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9-4 夜晚的朝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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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卫星在东亚上空拍摄的照片显示现代科技资源的匮乏。朝鲜的轮廓用白线标出。
斯坦福大学经济学家保罗·罗默(Paul Romer)指出,这片明显暗淡的区域是当地政策的结果。产生夜间灯光的所有科技要素都对朝鲜开放,周边明亮区域可以证明,但是作为一个国家,朝鲜向外界展现的是它的电力系统稀少而分散,几乎没有。这幅令人印象深刻的科技选择图就是这样诞生的。
在《非零》(Nonzero)一书中,作者罗伯特·赖特(Robert Wright)提供了绝妙的比喻,帮助读者理解必然性对科技的作用。下面我要解读这个比喻。赖特说,断言微小种子——例如罂粟种子——命中注定要成为一株植物是恰当的。按照花卉10亿年的发展历程铸成的永恒的固定程序,花卉收获种子,种子长成植物。成长发育是种子的职责。从这个基本意义上说,罂粟种子成长为植物是必然的,虽然有相当数量的罂粟籽最后被撒在面包圈上。承认罂粟的成长方向不可变更,并不意味着要求100%的种子都发育到下个阶段,因为我们知
道,在罂粟籽内部发生作用的是DNA程序。种子“想要”成为植物。更准确的说法是,罂粟种子的先天属性决定了它将长出特定类型的茎、叶和花。我们很少把种子的命运等同于有多少将走完整个旅程的统计概率,更多的是从它的预设结局来考虑。
断言技术元素凭借自身动力实现某些必然的技术形式,不代表认为每种技术都有数学上的确定性。确切地说,它更多的是显示一种方向,而不是宿命。更确切的说法是,技术元素的长期趋势揭示了它的内在属性,而内在属性又说明技术元素注定的发展方向。
必然性不是缺点,它让预测变得更加简单。我们的预测越准确,就越能作好准备迎接未来。如果我们能够辨识出技术元素的各种持久力量的主流,就可以更好地教育孩子掌握合适的技能和文化知识,这些是他们将来成为社会精英所需要的。为了反映即将到来的现实,我们可以修订法律和公共机构的默认条款。举例来说,如果我们实现了给每个人从出生或者更早开始的完整DNA进行排序(这是必然的),那么用遗传学知识指导大家就绝对有必要。每个人都应当知道:代码可以和不可以提供哪些信息受什么限定,有亲缘关系者基因如何变化或完全相同,什么力量可能影响它的完整性,哪些相关信息可以共享,诸如“血统”和“种族”之类的概念在这样的背景下意味着什么,如何使用这种知识获得合适的疾病疗法。全新的世界将开启,也许需要时间,但我们现在可以开始筛选出这些机会,因为按照外熵定律,这个全新世界的到来是必然的。
随着技术元素的发展,更好的预测预报工具将帮助我们认识必然事物。回到前文的青春期比喻,因为我们可以预见人类青春期的必然出现,所以能够更好地在那段时间提升自己。青少年的生理发育迫使他们为获得独立性而冒险。进化“需要”敢于冒险的青少年。知道青春期将有冒险行为既能让青少年(你很正常,不是怪物)和社会(他们会成熟起来的)安心,又能引导青少年对这种正常的冒险行为加以控制,使之转化为进步和收获。如果我们确定全球性的无中断网络是文明发展过程中的一个必然阶段,就可以打消对这种必然事物的疑虑,同时把它作为动力促使我们尽可能地建造最好的全球网络。
科技进步让我们拥有更多机会,而且如果我们聪明机敏,还可以从中掌握更好的方法来预测这些必然趋势。科技带给我们的真实选择将产生重要影响力。尽管某个技术阶段受制于预定的发展形态,但它的特定细节对我们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发明和发现都是技术元素的固有结晶,等待时机展示自己。定向发展的技术及其预定模式没有任何神秘之处。所有保持稳定自组织的自适应复杂系统——从银河系到海星再到人脑——将展现自发形态和固有方向。我们称这些形态为必然事物,是因为不论何时,只要环境适合,它们就会像排水时产生的旋涡或者冬日暴雪中的雪花一样显露无遗。当然,它们表现出来的细节绝不会完全相同。
技术元素的旋涡按照自己的节奏、自己的规则和自己的方向发展。它的父母和创造者——人类——不再拥有完全的掌控力。像所有父母一样,我们感到忧虑,在技术元素的影响力和独立性增强的背景下尤其如此。
可是技术元素的自主性也为我们带来巨大收益。作为具有生命力的系统,它的自主性引发了真实的长期进步。科技最具吸引力的部分也要归功于它的自我强化的长期趋势。
自我保护、自我扩展和自我成长的激励是任何生物的自然状态。我们不会抱怨狮子、蝗虫或者我们自己的自我本性。不过对于我们的孩子来说,在他们的童年时期,他们儿童式的自我天性有时让我们苦恼,这时我们必须承认他们有自己的生命节奏。尽管他们的生命是我们生命的延续(他们的一切细胞完全来自我们的细胞),但他们也有自己的生命特性。不论我们见过多少婴儿,每次孩子们表现出这样的独立性时,我们还是会感到不安。
技术元素也有这样的时刻,人类正集体面对其中的一次。在生物界,我们每天都要遇到这样的自然生命循环,而在科技领域中还是第一次,我们对此感到不安。我们面对科技自我意识时的震惊与这一事实有关:从技术元素的定义上说,我们是它的一部分,并且将始终保持这样的关系。用心理学家谢里·特尔克的话来说,科技是人类的“第二自我”。它既是“他者”,也是“我们”。它与我们的生物后代不同,后者长大后思维完全独立,技术元素的自主性包括我们和我们的集体思维。我们是它自我本性的一部分。
因此,人类永远无法摆脱科技正在面对的困境。它是我们使用过的最精巧的工具,不断得到升级,推动人类社会进步。它也是最成熟的涵盖人类的超级有机体,独立于我们为它设定的方向而前进。人类既是技术元素的主宰者,也是它的奴隶。我们的命运将是保持这种令人不快的双重角色。所以,我们将始终对科技存有矛盾心理,难以作出选择。
可是我们的担忧不应该包括是否拥抱科技。我们已经不只是拥抱,而是与它共同进退。从宏观意义上说,技术元素正沿着它的必然进程前行。而在微观层面,意志决定一切。我们的选择将是与它一起进入同样的轨道,为所有人与事物增加选择和机会,并且给科技的具体形态赋予优雅和美丽。或者,也可以选择(我认为这种选择不明智)抗拒我们的第二自我。
技术元素在我们心中激起的矛盾归因于我们拒绝接受自己的本性——事实是,我们与自己制造的机器连为一体。我们是自我创造的人类,是我们自己最优秀的发明。如果我们集体排斥科技,就为自己贴上了仇恨自我的标签。
“我们信任自然,但我们的希望来自科技。”布赖恩·阿瑟说道。希望存在于接受我们的本性。我们
与技术元素同步运动,这样,当条件满足时我们可以做好更充分的准备去驾驭它,同时更加明确我们的前进方向。通过追求科技之追求,我们可以更加轻松地发挥它的全部作用。
第十章 邮包炸弹客言之有理
接下来的三章有一个共同的主题,叫做“选择”。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并非在寻常意义上使用这个词汇的,比如从超市琳琅满目的货架上“挑选”。也就是说,技术元素、科技产品并非静静地摆在那里,等待你去“拿来就用”。
本章的“邮包炸弹客泰德·卡钦斯基”的例子,以及下一章美国少数族裔阿米什人看待和使用科技的态度,就是为了说明“选择”的复杂性。
从1978年5月26日寄出第一个邮包炸弹开始,1962年毕业于哈佛大学,并在密歇根大学获得数学博士学位的卡钦斯基,在接下来的17年里,共寄出了16个邮包炸弹,导致3人死亡、23人受伤的惨剧。
就是这样一位极端仇视科技文明的现代卢德分子,卡钦斯基坚定地认为“自由与科技进程互不相容”。
过去100年来人类发明的炸药、飞机、马克西姆机关枪、潜艇以及无线电装置,几乎所有的发明者都期待这些发明将“终结战争和苦难”,就像青霉素、牛痘种植术、麻醉药品和汽车引擎一样。
然而,“全球变暖、环境毒害、肥胖症、核恐怖主义、广告、物种消失和药物滥用,只是众多由科技造成的严重问题中的几个例子”。
凯文·凯利看到了科技陷入的困境。作者之所以讲述卡钦斯基的案例,绝非对这个制造炸弹袭击的偏执狂报以同情,而是引出了一个更深刻的问题:“认识到技术元素自发产生自主性”是一件必须面对的事情。
科技的两面性,绝不可能通过“终止科技进程”(像卡钦斯基的极端行为那样),也不可能通过拒绝技术元素,退回到原始状态去。
科技是“第二自然”,显然人类尚未学会与之相处。凯文·凯利认为,卡钦斯基至少有一点是富有洞察力的:“随着时间的流逝,开始不具有控制性的选择会越来越成为社会的必需品。”这是技术元素“与生俱来”的天性。
阅读本章内容,需要尽力体悟“技术元素”自主的活性,而不是仅仅把它当做毫无生命的工具。
1917年,奥维尔·莱特预测:“飞机将以多种方式促进和平——具体来讲,我认为它会形成一种趋势,使战争不可能发生。”他在重复此前美国记者约翰·沃克的观点,后者1904年断言:“作为和平机器,(飞机)对世界的价值将难以计算。”这不是科技第一次发出庄严的承诺。同一年,儒勒·凡尔纳宣称:“潜水艇也许会完全终结战争,因为舰队将失去作用,随着其他战争工具持续改进,战争将不再可能。”
瑞典炸药发明家和诺贝尔奖的创建人阿尔弗雷德·诺贝尔坚信他的爆炸品可以制止战争:“我的炸药将比世界上1000种发明更早地实现和平。”1893年机关枪发明人海勒姆·马克西姆被问及“这种枪难道不会使战争更加可怕吗”,他以诺贝尔式的语气回答:“不,它会消灭战争。”1912年无线电之父古列尔莫·马可尼告诉世界:“无线电时代的来临将驱走战争,因为它会让战争变得愚蠢可笑。”詹姆斯·哈伯德将军于1925年担任美国无线电公司董事会主席,他认为:“无线电将有助于实现这一理念:愿世界得太平,人间持善意。”
19世纪90年代电话商业化后不久,美国电话电报公司首席工程师约翰·J·卡蒂预言:“未来某天我们将建造世界级电话系统,通用语言或通用的语言理解方式成为所有人必需的,这将让全世界人民成为兄弟。整个地球都能听到一个响彻苍穹的伟大声音:‘愿世界得太平,人间持善意’。”
尼古拉·特斯拉声称他的发明是“无须电线的经济实惠的电力传输方式……将为地球带来和平与和谐”。当时是1905年,由于我们还没有掌握经济实惠的无线电力传输技术,世界和平仍然有希望。
科技史学家戴维·奈在一份有望一劳永逸地终止战争、带来广泛和平的发明清单上添加了水雷、热气球、毒气、地雷、导弹和激光枪。奈说:“每一种新的通信手段——从电报和电话到无线电、电影、电视和互联网,都被宣布为言论自由和思想解放的捍卫者。”
乔治·金特1971年在《纽约时报》上发表了一篇关于互动有线电视的文章称:“支持者赞美这项计划是……迈向政治哲学家梦想的参与式民主的一大步。”今天,关于互联网带来民主化以及和平效应的承诺令所有有关电视的类似宣言黯然失色。而让未来学家约耳·加罗(Joel Garreau)惊奇的是,“考虑到我们了解电视的遭遇,我对计算机技术现在被视为圣物这一现象感到惊讶。”
不是说所有这些发明都没有价值——哪怕是民主价值。应该说,事实是新技术产生的问题比它解决的问题还要多。“实施解决方案的结果是产生新问题。”布赖恩·阿瑟说。
世界上大多数新问题都是过去的技术造成的,我们几乎看不到这些源自技术的问题。每年有120万人死于交通事故,占主导地位的科技交通体系杀死的人比癌症还多。全球变暖、环境毒害、肥胖症、核恐怖主义、广告、物种消失和药物滥用只是众多由技术造成的严重问题中的几个例子,这些问题使技术元素陷入困境。技术评论家西奥多·罗萨克说:“我们容易把城市工业化社会的某些事物划入‘进步’范畴,但是其中有多少确实消除了上一轮技术创新遗留下来的恶果呢?”
接受科技,就必须正视它的代价。数千种传统谋生技能受到进步的排挤,围绕这些职业的生活方式消失了。今天数亿人在他们厌恶的工作岗位苦苦支撑,制造他们毫无好感的产品。有时这些工作还会造成身体伤痛、残疾或者慢性病。科技创造了很多新的无可置疑的危险职业(例如采煤业)。同时,大众教育和媒体向人们灌输这样的观念:回避技术含量低的体力工作,去数字科技行业求职。手脑分离给人们精神上带来压力。事实上,收入最高的工作需要久坐不动,这种特征威胁身体和大脑健康。
科技不断膨胀,直到填满你我之间的每个缝隙。我们不仅关注邻居的生活,而且暗中窥探任何让我们感兴趣的人。我们的交友录上有5000个“朋友”,但心里其实只给50个人留了空间。我们的影响力超出了我们的关心能力。我们改变自己的私人生活,与科技同步,于是犯罪团伙、狡猾的广告商、政府和社会体系疏忽大意造成的混乱乘虚而入,操控我们的思想。
用在机器上的时间一定是从其他地方挤出来的。新近发明的消费类电子设备如洪水般涌来,挤占了我们使用其他器具或从事其他人类活动的时间。10万年前,现代智人在觅食期间通常远离技术。1万年前农夫每天也许会抽出几个小时干活。仅仅1000年前,中世纪的技术无处不在,但只是游走于人际关系的边缘,没有进入中心。今天科技处于我们学习的、看到的、听见的、制造的一切事物的中心。它已经渗透至食物、爱情、性生活、抚养后代、教育、死亡等方方面面。我们的生命正按照机器的时间运动。
作为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科技往往会支配我们的思想。因为科技无处不在,它完全控制一切活动,指责一切非技术的解决方案不可靠或者无效力。由于它能够推动进步,在我们心中,制造品的地位要高于我们的孩子。野生药草和人工制造的药品,我们会认为哪种疗效更好?甚至我们赞赏美好事物的文化用语也变为机械式的词汇:“像玻璃一样光滑”、“明亮有光泽”、“质地纯正的”、“防水的”、“像钟表一样准时”——无一不在暗示人造制品的优越性。我们被禁锢在诗人威廉·布莱克所称的“头脑锻造的镣铐”的技术框架中。
通常,只要机器能够完成某项任务,就足以说服我们让它去实施这项任务,即使开始时它表现很糟糕。第一批机器制造的物品,例如长袍、中国碗、书写纸、篮子和盛在容器里的汤,品质都不是非常好,只是很便宜。我们经常为了特定的范围有限的目标发明某种机器,然后,像是感染了尼尔·波兹曼所谓的弗兰肯斯坦
综合征,这种机器按照自己的动机发展壮大。“一旦机器造好,”波兹曼写道,“我们总是出乎意料地发现,它有自己的理念;它不仅非常擅长改变我们的习惯,而且……改变我们的思维定式。”这样,人类成为机器的助手,或者用卡尔·马克思的话说,成为它的附属品。
人们普遍有这样一种观念:技术元素的发展只能以不可替代的资源、传统栖息地和无数的野生动物为代价,而回报给大自然的只有污染、柏油路和规模巨大的垃圾。更糟的是,同样的技术从世界上最弱小的群体——自然资源最丰富、经济实力最落后的国家——那里汲取养料供养最强大的群体。因此人类的进步在养肥少数幸运儿的同时,却让不幸的穷人忍饥挨饿。很多承认技术元素推动社会发展的人因为它对自然环境的危害而拒绝完全接受科技的规则。
这种侵蚀是真实的。科技进步的代价通常是生态环境的破坏。技术元素从地球内部采掘铁矿,砍伐森林获得木材,从石油中提取塑料和能源,最后付之一炬排入大气。它的工厂侵占湿地和草场。1/3的地球陆地表面已经被农业和人类住所改头换面。我们可以编写长长的清单,列出被削平的高山、被污染的湖泊、被抽干的河流、砍伐殆尽的森林、污浊的空气和大幅减少的多样性。更恶劣的是,人类文明要为很多独特生命物种的永久灭绝负责。在地质年代,正常的或者说基本的物种消失速度是每4年1个物种。今天,最低估计是地质年代的4倍,人类造成物种灭绝的速度也许是数千倍。
10年前我领导了一项为地球上的所有生命编列目录的开创性工程,因此碰巧对这种大毁灭略有了解。我们有历史证据证明过去2000年大约有2000个物种灭绝,也就是每年一个,是自然速度的4倍。然而,其中绝大部分出现在过去的200年内,因此当前已知的年均灭绝速度惊人。由于我们已经鉴定了5%的地球物种,并且很多等待命名的物种与记录在案的灭绝物种居住于正在消失的相同环境中,因此我们可以推测出将要灭绝物种的大致数量。估计的最大值为每年5万种。事实上,我们不知道地球上到底有多少物种,也不清楚已鉴定的物种所占比例是多大,甚至对最新的比例也一无所知,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我们正在以快于过去的速度毁灭物种,这足以称得上犯罪。
然而技术元素本身不存在任何必然导致物种消失的力量。对于任何导致环境破坏的现有技术手段,我们可以设计替代方案加以制止。实际上,对于我们有能力创造的任意一项技术X,都存在(或者说可能存在)对应的更加环保的技术Y。我们总能找到方法增加能源,提高资源利用率,改进相似的生物进程,减轻生态系统的压力。“我无法想象人类竟然做不到将技术的环保性提高几个数量级,”保罗·霍肯说,他是环境安全技术的著名支持者,“可是在我看来,我们甚至还没有跨入绿色技术的大门。”诚然,更加环保的改进技术也许会以未知的新方式危害环境,但这只是意味着还需要新的创新来弥补这个缺陷。所以我们在绿色技术上的创新潜力永远不会衰竭。既然我们可以无限制地研究科技能够达到的生物性程度,那么这种可扩展的范围向我们表明,科技本性是亲生命的。从最基本的层面说,技术元素与生命有可能兼容,它需要的只是发挥出那样的潜力。
未来学家保罗·萨夫指出,我们经常将确定的未来愿景与近期前景等同起来。现实中,科技在我们的想象力和能力之间制造令人苦恼的不和谐。电影制片人乔治·卢卡斯对科技的永恒困境作了阐述,我无法想出比这更好的解释。1997年,我拜访卢卡斯,了解他在以往的《星球大战》系列影片中发明的全新高科技拍摄方法。他显示了综合运用计算机、照相机、动画制作和真人动作的必要性,通过这种方法创造连续的电影世界和有层次感的影像,几乎就像在电影中作画。在卢卡斯之后,其他动作片的先锋导演吸收了他的理念,其中詹姆斯·卡梅隆在《阿凡达》中就用到了这种方法。在卢卡斯的年代,他颠覆性的新处理手段达到先进技术的最高点。然而,尽管他的创新技术具有未来色彩,很多评论家却断言,他后来的作品并没有因此得到任何提高。我问他:“你认为科技正在让世界变得更加美好还是更加糟糕?”卢卡斯回答:
如果观察科学和一切已知事物的发展曲线,会发现它像火箭一样拔地而起。我们在这架火箭上,沿着完美的垂直线冲入星空。可是人类的情商即便不是比智商更重要,至少也是同等重要。我们在情感上的无知和5000年前一样,因此从情感上来说,我们的轨迹线完全是水平的。问题在于水平线和垂直线渐行渐远,裂隙的扩大将会产生某种后果。
我认为我们低估了这条缝隙的张力。长期来看,这一点也许可以得到证明:技术元素对传统自我的腐蚀造成的恶果大于它对自然界的腐蚀。兰登·温纳认为生命力量具有某种保护性:“当人们全身心投入机器时,他们自己的生命力会大幅减弱。人类能量和个性的转移掏空了他们的身心,尽管他们可能绝不会承认内心的空虚。”
转移不一定是必然的,但的确发生了。当机器替代人类从事更多的工作时,人类自己往往会减少同类型的工作。我们不像过去那样总是走路,而是让汽车替代我们的双腿。我们不再挖掘,而是使用挖土机。我们不再捕猎,不再采集食物,不再敲敲打打、缝缝补补。除非必要,我们不阅读,不计算。我们正在让谷歌代替我们记忆;只要清洁机器人价格足够低廉,我们就急于将清洁工作易手。工程专业学生埃里克·布伦德用了两年时间像门诺教徒一样生活,他说:“(机器)复制必不可少的人类能力,这也许只会导致两个后果:削弱人类的能力或在智人和机器之间制造竞争。这两种后果对于智人内部有自尊心的成员都是不体面的。”科技逐步瓦解人类的自尊,质疑我们在世界上的作用和我们的本性。
我们可能因此愤怒。技术元素是超越人类控制的全球性力量,似乎无边无际。一些受到广泛赞同的睿智见解认为,人类没有掌握反作用力来阻止科技侵占地球每一寸可触及的土地并建造全球性超级都会——星球般大小的城市,就像艾萨克·阿西莫夫科幻故事中的川陀星或卢卡斯的《星球大战》中的科洛桑星。务实的生态学家认为,还在全球性都会远未建成时,技术元素的规模将超出地球自然系统的承受力,于是要么停止发展,要么崩溃。相信技术元素能够无限提供代用品的富饶论者则认为没有任何事物可以阻止文明的无止境发展,因此他们赞成建造全球都会。两种前景都令人不安。
大约1万年前,人类越过了这样一个临界点:我们改造自然界的能力超过了地球改造我们的能力。这个门槛就是技术元素的起点。当技术元素改造我们的能力超过我们改变技术元素的能力时,第二个临界点出现了。有人称之为奇点,但我认为这个名称还不是很合适。兰登·温纳声称:“作为整体现象的科技(也就是我所说的技术元素)让人类的意识相形见绌,使人类难以理解他们将会操控的系统。借助这种超越人类控制但仍然按照自身内部结构良好运转的趋势,作为整体现象的科技构成了‘第二自然’,超然于人类对其特定成分的欲望和预期之外。”
泰德·卡钦斯基是一名被判有罪的炸弹客,他用邮包炸弹袭击了数十位高科技专业人士,造成3人死亡,但他说对了一件事:科技有其自身的发展规律。它有自我。技术元素并不像大多数人认为的那样是一系列用于出售的无关联人工制品和发明。以邮包炸弹客身份发表言论的卡钦斯基提出不同见解,他重复温纳的论点和我在本书中谈论的诸多观点,宣称科技是动态的整体系统。它不只是硬件设备,确切地说,它类似于有机组织。技术元素并非缺乏活力,不是被动的,而是寻找并获取资源扩展自身。它不只是人类行为的集合,事实上它高于人类行为和欲望。我认为卡钦斯基的这些言论是正确的。他在那份臭名昭著、毫无头绪的35000字宣言中写道:
(科技)系统的存在不是也不能为了满足人类需求。相反,人类不得不调整自己的行为以满足系统的要求。这与那些自认为可以引导科技系统的政治或社会观念无关。造成这种恶果的责任在于科技,因为引导系统的不是观念,而是科技自身的必然性。
我也认为技术元素的引导者是“科技必然性”。也就是说,在巨大的科技系统复合体的核心熔接的不仅是自助式要素——自我激活的技术和自我维持的系统,还有引导技术元素摆脱人类欲望的束缚、朝着特定方向发展的内在牵引力。卡钦斯基写道:“现代科技是整体系统,它的所有要素相互独立。你无法去除‘坏’的部分,只保留‘好’的部分。”
卡钦斯基观察到的事实不能赦免他的谋杀罪行,或者使他的疯狂仇恨合理化。卡钦斯基看到了科技的某些实质,这导致他滥用暴力。可是尽管心理失衡,犯下道德罪行,他仍然可以阐述自己的观点,清晰程度令人吃惊。为了让他的宣言得以发表,卡钦斯基寄出16个炸弹,杀死3人(还造成23人受伤)。他的绝望和卑劣罪行所隐藏的批判在其他卢德分子
当中获得少数人的支持。这里,卡钦斯基以一丝不苟的学术般的准确性发表他的主要宣言——“自由与科技进程互不相容”,因此必须终止科技进程。他的核心观点很明确。卡钦斯基因为左派人士限制他的慷慨陈词而怀有强烈的个
人怨恨,所以特意使用如此明确的措辞。
我阅读了几乎所有与科技有关的哲学和理论著作,与很多思考这种力量本质的最睿智的人进行过交谈。因此当我发现对技术元素最敏锐的分析出自一个有精神疾病的多重谋杀犯和恐怖分子时,感到十分沮丧。该拿他怎么办?几个朋友和同事建议我在本书中不要提及邮包炸弹客。有些人对我不听劝告深感不安。
有3个理由促使我详细引用邮包炸弹客的宣言。首先,他对技术元素自主性的论述简洁明了,常常让我自叹不如。其次,在受到很多科技怀疑论者支持的观点(被很多没那么激进的普通民众共享的观点)中,我没有发现更好的例子。这种观点认为世界上最大的问题不能归因于个人发明,而应归结为科技本身的整体自支持系统。最后,我认为传播下面这一事实具有重要意义:认识到技术元素自发产生自主性的,不仅有我这样的科技支持者,还有那些蔑视它的人。
邮包炸弹客对于技术元素自我强化的本质的论述是正确的。但我不同意卡钦斯基其他很多观点,特别是他的结论。卡钦斯基被误导了,因为他的逻辑与人伦道德背离,不过他具有数学家的禀赋,逻辑推导颇有见地。
就我的理解,炸弹客的观点如下:
·个人自由受制于社会,在任何文明中都要追求秩序。
·科技让社会变得越强大,个人自由就越少。
·科技破坏自然,这反过来又强化它的力量。
·因为持续破坏自然,技术元素最终将崩溃。
·同时,科技自我强化过程的防倒退棘轮比政治更有影响力。
·试图运用技术驯化科技系统,只会加强技术元素的力量。
·因为无法驯化,所以必须毁灭科技文化,而不是改良。
·由于不能通过技术或政治摧毁技术元素,人类必须推动它走上自我崩溃的必然之路。
·因此我们应该在科技衰退过程中予以重击,彻底摧毁,防止其东山再起。
简而言之,卡钦斯基认为文明是我们问题的根源,而不是解决问题的良方。他不是第一个发表此类论断的人。弗洛伊德早就大声抱怨过文明机器,并且言辞更加激烈。其实,随着工业化进程的加速,对工业社会的攻击也在加速。富有传奇色彩的生态保护主义者爱德华·艾比认为工业文明是毁灭地球和人类的“超级破坏力量”。艾比通过他的“活动扳手”策略——蓄意拆毁伐木设备以及其他类似机器,尽最大可能阻止这股破坏力量。艾比是“地球优先”bbr>.99lib.运动的勇士,鼓舞了众多同样激进的追随者。卢德分子理论家柯克帕特里克·塞尔与艾比不同,他一面指责机器,一面住在曼哈顿的上等街区。他提出了一个精简的观点——“文明如恶疾”。(1995年,在我的鼓动下,塞尔拿出1000美元在《连线》杂志上和我打赌,主题是2020年文明是否会崩溃。)最近,解散文明,回归更加纯洁、更加人道的原始状态的呼声越来越频繁,与全球网络和永远在线技术迅速加强联系的过程同步。一批崇尚空谈的革命者发行图书、建设网站,鼓吹决战时刻即将来临。1999年,约翰·泽尔赞出版了一套当代文集,主题是《反抗文明》(Against Civilization)。2006年,德里克·詹森发表了1500页的专著,内容是如何以及为什么要推翻科技文明,并附上选择理想场所——例如输电线、输气管道以及信息产业基础设施——开始实际操作的建议。
卡钦斯基读过早期工业社会的长篇悲惨故事,像其他很多自然主义者、登山爱好者和回归大地者那样产生了对文明的仇恨。他被迫与世隔绝。作为理想远大的数学教授,卡钦斯基被社会强加的诸多规则和期望压垮。他说:“规则和法律本质上具有压迫性,即使‘好’规则也会减少自由。”他不能融入专业分工的社会,辞去助理教授的职位,而他所受的教育和社会对他的训练恰恰需要他承担这样的工作,这令他深感沮丧。他在那份宣言中表达了这种失落:
现代人被规则和法律捆住手脚……这些法规大多数不能取消,因为它们是工业社会运转所必需的。当人们没有充足的机会时……将产生厌倦感、道德败坏、缺乏自尊、自卑心态、失败情绪、抑郁感、焦虑感、负罪感、挫折感、敌对心理、家庭暴力、贪婪的享乐主义、反常性行为、失眠、睡眠障碍、饮食紊乱等。(工业社会的规则)让人类没有生活的成就感,遭受侮辱,普遍遭受心理折磨。我们使用“自卑心态”这个短语,不仅指代最严格意义上的自卑感,而且包括一系列相关心理:缺乏自尊、无力感、抑郁倾向、失落感、罪恶感和自我憎恨等。
卡钦斯基遭受这些侮辱,他怪罪于社会,逃离到山间,他认为在那里可以享受更多的自由。在蒙大拿,他建起小屋,但没有自来水和电力。他在这里过着完全自给自足的生活,远离社会规则和科技文明的触角。(但正如梭罗在瓦尔登湖畔那样,卡钦斯基前往镇上补充生活用品。)然而,这种远离科技的生活在1983年左右被打断了。卡钦斯基把他喜欢游玩的一块绿洲称为“自第三纪就存在的高原”,从他的小屋到绿洲要走两天。对他来说,这个地方就像秘密的藏身处。按照后来卡钦斯基对《地球优先》(Earth First!)杂志记者的描述,“它是那种沟壑纵横的地形,不是一马平川。当你站在边缘上,会发现这些沟壑突然变成非常险峻的悬崖一般的山坡。那里甚至还有一条瀑布”。小屋周围的区域开始出现很多的徒步旅行者和猎人,因此1983年夏天卡钦斯基隐居到高原上的秘密地点。他在狱中告诉另外一位拜访者:
我到达那里,发现有人修了一条路直通绿洲中心。(他压低声音,停顿了一下,继续讲述。)你简直无法想象我有多么不安。从那时起我决定,与其努力掌握更多野外生存技能,不如想方设法报复科技系统。复仇。我不是第一次采用“活动扳手”策略,而在当时,那种想法已成为我优先考虑的事。
人们不难同情卡钦斯基作为离经叛道者的困境。你温和地尝试逃离科技文明的控制,隐居到最偏远的地区,建立相对不那么依赖高科技的生活方式。可是,文明/发展/工业技术这只野兽尾随而来,破坏你的天堂。难道无处可逃?机器无所不在!毫无怜悯之心!必须制止它!
自然,泰德·卡钦斯基不是唯一遭遇文明入侵的大自然热爱者。所有美洲原住民部落都被先进的欧洲文明驱赶到偏远地带。他们不是在逃避科技本身(只要有机会,他们乐于使用最新式的枪),但结果一样——远离工业社会。
卡钦斯基认为有几个理由导致人类不可能摆脱工业技术的棘轮效应
式控制:第一,只要使用技术元素的任何成分,就会受到系统的奴役;第二,科技不会自我“逆转”,永远不会释放它所掌控的对象;第三,长期来看,在使用哪些技术的问题上,我们没有选择。他在宣言里这样写道:
为了发挥作用,系统必须详细规范人类行为。工作当中,人们必须遵照收到的指令完成工作,否则生产过程将陷入混乱。官僚机构必须按照严格的法规运转。让具有独立决定权的个人听从低水平的官僚主义者指挥将扰乱系统,不同官僚在决策方式上的差异会导致不公正的管理。的确,某些对自由的限制可以去除,可是普遍而言,大型机构制定的生活规则是工业——科技社会运转所必需的。其结果是普通人产生了无能为力的感觉。
科技能成为这样强大的社会力量,还有一个原因:在特定社会背景下,科技的前进方向只有一个,它绝对不能反转。一旦人们引进科技创新,通常会对它形成依赖心理,除非出现更加先进的创新技术取而代之。不仅个人依赖新技术产品,而且整个系统也会产生依赖性,程度更甚。
一项新技术作为可供个人考虑的选项被引入社会时,不一定始终保持这种性质。很多情况下,新技术对社会的改变如此深刻,以至于人们最终发现自己不得不采用。
卡钦斯基对最后这一点深有感触,在宣言的其他部分又重复了一遍。这是重要的批判。如果同意存在这样的事实,即个人向“机器”投降,放弃自由和尊严,渐渐地除此以外别无选择,那么卡钦斯基的其他观点在逻辑上就顺理成章了:
可是我们认为,人类不会自愿将权力移交给机器,机器也不会蓄意攫取权力。我们的看法是,人类轻易地改变自己的地位,依附于机器,因而没有切实可行的选择,只能全盘接受机器的解决方案。当社会及其面对的问题越来越复杂、机器越来越智能时,人们就会让机器代替自己作决定,仅仅是因为机器的决定产生的结果比人类的决定更好。最终会达到这样的阶段:维持系统运转的必要决策极其复杂,人类智力已不足以制定这样的决策。到了那个阶段,机器将成为有效的支配者。就连关闭机器这样简单的事情,人们也无法完成,因为依赖性已如此之强,关闭机器等于自杀……科技最终的地位近似于完全控制人类行为。
公开抗拒能否阻止科技控制人类行为这样的情况发生?当然可以,前提是人们尝试过突然引入这种控制。可是由于科技的控制地位来自长期连续的小规模进步,因此理性有效的公开抗拒根本不会出现。
我发现,要反驳最后这部分观点并不容易。诚然,人类建造的世界越来越复杂,必然需要依赖机械(计算机)方法控制这种复杂性。我们已经在做了。自动驾驶仪在操作非常复杂的飞行器,计算机算法控制了非常复杂的通信网络和电网。此外,虽然不知是福是祸,计算机的确控制着复杂的社会经济。当然,随着更多复杂基础工程的开展(例如本地化移动通信网络、基因工程、核电站和自动驾驶汽车),我们将进一步依靠机器操作和下达命令。对于这些设施,切断开关不在考虑范围之内。事实上,如果我们决定马上关闭互联网,实施起来将困难重重,在其他人希望保留它的情况下尤其如此。互联网就有很多设计保证它永远不会关闭。是的,永远。
最后,如果科技胜利接管人类社会是卡钦斯基重点关注的大灾难——剥夺人类的自由、主观能动性和健康心智,剥夺环境的可持续性,如果这种困境在劫难逃,那么系统必须被摧毁。不是改良,因为那只能使其扩展,而不是终结。他在宣言中说道:
破坏工业体系是革命者们唯一的目标,直到它彻底毁灭,才能停止。其他目标将分散对首要目标的关注和投入。更重要的是,如果革命者允许自己为破坏科技之外的目标奋斗,他们会经不住诱惑而使用科技作为实现其他目标的工具。如果他们屈从于这样的诱惑,正好落入科技的陷阱,因为现代科技是统一的、紧密联系的有机系统,所以为了保留某些技术,人们会发现自己不得不保留大多数技术,于是最后成为牺牲品的只是象征性的少量技术。
只有将科技作为整体,与它的战斗才有希望取得胜利。但这将是革命,而不是改良……而现在工业体系是虚弱的,必须推翻它。如果我们妥协,让它恢复健康,最终我们将完全失去自由
。
因为这些原因,泰德·卡钦斯基遁世于山间,逃离文明的控制,后来又策划破坏文明。他的计划是自己制造工具(可以手工打造任何物件),同时避免使用科技(借助一个系统制造物件)。他的小屋结构非常巧妙,后来联邦调查局探员将它与卡钦斯基的其他财产分离,记为一个完好无损的独立单元——如同一块塑料,并保存起来(现在被重新组合,放置在华盛顿特区的新闻博物馆内)。他将住所建在远离道路的地方,骑山地自行车进城,在小阁楼上把捕猎到的动物肉晒干,晚上借着黄色的煤油灯制作复杂的炸弹装置。这些炸弹用于袭击那些管理他所憎恶的文明的专业人士。尽管他的炸弹是致命的,但是未能有效地达到目标,因为无人知道这些攻击的目的何在。他需要广告牌宣扬为什么要破坏文明,需要一份刊登在世界主流报纸和杂志上的宣言。只要人们读到这份宣言,少数人就会明白自己是怎样被禁锢的,并加入他的事业。也许,其他人也会开始用炸弹袭击文明社会的关键地点。于是,卡钦斯基想象中的自由俱乐部(他在宣言中的落款就是FC
,前面带有表示复数的“我们”)将有更多的成员。
就在宣言发表之后,对文明社会的大量袭击停止了(这份宣言倒是帮助政府抓捕了卡钦斯基)。偶尔,某个“地球优先”运动的成员会焚烧侵占大自然领地的建筑物,或者向推土机的油箱里倾倒糖浆。在人们以另一种和平方式抗议七国集团首脑会议期间,一些反文明的无政府主义者(自称为无政府原始主义者)打碎快餐店的临街窗户,损毁财产。但是,针对文明社会的大规模袭击从未发生。
问题在于,卡钦斯基的大部分基本假设,也就是其论点的初始公理,是错误的。邮包炸弹客断言科技剥夺人们的自由,可是世界上大多数人认为相反。因为认识到科技可以给予他们更多自由,所以这些人被科技所吸引。他们(即我们)以现实的态度判断这一事实:是的,当人们采用新技术时,某些选择的确被排除在外,但是其他很多选择涌现出来,因此自由、选择和机会的净收益增加了。
以卡钦斯基本人为例。25年来他住在烟雾弥漫的肮脏小屋里,没有电力、自来水和厕所,被自我强化的孤独状态束缚。他在地板上挖洞,供深夜小便之用。按照物资条件的标准,他现在栖身的科罗拉多监狱的牢房可算是四星级:地方更大,更整洁,更暖和,提供自来水、电和他从来不用的厕所,还有免费饮食和比过去好得多的图书馆。在蒙大拿的隐居处,只要天气允许,他就会四处自由游荡。晚上,他可以从数量有限的选项中选择事情来做。从个人角度说,他也许对这片有限天地感到满意,可是所有选择都是高度限制的,尽管他释放了这些有限选择蕴涵的自由——类似于“每天想什么时候种土豆就什么时候种”。卡钦斯基混淆了自主权和自由。他在有限的选择中享受伟大的自由,但是他错误地相信这种狭隘自由要比增加选择数量更好,尽管后一种情况中也许单个选择的自主权会减少。选择圈迅速扩大与只在有限选择中增加自主权相比,前者包含的自由远超后者。
图10-1 邮包炸弹的小屋内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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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住所或者本书任何读者的住所唯一能与卡钦斯基的小屋进行比较的地方只有约束条件。我的工作需要经常使用机器,不过,科技允许我在家工作,因此大多数下午我会漫步山间,那里有美洲狮和草原狼出没。我可以今天听一位数学家给我讲述最新的数字理论,明天携带极少的生存工具,消失在死亡谷的荒野中。关于如何生活,我有大量的选择。虽然数量不是无限的,有些选择无法实现,但与泰德·卡钦斯基在陋屋中可获得的选择和自由相比,我的自由显然要丰富得多。
这是数十亿人从世界各地的山间小屋——与卡钦斯基的小屋非常相似——移居到城市的主要原因。住在老挝、喀麦隆或者玻利维亚的乌烟瘴气的棚屋里的聪明小孩会尽其所能争取前往城市的任何机会,那里有着丰富得多的自由和选择——对移民来说尤为明显。当他发现卡钦斯基认为回到他刚刚逃离的沉闷囚牢里能够享受更多自由时,会认为这简直是一派胡言。
这些年轻人没有因为某种科技魔咒的蛊惑而固执地相信文明是更美好的。山村生活给他们带来的不是魔咒,而是贫穷。他们离开那里时,清楚地知道自己放弃的是什么。他们可以体会家庭的舒适和支持以及小乡村中邻里团结的珍贵价值,享受清新空气,感受作为整体的自然界对心灵的抚慰。他们担忧会远离这些珍贵的事物,但不管怎样还是离开了自己的陋屋,因为他们的天平最终偏向文明社会的自由。他们能够(并且愿意)返回山村,恢复活力。
我家没有电视,当我们买车时,很多城市里的朋友还没买。避免接触某些技术当然是有可能的。门诺教徒在这方面做得很好,还有很多人也是如此。可是,邮包炸弹客在这一点上言之有理:随着时间流逝,开始时不具有强制性的选择会越来越成为社会的必需品。首先,某些技术(例如污水处理、接种疫苗和交通信号灯)曾经是可选项,而现在被社会强制执行并得到改进。其次,还有其他系统性技术,例如汽车,也是自我强化的。轿车的成功推广和它提供的便利从公共交通领域吸走财富,降低了公共交通的吸引力,激励人们购买轿车。其他数千种技术受同样的动力驱使:使用的人越多,就越具有必不可少的性质。生活中如果没有这些必要技术,我们需要付出更多努力,或者至少用更加深思熟虑的技术作为替代。如果这种自我强化的技术网络产生的选择、机会和自由的总收益不能超过它造成的损失,那么它就是一种绞索。
反文明主义者会争辩说,我们接受更多技术,是因为系统本身对我们洗脑,除了说“还要更多”,我们别无选择。我们只能抗拒几种无关联的技术,因此被囚禁在这个精心编织的人造谎言里。
的确有可能,技术元素对所有人洗脑,只有少数头脑清楚的无政府原始主义者愿意摧毁物质生活。如果邮包炸弹客的文明替代方案更加清晰,我也倾向于赞同打破这个魔咒。可是,摧毁文明之后该怎么办?
