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正午的植物园》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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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世界上,小离可能只有一个朋友,她的名字叫紫音。小离不是不能再有别的朋友了,比如欣悦,比如毛毛,都可以做好朋友的,但小离固执地认为有一个紫音就足够了。这样一来,小离的交际圈就清净多了。 起初,小离与紫音不是同桌,小离和紫音便把小离当时的同桌毛毛约到派来蛋糕店。小离掏出了近一个月的积蓄也没够付账,紫音仗义地拿出零钱添上,直到女老板脸上露出奶油一样甜腻的笑容。毛毛很过意不去,便真诚地对小离和紫音说:“以后有事你们尽管说。实在是太感谢了!” 小离说:“没什么没什么,我今天高兴今天特别高兴。”然后三个人在操场上随便找了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了一会儿,把余下的午休时间消费掉了。 小离和紫音有事找毛毛是在第二天中午。这次她俩把毛毛约到离学校有两站远的植物园里。刚坐好,小离便说:“毛毛,我真有件事要找你了,想求你帮忙。” 昨天奶油的香味还留在口中,毛毛恨不能马上报答昨天中午的款待。“只要不是让我去送死,我什么事都答应你。”毛毛是个很仗义的女孩。 小离瞧了紫音一眼:“我说吧,紫音。”然后转向毛毛,“我想跟你调座儿,我跟紫音同桌……” 毛毛哇地尖叫一声:“mygod!我上当了!吃人家的嘴软,我认了……” 小离和紫音热烈拥抱毛毛。 三个人又在植物园里坐了一会儿。不久,毛毛说肚子饿了,并保证这绝不是敲诈。小离翻遍了所有的兜子,再加上紫音奉献的最后两元钱凑在一起,在外面买了三个小馅儿饼。然后三个人坐在一棵高大植物下面充饥。紫音说:“坐在植物下吃零食实在是太美妙了。”后来的事实表明这是小离和紫音最后一次请毛毛吃零食。当天下午,小离如愿以偿地与紫音成了同桌。 欣悦问毛毛是怎么回事:“你不该这么轻易就成全她俩。” 毛毛说:“她们也付出‘代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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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回事,小离有紫音一个朋友就足够了,骨子里喜欢清净。有时候,小离和紫音会利用午休时间坐在植物园里零零碎碎地谈她们那些零零碎碎的经历,还有零零碎碎的人和事儿,有的与她俩有关有的与她俩无关。紫音经常说坐在植物下聊天可真美妙哇! 有一次她俩还不知不觉地谈到班里某个脾气古怪的男生。紫音居然认定小离在谈到他时流露着好感。小离气急败坏地说这怎么可能呢,他是那么令人讨厌。紫音却说你不觉得他与众不同吗?你不是声称自己喜欢与众不同吗?小离说我什么时候宣布过,再说了河马还与众不同呢,可是你能喜欢起来吗?她俩谈到的这个男生叫武为,他的确与众不同,用紫音的话说,他的气质深沉得像一匹北方狼。 还有一段时间,她俩对某位明星产生过浓厚兴趣,把跟那个明星有关的信息和图片搞得到处都是。两人谈着谈着小离突然不说话了,她两眼盯住紫音,意味深长地说:“哎,你长得有点儿像大明星呀!绝不骗你。” 紫音美得红了脸。小离赶紧翻出镜子给紫音看。紫音左瞧右瞧然后问小离:“你真不骗我?” 小离说:“我会骗你吗?” 紫音把镜子推远些重新审视自己:“还真有点儿像。从前我怎么没发现自己这么优秀呢?” 这样,紫音有了优越感。而这优越感是小离和大明星给的,主要是小离给的,紫音还没美到糊涂的程度。为了回报小离,紫音几乎把眼睛贴在小离脸上寻找明星的成分。紫音终于发现小离长得也像一位明星,她的名字叫林心如。这让小离也有了优越感。紫音绝不会把“好东西”独吞的,这也是紫音能成为小离唯一一位朋友的重要原因。所以小离说过假如紫音死掉她坚决断绝与这个世界的任何联系。 其实更多的时候,小离都在跟紫音谈自己家里的事情。家里的事情当然与那些沉默寡言的家具无关。一般谈到“家里的事情”,往往要涉及爸爸妈妈或是与他们有关的别人。小离可不轻易跟别人谈自己家里的事情,那是她的隐私,只有她自己有权利知道。而她之所以能开口跟紫音谈这些是因为她已经把紫音当成了另一个自己。紫音肯定就是她自己,不是别的什么人,跟紫音说话就相当于跟自己说话,相当于把自己关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写日记给自己看。 “家里的事情”先是让小离感到痛苦,然后是无可奈何。最后那些事情结成了一个灰色的影子,整日蜷在房间的角落里或者小离的书包里,随时随地不怀好意地窥视着她。这让小离养成了不停地打扫房间和整理书包的习惯,但是这个习惯一旦频繁便恶化成了怪癖。紫音有时候也陪她这位朋友完成她的怪癖,并且乐此不疲。有一回,小离第三次把文具装回书包问紫音:“我是不是有心理障碍?”紫音大声笑着:“我看你有这毛病,不过你也把它传染给我了。” “家里的事情”从爸爸与一位不知名的女人的“交往”开始。她的“闯入”究竟是在哪一天连妈妈也说不清。事实上小离从未见过这位女人,也从未听爸爸正面谈起过她,她更像虚构出来的一个人物。但从妈妈的表现上看,她确实存在,并且她是自己的敌人,只有爸爸一个人矢口否认“敌人”的存在。小离确信“她”存在,并无数次想象着她的模样。毫无疑问,她比妈妈年轻漂亮,与爸爸有某种默契…… 小离把这事跟紫音说了,紫音说咱们得站在你妈妈这方,不过千万别把这件事情搞糟。 “说说你爸爸和你妈妈问题出在哪里?”紫音的口气显得很老到。 小离想了想:“我实在说不出。爸爸经常闷在他的书房里写东西不喜欢讲话,我担心有一天他会失语。有时候他也说话,不过不是跟妈妈,是跟自己……” 紫音说:“够恐怖哇!” 小离解释说:“他是在朗读自己的作品,只是朗读得不太好听,折损了那些作品的品位,要是换了咱班语文老师朗读就好了。爸爸一朗读妈妈就不爱听了,找来卫生纸把自己耳朵塞上,或者把电视机音量调到最大。即使这样,爸爸还是能被自己写的东西感动得落泪。” 紫音不断地发出唏嘘声。她认为小离爸爸算得上是一位文学天才,只是小离妈妈不太适应罢了。天才往往让人感到不太适应。 “那么你喜欢爸爸吗?”紫音打断了小离的话。 “喜欢,他只是有点儿怪,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接近他,他让我看到的经常是背影,那背影有台灯的光罩着,怪怪的。” “他喜欢你吗?”紫音问。 “我,我不知道……”小离说,“大概喜欢吧。” 小离越来越不自信了。 紫音得出了结论:“问题可能在你爸爸身上,他太爱自己从事的工作了,所以出了问题。至于那个不露面的女人,我们得调查调查。” 两人在植物园里沉默着,植物们发出的声响夸张地涨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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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离家里的事情越来越多。那位不知名的女人突然变得具体起来,她几乎“来到”了小离的家中。 那天,妈妈跟爸爸发生争吵,争吵与那位女人的“到来”有关。小离躲在房间里,把门推开一道缝儿,看见妈妈拎着一张雪白的纸在质问爸爸,就好像那张纸上写满了证据。不过她听不清他们说的内容。后来小离在抽屉里找到了那张白纸,那是一张话费查询单,上面印着无数个电话号码和金额,其中有一个号码频繁出现。这至少说明爸爸整天坐在家里并不完全是在写他那部长得永远写不完的小说,这张单据上准确记载了他拨打电话花费的时间,特别是那个号码,它的次数和时间多得惊人。用妈妈的话说,她终于“露面”了。妈妈的表情很复杂:幸灾乐祸,愤怒,悲伤…… 小离记下了那个号码,包括长途区号。长途区号前面清楚显示着这个电话所在的城市:杭州。小离想,该找紫音参谋一下了。 其实紫音有一段时间不太关注小离家里的事情了。小离甚至认为她不常说话了,听不到她的声音了。小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一天下午放学早些,小离望着窗外说:“紫音,走哇,陪我去看心理医生啊,答那种卷子很有意思!”可是紫音没有回答。所以小离是一个人去的。一路上她有点儿委屈,紫音从未这样对待过她。在心理医生那里,小离按医生的要求,先答了一张卷儿,跟考试一模一样,只不过整个“考场”就她一个人,她不必想去抄袭别人也不用担心被别人抄袭。后来心理医生告诉小离,答卷表明,小离与这个世界的沟通方面出了点儿问题……但小离固执己见:“我不需要太多的沟通啊。”所以她与医生之间的交谈进行得很不顺利,医生要求小离定期来治疗也被小离拒绝了。小离说我来这里“答卷”只是为了好玩而已,我是看了你们贴在校门口的广告才产生兴趣的。医生一点儿也没懊恼,他放走了小离。小离走出诊所大门时有种从疯人院逃出的感觉。 小离也没怎么样啊,只不过最近很寂寞,紫音不常陪她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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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好了,紫音又陪小离蹲在植物园中那片高大植物的阴凉里了。刚下过一场小雨,植物园里新鲜湿漉,很干净也很吵闹,不过并不让人心厌,那些声音好像来自那些不知名的植物。 “也许是它们大口喝水的声音。”小离胡思乱想着。 这次,小离与紫音的“相遇”有点儿意外。不过小离并没有感到任何的不正常,感到意外的反倒是紫音。 紫音问小离:“我又跟你坐在一起了,你不感到有点儿特别吗?” 小离说:“有什么特别的?你不陪我去看心理医生才有点儿特别。你后悔吧,坐在那个三条腿凳子上答卷可真与众不同。” 紫音对心理诊所没有一点儿兴趣,只管说自己的:“这次我见到你并不容易。我想了好多办法。” 小离看都没看紫音:“怎么,最近很忙吗?” 紫音说:“你一定生气了,可是我没有忘掉你,我……” 小离摇了摇头:“我们差不多一直在一起呀,我能感觉到。” 紫音不满意这样的答复:“你不知道吗?我已经走丢了,不过现在总算又找回来了。我得回来帮你。” 小离嘿地笑了:“丢了?你丢在什么地方啦?怎么找回来的?” 紫音便说,那地方很黑,空荡荡的,找不到自己的手和身体,只有一些散落的意识在游走,她太不适应那里了,那是不一样的状态不一样的生活,刚才她的意识里突然出现了植物,便随着叶尖上的一滴水抖落下来,一落在踏实的地方便看见了植物园和小离。 “你说怪不怪,现在我反倒不适应这里了……” 小离托着腮望着紫音:“中午这种时刻,你的思维总是很活跃,要是考试时间总是定在中午,你的成绩肯定不错。请问,你丢掉以后在那里还用上学吗?” 紫音很知足的样子,说不用。 小离说:“那我问你,你为什么不带上我。我俩不应该分开。” 这时,小离完全沿着紫音的思维说话。雨后的植物园的这个时刻,采用这种思维是很浪漫的。两人正说着话,又有一颗很大很耀眼的水滴从一片叶子上渗出来并顺着叶脉向叶尖滑去,滴在紫音脸上,可奇怪的是,那么多水一落在紫音脸上便唰地不见了,像被紫音的皮肤吸收了一般。而那颗落在小离脸上的水珠却滑到她脖子里去了,痒痒的。这回小离稍稍觉察到了紫音与她的不同之处——水与紫音的身体似乎是相融的一点儿都不排斥。这多么与众不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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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了一会儿,紫音说:“说说家里的事情吧,我想知道。” 小离拿出那个电话号码,告诉紫音,家里的事越来越不好办了,这个电话号码是那个女人的:“可惜,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不过总算知道她住在杭州了。她要‘出现’了!” 紫音拿过那张纸,把电话号码端详一番:“杭州不是浙江省会吗,听说那地方出了不少美女。你爸爸可真浪漫。” 小离不喜欢紫音的说法,其实她不希望那是真的。妈妈也不希望那是真的,所以拼命找证据证明,可是寻找到的证据总是让她失望。 小离严肃地说:“我看不是那么回事……” 紫音说:“所以我得帮你调查这件事。假如不是那么回事就把结果告诉你妈妈,她就不用再同他吵架了。要是结果很糟呢,我们再另想办法。哎!听够了你家的事情。” 紫音的话让小离兴奋得不得了,唰地站起来,头却顶在一片叶子上,无数颗水珠滑落下来,打在地面上,但很快便被吸收了。 “可是从哪入手呢?我没有办法也没有时间哪!”小离又觉得这事其实很棘手,做起来并不容易。 紫音说:“这事包在我身上啦,我整天无所事事,也不上学了,正不知道干什么好呢。” 小离不甘心,她本人总得参与一下呀,这件事做起来很像侦查,做个女侦探一定挺有意思。 紫音说:“你哪有时间哪,也不方便做。这回我可要单独行动,但你得协助我,你并非无所事事。” 小离说:“快说吧,我做点儿什么?是不是掩护你,还是……” “没那么复杂。明天早上临上学时多往花盆里浇点儿水,就算完成任务啦。”紫音接着说,“你现在的精神状态不能做太复杂的事情。” “你打算随着水滴潜入我家?”小离看出了紫音的居心。 “没错。”紫音老谋深算的样子。 既然紫音是这样安排的,小离几乎彻底失望了。今天紫音的思维存在很大问题,看样子她也该去心理诊所要张卷儿答一答了。小离敢肯定,医生会给紫音一个与她相反的结论:紫音的问题在于她与这个世界的沟通太过分了,到了上天入地的程度,就是这样。不过小离相信紫音能帮她的,在她们之间,存在着一种依赖关系,封闭的小离需要紫音为她当眼睛和耳朵,否则她在这个世界上有可能一筹莫展。 小离久久望着一片叶子出神。她怎么也不会相信紫音与植物的叶子能有什么关系,与水能有什么关系。 紫音的声音从小离身旁传过来:“我得走了,明天中午还在这地方见面。我会有调查结果交给你,现在,你去上课。” 小离看都没看紫音一眼:“你真的敢不去上课?” 紫音并没有回答。小离扭头看时,紫音已经消失在前面那片茂密的枝叶之间。有几片叶子正在抖动着,好像在告诉小离:紫音是从这里走掉的。小离刚刚说的话紫音大概根本就没听见。 小离出了植物园,正午的阳光均匀地分布在小离头顶那片天空中,蓝色的天空被镀上了一层紫色。 教室里,紫音的座位是空的。这个小离料到了,只是她不肯声张罢了。小离还把一块垫板折成三角牌子,用钢笔粗粗地描上五个字“紫音的座位”,免得毛毛再搬回来。小离做着这一切的时候,别的同学用专注的目光盯着那个空空的座位。毛毛甚至禁不住轻轻发出惊叹声,然后所有的同学都沉默着低下头。小离还大声宣布:“紫音是我的同桌,谁都休想把她调走!” 第一节课是语文课,趁语文老师朗读课文时,小离从书桌里翻出了那本彩色的《中国地图册》,几分钟后她找到了杭州。这是一个有名的城市,不难找。小离悄悄把尺子按在她住的这座城市通往杭州的铁路线上,记下尺寸,然后用地理老师教的办法,按比例尺折算成公里,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天哪!杭州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下课以后,怕量得不准,小离把地图册拿到桌面上,光明正大地量了一遍,果然比刚才量的还要长几毫米。再一折算,比刚才远了几十公里。这时,毛毛和欣悦悄悄地站在小离身后了。她俩一清二楚地见小离的本子上写满“杭州”。 毛毛说:“怎么啦,对杭州产生兴趣啦,还用尺子量啦?” 欣悦小声问:“是不是网友住在杭州?” 小离说:“什么网友?我在学习地理,我学会使用比例尺了……” 然后小离把那页写满数据的本子折好,装进书包的最底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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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小离的家里经常是比较平静的。爸爸的房间里有嗒嗒敲打键盘的声音;妈妈坐在毛线旁边,面前还有两本有关毛衣编织工艺的书,每年她织掉的毛线大概能绕地球一周,连小离穿的袜子都是她用很细的线一针一针织成的。现在他俩又回到互相不搭理的状态,战争在静悄悄地进行。这反倒无法让小离看到和平的迹象。小离是中立一方,对眼前的战争无可奈何。其实她并不站在妈妈一方,她只想让那个女人从她的家庭里走开,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作业,作业写完后交给妈妈检查,然后去爸爸房间交给爸爸检查。爸爸简单看了看,说:“作业不是目的,目的是学到东西……” 检查通过后小离便可以支配余下的时间了。 看见摆在窗台上的兰花,小离想起了紫音。 小离倒是很想亲眼看看这个紫音是怎么随着水滴来来去去的。小离不相信,但她想实验一下。 小离舀来清水,轻轻浇到花盆里,然后观察每一个叶片。为了验证紫音说的话,小离宁可多等一会儿。可是几分钟过去了,每个叶片都毫无反应,连动都不动一下。小离不想放弃实验,小离不想放弃实验就是不想放弃紫音这个朋友。所以小离又舀来水,直接浇在叶子上,一连串的水滴从叶面上滑下,滴在花盆的土中,渗下去了…… 小离没有看到她想看到的一幕,但小离不想放弃。其实她内心里希望紫音说的话是真的。小离穿过客厅去厨房舀水,妈妈见她急匆匆跑了两趟,抬头问:“小离你到底在忙什么?”小离含混地说在给兰花浇水,然后关上门继续这项荒唐的实验,可是当她回过头面对自己的房间时,眼前的情形把她惊呆了。 紫音倚在写字台旁,撇着嘴角看着她呢。 小离揉了揉眼睛,又捏了自己一下,确信自己看到的不是幻象。小离不可思议地看着紫音,“可真有你的!”然后走到紫音跟前上下打量起她来。 紫音有点儿不耐烦了:“这个时候让我来干什么?总得明天上午才行,上午你爸爸单独在家时才能开始调查那件事,现在是晚上,你都把我搞糊涂了。”紫音看看台灯,又看看窗外的月亮。紫音揉着眼睛,看样子刚才她是在睡觉。 两人正说着,妈妈已经站在小离房间的门口了。 妈妈看着小离:“小离你在跟谁说话?” 小离看了看妈妈又看了看僵立在写字台旁的紫音——妈妈似乎没注意到紫音,这够奇怪的。 紫音盯着小离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小离明白紫音的意思,支支吾吾地说:“我在跟,跟花儿说话……” 妈妈说:“别瞎闹了,小离,兰花用不着浇那么多水,也用不着陪它说话。睡觉。”妈妈这几天心情不佳,跟小离说话非常简练。她现在没有那么多心思照顾这个女儿了,她的生活已经彻底乱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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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离妈妈跟紫音的这次见面才是真正的意外。至少紫音这么认为,刚才她可尴尬极了。 “究竟怎么回事?”小离把声音压得低低的。 “谁知道,这不是我俩能搞清楚的事情,你妈妈好像看不见我。” “我却看得见!” “这么说,能看见我,是你一个人的专利。” 两人话还没说完,小离妈妈又出现在房间门口,紫音下意识地躲在小离身后。小离则几乎目瞪口呆了,因为妈妈这次是来给她铺床的,她近得几乎能摸着紫音了。紫音轻手轻脚,猫着腰从小离妈妈身旁钻过去蹲在写字台旁,朝小离挤眉弄眼,脸涨得通红。小离的表情更是紧张,可是这在妈妈看来很是奇怪——没来由哇,帮你铺铺床怎么啦,有什么不适应的,天天如此呀! 紫音见小离妈妈对她确实毫无察觉,胆子大了起来,干脆轻轻一跃,坐在写字台上,还朝小离放肆地做了两个鬼脸。不过这回紫音可闹大了,她碰着了小离的笔筒,眼看笔筒倒下去了。在笔筒完全倒下之前小离控制不住,发出一声尖叫,哗啦!笔从笔筒中滑出来。 小离妈妈望着写字台上的笔筒,愣住了——它自己怎么会倒呢?没有地震哪!小离妈妈观察了一下头顶的吊灯,吊灯很安静——这个笔筒实在是太敏感了。 见自己闯了祸,紫音乖乖从写字台上下来,规规矩矩地站在写字台旁,就看小离如何解释了,她插不上手的,她插手只能把这件事搞得更糟。小离很为难,真不知道如何解释这件奇怪的事情。可是妈妈却自己想通了,她走过去把笔筒扶好,把撒落的笔拾起来,说:“小离,你的生活一团糟,为什么不把笔筒放平稳呢?” 小离咯咯笑起来。妈妈莫名其妙地瞧瞧她:“睡觉吧,今天你有点儿不对头。” 小离答应着躺在床上,这时紫音已经歪在她的床头,很自在地假装睡觉。小离妈妈一走,紫音说话了:“刚才我不是故意的,差点儿吓坏你妈妈……” 小离不想听她解释,小声说:“喂,把声音压低点儿,我不知道她能不能听见你的声音。” 紫音捂住嘴巴。 “今天我查了地图册,杭州是很远很远的一个城市。” 紫音说:“明天就该知道你爸爸跟杭州有没有关系了。我猜明天他和她还会通话。” “偷听他们打电话?这不太文明。” 接下来,两人趴在床上猜那个女人的模样。紫音认定她长得又年轻又漂亮,超过小离妈妈。而小离却不肯同意紫音的推测。当天晚上,紫音留下来跟小离睡在一起。小离表示欢迎,给紫音空出位置。半夜,小离突然醒了,发觉旁边的位置是空的,紫音不辞而别。月光下,那盆兰花的叶子上挂着水滴,闪着零碎的白晶晶的光芒,一抖一抖。这说明紫音离开不久。 不必怀疑了,紫音与水有关,像鱼一样。不过,她可能属于会飞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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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离早上醒来,望着那盆兰花出神。现在,黄盈盈的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关于昨天夜里的一切,都被阳光覆盖在下面了,连那个确实被紫音碰倒过的笔筒都显得若无其事,不肯证实昨天夜里发生在它身上的意外。昨天夜里都发生了什么?小离实在分不清那些细节哪个是梦哪个是现实。本来,小离要是继续想下去,就能知道在紫音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偏偏这个时候小离再次关闭自己,让自己的内心与这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分隔开来。也许只有在夜晚,小离才能将自己内心的窗子打开的。而现在,天亮了万物苏醒了,小离的内心该去睡觉了。刚才瞬间到来的清醒让她很不适应。 临上学,小离给兰花浇了过量的清水。爸爸站在门口看见女儿的反常举动了,但他不知道女儿对兰花的“溺爱”是指向他的。 一上午,小离都在想象着家里发生的一切:水珠从兰花某一片叶子的尖端溢出,然后紫音出现,接着紫音大模大样地到爸爸的房间去,站在他身后,或坐在书架下面的转椅上,等着他操起电话。其实假如紫音愿意,她完全可以站在他旁边看他打电话时的表情,而这又绝对算不上“偷”听,这可是当着面听的,不算侵犯他的隐私权…… 可想而知,上午的四节课,小离经常“目不转睛”地盯着黑板上的某一块地方,连语文老师都对“那块地方”产生了兴趣。他停止讲课,顺着小离的视线找到黑板上“那块地方”仔细打量了一番。他实在没发现那上面有什么值得一看的。 中午,植物园里的绿叶子闪耀着光芒,好像每个光点都是一个灵魂,这增加了植物园的神秘气息。小离沿着一条潮湿的甬路小心走进植物园深处。走了一会儿她不敢走下去了,她担心这样走下去走不到尽头,那比迷路本身还让人不安。 没有紫音的影子,也不见那些绿叶子有什么异样,这几乎使小离要否定昨天中午的经历了。不过小离并不甘心,她让开甬路朝一个浅水池走去,然后折一片荷叶舀些水扬在一棵高大的植物上。植物园到处可见这种植物,叶子大大的,茎却不粗壮。这时,一阵轻风吹来,叶子飒飒抖动着似乎要超过茎的负荷了,而叶片上也开始闪耀零碎的珠光,小离不得不闭上眼睛一会儿。再睁开眼睛时,紫音已经站在这株植物下面了,小离的疑虑又打消了。 “你早就该去荷花池舀水来。我都急坏了。” “上午……怎么样?”小离真怕紫音给她带来不好的情报。内心里小离希望那位杭州女人并不存在,完全是妈妈虚构出来的一个人物。 紫音说:“别提了,我在他房间里待了整整一上午,闷坏了,一点儿收获都没有,他一直都在写东西,只接过一个电话,对方是位女士,弄不清对方是不是杭州的女人,两人聊了一会儿,聊的内容基本上都是跟艺术有关系的事情,有些我也听不懂,对方好像想约你爸爸写篇东西。其间你爸爸还给两个地址发过两个电子邮件。唉,当时我离电脑远,没看清内容……总之,没收获,又不能跟他聊天,女侦探这个职业不怎么样。” “你应该离显示器近点儿,反正他也看不见你。电子邮件的内容和地址是很重要的线索!你太没经验了,要是换了我,我能搞回点儿线索。”小离一气说下去。 “我碰翻了你爸爸书架上一瓶胶水,哪还敢离他那么近?” “你怎么毛手毛脚的,从前你不这样。” “现在我和从前不一样了,一点儿都不一样了。” “是呀,简直莫名其妙,哎,昨晚为什么不打个招呼就走?” “不是我要走的,我醒来时就已经不在你的床上了。可能是这样,我一睡着就管不了自己,这才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莫名其妙!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小离的心情复杂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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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行动没有收获,紫音有点儿泄气。紫音断定两个电子邮件中有一个肯定是发往杭州的,可是这有什么用呢?一上午徒劳无功。庆幸的是小离,她确实怕紫音给她带来太多的“重要情报”。 两人沉默了很长时间,她俩一沉默,植物园里的虫鸣鸟唱便浮现出来,连叶子互相拍打摩挲的沙沙声都夸张了几倍,一切都变得轰鸣起来,植物园里其实也不平静啊。 小离嚼着一片叶子,直到满口苦味,“这件事我们解决不了……” 紫音站起来,把小离手里的叶子拿下来扬到天上:“但是我们不能放弃。有我帮你,这件事会弄清楚的。不弄清楚这件事,你不会快乐的,是吧?” 小离追逐那片从天上落下的叶子:“你要是想帮我,现在陪我在园子里走走。我想看看这园子究竟有多大。” 紫音便带小离在园子里转来转去。小离很快便发现,现在的紫音对这片园子里的每一种植物都可以品头论足,充满感情。她还给一些叶子新取了好玩的名字,比如那种心形的叶子大概生下来就是红色的,紫音管它们叫“情浓”;还有一种细长的绿色叶子,叶心顶出一簇淡黄色的小花,紫音管这种叶子叫“苗条”;另外有一种带锯齿的叶子被叫作“鲁班”,叶子上带斑点的叫“美容”…… 接着小离发现,每当紫音走近一片植物时它们的叶子都不停地抖动着发出嚓嚓的响声。而小离停住脚步,仔细感受着耳边的细微变化——周围并没有风啊? “奇怪是吗?” “不对呀。又没有风,叶子抖什么呢?”小离看着眼前那一簇被紫音称作“辫子”的植物。 “你哪里懂啊?它们知道我来了,跟我打招呼呢!”紫音朝那簇植物挥挥手,那些叶子们便又微微抖了抖,如同紫音给它们送去了风。 “难道植物真有知觉,它们能感觉到外界?”小离不大相信紫音的奇怪说法。 “当然能。晚上你给花浇水时趴在旁边仔细听,要专心致志没有一点儿杂念,你能听见它们喝水时发出的吮吸声,就像我们用吸管喝酸奶一样。” “我没注意过。现在我要与一切东西隔绝了。爸爸欺骗我和妈妈,妈妈的情绪坏得吓人,我连他们都不理会了,跟植物还有什么好谈的。” 小离心灰意懒,对紫音讲的新鲜玩意儿没有多少兴趣。 “植物跟人不一样,它们从不自私。只要有充足的水分,不管我想在哪出现,它们都肯帮我。不过有时候它们也喜欢恶作剧,会把我送到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紫音无奈地看着小离。 “就像昨天晚上,它们把你送到我房间?其实你根本没想来,对吗?”小离觉察到了植物的幽默感。 “昨天晚上不完全是这么回事。当时它们与你沟通成功了,了解你的念头了,便没经我同意,就让一滴水把我送到你的房间里去了。当时吓我一跳,真不知道自己又到了什么鬼地方。” “你是说昨天晚上我跟兰花沟通了?”小离觉得难以置信。 “是这样。总之,你想见我,而它们领会到了你的心情。”紫音边走边跟身旁一些植物打着招呼,那表情就像见到了老朋友。 接下来的路,小离格外小心,生怕自己踩着甬路上的某些小植物。她可不想因为自己的不经意伤害到别的生灵。与此同时,她尽量打开自己所有关闭的感觉,捕捉着植物们发出的讯息。没错,她确信自己抓到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两人走着走着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现在,小离望着站满植物的园子,心想,天哪,这里面多么拥挤多么热闹啊。原来植物也不寂寞啊!寂寞的只有她小离一个人。 紫音说:“你可能患了轻微的自闭症。” 小离说让我测试一下再宣判,然后从书包里翻出一本杂志,在最后一页找到一套心理测试题。平时她喜欢填这种东西玩。 紫音说:“填答案吧,凭直觉填,否则不准确。” 结果很快出来了,证明紫音的“诊断”纯属江湖骗子——凭那个分数,小离是个热情开朗人缘好的女孩子。当然这个结论小离并不接受,可是又不知道偏差出在什么地方——她敢向天发誓,填答案时她没有违心。 “可是我相信你说的,紫音。我总是不肯接受别人,我这是怎么啦?” “也许这些植物能帮你。不过最好先解决你家里的事情,是家里的事情让你患了心理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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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下一步怎么办。 望着眼前充满灵性的植物,紫音突然说:“我们为什么不跟她见上一面?” “那个女人?我不想见她,我恨她。”小离说。 这段日子,这位女人已经把她的内心干扰得无法平静,期中考试败局已定。而一旦真的去见她该跟她说些什么呢?同她吵一架,指责她第三者插足?还是动之以情,让她主动退出?小离真怕到了关键时刻自己吞吞吐吐就像没理的一方。要是那样,不如不去见她,不如先观察观察再说。 “不见面这件事永远也看不到转机,再说正义在我们手里,我们还怕她吗?”紫音看出了小离的顾虑重重。 紫音的决心让小离有了信心。有这样的朋友相助,也许会出现奇迹呢!小离想着想着也动心了。 “怎么才能见到她呢?没有她的住址呀!”事情摆在了面前,小离还真是手足无措。 紫音的头脑比小离清醒:“我们不是有她的电话号码嘛,跟她通个电话。” 小离恍然大悟,赶紧翻书包,在语文书里找到了那个杭州的电话号码。本来可以决断了,可小离又对这个号码产生了动摇,她怀疑这个号码的主人可能与爸爸没有特殊关系。 紫音说:“还怀疑什么?事实摆在这里了,频繁拨向这个电话,通话时间又那么长,肯定是你妈妈怀疑的那个女人!” 那么全听紫音的,小离这时候完全失去了判断力。难怪紫音说她几乎是“百病缠身”——孤独症、忧郁症、自闭症。现在又患上了判断力衰弱症,世界上一种新型病例。 那么,该给她打电话了。植物园门口就有个电话亭。紫音在前面带路,小离跟在后面,两人沿着两旁生满植物的甬路朝门口走去。有几次小离都想放弃了,但紫音决心已定。 “插卡啊!”紫音催促小离。 小离把IC卡插入卡口,却又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了。 “拨号,我念给你听,0571……” 小离拨完号,却把话筒交给了紫音:“我跟人沟通有困难,你说吧。” 紫音无奈地摇了摇头,接过话筒,对方已经在问话了:“喂,哪位?”小离隐约听见,那是一种很温柔很年轻的声音。这声音刺痛了小离。 “你肯定不认识我。不过我想见见你,跟你谈谈。”紫音的口气沉着,老谋深算的样子。 可是对方显然是没听见她的话,还是喂喂个不停。没办法,紫音把话筒又还给了小离:“我说话她听不见,就像她看不见我一样。就算见面了,她也看不见我。” 小离这时不知道从哪借来了勇气,接过话筒平静地说:“我只是想去见见你,行吗?” 对方说:“可以呀,你是个不算大的小女孩吧?” “是的,一个小女孩想找你谈谈,她不算大。” “我们什么都可以谈。现在吗?” “不是现在,我想去见你,同你面谈。” “哦,也可以。什么时间,由你定吧。” “这……我离杭州有点儿远,不过也不太远,我可以坐火车。”小离突然决心已定。对方的声音似乎可以化解一些隔膜。 “是嘛。那你得跟家里打个招呼,再约个同伴一起来,还有……还有你得跟老师请个假吧,我不知该不该让你来……” “没问题……”说到这里小离对杭州之行几乎又失去信心。 “反正一下火车就打电话来吧,我整天都在家。” 对方还想再谈下去,小离已经无力地挂了电话。她还不想说太多,再说了她觉得此事似乎需从长计议。 两人又回到植物园。 小离找出《中国地图册》,告诉紫音,她量过了,杭州很远,并且她没钱也没有时间,除非她先去当小偷然后逃学。也就是说她得先成为“坏小孩”,然后才可能到达杭州,这代价不小,与她的名誉和前途有关。 小离的话道出了杭州之行的艰难。而这一切,紫音并没有意识到。紫音自己可以随着叶子中的水滴落在杭州,这用不了多少时间,也不用花钱买车票。可小离不行啊,她必须用时间用金钱才能到达杭州。 “我为什么不可以随一滴水走呢?”小离都有点儿嫉妒紫音了,忌妒她与植物之间的默契。 “我们就是不一样,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紫音望着小离,她想从小离身上找到更具体的不同。 “从前我俩一样。我们天天骑自行车上学,有时乘公共汽车,你也从来不逃票,有一回你也迟到了……你跟我一样,没有什么不同。可是从那一天开始你不同了……”小离说到这里心突然疼了一下,然后她又拒绝思考下去了,她不想打开自己的记忆之门,她必须忽略紫音的存在状态,即从前的紫音和现在的紫音是一个而不是两个。她也只接受一个。 “为什么呢……”紫音望着伸向植物园深处的曲折小径,它通向更远的植物深处,而那里有一种力量正在“吮吸”她,召唤她。从前的某个时刻发生过什么,似乎与那条幽深寂静的小径有关,小径是她通向自己“从前”的一个通道,而它与叶脉中的水是连通的,所以她有了机会,有了与小离重逢的机会…… 小离注意到,紫音在小径深处的消失不是瞬息之间,而是一点儿一点儿融化进去的,这过程更像是被展开的枝叶所吸收。眼前发生的一切把小离迷住了,她久久沉浸在那个奇怪的过程里,以至于紫音彻底消失时,她还望着那些摇曳的植物不肯走开。在那段时间里,她浸泡在恬静的忧伤里,如同睡在儿童时代一个难以忘怀的梦中。 一只从眼前飞过的黄蝴蝶扰醒了小离。她又该赶回去上课了,这个植物园不是她的最终归宿,她只能路过只能短暂停留。不过这个中午还是有收获的,与那个女人有了一次很近的接触,她声音动听,似乎也善解人意,爸爸肯一次一次打长途电话给她也就不奇怪了。并且小离猜她从事的职业可能跟爸爸一样——写作,差不多整天都待在家里。他们多么寂寞呀!他们通通电话也是可以理解的嘛……小离简直要原谅他们的非分之举了。

