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夜莺的尸衣》 第一卷 死亡的示范

第一宗谋杀案发生的当天早上,六点钟刚过,护士培训学校派到综合护士协会的视察员穆丽尔·比勒小姐便醒来了。虽说是一大早醒来有点儿懒懒的,但她还是意识到今天是一月十二日星期一,是去约翰·卡朋达医院视察的日子。一天刚开始最先听到的那一阵熟悉的声音依稀还印在她的脑海中。当她终于听明白那一阵声音是安吉拉的闹钟发出来的时候,它却已经停止了叫唤。安吉拉此时正皱着鼻子在公寓里到处碰撞着,就像一只笨拙可爱的小动物。接着发出的是准备早茶的愉悦的叮当声。她勉强挣扎着睁开眼皮,努力抗拒着热被窝的诱惑,不让自己再缩进去,让思绪再一次飘浮进一片愉悦之中。她为什么会告诉泰勒总监自己会在上午九点准时赶到,参加那天进行三年级学生的第一次教学观摩?真是太可笑了,有必要那么早吗?医院位于苏塞克斯郡和汉普郡交界的希瑟菲尔德。将近五十英里的车程,开前面一段路时天还没亮呢。况且天还在下着雨,这雨已经没完没了地下了整整一个星期了。她似乎能听到汽车行驶在克伦姆威尔公路上时轮胎发出的轻微的沙沙声,以及偶尔拍打在车窗玻璃上的雨点声。 幸亏她早已看过了地图,找到了医院的准确位置,希瑟菲尔德是一个正在开发中的商业市镇,对一个不熟悉它的人来说,在一个下着雨的星期一早晨,开着汽车在赶着去上班的混乱的车流中行驶,真是一件又困难又叫人头痛的事。她本能地感觉到这一天不会太顺当,于是便在被窝里伸展开手脚仿佛在鼓励自己打起精神来去对付这一天。她把发麻的手指伸了开来,轻轻体味着伸展开来的指关节那一刹那间发出的尖锐的刺痛,因为她的手指有一点关节炎。好罢,这也是在预料之中的事,毕竟是什么使得她认为她能够在九点半以前赶到希瑟菲尔德呢? 房门是开着的,从过道里溢进来一束灯光。安吉拉·巴勒欧斯(Angela Burnows)小姐猛地拉开了窗帘,察看了一下元月份那黑沉沉的天以及被雨水拍打着的窗玻璃,之后又将窗帘猛地拉上了。“在下雨呢”。她说,声音里带着一种郁闷的意味,似乎在表明她对下雨的预言的应验,谁要是不理会她的警告,那可不关她的事,比勒小姐将上身靠在一只手肘上,另一只手扭开了床头灯,便不动了。几秒钟后她的朋友转身回来,放下一只早餐盘。盘子下铺垫了一块绣满了花的亚麻布,绘花杯子的把手一顺儿排着,一只配套的碟子里精心摆放着四片饼干,每种两片,茶壶发出一种香味,那是刚沏好的印度茶。这两个女人都对舒适,清洁和整齐有一种强烈的嗜好,简直成瘾。她们把在她们教学的医院里的单人病房中强行建立的标准搬到自己舒适的家中,因此她们公寓中的生活不无昂贵而适意的小型疗养所的味道。 自从二十五年前比勒小姐和她的朋友都从同一所护士学校毕业后她们就一直共同住在一套公寓内。安吉拉·巴勒欧斯是伦敦一家教学医院的首要导师。比勒小姐经过自己多方审视观察,私下里以为安吉拉·巴勒欧斯是所有护士导师的典范,便不由得将她朋友经常挂在嘴边的培养完美护士的原则立为自己的准则。而巴勒欧斯小姐则思量着比勒小姐就要到退休的年龄了,那时综合护士协会又该如何运作下去。 世上最美满的婚姻都要靠令人鼓舞的幻觉来维持。比勒小姐的幻觉和巴勒欧斯小姐的幻觉虽则不同,但从其实质上来说都还是很单纯的。友谊的建立也同样如此。她们彼此欣赏对方,却又不说出来,除了这个共同点之外,在其它方面她们其实是大不相同的。巴勒欧斯小姐体格健壮结实,望上去有蛮大的块头;表面上似乎感觉迟钝,见识平常,骨子里却极为敏感,易受伤害。而比勒小姐则身材小巧,小鸟依人,说话清晰,行事明确,透着一股子过时的斯文劲儿,这往往叫人觉得她有点可笑。她们甚至在生活习惯上也有不同,粗粗笨笨的巴勒欧斯小姐早上只要听到第一声闹钟响便醒了过来,立刻精神十足,一直到早餐前都是生龙活虎般的,然而越往下午,她便越来越了无生气,时刻处于昏昏沉沉的懒散状态之中。而比勒小姐每日早晨总要好一阵子才能勉强睁开发粘的眼皮,强打精神才能开始早晨的活动。可是过了早晨之后她便越来越有了精神,她们努力去协调这种水火不相容的差异,巴勒欧斯小姐很乐意一大清早起来调制早餐,而比勒小姐则在晚餐后洗碗和准备晚上喝的可可茶。 巴勒欧斯小姐倒好了两杯茶,在她朋友的茶杯中加进两块糖,然后便端着自己的茶杯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下了。早期受过的训练使得她没有坐在床上。她说:“你要一早动身,我还是替你把浴室的龙头打开吧。会议几点钟开始?” 比勒小姐含糊不清地咕哝说她已经告诉过女总监她会在九点过后尽可能早地赶到。茶真是甜极了,喝下去令人精神一爽。许诺那么早动身真是一个错误,可是又一想她毕竟也可以在九点十五分赶到。 “是玛丽·泰勒么?她可是名气大增了,她只不过是一个外地来的总监罢了,尤其是她从没来过伦敦,蒙特诺斯(Montrose)小姐退休时她甚至还不曾对这项工作提出过申请呢。”比勒小姐又口齿不清地咕哝说这个她们已经谈过了。她的朋友立即打断她的话反驳说伦敦可不是人人想来就能来的地方,再说人们总是认为出色的东西从来都不出自外地。 “当然是这个理,”她的朋友退让了一步:“约翰·卡朋达医院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地方。我就喜欢汉普郡边界那一带,真可惜今年夏天你没能去那里看看。可是她似乎不会是一所重要的教学医院的女总监。以她的能力是足以胜任的了,不过她也许会成为一个大总监呢。”学生时代她和比勒小姐在一个大总监的手中可没少吃过苦头。对于过去那段受教育时代受过的可怕的折磨,一提起来便止不住地痛惜。 “我说,你最好尽快动身,等你开过吉尔福德(Guildford)旁道时,公路上的车肯定就多起来了。” 比勒小姐不去问为什么她知道路上的车会多起来,因为这属于巴勒欧斯小姐永远准确地知道的事情。那关切的声音又继续说道:“这星期我在威斯敏斯特图书馆见到了她们的首席导师希尔达·罗尔芙(Hilda Rolfe)。真是一位不同寻常的女人!不用说人很聪明,是有名的一流教师,可以看得出来是一位叫学生畏惧的老师”。 巴勒欧斯小姐自己就常常叫她的学生害怕,更不用说她那些教师同仁了,但是若有人告诉她这一点她一定会大吃一惊的。比勒小姐问道:“她说了一些关于这次视察的事了吗?” “稍微提了一些。她只是匆匆忙忙来还书的,我们也就没有多谈。看来她们学校流感传得很厉害,她的一半同事都因病请假了。” 比勒小姐心想这真是奇怪,既然教师们都病倒了一半,首席导师居然还有时间到伦敦来,只是为了到图书馆还一本书。但心里的话却不曾说出来。因为早钣前比勒小姐要养精蓄锐,精神只用来想问题而不是用来说话,巴勒欧斯小姐绕过床给自己倒了第二杯茶,说道:“既然是这样的天气,培训教师又病了一半,看来你这一天可够瞧的。” 这两个朋友多年来总是这样一起谈论一些显而易见的事,已形成一种默契的偏好,成为了她们长期以来亲密生活中的一个乐趣,她说的话也很难说是不对。比勒小姐对这一天最糟糕的打算也莫过于沉闷地开上几个小时的汽车,艰苦的视察,以及可能要与那些不嫌麻烦来参加会议的医院护士教育委员会的委员们吵上几架,于是她拖过晨衣披上肩头,用脚摸索到一双拖鞋穿了进去,拖着脚走进浴室,就这样朝着见证一桩谋杀案的路上走去。

尽管下着雨,比勒小姐汽车一路开来情况却没有她所担心的那么糟。她抓紧时间在九点前赶到了希瑟菲尔德,正好遇上了早晨最后一拨的上班潮。宽阔的乔治高街被交通车辆塞得满满当当。女人们开着汽车将她们赶着去上班的丈夫送往车站,或是将孩子们送往学校。货车正在当街装卸货物,公共汽车也在卸下乘客再装上一批新人。在三排交通灯前,行人鱼贯穿过马路,他们手中的雨伞倾斜着以抵挡丝丝细雨。儿童们的外表看起来过于一致,都有着私立学校学生的干净整洁。男人们大多戴着圆顶礼帽,手提公文包。女人们则穿着随意,介于城市的时髦靓丽与乡村的不修边幅之间,这是她们这一类人的特色。在等待绿灯,等待行人穿过马路,及寻找十字路口医院的路标的时候,比勒小姐对于漂亮的十八世纪建筑的市政厅,经过精心保护的一排木制门脸的房屋以及圣三一教堂那辉煌灿烂的卷叶饰尖顶虽然只是投以短短的一瞥,却对这一精心保存了它的建筑遗存的繁荣昌盛的街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尽管街尽头那一连串的现代化的商店暗示出这种对文化古迹的关怀也许迟了三十年。 终于看到了路标。穿过浓荫夹道的乔治高街便是通向约翰·卡朋达(John Carpendar)医院的大路。在路的左边是一道高高的石头墙,它里面圈住的便是医院的庭园了。 比勒小姐已经做足了准备工作,她那撂在汽车后座上的鼓鼓的公文包内装有一份内容详实的医院历史的记载,一份最后一届综合护士协会视察员的报告以及医院管理委员会的评论。这份评论表达了关于贯彻执行视察员那乐观的建议,究竟能达到何种程度的看法。从调查中她了解到这所医院历史悠久,它由一位富有的商人于1791年建立。富商是本地人,少时由于家贫不得不离乡背井去伦敦谋生,退休后返回故里,想要将晚年时光消磨在赞助慈善事业上,同时也让乡邻不再小看自己。他本可以去救济孤儿寡妇或是重修教堂来买得他慈善家的名声,并获得灵魂上的拯救。但如今却是一个科学和理性胜过信念的时代,为一家收治穷苦病人的医院捐赠基金成了时尚之举。于是在当地的一家咖啡屋内举行了一场义薄云天的会议,约翰·卡朋达医院便诞生了。医院原来的房子是一座具有某种建筑特色的大楼,长久以来曾作它用。最初是一座结实的维多利亚风格的纪念馆,在那里夸张地卖弄它的虔诚,后来便变成二十世纪更为实用的建筑,却早已是风韵全无。 医院一直在繁荣发展。本地公众大多为中产阶级,都有一股子慈悲为怀的健全的心性,家道殷实且当时也没有什么项目可以让他们纵情地去展示一下这种慈悲。恰在二次世界大战之前,医院在侧冀增建了一溜装备较好的单人病房。在国家卫生部建立前后,它从伦敦和其它更远的地方吸引了一些阔绰的病人来就医,自然也招来了杰出的医生。比勒小姐想起安吉拉曾谈到一家伦敦的教学医院如何有名气,虽然说倒也如此,但是约翰·卡朋达医院的名声也不错。一个女人满可以认为当一家正在发展的地区综合医院的女总监也并不是太糟的工作。她会被她所服务的公众一致看重,会在当地的传统看法中建立起一定的地位。 她此刻来到了正门前。左边是门房的小屋,这真是一间过分华丽的小房间,用精雕细刻的砖砌成。它是这间维多利亚风格医院的一处遗存。而在右边,则是医生们的停车场。已经有三分之一的车位被劳斯莱斯和奔驰车给占了。雨已经停了,虽说已经天亮,却正是一月份常有的灰蒙蒙的天。医院里全都亮着灯。在她看来它就像一艘抛了锚的巨大的轮船躺在她前面,灯火通明,潜藏着巨大的能量和活力。左边低低地伸展出一溜有玻璃墙的建筑物,那是新建的门诊部。一股病人的细流正无精打采地向入口处流去。 比勒小姐将汽车沿着门房的问讯窗口开过来,摇下了车窗,报上了自己的姓名,身穿制服,笨童而妄自尊大的守门人,摆出屈尊的架式,从小屋里走了出来。 “敢问小姐是综合护士协会的吗?真遗憾您从这张门进来,”他装腔作势地说道:“护士培训学校在南丁格尔大楼,从温彻斯特路大门进去只有大约100码远,我们一般到南丁格尔大楼都从后门进。” 他说话时态度虽谦恭,语气里却大有责备之意,似乎痛惜对方竟如此缺乏判断力,从而给他增加了额外的工作量。 “从这张门总该还是可以到学校去吧?” 比勒小姐不想再回到高街那一片交通混乱之中去,也不想沿着医院的院墙去寻找一张不太确定的后门。 “太可以了,小姐。”从守门人说话的语气可以听出来,他认为只有顽固不化的人才会去这样做。他俯身在车门上似乎表明他的指示是何等地机密和复杂然而结果证明这些指示却是出奇地简单,南丁格尔大楼就在医院院子里新建的门诊部后面。 “小姐,请走左边这条路,一直开过太平间,你就会到达住院医生宿舍。然后向右转,在路的分叉处有一块路标,你一定错不了。”就这一次这个显然不吉祥的断言看来是正确的。这家医院的场地很大,里面绿树成荫。院子里面是一个大杂烩,有一个像模像样的花园,草地以及杂乱丛生的树林。这让比勒小姐想起了一家古老的精神病院的庭园。一家综合医院能有如此宽阔场地倒是少见的。几条通路上都清清楚楚地标有路标,只有一条是通向新建的门诊部的左边。太平间倒是很容易便找到了,它是一幢外表丑陋的小房子,被老谋深算地建在小树林之中,矮矮地趴在那里。这种有意将其隔离的做法更使它成为了不祥之地。医务人员的住处是新建的,一眼便能叫人认出来。比勒小姐的思绪一如往常地陷入到对医院管理委员会的抱怨之中,认为委员会总是将他们的医生安排得妥妥贴贴,而为护士培训学校提供的膳宿却很不像话,她这样想常常是毫无根据的,正在此时便看到了她要找的路标。一块白漆的木牌指向右边,上面写着:“南丁格尔大楼,护士培训学校。” 她将汽车换了档,小心翼翼地打着方向盘。新修的路弯弯曲曲十分狭窄,路两边盖满了湿淋淋的树叶,树叶堆得很高,因此几乎没有地方可以停得下哪怕是一辆汽车。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显得十分荒芜。路两旁的树紧靠道路生长,它们在道路上空纠结了起来,强健的黑树枝构成一道道筋肋,将路遮敝成了一条黑洞洞的通道。时不时地吹来一阵风,将雨水溅落在车顶上,或是将一片树叶平贴在挡风玻璃上。草地边缘挖出了一些花床,呈规规整整的长方形,就像一座座坟墓,边上还钉上了矮小的刺丛。树底下光线很暗,比勒小姐不得不打开了汽车边灯,车前方的路给照亮得像一条油光的缎带。她将车窗放下,闻见了一股菌类植物发出的甜香的腐臭味,哪怕是浓烈的汽油味和温暖的乙烯味也不能将其掩盖。她觉得仿佛被一团朦胧的静寂给怪异地隔离了开来。突然她被一种不可理喻的不安所触动,一种异乎寻常的时空游离感似乎将她带到了某种陌生的境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可逃脱的恐惧感油然而生。这仅仅只是一刹那间的傻念头,她迅即将它从头脑中清除出去,让自己去回想不到一英里路外高街那令人愉悦的喧闹声,相信生命与活力近在咫尺。可是刚才那一番体验真是莫名其妙,叫人扫兴。对于自己方才病态般愚蠢的想头她十分气恨,便将车窗升起,踩下油门,小汽车又跃步向前。 转过了最后一个弯,她突然发现南丁格尔大楼就矗立在她面前,她惊讶得几乎踩在车刹上站了起来。这是一栋杰出非凡的建筑,一座巨大的维多利亚式的红砖大厦,一座其装饰华丽超出人的顶尖想像的城堡,四个巨大的角塔使其更加达于辉煌的极顶。在这个一月的灰暗的早晨,整座大楼灯光灿烂。在穿过了那条阴暗的道路之后,它令人眩目地摆在她面前,一如她儿时读过的童话里出现的城堡。在大楼的右端接出了一座庞大的暖房。暖房在比勒小姐看来似乎更应接续在邱园(Kew Gardens)而不是在一所很显然曾经是私人的住宅上。暖房里的灯光比大楼要暗淡一些,但是透过它那照明昏黄的玻璃她认出了蜘蛛抱蛋的茁壮的绿叶,猩红色的猩猩木以及一团团一簇簇黄色和青铜色的花朵。 比勒小姐刚才在树荫下产生的那一瞬间的惊慌此刻被完全忘却在她对南丁格尔大楼的惊诧中去了。尽管她对自己的欣赏趣味有着正常的自信,但也并非完全不受古怪风尚的影响,她有点心神不定地猜想若和别人一起,未见得能完全领略到大楼的美。每逢她看到一栋建筑物,总是看它是否适合于安顿一所护士培训学校,这已经形成了她的一习惯。曾经有一次在巴黎度假时,她发现自己竟然认为爱丽舍宫不值一顾,这未免叫她大吃一惊。作为一所护士培训学校,南丁格尔大楼很显然是完全不合格的。她仅仅只瞧上一眼,心中便顿然生出反对的意见。它大多数的房间太大,比如说,哪里找得出温暖舒适的房间来作首席导师、临床教员和学校秘书的办公室呢?而且要给大楼供暖到合适的温度只怕会极为困难,再说那些凸肚窗,看上去如图画般美丽,会让喜欢这类东西的人欣喜若狂。但它们会把过多的光线挡在外面。更糟的是,这幢房子有些令人害怕,甚至是令人恐惧的东西。当专业人员,比勒小姐不管这种强调是不是合适,她总是要在“专业”二字下打上重点符号,踢开陈腐的看法和过时的方式的绊脚石,——人家常常请比勒小姐举行讲座,因此一些最令她得意的句子便牢牢地记在了心里——使其地位在二十世纪艰难地得以提升时,把年青学生们安顿在这样一堆维多利亚式的建筑中的确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因此她在她的报告中把关于必需建立一所新学校的建议写进了言辞激烈的评论是没有什么损害的。南丁格尔大楼甚至在她一脚踏进去之前便糟到了否决。 但是对于她受到的迎接她无可挑剔,当她登上楼梯的最高一级时,厚重的门便打了开来,飘出一阵温暖的气息和一股新鲜的咖啡味,一个身着制服的女仆恭敬地站在一旁。在她身后,宽阔的橡木楼梯下,走来了女总监玛丽·泰勒本人。她映衬着深色的细木嵌板的墙壁发出的微光,就像是一幅着上了灰色和金色颜料的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她向比勒小姐伸出手来。比勒小姐脸上漾出明亮的职业微笑,重新打点起精神,怀揣着期待的快乐心情,走上一步向前迎去。约翰·卡朋达培训学校命中注定不幸的检查便开始了。

十五分钟后,四个人走下主楼梯朝一楼的示范室走去,要去看那天的第一次示范教学。女总监设在角塔里的起居室内已经摆好了咖啡。比勒小姐在这里被介绍给首席导师希尔达·罗尔芙小姐,和一位资深外科会诊医生斯梯芬·科特里——布里格斯(Stephen Courtney-Briggs)。对这两个人她都是久已闻名。罗尔芙小姐必须到场的,这是预料中的事,可是比勒小姐看到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居然也准备抽出一大上午的时间来参加这次的视察,她有点吃惊。他的头衔是医院护士教育委员会的副主席,她原以为他会和其它委员会的成员们一起来参加当天会议结束时的总结讨论的,要到那时才能看到他。一位资深的外科医生来参加一次教学的会议这是不常见的。他对学校抱有个人的兴趣,这是一件令人满意的事。 宽阔的镶木地板的走廊只容得下三个人并排行走,比勒小姐夹在女总监和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这两位高个子中间,感觉自己好像是被两位大人护送的少年管教犯。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走在她左边,他身穿会诊医生的条纹工作裤,令人印象深刻。他身上发出一股剃须药液的气味,比勒小姐甚至从弥漫在空气中的消毒液气味,咖啡味和地板蜡气味中也能将其分辨出来,她觉得这种气味有点奇怪,但也并不令人讨厌。三人中个子最高的是女总监,她的步伐走得安祥而宁静。她那灰色的制服套裙,钮扣一直扣到颈部,在颈部和袖口处各有一根细细的白亚麻布带子系住,谷黄色的头发,颜色几乎和她的皮肤一样,很难区分开来。头发从她的高高的额头一直往后梳,用一大块三角形的平纹细布紧紧束住。头巾的顶端几乎长及她的腰背部。这方头巾叫比勒小姐想起上次战争中军队护理部的护士长们戴过的帽子,从那时以来她很少再看见过这种帽子了。但是这种头巾的简洁很适合泰勒小姐。她的那张脸,配上高高的颧骨,大而往外突出的眼睛,它们叫比勒小姐甚为不恭地想起了灰白色带纹理的醋栗,如果配上更为保守的便宜头巾的话,就会有点不伦不类。在他们三人身后比勒小姐能够感觉到罗尔芙护士长紧紧踩着他们的脚步走着,因而有一种令人不舒服的骚扰感。 科特里—布里格斯说道:“这次流感的传播彻底算得上是一场灾难。我们不得不推迟将第二批人员从病房抽回,同时我们认为第一批人员还要再回去,这是一件很急切的事情。” 向来如此,比勒小姐想。病房每当出现危机,首当其冲遭受牺牲的便是实习护士。她们的培训计划总是被打乱。这是一件叫她痛心的事,只是此刻不是提抗议的时候。她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表示默认。他们走下最后一级楼梯,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继续滔滔不绝地说他的话: “一些培训教员也都因流感而病倒了。今天上午的这场示范就由我们的临床指导教师梅维斯·吉尔荣(Mavis Gearing)来做。我们不得不把她叫到学校来。当然,按正常说,除开病房教学外她不得干别的。让一位受过培训的指导教师在病房里将病人作为临床素材给女孩子们上课,这种指导思想是相当新颖的,只是病房护士们近来时间紧得很。当然进行封闭式培训的整体思想是新近才出现的。我做医学院学生的时候,见习护士,我们当时是这样称呼她们的,完全是在病房里受教育,只偶而在她们空闲的时间由医务人员给她们讲讲课。几乎很少有正规的教学。因此决不会每年抽一段时间将她们从病房调出,到护士培训学校去上课。现在护士培训的整个概念已经变了。” 比勒小姐是决不会去要求他解释一下一个临床指导教师的职责和课程是什么的,也不会去问护士培训方法的发展进程如何,她怀疑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是否已经忘记了她是谁,这种初级的讲解只适合去讲给医院管理委员会新来的委员听,他们一般对护士的培训一无所知,一如他们对医院其它情况的了解一样。她有一种感觉,外科大夫心里有事。或许这仅仅只是他漫无目的的闲谈,内容与听者没有关系,也许只是一个妄自尊大的人容不得有一刻钟空闲听不见自己那鼓动人心的讲话声音?如果是这样,那么他越早回到他的门诊病人身边或是去病房查房,让视察工作不受他的存在的干扰进行,对各方面都会更好一些。 一行人穿过那间地板铺砌成图案的大厅来到大楼正面的一个房间。罗尔芙小姐悄悄走上前去打开门,站在一旁让其它人进去。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让比勒小姐走在他前面。她立时有了一种自在感。尽管这个房间有一些异常之处:两张大窗户的彩色玻璃上溅上了污点,大理石铺砌的巨大壁炉有雕像支撑着壁炉架,雕像的衣服皱褶也雕了出来,三根日光灯管使线条装饰的高高的天花板变得有点俗气;尽管如此,它还是使她愉快地回想起自己的学生时代,那是一个惬意的,亲切的世界。这里有与她的职业有关的全套器具;一排排玻璃橱柜,里面摆放着闪闪发亮的精密的器械;墙上挂着可怕的血液循环图和未必确实的消化过程图;安在墙上的黑板,上面还残留着上一次讲课笔记未曾完全擦去的粉笔灰;示范教学用的手推车,上面放有盖着亚麻布的盘子;两张示范床,一张上面有一个真人大小的模特躺在枕头上;一架必不可少的骷髅悬吊在架上,那是一副衰老的骨架,显出一派孤独凄凉的景像。整个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止血剂和浓烈的消毒水的气味。比勒小姐像个瘾君子般深深地吸了一口这种气味,不管她后来在这间房子里挑剔出什么缺点来,这满满当当的教学设备,灯光和家俱,在这股有点震摄人的气氛中,仍然使她觉得再也找不出什么比这一切更能使她体会出一种亲切感来。 她向学生们和教师们微微一笑,以此来给她们鼓励和打气。房间的一边早已摆好了四张椅子,她在一张椅子上坐下。眼见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正要手忙脚乱地大献殷勤为女士们拉开坐椅,泰勒女总监和罗尔芙小姐连忙不动声色地在比勒小姐身旁安静地坐下,一边一个。这一行人的到来虽然是事先已安排好了的,看来还是引起了护士导师一阵困窘不安。课堂上有人视察时很难营造自然的教学气氛,但是看着一个导师费了好长时间才将班上的秩序建立起来这总是一件有趣的事。比勒小姐从个人的经验知道,一个一流的教师哪怕是在炸弹袭击时也能抓住全班学生的注意力,哪里会在乎一个综合护士协会的视察员的视察呢?但是她感觉到梅维斯·吉尔荣小姐看来不会是这类杰出而勇于献身的人。这个姑娘,毋宁说是一个妇人,缺乏某种威信。她脸上有一股讨好的神气,似乎随时都会露出一种傻笑来。对于一个应将心思放在不那么短暂的技艺上的女人来说,她的化妆似乎过于浓了一点。但毕竟她只是一个临床指导员,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护士导师。她正处于困境中,全教室的人都在近距离地望着她,比勒小姐决心不要过于苛刻地对她下判语。 她看见课堂上正准备进行给一个病人插入胃导管的练习。扮演病人的学生已经在一张示范床上躺下,她穿的检查服上面围上了一件围涎,她的头搁在一堆枕头上,头的两边都>各有撑架支承着。她是一个长相平常的女孩,有着一张健壮,固执和奇特的成熟的脸,毫无光泽的头发从一个高高的额头难看地向后梳着。她躺在刺目的长条状灯下一动也不动,脸上看起来有点滑稽可笑,又奇怪地显得有些夸张,仿佛正全神贯注于某个秘密的世界,用她的意志力努力地将自己与整个插管过程分离开来。突然比勒小姐感到这女孩也许是害怕,这个想法真可笑,可一直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她突然发现自己极不愿意去看那张有决断的脸。她对自己这种毫没来由的敏感十分生气,便将注意力转向护士导师。 吉尔荣护士长用眼光向女总监表示了她的担心和疑问,从她那里得到一个肯定的点头,便开始了她的讲课。 “今天上午将由佩尔斯护士来扮演病人的角色。我们刚刚已经拟定了病人的病史和情况。她是斯托克司(Stokes)太太,今年50岁,四个孩子的母亲,她的丈夫是镇议会的一个废料收集员。她因治疗癌症而进行过喉切开术。”说完她转向坐在她右边的一个学生说: “达克尔斯护士,请你描述一下斯托克司太太迄今为止的治疗情况。” 达克尔斯护士开始尽职尽责地讲述起来。她是一个面色苍白,身材瘦弱的女孩,当她开始说话时,脸便难看地红了起来。听她说话比较困难,她知道这一点,便讲得十分清楚,十分详尽。比勒小姐想,真是一个谨慎认真的小东西,或许并不十分聪明,但是很勤奋,为人可靠。只是没有人去为她脸上的粉刺做点什么,真是可惜,当达克尔斯护士描述斯托克司太太假想的病史时比勒小姐脸上一直保持着明亮的微笑,显示出一种职业的兴趣,她还乘机近距离地观察了一下班上其它的学生,习惯性地对她们的特征和能力一一作出私底下的评价。 这次流感看来病倒的人不少。示范室里总共只来了七个女孩。一边一个站在示范病床边的两个女孩给人留下了直接的印象。她们明显是一对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身体结实,脸色红润,古铜色的头发蓬松在非同寻常的蓝色眼睛上方,厚厚地堆起。她们的帽子,其冠状部分打了细褶就像起皱的浅碟子一样,高耸在头上向前凸出,用白色亚麻布做的两个巨大的帽翼向后突起。比勒小姐从她的学生时代起便知道如何用两根有白色针尖的帽针玩出花样来,这种技巧能将如此一座古怪而不结实的大厦牢牢地固定在蓬松而有弹性的头发上,她深谙此道。约翰·卡朋达医院的制服式样过时,使她觉得很有趣。她所参观过的几乎每一家医院都已经不再使用这种老式的带帽翼的帽子,而代之以更小一些的美国式的帽子。这种美国式样的帽子易于佩戴,戴上去更快一些,价格更便宜,易于洗烫。有些医院甚至发放一种用后就扔的纸帽,这一点令比勒小姐甚感遗憾。但是作为医院来说对于自己的护士制服总是刻意保护,不愿意随便加以更改的,而约翰·卡朋达医院显然是墨守成规的,甚至连它的制服套裙样式都有点老气。只见这对双胞胎把丰满而带斑点的手臂从粉红色的方格图案花布的袖子.t>里伸了出来,使比勒小姐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学生时代,她们裙子的长度一点也不向如今时髦的式样和风气退让,她们强健的双脚伸进去的也是一双低跟黑色带襻的鞋。 对于其它的学生她很快地扫了一眼,只见一个安静的,戴着眼镜的女孩,她有一张长相平凡但聪明的脸。比勒小姐对她的直接反映是她会很高兴让这样一个女孩在任何病房里工作。在她旁边的是一个深色皮肤,紧绷着脸的女孩,脸上化妆过浓,并明显摆出一副对示范教学不感兴趣的神气。相当一般,比勒小姐想。比勒小姐喜欢使用这类不太时尚的形容词并且准确地知道她使用这些形容词的意思,用起来泰然自若,这一点也曾经令她的上级尴尬过。她常说的一句话“女总监收到一个模范的女孩”意思就是她出身于受人尊敬的中产阶级家庭,受过良好的中等学校教育,她穿的短裙起码要长过膝盖,对于当实习护士的荣耀和责任有清醒的认识。班上最后一位学生是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女孩,她那头亚麻色的头发戴在帽子里,帽沿低低地压在她的眼眉上,这是一张生气勃勃具有时代感的脸。比勒小姐想她太漂亮了,足可以上一幅征兵招贴画,但不知怎么地,这却是她最不会挑上的一张脸,正当她在思考这其中的理由时达克尔斯小姐的陈述已经讲完了。 吉尔荣护士长说:“那好,现在我们面对的是一个病人术后的问题,她已经严重营养不良,此刻还不能正常进食,那便意味着要做什么?请问,护士?” “通过插胃管或是从直肠喂食,护士长。” 回答问题的是那个深色皮肤,面容阴沉的女孩,从她说话的声音里听得出来她在小心翼翼地压抑着自己,不作出任何热情或甚至是有兴趣的表示来。肯定是一个不招人爱的女孩,比勒小姐心想。 学生中发出一阵低语,吉尔荣护士长扬起眉毛,表示疑问。那个戴眼镜的学生说: “不能通过直肠进食,护士长。直肠无法吸收足够的营养,只能通过口腔或是鼻腔插管进食。” “说得对,戈达尔护士,这正是外科大夫为斯托克司太太开的医嘱。请继续说下去,护士,讲一下你的每一个步骤。” 双胞胎中的一位将将推车向前拉了一步,将盘中的所需器械一一展示;装有小苏打混合剂的药罐,苏打水用来清洗口腔和鼻腔,聚乙烯的漏斗和装在上面的八英寸长的管子,连接器,润滑剂放有压舌板。舌形镊子和张口器的肾形碗。她拿起一根雅克式食道管,它摇摇晃晃地悬挂在她那长有雀斑的手上,像一条令人恶心的黄色的蛇。 “很好,护士”,吉尔荣护士长鼓励道:“现在开始喂送。你要给她喂什么?” “就是热牛奶,护士长。” “假设我们面对的是一个真正的病人呢?” 双胞胎犹豫了。 “我们可以加上可溶性蛋白质、鸡蛋、维生素制剂和糖。”戴眼镜的学生果断而平静地说。 “对的,如果喂管时间要超过48小时,我们必须确保所喂饮食有足够的热量,蛋白质和维生素。食物的温度你打算保持在多少度?护士?” “接近人的体温,38℃,护士长。” “对的。现在由于你的病人意识清醒,能自主吞咽,我们打算从口腔给她进食。不要忘了鼓励你的病人,护士。向她简单解释你要做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记住这点,姑娘们,在没有向病人交待清楚要做什么之前不要开始做任何护理步骤。” 比勒小姐想她们是三年级的学生了,到现在为止,这一点应该已经知道了。这对双胞胎照道理应该足以能够轻易对付一个真正的病人,现在却发现很难将她的护理步骤向她的学友解释。她努力压抑着喉中要发出的格格笑声,向躺在床上僵硬的人低语了几句,几乎是将食道管强行推入她口中。佩尔斯护士仍然死死地向前盯着,用左手去摸那根管子,将它向她的口中送去,然后闭上眼,开始吞咽。她喉部的肌肉一阵痉挛抽搐。她停止呼吸,又开始吞咽。管子变短了,示范室内鸦雀无声。比勒小姐知道自己感觉很不舒服,但却说不出所以然来。在一个学生身上这样进行插管实验或许不常见,但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在一家医院里更常见的做法是由医生来插管,而更有可能由护士担任病人的角色;从自己身上相互了解总比从一个病重的病人身上了解情况要好一些,再说示范模特用来代替活人并不能达到真正令人满意的程度。在她自己的护士学校里她就曾经扮演过一次病人,那时她就发现吞咽那根管子比预想中的要容易。她用一种下意识的同情看着佩尔斯护士的喉部在吞咽着,抽搐着,虽然已经过了三十年,她仍然清楚地记起当年的情景:当管子滑过柔软的腭部时感到一股突然的寒气,对于管子的易于吞咽微微感到吃惊。但是那个躺在床上白着一张脸,僵硬的人身上有着某种悲哀和不安的东西,只见她双眼紧闭,像一个婴儿般地啜吸,那根细细的管子向上引着,扭曲着,就像是在她嘴角上蠕动的一条蠕虫。比勒小姐感觉到她正在观看一场毫没来由的受刑,这整场示范教学就是一场暴行。有一刻她不得不压抑住一种要提出抗议的冲动。 双胞胎中的一个现在正将一只20毫升的注射器接在管子的尾端,准备抽出一些胃液来检测管子的起始端是否已到达胃里,女孩的双手相当镇定。房间里面安静得令人不可思议,这也许只是比勒小姐是这样感觉的。她的眼光向泰勒小姐扫过去,只见女总监将眼光死死盯在佩尔斯小姐身上,她在微微皱着眉,嘴唇上下合动着,身子在椅子里动来动去。比勒小姐猜想她可能有什么话要嘱咐,但是女总监并未出声。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坐在椅中探身向前,双手抓着膝盖。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不是盯着佩尔斯,而是盯着滴管,仿佛被送管的微微摆动给弄入迷了。比勒小姐还能听见他粗重的呼吸声。罗尔芙小姐坐得笔挺,双手松松地交叠在衣服的下摆上,黑色的眼睛毫无表情。但是比勒小姐发现这双眼睛并不是盯在躺着的女孩身上,而是盯在那个金发碧眼的漂亮学生身上。有一瞬间这个学生回看了她一眼,同样地毫无表情。 操作喂食工作的双胞胎之一显然对于胃管的起始端能安全地到达胃中表示满意,她将漏斗高高地举在佩尔斯护士的头上开始慢慢地向它倒上牛奶混合液让其流入管中。全班人似乎都屏住了呼吸,此时事情发生了。随着一声非人类发出的令人恐怖的尖叫,只见佩尔斯护士像是受到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给猛地从床上抛起,一秒钟后她又落下,头还枕在那一堆枕头上,一动不动;接着她跳下床,踉踉跄跄地弓身向前走就像一个拙劣的芭蕾舞演员在舞蹈,手在空中徒劳地乱抓,似乎疯狂地想要去抓那根管子。这期间她一直在不断地尖叫,那叫声就像是号召人们去*的汽笛声。比勒小姐惊呆了,几乎都没来得及记住那张因痛苦而扭歪了的脸及那双冒着白沫的嘴唇,只看见那女孩砰地一声倒在了地上,在那里痛苦地翻滚,身体扭成一个圈,前额触地,整个身子因痛苦而抽搐。 有一个学生尖叫了起来,一秒钟内全班没有一个人动。然后人群便一窝蜂地向前扑来。吉尔荣护士长用力去拉管子,将它从女孩口中拔出,科特里—布格斯先生张开双手果断地走进混乱的人群。女总监和罗尔芙护士长向正在抽搐的女孩弯下身去将她的身子围住,把视线挡在了外面。然后泰勒小姐抬起身来,用眼睛四处找寻比勒小姐。 “你能否照看一下学生们?隔壁有一间空房,把她们都集中到那里去。” 她尽量想保持平静,但是这个危急情况使得她的声音变得又尖又细了:“请快一点儿。” 比勒小姐点点头,女总监又向痉挛着身子的女孩弯下身去。尖叫此时已经停止了。紧接着便是哀怜的呻吟声和鞋跟打在木地板上不断发出的可怕的咚咚声。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脱下上衣,将其扔在一边,卷起袖子来。

比勒小姐暗自对自己说着微微鼓励的话,护送着这一小群学生穿过大厅。有一个学生,她不能确定是哪一位,提高了嗓门问:“她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出了什么麻烦吗?但没有人回答她。她们在一片惊吓中昏头昏脑地冲进隔壁房间。这个房间在大楼的后部,是一个形状有点怪的小房间,很显然是从原来的一个天花板很高的休息室隔出来的,现在用作首席导师的办公室。比勒小姐第一眼便瞧见了一张办公桌,好几张绿色的钢制公文柜,一块写得密密麻麻的记事板,一块小的木钉板,上面有一些小钩,挂了各种各样的钥匙,一张墙上整版地贴了一张图表,上面标明了教学计划和每个学生的进步情况。一道隔墙把有竖框的窗子分为两半,使得办公室的大小比例不相称,也使得里面光线很昏暗,使用起来极不方便。一个学生卡嗒一声打开了电灯开关,中间的一根日光灯管开始闪烁发亮。比勒小组心想这对于一个首席导师来说真的是最不合适的房间了,总之对任何其它导师也一样。她心里仍固执地抱定这样一个想法,认为房间首先要使人舒适。 她想起了来这里参观的目的,心情得到了一下暂时的安慰,但是那一个可怕的真实场景立刻又重新出现在眼前。这几个像没头苍蝇似的学生可怜兮兮地挤成一团站在房间中央,似乎连动一动都不能了。比勒小姐的眼睛飞快地将房间扫了一圈,看见只有三张椅子。有一刻她感到很困窘,不知如何是好,就像一个女主人因为没有足够的座位不知要如何安顿她的客人。这种忧虑也并不是完全不相干的。她总得设法拿什么事情占据孩子们的心,叫她们不去想那发生在隔壁房间里的事,安慰她们,叫她们放松心情,看来得将她们与那件事分隔开一个较长的时间了。 她绽开笑容说道:“来吧,让我们把护士长的办公桌推到墙跟前,你们有四个人可以坐在那上面。我就坐办公椅,你们两个可以坐安乐椅。” 至少这也是活动。比勒小姐看见那个瘦瘦的金发碧眼的学生在发抖,便将她按在一张安乐椅中坐下。那个深色皮肤,老是绷着脸的女生立即坐了另一张。“就让她去照料第一个吧,”比勒小姐心想。她又忙着去帮其它的学生擦干净办公桌,将它推到墙跟前。要是她能打发她们中间去一个人拿些茶来就好了!尽管她理智上同意还有更先进的办法可以镇定安神,但比勒小姐仍然坚信温暖的,甜甜的浓茶的效力。可是没有办法,不能去惊动厨房里的工作人员。 “现在让我们来作自我介绍吧,”她用鼓励的语气说道:“我是穆丽尔·比勒女士。不用说你们也会知道我是综藏书网合护士协会的一个视察员。我知道你们一些人的名字,可是我还不能完全搞清楚谁是谁。” 五双吃惊的眼睛齐刷刷地望着她,一时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那个最为比勒小姐看好的学生,她仍然这样认为,很平静地将她们一一作了介绍: “这对双胞胎是莫琳·伯特(Maureen Burt)和雪莉·伯特(Shirley Burt)。莫琳早出世两分钟,身上的雀斑多一些。除此之外我们也没有发现其它的特征可以更加容易地区分她们俩。挨着莫琳的是朱丽亚·帕多(Julia Pardoe)。克丽斯汀·达克尔斯(Christine Dakers)坐在这张安乐椅中,而戴安娜·哈泼(Diane Harper)则坐在另一张上。我叫玛德琳·戈达尔(Madeleine Goodale)。” 比勒小姐从来就不善于记住别人的名字,便习惯性地在心里再默记一遍。伯特双胞胎长得健康快乐,生气勃勃,要记住她们的名字很容易,虽然还分不清哪一个是哪一个。朱丽亚·帕多是一个长相漂亮,名字也好听的女孩,相当有魅力;如果一个人喜欢白肤金发碧眼的姑娘,那她可算得上这个标准了,具有猫儿一样的妩媚。比勒小姐微笑着一直看着那双眼睛,那双感受迟钝的紫罗兰一样的眼睛,断定虽然不是所有的男人,但他们中有些人的确会非常喜欢她。至于玛德琳·戈达尔,一个好听的名字,一个明白事理的好姑娘。她想记住戈达尔这个名字应该没有什么困难。而克丽斯汀·达克尔斯,麻烦就在她身上。这个女孩在进行简短的示范表演时脸色就不好,而现在看来是几近崩溃了。她的皮肤不好,这对一个护士来说是少见的;而现在更是血色全无,这使得嘴唇周围和额头上由于肿痛发炎长出的小斑点更是一齐突出来了。她深深陷入安乐椅中,缩成一团,细瘦的双手交替摩擦着她的围裙,又一把把它抓住了。达克尔斯护士是这一群人中受影响最大的,这是肯定的。或许她曾经和佩尔斯护士之间有过特别的友谊。比勒小姐出于迷信飞快地在心里作了一个时态上的修正,或许她就是佩尔斯护士最要好的朋友。要是她们能给这女孩一杯热茶提提神就好了! 护士哈泼的唇膏和眼影在刷白了的脸上显得俗不可耐,她突然说道:“喂送的食物中肯定有什么东西。” 伯特双胞胎同时向她转过身去。莫琳说: “当然啦!有牛奶。” “我的意思是除牛奶之外的东西。”她犹豫了一下:“譬如说,毒药。” “决不可能!我和雪莉今天早上从厨房的冰箱中拿的第一样东西就是一瓶新鲜的牛奶。柯林斯小姐在那里看着我们拿的。我们把牛奶放在示范室里,直到示范开始才把它倒进量瓶,对吗,雪莉?” “对的,那是一瓶新鲜牛奶,我们是在大约十点钟拿的。” “那你不会错把什么东西加进去了吗?” “什么东西?当然没有。” 双胞胎齐声说,声音里充满了坚定的自信,几乎毫无挂虑。她们确切地知道她们做了什么,何时做的,比勒小姐看出没有人能够撼动她们的自信。她们不属于那类会让不必要的内疚而折磨自己的人,或为了不合情理的怀疑而烦恼。这些内疚和怀疑对于感觉不是很敏锐的人影响很小,只会给富有想像力的人带来苦恼。比勒小姐感觉自己太了解她们两个了。 朱丽亚·帕多说:“说不定有人把喂食给弄脏了。” 她的眼睛从压低了的眼皮底下将她的同学们扫视了一圈,带着一种挑衅的味道,又觉得有一点好玩。 玛德琳·戈达尔平静地说:“他们干什么要这样做?” 帕多护士耸耸肩,噘起嘴,藏起一个神秘的浅笑。她说: “碰巧呗,或许只是开个玩笑,又或许是有意干的。” “可这是蓄意谋杀!”说这话的是朱丽亚·帕多,她的话里表示了一种怀疑。莫琳·伯特笑了起来。 “别傻了,朱丽亚,谁会想要去谋杀佩尔斯?” 没有人回答,这个逻辑明显是无懈可击的,不能设想有人会要去谋杀佩尔斯。比勒小姐明白了,佩尔斯是属于那类天生不会去冒犯他人的人。她也决不是那种会激起别人无尽的仇恨而致于要杀她的人,接着戈达尔护士冷冷地说:“佩尔斯以前可不是叫每一个人都喜欢的人”。 比勒小姐惊奇地瞧了这女孩一眼,这句话从戈达尔护士口里说出来可有点怪,这种情况下她的态度有一点麻木不仁,这未免使人不可解。这可与她的性格不符。她还注意到她的话中使用了“以前”二字。有一个学生不希望看到佩尔斯活过来。 哈泼护士坚定地重申道:“说这是谋杀,真是太傻了,没有人想要杀掉佩尔斯。” 帕多护士耸耸肩:“或许这不是针对佩尔斯来的。今天本来是由乔·法伦(Jo Fallon)来扮演病人的,不是吗?排班表上是法伦的名字,如果不是她昨天晚上生病了,那今天躺在示范床上的就该是法伦了。” 她们都沉默了,戈尔达护士转身向比勒小姐说: “她说的没错,我们是严格按照排班表上轮流来扮演病人的,今天上午确实不该轮到佩尔斯。但是约瑟芬·法伦(Josephine Fallon)昨天晚上送到病房去了,你也大概听说了我们这里流感传得很厉害。排班表上下一个名字就是佩尔斯。佩尔斯于是顶替了法伦。” 比勒小姐一时陷入茫无头绪之中。她觉得她应该中止这场谈话。她的责任就是把她们的心思从这场事故中带离开去,是的,这的确是一场事故。可她不知该怎么办。此外,找到事实真像对于人们来说又是一种可怕的诱惑,对她自己就一直是如此。又或许就让孩子们沉迷于这种独立调查的乐趣中,总比让她们坐在那里作极不自然又无效果的谈话要好一些。而且她看到孩子们的震惊已经过去,让位给了一种半带羞怯的激动,因为她们能够追踪这场悲剧的起因,当然,只要它是别人的悲剧。 朱丽亚·帕多那镇静自若而略带孩子气的声音继续道: “所以说如果这场阴谋的目的的确是针对法伦来的,那么发动这场阴谋的人便不可能是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不是吗?我们所有的人都知道法伦今天上午不会来扮演病人。” 玛德琳·戈达尔说:“我认为人人都知道,无论如何,南丁格尔大楼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今天吃早饭时这件事我们已谈得够多了。” 她们再一次沉默,低头思考这个新出现的情节。比勒小姐极有兴趣地注意到这次没有人提出抗议,说没有人想要杀法伦。接着莫琳·伯特说:“法伦不可能病得那么厉害,今天早上她就来过大楼这里,时间就在8点40分过后。我和雪莉早饭后,正要进入示范室时,就看见她正从边门溜出来。” 戈尔达护士尖锐地问:“她穿了什么衣服?”莫琳对于这个明显不相干的提问一点也不感到吃惊。 “便裤,她的套色染上衣,她平常戴的那块红色头巾,那又怎样?”戈达尔护士显然大吃一惊,但却极力将这种震惊掩饰住。她说: “昨天晚上我们把她送到病房去时她就匆忙地穿上了这几件衣服。可是她不应该离开病房的呀,那太傻了。她进病房时体温烧到了℃,幸好布鲁姆费特护士长不曾看见她。” 帕多护士蓄意地说:“很好玩,对吧?”没有人回答她,的确有趣,比勒小姐想。她回想起她从医院开车到护士培训学校的过程,一路上湿淋淋的,那条路又曲曲弯弯,很显然从树林里应该有条近路可以插过去。但是一个生病的女孩在一月的清晨走这样一段路的确令人奇怪。一定有迫不得已的理由使她回到南丁格尔大楼。毕竟,如果她真的需要从她的房间里取什么东西的话,是没有什么理由阻止她要求别人去替她取的。任何一个学生都会很高兴穿过这一段路去替她拿到病房来。就是这个女孩今天上午本应扮演病人,从逻辑上推导,她本应在隔壁的房间,躺在那一堆管子和亚麻布中间。 帕多护士说:“有一个人知道法伦今天上午不会扮演病人,那就是法伦自己。” 戈达尔护士,白着一张脸,眼睛横扫过来看着她:“如果你有心要犯傻,有意恶毒,我想我不能阻止你。但如果我是你,只要达不到造谣的目的,我就会闭嘴。” 帕多护士似乎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甚至还有一点高兴。看到她满意地偷着乐,比勒小姐决定该是停止这种谈话的时候了,她正试着转换一个话题,只听见达克尔斯护士从安乐椅的深处发出微弱的声音:“我不舒服。” 立即便召来一片关心问候。只有哈泼护士没有起身去帮她。其余的人都将她团团围住,很高兴有机会能做些什么。戈达尔护士说:“我来送她去楼下衣帽间吧。” 她扶着那女孩走出房间,令比勒小姐吃惊的是,帕多护士也跟她一起去了,当她们一边一个扶着达克尔斯护士时,刚才她们之间产生的敌对情绪很显然已经给忘记了。房间里只剩下了比勒小姐和伯特双胞胎及哈泼护士,大家又一次沉默无语。比勒小姐已经吸取了她的教训,她刚才已经不可原谅地失职了。再不要谈论什么死啊,谋杀之类的话题了。既然她们在这里由她负责,她们也可以干点什么。她板起面孔看着哈泼护士,邀请她描述一下肺萎陷的征候,症状和处理方法。 十分钟后,那去的三个人又都回来了。达克尔斯护士仍然面色苍白,但却镇静下来了。倒是戈达尔护士面有忧色。她似乎按捺不住自己道: “盥洗室里的那瓶消毒剂不见了。你们知道我是指的哪一瓶。它一向是搁在那小架子上的。我和帕多都找不到它。” 哈泼打断了她那令人心烦的话,虽说她的陈述令人奇怪地一点也没错,她说: “你是指那瓶看起来像牛奶一样的混合液?昨天晚饭后它就搁在那儿了。” “那也有很久了,有人今天早上去过那间盥洗室吗?” 很明显,没有人去过,她们互相默默地对视着。 正在此时门打开了,女总监平静地走了进来把她身后的门关上了。两个双胞胎从书桌上溜下来,她们上过浆的亚麻布衣裳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她们站过来注意听。哈泼护士从她坐着的椅子里动作粗鲁地站起来,她们全都转身向着泰勒小姐。 “孩子们,”她说,这出乎意料的温柔的称呼在她开始说话之前就已经将真相告诉她们了。 “孩子们,佩尔斯护士几分钟前去世了。我们还不知道这其中的缘故,但是一旦发生了像这种不明原因的事情我们就不得不去叫警察了。医院秘书正在打电话呢。我要你们拿出勇气来,显出明白事理的样子。我知道你们也会如此。在警察到来之前,我想我们最好不要谈论刚才发生的事情。收拾起你们的课本,戈达尔护士会把你们带到我的休息室去,在那里等着。我会去叫一些浓浓的热咖啡来,很快就会送到你们那里去。明白了吗?” “是的,总监。”一片低沉的恩恩声。 泰勒小姐又转向比勒小姐。 “我真是十分遗憾,恐怕你也得留在这儿了。” “当然,总监,我十分明白。” 她们二人的目光越过学生们的头顶在一种迷惘的推测中相遇了,表达的只有无言的同情。 “这必定是有史以来最短暂的视察了。我到底该拿什么话去对综合护士协会说呢?” 比勒小姐事后回忆起她恢复正常思绪之后,想起的第一件事竟是如此地不关痛痒,如此地老套,觉得未免有点可怕。

几分钟前示范室内的四个人就已经站直了身体,互相你望我,我望你。他们的脸都白了,已经筋疲力尽了,希瑟·佩尔斯(Heather Pearse)死了,无论是从法律标准来看,还是从医学标准来衡量她都已经死了。五分钟前他们就已经明白了这一点,但他们还是固执地在抢救着,不说话,似乎仍然有一线希望,希望那颗脆弱的心又会再一次跳动起来。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已经脱去了上衣来抢救她,他背心的前襟已经浸透了血液。他注视着衣上厚厚的血渍,皱着眉头,鼻子也挑剔般地皱缩了起来,仿佛血液是一种和他很难相容的东西。按压心脏的动作已经是做得一团混乱了,也是无效的了,在科特里—布里格斯做来是格外地混乱,女总监杨,这些抢救措施能证明的确是对的吗?来不及将她搬到手术室去了,吉尔荣护士长拔掉了那根胃导管看来是一个遗憾。或许这一个动作只是一种很本能的反应,但它也许让佩尔斯失去了唯一的机会。管子要是还插着,他们至少还可以立即给她洗胃。他们试了一次,准备将另一根管子从她的鼻腔插进去,但是她那痛苦的抽搐使得插管无法进行,而现在她连抽搐都停止了,已经太迟了。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不得已打开了她的胸腔,来试一试留给他的唯一抢救措施。他的英勇努力大家都看在眼里,然而这些努力只不过是一种遗憾罢了,它使得尸身显得那么凄惨,血肉模糊,使示范室像一座屠场一样发出恶臭。这些举措要是在手术室里来做就要好一些,可以通过合乎规范的科学程序来完成,直至尊严地盖上尸布。 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是第一个开口说话的:“这是一次非正常死亡。喂食里放的不是牛奶,肯定是别的东西。很显然大家应该和我有同感。我们最好去叫警察。我去找伦敦警察厅,碰巧我在那里有熟人,他是一个副厅长。” 他总是有熟人,女总监心想。她感觉有必要来反对他,震惊之余未免有点生气,这个生气便毫没来由地对着他来了。她平静地说: “要叫的是地方警察,我认为该由医院秘书来干这件事。我这就去打室内电话叫赫德逊(Hudson)先生过来。如果认为有必要他们会去通知苏格兰场的。我看不出有什么必要现在就去找他们。这个决定由警察局长来做,而不是我们。” 她小心地绕过蜷伏在地上的罗尔芙小姐,朝墙上挂的电话走去。首席导师仍然屈膝跪在地上。女总监心想她看起来倒像个维多利亚式情节剧中的人物。只见她双眼郁积着怒火,一张脸死白死白的,她那戴在一顶有皱边的帽子下的黑头发有一点儿蓬乱,双手发出一种气味。她将双手慢慢地翻转过来,用一种超然的,探究的兴趣察看着手上的血迹,似乎她也觉得很难相信这血是真实存在的。她说: “如果这真是一桩有嫌疑的谋杀案,我们要不要把尸体搬开?” 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尖锐刺耳地说道:“我可不想搬动尸体。” “可是我们不能就这样把她留在这儿!”吉尔荣小姐带着哭腔抗议道。外科大夫双眼瞪着她。 “我亲爱的夫人,这姑娘死了!她死了!尸体摆在哪儿要什么紧?反正她没有了感觉,她一点也不知道。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跟我来这一套关于死亡的多愁善感的话罢。有伤尊严的是我们都得死。而不是我们的尸体会怎么样。” 他粗鲁地转过身来,向窗户走去,吉尔荣护士长动了一下好像是要跟他过去,却在最靠近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然后便开始像一头抽着鼻子的动物那样微微地哭了起来。没有人去注意她。罗尔芙护士长站直了身子,双手举在胸前,这就像在手术室中一个护士做的规范动作一样,她走到屋角的一个洗手池那里,用手肘轻轻推开了水龙头,开始洗起手来。在一架壁挂式电话机前女总监正在拨一个五位数的电话号码。他们都听到了她平静的说话声。 “是医院秘书办公室吗?请找赫德逊先生,我是总监。”停了一会儿,又说道:“早上好,赫德逊先生,我现在在南丁格尔大楼一楼的示范室。能否请你立刻过来一下?是的,非常紧急。我恐怕是发生了一件可怕的,悲惨的事,急需要你给警察局打电话。不,最好不要在电话上讲,谢谢。”她将听筒搁了回去,平静地说:“他立刻就过来。恐怕他也得把副主席给惊动过来,不巧的是马科斯(Marcus)先生此刻在以色列,但是第一件事是要通知警察局。此刻我得上其它学生那里去。” 吉尔荣护士长正力图控制自己的情绪。她用手帕大声地擤着鼻涕,之后将手帕搁进她制服的衣袋中,抬起一张弄脏了的脸来。 “对不起啦,太令人震惊了,就是它,太可怕了,发生了这样一件恐怖的事情,让我失去了控制,这也是我第一次带一个班!就当着大家的面,眼睁睁地看着它发生,还有那么些学生坐在那,就发生了这么可怕的一场事故。” “事故?护士长?”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从窗户边转过身来,大步向她走过去,将他那公牛般的头颅靠近她的脑袋。他的声音刺耳,语气里透着一股轻蔑,将一字一句直喷到她的脸上: “一场事故吗?你认为那有腐蚀性的毒药进入到胃导管里去是一场事故吗?或者一个有着正常头脑的女孩会选择那样一个特别可怕的方式去自杀吗?得啦!得啦!护士长,为什么不也诚实一次呢?我们刚才看到的就是一场谋杀!” 第二卷 停息在午夜

五月28日,也就是佩尔斯护士死后16天,星期三的晚上,天已经很晚了,在南丁格尔大楼二楼学生的起居室内,达克尔斯护士正在给她母亲写信,她每周三写一次。她每次总是准时写完,好赶上星期三傍晚的那一轮邮班。但是这一次她却打不起精神,定不下神来写这封信。放在她脚边的字纸篓里已经扔进了团成一团,丢弃的最初写的两张草稿,现在她又重写一次。 她坐在窗前一个双胞胎的书桌前,厚厚的窗帘正扫在她的左手肘上,窗帘将阴湿的黑暗挡在了窗外,她的前臂弯曲着护住了一本写字本。在她的对面,台灯灯光照在了玛德琳·戈达尔低垂的头上。因为相隔很近,达克尔斯护士能清楚地看见她发缝的整洁的白色头皮,能闻见几乎难以觉察的洗发液的防腐气味。戈达尔面前放着两本打开的课本,她正在做着笔记。达克尔斯护士怀着一种怨恨的忌妒心情想,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使她分神,不管是屋内还是屋外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扰乱她的全神贯注。令人钦佩的无忧无虑的戈达尔..满有信心将约翰·卡朋达期末考试最优成绩的金奖牌拿到手,最终将它别在她毫无瑕疵的围裙上。 达克尔斯护士被自己这种突如其来的可耻的强烈敌意吓了一跳,她相信这种敌意一定也已传达到了戈达尔身上。达克尔斯张皇失措地将自己的眼光从那低垂的脑袋上收回,盯着周围的房间看了起来。她在这所学校学习几乎已近三年,这个房间对她来说真是太熟悉了,她通常几乎没有怎么去注意它在建筑和装修上的细节。但是今晚她以一种格外明晰的眼光来看它,仿佛这间房间与她,也与她的生活毫不相干。房间太大谈不上暖和舒适,它的装修似乎使它有了一些奇特之处,年深月久,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便与房间融为一体了。它必定曾经是一间华丽的客厅,但是墙上已经很多年没有贴壁纸了,现在是刷了油漆,已经破败不堪。据说要等有钱的时候再来重新装修。装饰华丽的壁炉上面有大理石的雕刻,周围镶有一圈橡木,现在里面安放了一只巨大的煤气炉,样子古怪而丑陋,但用起来仍然特别有效,它发出的嘶嘶作响的巨大的热气甚至能送达到房间的每一个黑暗的角落。靠在远处墙边的精致的红木桌上胡乱放着一堆杂志,这张桌子好像就是约翰·卡朋达本人遗留下来的。但它已经被刮擦得失去了光泽,上面定期落下了灰尘却很少擦拭,桌面上一圈一圈的花纹,已是伤痕累累。在壁炉的左边,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立着一台现代的大电视机,这是医院好友团赠送的礼物。在它正对面是一张蒙着印花装饰布的巨大的沙发,它的弹簧已经蹋陷了,还有一单张扶手椅与之配在一起。其它的座椅就和医院门诊部的一样,但是现在由于太旧,太破败,连病人都不要坐它们了。发白的木扶手污秽不堪,彩色的乙烯塑料的座板也已变形,向下凹陷了,从壁炉里发出的热气使得它们发出难闻的气味,有一张椅子是空的,那张红色座板的椅子是佩尔斯护士老喜欢坐在上面的。由于瞧不上其它人挤在沙发中的那股亲热劲儿,她宁愿坐在这张椅上,与围在电视机前的那一圈人稍微离开一点,做出一副极不感兴趣的样子看着电视机的荧屏,仿佛她随时都可以不看电视,这在她是一种乐趣。她偶尔也会将眼睛移到搁在膝上的一本书上去,好像这个赠送给她娱乐的愚蠢的礼物变得使她不堪忍受。 达克尔斯护士心想她的存在总是有一点儿不那么受欢迎,总是让人感到压抑。这间学生起居室里的气氛,假设没有那个身材笔直,老是爱吹毛求疵的人在场就会更加放松一些,愉快一些,但是现在这张空着的椅子,凹陷的座板使得情况几乎更糟。达克尔斯护士但愿自己有勇气走过去将这张椅子转过身来,将它与那些围在电视机前的椅子摆在一起,若无其事地在那张下陷了的座板上坐下来,将那个压抑他人的阴影永久性地驱走。她不知道其它学生是否也有同感,又不能去问她们。你看那伯特双胞胎姐妹,在沙发的深窝里挤成一团,正在看着陈旧的警匪片,难道她们就真的像她们表现出来的那样,深深地被电视吸引了吗?她们俩都在织着一件厚厚的毛衣,这是她们冬天永远要穿的,她们的手指在不停地织来织去,而眼睛却盯着屏幕。除了她们,还有法伦护士正懒洋洋地躺在扶手椅中,一只穿了裤子的腿正漫不经心地搁在扶手上晃动。这是她休病假后第一天回到学校,她的脸看起来仍然有点苍白,也拉长了。她的心就真的放在那个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主角身上,那个戴着一顶高高的镶着宽锻带、可笑的软毡帽的家伙,他的肩上垫着厚厚的衬垫,沙哑的声音时不时地伴着枪声,响彻了整个房间?又或者她对那张空着的红椅子,那下陷的座板,那被佩尔斯护士的手磨圆了的扶手把也有一种病态般的感受? 达克尔斯护士不禁一阵哆嗦,墙上的挂钟已经指着九点半了。屋外风声正起,今夜将狂风大作。从电视机难得有的安静间隙中她能听见树枝发出的叱嚓声和叹息声,能想像得出最后的树叶轻轻地落在草地上和小径上的景象,这些会使得南丁格尔大楼陷入一片寂静和落寞的软泥之中,会越加显得孤寂起来。她强迫自己又拿起笔,真的必需写了!不久就该是学生们就寝的时间了,她们一个个会道过晚安就离开,只留下她一个人去勇敢地面对灯光昏暗的楼梯和远处黑暗的走廊。当然乔·法伦还会留在这儿,她不看完电视里夜间所有的节目是决不会去睡觉的。看完电视后她会独自一人上楼去准备她夜间喝的热威士忌兑柠檬水。人人都知道法伦这个不变的习惯。可是达克尔斯护士觉得她不能独自面对法伦和她待在一起。独自一个人走在从起居室到寝室的那一段可怕的路上,法伦是她最不愿意找的伴了。 她又开始写信。 “妈咪,请不要老是为谋杀的事挂心。” 她一看到纸上写出的字便知道这明明是不可能的,这令她受到打击。无论如何她得避免使用情绪化的,发出血腥气的字句。她又改写道:“妈咪,当你看到我下面写出的事情时,请不要担心。真的没有什么必要。我是十分安全和快乐的,没有人真的相信佩尔斯是被蓄意谋杀的。” 这当然不是真实的。一些人必定会认为佩尔斯是被蓄意谋杀的,要不然警察为什么会在这里。认为毒药进入喂食是源于事故,或者认为佩尔斯,这个敬畏上帝,谨小慎微,基本上还有点迟钝的佩尔斯会选择这种痛苦的特别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这种种想法都是可笑的。她继续写: “当地刑事调查部的警察来过了,但是最近他们不常来了。他们对我们学生很和善,我想他们没有怀疑任何人,可怜的佩尔斯没有什么人缘,但是如果说这里有人要谋害她,那简直太荒谬了。” 那些警察真的待人和善吗?她不知道,他们当然行事规矩,非常有礼貌。他们说了许多安定人心的老生常淡,强调与他们合作的重要性,说什么为了破解这起可怕的悲剧案子,一定要随时随地告诉他们实情,无论看到了多么细小、多么不重要的事情都不要隐瞒。他们没有一个人说话提高了嗓门,没有一个人是具有攻击性的,或是恐吓性的。可是他们全都让人害怕。他们在南丁格尔大楼的出现,那种充满了自信,充满了阳刚之气的形象就像是示范室那张上了锁的门,总是叫人想起那起悲剧事件而害怕。达克尔斯护士已经发现贝利检查官是他们中间最叫人害怕的一个。他是一个大个子,通红的满月脸,说起话来声音里带着一种鼓惑人心的气势,拿出一副是你的伯伯叔叔的态度对待你,这与他那冰冷的像猪猡一样的眼睛形成鲜明的对照,使人看了不免心惊胆寒。不断地盘问来盘问去,她仍然记得被叫去参加没完没了的会议,必须拿出很大的意志力方能受得了那探究的盯视。 “我听说你是佩尔斯护士死后最为坐立不安的人,也许她是你特别要好的朋友?” “不,不是这样的。不是特别要好的朋友,我甚至都谈不上了解她。” “哦,这就叫人奇怪了!跟她在一起同学将近三年?这样在一起亲密地生活、工作,我应该认为你们全都相互十分了解。” 她极力解释。 “某些方面是这样,知道相互的习惯。但是我真的不知道她怎样,我的意思是说,作为一个人的方面。”这个回答未免有点傻气。对于一个人的了解,除了他作为人的方面,你还能知道什么?而且她说的也不是实话,她了解佩尔斯,非常了解她。 “你们在一起相处得好吗?有没有过争吵或是这之类的事情发生?有没有过不愉快?” 一个奇怪的字眼,不愉快,她好像又看见那个怪异的人形,痛苦地踉踉跄跄地向前走,手指在空中乱抓,那根细小的管子将她的嘴撑开,就像是一个伤口。不,从来没有过不愉快。 “那么其它的学生呢?她们也和佩尔斯护士相处得好吗?就你所知你们之间相互有没恶感?” 恶感,这真是一个愚蠢的字。它的反义词是什么?她不知道,或许是好感?我们之间只有好感,她想,佩尔斯的好感。她是这样回答的: “就我所知她没有什么仇敌。如果真的有人不喜欢她,她们也不会去杀她。” “你们全都这样说。但就是有人杀了她,不是吗?除非这毒药不是针对她来的。她只是碰巧才扮演了病人。你知道法伦护士那晚生病了吗?” 谈话就是这样进行下去的,对于最后那一次可怕的示范,其中每一分钟都提出了问题,也问到了盥洗室里的消毒剂。那只被藏书网擦去了指纹印的空瓶很快被警察找到了,他们是在大楼后面的树丛中发现的。任何人都可以在那个一月的清晨隐身在黑暗中,从一个寝室的窗中或是洗漱室的窗中扔出那只空瓶。也问到了她从醒来后的那一刻起都做了些什么,用那种威吓的声音反复讲不得有所隐瞒,有所回避。 她不知道其它的学生是否也受到了惊吓。伯特双胞胎看来只是有点烦,表现得有点无可奈何。检查官也只是偶尔传唤她们,她们服从的表示就是耸耸肩,表示不胜其烦地叫道:“啊,上帝,又来了!”戈达尔护士被传去询问时什么也没说,事后也什么都不说。法伦护士差不多也是什么都不说。听说一当她好一些,能够见人时,贝利检查官便去病房找她谈了话。没有人知道那次谈话的情形,只是有人谣传说法伦已经承认了在罪案发生的那天一清早回过南丁格尔大楼。但她拒绝说出这样做的原因。这倒是像法伦的行事。此刻她已经回到了南丁格尔大楼,重新归了队,直到如今对于佩尔斯的死她甚至只字不提。达克尔斯护士不知道她是否会提到它,什么时候提到它。她害怕地敏感到每一个字中都会潜藏着一定的含义,于是打起精神继续写信: “那间示范室自从佩尔斯死后便没有再用过了,但是一切还是按照老样子进行。只有一个学生离开了学校,那就是戴安娜·哈波。佩尔斯死了两天后她父亲便来带她走了,对于她的走警察似乎也不在意。我们都认为她这样做有点傻,因为就要毕业了。但是她父亲也并不想要把她培养成一个护士,她正忙着准备结婚,所以我想她也不把做护士当回事,除她之外再没有其它人想要离开。这里真的没有一点点危险,所以,亲爱的妈咪,请别再为我担心,现在我要告诉你,我们明天的计划了。” 现在没有必要再打草稿了,下面要写的很容易。她将写好的部分看了一遍,决定就这样了。从拍纸本上撕下一张纸她接着来写下余的部分。她要赶在电视播完,双胞胎放下手中的毛活去睡觉之前刚好写完这封信。 她飞快地,潦潦草草地继续写信,半个小时后,她的信写完了,看到电视中大屠杀已经结束,大家都拥抱言和时她长舒了一口气。与此同时戈达尔护士取下她看书时戴上的眼镜,从书上抬起了低垂的头,合上了书,门打开了,朱丽亚·帕多出现了。 “我回来了”,她宣布,打了个哈欠,“真是一部糟透了的片子!有人要沏茶吗?”没有人回答,只有双胞胎将她们的编织针插进毛线球,和她一起到门边,顺手把电视机给关了。帕多如果发现有人也要沏茶的话,她是自己决不会去动手干的,而双胞胎通常也就帮她沏上一杯。达克尔斯护士随着她们一起走出起居室时回头看见法伦那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的身影独自个和玛德琳·戈达尔留在一起。她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对法伦说欢迎她又回到学校,问候她的健康,或者只是简单地道个晚安。但是话却卡在了喉咙里,冲动一闪而过。当她关上门,在她身后看见的最后的形象就是法伦那苍白而独特的脸,她茫然的眼神盯着电视机上仿佛不知道电视机已经黑了屏。