我阅读了反文明社会的崩溃论者撰写的文献,研究他们所设想的技术元素崩溃之后的道路。反文明梦想家用大量时间考虑如何推翻文明(与黑客结盟、潜入发电塔、炸毁大坝),可是对于用什么取代文明却思考不多。他们倒是对文明之前的世界是何模样有自己的理解,按照他们的观点,那个世界就像这样(摘自《绿色无政府状态启蒙读本》):
文明形成之前,人们普遍享有大量闲暇时光、极高的性生活自主性和质量,可以与大自然进行无危害的接触,看不到有组织的暴力活动,没有媒体和正规机构,体格强健。
接着文明来了,地球的各种问题出现了(的确如此):
文明是众多问题的滋生地,举几个破坏性衍生物的例子:战争、女性的附属地位、人口增长、苦力活、财富观、根深蒂固的等级制度,以及几乎所有已知疾病。
环保无政府主义者讨论过关于重新找回灵魂、钻木取火以及素食主义对猎人来说是否合适的话题,但是没有任何关于各种小团体如何寻找新的生存模式或者他们是否尝试过寻找这种模式的说明。我们打算“重归自然”,可是重归自然者羞于讲述回归自然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曾经与我交谈过的富有创造力的环保无政府主义作家德里克·詹森驳斥了文明缺乏替补选项的观点,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我不提供候选项的原因是没有必要。这些选择已经存在了数千年或数万年,并且一直存在。”当然,他指的是部落生活,但不是现代部落。他谈到的部落没有农业,没有抗生素,只有木头、毛皮和石器。
反文明主义者的真正困难在于可持续的有吸引力的文明替代物是无法想象的。我们不能描绘它,无法理解它怎样成为我们愿意前往的地方。不能想象这个由石器和毛皮构成的原始世界能够发挥我们每个人的才智。因为难以想象,所以它绝不会存在,没有任何事物是不用想象就可以创造的。
尽管无政府原始主义者想象不出有吸引力的、持久的文明替代物,但他们都同意某些做法有助于人与自然的和谐,例如吃低热量食物,占有很少的财物,只使用自制的物件,这会使我们的满足感、幸福感和人生意义提升到1万年来前所未有的新层次。
可是,如果这种快乐的贫穷如此具有吸引力,如此有益于人类灵魂,为什么没有一名反文明主义者像那样生活?就我的研究和单独拜访他们的过程来看,所有无政府原始主义者都过着现代生活。他们生活在邮包炸弹客所谓的陷阱中,通过速度很快的台式计算机表达对机器的愤怒,甚至还喝咖啡。他们的日常生活与我只是略有不同。为了更好地支持游牧式的渔猎采集生活,他们并没有放弃文明社会的便利。
也许,有一个纯粹主义者是例外:邮包炸弹客。卡钦斯基对自己信仰的追随比其他批评家更进一步。初看之下,他的信仰似乎是可行的,可是再看之下,它堕落为同样的结果:以文明的养分为生。邮包炸弹客的小屋堆满了机器制造的商品:雪地靴、长靴、汗衫、食物、爆炸物、床垫、塑料壶和水桶等。他本来可以自己制造所有这些物品,但他没有。工作了25年后,为什么他不自己制造与科技系统无关的工具呢?照片显示,他的小屋内部一片凌乱,就像从沃尔玛购物归来。他从野外搜寻到的食物极少。相反,他会定期骑车去镇上,在那儿租车前往大城市,从超市补充食物和日常用品。他没有意愿在远离文明的情况下生活。
我们知道,要摧毁文明,除了缺少有吸引力的候选项,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那就是自称为“文明仇恨者”的人想象中的文明替代物今天甚至无法支撑小部分人的生活。换句话说,文明的崩溃将导致数十亿人死亡。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那时最贫穷的农村居民将享受最好的生活,因为他们可以回归渔猎采集生活,困难最小,而对于数十亿城市居民来说,一旦食物耗尽,疾病肆虐,他们将在数月或数周内死去。无政府原始主义者对这种大灾难前景相当乐观,断言崩溃加速到来可以拯救所有生命。
泰德·卡钦斯基的观点似乎再次独树一帜,在被捕后的一次采访中,他以非常清晰的思维阐述了对人类灭亡这一前景的思考:
对于那些意识到有必要废除科技工业系统的人来说,如果是为了系统的崩溃而努力,实质上是在屠杀民众。如果系统崩溃了,将会产生社会混乱和饥荒,不会再有任何供农业设备使用的零部件或燃料,也不会再有现代农业必需的杀虫剂和肥料。因此人类将没有足够的粮食供应,这会产生什么结果?就我的观察而言,这样的情景是任何激进分子都不敢正视的。
也许卡钦斯基个人“敢于正视”摧毁文明导致的逻辑上的结果:数十亿人将因此死亡。他一定认为在这个过程发生之前再多杀几个人无关紧要。毕竟,科技工业复合体夺走了他身上的人性,所以如果在消灭奴役数十亿人的科技系统过程中不得不夺走几十个人的生命,那也是值得的。因为数十亿人都被科技掌控,失去灵魂,就像他本人一样,所以这些倒霉蛋的死亡也是理所应当的。一旦文明毁灭,新一代人将获得真正的自由。他们都会成为自由俱乐部的成员。
最大的问题是,如果卡钦斯基描绘的天堂——解决文明恶果的方案,或者这么说,自主性技术元素自发形成的替代物,就是狭窄、烟雾弥漫、污浊发臭的小木屋,那么绝对没有其他人愿意住进去。它是几十亿人都会远离的“天堂”。文明有它自己的问题,但是几乎所有方面都要好于邮包炸弹客的陋屋。
邮包炸弹客认为科技是整体的自我维持的机器,在这一点上他是对的。他还准确地指出这个系统的自我本性会造成特定的危害。技术元素的某些方面不利于人类本身,因为它们抑制我们的个性。技术元素也包含伤害自身的力量,因为不再受自然和人类控制,它会以极快的速度突飞猛进,直至灭亡。最后,如果不重新给技术元素确定方向,它可能还会危害自然。
然而,面对科技存在缺陷这一事实,邮包炸弹客错误地决定将其摧毁。他的理由很多,但完全没有考虑到文明机器提供给我们的实际自由比替代物更多。让这部机器运转要付出代价,我们刚刚开始认真思考这种代价,可是迄今为止不断膨胀的技术元素带给人类的收益绝对超过没有任何机器的替代社会。
很多人不相信这一点,完全不相信。我从很多谈话中推断,本书读者中有相当一部分会站在卡钦斯基一边,拒绝接受这个结论。我认为科技的积极面略微超过消极面,这样的观点无法说服这些读者。
相反,他们相信,膨胀的技术元素夺走了我们的人性,也偷走了孩子们的未来。因此,我在前面各章中概述的所谓科技收益一定是假象,是人类诱导自己沉迷于新事物的花招。
我不能否认他们谈到的缺陷。我们拥有的“越多”,似乎越不满足,头脑越迟钝,幸福感越低。他们恰当地指出,很多民意测验和调查反映了这种不安心理。愤世嫉俗者相信,科技进步不过是延长我们的寿命,这样我们又可以多出几十年时间来发泄不满。未来某个时刻,科学可以让我们永生,因此我们将永远不快乐。
我的问题是:如果科技这样糟糕,为什么我们还要把它牢牢抓在手心,甚至在泰德·卡钦斯基揭露它的真实本性之后仍是如此?为什么真正英明忠诚的生态卫士不彻底远离科技,就像邮包炸弹客尝试的那样?
有一种理论认为:技术元素不受约束的物质主义使我们的精神集中于物质,将更伟大的生命意义抛在一边。为了找到某种生命意义,我们陷入盲目的狂躁中,疯狂地、积极地、不停息地、痴迷地使用技术,去追寻似乎唯一存在的答案——创造更多技术。最终,我们需要越来越多的技术,而满足感越来越低。“需求上升,满足感下降”是毒瘾的表现之一。根据这个逻辑,科技是一种毒瘾。我们强迫症的病因不是电视机、互联网或手机短信,而是技术元素这个整体。也许我们沉迷于新生事物通过多巴胺传递的快感。
这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连那些理性反科技人士也仍然在购买新产品。换句话说,我们知道它产生的危害有多大,甚至知道它对我们的奴役有多深(我们翻阅过邮包炸弹客的宣传小册),可是仍然积累了数量巨大的发明和物品(也许心怀愧疚),因为我们无法抑制欲望。在科技面前,我们无力抗拒。
如果这是事实,那么它的治疗方法会令人稍感不安。一切成瘾性可以通过改变瘾君子本人而不是他所沉迷的可恶快感来戒除。不论是实施十二步戒毒法还是药物治疗,解决问题的关键在于成瘾者的意识。最终,他们的解脱之道不是改变电视机、互联网、赌博机或酒精的性质,而是改变与致瘾源的关系。那些成功戒瘾者的方法是聚集力量对抗自身的软弱。如果技术元素是一种瘾,我们无法通过改变技术元素来戒瘾。
这种解释的另一种版本是:我们上瘾了,但不自知。我们中了魔法,被烛光催眠。科技具有某种黑魔法,削弱我们的判断力。按照这种解释,媒体技术掩盖了技术元素在乌托邦外衣下的真实色彩。它那诱人的新收益前景蒙蔽了我们的双眼,使我们忽视了隐藏着的强大的邪恶力量。我们的行为受某种魔咒的驱使。
但是这个全球性的魔咒一定是得到全体认可的幻术,因为我们都想要同样的新产品:最好的药,最酷的汽车,最小的手机。它一定是最强大的魔咒,因为它影响了人类全体成员,无论我们的种族、年龄、地理位置和健康状况存在什么差异。这意味着本书的每位读者都被施加了这种魔法。大学校园里的时髦理论是,在这种咒语的迷惑下,我们被传播科技的企业——也许还有这些企业的管理者——欺骗和引导。可是那样意味着首席执行官们知晓这场骗局,或者不受其影响。但根据我的经验,他们与其他人同病相怜。我和他们中的很多人交谈过,相信我,他们没有能力制造这样的阴谋。
不那么时髦的理论认为,科技按照自己的意愿诱骗我们。它通过科技媒体给我们洗脑,让我们接受科技整体上有益于人类的思想,从而忽视它的缺陷。作为相信技术元素有其自身发展规律的群体中的一员,我发现这个理论似是而非。我完全理解它的拟人色彩。在这样的逻辑下,我们可以预期接受科技文化最少的人受骗程度最低,对这种显而易见的危险最清楚。他们应该就像看见没穿衣服的皇帝——或者说色厉内荏的皇帝——的孩子们。可事实上,那些没有被媒体施加魔法的受压迫者通常是最急于去旧迎新的人。他们看着技术元素这个巨人,对它说:给我一切,马上。如果他们自认为是智者,就会说:只给我好东西,不要添加任何蹩脚货。
另一方面,受科技影响最深的群体——驾驶普锐斯汽车、写博客和微博的专家们,通常才是“看见”或者相信技术元素的魔咒存在的人。对我来说,这种颠倒现象不合情理。
那么,还剩下一个理论:我们自愿选择科技,连同它的重大缺陷和显而易见的危害性,是因为我们潜意识里看重的是它的优点。我们在心里对科技进行全面衡量,注意到其他人的沉迷,环境的破坏,自身生活的干扰,以及各种技术导致的个性模糊,然后把这些相加,与收益进行比较。我相信这不是完全理性的程序,我认为我们还互相交流对科技的感受,这些被视为与优点和缺点同等重要的衡量因素。不过我们以切实可行的方式进行风险收益分析。即使最原始的萨满巫师在决定是否用野生动物皮交换砍刀时也要计算收益和损失。他目睹了别人获得钢刀的经过和结果。我们面对未知技术时也会如此,只是方法不尽相同。大多数时候,在我们用经验的天平衡量完科技的优缺点之后,发现它带来的收益要多于损失,但差距并不是很大。换句话说,我们自愿选择接受科技,同时承受代价。
不过作为非理性的人,有时我们作出的选择可能不是最佳的,这有几个原因。科技的代价不是显而易见的,而对优点的预期通常被大肆宣传。为了提高作出更优决定的可能性,我们需要——我很厌恶这么说——更多技术。揭示科技的全部代价、减小宣传造成的影响,方法在于创造更好的信息工具和过程。我们需要做到技术使用过程中实时的自我监控、无保留地交流问题、对测试结果的深度分析、持续的重复检测、制造业供应链的精确记录以及诚实报道诸如污染这样的负面外部效应。科技可以帮助我们揭示科技的代价,有助于更好地选择技术的使用方法。
具有悖论意味的是,更加出色地显示科技缺陷的技术工具将改善科技的名声。这些工具促使人们有意识地评估科技,使之合理化。借助合适的工具,我们可以把对科技的评估提升为科学。
最后,真实地叙述每一项特定技术产生的种种恶果可以让我们知道,人类自愿拥抱技术元素,不是沉迷于它,也不是中了魔咒。
第十一章 阿米什改装者的经验
专家导读
在高度现代化的美国,阿米什人的守旧传统,是一道独特的风景。
与卢德分子不同的是,阿米什人并非断然拒绝使用流行的新技术,他们的做法是“如何平衡技术的好与坏”。
总体上说,阿米什人刻意与现代工业文明和技术保持相当的距离。他们拒绝使用绝大多数现代社会常用的技术装置,特别是拒绝电力、汽车、互联网和电话等,这些现代文明须臾不可或缺的技术。
阿米什人中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守住底线。”他们按照自己的原则,有选择地、审慎地考察新技术、选择新技术,在享受技术的便利和益处的同时,对技术可能带来的威胁、引诱保持警惕。
比如说,阿米什人有意识地使用改装后的电力装置,使用电池驱动的装置。他们也使用杀虫剂和化肥,但他们知道适可而止。
在选择哪些技术可以有限度地使用时,阿米什人有一套自己的原则,比如“有限度地接受技术”,“根据经验而不是根据理论来评估新事物”,“建立选择的标准”,以及“作出选择的不是个体,而是团体”。
在实地考察阿米什人的生活、工作,以及对科技的态度之后,凯文·凯利有一个有趣的发现:对阿米什人来说,“干扰越少=越容易满足”。阿米什人追求的并非那种没有止境的、更高更快更强的炫耀感,他们追求内心的“满足感”。这种“满足感”并非来自技术元素“为我所用”的贪婪,而是来自为他人提供好处的“群体意识”。
这种“群体意识”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对待技术元素的基本态度,“与科技世界真正的亲密接触,意味着他们完全知道外界可以提供什么,以及自己到底在拒绝什么”。
不过,凯文·凯利的挑战并未就此完结。下一章,他将给出更加开放的回答:与科技共进退,人类应当掌握何种原则?
在任何关于避免沉迷于科技能带来什么回报的讨论中,阿米什人都是不能回避的例子,他们提供了值得尊敬的第二选择。阿米什人被认为是卢德分子——拒绝使用流行的新技术的人。众所周知,最严肃的阿米什人不用电,不驾驶汽车,宁愿用人力工具耕种,以马和轻便马车作为运输工具。他们偏好的技术产品要么是自己可以制造的,要么是自己可以维修的。整体而言,他们生活节俭,相对自立。他们呼吸着野外的新鲜空气,用双手劳作,这种生活使他们受到坐在小房间里用电脑工作的普通呆伯特们的喜爱。此外,他们极为简约的生活方式正日渐兴旺(阿米什人口年增长率为4%),另一方面,越来越多的中产阶层白领和工厂工人正遭受失业和破产。
邮包炸弹客不是阿米什人,后者也完全不属于崩溃论者。他们创造的文化似乎提供了宝贵经验,有助于思考如何平衡科技的好与坏。
然而阿米什人的生活方式绝对不是反科技的。事实上,根据数次拜访他们的经历,我发现他们是天才的伐木人和工匠,彻底的制造者和自力更生者。令人吃惊的是,他们通常是科技的支持者。
首先,有几点要预先说明。阿米什人不是庞大的团体,他们按照教区分配工作。俄亥俄州团队的工作也许与纽约州教区团队不同,但可能和艾奥瓦州教区的团队相同,后者也许任务更繁重。另外,他们与科技的联系紧密程度不一。大多数阿米什人搭配使用传统的和非常新潮的物品,和我们一样。记住这一点很重要:阿米什人的事业最终是由宗教信仰驱动的,技术结果放在第二位。他们的决定经常不具有逻辑动因。最后,阿米什人的工作随时间而变,并且以特有的速度吸收新技术,此时他们与世界同步。从很多方面看,阿米什人被视为守旧的卢德分子只是都市神话。
像所有的传奇一样,阿米什神话建立在若干事实基础上。阿米什人,特别是旧秩序派阿米什人——印在明信片上的老派阿米什人——确实不愿意接纳新事物。在当代社会,我们对新事物的预设回答是“接受”,而在旧秩序派阿米什团体中,预设答复为“还没有”。当新事物出现时,旧秩序派阿米什人会自动忽视它们。因此当新汽车上市时,很多旧秩序派绝不会说“好”。取而代之的是,他们乘坐轻便马车出行,这种交通工具一直伴随着他们。某些规定要求轻便马车作为公共财产,这样使用者——例如青少年——就不会受到诱惑驾车去私人领地闲逛,也有规定允许马车私有。某些规定允许用拖拉机耕田,前提是拖拉机轮子是钢制的,而且不能“伪装”成汽车在路上行驶。有些团体同意农夫使用柴油发动机为联合收割机和脱粒机提供动力,只要该发动机仅用于让脱粒系统旋转,不作为车辆推进设备,也就是说,这一整台冒着黑烟、声音嘈杂的机械装置是靠马拉动的。有些地区允许使用汽车,但外壳必须完全涂成黑色(不含铬合金),目的是防止教徒禁不住诱惑将这些车升级为最新车型。
在所有这些差异后面隐藏的是阿米什人巩固社团的决心。当上个世纪之交汽车刚开始出现时,阿米什人注意到有车的成员会离开社区,前往其他城镇游玩和观光,而不是在星期天拜访家族成员或探望病人,或者在星期六光顾当地商店。于是他们颁布禁令,限制使用这种不受约束的交通工具,目的在于提高远
.99lib.程旅行的难度,使成员集中精力建设当地社团。有些教区的规定尤为严格。
旧秩序派阿米什人的无电生活受到类似的共同决心驱使。他们发现,当镇里的发电机通过电线向自己家中供电时,他们与城镇的节奏、政策和事务的联系越发紧密。阿米什人的宗教信仰准则是“存于世间,超然于世间”,因此他们应该尽可能与世隔绝。与电的联系使他们与外界发生关系,所以他们为了保持独立而放弃电力带来的收益。即使今天在很多阿米什家庭中,也仍然看不到接通的电线。他们远离电网。没有电和汽车的生活隔断了现代社会可以提供的大部分便利。没有电,意味着没有互联网、电视和电话,从而使阿米什人的生活方式与我们复杂的现代生活完全对立。
可是当你参观阿米什农场时,这种简单性就不复存在了,事实上,在到达他们的农场之前就已经消失了。沿道路漫步,可以看见戴着草帽、身穿吊带裤的阿米什儿童踩着溜冰鞋快速滑过。我发现一栋校舍前停放着一批踏板车,这就是孩子们的交通工具。而在同一条街上,满是灰尘的小型货车接二连三地经过学校。每辆车的后座都挤满了蓄着大胡子的阿米什人。这是怎么回事?
事实证明,阿米什人认为使用和拥有是两个概念。旧秩序派不会拥有轻型货车,但会驾驶。他们不会申请驾驶证,购买汽车,支付保险,然后变得依赖汽车和工矿车辆,可是他们会乘坐出租车。由于阿米什人口多于农庄需要的劳动力数量,因此很多人在小工厂工作,他们会租用外人的货车接送他们上下班。因此,即使以马和轻便马车为交通工具的人也会使用汽车——按照他们特有的方式。(同样非常节俭。)
阿米什人还对工作中采用的技术和生活中的技术进行了区分。我还记得早年拜访一位阿米什人的经历,他在宾夕法尼亚州兰开斯特经营木材加工厂。可以称他为阿莫斯,尽管这不是他的真名:阿米什人不喜欢别人注意他们,因此不愿意照相或者看到自己的名字见诸报章。我跟随阿莫斯进入一座肮脏的水泥建筑内。室内大部分地方依靠从窗口进来的自然光照明,环境昏暗,但是在一个非常凌乱的房间里,一盏单独的电灯悬吊在木制会议桌上方。主人看到我盯着那盏灯,当我注视他时,他只是耸耸肩说,这是为方便我这样的拜访者参观而设置的。
虽然除了那盏孤零零的电灯外,这家大型工厂的其余部分缺少电力供应,但是用电设备可不少。电磨砂机、电锯、电刨床和电钻等设备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使整个厂区都在振动。不论走到哪里,都可以看见满身锯末的蓄须男子将木头送进声音尖利的机器。这不是文艺复兴时期能工巧匠手工杰作的再现。这是一家借助机器动力制造木质家具的工厂。可是电力来自哪里?当然不是来自风车。
阿莫斯领着我来到厂区后面,一辆运动型多功能车大小的巨型内燃发电机坐落在那里。这是个大块头。除了油气发动机,还有一个巨大的容器,我了解到这是用于存储压缩空气的。油气发动机燃烧石油产生压力,将压缩空气送入储气罐。一组高压管从储气罐出来,曲折延伸至工厂的每个角落。每台设备都有一根坚硬的弹性橡胶管连接到高压管。整个工厂依靠压缩空气运转,所有机器使用的都是压缩空气产生的电力。阿莫斯还向我展示了压缩空气开关,他可以像打开电灯似地摁下这个开关,启动一些涂有干性油漆的气动风扇。
阿米什人把这种压缩空气系统称为“阿米什电力”。起初,空压机被阿米什工厂采用,后来他们发现空气动力非常有效,于是这种设备开始进入阿米什家庭。事实上,当地存在完整的家庭手工业体系,他们改装工具和设备,使之适应阿米什电力。例如,改装者购置重型搅拌机,取出里面的电动马达,然后用尺寸合适的气动马达取而代之,并加装空气压缩连接设备,好了,阿米什妈妈的节电厨房里现在有搅拌机啦。你还可以拥有空压缝纫机、空压洗衣机和干燥机(用丙烷加热)。阿米什改装者们用压缩空气驱动电力设备,试图在这方面超越其他人,展现了一种纯粹的蒸汽朋克
(应该说空气朋克?)式的迂腐。他们的机械技巧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考虑到孩子们在8年级后就不再上学,这种技巧尤其值得注意。他们喜欢炫耀那种令人厌烦的改装技能。我遇到的所有工匠都声称空压机器比电力设备更优越,因为空气更加高效持久,比电动马达寿命长,后者经过几年高负荷运转就报废了。我不知道这种优越性结论是否符合事实,或者仅仅是辩解的理由,但是这种评论总是反复出现。
我参观了一家改装作坊,主人是严谨的门诺教徒。马琳是一名矮小的无须男子(门诺教众不允许留胡子)。他的交通工具是马和轻便马车,没有电话,但是住所后面的作坊使用电力制作压缩装置的零部件。与门诺教群体中的大多数人一样,他的孩子们就在他的身边一起工作。有几个男孩身着与世俗之人无异的服装,操作以丙烷为能源的金属轮叉车(轮胎不含橡胶,这样就不能在马路上行驶)搬运一堆堆的重金属原料,这些原料经过铣削,制成非常精细的空压马达金属件和阿米什人最喜爱的物件之一——煤油炉灶。由于加工公差要达到千分之一英寸,因此几年前他们在位于马厩之后的后院安装了价值40万美元的数控铣床。这台大型器械与运货卡车一般大小,由马琳的14岁女儿操作,小姑娘戴着帽子,身穿长裙。借助这台数控设备,她制造出不靠电网靠马力的生活方式所需的元器件。
我说“无电网”而不是“无电力”,是因为我在阿米什人的家中不断发现用电设备。既然在仓库后面安装了大型内燃发电机,给储存牛奶(阿米什人主要的经济来源)的冷藏设备供电,那么使用小型供电装置就无关紧要了。充电电池就是一个例子。在阿米什农场里可以找到电池供电的计算器、手电筒、电围篱和自带发电机的电焊机。阿米什人还用电池为收音机和电话(安放在仓库或作坊外面)供电,或者在乘坐马车时为必需的前灯和转弯指示灯提供电力。一位聪明的阿米什人花了半小时的时间向我说明他如何巧妙改装马车转弯灯,使信号灯在转弯完成后自动熄灭,就像汽车那样。
今天,太阳能电池板在阿米什人当中日益流行。依靠这些设备,他们可以在远离电网的情况下获得电力,这曾经是他们的主要烦恼。太阳能基本上用于抽水机抽水这样的有偿劳动,但它将慢慢渗入到家庭生活中。大多数创新技术都会经历这样的过程。
阿米什人使用一次性尿布、化肥和杀虫剂,是转基因玉米的大力推广者。在欧洲,这种玉米被称为科学怪食。就这个问题我询问了几位阿米什老者。为什么要种植转基因作物?哦,他们回答,玉米容易受玉米螟祸害,这种害虫蚕食玉米秆底部,有时会使秸秆折断。现今的500马力收割机无法处理这种虫害,它们只是吸入所有作物,然后将玉米粒吐入储物箱中。阿米什人采用半手工的方式收割玉米,他们用切割器具砍断玉米秆并直接投入脱粒机。可是如果有很多秸秆折断,就必须用手拾取后扔进脱粒机。这个工作量很大,让人汗流浃背。因此他们种植苏云金杆菌玉米。这是一种基因变异作物,携带可杀死玉米螟的苏云金杆菌的基因,产生对玉米螟致命的毒素。被折断的秸秆减少了,可以用机器收割,于是产量得到提高。一位让儿子们管理农场的阿米什老人说,他岁数太大,没有力气抛投沉甸甸的被折断的玉米秆。他告诉儿子,除非他们种植苏云金杆菌玉米,否则他不会帮忙收割。如果老人不肯帮忙,替代方案需要购买昂贵的现代收割设备,儿子们都不愿意出钱。因此转基因玉米技术允许阿米什人继续使用陈旧的、得到充分验证的无负债设备,实现保持家庭农场完整性的主要目标。他们没有使用这样的言辞,但明确表示他们认为转基因玉米技术适合家庭农场。
人工受
孕、太阳能和网络是阿米什人至今仍争论不休的技术。他们在图书馆上网(使用但不拥有)。事实上,有时阿米什人在公共图书馆的房间里建立网站,为他们的事业服务。尽管“阿米什网站”听起来像笑话,但的确有不少这样的网站。他们对后现代创新技术——例如信用卡——又是什么态度?一些阿米什人确实持有信用卡,也许起初是为了开展业务。可是随着时间流逝,阿米什主教们注意到过度消费的问题以及由此产生的危险利率。农民背负债务,这不仅损害他们本人,也影响到他们的社区,因为家族不得不帮助他们渡过难关(这是社区和家族存在的意义)。因此,经过一段时间的尝试后,长老们决定禁止使用信用卡。
一位阿米什男士告诉我,电话、寻呼机、黑莓手机和iPhone(是的,他知道这些产品)的问题是“你得到的是消息,而不是谈话”。这大概是对我们这个时代的准确概括。亨利有着长长的白胡子和形成鲜明对比的年轻的明亮眼睛,他告诉我:“如果我有电视机,我就会收看电视。”还有什么能比这更简单明了?
在所有模糊的规定中,没有哪一条像是否应该接受手机这个问题那样吸引阿米什人的注意力。过去,阿米什人会在车道尽头修建小屋,放置邻里间共用的应答机和电话。小屋为呼叫者遮蔽风雨,将电网隔离在外,而屋外漫长的人行道减少了电话的使用,使之集中用于至关重要的电话,而不是闲聊。手机是新花样。它不需要电话线,也不需要电线。一位阿米什人告诉我:“站在电话亭中手持无线电话和站在室外拿着手机,有什么区别?没有任何区别。”进一步观察,可以发现手机受到妇女的喜爱,既然她们不能开车与远方的家人团聚,那么可以通过手机与他们保持联系。主教们注意到手机非常小,可以藏起来,这对致力于反对个人主义的人来说是一种隐忧。阿米什人在手机的问题上仍然没有定论。或许更准确的说法是,他们认为“可能没问题”。
对依靠电网生活的人来说,不接触互联网和电视、除了《圣经》之外没有其他书籍的阿米什人见多识广,这令人费解。对于他们不了解并且已经有看法的事物,我没有太多可以解释的。令人吃惊的是,在阿米什人的教区,大部分新事物都至少有一个人尝试过。实际上,新技术早期使用者的热情鼓舞阿米什人试用该技术,直到它被证明有害为止。
下面举例说明典型的新技术采用模式。伊万是阿米什团体中的技术高手,他总是第一个尝试新发明或新技术。他认为新式的数据流调制器的确有用,而且相信它不违背阿米什社会的基本信仰。于是他去见主教,提出申请:“我想试用它。”主教回答:“好,伊万,想做就做吧。但是,如果我们认定它对你没有帮助,或者在危害其他人,你必须放弃。”于是伊万获得了这项技术,并加以改进,同时邻居、家人和主教都在热切观望。他们权衡优点和缺陷。数据流调制器对社区将产生什么影响?对伊万又有什么影响?阿米什人就是这样开始使用手机的。根据传闻,第一批请求使用手机的阿米什技术高手是两位牧师,他们也是立契约者。主教不愿意批准申请,但还是作出妥协:手机只能在有驾驶员的货车内使用。货车将成为移动的电话小屋。接着整个社区都在注视这两位立下契约的人。手机似乎可以发挥作用,于是其他早期使用者加入。不过,任何时候,甚至数年后,主教仍然可能禁止使用手机。
我参观了一家制造著名的阿米什马车的工厂。从外面看,这些马车结构简单,样式老旧。但是当我查看生产过程时,可以看出它们是技术含量高、复杂程度惊人的设备。它们的材料是轻质量的玻璃纤维,通过手工浇铸而成,内部配置不锈钢五金器具和很酷的LED(发光二极管)灯。厂长的儿子、处于青春期的大卫也在工厂上班。与很多从小和父母一起工作的阿米什人一样,大卫表现出难以置信的成熟稳重。我问他怎么看待阿米什人和手机的关系。他偷偷地把手伸进工作裤里,拿出一个手机。“他们很可能接受手机。”他微笑着说,然后快速地补充道,他为当地由自愿者组成的消防队服务,所以才会有手机。(那是应该的!)他的父亲插嘴说,如果阿米什人接纳手机,“就不会有电话线穿街走巷进入我们的房子”。
阿米什人的目标是在追求现代化的同时与输电网络保持距离,在向这个目标迈进的过程中,有些阿米什人在内燃发电机上安装了变频器,连接充电电池,为他们提供110伏离网电压。他们首先给电咖啡壶这样的专用电器供电。我看到有一家人在起居室的家庭办公室中摆放着复印机。现代家电是否会慢慢进入阿米什家庭,直到100年后他们拥有我们现在所拥有的一切(而那时又将再次落后)?他们会接受汽车吗?当外界都在使用个人喷气背包时,旧秩序派是否仍将驾驶旧式的内燃动力老爷车?他们会接受电动车吗?我问18岁的阿米什人大卫,他预计未来将会使用什么交通工具。令我大吃一惊的是,他的回答是机敏的青少年所特有的:“如果主教同意教区放弃马车,我可知道自己要买什么:黑色的福特460V8。”这是500马力的汽车。有些门诺教规则使用黑色的普通汽车——没有铬合金或华丽外表。因此黑色的改装汽车可以接受!他的父亲,马车制造商,再次插嘴说:“即使那种情况确实发生了,还是会有以马和马车为交通工具的阿米什人。”
接着大卫承认:“当我决定是否加入教区时,我想到未来我也会有孩子,他们是否将在没有约束的环境中长大。我无法想象。”阿米什人当中流行一句短语:“守住底线”。他们都认识到这条底线在不断改变,但是必须保留。
《无电生活》(Living Without Electricity)这本书用图表标示了在其他美国人采用某项技术之后经过多少年阿米什人才会接受该技术。我记得,阿米什人的生活比我们落后50年。他们现在使用的一半发明是在20世纪出现的。他们没有全盘吸纳新事物,可是当他们真正接受时,这些事物已经是别人使用了50年的旧事物。经过这么长时间,收益和代价已经明朗,技术稳定,价格低廉。阿米什人按照他们自己的节奏从容地接纳科技。他们是慢动作高手。正如一位阿米什男士所说:“我们不想停止进步,只是希望放慢速度。”不过,他们缓慢接受新技术的习俗具有启发意义:
1.有选择地接受。他们知道如何说不,不害怕拒绝新事物。无视的技术多于吸收的。
2.根据经验而不是理论评估新事物。他们让前期使用者在众目睽睽之下试用新产品,以此决定是否采用。
3.建立选择标准。他们吸收的技术必须能够巩固家庭和社区,使自己远离外部世界。
4.作出选择的不是个人,而是团体。社区制定并强制执行针对科技的指导方针。
这种方法对阿米什人是有效的,但对于其他人是否可行?我不知道。其他地方还没有尝试过。如果说阿米什改装者和早期使用者让我们有所感悟的话,那就是新事物出现后首先必须尝试一下。他们的箴言是:“先尝试,如果有必要再放弃。”我们善于尝试,不擅长放弃。要采用阿米什人的方法,我们必须集体提高放弃的能力——对于多元社会来说这是非常困难的事。社会整体放弃某件事物需要相互支持。在阿米什社团之外我还没有见到这种支持存在的迹象,但是如果的确出现,将是引人注目的信号。
阿米什人非常擅长应对科技,但是这种行为准则能给他们带来什么收益?他们的生活确实因为遵守这种准则而有所改善吗?我们可以看到他们放弃的东西,但他们是否收获了我们想要的东西?
