然后伸到空中。手指前侧感觉凉凉的——
“今天不会落灰吧。”
航一久久地看着樱岛。
因为自己没有许愿,所以大喷发没有发生,这么一想,他的心情变得愉快起来。
“我拯救了世界呢。”
航一自言自语地微笑?99lib?。
天蓝得像是透明的。航一继续看着樱岛。
什么时候再来写生吧,航一想。
想用写生,来表达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看法。
朝气蓬勃的夏威夷音乐,还差口气的摇滚乐,通通融化在了星期天这温暖的空气当中。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