在医院里,时间的记载和计数是按照各种不同的用途来进行的,计数脉搏,血液或血浆的滴落次数都用秒,记载心脏停止跳动的时间用到了分钟,记载人的体温起伏的图表,进行手术时间的长短都按小时来计算。当元月28日,29日事件终于被记录在案时,约翰·卡朋达医院里的各当事人中几乎无人不知道他们清醒时的任何一个特定时刻自己在什么地方,在干什么。他们也许选择不讲真话,但至少他们知道事实的真像。 这是一个狂暴而变化不定的暴风雨之夜,狂风的力量甚至方向时时都在变化。十点钟时只不过是在榆树林中响起呜咽般的伴奏声,一小时后它突然升高为狂怒的渐强音。南丁格尔大楼周围高大的榆树,在狂风的猛攻下被折断,发出咔嚓声,风在榆树丛中呼啸就像是魔鬼发出的狂笑。废弃的小路上,一堆堆的枯树叶,饱侵着雨水,本来是在缓慢地移动,此时撕裂成一块块,被狂暴的旋风刮起升入空中,就像一些发狂的昆虫纷纷贴在黑色的树干上。医院顶楼的手术室内,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面对紧急情况表现出了沉着冷静。他对他的助理专科住院医生咕噜说,真是一个狂风暴雨之夜呀!然后便低下头再一次陷入满意的深思,思考如何解决这个外科手术难题:伤口的边缘往里缩进,中间正在不断地抽动。在他们下面的病房里,灯光昏暗,寂然无声,病人们在睡梦中咕哝着,翻着身,仿佛也意识到外面风正紧,雨正狂,放射室的工作人员被从家里叫出来,给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的病人作紧急拍片。她将仪器重新盖上,把电灯关掉,心里想着不知她的小汽车在路上是不是会打滑,夜间护士悄没声息地在病床中穿来穿去检查窗户,把窗帘拉得更紧,仿佛要把一些恐怖的外来的力量关在外面。大门门房中值班的人在椅中不安地动来动去,然后站起来,移动他那冻僵了的腿,在炉中又添加了两块煤。他想要到他那隔开的小房子中去暖和一下,舒适一下,狂风每发作一次,小屋子仿佛都要震动一下。 将近午夜时分,暴风雨减弱了,它似乎也意识到了巫术呈凶的时刻就要到来,这是一个死亡之夜,在这样的夜晚里,人的心跳极慢,垂死的病人最容易向着最后的解脱滑去,最初是五分钟可怕的沉默,接着便是一种柔弱的有韵律的呜咽声,此时风猛扑一下突然停止,又在树丛中叹息,仿佛由于自己的暴怒而耗尽了力量。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做完了手术,脱下手套向外科医生的更衣室一路走去。他一脱下手术服就从墙上取下电话打给南丁格尔大楼的护士室,要负责单人病房的布鲁姆费特(Brumfett)护士长回到病房来照料他的病人,监护病人第一个小时内的危重状况。看到风已经停了,他很高兴,她可以独自穿过院子过来,就像从前她曾无数次地接到他的电话过来一样。现在他想不必用汽车去接她了。 不到五分钟布鲁姆费特护士长便不屈不挠,缓慢沉重地走在了树丛中。她的斗篷包裹在身上就像一面旗子抽打着旗杆,她把兜帽拉上,盖住了带褶边的护士帽。在这个暴风雨短暂停息的间隔,周围出奇地宁静。她默默地走在浸透了雨水的草地上,通过厚厚的鞋跟,她感觉到吸饱了雨水的淤泥的吸力。时不时有一根被暴风吹折的细树枝,挣脱了它与树干相连的最后一丝羁绊,嚓地一声,不经意地轻轻打在她的脚下,等到她使得单人病房重归平静,正在帮助三年级的实习护士铺垫术后病人的病床,架好打点滴的支架时,风声又起了。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心思全放在她的工作中,不再注意窗外的风暴了。 十二点半刚过,正门值夜班的门房阿尔伯特·柯尔盖特(Albert Colgate)此时正冲着他的晚报打瞌睡,被一束横扫过门房窗户的灯光和一辆开近的汽车的引擎声给猛地惊醒了。他想这一定是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的那辆奔驰车,看来手术做完了。他以为汽车会从大门里开出去,可是没料到它却停下了,响起了两声傲慢无礼的喇叭声。门房嘴里咕噜着将双手插进上衣里面走出门来。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摇下车窗,从风声中向他喊道: “我刚才想从温彻斯特路门出去,可是有一棵大树横躺在路上,我想最好得把这件事报告一下,赶快去竖个警示牌。” 门房把头从车窗伸进去,迎面立即扑来一阵昂贵的雪茄烟味和剃须膏、皮革的气味。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连忙往后微微缩了一下,以避开门房过于靠近的脸。门房说: “那一定是一棵老榆树,先生。我明天一早首先就去报告这件事,今天晚上我可没办法去干,先生,这么大的风雨。” 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开始摇起车窗,柯尔盖特立刻把头缩了回来。 外科医生说:“今晚倒不必了,我已经在树枝上面系上了我的白围巾。到明天早晨之前我不知道是不是会有人走那条路。如果有,他们会看见那条围巾的。但是如果有人从你这里进去,你可以提醒他们一下。晚安,柯尔盖特。” 汽车的巨大车身嗡地一声开出了大门,柯尔盖特也走回了门房。他看了下壁炉上房的挂钟,公事公办地在他的本子上作了如下的记载:“12点32分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报告一棵树倒在了通往温彻斯特路门的路上。” 他又在椅中安下身来,拿起了报纸要看,突然想起有点怪,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怎么会想要从温彻斯特路门出去,那可不是他回家最近的路,他也很少走这条路,他从来都是从正门进出。柯尔盖特推测他可能有温彻斯特路大门的钥匙。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有这家医院大多数地方的钥匙,但还是有点怪。 将近两点时,南丁格尔大楼宁静的三楼,莫王林·伯特睡梦中微特路动了动,湿润的噘起的嘴里语无伦次地咕噜了些什么,然后醒来了,感觉有点不舒服,明白上床前喝的三杯茶比平时多喝了两杯。她又躺了一会儿,睡意朦胧中还是感觉到了暴风雨的咆哮,想要再次设法入睡,心中还是没有底,后来终于明白她的不舒服实在是再也不能忍下去了。便用手去摸床头灯的开关。灯瞬间亮了一下又黑了,这一下叫她完全清醒了。她用脚摸索着找到了拖鞋,又将睡衣披上了肩,啪哒啪哒着走进走廊,当她轻轻地将身后房门关上时,突然刮过来一阵风,将走廊远处窗户上的窗帘给翻卷了起来。她走过去关窗户,从树枝颤抖的破碎间隙和它们在窗玻璃上跳动的阴影中看过去,整个医院大楼就像一艘在暴风雨中抛锚的巨大的船只,病房的窗户发出昏黄的灯光,而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则是那些明晃晃照亮的垂直灯管,上面标出的字是“护士长办公室”和“病室厨房”。她小心地关上窗户,微带着睡意摇摇晃晃地摸着通道走进衣帽间,一分钟后她走了出来,又走进走廊,暂时停住了脚步,让眼睛习惯一下黑暗,从楼梯上面混乱的阴影中一个更深的阴影独自一个向前移动,显出是一个披着斗篷,戴着帽兜的身形。莫琳不是神经质的女孩,她在困倦的状态中只是吃惊地意识到还有人也醒了在四处走动。她立即认出它是布鲁姆费特护士长。两只戴着眼镜的有洞穿力的眼睛穿过黑暗直盯着她,护士长的声音出人意料地尖厉。 “你是伯特双胞胎,是吗,你在这里干什么?还有什么人起来了吗?” “没有,护士长,至少我看没有,我刚刚去盥洗室”。 “啊,知道了,只要大家都没事就好,我想暴风雨也许会吵醒了你们。我刚从病房回来。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的一个病人发了病,需要紧急进行手术。” “是的,护士长。”伯特护士说,心里不知道她还要对她说什么,她觉得奇怪,布鲁姆姆费特护士长居然不嫌麻烦地对一个实习护士来作解释,解释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当护士长把她的长斗篷裹得更紧一些,脚步沉重地急匆匆地沿着走廊向远处的楼梯走去时,她有点茫然地看着她。布鲁姆费特护士长自己的房间在上一层楼,在女总监住的那个套间的隔壁。当她走到楼梯跟前的时候,转过身来似乎有话要说。正在这时,雪莉·伯特的房门慢慢地打开了,一个蓬着红头发的脑袋探了出来。 “干吗不睡?”它睡意朦胧地问。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向她们走来。 “没事,我刚回来,正要去睡,刚从病房回来。莫琳则是起来去上卫生间,没什么好担心的。” 雪莉一点也没有担心的表示,或是显出她曾经担心过。她一路小跑,跑到楼梯平台处,将睡袍裹紧,听话地,有一点得意地说: “莫琳起来的时候我也醒来了,我们从小就是这样。不信你去问问妈妈!”带着一点儿睡意,走起路来还有点儿不稳,对于家族的这点神通广大仍能奏效感到不无得意。她关上了身后她的房门,那股神气表明,既然起来了,那就待到天亮呗。 “这种刮大风的天气再脱掉衣服睡是没有用的。我去沏点可可茶,我们要不要也给你来一杯,护士长?它会使得你很快入睡的。” “不用了,谢谢,我想我睡觉不会有什么麻烦。你们尽量小点儿声,不要把别人吵醒了,别冻着了。”她又转身向楼梯走去。莫琳说:“法伦也醒了,至少她的床头灯还亮着呢。” 她们三个都向走廊看过去,看见法伦房间的锁眼里透出一线灯光,穿过黑暗在对面折布式的门心板上照出一小圈光影来。 雪莉说:“我们也给她带一杯来,她大概醒来了在看书。来吧,莫琳,晚安,护士长!” 她们一起拖着脚步沿着走廊走下去,一直走到尽头小杂用间内,布鲁姆费特护士长一直在她们身后镇定地注视着她们。一秒钟过后,她扳着一张脸,毫无表情地终于向楼梯转过身,上楼向她的房间走去了。 就在那一小时后,整座南丁格尔大楼无人听到也无人看到,暖房的一块摇松了的窗玻璃,它夜间时不时地发出格格声,终于向里面掉下去,掉在拼花地上,摔得粉碎。风从那个窗洞里穿过,就像一头搜索食物的野兽。冷风将搁在柳条桌上的杂志吹得索索作响,又吹起棕榈树的叶子,吹得厥树的叶子轻轻摇摆,终于它找到了放在植物架子下面,中央的一个长长的白色食橱。早在傍晚时分,门就已经被一个不顾一切的,急匆匆的访客打开过了,他已经将手伸入过小橱的深处了。这张门一整夜就敞开在那里,挂在它的铰链上一动不动,但是此刻风将它轻轻摇摆起来,一开一合地晃着,终于仿佛是玩累了,它发出轻轻的砰的一声,断然地关上了。 南丁格尔大楼屋顶下的一切生灵全都入梦了。

达克尔斯护士被床头的闹钟声惊醒了。钟面上微弱的荧光显示出时间是6:15。此时即使把窗帘拉开,室内仍然完全是一片黑暗,她知道射过来的那一片昏黄的亮光不是来自屋内,而是来自远处医院的灯光,那是医院夜间值班人员正在端来第一轮早茶。她仍然躺了一会儿,调整着自己,使自己慢慢醒过来,向着天明伸出试探性的触角。昨天尽管有暴风雨,她也曾醒过来几分钟,但她还是睡得比较好。她不禁感到一阵高兴,能够有信心地来面对这一天。昨天晚上,以及前几个星期的凄惨、恐惧的心情似乎已一扫而光,现在看来这只不过是由于过度的疲劳和一时的压抑造成的缘故。自从佩尔斯死了以后,她好比穿过了一个凄惨而毫无安全感的黑洞,而今天早晨,像发生了奇迹,她从那个黑洞中走了出来,重见光明。今天就像是孩提时代度过的圣诞早晨,就像是回家度暑假的第一天,就像是热病刚过,一觉醒来,心情舒畅地看到妈妈就在身边,病后初愈,所有的抚慰都在前面等着呢。她又恢复到了熟悉的日常生活中。 明朗的一天在她面前展开,她把这一天的期望和快乐排一排。上午会有一堂药物学课,这很重要。她的药物学课程一直学得不好。喝过咖啡之后,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会给三年级学生上外科讨论课。像他这样一个杰出的外科医生会不嫌麻烦来为实习护士上课,这对于护士们来说真是莫大的荣幸。她有点怕他,特别害怕他那不连贯发出的尖锐的提问。但是今天上午她会很勇敢,很自信地站起来发言。下午医院的汽车会将她们这一班人送到当地的妇幼保健医院观看当地的权威医务人员实际工作。这对于将来想要当一个地区护士的人来说也很重要。她躺了几分钟将这个令人满意的安排计划想过了一遍之后便起床了。她摸到了拖鞋将脚伸了进去,穿上了她的廉价睡袍,便沿着过道向学生使用的杂用间走去。 南丁格尔的实习护士们每天早上都由一名女用人在七点钟紧急叫她们起床。但是大多数的学生在病房实习时已经习惯了早起,她们都将闹钟拨到6:30,给自己留出做早茶和闲聊的工夫。到得早的人已经来了。小屋通明透亮,气氛像家庭般地温馨,里面总是发出茶香、沸腾的牛奶气味和消毒剂气味。场面令人颇为欣慰地正常。伯特双胞胎在那儿,由于睡意未消脸上有点松松垮垮,她们俩都裹着一件鲜红色的肥大的睡袍。莫琳带着一只手提式无线电收音机,调到了2频道,正在和着BBC早间的采用切分音节奏的音乐,轻微地扭肩摆臀。另一位伯特已经往一只托盘里摆上了两只大茶杯,正从一只饼干筒里搜寻饼干。另外在场的一个学生便是玛德琳·戈达尔了。她穿着一件老式的朴素的睡袍,手里拿着茶壶,眼睛望着烧水壶,正等着第一阵水蒸汽冒出来。达克尔斯护士今天心情好,精神放松,本想将她们全都紧紧地抱住的。 “今天早上法伦在哪儿?”玛德琳·戈达尔提不起太大的兴趣问。 法伦护士是个出了名的起得晚的人,但她通常总是第一个来沏茶,沏好茶后,便把茶端回去,躺在床上慢慢享受,这是她的习惯。她会一直赖在床上直到最后的时刻,但到早餐时她会准时露面的。但是今天早上,她个人专用的茶壶和配套的茶杯、茶碟仍然搁在食橱架子上,放在她的装中国茶叶的茶叶罐旁边。法伦喜欢喝这种褐色的酽茶,其它人也认为这种茶对付一天的学习和工作能提神。 “我去叫她吧。”达克尔斯护士连忙说,她很高兴能有点用处,渴望着做点好事来庆祝自己终于从前几个星期的紧张情绪中解放了出来。 “等一会儿,你可以从我的茶壶里给她带一杯茶去。”莫琳说。 “她不喜欢喝印度茶。我去看她醒了没有,告诉她就说是水壶已经烧开了。” 有一刻达克尔斯护士想要为法伦沏杯茶,但是这一个冲动马上便打消了,倒不是法伦为人不可捉摸,性格格外多变。但不管怎么说有些人不喜欢用别人的东西,也不愿意别人来动她个人用的东西。法伦的东西不多,但都是比较贵,比较精致的,经过精心挑选的东西,充分地显示了她的个性,从而显得有点神圣不可侵犯。 达克尔斯护士沿着通道几乎是跑到法伦的房间,门没有锁上。这倒不叫她奇怪。几年以前有一个学生夜里病了,因为太为虚弱,竟然都不能爬过房间去打开房门的锁。从那以后,便有了一条禁令,禁止女孩子们夜里将自己锁在房间里面。自从佩尔斯死后,有一两个人还是把门锁上了,如果护士长们起了疑心,她们也不说什么。或许她们自己夜里睡觉也上锁,觉得这样才睡得更安稳些。但是法伦没有怕过。 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床头灯还亮着,但它的光调小了,只发出一轮微光照在远处的墙上,使床笼罩在阴影中。枕头上有一缕黑发。达克尔斯摸着墙壁去找电灯开关,在按开关之前停了一下。然后她轻轻地按下去,仿佛它会使灯光轻柔地,慢慢地亮起来,照亮房间,免得法伦被刺眼的灯光惊醒。房间被照亮了,没想到灯光这么刺眼,她眨了眨眼睛,然后轻轻地走过去,走到床前。她没有惊叫,也没有昏倒。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有一会儿工夫,朝下看着法伦的身体,她微微笑了笑,似乎很吃惊。她毫不怀疑法伦死了。法伦的双眼睁得大大的,但是冰冷无神,就像是死鱼的眼睛。达克尔斯护士弯下身来,直盯着它们仿佛希望它们重又变得明亮起来,或是徒劳地在她眼中寻找一线她自己的映像。然后她慢慢地转过身来,关掉了电灯,将房门从身后关上,离开了房间。她就像一个梦游者一样沿着过道摇摇晃晃地走着,把她的双手撑在墙上来稳住自己的身体。 一开始,学生们没有注意到她的归来,然后三双眼睛突然盯住她,三个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僵化成了一个戏剧场面。她们的脸上显出疑惑不解的神气,仿佛在问她“怎么啦?” 达克尔斯倚在门柱上,无声地张开了嘴,话却没有说出来。她的喉咙似乎发生了什么问题,她整个的下颚在止不住地发抖,舌头粘在了口腔的上面,双眼却在向她们发出恳求。她们看着她发抖一直过了好几分钟。当声音终于从她口腔中发出时,却显得很平静,只是微微有点吃惊: “是法伦,她死了。” 她就像一个刚从睡梦中醒来的人一样微笑着,极为耐心地解释:“有人谋杀了法伦。” 房间里面空了,她一点也不知道她们已经一齐冲出走廊,只留下她一个人。水壶尖叫了起来,壶盖在水蒸汽的冲力下上下噗噗着。她小心地关上煤气开关,皱眉想心事。然后她慢慢地,就像一个被赋予了重大任务的孩子一样,拿下了茶叶罐,那只精致的茶壶,以及配套的茶杯和茶碟,轻轻哼着歌,为法伦准备早茶。 第三卷 大楼里的陌生人

“病理学家来了,先生。” 一位刑警将他那剪短了的头伸进房门,用眼睛向房内转了一圈,抬起了眉毛表示疑问。 亚当·达尔格里什(Adam Dalgliesh)警长从他正在仔细检查的死亡女孩的衣服上面转过身来,他那六英尺两英寸长的身躯极不舒服地挤在床脚和衣柜门之间。他看看表,十点零八分。迈尔斯·赫里曼(Mlees Honeyman)先生总是来得快。 “好吧,费宁(Fenning),劳驾他再等一会,好吗?只要一分钟我们这里就完事,我们才能让一个人出去,腾点地方好让他进来”。 伸进的头又缩回去了。达尔格里什先生关上衣柜门,费力地从衣柜门和床脚之间挤出来。此刻肯定再也没有地方可容得下第四个人进来了。指纹专家高大的身躯占据了床头桌和窗户之间的空隙,身躯几乎弯成一只虾米,正在仔细地将木炭粉刷上一只威士忌酒瓶的表面,另一只手捏住了它的瓶塞将它旋转。瓶子旁边立着一块玻璃片,上面有这女孩的指印,指纹涡及其混合物,清晰可见。 “有什么发现吗?”达尔格里什问。 指纹专家停了一下,又更仔细地盯着看。“一套完整的指纹印出来了,先生,它们都是女孩的,其它的就没有了。看起来这个卖酒的家伙按习惯在把它打包之前先行擦拭过了。我们来看看酒杯上有什么,那会很有趣的。” 他向酒杯瞥了一眼,提防着别人去动它。酒杯从女孩的手中落下,被床罩垂下的一角轻轻地悬吊着。要等到拍完最后一张照片才轮到他开始做检查。 他又弯下身来继续做对酒瓶的检查工作。他身后伦敦警察厅的摄影师设法将照相机和三脚架,达尔格里什注意到是一架新的荷兰金宝照相机,放到床的右手边床腿那里去。卡嗒一声,一下闪光,死去女孩的影像向他们跳了起业,悬躺在空中,在达尔格里什的视网膜上自燃起来。它的颜色和形状变得越来越明显,在那个冷酷的、瞬时的闪光中变得捏曲起来。长长的黑头发在白枕头的映衬下变成了一顶乱糟糟的假发;呆滞的双眼就是两只向外凸出的大理石珠子,好似正在发生的尸僵把它们从眼窝里挤出来;皮肤又白又光滑,仿佛在拒绝人的触摸。这一层人造膜,又坚韧又不可渗透就像聚乙烯塑料一样。达尔格里什眨眨眼睛,擦去这个由女巫的鬼把戏造成的影像。一个怪异的玩偶被随意地扔在枕头上。他再次看着她时,她又变成了一个躺在床上的死女孩,不折不扣地死了。那个扭曲的形像又一次向他跳过来,又直僵僵地躺在空中。这时摄影师用一架宝丽莱一次成像照相机拍了两张照,将一次成像的照片给了达尔格里什,这是他一直在要的。然后便结束了。“这是最后一张,我完事了,先生。”摄影师说:“我这就让迈尔斯先生进来。”他把头朝门转过去,指纹专家满意地咕哝着,用一双镊子从床罩中爱不释手地举起那只酒杯,将它放在威士忌酒瓶旁边。 迈尔斯先生刚才一定是在楼梯平台那里等着的,因为他立即一路小跑过来。他身材圆胖,巨大的头上长着一头黑色的卷发,一双热情的小而亮的眼睛,给人一副亲切随和的印像。他随身带有一股音乐厅里的愉快气氛,还总是发出一种淡淡的汗酸味。刚才耽搁了他,他也并没有不高兴。对于迈尔斯先生,你可以把他当作一个具有天赋才能的法医病理学家,或是一个业余的江湖游医,随便你怎么看,都不会轻易使他动怒。他名声大得很。他最近之所以晋封了爵士,可能原因就在于他坚持一个原则,决不随便得罪任何人,不管他地位多么低贱。他向就要走的摄影师和指纹专家打招呼,就当他们是老朋友一样,还直呼达尔格里什的教名,但是这些礼数他都做得马马虎虎。当他抠动着身躯挨近床边时,就像中了魔一样,已经全神贯注,无暇他顾了。 达尔格里什看不起他,将他看作一个食尸鬼;但是他承认他很难找出一个他不喜欢他的合理解释。在一个完美构成的世界里,有恋足癖的人无疑应该成为足病医生,有恋发癖的人应该成为理发师,当然食尸鬼就会成为病理解剖学家。但是令人奇怪的是这样的人却为数不多。迈尔斯先生对人家的暗讽从来都是坦然以对。他总是带着一种热情,甚至是快乐,去接触每一具刚刚过世的尸体,他那些以死亡为题的笑话传遍了半个伦敦城的大小餐馆;他是一个死亡专家,显然很欣赏他的工作。达尔格里什意识到自己对他的厌恶,便尽量避免与他来往,他也毫不掩饰自己对他的厌恶,但迈尔斯先生丝毫不以为意。他自视甚高,因此也就没有想到人家会不喜欢他,这种以为别人都会喜欢自己的天真反倒使他具有了一种魅力。对于他的想法,他公开宣称的自己的追求,他的不负责任的公开言论,他大多数的同事无不痛心疾首;可是就连他们也发现自己很难做到不喜欢他,他们原以为要讨厌他。据说女人们发现他很有魅力,或许他身上对她们有一种病态的吸引力。很显然他是一个有感染力,有幽默感的人。这种人必定认为这个世界既然有了我,就一定是一个可爱的乐园。 他总喜欢俯身在一具尸体上,口里啧啧地表示着不耐烦。他现在正是这样,用他那短而粗的手指,故作好奇地,装腔作势地扯下那张床单。达尔格里什走到窗前,望出去,透过树枝的间隙他看见远处的医院仍然亮着灯,闪闪烁烁的灯光使它看起来就像是一座悬在空中的虚幻的宫殿。他听见床单布发出的轻微的窸窣声。迈尔斯先生现在只能做初步的检查。只要一想到他正在用粗短的手指偷偷插进身体上那柔软的孔洞,这就足以使得任何人会祝愿自己能够在床上安静地死去。真正的解剖工作要等到了太平间的尸台上才能进行,在那里约瑟芬·法伦的尸体搁在一个铝制的水槽上,水槽附有可憎的排水暗沟。在那上面将对法伦进行系统的肢解,以法律的名义,或者以科学的名义,或者只是出于好奇,或者任何你愿意采用的口实进行。事后,迈尔斯先生在太平间的助手就会再将尸体缝起来,赚得几个基尼,使它看起来有点体面的样子,以免它的家人看见了过于悲伤,如果它有家人的话。他不知道法伦是否有法定的悲悼者,如果有的话,他们又是谁。表面上看来,她的房间里没有任何东西,没有相片,没有信件,能表明她和尘世上的活人有任何紧密的联系。 当迈尔斯先生正满头大汗,咕哝着什么的时候,达尔格里什再次将整个房间扫视了一遍。只是小心避开病理学家,不去看他。他知道自己这种吹毬疵没有什么道理,也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并不是验尸让他不安,刚才还是温暖的女性的身体现在却要遭受这种不带个人情感的检查,这一点使他难以忍受。几个小时以前,她还具有知道羞怯的权利,她可以自己挑选医生,对于这双非自然的,热衷于探索的白手,她有权拒绝。几个小时以前她还是活人,而现在她只是一堆死肉。 这是一个不愿受到任何打扰的女人的房间。房间里有最必需的基本的生活舒适品,和一两样经过仔细挑选的装饰品。看来她将自己所需要的东西都一一开列了细目,买这些东西时也不吝惜金钱,只是精打细算决不浪费。铺在床前的小地毯,他想,不是医院管理委员会提供的那种。房中只有一张画,是一张水彩画的原作,罗伯特·希尔斯(Robert Hills)的一张美丽迷人的风景画,它正好挂在光照效果最佳的地方。窗台上放着唯一的一个小摆设,那是一座斯塔福特郡出品的陶瓷塑像,约翰·卫斯理在布道坛上宣教。达尔格里什将它拿在手中转来转去地看,它十分完美,是一件收藏品。此外再没有一件哪怕是微细的多余的用品,那种住在学校里的人会经常买来给自己提供舒适和安全的东西。 他走到立在床边的书橱旁,再检查了一次书籍,它们也是经过了主人的挑选的,从中可看出一些蛛丝马迹,暗示出主人的心境。其中收藏了一些现代诗集,他自己最近的一卷也在其中,一整套简·奥斯汀的小说,已经看得很旧了,但是,是用印度纸印制的,用皮革装订;几本哲学书,是属于对学者和普通大众都可以有吸引力的那类,在这两者之间作了很到位的平衡;大约有二十来本平装现代小说,有格林、沃、康普顿—伯内特、哈特利、鲍威尔和卡里的书。但大多数的书还是诗集。他看着这些诗,心想我们有共同的爱好,如果我们见了面,应该至少还有共同的话题。“每一个人的死都使我更渺小”,当然,这是多恩(Donne)博士的诗。在一个挤满了芸芸众生的世界中,为了吸引他人的注意,人们过滥地引用格言,这已成为一种时尚。而实际上在这个世界里只有采取不介入的态度,才是一种社会需要。但是有些死亡比其它的死亡更具有缩小的威力。多年来他第一次意识到一种多余的感觉,一种个人的不合理的失落感。 他向前走了一步。在床脚边是一个带有抽屉柜的衣柜,普通木头做的新鲜玩意儿,真正的劣等货;如果有人着意要设计出一个丑陋的东西,在容积最小的房间里占据最大的空间,那就是它了。抽屉柜的上面特意用作一个梳妆台,安着一面小小的梳妆镜,在镜子前面摆着她的刷子和梳子,其它的东西没有了。 他打开左手边的小抽屉,里面盛着她的化妆品,瓶子啦,管子啦,干净整洁地排放在一个小的纸制托盘内。里面的东西五花八门,这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清洁霜、一盒纸巾、粉底霜、粉饼、眼影霜、睫毛膏。看来她对化妆十分讲究,但它们都各外有一件,没有试用品,没有一时冲动买的扔货,没有用了一半不再用的,以及丢弃的空管子,在管盖周围还凝结着残存的化装品。这些东西仿佛在说:“这就是适合我的,这就是我要的,不多也不少。” 他打开右手边的抽屉,里面只有一个蛇腹形铁丝网文件夹。每部分都贴了目录。他用手指翻了翻里面的东西:一张出生证,一张受洗证,一本邮局存折,她的私人律师的姓名和地址。没有私人的信件,他把文件夹塞进他的臂弯下。 他走到衣柜前,再次检查起所有的衣服来。三条宽松裤,开士米的无袖套领罩衫,一件花呢的鲜红色冬大衣,四件细羊毛裁剪考究的套裙,它们的质量明显地看出来是上乘的。对于一个实习护士来说这一柜衣服有点昂贵了。 他听到迈尔斯发出最后一声咕哝,表示了他的满意,便转过身来。病理学家站直了身子,正在脱下手上的橡皮手套。橡皮手套很薄,他脱起来就像在脱去他自己手上的皮一样。他说: “应该说她大约死了十个小时了。我主要是从直肠的温度和下肢僵硬程度来判断的。但这只不过是一种猜测,我亲爱的伙计。你知道这些东西也并不是完全确定的。我们要看一看胃容物,也许会给我们提供一条线索。目前,从临床表征来看,我得说她死于午夜前后不超过一小时。当然,从常识的眼光来看,当她饮下那杯临睡前喝的酒以后便死了。” 指纹专家将那个威士忌酒瓶和酒杯留在桌上,此刻正忙着去看门把手。迈尔斯先生便围着它们忙活上了。他没去碰酒杯,只是低下头,将鼻子凑近杯缘。 “威士忌,还有别的吗?这就是我们一直在问自己的,我亲爱的伙计,这就是我们一直在问自己的。一件事,它不是腐蚀剂,这一次不是石炭酸。顺便说一句,对那一位姑娘我没有做尸检,那件小事是由瑞基·布莱克(Rikki Blake)做的,一件坏差事。我猜想你是在寻找这两件死亡案中的联系,对吧?” 达尔格里什说:“有这个可能性”。 “很有可能,很有可能。这看起来不像是正常死亡。但是我们要等毒理学检查的结果。然后我们也许要记住一些事,这里没有窒息死亡的迹像,也没有外部暴力留下的印记证明它来过这里。顺便说一下,她怀孕了,大约三个月,我得说。我用了一个很好的小小的冲击触诊法。自从我做学生以来我还不曾发现过这个征兆,当然,尸检会证实这个的。” 他明亮的小眼睛在房间里搜索着:“很显然没有装毒药的容器,当然,如果是毒药的话。没有留下自杀的遗书吗?” “那也不是确定的证据,”达尔格里什说。 “知道,知道。但是大多数人都会留下一封小小的情书。他们喜欢讲故事,我亲爱的伙计,他们喜欢讲故事。对不起,太平间的运尸车来了,如果你不再需要的话,我就得把她带走了。” “我完事了。”达尔格里什回答。 当运尸工人将担架抬到房间里,迅速而利落地将死者砰地一下放进担架里时,他就在一旁看着。迈尔斯先生以一种神经质的焦虑忙前忙后地吩咐他们。他就像一个专家,发现了一个特别好的样本,必须小心监督着别人将它安全运输。真是奇怪,那堆毫无生气的骨头和僵硬的肌肉,生前曾经受到特别小心的照拂,如今一搬走,竟会使得这间房间如此地空寂,如此地荒凄。达尔格里什以前在看到尸体被运走时也曾注意到这一点;这个场面就像一个空空的舞台,道具被随意丢弃,失去了它们演戏时的意义,只剩下一个被吸干了一切的空间,刚死的人自有它们独特的神秘魔力,人们当着他们面说话时都压低了声音,这是不无道理的。但是现在,她已经过去了。他留在这间房子里也没有什么事可做了,他让指纹专家留下来,继续对他的新发现拍照和做分析,自己便走到过道里去了。

现在已经是上午十一点了,走廊里仍然很暗,它的尽头有一张光亮的窗子,从拉开的窗帘后面望出去,只看得见一片朦朦胧胧。达尔格里什一开始对于那三个装了沙子的红色消防桶以及一个锥形灭火器只辨别得出它们的形状和颜色,它们在墙上的雕花橡木镶板映衬下正在闪闪发光。承托这些消防桶和灭火器的铁勾环被野蛮地钉入板墙上,与一排雅致的灯饰装置形成不和谐的对比。这些用卷绕的黄铜制的装置从四叶形的雕刻制作品中心伸展出来。它们显然原来是设计来装煤气灯的,但是现在被粗暴地改装了电灯,这种改装既缺乏想像力也没有任何技巧。黄铜部件也不再擦拭,大多数精美的、弯曲成花瓣状的玻璃灯罩,要么不见了,要么打破了。每一簇花瓣状的灯上,有一个单独的插座,现在可笑地接上了一个污秽的低瓦数的灯泡,它那昏黄漫射的灯光将阴影投射在地板上,只映衬出笼统的一片幽暗。除了走廊尽头的那个小窗子之外几乎没有什么自然光,楼梯天井上方那个巨大的玻璃窗,是一件拉斐尔前派的代表作,它灰黄的玻璃上表现的内容是《逐出伊甸园》,几乎很难有采光的功效了。 与死者房间相邻 7684." >的两间房,他都朝里看了看。一间没住人,床上是光光的,衣柜门是打开的,所有的抽屉全都拉了出来,里面用新近的报纸垫了作衬底,好像在表明房间的确无人居住。另一间在用,看起来屋主人是匆忙离开的;床上的被盖随意地撩开,床边的地毯也卷起了一角。床头桌上放着一小堆课本,他打开随手拿到的第一本书的扉页,上面有“克丽斯汀·达克尔斯”的签名。看来这就是那个发现死者的女孩的房间了。他检查了一下两间房之间的隔墙。墙很轻很薄,是一种上了漆的硬质纤维板做成的隔墙,用手一敲,它便抖动起来,发出一种软软的轰轰声。他不知道达克尔斯护士夜里是否听见了什么。除非约瑟芬·法伦是突然死亡,死得几乎无声无息,要不然必定有表示她痛苦的某些声音能穿透这个非实质性的隔墙。他急于要和达克尔斯护士面谈。听说她此刻正在护士的病房里,因为受了惊吓而没有恢复过来。惊吓也许是真的,但即使她没有受惊吓,他也无法找她谈话。达克尔斯护士此刻正受到她的医生们的有效保护,不让任何警察去询问她。 他往稍远的地方探查下去。在护士的这一排睡房对面是一组小浴室和盥洗间,它们是从一个大的四方形的衣帽间接出来的,里面安有四个浴盆,每一个都围有一个淋浴围帘。每一个洗浴小室都安有一个带有框格的小窗,小窗上安有不透明的玻璃,安装的时候费了一番功夫,但现在打开它却一点也不难。从洗浴小室可以看到房子后面的情况,以及两个短短的侧翼,每一个侧翼的下面都是一个砖砌的回廊,它们极不协调地从主楼接续出来。看来建筑师已经用尽了哥特式复兴和巴洛克式的各种建筑风格,决心要采用更具沉思精神的,受着基督教影响的建筑风格。回廊之间的庭院里月桂树丛疯长,里面的树无人照料,它们长得密密层层,挨近了大楼,有些树枝几乎擦着了楼下面的玻璃窗。达尔格里什看见几个模糊的身影正在树丛中搜索着什么,还能听见轻微的咕噜声。那只杀死了希瑟·佩尔斯的被丢弃了的消毒剂瓶子就是在这些树丛中发现的。很有可能,第二个容器,里面装的东西也同样致命,也会在午夜时分从同一个窗子里被扔了出来。浴室搁板架上有一把指甲刷,达尔格里什找到了它,将它从窗中抛出,它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大的弧形,落进了树丛中。他既看不见也听不见它的下落。只见一张欢快的脸从分开的树枝中出现了,一只手挥舞着,在表示欢呼,两个正在搜寻的警察又俯身到矮树丛中去了。 接下来他便沿着过道向走廊尽头的护士杂用间走去。只见警官马斯特森(Masterson)和罗尔芙护士长都在那里。他们正一起查看摆在他们面前工作台上的一堆五花八门的东西,看起来倒好像他们正在玩金氏游戏。两个挤干了汁的柠檬;一碗粒状的白糖;一大堆各种式样装了冷茶的有柄茶杯,茶的面上起了皱,茶杯斑斑驳驳的;一把伍斯特产的精致的茶壶,带配套的茶杯、茶碟和牛奶壶。还有一方揉皱了的白色包装薄纸,上面印着“希瑟菲尔德,高街149号斯卡恩索普(Sthorpe)酒类商店”,以及一张书写潦草的收据,已经被抚平了,由两个茶叶罐压着。 “她昨天上午买的威士忌,先生,”马斯特森说:“幸运的是斯卡恩索普先生向来小心保存收据。这是帐单,那是包。纸,由此看来,昨天当她上床去睡时,她早已打开了瓶盖。” 达尔格里什问:“酒买来后放在哪里?” 这次是罗尔芙护士长回答:“法伦向来将她的威士忌放在自己的房间里。” 马斯特森笑起来:“这不奇怪,这种酒几乎值到三英磅一瓶哩。” 罗尔芙护士长不屑地看着他:“我怀疑法伦是否会将这样的事挂在心上,她不是那种在意酒瓶子的人。” “她花钱大方吗?”达尔格里什问。 “不,她仅仅只是不把钱当回事罢了。她之所以把她的威士忌放在房里是因为女总监要她那么做。” 但是她昨天却把它带到了这里,来调制她夜里临睡前要喝的那一杯酒,达尔格里什心想,他用手指轻轻搅动了一下白糖。 罗尔芙护士长说:“糖没有问题,学生们告诉我,她们沏早茶时都用了它。至少伯特双胞胎还喝了她们沏的早茶。” “我们要把这白糖和柠檬一起都送去实验室检测。”达尔格里什说。他拿起小茶壶上的盖,望里边看。罗尔芙护士长回答了他心里未曾说出来的提问,她说: “很显然,达克尔斯护士就是用它沏的早茶。这把茶壶当然是法伦的。再没有其它人会用伍斯特古瓷来装早茶的了。” “达克尔斯护士是在发现法伦死之前为她沏的茶吗?” “不,是之后。我猜想那纯粹只是一个无意识的反应,她必定给吓坏了,毕竟她刚刚看到过法伦的尸体。她不可能会想到要用热茶去治尸僵吧,即使是最好的中国茶。我猜想你可能想见见达克尔斯,但是你得等一些时候,此刻她在病房。我想这事已经有人告诉过你了。她那间病房在侧翼的单间病室里,布鲁姆费特护士长正在照看她。这就是为什么现在是我在这里的缘故了。像警察一样,我们医生护士这一行也是等级森严的,每当女总监不在南丁格尔大楼时,按照等级,就由布鲁姆费特来接替她了。照说应该由她来殷勤接待你,而不是我。当然你已听说泰勒小姐去阿姆斯特丹开会,现在已在回家的路上了。她没想到会叫她代表地区护士培训委员会的主席去参加这个会议,这是她的运气,起码医院工作人员当中至藏书网少有一个高级别的人有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 达尔格里什不止一次地听人说起这件事,说起女总监不在医院这件事实。他所碰到的每一个人,都觉得有必要提到它,哪怕是三言两语也行,总要向他解释一下,或是表示抱歉。但罗尔芙护士长是第一个暗示这件事给泰勒小姐提供了一个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的人,至少是在法伦去世期间。 “其它的学生呢?” “她们在楼下的小教室里,由我们的临床指导员,吉尔荣护士长给她们作个别辅导。我想并不是让她们看太多的书,让她们活动活动会要更好一些,只是临时通知来不及了。你要去那里看看她们吗?” “不,以后吧,在佩尔斯护士去世的那间示范室里和她们见面。” 她瞥了他一眼,然后飞快地把眼睛转开,但还是让他捕捉到了她那吃惊的眼光,他想那是表示不赞成。她原以为他会显得更敏感一些,更体谅一些。示范室自从佩尔斯护士去世后就没再用过了。第二次悲剧刚刚发生便在示范室接见学生,这会在她们的记忆中又增加新的恐怖。如果她们中有人神经易于受刺激,这间教室就能起到这种刺激的作用。他就没想到要用其它的房间吗?他想,罗尔芙护士长和其它人一样,又想要把凶手抓到,又只能用最为有教养的方式来抓。他们想要凶手受到惩罚,但是这种惩罚不能伤害他们的感情。 达尔格里什问:“这个地方夜间是怎样上锁的?” “我和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吉尔荣护士长,每人每次负责一个星期。这个星期轮到吉尔荣护士长了。护士长中只有我们三个是住在这里的。十一点钟一过我们便即刻给前门和厨房上栓上锁。另有一张小边门,从里面上栓,再上一把耶鲁锁,如果有学生或工作人员不能按时进出,就给她一片那张门上的钥匙。另外就只有一张门了,那是通向女总监在四楼的套间的,她有一个专用楼梯,当然上的是她自己的锁。除此之外,就是防火的安全门了,但它们一般都是从里面锁上的。要进这个地方不难。我想很少有学校像这样了。但是就我所知,我们这里从来没发生过夜盗的事。顺便说一句,暖房里的一块玻璃掉出来了。好像副主席阿尔德曼·济里(Alderman Kealey)认为杀害法伦的凶手就是从那里进来的。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对于生活中发生的所有麻烦事人也都能找到相当不错的解释。可是在我看来,那块玻璃似乎是风给吹进来了。当然你会有你自己的看法,这是无疑的。” 他想,她的话讲得太多,话多是受了惊吓或紧张不安最常见的反应。话多的人最能为讯问的官员所利用,到明天她就会要为自己的多嘴而瞧不起自己了,就会变得极不配合,很难从她嘴里再掏出话来。同时她的话里泄漏出来的东西太多,有些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那块打碎的玻璃当然得去看看,那木窗框上也得去查一查,看有没有人进去留下的痕迹。但他觉得护士法伦的死不像是入侵者干的。他问:“昨晚有多少人睡在这儿?” “布鲁姆费特、吉尔荣和我自己。布鲁姆费特晚上出去了一段时间。我知道她是被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叫去病房的。柯林斯小姐也在这儿,她是这里的女管家。这里有五个实习护士:达克尔斯、伯特双胞胎,戈达尔和帕多。当然法伦也睡在这儿,也就是说,如果法伦还有时间睡的话!顺便说一下,她的床头灯整夜都亮着。伯特双胞胎夜里两点刚过起来冲可可茶,她们差一点也给法伦送去一杯。如果她们真的送了,你也许就会更清楚地知道她死亡的时间了。可是她们又一想她也许开着灯已经睡着了,她会真的不高兴让人叫醒,尽管看到可可,闻到了它的香味。吃喝是这对双胞胎不变的爱好,但至少她们也长这么大了,也知道不是人人都会有同一偏好,特别是法伦,也许宁肯一人待着,或者去睡觉,也不愿意被人打扰起来喝可可茶。” “我想见见伯特双胞胎。院子里的情况怎么样?它夜里是开着的吗?” “正门总有一个门房值班。正门是不上锁的,因为怕会有救护车出进。门房会盯住每一个进出的人的。南丁格尔大楼离院子里的后门比到正门要近得多,但通常如果是走路的话,我们是不去那里的,因为那条路灯光很暗,走起来有点吓人。此外,后门出去便是温彻斯特路,那条路离市中心几乎有两英里远。冬夏季,一到黄昏,就由一个门房去把后门锁上,但是所有的护士长和女总监都有那里的钥匙。” “护士们要是回来晚了呢?” “她们可以走正门沿着主路进来,主路绕医院一圈。有一条路穿过树林,要近得多,我们白天走,它大概只有200码远,但是夜里回来走那条路的人不多。我敢说赫德逊先生,他是医院的秘书,他可以给你看一张医院和南丁格尔大楼的平面图。顺便说一句,他现在正和副主席一起在图书馆里等着你呢,我们的主席,马科斯·柯恩(Marcus )先生在以色列。即使如此,这也算得上是一场欢迎会了。就连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也将他的门诊推掉了,来欢迎伦敦警察厅的人光临南丁格尔大楼。” 达尔格里什说:“那么,可否劳驾你告诉他们一声,我一会儿就去见他们。”这明显的是一句打发她走的话。马斯特森警官似乎是想出来打个圆场,突然高声地说:“罗尔芙护士长一直是在大力协助我们的呀!” 这个女人鼻子里哼了一声,带着嘲弄的语气说: “帮助警察?这句话是不是别有用心啊?不管怎样,我想我不会对你们有什么特别的帮助的。她们两个我谁都没杀。昨天晚上我到这里新开的一家艺术影院看电影去了。最近他们正在上映安东尼奥尼的系列电影片。这个星期演的是 href='/article/8835.htm'>《奇遇》。我直到十一点才进大门,然后就一直上去睡觉了,甚至连法伦的面都没见着。” 达尔格里什问:“你是一个人去看的电影吗?” 罗尔芙护士长犹豫了一秒钟,接着直统统地说:“一个人。” 达尔格里什不胜厌烦地看出了她在撒谎,他接受了她这第一个谎言,心里想在调查完成之前她不知道还要说多少个谎,不管是要紧的还是不要紧的。但现在不是讯问护士长罗尔芙的时候。她不会是一个好对付的证人。他的问题她都回答了,却带着一股毫不掩饰的怨恨。他不知道到底是他本人还是他的工作叫她讨厌,抑或是任何男人都会叫她生气,叫她用这种轻蔑的腔调说话。她生起气来,脸与她的个性很相配,令人讨厌,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她的脸显得很刚强,也很聪明,但是没有一丝女性的温柔。深陷的眼窝、漆黑的眼珠叫这对眼睛本来应该很漂亮,可是它们却长在一双绝对笔直的黑眉毛下面,眉毛又浓又黑,使得这张脸看起来有点难看。她的鼻子很大,鼻孔也张得很开,嘴唇的线条很细、很坚决,显示出不屈不挠的样子。长着这样一张脸的女人是绝对学不会与生话妥协的,或许她曾经尝试过,又放弃了。她突然想到,藏书网如果后来证实她就是一个杀人凶手,她的像片最终会公之于众,其它的女人会起劲地从她那张毫不妥协的面具上寻找堕落的标记,会公开表示对此她们毫不吃惊。他突然可怜起她来,尽管对她有点生气,这是一个人会对长相丑的人产生出来的复杂感情。他迅即转过身来走开免得她会看见他脸上突然生出的一股怜悯之情。他知道这会叫她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当他又转过身来正式向她道谢,感谢她提供的帮助是,看见她已经走了。

查尔斯·马斯特森(charles Masterson)警官身高六英尺三英寸,宽肩膀,走起路来大块头的身躯十分灵活。对于他这样一个男子汉气十足、粗重的人来说,行动却令人惊奇地准确,控制得得心应手。一般人都认为他长相英俊,他自己尤其这样认为。他有一张表情坚定的脸,*的嘴唇和半张半闭的双眼,使他看起来特别像一个著名的美国电影演员,是那种粗豪的硬汉之流的代表。达尔格里什偶而怀疑警官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他不可能不知道,因为他讲话常常要带上一点美国口音,以使得他看起来更像。 “好吧,警官,你刚才有机会看过了这个地方,也和一些人谈过了,那么就把情况告诉我吧。” 每逢达尔格里什说出这句有请的话,他的下属就会感到一阵恐惧,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这句话意味着此刻警长期待着听到一个简短、明洁、准确,措辞文雅但全面的罪案报告。这份陈述应该将迄今为止凡是有人新近能提供的明显的事实全部包括在内。明白你自己想要说的是什么,又能用最少的恰如其分的话去说,具有这种能力的人在警察中也像在社会其他行业中一样是不多见的。达尔格里什的下属多半会抱怨说他们不曾料到一个人的英文程度会是他进入伦敦警察厅的新资格证书。但是马斯特森警官没有像大多数人那样畏惧。他有他的弱点,但是缺少自信可不在其中。他很高兴能参与这个案子的工作。警察厅里的人都知道达尔格里什警长不能容忍一个傻瓜,他对愚蠢下的定义是独特的,明确的,马斯特森尊敬他是因为达尔格里什是厅里最为成功的警探。在马斯特森看来,成功是唯一真正的衡量标尺。他认为他非常有才干,那并不等于说他认为亚当·达尔格里什和查尔斯·马斯特森一样能干。大多数的场合,他从内心里不喜欢他,在他看来要探究其中的缘故似乎是无益的。他甚至怀疑这种反感是相互的,但这也没有特别让他烦心。由于不喜欢一个下属便去糟害他的前程,达尔格里什不是这样的人,在这方面他是著了名的特别小心谨慎,也可说是有明断的,他会将荣誉归于应得的人,尽管这样,还是要审时度势,马斯特森决定来观察观察。一个小心翼翼计划着要往上爬的有野心的人,如果不尽早明白反对上司是愚蠢至极的这个道理,那他就真是一个十足的傻瓜了。马斯特森不打算做这样一个傻瓜。但是在这场互致友好的战役中,能从上级那里得到哪怕一点点合作倒也并不是不受欢迎的。他只是不能确定是否能得到它。他说: “我将分别谈谈两个死者的情况,先生,第一个受害者……” “你的讲话为什么像在报告一桩谋杀案,警官?我们在使用‘受害者’这个词之前,一定要弄确实我们是否有一个受害者。” 马斯特森开始说:“第一个死者……,死去的第一个姑娘是一个21岁的实习护士,名叫希瑟·佩尔斯。”他继续讲述迄今为止众所周知的两个女孩的死亡情况,小心避免使用太多明显的警察行话,他知道他的上司听到这些行话是会大动肝火的。他还努力压制着自己,不让自己把刚才听来的关于胃内饲食的事情讲出来,这是他费了大力气才从罗尔芙护士长那里一点一点榨出来的。她尽管不情愿,还是对其作了全面的解释。他结束道:“所以,先生,我们有如下的可能性:一种情况是一个或两个死者都是自杀的;第二种情况是一个或两个死者都是死于意外事故;第三情况是第一个死于谋杀,但她却不是要谋杀的对像;第四种情况是有两桩谋杀,它们都有各自意定的受害者。这真是一个让人感兴趣的选择,先生。” 达尔格里什说:“有一种情况是法伦的死是由于正常原因。在拿到毒理学报告以前,我们要先于事实进行推理。但是此刻,让我们把这两起死亡都当作谋杀来对待。好啦,我们到图书馆去吧,去看看医院管理委员会的副主席有什么话要对我们说。”

图书馆很容易便找到了,在它的门上有一块大大的油漆标牌。它位于二楼,是一间天花板很高的漂亮的房间,就在实习护士起居室的隔壁。一面墙被三张装饰华丽的凸肚窗完全占满了,另外三面墙,书籍一直堆到了天花板,只留下房子的中央光秃秃的。沿窗一溜摆放着四张桌子,房内还有两张蹩脚的沙发,石砌的壁炉两边一边放了一张。壁炉里一只老旧的煤气炉发出凶险的嘶嘶声在表示着它的欢迎。壁炉前,两排日光灯管下面,有四个人聚在一起咕咕哝哝,仿佛在谋划着什么事情。一见到达尔格里什和马斯特森走进来便一齐转过身来,怀着警惕的好奇心看着他们。达尔格里什对于这样的一种时刻是早已十分熟悉的,这种眼光里面往往混合着兴趣、理解和希望。这是一桩谋杀案中的主要人物与一个外来者的首次谋面。这个研究暴力死亡的外来的专家已经来到了他们中间,他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客人,到这里来展示他的招人反感的才华。 接着沉默被打破了,僵在那里的几个人一齐放松了下来。有两人达尔格里什已经见过了,斯梯芬·科特里—布里格斯和医院秘书保罗·赫德逊(Paul Hudson),他们俩迎上前来,脸上堆起了客套的欢迎的微笑。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显然在任何场合都要突出他的重要性,他做起了介绍。行业秘书雷蒙德·格鲁特(Raymond Grout)懒懒地握着对方的手。他有一张略显阴郁的脸,现在由于苦恼而皱起了眉头,那表情像一bbr>..个小孩马上就要哭出来。他那一头银丝一样的头发一缕一缕地盖过了他高高凸起的额头。达尔格里什想他或许没有他看起来这么老,但即便如此,他必定临近退休的年龄了。 站在格鲁特那高高的偻着的身体旁边的是阿尔德曼·济里。他看起来像一条意气洋洋的狗,是一个长着姜黄色头发,狡猾的小个子男人,他的双膝像一个赛马师一样向外翻着。他穿着一套方格花呢西服,衣服式样本来就糟,完美的裁剪使这种糟糕显得更突出了。这使得他看起来有点像一头儿童喜剧里长着人形的动物;达尔格里什几乎以为他握在手里的就是一只爪子呢。 “你来了,真是太好了,警长,来得这么快。”他说。 话刚一说完,他便立刻意识到这话说得有点蠢,只见他从大头钉似的姜黄眉毛下面向他的伙伴们急切地扫了一眼,似乎对他们的假笑表示轻蔑。只有行业秘书显出像是觉得丢了脸的样子,仿佛是他失礼了。保罗·赫德逊转过脸去免得人家看见他忙不迭地藏起来的一个偷笑。他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年轻人。达尔格里什刚一到医院,他便给了他一个办事干练,有威信的印象。然而现在显然由于副主席和行业秘书的在场封住了他的嘴,他的表情似乎在为自己的忍让作着辩解。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说: “目前有没有消息只怕远不能抱太大的希望,是吗?我们看见太平间的运尸车走了,我还和迈尔斯·赫里曼谈了几句。当然目前他还不能表态,如果说这是一起非正常死亡,他说他会感到吃惊的。这姑娘是自杀的,我早就以为这是显而易见的。” 达尔格里什说:“还没有什么东西是显而易见的。”一时沉默无语。副主席发现局面有点尴尬,便声音很响地清了清喉咙说: “当然你需要一间办公室。我们地方上的警察每天是从警察局到这里来工作的。他们真的一点也不麻烦我们,我们几乎都不知道他们在这里。”他微微有点得意地看着达尔格里什,似乎不抱希望警察厅追捕队也会同样地与人方便。 达尔格里什简截地回答:“我们想要一个房间,能否在南丁格尔大楼为我们找到一间呢?如果能够,那是再方便不过了。” 这个要求似乎使他们有点着慌。行业秘书踌躇着说:“如果女总监在就好了,我们很难知道哪一间房是空的。她应该不久就会回来了。” 阿尔德曼·济里表示烦躁地说道:“我们不能凡事都等她来。警长要一间房,去帮他找一间吧。” “正好一楼有一间罗尔芙小姐的办公室,就在示范室隔壁。”行业秘书垂下难受的眼睛看着达尔格里什。“你当然已经见过罗尔芙小姐了,她是我们的首要导师。如果罗尔芙小姐能暂时搬到她秘书的房间……巴克菲尔德(Buckfield)小姐因感冒休假了,所以她的办公室是空的。只是有点挤,只有一个食橱,但是如果女总监……” “就让罗尔芙小姐把她要用的东西都搬出来吧。搬运工会来帮她搬文件柜的。”阿尔德曼·济里转过身来对着达尔格里什喊道:“行了吧?” “如果它是单独出进,又能适当地隔音的话;门上要有锁,能够容得下三个人,有一台直拨外线的电话,我想行。如果还有自来水,那就更好了。” 副主席面对这个难对付的要求单子,情绪倒是缓和下来了,犹豫不决地说:“一楼罗尔芙小姐办公室的对面有一间小衣帽间和一间盥洗室,那也可以拨给你们使用。” 格鲁特先生的难受更加深了。他的眼睛扫过来看着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似乎在寻求一个同盟者。但是外科大夫在这几分钟内却令人不可理解地一直保持沉默,好像不愿意去接住他的眼光。此时电话铃响了。赫德逊先生显然很高兴能有一个机会来活动活动身体,跳起来去接了电话,他转过身对他的副主席说: “是《号角报》,先生。他们要你亲自接听。” 阿尔德曼·济里决断地抓住听筒。既然已经决定要重振自己的威风,显然他准备好要来掌控局面,做这种事情则完全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谋杀案也许不在他正式的关注范围之内,但是老练地和地方报纸打交道则是他做来得心应手的事。“我就是阿尔德曼·济里,管理委员会的副主席。是的,伦敦警察厅已经派人来了这里。受害者?啊,我想我们就不要谈什么受害者了。无论如何还没有。法伦,约瑟芬·法伦。年龄?”他将手盖住听筒转过身来问行业秘书。特别奇怪的是,是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作的回答。 “三十一岁零十个月,”他说:“精确地说,到今天为止她比我整整小了二十岁。” 阿尔德曼·济里对于这个不请自来的信息报导一点也不吃惊,他又转向听筒。 “她三十一岁。不,我们还不清楚她是怎么死的。没有人知道。我们正在等验尸报告出来。是的,警长达尔格里什。他现在在这里,但他很忙不能接电话。我希望今天晚上在报上发表一篇声明。到时验尸报告应该出来了。不,没有理由怀疑是谋杀。警察局长出于谨慎起见请来了伦敦警察厅。不,就我们目前所知,这两次死亡事件之间决没有任何联系。很悲痛,是的,非常悲痛。如果你愿意六点左右打电话,我也许会有更多的消息奉告。目前我们所知道的就是护士法伦今天早上七点刚过被人发现死在她自己的床上。她很可能是死于突发的心脏病。她得流感刚恢复过来。不,没有留下字条,没有那一类的东西。” 他听了一会儿,然后又用手盖住听筒,向格鲁特转过身去。 “他们问亲属,我们知道他们的情况吗?” “她一个亲属都没有。法伦是一个孤儿。”这一次又是科特里—布里格斯作的回答。 阿尔德曼·济里转告了这个情况,将话筒放回原处。他恶意地笑着瞧了达尔格里什一眼,眼光中混杂着一种报复,一种警告。达尔格里什听到说把叫伦敦警察厅来说成是出于谨慎,觉得很有意思。这倒是一个关于警察厅责任的新概念,他感觉这一点不大可能骗得过地方报纸的记者们,更不可能骗得过伦敦的记者们,他们马上就会要到现场来了。他不知道医院将如何应对公众的关注。如果这种询问得不到阻止,阿尔德曼·济里只怕会需要得到一些忠告了。但是有的是时间来做这件事。现在他所需要的就是摆脱他们,开始进行调查。这些来自社会的开场节目永远是耗费时间的讨厌的事。不久又会有一个女总监来要应付,要讨教,甚至可能要对抗。从行业秘书在没有征得她的同意情况下,不愿意有一步行动来看,她似乎是一个铁腕人物。如何巧妙地使她明白在这个调查中只容得下一个铁腕人物,这样做的前景他不敢细细品味。 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一直站在窗前,注视着窗外被暴风雨摧残过的花园,此时转过身来,使自己从刚才的全神贯注中回到现实中来。说道: “我恐怕不能再在这里耗费时间了。单人病房里我有一个病人要去看,然后还得查房。今天上午晚些时候我本应该给学生们上一堂课,现在也不得不取消了。济里,你告诉我,还有什么事情我能做的么?” 他对达尔格里什不理不睬。给人的印象是,他是一个忙人,现在他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在这么一件琐事上了。这无疑是有意做给人看的。达尔格里什努力克制自己的欲望,不要去拦住他,虽然制服他的傲慢是一件令人惬意的事,但他目前却花不起这个时间来干这件令他着迷的事,还有更压头的事要干。 正在此时,他们听见一辆小汽车的声音。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转身回到窗前向外看,但是没说话。这一小群的其它人僵住不动,然后仿佛是受着一股共同的力量,他们都转身面对房门。小汽车的车门被砰地一声关上了。然后沉默了几秒钟,紧接着嵌花地板上传来了一阵急速的脚步声。门开了,女总监走进来。 达尔格里什得到的第一个印象是:极具个性,带着一种随意的高雅气质和显而易见的自信。他看见她身材高挑,身段苗条,没戴帽子,淡淡的蜜金色皮肤和几乎是同样颜色的头发。头发从高高的额头上往后梳,在颈后盘成一个复杂的发卷。她穿着一件灰色花呢的大衣,一条鲜绿色的围巾在颈下打了一个结,手上提着一个黑色的手提包和一个小旅行箱。她一言不发地走进房间,把箱子放在桌上,脱下手套,将这一小群人默默地扫视了一遍。仿佛是在观察一个证人,达尔格里什本能地注意到了她的手。手指很白,很长,慢慢变细变尖,但却长着不同一般的多骨的关节。指甲剪得很短,右手的第三个手指上戴着一只戒指,一颗巨大的蓝宝石在华丽的镶嵌底座上映衬着指关节,熠熠闪光。他不知道当她轮值时是否会脱下戒指,如果脱,她是如何将它从那长满了小结节的指关节上脱下的,尽管这个想法有点不相干。 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简单地打了个招呼:“早上好,总监。”便向门边走去,站在那里像个心烦的客人,表示出他急于想要快点离开。但是其余的人都将她团团围上,他们一下子放松了,低低地向她介绍了情况。 “早上好,警长。”她的声音深沉,带点儿沙哑,这与她本人一样很有点儿个性。她似乎一点也不认识他,然而他意识到了她那双绿色的突眼球迅速地将他扫过一遍,她在打量他。她的握手是坚定的,冷冰冰的,但是非常短暂,就好像是在手心里飞快地碰触了一下,仅此而已。 副主席说:“警察想要一个房间,我们想或许罗尔芙小姐的办公室能给他?” “太小了,我认为。还不够私密,它太靠近大厅了。如果达尔格里什先生用二楼来客休息室和它隔壁的衣帽间一起,会好一些。那房间有一把钥匙。综合办公室里有一张带上锁抽屉的办公桌,可以把它搬上去。那样的话,警察们就会有一个私密的地方,会尽可能地少受学校工作的干扰。” 立刻便有一片表示同意的嗡嗡声,男人们看起来情绪放松了。女总监对达尔格里什说:“你还要一间卧室吗?要不要在医院睡?” “那倒不必要。我们打算歇在市里。我倒宁愿从这里出发去工作,我们大约每晚都要在这里待到很晚,如果能给我们钥匙的话,那就是帮了我们的忙了。” “要多久?”副主席突然问。从表面看来,这句话问得有点傻,但是达尔格里什注意到所有人的脸都向他转过来,似乎这是一个期待他回答的问题。他知道自己破案神速的名声在外,或许他们也知道这一点? “大约一星期,”他说,即使这个案子拖得更久一些,他还有可能在七天内,从南丁格尔大楼和它的居民那里获得他所要知道的一切情况。如果法伦是被谋杀的,他相信这一点,嫌疑人的圈子也会很小,如果案子七天之内不能破,那它也许永远也破不了。他想他听到了有人轻微地松了一口气。 女总监问:“她在哪里?” “他们已经把她的尸体送到太平间去了,总监。” “我不是说法伦。达克尔斯护士在哪里?我听说是她发现了尸体。” 阿尔德曼·济里回答:“她一直住在单人病房康复。她真是给吓坏了,我们要斯耐林大夫给她看了看。他给了她一点镇静剂,布鲁姆费特护士长正在照看她。” 他又补充道:“布鲁姆费护士长有点儿担心她。除此之外她还有一个病房要照料,要不然她就会到机场去接你了。我们都觉得没有一个人去机场接你真是太糟糕了。但是看来最先要做的就是给你打个电话,先告诉你这个信息,要求你一下飞机就马上给我们打个电话,布鲁姆费特护士长认为如果这样做让你先知道情况,那对你的震动会要小一些。但是又一想不派人去接显得有点不妥,我本想派格鲁特去,可他……” 那沙哑的喉咙又打开了,带着不动声色的申斥:“我倒以为免使我震动的办法就是你越少担心越好。”她向达尔格里什转过身去: “四十五分钟后我会在这里四楼我的起居室里。如果你方便的话,到时我会很乐意和你谈一谈。” 达尔格里什努力克制着心中的冲动,回答时不要显出顺从的样子来,“好的,总监。”表明他会的。泰勒小姐又向阿尔德曼·济里转过身去: “现在我要见达克尔斯护士。完事后警长先生会要和我谈话,到时如果你或是格鲁特先生要找我的话,我会在医院我的大办公室里,当然,我整天都会在那里。” 再没有多说一句话,或是多看一眼,她就收拾起旅行箱和手提包走出房间。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随随便便地为她打开门,正准备要跟着走出去,又站在打开的门边,用一种快活的挑战的语气说: “好了,既然女总监回来了,招待警察的重要大事也已经定了,或许医院的正常工作又可以继续了。达尔格里什,我要是你,我就决不会对这次会晤迟到一分钟,泰勒小姐不习惯于有人对她不服从。” 他关上了身后的门。阿尔德曼·济里有一会儿显得有点困惑不解,然后说: “当然,他有点心烦,不过那是自然的,听说有谣传说……” 然后他怒目盯着达尔格里什,又突然忍住了,转向对保罗·赫德逊说: “那么,赫德逊先生,你听见总监说了,警察要用这一楼的来客休息室,去安排一下,我亲爱的伙计,安排一下。”