最近一个阿米什人骑自行车沿着多雾的太平洋海岸线来到我家,我有机会与他深入探讨上述问题。他在种满红杉的上坡路上骑了很长时间,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出现在我家门前。他将自己那辆制作精巧的大行牌折叠车停在几英尺外。他就是骑着这辆车从火车站过来的。与大多数阿米什人一样,他不坐飞机,因此从宾夕法尼亚州出发时,他将车存放在三日横穿全美的火车上。他不是第一次来旧金山,此前也骑车游览过整个加利福尼亚海岸,在火车、自行车和轮船上度过的时光真正让他大开眼界。
此后的一周,我们的阿米什访客在卧室沙发上休息,午餐时向我们讲述他在以马和马车为交通工具、遵守旧秩序的老实人
社区的成长经历。我们的这位老朋友叫利昂,他是个很多方面都不平凡的阿米什人。我与利昂在网上结识。自然,网络是最不可能遇见阿米什人的地方。可是利昂阅读了我在网站上发表的关于阿米什人的文章,然后给我发了邮件。他从未上过高中(阿米什人的教育在8年级后就停止了),却是少数上过大学的老实人中的一员,现在是一名高龄大学生(30多岁)。他希望研究医学,也许会成为第一位阿米什医生。很多曾经拥有阿米什身份的人也上过大学,或成为医生,但没有一个仍居住在旧秩序教区。利昂的非凡之处在于,他是老实人教区的成员,但也享受能够在“外部世界”生活的乐趣。
阿米什人有一项令人称奇的传统:还俗。在还俗期的几年时间里,青少年可以脱下家里缝制的统一服装——男孩是吊带裤和帽子、女孩是长裙和女帽,穿上宽松的裤子或短裙,买车,听音乐,聚会,直到他们决定彻底放弃这种欢愉的现代生活,回到旧秩序教区。与科技世界真正的亲密接触意味着他们完全知道外界可以提供什么以及自己到底在拒绝什么。利昂属于永久还俗的一类人——尽管他从不参加聚会,但是工作非常努力。他的父亲经营一家机器制造厂(常见的阿米什职业),因此利昂擅长使用工具。利昂第一次来我家的那个下午,我正在浴室里铺设水管,他很快就接手这项乏味的工作。他对五金店里的零件极为熟悉,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听说过阿米什社区汽车技工的事迹,他们不驾驶汽车,但可以修理客户的任何车型。
利昂谈到只乘坐马和轻便马车的童年生活、上学时学到的知识和只有一个房间的校舍,这时强烈的渴望之情涌上他的脸颊。既然他选择离开,也就放弃了舒适的旧秩序生活。在外人看来,没有电力、中央空调系统和汽车的生活如同一种痛苦的折磨。奇怪的是,阿米什生活提供的安逸时光比当代都市生活更多。按照利昂的讲述,他们总有时间进行棒球比赛,读书,拜访邻居,从事其他感兴趣的活动。
很多关注阿米什生活的人对他们的勤劳进行了评价。这种勤劳让埃里克·布伦德这样的人深感惊奇,他是麻省理工学院的研究生,放弃了工程学士学位,离开学校,与旧秩序阿米什(门诺教)社团一起生活,就是为了揭示这种生活方式给予人们多少闲暇时光。不是阿米什人的布伦德和妻子一起,将家中能够舍弃的器具全部扔掉,尽可能尝试像老实人那样生活。他在《更好的生活》(Better Off)一书中详细记述了这件事。在两年多的时间里布伦德逐渐接受他所谓的超简约生活方式。超简约生活使用“最少的必要技术制作某物”。像他的旧秩序阿米什(门诺教)邻居一样,他把需要使用的技术减少到最低程度:没有电动工具和家用电器。布伦德发现,拒绝电子娱乐、往返长途汽车和烦琐家务的目的仅仅在于维持已有的复杂技术,从而获得更多的休闲时间。事实上,强制性的手工伐木、用马运送肥料以及借助油灯做饭让布伦德第一次真正拥有闲暇时光。同时,艰苦繁重的体力劳动令人满意,值得去做。布伦德告诉我,他收获的不仅是更多安逸,还有成就感。
温德尔·贝里是一位思想家和农夫,他采用马这种传统工具而不是拖拉机耕田,和阿米什人非常相似。如同埃里克·布伦德一样,贝里从体力劳动和农耕成果的真实生活中获得巨大满足。贝里还是一位语言大师,没有人可以像他那样出色地描述极简约生活方式能够提供的“礼物”。他的文集《优质土地的礼物》(The Gift of Good Land)中有一个特殊的故事描述了用最少的技术获得的近乎狂喜的成就感。
去年夏天一个炽热潮湿的下午,我们第二次砍伐苜蓿……一丝风也没有。当我们把苜蓿装入马车时,潮湿的热空气似乎包裹着我们,黏在身上。在仓库里感觉更糟,锡质屋顶使温度更高,令空气越发贴身、静止。我们比平常更加安静地工作,没有时间交谈。这是令人痛苦的时刻,毋庸置疑。而且,在可触碰的范围内没有风扇按钮。
可是我们坚守岗位,甚至心情舒畅,这绝非未来主义式
的情感释放。完成工作后,在大榆树的树荫下,我们坐在树桩上,讲故事,大笑,长时间交谈。愉快的一天。
为什么我感到愉快?没有人可以通过“逻辑推导”说明原因。它太过复杂和深奥,无法用逻辑解释。首先,因为我们完成工作,所以开心。这与逻辑无关,但合情合理。其次,这种植物是很好的草料,我们把它们堆成很好的形状。最后,我们相互喜欢,一起工作,因为需要这么做。
就这样,经过6个月挥汗如雨的工作后,1月里一个寒冷的傍晚,我来到马厩喂马。夜幕低垂,大雪纷飞。雪花挟北风之力穿过马厩墙壁的缝隙。我把畜栏固定好,在饲料槽里放上玉米;然后爬到阁楼上,将散发清香的草料扔进饲料槽。我打开后门,马儿进来,沿过道依次进入畜栏,雪花落在它们的背上。马厩里响彻着它们的咀嚼声。到回家时间了。安逸的生活在前方等我:闲谈,晚餐,炉火,一些书籍。同时我也知道,所有的牲畜已喂饱,正美美地休息,我的舒适因为它们而放大……我走出马厩,关上门,心里很满足。
我们的阿米什朋友利昂提到同样的等式:干扰越少=越容易满足。他的社区时刻准备欢迎他回去,这种感受是显而易见的。想象一下:如果需要的话,邻居会替你支付医药费,或者在几周内无偿帮你修建住所,更重要的是,你可以为他们做同样的事。对技术的使用程度最小化,不受保险或信用卡等文明创新产品的拖累,这些因素造成对邻居和朋友的日常依赖。住院治疗由教区成员支付费用,他们还会定期看望病人。被大火或风暴损毁的仓库将以“仓库建造”
的形式重建,不用申请保险金。同龄人提供金融、婚姻和行为方面的咨询服务。社区尽可能地自力更生,并且仅仅因为它是阿米什社区才能够自力更生。我开始理解阿米什生活方式对它的年轻人所具有的强大吸引力,也明白今天大部分人即使还俗后仍然选择留下的原因。利昂发现,在他的约300名年龄相仿的教区朋友中,只有2~3人放弃这种高度限制技术的生活,加入略微宽松但仍不属于主流的教区。
不过,这种封闭性和依赖性的代价是选择有限。没有人教育程度超过8年级。男性从业范围很窄,女性只能做家庭主妇。对阿米什人或过着超简约生活的人来说,要获得成就感,必须从事传统工作:农民、商人和家庭主妇。但不是每个人都天生具备农业技能,不是所有人都能完美地适应马匹、谷物的生活节奏和季节的变化规律,以及与山村安逸生活永远的亲密接触。阿米什人的生活规划中会包含支持数学天才或整日沉迷于音乐创作之人的内容吗?
我问利昂,如果所有孩子的教育程度提高至10年级而不是现在的8年级——仅仅作为尝试,那么阿米什生活的全部优点,所有令人舒心的互助行为、带来满足感的体力劳动和可靠的社区基础设施是否仍然能够保持?“哦,你知道,”他说,“孩子们的激素大约在9年级时开始分泌,男孩,甚至还有些女孩,就是不想坐在凳子上写作业。他们要求既动脑又动手,渴望成为有用的人。这个阶段孩子们参与实践工作可以学到更多知识。”理由充分。我10岁时希望自己“做些真正的东西”,而不是被关在乏味的高中教室里。
阿米什人现在表现出来的独立自主的生活方式严重依赖环绕这块飞地的更高层次的技术元素,他们对这个问题有些敏感。制作割草机时使用的金属原料不是他们采掘的,所用的煤油不是他们开采和处理的,房顶的太阳能电池板不是他们制造的,衣服里的棉花不是他们种植和纺织的,社区医生也不是他们教育和培训的。他们还以不参加任何类型的武装力量而著称。(但要补充的是,阿米什人是世界级的志愿者,活跃于外部世界。很少有人比阿米什人更频繁地担任志愿者,更加专业,更富有激情,他们乘坐公共汽车或轮船旅行到远方,在那里为穷人建造住宅和学校。)如果阿米什人必须自己制造全部能源,种植制衣所需的全部纤维植物,采掘全部金属,砍伐并切割全部木材,他们就会面目全非,因为需要操作大型机械、经营危险的工厂、涉足其他行业,这些都不是他们的后院能够容纳的(这是用来判断某种技术是否适合他们的标准之一)。可是,如果其他人不制造这些物资,他们也不能维持和发展自己的生活方式。总之,为了保持现有生活方式,阿米什人需要依靠外界。技术最少化的准则是他们的选择,然而使这个选择能够实现的是技术元素。他们的生活方式离不开技术元素。
长期以来我一直对这样的问题感到困惑:为什么类似阿米什人的非主流群体基本上只有在北美才能看到。(有亲缘关系的门诺教徒在南美建立了几处卫星定居点。)我用了很长时间努力寻找日本阿米什人、中国阿米什人、印度阿米什人,甚至伊斯兰阿米什人,却没有任何结果。我发现以色列有些激进的正统犹太人排斥电脑,类似的还有一两个小规模伊斯兰教派禁用电视和互联网,以及印度的某些耆那教僧侣拒绝乘坐汽车和火车。就我所知,北美以外没有其他现存的大型团体以技术最少化为基础确立生活方式。那是因为,在科技发达的美国之外的地区,这样的理念似乎是疯狂的。这种自愿放弃式的选择只有在有物可弃的情况下才有意义。早期的阿米什异端分子(也就是新教徒)与相邻的欧洲农民没有区别。由于受到教廷的极端迫害,阿米什人以停止技术升级的方式保持与“世俗”主流社会的隔离。今天他们不再受到迫害,但仍然是科技高度发达的美国社会的异类。个人再创造行为和进步所产生的持久推动力是美国的标志,阿米什人的选择与此相反,但也生机勃勃。他们的生活方式与中国和印度的贫苦农民非常相似,因此在那些地方不具有意义。对科技如此从容的拒绝只能存在并且起因于现代科技社会。
北美地区技术元素过于丰富,这也导致了其他自愿放弃行为。20世纪60年代后期和70年代早期,数万名自称嬉皮士的年轻人蜂拥至小农庄和临时公社过起与阿米什人差别不大的简单生活。我是这场运动的参与者。温德尔·贝里是我们当时追随的导师之一。我们在美国农村开展小范围试验,丢弃现代科技(因为它似乎压制个人主义),手工打井,自磨面粉,养殖蜜蜂,用自然晒干的泥土建房,甚至制作不定期工作的风车和水力发电机,试图重建新世界。有些人还从宗教中寻求安慰。我们的发现与阿米什人的知识相似:这种简约性在团体中使用效果最好,实现方式不是完全抛开科技,而是只要部分技术,最有效的似乎是我们所谓“适当技术”的技术含量低的方案。这种扎染
式地、慎重地、自觉使用适当技术的生活方式一段时间内让我们深感满意。
不过,仅仅是一段时间。我曾经担任过编辑的《全球概览》杂志是数百万简单技术试验的现场手册。我们翻阅一页页的信息,了解如何建造鸡笼、种植蔬菜、凝固奶酪、教育后代、坐在稻草搭建的房屋内开始家中办公。我近距离见证了对技术限制的初始热情如何不可避免地转化为焦虑不安。渐渐地嬉皮士们开始逃离他们精心设计的技术简单的世界。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圆顶屋,回到乏味的车库和阁楼,让大家吃惊的是,在那里他们将自己的“小即是美”技能转变为“从小处开始创业”的企业家精神。《连线》杂志的诞生和长发程序员文化(想想开源的UNIX系统)均出自20世纪70年代反主流文化的辍学生之手。正如《全球概览》的嬉皮士创办人斯图尔特·布兰德回忆的那样,“‘做你自己的东西’轻松转变为‘开始你自己的事业’”。我丢失了与我有私交的数百人的讲话记录,这些人当时离开嬉皮士公社,最后在硅谷创建了高科技公司。现在这些人的故事几乎已成为陈词滥调——从赤脚汉到亿万富翁,就像史蒂夫·乔布斯。
早期的嬉皮士没有保持与阿米什人相似的生活方式,是因为尽管在那种社区工作令人满意、具有吸引力,但多元选择的美妙呼唤更让人心驰神往。嬉皮士离开农庄与不断有年轻人离开农村的理由相同:科技撬动的机会日夜召唤着他们。回顾过去,我们也许会说嬉皮士离开的原因与梭罗离开瓦尔登湖的原因相同,他们的来与去都是为了体验最丰满的人生。自愿接受简单生活是一次机会,一次选择,每个人至少在生命的某个阶段应该经历这样的生活。我极力赞成把选择性的贫穷和简约主义作为绝佳的教育手段,尤其是因为它将帮助你挑选值得优先考虑的技术。但我也注意到,完全发挥简单生活的潜力要求人们将简约主义视为人生诸多阶段中的一个(甚至可以是重复出现的阶段,就像沉思时刻和安息日)。过去10年间,新的一代超简约人士出现了。今天他们在城市里过着自助式生活:生活简单,从志趣相投的自助者建立的特殊团体那里获得帮助。他们试图既享受阿米什人因热情互助和体力劳动而获得的满足感,又拥有城市里不断涌现的各种选择。
因为个人曾经经历从技术含量低的生活过渡到选择多元化的生活,所以我敬佩利昂、贝里、布伦德和旧秩序老实人社团。我确信阿米什人和超简约主义者比我们这些匆忙赶路的城市技术爱好者更有满足感。通过慎重地对技术进行限制,他们指明了如何实现空闲时间、舒适性和确定性的诱人组合并加以优化,使之胜过不确定机会的优化。事实是,当技术元素产生大量自生成的新选择时,我们发现自己更难获得满足感。如果我们不知道选择什么去充实自我,又怎么能感到满足呢?
所以,为什么不引导大家都朝这个方向前进呢?我们为什么不集体放弃多元选择,成为阿米什人?别忘了,温德尔·贝里和阿米什人认为我们的数百万个选择都是幻象,没有意义,或者表面上是选择,实际是陷阱。
我相信这两条科技价值观迥异的路线——使满足感最优化和使选择最优化——可归结为对人类发展方向的完全不同的理念。
只有相信人类本性是固定不变的,才可能优化人类的满足感。如果需求在变动,就不可能获得最大程度的满足。极简约技术主义者坚持认为,人性是不变的。如果从整体上评价进化,他们会认为人类在非洲大草原上数百万年的生存史塑造了我们的社会属性,这个过程使我们的内心不容易因为新发明而满足。的确,我们那经历漫长岁月的灵魂渴望不受时间影响的满足感。
如果人性确实不变,那么就科技支撑人性这一问题达成最优方案是有可能的。温德尔·贝里认为,用结实的铸铁手动泵取水远胜于用套在支架上的桶汲水。他还说,家养的马拉犁比人强,在他之前的很多古代农民正是这么做的。可是对于用马拖动农业设备的贝里来说,任何超越手动泵和马拉犁的创新都会有损人类本性和自然系统的满足感。20世纪40年代拖拉机被引入农业时,“劳动速度可能提高,但没有质量。”贝里写道:
考虑一下国际牌9号高速档割草机这个例子。这是一款用马拉动的割草机,性能肯定超过此前的所有工具——从镰刀到国际牌系列之前的机器……我有一台这样的割草机,用它在我的草地上锄草,同时邻居用牵引机割草机锄草。我从自家门前新修整过的草地来到刚用牵引机割过草的草地,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尽管牵引机工作更快,但质量没有提高。我认为,其他工具基本上都存在同样的问题:犁、锄地机、耙、谷物条播机、播种机、扩张器等……拖拉机的出现使农民可以干得更多,但不是更好。
对贝里而言,科技在1940年达到顶峰,这个时刻所有农业用具都发展到极致。在他和阿米什人看来,小型混合家庭农场巧妙的循环解决方案是保证人类、人类社会和环境的共同健康和满意的完美模式,在这个模式中,农民生产植物种子作为动物食物,动物提供粪便(这是种植更多植物所需的能量和养分)。经过数千年的忙忙碌碌,人类终于找到一种方式使工作和休息同时达到最优化。而现在我们发现,多余的选择打破了这种优化,只会使情况变得更糟。
在漫长的发展历程中——我指的是过去1万年再加上未来1万年——人类的发明和满足感的顶峰期竟然是1940年,这种观点如果不是骄傲自大,就是纯粹的愚蠢,当然,我也可能是错误的。这个时间点恰好是温德尔·贝里尚未成年时,当时他在农场生活,与马为伴,这绝不是巧合。贝里似乎接受了艾伦·凯(Alan Kay)对科技的定义。凯聪明博学,曾经就职于雅达利、施乐、苹果和迪士尼等公司,他提出的科技定义是我听到的定义中比较合理的。“科技,”凯说,“是在你出生后发明出来的某种东西。”1940年不可能是科技提升人类满足感这一过程的终点,因为人性的发展还未停止。
我们对人性的驯服一点也不
藏书网亚于对马的驯化。我们的本性是我们5万年前种下的有韧性的庄稼,今天仍在对它精心培育。人性的领域从来不是静止的。我们知道,基因决定了我们的身体正在迅速变化,比过去100万年的任何时期都要快。我们的大脑与文化正在对接。我们已不是1万年前开始犁田的同一批人,这绝非夸张或者暗喻。由轻便马车、柴火烹饪技术、混合肥料园艺和简单工业构成的舒适的互锁系统也许完全适合过去农耕时代的人性。可是对人类传统生活方式的忠诚忽视了这一点,即人性——需求、欲望、恐惧、原始本能和最崇高的理想——不断地被我们自己和我们的发明所改造,而且这种生活方式排斥人性的新需求。我们需要新工作,部分原因是本质上我们已成为新人类。
我们的身体和思维不同于祖先。我们受过教育、知书达理的大脑按照新的模式工作。与过着渔猎采集生活的祖先们相比,我们更多地受到古人和现代人长期积累的知识、惯例、传统和文化的影响。每天我们的生活充斥着无处不在的信息、科学知识、无孔不入的娱乐、旅行、剩余食品、充足营养和新机会。同时,我们的基因也在快速发展,试图跟上文化的步伐。我们通过几种方式加速基因的变异,包括基因疗法这样的医学干预手段。事实上,技术元素的每种趋势——特别是不断加强的可进化性——都会导致今后人性的加速变化。
奇怪的是,很多否认我们正在变化的相同的保守主义者坚持认为人类社会没有进步。
我希望高中时是个阿米什男孩,制作物件,远离教室,明白自己是谁。可是高中的读书生活让我见识了小学时从未想象过的可能性。那些年我的世界因为这些可能性而开始扩展,至今还未停止。在这些持续增加的可能性中,首要的是找到了舒展自我的新方法。1950年社会学家戴维·李思曼评论道:“整体而言,科技越发达,相当多的人越有可能想象自己具有他人的人格。”通过发展科技,我们可以找到自己的本来人格和衍生人格。
我对阿米什人、温德尔·贝里、埃里克·布伦德和超简约主义者足够了解,知道他们相信人类不需要为了扩展自己而大力发展科技。他们终究是简约主义者。阿米什人在展现固定人性的过程中获得了难以置信的满足感。这种强烈的满足感是真实的,发自内心,不会枯竭,具有如此强大的吸引力,以至于每一代阿米什人都会为它添砖加瓦。但我认为阿米什人和超简约主义者获得满足
..感的同时失去了探索能力。他们没有认识到而且也不能发现自己的潜力。
这是他们的选择,迄今为止表现不错。正因为是选择,所以我们应该赞美他们在这种选择上的成就。
也许我不唱歌、看电视或者使用笔记本电脑,但是我肯定会因为其他人做这些事而受益。所以我与阿米什人区别不大,他们也因为外人都在使用电力、电话和汽车而受益。不过与那些自愿放弃某些技术的个人不同,阿米什社区不仅限制自己,也间接限制别人。假如阿米什生活方式接受这样的普适性检验,即“如果人人如此(像阿米什人一样生活),会发生什么情况”,他们的选择所具有的最优性就不存在了。阿米什人只能接受有限的几种职业,教育程度也被压低,通过这些手段,他们不仅限制了孩子们的机会,也间接阻止所有成员接触更多的机会。
假设你现在是网络设计员,你能拥有这份职业只是因为成千上万的同龄人和前辈们扩展了可选机会的范围。他们超越农场和家庭作坊的局限,研发出适合电子设备的复杂环境,激励人们掌握新的专业知识和思维方式。如果你是会计,不计其数的前辈创造者为你设计好了会计所需的逻辑和工具。如果你是科学工作者,你的仪器和研究领域是别人开发的。还有摄影师、极限运动员、面包师、汽车机修工、护士,无论什么职业,他人的工作让你有机会发挥潜能。他们在扩展自身的同时也在扩展你的机会。
与阿米什人和简约主义者不同,每年涌入城市的数千万移民也许会创造某种工具,增加他人的选择。如果他们做不到,他们的孩子也可以做到。人类的使命不仅是从技术元素中分离出完整的自我、获得充分的满足感,而且要为他人扩展机会。更先进的技术可以让我们施展才能,同时它也会无私地释放其他人的潜能,包括我们的后代,以及后代的后代。
这意味着当你接受新技术时,你是在间接地为未来的阿米什人和超简约自助者工作,即使他们的贡献比你少。你使用的大部分技术不会被他们采纳。不过,每次使用“某种现在还不能完全发挥作用的东西”(丹尼·希利斯对科技的定义),这种“东西”最终都会发展为适合他们使用的工具。它可能是太阳能谷物干燥机,也可能是癌症疗法。任何正在从事发明探索、扩展机会的人都会间接地扩展他人的机会。
尽管如此,阿米什人和超简约主义者提供了重要的经验,告诉我们如何选择应该接受的事物。和他们一样,我无意拥有太多设备,那不会带来真正的附加收益,只会增添烦琐的日常维护事务。我倒是希望可以慎重选择需要花时间了解的事物,希望可以丢弃不能工作的物件。我不想要限制他人选择的事物(例如致命武器)。我的确想要技术最少的生活,因为我已知道自己的时间和精力有限。
阿米什改造者给了我很大帮助,因为通过接触他们的生活,现在我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到技术元素的困境:为了使满足感最大化,在生活中我们力求技术最少化。可是为了使他人的满足感最大化,我们必须使世界上的技术最多样化。事实上,只有当其他人创造了足够多的机会可供选择时,我们才能找到自己需要的最少工具。科技的困境在于个人如何做到一方面使身边的物品最少,另一方面在全球范围内努力增加物品的种类和数量。
第十二章 寻找欢乐
专家导读
这部书读到这里,对科技带来的困境或许会有深刻的领悟了。那么下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就是“怎么办”。
这也是本书第三部分“选择”试图回答的问题。
与阿米什人集体选择的办法不同,“在现代世俗社会,特别是西方,对技术的选择属于个人行为、个人决策”。集体选择能够在现代多元社会里产生广泛的影响吗?
通过大量的实例,凯文·凯利细致地剖析了从“禁令原则”到“预防原则”,再到“警醒原则”的转变。
工业革命早期,有实力的机构如教会、政府、手工业行会,都会在不同的时期对新冒出来的技术加以限制。比如幕府时代的日本曾禁止使用枪支,中国的明朝禁止海上探险,绢纺在意大利遭禁200年之久。
但是,事实证明这种禁令的做法是徒劳的,“禁令本质上是延期令”。该出现的一定会出现,该流行的一定会流行。
与“禁令原则”不同,“预防原则”看起来要开明一些。“预防原则”看上去并不粗暴地拒绝技术的使用,或者说并不根据什么戒条阻止技术的流行。但是,“预防原则”要求技术的使用,要“洞悉其可能带来的风险”,也就是说,“证明无害”。这一要求其实与“禁令原则”没有实质的区别。比如1992年世界首脑峰会达成的《里约宣言》中,有这样的话:“具有造成重大危害之不确定可能性的活动应被禁止。除非该活动支持者证明不存在造成危害的巨大风险。”
凯文·凯利认为,这种原则理论上好听,但实际行不通。技术的负面效应既不可能完全祛除,也不可能完全预知。比如DDT的使用就是这样。60年前DDT是有功之臣,它消灭了50%以上的疟疾。但是十几年后,DDT对水资源、土壤、物种的侵害就昭然天下了。
代替“预防原则”的应该是“警醒原则”:主动地预测和评估技术可能的发展方向,如同对待生物后代一样,“我们可以而且应该不断为科技后代寻找技术‘益友’,引导它们朝最好的方向发展”。
试图驾驭或者拒绝技术元素,都是片面的。不如学会与技术元素“共同进退,而不是针锋相对”。凯文·凯利提醒道:在基因技术、机器人技术、信息技术和纳米技术这四个领域,自我复制、自我繁殖、滚雪球式的发展,已经大大提高了技术元素的复杂性,科技的自主性也在同步增长。
“对有害技术的合理反应,不是放弃研发或者停止生产科技产品,而是开发更好的、更具生命亲和力的技术。”
善用“我们的选择”,这就是出路。
“因此,整个问题可以概括为:人类可以掌控自己思想的产物吗?”在法国诗人和哲学家保罗·瓦雷里(Paul Valery)看来,这就是技术元素的困境。我们的创造物如此浩繁、如此巧妙,已经超出了我们的控制或引导能力吗?当技术元素被数千年的推动力驱使前进时,我们有哪些选择可用于为它导航?在技术元素的规则范围内,我们到底有没有自由?通俗点说,控制杆在哪里?
我们有很多选择,可是这些选择不再简单明显。由于科技的复杂性增加,技术元素需要更加复杂的响应。例如,迄今为止可供选择的技术数量多到我们无法全部使用,以至于现在我们更多的是按照我们不使用的技术而不是按照我们使用的技术来突出自己的特征。素食主义者比杂食者更有个性,同样,选择不使用互联网的人表达了比普通消费者更加坚定的科技立场。尽管从全球范围看人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我们自愿放弃的技术比自愿选择的多。
我们每个人都会拒用某些技术,这种行为方式通常是不合逻辑、无意义的。乍看之下,一些阿米什人对科技的排斥显得同样古怪荒谬。因为拒绝使用机动车辆,也许他们会用4匹马拉动1台声音嘈杂的内燃动力收割机。外人认为这种组合是虚伪的,可是它确实和我认识的一位著名科幻作家一样真诚,这位作家浏览网页,但不使用电子邮件。这对他来说是简单选择:他通过两项技术中的一项获取想要的信息。当我向朋友们了解他们的技术选择时,我发现一个朋友使用电子邮件,但不收发传真;另一个朋友使用传真机,但不打电话;还有一个朋友有电话,但从不收看电视;有人看电视,但排斥微波炉;有人使用微波炉,但没有干衣机;还有人购置了干衣机,但拒绝使用空调;有个家伙喜欢模拟驾车,却不购车;有个爱车族拒绝使用CD播放机(只有塑胶唱片);有CD机的家伙拒绝使用全球定位系统导航,而安装了全球定位系统的人没有信用卡,等等。在外人看来,这些禁忌带有个人色彩,值得商榷、虚伪做作,可是它们和阿米什人的选择一样,都是服务于同一个目标,即从技术的巨大宝库中挑选合适的来满足个人意图。
不过,阿米什人选择或拒绝技术是集体行为。与之相反,在现代世俗社会,特别是西方,对技术的选择属于个人行为、个人决策。当身边所有同龄人都自觉排斥大众科技时,个人做到这一点要容易得多,而如果同龄人不是这样,那就会困难重重。阿米什人的很多成功之处要归功于整个团体对非正统科技生活方式的坚定支持(近乎社会强制)。事实上,这种志同道合的联盟非常重要,因此阿米什家庭不愿转投阿米什色彩较淡的教派去开发新定居点,而是等待数量足够的其他同教派家庭到来,组成达到临界数量的团体。
集体选择在现代多元化社会能够产生更广泛的影响吗?作为国家成员——甚至地球居民,我们可以一起成功地选择某些技术,拒绝其他技术吗?
几个世纪以来,在各种社会,很多技术被认为具有危险性,经济上不合算、不道德、不明智,或者完全不知道能产生哪些收益。铲除这种所谓的邪恶力量,通常的手段是严禁使用。对这些令人不快的发明,人们也许课以重税,或者立法限制其用途,或者仅限于偏远地区使用,或者完全禁止。历史上被禁绝的罪恶发明的清单包罗万象,其中包括十字弓、枪、地雷、原子弹、电、汽车、大型帆船、浴缸、输血技术、疫苗、复印机、电视机、计算机和互联网这样的重要技术。
可是历史经验告诉我们,一个社会很难长期集体排斥某些技术。最近我分析了过去1000年中能够找到的所有大范围技术禁令的案例。我把“大范围禁令”定义为文化、宗教团体或国家层面而不是个人或小地方发布的针对特定技术的正式禁令。我没有统计被忽视的技术,只考虑了被主动放弃的技术。我发现了大约40个符合这些标准的案例。这对于1000年的时间跨度来说不算很多。事实上,要列出其他在1000年里只出现40次的事件并不容易。
针对某些技术的大范围禁令很少出现,而且难以执行。我的研究显示,大多数禁令持续时间比被社会接受的技术的正常淘汰周期长不了多少。少数禁令在某个时期持续了数百年,当时一项技术的改进也需要几百年的时间。幕府时代的日本禁止用枪、明代中国禁止海上探险,时间都长达3个世纪,绢纺在意大利被禁200年。还有几项禁令在历史上持续了这么长时间。由于法国同业公会几任抄写员的拖延,印刷术迟迟不能引入巴黎,不过也只有20年。随着技术的生命周期加速,一项流行的发明几年内就会消退,技术禁令期限自然也就缩短了。
图12-1绘出了禁令从颁布年份开始的持续时间,只包括已经结束的禁令。因为科技加速发展,禁令持续期也在缩短。
图12-1 禁令的有效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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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上技术禁令持续时间(纵轴表示),横轴表示禁令颁布的年份。随着时间推移,有效期在缩短
禁令也许持续时间不长,而它们在发布期内是否真正有效,却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很多早期禁令是基于经济原因。法国人禁止生产机织棉纺品的原因和英国家庭纺织工在卢德运动期间禁止使用宽大的织袜机相同——两国农村家族式作坊的业务会因此受到影响。经济禁令短期内可以实现目标,但是通常也推动了该技术后来为大众接受的必然转变。
其他有些禁令针对的是安全问题。古希腊人首先使用十字弓,他们称之为“腹弓”,因为这种武器借助腹部肌肉力量拉开弓弦后装箭。与紫杉木制成的传统武器长弓相比,十字弓的威力和致命性远远超过前者。十字弓相当于今天的AK-87这种进攻性武器。教皇英诺森二世在1139年举行的第二届拉特朗大公会议下令禁用十字弓,理由与今天世界上大多数国家法律禁止市民拥有火箭筒相同。人们认为这两种武器的快速、大规模杀伤力用于保卫家园和狩猎时过于暴力,打击面太大。在战场上是好武器,但不适合和平时期。可是按照十字弓历史爱好者戴维·巴克拉克的观点,“这些十字弓禁令完全没有效果。整个中世纪鼎盛期,十字弓继续成为主流的手持发射武器,用于堡垒和船只的防御时尤为重要。”十字弓的50年禁令就像今天对黑社会使用冲锋枪的禁令一样无效。
如果我们从全球视角观察科技,禁令的有效期似乎非常短暂。一种工具在某个地方被禁,就会在另一个地方大行其道。1299年,佛罗伦萨官员禁止该市的银行家在账本上使用阿拉伯数字。可是意大利其余地方都在积极使用这种数字。在全球性的市场中,东方不亮则西方亮。一项技术在某地被禁,就会流入其他地区。
转基因食品被普遍认为不合法,而且的确有国家禁止转基因食品上市,可是全球范围内种植转基因作物的土地面积每年增长9%。尽管某些国家禁用核能,但是核电站的发电量全球年增长率为2%。唯一被世界各国有效限制的似乎是核武器,它的库存量不断减少,1986年达到高峰时为65000枚,现在是2万枚。但是,有能力制造核武器的国家数量却在攀升。
在这个联系紧密的世界,技术传承——不断升级的版本取代旧版——的加速使得最具意义的禁令也无法持久生效。禁令本质上是延期令。有些人,例如阿米什人,认为这种延期对他们很有帮助,其他人则希望在延迟期间能够发现更具吸引力的替代技术。这是有可能实现的。可是大量的禁令完全不能淘汰某项被认为具有破坏性或道德败坏的技术。技术可以被延迟推广,但不会消失。
这些对象广泛的禁令极少发挥效力的部分原因是,我们通常 4e0d." >不能理解首次出现的新发明。每一种新理念都充满不确定性。不论原创者多么确信他(她)的最新理念将改变世界,或结束战争,或铲除贫困,或娱乐大众,事实是没有人知道它会产生什么后果。甚至理念的短期效应也是不明朗的。历史上被发明人误导的技术预期的案例非常多。托马斯·爱迪生相信他的留声机将主要用于记录濒死之人最后的遗嘱。早期支持者资助无线电设备研究,是因为相信它将成为向农民布道的理想工具。人们最早把伟哥作为治疗心脏病的药物进行临床检验。互联网发明的最初目的是为了防止灾害发生时通信数据丢失而进行备份。只有极少的伟大创新一开始就触及了它最终达到的高度。这意味着在一项技术尚未“长大成人”之前预想它可能会产生什么危害几乎是不可能的。
人们不知道技术发展成熟之后会发挥什么作用,只有少数技术例外。一项发明需要早期接触者经常使用并与其他发明多次碰撞,这样可以精练它在技术元素中的作用。与人类一样,不成熟技术的首次亮相常常以失败告终,之后才会找到更好的用武之地。从诞生那刻起就一直保持初始作用的技术是罕见的。更常见的是,发明家宣称他的新发明具有某种预期(并且有利可图)的效用,但这很快被证明不符合事实,于是又宣传这项发明具有其他一系列效用(收益要差一点),可是这些效用中真正实现的很少,如此循环,直到现实引导该技术开始产生边缘的未曾预料的效用。有时边缘效用发展到极具颠覆性的情形,最终成为标准效用。当技术获得这样的成功时,早期的失败就被掩盖了。
爱迪生制造出第一台留声机后,过了一年时间仍然在努力思考它将发挥什么作用。爱迪生比任何人都了解这项发明,不过他的构想称得上天马行空。他认为这一灵感能产生的设备有:听写机、供盲人使用的听觉书、说话钟、音乐盒、拼写课本、用于记录死者遗言的录音机以及应答机。他在一份清单中列举了留声机的可能用途,在最后添加了播放录制音乐的想法——几乎算得上马后炮。
人们研发激光技术并使之成为工业力量的目的在于击落导弹,但这种技术的数十亿次应用主要是识别条形码以及制作电影DVD。晶体管的发明是为了取代房间大小的计算机中的真空管,而今天制造的大多数晶体管被用来组装照相机、电话和通信设备的微处理器。手机起初是作为……哦,还是手机。在开始的几十年里,它们的功能就是打电话。但是到了成熟期,手机技术开始成为图形界面输入板、电子书和视频播放器的移动计算机平台。转换功能是技术的常态行为。
全世界已有的理念和技术的数量越多,当我们引入新事物时,就越有可能产生融合和后续反应。在每年产生数百万新创意的科技文化中用数学方法预测结果,难度很大。
因为我们倾向于从更好地完成原有工作的角度来构想新事物,所以要预测它们未来的发展方向更加困难。这就是最早的一批汽车被称为“无马四轮车”的原因。早期的电影就是直接用胶片记录剧院戏剧。经过一段时间后人们才认识到电影摄制作为新型媒体所具有的完整特征,这种新媒体可以产生新事物、开启新视野、创立新职业。我们被同样的短视困扰。今天我们认为电子书不过是出现在电子纸上的传统图书,却没有意识到它是搭建共享型全球图书馆的极具影响力的文本串。我们认为基因检测就像验血型,后者一生中就做一次,得到固定结果,而基因排序与之不同,因为基因不断变异、重组,与我们的生活环境发生互动,所以我们也许每小时都要做一次基因检测。
大多数新事物的可预测性很低。中国的火药发明者最不可能想到的就是枪的出现。电磁铁发明人威廉·斯特金没有预见到电动机的发明。非洛·法恩斯沃思想象不到他的阴极射线管会导致电视文化的繁荣。20世纪初的广告强调新近问世的电话可以传递的信息,例如邀请、商店订单或者确认是否安全送达,试图诱导犹豫不决的消费者购买。广告商把电话描绘成更加方便的电报,没有人暗示可以通过电话进行交谈。
现在的汽车已成为公路、免下车餐厅、安全带、导航设备和超级节油的数字仪表板构成的网络的一部分,其技术不同于100年前的福特T型车。大部分区别来自后续发明,而不是生命力持久的内燃机。同样,今天的阿司匹林也不再是过去的阿司匹林。考虑到体内存在其他药物、寿命变化、服药习惯(每天1片)、价格低廉等因素,它既不是从柳树皮精华液中提取的民间药物,也不同于100年前拜耳首先发明的那种合成物,尽管它们本质上都是同一种化学物质——乙酰水杨酸。技术在进步中变化,在使用中改造。随着它们的传播,第二级、第三级效用出现了。当它们开始普及时,几乎总是带给人们未曾预料到的效用。
另一方面,大多数诞生初期闪烁伟大光芒的技术理念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少数不幸的理念产生了巨大问题——完全不同于发明者当初的设想。镇静剂对孕妇来说是伟大发明,但对还未出生的孩子则是可怕的事物。内燃机非常有助于机动性,而对呼吸则会造成极大危害。氟利昂具有冷冻效果,价格低廉,但却破坏地球外围保护性的紫外线过滤层。在某些情形中,效用变化导致的纯粹是发明者不希望看到的副效用;在大量例子中,最终的功能与初始时大相径庭。
公正地评价各类技术,每一项都既有优点,又有缺陷。没有不包含缺点、不偏不倚的技术。一项技术的结果随它的本质变化而扩展。影响力大的技术同时在两个方向发挥影响力——好的方向和坏的方向。没有只具备高度建设性的技术,相反也没有只具备高度破坏性的技术,就像不可能造成巨大危害的伟大理念是不存在的。毕竟,人类心灵是最美丽的,但也能产生残暴的思想。事实上,除非一种发明或理念能够被无所顾忌地滥用,否则就称不上绝佳。这应该是技术预期的第一法则:新技术前景越光明,潜在危害性也就越大。对于互联网搜索引擎、超文本和网络这样受到喜爱的新技术,这条法则也适用。这些极其强大的发明释放出自文艺复兴以来未曾见过的创造力,可是当(不是假设,而是事实)它们被滥用时,它们追踪和预期个人行为的能力将是可怕的。如果说新技术可能创造前所未有的收益,也就有可能制造前所未见的麻烦。
要摆脱这种显而易见的困境,方法就是考虑最坏的结果。这就是所谓“预防原则”——广泛使用的新技术评估方法——得出的结论。
1992年世界首脑会议第一次提出预防原则,作为《里约宣言》的一部分。在原始版本中,它建议“不得以缺乏科学充分确定证据为理由,延迟采取符合成本效益的措施防止环境恶化”。换句话说,即使不能科学地证明某种危害将要发生,这种不确定性也不应该阻止人们采取措施防止可疑危害。自那以后预防原则被多次修改,经历多个版本,越来越像是禁令。最新的版本称:“具有造成重大危害之不确定可能性的活动应被禁止,除非该活动支持者证明不存在造成危害的巨大风险。”