11

杭州之行又是必须的。它可能永远都在计划之中,但绝对不能放弃。紫音这样认为。 怎么办呢?只能坐火车去了。整个晚上,小离都把自己房间的门关得紧紧的,因为紫音就大模大样坐在她对面。她尽量压低声音同紫音说话。 她们还在商量遥远的杭州之行。下午紫音去过火车站了,有一班直达杭州的快速列车,晚上九点发车,第二天上午八点十分到达。也就是说,要走将近十二个小时才能到达杭州。小离一听,险些昏倒在床上。 “天哪,相当于一个和尚早晨坐在座上念经,要一直念到晚上,这也只有苦修的和尚才能忍受得了呀!” 等紫音一公布车票的费用,小离几乎真的晕倒在床上了。车票有两种,一种是软座,一种是软卧。软座比软卧便宜多了,那也需要二百元。至于软卧的价格,小离的耳朵已经在嗡嗡响了,她根本就没听见。接着,紫音帮小离算了一下往返的全部费用(包括吃最便宜的饭、坐最便宜的公交车什么的),至少需要五百元。这还不包括出别的意外,比如走丢、被罚款或被街头的小饰物吸引。两人正紧张地计算着,小离妈妈又来问了。她总感觉女儿的房间里有种异样的东西。 小离头都没回,说:“我在读课文……” 尽管小离妈妈听不见紫音的声音,也看不见她的影子,可紫音还是下意识地捂紧嘴巴不敢出声。 当天晚上,小离才真正意识到钱确实很重要,也就是说大人们整天忙忙碌碌你争我夺的也并非没有道理,而从前自己的清高反倒没有多少道理。小离承认,当一个人真正面对现实生活时会改变很多。 小离没想到,路费在第二天中午就解决了。本来小离准备利用双休日去表姐开的蛋糕店打工了,她还准备让表姐预支一些工资。要是表姐不小气,她就可以准备杭州之行了。当然,姐夫是个小气鬼,让表姐预支工资也很困难。不过那也算有了出路,剩下的就是时间问题了。挣钱毕竟不是容易的事情,现在小离承认,那些千万富翁兜里的钱绝不是某一天早上无意捡到的。 紫音在一簇桑叶中间显现时,小离正在用计算器算她要多少个工作日才能赚足去杭州的路费。她不相信这需要一年时间,所以她不知不觉中私自给自己“提高”了薪水,可是计算的结果并不满意。 “小离,瞧瞧这是什么?我们有钱啦!”紫音手里握着一枚信封,那信封有一定厚度。 “钱?你在哪搞到手的?我可不忍心让你为我去做贼。” 小离实在担心这钱来历不明。说心里话,凭紫音现在的能力想搞到钱非常容易。小离数了一遍,足足八百元,旅途上还可以奢侈一点儿呢。 “这钱是我妈妈预备给我买新山地车的。不过,现在好像没有用了……” “是不是我们在兴华街看到的?很漂亮但特别贵的那种?” “是的。不过没用了,钱一直在我床头的小抽屉里放着,没人动它。妈妈说用它做个纪念……” “那好吧。算我借你的,将来我去表姐家的蛋糕店打工赚了钱再还你。” 小离收下了紫音的钱,她没想到事情会进展得如此顺利。小离感到植物园里所有的植物都在向她祝贺,连某片叶子一个不经意的抖动她都认为是在向她致意。 杭州之行有了金钱,剩下要考虑的就是时间了。紫音建议小离星期五晚上就出发,并且要带上一盆花和充足的水,以便她们随时联络。这些小离都点头答应了。唯一让小离为难的是如何获得两天时间,这次杭州之行至少需要两天时间,而实际上前后跨了三天呢。这回紫音帮不上小离了,但她建议小离不放弃使用“离家出走”的手段。 小离还没有那么大的魄力,她想把这件事做得温和一点儿。 两天后就是星期五。小离战战兢兢地站在爸爸妈妈面前撒谎那天简直是世界末日。小离说放学后她想去紫音家过周末,她说的话很少,看上去很平淡。谁料他们竟然轻松同意了,一点儿异议都没有。妈妈还说:“那你就多陪周阿姨两天吧,你知道她一定很闷的……”爸爸也做出深表理解的样子,那表情很庄重,就好像小离要完成的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使命,连小离都不敢马马虎虎了。坐在通向火车站的公交车上,小离怎么也没想明白他们为什么如此开明,轻易就放掉了她。这两天,只要他们不往紫音家打电话就万事大吉了。不过没问题,紫音事先把家里的电话线做了恰到好处的处理,他们肯定无法与周阿姨沟通。 小离当然没忘去花鸟市场买一盆花,她专选叶多的那种兰花。为了减轻旅行的重量,她选了最小的一盆。顺路她又买了两瓶矿泉水,一瓶留给自己解渴,另一瓶留给这盆兰花。其实连小离也说不清是留给了这盆兰草还是紫音,她在清醒的时候根本搞不清紫音与植物们的关系。他们可能是一种依存关系,这多么奇怪。 车票很顺利就买到了。小离没舍得买软卧,她有个座位就行了;她也没给紫音带份,这肯定没必要。她这样做完全是为了不背负太多的债务。 临上车,小离想,明天这个时候就要面对的那个女人,她与爸爸可能有特殊关系。小离的心怦怦乱跳,她毕竟没有多少社会经验哪。 车门打开的一瞬间,要是有充足的理由她都想逃离站台,可是后面的人一拥过来就把她推上了直达杭州的快速列车,她连犹豫的机会都被剥夺了。 车厢里人并不多,有些座位还是空的。有的人干脆躺在三个位置上,也是蛮舒服的。不过唯一让小离不满意的是对面座位上做着一个长相很凶的男子,小离很害怕,所以她努力让自己的脸避开他,这样能好些。平静了片刻,大约车上的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火车开动了。这时小离发觉对面的男人好像正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的背包。怎么办?小离感到很无助,这车上她一个熟人都没有。哪怕是令人讨厌的校长在这节车厢里她心里也会踏实些呀。 小离果断拧开矿泉水瓶盖,从背包里端出花盆,然后给花盆浇水——紫音该露面了。 小离做这些的时候,对面的男人愣愣地看着她。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乘客,出门旅行还带上一盆花。 小离只管给花浇水,让水从叶子上流到茎上,再从茎上渗入根部,她不敢看这个很凶的男人。小离长这么大第一次“单独”远行,现在她最担心的事情是被拐卖。小离心想:紫音,你在干什么?快出来陪我说话! 紫音几分钟后才随叶尖上一滴水抖落下来。紫音顺势坐在小离和那个凶男人之间的小桌上。她已经很清楚自己的优势了:在这个世界上她可以随便些,除了小离没人看得到她。 小离看着面前的紫音说:“磨磨蹭蹭怎么才来?” 紫音还没来得及回答,小离对面的凶男人却一脸迷茫,瞪着小离问:“小妹妹,你说什么?”很明显,这个古怪的小姑娘在同他说话,除了他这两排座位中没有第二个人。 小离赶紧捂住嘴巴,说:“我,我在跟别人说话……” 于是,凶男人换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小离——不用怀疑,这个看上去很正常的小姑娘其实精神不太正常。 紫音说:“人家把你当成精神病人了。” 小离并不觉得难堪,她让紫音靠近这些,趴在紫音耳边小声说:“这回我可以放心了,他不至于拐卖一个有病的孩子吧?这样的孩子卖不上价钱。” 小离跟一个“不存在”的人谈话,很快引起车厢里其他乘客的注意。几分钟后乘务员来了,很关心的样子跟小离说话。 “小姑娘,在哪儿下车?杭州吗?一个人吗?” 紫音又摇头又摆手,示意小离不要说实话。小离理解错了,这样回答乘务员:“在杭州下车。我不是一个人。” 小离刚说完话又觉得这样不太对,他们看不见紫音哪,小离马上说:“我是一个人,一个人。” 乘务员的关心并没有结束,她又问了:“出来时家长知道吗?要不要把家里的电话号码告诉我们,我们设法把你送回去。” 小离不敢再信口胡说了,点头说家长知道,她去杭州是去看姥姥,下车时舅舅会在出站口接她。小离还说她没有病,她只是喜欢跟自己说话,这跟写日记没什么两样,个人爱好而已。当然这些话都是紫音一字一句教给她的,在撒谎的时候小离往往显得弱智。 乘务员的关心既让人感动也让紫音感到滑稽。紫音终于忍不住,“挤”在乘务员和小离中间哈哈大笑起来。当然她的笑声只有小离一个人听得见。这次小离没再跟紫音多嘴多舌,任凭紫音傻笑。 乘务员观察了一会儿,见小离又恢复了“正常”,走开了,她还要打扫车厢呢。她心想,这小姑娘总算平静下来了,看样子病得不重。 为了避免别人对自己过分“关心”,小离不再跟紫音说话了。紫音告诉她只管听,坚决不回答。 紫音说:“明天早上一下车就给她打电话,让她来接站。” 小离紧闭嘴巴。 紫音说:“不接站也行,让她约定个地点,我俩坐出租车去,我们的钱够用的。” 小离还是紧闭嘴,只是稍稍点点头。她相信这个微妙的动作没人看得出来。 小离“平静”下来以后,周围的乘客对她也就没有了兴趣。对面的凶男人也打了个哈欠,趴在小桌上,趴了一会儿可能不舒服,干脆躺在了座位上,他的座位上只他一个人。小离不方便说话,紫音也没有了说话的欲望,两人开始各做各的事了。小离有时看看窗外。窗外一片黑暗,连一点儿灯光都看不见,整个列车如同在茫茫宇宙中飘荡,只有车轮有节奏的颤动才能让人感觉到它的速度,否则小离真的以为它已经停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列车的速度减了下来,后来顿了一下。有几个乘客下车,但没有人上来,上来的是一团凉丝丝的空气,躺在座位上的凶男人打了个喷嚏。随后列车又顿了一下,开走了。寂寞很快又包围了小离,她真想快点儿结束这种没有尽头的宇宙之旅。 紫音说:“你也躺在座位上睡吧,我陪着你,不过我一旦睡着就要离开你了。” 小离无奈地点着头,她知道,紫音的去留有时候也由不得她和紫音。小离准备睡觉了,她把背包放在座上,这样既可以当枕头,又防止钱被人偷。 小离几乎一觉睡到终点。这一夜小离都在同一个梦境里——在宇宙中飘荡,无所依傍,所以,有点儿虚脱,没有着落。 火车刚一进杭州站,车厢里就乱了起来,人人都像逃难。小离就是在这个时候醒过来的。那场面把还在梦境中徘徊的小离吓得抖了一下了。车窗外的阳光和乘务员的报站声很快把小离的意识拉回现实,她欣喜地想,啊,旅行结束了! 小离临下车,往花盆里浇了大量的水。紫音也守信用,准时回到车厢里陪小离一起下车。 整个旅行中小离周围始终弥漫着一股油漆的味道,它好像来自涂在车厢外面的一种草绿色的涂料。现在她要告别这种味道了,还有点儿不舍呢。小离跟在人群后面向出站口走去,紫音在人群里要比小离逍遥自在一些,有时她甚至可以从一对互相挽着的人中间“挤”过去,所以小离怀疑紫音的常态可能是烟一样的东西。紫音的确变了,只是小离目前还不想认真去想紫音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小离是在逃避某种现实。 出站台后,小离想,该给那个女人打电话了。小离的目光穿过一个一个行人寻找电话亭。而小离此刻的心情倒很像是来杭州找一个亲戚,有点儿激动,有点儿迫切。小离自己明白,这可能是人在异乡很容易产生的错觉而已,不可以把这种可怕的错觉留得太久的,她不会谅解那个女人与爸爸的密切的关系。这是任何错觉都无法淹没的事实。