泰勒小姐在去单人病房之前换上了制服。虽然此时看来这是一件出于本能去做的事,但当她将身上的斗篷裹紧,轻快地沿着从南丁格尔大楼通向医院的步行小道走去时,她意识到这种本能是由理性催生出来的。女总监的归来对医院是一件重要的事,让大家看见她回来了也是一件重要的事。 去单人病房最近的路是穿过门诊大厅。门诊部已经是闹哄哄地挤满了人。那里精心地摆放了一圈安乐椅,给人一个随和、轻松、舒适的印象。椅子很快就坐满了人。来自好友团女子委员会的志愿者们已经在一只冒着热汽的大茶桶前忙活着招待开了,她们正在给那些老病号们倒上茶水。这些老病号宁可提前一小时来候诊,享受坐在暖和的地方,看着杂志,与他们的老病友们扯闲谈的乐趣。当女总监穿过人群时,她意识到有人在转过头来看她。先是短暂的沉寂,接着送来的便是一片表示恭敬的低低的问候声,对此她已习以为常了。她看到穿着白外衣的初级医务人在她经过时都连忙退到一边,她还感觉到实习护士们退到墙边将背紧紧贴在墙上。 单人病房在三楼,这一栋建筑仍被叫做新大楼,尽管它是在1945年建成的。泰勒小姐坐电梯上去,电梯间里还有两个放射室的工作人员和一个干杂工的小伙子。他们低声细语地和她打招呼,说着“早上好,总监。”然后便极不自然地默默无语地站着,直到电梯停下,当她先于他们走出电梯时,他们赶紧往后退。 单人病房共有二十个单独的房间,门都开向一个宽阔的中央走廊。护士办公室,厨房和杂用间就在病室内。泰勒小姐一走进来,就看见一个年青的一年级的实习护士正从厨房里出来,一看见女总监,她的脸就红了,低声说着什么她正要去找护士长之类的话。 “护士长在哪里?护士?” “在7号房间,和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在一起,总监。他的病人情况不好。” “不要去惊动他们。你一见到护士长就告诉她我来看达克尔斯护士。她在哪里?” “在3号房,总监。”她犹犹豫豫地说着。 “可以了,护士,我自己去找。忙你的去吧。” 三号房在走廊的尽头,是通常留给生病的护士的六间单人病房中的一间。只有当这六间病房都住满了,生病的护士们才会在病室的其它病房里住下。泰勒小姐留意到这不是约瑟芬·法伦在这里生病时住过的那一间。3号房是留给护士的六间房中阳光最充足,条件最好的房间。一个星期以前这里住过一个因流感而并发了肺炎的护士。泰勒小姐在医院里每天都要将所有的病房都巡视一遍,每天都收到所有生病的护士的病情报告。她想威尔金斯护士不可能已经完全康复可以出院了。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必定已经把她搬走,腾出房间给达克尔斯护士了。泰勒小姐能猜出其中的缘故。从房间的一张窗户中可以浏览到医院前面的草坪和光滑的成分叉状的花床;从病房的这边,即使是穿过冬天光秃的树枝疏影也不可能窥视到南丁格尔大楼。可亲可爱的老布鲁姆费特!看起事物来,眼光是多么叫人讨厌地僵化,但是一旦事关她的病人的利益和舒适她又是多么地富有想像力。布鲁姆费特一当谈起责任、服从、忠诚来总是使人尴尬。但是当她说出这些不招人待见的话时,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话是什么意思。她也按照自己的见解去生活。她是约翰·卡朋达医院有史以来,也许是将来最好的病房护士长之一。但是叫泰勒小姐高兴的是,正是由于她忠于职守才没能使她去希思罗机场接她。回到家里面对第二场悲剧,如果没有布鲁姆费特以狗一般的忠诚和关心来加重这个重量,那才真是糟透了。 她从床下抽出一张小凳子,自己坐在女孩的床边。尽管服用了斯耐林大夫的镇静剂,达克尔斯护士仍然无法入睡。她正静静地仰天躺着,眼睛盯着天花板。现在她的眼睛转过来看着女总监,里面一片空白,完全没有悲伤。床头的小柜上有一册教科书,《护士药物学》。女总监拿起书来。 “你对学习很认真,护士。但你在这里只有很短一段时间,为什么不从医院红十字小推车上送来的书籍中挑一本小说或是一本轻松一点的杂志来看呢,要不要我给你送一本来?” 回答她的只是一股眼泪的泉涌。那细瘦的身体在床上痉挛地扭动着,头埋在枕头下,一双颤抖的手抱住了它。床也因为这一阵痛苦的发作而发起抖来。女总监站起身,走向门边,卡嗒一声关上了遮敝护士窥视孔的木板,她又很快地走回座位。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地等着,只是将她的手放在女孩的头上。几分钟后,可怕的颤抖停止了,达克尔斯护士渐渐平静了下来。她开始低声细语地说起话来,她的声音由于半被枕头压住,又由于抽咽、打嗝而时时中断: “我真是太痛苦,太丢脸了。” 女总监低下头来去捕她说出的话,一阵恐怖的寒意掠过全身。真的她这不是在倾听一个杀人凶手的告白吗?她发觉自己在默默地祷告。 “上帝呀!千万不要这样!不是这个孩子!但真的不是这个孩子吗?” 她等着,不敢去提问。达克尔斯护士扭过身来,双眼向上看看她,她那弄脏了的由于痛苦而变形的脸上一双红肿的眼睛变成了两个难以名状的月亮。 “我有罪,总监,有罪,她死的时候我高兴极了。” “护士法伦吗?” “啊不!不是法伦!法伦的死我很难受,是护士佩尔斯。” 女总监用双手按住女孩的双肩,让她又躺下去。她紧紧抓住发抖的身体,向那双泪汪汪的眼睛直直的看进去。 “我要你把真相告诉我,护士。是你杀死了护士佩尔斯吗?” “不,总监。” “也没有杀死护士法伦?” “也没有,总监。” “或者和她们的死根本就有干系?” “也没有,总监。” 泰勒小姐长嘘了一口气,她松开按住达克尔斯的双手,坐直了身子。 “我想你最好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我。” 于是平静下来之后,一个悲伤的故事便出来了。这件事在当时看来似乎谈不上是偷窃,倒像是一件令人惊叹不止的事。达克尔斯的母亲极需要一件暖和的冬大衣,达克尔斯护士便从她每月的工资里省下三十先令来。只是积攒这笔钱耗时太久,天气又越来越冷了;从不抱怨的母亲,从来不会向她要求什么。她早上有时等公共汽车几乎要等上十五分钟,这种时候最容易着凉。如果着凉感冒了她也不能不去上班,因为阿克赖特小姐,这家百货商店的顾客,单等着逮住一个机会叫她被解雇呢。在商店里当服务员的确不是一件适合母亲去做的工作。可是人一过了五十岁,又没有什么资格证书,就很难找到工作了。商店里那一般年青售货员们也不是什么善类。他们一直在暗示说母亲出工不出力,这可不是事实。母亲干起话来也许不如他们利落,但她的确和顾客们有过纠纷之类的事发生。 哈泼护士曾经把两张崭新的沙沙作响的五英镑钞票掉在她的脚下。哈泼从她的父亲那里得到大笔的零花钱,所以掉了十英镑的事也就没有怎么挂在心上。这件事大约发生在四个星期以前。当时哈泼护士和佩尔斯护士正从护士宿舍走出来到医院的餐厅里去吃早饭,护士达克尔斯就跟在她们后边几步路远。两张钞票从哈泼护士披肩的口袋里掉出来,躺在地上还在轻轻地颤动着。她的第一个本能冲动就是想要去叫住那两个学生,但是眼光一接触到钞票,某种东西便止住了她。这两张钞票是那么地出人意料之外,那么地令人不敢相信。钞票完美无损,沙沙作响,它们是多么地漂亮呀!她仅仅只是站在那里望着它们,望了一秒钟,于是她意识到她看到的只是妈妈的新大衣。这时两个女孩的身影几乎就要走出她的视线之外,钞票已经折叠在她的手中,太迟了。 女总监问:“佩尔斯怎么知道你捡了那两张钞票?” “她说她看见了。当我弯腰去拾钞票时她正好回过头来瞟见了。当时她也没有想到那里去。但是当哈泼护士跟大家说起她掉了钱,钞票必定是在她去吃早餐的路上从她披肩口袋里掉出来的时候,佩尔斯护士便猜到发生什么事了。她和双胞胎一起陪着哈泼护士去路上找寻,看是否还能找到钞票,我猜想就是在那时她记起了我弯腰下去的情景。” “她第一次和你谈起这件事是什么时候?” “一个星期之后,总监,是在我们这一班人进入这栋大楼的两个星期之前。我想在那之前,她还无法叫她自己相信这件事。她必定是下了好大一番决心之后才和我说的。” 于是佩尔斯护士一直在等着。女总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不可能要花整整一星期的时间才能理请她心中的疑团。她一听到丢钱的事必定已经回想起看见达克尔斯弯腰去拾钱的情景。所以为什么她不立刻抓住这个女孩呢?难道一定要等到钱花光了,罪犯稳稳地被抓在她的手心,她那灵魂扭曲的自我才能得到更多的满足吗? “她是在讹诈你吗?”她问道。 “啊,没有,总监!”女孩大吃一惊:“她每周只是要走五先令,那不算讹诈。她每周都将钱送给一个为劳改释放犯服务的团体,她把收据给我看了。” “顺便问一句,她向你解释过为什么她不把钱还给哈泼护士吗?” “她认为向她作解释难免会牵涉到我,我求她不要那样做。本来一切都过去了,总监。取得合格证书后我要去参加一个地区护士培训,那样我就可以照顾到妈妈了。如果我能找到一个乡村地区护士的工作,我们就可以在一起,有一所自己的乡村小屋,或许还能有汽车。妈妈就可以放弃售货员的工作。我把这个告诉佩尔斯了。此外,她说哈泼在钱的事上一向粗心大意,让她吸取一个教训对她也没有什么害处。她把钱送给为劳改释放犯服务的社会团体,是因为她认为这样做是对的。毕竟如果她不替我遮掩的话,我也许会要进监狱的。” 女总监冷冷地说:“这当然是胡说八道,你也应该知道这是胡说八道。佩尔斯护士看来是一个非常愚蠢而傲慢的年青女人。你能确定她不会再向你提什么其它的要求吗?讹诈的花样可不止一种。” “可是她不会那样做,总监!”达克尔斯护士挣扎着要从枕上抬起头来。“佩尔斯,呃,她心是善良的。”她似乎发现这个词用得不恰当,便皱起眉头急于要作解释。 “她总是和我谈得很多,还交给我一张卡片,上面有一段摘自圣经上的话,叫我每天看。她每周一次就要来考考我。” 女总监不禁义愤填膺,她如此气愤,非得找个地方来发泄发泄不可。她从凳子上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将她滚烫的脸贴到窗玻璃上冰凉一下。她能感觉到心在砰砰地跳。她还以一种几乎是职业的兴趣注意到她的双手在发抖。一会儿之后,她又回到床边。 “不要讲她是善良的这一类的话。你可以说她尽了本分,凭良心做事和用意是好的等这一类话,只要你喜欢,但决不能说她是善良的。如果你遇到过真正的善良你就会知道这之间的差别了。还有她死了你很高兴的话我也不会在意。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你有另外一种感觉那倒是不正常了。总有一天你会怜悯她,原谅她的。” “可是,总监,应该要原谅的是我呀,我是一个贼。”这阵哀鸣声不是表露了一点受虐狂的意味,一种天生是受害者的反常的自我诋毁吗?泰勒小姐轻快地说: “你不是贼。你只偷过一次;这是完全不同的。在我们的一生中,我们每一个人都会有一些小事使我们为自己感到羞耻,感到遗憾。你新近对于自己有了一些了解,知道你能做出一些什么事来,这个动摇了你的信心。现在你必须带着这个认识生活下去。我们只有学会了解和原谅自己才会开始去了解和原谅他人。你不会再偷了,我知道的,你也知道。但是你偷过一次了,你有偷的可能性。有了这个认识,将来你就不会过于地自我得意,自我满足。这就会使你比别人更为宽容,更能体谅人,你就能成为一个更好的护士。但是如果你继续沉溺于罪感,悔恨和痛苦之中那就会适得其反。这些隐伏的悔恨情绪也许会使你觉得心里好受一些,但它们无论是对你还是对他人都无帮助。” 女孩朝上看着他:“得让警察知道吗?”当然,这是一个问题。但可能只有一个答案。 “是的,你得告诉他们,就像你刚才告诉我的那样。但是我得先和警长谈一谈。他是这次从苏格兰场来的新侦探,我想他是一个聪明人,善于体谅他人。” 他是这样的一个人吗?她怎么能看得出来?第一次的见面如此短暂,仅仅只是双目一瞥,触了触手而已,那飞速而逝的印象仅仅只是使她聊感宽慰,觉得他是一个有威信有想象力的人,他也许能解开这两件神秘的死亡之谜,能把对无辜者同样也对有罪的人的伤害降到最低点。她本能地感觉到这一点。但是这个感觉是合乎理性的么?她相信达克尔斯讲的故事,她是有意让自己去相信的,但是一个警官,当面对众多的嫌疑对象,又没有其它看得清的动机时,这个故事会叫他如何去想呢?不错,动机是明摆在那里,那就是为了达克尔斯护士的将来,也为了她母亲的将来。达克尔斯的举动真是相当地古怪。佩尔斯死时她是所有学生中最为悲痛的,这是事实;但是她相当快地便使自己振作起来,这是大家都看见的。甚至在警察强势的追问下她仍能稳稳地守住自己的秘密。当时是什么突然使得她发生了崩溃,陷入到坦白和悔恨之中?仅仅只是因为见到法伦的尸体受到了惊吓吗?为什么法伦的死会造成这种决堤之势,如果她没有插手其中的话? 泰勒小姐又想起了佩尔斯这个人。人们对于每一个学生都很难做到真正的了解。如果从整体方面来看,佩尔斯的特征就是比较迟钝、谨慎,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由于在生活的其它方面,缺少习俗上的满足,她可能把护理工作当作一种补偿。通常每一个护士培训学校都有一个这类的人。当她们向学校提出申请时你很难拒绝她们,因为她们不只提供了合格的教育资格证书,还有行为端正的证明。她们一般大体上来说不会成为一个坏护士,这也就是她们很少成为出色的护士的原因。但是此刻她感到怀疑起来。如果说佩尔斯心中藏有这么一个不为人知的对权力的渴望,促使她利用这个孩子的过错和痛苦来作为喂养她自己灵魂的养料,那么她就远不是普通和无能之辈了。她简直就是一个危险的年青女人。 她把一切都很聪明地算计过了,等了一个星期直到她有理由相信那些钱已用完了,她让达克尔斯没得选择。于是那孩子便无法声明她是屈服于一时的冲动,但还是打算把钱归还的。即使达克尔斯决定去坦白,或许是向女总监坦白,那也必定得告诉哈泼护士;佩尔斯必定会使她做到这点。只有哈泼才能决定是否去起诉,说服她发发慈悲不要去起诉也许会凑效。要是不起作用呢?哈泼护士肯定会向她父亲和盘托出,女总监看不出罗纳德·哈泼(Ronald Harper)先生会有可能向任何动手拿他的钱的人发慈悲。泰勒小姐曾和他见过一面,那次见面时间虽短,却使她看了个明明白白。他在佩尔斯死了两天之后到医院来过一次,他是一个大个子,从外表看就是一个有钱的人,爱寻衅的人。他当时穿着一件毛皮镶边的摩托车上衣,上身显得很臃肿。没有作任何开场白,作任何解释,他就向着女总监发出一大通早就准备好了的激烈指责,仿佛她就是他修车铺里的一个小伙计。他不打算让他的姑娘和一个逍遥法外的杀人凶手在一个屋子里再多待一分钟了,不管是有警察还是没警察。首先来说这种护士培训真他妈的是一个蠢主意,现在它应该关门了。他的戴安娜不需要什么前程。她已经订婚了,不是吗?一个绝佳之配!是他合伙人的儿子。他们可以把婚礼提前,不必再等到夏天。在这期间戴安娜可以待在家里,在办公室里帮帮忙。他现在就要把她带走,他倒想看看有什么人敢来阻止他。 没有人来阻止他。他女儿也没有提出反对。她温驯地站在女总监的办公室里,公然摆出一副假正经的模样。但她脸上带着一点微笑,似乎对刚才那一顿大吵大闹,对她父亲自以为是的男子气概表示满意。警察不能阻止她离开,他们似乎也不打算这样做。真奇怪,女总监想,居然没有人认真地去怀疑一下哈泼;如果这两件死亡案件俱出自一人之手,那么他们的本能感觉应是对的。她最后一次看见那女孩跨进她父亲那巨大而丑陋的小汽车,双腿在新穿上身的毛皮大衣下面变得细长了。大衣是她父亲为了中断她的学业怕她不高兴买来给她作补偿的,她回转身来向其它的同学挥手道别,就像一个电影明星向围拢来看她的崇拜者赐予恩惠一样。不,这一家子决没有任何吸引人的地方。泰勒小姐为所有被他们握在手掌中的人表示遗憾。然而,人的个性不就是这样千奇百怪的吗?戴安娜·哈泼曾经是一个有能力的护士,在许多方面比护士佩尔斯强。 但是还有一个问题必须问,她花了一秒钟工夫鼓起勇气来问它。 “法伦护士知道这件事吗?” 女孩立刻自信地,还有一点儿吃惊地回答:“啊,她不知道,总监!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佩尔斯发誓说她不会告诉任何人,而且她似乎和法伦也不是特别地要好。我肯定她没有告诉法伦。” “是的,”女总监说:“我也以为她不会。” 她轻轻地抬起达克尔斯护士的头把枕头抚平。 “现在我要你想办法睡一会儿。当你醒来后你会觉得好多了。不要再担心了。” 女孩脸上的表情放松了开来,她朝着女总监笑了,伸出她的手摸了摸泰勒小姐的脸,然后她舒适地缩进被窝,决心要睡觉了。就这样一切都好了,当然是如此,它向来奏效。这么一点一点地施以劝告和安慰,使人如此地感到惬意,在不知不觉之间使人感到了满足!把每一个人需要的这一份劝告和安慰按照各人的口味加以调制!她足可以去做一个维多利亚时代教区牧师的妻子,在一家施粥所里忙碌着给穷人发放薄粥,按照各人所需来发放。这是在医院里每天都要发生的事情。一个病房护士长明快而职业性的声音说:“总监到这里来看你,考克斯太太。今天上午我恐怕考克斯太太感觉不太好,总监。”一张疲倦的被痛苦折磨的脸微笑着大胆地从枕上抬起,嘴唇张开,渴望着一小点爱和信心鼓励。护士长们带来了她们的问题,关于工作和个人矛盾的永远不可解决的难题。 “你现在是不是感觉要快乐一些了,护士长?” “是的,谢谢你,总监,快乐得多了。” 行业秘书也在不顾一切地要解决他自己的不足之处。 “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只要谈一句,我就会感觉好一些了,总监。”他当然会!他们对于问题全都只要谈一句就可以了。他们离开的时候全都感觉好些了。听听我们的女总监说了些什么宽慰的话。她整个的工作时间就是干的这些,就好比是给人提供信心鼓励和,赦免罪责的神的礼拜仪式。人类的仁慈,..这种清场寡水般的牛奶和真理的苦水比较起来,人们要施予或是接受起来,是何等地容易得多呀!如果她说出了她私下里怀抱的信念,人们会是多么地不理解,会是多么地心怀不满,这一点她能够想像得出。 她私下里的信念是: “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贡献,也不能提供任何帮助。我们所有的人从生到死都是孤独的。我们的过去就是我们的现在,也是我们的未来。伴随我们生活的只有我们自己,一直到我们的末日。如果你要得到救助,就找你自己吧,再也没有什么其它人可找了。” 她又坐了几分钟,然后静静地离开了房间。达克尔斯护士发出一个短暂的微笑告别。她一走进走廊就看见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和布鲁姆费特护士长一齐从他病人的房间..里走出来。布鲁姆费特护士便忙乱起来。 “对不起,总监。我不知道你在病房里。”她总是使用正式的称呼。她们也许一起开车或打高尔夫球,一起度过所有的闲暇时光;她们也许定期每月一次去伦敦看演出。就像一对老夫妇一样,令人厌烦地亲如骨肉;她们也许在一起喝早茶,喝深夜的那一杯热牛奶,把那长久的单调时光在一起打发。但是在医院里布鲁姆费特永远称呼她为总监。那双精明的眼睛总在探索着她的眼睛。 “你已经见过新来的侦探了,那个从苏格兰场来的男人?” “只是短暂的见面。我已经约好了,一回去就要和他谈一次话。” 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说:“其实我知道他,不是很熟,但我们见过面。你会发现他很聪明,有理智。他当然名气很大,据说他工作起来很有效率,就我所知那是一个相当了不起的人。医院再也经受不起更多的混乱了。我想他会要见我的,但他得等。告诉他,等我忙完病房里的事我就会不打招呼地过来,到南丁格尔大楼找他,好吗?总监?” “他若是问起我,我会告诉他。”泰勒小姐平静地回答。她向布鲁姆费特护士长转过身来。 “达克尔斯护士现在平静些了。我想最好不要有来访者去打扰她。她或许会设法睡一会儿。我会给她送些鲜花和杂志过去。斯耐林大夫会在什么时候去看她?” “他说他会在午饭前来,总监。” “是否请你告诉他,劳驾他过来,我有话要和他说。我整天都会在医院。” 布鲁姆费特护士长说:“我想那个苏格兰场的警察也会想要见我。但愿他不要打算占去我太多的时间,我病房里的事情多着呢。” 总监但愿布鲁姆不要太过于存心找碴。如果她以为她能够对付大都会警察厅来的警长,就像她对付一个闹别扭的住院外科医生那样,那她就大错特错了,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无疑会摆出他平常自高自大的样子来,但她有一种感觉,觉得达尔格里什警长会有能力来对付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的。 她们一起向病房门走去,泰勒小姐的心里已经在忙着盘算新问题了。该为达克尔斯护士的母亲做点什么,这孩子在完全取得资格证书能成为一个地区护士之前还得有几年的工夫哩。与此同时她得从对她母亲不断的忧虑当中解脱出来。和雷蒙德·格鲁特说说也许有用。医院里随便什么地方也许会有一个办公室之类的工作适合她。但是这样做公平吗?一个人总不能沉迷于自己一时的冲动去帮助一个人而同时又损害了另一个人的利益吧?医院服务部门在伦敦招收新员工时不管有什么问题,格鲁特都会毫不困难地找到人员来充实医院的办公室的。他有权力要求对方有能力;而像达克尔斯太太之类的人爱教育不足的拖累,运气又不好,很难谈得上有能力。她心想得和这个女人打个电话,还有其它学生的家长也得和他们谈一谈。要紧的是要将女孩子们搬出南丁格尔大楼。培训进程不能中断,按原计划进行时间就已经够紧了。她最好和大楼管理员一起,安排她们睡在护士宿舍里。病房里有足够的地方容纳得下这么多的护士。她们可以每天过来使用这里的图书室和教室。然后还有医院管理委员会副主席那里得去讨教,有报纸得应付,调查工作得去参加,葬礼安排事宜得讨论,人们会不断地要来和她打交道。 但是,首先,最重要的是,她得去见一见达尔格里什警长。 第四卷 讯问

女总监和护士长们在南丁格尔大楼的四楼都有自己的住处,达尔格里什到达楼梯顶端时,看见大楼西南侧翼被一道特制的隔墙从楼梯平台处给分隔了开来。漆着白漆的木制隔墙上开着一张门,它在大小比例和牢固程度上都显出做得很马虎,与高高的天花板和橡木镶边的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门上的铭牌写着:“总监寓听。”有一个门铃按钮,但在按响门铃之前他把走廊的情形作了一番短暂的打量。它与下面的走廊是一样的,只是铺了一块红地毯。虽然它的颜色已经暗淡,受到了磨损,仍然给这上面空空荡荡的一层楼带来了舒适的感觉。 达尔格里什不声不响地从一张门走到下一张门。每一张门上都有一张手写的名字卡片,开了糟插在铜把手上。他看到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占了紧挨总监寓所的一间。下一间是浴室,它从功能上划分为三个均等的小间,每一间都有自己的浴缸和盥洗室。插在再下一间门上的卡片上面写着吉尔荣护士长的名字,接着的两间是空的。罗尔芙护士长住走廊的北端,紧挨着厨房和杂用间。达尔格里什没有权力进入任何一间卧室,他试探性地转动了一下每张门上的把手。正如他所料,都上了锁。 他按响门铃之后几秒钟总监本人便来为他开了门,他随着总监走进起居室。房间之大及豪华富丽简直叫人透不过气来。它占据了西南角的整个角塔,是一间巨大的刷了白漆的八角形房间。天花板上点缀着金色和淡蓝色的星星图案,有两扇巨大的窗户朝向医院开着。一面墙排满了高至天花板的白色书架。达尔格里什本想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走近书架,希望从她的文学趣味来判定泰勒小姐的为人和个性,但他克制住了自己的鲁莽冲动。从他现在站的地方他也能看到那里既没有教科书,也没有装订成册的公文报告或是倾斜成一排一排的文件。这是一间用来居住的房间,不是办公室。 壁炉里烧着明火,木柴刚刚点燃不久,还在噼叭作响,它还没有对房间里的空气产生影响,所以房间里仍是寒冷而沉寂的。女总监在她的灰色套裙上仍披着一件短短的鲜红的披肩。她已除下头饰,那巨大的黄色发卷如同重负一般垂落在她那虚弱而苍白的颈上。 她生在这样一个时代是幸运的,他想。这个时代的人们能够欣赏独具个性的容貌和身体,人们把这一切全都归因于骨骼的构造,而不是女性气质的细微差别。一个世纪以前她会被认为长得丑,甚至是怪诞。但是今天大多数男人会认为她有吸引力,有一些甚至还会认为她长得美。在达尔格里什看来,她是属于他所见过的女人中长得最美的那一类。 在三个窗子的正中间摆着一张结实的橡木桌子,上面放着一架巨大的黑白望远镜,达尔格里什看出这决不是那种业余爱好者用的玩具,而是一架昂贵的、高档的工具,它高耸在房间中。总监看见他的眼光落在上面便说道: “你对天文学感兴趣吗?” “不是特别感兴趣。” 她微笑了。“Lesi leernel deceses pa finism‘effraie’?(沉默永恒的太空让我像苍鹰一样作无限的飞翔,不是吗?)” “宇宙给我的感觉与其说是恐怖还不如说是不自在,这或许就是我的虚荣心作怪。对于我不仅不懂,而且知道我根本无望懂得,就算弄懂了我也不可能在这方面有什么发展前景的东西,它们都不能引起我的兴趣。” “那正是吸引我的地方。它是一种逃避现实的方式,甚至可说是一种偷窥癖。我以为被一个不具人格的宇宙所吸引,我不能做任何事去影响它,去控制它,更妙的是,没有人指望我这样做;这可以卸下我的责任,可以使个人的问题恢复到它本来的面目。” 她示意达尔格里什走到壁炉前的黑色皮沙发那里去,沙发前面一张矮桌子上放着一个托盘,里面有一个咖啡过滤器,热牛奶,方糖和两只杯子。 他坐下之后,微笑着说道:“如果我一心想要沉迷于谦卑或是探究深奥莫测的东西,倒宁可去欣赏一朵报春花,这不要花钱,即刻就能得到乐趣,寓意是一样深刻的。” 那张多变的嘴在嘲笑他。 “至少你把你的入迷局限在这些危险的哲学思考中,那是辜负了大好时光,要知道,春日无多,只有短短的几个星期。” 他心想这场对话倒像是一场词语上的帕凡舞,如果不小心的话,只怕我会开始欣赏起它来了;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会下定心来谈正事。或者是她在等着我来开这个头,为什么不呢?毕竟我是上门来有所求的人,是闯入者。 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她突然开口说道: “真是奇怪她们两个居然都是无依无靠的女孩,都是孤儿。这倒省去了我许多麻烦。没有什么孤寂的双亲要安慰,感谢上帝。佩尔斯护士只有将她一手带大的祖父母。祖父是一个退了休的矿工。他们过得很穷苦,住在诺丁罕郊外的一所农舍内。他们那里属于一个清教主义占上风的教区。他们听到孩子的死讯,唯一的反应就是说了句:‘这是上帝的意志’。这明明是一个人为的悲剧。却得到这样一个回答,真是奇怪。” “所以你认为佩尔斯护士是死于谋杀?” “那倒不一定。但是我不会去指责上帝替换了胃导管中的东西。” “那法伦护士的亲属呢?” “就我所知,没有一个。她刚入学被问及最近的亲属时,回答说她是一个孤儿,没有一个血亲在世了。也没有理由去盘问这件事,这也许是真的。但是她的死明天就会见报,如果有什么亲属或朋友的话,无疑我们会听到他们的回应的。我想你已经和学生们谈过话了?” “我把她们叫拢来已经作过初步谈话了。我是在示范室见她们的。这样可以为我了解这个案件提供一个背景。她们都同意留指纹,现在正在做。昨天夜里和今天早上凡是在南丁格尔大楼待过的人,每一个人我都要他们的指纹,如果说仅仅只是为了要排除嫌疑也要这样做。当然我还要分别和每一个人谈话。但是我很高兴能够有机会第一个见到你。毕竟护士法伦死的时候你是在阿姆斯特丹,这就意味着对于我来说有一个人的嫌疑要小一些。” 他很吃惊地看到她握住咖啡壶把手的指关节变白了,她的脸变红了。她闭上双眼,他想他听到了她的一声叹息。他注意到她有点儿张皇失措。他所说的话在一个具有她这样智力的的女人听来必定是再明确不过了。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费脑筋去说这番话。如果第二桩死亡是谋杀,那么一个人在昨天晚上和深夜这一整段时间里,他都有不在现场的证据,此人必定可以免除嫌疑。她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吃惊,说道: “对不起,我必定显得有些迟钝。当一个人知道无论如何他自己是清白的,他被排除在嫌疑范围之外时,会感到松了一大口气,我知道这样做是愚蠢的。或许这是因为从真正的意义上来说,我们没有一个人是清白的。一个心理学家可以解释这一点,我能肯定。但是你就那么确信吗?那毒药,如果是毒药的话,就不能在法伦买了酒之后的任何时刻给放进威士忌酒瓶里去了?或是另外一瓶放了毒药的酒替换了她买的那一瓶?那也可能是我于星期二晚上动身去阿姆斯特丹之前就已经做好了的呢?” “我恐怕你不得不接受你是清白的这一说法了。法伦小姐昨天下午从高街的斯科恩索普酒店买了这瓶特定的威士忌酒,夜里她死之前喝了第一口酒,而且还只是从酒瓶子里喝的。瓶子现在仍然几乎是满的,就我们所知,瓶子里剩下的酒是绝对上乘的威士忌,酒瓶上留下的唯一指印就是法伦自己的。” “你们的工作进展得倒是挺快。那么毒药要么是在她把热牛奶倒入玻璃杯子后放进去的,或者是放进白糖里去了?” “如果她是被毒死的话。我们在没拿到验尸报告之前还不能确定什么,或许甚至拿到验尸报告之后也不能。白糖正在化验,但那真的只是走形式罢了。大多数的学生在沏早茶时都从那个碗里取了一些白糖,至少有两个女孩已经喝了她们的早茶。于是现在留给我们的只有威士忌酒杯和热柠檬汁了。法伦小姐在做这件事时给人留下一个空子,使得自己很容易成为一个杀人凶手下手的对象。很显然整座南丁格尔大楼的人都知道,法伦如果夜里不出去,她就会看电视一直看到电视节目完毕。她夜里睡得不好,从来上床都很迟。电视看完后,她就会回到房里*服,然后穿着卧室拖鞋和睡衣去三楼的小餐具室,调制夜里临睡前要喝的那一杯酒。她把威士忌酒瓶搁在她的房间里,但是她不能在房间里调酒,因为那里没有安装自来水,也没有加热的工具。所以她拿着已经倒好了威士忌酒的绝热平底无脚酒杯去餐具室加入热柠檬汁,这是她的习惯。食品橱里放得有柠檬,还有可可,咖啡,巧克力和其它的东西,护士们通常用它们调制她们夜里喝的饮料。然后她就会把平底酒杯带回房中把它放在床头小柜上,自己去洗澡。她洗澡总是很快。她喜欢洗完澡后,趁着身子还热乎立刻钻入被中。我猜想这就是为什么她在进浴室之前先要把饮料调好的缘故。当她回到房中上床时,饮料的温度就精确地保持在合适的度数上。很明显这个日常生活习惯从未更改过。” “在像我们这样封闭的小团体中,有多少人互相都知道各自的习惯,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呀!当然,这也是不可避免的。没有真正的隐私,怎么能够有?我知道关于威士忌的事,当然它很难说是我该管的事。这姑娘肯定不是一个才开始喝酒的人。她一般不把酒给年青一些的学生喝。在她这个年龄,她有权利自行选择夜间临睡前喝什么饮料。” 达尔格里什问女总监是如何知道威士忌的事情的。 “佩尔斯护士告诉我的。她要见我,告诉了我这件事,她是抱着一种‘我并不是要告发什么事,但是我想你应该知道’的态度来的。对于佩尔斯护士来说,酒精无异于魔鬼。但是我不以为法伦会将她喝威士忌酒的事当作什么秘密来保守。她怎么可能呢?正如我说过,我们知道各自的小习惯。但是当然还是有些事情我们并不知道。约瑟芬·法伦素来是一个独来独往的人。关于她在医院之外的生活情形我提不出任何信息,我还怀疑这里是否有任何人知道。” “在这里谁是她的朋友?她必定有某个她信得过的人,不是吗?在这样一个封闭的团体中,对于任何女人来说那不是必然的吗?”她有点奇怪地看着他,“是的,我们都需要这样一个人。但是我想法伦不像大多数人那样需要一个朋友,她很显然是自行满足的人。如果说她信任某个人的话,那可能就是玛德琳·戈达尔了。” “那个长着一张圆脸,戴着一付大眼睛,相貌平常的女孩吗?”达尔格里什回忆着她。那并不是一张毫无吸引力的脸,她的吸引力在于她那姣好的皮肤和藏在厚厚的角质镜框后面的那双灰色大眼睛中露出的聪明中。但是戈达尔护士决不是长得很出色。他想他能描画出她的未来:心甘情愿地忍受几年培训;考试成绩优异;渐渐成长的责任感,最后直至她也成为一个女总监。对于这样一个女孩会和一个长相更迷人的女人建立友谊这也并非是不常见的事。至少这也是一个途径,可以从一种更为浪漫的,不讲究奉献的生活中分享到一种感受和体味。仿佛猜出了他的心事,泰勒小姐说: “戈达尔护士是我们这里最有能力的一个护士了。我一直希望她在毕业后能够留下来,成为我们这里的一名正式护士。但那看来不可能。她已和我们当地的牧师订婚,他们会在下一个复活节结婚。” 她的眼光向达尔格里什扫过来,有意地盯了他一会儿。 “他被人们看作是一个最为合格的年青人。你好像很吃惊,警长。” 达尔格里什笑道:“我当警察已经二十多年了,应该已经学会不从表面进行判断了。我想我最好先见一见戈达尔护士。我知道你们给我的房间还没有收拾好。我想我可以继续使用示范室,或者你想要用它?” “我很愿意让你在任何你所想要的地方见孩子们。示范室对她们来说已经成了一个很不快乐的地方,会使她们回想起那一次悲剧事件。我们现在甚至都不把它当作示范室来用了。在二楼的小会客室收拾好之前我很乐意让你在那里会见学生们。” 达尔格里什向她表示谢意。他将咖啡杯放回桌上。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说:“达尔格里什先生,我有一件事要说一下,我觉得——我就是——我的学生们的locoparentis(拉丁文,代尽父母责任的人)。如果有什么问题,如果你万一开始怀疑她们中有人牵连了进去,我能信赖你让我知道吗?那样的话她们会需要保护。肯定还会有为她们请律师的问题。” 她又犹豫道:“如果我冒犯了你,请你原谅我,我这个人在这些事情上毫无经验。主要只是我不想让她们……” “落入圈套?” “由于匆忙地逼问,她们也许会乱说话,这样会使她们或医院里的其它人员被错误地背上罪名。” 达尔格里什发现自己不由大动肝火起来。 “你知道,我们是有规定的,”他说。 “啊,规定!我知道这些规定。我相信你又有经验,人又特别聪明,不会让她们给你的工作带来太多的阻力。我只不过提醒你这些女孩子们没有什么头脑,在这些事情上又完全没有什么经验。” 达尔格里什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生起气来,他公事公办地说: “我只能告诉你我们有我们的规定,遵守这些规定符合我们的利益。难道你就不能想像违反这些规定对于辩护律师来说是授予了他们什么吗?一个有多年经验的资深的警官居然会去设陷井欺负一个年青的没有保护能力的女孩,一个易受欺骗的实习护士吗?在这个国家,一个当警察的人在他的职业道路上已经有了太多的困难;我们不要再故意地去增加它们。” 她脸红了。他有趣地看到红色的波浪从她的颈部往上漫过淡蜜金色的皮肤,使得她立刻就好像血管着了火一样。瞬间,它就过去了。这个变化是如此之快,他都不能够确定他刚才看见的实际上就是泄漏内心秘密的魔术变形。她镇定地说:“我们都有各自的职责。我们当然希望它们不要互相冲突。与此同时你必须想到我只关心我的职责,正如你只关心你的职责一样。这倒叫我想起来我有些事不得不告诉你。它是有关克丽斯汀·达克尔斯的,就是这个学生发现了护士法伦的尸体。” 她简明扼要地把她去单人病房探望的情况说了说。达尔格里什怀着兴趣注意到她没有作任何评论,没有表示她的意见,也没有试图为这女孩作任何辩护。他没有问她是否相信这个故事。她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女人,必定知道她交给他的就是最初的劝动,他问什么时候他可以和护士达克尔斯谈话。 “她现在正在睡觉,负责照料护士们身体健康的大夫,斯耐林今天上午晚些时候会去看她。到时他会向我报告。如果他同意,你今天下午应该可以去见她了。现在我派人去叫戈达尔护士,还有什么事我能告诉你的吗?” “我想要大量有关这里人们的年龄、背景和他们进医院的时间的信息资料。这些不都是在他们的个人档案里吗?如果我能得到这些,这会对我大有帮助。” 女总监在沉思。达尔格里什注意到当她沉思时她的脸便陷入绝对的宁静。想了一会儿,她说:“这里所有的职员当然都有个人档案。从法律上说这些资料属于医院管理委员会所有。主席要到明晚才从以色列回来,但是我可以和副主席商量一下。我猜想他会要求我先把这些档案看一遍,如果它们不包含与你的调查不相干的隐私,就把它们交出去。” 由谁来决定什么东西是属于与他的调查不相干,这个问题他决定目前不提出来去逼迫她回答,他觉得这样做会更谨慎一些。 他说:“当然有些个人问题我必须问。如果我能从档案里得到一般的信息,问起来就会便利得多,也会要节省时间一些。” 真是奇怪,此时她的声音听起来竟那么地悦耳,然而却十分地固执。 “我看也是更方便得多,你还可以核对他们是不是讲了真话。但是档案必须按照刚才和我讲的条件才能交出来。” 她十分自信,副主席会接受和赞同她的观点,认为这样做是对的。无疑他会这样看。这真是一个难对付的女人。面对一个棘手的难题,她把它通盘想过,得出一个结论之后,不容有认错和动摇,坚决地把它表示出来。真是一个值得佩服的女性。当然只要她作出的所有决定都像这个决定一样被接受,她还是好对付的。 他问他是否可以用一下电话,好把马斯特森警察官叫来。此刻他正在监督人打扫小会客室准备作办公室用;叫他作好准备,迎接冗长乏味的个人谈话。

电话打过两分钟后,戈达尔护士就来了。她看起来不急不忙,显得很镇定。泰勒小姐认为没有必要对这个沉着镇静的姑娘作什么解释,也用不着给她鼓励,只是简单地说: “请坐,护士。达尔格里什警长有话和你说。” 然后,她从椅子上拿起她的披肩,披到肩上,便谁也不看一眼就走出去了。马斯特森警官打开他的记录本。戈达尔护士在桌旁的一张靠椅上坐下。达尔格里什示意她坐到炉火旁的一张扶手椅上,她没有迟疑便走过去。她在椅子边上僵直地坐着,背挺得笔直。双腿谦恭地并拢在一起,它们真是令人吃惊地修长秀美。她的双手放在衣服的下摆上,完全放松。达尔格里什坐在她的对面,发现自己面对着一双张皇失措的聪明的眼睛。他说:“在医院里大约没人比你和法伦小姐更亲近一些。告诉我一些关于她的情况。” 对于他第一个问题提问的方式她没有吃惊,但在回答之前停顿了几秒钟,好像是在整理她的思绪,然后说: “我喜欢她。她觉得我比其它大多数学生更能看着顺眼一些。但我认为她对我的感觉也就是到此为止。她毕竟三十一岁了,在她看来我们全都显得相当不成熟。她说起话来特别地喜欢挖苦人,但那并不起作用,我想有些女孩还是相当怕她的。” “她极少与我提到她的过去。但她的确告诉过我,她的父母1944年死于伦敦大轰炸。她是被一个年长的姑母或姨母之类的人带大的,在一个寄宿学校受的教育,那种学校通常把孩子们从很小年龄带起,一直带到他们离开,当然只要付了费用。但我印象中好像她在费用问题上一直都没有什么困难。她一直想要做一个护士,离开学校之后得了肺结核,不得不在一家疗养院里待了两年。这所疗养院在哪儿,我不知道。在那之后,有两家医院以健康为理由拒绝接受她。于是她去做了许多临时的工作。我们的培训刚一开始,她就告诉我她曾经有过一次婚约,但未能履行。” “你没有问她为什么吗?” “我从来不去问她的事情。如果她想要告诉我,她早就说了。” “她有没有告诉过你她怀孕了?” “有的,在她生病之前两天说的,在那之前她必定已经有了怀疑,但是报告单那天早上才出来,证明确实是怀了孕。我问她打算怎么办,她说她要把那孩子给做了。” “你没有向她指出这样做或许是非法的?” “没有,她才不在乎法律上的事。我告诉她那样做是错误的。” “但她仍然一意孤行,打算去流产?” “是的,她说她认识一个愿意做这件事的医生,那不会有任何危险。我问她是否需要钱,她说她会没事,钱在她只是小问题。她从未告诉我她打算去找的医生是谁,我也没问。” “但是在钱的问题上,只要她需要,你都准备帮她一把,即使你不赞成她去打胎,是吗?” “我的不赞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样做是错误的。但是当我知道她已经下定了决心,我不得不决定是否帮助她。我担心她也许会去一些无资格的背街小诊所那里打胎,这样做会有生命危险,或是损害身体健康。我知道法律已经发生了变化,现在要得到一张医疗介绍信很容易,但我认为她无法取得合法的资格。我不得不在道德上作出一个决定。如果你打算造下罪孽,还不如把它做得聪明一些。否则便是对上帝的不敬,也是对它的蔑视,你不这样看吗?” 达尔格里什正色道:“这是一种很有趣的神学观念,对此我没有资格发表看法。她告诉过你,谁是这孩子的父亲了吗?” “没有直接说。我想也许就是那个她一直在交往的年青作家。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你能到哪里去找他,但我知道去年十月乔的确和他一起去怀特岛度过了一星期。她有七天的休假,她告诉我,她决定和一个朋友去那里走一走。我猜想他就是那个朋友。他肯定不是这里的人,第一个星期他们就去了,她告诉我,他们住在威恩特诺(Ventnor)以南五英里的一个小旅馆里。这就是她告诉我的全部情况。我猜想她大约就是在那个星期里怀的孕?” 达尔格里什说:“日子倒相合。她从来就没有向你吐露过这孩子的父亲是谁吗?” “没有,我问过她为什么不和孩子的父亲结婚,她说硬塞给孩子两个不负责任的父母对孩子是不公平的。我记得她是这样说的:‘他要是知道了这个想法,无论如何一定会吓坏的,除非他突然有了强烈要求,想要体会一下做父亲的滋味,只是想看一下它到底长的怎么样。他也许会想要看这个孩子出生,目的只是为了有一天能写出一篇耸人听闻的孩?子出生的故事。但他真的不会对任何人承担义务,只除了他自己。’” “她喜欢他吗?” 女孩在回答前足足停顿了一分钟,然后说:“我想是这样的,那就是她自杀的缘故。” “是什么原因使你认为她是自杀的?” “我想那是因为其它的死法甚至更不可能。我从来就没有想到乔会是那类自杀的人,如果有这一类人的话。但是我真的不了解她。人永远不可能真正了解另一个人。任何人都有可能发生任何事,我永远相信这一点。和有人杀害她比起来,她更有可能是自杀,确实是这样。有人谋杀她这一点看起来似乎绝对不可信,他们为什么要杀她呢?” “我希望你也许可以告诉我这个缘故。” “我也不能。就我所知她在约翰·卡朋达医院没有敌人。她人缘不好,太过于沉默寡言,不和人来往。但是人们也并不是不喜欢她。即使是不喜欢她,也不致于为了不喜欢而去杀她,总还得有点别的原因。看来似乎更有可能是她得了流感之后不久便又背负上了责任感,在心理上受着很大的煎熬,觉得自己处理不了打孩子的事,也不能面对有一个非婚生孩子的问题,一时想不开便自杀了。” “当你们都在示范室我向你们提问时,你说你大约是她生前最后一个见到她的人。昨天晚上你们在一起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有没有使你产生想法,她也许会想到自杀?” “如果她真的使我有这个想法,我会很难丢下她一个人去睡觉的。她什么都没有说。我想我们统共也没有说过超过五六个字的话。我问她感觉怎么样,她回答说她很好。她明显地表示出没有心思和我闲谈,所以我也就不烦她了。大约二十分钟后,我就上床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她没有再提到她怀孕的事?” “她什么也没有说。她显得很疲倦,我想,面色相当苍白。但是那时候,乔总是很苍白。一想到她也许需要帮助,而我离开她的时候连一句可能挽救她的话也没说,我就心里难受。但她不是一个主动向别人寻求信任的人。在别人走了之后我之所以留下来是因为我想她也许有话要说。当明显看出来她想要一个人待着,我便走了。” 达尔格里什想,她谈到她心里的难受,但是这一点从她脸上既看不出来,从她声音里也听不出来。她没有感到自责。她为什么要自责呢?他怀疑她是否真的感到特别悲痛。她比其它任何一个学生都要跟法伦亲近一些。但她并不真的在意。在这世界上还有人在意她么?他问: “护士佩尔斯的死呢?” “我看那基本上是一次事故。有人出于开玩笑的目的把毒药放进喂食里了,或者是出于不明确的恶意,没有料到结果竟会致命。” “对于一个三年级的实习护士来说,她的课程表里按理说应该包括了关于腐蚀性毒药的基本知识学习,如此看来,你说的这一点不是很奇怪吗?” “我没说这个人是一个护士,我不知道它是谁。我认为你们现在还没发现它。但是我不相信那是出于有意的谋杀。” 说得倒是很圆满,达尔格里什想。但是在一个像戈达尔护士这样聪明的女孩来说,刚才那一番话的确说得有点不真诚。当然这是大家的说法,也几乎是院方的观点。这种说法将每一个人从最坏的罪行中摘除了出来,除了恶作剧和粗心大意之外它不指向任何其它目的。这到是一个安慰人心的说法,除非他很幸运,它也许决不会被人驳倒。但是他自己决不相信,他也不能接受护士戈达尔会相信它的想法。但是这个女孩却用虚假的理论来安慰她自己,或是在令人不快的事实面前有意闭上眼睛,这就更难叫人接受了。 达尔格里什然后就问起佩尔斯死的那天早上她的行踪。他已经从巡官贝利的笔录和她先前的陈述中得知了,当护士戈达尔毫不犹豫地证实它们时,他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她五点四十五分起的床,和其它一般人一起在杂用间里喝了早茶。她把法伦患流感的事告诉了大家,因为夜里法伦生病的时候是到她房间里来告诉她的。没有一个学生表示了特别的关心,但她们都表示不知道示范教学会如何进行。学生病倒了这么多,她们不无恶意地推测不知吉尔荣护士长将如何面对一次综合护士协会的检查来完成自己的任务。佩尔斯护士已经和其它人一起喝过了早茶,戈达尔护士记得她是这样说的: “既然法伦病了,我建议由我来扮演病人吧。”戈达尔护士记不起大家对这件事的评论或是讨论了。大家都一致同意了,今后任何人生病了,就由名单上的下一位来顶替她。 护士戈达尔喝过早茶,穿上衣服,然后便取道去图书馆,准备对上午的检查中要做的喉切除术的处理作一些修改。如果要使上午的研究班课题讨论会开得成功,能迅速轻快地回答所提的问题是关键。大约在七点十五分的时候她定下心来工作,不一会儿护士达克尔斯也加入了进来和她一起潜心学习。这一点,达尔格里什想至少对提供早饭前大部分时间她不在现场的证据是有利的。她和达克尔斯一直埋头工作,所以互相之间没有说什么有趣的事,她们同时离开了图书馆,一起去吃早饭,时间大约是在八点差十分。她和达克尔斯以及伯特双胞胎坐在一起,但在她们之先离开了早餐室,那是在八点十五分。她回到卧室去整理床上的被子,然后又去图书馆写了两封信。做完这件事,她去衣帽间待了一小会,然后便在九点差一刻往示范室走去。只有吉尔荣护士长和伯特双胞胎在那里,但不到一会儿大家都来了;来的顺序她不记得了。她想佩尔斯是最后一个进来的。bbr> 达尔格里什问:“护士佩尔斯当时是什么样?” “我没注意到她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当时我也没朝那方面想。佩尔斯就是佩尔斯,她总是给人无足轻重的印象。” “示范表演开始之前她说过什么话了吗?” “是的,事实上她说了。真是奇怪你竟然会问起这个。我以前没说,那是因为贝利巡官没问。但她的确说了一些话。她把我们所有的人,当时大家都集合在一起了,都看了一遍,问有没有人从她房里拿了什么东西。” “她说了是什么东西吗?” “没有说,她站在那里以一种指责的,倒不如说是一种好斗的眼光看着大家。这种眼光她偶而也有过,说:‘今天早上有什么人去我房间里拿走了一些东西吗?’” “没有人回答她。我想大家只是摇了摇头,我们都没特别地把它当回事。佩尔斯惯常喜欢小题大作。不管怎样,反正伯特双胞胎正在忙着做她们的准备,其余的人也在闲谈。佩尔斯的提问没有得到大家太多的关注。我甚至都不知道我们中有半数人是否听到了她的问题。” “你有没有注意到她有什么反应呢?她是焦虑,生气还是沮丧?” “什么都没有。这事真有点怪。我到现在还记得。她看起来很满意,几乎可说是得意洋洋,好像有什么她怀疑的事情得到了证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注意到了这个,但我的确看到了。吉尔荣护士长于是开始点名,示范教学开始了。” 这些话讲完之后达尔格里什并没有立刻说话,等了一小会,她把他的沉默当作了是叫她走的示意,就起身准备走。她以她落座时同样有分寸的,优雅的姿势站起来,以一个不易觉察的手势抹平了衣裙,最后向他投去充满了疑惑的一瞥就向门边走去。这时她转过身来好像是服从于一种冲动,又说道: “你问我有没有人有杀乔的理由。我说我知道没有人,这没说错。但是我以为出于法津的动机则是另一回事。我应该告诉你也许会有人认为我有这个动机。” 达尔格里什说:“你有吗?” “我但愿是如此看。我是乔的继承人,至少我认为我是。三个月以前她告诉我说她已经立下遗嘱,要把她一切的东西都留给我。她把她律师的姓名和地址都给了我,我可以把这些都告诉你。他们还没有给我写信,但是我希望他们会来信,也就是说如果乔真的立了遗嘱的话。但是我希望她立了。她不是一个说话不算数的人。或许你现在想要和律师联系,对吗?干这些事,需要时间,不是吗?” “她说过她为什么要把你立为遗嘱受赠人吗?” “她说她总得把她的钱留给一个什么人,而我或许就是最能够好好使用那笔钱的人。我没把她的话太当回事,而我想她也是如此。毕竟她还只有三十一岁。她没料到她会死。而她又警告我说,不等到她活到一大把年级,可以将她的遗产当真为我创造前程之前,她也许早就改变了主意。毕竟她还会结婚。但是她觉得她应该立一个遗嘱,而我在那时是她唯一在乎,要去记住的一个人。我以为那只不过是一个俗套,我从没有想过她会有多少钱可以留下。仅仅到我们谈及打胎的费用时她才告诉我她有多少钱。” “多少?多吗?” 女孩平静地回答:“大约有一万六千英镑,我相信。那是来自她父母的保险金赔付。” 她微微讽刺性地一笑。 “你看,钱不少吧,警长?我想这应该可以列为一个理由相当充足的动机,你看呢?现在在我们的牧师宅邸里我们可以安装集中供暖装置了。如果你看到我未婚夫的牧师宅邸,有十二个房间,它们几乎全都朝北或朝东,你就会认为我有相当的动机去杀人了。”

罗尔芙护士长,吉尔荣护士长和学生们一起在图书室里等着;她们从护士起居室移到这里就是为了利用这点等候的时间来看看书,改一改笔记。姑娘们到底将多少心思放进了书本里面,这很难确定,但是这个场面看起来真是十分地宁静,好一派学习勤奋的景象。学生们坐在窗前的书桌旁,书本摊开在面前,神情十分关注。罗尔芙护士长和吉尔荣护士长,仿佛要强调她们的资深地位和团结一致,抽身到火炉前的沙发上并排坐下。罗尔芙护士长正用一只绿色的圆珠笔给一堆一年级学生的练习打分,她从搁在她脚边地板上的一堆练习本上每拿起一本,看完后,又把它放到沙发后的另一堆练习本上去,这一堆慢慢地长高起来。吉尔荣护士长表面看来正在为她下一堂讲课做着笔记,但总是忍不住将眼光盯在她同事画的果决的符号上。 门开了,玛德琳·戈达尔回来了。她没有说一句话,走回她的座位,拿起笔开始学习。 吉尔荣护士长低语道:“戈达尔似乎过于平静了,真是奇怪,想想看,人人都认为她是法伦最好的朋友呢。”罗尔芙护士长眼皮也不抬一下,冷冰冰地说:“她其实并不真的在乎法伦。戈达尔储存的情感数量有限,我能想像得出她把她的感情全都花在了那个她决定要嫁的人身上,就是那个呆笨得出奇的人。” “可是他长得很英俊。戈达尔能把他弄到手真是她的运气。如果你要问我,这就是我的看法。” 但是吉尔荣护士长对这个话题不太感兴趣,她没有继续谈下去。一分钟后,她又气愤愤地说: “警察为什么不接着叫人呢?” “他们会的。”罗尔芙护士长又拿起一本练习,用绿笔在上面随意修改着,把它放到她身旁满满的一堆上。“他们大约正在讨论戈达尔为他们作的贡献。” “他们应该先见我们,不管怎么说,我们是护士长。女总监应该向他们解释过了。布鲁姆费特为什么不在这儿?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她要得到和我们不同的待遇。” 罗尔芙护士长说:“太忙。很显然病房里的两个二年级的学生都得了流感。她叫一个杂工给达尔格里什送去了一些纸条,大约是提供她昨晚的行踪信息。我遇见他拿了进来,他问我从苏格兰场来的先生在哪。” 吉尔荣护士长的声音变得气愤起来。 “话虽然不错,不过她应该在这里。上帝知道,我们也忙呀!布鲁姆费特就住在南丁格尔大楼;她和任何人一样都有机会杀死法伦。” 罗尔芙护士长平静地说:“她的机会更多。” “此话怎讲,更多的机会?” 吉尔荣护士长的尖嗓子划破了沉寂,一个双胞胎抬起了头。 “法伦在病房的最后十天里,她把法伦紧紧抓在手中。” “可是说真的,你的意思难道是……?布鲁姆费特不会!” “千真万确,”罗尔芙护士长冷冷地说:“所以为什么要做出愚蠢的不负责任的评论呢?” 只有纸张的沙沙声和炉火的咝咝声打破宁静,护士长吉尔荣变得坐立不安起来。 “我想如果布鲁姆费特再失去两个得流感的学生,她就会逼着女总监到这一批学生中抽人。我知道她已经盯上了伯特双胞胎。” “那她会很不走运。这一批学生的学业已经耽搁得够可以了。毕竟这是她们毕业前最后一段时期。女总监不会将它缩短的。” “我不敢十分确定,记住,是布鲁姆费特。女总监通常从不对她说一个‘不’字。好玩的是,我真的听见一个传言,说是她们今年不打算一起度假了。一个药剂师助理从女总监的秘书那里听来的消息说,女总监打算一个人开车去爱尔兰。” 我的天,罗尔芙护士长想,这里不是任何隐私都没有了吗?但是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从坐在她身边的那个躁动不安的人身旁移开了几英寸。 正在此时挂在墙上的电话响了。吉尔荣护士长跳起来走过去接听。她又回过身走向其它那一群人,她的脸上堆起了失望的皱纹。 “马斯特森警官打来的电话。达尔格里什警长下面要见伯特双胞胎。他已经搬到这一层的会客室去了。” 伯特纳双胞胎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紧张不安的表示,她们关上书,向门边走去。

半小时后,警官马斯特森在煮咖啡。会客室有一个小型的厨房,一个大型的壁龛,里面安了一个洗涤槽和塑料贴面的小橱。小橱上安放了一台双头煤气灶。小橱里的装备已经一律清除掉,只留下四个大酒杯,一罐糖、一罐茶叶、一听饼干,一个大陶瓶和过滤器,有三包真空包装的新近磨出来的咖啡。洗涤槽旁放着两瓶牛奶,奶油皮清晰可辨。马斯特森撬开一瓶牛奶,先是不放心地嗅了嗅,然后倒了一些在平底锅里加热。他把陶瓶在热水龙头那里冲暖和了,取下挂在洗涤槽旁的茶巾仔细地将其擦干,舀取了大量的咖啡,然后站在一旁等候壶里第一阵蒸汽冒出来。对这些安排他很满意。如果警察要在南丁格尔大楼工作,那这个房间可说是和任何其它房间一样的方便,舒适。咖啡是意料之外的额外津贴,他从内心里把它归功于保罗·赫德逊。这位医院的秘书给他留下了能干、富有想像力的印象。他的工作也不容易。这个可怜的家伙夹在那两个老傻瓜,济里和格鲁特之间,还得忍受一个女总监的专横的刁难,他过的这种地狱般的生活也就可想而知了。 他极其小心翼翼地滤过了咖啡,端了一大杯给他的上司。他们友好地坐在一起喝着咖啡,眼睛却瞟过去看被风暴摧残过的花园。他们两个都强烈地厌恶煮得糟糕的饭食和人造的咖啡。马斯特森想他们只有在一起一边吃喝,一边痛骂小旅馆不合格的饭食时,或者像此刻一样一起品尝上好的咖啡时,才变得更亲近一些,也才更喜欢对方一些。达尔格里什舒适地用双手握着大酒杯,心里想着玛丽·泰勒真是一个能干、富有想像力的人,能够保证他们喝上真正的咖啡。她的工作不容易,济里和格鲁特,那一对无能的人,对谁都不会有什么帮助,而保罗·赫德逊又太年青,也派不上多大的用场。 津津有味地啜饮了一会儿咖啡之后,马斯特森说:“这一次谈话有点令人失望,先生。” “伯特双胞胎吗?是的,我原本是希望能听到更有趣的事情。毕竟她们俩身处秘密的中心。是她们操作了那次致命的滴灌;她们窥见了神秘的护士法伦走出南丁格尔大楼;在半夜里撞见了正在巡视的布鲁姆费特护士长,但这些都是我们已经知道的事情。除此之外我们没有获得更多的东西了。” 达尔格里什在想这两个女孩的事。马斯特森当时拿了第二张椅子放在她们进来的地方。她们并排坐着,长了雀斑的双手按照礼仪放在裙摆上,双腿谦恭地交叉着,两个女孩每一个就是另一个的一面镜子。对于他的提问,她们那有礼貌的应答轮唱式的回答是用一种西部地区的沙喉音发出的,听起来十分悦耳,这和她们那阳光般的健康外貌一样都使人有赏心悦目的感觉。他有点儿喜欢伯特双胞胎。当然他面对的有可能是一对颇有经验的共谋犯。任何事都有可能性。她们有最好的机会在导管中下毒,有和南丁格尔大楼中任何一个人一样的机会在法伦临睡前喝的那杯酒中掺杂什么东西,这些都是肯定的。然而她们和他相处却似乎十分随便,或许有点烦,因为要反复重述她们大部分的故事,但是她们决不害怕也没有特别的焦虑。时不时地她们还稍微以一种探究般的关切目光盯着他,仿佛他是一个棘手的病人,情况正在开始变得令人焦虑起来。在示范室和学生们第一次见面时他就曾注意到在其它护士脸上也曾有过这种热切的,富有同情心的关注,但那种关注里有点张皇失措的地方。 “你们有没有注意到牛奶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吗?” 她们俩几乎是齐声驳斥他,以一种通常意义上平静的声音: “啊,没有!如果有,我们还会继续往里灌吗?怎么可能呢?” “你们还记得启开奶瓶盖时,它是不是松动过?” 两双蓝色的眼睛互相望了望,几乎像是在传递信号。然后莫琳回答: “我们不记得它是否松动过。但即使它被松动过,我们也不会怀疑有人在牛奶上动过手脚。我们只会认为那是牛奶房的人惯常那样干的。” 接着雪莉自己说:“我认为我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注意到牛奶有什么问题。要知道,我们当时正全神贯注在做滴灌的步骤上,要保证我们需要的一切工具和装备到位。我们知道比勒小姐和女总监随时都会到场。” 当然,这就是解释。她们是经过培训学会了要注意观察的女孩子,但她们的观察有其特定性和局限性。如果要她们观察一个病人,她们决不会漏掉他的任何症状和征候,哪怕是眼皮的眨动或是脉搏的变化;然而对于房间里发生的任何事情,不管是如何地惹人注目,她们也许都不会注意到。她们的注意力已经集中到示范表演上,到仪器上,装置上和病人身上去了。她们会理所当然地认为,那瓶牛奶没有问题。然而她们是农民的女儿,她们中一个人,那是莫琳,的的确确将那东西从瓶子里倒了出来,难道她们就真的没有看出那不是牛奶的颜色、质地和气味吗? 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莫琳说道:“这不是我们能不能闻出石碳酸的气味问题。当时整个示范室都是这种气味,柯林斯小姐一贯把这种东西到处都喷,仿佛我们全都是麻风病人。” 雪莉笑起来说:“石碳酸才不能治疗麻风病呢!” 她们互相望着,像共谋犯那样快乐地笑着。 谈话就是这样进行下去的。她们没有提出可供考虑的理论,也没有提出任何建议。她们不知道谁会希望佩尔斯或是法伦死,两次死亡事件,自从它们发生以来,似乎也没有引起她们特别的吃惊。她们还能回忆起那天凌晨在她们与布鲁姆费特护士长之间的对话中所讲过的每一句话,然而那次相遇明显地没有给她们留下很深的印象。当达尔格里什问到护士长是否显出什么不同寻常的忧虑或是沮丧时,她们同时盯着他,困惑地皱起眉头,然后才回答道护士长表现得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马斯特仿佛在跟随他上级的思路,说道:“只差没有直接问她们,布鲁姆费特护士长看起来像不像是刚刚杀完了法伦回来,你不可能把话讲得再明白了。她们俩可真是不爱说话的古怪的一对了。” “至少她们把时间弄确定了。七点刚过她们取了牛奶回来,拿着它就直接走进了示范室。当她们为示范作初步准备时,没有把牛奶瓶打开。当她们在大约九点差二十分回来继续完成她们的准备工作时,牛奶瓶仍然在盘子上。她们那时把它竖起,它仍然没有打开,放在一罐热水中使其达到人体血液的温度,此后它一直在那里,直到她们将牛奶从瓶中倒入一个量杯内,大约两分钟后,比勒小姐和女总监一行人就到了。大多数有嫌疑的对像是从八点到八点二十五分在一起进早餐的,因此下毒一事要么是在七点二十五分到八点之间,要么就是在早餐之后到双胞胎回到示范室之间那段短短的时间内完成的。” 马斯特森说:“我仍然感到奇怪,她们会没有注意到那牛奶有什么异样。” “她们也许注意到的东西比她们现在明白的东西要多。毕竟她们的故事已经讲了无数次,而这一次又再重述一遍。在佩尔斯死后的那几个星期内,她们最初的表述已经固定在头脑中,变成了不会改变的事实。这就是为什么我没有问她们那个关于牛奶瓶的关键问题的缘故。如果她们此时给了我错误的回答,以后她们就再也不会去更改它。必须给她们来一个大震动,使她们跌入完全的回忆中。她们就不会用无经验的眼睛去看发生的事了。我厌恶重建犯罪现场;它们总是使我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虚构故事的侦探。但是我想可以在这里重现一个状况。明天一早我要去伦敦,但是你和格里森可以在现场监督,格里森大约会很乐意干。” 他简短地向马斯特森交待了他的建议,结尾说道:“你不必去惊动护士长们。我希望你去向柯林斯小姐要一些消毒剂。但是看在上帝的分上一定要小心那些东西,事后把它扔掉,我们不要再发生一次悲剧。” 马斯特森警官拾起两只酒杯把它们放入洗涤槽中,说道:“南丁格尔大楼的确好像是恶运笼照,但是既然我们在这儿,我们不可能再一次看到凶案重演。”后来的事证明这句话竟然预言得一点也不正确,这真是叫人奇怪。