还有一个版本——或者说预防原则的另一种说明——应用于欧盟的法规(《马斯特里赫特条约》规定的内容)以及《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美国环境保护局和《空气清洁法》( Air Act)采用的方法是建立污染控制等级制。预防原则也被写入波特兰、旧金山和俄勒冈州的绿色城市的市政法规中。生命伦理学家和反对迅速推广技术的人最喜欢这条标准。
预防原则的所有版本都包含了下面的公理:人们在接受一项技术之前必须证明它完全无害。它必须被证明是安全的,才能推广。如果不能,应被禁止、限制、修改、丢弃或者忽视。换句话说,对新理念的第一反应应该是不作为,直到其安全性得以确定。当新事物出现时,我们应当暂停下一步行动。只有在新技术被科学证明无害后,我们才应该尝试使用它。
表面上看,这种方法似乎让人感觉理性谨慎。我们必须预计和防止危害。事先预防总要好于事后遗憾。不幸的是,预防原则的理论不错,可实践起来却有问题。“预防原则对一件事来说非常有效,即停止科技进步。”哲学家和咨询顾问马克斯·莫尔说。卡斯·R·桑斯坦写书揭露该原则的真相:“我们必须对预防原则提出质疑,不是因为它引导我们走向错误方向,而是因为它的全部价值就是让我们原地不动。”
所有的优点总会在某处产生缺点,因此无条件地按照预防原则的严密逻辑,没有任何技术将被采用。即使稍微放宽限制的版本也不会及时地允许人们使用新技术。不管理论怎样,从现实来看,我们无法总结出所有风险,不是因为概率低的缘故,而努力预测所有不太可能发生的风险会阻碍更有可能的潜在收益。
例如,全世界有3亿~5亿人身染疟疾,每年有200万人因此死亡。它使那些逃脱死亡厄运的人身体虚弱,并导致循环性的贫困。可是在20世纪50年代,通过在室内各处喷洒杀虫剂DDT,疟疾的感染率下降了70%。DDT是非常成功的杀虫剂,农民在棉田里积极地喷洒数以吨计的DDT——它的分子进入水循环圈,最终对动物的脂肪细胞产生副作用。生物学家谴责它是导致某些猛禽生育率下降以及某些鱼类和水生物种灭绝的罪魁祸首。美国1972年禁止DDT的使用和生产,其他国家随后也颁布同样的禁令。然而,没有DDT的喷洒,亚洲和非洲的疟疾病例再次开始增加至20世纪50年代之前的致命水平。在疟疾肆虐的非洲地区,重新引入DDT喷洒的计划被世界银行和其他援助机构阻止,后者拒绝提供资金。1991年91个国家和欧盟签订的一份协议同意逐步淘汰DDT。它们依据的就是预防原则:DDT可能造成危害,事先预防胜过事后遗憾。实际上DDT从未表现出伤害人类的性质,喷洒到家中的少量DDT造成的环境危害还未测量过。可是没人可以证明DDT不会造成伤害,尽管它已被证明能够造福于人。
谈到风险厌恶时,我们会变得不理智。我们关注我们想要抗拒的风险。我们也许注意乘坐飞机的风险,却忽视驾车的风险;也许担心看牙医时照射X光的小风险,却无视未检查到龋齿的大风险;也许关心接种疫苗的风险,却不注意患上流行病的风险;也许被杀虫剂带来的风险所困扰,而忘记有机食品的风险。
心理学家对风险进行了大量研究。现在我们知道人们会自愿而不是被迫接受1000次技术或环境带来的风险。我们无法选择安装自来水管的地方,因此在它的安全问题上的容忍度比使用自己选择的手机要小。我们还知道,对技术风险的承受程度与该技术相应的可察觉的收益成比例。收益越高,能承受的风险就越大。最后,我们知道风险的可接受性直接受到预期最坏后果和最好收益的难易程度的影响,而这是由教育、宣传、谣言和想象力决定的。有些风险容易让人想起它导致最坏结果的案例,这样的风险是民众认为最重大的。如果风险有可能导致死亡,它就是“不可忽视的”。
奥维尔·莱特在给他的朋友、发明家亨利·福特的一封信中讲述了他从一位驻中国的传教士那里听来的故事。莱特向福特讲述这个故事是有理由的,我在这里重述,理由与莱特的相同:关于投机风险的警示性故事。传教士希望改善他所在省份的中国农民收割庄稼的艰苦条件。当地农民用某种小剪刀剪断作物的茎。于是传教士拿出一把从美国运来的镰刀,向饶有兴致的人群展示它的良好工作效率。“可是,第二天早晨一个代表团来拜访传教士。他们要求镰刀必须马上销毁。他们说,如果镰刀落入盗贼之手,那还了得,整片庄稼一个晚上就能收割完毕并被带走。”于是使用镰刀的想法就被放弃了,进步没有到来,因为不使用镰刀者能够想象出这种做法可能——但总体上不大可能——对团体造成重大危害的方式。(今天很多因所谓“国家安全”原因而遭受严重破坏的地区正是这种对不大可能的最坏情况的相似预测造成的。)
由于努力实现“安全胜过遗憾”,预防原则缺乏远见。它往往全力追求唯一价值:安全。安全战胜了创新。最安全的做法是精通已被采用的技术,永不尝试可能失败的发明,因为失败本质上就是不安全的。医疗方法创新不如已被证明的标准疗法安全。创新是不谨慎的。可是因为预防原则只重视安全,所以它不仅削弱了其他价值,而且实际上会降低安全。
技术元素的重大事故通常不会像折断翅膀的鸟从高空坠落或大型管道破裂那样突然发生。现代最大的海难之一起因于船员厨房中一个燃烧的咖啡壶。区域电网突然停止运营,不是因为电力塔倒塌,而是因为一个微型泵上的垫圈断裂。在网络空间里,网页有序列表中罕见的微小漏洞可能导致整个网站崩溃。上述各种情形中,微小的缺陷激发了其他未预料到的同样微小的系统问题,或与之共同作用。但是由于各组成部分的紧密依存关系,一连串不大可能出现的细微差错接连而至,最后大麻烦滚滚而来、不可抑止,酿成灾难。社会学家查尔斯·佩罗(Charles Perrow)称这些为“正常事故”,因为它们是大型系统内部活力“自然”产生的。应该受到谴责的是系统,而不是操作者。佩罗对50起大规模科技事故(例如美国三里岛核泄漏、印度博帕尔市毒气泄漏、阿波罗13号、“埃克森·瓦尔迪兹”号油轮漏油、千年虫等)进行了全面的细致入微的研究,总结道:“我们设计的事物如此复杂,以至于无法预计到那些系统性故障所有可能的互动;系统内部隐藏的过程误导或者规避我们添加的安全设备,甚至使之失效。”事实上,佩罗继续总结,安全设备和安检程序自身经常制造新事故。安全器件可能成为更多故障的源头。例如,在机场加强保安,可能使拥有关键区域通行许可的人增多,这反而削弱了安检力度。冗余系统通常作为安全备份措施,也可能容易滋生新型缺陷。
这些被称为替代风险,减少危险的举措直接导致新危险的产生。防火布有毒,可是它的替代物毒性即使不是更大,至少也是与其相当。而且,虽然建筑物内部保留防火布可能带来低风险,但与之相比,移除防火布将大大提高火灾危险性。预防原则没有考虑替代风险的概念。
总体而言预防原则歧视新事物。很多已被采用的技术和“自然”过程包含未经检验的缺陷,数量之多堪比新技术,可是预防原则大幅提高了新事物进入现实生活的门槛。从本质上看,它站在有风险的旧事物或者“自然”过程的立场上对新事物指手画脚。举几个例子:在不使用杀虫剂的情况下种植农作物会导致它们产生自然杀虫剂与害虫搏斗,但预防原则对这些原生毒素不适用,因为它们不是“新事物”。新型塑料水管的风险无法与旧式金属管相提并论。DDT的风险没有放在过去致命疟疾的风险的背景下考虑。
最有把握解决不确定性问题的方法是更快速、更先进的科学研究。科学是检验过程,永远不会完全消除不确定性,而且,在特定问题上达成的共识随时间流逝而变化。可是基于证据的科学共识比已有的任何方法——包括凭直觉预防——更加可靠。持怀疑态度者和热情支持者公开进行了更多科学研究,能够让我们更快地得出结论:“这可以放心使用”,或者“这不宜投入使用”。一旦达成共识,我们可以制定合理的法规,就像我们的社会对汽油、烟草、安全带以及其他许多事物作出强制性改进规定一样。
可是另一方面我们应该让不确定性为人类服务。即使我们认识到应该对所有创新技术的意外结果进行预估,某些特殊的意外结果还是很难预见到。“科技总是超出我们的主观意愿,我们对此非常清楚,实际上我们的意图中已包含相关考量,”兰登·温纳写道,“想象这样一个世界:各种技术只完成大脑提前设想的特定目标,>..除此以外再无他用。那将是一个束缚极其严重的世界,完全不同于现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我们知道科技会产生问题,只是不知道哪些是新问题。
因为任何模型、试验、模拟和检测都包含内在不确定性,所以评估新技术唯一可靠的办法是让它在合适的环境中工作。一种理念必须通过新形式工作足够长的时间,才会开始显示副效应。如果人们对一项新鲜出炉的技术进行快速检验,只能看到它的主要影响。可是大多数情况下,技术产生的意外
?副效应正是随后出现的问题的根源。
预测、试验或理论分析很少指出通常突然降临社会的副效应。科幻小说大师艾萨克·阿西莫夫敏锐地观察到,在马作为出行动力的时代很多普通人热切盼望无马四轮车的出现,并且很容易想象它的模样。汽车是众望所归的新事物,因为它是马车主动力的延伸——靠自身力量向前运动的交通工具。汽车能完成马车的一切功能,同时又不用马作为动力。可是阿西莫夫接着注意到想象无马四轮车的副效应——例如汽车电影院、交通瘫痪和四通八达的公路——是多么困难的事。
副效应的显现通常需要使用新技术达到一定次数,一定程度的普遍性。最早的汽车引发的主要担忧集中于乘客的安全问题——汽油发动机是否会爆炸或者刹车是否失灵。但是真正的质疑出现在汽车量产之后,那时有数十万辆汽车问世。人们担心汽车的少量污染物持续伤害人体,担心高速行驶时会撞死行人,更不用说对城郊的破坏和长途上下班的烦恼。这一切都是副效应。
不可预见的技术效用有一个共同根源,即各种技术的互动。2005年,研究人员在一份事后报告中对当时已撤销的美国技术评估局——存在时间为1972年至1995年——在评估即将问世的技术时不能发挥更大影响的原因作了如下总结:
虽然人们可以对极其先进的专业技术(例如超音速交通工具、核反应堆和特殊药品)作出看似合理(尽管总是无法确定)的预测,但技术的根本转变能力不是来自具体的人工制品本身,而是来自弥漫整个社会的技术系统的各类互动子系统。
总之,对新技术进行小范围精确试验和仿真模拟不能发现重要的副效应,因此即将问世的技术必须通过实践操作进行检验,并且实时评估。换句话说,人们必须根据特定技术在现实生活中的试验和问题来判断风险。
对新理念的合理反应应当是立即开展试验。而且只要它还没有被丢弃,就应该不断试验、检测。事实上,与预防原则相反,技术永远不能被认为“已证明安全”。人们必须时刻警惕,不间断地对技术进行检验,因为它不断地被使用者和作为母体的内部共同进化的技术元素重新设计。
技术系统“需要持续的注意力、重构和修复,始终保持警惕是人类创造复杂事物的代价”。兰登·温纳说道。斯图尔特·布兰德在关于生态实用主义的著作《地球新规》中将持续评估行为升华为警醒原则:“警醒原则强调自由——尝试事物的自由。突发问题的纠正之道在于永不停息、细致入微的监控。”接着他建议将试用期的技术归为三类:“(1)暂定不安全的,予以改进,直至被证明是安全的;(2)暂定安全的,不断检验,直至被证明是安全的;(3)暂定有益于人类的,不断检验,直至被证明有益于人类。”暂定是关键词。布兰德的这个关键词的另一种表达方式也许是永远暂定。
爱德华·特纳(Edward Tenner)著有《技术的报复》(Why Things Bite Back)一书,论述了科技产生的意外结果,他对所谓“时刻警醒”的本质作了如下阐释:
技术乐观主义实际上指的是人类能够很早就认识到技术的突发问题,有充足的时间采取预防措施……它还需要警惕各种问题越来越多地跨越国界、在世界范围内交汇融合。但是我们的警戒线不是到此为止,而是无处不在:随机的预警检测代替紧急制动手柄,帮助火车司机完成工作;电脑备份的习惯、法律规定的对所有物品——从电梯到家庭烟火报警——强制性检验、例行的X射线安检、获取和安装新的计算机病毒库。它还表现在检查到站旅客的物品,其中可能藏有农业害虫。甚至穿越街道时保持警觉——现代都市人的第二天性,在18世纪之后才成为普遍的必要行为。有时警惕性更多地表现为安慰性的例行公事,而不是实际的预防措施,可是多多少少能产生作用。
阿米什人有一些非常相似的做法。他们与技术元素的接触建立在绝对根本的宗教信仰基础上,他们的技术受宗教理论的驱使。然而矛盾的是,与大多数世俗专业人士相比,阿米什人对待所用技术的态度要科学得多。典型的世俗消费者往往会按照媒体的宣传“不加怀疑”地接受技术,完全不加检验。相反,阿米什人针对具有潜在用途的技术建立了一种四步经验检测法。他们不是根据假设性的最坏结果采取预防措施,而是运用基于证据的技术评估方法。
第一步,他们在内部(有时在长者组成的委员会中)讨论即将采用的技术可能对团体产生什么影响。如果农民米勒开始用太阳能电池板为水泵供电,会出现什么情况?一旦采用太阳能板,他会受到诱惑而使用电冰箱吗?接下来又会如何?他的太阳能板来自哪里?简而言之,阿米什人会猜测该技术的影响。第二步,他们密切监控一小群早期使用者采用某项技术而获得的实际效果,检验观察结果是否符合之前的猜测。新技术投入使用后,米勒一家以及他们与邻居的关系如何变化?第三,如果根据观察到的结果,新技术似乎不具吸引力,年长者会禁止使用该技术,然后评估禁令生效后的影响,从而进一步证实他们的推测吗?整个社区因为拒绝该技术而改善了境况吗?最后,他们不断重新评估。今天,经过100年的争论和观察,他们的团体仍在讨论汽车、电气化和电话的优点。这些讨论完全没有量化数据;讨论结果除了作为趣闻供人闲聊,没有其他用处。关于某项技术结果如何的故事以闲谈的形式口口相传,或者
印在内部通讯上,使这种经验检测法流传至今。
技术几乎称得上活物。如同所有进化实体,它们必须通过实际运用来检测。唯一明智地评估人类的科技创造物的方法是试验样机,然后在试点工程中加以改进。通过与技术亲密接触,我们可以调整预期,改动技术,重新试验,然后再推广。在技术的实际应用过程中,我们观察结果的变化,然后重新定义我们的目标。最后,当我们对结果不满意时,可以通过接受我们的创造物,改变技术发展方向,使之具有新功能。我们与它们共同进退,而不是针锋相对。
持续使用技术的原则被称为主动原则。因为它强调评估的暂时性和持续修正的意义,所以是有意针对预防原则的反向举措。2004年,激进的超人类主义者马克斯·莫尔第一个对这个框架进行了清楚的阐释。莫尔以10条指导原则开始,但我将他的10条原则缩减为5条主动原则,每一条都是启发式的,指点我们如何评估新技术。
5条主动原则是:
1.预测
预测是有用的。所有预测工具都有充分根据。我们采用的方法越多,预测的准确性越高,因为不同方法适合不同技术。假想情节、推测和纯粹的科幻小说只描绘出部分前景,是我们最擅长的预测。客观的科学测量模型、模拟和受控试验应该发挥更大作用,可是这些也是片面的。真实初始数据的受重视程度应该超过推测得出的结论。预测过程应当努力给予消极面和积极面同样多的关注。如果可能的话,设想普遍推广的情形,如果人人都可以免费获得这种新事物,将会出现什么情况?预测不应作为判断。预测的目的不是精确推断某项技术产生的后果,因为所有精确推断都是错误的,而是在于为下一个四步检测法打下基础。它是为后续行动做预演。
2.持续评估
也可以说始终保持警觉。我们掌握了越来越多可以随时——不止一次——量化检测一切用品的手段。借助嵌入式技术,我们可以将技术的日常使用转变为大规模试验。一项新技术无论开始时被检验过多少次,后面也应该进行连续的实时复查。科技向我们提供了更多精确检验产品定位的方法。采用通信技术、低成本基因测试和自动追踪工具,我们可以致力于研究创新对特定的地区、亚文化、基因库、族群和用户模式的正面影响。检测也可以是不间断的,一星期7天,一天24小时,而不是只在第一次使用时检测。而且,社交媒介(例如今天的脸谱网站)这样的新技术允许市民自己组织评估活动,自己开展社会学调研。检测需要主动性,而不是被动应付。持续的警醒是系统的内在要求。
3.优先考虑风险,包括自然风险
风险真实存在,并且永无止境。不是所有风险都同等重要,我们必须权衡,并决定优先顺序。已知和已被证明的对人类和环境健康的威胁优先级高于猜测的风险。不活跃的风险和自然系统的风险必须同等对待。用马克斯·莫尔的话说:“技术风险和自然风险的评估基础应该一致,不要轻视自然风险,过高估计人文和技术风险。”
4.危害的快速补救
当形势不妙时——通常会这样,必须迅速采取补救措施消除危害,按照实际损失进行补偿。任何特定技术都会产生问题,这一假定应该在技术研发过程中就提出来。软件产业也许可以提供快速补救的典范:事先已经预料到漏洞,但不作为取消产品的理由,相反这些漏洞会被用于改进技术。考虑其他技术的意外结果,包括那些灾难性的结果,例如需要纠正的漏洞。技术越容易被人们感知,补救过程就越轻松。对已发生的危害迅速做出补偿(软件业没有做到这一点)也会间接帮助新技术投入应用。不过补偿应当是公平的。对假设性危害或潜在危害的制造者施加惩罚有损公正,并且会削弱科技体系的力量,降低诚信度,伤害那些怀有美好初衷的人。
5.不要禁止,要改变方向
禁止和放弃可疑技术没有意义。转变思维,为这类技术找到新的用武之地。一项技术可以在社会中发挥不同作用。它可以有多种表现形式,设置多种默认功能,担任多种政治角色。既然禁令失效,那就改变技术的发展方向,使之具有更加友善的形式。
回到本章开始提出的问题:我们有哪些选择可以驾驭技术元素的必然进步?
我们可以选择如何处理我们的发明,在什么领域应用这些发明,以及如何用我们的价值观约束它们。最有助于理解科技的比喻也许是把人类视为科技的父母。就像我们对待生物后代一样,我们可以而且应该不断为科技后代寻找技术“益友”,引导它们朝最好的方向发展。我们不能真正改变科技后代的本质,但是可以控制它们去承担与其能力匹配的任务和职责。
以摄影技术为例。在两种情况下,即彩色摄影处理技术被企业垄断(例如柯达垄断了50年)或者相机自身芯片处理彩色底片,摄影技术会经历不同的发展过程。垄断导致用户对所拍相片进行自我审察,并且拖延显示效果的时间,这减缓了人们接受新技术的速度,降低积极性。为了能够拍摄彩色照片并在很短时间内花很少的钱欣赏到自己的作品,人们改变了相机光学透镜和快门的特性。再举一个例子:检查发动机的零部件不难,但要检测一罐涂料的内部成分可不容易。不过我们可以研制化学品来揭示涂料成分的特殊信息,放射性同位素可以追踪涂料的制造过程,一直回溯到它bbr>.们还是泥土或石油中的天然色素时,这个过程使涂料成分更加透明,易于控制和搭配。涂料技术更具开放性的表现方式产生不同意义,也许更有助于使用。最后一个例子:无线广播是很久以前就已经出现且易于制造的科技产品,目前在很多国家是管制最严格的技术之一。这种过度的政府管制致使现在所有频段中仅有几个可以被使用,其中大部分没有被充分利用。如果建立替代体系,人们可以通过非常不同的方式分配无线频谱,有可能导致手机的发明——这种设备使人们相互之间直接对话,不用通过本地中转站。随之而来的新型对等广播系统将产生极为不同的无线通信方式。
我们分配给某项技术的第一份工作经常是极不理想的。例如,当人们从空中喷洒DDT作为棉花的杀虫剂时,它给生态系统造成灾难。可是当任务仅限于在室内杀死疟疾病毒时,它就表现出众,成为保卫大众健康的英雄。同样的技术,更好的工作。也许要多次试验,多次更换工作,多次犯错,才能为特定技术挑选到很好的岗位。
我们的后代(包括生物后代和科技后代)越具有自主性,就越有犯错的可能。后代制造灾难(或者创造华彩篇章)的能力甚至超过我们自己,这就是父母这种角色最使我们懊恼同时回报最高的原因。这样看来,我们的后代中最可怕的是那些已经具有重要的潜在自主性的自繁殖技术形式。没有其他创造物可以像这些技术形式一样考验我们的耐心和注意力。也没有其他技术像它们一样考验我们影响、控制和引导技术元素未来方向的能力。
自我繁殖在生物领域不是新闻。这是有着40亿年历史的魔法,让自然界可以自我补充,例如鸡生鸡,鸡复生鸡,子子孙孙无穷尽。可是对技术元素来说,自我繁殖是一种全新力量。完美复制自己并且偶尔作小小改进的技能赋予技术独立性,使之不易受人类控制。永不停息、不断加速的复制、变异和自引导循环可能导致技术系统进入超速状态,将使用者远远甩在身后。当这些科技创新突飞猛进时,它们会产生新的错误。它们不可预知的成就将令我们震惊和恐惧。
现在有四个高科技领域发现了自我复制的能力:基因技术、机器人技术、信息技术和纳米技术。基因技术包括基因疗法、转基因有机体、人工合成生命和人类谱系的尖端基因工程。借助基因技术,人们可以发明和释放新的生物或染色体。理论上,这种新生物可以永远繁殖下去。
机器人技术自然是关于机器人的。机器人已经在工厂投入使用以制造其他机器人,至少一家大学实验室已研制出自组装机器人样机。给这台机器一堆零件,它可以组装出自己的翻版。
信息技术涉及计算机病毒、人造大脑和通过数据累积产生的虚拟人物这样的自我复制物。计算机病毒已经因为擅长自我复制而闻名,数千种病毒感染数以亿计的电脑。机器学习和人工智能的圣器当然是研制出足够聪明的人造大脑,由它去制造更加聪明的人造大脑。
纳米技术与极其微小的机器(像细菌一般大小)有关,这些机器被制造出来用于清除油污、计算和清理人的动脉血管。因为体积极小,它们可以像精密的计算机电路一样工作,因此理论上,它们可以被设计成像其他电脑程序一样自组装和自我复制。它们会成为无水生命形态,尽管这将是很多年以后的事。
在上述四个领域,自我繁殖的循环不断自动放大,非常快速地显示出这些技术的效用将对未来产生什么影响。机器人制造机器人,这些机器人又去制造新的机器人。它们的繁殖周期加速,速度快到可以大步甩开我们的意图,因此令人不安。谁将控制这些机器人后代?
在基因的世界里,假如我们编写代码改变基因链,这些变异会不断复制到新一代。而且不只是亲缘基因有这样的特性,基因可轻松地在不同物种间横向移动。因此新基因的复制品——不论好坏——也许会发生时间和空间的双重传播。正如我们在数字时代所了解的那样,一旦复制品被释放出来,就难以收回。如果我们可以设计出无限繁殖并且后代比父代(以及人类)更聪明的人造大脑,我们如何控制对此类创造物的道德判断?如果它们开始产生危害,我们该怎么办?
信息技术同样具有这种滚雪球般的特性:自我繁殖超出人类的控制。计算机安全专家宣称,到目前为止在数千种由黑客制造的可自我复制的蠕虫病毒和其他病毒中,没有一种完全消失。它们永远都在发生作用——只需要两台仍然运行的电脑即可。
最后,纳米技术有望制造出不可思议的超级微生物,其结构达到单个原子的精度。这些纳米级有机体将无限繁殖,直到控制一切物体,这种威胁被称为“灰雾”假设。因为若干理由,我认为灰雾从科学角度来说不太可能发生,尽管某些类型的可自我繁殖的纳米级物质必然会出现。但是下面这种情况非常有可能出现:至少几种由纳米技术产生的脆弱生物(不是灰雾)将在自然界、在狭窄的受到保护的生态位繁衍生息。一旦纳米虫在野外得以存活,就不可能灭绝。
当技术元素的复杂度提高时,它的自主性也在增强。可自我复制的基因、机器人、信息和纳米技术目前取得的成果揭示了这种不断增强的自主性如何引起我们的注意和重视。除了新技术的所有常见难题——不断变动的功能、副效应、不可预见的结果,自我复制的技术还有两个特有问题:放大和加速。随着一代接一代的放大,微小的效应迅速膨胀为剧变,其过程就像麦克风前的低语经过反馈后,突然放大为震耳欲聋的尖叫。凭借同样的自我繁殖循环,复制技术影响技术元素的速度不断提升。它们的影响如此深远,以至于我们现在需要扩展自身能力,提前使用和检测这些技术,从中选择合适的类型。
这是一个老故事的重新演绎。生命本身令人吃惊、使人振奋的力量来源于它那具有杠杆作用的自我繁殖能力,现在这种力量正在技术元素体内聚集。当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科技提高自我复制的能力时,它将远比今天强大,要控制这股变动中的力量,人类将面临巨大挑战。
对于基因技术、机器人技术、信息技术和纳米技术难以控制的本性,常见的反应是要求暂缓发展这些技术,或者彻底禁止。2000年,发明了互联网使用的几种主要编程语言的计算机科学先驱人物比尔·乔伊(Bill Joy)呼吁研究基因、机器人和计算机科学的同行们放弃这四类具有潜在军事用途的技术,就像放弃生物武器一样。在预防原则的指导下,加拿大生产监视器的集团公司ETC号召暂停一切纳米技术研究项目。德国同行EPA公司要求禁止生产包含纳米银粒(作为抗菌涂料)的产品。其他公司希望禁止自动驾驶汽车在公共道路上行驶,宣布儿童用基因疫苗非法,停止人类基因疗法,直到每项新技术被证明无害后再解除禁令。
这种做法恰恰是错误的。这些技术具有必然性,它们会造成一定程度的危害。仅就上文的一个例子来看,不要忘了,有人驾驶汽车给社会带来巨大危害,每年全世界车祸死亡人数达数百万。如果机器控制的汽车每年“只”撞死50万人,那就是进步!
可是它们最重要的后果——不论正面还是负面,在几代人的时间里是看不到的。世界各地是否会种植转基因作物,对此我们别无选择:会。我们可以选择的是基因食品系统的特性——它的创新技术是公开还是私有、政府或行业是否会制定规则、我们研制转基因食品是为了世代享用还是仅仅作为新兴产业。随着廉价的通信系统覆盖世界,地球披上了由类似神经传导物质织成的薄衣,发育出某种必然出现的电子“地球脑”。可是如果这个“地球脑”不开始工作,它的所有优缺点就无法衡量。人类的选择是,我们希望用这件薄衣制成什么类型的地球脑?是否允许大众参与?可以轻松变更其中规则并与大众共享吗?或者要费尽周折才能修改规则?控制权会被垄断吗?如果不想卷入其中,能够轻易做到吗?这张大网的细节可以通过100种不同方式表现出来,但是这些技术本身会引导我们朝着特定方向前进。怎样展现必然的全球网络是我们自己的重要抉择。塑造具体技术形式的唯一办法就是与它融合,骑上它,搂住它的脖子与之齐飞。
那样意味着现在就拥抱这些技术,把它们研发出来,启用,试验。这与暂停的做法相反,更像是摸着石头过河。其结果将是一场对话,与新兴技术的慎重接触。这些技术越快地融入未来,我们越有必要从一开始就与之共舞。
克隆、纳米技术、网络化机器人和人工智能(四大技术的几个例子)需要在我们的引导下投入使用。然后我们可以左右摆弄这几种技术。更恰当的说法是,我们将训练这些技术。就像动物和儿童的最佳训练方法展示的那样,集中资源强化它们的正面特性,淡化负面特性,直至彻底消失。
从某种意义上说,上述四种自我放大的技术属于捣蛋分子,或者说,坏技术。为了训练它们成为带来持续收益的好技术,我们必须投入最大精力关注它们。我们需要开发恰当的长期训练技巧,引导它们更新换代。最糟糕的做法就是禁止和隔离它们。很大程度上,我们希望教育问题儿童。而高风险技术需要更多机会去挖掘它们的真实价值,它们需要我们投入更多心血和机会去试验。下封杀令只会驱使它们转入地下发展,那样它们最坏的一面将得以重点发展。
已经有几项试验在人工智能系统中嵌入指导性经验常识,使之具有“道德”,还有一些试验为基因和纳米系统安装远距离控制系统。现有的证据表明那些深入大脑的准则对人类自身是有影响的。如果我们可以培养孩子们——他们是极度渴望力量、有自主意识的整整一代捣蛋鬼——成为更优秀的人,那么我们也可以训练四大尖端技术。
如同培养孩子一样,真正的问题和争议在于我们希望传递什么样的价值观。这值得讨论。现实生活中人们能否达成共识,我很怀疑。
就技术元素而言,任何选择都要好于没有选择。这解释了为什么科技会产生如此多的问题,尽管它的天平往往略微偏向好的一边。假设我们研发出一种新技术,可以让100人长生不老,但必须杀死另外1人作为交换。我们可以争论实现所谓“平衡”需要的实际比例(也许是1000人或者100万人永生,作为交换,1人死亡),但是这种计算方法忽视了一个关键事实:因为这种延长生命的技术得以问世,所以在1人死亡和100人永生之间产生了过去未有的新选择。这个永生和死亡之间的额外机会——也可以说自由或选择——本身就是积极的。因此即使我们认为这个具有特殊寓意的选择结果(100名长生不老者=1名死者)意义被中和了,多出来的选择也会使平衡向好的一边倾斜几个百分点。用这个百分数乘以每年科技领域诞生的100万、1000万或者1亿项发明,可以看出为什么技术元素的积极面通常略大于消极面。它提高了世界福利,因为除了直接收益外,技术元素的轨迹还不断增加选择、机会、自由和自由意志,这些是更大的福利。
最终,科技成为一种思维方式,而单项技术是思想的表现方式。不是所有思想和技术的地位都是同等的。显然,还有荒唐可笑的理论、错误的答案和愚蠢的观念。尽管军用激光器和甘地的非暴力运动都是人类想象力的有效产物,都属于技术成果,但二者之间仍有差别。有些机会制约未来的选择,有些机会则孕育新机会。
不管怎样,对蹩脚思想的正确反应不是停止思考,而是想出更好的办法。事实上,糟糕的想法总要好于完全没有想法,因为不好的想法至少可以修正,可是没有思考,就没有希望。
技术元素也是如此。对有害技术的合理反应不是放弃研发或者停止生产科技产品,而是开发更好的、更具生命亲和力的技术。
生命亲和力是一个恰当的表达,深层含义为“与生命和睦相处”。教育家和哲学家伊万·伊里奇在其著作《实现生命亲和力的工具》(Tools for viviality)中的定义是:“提高自主个体和原生群体的贡献……”的技术。伊里奇相信某些技术具有内在的生命亲和力,而其他技术——例如“多车道公路和义务教育”,不论使用者是谁,都是破坏性的。因此,对生命来说,技术工具非好即坏。可是我对技术元素规则的研究使我确信,生命亲和力不在于特定技术的本质,而在于它的用途、使用环境和我们赋予它的表现形式。工具的亲和力是易变的。
技术的生命亲和力表现为:
·合作性。它推动人和机构的合作。
·透明性。它的来源和所有权清晰明了,使用方法简单,非专业用户容易上手。对某些用户来说,不存在难以理解的问题。
·分散性。它的所有权、产品和控制是分散的,不会被某个专业精英垄断。
·灵活性。用户可轻松改动、调试、提升或检测它的核心,个人可以自由选择使用或放弃。
·冗余性。它不是唯一的解决方法,不是垄断技术,而是若干选择之一。
·高效性。它对生态系统的影响达到最低程度,高效利用能源和物资,易于重复使用。
活性有机体和生态系统具有下列特征:深层次非直接合作、功能透明化、分散化、灵活性和适应性、作用的冗余性和自然效益。这些特征使得生物为人类所用,同时也是生命能够持续进化的动力。因此我们赋予技术越多的生命特征,它就越亲近我们,技术元素就越具有长期可持续发展能力。一项技术的生命亲和力越强,它就越符合作为第七王国成员所具有的本性。
的确,有些技术比其他技术更具备某些特征。有些技术很容易分散化,而其他技术倾向于集中化。有些技术天然具备透明性,其他则显得晦涩难懂,需要良好的专业知识才能使用。但是所有技术——无论来源于何处——都可以通过训练增加透明度,提高合作性、灵活性和开放性。
这就是我们的选择可以发挥作用的地方。新技术的进化是必然的,无法阻挡,但是每一项技术的特性将由我们决定。
第十三章 科技的轨迹
专家导读
全书充满了“拟人”和“隐喻”,本章尤其如此。这是凯文·凯利的风格。
在接近“科技想要什么”的最终结论(不是最终答案,是作为科技思想家的思考结论)的时候,从更宏观的角度,看清楚科技发展的轨迹至关重要。
凯文·凯利提了一个非常简明的问题:如何识别出那些“必然的过程”,以及经过人类意愿“选择的过程”?在作者看来,“我们的任务就是引导每一次新发明培育这种内在的‘善’,使之沿着所有生命的共同方向前进”。
本章归纳列举了13种“外熵趋势列表”,以刻画“科技的轨迹”:它们依次是:提高效率(参见第四章)、增加机会(参见第六章)、提高自发性(参见第七章)、提高复杂性、提高多样性、提高专门化、提高普遍性、增加自由、促进共生性、增加美感、提高感知能力、扩展结构、提高可进化性。
对这些科技趋势因素的剖析,充分展现出凯文·凯利细致入微地体察、倾听“科技之声”之后闪现的睿智光芒,下面撷取几例:
复杂性:技术元素的复杂性在提高,但更重要的是“各种技术血液中被添加了信息层,经过重组用于更复杂的产品”。
多样性:多样性往往是杂乱无章的另一种说法,但“多样性提高是健康的征兆”。
普遍性:当普遍性横扫一切的时候,多样性并未消失,而是更深地“嵌入”到了生命体之中。
自由:最主要的是选择的自由。
共生性:“技术元素向共生性的发展推动我们去追逐一个古老的梦想:在最大限度发挥个人自主性的同时,使集体的能力最大化。”
美感:网络“就像你的情人”。
感知能力:“技术元素准备操纵物质,重组它的内部结构,为其注入感知力。”
结构:自然的进化过程十分缓慢,但关于进化的信息却异常活跃、急速增长。“知识是一种网络现象,赐予知识力量的是关联性。”
可进化性:“进化想要进化”,“进化的进化是变化的二次方”。
语言发明、文字出现、技术元素日渐显示其无尽的活力——所有这些,在凯文·凯利看来,充满神奇、充满生机,科技的活力,“是一场召唤我们投身其中的无限博弈”。
本章是全书篇幅最长的一章,也是作者思想纵横捭阖、气势恢弘的一章。
那么,科技的需求是什么?科技想要的,就是人类想要的——我们同样渴望创造丰富多彩的价值。一项技术找到自己在世界上的理想角色后,会积极地为其他技术增加自主性、选择和机会。我们的任务是引导每一项新发明培育这种内在的“善”,使之沿着所有生命的共同方向前进。我们从技术元素中获得的真实而重要的选择是驾驭人类的创造物发展为那些使科技收益最大化的具体形式,同时防止它们自我羁绊。
至少在未来一段时间内人类的作用是诱导科技沿着它的自然历程前进。
可是我们怎么知道它想去哪里?如果技术元素的某些方面注定要出现,某些方面因为人类的选择才会出现,我们该如何区分?系统理论学家约翰·斯马特(John Smart)认为,我们需要科技版的《宁静之祷》(Serenity Prayer)。这份很可能是神学家莱因霍尔德·尼布尔写于20世纪30年代的祈祷词,在十二步戒毒法参与者中很受欢迎,它写道:
上帝,请赐我宁静,
去接受我不能改变的一切;
赐我勇气,去改变我所能改变的一切;
并赐我智慧去认清这两者之间的分别。
那么,我们怎样获得智慧去分辨科技发展的必然过程和人类意愿决定的表现形式?有什么方法可以让必然过程显露出来?
我认为,方法就是认识技术元素长期的宏观运动轨迹。技术元素想要的是进化开创的世界。在每一个方向上,科技都是40亿年进化历程的延伸。将科技置于进化的背景下,我们可以看到宏观规则在当前时代是如何发生作用的。也就是说,科技的必然形态集合了所有外熵系统——包括生命本身——共有的大约12种动力。
我提议这样判断:在一种特定技术形式上观察到的外熵特征数量越多,它的必然性和亲和力就越强。如果我们想要比较两种技术的优劣,例如植物油蒸汽动力汽车和稀有金属太阳能电动汽车,可以分析这些机器形式对上述判断的支持程度——不只是符合,而且要超越。一项技术是否与外熵力量的运动轨迹汇合是《宁静之祷》带给我们的区分依据。
科技是生命的延伸,二者的共同需求是:
提高效率
增加机会
提高自发性
提高复杂性
提高多样性
提高专门化
提高普遍性
增加自由
促进共生性
增加美感
提高感知能力
扩展结构
提高可进化性
这份外熵趋势列表可以作为一种备忘录帮助我们评估新技术,预测它们的发展趋势。它可以为我们引导新技术提供指南。举例来说,在技术元素目前这个特殊阶段——21世纪新旧交替时期,我们正在建立错综复杂的通信系统。这种全球连线体系可以通过几种方式实现,而我的保守预测是,可持续性最佳的运营技术是那些易于最大限度提高多样性、感知能力和普遍性、增加机会以及促进共生关系的技术形式。我们可以比较两种相互竞争的技术,观察哪一种更支持这些外熵特性。它是否会展示多样性?它对机会增加抱有信心还是认为机会将逐渐减少?它会提高自身的感知能力还是忽视这个方面?如果全面推广,它会发展壮大还是不堪重负?
从上述视角出发,我们可以提出这样的疑问,大型机械化农业是必然的吗?这种由拖拉机、化肥、饲养员、种子供应商和食品加工商组成的高度机械化体系提供了充足的廉价食物,这些食物为我们发明其他工具创造了基本条件。这个体系维持我们的生命,让我们可以不断创新发明,最终推动人口增长,而这又导致更多新理念的诞生。这个体系比过去的食品生产体系——顶峰时期的温饱型农业和畜力混合农业更符合技术元素的运行轨迹吗?与未来可能出现的假想的替代农业体系相比,结果又是怎样呢?我的不成熟的初步结论是,机械化农业必然产生,是因为它在能源使用效率、系统复杂性、结构、创新机会、技术感知能力和专门化水平这些特性上有所改进。但是,它不支持多样性和美感的提高。
按照很多食品专家的观点,当前食品生产体系的问题是严重依赖单一种植(非多样性)极少数主要作物(全世界共有5种),这反过来导致药物、杀虫剂、除草剂、土壤物理性质干扰(机会减少)对农业的反常干预,以及过度依赖提供能源和养分的廉价石油(自由减少)。
其他可在全球推广的方案是难以想象的,不过有迹象表明,较少依赖政府补贴、石油和单一种植的分散化农业也许可以替代现有体系。这种超本地化的专门化先进农业体系可以由真正达到全球流动的劳工移民或者灵敏的智能工业机器人具体操作。换句话说,技术元素用以取代高度机械化的大规模农业的是配置高技术装备的个人或本地农庄。与艾奥瓦州玉米产区展现的企业化农业相比,新型先进农业更倾向于多样化,创造更多机会、选择和组织,提高复杂性、专门性和感知能力。
这种更具生命亲和力的新式农业将取代工业化农业,正如工业化耕作取代自给自足型耕作一样,后者仍是今天大多数农民的标准生产模式(他们主要生活在发展中国家)。以燃油为动力的农业必然是今后很多年全球最大的食品来源。更具感知能力、更加多样化的农业巧妙地延长了技术元素的轨迹,很像体现语言技能的薄层添加在我们的动物本质的大脑上。这样,更加丰富多彩、更加分散的农业就必然出现了。
可是,如果说技术元素的轨迹是必然事物组成的长列,我们为什么要自寻烦恼去促成它们?难道它们不会主动地接连而至吗?事实上,如果这些趋势是必然的,即使我们想要阻止它们,也无法做到,对吗?