12

小离在背包里翻IC卡时发觉钱不见了。小离把整钱五百元放在一处,零钱放在另一处,结果她找到了零钱和IC卡,整钱五百元不见了! 小离马上发出一声尖叫,连站在旁边打电话的人都停止了讲话,盯着这位敏感夸张的小女孩。她的尖叫在这个灌满嗓音的车站广场上居然也显得很刺耳。 “怎么啦?平时你挺温和的呀?”紫音预感到不妙。 这些日子里小离沉默寡言,像个淑女似的,从她口里发不出这么刺耳的声音的。 小离没心思跟紫音解释什么,现在最紧要的事情是重新确认一下。小离在广场上蹲下来,把背包里所有的东西都倒出来,一件一件摆弄了一遍。有两个好心的闲适的人还以为小离是摆摊的呢:“喂,小姑娘,广场上不让摆摊,摆摊要罚款的,我可提醒你了。”小离赶紧把这些旅行用品又装回背包,她已经没有能力支付罚金了。她的钱包确实丢了,她声泪俱下地把这个残酷的事实告诉紫音,紫音则发出一声更刺耳的尖叫:“我的天哪……” 紫音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小离也知道。 紫音很快平静下来:“我好像没有别的办法了,那是我的全部财产了,我再也拿不出来了。” 小离握着IC卡和仅有的十六元零钱,说:“我给家里打电话吧,告诉他们我在杭州,并且……”小离说这番话时表情自然是很悲壮的。 紫音说:“先等等,不能就这样输了。再说,你爸爸会争着来杭州接你,别给他见那位女人的机会。让我再想想……” 小离看着紫音,她看上去胸有成竹。 “这样吧,给她打电话。”紫音平静地说。 “谁?我妈妈还是我爸爸?” 紫音问:“我们来杭州找谁来了?” 小离一跺脚:“差点儿忘了,在杭州我们有熟人啊!” 想到这里,小离的内心猛地涌上一股滚烫的热流,她的眼泪唰地浮出来,然后便落花流水一样了。 小离开始拨那个电话号,太激动了连拨了三次才准确无误。电话接通,对方发出动听的“喂”时,小离几乎哽咽了:“我是小离……我出事了!”真有种他乡遇故乡的感动,“前两天给您打电话的小离……” 对方沉默了片刻:“哦,小离,是你!你怎么啦?你在哪里?” 小离简直语无伦次了:“杭州站!”然后号啕大哭起来。紫音还保持着平静,不停地劝小离:“喂,注意点儿影响,那么多人看着你呢?” 小离擦擦眼睛一看才发现自己正被围观,这场面让小离局促不安。 对方说了:“我马上去车站接你,别离开那里……对了,我怎样才能认出你?” 小离一时无法描述自己的特征,直到看见背包旁的花盆,便说:“我手里拿着一个花盆,站在行李房前面……” 对方啪地挂了电话。 围观的人散了,他们看明白了:这个女孩的困难大概解决了。 小离放下电话,赶紧把花盆捧起来。已经丢过一回钱了,再不能把自己丢掉了,属于一个人的机会并不多呀,小离得抓牢它。但紫音可不这么看:“喂,你傻不傻呀,人家刚放下电话,有几个人能像我速度这么快呀!把花盆放下,你不累呀!” 小离不管紫音说了什么,还是专注地捧着花盆不放,就像握着一棵救命稻草,样子很像是卖花的。果然有人来问价钱了,“顾客”是个跟小离同样大小的女孩,小离摇了摇头,告诉她这花不卖。这个刻薄的女孩可不高兴了:“你卖也未必有人肯买呀,瞧那小花小叶的,先天营养不良!” 紫音发出响亮的笑声,当然这笑声只有小离觉得刺耳,小离认为难以理喻,她都这样境遇了,紫音居然还能笑出来。 笑过之后,紫音突然很正经地提醒小离:“一会儿她可就是你的亲人了,这么大的杭州她是唯一一个,你全靠她了,可千万别胡说八道。” 紫音意识到即将到来的见面并不轻松。 事实上,紫音这番善意规劝小离根本听不进去,她的目光不断地在迎面来的年轻女人身上扫来扫去,希望从那些目光中寻找到肯与她的目光碰撞的。其间紫音还在给她的好友小离提供细心的帮助,比如她应该再往前站站,因为那个电话亭挡住她了,如果对方从那个方向来可能看不见她;比如她应该把花盆捧得再高些,这样特征更明显些……小离认为都是有用的建议,一一采纳了,不过这个时候她更需要一个成年人哪! 大约过了一个世纪,小离终于发现一百米远的地方,有位戴墨镜披长发的年轻女人正朝她招手并向她奔了过来。 小离此时的心情跟在国外偶遇姨妈差不多。她放下花盆,空出双手,只顾擦眼泪。她委屈极了。 “你一定是小离,告诉林姨,出什么事啦?有人欺负你吗?”这位“姨妈”对小离丝毫没有陌生感,这大概与见面时的特殊境地有关。 “在路上我把钱丢了。现在我只有十六元钱了。”小离到现在才知道可以叫她林姨,以前小离对她是一无所知,连姓什么都不知道。 原来她姓林。 林姨松了一口气:“哦,我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林姨会帮你的。走吧,先带你吃点儿冷饮,平静平静。”然后林姨帮小离整理书包,“对了,你带这个花盆干什么?平时它也跟你形影不离吗?” “好玩,就是为了好玩。对了,它还能帮我。”小离对这位林姨的依赖感转换成了好感,并且渐渐信任她了,找个合适的机会她还想把有关这个花盆的全部秘密都告诉她呢。 林姨拉着小离准备横穿广场。这时,紫音正蹲在旁边打着无聊的哈欠。林姨的到来让她松了一口气,同时自己也显得有点多余了。幸亏小离还没完全忘掉这个好朋友,刚走出两步,她停住了,“林姨等一下,等我朋友一下。紫音,走啦,吃冷饮!林姨请客。” 紫音懒洋洋跟在小离身后。她决定心胸宽广些,现在可不是退出的时候,她的朋友小离还会有难处的。小离现在的薄情寡义她完全能理解。 林姨回头看了看从小离身边走过的几个人,她没法确认哪一个是小离的朋友。走到广场中央时,她觉出有些不对头:“小离,你的朋友没跟上来……” 小离讪笑着:“噢,一会儿再跟您解释吧。”林姨心想:“现在的小女孩们真是莫名其妙。” 紫音说:“你怎能解释得清。快告诉她,今晚你要返回去,告诉她需要多少钱。你没有太多时间,也没太多的钱。你现在是昏了头啦!” 小离还不想说这个:这多难开口哇。 小离跟林姨进了一家冷饮店。一进冷饮店,小离燥热的心情马上平静了许多。这个林姨还是很善解人意的。 林姨对服务员说:“两份冰奶。” 紫音急坏了,对小离说:“快点儿纠正一下,是三份。你不能只管自己。” 小离当然不能丢掉她唯一的朋友,看着林姨,难为情地说:“是三份。” 林姨说:“她马上赶过来是吗?好,三份,同时端上来。”林姨唤回了服务员重新要了冰奶。 很快,放在小离对面“空”位上的那份冰奶便“自行挥发”掉了半杯。好在林姨只顾跟小离说话呢。 “你的朋友会不会走丢了?”林姨问。 这时紫音正喝得津津有味,在这个世界上她最喜欢的就是植物和水。 小离说:“一会儿我得跟您解释一下,我的朋友与众不同,跟我们不太一样。” 这时紫音已经将自己的一份冰奶吸干了,就差没吞掉那塑料吸管了。 喝过一份冰奶,小离的情绪已经完全走出了恐慌和不安,她已经可以用心感受杭州温润的气候了。林姨善意地看着小离:“我昨天看过日记,你是第六个从外地来杭州的读者,我写的小说你真的喜欢?它们有那么好吗?” 这样的对话小离始料未及,她可应付不了啦。 紫音却一下子明白了一切,她兴奋地提醒小离:“你太健忘啦,你不是喜欢那部《精灵峡谷》吗?” 这回,小离才把林姨与作家林湄联系在一起。林湄的作品她很喜欢,经常偷偷买她的书看。紫音也喜欢她写的小说,不过有时与小离的看法不太一致。小离喜欢她作品中对孤独的体验和描绘,而紫音认为那种调子不明快,她更喜欢她那些有趣儿的细节…… 林姨就是林湄,这太意外了。那么赶快适应这意外的遭遇,这可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幸福。 紫音说:“别感到意外,将错就错,跟她谈下去。你实在是太幸福了。” 紫音换了座位,坐在离林姨更近的一个位置上。 “我最喜欢您的《精灵峡谷》,里面的主人公小羽实在太让我难忘了,她内心很孤独,像我一样。” 紫音也想参与到她们的对话中去:“告诉她,读她的作品最好是坐在长满植物的园子里!我们经常在一个植物园里读她的作品。” 小离如实转述了紫音的说法。林湄瞪大了美丽的眼睛:“你这感受太妙了。我的小说确实有很多生命意识在里边!” 小离告诉林湄:“这是我朋友紫音的感觉,我更喜欢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读它们。” “就是同你一起来的朋友吗?她到底去哪儿了?是卫生间吗?” “她就在我身边,您对面……” 小离很为难地说出了事情的真相,但她实在不知该怎样向林湄解释紫音的状态,紫音的存在在她看来是一件无法说清的时空问题,她存在于另一种时空里。 林湄动情地望着小离,“我明白了,你是说你俩非常要好,她总像在你身边。” 小离只好点头同意林湄的说法。 小离这个时候的心情无比灿烂,她已经完全走出丢钱的困境了。这位林姨——作家林湄让她喜欢,从读作品到与作家本人见面,这本身就是个传奇旅行。这时林湄结账了,她决定带她去西湖走走,并说那里面长满植物,“要是你的朋友一起来,会喜欢的。她喜欢植物对吧?” 小离不住地点头。 紫音抢先上了出租车。她还从没去过西湖呢,她还不知道生在西湖的植物们能不能接纳她这位异乡客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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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到达西湖以后,小离和林湄,还有紫音,她们没有到处闲逛。她们长时间坐在苏堤尽头一片竹林里谈天。这时小离和紫音又找到了坐在家乡植物园里的感觉,内心恬静、悠然。特别是紫音,西湖上的这片竹林让她相信天底下所有的植物都是充满灵性的,它们已经向她的到来表示欢迎了。而小离坐在林湄面前突然变得健谈起来,甚至喋喋不休了,很像那种不说话就憋得难受的女孩子。这个连紫音都大吃一惊。 说到植物,小离居然发表了一番很有见解的“演说”。 小离说植物也是可以沟通的,从前她总是把植物当成只会喝水的低等生命,春天的时候发出新叶,秋天的时候落掉,其他大部分时间都保持静默,要是没有风,连沙沙的声音都没有。可是最近她发现植物的生命充满活力,它们与她的一位朋友依存在一起,它们还会跟她打招呼,即使没有风的时候…… 林湄听得着迷了:“你那位朋友对你来说是不是很重要?” 小离看着躺在竹林下面的紫音点点头:“其实她一直都跟我在一起,现在她躺在竹林下面。紫音,让竹林晃动几下,向林姨证明你的存在。” 林湄对这个女孩子的玩法表示相信,可她向四处张望了一下:“现在没有一丝风,竹林真的会晃动吗?” 还没等小离解释什么,大片的竹林便同时晃动起来,像一个经脉相连的整体。 紫音坐起来,对小离说:“问问她,还不相信我在这里吗?” 这时,林湄僵硬的表情已经舒展开了,她注视着面前这一大片活生生的生命,直到竹林停止晃动。 “它们在动!平时我太不注意跟它们沟通,太无视它们的存在了,结果搞得自己很寂寞很孤独。” 小离问:“你每天都坐在家里,很少出去?” 林湄说:“不常出去,我要写很多小说。闷的时候跟朋友通通电话,或在网上聊聊天。一个北方的朋友说我可能患了自闭症,可是我才不在乎呢。你的到来让我很开心,我已经几年不来西湖了。” 紫音提醒小离:“快告诉她,平时多出来跟植物们在一起,打电话上网只能使人与人之间更加隔膜。” 其实不用紫音提醒小离也要这样说了:“多来竹林里坐坐,多好哇。说不定还会有更多灵感呢。平时我和她经常去植物园里坐。” “是呀!”林湄长长吐出一口气,朝竹林跑去,她的一身白裙子飘扬起来了,就在她要扑进竹林时,这大片竹林又像波浪一样形成一个整体晃动起来。这在紫音看来也是个奇迹。 林湄站在竹林边怔住了。要知道,竹林的摇晃跟风没有一点儿关系。现在周围风平浪静,整个西湖水波不兴。 紫音说:“快跑进去!小离,告诉她跑进去,它们接受她了!” 小离说:“林姨,跑进去,在里面坐一会儿!” 小离也跟上去…… 当天晚上,林湄请小离去一家清雅的饭店吃大餐。没用小离提醒,林湄要了三个人的位置。林湄说:“我确实感觉到她的存在了……” 小离介绍说:“她叫紫音,长得有点儿像张柏芝……” 林湄望着那个“空”位说:“欢迎你来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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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湄为小离买车票时才知道她竟然来自遥远的北方城市,之前她兴奋地谈着别的内容,没涉及这么具体的东西。 “小离,在你居住的城市,我有一位好朋友,我把他的电话号码给你,你给他打个电话,告诉他,我的自闭症大概要好了。他从你那里得到这个消息一定会觉得吃惊的。他是个固执己见的男人,好在我不讨厌这样的男人。他经常在电话里说他很爱自己的女儿,只是他们之间难以沟通。你告诉他,让他带女儿去植物园坐坐……” 小离“哦”地叫了一声,接过那个电话号码,那一排数字她当然熟悉极了。 火车要开动了,小离把头伸出车窗:“林姨!再见!”小离想好了,不管林湄同不同意,她迟早要把车票钱寄回来。 林湄追着列车,拼命地挥着手:“谢谢你们来看我。喂,还有你,紫音,你一定看得见我!你坐在小离对面,是吗?再见!” 小离只顾看着窗外,说:“她听见了,真的听见了,也看见了!” 随后林湄唰地就闪到了小离的视线之外。直到这个时候小离才想到,来杭州一整天了,可是我来杭州干什么来了,她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不知名的女人”哪!看来,我回去是该跟妈妈谈谈了。这时,小离发现小花盆不见了,她翻遍了背包。它大概是丢在苏堤尽头的竹林里了。 “对不起紫音,我把它丢了……”小离一看对面,才发现紫音并不在身边。 火车在第二天早上到达终点。小离一下火车就直接去了植物园。刚刚下过一场小雨,无数颗水珠从无数片叶子上滴落下来……小离在那里坐了很久,但没有结果。看样子,这次紫音是真的生气了。 其实小离不知道,就在她按照车票上的号码找到自己位置的时候,紫音就消失在一个女孩捧着的一束淡蓝色的鲜花中了。她还对小离说:“小离,我可以离开了。好好生活……”而那时,小离正忙着跟窗外的林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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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小离真的去表姐家的蛋糕店打工了,每周去两天。不久,表姐果然破例给她预支了全年的薪水。小离当天就去了邮局,给林湄汇去了一笔钱,还写了一封信: 林姨,那次,我去杭州看你,其实是想…… 从邮局回来,小离又把几张人民币装进信封顺路去了紫音家。开门的是紫音的妈妈周阿姨。紫音当然不在家,这个小离也想到了。看见小离来了,周阿姨眼睛湿湿的,让小离进去坐。小离说要看看紫音的房间,在那坐一会儿。从前紫音的房间总是显得凌乱不堪,现在它还是那副样子,有一本书翻开着,没有合上。小离知道那是林湄的《精灵峡谷》。周阿姨说:“我想让这里永远都是这个样子……” 趁周阿姨去冰箱拿饮料,小离把那个装着钱的信封插进床头的小抽屉里。同时小离看见了摆在床头的一个精致的相框,那是紫音和她的合影,紫音开心地笑着,而她有点儿忧郁,背景是植物园,一大片枫林。季节是暮春。这张照片把小离闭锁的记忆大门完全打开了,小离也就完全“接受”了在紫音身上发生的一切:她和紫音在植物园合影后紫音沿着幽深的甬路,一个人跑进植物园的深处,然后便失踪了。当时,她,还有毛毛,还有欣悦,还有很多人在植物园里寻找,可是没有一点儿踪迹,她们搞不清这个植物园究竟有多大,究竟有多少植物有多少条小径。而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紫音的失踪与当时一连串的绑架案有关。 现在,小离宁愿相信,紫音的一切一切都与她和植物之间的绝妙关系有关,她完全能够进入植物们的世界,而它们也接受她,就这么简单。然后,小离抹去了那几滴幼稚的眼泪。 小离想:“紫音,我会一天一天长大,并一天一天老下去,而你永远十四岁……” 临走,小离..望着客厅里一盆花告诉周阿姨:“平时多给它浇点儿水,越多越好。” 周阿姨眼睛红红的,看着小离,不明白小离为什么要她多多给那盆花浇水,它不需要那么多的。 小离只是重复着:“反正,越多越好……” 然后她离开了,她有一个特别强烈的愿望,该去植物园坐坐了,一个人。 也许两个人。 二、黄纱巾 女孩放学要经过一个小小的服装市场。那里挂了一条黄纱巾。 女孩停住不走了,呆呆地看。 卖货的是一个中年人。“买下吧,孩子。就剩这一条了,只卖十元钱。” 女孩无奈地摇摇头。钱,女孩没有。 “可以向家里要嘛,我给你留着。看得出你很喜欢它。” 女孩不说什么,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整个晚上,女孩都没下定向家里要钱的决心。 最终,女孩也没提要买黄纱巾的事,并发誓永远不提这件事。家里不富裕,女孩知道。 女孩再走过小市场时,老远就看见黄纱巾还在那儿飘舞着,像一只黄蝴蝶。女孩远远看了一会儿,才慢慢走近。 “带钱来了吧?” 女孩摇摇头。 中年人抚摸着这条黄纱巾又看看女孩,并想象了一下,觉得女孩与黄纱巾搭配在一起是很绝妙的组合,就很替女孩惋惜。 “你喜欢它,没错?” 女孩认真地点点头。 女?孩准备离开了。注定买不下它,不如早点儿走开好。 女孩刚走开,中年人已摘下黄纱巾,并追上女孩。 “孩子,送给你吧。收下。你围上它肯定好看。” 女孩一愣。 “不,我不能白收人家的东西。”女孩毫不犹豫地说。 “收下,是我愿意送的。” “不能!那样我会很难受,比得不到它还难受。” 女孩跑开了。 女孩又回过头说:“反正站在楼上也能看见它。能看见它,就很好了。” 中年人立在那儿。 从此,女孩不再从那里经过。注定买不下它,绕开它不是更好吗?女孩写作业累了就往楼下看看,看看那条在微风中舞动的黄纱巾。许多天过去了,那条黄纱巾仍旧挂在那里。它为什么一直挂在那儿?难道没人买?女孩没去想这个问题。 那条黄纱巾,装饰了女孩的梦。 其实很简单,中年人挂了个标签在旁边。标签上写着:永不出售。 三、坐在红滩上的小瓦 整个秋天,小瓦都是坐在那条旧舢板上写作业。 那条舢板太老了,并且已经四处漏水。秋天刚来到的时候,爸爸把它拖上岸,翻过来,敲敲这打打那,说:“这伙计不能再下水了,退休吧。”从此,它就一直卧在那里。 爸爸贷款买了一条半新的渔船,它比那条旧舢板大多了。爸爸驾着它沿着辽河入海打鱼,收成比从前可观。 小瓦在家里写作业,久了,想换个环境。见那条舢板独自横在窗外的河滩,也够寂寞的,小瓦想都没想,把作业本拿到舢板上。爸爸出海的日子,小瓦的生活可以随意一些。不管怎么说,妈妈对他还是够宽容的。 小瓦去旧舢板上写作业,要踏着一条细细的小道,穿过一片紫红色的草地。小瓦跨上舢板坐好,向四周一看,碱蓬是一天比一天红了,紫了。并且这种颜色在大肆蔓延,早已把舢板围住了。小瓦甚至担心有一天它们会淹没他家的院子,然后沿着墙根爬满整幢房子。说是担心,其实是带着一点儿喜欢的。 小瓦喜欢这片紫99lib?色的河滩。 有一回,小瓦对同桌小离说:“你的裙子要是紫红色的bbr>就好了。要是紫红的,上次的舞蹈准能得一等奖。” 小离正低头给笔友写信,头也不抬地回答说:“我不喜欢那种颜色。” 小瓦叹了口气:“你从没见过。” 小瓦又对邻桌的小楷说了:“你买的贺卡要是紫红色的,朋友会更喜欢。” 小楷对小瓦的建议倒是有些兴趣,却回答说:“可是紫红色够俗气的。” 小瓦还是叹了口气:“你们就是没见过!” 即使这样,小瓦从未对那片紫红的河滩产生过怀疑,只是心里多了些落寞。久了,小瓦一站在红滩上竟然有点儿孤独。 小离一边在翻一本花花绿绿的杂志,还一边对小瓦进行了测试。这个测试与颜色有关。 “绿色代表什么?” 小瓦不答。 “黄色代表什么?” 小瓦不答。 “紫色代表什么?” 小瓦答了:“寂寞。” 小离扭过头惊讶地看着小瓦:“蛮深沉哪!” 小瓦写完作业,就斜倚在舢板里。小瓦还要闭上眼睛,任火辣的秋阳烘烤自己。小离说过,这样做可以补钙的。合上双眼,那片紫红色真的蔓延开来,很快占据了小瓦的整个视野,紫红的光晕一闪一闪像一条星河。 小离的歌声飘过河滩。小离去姥姥家第一次走河滩这条路。 小瓦看了看秋阳下的河滩,有点儿炫目,只好再把眼睛微微闭上,喊道:“小离,过来补补钙。另外,我还有一个新玩法教你……” 小离朝河滩上望了一下,才看见舢板上的小瓦,然后耸耸肩上的书包,沿着河滩中间细细的白净小道跑过来。小瓦提醒她:“小心点儿,别踩坏我的碱蓬。”小离也算听话,轻手轻脚来到舢板旁边。 “这地方不错。” “那还用说,仙境。” “不就是一片紫红色的草地吗?不错。” 小离喜欢上紫红色就是从这个时刻开始的。小离在想,穿一件紫红色的裙子没什么不好哇! 小瓦开始他的新玩法了:“按我说的做,闭上眼睛……” 小离按小瓦说的做了。这样,煦暖的秋阳把小瓦和小离带进紫红色的“仙境”。 嗒嗒嗒,渐近的马达声搅乱了静谧的“仙境”。小离轻轻地睁开双眼,问:“船吗?” 小瓦说:“别管它。” 可是梦境毕竟连不上了。小离随随便便问小瓦:“紫红色的裙子真的适合我?” 小瓦毫不夸张地说:“保你有百分之百的回头率。” 小离不信:“你敢保证有百分之百?” 小瓦郑重地点点头。 从船上下来的几个人指点着这片紫红色的河滩,议论着。穿米黄色风衣的中年人还蹲下身去,不知要干什么。小瓦不想再保持沉默了。 “别动它们!” 小瓦腾地从舢板中间站起来。那人没听见,拨弄着一棵碱蓬。小瓦让声音大了一倍,那人才站起来,发现了舢板上的小瓦和小离。 他们自称是环保工作者,穿米黄色风衣的中年人叫秋谷,来自日本。秋谷兴致很高,手里的相机咔咔响个不停。小瓦不知道环保工作者是干什么的,仍旧对秋谷抱有敌意。小离告诉小瓦他们是专门保护环境的。 “那他们对咱们的红滩没有害处?” “大概没有。”小离难以明确答复。 小瓦便用脚在红滩上画了一条线。秋谷居然很尊重小瓦的警戒线,始终在线外活动。在小瓦看来秋谷的工作主要是为碱蓬拍照。小瓦不相信拍拍照就能保护环境。秋谷对自己的工作太投入了,不小心踩在一块光滑的贝壳上,滑倒了。因为不忍心扔掉相机,摔倒的姿势特别滑稽。小瓦和小离哈哈大笑起来。秋谷没有马上爬起来,却趴在河滩上朝两个大笑的孩子举起了相机。唰,一片白光闪过后,小瓦和小离的眼前弥漫着紫色的光晕。 小离问?99lib.秋谷:“你照了我们?” 秋谷点点头:“你的笑太美了!我完全抓住了它。” 小瓦很想问问秋谷对他的笑有什么印象,但小瓦却问了别的:“红滩照进去了吗?” 秋谷点点头:“就在你们身后。” 秋谷答应给小离和小瓦每人寄一张照片,还记下了他们的地址。 秋谷完成了他的考察工作,回到小船上。临走,秋谷告诉小瓦和小离,这片红滩是目前地球上仅存的一处美景了,他真舍不得离开这里。小瓦心里美滋滋的,原来自己是住在地球仅存的美景中呢。小离甚至产生了一个很大胆的念头:动员父母搬家,跟小瓦做邻居。 秋谷的船很快漂到了河心,但秋谷仍站在船尾挥着手。小离踮起脚回应着。小瓦毕竟比小离冷静多了。小瓦提醒小离:“行啦,人家跟红滩告别呢,你就别自作多情啦!”小瓦心里想的是:只有收到照片才能证明那个日本人还算不错,现在不必用那么大的力气同他告别。 一个星期过去了,秋谷的照片还没有寄来。小瓦仍旧坐在红滩上的舢板上写作业。不一样的是,小离也来舢板上写作业了。 起初小瓦不同意小离与他分享这片“美景”。 小瓦说:“总跟一个女生在一起不太好。” 小离不解地说:“有什么不好的呢?” 小瓦支吾着:“我,我还不想跟哪个女生好。” 小离一听火了:“真厚颜无耻,我来这里写作业是喜欢红滩,跟你没有关系。顺便告诉你吧,我对你没有多少好印..象!” 小瓦无话可说。两人便坐在舢板上写那些每天都有的作业。有时会想起那个叫秋谷的日本环保工作者和他趴在河滩上拍照时的姿势。但是照片还是没有寄来,于是两人便都不再想这件事了,也不再提起这件事,否则便有被骗的感觉。 小瓦爸的渔船是在一天傍晚回来的。那时,小瓦当天的作业也写完了。有小离的答案做“参考”,作业完成得顺利多了。小离回姥姥家了,小瓦呆呆地坐在舢板上,看夕阳怎样一点儿一点儿染红河海交汇处的水面。这个过程有点儿漫长但耐人寻味。爸爸的渔船是从那片红光中出来的。这让小瓦怀疑爸爸的渔船究竟去了怎样的地方。 爸爸的渔船满载而归,从爸爸的脸上也能看出他这一趟没白辛苦。妈妈早跑到码头上去迎候了。小瓦赶到码头上时渔船正在卸货。爸爸一脸黝黑,忙着系牢缆绳。妈妈东一把西一把乐颠颠地帮着忙。小瓦踩着跳板登上渔船,还没有找到该干的活计,却看见码头东面紫红色的河滩。如今,夕阳又在它的表面涂了一层鲜亮亮的釉质,这让它显得格外艳丽温润。 小瓦拉爸爸:“爸,看哪——” 小瓦爸没有注意到小瓦说了什么,只是随便问道:“作业写了吗?” 小瓦呆呆望着红滩:“写完了。你不知道,红滩是地球上仅存的……” 小瓦爸可从未注意到小瓦说的红滩。在他看来,那不过是一大片碱蓬草罢了。很普通的草,只是不知为什么是紫红色的。小瓦爸也不认为它与绿色的草有什么区别。都是草嘛。 吃晚饭时小瓦照例把饭桌搬到院子里,一家人坐在院子里吃饭。这时天差不多黑了,栅栏外的红滩变成了暗紫色,并且小了许多。小瓦爸嚼着鱼肉,望着外面本来就小了许多的红滩说:“明天一早把碱蓬割了,搭轮渡给对岸的养殖场送去,他们急需饲料。” 小瓦的筷子掉在地上:“爸,它是一处美景啊。” 小瓦爸抬起头说:“什么景?我没注意。” 小瓦爸是一位只顾打鱼的渔民,他大概真的从来没有认真看过一眼那片紫红色的河滩哪。小瓦知道爸爸的性格,他一旦决定了,就不好改变的。 小瓦大脑一片空白,只是无可奈何地说:“二界沟有一片芦苇,割一垛芦苇送去不是一样吗?” 小瓦爸瞥一眼小瓦:“守着门口的草不割,那是傻子。去二界沟割芦苇我嫌远。”爸爸把一块鱼肉夹到小瓦的碗里,“吃肉,补补你的脑子。” 小瓦哑巴了。小瓦走出院子,在红滩中的旧舢板上坐了一会儿,不久他有了一个主意。小瓦想不出别的主意了。小离就够聪明的了,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只好按照小瓦的办法了。 秋夜,风清清凉凉地从腮边滑过。小瓦的旧舢板荡开河水向入海口漂去,小瓦和小离都有走在探险路上的感觉。小瓦说这太像“神雕侠侣”了。小离大概没听见,没表态。小瓦只当她是默认了,心里飞过一丝甜甜的东西。 二界沟是靠近入海口的一片滩涂。在这里可以听见海水舔食泥滩的奇怪声音。 小瓦只说了一句“割吧”,说话间就放倒一片芦苇。秋天的芦苇又干又脆,沁着香气。小离应了一声,也学小瓦的样子割了起来,只是她干得非常笨拙。小瓦不想让这个女孩子继续了,就让小离只管把放倒的芦苇抱在一起,芦苇由他一人疯割。小离照小瓦说的做了,效率果然提高了。就这样,小瓦的雪镰像飞快的轮子,不时闪耀着白白亮亮的光芒。 月亮,在小离抬头之间就挂在了天空上。 小离伸直腰说:“小瓦你看。” 小瓦手握镰刀,抬头望着那个干干净净的星球,连急促的呼吸都平缓了。再回头一看,芦苇已经码成一个小垛。小瓦一扬手,雪镰像箭一样闪着银光飞出去,插在泥滩上:“够爸爸送养殖场了。歇一会儿,完了帮我把芦苇运到舢板上。” 小瓦纵身爬上苇垛。 小离可怜地站在下面:“我怎么办——” 小瓦抓住小离的手把她拉上来。 小瓦指着东面平坦的河滩说:“红滩在那里吧?” 小离揉揉眼睛:“看见一点儿,隐隐约约的样子。”bbr>.. 接下来,小瓦讲了几个班里的奇闻逸事,有一个还与小离有关。小离听得津津有味。 小瓦抱着第一捆芦苇来到岸边时绝望地叫了一声。小离吓得抖了一下。 停在岸边的舢板不见了。 其实来的路上舢板就在漏水,现在它终于沉没了。小瓦忽视了它的破损程度。 小离小声说:“我想回家……”小离彻底没了主意,可怜巴巴地看着小瓦。 小离没有想到舢板沉没对小瓦意味着什么,她想的是如何离开这个“荒无人烟”的河滩。 小瓦在泥滩上跺了几下,说:“顺河滩走回去。让爸爸驾他的渔船来运。我们不能白干。” 小离小声地应着。两人刚要离开,小离说她的发卡不见了,要小瓦务必找到,那是笔友送的生日礼物。小瓦划了三根火柴也没找到,只好作罢,答应明天再买一个送给她。然后两人沿着月光赶路。小瓦认为迎着月光走就不会迷路。 小瓦和小离站在一片暗紫色的河滩上时,他们同时意识到漫长的探险可以结束了。这时东方已经发白,那轮明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沉入海中。小离回头看了看西面,她看见的是一个意外。 “小瓦!” ——他们刚刚离开的那片泥滩上火光冲天。 小瓦朝那个方向跑了几步,却突然浑身无力地蹲了下来,然后,伤心地哭了起来。小瓦哭得很憋屈,声音压在胸里,是无声的。 小离理解小瓦的绝望。小瓦先是没了舢板,芦苇再烧光,他就什么都没有了,身边的红滩也没有了。 小瓦爸听见院外的响动,披了衣服出来。 小离开始支离破碎讲她和小瓦在清凉秋夜里的遭遇和辛苦。小瓦爸听得心不在焉,刚听出一点儿意思,却拍拍小离蓬乱的头,轻声说:“喂,先别吱声,别——”然后屏住呼吸,全身僵住了,目光直直望着前面。小瓦爸那样子就像在岸边垂钓了一天,终于发现钓浮儿异样地动了一下。 小离抬起头,沿着小瓦爸的视线看去。原来天已经亮了,紫红色的河滩正罩在一层清凉的薄雾中…… 小瓦爸长长出了口气,对缩成一团的小瓦说:“儿子,哭啥,瞧瞧咱家住的是啥地方……仙境!” 小瓦慢慢抬起头,用衣袖抹一下眼泪。前面,当然是一个仙境。 十天后,小瓦和小离分别收到了秋谷寄自日本的照片。小瓦承认,照片上小离的笑确实很美,而自己则有点儿傻。