罗尔芙护士长自从那天上午早些时候在杂用间邂逅过达尔格里什以来,有了足够的时间从震惊中恢复过来,考虑一下她所处的位置。正如达尔格里什所料她现在处于最不愿意配合的时候。关于示范表演和胃内饲食的安排,以及护士佩尔斯死的那天早上她自己的行踪,她都向贝利巡官作过了一番清楚明确的交待。她对自己那番准确而一丝不乱的陈述作了确认,她同意说她已经知道护士佩尔斯将扮演病人,并语中带刺地指出要否认这一点毫无意义,因为当法伦生病的时候,玛德琳·戈达尔来通知的正是她。 达尔格里什问:“你就没有怀疑过她生病的真假性吗?” “什么时候?” “当时或现在。” “我想你是在暗示法伦可能假装生病,以促使佩尔斯代替她,然后又在早饭前偷偷溜回南丁格尔大楼在滴管里下手?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真的要回来,但是你最好从你头脑中把她假装生病的想法去除掉。法伦根本不可能制造出℃的体温,寒战和飞快地跳动的脉搏来。她是那天晚上的一个重病号,后来几乎病了整整十天。” 达尔格里什指出那就更奇怪了,她竟然在第二天早晨就恢复得足够好了,能够返回南丁格尔大楼。罗尔芙护士长回答说这是够奇怪的,她只能推测法伦必定有一个急迫的理由要返回。当对方请她推测这个理由是什么时,她回答说提出理论供人参考不是她的工作。然后,她好像是在一种冲动的驱使下,又说道: “但那决不是去杀佩尔斯。法伦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毫无疑问是她那种年纪中最为聪明的人。如果法伦回来是为了要在喂食里下腐蚀剂,她应该完全清楚她得冒多大的风险,她必须不让南丁格尔大楼的人看见,还必须不让病房的人知道她不见了,她还得十分小心地编造好一个故事,才不会临时千难万难地去想出一些说辞来。就因为这样,我猜想她才只是简单地拒绝了贝利巡官,不向他作出任何解释。” “或许她太聪明了,明白这个非同寻常的缄口不言会叫另一个也是同样聪明的女人摸透她的心思。” “你是指一箭双雕吗?我不这样看,那对于警察的智力将会是多么沉重的考验呀!” 她平静地承认对于从七点钟双胞胎从厨房取回牛奶一直到九点差十分这一段时间她都提不出她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这期间她已经和女总监、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一起待在泰勒小姐的起居室里,在等着比勒小姐的到来,中间只除了从八点到八点二十五这一段时间她与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和吉尔荣护士长同桌吃早饭。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先离开的饭桌,她在大约八点二十五分时也跟着走了。她先是回到示范室隔壁她的办公室内,但是发现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正占着呢,她便立刻改道回到她在四楼的卧房休息室里去了。 当达尔格里什问及吉尔荣护士长和布鲁姆费特护士长早餐时表情是否和平素一样时,她冷冷地答道她们没有表现出任何即将发生的杀人燥狂症的迹象,如果说这就是他话中暗示的意思的话。吉尔荣看了《每日镜报》,布鲁姆费特看的是《护理时代》,如果这也具有什么意义的话,谈话就更微不足道了。她很遗憾地说她不能为她自己在早饭前后的行踪提出任何证据,但那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多年来直到现在她都喜欢去盥洗室私下里洗洗,除此之外,她很看重一天工作开始之前的这一段空闲时间,宁愿独自一人来度过它。 达尔格里什问:“当你早餐后去你的办公室里,发现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在那里你不吃惊吗?” “这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我理所当然地想到他昨晚是在医务人员宿舍里过的夜,因此一早过来,到南丁格尔大楼见综合护士协会视察员的。他可能是要找个地方写一封信。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每当突发奇想时便自以为有权把约翰·卡朋达医院的任何一个房间用作他私人的办公室的。” 达克里什问起她头一晚上的行踪。她又重复一次说道她一个人去了电影院,但这一次却补充说在回来的路上她遇见了朱丽亚·帕多。她们一起走回了医院。她们回到南丁格尔大楼时11点钟刚过,她立刻便回到自己的房间,没有见到任何人。她猜测护士帕多要么是直接上床睡了,要么就是到实习护士起居室里和其它人一起看电视去了。 “这么说来,你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告诉我吗,护士长?没有可以提供帮助的东西么?” “没有。” “我这样说未必确切,甚至连你撒谎说独自一人去看电影,也不能说出缘故么?” “没有可说的。我认为我个人的私事不应该在你们的关注之列。” 达尔格里什平静地说:“罗尔芙小姐,你的两个学生死了。我到这里来是为了找出原因,她们是怎样死的,为什么死的。假如你不愿意合作,你就说出来。你就不必回答我的问题。但不要试图告诉我,我该问什么问题。我是在负责这次调查,我做事有我自己的方式。” “我明白了,你做事的时候要建立起一套规矩。而我们所能做的一切就是回答问题,不管我们要不要玩游戏。你们的游戏是一个危险的游戏,达尔格里什先生。” “告诉我一些学生的情况吧。你是首席护士导师;必定有大量的女孩子从你手上过。我想你对个性特征一定有很中肯的判断。我们先从戈达尔护士开始吧。” 如果说她对他的挑选感到了有一点吃惊或者是宽慰的话,她丝毫都没有表露出来。 “玛德琳·戈达尔确信有望获得金质奖章,她是她那个年级中最优秀的护士。她不如法伦聪明,但是她很用功,做事极认真。她是本地的女孩。她的父亲在城里很有名气,是一个极为成功的房地产经纪人,他承继的是历史久远的祖业,还是市议会的一个议员,多年来在医院管理委员会任职。玛德琳上完中学后便来到我们这里。我想她从来就没有考虑过去其它的护士培训学校。她家里人都有很强烈的乡土情结。她已经和一个圣三一修会的牧师订婚,我听说一等她完成学业他们便打算结婚。又一个优秀的护士将离开这门职业,但她明白自己该优先考虑的是什么,我想。” “伯特双胞胎呢?” “仁慈友爱,明白事理的好姑娘,比通常人们所认为的更有想像力,更敏感。她们的父母是格洛斯特附近的农民。我不知道她们为什么选中了我们这家医院,我想可能是有一个什么表姐之类的人在这里培训过,过得很好的缘故。她们是那类按照自己的家庭基础来挑选自己的培训学校的女孩。她们不是特别聪明,但也不笨。我们这里不收愚蠢的女孩,感谢上帝。现在她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固定的男朋友,莫琳已经订婚了。我想她们俩都不会把护士看作是一个永久性的工作。” 达尔格里什说:“如果这种由于婚姻而自动放弃工作形成定规的话,你们要为护士这门职业找到领军人物大约会有困难了。” 她冷冷地说:“我们现在就有难处。你还对哪位感兴趣?” “达克尔斯护士。” “可怜的小姑娘!她又是一个本地的女孩,背景却与戈达尔完全不同。父亲是一个地方矿务管理工作人员,她十二岁时父亲死于癌症。母亲从那时以来一直靠一笔菲薄的抚恤金艰难挣扎。这女孩与戈达尔毕业于同一所中学,但据我所知她们相处得并不好。达克尔斯是一个勤奋、认真、努力的学生,具有很大的抱负。她会干得很好。但不会有更大的发展,也就这样了。她容易疲倦,身体不十分强健。大家都认为她胆子小,神经高度敏感,不管这种委婉说法还另有何所指。但是达克尔斯是够吃苦耐劳的了。要记住,她是一个三年级的学生。一个女孩,如果她基本上是很弱的,不管是体力上还是精神上,都达不到她目前的学业程度的。” “朱丽亚·帕多呢?”罗尔芙护士长现在已完全控制住自己了,当她继续说话时,声音里已经没有了什么变化。 “这是唯一一个父母离异的孩子。母亲是一个漂亮但自私的女人,她不能长久地和一个丈夫在一起生活。我相信她已经结过三次婚了。我不知道帕多是否真的知道谁才是她的父亲。她不经常在家,只有五岁时,母亲就将她打发到一个预备学校去了。她到这儿来之前,有一段变动剧烈的学习经历,她是从一所六年制寄宿中学直接到这里来的。那所学校专收独立生活的女孩子。他们在那里什么都不教,只是教她们死记硬背。她先是申请的一家伦敦教学医院,在社会背景上和学业上都未能达到他们的接收标准。但是女总监把她推荐到这儿来了。像我们这样的学校和教学医院之间是有这样的安排的。他们那里每一个位置都有十多个人在申请,大多数是出于势利和想象要抓住一个丈夫。我们十分高兴,接受了一些他们不要的人。我看他们培养出来的护士未见得比他们接收进去时要好一些,帕多就是其中的一个。一个聪明的女孩,但思想上缺乏调教,是一个心眼好,能体贴人的护士。” “你对你的学生十分了解。” “我把它当作自己的工作。但我有话在先,别指望我来评论我的同事。” “吉尔荣护士长和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吗?不,但我很想听听你对于护士法伦和护士佩尔斯的看法。” “对于法伦我没有太多的话可说。她为人含蓄,几乎可算是一个神秘的姑娘。当然,人很聪明,比大多数的学生成熟。我想我仅仅只和她作过一次私下里的谈话。那是在她第一学年结束的时候,我叫她来谈话,想问问她对护理工作的看法。一个像她这样不是直接从学校毕业就过来的,经历完全不同的女孩,我们的教学方法给她留下什么印象,我对此很感兴趣。她说当一个人仍然还是学徒,受到的待遇就仿佛是一个厨房里下级的女仆时,要她来作这个判断是不公平的,但她仍然认为护理是她的工作。我问她是什么吸引了她来选择这门职业时,她说她想要掌握一门技能,那会使她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能独立生存,一份资格证书总是需要的。我认为她对于这门职业并没有特别的雄心壮志。说到底她接受培训只不过是掌握一种谋生的手段。但是我也可能错了,我说过,我从没真正了解过她。” “所以你不能说她是否有敌人了?” “我不能说为什么有人竟然想要杀死她,如果这就是你话里要说的意思。我倒是想说佩尔斯更像是一个受害的对象。” 达尔格里什问她为什么。 “我不喜欢佩尔斯,我没有杀她,但我不喜好杀人仅仅是因为我厌恶他们。她是一个奇怪的女孩,喜欢搬弄是非,为人虚假。不要问我,我是怎样知道的,问也白问,我并没有什么真凭实据。即使我有的话,我也会怀疑我是否应该把它交给你。” “于是对于她竟然被人谋杀你一点也不感觉到惊奇?” “这件事叫我大吃一惊,但我从没有想到她会死于自杀或是一次事故。” “那么你认为是谁杀了她呢?” 罗尔芙护士长冷酷地看着他,像是报复般地说:“告诉我,警长,你告诉我是谁?”

“所以你昨晚去了电影院,还是一个人去的?” “没错,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去看一部 href='/article/8835.htm'>《奇遇》重映片。或许你觉得安东尼奥尼的精妙之处只有在没有一个同伴的陪同下去看才能最好地体会出来?又或许你找不到一个人愿意陪你一起去?” 她当然受不了这个。 “只要我愿意,会有无数的人愿意带我去看电影。” 电影,这是达尔格里什在她这个年纪看过的电影。代沟这个词真正的含义远比语义学上的意思要深,那是更为完全的情感上的疏离。他真的不理解她。他没有一点点线索能够猜出在那光滑的、孩子气的额头后面正在想着什么。那双不同凡响的紫罗兰色的眼睛,在弯弯的眉毛下面远远地分开着,它们直盯着他,充满了警惕但却很淡漠。那张猫儿一样的脸,长着一个小小的,圆圆的下巴,宽宽的颧骨,它们全都毫无表情,只是对眼下正在发生的事情表示出一种厌恶。达尔格里什想,现在很难想像在一张病床边能找到一个比朱丽亚·帕多长得更漂亮,更可爱的人儿来。当然,除非这个人碰巧真的很痛苦或是沮丧,这时伯特双胞胎的健全的常识或玛德琳·戈达尔的冷静的能干才更会叫人愿意接受。这也许只是个人的偏见,但他不能够想像任何一个男人会心甘情愿地在这个没有礼貌的,只顾自己的小女人面前暴露出他的弱点或是身体上的痛苦来。而且他想要知道,准确地说来,她想要从护理这门事业中得到什么呢?如果约翰·卡朋达医院是一家教学医院的话,他还能够弄明白它。她说话时睁大眼睛的习惯会叫听她说话的人感到眼前蓝光一闪,她那象牙般整洁的牙齿外面包着的湿润的双唇微微分开着,这些都会叫那一帮饶舌的医学院学生所喜欢。 他注意到这些对马斯特森警官也并不是毫无影响。 可是罗尔芙护士长是怎么说她来着? “一个聪明的女孩,但思想上缺乏调教;是一个心眼好、能体贴人的护士。” 好吧,可能是这样。但是罗尔芙护士长受了偏见的支配。所以达尔格里什要以自己的方式来下判断。 他压住心中的这个疑问,抵制住要挖苦人,用低级的嘲弄来表示反感的冲动。 “你觉得影片怎样?” “很棒。” “那么你看完这部很棒的电影以后回到南丁格尔大楼是什么时候了?” “我不知道,我想大约接近十一点了吧。我在电影院外面遇见了罗尔芙护士长,我们一起走回来的。我想她已经告诉过你了。” 由此看来今天早晨以后她们之间必定已经谈过活了。这就是她们的故事,这个女孩又重复了一遍。她根本不在乎人家是不是相信她,这一点她毫不掩饰。这当然可以查出来。电影院售票室里的女孩也许能回忆起她们两个是否一起来的。但是根本不必费那个事去调查,那又有什么要紧呢?除非她们两个一边欣赏电影文化一边策划杀人凶案,就这样度过了那一晚上。如果她们的确是这样,那么这里就有一位罪恶的同谋犯,她看起来明显地无所谓。 达尔格里什问:“你回来以后又发生了什么?” “什么都没发生。我上楼来到护士起居室,她们正在看电视。呃,实际上我进去时她们刚刚关上了电视机。伯特双胞胎到护士厨房去沏了茶,我们把茶端到莫琳的房间里喝,达克尔斯跟着我们一起进来了。玛德琳·戈达尔留下来和法伦待在一起。我不知道她们上来时是什么时候了。我一喝完茶便上床去睡了。十二点之前我便睡着了。” 她也许是睡着了。但这是一次非常简单的谋杀。没有什么可以阻拦她在,或许是盥洗室的一个小间里等待,一直等着,听着法伦在洗澡。一旦法伦进了浴室,帕多护士就会知道其它学生知道的一切;那就是一杯威士忌和柠檬会在法伦的床头柜上等着呢,溜进她的房间,在饮料里加进点什么,那是多么简单的一件事。可是,什么?在黑暗里干这种事那是叫人受不了的,在没有拿到事实根据之前就先作这样的推理,未免有臆测之嫌。不到尸检报告出来,把毒理学结果拿到手,他都不能确定他正在调查的是不是一桩谋杀案。 他突然改变方针,返回到前一个话题上去。 “对护士佩尔斯的死你感到遗憾吗?” 她又一次张大了眼睛,微微撅起嘴在进行思考,那意思表示出这真是一个相当傻的问题。 “当然,”稍微停顿了一下:“她从没有伤害过我。” “她伤害过别人吗?” “你最好去问他们自己。”又是一下停顿。或许她觉得自己冒冒失失地有点傻气和粗鲁。“佩尔斯又能给别人什么伤害呢?”说这句话的语气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轻蔑,几乎只有冷漠,仅仅只是陈述一件事实。 “有人杀了她。那并不意味着她不会招人怨。有人必定很恨她,想要把她从眼前除掉。” “她很可能是自杀的。当她吞那根管子时,她便清楚地知道要流进来的是什么,她害怕了。每一个在旁边看着的人都能够看出这一点。” 朱丽亚·帕多是第一个提到护士佩尔斯的恐惧的学生。当时在场唯一注意到这一点的另一个人便是综合护士协会的视察员了,在她的陈述里,她着重指出了那女孩恐惧的表情,她几乎是在强自忍受。护士帕多居然如此具有洞察力真是令人吃惊,也很有趣。达尔格里什说: “但是你真的相信是她自己把一种腐蚀性的毒药放进了喂食里吗?” 那双蓝色的眼睛又和他的眼睛碰上了,她发出一个神秘的微笑。 “不,佩尔斯每次不得不扮演病人时,她都是怕得要命。她讨厌做这个。她从不说出来,但人人都能看出她的感受。吞咽那根管子对于她来说必定是一件特别糟糕的事。有一次她对我说,一想到要在喉部做检查或是手术她就受不了。她小时候曾经做过扁桃体的切除,那个外科医生,也许是一个护士,对她很粗暴,很深地伤害了她。不管怎样,那是一次可怕的经历,给她留下了对于喉部的恐惧。当然,她本可以向吉尔荣护士长解释,我们中任何一个人都会愿意替换她,她就不必扮演那个病人了。没有人强迫她。但是我以为佩尔斯认为完成这个示范是她的责任。她是一个特别看重责任的人。” 如此看来,当时在场的任何人都应该能看出佩尔斯的感受。但事实上,只有两个人看到了。其中一个就是眼前这个明显地没心没肺的小女人。 达尔格里什被激起了好奇心,但并不特别吃惊,护士佩尔斯竟然会挑选了朱丽亚·帕多来作自己信赖的人。他以前也碰到过这样的情况,这种反常的吸引,那就是长得漂亮的,逗人喜爱的人常常对于长相平凡,遭人看不起的人所具有的吸引力。有时候这种吸引甚至于是互相给予的;他心里猜度着,这种奇怪的互相的吸引造成了多少友谊和婚姻的基础,而却不为这个世界所理解。但是如果希瑟·佩尔斯能通过讲述她童年的灾难希图求得对方的友谊或同情的话,那她真是不幸。朱丽亚·帕多这样的人看重的是力量,而不是弱点。对于乞求同情她只会无动于衷。然而,谁又知道呢?佩尔斯也许从她那里得到了什么,不是友谊,不是同情,甚至也不是怜悯,而只不过是一点点理解而已。 他突然来了一阵冲动:“我想你大约比这里任何其它人都更了解护士佩尔斯,可能十分了解。我不相信她是自杀的,你也不相信。我要你把关于她的一切都告诉我,那会帮助我找出一个动机来。” 有一秒钟的停顿。这是他的想像,还是她真的在下决心要说什么事呢?然后她用她那高音调,但却表达不力的有点孩子气的声音说: “我猜想她在讹诈某个人,她曾经向我这么干过一次。” “把这件事告诉我”。 她用探究的目光看着他,仿佛在估量他的可信赖程度,或者是在衡量这件事值不值得讲出来。然后她的双唇弯曲,发出一个微笑,好像在缅怀往事,她平静地说道: “一年以前我的男友曾和我在一起过了一夜,不是在这里,是在总护士宿舍。我打开了一张防火通道门让他进来。我们当时真的只是闹着玩。” “他是约翰·卡朋达的人吗?” “嗯,是的,是外科登记处的。” “那么希瑟·佩尔斯是如何发现的呢?” “那是我们预考的前一晚,就是第一次的国家注册考试。佩尔斯每逢考试之前都要闹肚子疼。我猜想她是沿着走廊慢慢摸到厕所去时看见了我正让奈杰尔(Nigel)进来。又或许是她返回卧室时在我房门上偷听来着。她大概听到了我们在房中格格地笑或者那之类的事情。我料想她是听了个够。我不知道她这样干要做什么。从来就没有人想要和佩尔斯*。所以我想她就是要听别人和男人在床上的动静以获得一阵刺激。不管怎样,第二天一早她就向我交涉这件事,还威胁说要告诉女总监,把我赶出护士培训学校。” 她说这些话时并无怨恨的语气,还几乎觉得有一点好玩。这件事当时没有惹恼她,现在也没有惹恼她。 达尔格里什问:“她问你要多少钱来买得她的沉默?” 他毫不怀疑,不管她要了多少钱,那笔钱一定没有支付。 “她说她还没有打定主意要什么;她得想一想,得要得合情合理。你真该看看她当时的那张脸,脸上真是斑斑驳驳,红得就像一只令人讨厌的火鸡。我不知道我当时是怎样地拉长着一张脸的。我假装害怕得不得了,后悔得要死,要求那晚上我们应该谈一谈。那样做就是为了给我一点时间去和奈杰尔联系。他和他守寡的母亲就住在城外。她很溺爱他,我知道叫她作证他是在家里过夜的,这在她没有什么困难。她甚至不在乎我们在一起。她认为她宝贝的奈杰尔要什么就该得到什么。但是我得赶在佩尔斯之前把一切安排好,那晚我见到她时,我告诉她我们两人绝对否认那件事的存在,奈杰尔有不在现场的证据来支持他。她忘了他还有个母亲这回事,还有别的事她也忘记了。奈杰尔是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的侄子。所以如果她去告了状,要发生的也只是科特里—布里格斯无生把她赶出去,而不是我。佩尔斯真是蠢得要命,真的。” “看来你应付这类事真是得心应手,镇静自如,真叫人佩服。你就真的不知道佩尔斯打算怎么惩罚你了?” “啊,不!我知道!我在开口告诉她之前首先让她说的。那真是有趣极了。那根本就不是惩罚的问题;它更像是讹诈。她想要和我们玩,加入我们这一伙!” “你们这一伙?” “嗯,就是我,詹尼弗·布莱恩(Jennifer Blain)和戴安娜·哈泼。我那时正和奈杰尔交往,戴安娜和詹尼弗各自的男友都是奈杰尔的朋友。你没见过布莱恩;她就是那些因流感而请假的学生中的一个。佩尔斯要我们为她安排一个男朋友,那样她就能成为我们这一伙人中的第四个了。” “你不觉得这很令人吃惊吗?从我所听到的有关她的情况来看,希瑟·佩尔斯根本就不是那类对*性趣的人。” “人人都对*性趣,只是各有各的方式。只是佩尔斯不像那样提出来罢了。她说我们三个她都信不过,应该另找一个可靠的人来监督我们。猜猜看!猜中了是谁可没有奖金!但是我知道她想要谁。她要的人是汤姆·迈利克斯(Tom Mannix)他那时候是儿科的登记员。他那人一身污点,还相当令人讨厌,但是佩尔斯喜欢他。他们俩都属于医院教友会的,汤姆在这里待满两年之后就要去当传教士之类的事。他倒是很适合佩尔斯的。我敢说只要我对他施加压力,他完全可能会和她出去幽会一两次的。但那样做对她没有一点好处。他不要佩尔斯,他要的是我。得,你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 达尔格里什当然知道。毕竟这是最普通,最为陈词滥调的个人悲剧。你爱一个人,他却不爱你。更糟糕的是,他们不顾自己的最大利益,也不惜打破你平静的心境,他们去爱上另一个人。假设没有了这普世的悲喜剧,世界上有一半数的诗人和小说家又该干什么去呢?但是朱丽亚·帕多不为所动。达尔格里什想,如果只要她的声音里有一丝儿同情,或甚至是表现出一点儿兴趣就好了!但是佩尔斯这种不顾一切的需求,对爱的渴望迫使她从这个可悲的企求走向了讹诈,在她的被讹诈者那里却一无所获,甚至连一丝觉得好笑的轻蔑也没有。 这个被讹诈者甚至都不觉得有必要去要求他保守这个秘密。她此时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心思,便把这缘故告诉他。 “我现在不在乎你知道它了。我干吗要在乎?毕竟佩尔斯死了,法伦也死了。我的意思是,这里出了两宗命案,女总监和医院管理委员会有更重要的事要去操心呢,哪里还会去管我和奈杰尔上床的事。可是每当我一想起那个晚上!说真的,那才真叫*呢!那张床太窄,它一直在吱吱嘎嘎地叫,奈杰尔和我格格地笑得,我们几乎都不能够……,可是只要一想到佩尔斯盯在锁洞上的那一只眼睛!” 说到这里她笑起来了。这真是一串发自本能的,回忆欢乐往事的钟声齐奏,那么天真,那么富有感染力。马斯特森抬起严肃的脸往上看着她,脸上也不禁漾开了笑意,宽容地裂嘴一笑。有那么一刻,他和达尔格里什不得不强自克制住自己不和她一起开怀大笑起来。

达尔格里什在一一召见等候在图书馆里的那一小群人时,并没有按照任何特定的排序,他把吉尔荣护士长留到最后也没有什么蓄谋的恶意。但是这个长久的等待对于她来说却是有点欠体谅了。很显然,一大清早起,她就挤出时间来一心一意地化妆;这当然是出自本能做的一番准备工夫,不管那天会遭遇到什么意外损害。但是她化的妆后来却弄得一团糟。睫毛油流了下来,弄污了眼影,汗珠子一直沿着前额流下来,一抹唇膏在下巴颌儿那里留下了一道痕迹。这或许是她自己的手不经意间在脸上乱划拉造成的。很显然,她发觉她很难使自己的双手安顿下来。她坐在那里,一条手帕在手指间绞来绞去,又在她的双腿上不安地划过来,划过去。没有等到达尔格里什开口说话,她便极度激动地高声喋喋不休地开了腔: “你和你的警官与梅克诺夫特一家都待在猎鹰者武器(Faler's Arms)旅馆里,不是吗?我但愿他们能叫你们住得舒服,希拉有点令人讨厌,但是鲍勃你让他独自个待着时,倒是个蛮有价值的人。” 达尔格里什费了一切努力不让鲍勃独自个待着。他之所以挑选了猎鹰者武器这家旅馆,是因为它小、方便、安静,又空了一半;没有多久便明白了这个缘故。行业首领(Group Captain)罗伯特·梅克诺夫特(Robert Maycroft)和他的太太,与其说他们关心照顾他们的客人如何过得舒服,倒不如说他们更关心如何给来访者留下他们有教养的印象,因此达尔格里什强烈地希望在这个周末搬出那个地方。与此同时他无心与吉尔荣护士长讨论梅克诺夫特一家的事,便彬彬有礼却坚决地把她引导到更为相关的话题上来。 和其它的嫌疑人员不同,她认为她必须在一开始花费五分钟的时间来表达她对那两个女孩死亡的恐怖感受,那是如何如何地恐怖、悲惨、可怕、像鬼似的吓人、残忍、令人不能忘怀、令人费解等等。达尔格里什想这种情绪尽管它的表述没有独到见解,却也是够真实的。这个女人是真正悲痛的,他怀疑她是否也给吓坏了。 他引着她一起回到元月12日星期一发生的事件上去。她所说的也没有什么新鲜有趣,她的陈述也已经记录在案了。她那天起得很晚,匆匆忙忙穿上衣,等到她忙完一切赶到餐厅时刚好八点钟。她在那里和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及罗尔芙护士长一块儿吃的早餐,第一次听说法伦头天夜里生病了。达尔格里什问她是否还记得是哪一位护士长把这消息告诉她的。 “呃,我不敢说我的确记得,我想是罗尔芙,但我不能十分肯定。那天早上我心境极乱,一会儿是这件事,一会儿又是那件事。那样子,就是睡过头也无济于事,对于综合护士协会视察的事我自然是有点紧张。毕竟我还不是一个合格的护士导师,我只是代替麦宁护士长。第一次带班作示范表演就没有女总监在场这就够糟糕的了,再加上协会来的视察员,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和罗尔芙护士长全都坐在那里,瞪大眼珠子盯着你的一举一动。我突然想到法伦不在,剩下在座的就只有七个学生了。得,这倒是蛮适合我的;我以为人越少越好。我只希望这些小家伙们能够利索地回答问题,显出一点聪明劲来。” 达尔格里什问她最先离开餐厅的是谁。 “布鲁姆费特。像往常一样她急于要回到病房里去,我想。接着离开的是我。我拿着报纸穿过餐厅,端着一杯咖啡就进了暖房,坐下来看了十来分钟报纸。克丽斯汀·达克尔斯,戴安娜·哈泼和朱丽亚·帕多都在那。哈泼和帕多在一起扯闲谈,达克尔斯独自个在看一本杂志。我没待多久,我走的时候她们还留在那儿。我在大约八点半时上楼去了我的房间,一路上取了我的邮件,然后又下来,直接去了示范室,此时正好是九点差一刻了。伯特双胞胎已经在那里,做完了一切准备工作,戈达尔几乎是踩着钟点进来的班上其它人员是在九点差十分时一起进来的,只有佩尔斯除外,她是最后一个进来的。在我们定下心来开始工作之前,女孩子们像往常一样扯闲谈,谈些什么我一点也不记得了,其余的事你都知道了。” 达尔格里什当然知道。但是他想虽然不可能从吉尔荣护士长那里听到什么新东西,他还是引导着她再回顾一下示范室里室的伤人事件。但她也没有什么新鲜东西可说了,又是一切是多么多么地可怕、恐怖、吓人、令人不寒而慓,令人不敢相信,她毕生都不会忘记。 达尔格里什又转回到法伦的死上面来,但此时吉尔荣护士长却令他大吃一惊。她是可疑人员中第一个提出有不在现场的证据的人,或者是她显然希望是这样一个证据,她以一种可令人理解的满意表情提出来。从八点直到午夜她一直在她房间里招待一个客人。她带着一种害羞的表情,不情愿地向达尔格里什交待出了他的名字。他叫伦纳德·莫里斯(Leonard Morris),是这家医院的总药剂师。她邀请他来吃晚饭,他刚到不久,她就在四楼的护士长厨房里做了一道简单的细条实心面和大红肠,在八点钟时将它们端进自己的起居室里。他们在一起整整待了四个小时,这期间只除了她去厨房取菜碟去了几分钟,还有大约在半夜时他去了盥洗室两分钟,还有早些时候她也因同样的原因离开他两三分钟。除了这些时间以外他们俩谁都没有离开过对方的视线。她又热切地补充说要李恩,就是莫里斯先生,证实她所说的故事,他只会感到太幸福了。李恩应该准确地记得那些时间,因为他是一个药剂师,对于细节讲究精确和准确。唯一的困难是他今天上午不在医院,九点前他刚给药房打过电话说他病了。但他明天会赶回来上班,这一点她可以确定,李恩最恨浪费时间。 达尔格里什问起他离开南丁格尔大楼实际是在几点钟。 “嗯,不可能是午夜过后很久。我记得我的时钟敲十二点时,李恩说他真的要走了。五分钟后我们走了出来,走下后楼梯,就是从女总监寓所通出来的那个楼梯,我把门打开,让它敞开在那里,李恩从他停放自行车的地方取出自行车,我和他走到了小路上第一个转弯处。当晚不是散步的好时候,但是我们还有一两件医院里的事要聊。李恩在给二年级的学生上药物学课,而我呢,我想我可以出来呼吸一点新鲜空气。李恩不愿意让我一个人独自走回去,于是他又把我送回门边。我们最后分手的时候,我想大约有十二点十五分了。我从女总监的门里穿进来,从身后把它锁上了。我直接进了我的房间,把晚餐的餐具送到厨房里去洗,然后又去了浴室,在一点差一刻时上了床。我一整晚上都没有见着法伦。接下来我知道的事便是罗尔芙护士长冲进来叫醒我,带来一个消息,说是达克尔斯发现法伦死在床上。” “于是你便出去了,穿过泰勒小姐的寓所又回来,当时她的门是敞开着没上锁么?” “啊,是的!女总监每逢外出时总是把门开着的。她知道我们发现使用她的楼梯更方便,更私密。毕竟,我们都是已成年的女人了。实际上也并不禁止我们在自己的房间里招待朋友。再说让所有的学生都看着他们穿过主楼大摇大摆地出去也不太好。女总监这样做真是了不起呀!我想当她不在南丁格尔大楼时她甚至还不锁她的起居室,让它开着呢。所以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只要想用就可以使用它了。也许你没有听说过吧,布鲁姆费特就是女总监的一条狗。大多数总监都养着一条小狗,这你是知道的,玛丽·泰勒就养着布鲁姆费特。” 她说这番挖苦话的厉害声气是这样出人意料,使得马斯特森猛地把头从记录本上抬起来,他看着吉尔荣获护士长,仿佛她本来是一个前途无望的候选人,却突然间暴发出意想不到的潜质来。但是达尔格里什把这段话放过去了。没有理睬它,他问道:“昨天晚上布鲁姆费特护士长使用了泰勒小姐的寓所吗?” “半夜里吗?布鲁姆费特决没有!她上床早,除非她和女总监一起在市里溜达,她总是在十点十五分时调制她最后的一杯茶。不管怎样,她昨天晚上被人叫出去了,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打电话把她叫过去,让她去单人病房接收一位从手术室送过来的病人。我想这件事人人都知道,那正是在快到十二点时候的事。” 达尔格里什又问吉尔荣护士长是否亲眼见着她了。 “不,但是我的朋友看见了,我是说李恩。他把头伸出门外去看走廊里是否有人,在我们离开前好上厕所,就看见了布鲁姆费特裹着斗篷,提着她那个旧提包,消失在楼梯下面。很显然她正出门,我猜想她是被叫到病房里去了,在布鲁姆费特,这是常有的事。提醒你一下,这部分是由于她自己的过错,有这样一种东西就叫做过于认真。” 达尔格里什想,吉尔荣护士是不大可能去犯这样的“过错”的。很难想像她会在任意一个外科医生,不管他多么杰出,在他的偶然召唤下,就会在隆冬的午夜时分高一脚低一脚地穿过庭院。他为她感到遗憾,她让他窥见到了这种荒谬可笑的缺乏隐私的状况,这些琐琐碎碎,巧立名目的遁辞,在这种状况下人们并非心甘情愿地生活在亲亲热热之中,同时想尽办法保住自己的隐私,窥探他人的秘密,这使得他陷入一片压抑之中。只要一想到一个成年男子在出门之前,先得鬼鬼祟祟地四下里偷看一下,两个成年爱侣为了躲避别人的刺探,偷偷摸摸地溜下后楼梯,这是么多可笑,多么使人屈辱的行为。他想起女总监说过的话:“我们知道这里所有的事情,这里没有真正的隐私。”即便是可怜的布鲁姆费特夜里喝什么茶,以及她夜里几点睡觉都是人所共知的事实了。难怪南丁格尔大楼滋生出了它自己品牌的精神病,吉尔荣护士长必须为自己寻找借口,为她和她的情人在院子里散步作辩护,为他们那显然很自然的想要拖延道别的时间的愿望作辩护,用难以令人置信的废话,说什么要讨论医院里的事情来作掩饰。他发现这一切是那么地令人压抑窒息,所以当到了该让她走的时候他一点也不惋惜。

达尔格里什对于他和女管家玛莎·柯林斯(Morrtha Collins)之间半小时的谈话十分欣赏。她是一个瘦瘦的,褐色皮肤的女人。她看起来就像一根枯树枝,骨瘦如柴,骨头里的汁液老早就干枯了。她给人的印象是不知从何时起她的身体就在衣服里面渐渐缩水了。她那厚厚的浅黄褐色工装裤吊在她身上,形成长长的褶缝,从她的窄肩膀一直延伸到小腿中部,在腰间被一条红蓝条纹的,学童用的皮带给束住了,并扣上了一个蛇形带扣。她的长袜给压缩成褶裥状包住了她的脚踝。要么就是她总喜欢穿大两码的鞋子,要么就是她的脚有点奇特,与她的身体其它部分相比,特别地不成比例。她一叫就来了,咚的一下就站在了达尔格里什的对面,她的一双大脚站在那里稳稳地向两边分开,两只眼睛先就带着一种恶狠狠的神气盯着他,好像她要接见的是一位特别难对付的女仆。在整个的谈话中,她从没笑过一次。说实话,在这个场合中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激发出有趣的感觉来,但是打过正式的招呼之后她也未能挤出一丝笑意来。尽管开头不顺,谈话进行得还是不错的。达尔格里什有点怀疑她说话时的尖刻语气和反常的干瘪外貌是不是她精心设计的一部分伪装外表。或许大约四十年以前,她决心成为一个医院里的人物,虚构中的一个受人爱戴的暴君,用同等的傲慢来对待每一个人,上至总监,下至低级女仆。一经发现显示个性的举动是如此成功和令自己满意,她就决定从此不再放弃它了。她不断地抱怨,但却没有什么恨意,只是一种形式罢了。他怀疑,事实上,她很得意她的工作,当她选择露面时既不是不快乐也不是不满足。如果这份工作就像她口头上所声称的那样,叫人不能忍受的话,她不会一干就是四十年。 “牛奶!别跟我说牛奶!这栋大楼里牛奶的麻烦事太多啦!比所有其它伙房里的事加在一起的麻烦还要多,我就来说一点牛奶的事吧。一天十五品脱牛奶,即使是这屋子里的人得流感病倒了一半,牛奶也全部喝个精光。不要问我牛奶到哪里去了,我已经不负这个责了,对女总监我也是这样的说的。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送两瓶牛奶到护士长那一楼去,好叫她们沏早茶。三个人分两瓶,我送上去的。你会想每一个人都够了。女总监当然是单独分开的,她拿了一品脱,一滴也不愿意给别人。可是那一瓶牛奶惹的麻烦哟!第一个拿到牛奶的护士长撇去了所有的乳脂,我猜是这样,一点也不考虑别人,对女总监我也是这样说的。她们够幸运的了,她们那一两瓶牛奶可是海峡群岛的牛奶,这屋子里别人都喝不上。可就是这样还是抱怨个不停。吉尔荣护士长抱怨说她的牛奶水太多,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则抱怨说不是回回都是送的海峡群岛的牛奶,罗尔芙护士长呢,则要半品脱一瓶的,这个她明明和我一样地知道是没有的。然后便是给学生沏早茶的牛奶,可可以及她们夜里调制饮料要的东西了。本来规定她们从冰箱里取牛奶是要登记的。这东西并不是不愿给,只是这是规定。得,你自己去瞧一瞧那登记本吧!十有九次她们嫌麻烦不登记,可空瓶子一大堆。本来规定空瓶子要洗干净,再送到厨房里面,这你总不会认为太麻烦了吧?可她们却把空瓶子到处乱扔,房间里呀,碗柜里呀,杂用间呀,有一半也洗了,弄得这屋子里臭哄哄的。我的下手们都有自己的活要干,没时间追着学生们和她们的空瓶子转悠,和女总监我也是这样说的。 “你什么意思,问我伯特双胞胎拿牛奶时我在厨房里吗?你知道我当然在的,我对其它警察也是这样说的。一天里那个时辰我还能在哪儿呢?每天七点差一刻我总是在我的厨房里,伯特双胞胎进来时刚刚过了三分钟。不,我可没有亲手把牛奶瓶递给她们。她们自己动手从冰箱里拿的。侍候学生们,给她们递东拿西的,那可不是我的工作。和女总监我也是这样说的。不过她们从厨房出去时那牛奶可是一点毛病也没有的。牛奶要到六点半才会送来,早饭前,我要干的活可多了,哪有工夫在牛奶里放什么消毒剂。除了这个,我还有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从六点四十五分起我就一直和闵希(Muncie)太太在一起。她是个钟点工,人手短缺时她便从城里来帮我一把。你想什么时候找她都可以,但是我得告诉你,你从她那里可听不到什么太多的东西。那可怜的人儿,在两只耳朵之间可没装什么太多的东西。想想看,如果我一个早上就在给牛奶下毒的话,我都怀疑她是否会留神。但是她和我在一起,那可就不是白费功夫了。我一直和她在一起,我决没有每隔一分钟就往盥洗室里跑,多谢了。该干活的时候我干的事情可多着呢,各种各样的。 “盥洗室的消毒剂?我就知道你会问那个。我自己亲自动手把它们从大听里灌到瓶子里装满,它们每周一次从医院的总储藏室里给送过来。这本来不是我该干的活,但是我不想把它留给其它女仆去干,她们太粗心大意了。她们只会把它们弄得盥洗室地板上到处都是。佩尔斯护士死的头一天我是在楼下的厕所里把瓶子灌满的,所以它应该几乎还是满的。有些学生总喜欢在冲完马桶时倒点消毒剂在里面,但大多数学生不倒。你要知道实习护士们对于这类的小事情穷讲究,可是她们并不比其它年青人好多少。女仆们大多是清洗厕所便池时使用这个东西。所有的厕所每天都得清洁一次。我对于清洗盥洗室要求特别严。楼下的那个是由摩拉格·史密斯(M Smith)午饭后打扫的,但是戈达尔护士和帕多护士却发现在那之前那瓶子就不见了。我听说其它的警察在屋后的灌木丛里找着了那个空瓶子。是谁把它扔在那儿的?我倒想知道。 “不,你见不着摩拉格·史密斯,他们没和你说吗?她这一天都休假。她昨天早茶后便休假了,她真是走运。他们可不能把这屎盆子往她头上扣。不,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回了家,我没问。在南丁格尔大楼里,女仆们都在我眼皮底子底下干活呢,她们够负责的了。我从不过问她们休假时干什么,只不过从耳朵里听过一句两句。她多半今儿夜里回来。女总监留下话了,她得调到常住职员招待所里去。现在看来,这个地方对我们太危险了。可是,没人来调我。如果早饭前摩拉格还不露面的话,我都不知道我该如何分派活儿呢。我手底下的人如果不在我眼皮子底下干活的话,我就抓她们不住,对女总监我也是这样说的。不是那个摩拉格太多麻烦,只是麻烦一来她就特别固执;但是你只要给她起个头,她干得可不坏。要是有人告诉你说是摩拉格·史密斯弄糟了滴管里的喂食,你可别相信他们。那姑娘是有点蠢,但她可不是一个发疯的神经病。我可不能让人无缘无故地糟蹋我手底下的人。 “我可要给你说点事,侦探先生,”她把她那干瘦的屁股从椅子上抬起来,从书桌上把身子探过来,用她的眼珠子直瞪瞪地盯着达尔格里什。他强自振作起自己,眼睛也一眨不眨地去迎接着她射过来的目光,他们两个互相瞪着就像两个即将开始一个回合的角斗士。 “是吗?柯林斯小姐?” 她伸出一只枯瘦而多结节的手指直戳向他的胸脯,达尔格里什向后一缩。 “任何人没有得着我的许可都不得将那个瓶子从盥洗室里拿出去,或者除了清洗厕所便池外干别的勾当,谁都不许!” 很显然,罪大恶极之处就在柯林斯小姐的眼睛里。