我们的选择可以减慢它们的速度,延缓它们的到来。我们可以设置障碍。正如前文中朝鲜上空的黑暗所显示的那样,一段时间内排斥必然事物是非常有可能的。另一方面,加快必然事物的步伐也有若干恰当的理由。想象一下,假如1000年前人类认识到政治自治、大规模城市化、女性受教育或自动化的必然性,世界将有多么不同。如果几个世纪前顺应这些趋势,也许可以加速启蒙运动和科学的到来,帮助数百万人脱离贫困,延长人的寿命,这不是天方夜谭。可是,在不同地区、不同阶段,这些运动无一不被排斥、延误或者积极压制。人们继续脱离这些“必然趋势”来建设社会。从各种社会体系内部看,这些趋势完全没有显示出必然性。只有回顾历史,我们才会同意它们的确是长期趋势。
当然,长期趋势不等同于必然性。有人认为将来这些特定趋势不再是“必然的”,黑暗时代随时都有可能来临,并使趋势反转。这是有可能发生的。
长期来看,这些趋势的确只能是必然的。它们并不是注定会在特定时间出现。确切地说,这些轨迹就像重力对水的拉动。水“希望”从大坝底部渗出,它的分子时刻寻找向下和向外的出路,就像被强迫性欲望驱使。从某种意义上说,总有一天水将会渗出——即使它已在水坝里停留了数百年,这是必然的。
科技的规则并没有强制我们按部就班地生活。它的必然性不是有计划的预言,而更像是一堵墙后面的水,积蓄了极其强烈的欲望,等待释放。
听起来我似乎是在描绘超自然力量,类似于遍布宇宙的泛神论神灵。可是我的简述几乎是相反的。这股力量与重力一样,内嵌于物质和能量的结构中。它遵循物理法则,服从自然界的最高定律——熵。这种等待爆发为各类技术的力量首先由熵推动,通过自组织过程成形,逐渐使死气沉沉的地球跃进至生命世界,从生命中孕育出思维,从思维中创造出思想的产物。它是可以在信息、物质和能量交汇处观察到的力量,能够重复出现,能够度量,尽管直到最近人们才开始研究它。
前面列举的趋势是这股动力的13个方面。这份列表并非无所不包,其他人也许有不同的概括。我也认为,随着技术元素在未来几百年的扩展以及人类对宇宙理解的加深,我们还会发现这种外熵推力的其他方面。
前面我对这些趋势中的三种进行了简述,说明它们如何在生物进化过程中展现自己,现在又是怎样扩展到不断膨胀的技术元素领域。在第四章,我分析了从天体到现在的单位能耗大户——电脑芯片,能量密度表现出的长期增长趋势。在第六章,我描述了技术元素扩展可能性和机会的方式。第七章中,我将生命的成长故事重述为生命提高自发性、展现“低”层次成分如何构建“高”层次组织的故事。在下面的部分,我将简述其余10种引领我们前进的一般趋势。
复杂性
进化过程展现了几种趋势,但最清晰可见的是复杂性的长期增长。如果要求用平实的语言描述宇宙发展史,今天大多数人会讲述这样一个伟大的故事:天地万物从大爆炸后最简单的物质开始,慢慢形成几个热点中的分子,直至生命的微小火花闪现,接着更多复杂生物——从单细胞有机体到猴子——不断涌现,最后简单的脑出现了,并迅速创造出复杂技术。
大多数观察者直观地感觉到生命、思维和科技不断增加的复杂性。实际上,现代市民不需要看到证据就确信140亿年来万物越来越复杂。这种趋势似乎与他们生命中见证的复杂性明显提高相似,因此他们很容易相信它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
可是我们对复杂性的认知仍然很模糊,让人难以理解,并且极不科学。波音747和黄瓜,哪一个更复杂?现在的答案是,我们不知道。我们凭直觉认为鹦鹉的内部组织远比细菌复杂,那么是复杂10倍还是100万倍呢?我们缺少测量手段来评估两种生物内部组织的差别,甚至没有合理有效的定义帮助我们表达这样的问题。
现在人们特别喜欢运用像数学一样精确的理论来分析“压缩”评估对象的信息内容的难易程度,以此作为复杂性的判断依据。在保留本质含义的前提下越能够简化,复杂性就越低;越不能简化,复杂性越高。这个定义本身具有缺陷:橡子和经历了100年风雨的大橡树包含同样的DNA,这表示二者都可以被压缩——也就是简化到相同的最小信息符号串。因此,坚果和树具有同样的复杂度。但是我们感觉这棵不断伸展的树——所有独一无二的小圆齿状树叶和弯曲的树枝——比橡子更加复杂。我们希望创建更好的定义。物理学家塞思·劳埃德(Seth Lloyd)统计了关于复杂性的其他42种理论定义,但它们运用到现实生活中都有不足之处。
在我们等待具有实际意义的精确的复杂性定义出现的同时,大量事实证据表明,可以直观感受的“复杂性”——这里是粗略定义——不仅存在,而且还在增加。一些最优秀的进化生物学家不相信进化过程中存在复杂性提高的固有的长期趋势,或者说,事实上他们不相信存在任何进化方向。但是一群相对年轻、离经叛道的生物学家和进化论者收集了一个令人信服的案例,证明存在清晰可见的复杂性增长趋势贯穿整个进化历程。
塞思·劳埃德与其他人一起提出,有效的复杂性不是自生物开始,而是在宇宙大爆炸那一刻就产生了。我在此前的章节中提出了同样的观点。按照劳埃德的信息观,宇宙诞生后的前几毫微微秒中量子能的波动使物质和能量聚集成块。随后经过重力放大,这些物质能量块发展为各种星系的庞大结构,这显示了星系内部组织的有效复杂性。
也可以说,复杂性先于生物出现。复杂性理论家詹姆斯·加德纳(James Gardner)称之为“生物的宇宙哲学起源”。生物的复杂性安装了速度缓慢的防倒退棘轮,来自星系和恒星这样的前辈。这些具有外熵的自组织系统就像生命一样,在持久的失衡状态边缘徘徊。它们不像一次混乱的大火或爆炸那样燃尽自己(具有持久性),而是长期保持波动状态(失衡),没有稳定下来成为可预知的模式或均衡状态。它们有序发展,既不混乱,也不是周期性的,而是部分有规律的,如同DNA分子。这种在某些环境——例如行星大气层——中发现的持久的、非随机的、不重复的复杂性担当了生命的平台,帮助生命建立持久的、非随机的、不重复的秩序。在一些组织——不论是恒星还是基因——的外熵形态中,有效复杂性随时间变化而提高。一个系统经过一系列步骤提高复杂性,每一次进步都将凝结成新的整体。想一想众多恒星组成的星系或者大量细胞构成的多细胞有机体。与防倒退棘轮一样,外熵型系统很少反转、退化或者变得更加简单。
安装了防倒退棘轮的复杂性和自主性的不可反转的历程在史密斯和绍特马里提出的有机体进化的8次重大转变中(第三章讨论过)有所体现。进化过程的起点是“自繁殖分子”转变成更加复杂的自维持结构——“染色体”。接下来是进一步的复杂变化——“从原核细胞到真核细胞”。又经过几个阶段的转变后,最终的防倒退自组织系统推动生命从无语言群体进化为有语言群体。
每一步转变都会改变自繁殖的基本单位(自然选择作用的对象)。首先是核酸分子自我复制,可是一旦它们自组织为一组关联分子,就会以染色体的形式进行整体复制。此时进化主体既有核酸分子,又有染色体。接着,这些像细菌一样栖息于原核生物内部的染色体连接起来组成更大的自主细胞(构成新细胞器),现在它们包含的信息通过复杂的真核宿主细胞(例如变形虫)实现结构化,并被复制。进化主体演变为三个层次的组织:基因、染色体和细胞。第一批真核细胞通过自我分裂进行繁殖,但最后有些真核细胞(例如原生动物贾第虫)开始有性繁殖,于是生命的进化主体转变为细胞相似但性别不同的群落。
新层次的有效复杂性产生了:自然选择也开始作用于有性群落。早期单细胞有机体群落可以自己维持生存,但是很多谱系经过自组合成为多细胞有机体,整体进行复制,这方面的例子有蘑菇和海藻。现在自然选择的对象除了所有低级生物外,还增加了多细胞生物。有些多细胞有机体(例如蚂蚁、蜜蜂和白蚁)聚集为超级有机体,只能以群落的规模繁殖。在这里,进化过程也发生在群体的层面上。再接下来,人类团体产生的语言将个体思想和文化整合为全球技术元素,因此人类和他们创造的科技只能共同发展和繁衍,使进化和有效复杂性提升到新的具有自主性的层面——社会。
每一次升级后,随之形成的组织将提高逻辑、信息和热动力的等级。结构简化变得更加困难,同时随机性和内部序列的可预测性下降。每一次升级都是不可逆转的。总体而言,多细胞谱系不会回归到单细胞有机体,有性繁殖生物很少进化为单性生殖生物,群体生活的昆虫很少离群索居。从我们掌握的知识来看,没有任何DNA复制因子会绕开基因。大自然有时会简化进化过程,但很少退化。
这里要特别说明:在某个层面的组织中,趋势是不均衡的。随着时间推移,在一科生物中,只有少数物种出现了身体尺寸增大、生命延长或新陈代谢速度加快这样的趋势,而且各种生物类别的变化方向可能不一致。举例来说,在哺乳动物中,马的体形通常随时间而增大,但啮齿类动物也许会缩小。向更大规模的有效复杂性演变的趋势主要出现于组织长期积累新层次的过程中。因此,复杂化过程也许在蕨类植物中不可见,但它出现在蕨类植物向有花植物进化途中(从蕨类植物的孢子到有性生殖)。
不是每种进化的物种都会逐步提高复杂性,(它们为什么应该这样?)而那些复杂性的确有所提高的物种无意中获得了新的影响力,可以改变让它们不适应的环境。一旦生命的某个分支像安装了防倒退棘轮一样发展到新层次,就不会再后退。这样便产生了以更大规模的有效复杂性为目标的不可逆过程。
这条复杂性曲线从宇宙的黎明延伸到生命出现的时刻。接着它继续延伸,穿过生物阶段,现在扩展到科技领域。正是造就自然界复杂性的这股动力决定了技术元素的复杂性。
如同自然界的情况一样,结构简单的物品数量持续增加。砖块、石头和水泥是最早出现的最简单技术产品的一部分,但是从数量上说,它们是地球上最常见的技术产品。它们构成了人类某些最大的创造物:城市和摩天大楼。简单技术在技术元素中的普遍性与细菌在生物圈中的普遍性相似,今天锤子的产量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多。技术元素的可见成分从本质上说大多为非复杂技术。
但正如自然进化那样,我们注意到一条显示信息和物质持续复杂化发展的长尾线,虽然这些复杂发明数量不多。(事实上,非大量化是复杂化过程的表现之一。)复杂发明积累的信息比物质多。我们发明的最复杂技术也是质量最轻、包含实物成分最少的技术。例如,软件基本上没有重量,不依附于实物,它以很快的速度复杂化。以微软的视窗操作系统这样的基础工具为例,它的代码行数13年中增加了10倍。1993年,视窗必需的代码有400万~500万行。2003年,视窗的Vista版本包含5000万行代码。每一行代码相当于时钟里的一个齿轮。视窗操作系统是一台由5000万个不断运动的元件构成的机器。
图13-1 软件复杂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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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2003年微软视窗软件各种版本的代码行数
在整个技术元素领域,各种技术的血统中被添加了信息层,经过重组后用于制造更复杂的产品。(至少)在过去200年间,最复杂机器的零件数量不断上升。图13-2是机械设备复杂化趋势的对数图。第一台涡轮喷气发动机样机有数百个零件,而现代涡轮喷气发动机的零件数超过22000个。航天飞机有数千万个实物零件,但最复杂的部分还在于它的操作软件,图13-2的估计中没有包括软件。
图13-2 人造机器的复杂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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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年来各时期最复杂机器的零件数量(用10的幂表示)
我们的电冰箱、汽车甚至门窗都比20年前复杂。技术元素强大的复杂化趋势向我们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它能达到的复杂程度有多高?复杂性的长期曲线将引领我们去往何处?140亿年来推动复杂性持续增长的力量今天不可能停下脚步。可是当我们试着想象未来100万年技术元素以当前速度提高复杂性时,不禁心底颤抖。
科技的复杂性可以有几种不同表现。
情形一
与自然界的情况一样,科技的主体仍然是简单的、基础性的早期技术,因为这些技术的确有用。低水平技术的作用是为少量上层复杂技术打下基础。因为技术元素是各种技术组成的生态系统,所以大部分成分处于类似微生物的层次:砖、木材、锤子、铜导线、电动机等。我们可以设计具有自我复制能力的纳米级键盘,但它们不适合用手指敲击。人类多半时间将和简单事物打交道(现在正是如此),只是偶尔与令人眼花缭乱的比较复杂的物品互动,这也和我们现在的情况相同。(一天中的大部分时光,我们的手接触的是相对简陋的人造制品。)城市和建筑千篇一律,迅速更新换代的发明和广告牌占据了每一个角落。
情形二
复杂性,与成长中的系统的所有其他要素一样,在某个时候会陷入停滞状态,其他一些之前我们没有注意到的特性(也许是量子纠缠)将取而代之成为可观察到的主要趋势。换句话说,复杂性也许只是我们此刻洞察世界的透镜,时代的象征。事实上它是我们的主观反映,而不是进化过程的真实特性。
情形三
万物的复杂性能达到的程度是没有限制的。一切事物都在经历长期复杂化过程,向着极限复杂性的终点前进。建筑物中的砖块将会智能化,手中的汤勺将配合我们抓握,汽车将像今天的喷气式飞机一样复杂。我们一天中使用的最复杂物品将超出任何人的想象。
如果必须进行选择,我会在一号情形上下注,同时认为二号是不大可能发生的。科技的主体将保持简单或近乎简单的特色,而小部分则继续在复杂化的道路上大步前行。我认为1000年后我们的城市和住所仍将是可以想象的,而不是不可辨识的。只要那时我们的躯体和现在差别不大——高度在两米之内、重量为50千克上下,围绕我们的科技主体就没有必要疯狂地提高复杂性。而且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尽管人们对基因工程抱有热情,
藏书网但我们的身体大小会保持不变。奇怪的是,我们的躯体规格几乎恰好属于宇宙万物的中等规格。已知的最小物体几乎比我们小30个数量级,而宇宙中最大的结构体差不多比我们大30个数量级。我们中等规格的身躯与目前宇宙物理法则的可持续弹性相适应。更大的身躯会导致行动僵化,更小的身躯则导致生命短暂。只要我们拥有躯体,(有哪种快乐的生物不希望拥有特殊的外形呢?)下面这些已有的基础设施建造技术就将继续发挥作用(总体而言):石块铺成的路、木材和泥土加工后搭建的房屋,使用的基本成分与2000年前人类城市和住房的建筑材料没有多少区别。举个例子,有些具有远见的人也许会想象未来出现复杂材料修建的住宅,这样的住宅有些可能会成为现实,但多数普通建筑的材料不太可能比我们现在使用的木材更加复杂。没有这个必要。我认为存在“足够复杂”的限制。未来技术不必为了有用武之地而变得更加复杂。计算机行业发明家丹尼·希利斯曾经表示,他相信很有可能1000年后计算机仍然可以运行今天的程序代码,例如UNIX系统内核。它们几乎必然是二进制的。如同细菌和蟑螂,这些低水平的技术保持简单本色和生命力,是因为它们有效,不需要提高复杂性。
另一方面,技术元素加速发展,可能加快复杂化步伐,导致那些地位等同于细菌的技术也会进化。这就是情形三描述的前景,在那样的情况下,整个科技领域的复杂性都会迅速提升。这不是天方夜谭。
不论前景怎样,我们可以创造的最复杂事物是没有上限的。我们将在多个方向上创造新的复杂事物,其复杂程度甚至会令我们自己也惊叹不已。这将进一步使我们的生活复杂化,但我们会适应,绝不会倒退。我们会用具有美感的“简单”界面遮盖这种复杂性,使它就像橙子的球形外表一样精致。而在这层遮盖膜下面,我们的创造物将比橙子的细胞和生物化学机理更加复杂。为了适应这种复杂化过程,我们的语言、税收制度、政府机构、新闻媒体和日常生活也会更加复杂。
这是值得我们期待的趋势。复杂性的长期轨迹在进化开始前就出现了,贯穿40亿年生命发展历程,现今在技术元素领域继续延伸。
多样性
宇宙的多样化过程从时间诞生那一刻起就开始了。在大爆炸后的最初几秒钟里,宇宙中只有夸克,数分钟内它们开始组合成亚原子粒子。到第一个小时结束时,宇宙中出现了数十种粒子,但只有两种元素——氢和氦。在之后的3亿年间,移动的氢原子和氦原子聚集起来构成不断膨胀的星云团,最后坍塌为燃烧的恒星。恒星的热核反应产生了数十种原子质量更大的元素,于是,宇宙在不断进行化学反应的过程中提高了多样性。最终,一些“富含金属”的恒星爆炸形成超新星,将重元素喷射到太空中,这些物质又经过数百万年重新聚合为新恒星。经过类似于泉涌的运动,第二代和第三代恒星炼炉释放更多中子融入到金属元素中,产生其他类型的重金属,直到全部约100种稳定金属都出现。元素和粒子的多样性不断提高,还引发了更多种类的恒星、星系和轨道旋转行星的诞生。有些行星表面覆盖着活跃的地壳板块,在这些行星上,地质力量改造地表,将各类元素重新分配到新的晶体和岩石中,一段时间后就会形成新型矿石。地球上结晶矿物的种类数量增加到细菌种类数量的3倍。有些地质学家相信,除了地质过程,生化过程也是今天我们发现的4300种矿物中绝大多数种类的成因。
图13-3 生物的总多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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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物种多样性的提高,以生物分类级别中的科为对象,统计过去6亿年科的数量变化
生命的出现大大加快了宇宙多样化进程。从40亿年前的极少数物种开始,地球生物物种的数量和种类经过地质时期的剧烈增长后,现在已发展到3000万种。这样的增长在几个方面表现出不均衡性。在地球发展史的某些时期,来自太空的大规模干扰(例如小行星撞击)彻底摧毁了多样化过程的成果。有时生物的一些特定分支在多样性方面没有多少进展,甚至出现短暂的倒退。但是总的来说,整个地质时期,生命——作为一个整体——的多样性得到了扩展。实际上,从恐龙时代开始,仅仅2亿年间生命类型的多样性提高了一倍。生物的差异从总体上看呈现指数级的扩大趋势,可以在脊椎动物、植物和昆虫这些领域发现这种火箭式的增长。
技术元素使多样性趋势进一步提速。科技发明的物种数量每年都在加速上升,要精确统计科技发明的数量很难,因为技术创新不像大多数生物那样具有确定的繁育范围。我们可以统计理念,这是所有发明的基础。每一篇科学论文至少提出一个新理念,过去50年期刊文章的数量经历了爆炸式增长。每一项专利也代表了一种理念,最后的统计结果显示仅在美国就有700万项专利申请,这个数字还在呈指数级增长。
图13-4 专利申请和科学论文总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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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专利局收到的申请数量和世界科学论文发表数量遵循几乎完全相同的指数级增长曲线
技术元素内部随处可见多样性的扩展。诸如长达70英尺的潜水艇这样的水下人造物种类似于蓝鲸这样的生物有机体。飞机与鸟类相仿。我们的住所不过是更好的巢穴。但是技术元素还会探索生物从未冒险进入的领域。我们知道没有生物使用无线电波,而技术元素创造了数以百计的各类无线通信物种。虽然鼹鼠在地球上打洞的历史已有数百万年,但是与它以及其他任何生物相比,双层隧道挖掘机个头大得多、速度快得多、被坚硬岩石阻遏的情况少得多,以至于我们可以认为这些人造鼹鼠占据了新的地球生态位。X光机具有在生物界还未发现的视觉能力。再举几个例子,没有任何生物具有素描刻蚀、夜光电子表和航天飞机的相应能力。技术元素的多样性在生物进化过程中找不到对应物,这种现象越来越普遍,因此可以说技术元素的确扩展了多样性。
技术元素的多样性已经超出我们的认知能力范围。每个人都有这么多种不认识的事物。认知能力研究者发现,现代生活中大约有3000种为人熟知的名词类别。这项统计包括人造物品和生物有机体,例如,大象、飞机、棕榈树、电话和椅子。这些是不加思考就可以辨识的事物。研究人员得出3000这个估计数字,依据的是下面几条线索:词典里的名词数量,普通6岁儿童的词汇量包含的事物数量,初级人工智能学习机可以识别的事物数量。他们估计,平均每种名词类别含有10个经过命名的条目。普通人也许会举出10种椅子、10种鱼、10种电话、10种床。因此大部分人的生活中会接触到的事物粗略估计有3万种,或者说至少有3万种事物是能够辨识的。即使我们知道一类事物的名称,也叫不出遇到的大多数生物和科技发明种类的具体名称。我们能认出鸟,但可能不知道是什么种类的鸟。我们知道草,但叫不出草的名称。看到手机,我们知道那是手机,但不知道是哪种型号。用手按压,我们可以区别厨刀、瑞士军刀和枪尖,但不一定能分辨燃油泵和水泵。
在技术元素的某些分支,技术的多样性正在降低。今天,灭火集尘器、马车鞭、手摇织布机和牛车的创新越来越少。我怀疑过去50年是否有人发明过新式奶油搅拌器(尽管很多人仍在发明“更好的”老鼠夹)。手摇织布机总是以艺术品的形式展现在大众面前。牛车并没有彻底退出历史舞台,只要世界上还有牛出生,牛车也许永远不会消失。可是因为牛车功能与过去完全相同,所以显然属于稳定的技术,历经岁月而保持不变,如同马蹄铁。大多数采用几乎要被淘汰的技术的人造制品都显示了相似的恒定性。同时扩张中的技术元素的其余部分源源不断地诞生技术创新、理念和制造品,这些人们司空见惯的活水将淹没上述科技死水区。
在线零售商Zappos销售9万种不同类型的鞋子。美国的一家五金器具批发商McMaster-Carr在产品目录上列出了超过48万种商品,仅木螺钉一项就可以找到2432种(是的,我数过了)。亚马逊公司销售85000种不同的手机和手机配件。迄今为止人类拍摄了50万部不同内容的电影和大约100万集电视剧,录制的原创歌曲至少有1100万首。化学家记录了5000万种化学品。历史学家戴维·奈宣布:“2004年,福特销售的F-150型皮卡有78种不同配置,变换部位包括驾驶室、底盘、发动机、传动系统、装饰件以及内饰件和车漆颜色。一旦某辆车被售出,车主可以进一步改装,使之真正成为独一无二的类型。”如果以目前的发明速度继续下去,2060年将会有11亿首原创歌曲问世,120亿种不同类型的商品在市场上销售。
一些反潮流人士相信,这种超级多样性对人类有害。心理学家巴里·施瓦茨(Barry Schwartz)在其著作《选择的悖论》(The Paradox of Choice)中论述道,现在超市里出售的285种甜饼、175种沙拉酱和85种品牌的薄脆饼干让消费者无所适从。顾客走进商店寻找薄脆饼干,看见一面墙前方堆满了各式薄脆饼干,令人眼花缭乱。当他试图作出理智选择时,却不知所措,最后两手空空走出商店。“当人们决定进入拥挤的杂货店或者挑选大学课程的论文题目时,选择越多,就越难作出选择”,施瓦茨说道,在尝试选择有数百个选项的医疗保健计划时,很多消费者放弃机会,因为选择的复杂性使大脑停顿,于是他们转而退出该计划,另一方面,那些包含默认选项(可以不作决定)的计划参与率要高很多。施瓦茨总结说:“当选择的数量增多时,负面效应也在逐渐增强,直到超出我们的承受能力。此时,选择不再为人们带来自由,而是削弱自由,甚至可以说对人们施加暴政。”
诚然,太多选择也许招致遗憾,可是“没有选择”更加糟糕。文明就是稳步远离“没有选择”。与往常一样,解决科技产生的问题——例如选择的多样性使人茫然,需要的是更好的技术。超级多样性的解决之道将是“帮助选择”技术,这些更好的工具有助于人类在眼花缭乱的选项中作出决定。这就是搜索引擎、商务推荐系统、电子标签和大量社交媒介的全部意义所在。事实上,多样性本身将产生应对多样性的工具。(驯化多样性的工具就存在于疯狂提高多样性的数量庞大的专利中,按照当前速度,预计2060年美国专利局登记的专利将达8.21亿项!)我们已经知道如何使用网络信息和网页增加选择(谷歌就是这样的工具),但是借助实物和特殊媒介实现选择的增多则需要用到其他知识和技术。在网络时代初露端倪时,一些非常聪明的计算机科学家宣布,利用关键词搜索对10亿网页进行筛选是不可能做到的,但是今天我们日常搜索的网页达到1000亿。没人要求减少网页搜索量。
不久之前,典型的未来科技景象是:标准产品,全世界千篇一律,强制的统一性。然而矛盾的是,某种形式的统一性可能释放出多样性。标准文字系统(例如字母表)的统一性释放出意想不到的文学多样性。没有统一的规则,需要逐字逐句编造,因此人们的交流只能限于本地,效率低下,使人产生挫折感。但是借助统一的语言,人们可以大范围地交流足量的信息,这样新词汇、新短语和新观念可以被人们理解、接受和传播。字母表的刚性对激发创造力的贡献比任何疯狂的头脑风暴式发明都要大。
英语的26个标准字母创造了1600万部内容不同的英文图书。当然,文字和语言仍会发展,但是它们的进化以保守的和公认的基本原则为基础:可以激发大脑创造力的(短期)固定字母、拼写方法和语法规则。技术元素将逐渐与几条普适标准融合,这些标准也许是基础英语、现代音乐符号、公制度量系统(美国是例外)、数学符号,以及被广泛采用的技术协议——从公制度量系统到ASCII(美国信息交换标准代码)和Unicode(统一字符编码标准)。今日世界的基础结构建立在由上述标准串接而成的共享系统之上。这使得人们可以在中国订购南非工厂使用的机器零件,或者去印度研究在巴西上市的药品。这种基础协议的融合也是现在年轻人可以通过10年前还不可行的方式与他人直接对话的原因。他们使用运行通用操作系统的手机和上网本,也使用标准缩略语,并且通过下列各种方法建立越来越多的共同文化标准:观看相同的电影,欣赏相同的音乐,在学校学习相同的科目和课本,衣兜里装有相同的技术产品。共有普适观念的同一性以一种奇怪的方式传递文化的多样性。
在这个全球标准趋同的世界,少数民族文化再次产生了这样的恐惧,即它们的定位差异将会消失。他们无须担心。事实上,日益普遍的全球通信工具可以为他们的差异提升价值。这些部落——例如亚马孙丛林的雅诺马马人和非洲的布须曼人——独特的食物、医疗技能和养育后代的方法过去只限于当地使用的封闭知识。他们的特殊生活方式体现的差异性在部落之外没有影响,因为他们的知识与其他人类文化隔离。可是一旦与标准公路、电力系统和通信工具结合,他们的差异就会对外人产生潜在的影响。即使他们的知识仅适用于当地环境,从更广泛的角度了解这些知识也会有所裨益。富人去哪里旅行?保留异域风情的地方。什么样的餐馆吸引消费者?有突出特色的餐馆。什么商品在全球市场流通?蕴涵新奇理念的产品。
如果这样的本土差异在与外界结合时仍然能够保持独特性(这里要加一个大大的问号),那么这种差异的价值在全球体系中将不断提高。当然,维持和而不同的平衡是一项挑战,因为这种文化差异和多样性很大程度上来自外界的分离,而在新的混合体中这些文化不再与世隔绝。摆脱隔绝状态而繁荣的文化差异(即使它脱胎于此)随着世界的标准化将融合各种价值观。印度尼西亚巴厘岛就是一个例子。在与当今世界连通之后,富裕的、与众不同的巴厘岛文化似乎有了新的发展。与其他生活在新旧文化中的人一样,巴厘岛人也许将英语作为第二通用语,在家里则说本地语言。他们在早晨举行献花仪式,下午去学校学习科学知识。他们演奏加麦兰
,使用谷歌搜索引擎。
可是,扩展的多样性怎样与前述的同样具有渗透力的趋势结合起来:各种技术的必然序列和技术元素会以特定形式聚合吗?从表面上看,技术元素目前的发展模式会阻碍它向新方向扩展。如果全球范围内科技向单一的创新技术序列聚拢,那么又如何推动科技的多样化进程?
技术元素的内部序列与有机体的成长过程相似,后者要按部就班地经历一系列阶段。例如,所有人的大脑都会经历从幼年期到成熟期的成长模式,可是在这个过程的任何时刻大脑都有可能产生明显的思维多样性。
全世界将在最大程度上统一科技的使用,但偶尔也会有群体或亚群体发明和改进仅对边缘群体有吸引力或者仅具有边际效用的技术和技能。这样的概率极小:边缘多样性跻身主流社会并超越现有模式,从而有利于技术元素继续提高多样性。
人类学家皮埃尔·彼得勒坎(Pierre Petrequin)曾经注意到巴布亚新几内亚的Meervlakte Dubele和Iau部落很多年来一直使用铁斧和铁项链,但这些技术并没有传播到距离他们“只有一天步行路程”的Wano部落。今天情况仍是如此。日本人对手机的使用在广度、深度和更新换代速度上都远超过美国人。然而为两个国家生产手机的是同样的工厂。两国民众对汽车的使用与此类似,只是情况刚好与手机相反。
这种模式古已有之。自从有了工具,人类就因为非理性原因偏爱某些技术。他们也许避免使用某种工具的变体或某项发明——即使它们表现出更高的效率或生产率,仅仅是出于认同心理:“我们的族人不这么做”,或者“我们的传统是这样的”。人们也许无视显而易见的技术进步,即使这样的改进提高了实用性,因为新方法让他们感觉不妥或者不舒服。科技人类学家皮埃尔·勒莫尼耶(Pierre Lemonnier)回顾了历史上科技发展进程的局部中断情形,评论道:“人类对技术的使用屡次表现出违背物质生产效率或进步逻辑的行为。”
数千年来巴布亚新几内亚的安加部落一直在狩猎野猪。为了杀死重量可能与人相当的野猪,安加人设置陷阱,用木棍、藤蔓、石块和重力捕获猎物。随着时间的流逝,安加人不断完善和改进陷阱技术,使之与当地地形相适应。他们发明了三种常用陷阱。一种是在深坑里插上几排锋利的树桩,坑顶用树叶和树枝伪装。一种是将一排削尖的木桩隐藏在低矮的屏障后面,屏障的作用是保护诱饵。还有一种是被称为悬挂死神的陷阱——将重物悬挂在小路上方,野猪路过时踢到绳索,重物落下砸倒野猪。
此类技巧不受阻碍地在巴布亚新几内亚西部高地的各村庄之间传播。一个村落掌握的技能,所有村落都知道(传播时间如果不是几个世纪,至少也是数十年)。人们不需要等待很多天就可以感受到知识的变化。大多数安加村落可以按需要设置三种陷阱中的任何一种。可是,有一个特殊群体——兰吉玛人不接受悬挂死神的共有知识。按照勒莫尼耶的说法,“这个群体的成员可以轻松说出悬挂死神这种陷阱的10个组成部分,讲述它的功能,甚至可以制作粗略的模型,但是他们就是不采用这样的装置。”河对岸可以看到邻居门耶部落的房屋,他们使用这种陷阱——非常有效的技术。从兰吉玛人的家园步行两小时就能到达卡帕部落,他们也使用悬挂死神,而兰吉玛人选择说“不”。正如勒莫尼耶所说的那样,有时“人们主动忽视被充分证明的技术”。
兰吉玛人并不是落后分子。在兰吉玛人的北边,一些部落制作木质箭头时不装倒钩,选择性地忽视了兰吉玛人使用的杀伤性倒钩这一关键技术,而事实是,安加人“有大量机会在敌人向他们射出带钩箭头时观察这种装置的卓越性能”。不论是这些安加人可以收集到的木材类型,还是他们能够狩猎的野兽,都不能解释这种部落特有的弃用现象。
各种技术都具有超越纯机械性能的社会属性。我们采用新技术,主要考虑的是它们的用途,但也有部分原因是它们对我们具有什么意义。我们经常因为相同的理由而拒绝一项技术:放弃使用这一技术会以某种方式强化或塑造我们的个性。
如果研究者仔细分析古代和现代的技术传播模式,都会发现群体采用的模式。社会学家注意到萨米人的一个分支拒绝使用两种已知的套索捕猎驯鹿技术中的一种,而其他拉普兰人则使用这两种技术。一种特殊的横轴水车在摩洛哥得到广泛使用,在世界其他地区却不见踪影,虽然各地水车的物理原理是相通的。
我们应该预期人们将继续表现群体偏好和社会偏好。团体和个人排斥各种技术先进的发明,仅仅是因为他们可以这么做。或者是,因为其他所有人都使用这些发明,因为它们与他们的自我概念冲突,因为他们不介意花更多精力做事。人们为了表现自己的与众不同,会拒绝或舍弃某些全球标准技术。这样,当全球文化悄悄地朝着技术趋同的方向运动时,数十亿科技用户的个人选择却呈现差异化,因为他们渐渐倾向于选用更小型、更具特色的产品。
多样性为世界的发展提供动力。在生态系统中,多样性提高是健康的征兆。技术元素也要借助多样性的力量。从生命的黎明开始,多样性的大潮越来越磅礴;在可预见的未来,它将继续向四面八方奔腾,永不停息。
专门化
进化主体从一般向具体转移。最早出现的细胞是具有一般功能、像生存机器一样的凝块。随着时间的推移,在进化的打磨下,一般性转变为多种特殊性。在初始阶段,生命的活动范围仅限于温暖的水池。但地球上的大部分地区都是极端环境:火山和冰川。进化创造出擅长在沸水和寒冰中生存的细胞,还有专门吞食油污、分离重金属的细胞。专门化使生命得以开拓这些重要的但地形多变、环境极端的栖息地,并且占领了数百万个生态位——例如其他有机组织的内部或者空气中尘埃的凹坑。很快,地球上每一种可能适合生命的环境都出现了相应的生命形式,在那里繁衍生息。现在,除了极少数配置医院设备的临时场所,这个星球上不存在无菌之地。生命细胞不断专门化。
专门化趋势也适用于多细胞有机组织。有机体内的细胞进行了专门分工。人体内有210种不同类型的细胞,包括肝和肾的特别细胞。人体具有独特的心肌细胞,与骨骼上的普通肌肉细胞不同。发育为各种动物的原始的全能卵细胞分裂成具有更高专门性的细胞,经过不到50次有丝细胞分裂,你和我最终成为由1015个骨骼细胞、皮肤细胞和脑细胞构成的统一组合物。
在进化过程中,最复杂的有机体中细胞类型数量显著增加。事实上,这些有机体的某些部位更加复杂,因为那里包含了更加专门的细胞。因此,专门化过程追随复杂性的轨迹。
有机体本身往往也会经历深层次的专门化。举个例子,在漫长的岁月中,藤壶(由50种专门细胞构成)进化出特殊能力:身披6块壳板的藤壶适合生活在潮汐运动剧烈的地方,那里每个月会被潮水淹没几次(潮水也带来了食物)。蟹奴藤壶只栖息于活蟹的卵袋内。鸟类长出特殊的喙,专吃种子:纤细的喙吃小种子,肥大的喙吃坚硬的种子。有几种植物(我们称之为野草)是机会主义者,会侵占任何扰动土,而大多数植物生存技能的用武之地是某些特定的生态位,例如阴暗的热带湿地或干燥多风的山峰。众所周知,树袋熊专吃桉树叶,熊猫偏爱竹子。
图13-5 专门化细胞类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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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机体身上发现的不同细胞类型的最大数量在进化过程中不断上升
生命的专门化趋势受到一场“军备竞赛”的推动。更多专门化的有机体(例如蚌依靠进食深海暗处的火山口喷发的含硫物质长大)为竞争者和捕食活动(例如螃蟹以食硫蚌为食)提供更多专门化条件,这导致更多专门化的生存策略(例如螃蟹里的寄生虫)和觅食方法的出现,最终孕育出更多专门化的有机体。
这种专门化动力也扩展到技术元素领域。猿人的原始工具是一边被砸开的圆形石块,具有刮擦、切削、捶打多种功能。一旦被现代智人采用,这种工具就变身为专门化工具:单独的刮刀、切刀和锤子。专门化分工增加,久而久之导致工具的种类也增加。缝衣物需要针,缝兽皮需要特殊的针,缝织物又需要其他类型的针。当简单工具与复杂工具结合组成混合工具(细绳+树枝=弓)时,专门化程度提高了。今天人造物品令人吃惊的多样性主要是由复杂设备的专用器件需求推动的。
同时,就像有机生命的情况那样,工具通常在刚出现的时候具有多种用途,后来演变为特定任务专用。第一台使用胶卷的相机发明于1885年。一旦有了雏形,相机的设计思路开始专门化。在此后的几年时间里,发明家们研制出微型间谍相机、超大全景相机、复合透镜相机和高速闪光相机。现在专用相机达到数百种,包括在深水区和太空真空环境使用的相机以及可以捕捉红外线和紫外线的相机。虽然人们仍然可以购买(或制作)早期的多功能相机,但是它们在相机王国的领地越来越小。
这种从一般到具体的顺序体现在大多数技术上。汽车开始时集各种功用于一身,经过一段时间进化出各种专用车型,而那种多功能车则渐渐消失。人们可以选择迷你车、大型货车、跑车、轿车、皮卡、混合动力车等。剪刀的功能也分为剪发、剪纸、剪地毯、剪渔网和剪花。
展望未来,专门化的程度将继续提高。第一代基因排序装置的工作对象包括任何基因。下一步是为研究人员制造专门针对人类DNA或者其他物种基因——例如老鼠——的排序装置。那样我们将看到针对不同人种基因组(如非裔美国人或中国人)的专用排序装置,除此之外,还有极其轻
.99lib.便的排序装置,或者速度极快、可实时排序的装置,让人们知道自己的基因现在是否正遭受污染物损害。第一代商业虚拟现实控制仪提供任何类型的虚拟现实服务,但是随着时间推移,虚拟现实控制仪将发展为专门化版本,配置专用于模拟游戏、军事训练、电影预演或购物的设备。
现在,计算机似乎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成为前所未有的通用机器,具备越来越多的功能。计算装置和网络设备承担全部工作,并成为操作人员的工具。计算机已经综合了计算器、电子表格、打字机、电影播放器、电报收发装置、电话、对讲机、指南针、六分仪、电视机、收音机、唱机转盘、草案表、混音台、战争游戏、音乐工作室、铅字铸造车间、飞行模拟器以及其他许多设备的功能。通过观察某人的工作场所就能识别其职位的方法不再适用,因为这些场所如出一辙:一台个人电脑,90%的员工使用相同的工具。这张桌子是首席执行官的,还是会计、设计人员或者前台接待的?这种趋同现象被云计算放大了,借助这种手段,所有员工统一在网上完成实际工作,手边的工具不过是进入工作状态的通道。所有门户都化身为最简单的窗口:某种尺寸的扁平屏幕。
这样的趋同性是暂时的。我们仍然处于电脑时代——说智能时代更合适——的前期阶段。现在我们在任何地方施展个人才智(也可以说,我们在任何地方工作和休闲),就是同时在运用人工智能和集体智慧,全面检查我们的工具,彻底改变我们的预期。我们已经使记账、摄影、金融交易、金属加工、飞机导航以及其他数千种工作实现智能化。我们计划通过电脑自动处理汽车驾驶、医疗诊断和语音识别。在向大规模智能化飞速前进的过程中,我们首先要配置多功能电脑,其中包括批量生产的微处理器、中等尺寸的显示器和网络连接设备。这样所有的日常事务都由同样的工具处理。要让所有工作都实现智能化,也许还需要10年。我们要给锤子、牙刮匙、铲车、听诊器和煎锅注入人工智能,尽管现在听起来很傻。所有这些工具将借助网络的共享智慧获得新的能力。而当新近增添的功能显露无遗时,它们将转变为专门化工具,就像第一代iPhone、Kindle电子书和上网本。当显示屏和电池技术经过追赶与芯片技术同步时,无处不在的智能化人机界面将呈现多样性和专门化。士兵和其他体格强壮的运动健儿想要大尺寸、有外包装的显示器,而经常出行的人需要小尺寸的。游戏玩家希望他们的显示器待机时间最短,读者希望显示器最适合阅读,徒步旅行者希望显示器防水,孩子们希望显示器永远完好无损。作为计算装置或网络设备的一部分,交流工具的专门化程度十分明显。键盘就是其中之一,它不再是唯一的信息输入工具,语言和手势将发挥重要作用。眼镜显示器和用眼球控制的显示屏将带来新的灵活界面。
快速成型技术(一经要求,机器可以大量生产某种物品)的出现,将会使专门化进程跳跃式发展,最终任何工具都可以根据个人要求和愿望进行定制。高度用户化的功能可能会产生只为某个特定任务而组合、任务完成后即分解的装备。过于专门化的人造制品也许只存在一天,就像蜉蝣。市场商机和个人定制的“长尾”
不仅是信息传播媒介的特征,而且也是科技进化过程自身的特征。
我们可以对今天几乎所有投入使用的发明进行预测,想象它们进化出数十种专门化功能。科技带着通用性出生,成年后就具有了专用性。
普遍性
生命领域以及技术元素领域的自我繁殖产生了推动普遍性的内在动力。如果有机会,蒲公英、浣熊或者火蚂蚁将不断繁殖,直至遍布地球。进化赋予了繁殖过程某种技巧,使之在任何约束下都能实现传播范围的最大化。可是因为现实资源有限,而竞争无限,没有物种可以达到完全的普遍分布。然而所有生物都渴望朝那个方向发展。科技,也希望无处不在。
人类是科技的父母。我们大量生产各类制造品,传播理念和文化基因。因为人类数量有限(目前只有60亿人存活),而等待传播的技术种类或文化基因有数千万种,因此很少有发明能够达到100%的分布,尽管有一些接近这个比例。
我们也不希望所有技术都具有普遍性。在人造心脏替代人类心脏的问题上,更可取的是通过改变基因、服用药物或者控制饮食这些手段,减少人造心脏的使用需求。同样,碳封存这种补救技术(从大气中清除碳)理论上绝不会普遍推广。更好的举措是首先推广使用低碳能源,采用光子技术(太阳能)、核聚变技术(核能)、风能和氢气。补救技术的问题在于一旦它们建立了地位,就失去了发展方向。疫苗在获得普遍成功后,就不再有进一步的发展空间。长期而言,为其他技术开启大门的具有生命亲和力的技术往往最快达到普遍化。
从地球生物圈的视角来看,地球上最具普遍性的技术是农业。高质量农业食品的稳定盈余产生了强有力的可扩展性,因为这种盈余为文明提供保障,并且孕育数百万种技术。农业的传播是地球上最大规模的工程。地球1/3的陆地面貌被人类的大脑和双手改变。本土天然植物被农作物取代,土壤成分发生变化。被深度开垦的陆地有一半经过修整成为牧场。最剧烈的变化——例如特大农场里连绵不绝的土地——在太空就可以看到。以平方公里计算,世界上种植面积最广泛的农作物有5大类:玉米、小麦、稻米、甘蔗和供奶牛食用的牧草。
普遍性列第二位的技术是公路和建筑物。绝大部分是简单空地的土路将它像根一样的触角伸向大多数流域和纵横交错的山谷,直至高山脚下。人们修建的公路网编织起一件镂空的外套,包裹住世界各大洲。一连串建筑物沿着公路的树状分支排开。这些人类创造物的材料是自由采伐的纤维(木材、茅草和竹竿)和塑形泥土(黏土、砖块、石块和水泥)。在各个交通枢纽,矗立着宏伟的用石块或沙土砌成的大都会,这些大型城市改变了物质的流向,致使大量的技术在其中流通。源源不断的食品和未加工的原料流入,废弃物流出。一个居住在发达城市的成年人每年消耗20吨物资。
有一种技术,也许不容易察觉,但在全球范围内更加普遍,这就是火的使用。含碳燃料——特别是煤炭和石油——的受控燃烧改变了地球的大气层。从总量和结果的一致性来看,燃烧装置(沿公路运动的汽车发动机是一种常见形式)无法与公路相提并论。尽管从规模上看,作为运动场所的公路以及作为燃烧场所的住宅和工厂更大,但这些小型的得到控制的燃烧装置可以改变厚厚的地球大气的成分。也许,人类集体使用的燃烧设备虽然占用空间小,但对地球的影响却是最大规模的。
接下来要谈到我们经常接触的物品。在日常生活中,给几乎无处不在的技术列一份清单,其中将包括棉布、铁刀、塑料瓶、纸和无线电信号。这5种技术是现在几乎每个人都可以获得的,不论你是在城市,还是最偏远的乡村。它们都可以产生数量巨大的新机会:纸——廉价书、印刷品和钱;金属刀——艺术、手艺、园艺和屠宰;塑料瓶——烹饪、水和药物;无线电——通信、新闻和团体。紧随这些几乎无处不在的物品的是金属容器、火柴和手机。
图13-6 技术的加速应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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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消费者拥有或采用某项技术的百分比,横轴为从人们发明该技术开始经过的年份数
百分之百的普遍性是所有技术的发展目标,但从未达到过。不过,对一项技术进行切实可行的推广,使其采用率接近饱和状态,这足以释放它的活力,使之提升到新的层次。在各国城市中,新技术正加速传播,向着普遍使用的目标前进。
经过75年的努力,90%的美国居民才享受到电气化的便利,而手机仅用了20年就达到了同样的使用率。传播速度正在加快。
在追求普遍性的过程中,更多的技术出现了差异化,一些新鲜事发生了。几辆汽车在公路上兜风,这种情形从根本上有别于几辆车为大众服务,不只是因为噪声和废气排放量增加。10亿辆使用中的汽车导致了一个自然形成的系统,这个系统可以自我推动。大多数发明都是如此。第一代相机属于新鲜事物,它们的作用主要是剥夺画家记录时代的职责。但是,随着摄影技术愈来愈简单,相机的大众化创造了竞争激烈的新闻摄影行业,最终孵化出电影技术和好莱坞的另类现实世界。相机便宜到每个家庭都有一台,它的推广促进了旅游业、全球化和出国旅行。手机和其他数码产品设置拍照功能,使照片得以广泛共享,于是人们确信事物必须被相机捕捉到才算真实,并且产生这样一种感觉:镜头之外的世界无关紧要。相机被进一步置入人类环境中,在城市各个角落和所有房间的天花板上执行监控功能,提高社会的透明度。最后,人类世界的表面将布满监视器,每一台监视器都会承担眼睛的角色。当照相机具有完全普遍性时,一切事物每时每刻的动态都将被记录下来。我们将拥有共同的意识和记忆。从相机单纯取代绘画开始,到这些由普遍性导致的后果,经历了漫长的过程。
普遍性,一次又一次改变一切。
1000辆汽车让人们拥有了机动性和隐私,为参与冒险提供工具。10亿辆汽车使市郊形成,限制冒险机会,清除人们的狭隘思想,同时也产生停车难、交通拥堵的问题,此外,住宅建设过程中也不再只考虑人的体形大小。
1000只24小时工作的通电摄像头可以防止小偷威胁市区的安定,记录闯红灯者和警察的不正当行为。10亿只24小时工作的通电摄像头可以监控社区,记录社区的点点滴滴,它们使外行能够承担监控工作,让人们重新认识隐私的概念,减少政府的权威性。
1000座交通站有助于假日旅游业的兴旺。10亿座交通站将解决上下班通勤问题,重新勾画全球化蓝图,提出新的宏伟愿景,同时产生远距离运输晚点的缺陷,消除民族——国家的界线,使人们不再拥有隐私。
1000次人类基因排序将大力推动个性化医疗方案。每小时10亿次基因排序使基因受损的实时监控成为可能,并且还会颠覆制药行业,重新定义疾病,让基因谱系跟上时代潮流,推行“超纯净”生活方式,使器官看上去羸弱不堪。
1000块超大荧屏是好莱坞的生存动力。10亿块随处可见的荧屏将成为新的艺术,创造新型广告媒体,让城市的夜
晚焕发激情,加快电脑处理屏幕栅格的速度,激发普通人的活力。
1000台仿人机器人将为奥林匹克运动带去新意,推动娱乐公司的发展。10亿台仿人机器人将极大改变就业结构,在引入新式机器奴隶的同时也会引发抗议,使现有宗教的重要地位岌岌可危。
在进化过程中,每一种技术都要面临同样的问题,如果实现普遍化,如果人人采用,将会产生什么后果?