他们的背景是模糊了的紫红色的河滩。 小瓦和小离坐在河滩上给秋谷回信。 小瓦说:“放心吧,没人惊动它。” 小离写:“放心吧,没人惊动它。” 那时,小瓦的爸爸正在院子里晒网,本来要喊个人帮忙才好。他见小瓦坐在红滩上,在写着什么,心想:算啦,别惊动他了。 四、蓬镇纪事 小摆大我四岁。 小摆十四那年,我恰好十岁。 我有好几个舅舅,小摆是最小的一个。姥姥家住在蓬镇外面那片盐滩上。因为它的三面都是白茫茫的,所以我一直搞不清姥姥家在盐滩的哪个方向上。小摆十四岁以前几乎一直赖在我家里。那时候我们的友谊还没出现危机,还能玩到一起,别人都说我们像哥俩儿。我们平等地在蓬镇上到处游荡,遛遍了蓬镇的每一个角落。有时我俩也打架,但小摆从不以长辈自居,打架也是平等地打。我俩是蓬镇上名副其实的“知名人物”。 没隔几天我俩就蹲在码头下的石阶上交换镇上的“情报”。 “海神庙上还有三个铃铛儿呢!”我伸出三个指头。 “错了小乐子,剩两个了。”小摆拨开我长短不齐的手指。 “前天我还数过。”我没服。 “昨天丢了一个,是小瘸子偷去的。他把铃铛藏在兜里从我旁边溜过去。我想追他,他没影了。唉!就剩两个啦!” 我还是不信。小99lib?摆就拉我下了码头。 我站在高处望着海神庙的屋脊,我仔细看了一阵,小摆没瞎说。我气得跳了起来。 “上去把那两个也摘下来算啦!”我用手扒住庙墙。想爬上去很容易。 小摆拉住我,我不能动了。 “别去小乐子。没有了铃铛儿,海神庙就没意思了。”小摆说。 我们离开的时候一缕风徐徐吹来,身后叮当作响。是啊,有了那铃铛儿海神庙真好。 我们听不见铃铛儿的响声时,从远处传来几声鼓响:嘭嘭嘭,嘭嘭,嘭……我心里一亮:有戏台了!看戏去! 蓬镇上的戏台不固定,找块宽敞街巷,依着高墙就搭一个,再盖上一些碱蓬草和芦苇就能遮风雨。戏台常挪动,这两天还在码头上,第二天就可能搬到鱼尾巷。遛得我和小摆满镇里跑气都喘不过来。 其实也不怎么看戏,只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小摆踩了别人的脚我也得陪着挨骂。这游戏也挺神秘,有时转了挺长时间可睁眼一看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就觉得这世界鬼鬼的搞不明白,往台上一看,“张飞”还在哇呀呀呀地怪叫。 那一年的故事,我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为了得到那根鞭子,我在这个故事里充当了一个不太光彩的角色。 那一年小摆变得古怪而又多愁善感。有时他故意甩掉我,像躲一条臭鱼。然后他就一个人躲起来想事。我一露头他就咬牙切齿: “让我清净一会儿小乐子!小乐子你饶了我吧!” 小摆的怪脾气像个长辈了。我一度很伤心。我们的友谊正面临危机。我无法接受他“舅舅”这个角色。 剧团是从河南来的。从船上不时传出女孩叽叽咯咯的笑声。卸下的服装和道具花花绿绿的,装点了单调乏味的码头。 我拍着手:“又有好戏看喽!” 小摆哼了一声:“你知道什么叫好戏!?” 戏台搭在鱼尾巷。碱蓬草和芦苇把戏台包得像个花花绿绿的小草屋,悬挂在半空中。剧团的人在上面忙碌着。还有几个女孩子在台前台后飘来飘去,像云彩一样,时而又扬出一些香气。我小心嗅了嗅,觉得不是滋味儿。女孩子有什么好看的呢?平时我经常跟她们打架。当然她们又不是我的对手。 我说:“走,咱们到后面转转!” 小摆怔了一下,扭头看了我一眼,甩掉我的手走开了。我穷追不舍。 吃罢晚饭,天还没有黑,能听见鱼尾巷里偶尔传出几声梆子响。我扔了饭碗,骑在门槛上等小摆。小摆磨蹭着不肯走。 我说:“走哇,早早占了好座位。” 小摆说:“谁说要去看戏啦?我不去啦。” 我明白小摆的花招,就一个人出去。果然刚拐出巷口就看见前面有个影子唰地一闪不见了。我一下就认出那是小摆。他休想甩掉我。我恶狠狠大喊“杀呀——”追上去。一直追到戏台边上,他却闪进人群不见了。 戏已经开演了。观众正议论主角。主角是一个挺有功夫的十几岁的女孩子,演“花木兰”。这意味着有打架的戏。我在人群里跷起脚往台上瞅了瞅,“花木兰”正扬着一根用红缨做的鞭子,边舞边唱着曲子,嗓音脆得像用汤匙挠碗底,吱吱嘎嘎。看了一会儿,才发现原来这架打得装模作样不动真格的,没意思。谁打架时还又唱又跳的呢?只是那根鞭子还算有点儿意思。过了一会儿,看得出那根鞭子不能从台上掉下来,我就又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找小摆。我偏要缠着他。我钻够了也听够了别人的大骂,便好歹挤块地方坐下歇着。一抬头,已经挤到台下来了。“花木兰”就在头上,还在舞那根鞭子。 我发现我喜欢上“花木兰”的鞭子了,它不比海神庙上的铃铛儿差。 我一个人干坐着很没趣儿。没有小摆做伴,有一刻我觉得挺孤单。我扭头向后面看了看,吓了我一跳,后面是一大片黑乎乎的头顶。在一侧有一棵老柳树,上面还骑着一个人。我怎么没发现这个好“座位”呢?一细看,那人竟是小摆,小摆看戏的样子像个呆子。原来一个人变傻也很简单的啊!小摆的变化让我觉得这世界没有一定。 小摆肯定也喜欢上那根漂亮鞭子了。 ——妄想!假如那个鞭子能变成别人的也轮不到他小摆。我早就喜欢上了。 这时台下喝彩,轰的一声,紧接着鼓掌。我往台上一看,“花木兰”已经把鞭子舞成一个“红轮子”,然后又连翻几个跟头。 这功夫我也能练成,不值得喝彩。 戏台下渐渐静下来,小摆居然还在鼓掌。惹得树下坐的几个人直问:这是谁呀?一看,在头顶上。 真丢人现眼啊! 那天晚上散场以后小摆特别兴奋,说:“这辈子才看见一场好戏!” 我学着他下午时的口气,说:“你懂什么叫好戏?!就那把鞭子还行,但是呢别人休想打它的主意。我除外。” 第二天,我在海神庙附近玩时发现了一个不小的意外:庙脊上的铃铛儿就剩一个了。蓬镇又出贼了。我气得坐在地上。是哪个家伙干的?难道还是小瘸子?他已经偷过一回了……我在蓬镇逛了一下午想抓住小瘸子问问。没遇见小瘸子,却遇见了小摆。我把铃铛儿被盗的事跟小摆说了一遍。 小摆居然没在意,说:“肯定还是小瘸子干的。我饶不了他。” 我说:“这事交给我办,打不了他我不是小乐子!” 小摆说:“走,看戏去。下午还有一场。” 小摆拉上我走在蓬镇的小巷里。我们又像一对哥俩儿了。我的心里还有点儿酸溜溜的感动呢! 小摆的喜怒无常让我活得真累。 这回,我和小摆骑在一棵树上看戏,压得那棵老柳树瑟瑟发抖。我望了望天,再看一看下面的一片脑袋,觉得我俩像两只蹲在树上打盹儿的鸡,真有趣儿。最初,是一个长胡须的老头儿在唱,唱得有气无力要咽气。我就不往戏台上看了,看看星星也是很有意思的。 戏台上传来丁丁零零的铃铛儿声,我才往台上看去。那丁零声很熟悉。 “花木兰”迈着碎碎的步子出来了,手里扬着那根马鞭子。我问过小摆,马鞭子的意思是说花木兰骑马来的,不是步行的。 丁丁零零的响声是从她身上发出来的。记得上一场她身上可没带铃铛儿。奇怪,哪来的铃铛。 我说:“她偷了神庙上的铃铛儿!” 小摆说:“天底下的铃铛儿多得是。她刚来蓬镇,怎么能知道海神庙上有铃铛儿?” 我哑口无言,就不叫嚷了。小摆也没再提这件事,激动地看“花木兰”的表演。有时还用两条腿抱紧树干,腾出手来鼓掌。“花木兰”好像还往我们这边看了两回。她一往这边看,小摆鼓掌的两手就停在半空中。他可真像只要飞的鸡。要不是我及时提醒他,他早从树上摔下去了。 事实上那天摔下去的是“花木兰”。她好像往我们这边看时一脚蹬了空,然后像一块花花绿绿的绸布飘下台去。原来女孩摔跟头也是轻飘飘的,不像男孩摔得像头笨熊。丁零!有两声清脆悦耳的响声。我知道是那个铃铛儿发出的响声。紧接着人群再次轰的一下,又有谁摔下去了。我一看身旁的小摆不见了。原来,小摆已经不在树上了。 我扶起一瘸一拐的小摆,我说:“你真是一只笨鸡。” 回去的路上,小摆很愧疚,好像做了对不起所有蓬镇人的事,好像“花木兰”的摔伤与他有直接的关联,是他害了“花木兰”。这得怪她自己,嫩嫩的功夫不认真演戏,往一棵老柳树上看什么? 我在戏台下找过,没找到“花木兰”身上带的铃铛儿,也没捡着那根鞭子。我真没运气。 我截住小瘸子,可他怎么都不承认偷铃铛儿的事。 我捋起了袖子,压了压腿,表示要开打了。小瘸子马上承认他以前是偷过一个,几天前的事了。只是他已经不小心把它丢到海里去了。不然他真想再把它重新挂在庙脊上…… “这回不是我干的。骗你是烂鱼。真的小乐子!”小瘸子带着哭腔儿。 我放下拳头,看了看小瘸子认真的样子,就没打他。这次,他不像说谎。 我没打小瘸子,可我还是小乐子。小乐子要是无缘无故欺侮人,那才不是小乐子呢。 我偷偷爬上了海神庙,骑在高高的屋脊上。弯曲悠长的鱼尾巷有一块地方灯火恍惚。整个蓬镇只有那里在悄声唱着悄声 70ed." >热闹着,其他地方都在睡觉。 这是最后一个铜铃了。有好几回我想空着手下去。当小偷的滋味不好受。可我还是没能离开这里。也许明天它就挂在另一个小偷的腰上了。我不当小偷别人有愿意当的。那时的滋味才真正不好受呢! 蓬镇起风了。铜铃轻摇,叮当作响。 我用手指碰了碰铜铃儿。这时有一首曲子像水一样流过蓬镇。唱曲子的是个女孩的嗓音。叮当叮当当叮叮当……铜铃作响,简直是绝妙的伴奏。 曲子显得遥远缥缈。我猜不出她的远近,更猜不出方向。难道是鱼尾巷的歌声随着风飘过来了!可是直觉马上告诉我不是。 我骑在屋脊上久久不动。我也变成一只笨鸡了,像小摆一样。 一个鸡嫌狗不爱的男孩第一次被艺术感染,这首夜曲赶走了他身上的不安分与躁动。 蓬镇真宁静。原来,蓬镇是这样宁静。以前我没注意过。好像就在那一天,我突然理解了小摆:他气急败坏地甩掉我,在蓬镇的小巷里独行;他骑在树上,像笨鸡一样听“花木兰”唱戏..……他是在寻找蓬镇的另一个样子啊! 我从屋脊上下来,踩着瓦,再滑到地面上。这回我听清了,曲子就是从神庙的厢房里传出来的。 厢房亮着灯。我悄悄走近,跷脚向里面看,满屋放着大刀长矛,还有又圆又高的大鼓。原来剧团的人就住在这里。在一张床上竟躺着一个女孩,曲子就是她哼唱的。 我说:“喂——” 女孩没听见,继续哼唱。 我又喊:“喂——” 女孩不唱了,看了看窗外,脸上闪过一丝恐惧。 我马上后悔了。我不该打断她,让她唱下去多好。 “谁在外边?” “我,小乐子,你的戏迷。你唱得真棒!” 女孩坐起来,招了招手。我就把脑袋拔得高高的。 “屋顶的铜铃才好听,庙里的师父说那是天然的音乐。唱戏也应该那样。”女孩说。 我不大懂她这句话,但有一点是没错的:我俩都喜欢听铜铃的响声。我爬上窗子,骑在上面。 “你就是‘花木兰’吧?你摔伤了。” “别提了,挂在铁甲上的铜铃也丢了。” “我在台下找过,没找到。”我这样说,有讨好的意思。 “它是一个男孩送我的。他长得挺帅,喜欢爬到树上看戏。他说喜欢看我演戏。”女孩垂下头。 铜铃被盗案自此告破! 我真想马上赶回去,把小摆的罪行全抖出来。 “他啊?叫小摆。”我用瞧不起的口气说“小摆”这个词。 “你认识他啊?太好了!”女孩坐起来。 “还是铁哥们儿呢。平时玩啥游戏他都找我商量。”我拍拍胸脯。 “那你替我捎件东西给他行吗?明天,我就走了。”女孩说。 “花木兰”说着从一副铁甲下面抽出一根红缨鞭子,费力地递给我。就是她在戏台上舞的那根红缨鞭子。我接过来挥了挥,确实是件宝贝。它轻而易举地归小摆了,我真不服气。 “包在小乐子身上了!”我又拍拍胸脯。 我舞着鞭子离开了“花木兰”。渐渐地,听不见了“花木兰”的哼唱和铜铃的叮当了。一拐进胡同,一些坏念头又复活了。我连思想斗争都没有就把鞭子缠在自己腰上。 它是我的。轻而易举。 河南来的剧团离开蓬镇时是个有雾的早晨,他们就像影子一样离开了。那时的蓬镇还在睡觉,也包括我和小摆。 我和小摆站在鱼尾巷,远远看见雾气中的戏台像神仙楼阁,在梦中一样。再走近些才发现戏台只剩下了架子。红红的蓬草和绿绿的苇草零零落落扬在地上。有两个人正站在上面拆台。 小摆明白发生了什么,甩掉我,劈开雾气往码头上跑。小摆的影子在晨雾中显得特别小。蓬镇也显得很狭小,它被一种力量压缩了。 后来,小摆满脸是水,又回到鱼尾巷戏台前面。 戏台只剩骨架了。那两个人在继续“毁坏”它。它显得弱不禁风不堪一击。 小摆走过去,说:“能不能把这个架子留下?” 一个人哧地笑了:“留下给你当玩具?你想得真美啊,小摆。”说着咔地卸下一根木杆。 小摆扭过头去,“什么也没留下……”小摆说。 那人莫名其妙地瞅了瞅小摆,没注意小摆的表情。 我一直用手摸着腰间的鞭子。它是我的,跟小摆没关系。我不住地提醒自己。我觉得有种东西在跟我打架,开始我还能抵住,可是我越来越没信心了。小乐子头一回这么?。我不是小乐子了! “我跟小偷没两样,我还不如小偷。”我自言自语。我意识到,我已经败给了那个东西。 小摆扭过头看了看我。 那时的我,手里握着那根红缨鞭子。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把它从腰上解下来的。 我说:“是她留给你的。” 小摆问:“谁……” 我说:“花木兰。” 那天早晨,我的心里特别宁静。 我没再缠着小摆。我是迈着很方正的步子走开的。我应该让他清净一会儿,同时我也需要。小乐子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了,这得让整个蓬镇都知道。 我便迈着那样的步子在蓬镇里走了一上午。 许多人都吃惊地瞅着我,还议论呢。 “那不是淘气包小乐子吗?瞅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 “人家那是学好了,蓬镇这回能少出乱子了……” 我目不斜视,只顾走自己的路。 叮当,叮当,叮当……天然的乐声在蓬镇上空纯净的空气中流淌。我朝那边走去…… 我决定为它站岗。 五、蓝飘带 天使都很喜欢蓝飘带吧?她们会把它披在肩上,然后在天上飞来飞去。有时她们还会把蓝飘带洗了,晒在两幢楼之间。小武胡乱地猜着。 小武问过同桌老猫,老猫却摸摸小武的脑门儿。小武不耐烦地推开他的手,说,我没病。老猫诡秘地问,你是不是有“情况”了?天使其实就是女孩子,她们穿着裙子在街上走,可不在天上飞,除非你喜欢上哪一个了,那她不飞起来才怪呢!小武吓了一跳,赶紧捂上老猫的嘴:嘘,小声点儿,这种事得保密。 老猫再问,小武跑开了。小武是又幸福又失落地跑开的。失落的原因当然简单了:每天狭路相逢,每天小武都“毕恭毕敬”地让路,可那女孩子根本没正式看过他一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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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武永远也忘不了那天。 那天,两幢小楼之间那条蓝飘带像刚用特效洗衣粉洗过一样,特别干净;风刚用什么器皿滤过一样,特别清爽。这还不足以给小武留下最特别的印象。最令小武“印象深刻”的事件是:在那条蓝飘带下面,有个天使一样的女孩,乘着那天那个时刻那阵清爽的风,出现在狭窄的过道里了。这样他们在过道里“僵持”住了。过道特 522b." >别狭窄,一次只能通过一个人,这人还不能太胖,太胖了也过不去。小武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只是一个成语:狭路相逢勇者胜。于是第二个念头也就问了出来:必须有一个人退回去给另一个人让路,但这个人不是我,绝不是。这也该叫维护尊严吧? 小武打定了主意,抬头看了看这个来自天外的“对手”,可那女孩根本没有让步的意思,她高傲地仰起头,好像对头顶那条蓝飘带非常感兴趣。小武也承认,假如真把它扯下来披在她身上,那将美丽无比。那蓝飘带本来就是哪个天使的吧?她洗完了就晾在了两幢小楼之间。 小武咳嗽了一下,可那女孩竟干脆拿出进商场bbr>?挑衣服的架势,把那条蓝飘带看起来没完了。 女孩大概根本没注意到眼前的小武。这使小武很沮丧。 小武的第二个念头还没巩固一下就跑没了,第三个念头紧接着气喘吁吁地跑来了:好男不跟女斗,让她一次又如何,这叫境界。小武坚决地按照第三个念头办了。为了显出风度,小武利索地转回去,一步一步走出过道。小武借鉴了天安门换岗时的方式,只是走得很轻。 女孩便紧接着一步一步“逼”上来,占领了小武的所有领土。小武笔直地在过道口站好,小武马上想到商场门口身披绶带的礼仪先生,现在他就差99lib?加上那句“小姐,欢迎您再次光临,再见”。女孩果真像顾客上帝一样旁若无人地走开了。 女孩走出几步回过头来,她该说谢谢了。可是她却像读诗一样仍旧望着那条蓝飘带,说,真美呀,真干净……然后拐进小巷,不见了。 小武算尝到了漂亮女孩的高傲,这味道酸酸的涩涩的,让人没办法。 小武灰溜溜地走进过道,又看见了头顶这条蓝飘带,“真美呀,真干净”,他找到了与她同样的感觉。这又令小武幸福得不得了。 那天小武上课时总是走神,听着听着就想看看窗外的天空,那是一块又宽又大的蓝布,但不如那条窄窄的蓝飘带干净,小武痴痴地想。我不喜欢,她也不会喜欢,我们都喜欢那条蓝飘带。一想到“我们”,小武像喝了果汁一样。小武感到不妙,赶紧扭回头盯住黑板,可老师变成一道模糊的影子,在黑板前晃来晃去。小武正认真地盯着这个影子,老猫捅了他一下,喂,老师叫你回答问题呢。小武马上出了一身冷汗。那天小武很尴尬…… 一下课老猫就把小武紧紧抓住了。 老猫趴近小武耳朵:“说!是不是有‘情况’了?”可不该向我保密。 小武推了他一下,说:“我们对蓝飘带有着相同的感觉……”小武一个人跑到操场上去了。细心的人应该能发现,小武对天空产生了兴趣。 老猫在他背后诡秘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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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武第二次与那女孩相逢就是在第二天,这令小武很激动。但小武表面很冷静。过道里的空气依旧清爽,头顶上的蓝飘带却不见了。原来有块乌云正在小楼上空卧着,也许是那个天使怕它被雨淋湿,拿回去了。小武这样幻想着,但这无法使小武彻底开心。 小武站在过道的入口说:“你先过吧,就能过一个人。” 女孩当然听见了,但并不看小武一下,边走边望着两幢楼之间的天空,喃喃说着:“太美了,一点儿杂质也没有……” 小武莫名其妙,问:“你是说那条蓝飘带?” 女孩点点头:“对,蓝飘带。它真干净。你也看见了?” 小武兴奋地回答:“看见了,可那是昨天,今天可没有了……” 女孩固执地说:“它不是挂在那里嘛。” 小武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个女孩在搞什么名堂。这么大的女孩总是喜欢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吧,但小武愿意把对话进行下去。他本来也想说出一句深奥的话来,可他实在想不出来,只好如实说,那上面挂着一块乌云。 女孩苦笑了一下,说:“乌云又能怎样?它什么也挡不住,它的上面还是蓝天,还是蓝飘带,我能看见。你看不见吗?” 小武仔细看了看,可他没看见,又不想说谎,女孩子大概不会喜欢说谎的男孩子。他支吾着:“我,我不能……” 女孩说:“你用眼睛当然看不见了,你用‘心’看,用‘心’能看见很多东西呢,我看见了石板下的小草、水底的卵石、叶子里还有血液在流呢……” 女孩还是望着头顶那片窄窄的天空。 小武仔细想着女孩的话,他以前从没想过用“心”看东西。 小武说:“你像个哲学家。” 后来,女孩要走开了,说:“谢谢你给我让路。” 小武仍旧想着女孩的话,并想出一些味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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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学校小武就把老猫拉到一旁,问老猫:“你用‘心’看过东西吗?” 老猫莫名其妙地摇摇头,说:“我用眼睛看东西。” 小武说:“肤浅肤浅,用‘心’能看见许多东西呢,石板下的小草、水底下的石头,这个都是她讲的。” 老猫眼睛闪着光芒,说:“她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哩!你交这样的朋友可真走运!” 小武拉着老猫跑到操场,他们躺在草坪上,试探着闭上眼睛,开始用“心”看…… 小武说他看见了草坪下的蚯蚓。老猫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他只看见了草坪。 不久他们分别看见了森林、沙漠。接着看见沙漠里的绿洲,还有骆驼。他们还看见鸟在森林里唱歌,虫子在绿洲里睡觉。 小武说:“这真神了!她是个了不起的女孩。” 小武和老猫不再嫌校园太小,他们经常有所“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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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武和那女孩又一次相逢,还是早晨。老猫也跟了去。那天蓝飘带很新鲜很干净。老猫也看见了。老猫说,从前他根本没注意过头顶还有条蓝飘带。 他们把前一天看见的一切讲给女孩。女孩很高兴,说,她看见的比他们还多呢,有一年冬天她还看见白雪下面睡着的种子了,第二年春天,那儿果然就冒出一些很特别的草来…… 女孩走进小巷,她走得很慢,不久消失在小巷的晨雾里。 小武和老猫一直没来得及问她在哪儿上学。其实只要沿着那条小巷再往前走就可以看见一所学校,那是这个城市唯一的盲人学校。 小武和老猫想问问她时,就等在那个狭窄的过道里,可是却再也没遇见那个女孩。原来过道那儿立了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禁止通行”。 小武心都要碎了,一抬头又看见了那条蓝飘带。那条蓝飘带还静静挂在头顶,没有一个天使肯把它摘走。 老猫劝小武:“走吧,见不到她了,大街上的天使多得是。” 有一天老猫在书上看到一个故事,他把这个故事讲给了小武。 故事发生在一条河里。河在一条小巷尽头某所盲人学校前面流着,接近市郊了。 那天有个女孩拉上一个伙伴想去看河。伙伴沮丧地说,我们看不见的。女孩说,一定能的,会有办法看见的……伙伴就陪她去了。他们没跟老师请假,偷偷去的。 她们坐在了河边。 她们坐了一会儿,毫无结果。女孩说:“别性急,快了……” 这时有个小男孩跳进河里,河水开始哗哗作响。小男孩游得开心,不时咯咯地笑着。 女孩说,快看见了,河是令人高兴的东西,河像一种乐器。伙伴终藏书网于有了兴趣,耐心地看着。风掠过水面,变清爽了,轻轻拂过他们的脸。 后来,咯咯的笑声变成了恐惧地大叫:“哎呀!我……救命……” 女孩站起来,问:“出什么事啦?” 女孩知道旁边不远处有个人在钓鱼。钓鱼的是个大男孩,他马上要走开了,他慌张地说:“我什么也没看见……” 女孩不解地说:“你应该看见。” 大男孩边走边说:“我……我真的没看见什么。”这时河面上传来激越的水声。 女孩说:“得去帮帮他!”伙伴说:“对,可是我们……” 女孩说:“我现在完全能看见了……”她摸索着下了河。朝向水声激越的地方,她走进河中。河水很快淹没了她的膝,接着是胸和肩。最后她抓牢了那只冰凉的手。 那个钓鱼的大男孩停住了,吃惊地看着河中的一幕。他的脸抽搐着说:“我也看见了……”他一个鱼跃扎进河中。 那个男孩最终没有沉到河底,女孩也没有。他们被钓鱼的大男孩拖到了岸上。 女孩的脸被河水洗得很干净,干净得像一张白纸。她一生说的最后一句话许多人都没听清,她说:“我看见河了,它是一条干净的蓝飘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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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武和老猫在过道中站久了,就坐了下来。那条蓝飘带静静挂在头顶。他们第一次发现它原来是透明的。透过它,他们看见了它上面幽深旷远的天宇。他们就闭上眼睛看着。用“心”才可以看见更多的东西。看着看着,小武说:“我看见她来了。”老猫接着说:“我也看见了。”小武说:“她一定是来取她的蓝飘带的,它在这儿挂很长时间了,它本来就是她的,这回她可要拿走它了。” 他们再睁开眼睛时,那条蓝飘带真的已经没有了。她确实拿走了它。 老猫拽了小武一下:“快走吧……” 第二天有人把那个过道封死了,那两个小楼从此就连在了一起。 六、庚子红巾 一九零零年,农历庚子。我爸爸他们烧了洋人的教堂。第二天我的伙伴“掌柜”,手里握着一条红巾,躺在教堂下,永远地睡着了…… 我们轻轻地走近他,把一条一条红巾放在他的身上。 ——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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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早晨,我们都到码头上会合。会合之后再商量这一天玩什么。游戏需要几个孩子凑在一起玩才热闹,一个人玩没意思。我们都懂这个道理。 鱼漂儿去得最早,最后到的往往是掌柜。掌柜太懒,他说他总是起得太晚,有时为了快点儿去码头跟我们会合,连早饭都不吃。我呢,往往比鱼漂儿晚些,比掌柜早点儿。所以每天都差不多是这种情形:我和鱼漂儿正说掌柜的坏话,掌柜就呼哧呼哧来了……我们把码头定为会合的地方,开始洋巡捕还赶我们,可每天都赶一次他很快就腻了,就不管我们了。几个小孩也碍不着他的公务。有时他还丢过来一块糖逗我们玩。鱼漂儿说是好汉就别吃洋人扔下的东西!他还把糖踢到海里去。洋巡捕自讨没趣儿也就不再逗我们。最后,我们是井水不犯河水。 好玩的游戏多得是。 冬天,我们主要在巷子里玩“追击”。先划拳,输的一个追另外两个,直到前面的一个跑不动了,追的人在他肩上拍一下,就算追上了……玩这个掌柜经常充当追的一方。掌柜身子骨弱,跑不快,几步就让我和鱼漂儿甩下很远。可掌柜不服输,继续追。有时我俩正得意,掌柜突然追过来了,我俩中就得有一个束手就擒。掌柜只能靠“突然袭击”这一手,凭速度硬追他不行。掌柜体格不好。对这个我和鱼漂儿都觉得不对劲:掌柜他爸是成春堂药坊的掌柜,整天给人治病,可自己儿子居然体格不好。他家的药匣子摆满屋子,掌柜他爸在这个匣子里抓一把在那个匣子里再抓一把,就把人家的病治好了,钱也挣着了,我问过掌柜:“你咋不让你爸给你抓几把药?”掌柜撇撇嘴说:“咱家的药专治别人,治家人不好使。我爸就有咳嗽病,一直没治好。”鱼漂儿嘻地一笑:“你爸卖的药有说道儿……”掌柜火了,“就是分量缺点儿,没别的说道儿!”掌柜大叫一声朝鱼漂儿打出一拳,被鱼漂儿一把抓住用力一拧,掌柜哎哟一声瘫在地上。掌柜体格不好,我和鱼漂儿有时也不可怜他,还取笑他一番。有一回掌柜跑着跑着忘了界限,我想喊住他他没听见,结果一头跑进了租界,被巡捕揍了一顿。我说:“活该。” 细想,冬天玩“追击”是有好处的,跑上一阵子就不觉得冷了。但是饿得快。 春天比冬天好玩些。天一暖和海湾里的冰很快就化开,海上漂浮着许多冰排。我们玩“跑冰”。“跑冰”是个挺刺激的游戏,首先得水性好,还需要胆量加技术。冰排有大有小,从一块跑到另一块上去一不小心就得掉到海里去。这两项掌柜都不行。有一回掌柜禁不住我的嘲笑,破例跳到一块很大的冰排上去。没想到这块冰排离开了其他冰排越漂越远,掌柜大喊救命。最后鱼漂儿跳下去游向掌柜把他从冰排上拉下来,游回码头。初春的海水还比较凉,爬上岸后掌柜就病了,在家里躺了好几天,他爸从那些小匣子里抓出好几份药才把掌柜治好。鱼漂儿就没事,爬上岸只打了几个喷嚏。鱼漂儿是海碰子的儿子,体格棒棒的,水性也好。跟别的巷子里的孩子打架时,我和掌柜全靠他壮胆子。“跑冰”很好玩,可春天很快就过去了,冰排消失得更快,第二天我们再赶到海边时就全是蓝汪汪的海水了。 至于夏天和秋天,我们有时玩演戏。一个演洋人,另外两个演中国人。当然谁也不愿意演洋人,那就划拳解决,谁输谁演洋人。接着设计个简单的情节打架,边打边编些词说,最后以洋人被打败做结局。我们演打洋人的戏,有时恰巧有洋人经过,也过来看看。他们只觉得有趣儿,不知道是在演他们挨打的戏,看得蛮有味道。有洋人看时我们就打得特别有劲儿。我们玩腻了就蹲在码头上想些以前没玩过的玩法。这要费脑子的。实在想不出就玩捉迷藏。这是个“保留节目”。掌柜他爸说他们小时候也玩这个,他爷爷小时候也玩这个。再没什么可玩的了,我们有时也壮着胆子到租界的附近转转。那纯粹是好奇。主要是想看看洋人的红鼻头儿和脑袋上的羊毛卷儿。洋人身上还有股特别的膻味儿。于是掌柜说大概洋人一直都是吃奶的,要不哪来的膻味儿。掌柜说着还咽了咽唾沫,说我不到两岁我妈就不让我吃奶了。还是当洋人好,当洋人能一直吃奶……掌柜又咽了咽唾沫。 我说:“那以后演戏你总演洋人好了。” 掌柜说:“你要是有瓶奶做道具我天天演。” 掌柜不但体格不好胆子小,也没骨气。我看不起掌柜。鱼漂儿说,做人就怕骨头软。我看鱼漂儿说得对。鱼漂儿在我眼里不是一般的人物。鱼漂儿是大船,掌柜是海里漂的木板子。