一点差二十,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出现了。他轻快地在门上敲了敲,没有等到人家说出请字便走了进来,三言两语地说道: “我现在只能给你一刻钟的时间,达尔格里什,如果你方便的话。” 他说话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人家反对的味道。达尔格里什同意了,示意他在椅子上坐下。外科医生一眼看过去,只见马斯特森警官冷冷地坐在那里整理着他的记录本,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将椅子转过来,使得椅背正好对着警官。然后他坐了下来将手插进了背心口袋。他从里面取出的香烟匣用黄金打造得十分精致,它看起来十分细长,似乎很难起到实用的功效。他献了一支香烟给达尔格里什,却没有给马斯特森,在遭到警长的拒绝后他既没有感到吃惊也没有显示出特别的感兴趣。他给自己点上了烟。那握住打火机的双手又大,手指又粗壮,不像一双很有功效的外科医生敏感的手,倒像是一双粗壮的木匠的手,但是保养得很好。 达尔格里什表面上在忙着整理文件,实则在对他作着观察。他个子高大但还不肥胖,中规中矩的西服穿在他身上简直是太合身了,衣服里面包着的是一付壮健的保养得很好的身体,使他身体内没有完全掩藏住的潜在的力量更加得以增强了。他仍然可以算得上是英俊。他的长头发从他的高额头上往后梳去,又硬又黑,只有单独一缕白发留在那里。达尔格里什想是不是染白的。对于他那张又大又红润的脸来说眼睛里得太小了点,但是很有型,分得很开,什么东西都逃不过这双眼睛。 达尔格里什知道促使警察局长打电话给苏格兰场,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起了主要的作用。当达尔格里什接手这个案子时,他和贝利巡官有过一次简短的谈话,从他那带点狠意的叙述中很容易看出他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的缘故来,外科医生从一开始就使得自己成为一个令人讨厌的人,他的动机,如果它们能够进行合理的解释的话,曾经引起过有趣的推测。一开始他坚决地断言佩尔斯护士一定是被谋害的,说如果有人认为这件谋杀案与医院里的人有牵连的话,这是令人难以置信的,还说地方警察有责任将这个推测进行下去,应该毫不耽搁地找到并逮捕这个杀人者。当他们的调查没有产生出什么直接的结果时,他变得不安起来。他是一个惯常喜欢使用权力的人,没有它就不行。伦敦有些杰出的人士,他都救过他们的命,有些人还具有相当能损害人的能量。不断地有电话打到警察局长那里,打到苏格兰场,有些是圆滑的,半辩解的,另一些则是直接地抨击。由于负责调查的巡官越来越相信护士佩尔斯是死于恶作剧,结果恶作剧却可悲地弄错了对象,于是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和他的一帮同伙(coagitators)更加起劲地宣称她是被谋杀的,更加加大压力要求把案子转交给苏格兰场。正在这时护士法伦又被发现死了。可以料想得到地方上的刑事调查部在这桩案子的刺激下必定会忙活起来,会把照在第一桩案件上的散射的灯光集中起来,聚焦在第二桩死亡事件上。正在这个时刻,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便选择了给警察局长打电话的办法,宣称不必要作进一步的调查了,在他看来护士法伦是自杀,这是再明显不过了,这只可能是由于她的恶作剧杀死了她的同事,产生了这样悲剧性的后果,于是她由于悔恨而自杀了。而现在为了医院的利益起见,要在招收护士学生之前以最小的混乱来结束这个案子,以不使医院整个的未来受到损害。警察局对于这种喜怒无常的突然的转变早已习以为常,但也不是说他们就很欢迎这种转变。达尔格里什想,在这一切情况下,警察局长作出决定,叫苏格兰场的人来调查这两起死亡事件,他认为这样做是谨慎的,对此他表示相当的满意。 护士佩尔斯死后的那一个星期里,科特里—布里格斯甚至曾经给达尔格里什打过电话。早在三年前,达尔格里什还做过他的病人。那是一场并不复杂的阑尾切除术,那次手术留下的疤痕又小又干净,叫达尔格里什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他认为这位外科医生的专长在那时得行到了充分的报酬的。他决不希望自己被科特里—布里格斯利用来达到他私下里的目的。那个电话很令人为难,令他很不满。他很有兴趣地看到外科医生显然把那次手术看作了一件小事,他们两个都把那件事给忘记了,这样做是明智的。 达尔格里什没有把眼睛从他的文件上抬起来,说道:“我知道你主张法伦小姐是自杀的这个观点,对吗?” “当然,这很显然是解释得通的。你总不至于会说又有某个人在她的威士忌里放了点什么东西吧?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干?” “有一个问题,就是那个不见了的容器,不是吗?就是说,如果它是毒药的话。在没拿到验尸报告之前我们还不知道它是不是毒药。” “什么问题?没有什么问题。那个酒杯是不透明的,隔热的。那天晚上早些时候她可能已经在里面放了些东西。没有人会注意到。或者她在一个小纸包里放了些粉末,后来把纸包从盥洗室的马桶里给冲走了。不存在什么容器的问题。顺便说一句,这一次不是什么腐蚀剂,我看过尸体了,很明显地看得出来。” “你是第一个到达现场的医生吗?” “不是,当她们发现她的时候我不在医院。斯耐林医生来看的她,他是这里专门总负责照料护士的医生。他当时立刻便看出没有救了。我一听到这消息便立刻赶过来看了看尸体。我到医院时就要九点钟了。那时,警察当然到场了。我是指本地的警察。我想不出为什么他们不留下来继续干下去。我给警察局长打电话说明我的观点。顺便说一句,迈尔斯·赫里曼告诉我说她大约死于午夜时分。我看见他时,他正要离开,我们原来同在一所医学院读过书。” “这个我知道。” “你把他找来,我认为你做得很对,我想大家都公认他是他那一行里最优秀的。” 他说这话时很自负,一个成功人士屈尊俯就承认另一个人的成功。达尔格里什想他的衡量尺度也很难说得上是精确的。金钱、特权、公众的认可、权力,是的,科特里—布里格斯永远是为自己要求从中得到最多的,他相信自己的能力可以获得这一切。 达尔格里什说:“她怀孕了,你以前知道吗?” “赫里曼告诉我了,不,我以前不知道。虽然今天生育控制的办法是可靠的,也容易得到,这类事情还是经常发生。但是我想她这样一个聪明的女孩应该会使用口服避孕药的。” 达尔格里什想起了上午在图书馆里的情景,当时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说出了这个女孩的年龄,甚至准确到了哪一天。他毫不客气地问了下一个问题。 “你和她很熟悉吗?”这其中的含意是很明显的,外科大夫一时不作回答。达尔格里什没有去考虑他是否会大发雷霆,他也没有。他的眼睛盯着他的讯问者。尖锐的眼光里逐渐地有了一丝敬意。 “是的,只有一次。”他稍作停顿,“你可以说我曾经和她很亲密。” “她是你的情妇吗?”科特里—布里格斯看着他,无动于衷。他在踌躇着,然后说: “你那是说得太正式了。她在这里的头六个月我们只是相当定期地在一起睡觉。你反对吗?” “只要她不反对的话,那也轮不上我来反对。那就是可以推定说她是自愿的啰?” “你可以这么说。” “什么时候又结束了?” “我想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持续到她第一学年的末尾,那是一年半以前。” “你们吵过架吗?” “没有,我可以说,她已经厌倦了,所以也就没有吵架的可能性了。有些女人喜欢变化。我自己也是如此。如果我早知道她是这类会惹麻烦的女人,我就不会搞上她了。不要误会我,我没有和学生睡觉的习惯,我这个人从理智上来说还是挺讲究的。” “你不觉得要把这种事情保守住秘密很难吗?医院里没有什么隐私可言,哪怕是最小的?” “你有些浪漫的想法,警长。我们从不在洗涤室接吻和拥抱。我说过我只和她睡觉,我的意思就是这个。说到性方面,我从不使用委婉的语言。她每逢晚上休假,便到温泼尔(Wimpole)街我的寓所里来,我们就在那里睡觉。我一个人住在那里,我的屋子就在索尔本(selborne)附近。温泼尔街的门房肯定知道,但他口很紧。即使他口不紧,那栋楼里房客也不多。只要她不说,就没有什么风险,她也不是一个多嘴的人。不是我特别地在意,而是在有些领域的私人行为方面我向来是我行我素的,无疑你也是这样。” “所以那不是你的孩子?” “不是,我们很小心留意。何况事情已经过去了。但是就算不是这样,我也不会去杀她。那样的解决办法只会比去阻止它惹来更大的麻烦。” 达尔格里什问:“你会怎么干?” “那得看情况而定。我得先确定那是不是我的孩子。但是这个特别的问题也算不上是什么特别,只要女人是通情达理的,倒并不是不可解决的。” “有人告诉我法伦小姐打算去打胎。她和你交涉过吗?” “没有。” “她也许会去打胎?” “那是一定的,她也许会去,可是她没有。” “如果她提出来的话,你会帮助她吗?” 外科医生看着他:“这个问题很难算得上在你的调查范围之内吧,我想?” 达尔格里什说:“这个由我来判定。这姑娘怀孕了;很显然她想要去打胎;她告诉一个朋友说她知道有一个人会帮她。我自然想知道她心里想的那个人是谁。” “你知道有法律规定的。我是一个外科大夫,又不是一个妇科医生。我宁愿坚守我自己的专长,合法地执业。” “但是还有其它的帮助方式,给她提供合适的医疗咨询,为她提供费用。” 一个接受了一万六千英镑遗产的姑娘多半不会需要他人来资助自己去打胎。但是戈达尔的遗赠还没有公示于众。达尔格里什很感兴趣想要知道科特里—布里格斯是否知道法伦的资产。但是外科大夫没有显露出任何知道的迹象。 “可是,她没有来找过我。她也许想到了我,但她没有来找我。如果她来找我,我也不会帮助她。如果是我自己的责任,我会负责去办的,我可不会把别人的责任往肩上扛。如果她选择了上哪里去得到满足,她就该上哪里去求得帮助,我又没让她怀孕。是别人干的,那就让他去照看她好了。” “这就是你的回答吗?” “当然就是,而且说得一点不错。”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残酷的自我得意。达尔格里什盯着他,发现他的脸发红了。这个男人正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达尔格里什对于他的情绪的属性丝毫不怀疑,那就是仇恨。他继续讯问。 “昨天晚上你在医院里吗?” “在,我被叫去做一个紧急手术。我的一个病人旧病复发了,这虽然不是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但是却很严重。我在夜里11点45分结束了手术。时间在手术室的记录本上记得有。然后我给在南丁格尔大楼的布鲁姆费特护士长打了电话,请她发善心回到她的病房再待一两个小时。我的病人是一个自费病人。这之后我给家里打电话说晚上我会回来,原来是说好了我在医务人员宿舍里过夜的。我平常手术要是做得晚的话偶而会在这里过夜,十二点刚过我便离开主楼。我原打算从温彻斯特路大门出去。我自己有钥匙。然而,昨天晚上狂风大作,也许你已经注意到了,我发现有一棵榆树倒在路上,我很幸运没有开着车直冲过去。我从车子里出来,把我的白丝围巾系在一根树枝上,提醒那些也许会开车从这里过的人。也不大可能有人要从这里过,不过那棵树在那里显然很危险,天亮之前也..t>没有办法将它挪开。我倒车从正门出去了,把倒树的事报告给了正门的门房。” “你注意到了那时是几点钟吗?” “没有。门房也许看了钟。但是我猜想,可能是十二点一刻,也许要迟一点儿。我在树那里耽搁了一会儿。” “当你到后门去时会开车经过南丁格尔大楼,你没有进去吗?” “我没有理由要进去,我没进去,或者是去给护士法伦下毒,或者为了任何其它的原故。” “你在院子里没有见到一个人吗?” “在午夜以后,在狂风大作之中?没有,我没有见着一个人。” 达尔格里什转换了他的话题:“当然,你是亲眼看着护士佩尔斯死去的。我想真的就没有机会救她了吗?” “决没有,我得说,我费尽了力气。但是当你不知道原因的时候要来急救是不容易的。” “但是你知道那是毒药?” “很快就知道了,但不知道是什么毒药。要不是这个,情况就会不同了。你也看过尸检报告了,你知道是什么东西杀了她。” 达尔格里什问:“她死的那天早上你从八点钟起就一直在南丁格尔大楼?” “我假定,如果你不嫌麻烦看过了我原来作的陈述你就会知道得很清楚了。八点刚过我就到了南丁格尔大楼。我在这里的合同是每周名义上工作六个半天。我实际上是周一、周四和周五整天都在医院,但是有时紧急叫我去做手术这也是常有的事;尤其是自费病人的话,星期六上午我偶而也要在手术室做手术,如果病人名单太长的话。星期天晚上十一点钟刚过我被叫去做一个紧急阑尾切除手术,那是我的一个自费病人,在医务人员的宿舍里过夜很方便。” “宿舍在哪里?” “就在那个设计得很糟糕的大楼里,靠近门诊部,他们在七点三十分供应早饭,那真是一个不敬神的时刻。” “你到这里确实来得相当早。示范表演要到九点才开始。” “我到这里不只是为着示范表演来的,警长。你对医院里的事情还相当无知,不是吗?高级顾问外科医生通常是不参加护士培训课的,除非他实际上承担了给学生上课的任务。我只参加了元月十二日的培训课。因为综合护士协会的视察员要来这里,我又是护士教育委员会的副主席。到这里来见比勒小姐是一种礼仪。我来得早是因为我要做一些临床病案,上次上完课后我把它们落在罗尔芙护士长的办公室里了。我还想在视察开始之前和女总监谈一谈,也为了保证我能准时会见比勒小姐。我在八点三十五上楼来到总监寓所时发现她刚吃完早饭。如果你认为我在八点到八点三十五之间的任一时刻在牛奶瓶里下了腐蚀剂,你完全可以这样想,可是我没有。” 他看了看手表:“如果你没有什么还要问的话,我得去吃午饭了。今天下午我还有一个门诊病人会诊呢,时间很紧了。如果真有必要的话,我走之前大约还可以再给你几分钟,但我希望没有了。关于佩尔斯的死我已经签署了一个陈述,我没有什么可补充的了,也没有什么要改变的。我昨天没有看见法伦,我甚至都不知道她已经从病房里出来了。她没有怀我的孩子,即便她怀了,我也不会傻到要去杀她的地步。顺便说一句,我告诉你的关于我和我她先前的关系问题,那自然是基于对你的信任。” 他的眼睛有意地横过去看着马斯特森警官。“并不是我在意它是否公之于众。只是,毕竟那姑娘已经死了,我们还是要保护她的名声的。” 达尔格里什觉得很难相信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除了他自己的名声外还会对他人的名声感兴趣。但他还是严肃地作出了必要的担保。外科医生往外走时他没有说一句抱歉的话。激怒一个自私的杂种是一件令人惬意的事,只是这未免有点孩子气。但是他是一个杀人凶手吗?他具有一个杀人凶手的自私、神经质,以自我为中心等特质。说得更中肯一点,他曾经有下手的机会。但是动机呢?他不是有一点假装坦率,很快便承认了他和约瑟芬·法伦的关系了吗?说实话,他也不可能希望长久保住这个秘密,医院是最难藏得住秘密的地方。他明知藏不住,便故作坦率,主动地和达尔格里什说了,好让他在那帮不可避免的长舌妇饶舌之前听到这件事的一个说法,不是这样的吗?要么这仅仅只是出于一种自负的坦率,一个男人在性方面的虚荣心,不愿意费神掩藏住自己在性方面取得的业绩,以显示出自己的魅力和男子汉的充沛精力? 达尔格里什收拾起文件时也感觉到自己有点饿了。他早上起了个大早,工作了整整一个上午,现在该是他把心思从司梯芬·科特里—布里格斯身上收回来的时候了,他得为马斯特森和他自己考虑午饭的问题了。 第五卷 餐桌上的闲谈 南丁格尔大楼寄宿的护士长和实习护士只在学校的食堂里吃早饭和下午茶。他们的正餐和晚餐要和其它职工一起在医院的自助食堂吃。除了会诊医生外所有的人都在那里,在那种一成不变的吵吵闹闹的亲近气氛中进餐。食物永远讲究营养,适合烹调,为了满足几百号人的不同口味而变化,还得避免激化宗教的或个人口味的禁忌的敏感问题,还得保持在管理伙食人员的预算范围之内。控制菜单安排的原则是不变的。那天要是有泌尿外科医生做手术,肝和腰子是决不能上桌的。护士们的菜单也决不能和她们刚刚端给病人吃的菜食雷同。 自助食堂的制度自从推进到约翰卡朋达医院以来就遭遇到了来自各个等级员工的强烈反对。八年以前,各个等级员工都分别有各自的食堂,一个是给护士长和护士的,一个是给行政人员和非专业人员的,还有一个给门房和工匠等人的临时餐室。这个安排适合了每一个人,因为它在各级别间作了一个合适的划分,这样就使得人们在合情合理的安静中进餐,使他们在各自的团体中高高兴兴地度过午餐时的休息时间。但是现在只有高级医务人员才能在他们自己的餐室里享受宁静和个人的隐私。这个受到小心翼冀防卫的特权不断地受到来自部里的审计员,政府的伙食承办顾问以及劳动研究专家的攻击。他们手握成本核算的武器,毫不困难地证明这种制度是极不经济的。但是迄今为止,医生们还是赢了。他们最强有力的辩辞是他们须要私下里讨论病人的情况。这就意味着他们决不停止工作,哪怕是在吃饭。这种说法遭到了一些人的置疑,但也很难将其驳倒。需要保守病人情况的机密,这就涉及到了医患关系的问题,医生们总是敏捷地利用医患关系为自己谋利益。以前这个奥秘甚至连财政部的审计员也无能为力将其揭穿。而且他们还得到了女总监的支持。泰勒小姐公开地说她认为高级医务人员应该拥有他们自己的餐厅,这是最合理不过了。泰勒小姐对医院管理委员会主席的影响是如此明显,而且长期以来都在产生作用。这个影响几乎已经平息了大家激烈的议论。马科斯柯恩(Marcus )先生是一个富有的,风度翩翩的鳏夫。至今唯一令人感到奇怪的就是他和女总监还不结婚。一般人认为,一方面是因为马科斯先生是国内犹太人界的公认领袖,所以他为了信印选择了不结婚;另一方面是因为泰勒小姐嫁给了事业,所以也选择了决不结婚。 但是泰勒小姐对主席的影响,从而对医院管理委员会的影响,人们也很难猜测得到。大家只知道这使得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大为光火,因为它大大地降低了他自己的作用。但在会诊医生餐厅这件事上,实行得对他很有利,已经证实了他的决定性的影响。 如果说其它人员被迫要亲密相处,他们也未能亲热得起来。等级制度的存在依然是显而易见的。巨大的餐厅已经被划分为许多小的进餐区域,它们用花格屏障和一木桶一木桶的植物给互相分隔开来。在每一个这样的凹室里,餐室的隐密气氛又重新建立了起来。 罗尔芙护士长,自己取了鲽鱼和薯片,放在她的托盘里来到桌边。这张桌子,过去八年来一直是她和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和吉尔荣护士长分享的地方。她把坐在这个奇怪世界里的外来人看了一圈。在最靠近门边的凹室里坐着的是实验室的技师们,他们穿着沾上了污渍的工作服,在那里生气勃勃地,吵吵闹闹地吃着,喝着。紧挨着他们的是老弗莱明,他是门诊部的药剂师,他用他那沾满了尼古丁的手指将面包搓成像药丸一样的小球。下一张桌子上坐着四个穿了蓝色工作服的医务速记员。高级文书赖特小姐,她已在约翰卡朋达医院工作了二十年了,她正像往常一样,偷偷摸摸地快速吃着,一心想尽快回到她的打字机旁。临近的花格子屏障后面是一小群非专业人员班扬小姐,她是放射室的头;内森太太,医院社会工作者的头;还有两个理疗室的工作人员。他们正不急不忙地吃着,营造一种平静的气氛,小心地维系着他们的地位。他们对于正在吃着的食物全都明显地表示出毫无趣味,他们选择了这张桌子,尽可能地远离那班办公室的低级人员。 那么他们全都在想着什么呢?大约是法伦的事了。现在医院里上至会诊医生,下至病房女工,不可能还有人不知道南丁格尔的学生里面又发生了第二件神秘的命案,苏格兰场的人都已经被叫来了。法伦的死大约是今天上午大多数餐桌边正在议论的话题。但这并没有阻止人们吃他们的饭或是继续干他们的活。有那么多事情要做,有那么多压头的事情要操心;还有那么多的话题要来飞短流长。并不只是生活还得过下去,在医院里面陈腐的话题人们说起来特别地意味深长。生活在进行着,出生和死亡以其排山倒海的势头在推动着它前进。新登记入院的进来了,救护车每日里从急救室开出去;手术单被签发,死人被抬走,痊愈者出院。死亡,甚至突然死亡和意外死亡,对于年青的新鲜面孔的学生来说,他们比最有经验的高级侦探更为司空见惯。死的威力能叫人震惊的力量是有限度的。你要么在第一学年就和死亡达成协议,要么你就放弃做护士。但是凶杀?那就是完全不同的一回事了。即使在这个疯狂的世界里,凶杀仍然具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原始的力量,叫人震惊。但是在南丁格尔大楼里有多少人真正相信佩尔斯和法伦是被谋杀的呢?恐怕不光是苏格兰场那个神奇小子和他的随从出面就能使人相信这样一个非同寻常的想法的。还有太多其它可能的解释,它们都比谋杀更简单,更令人信服。达尔格里什尽可以爱怎么相信就怎么相信;但是要证实它却是另一回事了。 罗尔芙护士长低下头开始无情无绪地切割她的鲽鱼。她没有什么特别的口味。空气里满是食物的浓烈气味,使得人胃口全无。食堂里的嘈杂声音敲打着她的耳膜,它无休无止,不可逃避,形成一团驱不散、赶不走的绵绵不绝的混沌,个人的声音浸淫在里面很难听得清。 挨着她坐的是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她将斗篷整整齐齐地折好,放在她椅后的座位上,那个和她形影不离的不成样子的织锦手提袋砰的一声落在她脚下。她恶狠狠地吃着她的清蒸鳕鱼和欧芹沙司,仿佛在怨恨人为什么要吃饭,她正将她的怨气发泄在食物上。布鲁姆费特护士长总是一成不变地选择清蒸鱼。罗尔芙护士长突然觉得看着布鲁姆费特吃鳕鱼,她再也不能面对着她吃下去了。 她提醒自己没有什么理由叫她应该坐在这里。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止她坐到别的餐桌上去,只有这个僵化的意志使得拿起她的托盘走到三英尺之外的另一张餐桌上去这一简单的动作成为了一个不可能发生的,不可能改变的大灾变。在她左边吉尔荣护士长在玩弄她的燉牛排,把楔形的白菜叶剁成整整齐齐的正方形。她一开始真的吃起来,就像一个馋嘴的女学生吃得那样贪婪。但她总会有一个穷讲究,分泌唾液的前奏。罗尔芙护士长想起她曾经有多少次压住自己的冲动几乎要说出:看在上帝的分上,吉尔荣,别糟践它了,吃了吧!总有一天她会说出来的,这是毫无疑问的。另一位也是中年的不讨人喜欢的护士长就会宣称:只会越来越别扭了,大概是她的年龄的缘故。 她也曾考虑过从医院里搬出去。这是允许的,她也负担得起。买一套公寓或小屋子是她为退休之后的生活所作的最好的投资。但是朱丽亚帕多的几句不咸不淡的摧毁性的评论就把她的想法给赶走了,那就像是几颗冷石子掉进了她的希望和计划的深谭。罗尔芙护士长还记得她那高音调的孩子气的声音。 搬出去?你为什么想要那样做?那样一来我们俩便不能经常见面了。 但我们应该这样做,朱丽亚。这样我们便能有更多的隐私空间,不必冒所有的这些风险,也不必再去骗人了。我会买一所舒适宜人的小屋子,你会喜欢它的。 那总不如现在这样方便,当我想要的时候就可以溜到楼上去看你。 当她想要的时候?她想要什么?罗尔芙护士长拼命在脑中赶走这个她决不敢让自己去问的问题。 她深知自己两难困境的特性。毕竟这对她一点也不奇怪。在任何情爱关系中总有一个人爱和一个人允许自己被爱。这仅仅只是表明了残酷的情欲经济学:各尽所能,各取所需。但是希望接受的那一方知道所赠送的礼物的贵重,希望自己没有把爱浪费在一个乱交的背信弃义的小骗子身上,而这个小骗子随心所欲地乱采野花,这样想是不是有点太自私太专横了?她说过: 你可以一周大约来两至三次,也可以更多。我不会搬太远。 啊,我不能保证做到。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为一所屋子去努力,去劳神,你在这里一切都很好呀! 罗尔芙护士长心想:但是我在这里并不好,这个地方令我讨厌。这不仅仅是因为长住病人形成了一种制度,这是我倒运。对于大多数我不得不在一起共事的人,我讨厌他们,瞧不起他们。即便是工作本身也失去了对我的吸引。每一届新召进来的学生变得越来越傻,教育得越来越糟。我甚至都不知道我要干的工作还有什么价值。 在柜台附近传来一阵摔碎东西的声音。一个女仆把一盘子用过的陶瓷器皿给掉地上了。罗尔芙护士长出于本能地看过去,看见了那个侦探刚好走进来,在排队的人群的末尾拿起了他的托盘。她看着这个高个子,那一群排着队正在叽叽喳喳讲个不休的护士们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他动手拿起一个黄油面包卷,一边夹在一个穿白衣的男杂工和一个学生助产士之间随着队伍慢慢移动,等待女服务员递给他,他选中的主菜。看见他在这里出现,她很吃惊。她决没有想到他会在医院食堂里吃,还会自己亲自来取饭。她的眼睛跟随他走到了尽头,他交过了餐卷,转过身来寻找一个空座位。他显得十分自在,几乎完全忘记了他对于这个周围的世界是一个外来者。她想他大约是这样一个男人,不管身处何种人群中他都不会认为自己处于不利的地位,因为在他的内心世界里他是安全的,具有那种内在自尊的核心,而这就是幸福的基础。她在思考着他有一个怎样的内心世界,对于他在她心中产生的非同寻常的兴趣大惑不解,于是把她的头低向盘子上去。或许在大多数女人看来他是英俊的,有着一张瘦瘦的骨感的脸,既傲慢又敏感。这大约是他的一笔职业上的资产,作为一个男人他会充分利用它的。无疑这也是为什么把这个案子交给他的原因之一。如果说那个傻比尔贝利对这个案子一筹莫展,那就让这个苏格兰场的奇妙小子来接手吧。在这满满一屋子的女人,还有三个作为他的主要怀疑对像的中年老处女之中,无疑他会幻想他的机会到了,好吧,祝他好运! 但是坐在桌旁注意到他的到来的人不止她一个。与其说她看见还不如说她感觉到吉尔荣护士长僵在那里了,一秒钟后听见她说: 好!好!这个漂亮的条子!他最好和我们坐在一起吃,要不然他就会坐到一群嘎嘎乱叫的学生中去了。总得有人去告诉这个可怜人儿这里的潜规则吧。 此刻,罗尔芙护士长心想,她定会向他飞出一个从街角上发出的到这儿来吧的眼风,我们便不得不忍受他要和我们一起吃完这顿饭的负担了。眼风送出了,发出的邀请也没有受到拒绝。达尔格里什托着他的盘子,若无其事地,而且显然完全自在地从餐厅中穿梭而过,来到了她们的桌边。护士长吉尔荣说道: 你们那个英俊的警官,你把他怎么了?我想警察也该像修女一样成对地出去吧。 我们那个英俊的警官此刻正在研究报告单,并且在办公室里正吃着三明治,喝着啤酒呢,而我则来享受你们资深人员的果实。这张椅子没人吧? 吉尔荣护士长把自己的椅子移到更靠近布鲁姆费特护士长的地方,朝他笑着说:现在没人了。 达尔格里什坐下来,很明白吉尔荣护士长欢迎他,而罗尔芙护士长则并不欢迎,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呢,则简单地点了一下头,表示接受他的到来,并不在乎他是否和她们一起进餐。罗尔芙护士长板着一张脸将眼睛横扫过来望着他,并对吉尔荣护士长说: 不要以为达尔格里什先生和我们共享餐桌是为了讨你的欢心。警长先生心里正盘算着要向你讨教他的燉牛排的事呢。 吉尔荣护士长格格地笑起来:我亲爱的,警告我是没用的。如果一个真正具有魅力的男子下定决心要从我这里骗走一样东西的话,我是无法做到不放手的。叫我去犯谋杀那完全无用。我没有脑子干那个。这一点也不是说我认为有人干了那个,我的意思是说谋杀。不管怎样说,吃饭的时候还是不要谈那个吓人的话题罢。我已经受过严历的盘问了,不是吗,警长先生? 达尔格里什把他的刀叉放在燉牛排的盘子周围,把椅子翘起来,这样就不必起身了,把他用过的托盘放在附近的架子上那一堆托盘上去。他说: 看来这里的人对护士法伦的死反应很平淡。 罗尔芙护士长耸耸肩,说道:难道你希望他们戴上黑袖圈,说话用耳语,拒绝吃午饭吗?工作还得干。毕竟只有少数几个人认识她本人,知道佩尔斯的人就更少了。 或者明显地喜欢她些。达尔格里什说。 不,一般来说,我认为人们不喜欢她。她太自以为是,过于笃信宗教。 如果你把它叫做笃信宗教的话,吉尔荣护士长说:这并不是我对宗教的看法。虽说有人死莫言过等等诸如此类的话,但这个女孩的确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人。她总是他妈的老把别人的缺点挂在心上,而不去想想自己的缺点。这就是为什么其它的女孩子都不喜欢她的缘故。她们尊敬真正笃信宗教的人。大多数人都这样,我发现。但是他们不喜欢被人暗中监视。 她暗中监视她们吗?达尔格里什问。 吉尔荣护士长似乎有点后悔她刚才说过的话。或许这句话说重了点。可是只要哪里出了差错,你可以打赌保准佩尔斯护士全都知道。她通常总是会设法让权威方面注意到这件事。无疑,总有最好的动机。 罗尔芙护士长冷冷地说:她有一个使人遗憾的习惯,喜欢干涉他人的事情,还说是为了他们好。这就使得她人缘不好。 吉尔荣护士长把她的盘子推到一边,拉过一碗葡萄干和牛奶蛋糊,开始仔细地从水果里挤出籽核来,那样子就像在做外科手术。她说: 尽管如此,她不是一个坏护士。佩尔斯是信得过的。病人也似乎喜欢她。我以为他们觉得那比你们的看法所担保的更神圣。 布鲁姆费特护士长把头从盘子上抬起来,第一遭开口说话: 你没有站在评价她是否是一个好护士的立场上说话。罗尔芙也没有。你们看见的只是在学校里的她们,而我看见的则是在病房中的她们。 我也看见了她们在病房里的表现。要记住,我是临床导师。在病房里教导她们是我的工作。 布鲁姆费特护士长仍然顽固坚持她的说法:任何学生在我的病房里受到的教导都是由我做的,这你们知道得很清楚。其它病房的护士长只要她们喜欢,她们可以欢迎临床导师。但是在单人病房里,由我来做教导。我看见你似乎在向她们的头脑中灌输出格的想法,所以我宁愿按我的方式来教导她们。顺便说一句,我碰巧知道,实际上是佩尔斯告诉我的,元月七号这一天,我不在病房,去主持一次教学活动去了,你趁我不在,来过了我的病房。以后在把我的病人用作临床素材时,请提前来和我商量一下。 吉尔荣护士长脸红了。她极力装出笑模样,但是她的笑声听起来很做作。她把眼光向罗尔芙护士长扫过去,仿佛在向她求援。但罗尔芙护士长的眼睛紧紧盯在了她的盘子上。然后,她挑战般地,有点像个孩子似地决心要说出决绝的话来,她用明显生气的腔调说: 佩尔斯在你的病房里发了一些事令她不安。 布鲁姆费特护士长那锐利的小眼睛抬起来瞪着她:在我的病房里?我的病房里没有什么东西叫她不安! 这句坚定的断言明确无误地传达出一个意思,那就是说任何一个名副其实的护士都不可能被单人病房里发生的任何事情给弄得心神不安;只要有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在负责,任何令人心神不安的事情都不会允许存在的。 吉尔荣护士长耸耸肩:嗯,有东西叫她不安。它可能是某种与医院完全无关的东西,我想。但是没有人会十分相信可怜的佩尔斯在这里的高墙之外还会有什么真正的生活。还是在这一批人入校之前的那个星期里的星期三,我恰好在五点钟之后去教堂弄花儿,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记得是在星期三的缘故,看见她正独自个坐在那里。她并没有下跪,也没有祷告,只是坐着。得,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便没有和她说话走出去了。毕竟,教堂之所以开放是为了让人们进来休息和反省的。如果一个学生要来沉思默想,这在我看来很好。但是将近三个小时后我又回来,因为我的剪刀落在圣器室里了。发现她还在那里,就在同一张椅子上,坐在那里几乎一动也不动。嗯,反省是非常好的行为,但是一坐就是四个小时有点太过了。我想那孩子肯定没吃晚饭。她看起来也十分苍白,于是我走过去问她还好吗,是否有事须要我的帮助。她回答时,甚至看也不看我一眼。她说:不,谢谢你,护士长。有些事情叫我心烦,我得仔仔细细地通盘想一想,我到这里来是为了求得帮助的,但不是向你。 在吃饭中间第一次听到罗尔芙护士长愉快的声音。她说道:这个刻薄的小猴崽儿!我猜想,她的意思是来向一个更高的权威请教而不是请教一个临床导师。 意思是管你自己的事。这也是我的意思。 布鲁姆费特护士长仿佛觉得她同事在礼拜堂的出现需要作出一点解释,于是她说: 吉尔荣护士长善于侍弄花儿。所以女总监让她照料小教堂。她每逢星期三和星期六就负责去照料花儿。她为每年的护士长周年聚餐做的安排真是漂亮极了。吉尔荣护士长瞪了她一秒钟,然后笑起来。 啊,小梅维斯不光是长着一张俏脸蛋。谢谢你的赞美。 一阵沉默。达尔格里什一心去对付他的燉牛排,他没有为一时无人对话而困窘,也无意提出一个新话题来帮助她们走出这个困境。但是吉尔荣护士长似乎觉得不该在一个陌生人面前保持沉默。她愉快地说道: 我从地会记录上看到医院管理委员会已经同意了引进萨蒙(Salmon)委员会提议。来得迟总比不来好。我想这就意味着女总监将是这个行业所有医院的护理事业的头了。护理学总长(Chief Nursing Officer)!这对她来说可是一件大事,但是我不知道科布会如何来接受它。要按照他的方式的话,女总监不会被给予更多的权力而只是更少。这样她就更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布鲁姆费特护士长说:现在到了该做点什么来唤醒精神病医院和老年病疗养所的时候了。但是我不懂为什么他们要改变这个头衔。如果佛洛伦丝·南丁格尔最多也就是做到了女总监的位置,那么总监这个头衔对于玛丽泰勒来说也就足够了。我不以为她需要特地叫做什么护理学总长。那听起来像是一个军衔,很别扭。 罗尔芙护士长又耸了耸她那枯瘦的双肩。别指望我对那个萨蒙报告会产生热情。我越来越感到奇怪,不知道护理事业正在发生什么变化。每一份报告和推荐似乎都在把我们从病床边推得更远。我们有营养学家来保证饭食,理疗专家来为病人作康复锻练,医学社会工作者来倾听他们心中的苦恼,病房护理员来为他们整理病床,实验室的技师来为他们抽血,病房接待员来安放鲜花和接待亲属,手术室的技师来为外科医生传递器械。如果我们不去小心留意的话,护理工作就将会成为残存的技艺,成为所有技术人员轮番工作过后剩下的那点活了。现在我们有了这个萨蒙报告以及它所谈到的第一级、第二级、第三级处理。处理什么?技术行话太多了。问问你们自己,今日护士的职责是什么?我们实实在要拿什么来教给这些女孩子们? 布鲁姆费特护士长说:绝对服从命令,忠于她们的上级。服从和忠诚。教给孩子们这些,你就会得到一个好护士。 她恶狠狠地将一个土豆切成两块,刀子都把盘子刮出刺耳的声音来。吉尔荣护士长笑起来。 你已经落后时代二十年了,布鲁姆费特。这在你们那一代人是可以接受的,但是现在这些孩子们在他们开始服从命令之前,他们会要问这个命令是不是合理呀?他们的上级做了什么配得到他们的尊敬呀?一般来说,这也是一件好事。究竟你怎么能指望这些聪明的女孩子能被吸引到护理这一行当来,如果你把她们总当低能儿对待?我们应当鼓励她们来质问既成的传统做法,甚至偶而也可以顶嘴。 布鲁姆费特护士长的神气仿佛是在说,如果聪明的表现形式是如此地难以对付,那么作为她个人来说,她是一点都不要这种聪明的。 聪明不是唯一的东西,这就是今日之麻烦,人们以为它是一切。 罗尔芙护士长说:给我一个聪明的女孩,我会把她培养成一个好护士出来,不管她是不是有使命感。你可以要蠢笨的学生。她们会侍奉你的意旨,但她们决不会成为好的职业女性。当她说这话时看着布鲁姆费特,那种轻蔑的语气再明显不过地表达出来。达尔格里什垂下眼光看着他的盘子,假装他对于把肥肉和软骨剔出去更感兴趣。布鲁姆费特护士长不出所料地反击了: 职业女性!我们现在谈的是护士。一个好护士总的说来只想到自己是一个护士。她当然是一个职业女性!我想如今我们都会承认这一点的。但是现今人们想得太多,谈得太多的就是地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做好工作。 但是准确点说是什么工作?那不正是我们刚才在问自己的么? 你也许是的。我却十分清楚我在做什么。此刻那就是管理好一个危重病房。 她把盘子推到一边,用轻快熟练的动作把她的斗篷披上肩膀,给她们一点头算是告别,那看起来又像是警告又像是说再见,就以轻快的庄稼汉的蹒跚步伐大摇大摆地走出了餐厅,织锦手提袋在她身体的一侧摇晃着。吉尔荣护士长笑了起来望着她走。 可怜的老布鲁姆!要按她的说法,她管的总是危重病房。 罗尔芙护士长冷冷地说:她一直是一成不变地做着危重病房。 他们几乎是在沉默无语中吃完了这顿饭。然后是吉尔荣护士长离开了,她先是咕噜了一些什么关于在耳鼻喉科病房的一次临床教学课的事情,就走了。达尔格里什发现自己是和罗尔芙护士长一起走回南丁格尔大楼的。他们一起离开了餐厅。他从挂衣架上取回了他的外套,然后他们走下一个长长的走廊,穿过了门诊部。门诊部显然是新近才开放的,家俱和装饰依然明亮、崭新。巨大的候诊大厅里成堆的塑料贴面的桌子和安乐椅,一盆一盆的木桶栽的植物和平凡的油画都足以使人感到愉快,但达尔格里什却不想在这里多作停留。他有着健康人的那种对医院的不喜欢和厌恶,这一方面是出于恐惧,另一方面是出于厌恶,他发觉这种有意营造出来的愉快气氛和虚拟的正常状态令人心生狐疑,令人害怕。消毒水的气味,在比勒小姐看来是生活中的万应灵丹,只会使他感到郁闷,向他暗示着死亡的命中注定。他并不认为自己害怕死亡。在他的职业生涯中曾经有一两次与它擦肩而过,它也不曾使他过分地灰心丧气。但是他真的害怕衰老,害怕得绝症和身患残疾。他害怕失去自由,衰老后失去尊严,被迫放弃个人的隐私,憎恨疼痛;他害怕看到病人的表情,当他们从亲朋的脸上看出他们的纵情欢乐不再长久,看出亲朋脸上露出的怜悯,此时病人的脸是最不能看的。这些东西迟早会面临,除非死神迅速而轻易地将他带走。好吧,他会面对它们的。他并不是过于自负,认为自己可以免除其它人的命运。但是现在,他宁可不要去想这些。 与门诊部紧挨着的是急诊室。当他们经过时,一辆担架正向里面推进。病人是一个衰弱的老人,他那沾了分泌物的双唇正搁在一只呕吐盆的边沿上,虚弱地向外呕吐着,他巨大的眼睛在骷髅似的头上毫无意识地转动着。达尔格里什意识到罗尔芙护士长正在看着他。他及时转过头来,捕捉到了她那猜测的眼神,他想那里有一种轻蔑。 你不喜欢这个地方,是吗?她问。 那当然,在这里我不会感到快乐。 此刻我也不会感到快乐,但是我怀疑你会有着完全不同的理由。 他们沉默着继续走了一分钟。然后达尔格里什问起伦纳德莫里斯,当他在医院里时是否也在职工食堂吃午饭。 不经常来。我相信他自己带了三明治在药房办公室里吃。他只和他自己那一伙人在一起。 或许也有吉尔荣护士长? 她轻蔑地笑了起来。 啊,你连这个也知道了吗?但是,当然!昨天晚上她就招待了他一餐,我听说。要么是那食物,要么是随后的活动都够叫那小男人消受的。你们警察真是一群彻彻底底的小清扫工!那必定是一个奇妙的工作,围着邪恶嗅来嗅去,就像一只狗围着大树转。 用邪恶这个字来形容伦纳德莫里斯的性偏好是不是有点太重了? 当然。我只是显了一回聪明,不该拿莫里斯吉尔荣事件来麻烦你。一直地打嗝儿,打得太长久了,也就变得体面起来。它甚至不配拿来作饶舌的话题。她是属于那类女人,一定要有个人在身边,而他呢,也喜欢有个人可以向她吐露心中的秘密,说他的家庭如何地可怕,他医院里的同事如何地没有人性。他对自己的评价,他的同事们都并不十分认可,不把他看做一个称职的职业男人。顺便说一句,他有四个小孩。我猜想如果他的妻子决心和他离婚,他和吉尔荣都会自由了,可以结婚,因为再没有什么可以成为他们之间的障碍了,吉尔荣当然想要一个丈夫,这是无疑的。但是我认为她心中选定的那角色不会是可怜的小莫里斯,更可能…… 她打断了自己的话头。达尔格里什问。你认为她心中还有更合适的候选者吗?为什么不去问她自己?她从来都不信任我…… 你不是负责她的工作吗?临床教师可是在高级护士导师的领导之下的,不是吗? 我只负责指导她的工作,不负责指导她的道德。 他们走到了急诊室远处的另一张门,罗尔芙护士长此时伸出手正要把它推开,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横扫进来。他身后跟着五六个正在谈论着的低级职员,他们穿着白大褂,颈上吊着听诊器。他身边一边一个,正在恭敬地倾听这位伟人的讲话,一边点着头。达尔格里什想他很自负,神态上有点粗野,还微微有点粗俗的圆滑,他把这些结合到一个成功的职业男人身上,形成了一个典型。罗尔芙护士长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说道: 他们并不完全都是一样的,你知道。就拿莫拉威(Molravey)先生来说吧,他是我们的眼外科大夫。他叫我想起了一只睡鼠。每周星期二的早上,他吧嗒吧嗒地跑进来,站在手术台上,一站就是五个小时,从不多说一句废话,连鬓胡子一抽一抽地,用那双爱挑剔的小爪子在一连串病人的眼睛上摘除掉什么。干完之后他要恭恭敬敬地谢过每一个人直至手术室里最低级的护士,脱下手套,又吧嗒吧嗒地跑开,去玩弄他的蝴蝶收藏品去了。 他实际上是个谦逊的小男人。 她向他转过身来,他又一次在她眼睛里窥测到那种叫人不舒服的晦涩的轻蔑的眼神在闪烁。 啊,不!决不是谦逊!他只是在作不同的表演而已。莫拉威先生只不过像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一样被人们看作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外科大夫。从职业的意义上来讲他们都很自负。达尔格里什先生,骄傲自大是一个外科医生常常容易重犯的恶习,这正像奴颜卑膝是一个护士的恶习一样。我所看到的成功的外科大夫,无一不自以为全能的上帝之下就是他了。他们全都染上了骄傲自大的恶习。她停了一下,说: 是不是可以认为杀人凶手也是如此? 某一种类型的杀人凶手。你必须记住谋杀是一种高度个人化的罪行。 是吗?我还以为动机和方式在你看来都是一成不变地再熟悉不过了。但你,当然是行家了。 达尔格里什说:看来你显然不太尊敬男人,护士长? 相当尊敬。我只是碰巧不喜欢他们。但是你不得不尊敬一个性别,它把自私自利演变成了如此一种技艺。就是它给了你力量,这种能力使你完全投身到你自己的兴趣当中去了。 达尔格里什稍带故意地说他有点奇怪,既然罗尔芙小姐明显地憎恨她的工作的奴性,为什么不选择一个更具有男子气慨的职业,比如内科医生?她苦笑了笑。 我本来想当一个内科医生,但是我有一个不相信妇女应受教育的父亲。记着,我四十六岁了。在我读书时,还没有普遍的免费中学教育。父亲挣得太多,所以我不能申请免费,于是他得出钱。当我十六岁时,他认为过得去了,便停止为我付学费了。 达尔格里什找不出合适的话来说。这种对于他的信任叫他大吃一惊。他本以为她不会是那种向陌生人倾诉个人苦情的人,他不敢自奉自己被她发现富有同情心。她会认为男人都是没有同情心的。这种倾诉也许是由于一时冲动,将被抑制的痛苦暴发了出来,也许是反对她的父亲,反对一般的男人,或者是反对她的工作受到的限制和屈辱,这很难说得清。 他们现在已从医院里出来,正沿着那条通向南丁格尔大楼的窄窄的小路走去。直到到达大楼前他们俩都再没有说过一句话。罗尔芙护士长将她的长斗篷紧紧地裹在身上,拉上了兜帽,仿佛这样更能抵挡寒风的侵袭。达尔格里什沉浸在个人的思绪里。就这样他们两人中间隔着宽宽的距离,默默地在树下一起向前走去。 办公室里警探马斯特森正在打一份报告。达尔格里什说: 护士佩尔斯在入学之前就已经在护士长布鲁姆费特的单人病房里工作了。我想要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意义重大的事情。我还要一份她上周值班的详细情况报告,以及她在最后一天每一个小时里做了什么的记录。查出在那个病房里工作的其它护理人员还有谁,她在那里的职责是什么,她什么时候下班,她在其它同事的印象中表现如何。我要一份她在那里护理时病人的名单,以及他们发生了什么事。你最好安排一下和其它护士进行谈话,以及研究一下护士报告,看看能发现什么。她们必定有一本记录本逐日记录情况的。 要不要我去找女总监要呢? 不,问布鲁姆费特护士长要。我们直接和她打交道,看在上帝的份上,放老练些。你那些报告准备好了吗? 是的,先生,已经打印好了。你要不要现在看一下? 不必了,你讲一下有什么我应该知道的,我今晚再来看它们。我想要知道我们的嫌疑对象中是否有人有过警察局案底?我这样也许是期待得太多了。 先生,如果有,它也不会记载在个人档案材料中。很明显他们中大多数人的档案中几乎没有什么信息。朱丽亚帕多是从学校开除的。她似乎是他们中唯一犯有过失的人。 上帝呀!犯了什么错? 她的档案上没有说。看来是与一位聘用数学教师有关的事情。这姑娘开始在这里读书之前她的女校长给女总监寄来了一份材料,她认为她应该在这份材料中提到这件事。它说得不是很明确。她写道朱丽亚受到了超过应得程度的惩罚,她希望医院将会给予她培训的机会,因为这是唯一一门她曾经表示过一些兴趣的职业,从一些迹象来看也是唯一适合她的职业。 好一个意义双关的评语。看来那就是那家伦敦教学医院不要她的缘故了。我想罗尔芙护士长在这个原因上作了一点假。关于其它人还有什么吗?她们之间先前有过什么联系吗? 女总监和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在北方的内瑟卡索(hercastle)皇家医院一起受过培训,又在市立产科医院学的产科学,十五年前来到这里,都是在病房里当护士长。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1946年时在开罗,吉尔荣护士长和他一样也在开罗。他当时是皇家陆军军医队的一名少校,而她则是亚历山德拉王后皇家护理队的一名护士。没有迹象表明他们在那里就已经互相认识了。 如果他们的确认识,你也很难指望在他们的个人档案里找到事实记载。但是他们有可能认识。1946年的开罗是一个亲密友好的地方,我在军队中的朋友是这样告诉我的。我怀疑泰勒小姐是否也曾在亚历山德拉王后皇家护理队中服务过。她现在戴的帽子就是一顶军队中的护理人员的帽子。 如果她去过,她的档案中却没有记载。最早的文件是当她到这里来做护士长时她的培训学校给她写的材料。他们对她在内瑟卡索的表现评价很高。 他们对她在这里的评价也很高。你查过了科特里布里格斯吗? 查过了,先生。门房对午夜之后每一辆汽车的出进都作了记载。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是凌晨12点32分离开的。 比他叫我们相信的要晚一些。我要核对他的时刻表。他做完手术的精确时间在手术室的登记册上有记载。他的初级医生助理大约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科特里布里格斯这等人在离开时会有人护送他上汽车的。那么你去按照他的路线开车,测定他的时间。他们现在应该已经把那棵树移开了,但是应该还是能看出它是从哪里倒下的。他把围巾系上去应该花不了几分钟。去看看那里发生了什么。在这样一件容易被查实的事情上他不应该会撒谎。但他是一个极傲慢自负的人,他会认为任何事情他都能侥幸做成,包括杀人。 可以叫格里森(Greeson)警察去核查,先生。他喜欢做这些情景再现的工作。 告诉他控制一下,不要为了追求貌似真实而冲动。对于他来说,穿上手术衣,走进手术室,就没有这个必要。这并不是说他们会让他这样做。迈尔斯先生或者实验室里有什么消息吗? 还没有,先生。但是我们已得到了和护士法伦一起在怀特岛上度过一星期的那个男人的姓名和地址了。他是邮电总局的一个夜间话务员,住在北肯辛敦(North Kensington)。当地的人几乎立时就认出了他们。法伦使得他们很容易被认出来。她用她自己的名字订的房间,他们要了两个单间。 她是一个很看重自己隐私的女人。她要是一直呆在自己房间的话,是不会怀孕的。在我拜访过法伦小姐的私人律师之后,明天上午我要去见见这个男人。你知道伦纳德莫里斯到医院来了没有? 还没有,先生。我到药房查过了,今天早上他打电话来说他身体不适。显然他正害着十二指肠溃疡呢。他们说他又犯病了。 如果他不尽快回来把见面的事搞完,他还会犯得更严重呢。我不想到他家去拜访,以免弄得他很尴尬。但我们也不能无止境地等下去,不把吉尔荣护士长说的故事查证落实。这两起谋杀案,如果它们是谋杀的话,关键在于时间的问题。我们必须知道每一个人的行踪,如果可能的话,落实到每一分钟。时间是决定性的因素。 马斯特森说:我感到奇怪的是那有毒的滴液。没有特别地小心专注,石炭酸怎么可能灌到牛奶里面去,特别是在替换瓶盖的封口时更得小心翼翼,还必须保证浓度要合适,那东西还必须具有牛奶的质地和颜色。这一切不可能在匆匆忙忙中完成。 我丝毫不怀疑一定是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小心操作才完成的。我想我知道它是怎样做的。 他把自己的推理作了一番描述。马斯特森警官对于自己居然错过了这样明显的迹象大为生气。说: 当然是那样,一定是那样的。 不是一定,警官。只是可能是那样做的。 但是马斯特森警官找出了一条反驳的理由,把它说了出来。 达尔格里什回答:但那不适用于一个女人。一个女人做起来很容易,而一个特别的女人做起来就更容易了。我承认要一个男人来做会很困难的。 所以可以假定那牛奶是被一个女人给掺了东西的了? 可能性就是两个女孩是被同一个女人给谋杀的。但这仍然只是一种可能性。你听见说护士达克尔斯完全好了没有?能不能和她谈话?按说斯耐林医生今天上午在照看她。 女总监午饭前打过电话来说那女孩仍在睡,但是她大约已经恢复过来了,只要她醒来就可以了。她吃的镇静药,药劲还没有过呢,天知道她什么时候会醒来。我去单人病房楼时要不要去看看她? 不,我等一会儿去看她。你可以去核实一下法伦在元月12日返回南丁格尔大楼的经过。也许有人看见她离开。当她在病房住院时她的衣服放在哪?会不会有人穿了她的衣服冒充她?这个看起来不太可能,但应该去查实一下。 贝利巡官查过了,先生。没人看见法伦离开,但她们承认她可以从病房中溜出去,不被别人看见。大家都很忙,而她住的又是一间单人病房。如果发现病房里没人,他们会认为她去了浴室了。她的衣服就挂在她病房里的衣柜中。任何有权待在病室里的人都可以拿到它们,当然只要趁法伦睡着了,或是没在病房中。但是没人相信可能有人那样干了。 我也不相信。我想我知道法伦为什么要返回南丁格尔大楼了。护士戈达尔告诉我们说法伦是在她生病前两天才拿到她怀孕的化验单的。也许她还没有毁掉它。如果是这样,那它就是放在她房间里的一件她不愿意让它人得到的东西。它一定没有放在她的文件中。我的猜测是她回来取走它,把它撕掉,然后把它从盥洗室里冲走。 她就不可能打电话要戈达尔护士帮她毁掉它吗? 这种激发人猜测的怀疑也并不是不可能。只是她不能确定她一打电话就能让戈达尔本人接听,她不想再让其它人知道这个信息。她坚持只对某一个特定的护士说,又不愿意接受别人的帮助,这种做法是显得相当奇怪。但这只不过是我们的推测。对南丁格尔大楼的搜寻做完了吗? 做完了,先生,他们什么也没有找到。没有毒药和盛毒药的容器的一丝儿痕迹。大多数房间里都有阿司匹林瓶子,吉尔荣护士长,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和泰勒小姐她们都有少量的安眠药片。但是法伦确实不是死于镇静药或催眠药中毒的,是吗? 不是,比那死得快些。我们在拿到实验室报告之前,只能耐烦镇定住自己。 在单人病室的一间最大、最豪华的病房里,下午,准确点说是,二点三十四分,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失去了一个病人。她总是那样子想到死亡。病人走了;战斗结束了;她,布鲁姆费特护士长,从她个人来说,被打败了。她的许多次战斗都注定要失败,敌人,即便是在目前的小战役中被击退了,也总是要获得最后的胜利的,这个事实决没有减轻她心中的失败感。病人到布鲁姆费特的病房里来不是等死的,他们是想要使病情好转的,以护士长不屈不挠的意志来增强他们的力量,他们通常总是变得好起来,常常令他们自己都感到吃惊,偶而也与他们自己的料想相违背。 对于要赢得这场特别的战斗她本没有存多大的希望,但是直到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抬起手来关掉了输血管,她才接受失败这个事实。病人肯定作了相当的努力;这是一个难弄的病人,苛求的病人,但却是一个好斗士。他曾经是一个富有的商人。他对他未来的通盘筹算肯定不包括他死于42岁这件事在内。她记起他那疯狂地吃惊的眼神,几乎是暴怒,在这种暴怒中他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明白死亡既不是他也不是他的会计能够安排的。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常常看见他那年青的寡妇,她每天都来病房探望,心想她不知会有多么悲痛,或者心烦意乱。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为了挽救他作过许多英勇而持久的努力,对于他的努力的失败,只有病人自己才会大动肝火,但对于外科大夫幸运的是,病人现在是一个既不能要求别人作解释,也不能要求别人向他道歉的人了。 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将要会见他的寡妇,向她献上经过他精心推敲的慰问辞,这在他已是一种习惯了。他的安慰话里会说起一切人力所能做到的办法都做过了。在这种情况下,账单的多少就会是这句话的一个保障了,无疑也是对不可避免的丧失的罪过的一剂强有力的解毒药。科特里布里格斯的确对所有的寡妇都>藏书网非常和善,替他说句公道话,不管是富人还是穷人,都会受到他的安慰,那就是一只手搁在她们的肩上,叫她们接受陈规老套的表示遗憾和安慰的话。 她将被单拉过来盖上那张突然变空了的脸,她用有经验的手指合上死者的眼睛,她感觉到在那起皱的眼皮底下眼球仍然有点热气。她既没有感觉到悲痛也没有感觉到愤怒。只有像往常一样,感觉到失败像一个沉重的包袱拖拉着她,压在她的肚子上和背上,感到肌肉的疲倦。 他们一起从病床边转身走开。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向外科大夫的脸上晃眼一瞧,看到了他憔悴的面容,不免心中一动。这是第一次,他也因为失败和年龄的缘故显出害怕来。对于他来说这当然是很不寻常的,让他亲眼看着一个病人死去。病人死在手术台上的事并不是经常发生的,即使从手术台爬到病房常常是有点儿有失尊严。但是科特里布里斯先生不像布鲁姆费特护士长,不必守着病人直至他咽最后一口气。尽管如此,她还是不相信这次特殊的死亡会使他变得沮丧起来。毕竟这是不曾料到的。即使他也对自己作过自我批评,但他没有什么值得要责备的。她感觉到他受着某种微妙的焦虑的重压,她不知道那是不是与法伦的死有关。他丧失了一些活力,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心想,他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 他在她前面走下了通向她办公室的通道。当他们走近病室的厨房时听见了嘈杂的声响。门是开着的,一个实习护士正将装下午茶的托盘往四轮手推车上放。马斯特森警官正斜靠在洗手槽上注视着她,脸上完全是一副男人在家时的神气。当护士长和科持里布里格斯先生在门口出现时,女孩子脸红了,低低咕噜了一声下午好,先生便推着小车从他们身边经过急急忙忙地走进走廊里去了。警官马斯特森用一种宽容的屈尊态度注视着她身后,然后眼睛直视护士长,他好像不曾注意到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的存在。 下午好,护士长,我能和你说句话吗? 布鲁姆费特护士长的主动性此时受到了挫折,她压抑着自己说道:请到我办公室里去说话,警官。那才是你首先应该等的地方。人们不得随意在我的病房中荡来荡去,包括警察。 马斯特森警官不以为意,好像对这番话微微有点满意,仿佛它证实了什么东西使他感到有点儿得意。布鲁姆费特护士长赶忙走进她的办公室,抿紧双唇,作好了作战的准备。令她奇怪的是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也跟在后面来了。 马斯特森警官说:护士长,我不知道能否看一下佩尔斯护士在病房服务期间的病房记录册?我对于她在这里最后一个星期的情况特别感兴趣。 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它们不是机密档案吗,护士长?警察必须先申请一张传票才能叫你拿出来给他们看,这是一定的,不是吗? 啊,我不这样认为,先生。马斯特森警官的声音平静,里面几乎有太多的尊敬,然而却含有一丝调侃的意味在里面,这一点没有逃过听者的耳朵。病房护理记录在正常的意义上来说显然不是医疗记录。我仅仅只是想要看一看在那段时期护理了哪些人,有没有发生什么会让警长感兴趣的事情。有人说护士佩尔斯在你的病房护理期间发生了一些叫她不安的事情。请记住,她是直接从这里去的学校。 布鲁姆费特护士长气浑身直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地,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这倒使得她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了。 我病房里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什么都没发生!这全是无稽之谈,恶意中伤。如果一个护士做好了她的工作,服从命令,她就没有必要不安。警长到这里来是调查谋杀案的,不是来干涉我病房里的工作的。 科特里布格斯先生温和地插嘴进来说: 即便她有不安,我想,不安这个字是你使用的,警官,我也看不出它与她的死有什么关系。 马斯特森警官朝着他微笑,仿佛在哄骗一个任性而固执的儿童。 佩尔斯护士在被杀害之前那一个星期里发生的任何事都有关系,先生。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求看病房记录的原故。 看到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和外科大夫都没有去照做的意思,他又补充说: 这只不过是要核实一下我们已经掌握的情况而已。我知道她上个星期在病房里做了些什么。我听说她全部的时间完全用来照顾一个特殊的病人,一个名叫马丁德廷捷(Martiinger)的人,对他进行特护,我想你们是这样叫的吧。我听来的信息说在她生命的最后一个星期里,只要她在这里轮值,她就极少离开他的房间。 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心想,看来他已和实习护士们聊过了。那是当然!警察就是这样工作的。还想把任何东西藏着不让他们看是毫无意义的了。一切的东西,甚至她病房里的病案机密以及她自己的病人的护理记载,都会被这个无礼的年青人给嗅出来,并报告给他的上司。任你病房记录里有什么东西他都会通过更不正当的手段给找出来;把它们发现出来,加以放大,误解,并用来造成伤害。在她气得哑口无言,几近于惊慌之际,听到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温和而宽慰的声音说: 那么你最好把册子交过去吧,护士长。如果警察一意坚持要浪费他们的时间,那我们就没有必要鼓励他们去浪费我们的时间了。 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布鲁姆费特护士长走到她的书桌边,弯下身来,打开右手边那个很深的抽屉,拿出一个大大的硬皮本来。她一语不发,看也不看他就把它交给马斯特森警官了。警官一迭连声地说着谢谢,又转过身来对着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说: 那么先生,如果病人还和你在一起的话,我想和德廷捷先生说句话。 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对于他自己声音里流露出来的得意毫不掩饰: 我想看来连你的机灵也受到挑战了,警官先生。马丁德廷捷先生在护士佩尔斯离开这间病房的那天死了。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他死时她就在他身边。因此他们两人都可以安全地从你们的搜索盘查网中逃脱出来了。现在,可否请你发善心原谅我们,护士长和我都有工作要做。 他打开门,用手扶住它,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大摇大摆地从他面前走出去了,只留下马斯特森警官一个人,手里拿着那本病房记录。 该死的杂种,他高声说。 他站着思索了一会儿,然后便去病历档案室查找去了。 十分钟后他又回到了办公室。他的臂下夹着病房记录本和一个浅黄色的文件夹,上面用黑色大写字母印着一个告示,说此文件不得交给病人本人。上面还印有医院的名称和马丁德廷捷的医疗档案号码。他将本子放在桌上,把文件交给达尔格里什。 谢谢,你拿到它没费什么周折吧? 没有,先生。马斯特森说。医疗档案管理员不在档案室,于是他半是说好藏书网话,半是威吓地让负责的低级职员交出文件夹,理由是有规定说医疗档案的机密性当病人亡故后不再继续适用,还有就是当一个苏格兰场的警长要一样东西时他有权得到它,不得违抗也不得耽搁。这理由他自己是一刻也不相信的。这整个过程他认为没有理由向警长说起。他们两人一起研究起文件来。 达尔格里什说道: 马丁德廷捷,年龄46岁,他写下的地址是他伦敦俱乐部的地址。信仰是英国国教,婚姻状况,离婚。最近的亲属:母亲路易丝德廷捷太太(Louise Dettinger),住址:梅利本区(Marylebone)塞维勒(Saville)公寓大厦23号。你最好去见见这位女士,马斯特森。就约在明天晚上见面吧。白天我在城里时须要你待在这里。对她费点心吧。她儿子住院时她必定经常来看他。护士佩尔斯是他的特护。这两个女人大约互相见过许多次面。佩尔斯护士在她生命的最后一个星期在单人病房工作时,发生了一些事令她很不安,我想要知道那是什么事。 他又转过身来看医疗档案。 这里有很多张呢。这个可怜的伙看来有一段惊心动魄的病史。过去十年里他受结肠炎之苦,在那之前还记录有一段长时间的病因不明的经历,或许那就是使得他丧命的病因的前奏。他在军队服役期间曾有三次因病住院,包括1947年他在开罗一家军医院住院两个月。1952年他因病奉命退伍,移民南非。那样似乎也没有使他的病有什么起色。这里有他在约翰内斯堡的病历记录抄件,是科特里布里格斯抄写的,他一定费了不少麻烦。他自己作的记录却是相当地冗长。两年前他接手这个病例,似乎一直充当德廷捷的外科医生和全科医生。一个月前他的结肠炎急性发作了,科特里布里格斯为他作了手术,于元月2日星期五为他切去一大截肠子。手术后德廷捷活了下来。虽然当时他的状况相当糟,后来情况有所好转,一直到元月5日星期一下午早些时候病情突然恶化。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几乎没有知觉。元月9日星期五他于午后十二点三十五分去世。 马斯特森说:他死时佩尔斯护士就在他身边。 很显然在他生命的最后一个星期里几乎就只有她一个人在照料他。我来看看护理记录能告诉我们一些什么。 但是护理记录提供的信息却比医疗文件要少得多。佩尔斯用她那细心的女学生的字迹记下了有关她病人的细节:如体温、呼吸和脉搏,他的失眠和短短的睡眠时间,他吃的药和食物。作为一份认真仔细的护理照料记录它是无可挑剔的。除此之外它就再没有什么东西了。 达尔格里什合上本子。 你最好把它还回病房,医疗文件夹也送回它的科室。从这些里面该知道的我们都知道了。但是我从骨子里相信马丁德廷捷的死与这个案件有关系。 马斯特森没有答话。像所有与达尔格里什一起工作过的侦探一样,他对这位老人的预感有相当大的尊重。这些预感也许看起来说不通,有点反常,有点牵强,但它们常常证明了是正确的,所以对它们不能加以忽视。同时他也不反对夜里去一趟伦敦。明天是星期五,贴在大厅公告栏里的时间表显示出学生上课时间在星期五很早就结束了。她们五点之后就没事了。他想,不知道朱丽亚帕多是否想要坐汽车进城。毕竟,为什么不呢?到他出发时达尔格里什还不会回来。只要小心安排一下就可以了。对于有些嫌疑对像单独和他们见个面,也绝对是个乐趣。 恰在四点半以前,达尔格里什冒着习俗和谨慎之大不韪,独自一人与吉尔荣护士长在她的卧室兼起居室内共进午茶。在经过一楼大厅时她偶然遇见他,那时正当学生上完了当天最后一堂研究班讨论课,从教室里鱼贯而出。她一时冲动毫不害羞地邀请了他。达尔格里什注意到这次邀请却并不把马斯特森警官包括在内。即便这次邀请是由发出浓烈香味的粉红色手写信纸发出,并包含有最为明显的性的影射的话语,他也会接受的。经过了上午正式的讯问之后,现在他所要的就是舒适地坐下来聆听一条毫无心机的,坦率直白的,还微微带点恶意中伤的闲言碎语的小河流淌;在倾听时从表面看来,他的心境似乎受到抚慰,对所听到的内容丝毫不为所动,甚至还带一点玩世不恭的逗乐情趣,但是那双智慧的利爪已经磨尖了正等待着抓捕猎物呢。对于南丁格尔大楼护士长们的情况,他从午饭时她们的闲谈中所听到的比和她们所有正式的谈话中所获得的还要多,但他不能把他所有的时间都花在跟随护士们后面跑,去拾起她们的闲言碎语就像去捡起那么多遗落的手帕一样。他不知道吉尔荣护士长会有什么事情告诉他,或是要问他。不管是告诉,还是要问,他都不打算把在她那里浪费的时间超过一小时。 除开女总监寓的所外,达尔格里什还不曾去过四楼的任何一间房间,对于吉尔荣护士长的房间之大,以及令人愉快的比例匀称他留下很深印象。从这里,即便是冬天,也看不见医院,房间里自有一种宁静,远离病房和各诊室的喧闹生活。达尔格里什想,到了夏天这里一定是非常地人,除了凝然不动的树尖划破远山的景致之外一切都不存在。即便是现在,窗帘已经拉开,映衬着正在逝去的光线,煤气炉正在发出欢快的嘶嘶声,真是非常地温馨,非常地使人心安。摆在墙角的沙发床罩着印花装饰布的床罩,还有很仔细地摆放的一排靠垫,大约是医院管理委员会给提供的,他们提供的还有两张舒适的扶手椅,也罩着同样的花布,以及毫无趣味但却实用的家俱。但是吉尔荣护士长把她自己的个性强加在这个房间上了。在远处的墙上有一个长长的架子,那上面她摆放了一系列身穿不同民族服饰的玩偶。在另一面墙上是一个小一点的架子,那上面放的是各种不同大小、品种的瓷猫,品类齐全。有一个特别使人厌恶的样品,身上满是监色的斑点,眼睛凸出,身上还装饰有一根蓝色锻带的糊蝶结;在它旁边撑着一张贺卡。贺卡上画的是一只雌性知更鸟,它的性别是从它那带花边的围裙和花帽显示出来的。它息在一根树枝上,在它脚边,一只雄性知更鸟正用小虫子拼出祝你好运四个字来。达尔格里什赶快把眼睛从这个恶俗的东西上转开,继续对房间进行他老练的观察。 