通常,被普遍采用的技术面对的结局是退出历史舞台。1873年现代电动机发明之后不久,整个制造业都在推广这种设备。每一家工厂都在原来摆放蒸汽发动机的位置安装了一台超大型的价格昂贵的电动机。这台电机驱动一个由轴杆和传送带构成的复杂系统,从而带动遍布工厂的数百个小型机器运转。这股旋转动力从单一来源出发,飞速穿过整个厂房。
20世纪前10年,电动马达不可避免地开始进入家庭。人们改造这些设备,使之服务于家务劳动。它们与蒸汽机不同,不会冒烟,也不会喷气或流水。这个5磅重的“大块头”只会有节奏地发出嗡嗡声。就像工厂的情况一样,这些独挑大梁的“家用电机”被用于驱动家中所有机械设备。1916年美国咸美顿公司(Hamilton Beach)的“家用电机”装有控制6种速度的变阻器,工作电压为110伏。设计师唐纳德·诺曼(Donald Norman)指出,西尔斯·罗巴克公司产品目录上家用电机的广告价格是每页8.75美元(相当于今天的100美元)。这种轻便的电机将驱动缝纫机转动,也可以将它与搅乳器和搅拌机连接(广告词“你将发现多种用途”),或者连接缓冲装置和研磨机(广告词“对很多家务活十分有用”)。风扇“可以与家用电机快速连接”,还有打蛋器,可以搅拌冰激凌和鸡蛋。
图13-7 无处不在的电动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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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特发动机公司生产的用于驱动机轴旋转的设备,1915年
100年后,电机实现了普遍化,并被置于机器内部,从外面看不到。一个家庭不再只有一台家用电机,而是有数十台,每一台都很难看到。电机现在不再作为独立设备,而是成为很多电器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它们驱动家电产品,充当这些人造自我的肌肉。它们无处不在。在写作这一部分内容时,我对所处房间里所有内置电机进行了非正式统计:
图13-8 家用电机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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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8年发行的杂志上刊载的西尔斯家用电机广告
5块旋转的硬盘。
3台模拟磁带录音机。
3台照相机(去掉变焦镜头)。
1台摄像机。
1块手表。
1只闹钟。
1部打印机。
1台扫描仪(去掉扫描头)。
1台复印机。
1台传真机(去掉纸)。
1台CD播放机。
1台地板辐射供暖系统泵。
这是我家一个房间里的20台家用电机,一座现代工厂或办公楼里有数千台。我们不会想到电机,没有意识到它们的存在,即使我们依赖于它们的运转。它们很少失效,却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我们也没有意识到公路和电的存在,因为它们无处不在,通常不会出现故障。我们认为纸和棉布不属于技术,因为它们无处不在,稳定可靠。
除了深嵌性外,普遍性还会产生确定性。新技术的优点总是不明朗。第一代创新技术复杂烦琐、难以使用,是“某种现在还不能完全发挥作用的东西”——这里又重复丹尼·希利斯关于技术的定义。新型的犁、水车、马鞍、灯、电话或汽车只能提供不确定的优点,却会带来确定的麻烦。即使某项发明得到优化,当它首次被引入新地区或新文化时,仍然需要保留旧习惯。新型水磨也许可以减少工作所需的水量,但是还需要不同类型的难以寻觅的磨石,否则将磨出不同质量的面粉。新型犁也许能加快耕种,但需要后撒种子,这样就破坏了古代传统。新型汽车也许可以行驶更远距离,但稳定性降低;也许油耗效率更高,但最大行程缩短,这改变了驾驶和加油方式。新技术的首版几乎总是仅仅略微强于它想要取代的旧技术。这可以解释为什么只有少数热情的先驱倾向于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因为新技术将带给使用者的主要是麻烦和未知后果。随着创新技术的改进,它的益处和先进程度将被前期用户挑选出来展示给大家,同时不确定性减小,于是这项技术得以传播。这样的推广既不是立刻发生的,也不稳定。
因此,每一种技术的生命周期内都有这样的阶段:因该技术而受益颇多的人和无缘该技术的人并存。有些个人或社会第一个冒险接受未经验证的枪、字母表、电力、激光眼科手术,他们获得的确定收益是循规蹈矩者所无法获得的。这些收益的分配也许取决于财富、特权、幸运的地理位置以及欲望。兴盛期和衰落期的划分最近也是最显而易见的一次展现发生在20世纪末,当时互联网方兴未艾。
互联网发明于20世纪70年代,起初产生的收益极少。它的主要用户就是它的发明者,一小群精通编程语言的专业人士。它的作用就是自我完善的工具。从诞生那一刻起,互联网的建设目的就是为了使这些专业人士谈论互联网理念时有更多实质性内容。同样的,第一批业余无线电爱好者广播的主要内容是关于非专业无线电通信的探讨;早期民用波段无线电台全是关于民用波段的讨论;最早的博客交流的是如何写博客;微博出现的前几年里,用户都在研究如何使用微博。20世纪80年代早期,掌握了网络协议的深奥指令的技术先驱们为了找到有兴趣探讨这种工具的同道中人,移师到处于萌芽状态的互联网上,并告诉他们的书呆子朋友们。可是互联网被其他所有人忽视了,他们认为那不过是少数青春期男孩的业余爱好。互联网的连接费用不低,打字需要耐心和技能,处理难以理解的技术语言需要强烈的意愿,除了执著于此的人,几乎没有其他人在线。它对大多数人都缺乏吸引力。
可是一旦早期使用者修改和完善这种工具,赋予它漂亮的外表和点击式界面(万维网),它的优势就越来越明显,吸引力逐渐增大。当数字技术的巨大收益逐渐浮出水面时,如何解决一部分人无法享受这种收益的问题给人类提出了挑战。这项技术仍然价格高昂,需要个人电脑、电话线、按月交费,但是使用者从网络分享的知识中获得了力量。专业人士和小企业抓住了它的潜力。从全球范围看,这种向世人传播力量的技术的初期用户是具有其他很多相同条件的人群:汽车、和平生活、教育、工作和机会。
作为提升个人素质的工具,互联网的影响力越明显,数字鸿沟就越显而易见。一项社会学研究认为,有“两个美国”并存。一个美国的公民是穷人,无钱购买电脑,而另一个美国的公民是配备了个人电脑的富人,他们是数字技术的受益者。20世纪90年代,当时像我这样的科技拥护者正在推动互联网的发展,我们经常被问到:如何面对数字鸿沟问题?我的答案很简单:顺其自然。我们没有必要做任何事,因为诸如互联网这样的技术的自然发展历程是一个自我实现的过程。享受不到科技收益的人暂时处于劣势,但是科技力量将会解决这个问题(而且不止于此)。让其余地区连通网络将会产生如此巨大的利益,这些地区也热切盼望加入全球网络,以至于他们为电信建设支付的费用已经超过数字技术发达地区(前提是他们可以获得此类服务)。而且,计算机和网络接入的成本正在逐月下降。当时,美国多数穷人拥有电视机,按月支付有线电视费用。购买电脑并联网的花费不再昂贵,很快就低于电视支出。10年间,全部的必需费用下降到只要100美元就可以购买笔记本电脑。过去10年出生的人一生当中将会见证某种电脑(说具体点,就是带有网络连接器的电脑)只需5美元的时刻。
按照计算机科学家马文·明斯基的说法,这不过是“先有和后有”的问题。技术先行者(早期用户)为几乎无法工作的初期劣质技术版本付出了太多代价。这些先行者购买首批稀奇古怪的新产品,用自有资金为后期用户提供价格更低廉、性能更优良的版本,后者将在不久后获得极其便宜的产品。从本质上说,先行者代替后来者为技术进化提供资金支持。富人提供资金,为穷人研发便宜的技术,这难道不应该吗?
我们看到这种“先有和后有”周期在手机领域表现得更为明显。最早的手机比砖块大,极其昂贵,性能一般。我记得一位很早使用手机的技术员朋友花费2000美元购买一部早期的手机,他外出时,会将手机装在专门定制的手提包里。我不太相信所有人都会为了一个看似更像玩具而不是工具的物品花费这么多钱。当时,很难想象20年内会出现下述情况:这台2000美元的装置将便宜到可以用后即弃,体积小到可装入衬衫衣兜,普及程度高到印度环卫工人也会拥有一台。当连接互联网对加尔各答的街头流浪者而言尚属遥不可及时,科技固有的长期趋势已朝着网络普遍使用的目标前进。事实上,这些“后有”国家的手机普及状况在很多方面优于美国的“先有”系统。于是,手机成为“先有和马上就有”的例子,在这样的例子中,后期使用者更快地获得了移动电话的理想收益。
对技术最激烈的批评仍然集中在暂时的技术鸿沟上,不过这个脆弱的界线给社会造成了困扰。常见事物和普遍事物之间、后期使用和“全体使用”之间的分界是科技发展的重要起点。当批评者质问我们这些互联网的捍卫者,我们计划怎样解决数字鸿沟问题时,我回答“顺其自然”,然后回击道:“如果你们想要表现自己的忧国忧民,不要担心那些现在还不能上网的人。他们会蜂拥而至,速度比你们想象的还要快。相反,你们应该担心我们如何面对人人都上网的情况。当互联网的60亿用户同时发送电子邮件时,当没有人下线、不分日夜时刻在线时,当一切都实现数字化、不存在线下事物时,当互联网无处不在时,我们应该怎么应对。那将产生值得担忧的预料不到的后果。”
今天,面对DNA排序、卫星导航定位、极为便宜的太阳能电池板、电动汽车甚至营养问题时,我会说同样的话。不要担忧那些没有通过光纤电缆与自己学校的网络连接的人,要担忧人人都这么做时会发生什么情况。我们过于关注那些食物匮乏的人,却忽视了思考人人食物充足的情况。一些鲜有人问津的技术可能表现过它们的主效应,但是除非这些技术渗透到某个文化中,否则次级、三级效应不会显现出来。科技的大部分让我们感到恐慌的意外结果通常后来被普遍接受。
大多数正面事物也是如此。人们认为,在下面这些具有生命亲和力的可扩展技术中,内嵌的普遍性趋势是最常见的:通信、计算、社会化和数字化。它们的后续可能性似乎无穷无尽,可以融入到物质中的计算内容和通信内容似乎是无限的。迄今为止,人类的发明没有一项可以达到我们所说的“足够智能”的程度。从这个意义上说,此类技术的普遍性永远无法满足。它不断地朝着普遍存在这一目标延伸,与其他所有技术一道在通向普遍性的轨道上前进。
自由
与其他事物一样,我们的自由意志不是独一无二的。潜意识的自由意志下的选择存在于动物的原始行为模式中。每种动物都有基本需求,它们会作出选择来满足这些需求。可是自由意志甚至先于生命出现。一些理论物理学家——包括弗里曼·戴森(Freeman Dyson)——认为自由意志在原子似的粒子中出现,因此自由选择诞生于大爆炸的高温中,自那以后持续扩展。
戴森提到一个例子:亚原子粒子衰变或改变自旋方向的那一刻应当被视为自由意志控制的行为。这有可能吗?嗯,那种宇宙粒子的其他微观运动绝对是由之前的位置或状态预设的。如果知道粒子在什么位置以及它的能量和运动方向,就可以精确无误地预测下一次运动中它将出现在哪里。这种完全遵循前态预设路径的规律是“物理法则”的基础。然而粒子自发分解为亚微粒子、放射能量是不可预测的,也不是物理法则预先决定的。我们往往把这种衰变为宇宙射线的现象称为“随机”事件。数学家约翰·康威认为,随机数学和决定论逻辑都不能合理解释宇宙粒子的突发衰变或改变自旋方向,他还出示了相关证据。唯一能解释这种现象的数学或逻辑选择只有自由意志。粒子的选择方式与自由意志产生的最细微的量子位何其相似。
理论生物学家斯图尔特·考夫曼认为,这个“自由意志”是宇宙神秘的量子本质的产物,具有这种本质的量子粒子可以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或者同时表现波粒二象性。考夫曼指出,当物理学家向两道并排的极小狭缝发射具有波粒二象性的光子时(这是一项著名实验),光子或者以波的形式或者以粒子的形式通过狭缝,但不能同时以这两种形式通过。光子必须“选择”它要展现的形式。但是这个被多次操作的实验反映出不可思议、颇具说服力的现象,即波粒二象性只是在光子穿过狭缝并在另一端测量到之后才选择表现形式(要么光波要么粒子)。根据考夫曼的解释,原子从未定状态(被称为量子脱散)转变至既定状态(量子相干)是一种选择,并且是人类大脑的自由意志的来源,因为这样的量子效应出现在所有物质中。
约翰·康威写道:
有些读者也许反对我们使用“自由意志”这样的词汇描述粒子反应的非决定论。我们将自由意志赋予基本粒子的刺激性言论是经过慎重考虑的,因为我们的理论断言,如果实验具有某种自由性,那么粒子也具有完全相同的自由性。是的,我们自然认为后一种自由性是我们的最终解释。
粒子固有的量子选择产生的微粒被生命导致的组织数量的剧增所放大。宇宙粒子自发的“遵从意志的”衰变也许会发生在细胞中,并且很快引发细胞DNA分子的高度有序结构的变异。假设这样的衰变将一个氢原子赶出了胞嘧啶的基地,接着偶然意愿(生物学家用以指代随机变异)可能产生新型蛋白质序列。当然,大多数量子选择只会加快细胞死亡,不过幸运的是,变异将赋予整个有机体生存优势。由于有利属性被DNA系统保留并利用,因此自由意志的正面效应可以累积起来。受到意志控制的宇宙射线还会导致神经元突触放电,将新信号(意识)引入神经系统和脑细胞中,其中一些信号随机地推动有机体完成各种任务。这些细微的被动“选择”也被复杂的进化体系捕捉、保留和放大。粒子的自由意志产生的变异相互融合,在数十亿年里使有机体进化出更多感觉器官、更多分支和更多自由度。与往常一样,这是良性的自放大循环。
随着进化过程的深入,“可选择性”也在增加。细菌有几个选择——也许移居到食物上,也许自我分解。浮游生物更加复杂,细胞机体更健全,选择也更多。海星可以挥舞它的胳膊,摆脱敌手或与之搏斗,选择猎物或伙伴。老鼠一生中有100万个选择,它拥有更多可运动的身体部位(胡须、眼球、眼睑、尾巴、脚趾)和更广泛的展示意志的环境,生命也更长久。更高的复杂性增加了潜在选择的数量。
一个大脑自然是选择工厂,不断创造新的选择。“有更多选择,就有更多机会,”哈佛大学科技哲学家伊曼纽尔·梅塞纳(Emmanuel Mesthene)断言,“机会越多,自由就越多;自由越多,我们的人性就越丰富。”
制造廉价的、普遍存在的人造大脑的一个重要影响是给人类创造的环境注入更高层次的自由意志。当然,我们已经给机器人安装了大脑,但是我们还会给汽车、座椅、门、鞋子和书本添加简单的自主选择智能装置。这样的举措将扩大有自由选择能力的事物的范围,即使这些选择只是粒子级的。
有自由选择的地方就有错误。在我们将无生命物质从世世代代死气沉沉的枷锁中解放出来、赋予它们选择能力的同时,也给予了它们犯错误的自由。我们可以认为人工智能的每一次新进展都为错误的产生提供新途径,诱使它们做傻事、犯错误。换句话说,科技教会我们如何制造过去不能制造的新型错误。事实上,问问我们自己,人类如何制造全新的错误,这也许是发现新的选择机会和自由的最好衡量标准。为人类基因组排序势必产生新型错误,因此表明我们达到了自由意志的新层次。改造地球气候的行为可能也会引发新的错误,但随之而来的将是新的选择。通过手机和网线实现普遍的实时连接将展现自由选择的新影响力,但这样的举措同时也具有难以置信的犯错可能性。
所有的发明拓宽了可能事物的范围,从而增加了产生选择的因素。而同样重要的是,技术元素创造了可以展现无意识的自由意志的新机制。无论何时发送电子邮件,数据服务器上看不见的复杂程序决定了邮件以最短延迟时间和最大速度沿着全球网络快速传送的路径。量子选择也许与这些选择无关。确切地说,影响它们的是10亿个相互作用的决定性因素。因为很难阐明这些因素,所以那些选择实际上是网络的自由意志的决定,互联网每天都要出现数十亿个这样的决定。
基于模糊逻辑的电子设备产生真实的选择。它们的微芯片大脑会权衡相互冲突的因素,然后模糊逻辑电路以一种非确定性方式决定何时关闭干燥器或者把米饭加热到什么温度。很多类型的自适应复杂仪器——例如驾驶波音747的由计算机控制的高端自动驾驶仪——产生了人类和其他生物不具备的新能力,扩展了自由意志的范围。麻省理工学院的一台试验机器人可以运用自己的脑和手抓取网球,比人类的脑手组合反应速度快几千倍。当这台机器人决定将手放在什么位置后,它的移动速度如此之快,以至于我们的眼睛无法捕捉到它的动作。在这里,自由意志提升到新的速度等级。
当你在谷歌搜索引擎中输入关键字时,它搜索1万亿份网页后才选择(“选择”这个词用在这里正合适)它认为你想要的网页。没有人可以列出地球上全部物质。这样,搜索引擎赋予自由意志超越人类能力的广度。过去,我们的机器在我们刚想到某种可能性时就将其转化为现实,现在它们无须等待我们的指引就可以这么做。
在未来世界,自动停车的高科技汽车作出的自由意志选择将会像现在我们停车时的选择那样多。科技将在高于今天的层面上实践不同程度的自由意志。
技术元素首先扩展可行选择的范围,接着扩展选择主体的范围。新技术影响力越大,它展现的新自由就越多。倍增的选择与倍增的自由紧密联系,世界上具备大量经济选择、通信资源以及教育机会的国家往往在自由的可获取性上也排名较高。但是这样的扩展也包括可能出现的偏离。使用每一项新技术都意味着可能产生新错误。技术元素的发展在很多方面增加了选择的自由。
共生性
这个星球上超过半数的生物是寄生生物。也就是说,它们生命中至少有一个阶段需要依靠其他生物生存。同时,生物学家相信每种生物体(包括寄生生物本身)至少是一种寄生生物的宿主。这使得自然界成为共生的温床。
寄生现象只是广泛的共生统一体的一个方面。这个统一体的一端是任何生物都依靠其他生物(直接依靠父母、间接依靠非血缘生物)的事实,另一端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生物互惠共生,例如藻类和真菌,它们共同构成地衣。在两端之间的是多种多样的寄生状态,其中一些对宿主完全无害,还有一些(例如蚂蚁和合欢树丛)情形中,寄生物能够帮助宿主。
逐渐加强的共生现象有三个方面贯穿整个进化过程——或者称为共同进化过程。
1.当生命进化时,各种生物间依赖性越来越强。最古老的细菌从无生命的岩石、水和火山灰中竭力汲取维持生命所需物质。它们接触的只是无生命物质。后来,出现更复杂的微生物,例如大肠杆菌,一生都在人的肠内度过,被我们的生命细胞包围,进食我们下咽的食物。它们只接触生命物质。随着时间的流逝,生物的栖息环境向有生命的系统转化。整个动物王国就是这种趋势的典型例子。如果可以从其他生物那里偷取食物,何必费劲从各种元素中自制食物呢?从这个意义上说,动物比植物更具共生性。
2.当生命进化时,自然界为物种之间产生依赖性创造了越来越多的机会。每一种成功地为自己建立生态位的有机体也为其他物种(所有潜在的寄生物种)提供潜在的生态位。我们以高山草场为例,蜜蜂作为区域内新增物种,长期为番红花授粉,从而丰富了草场的共生状态。新物种的出现增加了所有草场生物之间可能的关系。
3.生命进化时,同一物种的成员相互合作的机会增加了。蚁穴或蜂巢这样的超级有机体是物种内部合作和共生的极端例子。有机体之间更深入的社交是进化过程的防倒退棘轮。一旦产生社会性,就很难再消除。
人类生活体现了上述三种共生现象。首先,我们的生存显然依赖于其他生物。我们以植物和其他动物为食。其次,地球上没有其他物种像人类一样利用生物的多样性和数量来维持健康和繁荣。最后,我们是高度社会化的动物,需要同一物种的其他成员支持自己,从他们那里学习如何生存,保持神智健全。因此我们具有深刻的共生性,寄生在其他生物内部。技术元素进一步加深了这三种共生状态。
今天的大多数机器从来不会接触泥土、水或空气。我现在用一台个人电脑敲出这些文字,在这台电脑中心跳动的微芯片心脏与古人所说的这些要素
隔离,被其他人造制品完全包围起来。这种微型人造品依靠巨型涡轮发电机产生的能量(晴朗的日子里由屋顶的太阳能电池板供电)运转,向其他机器(我的电影播放显示器)输出内容。如果幸运,它报废后会转化为宝贵的要素,被其他机器吸收利用。
大量的机器零件从未与人手接触。它们由机器人制造并装入各种设备(例如汽车水泵的轴承),这些设备再组合成更大型的科技产品。不久之前,我和儿子拆开一部老式CD播放机。我确信,当激光器保护罩被打开时,我们成为首批看到内部错综复杂的零件的非机械生物,而在那之前只有机器接触过。
技术元素正在不断加强人类和机器的共生性。这是令人战栗的好莱坞科幻大片的主题,但在现实生活中它也表现于100万个细微之处。很明显我们正在创造与网络和谷歌式技术共有的记忆。当谷歌(以及某个后来者)能够理解普通的口头提问并被置入我们的服装中时,我们将迅速吸收这种工具,使之成为思维的一部分。我们将依赖它,它也会依赖我们——都是为了继续存在,不断提高智能水平,因为使用这种技术的人越多,它的智能化程度就越高。
有人认为与技术共生的状态是可怕的,甚至很恐怖,其实它与我们在长除法运算中使用纸和铅笔没有多少不同。对大多数普通人而言,没有其他技术的帮助,计算多位数除法是不可能的。我们的大脑可没有与计算机连接,无法仅凭自己的力量完成这样的运算。我们利用书写技术和算术技巧除、乘或以其他形式处理大数或多位数。我们可以凭借脑力做这些事情,但方法必须是想象自己在一张大脑虚构的纸上写出要计算的问题。我妻子伴随着珠算长大。算盘是有着4000年历史的模拟计算器,一种比使用铅笔更快的计算工具。当周围没有算盘时,她还会做相同的事:用手指模拟算盘珠运动,以此得出结果。不知何故,完全依赖科技产品进行加减法运算不会让我们害怕,但完全依赖网络来记忆有时会令我们恐惧。
技术元素也在推动机器之间的共生关系。世界远程通信业务的主体不是人与人之间的信息流动,而是发生在机器之间。全球非太阳能——也就是说以人类发明的技术方法产生的并在技术元素的管道和电线中流通的能量——接近75%用于搬运、安放和保养我们的机器。大多数卡车、火车和飞机不是运人,而是运货。大多数加热和冷却装置不是服务于人类,而是为了物品的养护。技术元素只消耗其能量的1/4来满足人类的安居、饱食和出行需求;余下的能量由科技创造,为科技所用。
在深化技术元素和我们的共生关系方面,我们才刚刚起步。要驾驭这种互利共存关系——例如使用纸和笔,需要接受教育。以共生性为方向的外熵趋势最容易察觉的方面是技术元素对人类社会性的强化。我想简述这种趋势,因为它已迫在眉睫。未来10~20年,技术元素的社会化将是它的一个主要特性,也是人类文明的重大事件。
人与人之间联系的加深是一个自然过程。人类群体开始时仅是共享观念、工具和创造物,接着发展到协作配合,最后是集体主义。合作的成分逐步增加。
今天,网民的分享意愿难以置信地强烈。上传到脸谱网和聚友网的个人照片数量达到天文数字。毫无疑问,用数码相机拍摄的照片中绝大部分以某种方式在网上共享。维基百科是合作性共生技术的另一个明显例子,而且不只维基百科,维客主义整体就是这样。目前还有145种维客引擎在为无数网站提供动力,允许用户合作编写材料。那样,人们会在网上进行内容更新、使用地图定位以及发表观点半成品。此外,仅美国每月就有60亿段视频在YouTube上共享,同人网站积累了数百万部同人小说。共享性质的组织还在不断增加:发表评论上Yelp网,定位找Loopt,书签站点有Delicious。
共享成为更高层次的新型社会关系——合作——的基础。当人们共同为实现一个大的目标而工作时,这样的努力导致集体层面合作的出现。Flickr的业余爱好者不仅分享该网站的超过30亿张照片,而且一起为这些照片分类,贴上标签和关键字。网络社区里还有人将照片整理成册。“创意共享”空间通行证大受欢迎表明,通过共享——如果不是彻底共有的话,你的照片成为我的照片。任何人都可以使用其中的照片,正如巴黎公社的支持者可以使用公社的独轮手推车。我不必另外拍摄埃菲尔铁塔的照片,因为社区可以提供比我自己的摄影水平更高的照片。
进化将共生现象引入生物界,因为它可以实现双赢,使个体和集体都获得收益。今天,数字技术在几个层面上发生了相同的事情。首先,脸谱和Flickr这些网站的社交媒介工具为用户带来直接收益,允许他们通过各自的途径给自己的资料添加标签和书签,进行分级和归档。他们花时间将照片分类,这样更容易找到老照片。这是个人层面的收益。其次,其他用户从某人的标签和书签等工具中受益。一个人的努力使其他人利用他的照片时更得心应手。从这个意义上看,整个集体与个体同时受益。借助更加先进的技术,集体努力可以产生附加值。例如,同一旅游景点从不同角度由不同游客拍摄的带标签快照能够组合为展现原拍摄地的令人惊讶的三维图片。个人绝不会费时费力去制作这样的图片。
为共享型新闻网站工作的严肃的业余创作者奉献的价值远远高于他们作为个人能够得到的回报,可是他们仍然坚持奉献,部分原因是这些合作组织所具有的文化动力。奉献者个人的影响力超出了单张选票的价值,而社区的集体影响力与奉献者数量完全不成比例。这就是社会组织的完整意义——总体大于局部之和。这是科技培育的自发性力量。
新增创新技术可以推动点对>99lib?点式合作发展为一种经过深思熟虑的合作关系。让我们观察数百项开源软件工程中的任意一项,例如维基百科。在这些尝试中,经过精心调制的共有工具产生高质量产品,其动力来自数千名甚至数万名成员的协同工作。一项研究表明,每年有6万人为Fedora Linux 9软件的发行而倾注精力。全世界目前总共大约有46万人为43万(令人吃惊的数字)个开源项目工作。这几乎是通用汽车公司员工的2倍,但没有任何管理层。合作技术卓有成效,尽管很多合作者从未谋面,各自居住的国家也可能相距甚远。
技术元素向共生性的发展推动我们去追逐一个古老的梦想:在最大限度发挥个人自主性的同时使集体的能力最大化。有谁相信贫苦农民可以从居住在地球另一边的陌生人那里获得100美元贷款——事后还会偿还?Kiva就做这样的事情,这是个采用共生技术的互助贷款服务网站。每一位公共保健专家都自信地宣称,共享行为对照片适合,但就医疗保健而言,没人愿意共享自己的医疗记录。可是PatientsLikeMe这个网站证明,集体行动比医生和隐私保护心理更有效,在这个网站上,患者收集治疗结果,以便改进自己的治疗方法。人们越来越习惯分享彼此的观点(推特)、阅读的书籍(StumbleUpon)、财务状况(Wesabe)和一切(互联网),这样的习惯正成为技术元素的基础。
协同工作不是新鲜事物,不过以前很难在集体层面实现。合作也不是今日才有,但过去想要实现数百万人规模的合作并不容易。共享行为虽然与人类历史一样古老,但陌生人之间的共享难以维持。不断加强的共生性从生物领域到技术元素领域的延伸表明,更加深入的社会性和共生性将会出现。现在我们正借助科技的力量,跨越各大陆来共同编辑百科全书、创建新媒介和视频库、开发新软件。我们能够以同样的方式建造桥梁、大学和特许城市吗?