2

我们在码头上玩,能看见外国的监工打中国工人,特别凶狠。我不敢多看,看一看我就央求他俩赶快离开,我爸在码头上装船,我怕看见他被洋人打的场面,我会受不了的。 去年,一个外国监工失踪了。失踪前有人看见他还蹲在一个船坞里吸烟。几天后,水警远远看见海面上漂着一件东西,潮水把它送了过来。一看,原来是一个洋人的尸体,都变臭了。就是几天前蹲在船坞里吸烟的监工。有趣儿的是,监工嘴里还叼着几天前那截烟头。他背上还挨了一刀,扎得很深。外国的巡捕们为这个案子折腾了好几天,中国衙门里戴花翎的大人都睡不好了。后来外国巡捕坚持认定是中国码头工人干的,就把码头少年宫所有工人赶到一块宽敞的地方,还架了洋枪。我爸也在人群里。一个满脸胡子的洋人说话了:“谁干的?站出来——”他扫视人群,可是没人站出来。洋人只好又吆喝了一通儿。仍旧没人站出来。他还觉察出人群中传递着一种喜气。他气坏了,走下台随便抓住一个工人,打了两个嘴巴,人群有了骚动,仍旧没人站出来。后来我爸拨开人群走了出去,说:“你们没有证据,凭什么说是中国工人干的!请拿出证据来!”我爸一带头,人群都响应。广场上热闹起来,里面夹杂着愤怒。那时我和鱼漂儿、掌柜正趴在一幢小楼顶上向下看。我爸走出人群时我看得一清二楚。我很紧张。我小声对鱼漂儿和掌柜说:“那个就是我爸!”他俩问:“哪个?”我说:“领头跟巡捕吵架那个,站在最前边,个子高高的。”鱼漂儿往下瞧瞧:“你爸是条好汉!”我没谦虚:“那还用说。” 后来听说这是一次有组织有准备的“谋杀”。是一个头戴红巾的中国人干的。这下,平时喜欢嬉皮笑脸的洋人们都变得慌里慌张,对中国人不那么凶了。 那一阵我们没玩什么游戏,但天天都快活。我们经常随便找块地方蹲下,讲有关那个“谋杀案”的一些传闻解闷。有些传闻还挺神秘的,像一个个海盗故事,听起来又吓人又过瘾。讲故事我拿手。我对鱼漂儿和掌柜说过红巾故事,说他们不光头戴红巾,还披红斗篷,穿红皮靴,走路像阵风,转眼就没影……掌柜信以为真,让我继续往下讲。我支支吾吾硬往下编。鱼漂儿有时不信,但也听着。鱼漂儿说,他们个个是好汉这倒是真的……那一阵子我对红色着迷,有一点儿红色的东西我都兴奋。掌柜脸色白白的,不敢抬头。鱼漂儿说:“他们专杀洋人,跟咱们是一伙的。”掌柜哆嗦了一下:“我没说怕他们,我怕死人……” 我说:“不中用,将来你可怎么办?” 掌柜说:“我胆子小,有啥办法?” 掌柜胆小,掌柜也承认。谁让掌柜体格不好呢。在我的印象里,体格不好的孩子一般都胆小。这印象就是掌柜给我的。