摆在窗前的桌子原来是打算作书桌用的,但是有约五、六张装在银色镜框里的照片占去了大半个可工作的桌面。在一个墙角里有一台磁带录放机,旁边还有一匣子磁带。在它上面的墙上用图钉按着一张新流行的玩偶广告画。有大量各种大小和颜色的靠垫,三个设计得毫不吸引人的厚实的大坐垫,一块褐白二色的老虎仿形的尼龙地毯,一张咖啡桌,吉尔荣护士长就在上面沏茶。但是在达尔格里什看来,房间里最为出色的东西是一大瓶冬青叶和菊花,它们整理得十分漂亮,就摆放在一张小边桌上。吉尔荣护士长出了名的会插花,这瓶花整理得色彩和线条十分地简洁,使得整体给人一种愉悦的感觉。他心想,也是奇怪,一个在插花上有如此天生情趣的女人竟然会满足于住在这样一间粗俗的装饰过分的房间里。这意味着吉尔荣护士长可能是一个更为复杂的女人,不像人们第一眼看去那样地简单。表面看来,她的性格很容易让人摸透。她是一个中年的老处女,总是叫人极不舒服地热情过度,没有受过什么特别好的教育,人也不是特别聪明,用一种有点虚假的高兴来掩饰自己的挫折情绪。但是二十五年的从警经历教给了他一个认识,那就是任何人的个性都有其复杂性,都有它前后矛盾的地方。只有年青的或是非常傲慢的警察才会从容貌拼具去设想一颗人类的心灵。 吉尔荣护士长在自己家里不像和其它人在一起时那样公然地调情。她倒茶时蜷缩在一个大靠垫上,这个靠垫就搁在他脚边。他从扔在房间里到处都有的这些靠垫的数量和种类来看,猜想这个靠垫只是她惯常用得最舒适的一个。由此看来她这样做,并不是像个小猫似地在等着他来拥抱她,这得替她说句公道话。茶是好极了,茶水滚烫,是刚刚调制的,和茶配套的是带有鱼风味的加了丰富的黄油的烤饼。没有摆上极妙的小垫布和粘性的糕点,茶杯把手能够舒适地用手握住,而不会使手指关节脱位。她平静而利落地照料着他。达尔格里什心想吉尔荣护士长是这样一个女人,当她们单独和一个男人在一起时,她们会认为全身心地去侍候一个男人,使他感到舒服,使他感到自我得到了提升,这是她们的责任。这往往会惹起不那么热诚的女性的愤怒,但是要想指望一个男人来拒绝接受它,那是丝毫没有道理的。 房间里的温暖和舒适使得吉尔荣护士长的心情得以放松,再加上茶的刺激,使得她明显有了想要说话的心情。达尔格里什让她不断地胡说着,只是偶而提出一两个问题。他们两人谁都不提伦纳德莫里斯。达尔格里什不想使她尴尬,心情受到抑制,这样就能使她自然产生出毫无防备的信任。 当然,那个可怜的女孩佩尔斯身上发生的事绝对太恐怖了,不管它是怎样发生的。全班人就都是那样站着,看着!我真是感到奇怪这件事并没有完全打乱她们的工作,如今这些年青人心肠可够狠的。也不是她们不喜欢她。但是我就是不相信她们中会有人把那种腐蚀剂放到喂食里去。毕竟,她们都是三年级的学生了。她们知道石炭酸在那种浓度下直接进入胃里是会致人死命的。去它的吧!她们在上一个学期还就毒药问题上过一课呢!所以那不可能是弄错了对象的恶作剧。 虽是这么说,你这仍然和大家的看法一样。 当然是如此,不是吗?没有人要相信佩尔斯的死是谋杀。如果这个班还是一年级,我也许会相信。某个学生一时冲动偷换了喂食,她或许以为来苏水是一种催吐剂,她想要让佩尔斯把它全呕吐在综合护士协会视察员身上,这样就会使这场示范显得更活跃一些。一个想入非非的古怪念头。可是这般年青人真是太粗野了。但是这些小家伙想必会知道这种东西会对胃产生什么作用。 那么关于护士法伦的死呢? 啊,我想那应该是自杀。那可怜的女孩子毕竟怀了孕。她大约一时之间灰心到了极点,找不到活下去的勇气。三年的学业白费了,又无家可回。可怜见的法伦!我认为她并不真正属于会自杀的类型,但是大约是出于一时冲动。大家都纷纷指责斯耐林医生,他负责学生的健康问题,他不该让她在流感刚好就返回大楼。她虽是痛恨休病假,但是住在病房里和她在病房工作是两回事。这时也是一年之中最不该让人去休假康复的时期。她就是休假也还是在学校,没地方可去。得流感也帮不上忙。这就大约使她情绪极低。这种流行病有某些相当险恶的后效。她要是有人可以坦露心事就好了。只要她开口,一屋子的人谁都会乐意帮她。可是她就那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想想都可怕。来吧,让我再给你一杯,尝一块松饼吧。它们是自家做的,我那出嫁了的姐姐时不时地给我送些过来。 达尔格里什从她递过来的饼干筒里拿了一块松饼,说起有人认为护士法伦的自杀除了怀孕之外,也许另有原因。她可能把腐蚀剂放到喂食里去了。在那个紧要关头一定有人在南丁格尔大楼看见她了。 他狡猾地提出这个看法,等待她的反应。当然,对这个看法她并不感到陌生,南丁格尔大楼里必定每一个人都想到了。只是她的头脑太过于简单,对于一个资深的侦探居然把他的案子坦诚地拿出来和她讨论,对此她竟然没有感到奇怪,居然愚蠢到没有问自己这是为什么。她对这种说法之以鼻。 决不是法伦!那是一个愚蠢的鬼把戏,她决不是一个傻瓜。我告诉你,任何一个三年级的学生都会知道那种东西是致命的。如果你认为法伦想要杀害佩尔斯,她究竟为什么要那样干?我要说她最不是那种事后悔恨的人。如果法伦打算要杀人,她决不会将时间浪费在事后悔恨上。更不用说她怀着悔恨去自杀了。不,法伦的死是足可以让人理解的了。她有流感后的抑郁症,她感觉她不能解决孩子的问题。 由此看来你认为她们两个都死于自杀? 嗯,我对佩尔斯的自杀还不十分确定。你要是选择那种痛苦的方式去死,那你一定是神经错乱了,佩尔斯在我看来是个心智十分健全的人。但那是一种可能的解释。不是吗?不管你在这里待多人,我看你都不可能证明出其它的什么说法来。 他心想从她的声音里能探测出一种隐藏着的自鸣得意来,便出其不意地瞧她一眼。但是那张瘦脸上除了通常的那种模糊的不满神色之外什么都没有。她正在吃松饼,用她那尖利的、很白的牙齿咬着。他能听见牙齿锉磨饼干的声音。她说: 当一种解释行不通的话,未必确实的说法就必定是真的。有人说过类似的话。G·K·切斯特顿,不是什么?护士们不会自己杀自己。或者干那件事的另有其人。 有一个威丁汉姆(Waddingham)护士,达尔格里什说。 她是谁? 一个不讨人喜欢,叫人不愉快的女人,她给她的一个病人,一个叫巴哥利(Baguley)小姐的人下了吗啡。巴哥利小姐听了别人不怀好意的劝告,将她的钱和财产留给威丁汉姆护士,换来的是在后者的私人疗养院里进行终身的治疗。她做了一桩蚀本生意。威丁汉姆小姐则被处以绞刑。 吉尔荣护士长故作厌恶发出一阵战慄。 瞧瞧!和你打交道的都是一些多么可怕的人呀!不管怎么说,她决不可能就是一个合格的护士。你不要和我说威丁汉姆是在综合护士协会注了册的。 亏你想得出,我相信她不是的。我也没和她打过交道,这件事发生在1935年。 得,你又来了,吉尔荣护士长说,仿佛在证明自己的正确。 她探过身去为他倒第二杯茶,然后在她的靠垫上扭动着身子好让自己更舒服一些,便斜靠在他坐的椅子的扶手上,这样她的头发便擦着他的膝盖了。达尔格里什发现自己带着温和的兴趣在察看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分缝处两边各有一缕细细的深色头发,而分缝处染过的头发已经开始褪色了。从上面看去,她那由于透视而变短的脸显得更老一些,鼻子也更尖一些。他看见在下眼睫毛下面有潜藏着的眼袋,还有几根断断续续的血管高高地爬在颧骨上,那紫红色的线条被化妆给弄得半隐半现的。她已不再年青,这点他知道。关于她的情况他已经从她的个人档案里了解得很多。她干过了各种各样的办公室工作,干得不成功,又没挣到多少钱,之后便去了伦敦东头的一家医院接受培训。她的护士生涯曾经出现过波折,她的证明和介绍文件令人可疑地不明朗。她的智慧是不是足以支持她充当一个培训学生的临床指导教师大有可怀疑之处。有人说她并没有强烈的愿望去教学,倒宁可希望有一个比当病房护士更容易一些的工作。他知道她正遭遇到绝经期间的许多麻烦。他比她知道的更了解她,超过了她认为他有权知道的。但是他还不知道她是否是一个女杀手。他就这样私下里想了一会儿心事,几乎都没有听见她接着说的话: 这真是奇怪,你竟是一位诗人。法伦房间里有你最近的一卷诗集,不是吗?罗尔芙告诉我的。要将写诗和做警察协调起来是不是很难? 我从来没想过诗歌和警察工作有什么必要以那种普世的方式协调起来。 她害羞地笑起来。 你完全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毕竟这有点不同一般。人们决不会想到警察会是一个诗人。 他当然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但他不准备讨论这个话题,说道: 警察和做任何其它工作的人一样,也都是人。不管怎样说,你们三个护士长就没有多少共同的地方,不是吗?你和布鲁姆费特护士长两个的个性真是太不相同了。我就不会看到布鲁姆费特护士长招待我吃鳗鱼味的烤饼和家制的松饼。 她立即有所反应,这正如他所料。 啊,布鲁姆费特你要是了解她,便会知道她有多好。当然,她落后于时代二十年了。正如我在吃午饭时说的,今天的小家伙们不愿意去听什么服从啦,责任啦,职业感等等空话。但她是一个了不起的护士。我决不要听一句反对布鲁姆的话。四年以前我曾经在这里做过阑尾切除术。出了点麻烦,伤口溃烂了。后来我感染了,对任何抗生素都无效。整个情况一团糟。我们的科特里布里格斯最为拿手的措施一个都没见效。无论如何,我感觉自己就像死了一样。一天晚上我痛得要命,不能入睡,当时我觉得我决计看不到明天早上。我非常恐怖,那真是可怕极了。现在要谈到对死亡的恐惧,那就是那天晚上的感觉!此时布鲁姆费特到我身边来了。她亲自照料我,每逢她值班时她决不让学生为我做任何事。我对她说:我不会死吧,对吗?她朝下看着我。她没有告诉我不要犯傻,也没有说通常说的安慰的谎言。她只是用她那种生硬的声音说:不会的,只要我能帮你,你不会的。疼痛立刻停止了。我知道只要布鲁姆费特在我身边奋斗力争我就会赢的。这听起来有点傻,有点多愁善感,但那就是我心里想的。她就是那样对待所有的重病病人的。谈到信任!布鲁姆费特使你感到她会用绝对的意志力将你从坟墓的边缘拖回来,即使地狱里所有的魔鬼都把你往另一边拉;我的情况就是这样。它们再也不像那样子来拉我了。 达尔格里什恰如其分地发出嗯嗯声表示了同意,然后略作停顿,便开始谈起关于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的话题。他假作幼稚无知地问是不是这位外科大夫的许多次手术都会做得这样惊人地糟。吉尔荣护士长笑起来: 上帝呀!不!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的手术总是按照他所要的方向走。那并不是说如果他通盘了解了病人的情况,手术会按照病人想要选择的方向进展。科布是人们所称之为的神奇的外科大夫。如果你要问我,我会说绝大多数时候是病人表现出了英勇的行为。但是他的手术的确做得非同寻常的漂亮。他是如今存世的最后一位了不起的通晓全科的外科医生了。你知道,不管什么手术,拿起来就干,越是没指望的越好。我想一个外科大夫好比一个律师。如果一个人明显无辜,你为他洗去罪名,那没有什么可值得夸耀的,罪名越大,律师的光荣也越大。 科特里布里格斯太太长得怎么样?我猜想他结婚了。她在医院常露面吗? 不经常,虽然人家说她是好友团的一名成员。去年当那位公主最后一刻不能来现场时就由她颁发的奖品。她是一个白肤金发碧眼的美人,十分时髦,比科布小几岁,但如今也开始显出老像了。你为什么问她?你不会真的怀疑穆丽尔(Muriel)科特里布里格斯吧?法伦死的那天夜里她甚至都不在医院。大约在邻近索尔本的他们那个非常舒适的小窝里盖着被子睡觉呢。而且她肯定没有任何要杀可怜的佩尔斯的动机。 那么她的确有除掉法伦的动机。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的奸情大约比他知道的引起了更多人的注意。达尔格里什毫不奇怪护士长吉尔荣也会知道这件事。她的尖鼻子一定会老练地嗅出任何性丑闻来的。 他说:我不知道她是否喜欢吃醋。 吉尔荣护士长,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继续快乐地扯闲谈。 我想她不知道这件事。做妻子的通常都蒙在鼓里。无论如何,科布不会破坏自己的婚姻去娶法伦。他不会!科布太太名下有大量的钱财,她是普赖斯&麦克斯韦建筑公司的普赖斯唯一的孩子,以科布的收入再加上老爹挣来的黑心钱,夫妇二人的生活过得十分舒适。我想穆丽尔决不会去过多地操心他干了什么,只要他对妻子行为不过分,挣得的钱滚滚而来。我知道我是不会的。此外,如果谣言不虚的话,我们的穆丽尔也并不完全合格当一名贞洁团的成员。 和这里谁?达尔格里什问。 啊,不,不是那一类的事。只不过是她老是随着一大班子时髦人物到处转。她总是在每一种社会通俗杂志,就是用有光纸印 5237." >刷的那种,在第三期上登她自己的照片。他们也常常夹在看戏的人群中。科布有一个兄弟是演员,他叫彼得科特里(Peter Courtney)。三年前他上吊死了,你一定在报上看到过这条消息。 达尔格里什的工作使他很少有机会去看戏,看戏成了他最向往的乐趣。他只看过彼得科特里的一次演出,但那却成了他永远不忘记的一次表演。他扮演了一个非常年青的麦克白斯,像哈姆雷特一样好沉思,敏感,在性生活上受制于一个比他老得多的妻子,妻子肉体上的胆量是由暴力和歇斯底里混合而成的。这是一场违反常情而有趣的表演,它几乎可以说是成功的。现在回想起那次表演,达尔格里什想像到他能在兄弟两个之间找出相似之处来,或许是眼睛的样子。但是彼得必定将近年青二十岁。这兄弟俩在年龄和才能上相距如此远,他想知道他们俩相处得怎么样。 突然达尔格里什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佩尔斯和法伦在一起相处如何? 她们相处得不好。法伦瞧不起佩尔斯。我的意思不是说她恨她或是会要伤害她;她只是瞧不起她。 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佩尔斯竟然把法伦夜里喝一小点威士忌的事告诉了女总监。这小畜牲总以道德捍卫者自居。啊,我知道她死了,不该再说那个。但是说真的,佩尔斯总是摆出一付卫道者的样子,的确叫人难以忍受。明显发生的一件事就是戴安娜哈泼,她现在已经离开学校了,在这班人搬进大楼之前大约两个星期,哈泼得了重感冒,法伦为她调制了一杯加了柠檬的热威士忌。佩尔斯在沿着走廊走时半道上就闻出了气味,便得出结论说法伦正用柠檬酒企图带坏她的小学妹。于是她钻进杂用间,那时她们还住在总护士宿舍,当然,穿着她的睡袍,嗅着气味就像一个复仇的天使,威胁说要把法伦告到女总监那里,除非她跪着,多少做个样子,答应不再碰那东西。法伦告诉她哪儿来就到哪儿去,该干吗干吗。法伦只要一受到激发,说出的话就一串串一串串的,生动又形象。达克尔斯护士都哭出来了,哈泼大发脾气,这一片吵闹的声音把女舍监都引到现场来了。佩尔斯一五一十地报告给了女总监,但是没人知道后果如何,只除了法伦从此就把她的威士忌放在自己房中不再拿出来了。但这整个的事情在三年级学生中引起了极大的反响。法伦不再和班上的人相处融洽,她太沉默寡言,太喜欢挖苦人。但她们对待佩尔斯的态度到了绝不多看她一眼的地步。 佩尔斯也不喜欢法伦吗? 嗯,这很难说。佩尔斯似乎从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她是一个古怪的女孩,感觉也相当迟钝。举个例说吧,她也许看不惯法伦和她的威士忌酒,但那并不防碍她借法伦的借书证。 这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达尔格里什俯身过去把茶杯放在托盘上。他的声音平稳,似乎漫不经心。但他又一次感觉到了激动和预感在跳跃,一种对重要情况的直觉。它不止是一种预感,像以往一样,是一种必然。如果他幸运的话,在一个案子中要发生好几次这样的预感,要么就一次也没有。他不能指望着它发生,他害怕过于仔细地检查它的根须,因为他担心它会是一棵将会被逻辑轻易摧毁的植物。 我想就在她进入大楼之前。那一定是在佩尔斯死之前的那一个星期。我想是星期四。无论如何,那时她们还没有搬进南丁格尔大楼。正是在大食堂吃过晚饭之后,法伦和佩尔斯正一起从门里出来,我和戈达尔恰好在她们后面。这时法伦转向佩尔斯说:这是我答应给你的借书证。我还是现在就给你,我想明天早上我们俩见不上面。你最好把读者证也带上,不然他们不会把书借给你。佩尔斯咕噜着说了些什么,相当粗野地夺过了借书证,我想就是那么回事。干吗?这不重要吗?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要紧的。达尔格里什说。 他以一种堪称模范的耐心坐完了接着的十五分钟。从他那种有礼貌地倾听她的闲谈以及从容不迫地喝完第三杯也是最后一杯茶的方式,吉尔荣护士长就没有猜出来现在的每一分钟他是怎样捱过来的。喝完了茶,他替她把托盘送到走廊尽头的护士长专用的小厨房,而她还在他脚后跟后面跟着,发着愁,一面轻声颤抖地说着不用不用。然后他说了一声多谢便离开了。 他立马便去了蜂窝似的学生宿舍,那里仍然还放着护士佩尔斯在约翰卡朋达所拥有的几乎全部的个人物品。他花了一会儿工夫才从他口袋里那一串沉重的钥匙中找到他要找的那片。这个房间从她死后便上了锁,现在仍然锁着,他走进去,开了灯。床上的东西已经卷走了,整个房间非常整齐、干净,仿佛它也被整理出来准备进行安葬。窗帘已经放下,这样从外面看去,这个房间就和其它房间没有什么不同了。窗户是打开的,但是空气里有一股微微的消毒剂气味,仿佛有人用一种仪式性的净化方式力图抹去对佩尔斯的死亡记忆。 他不必重新整理他的记忆。这个特殊生活的碎石断片是令人可悲地贫乏的。他把她生活的遗存再来理一次,用小心翼翼的手来翻动它们,仿佛对布片和皮子的感觉能够传递出它们自己的线索。翻动没有花太长的时间。自从他第一次检查过后这里就没有什么变动。医院里的衣橱,和护士法伦房里的那张一模一样,装下那几件羊毛连衫裙是绰绰有余的了。这几件羊毛衣在颜色和式样上毫无新意,在他那只手的翻动下,它们在装有衬垫的衣架上摇晃着,发出一种微弱的清洗液和卫生球的气味来。小山羊皮做的厚冬大衣质地是好的,但明显看出很旧了。他再次在衣袋里摸索,里面除了手帕之外没有什么,那手帕在他第一次检查时就已经在那儿了,还有一团皱缩的白色棉花球,发出一股酸味。 他走到抽斗柜前。这个柜子又再一次显示出它提供的装东西的空间是绰绰有余的。顶上面的两个抽屉装的是内衣,结实而实用的汗衫和灯笼裤,无疑对于英国的冬天来说它们是舒适的,暖和的,但却丝毫谈不上有什么魅力或时尚。抽屉里垫了报纸作衬底。这些报纸曾经取出来过一次,他用手指在报纸底下摸,没有摸到什么,只摸到那光秃秃的未曾打磨的木头的粗糙表面。剩下的三个抽屉里盛着裙子、无袖套衫和羊毛衫;一个皮革的手提包,很精心地用薄纸包着;装在一个网线袋里的一双上好的鞋子;一个绣花的手帕小香袋,卷在一打仔细叠好的手帕内;各种各样的头巾围巾之类;三双一模一样的尼龙长袜,包装还未拆开。 他又转身到床头小柜前,在它上面的墙上安装有一个小架子。小柜上有一盏床头灯,一个小闹钟装在一个皮盒子内,钟内的电池早就用完了,一包纸面巾,一张弄皱了的纸面巾从开口处拉出了一半,一只空的玻璃水瓶。还有一本皮面装订的圣经和一个文具盒。达尔格里什打开圣经的扉页,再读了一次精心写在铜版纸上的题辞:赠给希瑟佩尔斯,感谢她的照料和勤奋。圣马克主日学校。勤奋,一个吓人的、过时的字眼,但是他感觉到那是一个让护士佩尔斯满意的字眼。 他打开文具盒,对于他所想找的东西不抱什么希望。自从他第一次检查之后没有什么变动,里面仍是那封没有写完的给她祖母的信,就是干巴巴地详述一星期中做了些什么事,它就像一份病房记录一样毫无特色,一个四开本大小的信封,是在她死的那天寄给她的,显然有人把它打开过,想不出该拿它怎么办,便把它扔在文具盒里了。那是一本用插图作装饰的小册子,出自萨福克郡的手工制作品,是寄给德国战争难民的赠品。 他把注意力转移到墙上书架上的小小藏书了。以前他也曾看过。现在他仍然为她个人藏书的贫乏,选择的趣味习惯而感到吃惊。一本针织书是学校发的奖品。兰姆的《莎士比亚故事集》达尔格里什不相信儿童们会去看它,从迹象来看佩尔斯也没有动过它。有两本游记书,《圣保罗游记》和《耶稣游记》。在这两本书内,女孩都仔细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有一本很著名的,但其版本已经过了时的护理工作教科书。写在扉页上的日期已经是四年以前的了。他想她是不是为了增进学业才买了它,结果却发现它还在劝人用蚂蟥放血和灌肠法这套已经过时了的办法。有一册帕尔格雷夫的《英诗精华》,也是学校的赠品,但这一次的赠送显然并不相宜,这一本书也显示出几乎没有读过的迹象。最后就是三本平装本的小说,是一个流行的女作家的作品,每一本上都印有广告语,为一本拍成电影的书。还有一本是一个虚构的高度多愁善感的历险记,说的是一只走失的狗和猫横跨欧洲的故事,达尔格里什记得五年前它还是一本畅销书。这本书上题有:致希瑟,带上我的爱。你的姑母伊迪。1946年圣诞。这些书提供给他关于这个可怜的女孩的情况很有限,只是表明了她的读物明显只局限在她的生活方面。所有地方都没有找到他要找的东西。 他没有再去看过护士法伦的房间。负责犯罪现场的人员已经把里面都翻遍了。连他自己都能描绘出房间里的每一个细节,开出里面所有东西的精确明细表。不管借书证和读者证在哪里,他都能够确信它们不在这里。他不再耽搁轻轻跑上宽阔的楼梯到上一层去,他记得在他把吉尔荣护士长的茶盘送到杂用间去时注意到有一架墙上电话。它旁边挂着一张卡片,上面列有内线分机号码,想了一会儿,他拨通了护士起居室的电话,是莫琳伯特接的。是的,护士戈达尔还在这儿。几乎立刻达尔格里什便听到了她的声音,他请她到佩尔斯的房间来见她。 她即刻便上来了,他还没走到房门前便看到那个自信的身穿制服的人儿已经走上了楼梯的平台了。他站到一边,她在他前面走进房间,默默地将搬光了的床,已经不走了的床头钟,合上了的圣经看了一遍,她微微带着一种不轻易多问的兴致把每一件东西都短暂地看了一下。达尔格里什走到窗前,两个人都站着,隔着床两个人都无语地互相望着。然后他说: 我听说护士法伦在佩尔斯死之前的那个星期里某个时候把一张借书证借给她了。你那时和吉尔荣护士长正离开餐厅。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吗?戈达尔护士没有露出吃惊的样子来。 是的,情况是这样。法伦那天早些时候告诉我说佩尔斯想要去一家伦敦图书馆看看,想要借她的读者证和借书证。法伦是威斯敏斯特图书馆的一个会员。他们在伦敦市有许多分馆。但是只有在威斯敏斯特区居住或工作的人,他们才真正接受为他们的读者。法伦到这里来读书之前在伦敦有一套寓所,于是就有了她的读者证和借书证。那是一个特别好的图书馆,比我们这里的强多了,它很有帮助,可以借书证。我想罗尔芙护士长也是那里的一个会员。吃午饭时法伦带来了她的读者证和一张借书,把它们交给了佩尔斯,那时我们正离开餐厅。 护士佩尔斯说了她为什么要借它们吗? 没有和我说。她也许告诉法伦了,我不知道。我们中任何一个人如果需要时都会向法伦借一张借书证。法伦也不要她们作解释。 准确地说到底什么是借书证? 它们是浅蓝色长方形的塑料小卡片,上面印有伦敦市徽。图书馆通常给每一位读者发四枚借书证,你每借走一本书就得交上一枚借书证,但是乔只有三枚。她可能把第四枚给弄丢了。另外还有读者证。那通常是一块小卡片,上面有读者的姓名、地址和读者证的有效期限。有时候图书馆服务人员要求出示读者证,我想这就是乔将它和借书证一起交给她的缘故。 你知道另外那两枚在哪里吗? 知道,在我房里。两个星期以前我把它们给借来了,那一次我和夫婚夫一起进城去参加西敏寺一次特殊的礼拜仪式。我想也许我们有时间去一下大史密斯街分馆,看一下他们那里有没有新出的默多克的作品。可是,做完礼拜之后我们遇到了一些马克神学院的朋友,所以图书馆就没有去成。我原打算将借书证还给乔的,但我将它们忘在文具盒里了。她也没有来提醒我。我可以去拿来给你看,如果这对你有帮助的话。 我想那会有用的。你知道希瑟佩尔斯用了她的借书证吗? 这个,我想她用了。那天下午我看见她在等绿线巴士(Green Linebus)进城。我们两个都休假,所以那天一定是星期四。我想她一直记着去图书馆这回事呢。 她露出困惑的脸色。 不管怎样,我十分肯定地觉得她的确拿了一本图书馆的书出来,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如此肯定。 你没有十足的把握吗?再想想看。 护士戈达尔默默地站着,她的双手镇定自若地交叉放在她那白色僵硬的围裙上仿佛在做褥告。他不去催她。她的眼睛死盯着前面,然后眼光转向床上,静静地说: 我现在明白了。我看见她在看一本图书馆的书。那是在乔生病的当晚,也就是佩尔斯自己死的前一天夜里。恰好在十一点半刚过我去她的卧室里要她去照看乔,而我得去找护士长。她正坐在床上,头发扎成两个小辫,正坐在那里看书。我现在想起来了,那是一大本书,装订的封面是一种深颜色,深蓝色,我想,书脊下面印着烫金的参考号码。它看起来有点旧了,是一本相当厚的书。我想它不会是小说。我记得她把它托起来放在膝盖上撑着。我一出现她急忙将它合上,塞进了她的枕头下。这件事看起来有点怪,但在当时我没把它当回事。佩尔斯一向就是古里古怪、神神秘秘的。此外,我也一心只想着乔的事。但是现在我想起来了。 她又沉默着站了几分钟。达尔格里什等待着。然后她又平静地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那本书现在在哪?当我和罗尔芙护士长去清理她的房间时,列了一张她死后遗留下来的物品清单,那里没有那本书。当时警察和我们在一起,我们没有发现一本类似它的书。后来借书证又怎样了?它也不在法伦的东西里面。 达尔格里什问:那天晚上准确点来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说你在十一点半刚过就去护士法伦那里。我想她不到半夜是不会上床的。 她那晚倒是真的躺在床上了。我想那是因为她感觉不舒服,希望早点睡会恢复过来。她没和任何人说她生病了。乔不会说的,我也没进她的屋。是她到我屋里来了。十一点半刚过,她来叫醒了我。她看起来很可怕,明显地发着高烧,站都站不稳了。我把她扶回她的床上,去找佩尔斯和她待在一起,然后给罗尔芙护士长打电话。当我们住进南丁格尔大楼后,她是照料我们的总负责人。护士长过来看了看乔,然后打电话给单人病房楼,要求派一辆救护车来接她。然后她又打电话给布鲁姆费特护士长让她知道这件事。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对于她病室里发生的一切事情都要知道,即便是她不上班休假了也不能例外。如果第二天早上她到医院里发现乔住院了而没有事先告诉她,她会不高兴的。她下来看了看乔,但没有和她一起到救护车上去。那的确是不必要的。 谁陪她去的? 是我。罗尔芙护士长和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回她们的房间里去了,佩尔斯也回她屋里去了。 看来那本书不可能是在那天夜里给拿走的,达尔格里什心想。书如果不在了,佩尔斯一定会发现的。即使她没有决定再继续看它,那本厚书放在她枕头下她也很难睡安稳的。于是可能性就是有人在她死后拿走了它。有一件事是一定的。一本特定的书迟至她死前的那天深夜还在她手中,然而在第二早上大约十点过十分,警察、罗尔芙护士长和戈达尔护士第一次去清理房间时它却不在房中。不管那本书是不是威斯敏斯特图馆的,它不见了,如果那本书不是那家图书馆的,那么借书证和读者证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两样都不在她的物品中。如果她决定不用它们,并把它们还给了法伦,为什么在法伦的物品中找不到它们呢? 他问护士戈达尔,佩尔斯护士刚一死,接着便发生了什么事? 女总监把我们学生打发上了她的起居室,要我们等在那儿。大约半小时后,吉尔荣护士长也来和我们在一起。然后送来咖啡,我们喝了它。我们坐在那里一起谈论着,尽力去看书,直到贝利巡官和女总监进来。那时一定已经是十一点了,或许还早一点儿。 你们所有的人一直都一起在那房间里吗? 不是一直。我去图书室里取了一本我要看的书,离开了大约三分钟。护士达克尔斯也离开了。我不知道她离开的确切缘故,但我想她咕噜了几句想要上洗手间的话。除此之外,就我所记得的,我们全都一直呆在一起。综合护士协会的视察员比勒小姐和我们在一起。 她停了下来。 你认为那本丢失了的图书馆的书与佩尔斯的死有关系,是吗?你以为它很重要。 我想也许是的。这也就是我为什么要求你不要和别人说起我们谈话内容的缘故。 当然,如果这是你要求的。她又停下了。 但是我不能去找出那本书的下落吗?我可以装作偶然的样子去问其它的学生她们是否有那个借书证和读者证。我可以假装我要用。 达尔格里什微笑道:把侦察的事留给我吧。我倒更加宁愿你什么都不要说。 他看他用不着去提醒她,在一桩谋杀调查案里知道得太多可能有危险。她是一个敏感的女孩,不要多久她自己就会想个明白的。 看到他沉默不语,她以为是让她走,便转身往外走,走到门边时,她犹豫了又转回来说: 达尔格里什警长,如果我干涉了你的工作请原谅。我不相信佩尔斯是被谋杀的。但如果她是被谋杀的话,那本图书馆的书一定是在九点差十分佩尔斯进了示范室之后这段时间里从她房间拿走的。凶手知道她不会活着走出那个房间,那时他或她去拿走它是安全的。如果书是在佩尔斯死后拿走的,任何人都可以拿走,还会有一个完全无辜的理由。但是如果是在她死前拿走的,那人只可能是凶手。即使那本书本身与她被谋杀的现由毫无关系,情况也一定是这样的。如果佩尔斯问我们所有的人她房里有一样东西不见了,那就意味着那本书是在她死前被拿走的。如果书与犯罪没有什么关系的话,凶手干么要费事把它拿走呢? 说得对,达尔格里什说,你真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姑娘。 他第一次看见护士戈达尔有点发窘。她脸红了,立刻变得像个新娘子一样粉红娇艳起来,她朝他微笑,很快转过身走了。达尔格里什受着这个魔术般的变形促使,在心里盘算开了。他断定这位当地的牧师在选择妻子上真是太明智了,太有眼力了。至于当地教区的教会将如何来利用她不屈不挠的智慧来做什么事那又是另一回事了。他希望,在他们有机会下定这个决心之前他不会将她作为杀人凶手给抓起来。 他随她走到走廊中。像往常一样,走廊中灯光昏暗,只有高悬在一簇缠绕的铜丝上的两个灯泡在照亮。他已经走到了楼梯平台上,一种本能使他停下脚步,折回身来。他打开手电筒弯下身来,在两个消防桶的砂面上慢慢移动手电光线。近边的那一桶表面已经板结,蒙上了一层灰色的灰尘;显然自从把砂子装进去之后就再也没有人动过它。但是第二桶的表面却显出新装进去的样子来。 达尔格里什戴上他那薄薄的棉纱检查手套,从护士佩尔斯房间抽屉里拿来一张报纸,将它铺在走廊的地板上,将砂子慢慢倒出来形成了一个尖起来的金字塔。他在里面没有找到图书馆的借书证。但却翻滚出来一个矮胖的,有螺丝盖的罐头,上面贴了一个玷污了的标签。达尔格里什擦去砂粒。露出一个黑色的油墨印的骷髅来,以及大写的有毒两个字。在那下面有一行字:植物喷雾剂。能杀死昆虫,对植物无害。请按照说明小心使用。 他不必看说明便知道自己找到什么了。这种东西几乎就是纯粹的尼古丁。杀害护士法伦的毒药终于落在他手中。 第六卷 漫长一天的结束 达尔格里什在和法医学实验室主任及迈尔斯赫里曼先生通过话五分钟后,便抬起头看着绷着一张脸,高度戒备的马斯特森警官。 我现在开始明白为什么警察总是热衷于培训民间搜查者了。我告诉过犯罪现场负责人员要盯住学生宿舍,这样我们才能注意到屋子的其它部位。我有理由认为当警察的要善于使用他们的眼睛。 马斯特森警官更加生气了,因为他知道这个指责还没证实是不是应当的,他极力克制着自己。他发觉很难接受任何批评,尤其是从达尔格里什这里更加不可能。他硬着身子注意地听就像一个接受训斥的老兵,心里十分清楚如果去和他纠缠于细节,达尔格里什只会更加激怒起来而不是平静下去,因此当他说话时尽力使自己显得既委屈,同时又显出悔悟的样子来。 格里森是一个很好的搜查人员。以前我从没听说过格里森遗漏过一样东西。他能够很好地使用他的眼睛,先生。 格里森的视力是好极了,麻烦的是他没有把眼睛和脑子连系起来。那就是你该插手进来的地方,现在损失已经造成了,抓住一张尸检报告是毫无意义的。我们不知道今天早上发现法伦死了时这个罐头是不是就已经在这里了。但至少我们找到了它。顺便说一句,实验室现在有了检测内容了。一个小时前迈尔斯先生就这件事已经来拜访过了。他们已经把那东西取了一些去作气相层析。既然现在他们知道了他们要找的是什么,那就应该会加快速度了。我们最好尽快把这个罐子给他们送去,不过让我们先来看看它吧。 他走过去从他的凶案袋里取出指纹粉,吹入器和透镜来。这个矮胖的小罐头在他的手指的小心抚摸下已经变得乌黑,但是上面并没有指印,在褪色的标签上只有一些乱七八糟的污迹。 对了,他说:请你去找一下那三位护士长,好吗,警官?她们是最有可能知道这个罐头来自什么地方的人。她们就住在这里。吉尔荣护士长在她的起居室内。其它两人应该就在这里周边地方。如果布鲁姆费特护士长仍然在她的病房内,她也不得不离开一下了。如果有人在下一个小时之内要去世的话,那就会得不到她的帮助,不得不自己死了。 你是要分开见她们呢,还是一起见? 都一样,这无所谓,只要叫她们来。吉尔荣是最可能有帮助的人,她照料花儿。 吉尔荣护士长第一个来了。她洋洋得意地走进来,扬着一张脸,带着一种好奇的神气。她因为成功地当了一次女主人,脸上有着迟迟不肯消褪的异常欣快的红晕,然后她的眼光落在那个罐头上。那张脸上的改变是如此地迅速和令人吃惊,几乎是喜剧般地变脸。她一下子透不过气来,啊,不!突地将手盖住嘴,跌坐在达尔格里什对面的椅子上,脸上变得死白。 你从哪里,啊,上帝!你不要告诉我法伦是服了尼古丁吧? 服了?或者不如说是被人下了。护士长,你认得这个罐头吧? 吉尔荣护士长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当然。它是我的,它不就是那罐玫瑰花喷雾剂吗?你在哪里找到它的? 在这里的某个地方。你最后一次看到它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它一直放在暖房里架子下面的那个白柜子里,就在一进门左边的地方。我所有的园艺工具都在那里。最后一次看见它的时间我不记得了。 她几乎要流出眼泪来,快乐的信任感彻底烟消云散了。 说实话,这真是太可怕了!令人恐怖!我感到害怕极了。我真的害怕。但我怎么说得清法伦会知道这东西放在那里,会去用它?甚至连我自己都不记得它了。如果我记得我早该去查一查它是不是还放在那里。我想没搞错吧?她真是的死于尼古丁中毒? 在没拿到毒理学报告之前仍可以说有大量的疑问。但是从常识的眼光来看,好像是这个东西杀死了她。你什么时候买的? 说实话,我记不得了。是去年夏天开始的某个时候吧,就正在玫瑰要开花之前。其它的护士长可能有人记得。这里暖房里的大多数植物是由我负责照料的。起码,并不真的是由我负责;这件工作并不是正式的一个安排。因为我喜欢花,又没有其它的人可以麻烦,所以我就尽我的能力去做了。我当时在餐厅外面还弄了一小块玫瑰花床,需要一些这个东西来杀虫。我在温彻斯特路上的布拉克斯汉姆(Bloxham)苗圃里买到这个东西。瞧,标签上还印有地址呢。我把它和我的其它干园艺活的东西,手套、绳子和水罐、泥铲等等放在一起,就放在暖房里角落上的那个柜子里。 你还能记得你最后一次看见它是什么时候吗? 真的不记得了,但是上个星期六上午我去柜子里找过我的手套。星期天我们在小教堂里要做一次特殊的礼拜,我得去弄点花儿。我想园子里也许能找着一些有趣的树枝,一点秋天的树叶或荚果什么的好拿来作装点。我想不起来星期六那天是不是看见过这个罐子,但是我想如果它真的不见了我还是会注意到的。但我不确定。我好几个月没用过它了。 还有谁知道它放在那里? 嗯,任何人都可能知道。我的意思是说这柜子也没上锁,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止人们朝里看。我想我应该把它锁上,但是一个人不会料到,我的意思是如果一个人想要自杀,他无论如何都会想出一个办法来。我真是害怕极了,但我觉得这件事我没有责任!我没有!这不公平!她可以用任何东西,任何东西! 谁可以? 嗯,法伦。如果法伦的确是自杀的话。啊,我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护士法伦知道尼古丁的事吗? 除非她到柜子里找,找到了它,否则是不知道的。我敢说真正知道的人只有布鲁姆费特和罗尔芙。我记得我把罐子放进柜子里时她们两人就坐在暖房里。我把它举起来说了些什么这点毒药足够杀死这里大多数人之类的傻话,布鲁姆费特告诉我说应该把它锁起来。 可是你没有? 是的,我就把它放进柜子里去了。没有锁,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不管怎么样,罐子上贴的标签写得够清楚了。任何人都能看出它是毒药。任何人都不会想到别人会去自杀。此外,为什么一定要用尼古丁呢?护士们有大量的机会拿到药丸。指责我是不公平的。毕竟,杀死佩尔斯的消毒剂也是致命的。没有人去埋怨这件事,因为它是放在盥洗室里的。你管理一所护士学校不可能像管理一所精神病医院吧?我是不该受到指责的。这里的人都应该是正常人,不是杀人的疯子。不该让我觉得自己有罪,不该! 如果你没把这东西用到法伦身上,那你就没有理由觉得自己有罪。你把罐子拿进来时罗尔芙护士长没说什么话吗? 我想她没说,她只是从书上把头抬起来而已。但我实在记不真切了。我甚至都不能准确地告诉你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但是那天风和日丽,天气暖和。我真的想起来了。那天大约是在五月末或六月初。罗尔芙也许记得,布鲁姆费特一定也记得。 我们会问她们的。同时,我们最好还是去看看这张柜子。 他把尼古丁罐子交给马斯特森,让他包好送给实验室,要他去把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和罗尔芙护士长叫到暖房里来。然后他便随着吉尔荣护士长走出房间。她领着他走到一楼,一路上嘴里仍然在咕噜着,气愤愤地抗议着。他们经过空荡荡的餐厅。结果发现进入暖房的门上了锁,这一下把吉尔荣护士长从她那心惊胆战的怨恨情绪中给震醒了过来。 天杀的!我忘了。女总监认为天黑之后我们最好把它上锁,因为有几块玻璃不太牢靠。你还记得昨天刮大风时有一块玻璃掉下来这回事吗?她担心有人会从那里进去。通常我们总要到夜里把所有该锁的地方都锁好才去锁它的,白天是不费这个事的。钥匙应该放在罗尔芙办公室的板子上。你在这里等一下,我要不了一会儿。 她几乎是立刻就回来了,把那片大大的老式的钥匙插进了锁孔。他们一走进暖房,迎面便扑来一股暖暖的真菌气味。吉尔荣护士长一下就摸到了开关,两根长长的日光灯管,从高高凹进的天花板上垂下,不稳定地闪烁着,然后突然一下放出光来,展现出一片苍翠茂盛的木本热带植物丛。暖房里真是一派非同寻常的景象。达尔格里什在他第一次到暖房里来时便有了这样的感受。但此刻由于照在叶子和玻璃上刺目的强光反射使得他睁不开眼,他惊奇地眨着眼睛。在他周围是一片葱翠的小树林,它们相互缠绕着,发着芽,抽着条,到处蔓延,以它们充沛的生气露出咄咄逼人的样子;而在屋外,它那暗谈的映像高悬在夜空中,向四周伸展开来。它凝然不动,虚无飘缈,最终溢进了一片绿色的无穷之中。 有些植物看来好像从建暖房第一天起就在里面茁壮成长了。它们已经生长成熟,好像雏型的棕榈树长在绚丽的缸中,在玻璃屋顶底下伸展出一片灼灼闪光的树叶华盖。还有更多的外来植物,从它们那结了疤的成齿状的主茎上发芽,抽枝,长叶;或者像巨大的仙人掌,举起它厚实的唇瓣,像多孔的海绵一样,面目可憎,在吮吸着多湿气的空气。在它们中间蕨类植物洒出一片绿色的阴影,它们那易脆的蕨叶在门边的穿堂风中摆动着。在这巨大的房间的四壁上安装有白色的架子,上面放有一些盆罐,它们是吉尔荣护士长精心培育的更为家常、宜人的植物。这是一些红的、粉红的和白色的菊花以及非洲紫罗兰。这个暖房一定会唤起人们对维多利亚时代家庭生活的温馨回忆,想起棕榈树后面飘飞翻动的扇子和切切私语。但是此刻在达尔格里什看来,南丁格尔大楼的每一个角落莫不是沉浸在一种邪恶的压抑气氛之中;就连这些植物,它们也都好像正在从受污染的空气中吸收进它们的神赐食物吗哪。 梅维斯吉尔荣一直朝着一个低矮的,四尺长的白漆木柜走去,它就放在一进门左手边墙架的下面,在那些摆动不定的蕨类植物的帘幕遮挡下几乎看不见。它有着一张不合缝的柜门,上面有一个小执手,没有锁。他们俩一起蹲下来朝里看。虽然头上日光灯管令人不快地花花绿绿地照着,木柜的凹进处里仍很昏暗,他们的视力又受着他们自己脑袋阴影的遮挡。达尔格里什打开手电筒。手电光线照出了室内园丁常用的一些工具、设备,他在脑子里点了点。有绿色的麻绳球,两个水罐,一个小的洒水壶,几包种子,有些打开了,用了一半,又把它们折好包上了,一小袋塑料包的花盆混合肥料,一包化肥,大约有两打左右各种大小的花盆,一小堆种子盘,几把园丁剪,一把泥铲和小叉,一堆乱七八糟的种子商的目录,三本有关园艺的布面书,它们的封面都弄得很脏,各种各样品种齐全的花瓶,大捆大捆的缠绕成团的铁丝。 梅维丝吉尔荣指着顶里面的一个小角落说:它就是放在那里,我把它紧里面放着。它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只要一打开门你甚至都看不到它。它真的是藏得够隐蔽了。看,这里还空着呢,你可以看看它放的地方。她说话时带着一种急迫的自我辩解,仿佛那个空档能够洗涮掉她所有的罪责。此时她的声音发生了变化,降低了一个音调,变得嘶哑起来。她开始为自己声辩,好似一个业余演员正在上演一场魅惑人的戏。 我知道事情看起来糟透了。首先,佩尔斯死时是我负责的示范表演。现在又出了这么档子一件事。可是自从去年夏天我用过它以后便再也没有碰过它了。我发誓我真没有碰过它!我知道她们有些人不相信我。如果嫌疑落在我和李恩头上,她们会高兴的,是的,会高兴的,会感到松了一口气。这会把她们全都摘出去了。此外,99lib?t>她们忌妒我,她们一向忌妒我,那是因为我身边有一个男人而她们没有。但是你是信得过我的,不是吗?你已经相信过我了! 话说得屈辱,哀婉动人。她把肩靠在他肩上,因为此时他们蹲在一起,挤作一团,仿佛在拙劣可笑地模仿作祈祷的样子。他从自己的面颊上能感受到她呼出的气息。她把她那手指在神经质地抽动着的右手慢慢地从地板上探过来去摸他的手。 正在此时她的情绪被打断了,他们听见门口传来罗尔芙护士长的声音。 警官要我到这里来见你。我没有防碍什么吧? 达尔格里什感觉到他肩上的重量立时便没了,吉尔荣护士长样子很难看地爬了起来。他则慢慢地站起来,既没有感觉到,也没有显出尴尬的样子,但他对于罗尔芙护士长选择这个时辰露面一点也不感到遗憾。 吉尔荣护士长忙不迭地作起了解释:就是这个玫瑰喷雾剂,这个东西里含有尼古丁。一定是法伦拿了它。对它我真是感觉到害怕极了,但是我怎么会想到呢?警长找到了这个罐子。 她转向达尔格里什:你没有说是在哪里找到它的吗? 不,达尔格里什说:我不能说。他转向罗尔芙小姐。 你知道这个东西是放在这个柜子里的吗? 知道,我看见吉尔荣把它放进去的,是去年夏天某个时候,不是吗? 这件事你没和我说。 直到现在我才想起它。我决不会想到法伦会去服用尼古丁。况且,我们可以假定,我们还不知道她真的服用了它。 达尔格里什说:在拿到毒理学报告单以前还不能肯定。 况且,警长,你能断定那毒药就是来自这个小罐子吗?在医院里还有许多其它得到尼古丁的来源,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这可能只是一个障眼物。 当然,尽管在我看来,似乎可能性很小。但是法医学实验室应该能告诉我们实情。这种尼古丁掺有一定比例浓度的清洁.剂。它可以通过气相层析辨认出来。 她耸耸肩。嗯,到时自会水落石出。 梅维斯吉尔荣叫了出来:你是什么意思?其它来源?你是指谁?就我所知,尼古丁不放在药房里。而且不管怎样,法伦死之前李恩就已经离开南丁格尔大楼了。 我又不是指控伦纳德莫里斯。但是她们两个死的时候他都在现场,别忘了,当你把尼古丁放进这个柜子里时他就在这个房间,这个地方。他像我们其它所有的人一样,也是一个嫌疑对像。 你买尼古丁时莫里斯先生和你在一起吗? 是的,事实上他在一起。我忘了这件事,要不我会告诉你的。那天下午我们一起出去了,他回.99lib.来到这里喝茶。 她对罗尔芙护士长生起气来:这事与李恩无关,我告诉你!他几乎都不认识佩尔斯或者是法伦。佩尔斯和李恩根本就没什么来往。 希尔达罗尔芙(Hilda Rolfe)平静地说:我就没听说她和任何人有来往。我不知道你是否在力图把一些想法灌进达尔格里什先生的脑子里去,但是你却实实在在地把它们往我脑子里灌。 吉尔荣护士长大惊失色,脸上一片凄惨。她不断地悲叹着,头左右痉挛着,好像在不顾一切地寻求帮助或庇护。她的脸色非常难看,在暖房里的绿色灯光照耀下,如同中了梦魇一般。 罗尔芙护士长狠狠地盯了达尔格里什一眼,然后不理睬他,向她的同事走过去,用一种出乎意料之外的温柔声音说: 瞧,吉尔荣,对不起。我当然不是指责你或是伦纳德莫里斯。但是他当时在这里的事实总会泄露出来。别让警察把你搞得慌手慌脚的。那就是他们工作的方法。我认为警长决不会在乎他妈的究竟是你,是我,还是布鲁姆费特杀了佩尔斯和法伦的,只要他能证明有人杀了就行。好啦,就让他那样干吧,只要回答他的问题,保持平静就行了。为什么不你干你的工作,让警察去干他们的工作呢? 梅维斯吉尔荣像个孩子似地放声大哭,在寻求着抚慰: 可是太可怕了啊! 当然是可怕!但不会永远这样。同时,如果你一定要找一个男人倾诉的话,就给你自己找一个律师,或者一个精神病医生吧,再不找牧师也行。至少你有理由相信他们是替你着想的。 梅维斯吉尔荣的忧愁的双眼从达尔格里什移到罗尔芙身上。她显得像个儿童一般,在决定该相信哪一个时打主意不定。这两个女人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一起,吉尔芙护士长用困惑的责备眼神盯着达尔格里什,而罗尔芙护士长的脸上则是浮起一种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不自然的得意的微笑,仿佛她刚刚完成了一件救人于危难的工作。 就在此时达尔格里什听见一阵走近的脚步声。有人正穿过餐厅走过来。他向门口转过身去,以为会看到布鲁姆费特护士长终于来和他谈话了。暖房的门打开了,但是进来的不是她那矮胖的身体,他看见一个高个子,光着头的男人,身穿一件束了腰带的雨衣,一个纱布眼罩罩住了他的左眼。一种带着怒气的声音从门洞里传过来: 大家伙儿都怎么啦?这地方怎么像个陈尸房? 别人都还没来得及回话,吉尔荣小姐已经冲了过去抓住了他的一只手臂。达尔格里什饶有兴味地看到他皱了一下眉头,极不情愿地猛地缩了回去。 李恩,怎么啦?你受伤了!你却没有告诉我!我还以为是你的胃溃疡发了。你一点也没有说你的头受伤的事。 是我的胃溃疡发了,只是这次拿它毫无办法。 他直接对着达尔格里什说:你想必是新苏格兰场来的达尔格里什警长了。吉尔荣小姐说你要见我。我是到我的全科医师的诊所里来的,但是我抽出半个小时听你支配。 但是吉尔荣小姐却还在坚持着她的关心。 你出事了,却一声不吭!怎么发生的?我打电话时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们有其它的事要讨论,再者我不想让你弄得慌成一团。 他挣脱开她还在抓住他的手,自己在一张柳条编的椅子上坐下。两个女人和达尔格里什都向他走近前来。此时一片沉默。达尔格里什先前对吉尔荣小姐的情人有一种过度的先入之见,现在他在心中将它作了一番修改。只见他坐在那里,穿着一件廉价的雨衣,一只眼睛罩着眼罩,青肿着一张脸,说起话来,声音里带着一种激怒人的挖苦语气,他本应给人留下可笑的印象。但是令人惊奇的是现在他却给人印象深刻。不管怎样,罗尔芙护士长曾经把他说成是一个小男人,神经质、容易被恐吓和激怒,是一个没用的男人。但是这个男人有力量。这也许只是被抑制的神经质能量的表现形式,又也许只是一种由失败或不得人缘而生出的过分怨恨。但是他的个性显然不是一种逗人喜欢,或微不足道的个性。 达尔格里什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约瑟芬法伦死了的? 今天早上刚到九点半时我给药房办公室打电话说我不能来时听说了,是我的助手告诉我的。我想那时只怕全院的人都知道这个消息了吧。 你对这个消息有什么反应? 反应?我没有反应。我几乎都不认识那姑娘。我认为我只不过是吃惊而已。同一个大楼里死了两个人,而时间又离得那么近;嗯,至少可以说这不同寻常。真的是令人吃惊,你可以说我是大吃一惊。 他说起话来好似一个成功的政治家,正在屈尊对一个初出茅庐的新闻记者就某个问题的原因表示看法。 但是你不把这两件死人的事连系在一起来看吗? 当时没有。我的助手只是说又一只夜莺,我们都把住在大楼里的学生叫做夜莺,又一只夜莺,乔法伦被人发现死了。我问他怎样死的,他说了些有关流感之后心脏病发生之类的话。我想这是自然死亡,是每一个人一开始都会有的想法。 你什么时候开始有了相反的想法? 我想那是一个小时后,吉尔荣小姐给我打电话说你们到了这里。 看来吉尔荣护士长把电话打到了莫里斯家里。她必定是有紧急的事要和他联系,这才不惜冒这个险。那或许是要警告他,要统一他们的口径?正在达尔格里什逐磨她会给莫里斯太太一个什么样的借口时,药剂师回答了他没有说出口的问题: 吉尔荣小姐通常不往我家里给我打电话。她知道我是绝对将我的工作与私生活分开的。但是她早饭后往实验室打电话得知我不在时,自然是要担心我的健康的,我正害着十二指肠遗疡呢。 你的妻子无疑是能够叫她放心的。 他回答时很平静,只是用尖锐的眼光瞧了罗尔芙护士长一眼,因为当时她已经移到人群的外围去了。他说: 星期五一整天我妻子带着孩子都在她母亲家里。 这一点无疑梅维斯吉尔荣是知道的。所以他们毕竟有了一个机会可以互相商量,来商定他们的故事了。但是如果他们要编造一个不在现场的证据,为什么要把它安排在午夜呢?因为他们有最好的或最糟的理由知道法伦死于那个时辰?又或者是因为知道了她的习惯,他们断定午夜时分是最为可能的时候?只有杀人者,或许连他也不可能准确知道法伦死的时刻。它可能发生在午夜前,也可能迟至两点半。甚至连迈尔斯赫里曼以他三十年的经验也不能光凭临床症象来准确地说出死亡时间。唯一可以确定的事就是法伦死了,她几乎是一喝下威士忌就立刻死了。但那到底准确在什么时刻?她一上楼去睡觉就要去准备她临睡前喝的那一杯饮料,这已成了她通常的习惯。但是没有人承认在她离开护士起居室后曾经再见到过她。当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和伯特双胞胎恰在午夜两点后看见她房内的灯光从锁孔里透出来时,她可能,只是可能,还活着。如果当时她还活着那么从午夜到两点之间她一直在干什么?达尔格里什一直把目光集中在那些有权进入学校的人身上。但是假设法伦那天晚上离开过南丁格尔大楼,或许是去赴约;又或许她推迟了调制她夜里要喝的那一杯威士忌加柠檬水,因为她在等候一个来访者呢?南丁格尔大楼的前后门在早晨时发现都已上了栓,但是法伦可以让她的来客在夜里任何时刻出去,在他身后再栓上门。 梅维斯吉尔荣仍然还在牵挂着她情人受伤的头和青肿的脸。 出了什么事,李恩?你得告诉我。你从自行车上摔下来了吗? 罗尔芙护士长刻薄地笑起来。伦纳德莫里斯用带着威胁性的轻蔑眼光有分量地盯了她一会儿,然后才转向吉尔荣护士长说: 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梅维斯,我告诉你,我摔了一跤。那是昨天晚上我和你分手之后的事。有一棵大榆树横倒在路上,我骑自行车直冲了上去。 罗尔芙护士长第一次开口说话了:在你的自行车灯照耀下你应该是能够看见它的呀? 我的自行车灯,护士长,不要说没道理的话,我的自行车灯是安装来照路的。树身我是看见了,当时我没看见的是一根高高突起的树枝。我没丢掉一只眼睛就算是幸运的了。 不出所料,吉尔荣护士长发出一声痛苦的叫喊。 达尔格里什问:这事发生在什么时候?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昨天晚上我离开南丁格尔大楼之后,啊,我明白了!你是问准确时刻?我可以告诉你发生的时间。一撞之后我便从自行车上摔了下来,担心着我的手表摔坏了。还好它没摔坏。两根指针精确地指在午夜十二点十七分。 树枝上没有什么警告的东西,例如一条白围巾吗? 当然没有,警长。如果有的话我就不会骑着车一直冲过去了。 也许它系在一根高树枝上你没看见? 仔细看也没有。我拾起自行车,从惊吓中稍微定了一下神之后,我仔细地察看过了那棵树。我的第一个想法是我也许可以把它至少稍微抬起来一点,把路清理开一部分。但明显地不可能。干那份活得需要一部拖车和起重滑车。但是在午夜十二点十七分时那棵树上的任何一根树枝上都没有什么围巾。 莫里斯先生,达尔格里什说:我想我得和你谈一小会儿话了。 但是布鲁姆费特护士长正在会议室外等他。达尔格里什还没有开口说话她便用着指责的口气说: 你叫我到你房间来见你,我不顾病房里忙不开急急忙忙地来了。我到了那里却又听说你不在,叫我下来到暖房里来。我可不能围着南丁格尔大楼打转转,跟在你后面追。如果你要见我,现在我只能挤出半小时来给你。 布鲁姆费特护士长,达尔格里什说:从你的行为来看你似乎下决心要给我一个印象,是你杀死了那两个女孩,可能是你干的。一当我有理由做到我将就此得出结论。同时请你控制一下你一定要与警察作对的热情,在这里等到我能见你的时候为止。等到我和莫里斯先生谈完话就行了。你可以在这里办公室外等,或者去你自己房里等,你看哪一样方便你,都行。但是大约三十分钟后我要你到这里来,我也不打算围着这大楼到处转,为的是找你。 、他没去想她会怎样对待他的这一番责备,她的反应也令人吃惊。厚厚的眼镜后面的眼睛变软和了,闪闪发出光来。有一刹那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她满意地微微一点头,仿佛她至少是成功了一次,让一个特别听..话的学生精神激发出了闪光。 我就在这里等。她在办公室门外的一张椅子上扑通一声坐下,然后向莫里斯点点头。 我不该一直让他讲个不停,不然的话,你将有幸半个小时就谈完了。 但是这次谈话不到三十分钟便结束了。一开始的两分钟就被莫里斯花费在如何使自己坐得舒适上面了。他脱下他的脏雨衣,摆了摆它,又抚平它的皱折仿佛它不知怎么地在南丁格尔大楼给弄脏了,然后又不厌其烦地将它精精致致地叠好,放在他的椅背上。然后他在达尔格里什的对面坐下,自己开了头: 请不要向我开枪似地提问题,警长。我不喜欢被人讯问。我宁愿以自己的方式来向你说我的故事。你不必在意我讲得太精细。我如果不是有一颗讲究细节的头脑和对事实的上好记忆,我也不会成为一家重要医院的总药剂师了。 达尔格里什温和地说:那么能否从你昨天晚上的行动开始,告诉我一些实际情况呢? 莫里斯继续地说他的,仿佛他不曾听见这个格外合情合理的请求。 过去六年以来承蒙吉尔荣小姐的赐予,使我享有成为她亲密朋友的特权。我毫不怀疑有那么一些人,一些住在南丁格尔大楼的女人,把她们自己的看法强加在这种友谊上,这是可以预料得到的。你要是和一群中年的老处女住在一起,你肯定会在性问题上受到妒忌。 莫里斯先生,达尔格里什耐心地说道:我到这里来不是来调查你和吉尔荣小姐的关系或者她和她同事的关系的。如果这些关系和两位女孩的死有关的话,那么你可以讲给我听。否则的话我们还是不要当业余心理学家,回到具体的事实上为好。 我和吉尔荣小姐的关系,与你在那件事上的调查关系密切,就是这个关系才在佩尔斯护士和法伦护士死的时候把我带进了南丁格尔大楼。 好吧,那么就把那两次情况告诉我吧。 第一次就是护士佩尔斯死的那天早上。对于那次的详细情况无疑你是知道的。自然我也把我到大楼的事向巡官贝利报告了,因为他在医院所有的公告牌上都贴了一张告示,要求所有在佩尔斯护士死的那天早上到过南丁格尔大楼的人报上自己的姓名。我倒并不反对再重述一遍这个过程。我在去药房的路上顺便到这里来是为了想给吉尔荣小姐送一张便条。准确点说是一张卡片,是一张那种幸运卡,人们惯常在重大事件之前送给朋友的。我知道那天吉尔荣小姐要参加第一次示范表演,那的确是这所学校的第一次示范表演,由于罗尔芙小姐的助手,曼琳护士长得了流感。吉尔荣小姐自然很紧张,特别是综合护士协会的视察员要到场。不巧的是我错过了头天晚上的邮班。我急于想让她在走进示范室之前得到我的幸运卡,所以我决定自己把它插进她的房间。我那天上班来得特别早,八点刚过就到了南丁格尔大楼,几乎一会儿就离开了。我一个人也没见着。大约职工们和学生都在吃早餐。我没进示范室,那是肯定的。因为我不特别想要让别人注意到我。我只是把那张卡插进信封,把它塞进吉尔荣小姐的门缝中就出来了。那是一张相当有趣的卡片。上面画有两只知更鸟,雄鸟用虫子在雌鸟的脚下摆出祝你好运四个字。吉尔荣小姐也许还很好地保存着那张卡;她对这类小玩意儿很爱好。无疑只要你提出来,她会把它给你看的。它就可以印证我说的话,说明我在南丁格尔大楼所干的事和我所说的一致。 达尔格里什正色道:那张卡我已经见过了。你知道示范的内容吗? 我知道,就是胃内插管送食。但是我不知道护士法伦夜里生病了,以及谁来顶替她扮演病人的事。 对于腐蚀剂如何进入滴管,你有什么想法? 你让我按我自己的顺序说吧,我正准备要告诉你的。我没有想法。最有可能的解释就是有人搞了一个愚蠢的恶作剧,不知道后果会是致命的。这或许要算是一次事故。这种事是有先例的。一个新生的婴儿在一家医院的妇产科给杀死了,幸好不是我们这家医院。这事就发生在三年以前,一瓶消毒剂被人错当成牛奶。我不能解释这种事故是如何在这里有可能发生的,也不能解释在南丁格尔大楼会有谁竟会如此无知、愚蠢,居然认为将腐蚀性毒药放进牛奶里喂会使人觉得好玩。 他停下来对于达尔格里什想要插嘴提出另一个问题表示他的轻蔑。迎接他的只是一个温和的讯问的眼色,他继续说下去: 关于护士佩尔斯的死就是这些。其它再进一步的话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护士法伦的死就是完全不同的一回事了。 昨天晚上发生了哪些事?你看见了什么人? 他突然生起气来,厉声地说:昨天晚上什么事都没有,警长。昨天晚上的事吉尔荣小姐都已和你说过了。我们什么人都没看见。十二点刚过我们便离开了她的房间,穿过泰勒小姐的寓所从后楼梯下来了。我从大楼后面的树丛中取出我的自行车,我看没有什么理由一定要把我到这里来做客的事告知大楼里每一个不怀好意的女人。我们一起走到了小路的第一个拐弯处,然后我们停下来说话,我又把吉尔荣小姐护送回南丁格尔大楼,看着她从后门里走进去。她已经把门留着敞开在那里。我最终骑车走了,正如我告诉你的那样,在午夜十二点十七分时到了那棵榆树倒下的地方。如果说有人在我之后从那条路上过,并在树枝上系上了一条白围巾的话,我只能说我没有看见他。如果他是开车来的话,那必定是停在南丁格尔大楼的另一边了,我没有看见汽车。 又是一阵停顿。达尔格里什毫无表示,只有马斯特森不由得发出一声疲倦的无可奈何的叹息,一边沙沙地翻过一页他做的笔记摘录。 现在,警长先生,我要讲的事情发生在去年春天,那时,现在这一班学生,其中包括护士法伦,还在读二年级。按照惯例,我给她们上了有关毒药知识的一堂课。我讲完之后,所有的学生,护士法伦除外,收拾起她们的书都走了。她走到讲台前,问我一种毒药的名字。这种毒药能迅速而无痛苦地杀死人,而一个普通人又能够买得到。我想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问题,但是又找不出理由可以拒绝回答它。我一刻也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会有什么个人的目的,而且无论如何,这个问题她可以从医院图书馆有关药物学或法医学的任何一本书上找到答案。 达尔格里什说:你确实告诉了她些什么,莫里斯先生? 我告诉她说尼古丁就是这样一种毒药,它可以从一家普通的玫瑰花喷雾剂店里买到。 是真话还是撒谎?谁又能分辨得出呢?达尔格里什以为通常他能够从一个嫌疑人身上判断出他是否在说谎,但是从这个嫌疑人身上不能。如果莫里斯坚守他说的故事,它又究竟如何才能被驳斥呢?如果它是一个谎言,它的目的是很清楚的,就是要提出约瑟芬法伦是自杀的。他为什么想要这样做的明显理由就是要保护吉尔荣护士长。他爱她。这个微微有点可笑的,迂腐的男人,那个有点傻、爱卖弄风情的半老徐娘,他们两相爱悦。为什么不能呢?爱情又不是年青人或优秀人物的特权。但这个爱情一牵涉进任何调查研究中便显得错综复杂,有点可怜,有点可悲,甚至有点可笑,按现在的这个案子来看就是这样,但它决不是无足轻重的。他从第一桩案件的卷宗中得知,贝利巡官决没有完全相信那张贺卡的故事。在他看来,送贺卡对于一个成熟的男人来说是愚蠢的幼稚行为,特别对于莫里斯来说与他的个性不相符;所以他不相信这个说法。但是达尔格里什的想法不同。这只是一次孤独地,并非浪漫的骑车去看他的情人,将车子极不光彩地藏在南丁格尔大楼后面的树丛中;一起慢慢地走路穿过一月午夜时的寒风,拖延着最后宝贵的几分钟;笨拙地却又出于奇怪的自尊,他保护着他心爱的女人。最后说的这些话,不管真或假,要说出来是最为不容易的。如果他一定要坚持这个说法,这对于那些宁愿相信法伦是死于自杀的人来说是一个强有力的辩辞。他会坚守这个说法的。他以一种毫不动摇的,昂扬的,视死如归的眼光看着达尔格里什,接住了对手的眼光,似乎在说量你也不敢不相信。 达尔格里什叹息道:好吧,我们不要在推测上浪费时间了。让我们再次来确定一下你昨晚行动的时间吧。 布鲁姆费特护士长没有食言,当马斯特森领着伦纳德莫里斯出来时,她已经等候在门外了。但她先前表示默许的愉快情绪已经消失了,她在达尔格里什的对面坐下来时摆出一付要开仗的架式。面对着这付老祖母式的怒目注视他感觉到自己好似一个新来到单人病房的低年级实习护士,有点手足失措;这种感觉甚为强烈,令人恐怖地熟悉。他的思绪把这种令人吃惊的恐怖感准确无误地追踪到了它的源头。他读预备学校时的女校长就曾经是这样地怒目注视过他,使得当时只有八岁,想家的他感到同样地手足无措,同样地害怕。有那么一秒钟,他不得不强使自己去面对她的盯视。 这是第一次他有机会去近距离地观察她,而且是出自她的主动。这是一张毫无吸引力还算普通的脸。那双精明的小眼睛从镶钢框的眼镜里直穿过来,怒目注视着他的眼睛。眼镜的鼻架半嵌入布满斑点的鼻子的上方,多肉的凹进部位。她的铁灰色的头发剪得短短的,形成肋状的波纹,这与她那鼓起的成袋状的两颊以及下颏的固执线条非常相配。那顶雅致的起皱褶的帽子戴在梅维斯吉尔荣的头上就像一个带有绢丝花边的精美的蛋白酥皮筒,它即便是戴在希尔达罗尔芙的头上,也能使她那男女不分的相貌优点尽显。现在它低低地压在布鲁姆费特的眉毛上,就像一块带饰边的馅饼,周围围有一圈特别叫人倒胃口的面包皮。如果取走那顶权威的象征,代之以一顶平凡的毡帽,在她的制服上再罩上一件不成形的浅黄褐色的外衣,你就能看到一个中年的郊区主妇原型,手提一个不像样的提袋,在超市里大摇大摆地穿行,眼睛精打细算地在盘算着这个星期的购物账单。然而眼前坐着的显然是约翰卡朋达医院有史以来最好的病房护士长,更为令人吃惊的是,她还是玛丽泰勒选定的密友。 他没有开口向她提问,她就说道:护士法伦是自杀的。她先杀死了佩尔斯然后杀死了她自己。法伦杀死了佩尔斯。我碰巧知道了是她干的。所以为什么你不停止对女总监的骚扰,让医院的工作走上正轨呢?你现在无法帮助她们中任何一个,她们都死了。 她说话时候使用的那种命令式的,从情感上挫败对方的腔调使得这一番表白具有一种命令的力量。达尔格里什的回答不近情理地尖锐。去他的这个婆娘!他可不是叫人来恐吓的。 如果你那么肯定地知道是这么一回事,你必须拿出一些证据来。你所知道的任何事都应该讲出来。我是来调查谋杀案的,护士长,不是来调查偷便盆这样的小事的。你有责任不得扣留任何证据。 她笑了,是一种尖利的嘲弄的嗬嗬笑声,就像是一头动物的咳嗽声。证据!你不会把它叫做证据的。但是我知道! 护士法伦在你的病房里住院时和你说过话了吗?她说胡话了吗? 这只不过是一种猜测。对此她嗤之以鼻。如果她说了,把它告诉你就不是我的责任了。一个病人在昏迷时说的话是不能把它作为流言蜚语到处传播的。在我的病房里是无论如何不行的。它也不是什么证据。还是接受我刚才告诉你的话吧,别小题大作了。是法伦杀死了佩尔斯。你想她为什么一早上顶着39·2℃的高烧返回南丁格尔大楼?你想她为什么拒绝给警察一个理由?是法伦杀死了佩尔斯。你们这种人总喜欢把事情搞得那么复杂。但它本来就是那么简单,法伦杀死了佩尔斯,无疑她有她的理由。 没有实在的理由要杀人。即使法伦杀了佩尔斯,我也怀疑她是否杀了她自己。毫无疑问你的同事已把玫瑰花喷雾剂的事告诉你了。记着,那罐尼古丁放在暖房柜子里时法伦还没有住进南丁格尔大楼。她那一班人自从去年春天以来还没有搬进南丁格尔大楼,吉尔荣护士长是在夏天买的玫瑰花喷雾剂。护士法伦是在搬进大楼的那天夜里生病的,直到她死的头一晚她才回到南丁格尔大楼。你如何解释她知道到哪里去找这罐尼古丁的事实呢? 布鲁姆费特护士长一点也没有显出张皇失措的神色,这真是令人吃惊。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咕噜了一些难以捉摸的话。达尔格里什等着。然后她退为守势,说道: 我不知道她是如何拿到的,那是得由你们去发现的事情。但是显然的是她拿到了。 你知道尼古丁放在哪里吗? 不知道。我从不和园子里或暖房里的事打交道。得空时我喜欢到医院外面去。我通常和女总监一起打打高尔夫或是开车出去。我们一起安排我们的业余时间。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沾沾自喜。对于她的自鸣得意她丝毫不掩饰。她要传递什么信息?他思忖着。她这样提到女总监是不是以她的方式来告诉他,她是教师们中的姣姣者,理应受到尊重? 他说:去年夏天的那个傍晚当吉尔荣小姐带着那个东西进来时,你不是也在暖房里吗? 我不记得了。 我想你最好再回忆一下,护士长。这不应该是很难的事。其它的人都记得很清楚。 如果他们说我在场,大约我就是在场。 吉尔荣小姐说她把那一满瓶药拿给你们看,还开玩笑地说了一些话,什么只要几滴就足以毒死整个学校里的人。你告诉她不要耍小孩子气了,得把那罐头瓶锁上放稳妥。你现在想起来了吗? 这都是梅维斯吉尔荣惯会说的傻话,我敢说我的确曾经叫她得小心一些。遗憾的是她没把我的话当一回事。 你对这两次死人的事平静得很,护士长。 我对每一次死人的事都很平静。如果我不这样,我就不能把我的工作做下去。死人的事在医院里是时时都在发生的。它此刻大约就在我的病房里进行着,今天下午我的一个病人就会死去。 她说这番话时突然变得激烈起来,对抗起来,生硬起来,仿佛在发脾气,那可怕的死神的手指会将病房里她负责的任何一个病人给勾走。达尔格里什发现这番情绪的突然变化透出一点张皇失措来。看来这副厚实的,毫无魅力的身板,体内藏有喜怒无常,易于暴躁,毫无理性控制的性情。有那么一刻在那付厚厚的镜片后面的那双毫不起眼的小眼睛遇到了他的目光,里面满是阴郁的怨恨,那张固执的小嘴巴里嘣出来一串串的不平和愤懑。突然间仿佛是施了魔法,发生了突变,她怒目圆睁,脸上因愤慨而怒火燃烧,以致于这张脸变得凶神恶煞起来。