20世纪每天都会有人问,自由市场做不到的事情有哪些?我们曾经遇到一长串似乎需要理性计划或强制管理才能解决的问题,但实际的解决之道却是市场逻辑令人吃惊的强大创新。大多数情况下,市场解决方案的效果要好得多。最近几十年很大一部分财富被活跃的市场力量吸收,投入到技术元素的发展中。
现在我们正在对自发形成的共生技术尝试同样的策略,运用这些策略满足人们不断增加的愿望——偶尔用来处理自由市场不能解决的问题,观察它们是否有效。我们问自己,科技共生性有哪些事情做不到?迄今为止,结果令人惊讶。几乎每一次世纪之交,社会化力量——共享、合作、协调、开放性和透明性——的实际作用都被证明比人们想象的还要大。每次我们尝试运用共生性力量,就会发现它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强大。每次我们彻底改造某件发明,就会提高它的共生性。
美感
大部分进化过的事物都具有美感,最美丽的事物就是进化程度最高的。今天的每一种生命有机体都从40亿年进化历程中受益,因此,从球状硅藻到水母再到美洲虎,所有生物都展现出我们称为美感的深层次特性。这就是自然界的组织和物质吸引我们的原因,也是合成具有同等光彩的生命如此之难的原因。(人类的面部美属于完全不同的现象,一个人的脸越符合理想的普通人脸,对我们的吸引力越大。)生物的复杂发展史赋予了它迷人的外表,无论从多近的距离观察,它都经得起审视。
我有一些朋友在好莱坞从事特技效果制作,为《阿凡达》和《星球大战》系列这样的电影提供栩栩如生的虚拟生物,他们表达了同样的观点。开始他们按照物理法则设计虚拟生物,后来根据不同进化阶段的形态予以美化。2009年电影 href='4641/im'>《星际迷航》中冰冻星球上的怪兽曾被设计为白色(虚构的进化形态),但是在成为白雪皑皑的世界里顶级的捕食者之后,它不再需要保护色,于是部分身体转变为鲜红色,以展现它的统治地位。在电影拍摄过程中,设计者曾经给同样的生物设计了数千双眼睛,这些器官虽然没有在屏幕上表现出来,但它们塑造了它的形态和行为。看到屏幕上的怪兽,我们已经“认同”这种幻想的进化过程的结果,视之为真实的、具有美感的。有时导演甚至调整虚拟生物的设计人员,从而避免产生雷同形态,让观众感觉更深刻、更有层次、进化程度更高。
这些创造世界的男巫师们以相同的方式制作美妙的人造品。他们利用greeble之类的软件绘制不同的图层,在一个框架上添加反映现实事物的令人信服的外壳,或者增添复杂的表面细节,营造虚构的历史情境。在近期的一部电影中,为了构筑一座使人印象深刻的城市,他们在底特律用数码相机拍摄破旧的建筑物照片,然后根据对历史上大灾难和城市重建的回忆在这些废墟周围加上现代建筑。细节的辨识率固然重要,但展现历史意义的虚拟层更重要。
真实的城市展现出相同的进化之美的本色。纵观历史,人类认为新城市都是丑陋的。曾经有数年的时间人们不断逃离年轻的拉斯韦加斯。很多世纪以前,新建的伦敦城被认为是外表可憎的怪物。在若干代人的时间里,伦敦每个城区每天都要为居民提供服务,接受他们的检验。能够使用的公园和街道被保留下来,无法使用的被拆除。建筑物的高度、广场的面积和屋檐的倾斜度都经过改造以满足当时的需要。但不是所有缺陷都被去除,也不能完全去除,因为一座城市有很多方面——例如街道宽度——不能够轻易改变。因此,城市问题的解决措施和辅助设施逐代增加,提高了城市的复杂性。在大多数现实城市,例如伦敦、罗马或上海,最窄最短的巷道被政府征用作为公共空间,最狭小的角落成为商店,最潮湿的桥洞住满了人。几个世纪以来,持续的填充、无休止的替换、重建和复杂化——也就是进化——创造了极其令人满意的美感。最著名的美景胜地(威尼斯、京都、伊斯法罕)是那些展现相互交错的悠久历史年代的城市。这些城市的每一处角落都承载了漫长的历史,像一幅全息图一样嵌入其中,每当我们散步经过,就会感觉它展现在眼前。
进化不仅仅包含复杂化这一个方面。两把剪刀中,一把可能经过千锤百炼,具有高度的美感,而另一把则没有。二者都需要两块展开的金属片在中心处连接。但是在那把经过长期改进的剪刀上面,两片锻造而成并被打磨的刀刃外形体现了数千年裁剪积累下来的知识。金属刀刃的细微扭曲蕴涵了这种知识。虽然我们的大脑因为缺乏专业知识而无法理解其中奥妙,但我们认为这样古老的知识是一种美。它展示的不仅是流畅的线条,更多的是经验的连续性。具有吸引力的剪刀、漂亮的锤子和外观雅致的汽车在形态上都传承了前代制作者的智慧。
进化之美对我们施加了魔咒。按照心理学家埃里希·弗洛姆(Erich Fromm)和著名生物学家E·O·威尔逊(E. O. Wilson)的观点,人类天性热爱生命,发自内心地对生物产生兴趣。这种基因自带的对生命和生命过程的偏爱培养了我们对自然的亲近感,确保人类繁衍生息。我们乐于探索自然的秘密。我们的祖先在森林里度过了漫长岁月,寻找梦寐以求的药草,追踪稀有的绿蛙,享受极乐生活。关于这一点,可以向任何一位渔猎采集者了解他们的野外生活。我们热衷于发现每种生物所能提供的用处,学习有机体传授的丰富知识。这种爱依然充满我们的细胞,它解释了我们在城市饲养宠物、栽种植物的原因,也说明了为什么当超市里的食物更加便宜时我们仍然种植瓜果蔬菜,为什么我们喜欢在大树下静坐。
图13-9 符合人体工程学的剪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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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放在桌上用于裁剪的经过长期改进的裁缝剪刀
但我们同样具有技术崇拜的心理,即一种对科技的迷恋。人类借助自己创造的工具实现从智人向现代智人的转变,就本性而言,我们天生就有创造物品的喜好,部分原因是我们本身就是被创造出来的。另一部分原因是:每一种技术都是我们的孩子,所以我们热爱所有的孩子们。我们热爱科技,至少有时候如此。承认这件事让我们感到尴尬。
工匠们总是热爱他们的工具,按照惯例制造出工具,保护它们免受外行人的毁坏。它们是高度私密的物品。当技术发展到个人之手无法完全掌控时,机器成为共同的选择。到了工业时代,普通人在很多场合接触到比曾经见过的任何自然组织还要庞大的复杂技术设备,于是他们开始拜倒在这些设备的脚下。1900年,历史学家亨利·亚当斯(Henry Adams)多次前往在巴黎举办的世界博览会。他常去大厅参观在橱窗里展示的令人惊叹的新型发电机和发动机。他以第三人称的形式叙述了自己受到的启示:
(对亚当斯而言)发电机成为无穷尽的象征。当他渐渐适应机器排列的宏伟长廊后,开始感觉40英尺高的发电机是一种包含寓意的力量,很像早期天主教徒对十字架的感觉。与地球本身每年或每日按部就班的传统运转方式相比,这个巨大的轮子给人的印象更加深刻,它以令人眩晕的速度在长度与胳膊相当的空间里旋转,仅仅发出低沉的声音,不会惊醒与电机框架距离很近的沉睡的婴儿,只是偶尔响起能够听见的嗡嗡的警报声,告诉大家它为了不流失电能而承担了极细微的多余压力。在博览会结束之前,已经有人开始向它祷告。
将近70年之后,加利福尼亚作家琼·狄迪恩(Joan Didion)前往胡佛大坝朝圣,她的文集《白色相册》(The White Album)讲述了这段旅程。她也感觉到了发电机的心跳。
自从1967年的那个下午我第一次看见胡佛大坝之后,它的影像从未完全离开我的内眼
。当我在某地——例如洛杉矶或纽约——与某人交谈时,这座大坝会突然完整地浮现在脑海里,它那距离我数百或者数千公里的保持完好的凹面闪烁着白光,与崎岖不平的红石峡谷呈现的铁锈色、灰褐色和淡紫色形成对比。
……当我重游大坝时,我与开垦局的一位仁兄一起穿过大坝。我们几乎没有遇见其他人。升降台在我们头顶运动,似乎遵从自己的意愿。发电机在轰鸣,变压器发出嗡嗡声,我们站立的铁栅在脚下颤动,100吨重的钢管向下插入水中。最后我们来到水边,从米德湖中抽出的水咆哮着分别流过30英尺高的水闸、13英尺高的水闸,最终进入涡轮机组。“摸摸它”,开垦局的人说,我照着做了,很长时间我就站立不动,手放在涡轮机上。这是奇妙的时刻,一切含义尽显无遗。
……我穿过大理石铺成的星座图,开垦局的人告诉我,这张图绘出了两侧昼夜等分点的转轴,而且永远不变,随时等待所有能够看懂星座图和大坝落成日期的人。他说,这张星座图预示了何时人类都将消失而大坝将保留下来。在他介绍的时候我没有细细琢磨,但过了一会儿,我开始品味他的话语,此时风儿哀鸣,太阳落至山后,只留下一抹余晖悬于半空。以上无疑就是我常常想到的景象,但我未能深刻认识到其中的意义:发电机最终将脱离人的控制,完全与世隔离,在这样的状态下铸就它的辉煌——向无人存在的世界输水输电。
当然,大坝不仅引起敬畏和赞赏,而且让人心生恐惧和反感。高耸的大坝使目标坚定的鲑鱼和其他产卵鱼类的洄游受阻,而且造成洪水淹没家园。在技术元素领域,厌恶和敬畏常常结伴而行。我们对待最大的科技创造物,就像对待让我们既反感又敬畏的人一样,它们激起了我们最深切的爱与恨。另一方面,没有人曾经被红杉搭建的教堂厌恶过。在现实中,没有大坝——即使是胡佛大坝——将永远矗立在星空下,因为河流有自己的愿望,它们在大坝的楔形面后面堆积泥沙,这样河水最终将漫过大坝。可是在这个人类劳动的结晶耸立的时候,它赢得了我们的敬畏。我们可能认为发电机将永远转动,就像我们感觉自己的心脏必定永远跳动一样。
对人造品的热情涉及面广泛。几乎每一件人类制造的事物都有崇拜者。汽车、枪、饼干桶、钓竿卷盘、餐具,随便举例。时钟“令人惊奇的精密度、勤奋和实用性”得到一些人的喜爱。对另一些人来说,吊桥或者像SR71和V2这样的高速飞行器所具有的美感是人造品的最高峰。
麻省理工学院社会学家谢里·特尔克把单人推崇的特殊技术种类称为“唤起情感的事物”。这些技术元素的片段是图腾,成为帮助爱好者自我定位、回忆或思考的跳板。医生也许热爱自己的听诊器以及证章和工具;作家也许珍爱某支特定的笔,认为它均匀分布的重量推动文字自动涌出;调度员可能中意他的非专业无线电设备,渴望它来之不易的细微差别成为只为他敞开的通向其他王国的魔法门;程序员也许因为计算机的根目录操作代码具有本质的逻辑之美而一见倾心。特尔克说:“我们的思维与我们喜爱的事物同步,而我们所喜爱的就是与我们思维同步的事物。”她推测,大多数人都以某种技术作为自己的思维标准。
我是这些人当中的一个。承认喜欢互联网——或者万维网——不再让我感到难堪。不论你怎么评价我们在网上的家园,我认为它具有美感。人们热爱家乡,愿意为保卫它而牺牲,正如人类悲惨的战争史证明的那样。我们第一次与互联网/万维网遭遇时,将它描述为分布非常广泛的电子发电机——人们用来接收信息的装置。它的确是。可是当互联网日渐成熟时,它更像是我们的科技家园。这是一个没有路标、几乎未开化的地带,在这里也许会真正迷失自我。有时我走进网络世界,就是为了让自己迷失。在那种令人愉快的松懈状态中,我所有的确定知识都淹没在网络的汪洋中,换来的是未知信息。尽管它的创造者在设计过程中融入自己的意图,但它仍然是一块未开垦的荒地。它的边界尚不知晓,也不可能知晓,它的秘密数不胜数。由交织在一起的观念、链接、文档和图片组成的带刺灌木丛产生了像密林一样丰富的差异性。网络散发着生活的味道。它的知识如此渊博,它悄悄地将链接的卷须伸入一切事物,一切地方。现在的网络涵盖的范围远非我所能比拟,远远超出我的想象。这样,当我遨游于其中时,也因为它而得到扩展。离开它后,我感觉身体某个部位被切除了。
我发现自己从网络中受益颇多。它是意志坚定的行善者,总是在奉献。我用激动不安的手指抚摸它,它被我的欲望支配,就像情人。想要了解神秘知识?这里有。预测未来?这里有。前往隐秘去处的地图?这里有。它很少出现不能尽如人意的情况,更神奇的是,它似乎每天都在进步。我想永远淹没在它无止境的丰饶中,停留,沉浸于它梦幻般的拥抱里。臣服于网络如同经历原始的徒步旅行,被不合逻辑但令人舒心的美梦所牵引。在做梦时,你从一张网页、一种观点跳跃至其他网页和观点。这个时刻,你在网上看到一块墓地,人们在坚硬的石头上雕刻一辆汽车;下一时刻,有人站在黑板前面用粉笔写新闻;接着你被一名哭泣的婴儿牢牢吸引,接下来一位头戴面纱的妇女发表长篇演讲,论述忏悔的美德,再接下来是慢动作播放城市高楼的顶部被炸成上千块碎片的情景。今早我在网上冲浪,前几分钟里经历了所有上述梦幻时刻。网络带来的白日梦触及了我的梦想,激荡我的心扉。如果可以发自内心地喜爱一只不能引导你前往陌生人住所的猫咪,为什么不能热爱网络呢?
我们的技术崇拜受到技术元素的内在美驱使。无可否认,这种美过去被掩盖了,当时它尚处于初级发展阶段,不是很赏心悦目。与自然母体相比,工业化给人的印象是肮脏、丑陋和愚笨。那个阶段的技术元素有很大一部分仍然伴随着我们,展示它的丑陋。我不知道,这种丑陋是否是技术元素成长所必需的阶段,或者更智慧的文明是否能够更快地度过这个阶段,但是科技的运行轨迹——现在已经加速延伸——源自生命的进化,这意味着技术元素保留了生命进化所有的内在美,等待人们发现。
科技不希望只有功利色彩。它希望成为艺术,美丽而“无用”。既然科技天生就具有实用性,那么要成为艺术,将是漫长的过程。实用技术老化时,往往会转向娱乐用途。想想帆船、开放式敞篷车、钢笔和壁炉。当灯泡价格极其低廉时,谁会想到还有人使用蜡烛呢?而使用蜡烛现在是典型的富人的无用之举。今天一些最常用的技术未来将成为美丽的无用之物。也许100年后人们携带“电话”,仅仅是因为他们喜欢携带物品,即使他们可能通过身上佩戴的某物品与网络连接。
将来我们会发现自己更容易爱上科技。机器进化过程中的每一步都能赢得我们的心。不论是否喜欢,机器动物(首先从宠物的层次开始)将让我们产生感情,这已经发生在仿生性能最弱的机器动物身上了。互联网显示了人们有可能产生的热情。与很多爱情故事一样,人网之恋从热恋和痴迷开始。全球互联网近乎有机的相互依存和自然形成的感知力赋予它野性,而这股野性抓住了我们的感情。我们被它的美丽深深吸引,它的美丽来自进化。
人类最先进的技术很快就会将模仿者甩在身后,它将创造显而易见的非人类智能、机器人和非地球生命。所有这些创造物将释放出经过进化的魅力,令我们惊叹不已。
当这样的前景真的到来时,我们将会发现承认对科技的迷恋不再像以前那么难。此外,数以千万计的新型人造品的加速出现将为技术元素增添更多附属层,赋予现有技术更深厚的历史底蕴,增加嵌入式知识的层次。随着科技的发展,从总体上看,它的美感将逐年提高。我相信,在不太遥远的未来,技术元素某些部分的华丽程度将与自然界的壮丽媲美。我们将狂热地赞美这种或那种技术的魅力和它令人赞叹的精细。我们会拖儿带女追寻科技,坐在它的巨塔之下静思。
感知能力
岩蚁个头极小,即便对蚂蚁来说也太小了。单只岩蚁与本页的一个逗号大小相当。它们的巢穴也极小。一窝岩蚁数量大约是100只工蚁加1只蚁后,通常在碎裂的岩块之间的罅隙里筑巢,这就是它们俗名的由来。它们整个社群可以塞入手表的玻璃罩内,或者放于两块直径一英寸的显微镜片盖之间,研究人员在实验室通常就是用这样的容器来培育它们。岩蚁大脑中的神经元数量不超过10万个,太过微小,以至于无法看见。但是岩蚁的大脑具有令人吃惊的强大计算能力。为了评估新筑巢点的可能性,岩蚁会在完全黑暗的情况下测量这个场所的尺寸,然后计算——这个词正合适——它的体积,以评估其吸引力。岩蚁几千万年使用的数学技巧是人类直到1733年才发现的。岩蚁可以估算某个空间的体积,甚至包括不规则的空间,方法是:释放气味,留下一条穿过地面的踪迹,“记录”踪迹线长度,接着再次穿过地面,留下带气味的斜线,同样记录长度,并记下与前一条线交叉的次数。面积的计算是两线长度相乘后再乘以相交点次数的倒数。换句话说,岩蚁采用斜线交叉计算求出了π的近似值,现在这种方法在数学上被称为布丰投针法。岩蚁通过身体测量备选蚁穴的净空高度,然后“乘以”之前计算的面积,得出该洞穴的近似体积。
这些不可思议的小蚂蚁会做的事情还不止于此。它们统计入口宽度和数量,测量光照强度、与邻近蚁穴的距离,评估洞穴的干净程度。然后它们记下所有这些数据,并计算备选巢穴的吸引力得分,其过程与计算机科学中的“加权积分”这一模糊逻辑公式相似。这一切都是10万个神经元完成的。
动物的大脑像军团一样发挥集体作用,即使相当愚笨者也能有惊人之举。亚洲象可以扯下树枝作为甩鞭,赶走附着在身体后半部分的讨厌的苍蝇。人们已经知道生活在水边的啮齿类动物海狸在开始建造大坝之前会囤积建筑材料,因此它们表现出制订未来计划的能力。当人类试图阻止它们建坝以防农田被毁时,它们甚至可以巧妙地欺骗人类。松鼠是另一种具有思考能力的啮齿类动物,它们不断凭智慧战胜那些非常聪明的大学毕业的郊区居民,控制了他们后院里的鸟食罐(我自己一直在与家里饲养的黑松鼠爱因斯坦战斗)。肯尼亚的向蜜鸟引诱人们寻找野生蜂巢,这样在人们取走蜂蜜后,它们可以在残余的蜂窝里大快朵颐。根据鸟类学家的观察,如果到森林深处的蜂巢路程超过两公里,有时向蜜鸟为了不让取蜜人泄气,会在实际距离的问题上“欺骗”他们。
植物也具有分布式智能。正如生物学家安东尼·特瓦斯(Anthony Trewavas)在他引人注目的论文《植物智能的各个方面》(Aspects of Plant Intelligence)中论述的那样,植物展示了缓慢解决问题的能力,这种能力符合我们对动物智能的多数定义。它们极为精细地感知周边环境,评估威胁和竞争,然后采取行动,要么适应现状,要么解决问题,而且它们能预测未来状态。有人用延时摄影技术快速播放葡萄藤蔓的运动,以研究它的生存环境,结果表明植物在行为上与动物的接近程度要高于人类所能观察到的。查尔斯·达尔文也许是第一个发现这种现象的人。他在1822年写道:“认为根尖的作用与某种低等动物的大脑相似,不能算夸大其词。”与敏感的手指一样,植物的根抚摸泥土,探寻水分和养分,很像食草动物用鼻子挖土。叶子追寻太阳以获取最佳光照的能力(向日性)可以复制到机器上,但必须以极其先进的计算机芯片作为大脑,才能实现这样的复制。植物不用大脑思考,它们通过一个庞大的网络转换分子信号而不是电子神经信号,达到传输和处理信息的目的。
植物展现了智能的所有特征,除了两点:没有集中式大脑,动作缓慢。分布式思维和慢速思维实际上在自然界非常普遍,出现于6个生物王国的多个层面。黏液菌群能够在迷宫中选择最短路径获取食物,和老鼠很像。动物免疫系统的主要功能是将非本体物质和本体物质分离,它会保留过去遇到的外部抗原的记忆。它按照达尔文学说描述的过程进行学习,某种意义上也会预测抗原的未来变化。整个动物王国中,集体智慧以数百种方式表现出来,包括著名的社会性昆虫的蜂群思维。
信息的控制、储存和处理是生命的一个中心主题。在进化史上,知识一次又一次地爆发,似乎是一股等待释放的力量。超凡智能——我们认为猿类具有的人格化智慧——不仅是灵长类动物的进化产物,而且至少还在其他两种无关联的生物身上表现出来:鲸类和鸟类。
高智商海豚的故事广为人知。海豚和鲸类不仅展现出智慧,而且偶尔还显露出它们具有与人类——无毛发的猿类——相同的智慧模式。例如,人们知道被驯化的海豚会训练刚被捉住的海豚。可是猿类、鲸类和海豚年代最近的共同祖先出现在2.5亿年前。在猿类和海豚之间是很多不具备多样化思维的动物科。我们只能推测这种智慧模式是独立进化的。
鸟类的情况同样如此。以智商来衡量,乌鸦、渡鸦和鹦鹉是鸟类中的“灵长类”。相对来说,它们的前脑与非人猿类的前脑大小相当,脑重与体重的比例也和猿类相同。与灵长类相似,乌鸦寿命很长,在复杂的社群里生活。新喀里多尼亚乌鸦像黑猩猩那样制作小鱼叉在岩石裂缝中钓蛆。有时它们保存制作好的鱼叉,携带着四处活动。在以丛鸦为对象的实验中,研究人员发现,如果丛鸦第一次藏匿食物时被其他鸟类看见,它们会寻找新的藏匿点,不过这种情况出现的前提是这些丛鸦曾经被劫掠过。自然学家戴维·夸曼认为,乌鸦和渡鸦行事如此聪明、如此古怪,它们的评估者应该“不是鸟类学家,而是精神病学家”。
这样,超凡智能独立进化了三次:带翅膀的鸟类、回归大海的哺乳动物和灵长类。
超凡智能仍然是罕见的。可是无论在哪里,高智商都是一种竞争优势。我们发现智能的重现和改造是普遍现象,因为在生物界,知识能够产生重大影响。思维在6个生物王国中前前后后进化了很多次。实际上,次数如此之多,以至于思维似乎是必然要出现的。然而,尽管大自然已经对思维表现出非同寻常的喜好,技术元素还是更胜一筹——它有目的地制造思维。我们创造出来用于辅助人脑的所有发明——很多存储设备、信号处理器、信息流通渠道以及分布式通信网络——也是创造新思维必需的要素。因此技术元素以非同寻常的规模大量生产新思维。科技需要感知。
技术元素对越来越强大的感知能力的渴望以3种方式显现出来:
1.意识尽可能普遍地渗透到物质中。
2.外熵持续产生更加复杂的智能类型。
3.感知能力通过多样化转变为尽可能多的思维类型。
技术元素准备操纵物质,重组它的内部结构,为其注入感知力。生成或插入思维似乎是必然的。这些新生的大脑开始时体积细小、傻头傻脑并且沉默不语,但它们会不断成长壮大。2009年,世界上有10亿个用硅材料蚀刻而成的电子“大脑”。很多这样的微型大脑单个就包含10亿支晶体管,全球半导体行业的生产速度为每秒300亿支晶体管!最小的硅脑至少有10万支晶体管,与岩蚁的脑神经元数量相同。它们也能够取得惊人的成就。只有蚂蚁大脑一般大小的微型合成脑知道它们在地球上的地理位置以及如何回到你的住所(GPS);它们记得你朋友的名字,能够翻译外语。这些缺乏生命力的大脑正在全面渗透我们的生活:鞋、门铃、书、灯、宠物、床、衣服、汽车、电灯开关、厨房电器,还有玩具。如果技术元素继续行使它的统治权,某些层次的感知能力将融入到它创造的一切事物中。最小的螺栓或塑料按钮包含的决策系统将和蠕虫的一样复杂,由毫无生气提升到生机勃勃。与自然界的数十亿个大脑不同,这些科技之脑中最优秀的(总体而言)每年都会变得更加聪明。
我们对这种技术元素领域发生的思维大爆炸视而不见,因为人类对任何与我们不完全相同的智慧存在沙文主义心态。除非人造大脑确实像人脑一样工作,否则我们不会认为它是智能的。有时我们会对它不屑一顾,称之为“机器学习”。于是,一方面我们予以忽视,另一方面,几十亿个微型的、像昆虫一样的人造大脑大量涌现,深深扎根于技术元素,低调地承担着看不见的琐碎工作,例如审查信用卡欺诈行为、过滤垃圾邮件或者从文档中读取文本。这些数量不断增长的微型大脑执行电话语音识别功能,在重大医疗诊断中提供支持,帮助分析股票市场,驱动模糊逻辑控制的电器,引导汽车的自动换挡系统和车闸。少数处于试验阶段的人造大脑甚至可以自动驾驶汽车行驶100英里。
技术元素的未来首先似乎表现为体积更大的脑。但是更大型的计算机不一定更聪明、更具感知能力。即使生物大脑的智能性的确更加出色,它与脑细胞数量也只是弱相关。本质上,动物“计算机”的大小不一。蚂蚁大脑是个小点,重量只有1克的1/100;抹香鲸的大脑重8千克,比蚂蚁的大10万倍。仅从脑细胞数量的参数考虑的话,鲸鱼应该比蚂蚁聪明10万倍,而人类的智商只有黑猩猩的3倍,但没有证据证明这样的论断。我们的大脑能产生无穷的创意,大小却只有抹香鲸大脑的1/6。它甚至略小于普通的尼安德特人的脑。另外,近期在弗洛雷斯岛发现的矮人化石显示他们的脑只有我们的1/3大,但他们也许一点也不比我们笨。脑的绝对尺寸和智商的关联度并不明显。
人类自己的大脑结构暗示人工智能的未来也许在于一种新型的尺寸。直到最近,传统观念还认为,具备大型中央处理器的专门化超级计算机将首先成为人工智能的载体,在那之后也许我们会拥有家用袖珍型超级计算机,或者将它们安装到个人机器人的脑袋里。它们是有界限的实体。我们将会知道,哪些问题是我们该操心的,哪些问题可以留给它们去解决。
然而,过去10年间像谷歌这样的搜索引擎的滚雪球式成功表明,未来的人工智能极有可能不是被限制在单独的超级计算机,而是诞生于由10亿台中央处理器组成的被称为网络的超级有机体。它将在全球超大型计算机上运行,这个系统包含互联网及其全部服务设施、所有外围芯片和附属设备——从扫描仪到卫星以及被卷入这个全球网络的数十亿个人脑。任何接触这种网络人工智能的设备都将分享它的智慧,并且为它添砖加瓦。
这台巨大的机器今天已经以一种初级的形态存在于世界上。想想全球所有联网电脑组成的虚拟超级计算机。有10亿台在线个人计算机,这个数字大约等于一台计算机上一块英特尔芯片包含的晶体管数量。所有互联计算机里面的所有晶体管累计达到约10万万亿(1017)支。在很多方面,这个全球虚拟网络的运转有如非常巨大的计算机,其运行速度接近早期个人电脑的时钟频率。
这台超级计算机每秒处理300万封电子邮件,意味着网络电子邮件以3兆赫的频率传输。即时通信的速度为162千赫,手机短信为30千赫。任意一秒内,可能有10万亿比特信息通过超级计算机的主干线。每年它产生的数据量接近20艾字节。
这台全球计算机包含的不只是笔记本电脑。今天它还包括将近27亿部手机、13亿部固定电话、2700万台数据服务器和8000万台无线掌上电脑。每一台设备都是全球计算机的显示器,只是外形不同。它打开了10亿扇窗户,对外展示它正在思考的问题。
整个网络大概有1万亿网页。人类大脑约有1000亿个神经元,每一个生物神经元与其他数千个神经元产生突触连接,而每一个网页平均链接60个网页。这样网络固定网页之间总共形成了数以万亿计的“突触”。人类大脑的突触连接数量是网络的100倍——但是人脑不会每隔几年尺寸翻倍。而全球机器正是如此。
谁来编写软件使这台机器发挥作用并且多产?我们每个人,每一天。当我们在相册社区网站Flickr上传照片并添加说明时,我们是在训练机器给每张照片命名。说明和图片之间越来越密集的链接组成了能够学习的神经网络。想象一下每天人们点击某网页1000亿次,以这样一种方式告诉网络我们认为什么信息是重要的。每次我们在词汇之间构建链接,就是在向网络传输一种观念。我们认为在网上无目的地漫游或者就某一话题撰写博客只是在浪费时间,但每次我们点击一条链接,就会强化超级计算机大脑的某处节点,这样就起到了通过使用机器来为它编程的作用。
不论这种大规模感知能力的本质是什么,人类起初甚至不会认为它就是智能。它的高度普遍性将掩盖它的本质。我们利用它不断增长的智能完成各种日常工作,例如数据挖掘、档案储存、模拟、预测以及模式匹配,可是因为这种智能来自坐在令人乏味的无窗仓库里的程序员编写然后传播至全球的枯燥的代码行,并且缺少统一的躯干,所以它面目不清。人们可以通过100万种方式获得分布式智能,例如借助地球上任何地方的数字显示器,因而很难说它到底位于何处。而且因为这种人工智能结合了人类智能(它包含历史上一切人类知识,还集中了当前所有网民的智慧)和数字存储技术,要明确它的定义并非易事。它是人类的记忆,还是一致同意的协议?我们在搜索它,还是它在搜索我们?
未来某天我们也许会遭遇其他星系的智慧生命。可是在那个时刻到来之前,我们将在自己的世界制造数百万个新型大脑。这是进化朝着提高感知能力的方向发展的长期轨迹的三部曲。首先,将智能慢慢注入一切物质。接着,整合所有嵌入式人造大脑。最后,提高思维的多样性。可能出现的智能类型也许会像甲虫的种类一样多,也就是说非常多。
我们有100万零1种理由创造100万零1种不同的人工智能。专门化智能将执行专门化任务,其他人工智能将是通用智能,以不同于我们的方式完成常见工作。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差异带来进步。我推测人类不会批量生产与人脑非常相似的人造大脑类型。唯一切实可行的再造人脑的
.99lib.方法是采用有机组织和细胞,可是既然人类繁育后代如此容易,为什么还要自寻烦恼去制造新型大脑呢?