3

洋人的炮舰靠上码头,我们跨过围栏准备离近些看,有个巡捕跑过来。“滚开!中国小孩!”他手里挥着警棍。 我们只好跑开,跑进巷子。这条巷子住的都是中国人,屋子矮矮的。我们在一个关了门的铺子前坐下来。这里有块大石板,正好当凳子用。掌柜还大口喘着气,还往巷子里瞧了瞧,说:“那个人,没、没追来,没事了。” 我们坐着没事做,只好东张西望。不久,我有了新的发现。 我发现远处那座洋人的教堂,楼顶像顶帽头儿。 我说:“喂,掌柜,你爸头上的帽子咋扣在人家楼顶上去了。” 掌柜顺我手指的方向一看,想了想:“哎,真像我爸那顶帽头儿!” 鱼漂儿一撇嘴:“我早发现了,没说就是了。” 我说:“没说出来就不算。” 鱼漂儿说:“不算就不算,我看没中国房子好看。” 掌柜说:“还是洋人房子好看,像个帽头儿,挺好玩!” 我说:“那你去住吧,人家能把你屁股揍扁。” 掌柜说:“把你屁股揍扁。” ………… 我们说着说着其实早已经从石板上站起来,不自觉地沿着巷子往北走,走了很远。我们边打闹边议论着房子,突然觉得眼前有道影子横在我们前面。抬头一看,是三个外国孩子齐刷刷横着。我们三个便站住。掌柜往鱼漂儿身边挨近了一点儿,还哆嗦了一下。我斜着眼睛偷看了鱼漂儿一眼,这时我一点儿信心都没有。——要打架了,得看鱼漂儿的了。我只能帮帮忙,不能当主力。掌柜不当逃兵就算“英雄”了。我还是装得像条好汉,叉起了腰,与其中一个对视着。我的“对手”个头不算高。他们中还有一个女孩,与掌柜正对着。掌柜要是对付这个女孩还差不多。鱼漂儿紧握拳头,与其中最高的男孩对峙。有半分钟,我,我们都没说话,只用眼睛交锋。我盯着我的“对手”,尽量不眨眼睛。 过了一会儿,与鱼漂儿对峙的男孩儿眨了眨眼睛,说话了,大概外国孩子不善于瞪眼睛比赛。他说:“喂,你们中国的房子像猪窝……” 鱼漂儿的眼睛仍没眨一下,说:“你们的房子像厕所!”鱼漂儿的“瞪眼功夫”是坐在海边钓鱼练出来的,肯定是。 外国男孩好像没听懂,看了看他们那边的女孩和男孩。他们那边就都眨了眨眼睛。那个女孩淌出了几滴眼泪。我看见。我说:“喂,比不过别哭哇!”女孩擦擦眼睛:“我根本就没哭,我眼睛酸酸的……” 他们猜出鱼漂儿是在骂他们。 外国男孩握紧拳头,后退几步,打了几下空拳,样子很古怪。我真想哈哈大笑。他空比画着,有一下险些刮着鱼漂儿的鼻子。看来是外国孩子正式打架前的准备。相当于我们动手之前互相撞,撞着撞着才真打起来。连撞带打直到打哭一个才算完。 鱼漂儿没动,说:“想打架那就快动手吧!”说完鱼漂儿捋起袖子。凭以前的经验,鱼漂儿要来真功夫了。鱼漂儿以前没打过外国孩子,这回需格外小心。我为鱼漂儿捏把汗。这回外国男孩端平拳头。变成了有规律的跳跃。这是外国的一种拳术,我想。我没见过。 我小声对鱼漂儿说:“扫堂腿……” 鱼漂儿点点头。 鱼漂儿果然猛地伸出右手抓住对方的手腕,一拉。对方没料到这一手,刚要抽出胳膊,鱼漂儿左腿就扫了过去。扑通一声,那个外国男孩马上来个腚蹲儿。他脸唰地红了。两个伙伴想去扶他,他推开他们,自己站起来。 第一个回合我们胜利。我和掌柜用力鼓掌,还喊着:“鱼漂儿加油——鱼漂儿加油!” 外国男孩刚站稳,又端起拳头,跳着跳着猛地朝鱼漂儿前胸打来。鱼漂儿早有防备,及时一闪,拳头打空了。随后鱼漂儿推出一拳,正好打在外国男孩的肋骨上。外国男孩重心不稳,又险些摔倒。 掌柜拍手叫好。 我扯了一把:“这不用叫好,大赢头在后边呢!” 这时对面的外国女孩说:“你们犯规啦!犯规啦!” 我说:“啥龟不龟的,这叫中国武术!犯的就是‘龟’!” 这时外国男孩又突然进攻。我和女孩儿吵架分散了鱼漂儿注意力,这一拳鱼漂儿没防备,被打在前胸,鱼漂儿后退几步坐在地上。外国男孩随后向鱼漂儿扑去,他想把鱼漂儿按在地上。我心想这回彻底输了,并且准备冲上去助战。掌柜妈呀一声,吓坏了。 就在外国男孩就要扑到鱼漂儿身上时,鱼漂儿突然向上踢出一腿,把扑上来的外国男孩架起来,再一蹬,外国男孩嗖地射了出去。这下摔得意外,摔得也重。我们都愣住了。没想到鱼漂儿还有这么个绝招。外国男孩龇着牙,但没忍住,坐在地上唰唰往外流眼泪。 我猛地想起鱼漂儿的招数叫什么了,就走上前:“大家静静,刚才我国鱼漂儿的绝招叫兔子蹬鹰,是中国武术的看家本事!” 这时,从一个铺子里跑出一个巡捕,向我们跑过来。 “约翰!发生什么事了?你们在打架吗?” 巡捕歪着头看了看被鱼漂儿踢倒的男孩。看来那个倒霉的男孩叫约翰。 约翰马上站起来,可是他还在哭。他也不心甘情愿哭下去,不住地咬嘴唇,可是忍不住。外国女孩噘着嘴不知在跟谁生气。 “你们吃亏啦!”巡捕扫了一下眼前的三个跟他一种肤色的孩子。三个孩子低下头不说话。叫约翰的男孩总算忍住了哭泣。 巡捕哼了一声,不再跟他们说话,径直朝鱼漂儿走去。 鱼漂儿握紧拳头,等着。鱼漂儿的个头刚过洋人的腰,可是鱼漂儿站得直直的稳稳的。不过我想,鱼漂儿完了,肯定得挨顿揍。我知道那根警棍的分量。说实话,我真想逃跑,可一想我不能扔下鱼漂儿一个人在挨打,就站稳了脚跟。我准备偷袭那个大个子洋人,趁他打鱼漂儿时从后面抱住他,打他的后腰。因为我够不着他的脑袋。掌柜挨着我站着,身子没动,眼睛骨碌碌转,朝我递眼色。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想跑,让我跟他一起跑。我装作没明白,不看他的眼色。只要我一点头掌柜能像箭一样逃走。掌柜体格不好,但逃跑比谁都快。 巡捕扔下警棍,试了试拳头,意思是他不想欺负小孩,要空着手打。他说:“小孩,咱俩比比。”一下抓住鱼漂儿的手想扳过来,可是没扳过来,鱼漂儿挪动两步,又站稳。掌柜妈呀一声,跑了,跑得飞快。跑出一段还回头看了看,接着唰地不见了。掌柜的逃跑给我和鱼漂儿丢了脸,我觉得不好意思,心里骂着掌柜:“缩头龟……” 我为了挽回点儿面子,朝洋巡捕冲上去,从后面抱住了巡捕的腿。这个动作像个无赖,可我实在抱不着他的腰。我用尽力气想把他扳倒,可是被他轻轻一甩,就摔了出去。 外国女孩这时抱住巡捕。“NO!NO!我们在比赛!约翰输了。我们小孩在比赛,你快走吧乔治……” 叫乔治的巡捕想甩掉女孩,但没甩掉,只好站住。女孩向我和鱼漂儿喊道:“冠军是你们的,咱们快再见吧!” 我和鱼漂儿向后退几步,转过去。 我刚要跑,被鱼漂儿拉住了。 鱼漂儿说:“像冠军的样儿,别跑。打败仗才跑呢!” 我一想很对,就摆出很体面的样子走路。我们一步一步走进巷子。走出一段后我站住,回头看过一回。那几个洋人站成横排望着我们呢,我感到自豪。我们要拐进一条巷子时我又回头看了一回,他们还站在那看着,外国女孩还朝我挥挥手。我赶紧掉回头去,认真走路。我尝到了胜利的滋味儿。 我们跟鱼尾巷的孩子打过架,是在沙滩上,我和鱼漂儿把他们的孩子头和孩子兵按在沙子里问他们服不服,他们说服。我再问是心服还是口服,他们说心服——我只感到高兴,却没有自豪。在营口这个城里打败自己的人不算好汉,跟洋人比试才算英雄。 我认真地说:“鱼漂儿,你是条好汉,没掺假的。” 鱼漂儿说:“他踢了我一脚,现在还疼呢!”鱼漂儿说着已经瘸了,赶紧扶着我站住。弯下腰捋起裤子一看,有块地方紫了。我蹲下去,往手上吹了两口气,闭上眼睛运运气,然后帮他揉了两下。鱼漂儿疼得哎哟一声。 我抬头时看见一道墙后探出个小脑袋,鬼鬼祟祟的。我说:“出来!谁?” “小脑袋”又缩回一下,接着整个人站出来。一看,是掌柜。掌柜挠了挠脑袋过来。 “走,去咱家,让我爸抓点儿药抹上就不疼了,保证好使。”掌柜说。 我低下头,装作没听见,对鱼漂儿说:“咱们走,别理他,咱不值得跟缩头龟交朋友。” 鱼漂儿笑了笑,点头。 我和鱼漂儿出了巷子。码头方向传来轮船的汽笛声。 我说:“看炮舰去!” 我和鱼漂儿拐向去码头的方向,身后噼噼啪啪有人在跑。一看,是掌柜跟着。我一瞧他,他就站住不跑了。我俩没理他,又走了一阵,他又跟上来,像条尾巴。 我朝掌柜比画着:“你是条甩不掉的尾巴!” 掌柜说:“我家有药……” 我说:“用不着!” 鱼漂儿说:“你不配做朋友。” 掌柜挠了挠脑袋:“刚才,我肚子疼,想上茅厕,就跑去找茅厕。海洋馆旁边有一个。” 我和鱼漂儿气乐了,继续往码头那边走,没再理掌柜。我们俩边玩边研究正事:约翰他们不会罢休的,肯定要找咱们报仇的,所以还得练功夫,准备再战。鱼漂儿决定每天早上起来练习打沙袋。我呢,准备练飞镖,在关键时刻用。鱼漂儿说飞镖是暗器,暗器伤人不仗义。我说,那只用它对付巡捕。鱼漂儿说,那你练吧。 我说:“那个叫约翰的功夫不怎么样?” 鱼漂儿说:“他挺有力气,就是笨点儿。那个女孩不坏。” 我说:“她是不坏,要不是她拉住巡捕,我要挨揍了。”一提那个女孩,我的脸热热的。我还记得她从我身边走过时留下的奶味,甜滋滋的。我记住了。我却跟鱼漂儿说:“我不喜欢她身上的奶味。”我不该让他知道我喜欢。这应该是个秘密,最好的朋友也不能告诉。 我和鱼漂儿已经离开码头很远了。再看那个顶着帽头儿的教堂,已经在身后了。太阳正好倚在帽头儿上。回头一看,掌柜还远远跟着我们。我和鱼漂儿停下,他又不走了,找块地方坐下,还玩上了地上的蚂蚁,也不看我俩。 鱼漂儿对我说:“和好算啦!” 我说:“我不同意。” 一看,掌柜正朝我俩龇着牙笑。我正要说他是“缩头龟”时看见掌柜的表情变了形状,开初还像笑的模样,可变着变着成了哭脸,接着掌柜哼唧哼唧哭上了。边哭边嘟囔着说:“我是缩头龟还不行吗?我是缩头龟……” 掌柜一哭,我一下垮了,理解了掌柜。掌柜体格不好,谁也打不过,也帮不上我和鱼漂儿的忙,还得我俩保护他,还不如早点儿跑呢。先逃跑了不是省了不少麻烦嘛。 我和鱼漂儿凑上去轮番哄他。掌柜就是哭个没完。哭着哭着掌柜猛地站起来,跑开了,一边跑一边哭,哭声有了节奏,像唱歌。我和鱼漂儿随后追他。 “掌柜!等等!掌柜!” “掌柜我脚又疼啦!”鱼漂儿假装哎哟哎哟叫了两声,“给我弄点儿药来掌柜!” 掌柜没有停下,连头都没回。 天已经黑了,四面都是灯火,有的地方密有的地方稀,隐约听见女人在唱歌,还有琴声伴着。是歌楼热闹的时候了。 码头那边又传来洋人炮舰的呜呜声,那个怪物要离开码头了吧? 鱼漂儿蹲下来,擦一把眼泪,说:“以后也不能和好了,掌柜铁心了。”

4

当天晚上,街上一阵噼噼啪啪的脚步声。接着传来洋人的叫骂声,听不清在吆喝什么。啪啪,有几家的门砸响了。我等着,等着自己家的门也被砸响。幸好砸门声越来越远,我才放心。妈妈的脸色也恢复过来。 我说:“他们走了,他们自个不睡觉,也不让人家睡觉……”我那时挺困的。 妈妈说:“巡捕查夜呢。听说这些日子营口城真出了头扎红巾的组织,专找洋人麻烦……” 我没了困意,坐起来:“这是真的吗?” 妈妈摇了摇头。我没明白妈妈的意思。我再问,妈妈什么也不说了。 爸爸一直没回来,妈妈也没睡,缝着一件衣服,不时看看窗外的月亮。月亮在走,往西边走。 我问:“爸今儿个还没回来?” 妈妈说:“他有事。” 我问:“啥事?” 妈妈又摇了摇头。 我猛地把爸爸跟戴红巾的人想在一起,心里就跃起惊喜:爸爸应该是那里边的人,爸爸是条好汉。 “妈,跟戴红巾的人有关系吗?”我问。 妈妈看了我一眼,还是摇摇头:“别瞎想,你爸这两天加班。” 我没了惊喜,很快睡着了。 大概天刚亮时有了砸门声,我懵懂中听见妈妈问:“谁呀!” “我——”爸爸的声音。我微微睁开眼睛,爸爸的影子印在墙上。我感到有股水汽扑来,有点儿咸味儿。我仔细看过爸爸头上,他没戴红巾,没有。不过我喜欢他印在墙上的影子,它又高又大。要是头上再戴上一条红巾就更好了。 我合上眼睛,又要睡了。听见妈妈小声问:“他们都走啦?” 爸爸说:“都走了,坐小舢板走的。” 他们……他们是谁?我漫无边际地想着。反正跟爸爸坐一条船的都不是缩头龟。

5

我和鱼漂儿在码头下又等了掌柜一会儿,掌柜也没来。这块地方是我们三个每天的会合地点,从来没换过。掌柜没来,我心里空荡荡的,我看鱼漂儿跟我一样。最后我俩去掌柜家找他。为了哄好他,我准备把我的木头镖送给他。他早就想要这玩意儿了,可我一直没舍得给他。这回我决定了。 走在路上,我小声对鱼漂儿说:“营口有红巾军啦,知道吗?” 鱼漂儿说:“我早知道,就是没说出来,他们就是评书里讲的绿林好汉,书里讲的是杀贪官污吏,他们是专杀洋人的。” 我说:“你说的差不离,可你知道他们啥打扮吗?” 鱼漂儿说:“不知道。” 我说:“听我说。他穿着红靴子,披一身红斗篷,走起路来像团火……” 鱼漂儿说:“是带劲儿!” 我说:“不知道我爸够资格不?” 鱼漂儿想想:“我看够了。我也快够了。” 我说:“你差得还远呢!”我提醒鱼漂儿。 成春堂药坊离码头不算远。 我喊道:“掌柜——玩去呀——” 我喊完第二声,掌柜他爸把头探出来,圆帽头儿在脑袋上扣着,让人想起教堂。掌柜他爸好像没睡醒,不住地揉眼睛。 鱼漂儿说:“我找你家小六儿玩。” 掌柜这回看清是两个小孩在外面,就缩回头。不一会儿掌柜打着哈欠,探出头来,说:“你们哪!我还想睡觉呢!你俩像条甩不掉的尾巴。”完了就关上门。 我说:“掌柜记仇了。” 鱼漂儿说:“这事怪咱俩。” 我俩在药坊外面又磨蹭了一会儿才走开。那天早上下雾了,顶着圆帽头儿的教堂在雾中静静蹲着,显得很神秘。 鱼漂儿自言自语:“他们能住在哪儿呢?” 我说:“他们在野外扎营,城里是找不到的。”红巾军在哪儿其实我也不知道。 整个早晨我仔细打量每一个高个的人,我和鱼漂儿还跟踪了一会儿,可是一点儿收获都没有。 我和鱼漂儿又转回码头上时,远远看见约翰他们也在。 那个女孩也在。我马上换成体面的步伐。我们是冠军嘛。 我叉着腰站住,没看他们。雾快散尽了,天特别蓝。 “嘿!冠军早上好!”女孩朝鱼漂儿(是专朝鱼漂儿)挥挥手。我一下看出来了。我就没理她。 鱼漂儿说:“早上好!”抱着胳膊的鱼漂儿显得很有风度,像条好汉。 那个叫约翰的男孩说话了:“朋友,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鱼漂儿。” 约翰伸出手握住鱼漂儿:“你的功夫神秘极了!” 鱼漂儿说:“咱们伙伴功夫都不赖,他叫贝壳,专打飞镖的。”鱼漂儿替我吹牛了,真有点儿不好意思,但心想:鱼漂儿够朋友。紧接着女孩就把目光转向我,很崇敬地打量着我。我不敢含糊,一本正经地站直了。后来干脆把飞镖掏出来,在手里上下掂了掂,飞镖像长在手上。约翰朝我点头致意。女孩马上向我凑过来。 “你叫贝壳?” 我问:“你叫啥名?” 女孩抿嘴笑笑:“约瑟芬。你的飞镖真棒!” 我一本正经地说:“这不是拿着玩的,是防身宝物,我家祖传的,五百年啦!”我瞎编的老毛病又犯了。 女孩约瑟芬的表情马上严肃起来。她相信了我编的瞎话。 骗了一个洋人,我感到有点儿自豪。在我的印象里洋人除了霸道外,还有点儿傻气。可是我骗的是约瑟芬,我有点儿不自在。要是换成别的洋人我会很乐的。约瑟芬想拿我的飞镖玩玩,我说:“它会飞的。”我又胡编乱造了,我习惯了。约瑟芬马上变得轻手轻脚,像在悄悄看一只会飞的鸟,生怕不小心惊飞了它。我想笑,忍住了。 我听见约翰说:“我们是来送挑战书的。” 我马上朝鱼漂儿这边看着。 鱼漂儿说:“请读读。” 约翰马上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展开,端端正正地捧着。约瑟芬赶紧又站回到她的队伍里。这下我又嗅到了她的奶味儿。这是很特别的香味儿。她大概还没断奶呢。 约翰说一遍,是用外国话说的。 鱼漂儿说:“在中国说中国话,你们的话我听不懂。” 约翰点点头,又换成生硬的中国话读一遍:挑战书。约翰正式向中国的鱼漂儿先生挑战。如接受挑战,请在十天后上午八点,教堂广场东南角见。约翰掏出铅笔,把鱼漂儿的名字填在挑战书上,递给鱼漂儿。鱼漂儿双手接过挑战书,假装看了看,折好,装在衣兜里,说:“鱼漂儿接受你的挑战。” “十天后教堂广场再会。”约翰打了个响指,拉上约瑟芬和另一个伙伴,走了。他们走了,我把飞镖在手里掂了掂,哈哈,我骗了一个外国女孩。 鱼漂儿说:“咱们还能赢!” 我说:“有我的飞镖,还能不赢?” 鱼漂儿说:“烧火还差不多。” 说得我挺不好意思。

6

教堂是一幢五层的楼,在一边突出一个圆顶,圆顶就算第六层了。一看见教堂就想到掌柜他爸的帽头儿,就想笑。现在想起掌柜来。掌柜不是我们的伙伴了。我们少了一个帮手。掌柜体格不好,可人多显得威风啊。 我和鱼漂儿先到教堂前面的广场上侦察了一番。这是十天后与约翰一方比武的地方。这地方很静,不时从教堂里传出琴声,那琴声软绵绵催人困。在教堂的圆顶上停着几只鸟,一动不动,大概在打盹儿。广场上空还飞着一群,旋来旋去不肯落下。这些鸟都是从海边飞来的。我猜教堂的圆顶上肯定有不少鸟窝,可惜,我爬不上去。经过教堂时我打量了一下,没找到能爬上去的地方。这座教堂很高也很平滑,脚蹬不住任何地方。从前我也没爬过这么高的墙。不过有一天我能有办法爬上去。鱼漂儿东瞧瞧西望望,说:“这是洋人的地盘,那边有个洋人水兵营。” 我说:“我用飞镖对付他们。” 我俩又走到广场的东南角。这才是十天后摆“擂台”的地方。 鱼漂儿说:“把你的飞镖借我用用。” 我说:“干啥?” 鱼漂儿说:“画个记号。” 我把木镖递过去。鱼漂儿用木镖在地上画了个大圆圈。我急得直叫:“鱼漂儿你弄坏我的宝物啦!不让你用啦!”木镖的尖早让鱼漂儿磨秃了。鱼漂儿瞧瞧:“算啥宝物。想讨别人喜欢换个真的来!”鱼漂儿把木镖嗖地扔出去,扔得远远的。我知道它没用,可还是把它捡回来,一看,都摔劈了,才扔掉。 我俩离开教堂。离开时我又往圆顶上看了看,圆顶上的鸟已经飞走了。那上面肯定有不少鸟窝,我会有办法爬上去的。 还有九天时间。得抓紧训练。 鱼漂儿趁他妈不注意从家里偷了一个枕头出来。 我提醒鱼漂儿:“喂,约翰没说跟你比睡大觉。” 鱼漂儿神秘地一笑,没说什么,把枕头的线挑开一面,把稻皮倒了,又跑到码头下灌上沙子,鱼漂儿一手拎着,另一手往上打一下。我明白了。这是一个练拳用的沙袋。 我也不甘落后,把门后那根长矛找出来。把矛头磕下来,再扎上一块红绸条,做成了一把真正的飞镖。我还嫌它不锋利,按在石磨上又磨了一气,磨得雪白雪亮。我还找到一块废的船舱板子,做成一个木靶。 鱼漂儿说:“这才带劲儿!” 都准备好了,得找一个训练场。我俩背靠着背坐下来,想出一个说一个。 我先说:“去码头下边怎么样?” 鱼漂儿说:“那儿有巡捕捣乱,练不好。” 我说:“那你说一个。” 鱼漂儿说了:“去我家后院,宽敞。” 我否定:“我怕你家大花狗。老捣乱,练不好。” 又想了一会儿。我俩都使劲儿想。想着想着有了好去处。 “去船坞!”我和鱼漂儿几乎同时说出这个地方。 船坞就是去年外国监工落水的那个地方。太破旧了,已经不能用了,只剩下一个空壳蹲在海边。下了码头往西走,一直走到城边,就看见了。在那儿能专心练功夫,没人捣乱。 “该叫上掌柜一起去。” “去叫他。”

7

去掌柜家的路上,我和鱼漂儿迎面遇见两个巡捕,叽里呱啦开着玩笑,见鱼漂儿肩上扛着一个大枕头,我手里拎着一块木板,觉得莫名其妙,停下来傻傻地看着。看着看着哈哈大笑起来。我和鱼漂儿目不斜视,庄重地走过去。也许是小孩的庄重更显得可笑,两个巡捕笑得更厉害了。 我干脆把木板顶在头上像猴子一样跳了两下,身后的笑声更响了,险些断了气。其实洋人挺傻气的,假如他们的船上没有大炮,营口没有他们待的地方,绝不敢在这里开教堂建工厂……这是我爸说的话。我给我爸出了个主意:找块木桩子把炮口塞上,再用锤子往里面砸几下,那大炮不就哑巴了……我爸哈哈笑了,说,这是个好招儿,以前他可从没想到过。我真希望有一天爸爸能按我的法子把那个炮舰变成哑巴。他能做到。 来到掌柜家门口,我和鱼漂儿喊:“掌柜——” 掌柜和他爸一齐出来了。他爸又以为有人找他抓药。也难怪,他才是成春堂药坊真正的“掌柜”嘛。可他一出来就知道白溜了腿。 他儿子掌柜说:“爸,没你的事,他们是来找我的。” 掌柜他爸尴尬地说:“胡扯……”我说:“掌柜,约翰他们向咱们挑战了。十天后教堂广场上见。” 掌柜说:“不就是打架吗?算我一个。”掌柜口气很大,我真替他担心。 鱼漂儿说:“掌柜胆子变大了。” 掌柜说:“昨儿个我求我爸给我配一服治胆小的药,我爸说胡闹,没理我。我没甘心,半夜爬起来抓了几份掺在一起喝了。” 我问:“把啥药掺在一起喝了?” 掌柜小声说:“这是秘方,把熊胆和虎骨掺在一块了,能管用吧?” 我装作内行想了想,说:“能管用,虎骨治你的体格,让你体格硬硬的,熊胆让你胆子大……你啥时候学会抓药啦?” 掌柜说:“学不少年啦!过几年我也开药铺,专跟我爸作对。” 我们都没再提那天掌柜逃跑的事。我们好像把那天全忘了。孩子的健忘使友谊容易破裂也容易弥合。 我们三个走近那个旧船坞时,小城已经被甩在了身后,但还能听见轮船的汽笛声,呜——呜——我猜是那艘炮舰在鸣叫。它每天都叫几回。大概是给在营口的洋人壮胆。 走进船坞时,我问掌柜:“你又害怕了吧?你又害怕啦!” 掌柜想了想:“没有……真没有。” 我说:“那你配的药起效了!开药坊你肯定行!过几年你就开吧。” 鱼漂儿没有参与我俩的话题,不是他对开药坊没兴趣,他在寻找挖沙袋的地方。他试了几个地方,都不行。最后他把沙袋挂在一个铁架上,试了试,还行,就脱了衣服,光着肩膀,嘿嘿哈哈打起沙袋。 我说:“掌柜,开药坊的事你自己想想吧,我得练飞镖了。” 我在离鱼漂儿远点儿的角落把靶子挂好,然后走出几步远,转回身,对着靶子瞄了瞄,把飞镖投出去。还好,打在了靶子上,但没有正中靶心。鱼漂儿那边也练得热火朝天,把沙袋打得摇摇晃晃。 掌柜呢?掌柜蹲在角落里发愁呢。 我喊掌柜:“嘿,掌柜,来看看我的功夫。大有长进!” 掌柜咧咧嘴,没吱声。 我问:“掌柜,开药坊的事想好没?” 掌柜叹了口气,挺深沉的:“我也得练点儿啥呀!我有了胆子,还没有功夫呢!帮我想想,练点儿啥好?” 我收好了飞镖,真没想出来,主要是掌柜本人也没啥特长,要说特长就跑得还挺快,逃跑时用得着。 我说:“掌柜,你也没啥能耐,还是练你的绝活得了。” 掌柜没明白我的意思。 我又说:“逃跑呗。” 掌柜火了:“你把人看扁了!”然后不理我了。 我只好继续帮他想。 这时鱼漂儿扭头说:“你多预备点儿药吧。比赛那天我俩肯定得受点儿伤,受了伤你给上药,上了药我俩还能接着跟洋人打。” 掌柜嘿地笑了:“这还行!我总算有事干了。这方面我拿手!” 鱼漂儿又继续打他的沙袋,一拳打去,只听噗的一声,接着哗——看,鱼漂儿把沙袋打漏了,沙子像水一样流出来。 我说:“鱼漂儿,你的功夫练到九成了!” 鱼漂儿说:“什么呀?沙袋太薄了,不禁打。”鱼漂儿很谦虚。掌柜他爸说过,谦虚的人还能有长进。就是说,鱼漂儿还能有长进。 我们回家,路过教堂,远远看见广场一角有几个外国孩子也在比比画画。不用猜,是约翰他们在99lib?练功。我仔细看了看,太远了看不清里面有没有约瑟芬。可是我想她一定在里面。我把手插到衣兜里摸摸那把真正的铁镖,铁镖硬邦邦凉丝丝的。它可是个真家伙呀。 第二天我们还来船坞里练功。这回鱼漂儿用帆布缝了一个大口袋,再灌进沙子,做成了一个结实的沙袋。鱼漂儿说:“我把这个沙袋打漏,功夫就练成了。”我说:“你一辈子也打不漏,除非你在拳头上安把刀子。”鱼漂儿用力打去。我先站在旁边看,还给鱼漂儿提几个建议。我认为鱼漂儿出拳太直了,可鱼漂儿不太接受我的建议。我只好给他做示范,一拳打去把我腕子扭疼了,我尝到苦头,就不充当“师傅”了,拿出镖来,准备练自己的看家本事。鱼漂儿打着打着沙袋变红了。鱼漂儿的手出血了。 我提醒他:“喂,鱼漂儿,你手出血了。” 鱼漂儿只顾狠狠地打沙袋,没听见我的话。 我一想该用着掌柜了:“喂,掌柜,快给鱼漂儿止血,有药吗?” 掌柜急忙跑过来:“有。”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盒子。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包包药,整齐地摆放着。怪不得掌柜说昨儿晚上后半夜没睡觉,原来忙着从家里“偷”药了。掌柜挠挠脑袋想了一下,嘴里叨咕着,从其中一包里捏出一点儿,从另一包再捏出一点儿,掺在一起。掌柜喊道:“鱼漂儿,本掌柜抓药来了,快过来!”掌柜把药撒在伤口上,说:“我配的药特别灵。”然后观察伤口的变化。可血照旧渗出来。 掌柜问:“痒不痒?” 鱼漂儿:“有条毛虫在上面爬。” 掌柜得意地说:“起作用啦——” 可血没有止住,还是渗着。 我说:“没好使呀掌柜。” 掌柜不好意思地说:“这个药效慢,我再换个配法……”掌柜又掏出药盒,忙了一阵,把一团药撒在鱼漂儿手背上。 鱼漂儿哎哟一声:“疼!你这是什么药?” 掌柜说:“怎么会疼呢……” 我对掌柜的“医术”产生了怀疑。 鱼漂儿的伤第二天就结了痂,好了。可掌柜坚持说是他配的药起了作用,他的药一般都第二天才能看出效果。我半信半疑,对掌柜的“医术”又添了点儿信心。下午我的手被飞镖的刃划破了皮儿,掌柜马上配药给我。我顿时觉得伤口热辣辣的,不一会儿就不疼了。我说:“掌柜,你开个药坊吧,肯定行。” 在船坞里练功,我时常往外面的苇荡里张望。看这里有没有“红巾军”的营盘——没有。只有些鸟,飞起落下。