他一眼督见了她对她所照料的那些人的炽热的,强烈的爱。这里的这位女人,外表毫无奇特之处,她已经将她的生命以一种令人生畏的决心献给了唯一的一个目的。如果有某种东西,或某个人,对于她视为更大的善的东西造成了障碍,那个献身的决心究竟会使她做出什么事来呢?在达尔格里什看来,她基本上算得是一个聪明的女人。但是谋杀通常极少有可能是愚蠢人干出来的。那么这两起谋杀,以其全部的错综复杂,会是一个聪明女人干的吗?一瓶消毒剂迅速地给拿走,一罐尼古丁又很容易给买到。这两起死人事件不都表明了这是一种突然失去控制的一时冲动,一种连想也不想的对最容易获得的手段的采用吗?然而在一家医院里不是还有更为微妙的处理这种事件的方法吗?这是一定的。 那双精明的眼睛正用警惕的厌恶的眼神看着他。 整个这场讯问就是她在蛮横呈凶。对这样一个目击者想要去谋求她的好感是毫无希望的,他也没有这个胃口想要试一下。他说: 我想要把昨天晚上以及那天早上佩尔斯护士死时你的行动过一遍。 佩尔斯死时那天早上的情况我已经告诉过贝利巡官了。我还给你送了一张字条。 我知道,为此我谢谢你。现在我要听你自己说。 她没有再对抗,而是把她的行动和行踪按时间顺序背了一遍,就像在背一张火车时刻表。 她对希瑟佩尔斯死时那天早上她的行动的叙述与她交给贝利巡官的字条上所写的几乎完全吻合。她只是述说她的行动,没有提出任何推测,任何个人的见解。在一开始的那场情感爆发之后,她显然决心要坚守事实了。 元月12日星期一她六点半钟醒来,然后和女总监一起去喝早茶,在泰勒小姐的房间里共饮早茶是她们多年来的习惯。她在七点一刻离开女总监,然后去洗澡,穿衣。她在自己房间里一直待到八点差十分,从大厅的搁物架上取下她的报纸去吃早餐,在楼梯上或大厅里她没有见到任何人。吉尔荣护士长和罗尔芙护士长与她一起在餐厅里吃早餐。吃完早饭她最先离开餐厅,她不能准确说出离开时的时刻,但那也大约不会迟于八点半,又暂时回了一下她在四楼上的起居室,然后走路到达医院,在九点前到达她的病房。她知道综合护士协会视察这回事,因为很明显女总监已经和她说过这件事了。示范表演的事她也知道,因为护士培训计划的细节都贴在大厅的告示牌上了。她知道约瑟芬法伦生病的事,因为护士长罗尔芙夜里和她打过电话了。然而她却不知道护士佩尔斯要顶替法伦的事。她承认她只要看一眼公告牌就会很容易地知道,但她没有费神去看。没有理由她应该去关心这件事。谈到对普通护士培训计划的兴趣是一回事,费神去核对谁来扮演病人就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她不知道那天早上护士法伦回了一趟南丁格尔大楼。如果她知道了,一定会狠狠地严责她一顿。她到病房时法伦已经回了病房,躺在床上了。病房里也没人注意到她不在了。很显然,当班的护士以为她在浴室或盥洗室里。当班的护士没有检查出来这是应受严责的。但是病房里特别忙,没有人料想到病人,尤其是实习护士,行事会像个白痴。护士法伦大约离开病房也只有二十分钟。她穿过黑暗的早晨走路也显然没有给她造成任何伤害。她流感很快就好了,也没有发生任何并发症。她在病房时也没有显出什么特别的精神沮丧,如果有什么叫她忧心的事,她也不会向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倾诉的。照布鲁姆费特护士长看来,那姑娘情况好极了,足可以从病房出院,回到她那一班住在南丁格尔大楼的同学中去了。 接着她用同样阴郁平谈的声音把她昨晚的行动说了一遍。女总监去阿姆斯特丹参加国际会议去了,所以她独自一个人在护士长起居室里看电视过了一晚上。她十点去睡觉,大约在十二点差一刻时被科特里布里格斯的电话叫醒。她插近路从树林穿过医院,帮助当班的实习护士为做完手术回房的病人准备好床铺。她和她的病人在一起,一直等到输氧和输液的事都弄好了,病人的情况也如预料中的那样好时她才满意地离开。她在凌晨两点过几分返回南丁格尔大楼,在回房间的路上看到莫琳伯特正从盥洗室出来。另一个双胞胎儿几乎立刻便出现了。她和她们简短地说了几句话,谢绝了她们要给她调可可的好意,就一直上楼回房了。是的,她同时也看到了有一束光线从法伦房间的锁孔里射出来。她没有进法伦的房间,也就无从知道这姑娘是死还是活。她睡得很好,七点刚过就被叫醒了,罗尔芙护士长冲进来带来了法伦的尸体被人发现的消息。自从星期二晚餐后法伦从病房里病愈出院以来她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叙述完这些之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达尔格里什问: 你喜欢佩尔斯护士或是法伦护士吗,护士长? 不,她们哪一个我都不讨厌。我认为没有必要和实习护士有什么个人的关系。喜欢与不喜欢和那个扯不上边。她们要么是好护士,要么不是。 她们是好护士吗? 法伦比佩尔斯好些。她更聪明,更有想像力。她不是一个容易相处的同事,但是病人都喜欢她。有些人认为她对人冷谈,但是你找不到一个病人这样说。佩尔斯太过努力了。她到处显示自己,似乎自己像一个年青的佛洛伦斯南丁格尔,或许是她自以为像。她老是在考虑她留给别人什么印象,基本上是一个傻姑娘。但是你可以信赖她。她做事一向只做正确的。法伦则是做得好。那除了教育之外还需要天分的。等到你快要死了,我的好人儿,你就会知道那个差别了。 看来约瑟芬法伦是既聪明又富有想像力,这一点他能信。但是这些却是他最没有料到护士长布鲁姆费特会赞扬的两个优点。他回想起吃午饭时的谈话,她坚持必须绝对地服从。他小心地说: 我很吃惊你竟然会把富有想像力列入一个学生护士的美德之中。我为你会把绝对服从看得比一切都重要。很难把富有想像力与一个听话的下级对权威的服从协调在一起,因为富有想像力绝对是个性化的,它与传统观念相冲突。如果我说话太冒昧,请原谅。这个话我知道与我在这里的工作没有太大的关系,但我很好奇。 这与他在这里的工作有很大的关系,他的好奇心倒并不是不相干的。但她没看出来。她生硬地说: 首先得服从正确的权威。你在一个讲究纪律的行当里工作,那就不必对你讲这个了。只有当服从是自愿的,纪律是被人接受的,甚至是受人欢迎的,只有在这个时候人们才会知道当时机到来时智慧和勇气才能安全地游走于规则之外。想像力和聪明如果不建立在纪律的基础上,它们对护理工作就是危险的。 如此看来她并不像她外表所表现的那样,也不像她有意在同事们面前显露的那样是一个简单而固执的墨守成规的人,她也有想像力。他疑惑道,这就是玛丽泰勒了解并看重的那个布鲁姆费特吗?然而他还是相信他的第一印象没有弄错。她基本上不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即便是现在,她或许就是用这些话在表达她的另一个见解吗?智慧和勇气游走于规则之外。看来,在南丁格尔大楼有人已经游走于它们之外了,有人并不缺乏勇气。他们互相看着。他开始疑惑是否南丁格尔大楼把某种符咒施加到他身上了,是否它那可怕的气氛开始对他的判断力产生影响了。因为在这厚厚的镜片后面他以为他看到那双眼睛在变化,以为他探测到了某种急于要传达出来,要被了解的要求,甚至是求助的吁请。一会儿幻象又过去了。他又面对的是所有嫌疑人中最为普通,最不妥协,最少复杂性的一个人。这次全面谈话结束了。 已经过了晚上九点钟了,达尔格里什和马斯特森仍然一起在办公室里。他们去睡觉之前至少还有两小时的工作要做,要将谈话记录进行检查和对比,寻找讲述经历不一致的地方,计划明天活动的安排。达尔格里什决定让马斯特森继续干下去,自已则拨了女总监寓所的内部电话号码,问她是否能给他二十分钟时间。礼貌和工作程序都要求他只能等待她的通知方能见面谈话,但是在他离开南丁格尔大楼之前他另有一个理由要见她。 当他通过走廊一直走到起居室时,她已经将寓所的门敞开在等他。他敲了门走进去,立刻走进了一片平和、宁静和光明之中,也是一片寒冷之中。房间里出人意料之外地冷嗖嗖的。壁炉里的火虽然烧得很旺,但是它的暖气很难达到房间远处的角落里。当他向她走过去时,看见她穿着得很得体,她的长腿被包裹在一条褐色天鹅绒的便裤里,上身套着一件浅黄褐色高领开士米套头衫,袖管从易受损伤的腕部往上推了回去。一条鲜绿色的丝围巾在她的喉部打了一个结。 他们一起在沙发上坐下。达尔格里什看出她一直在忙着。有一口皮箱打开靠在咖啡桌的腿旁,它的表面复盖着一层报纸。一把咖啡壶立在壁炉中,木头和咖啡的好闻的温暖气味弥漫在房间中。她问他是要咖啡还是威士忌,没有加上别的东西。他要了咖啡。她起身去取了第二只杯子,转身回来时已经倒上了咖啡。他说: 我想他们已经告诉你了,我们找到了毒药。 是的,吉尔荣和罗尔芙在你和她们谈过了话之后,两个人都来见过我了。我想,这就意味着是谋杀,不是吗? 我想是这样,除非护士法伦自己把那个罐子给藏起来了。但不知怎么地,那似乎不可能。精心炮制一个自杀的秘密,目的是要引起最大的轰动,这只会是一个好出风头者或精神病患者的作为。这个姑娘在我看来两者都不是,但我想要听听你的见解。 我同意你的看法。对于法伦,我会要说,她基本上是一个明事理的人。如果她要自杀的话,那一定是为了某种在当时她看来是十分充足的理由。而且我料想她也一定会留下一个简短然而清楚的字条来解释它。有大量的自杀者他们自杀是为了给其它人制造麻烦。而法伦不会。 我的估计也是这样,但是我想要问一问真正了解她的人。 她问道:玛德琳戈达尔说了些什么? 玛德琳戈达尔认为她的朋友是自杀,但那是在我们发现尼古丁之前说的。 他没有说在哪里找到的尼古丁,她也不问。他不打算告诉南丁格尔大楼里的任何一个人那个尼古丁罐头是在哪里找到的。但是有一个人会知道它藏在哪儿,碰巧会出于无心地泄露出他们犯罪的秘密。 他继续说:还有一件事。吉尔荣小姐告诉我昨天晚上她在她房中招待了一个朋友;她说她让他穿过你的房间走出去。这没有让你感到奇怪吗? 没有,不在家的时候我让寓所的门开着,这样护士长们就可以使用后楼梯了。这至少给他们造成了不受干忧的幻象。 然而却以你自己的隐私为代价,不是吗? 啊,我想这是因为知道他们不会走进我房间里来,我相信我的同事。即使我不这样认为,这里也没有什么使他们感兴趣的东西。我把所有的公事文件都放在医院那边我的办公室里了。 她当然是对的。这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吸引任何人,只除了他。这间起居室极富个性特征,它几乎和他自己那间俯瞰于泰晤士河上的奎因希哲(Queenhithe)里的寓所一样简单、朴素。或许那就是为什么他总感到在这里如同在自己家里一样的缘故。这里没有挂出照片令人产生暇想,也没有带抽屉的办公桌,里面装满了积累多年的秘藏的东西,都是一些琐琐碎碎的东西;也没有挂画可以显示出个人的趣味;也没有挑逗的东西大肆宣扬差异性,甚至是一种社会生活的存在。他主张个人寓所不受侵犯的观点,如果说让人在他的房间里任意进出,这在他是不能容忍的。然而这里却有着一个更能保住自己隐私的人;这个过于自信的女人她把自己的隐私保护到这样的地步,她甚至让她周围的个人环境里都没有任何可以泄露出她的隐私的东西存在。 他说: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告诉我,有一小段时间里他是约瑟芬法伦的情人,那是在她一年级时的事。你知道这件事吗? 知道。正如我知道梅维斯吉尔荣昨天的访客几乎可以肯定就是伦纳德莫里斯一样。在一家医院里,流言碎语是通过一种渗透的方式传播开来的。一个人总是不记得已经听过了最新的丑闻,人们只是要去打听。 还有许多要打听的事吗? 或许只是一些不那么具有轰动效应的人或事罢了。这是那么出人意料的事吗?这里的男人和女人每日里看惯了病人身体遭受痛苦和衰竭的折磨,对于他们来说,他们不可能会想得那么多,他们会利用打听新闻来安慰自己。 什么时候,在谁那里,她找到了自己的安慰?他心里思忖着。是在她的工作中吗?是在她的工作肯定无疑带给她的权力中吗?是在天文学上,在漫漫长夜里追踪移动的星球的轨迹吗?和布鲁姆费特一起?当然不是和布鲁姆费特一起,看在上帝的份上! 她说:如果你在想斯梯芬科特里布里格斯也许杀了人来保住自己的名声,那么,我不相信。这件事我都知道了,无疑半个医院的人都已经知道了。科特里布里格斯不是一个做事考虑特别周到的人。此外,这样一个动机只适合于一个易受公共舆论攻击的男人。 每一个男人在某种方式上都易于受到公共舆论的攻击。她突然从她那双非同凡响的、眼球突出的眼睛里向他射出尖利的一瞥。 当然。无疑斯梯芬科特里布里格斯像我们每一个人一样,为了阻止个人的灾难或公众的羞辱也会去杀人。但是我认为,为了阻止人们知道一个年青而有魅力的女人是自愿和他上床的,或者阻止人们知道尽管他已人到中年,他仍然有能力找到并满足他的性快乐,为了这些,他不会去杀人的。 在她的声音里是否有一丝轻蔑,或者几乎可以说是不满?有那么一刻,他在里面捕捉到了一种罗尔芙护士长的回声。 那么希尔达罗尔芙和朱丽亚帕多的友谊呢?你知道这件事吗? 她苦笑了笑:友谊?是的,我知道,我想我了解她们。但我不能确定你也了解。按照正统的观念看来,如果这件事传开来的话,人们会认为是罗尔芙腐蚀了帕多。但是如果说那个年青女人是被腐蚀了的话,我怀疑在她来到约翰卡朋达医院之前就已经被腐蚀过了。我不打算去干涉。这件事会自己过去的。几个月后,朱丽亚帕多就会取得国家注册的护士合格证。我碰巧知道她对于自己的未来有好几个打算,但它们里面肯定不包括留在这里。我恐怕罗尔芙护士长会面临巨大的不幸。但是当它到来时我们也必须面对。 她的声音告诉他,她知道并正在关注此事,事情的发展也在她的掌握之中。这不是一件值得进一步讨论的事。 他默默地喝完了他的咖啡,然后起身要走。此刻他已没有什么事情需要再问了。他发觉自己对于她声音里的每一个细微变化都令人讨厌地敏感,每一次沉默都似乎暗示着他的存在是令人讨厌的。他知道他的来访很难谈得上是受欢迎的。他已经习惯于充当消息通报者的角色了,最好的不过是坏消息,最糟糕的就是灾难了。但至少,他可以不再强使自己和她在一起再多待一分钟了。 当她起身送他到门边时,他偶然地提到了这栋大楼的建筑,问起它属于医院有多久的历史了。她说: 这是一段带悲剧性的相当可怕的历史。这个地方是由一个叫托玛斯南丁格尔(Thomas Nightingale)的人于1880年建造的。他是当地一个制造绳索的厂商,在地方上有了点名气,想要盖一栋大楼来显示他新树立的地位的尊严。他的姓其实与佛洛伦斯南丁格尔或是夜莺毫无关系,只是偶然巧合罢了。南丁格尔和他的妻子在这里一直住到了1886年,没有孩子。那年的一月份,一个女仆的尸体被人们发现吊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上。她名叫南希戈林治(Nancy Ge),是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她是被南丁格尔太太从一家孤儿院收养的。当尸体从树上取下时,人们很明显地看出她曾经受到过长达数月的故意的虐待,鞭打,甚至是折磨。那是一种蓄意的性虐待。这个案件最为令人发指的一个特征便是这里的其它人员必定都知道事情的过程,但是他们什么都没做。他们显然受到很好的待遇,南丁格尔受到审讯时他们给他唱了动人的颂歌,称赞他是一个正直的,能体贴人的主人。这必定和现代的一些儿童受虐案件相似,在这些家庭里只有一个成员被挑出来受到忽视和暴力虐待,而其它人则对这种虐待表示默许。我想大约是与虐待狂具有共同的爱好感受,或许只是希望拼死保住自身的安全。然而它还是有点怪。他们中没有一个人转而反对南丁格尔,甚至当案件开审后接着下来的几个星期里当地的舆情达于高潮时,他们中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一句话。他和他妻子都被判有罪,在监狱里关了好几年。我想他们死在那里了。不管怎样,他们再也没有回到南丁格尔大楼。它被卖给了一个退休的皮靴制造商。他在这里只住了两年,便断定自己不喜欢这个地方,地它卖给了这家医院的一个董事。他在这里度过了余生的最后十二年,把它遗赠给了约翰卡朋达医院。如何使用它一直是这家医院棘手的事情,没有人知道该拿它怎么办。把它来办一所护士培训学校的确不合适,但却又难于看出它到底适合作什么用途。有一个传说,说是每年这个时候天黑之后在院子里能听到南希戈林治的鬼魂哭泣。我从未听到过它,这个故事我们尽量不让学生听到。只是这里决不是一栋快乐的屋子。 达尔格里什在走回办公室的路上想,原来它过去比现在更少快乐。在暴力和仇恨的历史上现在又加上了两桩谋杀。 他告诉马斯特森现在他可以下班去休息了,然后便坐下来最后独自个研究起文件来。警官刚要离开时屋外的电话铃响起来了。这是法医实验室主任打来的,说是化验单已经完成了。约瑟芬法伦死于尼古丁中毒,尼古丁来源于那罐玫瑰花喷雾剂。 当他最终在他身后锁上南丁格尔大楼的边门,动身走路准备回他在猎鹰者的武器旅馆的住处时已经是两个小时之后了。 道路被老式的街灯照着,但是街灯之间距离隔得很宽,灯光又昏暗,所以大多数时间里他是走在黑暗中。他没遇见一个人,并且完全相信这条人迹稀少的路一当夜幕降临学生便很少光顾。这时雨已经停了,风却又起了,把榆树上交叉连结的树枝上最后的雨水都给摇了下来。他能感觉到它们霏霏地落到他的脸上,渗漏进他的外衣衣领。他一下子感到有点后悔起来,早晨没有下决心把汽车开来。树栽得很靠近路边,它们之间只隔着窄窄的一线湿润的草皮。尽管起了风,今天夜里还算暖和,一层薄雾在树木间飘移,环绕在街灯旁。路大约有十英尺宽。从前它一定是进入南丁格尔大楼的主要车道,但是它在榆树丛和桦树丛中间不合情理地绕来绕去,仿佛大楼最初的主人想要延长他的车道的长度以增加他对自我重要性的感受。 当他一边走着时,一边想起了克丽斯汀达克尔斯(Christine Dakers)。他已经在下午三点四十五分时看过她了。单人病房在那个时候十分安静,即使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在那周围转,她也一定小心避开不与他照面。当班的护士接待了他,把他带进了达克尔斯的房间。那个姑娘已经靠着枕头坐起来了,她脸上红光满面,喜气洋洋,仿佛是一个刚刚分娩了的母亲。她对他表示了欢迎,仿佛在期待着有人送上祝贺的话和鲜花。有人已经给她供上了一瓶黄水仙,床头柜上茶盘旁边还有两盆菊花,几本杂志扔在被子上。 她述说她的故事时努力显出无忧无虑,悔悟的表情来,但是结果却难以令人信服。确实她因放下了思想上的包袱而快乐,而容光焕发。为什么不呢?女总监来看过她了。她已经忏悔过了,也得到了原谅。她现在因为得到了赦免,心里充满了一种甜蜜的异常的欣快。他想,说得更中肯一点,是因为两个本可以对她造成威胁的女孩已经永远地走了。戴安娜哈泼已经离开了医院,希瑟佩尔斯死了。 护士达克尔斯到底忏悔了一些什么呢?为什么精神上获得了如此非同寻常的解放?他但愿他能知道。当他从她病房里出来时比他刚进去时也没有更明白多少。但至少她证实了玛德琳戈达尔关于她们一起在图书室学习时间的证词。她们互相给了对方一个在早餐前那个时间不在现场的证据,除非她们事先串通好了,但看来不可能。早餐后她端了她最后一杯咖啡走进了暖房,在那里坐下来看《护理宝鉴》直到该参加示范表演的时间到了。护士帕多和护士哈泼和她在一起。这三个女孩一起同时离开的暖房,又短暂地去了一下三楼的浴室和盥洗间,然后便直接去了示范室。因此很难看着克丽斯订达克尔斯是如何能够在喂食里下毒药的。 达尔格里什已经将近走了五十码远,他的脚步在半空中停住了,被什么东西给弄得凝然不动了,有那么令人不可相信的一秒钟,他想那是一个女人的哭泣声。他站着一动不动,尽力去辨别那个极端异已的声音。有一会儿一切声音都没有了,甚至连风声好像也已停息。这时他又听见了,这一次决不会搞错。这不是夜里动物的叫声,也不是头脑由于过度刺激而疲倦产生的幻听。在他左边的一簇树林中间的某个地方,一个女人在凄惨的悲号。 他并不迷信,但他是一个富有想像力的男人,对周围的气氛有着这种男人的敏感。独自一人站在黑暗之中,听到人的声音和着渐起的风声的旋律在恸哭,他不由感到一阵因畏惧而引起的战慄。那个十九世纪的恐怖和无助的女仆仿佛用她冰凉的手指在他身上触了一下。在可怕的一秒钟之内他走进了她的悲惨和无助之中。过去和现在混杂在一起了。恐怖是永恒的。那令人绝望的最后一幕现在就在这里上演了。接着这一刹那一闪而过。这是一个真实的声音,一个活着的女人的声音。他打开手电筒,从路上转进树林中那一片彻底的黑暗中去了。 从草皮边缘过去大约二十码的地方他看见了一个大约十二英尺见方的木棚,从一个昏暗的灯光映照的窗户里射出一方光线来,照在最近的榆树干上。他大踏步向它走过去,他的脚踩在湿润的土地上毫无声息,他把门推了开来。飘过来迎接他的是一股温暖的、浓厚的木头气味和煤油气味,还有一些其它的东西。这是人类生活的气息。一个女人蜷缩成一团,坐在一张破旧的柳条椅子里,一盏风雨灯搁在她身旁的一个倒过来放着的箱子上。 她立即让人产生一个显而易见的印象,这是一头被困在窝里的野兽。他们俩互相无声地对视着。尽管他一出现她那粗野的号叫便立刻嘎然而止,仿佛这号叫是假装出来的一样,那双热切地凝视着他的眼睛里虽然有恐吓,却是明亮的,没有阴云。这头野兽也许在痛苦之中,但它是在自己的领地上,它所有的感官都是警觉的。当她开口说话时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忧郁,有挑战的意味,但没有一丝好奇或恐惧。 你是谁? 我的名字叫做亚当达尔格里什。你叫什么? 摩拉格史密斯。 我听说过你,摩拉格。今天晚上你必定去过了医院。 没错。请你告诉柯林斯小姐去给常住职工宿舍说一说。我要回医务人员宿舍,如果我不能待在南丁格尔大楼的话。啊,不!不是该死的害怕!我只是和医生相处得太好了。所以他们把我赶到职工宿舍。在这个地方他们诅你诅个不停,他们真的骂。我要见女总监,但是布鲁姆费特护士长说不能去打扰她。 她停止了对她的悲苦的叙述,用手不停地无意识地去拨弄风雨灯的灯芯。灯亮了些,她鼓起眼睛看着他。 亚当达尔格里什,这个名字蛮好玩儿。你是新来的,对吗? 我今天早晨才到这里。我猜想他们已经告诉你护士法伦的事了。我是一个警探。我到这里来就是要找出她和护士佩尔斯死的原因。 一开始他以为这个消息会激起她另一轮的号叫。她把嘴巴张开,张得大大的,然后,想了好一会儿,喘了一小口气又突然把嘴巴合上了。她生硬地说: 我决没有杀她。 护士佩尔斯?当然不是。为什么会是你呢? 那个人可不是这么想的。 那个人是谁? 那个巡官,那个该死的巡官比尔贝利。我看得出他是怎么想的。问他们所有人问题,在悲痛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盯着你。什么你一起来就做了什么呀?他妈的他认为我能干什么呢?干活呗!那就是我做的。什么你喜欢护士佩尔斯吗?她曾经对你有不友善的举动吗?我倒真想看她试一试。不管怎样,我连认都不认得她。还有,我调到南丁格尔大楼来,顶多也不过是一个多星期。但是我看得出他的目的,这总归一样,责骂这个可怜得要命的女仆。 达尔格里什走进木棚,在靠墙的一张长凳上坐下。他本来打算要找摩拉格史密斯问问,看来这是一个好时机。他说: 我想你弄错了,你知道。巡官贝利没有怀疑你,他是这样对我说的。 她嘲弄地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警察告诉你的话,你一句也不要相信。哎呀,你的爹爹没有告诉过你吗?他真的怀疑我。杀千刀的贝利!我的上帝,我爹爹可以告诉你许多关于警察的事。 达尔格里什想,无疑警察能够说大量关于爹爹的事,但是他却拒绝了这一条谈话的线索,认为从它里面找不出什么东西来。巡官比尔贝利的名字使得她有可能把它用作押头韵(Bill Bailey)的游戏,摩拉格津津有味地玩弄着它。达尔格里什赶紧出来捍卫他的同事。 巡官贝利只是在尽他的本分。他没有要打扰你的意思。我也是一个警察,我也会向人问问题。我们大家都会这样做。没有你的帮助我会寸步难行。如果护士法伦和佩尔斯被人谋杀了,那我就要找出来是谁干的。你知道,她们还年青。护士佩尔斯也就是你这个年龄,我想她们也不想死。 这个对于正义和情感的有理有据的吁求,对此他不知道摩拉格会有何反应,但他从半明半暗中能够看见她那尖锐的小眼睛在穿透过来。 帮你!她的声音里充满了轻蔑,别骗我了,你们这种人不需要帮助。你们连如何把牛奶灌进椰子壳都知道。 达尔格里什心里忖度着这个令人吃惊的隐喻,在缺乏相反的证据的情况下,他断定这是作为一句表达敬意的话来说的。他把手电筒竖立在长凳上放平稳,这样手电筒便能在屋顶上投下一个明亮的光圈,他蠕动着大腿,把它们更紧地靠在墙上,又把他的头枕在一大束酒椰杆上,它就悬挂在他头顶上方墙上的一颗钉子上。他感到格外地舒服,便摆出谈话的架式问道: 你时常来这里吗? 只有心烦的时候才来。她的声音里透露出来的意思是,心烦是任何一个有头脑的女人都会有的事,所以她们得早作防备。 这里很僻静,她又有戒心地加上一句:不管怎样,这里以前一直都是僻静的。 达尔格里什感觉受到了一种指责:对不起,我不会再来这里了。 啊,我不是说你,只要你喜欢你可以再来。声音虽然听起来很粗野,但显然充满了敬意。他们在令人意外的友好的沉默中坐了一会儿。 木棚结实的墙将他们包围着,将他们从咆哮的风声中隔离开,留在这一片非自然的沉寂之中。屋内,空气很冷,发出霉味,还有一股刺鼻的木头味,煤油味和腐殖质气味。达尔格里什看了看周围。这地方也谈不上不舒适。墙角里有一大捆草,有一把破旧的藤椅,式样和摩拉格蜷缩在上面的那张椅子相似,一个倒放的包装箱,上面盖了一张油布,权当作桌子用。在它上面他勉强辨认出一只汽化油炉子的形状来。墙上的一个木架上放着一只白色铝制茶壶和两只大酒杯。他猜想园丁曾经把这个地方用作他辛勤劳动时的一个舒适的休息所,同时也用作盆栽植物存放的地方。在春夏之季,憩息在这一片树林的静寂之中,周遭有鸟儿在歌唱,达尔格里什想,这一定是一个舒适宜人的隐身之处,但现在是仲冬。他说: 原谅我的问题,歇在你自己的房间中不是比这里更舒服吗?也更隐密? 南丁格尔大楼那边不舒适暖和,常住职工宿舍里也不舒适暖和,我喜欢这里。这里有一股我爹爹份地上的茅屋的气味。天黑之后没人到这里来。他们都怕鬼。 你不怕吗? 我不信它们。达尔格里什想,这是一种绝对自信的坚定的怀疑主义。你不相信一个东西,因此它便不存在,你便不会受到想像中的东西的折磨,你便能享受你自己的自信的报偿,即使这个报偿只是当你感到心烦时,它是一所园中小屋的无可争辩的占有。他发现这一点是值得赞佩的。他犹疑着他是否应该盘问她苦恼的根由,或许还可以建议她去向女总监倾诉。那个狂野的哭号真的只是由比尔贝利的性情暴躁的、忿忿的盘查引起的吗?贝利是一个好侦探,但在待人方面不是那么细腻。人是经不起批评的。每一个侦探,不管他如何老练成熟,都知道对抗一个证人是极不明智的。一旦发生了这种事就很难从她那里掏出任何有用的信息来,通常情况下这个证人都是一个女人,即使这种反感的情绪部分来自潜意识。对于一桩谋杀案的成功调查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使人们愿意帮助你,使他们开口说话。比尔贝利在对待摩拉格史密斯的事情上是大大地失败了。亚当达尔格里什在这一期间也失败了。 他回想起从巡官贝利手中接过这桩案子时他在那短短一小时中所说过的话,关于那两个女仆的情况。 她们俩都没有份。老的那一个,玛莎柯林斯(Martha Collins)小姐已经在医院里干了四十年了,如果她有杀人的倾向,早在现在之前就该显露出来了。她主要关心的只是盥洗室消毒剂被人偷拿的事。她似乎把这看成是她自己丢人的一件事。大概认为盥洗室是她责任范围内的事,而杀人不是。年青的那一个,摩拉格史密斯,如果你要问我,是一个半痴,固执起来就像一头行军中的骡子。我想,这样的事她干得出来,但即使要我的命我也看不出来她为什么要这么干。就我所知,希瑟佩尔斯并没有去惹她。无论如何,她也没有这样干的时间。摩拉格在佩尔斯死的头一天才从医生住处调到南丁格尔大楼。我推测她对这种调动不太高兴,但那也很难成为杀掉学生护士的动机。此外,这个姑娘是不怕吓的。她很固执,但不怕吓。如果是她干的,我怀疑你究竟是否会证明得出来。 他们一语不发地坐着,他不急于去探听她的痛苦,怀疑她只怕遇事就要痛快地哭一场,对这种无理性的需求已经上瘾了。为了做这件事她挑选了这个秘密的处所,即使她物质上的隐私已经受到了侵犯,但却给予她自己保有情感上的隐私的权利。他为人过于沉默寡言,对于打听他人情感上的事情没有兴趣,而这种事给了那么多好打听的人安慰的假像。他很少关心这种事。人类在他看来永远是有趣的,他们身上从来没有什么东西会叫他感到意外。但他从不把自己卷入其中。对于她喜欢这间茅屋,他一点也不感到奇怪,因为这间小屋发出家的气息。 他渐渐能够听懂她的咕噜话语里的混乱意思了。她又回到述说她的苦情的话题上来了。 他就那么一直地盯着我。一件事情问过来问过去的,钉住了就不放。你看他那付样子,以为他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她突然转过身对着达尔格里什:你现在有男女的事吗? 达尔格里什对于这个问题立即给予认真的关注。 不,我太老了,当我又冷又疲倦时我不能体会那种事。到了我这个年纪,如果你要和你的伴侣享受乐趣,或是你自己一个人独享时,你需要的就是物质方面的享受了。 她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中透着一股不相信的神气,还混杂着一种怜悯。 你也不是那么老。不管怎样,还是得谢谢你的手帕。她在把它交回去之前抽了最后一次的痉挛。达尔格里什迅速地把它塞入自己的口袋,极力控制住自己,不要把它偷偷地丢到长凳后面去。他伸长双腿准备动身离开,她下面说的话他只听到了一半。 你说什么?他问,小心翼翼地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不显出好打听的样子来。 她生气地回答:我说他就没看出来我喝了那牛奶,不管怎么说,让他去死吧,我决不告诉他。 是示范室里用来作喂食的牛奶吗?你什么时候喝了它的? 他努力使自己显出就话谈话的样子,只是微微有点感兴趣。但他感受到了木棚中的沉默和两只锐利的眼睛正在注视着他。难道她真的不知道她正在告诉他什么吗? 那时是八点钟,也许还差一分钟。我走进示范室去看我是不是把擦洗罐落在那里了,看见手推车上有那瓶牛奶,我就喝了一些。只是把上面的喝去了一些。 就是从瓶子里喝的吗? 嗯,那里又没有杯子,不是吗?我口渴了,看见了牛奶,我只是想喝一点,所以我就喝了一大口。 他问到那个至关紧要的问题:你只是吃掉了上面的一层乳脂,是吗? 没有什么乳脂。它不是那种牛奶。 他的心跳了起来。 接着你又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干。 但是你不怕护士长导师会注意到牛奶瓶不是满的吗? 瓶子是满的。我从水龙头里取了些水来灌满了它。不管怎样,我只喝了两大口。 替换了瓶口上面的封印? 没错,我做得很仔细,所以他们没看出来。 你没和任何人说? 没人问过我。巡官问我去没去过示范室,我说七点前去做了一些打扫工作。我不想告诉他废话。无论如何,那又不是该死的他的牛奶,他又没出钱。 摩拉格,那个时间你是不是非常、非常地有把握? 八点钟。示范室的钟说了它是八点。我看了它一眼,因为人家吩咐过我,得去帮着开早餐,餐厅的女仆得了流感休假了。一些人认为你能够同时到三个地方。不管怎样,我走进餐厅时护士长和学生们已经都在吃早饭了。那时柯林斯小姐瞧了我一眼说,又迟到了,摩拉格!所以那时必定已经是八点了。学生们总是在八点开始吃饭。 她们都在吗? 当然她们都在!我告诉你!她们都在吃早饭。 但他知道她们都在。从八点到八点二十五之间的这二十五分钟内是所有的女性嫌疑人都在一起的唯一一个时间段,她们在柯林斯小姐和全体其它人员的注视下共进早餐。如果摩拉格说得不假的话,对此他一刻也不怀疑,那么讯问的范围就可大大地缩小了。只有六个人在从八点钟到八点四十全班集合这一个时间段里提不出确实的不在现场的证据。他当然还得去查一查谈话记录,但他知道他会发现什么。这就是那类任意回想的信息,在这方面他曾受过训练,这些名字一一在脑海中浮现。罗尔芙护士长、吉尔荣护士长、布鲁姆费特护士长、戈达尔护士、伦纳德莫里斯和斯梯芬科特里布里格斯。 他轻轻拉着姑娘站起来。来吧,摩拉格,我来送你回宿舍。你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证人。在我有机会记下你的谈话之前我可不想让你得上肺炎。 我可不要写下什么废话,我又不是有学问的人。 有人为你写下来,你只要签个名就行。 我不在乎干那个。我可不是傻瓜,我想我能签我自己的名字。 他得在场亲眼看她签字。他有一种感觉马斯特森警官在对待摩拉格上不会比巡官贝利做得更好。他要亲自记下她的口述笔录,这样做会要保险一些,即使这会意味着他明天到伦敦的旅行要比原计划的动身迟一些。 但是这会要花不少时间。当他转身去推开他们身后紧闭的棚屋门时,它没有上锁,他感到了自从找到尼古丁以来从未有过的快乐。现在案件的侦破有些起色了。总的来说,这一天还不算太糟。 第七卷 死亡之舞 第二天早上七点差五分,马斯特森警官,格里森刑警在南丁格尔大楼的厨房里,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柯林斯小姐、闵希太太。天又黑又冷,在马斯特森看来就和午夜一般。厨房里发出好闻的新烤的面包香味,一股家乡的气味,叫人徒起思乡之情,使人心里感到安慰。可是柯林斯小姐却决没有健康美的形像,是一个不受人欢迎的厨娘。她在一旁看着,嘴唇紧闭,双手叉腰,而格里森则将一满瓶牛奶放进冰箱中间一层的前面,她说道: 她们该拿哪一瓶? 就手拿到的第一瓶。她们以前就是这样做的,不是吗? 她们是这样说的。我最好得有点事情做,不能坐在这里看着她们。我现在最好得有事情做。 那对我们都一样,让我们来看吧。 四分钟后,伯特双胞胎一起走进来了。没有说话。雪莉打开冰箱门,莫琳拿出手边遇到的第一瓶牛奶。双胞胎穿过沉寂和有回声的大厅一直朝示范室走去,马斯特森和格里森一路跟随她们。室内是空的,窗帘也拉开了。两盏日光灯照在排列成半圆形的空椅子和一张又高又窄的床上,一个奇形怪状的示范用模特,嘴巴张开成圆形,鼻孔是两个黑色而张开的小洞,它头靠在示范床的枕头上。双胞胎默默地着手她们的准备工作。莫琳把奶瓶放在手推车上,然后拖出喂食的器械,把它们放在床边。雪莉则从各种各样的柜子里一一取出工具和碗,把它们摆放在手推车上。两个警察看着。二十分钟后莫琳说: 我们早饭前做的就是这么多了。我们就像现在这样离开的房间。 马斯特森说:那好,现在我们把时间往后拨,拨到八点四十你们又回到这里的时候。我们没必要闲荡到那时候。现在我们去把其余的学生都叫进来。 双胞胎听话地把她们的表调整了,而格里森则往图书室里打电话,其余的学生正等在那里。她们几乎立刻便来了,按照她们原来的顺序出现。玛德琳戈达尔第一个,接着是朱丽亚帕多和克丽斯汀达克尔斯,她们两个一起进来。没有一个人想要说话,她们默默地在排成半个圆形的椅子里找到了自己的位子,微微有点发抖好似屋子里有点冷。马斯特森注意到她们都把眼睛从放在床上的奇形怪状的模特身上移开。当她们都坐下来后,他说: 好啦,护士,现在你可以开始示范啦,先从加热牛奶开始。 莫琳望着他,有点困惑,牛奶?但是还没有人有机会她的声音小了下去。 马斯特森说:没有人有机会下毒药吗?没关系,开始干吧。我要你准确地按照上次那样做。 她用一只大瓶从自来水龙头那里接了一大瓶热水,然后将未打开瓶盖的奶瓶放在热水里加热了几分钟。在看到了马斯特森不耐烦地点头示意往下做时,她橇开瓶盖将牛奶倒入一只玻璃量瓶内。然后她从装仪器的手推车上拿出一只玻璃温度计,检查牛奶的温度。全班人都入迷似地看着,没有任何声音。莫琳朝马斯特森看,没有得到示意,她拿出食道管把它插入模特的生硬的口中,她的手十分平稳。最后她举起一只玻璃漏斗在她头上停住了。马斯特森说: 接着做,护士。弄湿了一点不会伤着模特的。它就是为做这个而制造的。几两热牛奶不会腐蚀坏它的内脏。 莫琳没动。这次可以看到液体,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那白色盘旋的蒸汽上。然后突然那女孩又停下了,手臂仍然悬得高高的,一动不动,像一个笨拙地摆着姿势的模特。 喂,马斯特森说:对还是不对呀? 莫琳把水瓶放下到鼻前,然后一声不吭地将它交给她的双胞胎姐妹。雪莉嗅了嗅,看着马斯特森。 这不是牛奶,是吗?它是消毒剂。你想要检验一下是否我们真的能辨别出来! 莫琳说:你是要告诉我们上次它是消毒剂,牛奶在我们从冰箱里拿出来以前就已经放了毒了。 不,上次的牛奶你从冰箱里取出来时没有一点问题。你把牛奶倒进量瓶之后便把牛奶瓶怎么了? 雪莉说:我把它拿到墙角的洗涤池那里,冲洗干净。对不起我忘了。我本应早一些儿做这件事。 没关系,现在做吧。 莫琳把奶瓶放在洗涤池旁的桌子上,它那扭歪了的瓶盖放在它的旁边。雪莉把瓶盖拿起来,然后她不动了。马斯特森非常平静地说:怎么啦? 女孩转身向着他。茫然不知所措。 有什么东西不同,有点不对头,它不是这样子的。 不是什么?想想看。别烦,放松,放放松,再想。 房间里令人不可思议地静默。然后雪莉转过身来向她的双胞胎姐妹说: 我现在明白了,莫琳!是瓶盖。上次我们从冰箱里拿的是一瓶均脂牛乳,是带银盖的那种。但是当我们吃完早饭后回到示范室它却不同了。你不记得了吗?瓶盖是金色的了,那是海岛牛奶。 戈达尔护士坐在椅子里安静地说: 是的,我也记起来了。我看见的盖子是金色的。 莫琳向马斯特森看过来,眼光里是茫然的询问神色。 看来必定有人换了瓶盖?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她们听见了玛德琳戈达尔平静的声音: 不必追究瓶盖了,是有人换了整瓶牛奶。 马斯特森没有答话。看来老头子是对的!消毒剂问题的解决做得小心仔细,从容不迫,那个致命的瓶子取代了原来的一瓶,摩拉格史密斯还从原来那瓶里面喝了两口。原来那瓶又发生了什么故事?几乎可以肯定它是放在护士长楼层的小厨房里了。吉尔荣护士长不是曾经对柯林斯小姐抱怨说牛奶里掺了水吗? 达尔格里什在苏格兰场的公事很快便办完了,十一点钟时他就到了北肯辛敦(North Kensington)。 米林敦(Millington)广场49号W10是一栋很大的半近坍塌的意大利式屋子,屋子的正面墙为拉毛水泥粉饰,已经破坝不堪了。它没有什么独特之处,是伦敦这个区里几百栋这种房子的典型。很显然它被划分成一个个的卧室兼起居室,因为它的每一扇窗子都挂上了不同的窗帘,或者是没有,从里面散发出一种遮遮掩掩的孤寂的由于人口居住过多所造成的奇特气氛,这种气氛在整个区里经久不散。达尔格里什看到门廊里没有电铃按纽板,也没有清晰的住户名单。前门是敞开的。他穿过镶了玻璃的门进入大厅,迎面扑过来的便是一股烹调,地板擦光剂和没有洗的衣服共同发出的酸味。大厅的墙上曾经贴过墙纸,是那种厚厚的,有镶饰的墙纸,现在则刷上了暗褐色的油漆。油漆墙面闪闪发亮,仿佛在分泌出油脂和汗。地板和楼梯上铺了一层仿造的亚麻油毡,打补丁的地方就显得更鲜艳一些,更新一些。破了的地方如若不补是会很危险的,它们会越扯越大,以致不可修补。油漆活是一贯的绿颜色的那种。在一天里这个时辰,甚至都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当他一路不受干扰地走到上面一层时,他感觉到了生命就存在于无数紧闭的门后。 14号房在最高一层紧靠里面的地方。当他走到门边时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尖脆的卡嗒卡嗒的打字声。他大声地敲门,那声音停止了。等了一分多钟以后,房门才半开了,他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双多疑而不友好的眼睛。 你是谁?我在工作。我的朋友们都知道不在早晨这个时候来拜访。 但我不是一个朋友。我可以进来吗? 那好吧,但是我不能为你挤出太多的时间。我想你不值得在这里耽搁你的时间。我不要参加什么;我没有时间。我也不想要买任何东西,因为我没有钱。不管怎样,凡是需要的东西,我样样都有。 达尔格里什拿出名片给他看。 我不买什么东西,也不卖什么东西;甚至也不提供什么信息,得到信息才是我来这里的目的,那就是关于约瑟芬法伦的事。我是一个警官,我正在调查她的死亡事件。我猜想你就是阿诺德道森(Arnold Dowson)吧? 门开得更大些了。 你最好进来。灰色的眼睛里没有害怕的表示但却有某种警惕。 这是一个不同一般的房间,是一个带有坡屋顶和一个老虎窗的小搁楼,里面全部的家具几乎就完全是粗糙的未上漆的木头箱子,有些上面还用模板刷印了原来的杂货商或酒类商人的名字。它们被匠心独运地摆放在一起,使得房间的四面,从地板到屋顶都用这种浅色的木头细胞垒成了蜂窝墙。这些包装箱大小、形状不一,里面放满了各种日常生活用品。有些里面堆满了硬皮书,另一些放的则是桔黄色软皮书。另一个箱子框住了一台小型的两管电热炉,完全适合用来加热这么小的一个房间。在另一个箱子里头是一堆整齐干净的,但未经熨过的衣服。一个箱子里装着镶了蓝边的大杯和其它的一些陶器,还有一只箱子里陈列着一组随手捡来的小玩意,海贝壳,一只斯塔福德郡的小瓷狗,一只小果酱瓶子,里面插着几片鸟羽。摆在窗户底下的是一张单人床,上面盖着毯子。一只翻过来放的箱子充当饭桌和书桌用。唯一的两张椅子是那种可折叠的帆布椅,人家买来作野餐时用。达尔格里什想起曾经在一个星期日的五采缤纷的副刊上看过的一篇文章,它谈论如何装饰你的卧室兼起居室,费用不超过50英磅。阿诺德道森装修自己的房间大约不曾超过这个花费的一半。但这个房间也并不是令人讨厌。每一样东西都很实用,很简单。从一些趣味来看,或许它容易导致幽闭恐怖的气氛产生,有些东西像着了魔似的搞得过于整洁,还有它那种充分利用每一寸空间的方式,使得它没有了空闲的地方。这是一个自给自足,井井有条的男人的房间,正如他自己告诉达尔格里什的那样,需要的东西,他样样都有。 房客和房间很相配。他显得几乎过分地整洁。他是一个年青人,大约也不过是二十多岁,达尔格里什想。他的浅黄褐色高圆翻领套衫是干净的,每一只袖口都整整齐齐地卷上去,两只袖口卷得一般平,从脖颈处可看到一袭雪白的衬衣领。他的蓝色牛仔裤虽然褪了色,但却没有一点污渍,经过了仔细的洗烫。每一条裤腿的中央都有一条折缝,裤脚边往上翻着,用针仔细地缝到了位。这便给这一非正式的全套装备带来了一种奇怪的不调和的效果。他穿的皮凉鞋是那种扣带子的式样,这通常是儿童们穿的,脚上没穿袜子。他的头发很漂亮,梳成浓密的发型,头发框住了他的脸,使他看起来活像一个中世纪的侍从。头发以下光滑的脸面是多骨而敏感的,鼻子弯曲,有些过大,嘴巴小,嘴形很好,透出一点容易生气的痕迹。但是他最为突出的特征是他的耳朵。它们是达尔格里什看到过的男人脸上长得最小的耳朵,在耳尖处几乎没有了颜色,它们看起来好似腊做的。他坐在一张翻过来的橙子箱上,双手随便搁在双膝上,一双警惕的眼睛看着达尔格里什,他仿佛坐在一张超现实主义油画的中央,在多细胞组成的背景映衬下,显得那么奇特、刻板。达尔格里什拖出一只箱子在男孩子的对面坐下。他说: 你当然知道她死了。 知道,我在今天早上的报纸上看到了。 你可知道她怀孕了? 这句话至少使他发生了一些情绪变化。男孩子紧张的脸变白了。他的头猛地往上一动,默默地看着达尔格里什,过了一会儿才回答: 不,我不知道,她没告诉我。 她怀孕将近三个月了,会是你的孩子吗? 道森低头看着双手。我想,有可能。我没做什么防范措施,如果那就是你的意思。她告诉我不用担心,她会有办法的。毕竟,她是一个护士。我想她知道该怎么照料她自己。 那正是我担心的,她根本就不知道。你不觉得最好把这件事告诉我吗? 我必须说吗? 不,你可以什么都不说。你可以要求见一个律师,把事情弄得一团糟,惹起很多麻烦,把事情无限地拖延下去。但是这有什么意义呢?没人控诉你杀了她。但是有人杀了她。你了解她,大约你还喜欢过她。不管怎样,喜欢过一段时间。如果你想要有的帮助,最好是把你知道的关于她的每一件事都告诉我。 道森慢慢地站起身来,他就像一个老人那样笨拙而缓慢地移动着。他到处看着好似给弄得晕头转向了。然后他说道: 我来沏点茶。 他拖着脚步走到一个双头灶前,煤气灶就安在粗制的未曾用过的壁炉右边,他举起水壶掂掂重量,仿佛在看里面的水够不够,然后打开煤气灶。他从一个箱子里拿下两个水瓶,把它们放在远处另一个箱子上,他把箱子拖到他和达尔格里什中间放着。箱子里放着几张整整齐齐叠好的报纸,好像还没有看过。他在箱子上铺了一张报纸,摆出带蓝边的大水杯和一瓶牛奶,其正式的架式仿佛他们要从有王冠标记的德比瓷器里饮茶。他不再说话直到茶沏好才说: 我不是她唯一的情人。她和你说起过其它的情人吗? 没有,但是我想其中有一个是医生,或许还不止一个。在那种环境里这不足为奇。我们曾经谈到过性,她说当一个男人做爱的时候,他的天性和性格总是会完全暴露出来。如果他是自私的,迟钝的或是残忍的,在床上他都不可能掩藏起来,不管他穿上衣服会如何表现自己。然后她说她有一次和一个外科大夫睡觉,说起那个大夫,很显然他接触过的大多数身体,首先都被麻醉过了;当时他只顾夸耀自己的技术,决没有想到和他一起上床的是一个头脑清醒的女人。她嘲笑这件事。我想她不怎么在乎这件事,许多事情她都拿来取笑。 但是你认为她并不快乐,是吗? 他仿佛在考虑。达尔格里什心想:看在上帝的份上不要回答:谁又会快乐呢? 是的,并不真正地快乐。大多数时候不快乐。但她的确知道如何去快乐。这是要紧的。 你和她是如何相遇的? 我正在学习当一个作家,这是我想干的,我从来没想过去干别的。在我把第一本小说写完并出版之前,我先得挣钱来养活自己,所以夜里我去做一个大陆电话接线员。我懂得一点法语,足够有能力干这件工作。工资还可以。我没有太多的朋友,因为我没有时间,在遇到乔之前我从未和任何女人上过床。女人们似乎不喜欢我。去年夏天我在圣詹姆斯公园遇见她。她那天休假便来了那里。我到那里是去看看鸭子的,看公园是什么样。我要把我书中的一个场景安排在七月里的圣詹姆斯公园里,我到那里去做一些札记。她正仰身躺在草地上,注视着天空,她孤身一人。我笔记本中的一页纸散了开来从她的脸上吹了过去。我去追那张纸,向她道歉。我们一起去追它。 他正举着大茶杯朝里看,好似再一次看到了夏天的湖面。 那一天真怪,非常热,没有太阳,狂风大作。热风一阵一阵吹过来。湖面就像是铺了厚厚的一层油。 他停了一会儿,达尔格里什不作声,他又继续说: 于是我们相遇了,说起话来。我请她来喝茶。我不知道我想要做什么。喝完茶,我们谈了很多,她就和我做起爱来。几个星期后她告诉我说,当她来这里时她心里并没有想到那件事,但是我不知道。我甚至都不知道她为什么来这里,或许她心里烦。 你心里有那个想法吗? 我也不知道,或许有的。我只知道要和一个女人做爱。我想要知道做爱是怎么一回事。这种经验你不去体会是写不出来的。 有些时候甚至是这样的。她这样继续失身于你有多久? 男孩子仿佛没有听出话里的讽刺意味。他说: 她一般大约每两周来一次,都是她休假的日子。我们从不一起外出,只是偶而去一家小酒店。她会带一些食物来,做一顿饭,饭后我们就谈话,就上床。 你们谈些什么? 我看大多数情况下是我在谈。关于她自己她谈得很少,只说起她儿时父母就被杀害了,她在坎伯兰(Cumberland)被一位年长的姑母带大。姑母现在已经死了。我想乔的童年过得不快乐。她一直想当一名护士,但她十七岁时得了结核病。病情不算太重,她在端士的一家疗养院过了十八个月,病治好了。但是医生劝她不要去学习做一个护士。所以她做了一些其它工作。她当过大约三年的演员,但是不太成功,后来又做了一段时间的女招待和商店的售货员。然后她便订了婚,但是没有结果,她把婚约解除了。 她说过为了什么吗? 没有,只说过她发现了那个男人的一些事,使得她不能嫁给他。 她说过是什么事?或那个男人是谁吗? 没有,我没问。但是我想他可能是那类性反常者。 看着达尔格里什的脸,他又赶紧补充说道:我真的不知道,她从没告诉过我。我所知道的乔的大多数事情都是她偶而从谈话里漏出来的。她从不真正过多地谈起她自己的事。她说到她的婚约时神情里流露出一种痛苦的绝望,这只不过是我的一个想法而已。 在那之后呢? 嗯,很显然她决定还是回到原来的想法,去当一名护士。她认为她能够凭运气通过医学考试。她选择了约翰卡朋达医院是因为她想要离伦敦近一些,但又并不在伦敦市内,以为一家小医院工作不会那么累。我想她不愿意让她的健康受到损害。 她说过医院的事吗? 不太多,她在那里好像过得挺开心。不过省去了一些亲密细节,她在那里和一些男人的关系交往她没告诉我。 你知道她是否有一个敌人吗? 如果她是被谋杀的,她肯定有,不是吗?但她从未提起。或许她都不知道。 你看看这些名字对你有什么意义吗? 他把所有人的名字看了一遍,包括学生、护士长、外科大夫、药剂师,他们都是约瑟芬法伦死的那天夜里到过南丁格尔大楼的人。 我想她对我提到过玛德琳戈达尔。我有一种感觉她们是朋友。科特里布里格斯的名字也很熟。但我想不起什么细节。 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大约三周以前。她夜里不上班过来了,在这里做了饭。 她那时显得怎样? 她焦虑不安,她想要做爱,想得要命。然后就在她走之前,她说她不会再见我了。几天后我收到了一封信。它只是说:我说到做到。请不要设法和我联系。你做过的事别放在心上,那不算什么。再见,谢谢。乔。 达尔格里什问他那封信是否还保留着。 没有,我只保留重要的文件。我的意思是说这里没有地方珍藏信件。 你又再尝试过去和她联系吗? 没有,她要我不要那样做,那样做也没有太多的意义。我想如果我知道孩子的事我也许会去找她。但我也不能肯定。我也毫无办法。我这里不能养孩子。嗯,这你也看到的。我怎么能呢?她没想过要嫁给我,我也决不会考虑去娶她,我不想娶任何人。但我不认为她是因为那个孩子而自杀的,乔不会。 很好,你不认为她是自杀的,告诉我缘故。 她不是那类型的人。 啊,又来了!你就不能说点实在的吗? 男孩子挑战似地说道:这就够真实了。我一生中认识两个人是自杀的。一个是一个男孩,那是我在学校最后一年的事,我们俩都在为普通教育证书而努力。另外一个是一家干洗店的经理,我在那里工作,开送货车。这两起自杀,人人说起细节来都说是如何地可怕,如何地想不到。但我一点都不感到意外。我的意思不是说我料想到了或是其它之类的,我只是一点都不意外。每当我一想到这两起自杀,我都相信他们的确是自杀的。 你的举例说服力太不够了。 乔不会自杀,她为什么会? 我可以想出一些理由来。迄今为止她的生活没有太大的成功。她没有什么亲属会关心她,也没有几个朋友。她夜里很难入睡,并不真正快乐。她终于可以在几个月后通过最后的考试,就可以成功地学习完毕成为一个护士了。结果她却发现自己怀孕了。她知道她的情人不想要这个孩子,要想得到他的安慰和支持那是毫无指望的。 道森激烈地叫喊起来以示抗议:她从来都不指望任何人安慰或支持!那就是我一直想要告诉你的!她和我睡觉是因为她自己想要这样做。我对她没有责任。我对任何人都没有责任。任何人!我只对我自己负责。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又不是一个年青的,没有经验的女孩,需要体谅和呵护。 如果你认为只有年青的没有经验的人才需要安慰和保护,那么你这一番话就是陈词滥调了。如果你按老一套来想问题,你写出的东西也会是老一套。 男孩闷闷地说:也许是吧,我也是这样想的。 突然他站起来,向墙边走过去。当他又回到房中央的箱子跟前时,达尔格里什看到他手里拿了一个光滑的大石头。它正好放进他窝起来的手掌中,呈完美的蛋形,为灰白色,像一只带斑点的蛋。道森让它从他手掌中滑落到桌上,它轻轻地摇摇晃晃直到停止下来。然后他又坐下,双手抱头,屈身向前。他们一起看着这块石头。达尔格里什不说话。男孩突然说: 这是她给我的。我们俩一起在怀特岛(the Isle of Wight)的文特诺(Ventnor)的海滩上找到了它。我们去年十月份一起去了那里。这你当然知道。那也就是你如何会找到我的缘故。把它举起来,它出人意料之外地重。 达尔格里什用双手拿起石头。它摸起来很舒适、光滑、冰凉。由于海水的冲刷使它完美成形,它那坚硬的圆度又使得它握在掌心里是如此的柔和,他津津有味地看着它。 当我是孩子时从未在海边度过假。六岁前我父亲死了,那个老女人又没有钱。所以我从未去过海边。乔认为我们一起去海边一定会很好玩。去年十月份时天气很暖和,还记得不?我们从朴茨茅斯登上轮渡,船上除了我们俩只有五、六个人。岛上也很空。我们从文特诺一直走到圣凯瑟琳的灯塔尾,路上没遇着一个人。天气很暖和,又没有人,足可以洗裸浴的。乔发现了这块石头。她认为它可以用来做一块镇纸石。我不想带着那么重的东西回家,它会把我的口袋撕破的,但是她带了。当我们回到这里时,她把它作为一个纪念品送给了我。我要她自己留着,但是她说我会早在她之前就把这次度假给忘了。你看不出来吗?她知道如何去找快乐。我不能肯定我是否也能。但乔可以。如果你是那样的人你就不会自杀。当你知道活着会是多么美好时你就不会自杀。科莱特(Colette)知道这个。她写道对于土地以及从它的胸怀中迸涌而出的每一样东西都有着一种不可抑制的强烈而神秘的亲密情怀。他看着达尔格里什:科莱特是一个法国作家。 我知道。你相信约瑟芬法伦能感觉到那个吗? 我知道她能。不是很长久,不是很经常。但是当她快乐时,她是奇妙无比的。如果你一旦体会到那种幸福,你是不会去自杀的。当你生活中有过一次希望时,希望还会再次发生。所以为什么你要把你自己与希望永远分割开呢? 达尔格里什说:同时你也把自己与痛苦分割开来。这似乎更重要一些。但是我想你是对的。我不相信约瑟芬法伦会自杀。我相信她是被谋杀的。那就是为什么我要问你是否有什么东西可以告诉我的缘故。 没有。她死的那晚我在交换台上班呢。我最好把地址给你。我想你会要去核实一下。 还会有人不熟悉南丁格尔大楼,那是极不可能的事,这种说法是有道理的。但是我们会去核实的。 我给你写地址。他从盖上桌在的报纸撕下一角,从裤口袋里掏出一枝铅笔写下了地址,字迹很难辨认。写时,他的头几乎触到了纸面。然后他把它折好,仿佛它是一个秘密,把它从桌上推过去。 把石头也拿走吧。我想要让你留着它。不,拿着吧,请拿着。你以为我没良心,不为她悲痛。但是我很悲痛。我要你找出杀人的凶手。这对于她或是那个男人都没有什么用了,但我还是要你找到他。对不起,这正是我不能让自己过于激动的原故。我不能把自己卷入进去。你明白吗? 达尔格里什把石头握在手中站起来要走。是的,他说:我明白。 厄克特,温布什及波特威(Urquhart,Wimbushand Portway)律师事务所的享利厄克特先生是约瑟芬法伦的私人律师。达尔格里什与他的约会定在午后十二点二十五。他觉得这个时间选得有点不近人情,这只表明了这位律师的每一分钟时间都是宝贵的,他准备为警察挤出的时间不会多于午饭前的半小时。达尔格里什立即接受了。因为他怀疑一个当侦探的警官是否会立即得到接见。他热衷于亲力亲为,在办公室内操纵整个调查工作的进展。他有一支由刑警、犯罪现场处理人员、摄影师、指纹专家和科技人员组成的小分队来协助他。这样安排的一个小小的好处便是,能有效地使他无须和其它人员接触而只要和犯罪案件的主要角色打交道。他知道,他以破案迅速而名声在外,但他决不吝惜把时间花费在某些工作上,而他的同事则认为这些工作更适合于一个刑警来干。结果他能得到一些信息,而这些信息一个缺少经验的讯问警察往往会错过。对于能否从享利厄克特先生这里获得什么意外之喜他几乎不存什么希望。这次会见很可能只不过是形式上的,拘泥细节的互换有关情况而已。但是他必须去一次伦敦,去苏格兰场办一些事情。而且步行去拜访,走在伦敦市这些僻静的街角里,走在冬日早晨一阵一阵的阳光中总归是一件惬意的事。 厄克特、温布什及波特威公司是伦敦市最为成功最有声望的律师事务所之一。达尔格里什感到厄克特先生的当事人中只怕很少有人会牵涉进一桩谋杀调查案中。他们也许会时不时地有些小麻烦要来找一找女王的代理人;他们也许会不顾一切劝告,痴迷于轻率地打官司,或是一味顽固地图谋愚蠢的遗嘱;他们也许需要他们的律师的服务来设计对付饮酒的法律和行车的法律的辩护技巧;也许的确需要将他们从愚蠢的和轻率的行为中解救出来。但是让他们去杀人那一定是做得有理有据的。 他被人带进去的这个房间足可用来作一家成功的律师事务所施展身手的舞台了。壁炉里的煤火堆积得高高的。事务所祖师爷的画像从高高的壁炉台上往下俯瞰着,对他的徒子徒孙们表示默许。徒子徒孙们使用的书桌和画像属于同一时代的产品,对于手头的业务来讲显示了相同的品质,那就是经久耐用,合适;但由于缺少张扬和铺张便没有了一种蓬蓬勃勃,兴旺繁盛的气象。在另一面墙上挂着一小幅油画。达尔格里什认为它非常像是一幅简斯滕的作品。它向世界显示了这家事务所有能力识得一幅好画,当它看中了一幅,便能买得起它,把它挂在墙上来展示。 厄克特先生身材高大,一脸的苦行僧模样,两边的太阳穴上是一片不显眼的灰色,显出一个沉默寡言的教师的神态,他天生来就是一个成功的律师料子。他身穿一套剪裁得极为得体的西装,但却是那种棕绿色的花呢西服,仿佛更为正统的细条子衣服会几近于讽刺漫画。他接待达尔格里什时没有显出明显的吃惊或在意来,但令警长感到有趣的是他注意到法伦小姐的文件匣已经放在他面前的桌上了。达尔格里什简单地说完他此来公干的目的之后说道: 你能把她的一些情况告诉我吗?在一桩谋杀案的调查中,我们能够了解到的关于受害人过去的生活和她的个性的任何事情都会是有帮助的。 现在你们确信这是一宗谋杀吗? 她是在喝完夜里最后一杯威士忌时,被里面的尼古丁给毒死的。就我们迄今所知,她并不知道那罐玫瑰喷雾剂藏在暖房的柜子里。如果她知道,并想到了服用它,我怀疑她事后是否还能把罐子藏起来。 我明白了,那是否也意味着给予第一个受害人,她是不是叫希瑟佩尔斯?给予她的毒药原本的意图是对着我的当事人来的? 厄克特先生微微低着头,双手合十,坐了一会儿,好似在请教他自己的潜意识,一个更高的能力,或是在泄漏情况之前先请教他的前当事人的鬼魂。达尔格里什想他本可以省去这一会儿的时间的。厄克特无论在职业上还是在其它方面都是一个十分清楚他准备要走多远的人。这幕哑剧令人难以置信。他开始讲述的故事根本不能将约瑟芬法伦生活的干枯骨架给充实起来。事实摆在那里,他参看着摆在面前的文件,有条有理地,不带任何情感地、清楚地一一讲述出来:她出生的时间和地点;她父母死亡的情况;她后来如何被一位年长的姑母带大;这位姑母和他都是法伦小姐的委托管理人直致法伦达到法定年龄;那位姑母死于子宫癌的日期和情况;留给约瑟芬法伦的钱以及把这笔钱用于投资的方式。他冷冷地指出,至于这位姑娘在过完二十一岁生日后的种种行为,她都不嫌麻烦地一一告诉了他。 达尔格里什说:她怀孕了,你知道吗? 不能说这个消息叫律师张皇失措起来,尽管他皱起一张脸,模模糊糊地显出一个男人痛苦的表情,仿佛这个男人决不能与这个胺脏的世界同流合污。 不,她没有告诉我。但当时我也不指望她会告诉我,当然,除非她想到了要申请非婚生子女确认令。我猜想那是没有问题的。藏书网 她告诉了她的朋友玛德林戈达尔,她打算流产。 的确,在我看来那是一个挺使人费钱,令人生疑的行当,尽管有新近的立法。当然我是从道德上来讲,那是不合法的。新近的立法…… 达尔格里什说:我知道新近的立法。你就没有别的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律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责备:我已经就我所知告诉了你许多关于她的出身背景和经济的情况。我恐怕我不能提供给你任何更新的或更私密的信息了。法伦小姐很少找我商量。她也确实没有理由要这么做。最后一次找我是关于她的遗嘱问题。关于它的条款我相信你已获悉。玛德琳戈达尔小姐是她唯一的遗产承继人。遗产大约总计将近二万英磅。 先前有没有过遗嘱? 也许只是达尔格里什的想像,如果不是,他的确窥探到了他脸部肌肉的一丝微微僵硬,以及几乎觉察不出来的皱眉,那是对一个不受欢迎的问题的反应吗? 有过两份,但是第二份从未签字。第一份是在她刚到法定年龄时立下的,它把一切东西都留给医疗慈善机关,包括癌症研究机构。第二份她提议在她结婚时生效。我这里有这份文件。 他把它送过来给达尔格里什看。它寄出的地址是位于威斯敏斯特的一处公寓,用一笔自信的,笔直的,不像女性的字写出的。 亲爱的厄克特先生,特此通知你,我将于三月十四日在圣梅利本区(St Maryleborne)登记处与彼得科特里结婚。他是一个演员,想必你听说过他。请你为我立下一份遗嘱,于结婚日鉴署。我将把一切都留给我的丈夫。顺便说及他的全名是:彼得阿尔伯特科特里布里格斯(Peter Albert Courtney Briggs)。中间没有连字符。我想你会需要知道这个以便起草遗嘱;我们居住的地方就是信封上的地址。 我还需要一些钱。请你安排瓦伦德斯(Warranders)于月底时为我准备两千英磅。谢谢。祝你和瑟蒂斯(Surtees)先生身体健康。 约瑟芬法伦谨上 达尔格里什想这是一封冷冰冰的信,没有解释,没有说明正当的理由,没有幸福或希望的表示,末了,没有邀请去参加婚礼。 享利厄克特说:瓦伦德斯是她的证券经纪人。她总是通过我们和他们打交道,我们保留有她所有的正式文件。她宁愿让我们这样做。她说她喜欢要不受打扰地旅行。 他又重复了这句话一次,自得地微笑着,好似他觉得它在某种方式上有点特别之处,并朝着达尔格里什看了一眼,似乎指望他发表看法。 他继续说下去:瑟蒂斯是我的职员,她总是要问候瑟蒂斯。 他好像发现这件事实比信的内容本身更叫人迷惑不解。 达尔格里什说:彼得科特里紧接着便上吊自杀了。 是这样,是在结婚前三天。他给验尸官留下一张字条。我很欣慰地要说,这张字条没有应要求宣读出来。它说得十分清楚。科特里写道他原计划通过婚姻将自己从某种经济和个人的麻烦中解脱出来,但在最后的时刻发现自己无法面对婚姻。很显然他是一个患强迫症的赌徒。我听说无法控制的赌搏瘾在事实上就是一种类似于酗酒的病症。我对综合病症了解甚少,但是也能懂得它的后果是悲剧性的,特别是一个演员。他的收入虽然高,但是不稳定。彼得科特里负债累累,完全无法从赌博的沉迷中解脱出来,这使得他的债务日渐加重。 他有什么个人的麻烦?我相信他是一个同性恋者。在当时对于这件事有些流言蜚语。你的当事人是否知道这件事? 我不知道她是否知道。既然她已经走到了订婚的地步,似乎不可能不知道。当然,她也许会太自信或是太不明智,以为她能够帮助治好他的病。如果她找我商量的话我会劝她取消这个婚姻的,但是正如我所说的她没来找我商量。 达尔格里什想,在那之后很快地,只有几个月的事,她就开始在约翰卡朋达医院学习了,并且和彼得科特里的哥哥睡到一起了。这是为了什么?孤独吗?心烦吗?迫切需要忘却吗?为了服务而挣钱吗?什么服务?简单地只是性的吸引。如果简单地只是为了满足肉体上的需要,她会需要这个男人吗?他只是她失去的未婚夫的粗劣的翻版。是需要使自己确信她还具有对异性的吸引力?科特里布里格斯本人就曾表示是她采取主动的。结束这件风流事的是她,这一点倒是肯定的。外科大夫对于这个女人切齿痛恨,因为她竟敢在他决定放弃她之前擅自放弃他,这一点是决不会搞错的。 达尔格里什起身要走时说道:彼得科特里的哥哥是约翰卡朋达医院的一个会诊医生,这一点或许你知道吧? 享利厄克特微微笑了起来,他的微笑,肌肉绷紧,使人看了不舒服。 啊,是的,我知道。斯梯芬科特里布里格斯是我的一个当事人。他和他的兄弟不同,他的名字中间须要加一个连字符,他是一个更为长久的成功人士。他又加上一句明显不相干的话: 他兄弟死时他正在地中海上一个朋友的游艇上度假。他立刻赶回家。这件事在他当然是极为震惊,也是一件令人相当难堪的事。 达尔格里什心想,当然如此。但是死了的彼得肯定比活着的彼得更少叫人难堪。家族中有一个著名的演员,这无疑很合斯梯芬科特里布里格斯的心意,这样一个年青的兄弟,又不会在他自己的领域中与他竞争,只会在他自己成功的皇冠上增光添彩,给了科特里布里格斯一张进入这个极端自私自利世界的大舞台的入场券。但如今这个贵人儿成为了一个负担,昔日的英雄成为了一个笑柄,至少也是怜悯的对像。这是一个失败,一个他的哥哥很难原谅的失败。 五分钟后,达尔格里什和厄克特握过了手便离开了。当他穿过前厅时,电话交换台的女接线员一听到他的脚步声,便转回头来看,脸也红了,手上拿着插头,一时显得手足无措。她受过很好的训练,但还不十分老到。达尔格里什不愿意再使她难堪,便微微笑了笑,迅速地走出这栋大楼。他毫不怀疑,她接到了享利厄克特的指示,正在给斯梯芬科特里布里格斯打电话。 塞维勒公寓大楼是一栋晚近维多利亚式的公寓建筑,紧靠..梅利本路。它显出一派富足的样子来,望之令人起敬,但它既不豪华也不繁盛。马斯特森在找一个空地停车时遇到了意料中的麻烦,直到七点三十分了他才走进这栋大楼。门厅里占突出地位的是一架装饰华丽的铁格包住的电梯,接待桌旁坐着一个穿制服的门房。马斯特森不想向他亮明自己的身份,只是漫不经心地向他点点头便轻快地跑上了楼梯。23号房在三楼。他按响了门铃,作好了稍等一会儿的准备。 但是门立刻便打开了,他几乎和一个非同一般的鬼怪撞了个满怀。只见她装扮得就像一个舞台上的漫画化了的妓女,身穿一件短短的火红色的薄绸晚礼服,这件衣服哪怕就是穿在一个只有她一半年纪的女人身上也不合适。紧身围腰的领口开得很低,能窥见到两个下垂的乳房之间的乳沟,两个乳房高高隆起在胸罩的两个乳杯内,还能看见在干枯的黄色皮肤的裂缝中扑粉结成的块。眼睫毛受到睫毛油的重压;干枯的头发染成了大有问题的淡金色,围绕着那张涂脂抹粉的脸梳成了光亮如漆的一行行,一缕缕;她那涂成血红色的嘴大张着,嘴角向下悬挂,表示出怀疑的惊愕。他们的惊讶是相互的。他们俩都互相望着好似都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脸上发生的变化,从解除惊讶到失望,几乎可以说是喜剧性的。 马斯特森先回过神来,宣布了自己的身份:你还记得我今天早上给你打过电话和你有个约会吗? 我现在不能见你,我就要出门。我还以为你是我的舞伴呢,你说过你会在傍晚时分早一点来的。 一种爱唠叨的尖声由于失望而变得更尖了。看样子她会要当着他的面把门关上。他飞快地把一只脚从门槛上伸过去插在门底下了。 我不得已被耽搁了,对不起。 不得已被耽搁了。太对了,他的确如此。发生在车厢后部的那一阵狂乱但最终以满足结束的小插曲几乎占去了整个的黄昏,这是他原先未曾预料的。要找一个足够僻静的地点,甚至在这样一个漆黑的冬日的黄昏都费去了好大一番工夫。吉俄佛德路(Guildford)上有少数几个这样的转弯处,可望看到一片开阔的空地,有着大片的绿草景致以及行人稀少的小巷。朱丽亚帕多也是过于挑剔,每当他减低车速找到一个有希望的地点,他都会听到她平静地说:不是这里。他最先看见她时她刚要走下人行道,走上通向希瑟林菲尔德(theathringfield)车站入口处的人行横道线。他降低车速在等着她,但他没有向她招手,只是俯过身来打开了边厢门。她只停顿了一秒钟便向他走来,大衣在地齐膝高的长靴上摇摆着,便一头钻了进来在他旁边的座椅上坐了下来,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看一眼。他说: 进城来了? 她点点头,遮遮掩掩地微笑着,眼睛盯在挡风玻璃上。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一路上她总共也没说上五六个字的话。他认为一场游戏所要求的开场白,不管是试探性的还是更为直露的他都说过了,可是没得着任何回答。他本以为他这次是给她白当了一回司机了,对于他的亲近也没得着她的回应。结果,他被愤怒和屈辱所刺痛,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搞错了。