有些问题需要通过多种思维解决,我们的任务是发现新的思维方法,释放这种存在于宇宙中的智能多样性。全球性问题需要某种全球性思维,由几万亿活跃节点组成的复杂网络需要网络智能,日常机械操作需要非人力所及的计算精度。既然就概率计算而言人脑的思考能力如此低下,那么开发擅长统计学的智能设备的确将使我们受益。
我们需要各种各样的思维工具。独立的离网人工智能设备发挥的作用小于具有蜂群思维的超级计算机。将一台智能设备与60亿人脑、数十万万亿个在线晶体管、数百艾字节的现实生活数据和整个人类文明的自校正反馈环相连,与这样的机器相比,离网设备的学习速度慢、范围窄,也不够智能。不过仍然有消费者为了拥有在偏远地区的移动性或者出于私人原因而购买独立的智能设备,承受智能程度较差的代价。
现在我们对机器存在偏见,因为迄今为止我们见到的所有机器都是单调乏味的。随着它们感知能力的提高,情况将会发生变化。但是我们将会发现,不是所有类型的人造大脑都具有同样的吸引力。正如我们发现自然界某些生物比其他生物更具魅力一样,某些人造大脑将会具有超凡能力(有助于提升我们的思维方式),而另一些没有。事实上,很多最强大的智能类型的相异本质也许会排斥我们。例如,记住一切事物的能力也许会令我们恐惧。
科技想要的就是不断提高感知能力。这并不意味着进化将引领我们朝唯一的方向——宇宙超级大脑——迈进。相反,随着时间的流逝,技术元素往往会借助自组织过程衍生出尽可能多的思维类型。
外熵的主要推动作用是揭示智慧的丰富多样性。每一种思维方式,不论它扩展到多大程度,能够理解的事物都是有限的。宇宙如此庞大,秘密如此之多,需要一切可能的思维形式去探索。技术元素的职责就是发明100万或者10亿种理解方式。
这并不像听起来那么神秘。思维是高度进化的工具,用以组织那些构成现实的信息流。当我们谈到用思维去理解时,指的就是这个含义。它产生秩序。在外熵推动历史、自组织性的物质和能量实现更高层次的复杂性和可能性的过程中,思维是迄今为止速度最快、效率最高、探索性最强的创造秩序的技术。现在我们的星球拥有植物的模糊思维、动物低等思维的多种表现形式和无止境的人类思维的自觉意识。广义上说,就在1秒钟前,人类大脑开始产生1秒钟的感知能力。我们将自己的创造力嵌入到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科技,并尝试克隆它的技巧。这些新近发明的人造大脑多数比植物更加聪明,小部分具备了昆虫的智商,还有几种显示出更加深远的思维前景。技术元素始终在组装像大脑一样的网络,规模之大已超出了人类个体的能力范围。
技术元素轨迹的延伸方向是100万个被极少物质包裹的新大脑,它们表现出100万种新思维方式,与人类自己的复杂思维一起被纳入全球性思维中,这一全球性思维正在努力理解自我。
结构
现代智人用了数百万年时间从猿类祖先进化而来。在转变为人的过程中,我们的DNA有几百万比特发生变异。因此人类的生物进化的自然速度——就信息积累而言,大约是每年1个比特。现在,经过近40亿年逐个比特的生物进化后,我们发展了新的进化模式,这种模式源源不断地产生变异,依靠的是语言、文字、印刷术和工具,即我们所称的科技。与作为猿类时每年1比特的变异相比,我们一年内为技术元素添加的新信息为400艾,因此人类的科技进化速度是DNA进化速度的10亿个10亿倍。作为现代人类,我们在不到1秒的时间内处理的信息量等于我们的DNA用10亿年处理的信息量。
我们以如此快的速度积累信息,以至于信息成为这个星球上数量增长最快的事物。过去80年来,美国邮政系统发送的邮件数量每20年翻一番。自摄影技术于19世纪50年代发明以来,照片(信息非常密集的平台)的数量呈现指数级增长。过去100年间每日电话时长总数同样按照指数级曲线增加。没有任何一类信息在减少。
根据我和谷歌经济学家哈尔·瓦里安(Hal Varian)的计算,数十年来全世界信息总量的年增长率为66%。将这种爆炸式增长与最常用的制造品——例如水泥和纸——进行比较,后者近几十年的年均增长率只有7%。信息的增长率是地球上任何其他制造品的10倍以上,甚至比同等规模的生物增长率还快。
从1900年至今,科学知识的数量——用发表的科学论文总数来衡量——几乎每15年翻一倍。如果只是统计杂志发行数,我们发现自18世纪以来它们的数量呈指数级增长。我们制造的一切产品都会产生一个名目和关于该名目的信息。即使有些制造品的启用以信息为基础,它也会产生更多的关于自身信息的信息。长期趋势很简单:源于某过程的信息和关于该过程的信息比过程本身增长更快。因此,信息将继续保持比我们创造的其他任何事物更快的增长速度。
技术元素本质上是依靠信息和知识爆炸式积累的系统。与此相似,有机体也是将它们身上流通的生物信息组织起来的系统。我们可以认为技术元素的进化将深化自然进化创建的信息结构。
这种结构深化最明显的领域就是科学。科学的建立既不是为了提高“真实性”,也不是为了增加信息总量,尽管其本身的修辞中包含了这样的含义。人们创建科学的初衷是为了提高认知世界的条理性和系统性。科学创造“工具”——技术和方法,这些工具对信息加以处理,使之能够以有序的方式被人们检验、比较、记录、调用,以及与其他知识相联系。“真理”实际上是一种标准,用以评估特定事实在多大程度上被作为基础使用,并实现扩展和相互关联。
现在我们不经意间就会说出1492年“美洲被发现”,或者1856年“大猩猩被发现”,或者1796年“疫苗被发现”。可是在疫苗、大猩猩和美洲被“发现”之前,人们对它们并不是一无所知。原住民在哥伦布到达美洲之前已经在那里生活了1万年,他们对这块大陆的考察远胜于任何欧洲人能够达到的水平。某些西非部落与大猩猩以及其他很多有待“发现”的灵长类动物关系亲密。欧洲的奶农和非洲的养牛人很早就清楚从同类疾病中提取抗原进行接种的预防效果,只是没有命名。同样我们可以质疑图书馆的某些知识价值——药草知识、传统经验和心灵感悟,它们由受过教育的人“发现”,可是在那之前,原住民和普通百姓早已知道这些知识。这些所谓的“发现”似乎反映出霸权色彩和傲慢心态——通常的确如此。不过,我们能够用一种合理方式宣称哥伦布发现了美洲、法裔美国探险家保罗·杜·沙伊鲁(Paul du Chaillu)发现了大猩猩、爱德华·詹纳(Edward Jenner)发现了疫苗。他们将之前当地人已了解的知识添加到不断扩大的全球结构性知识库中,这就是他们的“发现”。今天我们把结构性知识的积累称为科学。在杜·沙伊鲁去加蓬探险之前,关于大猩猩的知识仅限于当地传播;本土部落从自然界获得的大量灵长类动物知识没有融入到科学整体中,而这个整体已对其他动物有所认识。关于“大猩猩”的信息停留在结构性知识圈的外部。事实上,大猩猩曾被科学界视为与大脚兽类似的虚构的动物,只有未受过教育、容易被骗的本地人才看到过,这种错误直到动物学家接触了保罗·杜·沙伊鲁带回的大猩猩样本才得以纠正。杜·沙伊鲁的“发现”实际上是科学的发现。被杀死动物身上保留的贫乏的解剖学信息正适合动物学的审查体系。一旦它们的存在被“确定”,关于大猩猩行为和自然发展史的重要信息就草草了之。同样,本地农民对接种牛痘如何预防天花的了解仍然是本地知识,没有与当时被视为医学的知识体系联系起来,因此这种医疗方法依然保持封闭。詹纳“发现”接种效果后,学习当地知识,并运用医学理论和所有与传染病和细菌有关的科学知识解释这种效果。他对疫苗的“发现”还没有达到他与疫苗这一名目实现“链接”的程度。美洲的情况相同。哥伦布的偶遇使美洲出现在世界地图上,与已知世界的其他地区连成一片。它自身的固有知识躯干也与缓慢积累的已知知识的统一躯干相融合。哥伦布使两块知识大陆结合为不断扩展的一致性结构。
是科学吸收当地知识而不是相反,原因在于科学是我们为了连接信息而发明的工具。它的创建目的是将新知识整合到旧知识的网络中。如果新见解包含太多与现有知识不相符的“事实”,那么新知识就会受到排斥,直到那些事实能够得到解释,它才会被接纳。(这是托马斯·库恩的科学范式转换理论的过度简化。)新理论不必解释所有的意料之外的细节(也很少这样做),但必须在一定程度上满足既定规律。每一个猜想、假定和观察数据都必须经受审查、检测、怀疑和证明。
统一的知识由复制、打印、邮政网络、图书馆、索引、目录、引用、制作标签、交叉参考、参考文献、关键字搜索、注解、同行评议和超链接这些技巧构建而成。每一种认知技术的发明都会扩大已证事实的网络,将不同知识片段连接起来。因此知识是一种网络现象,其中每一个事实都是一个节点。我们谈到知识增长时,不仅指事实数量的增加,而且(更多地)指的是事实之间关系的数量和强度的提高。赐予知识力量的是关联性。我们对大猩猩的了解越深入,并且如果将大猩猩的行为与其他灵长类动物进行比较、对照和校正,或者将二者联系起来,这样的了解就能够发挥越大的作用。当人们把大猩猩的解剖结构与其他动物的结构相联系,当它们的进化过程被融入到生命之树,当它们的生态状况对其他同步进化的动物产生影响,当它们的存在被多种类型的观察者注意到,知识结构将得以扩展,直到大猩猩学说的事实被编入数千个相互交错并且自我检验的学科领域的专科全书中。这场启蒙运动的各个部分不仅增加了大猩猩研究领域的事实,而且提高了编织人类知识的整块布料的强度。这些联系所具有的力量就是我们所说的真理。
今天仍然存在很多互不连通的知识群落。原住民部落在长期与自然环境亲密接触中获得了独有的传统知识财富,这些知识很难(如果不是完全不可能的话)脱离他们的本土环境。在他们的体系内,这些轮廓鲜明的知识具有紧密结构,但与我们知道的其他知识隔离。萨满教的大量知识面临这样的问题。目前科学根本无法接受他们的宗教知识并编入现代知识的一致性结构中,因此他们的真理保持“未发现”状态。某些边缘科学,例如超感觉认知学,继续维持边缘地位,因为它们的研究结果尽管在其自身体系中合乎逻辑,但不适合范围更大的现有知识模式。不过这种信息结构迟早会产生更多事实。更重要的是,知识实现结构化所采用的方法本身就在进化和重组。
知识的进化始于相对简单的信息组织。最简单的组织就是事实的起源。事实上,事实是被发明出来的。发明者不是科学,而是16世纪的欧洲法律体系。在法庭上,律师必须提供一致认可的观察资料作为证据,之后不允许改换。科学采纳了这种有价值的创新。长期以来,可以用于为知识排序的新方法数量在增加。将新信息和旧知识联系起来的复杂工具就是我们所说的科学。
科学方法不是一个统一的“方法”。它是很多经过几个世纪进化(并且继续进化)的技巧和过程的集合。每种方法是一小步,联合起来逐渐提高人类社会知识的统一性。科学方法中具有开创性意义的若干发明包括:
| 公元前280年 | 带索引的编目图书馆(位于亚历山大城),搜索文献资料的方法。 |
| 1403年 | 合作编辑的百科全书,多人收集知识。 |
| 1590年 | 受控实验,弗朗西斯·培根采用,在实验中修改单个变量。 |
| 1665年 | 必要重复,罗伯特·玻意耳的理念,实验结果必须重复检验,确保真实性。 |
| 1752年 | 同行评议参考期刊,提高共享知识的确定性和合法性。 |
| 1885年 | 不带成见的随机化设计,减少人们偏见的方法,随机性是一种新型信息。 |
| 1934年 | 可证伪的可测性,卡尔·波普提出的概念,任何有效实验应当存在某种它可能无法通过的可测方法。 |
| 1937年 | 受控的对照实验,对实验加以改进,目的是消除操作者的倾向性知识产生的影响。 |
| 1946年 | 计算机模拟,创建理论、生成数据的新方法。 |
| 1952年 | 双盲实验,进一步改进实验,消除实验者自身知识产生的影响。 |
| 1974年 | 元分析,对指定领域此前的所有分析进行再分析。 |
这些具有历史意义的创新共同创造了现代科研体系。(我会忽略其他人对上述方法优先权的主张,因为确切的日期对我的目的没有影响。)今天,典型的科学发现将依赖事实和可证伪的假设,接受可重复的受控实验的检验,也许还有对照实验和双盲控制;研究报告将在同行评议期刊上发表,列入收录了相关报告的图书馆的检索范围。
科学方法与科学本身类似,是逐步积累起来的组织。新的科学仪器和工具产生了组织信息的新方法。最新的方法建立在早期技巧的基础上。技术元素不断增加事实之间的联系和理念之间的复杂关系。正如前面的短期时间表显示的那样,我们现在所认为的科学方法中有很多关键性创新出现的时间相对较晚。例如,经典的双盲实验直到20世纪50年代才出现,在这样的实验中,实验对象和实验者都不清楚将遇到什么情况。对照实验的实际应用是在20世纪30年代才开始的。很难想象如果没有这些方法,今天的科学会是什么样。
这些发明时间较晚的现象使人们对下一年会有哪些“必要”的科学方法问世产生了兴趣。科学的本质仍然在不断变动,技术元素将很快发现新的学习方法。考虑到知识加速积累、信息爆炸和科技进步速度,科学过程的本质未来50年的变化将大于过去400年的变化。(一些可能出现的新生事物:掺杂的负面后果、计算机论证、三盲实验、维基期刊。)
在科学自我改进过程中发挥核心作用的是科技。新工具可以产生新的研究方法和不同的组织信息的方法,我们称之为组织知识。借助科技创新手段,我们的知识结构不断进化。科学的任务是发现新事物,科学的进化是以新的方式组织发现的成果,甚至我们的研究工具本身如何组织也是一种知识。现在,随着通信和计算机技术的发展,我们掌握了新的学习工具。技术元素轨迹的推动作用是更加深入地组织我们制造的如潮水般涌来的信息和工具,扩展人类创造的世界的结构。
可进化性
自然界的进化为自适应系统——这里指的是生命——寻找新的生存方式提供了途径。生命进化出大小不同的细胞、圆形和长条形躯干、慢速和快速新陈代谢、无足和有翼外形。大多数形态存在时间不长。但是在漫长的岁月中,生命系统选定了非常稳定的形态——例如球状细胞或DNA染色体,这些形态成为尝试更多创新的稳定平台。进化寻找可以维持寻找游戏的形态。从这个意义上说,进化想要进化。
进化之进化?听起来像故弄玄虚。乍看之下,这个观点似乎又尖锐又鲁钝(自相矛盾),或者是同义反复(不必要的重复)。可是如果仔细审视,“进化之进化”的同义反复程度不比像“网络的网络”这样的用语更甚,而后者即是互联网的含义。
生命40亿年不断进化,因为它发现了提高自身可进化性的方法。开始,生命可能存在的空间非常小,变化的可能性有限。例如,早期细菌可以使它们的基因变异,改变基因组的长度,而且不同细菌能相互交换基因。经过数十亿年的进化,细胞仍然可以变异和交换基因,此外还能够复制整个分子(犹如昆虫复制自己的体节),管理自己的基因组,断开或连接被选中的基因。当生命进化到有性繁殖时,细胞基因组的完整基因“单词”可以按照混合搭配的方法重组,与通过逐个改变基因“字母”的方法相比,前者取得进步的速度要快很多。
在生命的初始阶段,自然选择针对的是分子,接下来是分子群,最后是细胞和细胞群。最终,进化过程从某个生物群落中选择有机体,支持最适应环境者。这样,在生物的长期发展历程中,进化的焦点向着上方更复杂的结构移动。换句话说,长期以来,进化过程成为在多个层面发挥作用的多种不同力量的混合体。通过缓慢积累技巧,进化系统掌握了多样化的适应和创造手段。想象移动拼图游戏可以变换游戏区域!谁能跟上它的步伐?这样,进化始终在自我积累,一次又一次不停地改造自己。
不过,上面的论述没有充分说明这种趋势的完整力量。是的,生命获得了更多适应手段,但真正改变的是它的可进化性,也就是创造变化的倾向性和灵活性。可以将这样的特性视为可变化性。进化的总体过程不仅在发展,而且还进化出更丰富的进化能力,或者说更强大的可进化性。获得可进化性很像在电子游戏中开启一扇门,发现了另一个层次的完整世界,这个世界复杂得多,速度快得多,充满意料之外的力量。
自然有机体——例如鸡——提供了机制,使它的基因可以繁殖更多基因。从基因的利己主义角度来看,这些基因可以繁育的有机体(鸡)数量越多,它们的自我繁殖性越强。我们也可以认为生态系统是进化自我传播和成长的载体。没有多样化的有机体的蓬勃发展,进化就不可能提高可进化性。因此进化产生了复杂性和多样性,创造了数以百万计的生物,为它自己提供物质和空间,从而进化为更强大的进化者。
如果我们将每一种生物视为“生物如何在这样的环境中存活”这一问题的答案,那么进化就是得出具体答案的以物质和能量表现的公式。我们可以说,进化是搜寻生命之答案的方法,这个方法就是不断地尝试各种可能性,直到发现合适的形态。
进化在它的第一个40亿年里为了发现生命的答案创造了很多技巧,在所有这些技巧中,思维是无与伦比的。感知能力——不仅是人类的感知能力——赋予生命一种大大加快学习和适应速度的方法。我们不应对此感到惊讶,因为思维的产生是为了寻找答案。一个关键性的等待回答的问题是:如何为了生存而更好更快地学习。如果思维有益于学习和适应,那么学会如何学习将加快你的学习步伐。因此生命感知能力的存在极大地提高了它的可进化性。
可进化性的最新扩展动力是科技。科技反映了人类思维怎样探索可能性的范围、改变寻找答案的方法。科技在过去100年对地球的改变不亚于生命在几十亿年间产生的效果,这几乎已经是陈词滥调。
当我们审视科技时,看到的通常是管线和闪烁的灯光。但以长期视角来看,科技只是进化的深入进化。技术元素是一股40亿年连续不断的力量,追求更多的进化能力。技术元素发现了宇宙中未曾有过的事物,例如球轴承、无线电、激光,这些是有机体进化绝不可能发明的。同样,技术元素找到了全新的进化途径,这是生物无法掌握的方法。正如生物进化产生的结果那样,科技进化借助它的繁殖力进化出更多形态,并且范围更广,速度更快。作为“利己主义者”,技术元素创造了数百万种器具、技术、产品和装置,以获取足够的物质和空间,不断提升进化能力。
进化之进化是变化的二次方。现在人们有一种直观的感受,即科技变化如此之快,以至于我们不能想象30年后将会怎样,更别说100年后。技术元素有时可能让人感觉是不确定性的黑洞,其实人类早已经历过若干次类似的进化转型期。
第一次是语言的发明,我前面已经提到过。语言使人类进化的重任从基因遗传(其他大多数生物在进化过程中学习的唯一技能)转变到其他方向。我们的语言和文化也能够传承我们的全部生物知识。第二次发明是文字,它使理念轻松跨越地区和时代,广为传播,从而改变了人类的学习速度。答案可以记录在经久耐用的纸上传播。这极大地加快了人类的进化。
第三次转型动力是科学,更确切地说,是科学方法的结构。这是能够产生更多发明的发明。科学方法不依靠随机发现、随机失误或者试错法,而是系统地研究万物、创造新理念。它使发现过程的速度提高了1000倍,甚至100万倍。科学方法的进化推动了我们现在享有的社会进步的指数级增长。毫无疑问,科学揭示了可能性——以及发现它们的新方法,这些是生物或文化进化不可能单独实现的。
同时,技术元素也使人类的生物进化加速。城市人口日益密集,提高了疾病传播的可能性,加快了我们的生物适应性的产生。现代人数量可观,流动性很高,因此选择配偶的范围远大于过去。新型食物也加快了人体的进化。例如,一旦人类成功实现食草动物的圈养,那么成人吸收牛奶的能力就会提高,并且很快传播到其他地区。今天,根据对人类DNA变异的研究,我们的基因进化速度比农业社会之前的时代快100倍。
就在过去数十年间,科学还发展出其他的进化形式。我们正在深入改造自己,以调节体内的控制旋钮,搅乱身体的源代码,包括形成大脑、产生思维的代码。基因重组、基因工程和基因疗法使我们的思维得以直接控制基因,终结了达尔文式进化保持了40亿年的霸权。现在,人类谱系掌握的值得传承的特性是有可能被继承的。技术元素将从进化缓慢的DNA所建立的专制下彻底解放。这种新型共生进化的结果影响深远,我们只有默默接受。
一直以来每次科技创新都会给技术元素带来新机会,使它以新方法发生变化。科技造成的每一种新问题也为新型解决方案和发现这些方案的新途径提供机会,这就是一种文化进化。技术元素在扩展过程中,促使首先出现的生命进化过程加速,现在开始发展进化理念本身。进化之进化不仅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它是宇宙中最强大的力量。
这些宽广的洪流——不断增加的机会、自发性、复杂性、多样性等——回答了科技将去往何方。预测第二天科技的新动向,虽然时间跨度小得多,却是不可能的。过滤商业的随机噪声难度太大。推测历史趋势反而更加容易——某些情况下需要追溯到数十亿年前,观察它们如何贯穿今天的科技。这些趋势反映了具有倾向性的精巧技术朝着某个方向缓慢发展的过程,这一方向可能用一年的时间也无法辨明。
这些趋势运动缓慢,是因为它们并非由人类行为所推动,而是由科技系统的纷繁复杂导致的偏向。它们的动力就像月球引力,那是一股微弱、持续且不易察觉的拉力,最终能够引发海洋的潮汐运动。在若干代人的时间里,这些趋势克服了人类的愚蠢、狂热和投资偏好造成的噪声干扰,推拉着科技沿着不可改变的特定方向前进。
我们不是在描绘一组延伸至预定未来的曲线,而是指出这些爆炸式发展的科技趋势目前的方向。太空正在膨胀,从各个方向远离我们,扩展宇宙的范围。与这种趋势相似的是,成长中的科技力量像鼓胀的球一样为它们的扩张开辟天地。技术元素是信息、组织、复杂性、多样性、感知力、美感和结构的爆发,它在扩张的同时也在改变自己。
这种令人振奋的自我加速类似于神话中的咬尾蛇乌洛波洛斯咬住自己的尾巴,进行一次彻底的自我改造。它充满悖论,以及希望。的确,扩展中的技术元素——它的宏观轨迹、它的持续再创新、它的必然性以及它的自繁殖功能,是一个开放性的起点,是一场召唤我们投身于其中的无限博弈。
第十四章 无限博弈
专家导读
静心回想凯文·凯利在本书篇首提出的困惑:“科技想要什么?”
一方面,我们已经被科技所包围,我们感受到科技无处不在、威力巨大,享有科技带来的种种舒适、便捷、惬意,惊叹于科技的伟大与神奇;另一方面,似乎科技的脾气又桀骜不驯、难以驾驭,生态、环境、恐怖的力量,无一不与科技相关联。
作为自然的第七王国,科技已经深深嵌入到植物界、生物界,嵌入到了日常生活中,并获得了完全自主的能力。它要把人类带向何方?科技的尽头是什么?
在凯文·凯利看来,科技的价值并非仅仅是其蕴涵的“功能”,也就是说,并非仅仅是工具那么简单。
作为一种具备生命特征的、活的新生的有机体,“科技为我们提供机会去发现自己,更重要的是预测未来的自己”。
将每个人的天赋发挥到淋漓尽致,让每个人拥有施展才华的舞台,长期的社会实践创造了一种“偶像生活”,比如去百老汇唱歌、参加奥运会、夺得诺贝尔奖,这种“大众文化错误地聚焦于那些能够证明自己的明星角色,认为他们就是成功的标杆。事实上,这种上等地位和明星身份可能是我们的囚牢,是他人的成功之路给我们套上的紧箍咒”。
科技的真正价值在于,“提高人造物品的多样性,增加科学方法和产生选择的技巧,进化的目标是维持可能性博弈继续”。
凯文·凯利指出,科技令人困惑的两面性,并非科技在未来完全消弭。但作者更深刻地指出,痴迷于科技趋利避害,其实是“有限博弈”的思维桎梏。“进化、生命、思维和技术元素都是无限博弈”,目标是保持游戏持续下去,不断进行连续的自我塑造。
使用如此大量的篇幅、浩繁的考证、穿越时空的思考和恣意挥洒的文笔,凯文·凯利最后指出这样一幅图景:“科技正在将所有生物的思维缝合在一起”。正是技术元素与生命界这种彼此交织、缠绕、融合、嵌入的历程,让人们领受技术元素激昂的创造活力的同时,超越对与错、好与坏、善与恶的二分对垒,倾听科技生命的空谷回声。
科技,想要拥抱生命,创造新的奇迹。
科技需要我们,但是,它要为我们提供什么?从它的长期发展中我们能得到什么收获?
当亨利·戴维·梭罗在瓦尔登湖隐居时,一些工程师沿着通过
其居所的铁路搭建长距离电报线,他去探视这些工程师时,不禁自问,人类是否有足够重要的手段确保他们的巨大努力不付诸东流。
温德尔·贝里在家族经营的肯塔基农场里观察诸如蒸汽发动机这样的技术怎样替代农民的人力劳动,对机器是否具有值得人类学习之处感到迷惑:“19世纪的人认为机器是精神力量,将为人类带来福利。蒸汽发动机怎能造福于人类呢?”
这是一个不易回答的问题。技术元素的确是在改造人类,可是蒸汽发动机这种复杂技术会像人类自身那样改善我们的生活吗?是否有任何地方存在任何人类思想的物质化成果能够为人们创造更加美好的明天?
对上述问题,温德尔·贝里可能认同的一个答案是,法律这种技术有利于人类进步。法律体系督促人们保持责任感,推动他们追求公正,约束不可取的冲动行为,培养诚信意识,等等。烦琐的法律体系巩固了西方社会的基础,与软件有相似之处。它是一组复杂的条款,写在纸上而不是电脑上,工作速度慢,计算的对象是公正与秩序(理想状态下)。所以,这里有一项技术对我们有益——不过实事求是地说,没有任何事物可以使我们更加美好。我们不会因外力驱使而改善生活,但是可以接受外力产生的机会。
我认为贝里无法对技术元素的馈赠心存感激的原因是他的科技观太狭窄了。他受困于冰冷的、硬邦邦的无亲和力物品,例如蒸汽发动机、化学品和五金器具,这些物品将来会发展为更加成熟的事物,现阶段也许是它们唯一不成熟的阶段。从更广泛的视角看,蒸汽发动机只是整体的极小部分,科技领域中那些具有生命亲和力的形式的确能够给我们创造进步的机会。
科技如何提升个人?只有通过为所有人提供机会,使他或她得以充分施展其与生俱来的独特天赋的机会,接触新理念和新思维的机会,选择父母不曾选择的道路的机会,自己创造新事物的机会。
我将是第一个作如下补充的人:这些机会本身——不置于任何背景下——不足以给人类带来幸福,更不用说进步。机会在受到价值观引导时最具效力。温德尔·贝里似乎在说,如果某人具有精神价值观,不需要科技也能获得幸福。换句话说,他提出疑问,科技的确是人类进步绝对必需的吗?
我相信技术元素和文明都植根于相同的自引式宏观趋势,所以我认为这个问题的另一种表达方式是:文明是人类进步必需的吗?
在追溯技术元素的完整历程后,我要说,绝对是的。技术元素是人类进步必需的。不然的话,我们如何发展?某个特定人群也许会在寺院小房间里找到受约束的选择,或者在池塘边隐居者的小屋里看到机会,或者从云游高僧去粗取精的视野中发现理想的进步之路。但是历史上大多数时期的大多数人认为发达文明积累起来的机会将会改善他们的境遇。这解释了为什么我们要发展文明和科技,为什么我们要拥有工具。它们提供选择,包括追求美好未来的选择。
没有价值观引导的选择不会带来多少收益,这没错,可是缺乏选择的价值观同样收获甚少。我们需要技术元素产生的完整选择范围,以释放自身的最大潜能。
科技为我们个人提供机会去发现自己,更重要的是,预测未来的自己。每个人一生中会拥有独一无二的特性组合,包括待开发能力、手工技能、逐渐成熟的洞察力和潜在经验
,这些是其他人不具备的。即使是双胞胎——DNA相同,生活经历也不会相同。当人们将自己的各种天赋发挥出最大效力时,就会获得成功,因为没有人可以做他们能做的。完全依靠自己特有的技能生活的人是无法仿效的,所以我们珍视他们。所谓施展才华,不是指每个人都去百老汇唱歌,或者在奥运会上拼搏,或者夺得诺贝尔奖。这些引人注目的角色只是三种成为明星的传统方式,并且这些特定机会是有限的。大众文化错误地聚焦于那些能够证明自己的明星角色,认为他们就是成功的标杆。事实上,这种上等地位和明星身份可能是我们的囚牢,是他人的成功之路给我们套上的紧箍咒。
理论上,我们每个人都会找到为自己量身定制的成功角色。我们可以把这些获得成就的机会称为“科技”,虽然通常我们不会这样理解机会。振动弦技术释放(或者说创造)了小提琴演奏大师的潜能。几个世纪以来油画和画布技术释放了画家的天赋。胶卷技术创造了电影天才。文字、立法和数学这样的软技术都会扩展我们创造和自我提升的潜力。这样,在生活中,当我们发明和创造也许会被他人借鉴的新事物时,作为朋友、家人、氏族成员、国家成员和社会的一分子,我们对于激发所有人的才华并使之最优化将产生直接影响。这里所说的最优化,指的不是成为名人,而是使自己的贡献无人可及。
然而,如果我们不能为其他人增加机会,就会削弱他们的优势,这是不可原谅的。因此,为他人扩大创造力范围是一种责任。我们通过扩展技术元素的可能性——方法是开发更多技术和更具亲和力的表现形式——来增加其他人的机会。
如果历史上最好的大教堂建筑师现在才出生,而不是在1000年前,他仍会建造一些可以彰显其辉煌成就的大教堂。十四行诗仍然有写作者,诗人的手稿仍然有人进行诠释。可是,你能够想象吗,如果巴赫比弗兰德人发明拨弦古钢琴早1000年出生,世界将多么平淡乏味?如果莫扎特在钢琴和交响乐出现之前就已去世,世界又会怎样?如果文森特·凡·高降临世间5000年后我们才发明廉价油画技术,那么我们的集体想象力将会是多么苍白?如果在希区柯克和查理·卓别林尚未成年时,爱迪生、格林和迪克森没有研制出电影技术,现代世界会是怎样?
图14-1 失去的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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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琴发明前的少年莫扎特;摄影机诞生前的希区柯克;我儿子迪文,在等待下一个重大发明
有多少巴赫和凡·高这样级别的天才在获得必要的技术以便为他们天赋的成长提供土壤之前死去?有多少逝者生前不曾遇到可以让他们施展才华的技术机会?我有3个孩子,尽管提供了大量机会,但是他们的最大潜力也许还未能释放出来,因为适合他们天分的理想技术还有待发明。有一位现今还在世的天才,我们这个时代的莎士比亚,社会永远无法拥有她的杰作,因为在能够体现她的卓越之处的技术——全面板虚拟现实技术、虫洞结构理论、心电感应和万能笔——出现之前,她就来到人世了。没有这些人造机会,她的才华受到损害,而从广义上说,我们所有人都因此受损。
历史上大部分时期,每个人的天赋、技能、洞察力和经验构成的独有特性组合没有用武之地。面包师的后代还是面包师。科技扩展了宇宙的机会,也为人们找到发挥个性的场所增加了机会。因此我们负有道德义务去开发更多的最优技术。我们提高科技的多样性和影响范围,不仅为我们自己、为其他生物增加机会,同时也是为了未来所有的生物后代在技术元素长期提高复杂性、增加美感时能够抓住机会。
提供更多机会的世界能够养育更多人口,而人口的增加又会产生更多机会。这是自引式发展的古怪循环,导致子代总是比父母优秀。我们手中的每一种工具都会为文明(所有活跃的文明)带来新的解读事物的方法、新的生活观和新的选择。每一种运用于实践的理念(科技)都会扩展我们的生命力所达到的范围。轮子这一简单发明引出了上百种如何使用它的新创意,衍生出马车、陶器转盘、转经轮和齿轮。这些发明又赋予数百万有创造力的人灵感和工具,使他们产生更多的创意。很多人沿着这条道路、借助这些工具实现了自己的梦想。
这就是技术元素的职责。它是物资、知识、实践、传统文化和选择的积累,使得个人能够创建和参与创建更多的理念。文明,从8000年前最早的河谷定居点一步步走来。我们可以认为它是一个过程,这个过程长期以来为下一代积累了可能性和机会。今天从事零售工作的普通中产阶级民众,他们的选择远远多于古代的国王,就像古代国王比在他之前的自谋生路的游牧民有更多选择一样。
我们能够积累机会的原因是,宇宙本身处于相似的扩展状态。就我们目前所知道的而言,宇宙从无差异点开始,逐渐展开为具体的形态,我们称之为物质和现实。数十亿年间,宇宙过程创造出元素,元素孕育分子,分子组合成银河系,每一步都拓宽了可能事物的范围。
物质化的宇宙从虚无到丰富的旅程可以被视为自由、选择和明显机会的扩展过程。在起点处,没有选择,没有自由意志,除了虚无,还是虚无。从大爆炸开始,物质和能量的可能构成方式增多,最终,生命的产生为可以实现的行为提供了更多的自由。随着想象力思维的出现,甚至于可能的可能性也增加了。几乎可以认为宇宙就像是一个自我组合的选择。
总体而言,科技的长期趋势是提高人造物品的多样性、增加科学方法和产生选择的技巧。进化的目标是维持可能性博弈继续。
本书以请教如何在技术元素中引导自己的选择——至少是如何理解这个问题——开始。我需要更宏观的视野帮助我选择技术,这样的技术要帮助我在获得更多福利的同时减少需求。我真正在寻找的是协调技术元素的利己本性(希望不断壮大自己)和它的慷慨本性(希望帮助我们深入了解自己)的方法。我通过技术元素的眼睛观察世界,学会欣赏它所具有的难以置信的利己自主性程度。与我最初的疑虑相比,它的内部动力更加强大,方向更加深远。同时,从技术元素的视角看世界使我对它改革性的积极力量又添一分钦佩。是的,科技正在获取它的自主性,它将逐渐实现自身目标的最大化,而这个目标包括使我们的机会最大化,这是最重要的结果。
我的结论是,科技两张面孔的协调难题是不可避免的。只要技术元素存在(如果人类存在它就会存在),那么它的馈赠和需求之间的紧张关系将继续困扰我们。未来3000年,当人人最终都拥有自己的喷射包和飞行车时,我们仍将与技术元素自身的扩展和我们的扩展之间的固有矛盾斗争。这种持久的对立是科技的另一个方面,我们必须接受。
作为现实问题,我学会了确定自己所需技术的最小数量,同时这个数量将为我和他人带来最多的选择。控制论专家海因茨·冯·福尔斯特(Heinz voer)将自己的研究方法称为“伦理原则”,他这样描述这一原则:“始终努力增加选择的数量。”我们可以使用技术为他人增加选择,方法是鼓励科学研究、创新和教育,提高读写能力,促进多元主义。从我自己的经验看,这个原则从未失效:在任何博弈中它都会增加你的选择。
宇宙中有两种博弈:有限博弈和无限博弈。有限博弈最后要分出胜负。卡片游戏、扑克比赛、机遇游戏、赌博、足球这样的体育运动、《地产大亨》(Monopoly)这样的桌面游戏、赛跑、马拉松、拼图、俄罗斯方块、魔方、拼字游戏、数独游戏、魔兽世界这样的联网游戏和《光晕》(Halo)这样的虚拟游戏——所有这些都是有限博弈。决出胜负,博弈就结束。
另一方面,无限博弈的参与者将使博弈持续进行下去。它没有结束之时,因为没有获胜者。
有限博弈需要稳定的规则。如果在博弈过程中更改规则,它就无法进行。游戏中途更改规则是不可接受的,是非公平竞争的典型例子。因此,在有限博弈中,赛前需要十分努力地阐明规则,赛中坚决执行这些规则。
无限博弈要做到持续进行,只有更改规则。为了保持开放性,博弈应当把规则放在第二位。
棒球、国际象棋和 href='/article/8486.htm'>《超级玛丽》这样的有限博弈一定是有边界的——空间的、时间的或者性能的。要这么大,这么长,可以有这个功能,不能有那个功能。
无限博弈没有边界。理论家詹姆斯·卡斯(James Carse)在他的优秀专著《有限和无限博弈》(Finite and Infinite Games)中提出了这些概念,他说:“有限博弈者在边界内游戏,无限博弈者以边界为游戏对象。”
进化、生命、思维和技术元素都是无限博弈。它们的博弈就是让博弈持续下去,让所有博弈者尽可能地长时间参与。为了达到这样的目的,它们像所有无限博弈一样戏弄游戏规则。进化之进化就是如此。
传统的武器技术产生了有限博弈。它们产生获胜方和失败方,没有其他选项。有限博弈是激动人心的,想想体育和战争。我们可以讲述几百个两人搏斗比两人和平相处更惊心动魄的故事。但是,这100个令人激动的两人搏斗故事存在的问题是它们都导致同样的结局——要么一方败下阵来,要么两败俱伤,除非中间某个时刻他们转为合作。而那个关于两人和平相处的乏味故事没有结局。它可以引出1000个意想不到的故事——也许两人成为伙伴,共同建造一座新城,或者发现新元素,或者创作一部令人赞叹的歌剧。他们为将来的剧情搭建了一个舞台。他们在进行无限博弈。全世界都呼唤和平,因为它带来更多的机会,而且包含无限的可能性,有限博弈做不到这一点。
生活中我们最爱的事物——包括生活本身——都属于无限博弈。当我们参与生活博弈或技术元素的博弈时,目标不是固定的,规则99lib.不明朗,并且一直在变动。我们如何进行下去?好的选择是增加选择。作为个人,作为社会群体,我们可以发明一些方法,创造尽可能多的新的好机会。在这场充满悖论的无限博弈中,好机会可以产生更多的好机会……无穷无尽。最好的“开放性”选择引发的“开放性”选择最多。这棵递归树就是科技的无限博弈。
无限博弈的目标是保持游戏的进行:摸索游戏的所有玩法,增加各种博弈,召集所有可能的玩家,扩展游戏的意义,倾尽所有,无所保留,创建宇宙中不太可能发生的博弈。如果可能,超越过去的一切。
雷·库兹韦尔是一位多产的发明家,科技的热情拥护者,公开的无神论者,在其神话般的著作《超常并不遥远》(The Singularity Is Near)中,他宣称:“进化的趋势将是更加复杂、更加优雅、知识更加丰富、智能程度更高、更具美感、更有创造性,以及更高层次的微妙特性——例如爱。在所有一神论文化中,造物主都具备所有上述特性,唯一不具备的就是局限性……因此进化不可阻挡地趋近于人们对造物主的设想,尽管永远不会完全达到这样的理想状态。”
如果存在上帝,技术元素的轨迹正在向他延伸。我要再一次讲述这条轨迹的伟大故事,也是最后的总结,因为它指明了我们前方的道路。
大爆炸产生的无差异能量因为宇宙空间不断膨胀而冷却下来,然后聚合为粒子可测实体。随着时间流逝,这些粒子凝聚成原子。进一步的膨胀和冷却使复杂的分子得以形成,它们自我组合为自繁殖的实体。每一秒内,这些初期组99lib?织的复杂性都会增加,变化速度也会加快。在进化过程中,它不断累积不同的适应和学习方法,最终,动物的大脑被自我意识所掌控。自我意识产生更多思维,一个由思维组成的世界共同跨越过去的一切约束。这种集体思维将会朝各个方向扩展想象空间,直到它创造出同类,并且表现出无限性。
现在甚至有一种宗教理论假设上帝也在改变。这个被称为过程神学的理论没有过多地钻牛角尖。它将上帝描述为一个过程,如果你愿意,可以称之为完美的过程。在这个神学理论中,上帝不再是个遥远、形象不朽的灰胡子黑客天才,更像是永恒的非稳态,一场运动,一个过程,一种基本的自为生成现象。生命、进化过程、思维和技术元素正在发生的自组织变异反映了上帝的形成。作为动词的上帝创造了一组规则,并使之融入到不断自我回归的无限博弈中。
我在本书的结尾提到上帝,是因为谈论自我创造时不提及上帝——自我创造的典范,似乎是不公平的。唯一可以替代环环相扣的无穷创造链的是自因形成的创造。原初的自因是一切的起点,它首先创造自己,然后才会生成时间或虚无。它是上帝的最合乎逻辑的定义。这种可变上帝的观点没有回避自我创造所包含的矛盾,因为自我创造影响自组织的所有层次。相反,它接受这些矛盾,认为它们是必然出现的。不论上帝是否存在,自我创造都是个谜。
从某种意义上说,本书谈论的是连续自我创造(有些部分涉及原初的自我创造这一概念,有些没有)。这里要说明的是,不断提高的复杂性、不断增加的机会和不断扩展的感知力——现在这些在技术元素中都有体现并超越了它——的防倒退自引过程怎样由万物最初的极小点的内在力量所推动。此外还要说明,作为非稳态之萌芽的极小点如何以这样一种方式膨胀,即理论上它可以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不断扩张并自我复制。
我希望本书能够阐明:自我创造的单线将宇宙、生物和科技串接成一个创造物。与其说生命是物质和能量产生的奇迹,不如说是必然产物。与其说技术元素是生命的对立面,不如说是它的延伸。人类不是科技轨迹的终点,而是中点,恰好在生命和制造品中间。
几千年来,人类关注有机世界,或者说生物界,寻找关于创造物甚至还有创造者的本质的线索。生命是神性的反映。人类具有特殊地位,被视为按照造物主的形象而创造出来。但是如果相信人类是按照造物主——自我创造者——的形象而降临于世的,那么我们没有虚度时光,因为我们创造了自己的后代:技术元素。很多人,包括很多信仰上帝的人,会认为这种说法反映了自大心态。与人类之前发生的事情相比,我们的成就微不足道。
“我们从宇宙物质转化为人体的细胞群——后者努力追求某种超出它们掌控能力的事物,此时此刻,让我们记住人类的丰功伟绩,这个自我创造者穿越冰河时代,站在科学魔镜面前,向它求道,感受它的魔力。他并非来了解自己或者仅仅打量他粗野的外表。他来,是因为他本质上是倾听者和探索者,想要寻找某个他无法企及的伟大王国。”这是人类学家和作家劳伦·艾斯利(Loren Eiseley)对他所说的人类目前为止艰难走过的“漫长旅程”的沉思。
星空展现出难以抗拒的无穷性,它带来令人沮丧的信息:我们无关紧要。与5000亿个各有10亿颗恒星的星系争辩,不是件容易事。在无限宇宙的迷雾中,我们在一个暗淡角落里的短暂闪烁毫无价值。
可是,这个角落存在某种事物独力对抗广袤的宇宙,存在某种完全自引导的事物,这些事实驳斥了宇宙虚无论。除非得到整个宇宙和物理法则某种方式的支持,否则最微小的思想也不能存在。一颗玫瑰花蕾,一幅油画,一队身着服装的人沿石砖砌成的街道游荡,一块等待输入指令的闪烁的屏幕,一本关于人类创造物本质的书,这些都需要深嵌在生物原始法则中的具有生命亲和力的特性才能存在。“宇宙知道我们将要到来。”弗里曼·戴森说。如果宇宙法则倾向于产生1比特的生命、思维和科技,那么更多的1比特将源源不断地涌现。我们的漫长旅程是一条轨迹,是由琐碎的小概率事件堆积而成的一系列必然事件。
技术元素是宇宙创造自我意识的方法。卡尔·萨根(Carl Sagan)对此作了令人印象深刻的阐释:“我们是思考星空的星尘。”不过,迄今为止,人类最伟大的、最漫长的旅程不是从星团物质到自觉生物的长途跋涉,而是即将展开的漫长征程。过去40亿年复杂性和开放式创造过程的运动轨迹与未来相比,实在不值一提。
宇宙大部分空间空无一物,因为它在等待生命和技术元素的产物填入其中,等待疑虑、问题和我们所称的共享知识——也可以说意识——的各种片段之间的深入联系来填充。
不论是否愿意,我们都站在未来的支点上。我们要承担部分责任来推动地球的进化过程。
约2500年前,大多数主要宗教在相对较短的时间内相继创建。孔子、老子、佛陀、琐罗亚斯德、《奥义书》的作者们和犹太教创始人生活的年代相距不超过20代人。只有几种主要宗教在那以后诞生。历史学家将这个时期世界的激荡称为轴心时代。似乎所有活着的人同时醒来,同时开始寻找他们神秘的起源。一些人类学家相信,轴心时代的觉醒是由农业创造的大量富余供给引发的,全世界大规模灌溉系统和水利工程的建设提供了条件。
如果我们某一天进入新技术洪流推动的新轴心时代,我不会感到惊讶。我发现,很难相信我们可以制造参与实际工作并且不会干扰我们的宗教和造物主理念的机器人。未来某天我们将造出其他大脑,它们会让我们震撼,它们会思考我们绝不可能想象的事物。如果我们赋予这些大脑完整的形态,它们将自称是造物主的子孙,那时我们该怎么办?当我们改变自身的血脉基因时,我们对灵魂的感受难道不会随之改变吗?我们可以跨入量子领域——在那里1比特物质能够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并且仍然不相信天使的存在吗?
看看未来将会发生什么:科技正在将所有生物的思维缝合在一起,把世界包裹在电子神经构成的振荡外套中,各大陆之间通过机器相互交流,整个社会每天被100万个安装好的摄像头所监控。我们的心灵容易被我们仰望的事物影响,它又怎能不被这样的前景所激荡?
只要风吹草长,人们就会坐在树下,在大自然中接受启蒙——与造物主交流。他们从自然界寻找关于自身来源的启示,在蕨类植物和鸟类羽毛的精美形态中看到一种无限源泉的暗示。即使是那些不需要造物主的人也在观察进化中的生物世界,寻找线索来解释我们存在的原因。对大多数人来说,大自然要么是给人强烈愉悦感的长久的意外存在,要么非常全面地体现了它的创造者。对于后者,每一个物种都可以被认为经历了与造物主长达40亿年的交流。
手机比树蛙更能体现造物主的神奇。手机扩展了树蛙40亿年的习得,并添加了60亿人脑的开放性研究成果。某一天我们也许会相信我们可以发明的最具亲和力的技术不是对人类才智的检测,而是对神性的证明。随着技术元素的自主性提高,我们对自己所创造的世界的影响力将减弱。它受产生于宇宙大爆炸的自身推动力驱使。在新的轴心时代,有可能发生的是,最伟大的科技成果将被视为造物主而非人类意志的体现。除了隐居在红杉林中追求精神生活,我们也许还会在一个由具有200年历史的网络构成的迷宫中迷失方向。复杂的高深莫测的思维系统产生于100多年前,借鉴雨林生态系统的特性,被数以百万计活跃的人造大脑采用,共同孕育出美感。它将像红杉一样告知世人——只是声音更大、说服力更强:“在你出现之前,我早已存在。”
技术元素不是造物主,它太小了。它也不是乌托邦,甚至不是实体。它正在形成,但也只是开始。而它包含的善比我们已知的任何事物都要多。
技术元素扩展了生命的基本特性,在这个过程中,它还扩展了生命基本的善。生命不断增加的多样性、对感知能力的追求、从一般到差异化的长期趋势、产生新版自我的基本(也是矛盾的)能力以及对无限博弈的持续参与是技术元素的真正本性和“需求”。或者,我应该说,技术元素的需求也是生命的需求。但是技术元素并不会止步于此。它还扩展思维的基本特性,在这一过程中同时扩展思维基本的善。科技强化了思维想要统一所有思想的强烈愿望,加速推进所有人之间的联系,让世界充满各种可想到的理解无限性的方法。
没有一个人能够实现人力可及的所有目标,没有一项技术能够收获科技可能创造的一切成果。我们需要所有生命、所有思维和所有技术共同开始理解现实世界;需要技术元素整体——也包括我们——去发明必需的工具,为世界创造奇迹。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将创造更多选择、更多机会、更多联系、更多思想,提高多样性和统一性,增强美感,同时也会制造更多问题。这一切综合起来将产生更多的善。这是一场值得参与的无限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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