8

离比赛还有四天的一个晚上,街上本来静悄悄的。突然,传来狗叫声,接着街上乱了。脚步声杂乱。有人家的门被砸响了。 砰砰!砸门声离我家越来越近。 我爸爸说:“我得躲躲。” 这时我家的门被砸响了。我有了不祥的预感,慌乱中我把鞋穿反了,摸了摸,飞镖还在衣兜里。我让爸爸藏在屋角的渔网下面。人藏在下面什么也看不出来,看上去还是一堆渔网。以前玩捉迷藏时我往那地方藏过,结果谁也找不到我。要不是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那回我赢定了。 爸爸刚藏好,巡捕就砸开了门。 我家的门轰地倒了。那门我爸修过不少次了,可它还是被洋人砸开了,巡捕的皮靴还踏上去,我听见呀的一声。其中一个巡捕薅住我的衣领:“小孩,你的爸爸哪里去了?说!” 我咬咬牙:“我不知道!你赔我的门,它被你们踢坏了!”接着我连踢带蹬,但没有挣脱出去。我想把飞镖拿出来也没办到。那只大手拎着我像拎只小鸡。我还需要继续长大,需要长得高高的,那样才能有力气有分量,他也不能把我当成“小鸡”拎起来了,所以我需要多多吃饭——我想着。我还是不停挣扎,不是想逃跑,是在抵抗。 妈妈喊道:“别伤孩子!他什么也不懂!”妈妈被另一个巡捕扭住了。 我没服气:“妈,我懂!我都懂,我得快点儿长大跟他们打架!现在我打不过他们!”我快把嗓子喊破了。我朝墙角那堆渔网看了看,有一瞬,那堆渔网动了动,我感到它要“爆炸”。妈妈也看见了。妈妈说:“别乱动孩子!乱动也没用!乱动没用!”我明白妈妈的话是给爸爸听的。妈妈也真不简单。 另外几个巡捕在屋里乱翻了一阵,连桌子下都搜过了。有个巡捕还用脚踢了那堆渔网一下,踢一下就走开了。后来他们叽里呱啦说了一阵,好像在商量一件事,并且很快做出了决定。然后那个巡捕对我说:“你的爸爸不在,把你带上!” 这回我不挣扎了,我不能当缩头龟。我的胆子应该比掌柜大。但我心里很难受。我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我怕跟爸爸妈妈分开。可我还是忍住没哭出来。 妈妈也没哭,她一边挣着踢着,一边大骂巡捕,要他们把我留下。可他们不理妈妈,妈妈就变了口气,变成了哀求。我说:“妈,别求他们!”我真怕爸爸会从渔网中站出来,我又看见渔网动了。妈妈又说话了:“别动,想得远点儿,会有办法的!别动!”那堆渔网便不动了。我放了心,应道:“我不会乱动,我听话。” 我被巡捕拖着走上大街。月亮上来了,跟着我。月亮的样子总是笑。我没哭,我不能让洋人看见我哭。钻进一条胡同时,那几家的狗仍在叫,里面有一条是鱼漂儿家的花狗,我听出来了。那叫声很特别,我一下就听出来了。我再回头,已经看不见我家的灯光了,可月亮还跟在我头顶上。这回我没管别的,哇地大哭起来,一开了头就忍不住了。一路上我咿咿个没完。忍了一会儿又接着哭,我想念所有的人,包括爸妈,还有鱼漂儿、掌柜,还有掌柜他爸我都想念……巡捕们都不说话,只是向着一个地方走。好像他们早就选好了要去的地方了。走了好一会儿他们在一幢楼下停下了。我抬头看了看,是幢很高的楼。我认出这是四天后我们准备来比武的地方。这楼就是那座教堂。教堂的门嘎吱一声打开了,我被带进去,里面马上有股油漆味儿扑面而来,呛得我赶紧停住了哭声。开始上楼梯,咣咣的皮靴声在楼里回荡,教堂里很空。我正沿着一个螺旋形的梯子一层一层向上升高。虽说现在是“俘虏”,可我还是觉得这种“上升”很好玩。要是平时,我会感到更加有趣儿。当然我更多的还是想着哭,想哭就哭了。哭声在这个空荡荡的教堂显得震耳,还有回音呢。 巡捕们受到了刺激,感到难受。我觉得痛快,哭得更厉害了。这回巡捕不沉默,其中一个吆喝:“别哭小孩!再哭割你的耳朵!” 我还是哭。我宁可不要耳朵了。我向来觉得耳朵没什么用,割吧,不就是疼点儿吗?我不怕疼。 不知爬了几层,我猜,我应该在半空中了。 他们停下不上了,大概到了最高层了。他们带我进一间小屋。巡捕松开我,说:“不许叫了!不许叫了!”刚才那个巡捕做了个割耳朵的动作。我不哭了,主要是太累的缘故。心里特别害怕,很想离开这间屋子,屋子太黑了。待了一会儿才发觉有个窗子,月光正照进来,眼睛也能看见一些东西了。 不一会儿门开了,又进来一个巡捕,也带来一个小孩,这个孩子不哭不闹,显得很沉静。借月光一看,这个孩子竟是鱼漂儿。 我哽咽了一下,说:“鱼漂儿!是我!贝壳。” 鱼漂儿猛地抬起头,眼睛亮亮地看着:“贝壳!你也来了!” 我说:“谁愿意来!他们带我来的。我可没怕他们。”看见鱼漂儿,我心里有了底。在这屋子里终于又有伙伴了。 有个巡捕说:“把这两个孩子锁在这里,乔治你留下看着,其他的下去。” 门咣地关上,接着是上锁的声音。黑屋子里只剩下我和鱼漂儿了。 我又哽咽了一下,赶紧说:“我没哭。” 鱼漂儿说:“要是条好汉就别哭哭啼啼,别忘了,还有四天就比武了。” 我说:“那咱们也出不去啦,他们根本不讲理。是约翰他们搞鬼害了咱们,他们不是东西!” 鱼漂儿说:“没那么简单。在路上我听明白了,他们在抓可疑的人,谁像戴红巾的人他们就抓,没抓到他们就把咱俩抓来,好跟戴红巾的谈判。咱俩不能给戴红巾的人丢脸。” 鱼漂儿这样一说,我自豪起来。我早就想找到戴红巾的人,现在居然跟他们扯到一起,这个我真没想到。接着我仔细回忆着爸爸的行踪,他的确“可疑”,可我从来没见他头上戴着红巾哪。我往鱼漂儿那边挪了挪,坐在月光里,恰好看见窗外的月亮。我说:“咱俩肯定在天上了,月亮离咱俩挺近。” 鱼漂儿说:“这是最高一层,我数过,一共上了六层。六层是教堂最高层。” 我说:“那咱俩坐在‘帽头儿’里啦!” 鱼漂儿点点头。我很兴奋,很早我就想爬到这个圆帽头儿上来,可转眼间就上来了。今天晚上的许多事都让我出乎意料。 我兴奋地说:“上面有不少鸟窝!”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都睡着了。夜里有点儿凉,我冻醒一回,迷蒙中竟听见鱼漂儿在抽泣,我糊涂着打个哈欠,抽泣马上止住了。我很快又睡着了。

9

我再醒过来,天已经亮了。我迷迷糊糊站起来往前一走,一头撞在墙上。这回,我彻底清醒了。原来我在圆顶上的小屋里过了一夜。我想证实一下,就把头拔得高高的,果然看见窗外的天空干干净净,没有树梢和屋脊。凭经验,这地方该是一处很高的地方。突然传来一阵鸟叫,是鸟吵架的声音。接着有两只鸟先后飞过,一闪就不见了。吵声就在头顶。这么说这里确实有不少鸟窝。揉了揉眼睛,我暂忘了自己是个“俘虏”。我想把这个发现马上告诉鱼漂儿。 鱼漂儿原来比我醒得早,正在小屋一角压腿。还在为四天后的比武(应该说是国际性的比武)做准备。不对,还有三天了。我马上又伤心起来。伤心把“快乐的鸟窝”赶得远远的。 我差不多是哭着说的,“别练了,咱们出不去啦!”我摸了摸衣兜里的飞镖。 鱼漂儿继续压着腿,“总有办法出去……” 我也掏出了飞镖,在手里摆弄着。 “你还带着它?”鱼漂儿不压腿了。 “我没特意带它,它本来就在衣兜里搁着。”我说。 “留着,它能有些用呢……”鱼漂儿说。 我把飞镖投出去,飞镖扎在门上,有力地抖了几下。我有了主意,从地上捡起一块白灰,往门上画圆圈,这是个现成的靶子。我要画第四环圆圈时听见开锁的咔嚓声。鱼漂儿夺过飞镖,藏在衣兜里。进来的是那个叫乔治的巡捕,就是那天帮约翰他们打架那个。他也认出了我和鱼漂儿,打了个哈欠说:“老实些,不老实我割你们耳朵,一个也不留。”说着从桶里拿出两个馒头:“这是早餐。就这些,别吃太快。” 看见馒头,我才觉得饿坏了,几口就吃掉了一个。我没吃饱,盯着鱼漂儿手里那个。鱼漂儿就掰一半给我。我什么都没来得及想,就又吃光了。吃光了才想到鱼漂儿只吃到半个更吃不饱了,不好意思地说:“中午我还你刚才那半个。” 鱼漂儿拍拍肚皮给我看:“我吃饱了。”鱼漂儿把飞镖还我,“这个别让他们瞧见。”我接过飞镖,随手朝门靶上投去。啪!正中靶心。我乐得站起来,拍着胸脯:“咋样?功夫练到家啦!” 鱼漂儿没在意:“歪打正着,你再投一个我看看。” 我拔下飞镖,后退到墙角,闭上一只眼睛瞄了瞄,再一投,可惨了:连大圈都没打进去。这下我服气了——我还得苦练。 窗外又传来鸟叫声,凭经验,鸟窝就在窗外的屋檐上。我说:“过来帮我一把,我爬上去看看。” 鱼漂儿说:“行,观察一下地形。” 鱼漂儿贴着墙站稳,我爬上他肩头,慢慢站直身子,可窗子太高了,我还是看不见整个外面。 “再站直点儿。”我说。 鱼漂儿又挺高了一点儿。我也尽力把头往高处拔了拔,这回看见了外面的情况。这里就是教堂的最高层,我能看见教堂五层的楼顶,它跟六层连在一起,从这个窗子爬出去正好能落到五层的楼顶上。我主要是在寻找鸟窝。找到了!在五层的楼顶上粘着不少鸟窝,我看得相当真切。有些鸟在打盹儿,有的却在搔痒。鱼漂儿抖上了,支持不住了,我赶紧缩回头,从鱼漂儿身上滑下来。我把外面的情况说了一下,我还特意告诉鱼漂儿,外面有不少鸟窝,少说也有八九个。 鱼漂儿说:“等天黑我爬出去看看,能有逃走的办法。” 天要黑下去,是很慢的,着急也没用。太阳并不着急,慢慢地,像个得了病的老头儿。 鱼漂儿说:“大人们肯定正想法子救咱们。楼下肯定埋伏了洋枪。评书里讲过。” 我说:“我爸不能轻易上当,我爸鬼着呢!” 鱼漂儿:“最好咱们今晚就逃走。” 我说:“越快越好。”

10

午餐还是两个馒头,我吃得太快,先掰下一半给鱼漂儿:“还你早上那半个。”其实我真希望鱼漂儿不要。可鱼漂儿没客气,收下了。 鱼漂儿说:“咱俩吃一个,另一个留晚上吃,晚上吃饱点儿好逃走。” 我说:“服你了鱼漂儿。” 我俩每人吃了半拉馒头,另一个留下,我说揣在我这儿,鱼漂儿答应了。我发誓不吃它。搁一会儿我就隔着衣服摸摸,它很软,香气不住地往我鼻子里钻。 下午,我和鱼漂儿还是练功夫。鱼漂儿练“扫堂腿”,我练飞镖。时间不能白流走,离比武那天越来越近了。我俩练功夫弄出了响声,那个叫乔治的巡捕过来了,砸了砸门:“嘿!老实点儿,再闹割你们耳朵,一个也不留!” 我俩就歇会儿,然后再练。巡捕以为我俩在淘气,是两个不知道发愁的傻瓜,就懒得管我俩了。再不我俩就坐下来静静听窗外的鸟叫。我敢说那是一首曲子,特别好听。有一会儿,我听入迷了,忘掉了这个世界。“忘掉”的感觉是很美好的。接着我想起掌柜来了。掌柜现在一定在发愁。那天早上他肯定去码头跟我俩会合去了,可是没等着我俩,他肯定挺高兴。他总算第一个到了码头一回,然后他……他不会不伤心的,他懂交情。 好不容易熬到天黑。 “晚餐来了!”乔治巡捕说,“晚餐是两份米粥。”然后给我俩每人盛一碗。又看了看屋子里没有什么异样,锁上门,走了。 我看见那是一个很大的铁锁。想从门逃走是办不到的。 两份粥再加上中午节省下来的一个馒头,我俩果然吃得很饱。我越发佩服鱼漂儿。鱼漂儿是条有勇有谋的好汉。 天黑透了,鸟们不唱了,大概睡了。 鱼漂儿先贴在门上听了听教堂里的动静。只听见下一层有个巡捕在骂人。看来他们没把我俩当回事儿。他们大意了。 鱼漂儿小声说:“挺直点儿。” 我说:“好哩!” 我尽量挺直身子。鱼漂儿踩到我的肩上。他一下变轻了,这是我的重大发现。然后他有一只脚离开了我的肩头,我向另一旁歪了一下,紧接着他另一只脚也离开了,他爬上去了。 我问:“好了吗?” 鱼漂儿说:“行了。” 鱼漂儿像只猴子钻出窗子。接着嘭的一声,是鱼漂儿落在五楼顶上的声音。扑棱棱……有几只鸟惊飞了。我真怕鱼漂儿踩坏它们的窝。不过他会注意的。他也喜欢鸟,我知道。 又有几只鸟飞走……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有点儿害怕。 过了好一会儿,我听见窗口有了动静,接着鱼漂儿的脑袋探进来。“喂——贝壳!” “我在这儿,咋样?”我站起来。 “有办法啦!现在你到窗下来。” “我上不去!” “让我想想……” 鱼漂儿想了一会儿。我也没闲着,可没别的办法可想。这个屋子别说凳子,连块木头都没有,只有些乱草末儿。 “有了!你把裤子脱下来!”鱼漂儿在上面说。 “干啥?我不脱,我里面啥也没穿。” “怕丢脸就别脱。不能跟约翰比武才真丢脸。他肯定说咱们不敢应战!”鱼漂儿火了。 我迟疑一下,把裤子脱了:“还咋办?” “把裤腿拧几下,当绳子用。” 我明白了,几下就把裤腿拧好,扔给鱼漂儿,鱼漂儿再把“绳子”垂下来,我抓住,脚蹬着墙壁,一点点爬上去了!我和鱼漂儿站在了五楼顶上,周围是天空,像飞出了笼子一样。 我说:“咱们要是鸟现在就能飞走了。” 鱼漂儿说:“咱们不是,咱们没有翅膀。下一步是到前面的气窗去,从那下到五楼的教堂里去。” 我说:“那不又进了笼子里啦?” 鱼漂儿解释说:“到了教堂里,偷偷从楼梯下到一楼,再从一楼的窗子爬出去。” 我说:“咱们要爬好几次窗子对吗?” 鱼漂儿点点头:“没别的办法。” 我俩扶着走向前面的通气窗。又惊飞了几群鸟。 我小声提醒鱼漂儿:“咱们轻点儿,鸟儿睡觉呢!” 鱼漂儿说:“这半宿它们甭想睡好了。” 我俩站在气窗旁了。我说:“现在跳下去吗?” 鱼漂儿说:“那得摔折腿。” 这回鱼漂儿也脱下了裤子。鱼漂儿赤条条的,挺滑稽,要是平时我会大喊大叫让人们都来看热闹。 两条裤子连在一起,把腰带也接上,变成一条很怪的“绳子”。接着鱼漂儿用我的飞镖起了气窗上几个钉子。这样盖子就揭下来了。我俩可以从气窗下去了。鱼漂儿把飞镖还给我,把“绳子”一头系在气窗一根结实的小柱子上。我怕不牢固,拉了拉,还好,不至于摔了屁股。 鱼漂儿先下去了,“绳子”顿时绷得紧紧的。绳子突然一松,鱼漂儿已经安全落在教堂里了。他成功了。我也可以下去了。临下去我回头看了看,睡吧鸟儿,以后我还能来的……我刚探下去一条腿,教堂里传来脚步声。 “嘿!干.99lib.什么的?”脚步声急促起来。 我听鱼漂儿在下面说:“完了……” 我也就没滑下去。因为下去也没用了。但探下的一条腿又拔不上来。鱼漂儿被两个巡捕扭住了,鱼漂儿没挣扎。我真想哭。紧接着我也被发现了,他们看见了我的腿。 “上面还有一个!” 我立在气窗旁,等着巡捕从六楼的窗口爬出来,等着他们重新把我抓回去。又要有人吵醒鸟儿们了,它们刚睡熟。几分钟后,六楼的小窗口探出一个脑袋,接着嘭地跳下来一个人,手里还拿着手电。顿时惊飞了两群鸟——它们今晚真倒霉!他边走向我边骂着,还踢着什么东西。我想他一定踢着了鸟窝。 我说:“你瞎了吗?你踩着鸟窝啦!” 我被他拎回去,像拎一只鸟一样。我再次意识到,我需要快点儿长大,长得棒棒的,可以一拳把他从楼顶打下去…… 我和鱼漂儿输得很惨——都光着半个身子!那个叫乔治的巡捕乐得前仰后合。 我俩又被关回以前那间小屋子,这回双手被绑上了,只有吃饭时松开一会儿。 鱼漂儿说:“别泄气!” 我说:“唉——” 我俩没忘要逃跑用的“绳子”,把“绳子”松开劲儿,抻一抻,又变成了裤子。裤带也要回来了。我俩没觉出失败多难受,主要是没穿裤子太不好意思了。尴尬冲淡了越狱失败的绝望。

11

>. 我俩数着日出日落计算着日子。怕记不住,每过去一天就用飞镖往墙上划一个道子……

12

又一个早上,我和鱼漂儿醒得都特别早。鱼漂儿用嘴咬开我手上的绳子。我又给他解开绳子。我们不是想逃跑。已经逃不走了,通教堂的气窗已经封死了。我俩把捆手的绳子又连在一起。鱼漂儿先踩我的肩膀爬上窗子,接着我拽着绳子也爬上窗子。我俩又站在五楼顶上了。 ——我俩只想看看教堂下面的广场。这天是我们与约翰约定比武的日子。但我们不能到那个广场上去了,虽然它就在我们脚下。因为我们没有翅膀。我们能看见整个营口城、码头、船坞、洋人的炮舰,再远的地方是海湾……假如不是被洋人俘虏,这上面是个好玩的地方。 太阳离开树梢时,广场上出现了三个孩子,他们很神气地走着。我和鱼漂儿互相看看——他们,来了。 我想哭。 他们走到广场东南角,站住了,时不时向四处张望。他们在等对手出现。 鱼漂儿把拳头往砖上砸,又出血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们不安静了,也不压腿了,也不打拳了。约翰开始跟约瑟芬得意地讲着什么。他肯定在吹牛:中国的孩子,个个是缩头龟…… 我和鱼漂儿掉回头去,望着天空,不再看广场。有好一会儿我俩都捂上耳朵。 后来,广场上出现了第四个孩子。我揉了揉眼睛,他也正向另外三个孩子走去。他是一个鲜红的点儿——他头上居然扎着红巾!鲜亮亮的,特别刺眼!另外三个孩子停止了说笑。广场上肃静下来。 是掌柜!掌柜扎着红巾。走路的样子像个将军。我和鱼漂儿认出来了。 另外三个孩子站成一排,掌柜走到他们面前停住了,他们互相望着。掌柜很矮小,但我知道掌柜来干什么来了,因为他头上戴着红巾。我羡慕他。 第一回合……我只看见一个鲜红的点儿在跃动。不久,其中一个被打倒了。是掌柜。我暗暗说着:“掌柜,打下去,你戴着红巾哪!”红点儿又站起来。我看见约瑟芬蹲在掌柜身旁数数。 掌柜第二次冲向约翰……又有一个倒下了!倒下去的还是掌柜!我想这回掌柜怕是站不起来了,我暗自数着一、二、三……可是掌柜摇摇晃晃又站起来,另一个回合又开始了。约翰好像害怕了,向后退了几步,不敢再打下去了,可掌柜又开始了。掌柜又一次倒下。掌柜的体格毕竟不好。掌柜扶着一棵树站起来,然后推开了那棵树,站直,这次是掌柜自己倒下去的…… 我和鱼漂儿扭回头去。 “掌柜没输!” 鱼漂儿哽咽着。 他们四个互相扶着离开了广场,向教堂这边走近了。 我喊:“掌柜——”可是没人听见。 我急中生智,掏出飞镖,朝他们扔下去。飞镖带着红绸落下去,啪!落在约瑟芬脚旁。约瑟芬低头一看:“飞镖!天上掉下飞镖来了!”就都往天上看。这回他们看见了我和鱼漂儿。掌柜一瘸一拐向前跑了几步,喊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那个红巾特别耀眼。约翰和约瑟芬用力朝我们挥着手。 这时几个巡捕出现了,赶走了他们,还夺下掌柜头上的红巾…… 我和鱼漂儿没有回到六楼的屋子去。那个叫乔治的巡捕站在楼下叫嚷着让我们回去。我们没听他的。他喊累了就不喊了。他也知道:我们逃不掉。中午,他从六楼的窗子把两个馒头扔给我们。 中午的阳光很热。 后来广场上空出现了一只特别大的鸟,在空中浮着,时而盘旋一次,并且向教堂这边靠近。我和鱼漂儿觉得有趣儿,心想,它再靠近些就抓住它。以前没见过这么大的鸟。它竟然又靠近了一些,就在我们头顶了,鱼漂儿跳起来,太高了,没抓到。 我俩乐得手舞足蹈。又有一次大鸟贴着我的头顶飞过,可我还是没有抓到。但是我看清了,这是一只风筝!它好像有意让我们抓它。 最后,我和鱼漂儿站在两个位置上合伙抓它,这下总算把它按在楼顶上了。鱼漂儿往下看看,没看见放风筝的家伙在哪里。 风筝的线突然松了,没有要拉回去的意思。我俩就赶紧细看这个漂亮风筝。不久我发现了怪事:在翅膀上绑了一团绳子!接着鱼漂儿发现翅膀上还有字,写得歪歪扭扭。我识字,就读出来。 “这条绳子很长,晚上用它从教堂后面爬下去。你的三个外国朋友和一个中国朋友。” 鱼漂儿说:“掌柜干的!” 我说:“还有约瑟芬他们……”

13

天终于黑了。我等不及了:“开始吧!” 鱼漂儿坐着没动:“再等一会儿。” 我俩又挨了一会儿。整个城都睡熟了,我俩才悄悄地爬出窗子,跳到五楼上。我俩走得轻轻的,尽量不惊醒鸟群。 鱼漂儿把绳子系在气窗上,把绳子放下去,绳子很长,足够放到地面。 “你先下,别着急,慢慢往下滑。” 我没客气,慢慢滑下去。这真是个好玩的游戏,很刺激。我正慢慢接近地面,因为空气越来越闷热。终于我落到地面上。我刚落下,听见有人说:“快过来。” 我吓了一跳,心想,完了。可马上听出是掌柜的声音。掌柜闪出来,拉了我一把。我看见约翰,还有爸爸,还有些不认识的人。借着月光,我看见他们许多人居然都戴着红巾!爸爸也戴着! 我哽咽着……我再一看身边,女孩约瑟芬也在,赶紧忍住不哭了。我不想在她面前哭鼻子。这时鱼漂儿也滑下来了。 我们小心地离开教堂。爸爸和其他戴红巾的人留下了,我想细看看他们,可掌柜又拉了我一把。走进巷子时,还能看见教堂黑色的影子。满天星星,在教堂上面还有五六颗,紧紧挨着教堂的楼顶。 我们又走过一条巷子时,教堂那边响起了枪声,砰——天上的星星抖了一下。掌柜告诉我,他们跟巡捕打起来了……营口城闹了一夜,有的地方起火了。我们都躲在成春堂药坊掌柜家里。我和鱼漂儿还有掌柜想出去帮帮他们,可掌柜他爸把我们看得紧紧的。 第二天早上,我睁开眼睛时,外面没有了枪炮声和喊杀声。我把头探出去看,空气里有股火药味儿,像大年初一的早晨。街上走着许多“红巾军”战士,他们有的握着雪亮的大刀,有的扛着洋枪,洋人垂头丧气地夹在他们中间走着,手里拎着白旗。 整个小城被红灿灿的颜色装点着,好像每家每户都在娶媳妇。 我寻找爸爸。都扎着红巾,还真不好找哩。我想弄条红巾戴戴。 “那个是!”鱼漂儿认出来了,指给我看。 果然是爸爸,押着一个洋人。 我从窗口跳出去,追上爸爸。 “爸,你有这个,咋不早告诉我!”我跳起来,摸了摸他头上的红巾。 爸爸笑了:“你们小孩,不懂。” “我不小了,把你的借我戴戴……” 爸爸想了想,把红巾摘下,扎在我头上。我感到我飞了起来,飞到教堂上面。爸爸打量了我一下,笑笑,押着洋人走了。鱼漂儿想借我的红巾戴戴,我没借:“我说找你爸借去,你爸也有……” 我们在街上东张西望,不知干点儿什么才好。不久街上抬来了担架,我们看见了负伤的战士,掌柜他爸从药坊里出来了。 “六子,快去拿药来!”掌柜他爸喊掌柜。六子是掌柜的名字。 可是没人答应。我们找掌柜,才发现掌柜已经不见了,只记得昨晚他说他要抢回他的红巾……我们去寻找掌柜…… 教堂被火烧过,但还能看出它的模样。我马上想到那些鸟窝和鸟,它们一定早搬走了,有的被火烧成了灰。昨晚临走时我该告诉它们这里要打仗了,可我忘了。鱼漂儿也忘了。我俩光顾着自己逃跑。我抬头看了看教堂顶上,那上面居然仍旧落满了鸟,不比以前少。它们有的在广场上空盘旋。 能看出这里昨晚打得激烈。有的长枪还扎在草坪上。草坪乱蓬蓬的,有两条拆散了的洋枪躺在上面。 鸟在广场上空盘旋一阵,有些落下来,落在广场一角聚成一片。 我们看见了掌柜。 看见掌柜之前先看见了那条红巾,在这个清冷的战场上特别耀眼。红巾握在掌柜手里,风一吹,在地上滚动两下。周围的鸟在打盹儿,有的已经睡了。掌柜也静静躺着,也在睡觉。我闹不清他们谁在陪谁睡觉。反正他们需要安静。 掌柜! 六子! 掌柜没有回答,静静睡着。鸟儿也是,没有惊动。 我说:“别吵。他们在睡觉,别吵醒他们……” 我轻轻走过去,把我的红巾盖在掌柜身上,接着一条又一条红巾盖在掌柜身上…… 七、钟声不止

1

我刚分配到林区教书,老校长就进城住院去了。老校长临走告诉我,这里有个铁匠铺,铁匠铺里有个铁匠,是个怪人。老校长进城治病,整个学校就剩我一个人了。我给师范学校的女朋友写信,得意地告诉她,我刚刚来学校参加工作,就代理校长了。 有一天我坐在教室里批改作业,坡下又传来叮当叮当的声音,很有节奏感。我停下手里的工作,痴迷地听着。学生小飞脚举手请求发言,我点点头。小飞脚说:“老师,有什么好听的,那是小铁匠他爸铁匠卢打铁的声音。我爷爷全靠听它睡得香呢。” 小铁匠是我们学校四年级的学生,小飞脚也是四年级的学生。另外十个学生分别读着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五年级。 中午午休时,我好奇,把小铁匠叫到住处:“小铁匠,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小铁匠是作为绰号在学校里流通的。全学校没有不知道小铁匠的。这里的孩子大多有绰号。同学之间也都称呼绰号。那些绰号取得很有意思,我也跟着称呼了。 小铁匠随口答道:“我爸爸?我爸爸不就是铁匠卢嘛。这个你都不知道哇!你简直太……” “知道知道。我是问他本来的名字。” 这下,小铁匠也傻了,挠了几下脑袋:“我去给你问问……”然后一口气跑下山坡。不一会儿小铁匠跑回来了:“他打铁呢,叮当叮当的,没听见我问话。我也得去帮……”说完就把头缩回去了。我追到外面喊道:“下午别忘记上学——” 小铁匠回答了一声,就没影了。 很快,山坡下传来叮当叮当的锤打声。呼——呼——那风箱又叫了,当然是小铁匠拉的了。这个时候天还没有凉,我可不敢进那个炉火旺盛的铁匠铺,就远远地坐在一棵老柳树下面。叮叮当叮叮当,听得出小铁匠也加入敲打了……这声音初听有趣,久了就乏味了,我打起了瞌睡。难怪小飞脚说他爷爷全靠打铁声睡觉香呢。 铁匠铺的铁匠姓卢,人们都管他叫铁匠卢。人们大概都忘记他的名字了,只叫他铁匠卢。 铁匠卢的生意近年有点儿惨淡。人们用个锤子斧子什么的,都去山外买了,质量也不错。时不时地有去打马掌的,牵着马,去了,很快就走了。铁匠铺的门口渐渐冷清了。可是铁匠卢硬是没让火炉熄灭过,风箱照常鼓风,铁匠铺里时不时就传出一两阵叮叮当当地敲打。 这个铁匠,我就知道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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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上课时小铁匠没来。全校只有一间教室,全校十二个学生在一间教室里上课哪个来了,哪个没来,一目了然。 “老师,我去找他!”小飞脚站起来,也没等我同意,蹬开门唰地不见了。 我刚刚在黑板上写出五个生字,小飞脚就把门蹬开了。小铁匠紧紧跟进来,满头是汗,一边往座位上跑,一边回头对我说:“老师,没听见铃声啊,你那铃声没我爸打铁声大……” 全校学生都哈哈笑起来,然后给我提意见,说操场那个电铃声音确实太小了,中午在家玩着玩着就过头了,也听不见上课铃。我用板擦敲敲黑板,教室里才平静下来。 “电铃问题以后再说。” 我继续上课。 第二天一大早,我正在教室里擦黑板,门被很重的力气撞开了。我扭头一看,是两个孩子:小飞脚和小铁匠。两人喘着粗气,一前一后,抬着一块形状古怪的铁锭。我愣住了。铁锭一落地,发出清脆的回声。小飞脚站着喘气,小铁匠说话了:“我爸昨天连夜给咱学校造的钟。我爸说,这个声大,岭外都听得见。” 我把这个铁锭挂在门外,接过小铁匠递过来的钟锤儿,轻轻敲了一下。 “当——”音色清脆悦耳,传出很远。 小铁匠还告诉我,他爸在钟的不同部位留着凸钮,敲那几个钮,还有曲调呢。我一试,果然有音阶。打这以后,学校的电铃不用了,慢慢地生锈了,铁钟成了整个岭上人家的钟点。据进山的人回来说,在山谷里听这钟声,更好听。 铁匠卢,依旧深居简出,躲在他的铁匠铺里叮叮当当打铁。全岭的人,大概只有他一个人没听见过他制造的钟声。他的耳朵里全是叮叮当当的打铁声。

3

一夜之间,大雪漫了林区。 我用力推开门,一步一滑走到大钟前,敲响了它。我用的是紧急集合的调子,是喊孩子们来扫雪的。然后我挥起铁锹,一路向山坡下面推进,打算给他们开出一条路。我把路开到山坡边缘的时候,坡下十几只“鼹鼠”一样的小东西也在挥舞着小锹,从各个方向向这边推进呢。他们身后,是一条条细细的小道,嵌在雪地当中。 我站在坡上跟他们挥舞着铁锹,给他们加油。他们抬头看了bbr>看我,埋下头去,加快了速度。 可是,所有的小道都汇集到我这里的时候,问题出来了:我们很难能爬到坡顶的学校。小道太滑了,我们几次上去,都滑下来。小飞脚摔得最猛,整个人一头扎进雪里去了。 第二天,早上还没上课,小铁匠举手请求发言:“我爸爸有办法了。他要给我们的鞋子上面打上铁掌,完了就不怕滑了。” 小铁匠一说,全校的学生都兴奋起来。像马一样给蹄子打上掌子,就可以像马一样在雪地上随便跑了。这是一件好事情。 中午,我带着全校学生从坡顶滑下去。小铁匠最兴奋,第一个滑下去的。 我们一气滑到铁匠铺。我让孩子们排着队进了铁匠铺。小铁匠也叫嚷着:“排队排队,别加塞儿,人人有份。” 全校学生把小小的铁匠铺塞满了。我只好站在外面。我听见里面不时传出孩子们打闹嬉笑的声音。那咔咔声,便是钉鞋掌的声音。这时他们又莫名地安静下来了。打好鞋掌的学生蹦跳出来。门一开,一团热气随着出来,扑在我的脸上。脚下咯吱咯吱地,他们一个一个爬上山坡去,很稳当。最后出来的是小飞脚,他把脚高高踢起来,鞋底上有亮亮的银光一闪。扑通,小飞脚摔倒了。我拉起他,帮他拍打身上的雪:“你演砸了小飞脚。”小飞脚不服气,还要表演,被我控制住了。 最后冲出来的是小铁匠,脚下也咯吱咯吱的。 “老师,鞋掌没有了。我爸说了,下午他再打几个,有你的份儿。”小铁匠有点儿难为情了。 就这样,我被小飞脚和小铁匠一边一个架着爬回坡顶。 快走进教室时,小铁匠悄悄告诉我,他爸今年的马掌又打多了,刚才钉在鞋底的铁掌是马掌改的。小铁匠让我为他们保密。我答应了他。 当天晚上,我坐在火炉旁边烤玉米吃,门外传来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小铁匠来了,手里举着两个鞋掌。我找来锤子,把鞋掌钉在鞋底上。穿上一试,脚底下踏实多了。 过几天,小铁匠拿来了一包铁钉。铁钉没有商店的有规格,却很锋利,把教室的门窗钉得结结实实的,北风再大,门窗也不嘎吱响了。 那时我正讲着课,小飞脚扑哧乐出声来:“老师,门窗不叫唤了,就剩你一个人叫唤,不热闹了。” 小飞脚这么一说,我也乐了。我一乐,全校学生也都乐了。小铁匠没乐,脸涨红涨红的:“我爸的钉子多得没人买。他说,这些钉子只要有用,就没白打……” 又过几天,小铁匠带来一副冰刀模样的家什给我看。小铁匠让我猜这是什么。我说:“像冰刀。”小铁匠说:“这就是冰刀,我爸按照电视里的冰刀打制的。我一看,这冰刀与常见的不一样,是双刃的。”小铁匠自有他的解释:原来铁匠卢认为单刃的冰刀容易扭脚,就给改成了双刃的。铁匠卢的意思,要是我满意,就给每人免费打一副。我连连点头,说着感谢的话。小铁匠却说:“我家的铁匠铺没多少活要做,我爸不想让炉火灭了,就琢磨着免费做活了。” 于是全校学生每人有了一副冰刀。我带着他们把水塘上面的雪除掉,体育课改成滑冰了。 他还为我们免费打制了门把手、更换了火炉铲。有一天,小铁匠站起来磕磕巴巴地说,他爸爸想给我打制一条铁教鞭,换掉那根不结实的老柳条。我还没表态,全校学生就七嘴八舌反对了。 原来,老校长在的时候,教鞭除了指点黑板,还有一个重要功能:打手板。淘气了违纪了,老校长的柳木教鞭就要发挥作用了。现在,铁匠卢要把柳木教鞭换成铁的,学生们当然不同意了。铁匠卢这个活就算没做成。可是第二天,小铁匠拎来一只铁桶,说老校长的那只用了七年了,该换新的了。我千恩万谢一番,把女朋友寄来的香烟让小铁匠捎给他。小铁匠撒腿就想跑,被我一把抓住,把那香烟塞给了他。第二天,却被他退回来了,有一盒是打开的。小铁匠告诉我,他爸尝了,嫌这烟不够辣。

4

老校长在城里一共住了四个月,就死了。先是住在医院里,后来为了省钱住在侄子家。肺癌,没法治了。 消息传到学校,孩子们都哭了。小飞脚说,老校长没少打他的手板,可是每次都舍不得用劲。我跟老校长只相处过两天,是交接工作,没有多少感情。可是知道他一生在这林区里教书,受了不少苦。想到这,我心里也很难过。 老校长临死时说,他不放心那些孩子,要葬在林区,他看好山坡下面的白桦林。老校长的侄子要送老校长过来,家长们跑到白桦林里找位置。我做点儿什么呢,我决定去城里接老校长的骨灰。开始,学生们不同意我去。他们的顾虑是小铁匠道破的:他们担心我这一走就再不要他们了,他们都知道我在城里有个女朋友。连家长们都用忧虑的眼睛看着我。我就说:“大家放心吧,我总不能把老校长扔在城里不管吧。”人们这才放下心来。 临出发,小铁匠塞给我一根细细的铁砧:“我爸给你做的指南针,林区大,它能帮你找回来。” 我把指南针揣好,跟他们说:“有铁匠卢的指南针,我一定找回来。” 我跟大家约定了返回的日期,就搭上一辆林区的吉普车,被一条长长的车辙带出了白雪茫茫的林区。 在城里,我先找到老校长的侄子,见到了老校长“住”的匣子。老校长的侄子一见到我眼泪就流出来了。他说,老校长年轻的时候去林区教书,女友跟他分手以后一直单身……我听罢,想到了我现在的女友。跟老校长侄子定好时间,我就去女友工作的学校了。女友见到我很意外,我说明来由,讲了老校长的遭遇。女友低下头,流泪了。我告诉她,老校长等着我去接他呢,全校学生也等着我回去呢。女友没有强留我,把几条准备邮寄的香烟给我带上。我还特意买了烟劲大的香烟,带给铁匠卢。女友没有跟我分手的意思,这让我很宽慰。 老校长的侄子开车送我回林区。一路上,他讲得最多的还是他的伯父。从老校长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内心却更坚定了。 车子越接近林区,道路越崎岖,中途抛锚两次。中午进入林区后,我们在一个叫毛家店的小镇吃饭。这里距离学校大概只有二十里光景了。我俩正喝着热茶,天上飘起了鹅毛大雪。我俩便坐在小店里继续喝茶等待雪停。下午,雪总算停了,通往林区深处的道路却被大雪封死了。老校长的侄子试探了一段,不得不退回来。我也一再劝他回去。我一个人走回去,傍晚也就到了,不必他送了。他望着白茫茫的林海,长长叹了口气,把车子存放在一家旅社,说什么也要亲自把他的伯父送进林区。 我们徒步出发了。我们包裹得严严的,只露出两只眼睛。很快,眉毛上面也结霜了。 最初,道路的痕迹还可以辨清,我们就沿着它的指引走。后来,又飘起了雪。我一路蹚雪一路欣赏林区的雪景,觉得这旅途很有意思。走着走着,那条弯弯曲曲的痕迹模糊不清了。回头一看,我们的脚印毫无章法。而远处的脚印已经被大雪掩埋了。那道始终在前面闪现的山影也不见了。山影不见了,有两个可能,一是被大雪遮挡了,再就是我们偏离了方向,它被我俩丢掉了。我赶紧喊住同伴。 我俩一致断定:我们迷路了。 这时,雪又大了一层,没有要停的意思。老校长的侄子马上紧张起来,想现在赶回到小镇住一夜明天再走。我犹豫时,想起铁匠卢送给的指南针了。我说,不用回去,我带着指南针呢。然后摸出了指南针。找到一个背风的地方,再把棉大衣脱下来挡风。我牵起细线,把那枚铁砧吊起来。后来,它渐渐稳定在一个方向上。我们按照指针指引的方向继续前行,又穿过了两片林子。就这样,那道山影透过雪幕,又隐约出现了。我兴奋起来,挥舞着手中的木棒大喊了几声,同伴也跟着我喊起来。我放松多了,一路讲着铁匠卢的事情。讲了很多,最后我告诉他,到现在,我还没见过他的面呢。 我再想确认方向的时候,山影又隐去了。找指南针,指南针却不见了。我翻遍了衣兜也没找到它。我估计是刚才舞动木棒的时候丢掉的。我转回身,身后的脚印都被大雪掩埋了,去哪里找落在雪地上的铁砧呢。那无异于大海捞针哪。 我俩再次陷入了困顿。这时,周围都是一样的林木,一样的雪地。我们置身于林海迷宫了。 不敢再盲目行走了。我俩停下来,背靠在一起恢复体力。老校长的侄子紧紧抱着那个盒子,我也抱定了走下去的决心。我取出香烟,一人一支,然后用棉大衣遮住风,总算点着了。一吸,原来是送给铁匠卢的那种,非常辣。辣是辣,一股热量也被这辣味激发出来了。我问同伴暖和点儿没有。同伴点点头,承认这烟够劲儿。 坐在雪地里吸着烟,我试着从林木的长势上辨别出方向。冬天的林木只剩些疏枝,怎么也看不出长势来。大雪弥漫了整个天地,找不到辨别方向的办法了。 天已经灰下来。我估计天已经黑了。有雪映照着,才体会不到黑暗。

5

林区的雪,一旦下起来就没完没了。雪不停,我很难找到方向。我决定找块背风的地方宿营。按照走时的约定,我应该天黑前回到学校。现在孩子和家长们一定是万分焦虑。那些孩子一定以为我不要他们了,那么就让他们先难过一夜吧。明天我给他们一个惊喜就是了。 我和同伴找到一块低矮的地方,放下行囊。然后开始挖雪,慢慢的一个雪坑出现了。雪坑足足有一米深。挖好雪?99lib.坑,我俩又在雪坑的壁上向里挖,很快做成了一个雪洞。我又到最近的林子里折了一捆干树枝。一堆篝火在雪坑里烧起来了。同伴赶紧把装着他伯父的盒子放在近前。想必老校长也冻坏了。可是我似乎能感觉到,他在鼓励我们,只要坚持就能走出去。 我暗自给自己加油。 面包烤热了,麦香在雪坑里弥漫开来。我俩快要冻僵的脸又能笑了。一笑,脸部的肌肉和神经便苏醒了;耳朵一热,听觉也恢复了。恢复听觉后我听到的第一个声音是狼叫。这让我俩很不安。同伴留我看守篝火,一个人拎上木棒爬出雪坑。他又搞到几根粗一些的断木。是的,不能让篝火熄灭,这团火就是希望。望着那团跳跃的篝火,我好像明白了铁匠卢:他一直让炉火燃烧着,是不想让什么东西破灭吧。 做完这些,我和同伴挤进雪洞,面对篝火轮换着睡觉。 一轮到我守篝火,同伴很快睡着了。风也骤然歇了,雪落也无声。这茫茫雪夜里除了枯木燃烧的噼啪声,再也没有别的声息了。连狼也打起瞌睡不再叫了。 似乎有一阵钟声在耳边回荡:“都来上都来上……”分明是我和孩子们的“上课钟”。难道是意识出了问题,我开始幻听了?我用力摇摇头,清醒清醒一下混沌的意识。可是那钟声还是在耳边回荡着。我没了困意,爬出雪洞,在雪坑里站起来。我闭上眼睛,把注意力集中到听觉上来。 那钟声是实在的,不是虚幻的错觉。 不会错,我听出了音阶,正是我们的“上课钟”。铁匠卢的手艺,林区里绝对再没有这样的铁钟了。 我兴奋起来,困顿被钟声扫荡了。 可是,孩子们这个时候敲响“上课钟”做什么呢?他们在催我回去给他们上课呀!再细听,钟声来自那片林子的方向。莫非是在给我指路吗?对!在给我指路!我几步蹿到雪洞口,把同伴叫醒了。 “孩子们敲响钟声了!”我告诉同伴。 同伴揉揉眼睛,没明白我的意思。不过,他也承认,他听见了隐约的钟声。 “你敢肯定是从那边传过来的吗?”我指着那片黑魆魆的林子。 同伴把手掌张开,放在耳郭上细听了片刻,然后点点头。 “那就对了!他们用钟声给我们指引方向!”我说着就背起行囊。同伴的困意也跑光了,背起伯父的盒子。老校长一定也在想,孩子们,干得好。还等什么,赶紧出发! 熄灭了篝火,我们爬出雪坑。我俩迅速穿过了前面那片林子。穿过这片林子,钟声的方向更明显了。我俩便坚定地朝这个方向走去。 有一阵,钟声歇了。大概孩子们放弃了,对我不抱希望了。我真想马上飞到他们身边,告诉他们坚持下去。 钟声一歇,方向感又模糊了。我懊丧地望着远方。偏偏这个时候钟声又起了。反复几次,我明白了。他们是在休息,每休息一会儿就再敲响它,免得我失去方向。 我彻底喜欢上了那座铁钟。其实,它造得有点儿粗糙。谈不上精美,只有音阶还算准确。

6

一路钟声。钟声歇我们就歇,钟声起我们就赶路。我们与那边的孩子达成了默契。山影又出现了。这回,我们顺着它的走向走。大约一个小时后,我们似乎踩在了深雪下面的车辙上面。这就对了!我跟同伴说,脚下这条路就是通向目的地的。那座房子的黑影出现在坡顶的时候,大雪停了。大雪停多久了,我不知道。 我一口气爬上坡顶,站在操场上面。 小铁匠刚刚从教室里走出来,打着哈欠。一蹩一蹩地走向门口的铁钟。他戴着大棉帽子,握着铁锤儿。小铁匠一站在铁钟旁边,马上端正了。 当(都)……当(来)……当(敲)…… 他敲得很稳重,很准确。我等他敲完,慢慢穿过操场,走过去。 “小铁匠……” “老师……老师回来啦!他真回来啦!”小铁匠愣了一下,扔了铁锤儿,扯开嗓子朝教室里喊。 小铁匠刚刚喊出来,教室的门呀的一声被蹬开了,小飞脚第一个跑出来。接着全校的学生也跟出来了。 “老师,我刚才睡着了!”小飞脚看着小铁匠,一脸的愤怒,“轮到我了,你怎么不喊醒我!” 小铁匠只顾笑着,扭过头看着我:“老师,我加塞儿了……” 他们按照值日表的顺序轮流敲钟的。 全校十二个孩子都在。多出的一个黑影,是个大人,默默站在孩子们后面。他的个子有些瘦小。借着雪光,我看见一张挂满喜色的脸。 他朝我嘿嘿一笑,从老校长侄子手里接过那个盒子,自言自语:“老校长先住我的铁匠铺……我给火炉填炭去。” 我不知说些什么才好,赶紧从包里翻那几条最辣的香烟。 我的双手冻僵了,还没来得及拿出香烟,他一步一滑地下了山坡。转眼间,被高高的雪丘遮挡了。 雪丘上方,漫天星光。我好像能看见银河隐现,在静静流淌。坡底,铁匠铺也泄出星星点点的火光,汇入头顶的星河。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