但是那种聚精会神的宁静,那双眼睛,一次长达好几分钟地用强烈的蓝光注视着他那双轻抚方向盘或忙于换挡的手,这又使得他心里得到了鼓励。其实她要它,她和他一样地要它。但你却很难把它叫做一曲快速短抒情诗。她告诉了他一件事,令他吃了一惊。她是去见希尔达罗尔芙的;她们准备早早吃过夜饭一起去看戏。现在,她们要么不吃饭就去看戏,要么就得错过第一场戏了;随便哪种选择她都不在乎。 他感到有趣,也仅仅是微微有点好奇,他问她:你打算怎样向罗尔芙护士长解释你的迟到呢?或者你现在根本就不打算去想露面的事?她耸耸肩:我会对她说实话。这样对她也许是好事。看见他突然皱起了眉,她轻蔑地补充道: 啊,别担心!她不会向达尔格里什先生告发你的,希尔达不是那种人。 马斯特森但愿如此,这种事情达尔格里什是不会原谅的。 那她会怎么做?他问。 如果我告诉她吗?我猜想她会扔掉她的工作,离开约翰卡朋达。她已经对这个地方感到厌恶透顶了。她待在这里只是为了我。 毫不容情的声音猛地把他的心思从那个高潮的回忆中扭转了回来,进入到现在的情境中。马斯特森对现在这个横在他面前的截然不同的女人强打笑容,用讨好的语气说: 你知道交通堵塞,我得从汉普郡(Hampshire)赶过来。可是我不会耽搁你太久的。 拿出授权证,带着一种鬼鬼祟祟的神气,再加上必不可少的手势,他把自己挤进了门里。她也没有试图去阻止他进来。但她双眼茫然,明显地心不在焉。当她关上门时,电话铃响了起来。她没有打一声招呼就把他丢在客厅里站着,几乎是冲进了左边的房间里。他能听见她的声音高了起来在抗议着什么,又似乎是在劝说着什么,然后变成了恳求,然后是阵沉默。他静静地走过客厅,尖起耳朵来听。他觉得听见了拨号码的声音,然后她又开始说了起来,但听不清她在说什么。这一次谈话只进行了几秒钟。然后又是拨电话号码的声音,又是一阵悲泣,她这样一共打了四次电话才重新在客厅里露面。 出了什么事吗?他问:我能帮什么忙吗? 她眯紧双眼,目不转睛地看了他一秒钟,就像一个家庭主妇在打量一块牛排,估算它的质量和价格一样。她发出的回答令人吃惊,那声音是命令式的: 你会跳舞吗? 我连续三年获全市警察跳舞冠军,他撒谎道。警察从未举行过什么舞蹈冠军赛,这一点并不令人奇怪,但他以为她不会知道这点,这个谎就像他的大多数谎言一样,来得那么容易,那么自然而然。对他又是一阵猜测性的,专注的盯视。 你需要一件无尾晚礼服。我这里还有马丁的东西。我打算卖了它们,但那个人还没有来。他本来答应今天下午来的,但他没来。如今什么人都信不过。你看起来尺寸也对。他生病之前身板比你要宽一些。 马斯特森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要笑出声来。他一板正经地说: 如果你有困难我会帮你解脱的,可是我是一个警察。我来这里是为了调查情况的,不是来跳一夜舞的。 又不是跳整整一个晚上,舞会到十一点半结束。那是在河对岸的雅典娜神殿(Athenaeum)舞厅举行的德拉诺克斯(Delaroux)舞蹈大奖赛。我们可以在那里谈。 这里谈会方便一些。她不高兴的面孔固执地板着。 我不要在这里谈。她用倔强的声音说道,就像一个哀哀哭泣的孩子一样固执着。然后她的声音硬了起来,发出最后的通告。 要么在舞会里谈,要么就什么都不谈。 他们互相默默地对峙着。马斯特森心中思量起来,这个主意虽然古怪,但除非他同意,他今晚休想从她这里有所收获。达尔格里什打发他上伦敦来打探信息,他的骄傲不允许他两手空空地回到南丁格尔大楼。但是他的骄傲又会允许他护送这个涂脂抹粉的女巫在众目睽睽之下度过这余下的夜晚么?跳舞是没有什么困难的。那只是西尔维娅(Sylvia)教过他的许多技巧中的一种,虽然不是顶重要的。她曾经是一位放荡的金发美女,比他大十来岁,有着一个迟钝的做银行经理的丈夫,戴绿帽子是他无可怀疑的职责。西尔维娅痴迷于在舞厅跳舞,在那个丈夫成为一个令人烦恼的威胁之前,他们俩一起通过了一系列的铜牌、银牌、金牌大奖赛取得了长足的进展。西尔维娅已经开始隐约提到离婚的事,马斯特森经过慎重考虑,认为这种关系已经超过了它的好处,更不用说他室内操练的能力了。警察服务的事业对于一个雄心勃勃的男人来说是一种合情合理的职业,更何况他正在寻找一个借口要过一段比较严肃的生活。现在他对女人和跳舞的趣味已经发生了变化,不论对哪一样他都没有时间去干。但是西尔维娅有过她的好处。正如在侦探培训学校人家告诉你说过的那样,任何技艺对于警察工作都不是多余的。 不,跳舞方面是没有任何困难的。她是不是跳舞高手,那都是另一回事。晚会或许会是一次惨败,不管他是不是和她一起去,到时她都得开口说话。 但是在什么时候说呢?达尔格里什喜欢快速工作。像这类案件一样,这次案件中嫌疑人的人数已经缩小到只有少数几个关系密切的人了,正常情况下他不希望在他们身上花费多于一周的时间。对于他的下级又浪费了一个晚上的时间他的确不会表示谢意。而且无论如何还得加上汽车里花去的那一段时间。如果两手空空地回去,那可不会是一个美妙的夜晚。真是该死!对于男孩子们来说本可以有一段绝妙的故事的。如果晚上眼看着会没有什么收获他总可以扔下她就走。他最好得记住把自己的衣服放在汽车里,万一他需要快速逃脱的话…… 好吧。他说:但是我不能白过这一晚上。 不会的。 马丁德廷捷的无尾晚礼服倒是比他所担心的要好,还合他的身。穿上另一个男人的衣服,这个仪式有点怪。他发现自己在口袋里摸索好似里面装有什么线索一般。但他什么都没找到。鞋子太小,他不想费劲去试它们。幸好他穿了一双带皮底的黑鞋。它们太重,不适合跳舞,再说与无尾晚礼服也不相配,但也就是它们了。他自己的衣服捆起来放进一只纸板盒里,这是好不容易才向德廷捷太太要来的,便出发了。 他知道这个时候在泰裹士河岸上或附近很难找到一个地方停车,所以他把车开到南岸,停在郡政府大厅旁边。然后他们一起走到滑铁卢车站,雇了一辆出租车。晚上那个时辰天气还不是太坏,她把自己襄在一件宽大的老式的皮大衣里。它发出一股浓烈的酸臭味,仿佛有一只猫曾在上面躺过,但至少它还是能够把气味藏得住的,整个旅途中他们俩都没说一句话。 八点刚过他们到达时舞会已经开始了,巨大的舞厅里已是令人极不舒服地人山人海了。他们一路走过去在楼厅下面找着了一张已经为数不多的空着的桌子。马斯特森注意到每一位男教练都惹人注目地戴着一朵红色的康乃馨,而女人则是一朵白色的。人们乱七八糟地,放肆地接吻和在肩上、手臂上爱抚地轻拍。一个男人向德廷捷太太碎步走来,用细碎的咩咩叫声来表示欢迎和问候。 你看起来真是妙极了,德太太。听说托尼病了,真遗憾。但是我很高兴你又找到了一个舞伴。 他朝着马斯特森马马虎虎地一瞧,那睛光里有点好奇。德廷捷太太对这个欢迎报之以急促而笨拙地一抬头,送去一个浅浅的秋波以示喜悦。她没打算向人介绍马斯特森。 他们坐下来等着看人们跳完了接下来的两只舞。马斯特森忙于朝大厅里四处观看。整个的气氛显得沉闷而体面。一大束氢气球从天花板上悬挂下来,无疑是准备在今晚的欢庆达到某个狂欢的高潮时用来施放。乐队人员都穿了戴金色肩章的红色上衣,他们的脸上都是一副阴郁地服从的神气,因为这种场面他们早已司空见惯。马斯特森期等着这一晚上他要以玩世不恭的态度袖手旁观,只满足于观察他人的愚蠢行动和可厌恶的行为,自己暗中取乐。他记得一个法国外交官是这样形容英国人的跳舞的aveclesvisagessitristes,lesderrceressigais·(如果悲伤,就和脸在一起;如果快活,就和屁股在一起)。这里屁股一词用意是绝对地庄重,但是脸上堆起的假装快乐的露齿一笑是那么地不自然,这使得他怀疑学校里是否教过值得称许的脸部表情以配上正确的舞步。离开舞池站着的所有妇女都显得很焦虑,她们的表情从微微担心到发狂似地着急的都有。她们在人数上远远超过男人,她们中有些人便自己跳起舞来。大多数是中年或更老一些的人,她们的衣服式样一律都是老派的,紧身围腰很紧,领口开得很低,巨大的环形短裙上点缀着金属小圆片。 第三只舞蹈是一只快步舞。她突然转过身来对他说:我们来跳这只。他没有表示反对,领着她走下舞池,用他的左臂抱紧她僵硬的身体。这会是一个漫长的磨人的夜晚,他只好听天由命了。如果这个老巫婆有什么有用的东西要告诉,老头子似乎认为她有,那么,上帝作证,她一定得讲出来,哪怕让他领着她围着这个该死的舞池跳个疯狂不休直至她倒下。这个意图真是叫人高兴,他不停地在心里品味着。他能够想像得出她的样子来,跳得关节脱臼,就像一个木偶断了串连全身的线索,脆弱的双腿样子可怕地在地上爬着,双臂挥舞着,耗尽了最后的力气,除非他会先倒下。和朱丽亚帕多一起度过的那半小时没有为跳舞池里的这一夜做足准备,这个老巫婆自有充足的活力。他感觉到了汗珠子把他的嘴角边弄着痒痒的,但是她却心不慌气不喘,双手也是冰凉的,干干的。那张贴近他的脸上是专心致志的表情,眼是呆滞的,下嘴唇张开着,垂了下来。这就像是与一口袋生气勃勃的骨头架子共舞。 音乐轰地一声停止了。领舞飞旋一周,向全舞池的人发出他做作的微笑。跳舞的人都松驰下来,让自己发出短暂的微笑。像万花筒一样的彩色灯光在舞池中央聚合之后又变幻出新式样,随即跳舞的人一起放松下来,又扭扭捏捏地走回到他们的桌旁去。一个侍者在人群中盘旋着让人们订饮料。马斯特森勾了勾手指。 你要什么? 他就像一个被迫轮流买单的小气鬼那样,说起话来声音令人不舒服。她要了一杯杜松子酒加补药,酒送来时她没有说一声谢谢,也没有明显地表示满意。他自己要了两杯威士忌。这将是要走的第一步。她把她那火红色的短裙沿着她的座椅铺展开,便开始用那极不高兴的眼光巡视舞厅一圈,他开始明白了她的心思。他也许不曾去过那里。他心想,要小心一些,不要不耐烦。她想要把你留在这里,由她去吧。 和我说说你的儿子吧,他平静地说,尽量使他的声音显得平稳而没有起伏。 现在不说,另找一个晚上吧,不急。 他顿时气愤得要高声喊了出来。难道她真的以为他还打算再见她吗?难道她还指望他再和她跳一次舞,只是为了听一件珍闻,许了愿又不作数?他在想像中描画着他们,多年来怪异地跳跃着,是一群在一个超现实主义的字谜游戏中的偶然参与者。他把玻璃杯往桌上一顿。 没有什么下一次了。除非你能帮助我,没有下一次了。警长是不会热衷于把公众的钱花在一无所获上。我也得把我花去的时间的每一分钟作出合理的交待。 他使自己的声音尽量保持在正确表达出他的气愤和自我正义的合适度上。自从他们落座之后她第一次注视着他。 也许会有些东西对你们有帮助,我没说过没有。饮料怎么办? 饮料?他顿时迷惑不解。 谁来买单? 哦,一般情况下它们可以算作业务费用。但如果是招待朋友的话,例如像今晚,自然是由我来付。 他顺口便撒了个谎。这是他的才能之一,他自以为对自己的工作极有帮助。她点点头好似很满意。但她没说话。他正在思忖着是不是再试一次,这时乐队轰的一声奏起了恰恰舞乐曲。她一声不吭地站起来,转过身对着他。他们又跳下了舞池。 恰恰舞跳完,接着是曼博舞,曼博之后是华尔滋,华尔滋之后是慢狐步。可他还是一无所获。接着,晚会节目发生了一个变化,灯光突然暗了下来,一个时髦男人,从头到脚,浑身闪闪发亮好似在洗发水里洗了个澡一样,出现在麦克风前,他把话筒调到他身高的高度。他身边跟着一个倦怠的金发美人,她的头发精心梳出的式样已经落后于时代五年了。聚光灯打在他们身上。她的右手上漫不经心地挂着一条薄绸围巾,她用主人的神气把空空的舞池用眼光扫了一遍。有人预先发出嘘嘘声。那个男人在看着手中的一张名单。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一直等待的时刻终于来到了。表演赛。我们的年度奖章获得者将即兴表演他们的获奖舞蹈。德廷捷太太,跳的是,他看了看节目单,是探戈。 他抬起一只丰满的手向舞池挥舞了一圈。乐队呜地一声响起了不调和的嘹亮的喇叭声。德廷捷太太站起身,拖着马斯特森和她一起。她的爪子就像老虎钳一样卡在他的手腕上。聚光灯又摇晃起来,罩在他们身上。响起了一小阵掌声。时髦男人继续说道: 德廷捷太太将要和,可否告诉我们你的新舞伴的名字,德廷捷太太?马斯特森高声地喊出来: 爱德华希斯(Edward Heath)先生。 时髦男人停顿了片刻,然后决定采用这个看不出什么价值的姓名。他在自己的声音里努力迸发出热情来,宣布道: 银奖获得者德廷捷太太和爱德华希斯先生将表演探戈。铙钹嚓嚓地响了起来,又响起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马斯特森用夸张的礼仪将他的舞伴领进舞池。他明白自己有点喝醉了,对这点他很高兴,他打自算我陶醉一回。 他用手抱紧她的腰背部,脸上做出一付放荡的,有所期待的表情来。这立即招来了最近的一张桌上的格格笑声。她皱起眉毛,他越发神魂颠倒地看着她,一朵极不相称的红云在她的脸上和颈子上铺展开来。他高兴地看出来她已经是极其地激动了,这个哀婉动人的,几乎没有掩饰的假装实际上已经使她很把它当一回事了。就是为了这个时刻,她才那么精心地梳洗打扮,涂脂抹粉。就为了这次德拉诺克斯跳舞大奖赛,这次探戈表演。而当时她的舞伴失约没能来。大约勇气全失,只剩下可怜的活力。但是命运却给她送来了这么一个风度翩翩,足以胜任的替代品。这一定是一个奇迹。就是为了这一时刻他才被诱骗到这雅典娜神殿舞厅来跳舞,在这里不厌其烦地跳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凭上帝起誓,他现在已经把她抓住了。这将是她最重要的时刻。他明白她再忙也不会忘记那件事了,明白了这一点真是令人兴奋。 慢旋律的音乐又开始了。他注意到又是那支调子,他们今天晚上跳的舞绝大多数时候都是这同一支舞曲,未免生起气来。他在她耳边把这件事低低地告诉她,她也低语道: 人家都以为我们是在跳德拉诺克斯探戈呢。 我们是在跳查尔斯马斯特森探戈呢,亲爱的。 他把她紧紧抱住,领着她挑战般地横过舞池,高视阔步地摆出嘲弄这个舞蹈的架式来,将她疯狂地旋转,使得她那光亮如漆的头发几乎都刷到了地板上,他听到她的骨头在嘎嘎作响,当他向最近的桌上的一小群人送去令人惊讶地自得的微笑时,他把她抓住摆了一个姿势。此刻又响起了格格的笑声,比先前更持久。当他猛地把她拉直等待着下一个节拍响起时,她嘶嘶作声道: 你想要知道什么? 他认出来了一个人,对不对?你的儿子。当他在约翰卡朋达医院时他看见了一个他认识的人,是吗? 你能不能做出正常跳舞的样子来? 大约可以。 他们现在又按照传统的探戈步伐移动了起来。他能感觉到在他的臂弯里她现在放松了一些,但他仍紧紧地抓住她。 是一个护士长。他以前看见过她。 哪一个护士长? 我不知道,他没说。 他告诉了你什么? 跳完舞再告诉你。 如果你不想要在舞池中停下来,现在就告诉我。他以前在哪里见过她? 在德国,她在刑事法庭的被告席上。那是一次战争审判。她被放过了,但人人都知道她有罪。 在德国哪里?他从嘴唇边挤出这几个字来,挤出一个职业伴舞者的蠢笑。 费尔森海姆(Felsenheim),那是一个叫做费尔森海姆的地方。 再说一遍,把那个名字再说一遍! 费尔森海姆。 这个名字对于他毫无意义,但他知道他会记住它。凭运气等一会儿他要获知细节,但是最重要的事实必需趁现在她还在他的掌握中从她那里挖出来。当然,它也许不是真实的,没有一件或许会是真实的。如果是真的,它的意义也许不是那么重大。但是这就是派他到这里来要获得的信息。他感到阵信任感油然而生,幽默感又来了。他甚至于不惜冒险想要在跳舞中陶醉一回。他决定这时该做点出格的事了。他领着她走进一套复杂的固定舞步,开始是挽着手臂向前进,接尾是紧靠着列队行进,这使得他们成对角线地穿过舞厅。这一系列的舞步无可挑剔地完成了,鼓掌声很热烈,经久不息。他问: 她叫什么名字? 伊尔姆盖德格罗贝尔(Irmgard Grobel)。当然,她当时还是一个年青姑娘。马丁说那就是她获释的原故。他毫不怀疑她是有罪的。 你能确定他不曾告诉你那是哪一位护士长吗? 没有,他病得很重。他从欧洲回家时和我谈起这次审判,所以我才知道了它。但是他在住院时大多数时间是没有意识的。当他恢复意识时,也大多数时候处于谵妄状态中。 马斯特森心想,所以他也可能搞错了。这完全是一个不可能发生的故事。的确,一个人在过了二十五年之后很难再认出一张脸来;除非他在整个审判过程中以痴迷的关注去看那张特别的脸。它必定给一个年青大约也是敏感的男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或许这足以使他在谵妄中重新复活那张脸,在他恢复意识和清醒的片刻间把俯身向他看着的许多脸中的一张弄错成伊尔姆盖德格罗贝尔的脸了。但是假定,仅仅只是假定,他是对的呢?如果他曾告诉过他的母亲,他也可能告诉过他的特别陪护,或是在谵妄中脱口而出。希瑟佩尔斯知道了对她又有什么用处呢? 他温和地在她身边低语道:你还告诉过谁? 没有,我没告诉过任何人。我为什么要说? 又是一阵旋转,又反过来旋转,跳得漂亮极了,响起了更高的掌声。他把她抱紧,用沙哑的声音从紧咬的牙齿里迸出威吓的话来: 还有谁?你一定告诉了一个人。 我为什么要告诉别人? 因为你是一个女人。这是一个歪打正着的回答。她脸上像骡子似的顽固劲儿开始化解了。她朝他晃眼一瞧,然后眨动稀疏的睫毛,那上面涂了厚厚的睫毛油,作出效颦似的调情模样来。啊,上帝!他想,她居然害起羞来。 嗯,好吧,或许我真的只告诉了一个人。 该死的我就知道你会说,我要问的是告诉谁了? 又是不以为然地一瞥,微微地撅起嘴表示服从了。她决定要喜欢上这个专横的男人了。为了某种理由,或许是杜松子酒的力量,又或许是跳舞之后的欣快异常,她的抵抗情绪开始瓦解了。从现在开始情况一下子好转了。 我告诉了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他是马丁的外科大夫。我只是去讨个公道。 什么时候? 上个星期三。我是说上周星期三。在他位于温泼尔街的诊室里。他在星期五刚刚离开医院,那时马丁刚去世,所以我不能更早一些去见他。他只有在星期一、四、五才在约翰卡朋达医院。 是他要见你吗? 啊,不!替护士长传话的值班护士说他会很高兴和我谈一次话,如果我认为这会对我有所帮助的话,我可以打电话到温泼尔街去预约。我当时没打电话。有什么用呢?马丁死了。我还得付他的账单。这么快,我心想,马丁刚走不远,这真是不妙。两百基尼!我想这笔费用太大了。毕竟又没把他救活过来。于是我想我得跑到温泼尔街去,见见他,把我知道的事提一提。医院里雇用那样的一个女人是不对的行为。一个真正的女凶手。还得收这么多的钱。你知道医院又送来了他生活花费的第二张账单,但它和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的那两百基尼完全不是一回事。 这几句话是断断续续说出来的,一有了机会她便贴着他的耳朵说上几个字。但她既不是气喘也不是语无伦次。她的精神足得很,能一边跳舞一边谈话。倒是马斯特森感觉有点紧张。又是一次手挽手向前进,一直走进多雷的插图画中,以紧挨着列队前行为结束。她一步都没有走错。这个老娘们即便在学校里没有学会优雅或热忱,但他们还是使她受到了很好的教育。 所以你便把你知道的赶着过去告诉他,要他从他的利润中削去一小点? 他不相信。他说是马丁处于谵妄状态中搞错了,他可以为所有的护士长作出个人的担保。但他还是从账单中减去了50英镑。 她满意地笑了,那种笑令人讨厌。马斯特森很吃惊。即便科特里布里格斯相信了这个故事,那也没有理由让他竟然从他的账单中减去这么一笔并不是无足轻重的款项来。他并不负责征召或安排护士事宜。他没有什么可担忧的。马斯特森不知道他是否相信这个故事。很显然他什么都没有说,不管是对医院管理委员会还是对女总监。或许这也是真的,他能为所有护士长作出个人担保,那50英镑的减免仅仅只是叫一个令人厌烦的女人闭嘴而作出的姿态。但是科特里布里格斯给马斯特森的印象是,他并不是那类屈服于敲诈的男人,对于他认为理应归他所得的每一个便士他决不会放弃。 正在此时,音乐嚓的一下结束了。马斯特森对德廷捷太太善意的笑着,把她领回他们的座位。掌声持续响着,直到他们回到自己的桌旁,然后它才突然停下,那个时髦男人宣读下一个舞蹈。马斯特森用眼睛四处寻找侍者,把他叫过来。 那么,现在看来,他对他的舞伴说:那不算坏,是吗?今晚上剩下的时间里,只要你好好表现,我甚至会送你因家的。 他真的把她送回了家。他们离开得比较早,但在他最终离开贝克(Baber)街公寓楼时也已是过了午夜好一段时间了。到那时为止他知道他已经把她能说出来的故事都掏出来了。他们回来后她开始变得酒后伤感起来,他觉得那是对今晚取得的胜利以及杜松子酒的反应。晚上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一直为她叫杜松子酒,但不足以让她醉到不能控制的地步,却又能使她滔滔不绝,问什..么答什么。可是一路回家却像作恶梦一样,首先是出租车司机把他们俩从舞厅送到南岸停车场时不断地拿眼睛瞧他们,眼光里混杂着好奇而又轻蔑的神气,再就是当他们到达赛维勒公寓大楼时大厅里的门房那种表示厌恶的傲慢态度,这都让他觉得不自在。一进入公寓,他便又是哄劝,又是抚慰,又是恐吓地叫她安静下来,又在那个脏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厨房里为他们两人沏了黑咖啡。他心想这真是一个懒婆娘的厨房,他很高兴又找到了一条瞧不起她的理由。他把咖啡端给她。答应说当然他不会离开她,下个星期六他还会来看她,他们俩要做长期舞伴。到深夜时,他已经把所有他想知道的有关马丁德廷捷的事情都搞到手了,关于他的生涯,他在约翰卡朋达医院住院的过程他都知道了。关于医院知道的情况并不是太多。他在那里住院的一个星期里她去看他的次数不是很多。咳,去了又有什么用呢?她又不能为他做什么事情。他大多数时间都是人事不省,即便他醒来了也没有真的认出她来。当然,只除了有一次。她当时希望听到一点安慰和感激的话,但是她听到的就只有古怪的笑和关于伊尔姆盖德格罗贝尔的话。多年以前他就已经把那个故事告诉过她了。她一听到提起这件事就烦。一个男孩子当他临死时他应该想到的是他的母亲。坐在那里看着他真是一件可怕的苦差事。她是一个敏感的人。医院令她不安。已故的德廷捷先生一直没弄明白她是多么地敏感。 显然有很多事情德廷捷先生没弄明白,这中间就包括他妻子的性需求。马斯特森毫无兴致地听着她的婚姻故事。这通常是一个没有感到满足的妻子,一个受气包的丈夫和一个不幸的、敏感的孩子的故事。马斯特森毫无怜悯地听着它。他对人并无特别的兴趣。他通常将他们划分为两大类,一类遵纪守法,一类是坏人、恶棍,他对后一类人施行的永无休止的战争,如他所知,是他的某种不能言说的个人天性所需。他只对事实感兴趣。他知道,任何一个人来过了犯罪现场,就总会留下某种证据或是什么东西给拿走了。找到那个证据便是侦探的事了。他知道指纹印从不会说谎,他还知道人们行事经常是非理性的,不管他们是无辜的还是有罪的。他还知道事实在法庭一经摆出,就会把你打跨。他还知道动机是无法预言的,虽然他常常有足够的诚意去认识他自己的动机。在他进入朱丽亚帕多的身体那一个非常时刻,便使他产生一个想法,他的行为,以其激怒和兴奋,在某种方式上是与达尔格里通外国什直接对抗的。但也从未想过要问一下自己为什么。那只会是无益的思考。他从未去想过这是否是一种恶的行为,是会遭到个人报应的,对于那个姑娘也是一样。 你会想一个男孩子当他临死时会想要他的母亲。坐在那里听着那种可怕的呼吸声真是太可怕了。那种声音先是软的然后又可怕地高起来了。当然了,他有一个单独的病房,那就是为什么医院收费那么高的缘故。他没有国家医疗保险。但是整个病区里其它的病人必定都听到了那种声音。 那是薛尼·斯托克司呼吸,马斯特森说:在它之后便是临死前的哮吼声了。 他们总得做点什么吧。它使我不安极了。他的那个特别护士也总该想点办法吧,那个长相平平的人。我想她还是尽责的,但她从未替我着想。毕竟,得关注到活着的人。她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为马丁做了。 那是护士佩尔斯,是死了的那个。 是的,我记得你告诉过我,看来她也死了。我耳朵里听到的尽是死人的事,我身旁全是。你把那个呼吸叫做什么来着? 薛尼斯托克司。它就意味着你要死了。他们总得做点什么吧,那个女孩总该想个法子。她死之前也是那么呼吸来着? 不,她是尖叫。有人把消毒剂灌进她胃里去了,把胃烧坏了。 我不要听这个!我再也不要听了!和我讲舞会的事。下个星期六你还会来吧?是吗? 它就这样一直进行下去,真是叫人烦得要死,使人筋疲力尽,到末了,几乎令人恐怖起来。午夜之前,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的胜利光辉已经消谈了,他心里开始产生出一种恨意和厌恶来。当他倾听着她的唠叨时,一边便在想像中玩起暴力游戏来。很容易看出这些事情是如何发生的。一把顺手就可拿到的火钳。那张愚蠢的脸给打个稀巴烂。一拳,一拳,又是一拳。骨头打成了碎片,一股鲜血直喷出来。恨意达于极顶。他一边想像着,一边发现自己甚至呼吸急促起来。他轻轻地拿起她的手。 是的,他说:是的,我会再来的,一定,一定。 现在她手上的肌肉又干又热。她也许在发烧。涂了指甲油的指甲已经起皱了。手背上突起的血管像一根根紫红色的绳索。他用爱抚的手指抚摩着那些褐色的老年斑。 午夜一过她的声音便嘟嘟囔囔地不连贯起来,头也往前直冲,他看见她睡着了。他等了一会儿,然后松开手,踮起脚尖走进卧室。他只花了两分钟便换上了自己的衣服。然后他又踮起脚尖走进浴室洗脸和手,洗和她接触过的部位,把它们洗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他离开了公寓,在身后轻轻地关上门,仿佛怕惊醒她,便一直走进黑夜中去了。 十五分钟后,马斯特森的汽车就经过了比勒小姐和巴勒欧斯小姐的公寓所在的地方。她们俩正穿着睡衣坐在将要熄灭的炉火前暖和而舒适地呷着她们深夜里最后一杯可可。在断断续续的交通车流声中她们听见了那辆汽车的渐强音,它打断了她们的闲谈,她们正满怀兴致地,慢无目的地推测着在午夜里是什么使得人们出来奔波。她们这个时候还坐着没去睡觉显然不寻常。但明天是星期六,她们可以纵情享受一下深夜长谈的乐趣,因为她们一想到明天早上可以睡个大懒觉便觉得舒服极了。 她们一直在谈的是那天下午警长达尔格里什的来访。真的,她们一致同意谈话很成功,几乎以说很快乐。他似乎对茶很欣赏。他就坐在哪里深深跌入她们最为舒适的扶手椅中,她们三人谈在一起,好像他是一个地方牧师那样,毫无恶意,为人亲切。 他对比勒小组说:我想要知道你眼中所看到的护士佩尔斯的死亡过程。告诉我吧,把你从开车穿过医院大门时所看到的,所感受到的一切都告诉我吧。 比勒小姐便把她那样仔细观察到的,以及她能清澈地描述出来的一切都告诉了他,对于在这半个小时中她所体会到的自己的重要性以及他明显地表示出来的感激她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但她很高兴。她们都承认他是一个善于倾听的人。当然,那是他工作的一部分。他也很聪明,善于叫人们开口说话。甚至连安吉拉,在大部分谈话过程中,她一直在旁观察着,保持着沉默,也忍不住提到她最近在威斯敏斯特图书馆遇到罗尔芙护士长一事,她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自己也被他吸引过来了。他的眼睛因为感兴趣而发亮了,而当她把日期告诉他后,他的兴趣便褪化成失望了。这个朋友同意说她们不可能弄错,他失望了。护士长罗尔芙被人在图书馆里看到的日期不对。 当达尔格里什从他的书桌抽屉上取下钥匙,在身后锁上办公室的门,从南丁格尔大楼的边门出来,准备走路回到猎鹰者的武器去时已经是过了十一点钟了。在小路的转弯处,从这里起它便变窄了,慢慢消失在树林的漆黑阴影之中。他回头看着大楼这一栋荒凉的建筑,它是那么庞大,充满了不祥之兆,它那四个角塔映衬在深夜的天空之下,黑漆漆的。整个大楼几乎完全是一片黑暗,只有一个窗子亮着灯,他花了一分钟工夫去辨认那个房间。看来玛丽泰勒在她的卧室里还没有睡。那灯光仅仅只是微弱的一线,或许是从床头灯发出的光,当他这样注视着时它熄灭了。 他取道往温彻斯特路大门走去。这里的树长得紧靠路边。它们那黑色的树枝复盖在他的头顶上,连最近的路灯发出的昏暗灯光也被它们给阻断了。他在一片漆黑中大约走了五十码,他快速地踏在枯树叶团上,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来。他的身体现在处在一种疲倦的状态中,仿佛精神和肉体分离了开来,肉体已经习惯于现实,在这熟悉的物质世界里,它半睡半醒地移动着,而解放了的心灵则飞进了一个不受控制的轨道中,在那里幻想和现实各自不分高下地露出一张模棱两可的脸来。达尔格里什对自己这样地疲倦感到不可解。这回的工作不比以往任何一次更艰苦。他一直是每天长时间地工作,在有一次案件侦破中,他常常是每天工作十六个小时,这在他已是家常便饭了。这次觉得格外地疲倦不是因为受到挫折或失败导致元气大伤。这个案子明天上午就会破解。今天晚上再晚些时候马斯特森就会带回互相交错搭接的拼板游戏的另一块来,整个拼图就将拼接拢来。至多还有两天他就会离开南丁格尔大楼。两天以后他就要和西南角上的角楼里那间金、白二色的房间见最后一面了。 他像一架机器一样地走着,突然听见身后有闷闷的脚步声,可是已经迟了。出于本能他甩过身来面对他的敌人,就感觉到一拳从他的左太阳穴擦过一直打到他的肩膀上。没有疼痛只听得咔嚓一声,好似他整个的头盖骨都裂开了,左臂上一阵麻木,一秒钟之后,它就像永恒那么长久,便涌出一股温暖的血来,它几乎使人感到了一种安慰。他喘息了一声,向前弯下身去。但他仍然是清醒的。鲜血模糊了他的双眼,他极力克制着恶心,试着站起身来。他用双手摸索着地面,想要站起来去迎敌。他的脚在潮湿的地上擦着,可是没有用,他的双臂已毫无力气了。他的眼睛被自己的血模糊了。潮湿的腐殖土发出的令人窒息的气味堵塞了他的鼻子和嘴,就像麻醉剂一样刺鼻。他躺在那里,无助地干呕着,每痉挛一下便被痛醒一回。他在愤怒中无力地等待着那致命的最后一击。 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倒下了,没有了反抗之力,失去了知觉。几秒钟之后,一只手在轻轻地摇他的肩膀,又使他回到现实中来。有人在俯身向着他。他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 是我,发生什么事了?有人用棍棒打你吗? 是摩拉格史密斯。他挣扎着回答,想要警告她赶快离开。对于一个起了杀心的凶手他们俩都不是对手。但是他的嘴巴似乎无力说出话来。他意识到近处某个地方一个人正在哼哼着,然后才又痛又好笑地意识到那声音就是他自己发出的。看来他还没能克制住伤痛。他感觉到有一双手在他头上摸。然后她像个孩子般尖叫起来: 哎呀!你全身都是血! 他又一次试图说话。她把头低得更近了。他能看到一缕缕的黑头发和白色的脸在他眼前盘旋。他挣扎着要站起来,这一次想法用漆盖跪了起来。 你看见他了吗? 没看清。他听见我一路过来了,便向着南丁格尔大楼逃跑了。哎呀!你浑身上下都成了一个血人了。来吧,靠在我身上。 不,丢下我,你去找人来吧。他也许还会回来。 别管他。无论如何,我们最好在一起。我不敢独自一个人去。鬼是一样,杀人的凶手又是一样,我都怕。来吧,我来扶你一把。 在她的瘦肩膀上他能感觉到她的尖骨头,但是这么瘦弱的身体却是出奇地坚韧,她把他的身体重量全部担负起来了。他极力使自己把重量压到自己的脚上,站在那里直摇晃。他问: 是男人还是女人? 没看见。都有可能。现在别去想那个了。想一想你能不能走到南丁格尔大楼,那是离这里最近的了。 达尔格里什现在站在自己的脚上感觉要好多了。他无法看清前面的路,但他尝试着向前走了几步,他的一只手扶在她的肩上。 我想也是这样。后门是最近的了,它不到五十码远。按女总监房门的铃,我知道她在那里。 他们俩拖着脚一起慢慢地沿着路走去。达尔格里什想到这样会把任何脚印都给抹了,便不免心痛起来,要不然明天早上也许还有望找到。这些湿润的树叶是提供不出多少线索来的。他奇怪他怎么就没有拿出武器来。但推测这一点已经没有意义了。在手枪开火之前他是毫无办法的。对于这个坚韧的小人儿他心里生出一阵感激和温情来,她用一只虚弱的手臂毫无重量地像一个孩子似地搂住了他的臀部。他想,这真是奇怪的一对,便说道:你救了我一命,摩拉格。他是听到你来了才跑了的…… 他,或者是她?要是摩拉格来得及看到它是男是女就好了。他几乎很难听清她的回答。 不要说那该死的傻话了。 他听到她在哭泣,他毫不奇怪。她没有试图去压抑或克制自己的抽泣,哭泣也不妨碍他们走路。或许,对于摩拉格来说,哭泣几乎和走路一样地自然。他没有努力去劝慰她,只是把手在她的肩上压了压。她以为这是要她更用力些,便把手更紧地搂住了他的臀部,更加紧靠了他,带着他一路走下去。就这样他们两人极不协调地地从树下的阴影中穿过去。 示范室的灯光很亮,太亮了。它甚至都刺进了他那被粘住的眼睑中,他的头不安地从一边转向另一边以躲避光柱的刺痛。这时他的头被一双冰凉的手扶住了,那是玛丽泰勒的手。他听见她在向她说话,告诉他科特里布里格斯就在医院里。她已经叫过他了。接着这同一双手便取下他的领带,解开他衬衣上的钮扣,用熟练的技巧把上衣从他的双臂上脱下。 发生什么事了? 这是科特里布里格斯的声音,粗糙而充满了男子气。看来,外科大夫到了。他一直在医院里干什么?又是一次紧急手术吗?科特里布里格斯的病人似乎令人奇怪地总是大病复发。刚过去的半小时里他有不在现场的证据吗?达尔格里什说: 有人设埋伏袭击我。我得检查一下有什么人在南丁格尔大楼里。 他的手臂被紧紧地抓住了,是科特里而布里格斯把他按回他的座椅里。两团飞舞着的灰糊糊的东西在他眼前盘旋。又是她的声音。 现在不行。你站都站不起来,我们两个人中间去一个吧。 马上去。 等一会儿。所有的门我们都已锁上了。如果有人回来我们会知道的。相信我们。你只要放松一下。 说得这么入情入理,相信我们,放松。他握紧椅子的金属扶手,等于是抓住了现实存在。 我要亲自去检查一下。 他的眼睛半被血液粘住,所以他不是看见而是感觉到他们相互关切地交换了一下眼光。他知道自己这话说得像个使性子的儿童,对于大人的不许胡闹不依不饶地反抗着。挫折几乎使他发疯,他试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只见地板倾斜起来,从一阵会人震惊的彩色螺旋纹中穿过,然后又竖起向他扑过来,他禁不住要呕吐。没有用,他站不起来。 我的眼睛,他说。科特里布里格斯的声音又说了起来,听来真是令人生气地有道理。 等一会儿,我得先看看你的头。 但是我要先看见!他一时看不见,这使得他万分气恼。他们是有意要让他看不见吗?他抬起一只手开始去揭开他结痂的眼睑。他能听见他们在一起说话,声音低低的,用他们的行业术语轻声低语着,这就是要把他这个病人避开。他听见有了新的声音,一台消毒器的嘶嘶声,器械的叮咚声以及关上金属盖子的声音。然后消毒剂的气味加重了。现在她在清洗他的眼睛。一块纱布在擦洗他的每一只眼睛,凉凉的,使人很舒服。他睁开眼睛,眨了眨,更加清楚地看到了她的睡袍上的光泽和她垂过左肩的长辫。他笔直地看着她说: 我必须知道南丁格尔大楼里有些什么人。能否请你现在就去检查一下? 她没有再说一句话也没有向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看一眼,便从房间里溜了出去。门关上以后,达尔格里什说道: 你没有告诉我你的兄弟曾和约瑟芬法伦订过婚。 你也没有问过我。 外科大夫回答的声音里显得是那样地不慌不忙,毫不在意,仿佛是一个全神贯注在工作上的男人的回答。剪子剪了一下,头颅立刻便有了一种金属的凉嗖嗖的感觉。外科大夫正在修剪达尔格里什伤口周围的头发。 你应该知道我会感兴趣的。 啊,感兴趣!你总是感兴趣。你们这种人对别人的事情永远感兴趣。但是我只能在有关那两个女孩子的死亡事件上满足你们的好奇心。你不能抱怨我隐瞒了一些有关的事情。彼得的死亡与这无关,它纯粹只是一桩个人的悲剧。 达尔格里什心想与其说是一桩个人悲剧,还不如说是一件令大家难堪的事。彼得科特里违反了他哥哥的第一原则,那就是要成功。达尔格里什说道: 他上吊死了。 你说得对,他是上吊死了。他走的方式尊严丧尽,一点也不愉快,但是这可怜的孩子缺乏我的应变能力。等到他们为我作最后的诊断的那一天到来时,我会有更合适的方法而不是用一条绳索来结束我的生命。 达尔格里什心想他的这种自我中心的思想真是令人震惊。甚至连他兄弟的死也是从与他自己相关的角度去看待。他无忧无虑,怡然自得地站在他个人的宇宙中央,而其它人,他的兄弟、情妇、病人,都围绕着这个处于中心位置的太阳旋转,依赖着它的温暖和阳光而生存,服从于它的向心力的牵引。但是大多数人不就是这样看待自己的吗?玛丽泰勒在只顾自己方面是不是要做得好一些?那么他自己呢?又或许只是因为她和他更为微妙地怂恿了他们的这种自我中心主义的滋长? 外科大夫转到黑色的器械柜那里去了,取出一面安装在一个金属箍带上的镜子,在他病人对面的一张椅子中坐下来。他们互相面对面地坐着,额头几乎相触。达尔格里什能感觉到器械的金属部分在碰着他的右眼。科特里布里格斯命令道: 笔直看前面。 达尔格里什服从地注视着针孔里的光线。他说: 你在午夜时分离开的医院主楼,又在凌晨零点三十八分和大门的门房说过话。在这段时间中你去了什么地方? 我告诉过你了。在回去的路上有一棵榆树倒下了,把路给拦住了。我花了几分钟来察看现场,不让其它人撞上它伤了他们自己。 有一个人倒确实是这样做的,那是在零点十七分。那时树枝上没有什么警示的围巾。 检眼镜移到了另一只眼睛上。外科大夫的呼吸完全正常。 是他弄错了。他不这样想。 所以你就由此推论出我是在零点十七分以后才到那个倒树的地方的。也许是这样吧。因为我编造不出一个不在现场的证据,我没有每隔两分钟便去查对一下时间。 但是你总不至于说你开车从主楼出来到达那个特定的地方会花去你超过十七分钟的时间吧。 啊,我想我可以对于这其中的耽搁作出一个很好的说明,这个你不知道。我可以宣布我所需要的,按你们可悲可叹的警察行话来说,就是服从自然生理.99lib?的召唤,把我的汽车停在树林中去反思了。 真的是这样吗? 我就要做完了。等我处理完你的头之后,顺便说一句,它大约需要缝十来针,我会对这件事情想一想。如果我现在要把注意力专注在我的工作上,请你原谅。 女总监静静地回来了。她站在科特里布里格斯身旁就像一个助手在等待着他下命令一样。她的脸十分苍白。没有等她开口说话,外科大夫把检眼镜交到她手中。她说: 每一个应该待在南丁格尔大楼的人都在她自己的房间中。 科特里布里格斯在用他的双手摆弄着达尔格里什的左肩,每当他用强壮的手指戳他一下,去探查那里的情况时,都会引起一阵疼痛。他说: 锁骨看来没事,只是擦伤得很厉害但没有骨头破裂。你的攻击者必定是一个很高的女人。你自己的身高就超过了六英尺呢。 如果这是一个女人的话。或者她有一件长武器,也许是一根高尔夫球杆。 一根高尔夫球杆,总监,你的球杆呢?你把它们放在哪里了? 她冷冷地回答:在大厅里我的楼梯底下。那个袋子总是放在门里面。 那你最好现在就去看一看。 她出去了不到两分钟,他们俩都默默地等着她回来。到她回来时,她直接走过去对达尔格里什说: 有一根铁杆不见了。 这个消息似乎鼓起了科特里布里格斯的劲来。他几乎是快活地说道: 瞧,那就是对付你的武器!但是今天晚上去找它没有太大的意义了。它一定在院子里某个地方躺着。明天你们的人会找到它,并对它做必要的相关处理;检查指纹啦,寻找血迹和头发啦,用尽一切惯用的技巧。今天晚上你的状态不适合你去亲自动手了。我们已经把这个伤口缝上了。我要把你带到门诊病人手术室去。你需要进行麻醉。 我不要麻醉。 那么我可以给你一个局部麻醉。那不过是沿着伤口打几针。总监,我们可以在这里做。 我不要做任何形式的麻醉。我只要把它缝上就行了。 科特里布里格斯就像对一个孩子那样耐心地解释着。伤口很深,它必须缝上。如果你不上麻药那会痛得很厉害。 我告诉你我不要上麻药。我也不要打青霉素预防针或是抗破伤风针。我只要把它缝上就行了。 他感觉到他们在互相对视。他知道他自己顽固得有点不讲道理,但他不在乎。为什么他们就不能把它缝上?这时科特里布里格斯说话了,相当地拘礼: 如果你想要换一个外科大夫的话…… 不,我就要你给我缝上。 沉默了一会儿。外科大夫又开口了: 好吧,我会尽快完成。 他知道玛丽泰勒移到了他身后。她扳回他的头抵住她的胸口,用一双又冷又坚定的手扶住它。他像一个孩子似地闭上眼。感觉那根针像一根铁杆一样地巨大,冰冷,同时又像一根烧红了的热铁,时不时地刺进他的头颅。疼痛真是令人憎恶,只有凭借愤怒和不要屈服于软弱的固执决心才能忍受住它。他板起脸,使它变成了一张生硬的面具。当感觉到眼泪不自觉地流下他的眼睑时,他真是怒火万丈。 经过了像永恒那么长久的时间,他终于明白缝完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谢谢你。现在我要回我的办公室去了,马斯特森警官已经得到指示,如果我不在旅馆里,他便会到这里来,他可以开车送我回家。 玛丽泰勒正在往他的头上绕一圈皱纱绷带。她没开口说话。科特里布里格斯说: 我倒宁可你现在就直接上床。我们可以在医务人员的宿舍里为你安排一个房间过夜。我明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为你安排做X光检查。做完后我会再来看你。 明天你想怎样安排就怎样做吧。只是现在我要一个人留下来。 他从椅上站起来。她用一只手放在他的手臂上扶住她。但他必定是做了某种手势,她便放下了她的手臂。站在自己的脚上他觉得格外地轻。真是奇怪这样一付非实质性的身体居然能支承住这样重的一个头颅的重量。他伸出一只手去摸索,摸到了刮擦伤处的绷带;它好像离他的头颅有很远的距离。然后,他小心地把眼睛对好焦距,没有阻碍地走过房间向门边走去。当他走到门边时,他听见科特里布里格斯的声音: 你一定想知道你遭袭击时我在哪里。我在医务人员宿舍我自己的房间里。今晚我正待在那里为明天一早的手术作准备。我很遗憾我不能给你提供我不在现场的证据。我只能希望你明白这点,如果我想要把某人从我的路上清除出去,我会有更为阴险的办法供我使用而不是使用一根高尔夫球杆。 达尔格里什不作回答。他没有回头看,也没有再说一句话,离开了他们,在他身后静静地关上了示范室的门。要爬上楼去,楼梯显得是多么的可怕,一开始他害怕他无法爬上去。但他坚定地抓紧栏杆,小心翼翼地一步又一步,一路走回了办公室,在那里坐下来等候马斯特森。 第八卷 一圈焦土 当大门的门房挥手让马斯特森通过医院的正门进入时已经是凌晨两点了。此时风声正起,他沿着通向南丁格尔大楼的之形小路驾车前行。路两旁的黑色树木哗哗响个不停。整座大楼处于一片黑暗之中,只有一个窗户还在亮着灯,那是达尔格里什还在工作。马斯特森怒目注视着这盏灯,他一发现达尔格里什还在南丁格尔大楼便不免生气,有点左右为难起来。他料想到不得不向他报告白天的活动;但他由于今晚的成功而信心培增,前景不可谓不令人愉快。但是这一天可是很长的一日。他但愿警长不会再叫他开会讨论,又要让他受一夜的罪。 马斯特森从边门进来,在他身后把门上了双重锁。巨大的前厅里迎接他的是一片寂静、怪异和不祥。整个大楼好像屏住了呼吸。他又闻到了那种曾经异样但现在又显得熟悉的消毒剂和地板擦光油的混合气味。这种气味会人讨厌又稍为有点诡异。他似乎怕惊醒沉睡中的大楼,现在它已空了一半,他没有开灯,只借助手电筒的一束光走过大厅。墙上布告牌上贴的通知发出白光,叫他想起一些外国教堂门厅里的讣告。请你献出善心为约瑟芬法伦的灵魂祈祷吧。他发觉自己已经踮起了脚夹走上楼梯,仿佛害怕惊醒死者。 二楼办公室里达尔格里什坐在办公桌前,一份文件摊开在他的面前。马斯特森站在门洞里一动也不动,将自己的吃惊掩藏起来。警长的头包在一个巨大的白色皱纱绷带做成的茧状物里,他的脸拉长了,有些苍白。他正襟危坐,前臂搁在书桌上,手掌摊开,轻轻地放在文件的两边。这个姿势他是熟悉的。马斯特森想,这也不是第一次这样想了,警长有一双非同一般的手,他知道如何展示它们,利用它们。他老早以前就断定达尔格里什是他所认识的人中间最为骄傲的一个。这种本质的自负被过于小心地捍卫着,一般人都不太会感觉得到。但是现在逮到他也有那么一点点无用的时候,这真是叫人心里有点满足感。达尔格里什面无笑意地抬起头来。 我以为你两个小时前就该回来了,警官。你干什么去了? 用非正统的方式获取情报,先生。你看起来倒像是被非正统的方式玩了一把。 马斯特森对这明显的反击采取了反咬一口的手段。如果这老家伙选择了对他的受伤采取秘而不提的态度,那他也不打算露出自己的吃惊来使他满意。 我跳舞一直跳到深夜,先生。 在你这个年纪,倒也不致于会跳得过于的筋疲办尽。告诉我那位女士的事。看来她已经给你留下了一个印象。你晚上过得愉快吗? 马斯特森可以有理由反击他说,这一晚上简直如同下地狱。他还是心满意足地讲述了他所获知的一切。跳探戈舞露一手的事他很谨慎地略过不提。一种本能警告他,达尔格里什也许会认为这件事做得既不有趣,也不机灵。但他按照另外的样子把晚会作了一番精确的讲述。他尽力想讲得合乎实际,又不带情绪,但是又明白自己在讲一些事时未免有点得意。他对德廷捷太太的描述非常简洁,但语气中充满了挖苦。说到末了,他毫不掩饰他对她的轻视和厌恶。他认为这件事他干得真是太妙了。 达尔格里什默默地听着。他的呈茧状包裹物的头仍然俯向文件,马斯特森摸不清他心里在想什么。讲述完之后达尔格里什抬起头来。 对于你的工作你很欣赏,是吗?警官? 是的,先生,今晚大多数时间我都做得很出色。 我想你可以那样说。 你是打算要责备我吗,先生? 马斯特森知道他进入了一个危险的地带,但他无法抗拒迈出尝试性的第一步的诱惑。 达尔格里什不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这样说道:我认为要求一个当侦探的事事与人为善这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你发觉残酷本身变得越来越逗乐,如果你到了这个地步的话,那么你大慨就到了不能再当侦探的时候了。 马斯特森脸红起来不再吱声。这就是达尔格里什说出的话!达尔格里什从不去关心他下属的私生活,仿佛他从来就不知道他们还会有个人生活;他挖苦人的才就能像是一根大头棒,能将一切的东西摧毁。仁慈!他自己又是怎样仁慈的呢?他那些著名的胜利又有多少是凭着仁慈之心而赢得的呢?当然,他决不是残忍。他过于骄傲,过于爱挑剔,过于地有节制,事实上他对待一些可以理解的,实事求是来说是有那么一点残忍的事情的态度,从人性上来说也是过于残忍的。他对待邪恶的反应就是皱一皱鼻子而不是跺一跺脚。但是仁慈!对小屁孩去说吧,马斯特森心想。 达尔格里什继续说下去仿佛他并没有说了什么特别的话。 我们当然还得见见德廷捷太太,得要她做一个供述。你认为她讲的话可信吗? 那很难说。但我也想不出她为什么要撒谎。她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和我在一起时她并不是感觉不愉快。能够误导我们也许给她带来某种反常的满足情绪。例如:她也许把格罗贝尔的名字代替了被告中的另一个人的名字。 如此看来她儿子在病房里认出来的那个人可能是费尔森海姆的被告中的任何一个人,那些仍然活着,下落不明的人。她儿子到底和她说了些什么呢? 问题就在这里,先生。他明显地有意叫她明白这个德国女人,伊尔姆盖德格罗贝尔就受雇于约翰卡朋达医院,但她想不起他的原话了。他认为他大约是这样说的。 这家医院真是逗,妈妈,他们居然把格罗贝尔招来,在这里当护士长。 达尔格里什说:假设这不是那个实际护理他的护士长,他大约也会这样说。当然这要除开他大多数时间是意识不清的时候以及先前没看见过布鲁姆费特护士长的时候,或者对她负责病房工作心存感激的时候。他对于医院等级制度的细微差别是看不出来的。按照他的病案来看他大多数时候要么是神智不清要么就是处于谵妄之中,这就使得他的证词有可疑这处,即便他没死,不曾给我们带来不便之处。起码,他的母亲一开始就明显地不把他说的故事当一回事。她没有对医院里任何人提起过吗?例如对护士佩尔斯? 她说没有。我想当时德廷捷太太主要关心的就是去收拾她儿子的遗物和死亡证明书以及去索要保险。 她对生活有抱怨吗,警官? 有的,她一年学习跳舞的费用就将近两千英磅,她快到破产的边缘了。这些德拉诺克斯舞会上的人都喜欢预付费用。在送她回家时我了解了她的财务状况。德廷捷太太原来没打算要闹麻烦。但当时她收到了科特里布里格斯送来的账单,她碰巧想起她可以利用她儿子的故事来获得一次减免。她也得到了一笔,有五十英磅。 这说明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要么比我们原来设想的要仁慈,或者是他认为这条信息组这些钱。他立刻付了钱吗? 她说没有。她先是在元月21日星期三傍晚去他在温泼尔街的诊所找过他。那一次的情况使她很不愉快,所以上个星期六她打电话给他。接线员告诉她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出国了。她打算在本周星期一再给他打电话,但是那天第一班的邮差送来了五十英磅的支票。没有信也没有附言,只有一张致敬意的纸条。但她收到这个纸条就足够了。 看来上个星期六他出国去了。去哪里?我想,是去德国吧?无论如何,这得查查看。 马斯特森说:这听起来完全不可能,先生。它与情况一点也合不上。 不,我们完全可以肯定是谁杀死了 8fd9." >这两个姑娘。从逻辑上来说,所有的事实都指向一个人。正如你所说,这个新的证据与情况完全不符。当你在泥地里到处爬着寻找拼图游戏中丢失了的一块时,却找到了完全不同的另一个字谜游戏中的一块,这会使你左右为难。 所以你认为这件事是无关的,先生?我费尽千辛万苦地和德廷捷太太周旋了一晚都是白费,一想到这点我就要恨死了。 啊,有关系。太有关系了。我们已经找到一些确证了。我们已经追踪到了那本丢失的图书馆借来的书。威斯敏斯特市图书馆给了我们很大帮助。佩尔斯小姐元月8日星期四下午正值她休息,她去了梅利本区图书馆分馆,去问他们是否有一本有关德国战争审判的书。她说她对1945年11月在费尔森海姆举行的一次审判感兴趣。他们库存里没有这本书,但他们说他们会询问伦敦其它图书馆,建议她一两天后再来或是给他们打电话。她在星期六上午打的电话。他们告诉她已经找到一本书,其中就有报导那次费尔森海姆审判的内容。那天下午她便去借了它。每次去借书她都使用的是约瑟芬法伦的名字,使用的是法伦的借书证,蓝色的借书卡。当然他们通常不会去注意那上面的姓名和地址。但是因为这本书不一样,它是从另一家图书馆拿来的,因此他们这么做了。 这本书还了吗?先生? 还了,但却是匿名还的,他们也说不出准确的时间。可能是在星期三佩尔斯死后还的。有人把它放在非小说类的推车上。当一个管理员助理将刚还来的书送去堆放在小推车上时,她认出了它,便把它送回柜台准备登记,把它放在一边好归还给它原来的图书馆。没人看到是谁归还的。图书馆特别忙,人们随意进出。不是每一个人都来还书的,或是到柜台前有事要办的。把一本书放在一个篮子里或口袋里带进来,把它偷偷地放在小推车上和其它的书混在一起,这个太容易做到了。发现这本书的助理整个上、下午大多数时间都在柜台上值班,一个较低级别的职员正在把书往推车上装满。这个女孩有点忙不过来,所以她的上级便过来帮一把。她立刻便看到了这本书。那时将近四点三十分。但它可能在任何时候便已经放在那里了。 留下任何指印了吗?先生? 没留下有用的指印,只有一些污迹。它已经被图书馆里许多职员的手摸过了,天知道有多少人。为什么不呢?他们又不知道它是一宗谋杀案的一个证据。但是它里面有些有趣的东西。你看一下。 他打开书桌的一个抽屉,取出一本由深蓝布面装祯的厚书来,在书脊上还凸印出一个图书馆的目录号码,马斯特森取过它,把它放在桌上。他坐下,从容不迫地小心地翻开它。它是一本陈述从1945年以来在德国进行的各种各样战争审判案件的书,很明显它仔细地提供了大量的文件证明,在处理这些材料和写作的方法上不以追求轰动为目的。书的作者是一个英国王室法律顾问,他曾经是军法署的一个藏书网成员。书里仅仅只有几张整版插图,其中只有两张涉及到费尔森海姆审判。一张展开了法庭的全貌,可以模糊地看到在被告席上的那个医生,另一张是集中营指挥官的照片。达尔格里什说: 上面提到了马丁德廷捷,但是只有简短的几句。战争期间他在皇家威尔特郡(Wiltshire)轻步兵军中服役。1945年11月他被任命为建立在西德的一个军事法庭的成员,负责审决四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被指控犯有战争罪。这些法庭是按照1945年6月的一个特别军队建议建立的。这个法庭由一个庭长,他是一个掷弹兵卫队的旅长,和四个军官组成,德廷捷就是其中的一员,军法官是由军法署任命到部队的。正如我说过的,他们的工作就是审判这五个人,他们据说曾共同参与,贯彻一个共同目的和代表当时的德国,大约于1944年9月3日故意地、和出于自愿地、违法地行动、帮助、支持和参与了对三十一个波兰人和俄罗斯人的谋杀。你可以在第127页找到起诉书。 对于达尔格里什竟然能一字不漏地引用起诉书,马斯特森毫不吃惊。这种记忆的能力和以准确性和精确性提出事实的能力是一个行政官员做事的技巧。达尔格里什能够比大多数人做得更好一些。如果他存心想要把他的本事露一手,对于他的手下来说要想打断他那是很难的。他一声不吭。他注意到警长拿起了一块很大的灰色石头,是一块完美的蛋形石,在他的手指间慢慢地滚动着。这可能是他在院子里偶然看到的,便把它捡来当作一块镇纸石。那天早上它还肯定不在办公室的书桌上。那个疲倦的、嘶哑的声音继续说下去。 这三十一个男人,妇女和儿童都是在德国的犹太劳工,据说一直患有肺结核。他们被送往西德的一家医院,那里原来是用来治疗精神病人的一个地方,但自从1944年夏天起,它的使命便改变了,不再用于治疗。而是用于从事杀人的勾当。没有证据表明有多少德国精神病人在那里被处死。那里的工作人员都被迫对那里发生的事起誓保密,但是有大量的流言在附近地区传播开来。1944年9月3日,一批波兰人和俄罗斯人被送到这个机构里。人家告诉他们说要为他们治疗肺结核。那天夜里给他们进行了致命的注射,男人、妇女和儿童,一个都不放过,到早上他们都死了,被埋了。就是为了这桩罪行,而不是为了杀害德国人,这五个嫌疑人要接受审判。一个为头的是马克斯克累恩(Max Klein)医生,一个是年青的药剂师恩斯特古姆布马恩(Ernst Gumbmann),一个是男护士长阿道夫斯特尔奥布(Aololf Straub),一个是年青的,未受过训练的女护士,依尔姆盖德格罗贝尔,年纪18岁。为头的医生和男护士长被发现是有罪的。医生判处死刑,男护士长判处二十三年监禁。药剂师和这个女人被宣判无罪。你可以在140页上找到她的律师的辩护词。你最好把它唸出来。 马斯特森感到很吃惊,一声不吭地拿起书,翻到第140页。他开始唸。他的声音很高,这显得有点不太自然。 本法庭不是就参与杀害德国人一事对被告依尔姆盖德格罗贝尔进行审判的。我们现在已经知道了发生在施泰因霍夫(Steinhoff)医院的事情。我们也知道那是按照由阿道夫希特勒(Adolf Hitler)一人宣称的德国法律而执行的。按照从最高权威下达的命令,从1944年以来有成千上万的德国精神病人被完全合法地处死。从道德的立场出发,可以判断这个行动是自己自愿的。问题不是施泰因霍夫的工作人员是否认为这个行动是错误的,或者他们是否认为它是仁慈的。问题是他们是否认为它是合法的。刚才已有人证明了有这么一个法律存在。如果说伊尔姆盖德格罗贝尔牵涉进了这些人的死亡事件中,她的行动也是合于这项法律的。 但是我们现在要谈的不是精神病人的事情。从1944年7月起这同一项法律扩展到了患不可治愈的结核病的外籍工人身上了。也许会有人争论说被告当其看到德国人为了国家的利益承担了他们的不幸,她会对这种杀戳的合法性毫不怀疑。但那不是我的论点。我们没有站在一个适当的位置上来判断被告的想法。她不曾牵连进本法庭所关注的该项杀人事件中。这批俄国人和波兰人是在1944年9月3日晚上6点半钟到达施泰因霍夫的。那天依尔姆盖德格罗贝尔正休假归来。法庭已经听说了她是如何在7点半钟走进护士房间,换上她的制服的。她是9点钟开始上班。在走进医院和到达E区的护士值班室之间的这一段时间里,。她只和另外两个护士说过话,那就是证人维林(Willing)和罗赫德(Rohde)。这两位妇女已经证实她们不曾将这批人的到达告诉格罗贝尔。于是格罗贝尔走进值班室。她一路回来走得很艰难,因此人又疲倦又不舒服。她正在犹豫要不要请假休息。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克累恩大夫和她通电话。对于这次通话本法庭已经听过了证人的证词。克累恩要她到药房去看看还库存有多少伊维太和苯酚。你们已经听到过伊维太是怎样用纸盒运送的,每盒有25支注射剂,每支注射剂由一胶囊的伊维太粉剂和一管无菌水组成。伊维太和苯酚与其它的危险药品一起存放在护士值班室里。格罗贝尔查过了数量向克累恩报告说总共有两盒伊维太和大约150CC的液态苯酚。克累恩当即命令把所有可获得的伊维太和苯酚准备好交给男护士施特尔奥布,他会来拿它们。他还命令她交给他12支10CC的注射器和一些大号针头。被告声称他根本没有时间来说明准备这些药物的目的,你们也已经听到被告施特尔奥布说他也没有向她说明。 依尔姆盖德格罗贝尔一直不曾离开过值班室,直到当晚九点二十她才被带回她的住处。法庭已经听到护士罗赫德是如何上班迟到的,她发现被告昏倒在地上。五天以来她一直躺在床上发高烧,呕吐得厉害。她不曾看见俄国人和波兰人进入E区,她也不曾于九月四日一早看见他们的尸体被抬出。当她又回去上班时,尸体已经掩埋。 庭长先生,本法庭已经听过证人作证,说明了依尔姆盖德格罗贝尔是如何仁慈的,对她的儿童病人是如何温柔,她作为一个护士的医术是如何地好,我要提醒法庭的是她还很年青,她自己还几乎是一个孩子。但是我并不是以她的年青也不是以她的性别为理由来要求一个无罪的宣判,但是因为只有她,这唯一的一个被告,明显地对这个指控是无辜的。她没插手这三十一个俄国人和波兰人被害一事。她甚至都不知道他们的存在。本辩护人没有更进一步的话要说了。 达尔格里什厉声打破了他的沉默。 你注意没有,警官,这是通常的德国人的合法性的托辞。他们杀起人来倒是没有花费太多的时间,不是吗?六点半进来的,九点过后不久就打了针。为什么用伊维太?除非他们注射大剂量否则他们不能确定死亡是否会是瞬间发生的。我怀疑不到20CC的药是否会立即杀死。他们倒不会担心这个。使格罗贝尔得救的是她当时离开了直到那天晚上很晚都不在。辩护人声称她从未被告知外国囚犯已经到来一事,一直到4日早上之前都没人知道这件事。这同一个托辞也使得药剂师获得了自由。从技术上来说他们俩都是无辜的,如果你能把那个词用到任何一个在施泰因霍夫工作的人身上的话。 马斯特森一声不吭。这是多么久远的事了,当时格罗贝尔还是一个女孩,比他现在还年轻十岁。这场战争已成古老的历史。在他的生活中,这次战争与他的关系不会超过玫瑰战争对他的影响,因为在他少年时代学过的历史中,玫瑰战争还曾激发过他一点浪漫的和骑士的联想。他对德国人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或者确切地说对任何其它种族都是如此,只除了几个他认为在文化上和智力上处于劣势的种族。德国人不在此列。德国对他来说就意味着干净的旅馆和优良的道路,以及在阿普费尔维内兹图本(Apfel Wiurben)旅馆就着当地的酒吃猪排骨(ripp),莱茵河在他下面弯弯曲曲流淌就像一条银色的缎带以及在科布伦茨(koblenz)的露营地的美妙时光。 如果费尔森海姆的被告中有人活了下来,他们现在也已经步入中年了。伊尔姆盖德格罗贝尔本人也有四十三岁了。这都是多么古老的历史啊!它之所以有了关系仅仅只是因为它与目前这个案子有关。他说: 这是发生在那么久以前的事了。像那样一个秘密值得这样筋疲力尽地去铭记在心吗?现在还会有谁在乎它呢?官方的政策不是说要原谅和忘记吗? 我们英国人善于原谅我们的敌人;这就使得我们从必须喜欢我们的朋友的义务中解放出来。看看这本书,马斯特森,你注意到什么了吗? 马斯特森轻轻地抖开书页,把书举起来和眼睛平齐,仔细察看它的装帧,然后他重新把它放在桌上,翻开书中间的几页,在褶页里他发现深深嵌入了几粒砂子。 达尔格里什说:我们已经送了一个样品到实验室去分析,结果不出我们所料,它几乎可以肯定是出自南丁格尔大楼里的某一个消防桶。 所以它就一直藏在那里,直到他或她能够把它归还给图书馆为止。这同一个人既藏了这本书又藏了那罐玫瑰喷雾剂。一切都天衣无缝地合上了,先生。 有点过于严丝合缝了,你不这样认为吗?达尔格里什说。 但是马斯特森警官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那本小册子,我们在佩尔斯房间里发现的那本!不就是那本关于一个萨福克郡(Suffolk)的法西斯战争幸存者避难所的作品吗?如果佩尔斯去拿的就是它呢?这是不是又是一例对犯罪作出的惩罚呢? 我想是如此。我们早晨要到那个地方去看看,看看她答应了他们些什么?如果有的话。我们还得和科特里布里格斯谈谈。法伦死时他就在南丁格尔大楼。等到我们弄清楚他来看谁,为了什么,我们就离破开这个案子不远了。但是一切都要等到明天。 马斯特森强忍住了一个哈欠,说道:已经是明天了,先生,快三点啦。 猎鹰者的武器的夜间看门人在凌晨看到这两位客人归来,一位明显地是受伤了,头上的绷带大得有点夸张,如果说他有吃惊的话,他却没有流露出来,因为他是受过训练的。他虽是询问了有什么可以为先生们效劳的吗,但态度却是马马虎虎的;马斯特森的回答也只能勉强算得上是客气。他们爬上三段楼梯来到他们的楼层,因为老式电梯常常停停开开,噪声又大。达尔格里什决心不要让他的弱处落在下属的眼里,便固执地不去抓栏杆小柱,一步一步走上去。他知道这是愚蠢的虚荣心在作怪,等到他回到房间,已经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以致于非常虚弱,不得不在关上门之后,斜靠在上面,过了一分钟他才摇晃着身体,跌跌撞撞地走到洗手池边。他抓紧水龙头支撑着身体,痛苦而无效果地干呕了一阵,把前额搁在前臂上。他没有抬起头便拧开了右手边的龙头,立刻流出了一股清凉的冷水来。他把水龙头对着自己的脸冲洗起来,又用手掌捧起水来喝了几口,立刻便感觉好些了。 他睡觉时,时睡时醒。因为头上的绷带包头使他不能很舒适地把头搁在枕上,又由于失血使得他的头脑格外地清醒,思维活跃,这便使他很难入睡,当他真的打起瞌睡来又只是进入了梦乡。他梦见自己正和梅维斯吉尔荣走在医院的院子里。她像个小姑娘似地在树林间跳跳蹦蹦的,手中挥舞着园艺剪,开玩笑地说道: 在一年之中这个万物沉寂的时候,你能找到这个东西给我们看,真是太妙了。 看到她从枯树枝上剪下盛开的红玫瑰他一点都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协调的地方;他们两个谁都没有看到玛丽泰勒的尸体,那雪白的脖子被刽子手的绳索套住了,正在一棵树枝上微微地摆动着。 到早晨时他睡得更沉了。即便如此,那响个不停的刺耳的电话铃声还是立刻把他惊醒了。他的旅行钟上的夜光表盘指明现在正是早晨五点四十九分。他艰难地从凹陷的枕头上抬起头来,用手去摸电话听筒,那声音立刻便听出来了。此刻他明白他能够将它从世界上任何一个其它女人的声音中分辨出来。 达尔格里什先生吗?我是玛丽泰勒。很抱歉打扰你了,但我想你会愿意接这个电话的。我们这里起火了。没有什么危险;只是院子里起了火。好像是从那个废弃了的园丁小屋烧起来的,它离南丁格尔大楼大约有五十码远。大楼本身没有什么危险,但火势在树木间漫延得很快。 对于他能如此清楚地进行思考他自己都感到吃惊。他的伤口也不再痛了。他确确实实地感到头变轻了,他觉得有必要用手去摸一摸用粗纱布做成的绷带包头,叫自己相信它还在那里。他说: 摩拉格史密斯,她没事吧?她常常到那小屋里去避一避。 我知道。今天晚上她把你送来之后告诉过我了。我给她在这里找了个地方让她过夜。摩拉格很安全。我检查的第一件事就是这个。 大楼里其它的人呢? 一阵沉默。然后她开口了,声音比刚才变得尖了一些。 我现在就去检查。我决没有想到…… 当然没有想到。为什么会这样呢?我就过来。 有必要吗?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坚持说你应该休息。消防队已经把火势控制住了。一开始他们还担心南丁格尔大楼受到威胁,但是他们砍倒了最靠近的一些树。火势半小时后就会熄灭。你不能等到早晨吗? 我现在就过来。他说。 马斯特森正仰面躺着,因为疲倦睡得死沉沉的,他那睡得昏昏沉沉的脸因为熟睡而变得呆板起来,口半张着。花了将近一分钟才把他叫醒。达尔格里什本想把他一个人留下来,让他去恍恍惚惚地发呆。但是他知道,以他目前这种虚弱的状态开车是不安全的。马斯特森终于被摇醒了过来,听着他的上司发布指令,他没有发表议论,只是忿忿地一声不吭地穿上衣服。他多了一个心眼没有去问达尔格里什为什么决定返回南丁格尔大楼,但从他表露出来的阴沉的态度可明显地看出他认为这次返回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因此向医院开车去的一路上两人都不说话。 早在他们开车能看见医院之前便看见一片红光映红了夜空,当他们开车通过温彻斯特路大门进来时就听到了燃烧的树木发出的断断续续的噼啪声,闻见了能令人产生丰富联想的闷烧的树木发出的气味,在寒冷的空气中,它是那么的浓烈和香甜。它打破了马斯特森忿忿不平的郁闷心境。他用力吸进它,声音很响地表示了满意,快乐而坦率地说到: 我就喜欢闻这种气味,先生。它令我想起小时候,想起了夏令营当童子军的日子,裹着一床毯子,围着营火坐着,看火花冲上夜空。当你十三岁时那日子真是太美妙了,当上了一个巡逻兵小头目,有了一点权力,那真是无上的光荣,是你想也没想到过的。你知道的,先生。 达尔格里什不知道。他在孤独而寂寞的童年里,被剥夺了玩这些部落游戏的乐趣。但是窥见了马斯特森的性格也是一件有趣而令人惊异的事。在童子军里当巡逻兵头目!好啊!为什么不呢?假设给他一个完全相同的传统,一个不同的命运转折,他就会轻易地当上了一个街头小团伙的领袖,他最本质的勃勃雄心和冷酷就会得到发展,他就会走上另一条道路,而不是现在这墨守成规的一套。 马斯特森把车停在一棵处于安全距离的树下,他们向起火的地点走去。好似受到一个无声的通气,他们都停下脚步,站在一棵树的阴影下默默地看起来。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也没有人走近他们。消防员正在忙于他们的工作,只有一部消防车,他们显然正从南丁格尔大楼接下消防软管。火势现在被控制住了,但它的力量仍然是惊人的。小屋已完全飞灰烟灭,只留下一圈黑色的土,标明它曾经所在的位置,周围的树变成了黑色的绞刑架,仿佛受着燃烧的伤痛而扭曲着,缩短了。在其边缘有一些幼树仍在凶凶地烧着,由于受到消防水管的冲击发出劈哩啪啦的声响。一阵猛烈的风吹起一股火苗在扭曲翻滚着,从一棵树尖跳到另一棵树尖,立刻把那里烧了起来,就像点亮了一支蜡烛发出白热的光来,然后它被一支准确无误地瞄准它的消防水管给扑灭了。当他们驻足观望时,一棵高大的针叶树突然着了火,爆发出一阵金针般的火花雨落了下来,引起一阵轻微的惊双声。达尔格里什看见一小群身披黑斗篷的学生,她们一直地远远地看着,她们没有让人觉察到,已经蹑手蹑脚地走进了火光之中。火光瞬间照亮了她们的脸,他想他认出了玛德琳戈达尔和朱丽亚帕多。然后他看见了女总监那高高的叫人决不会认借的身影正向她们移动过去。她说了几句话,那一小群人转过了身极不情愿地消散进林子里去了。就在此时她看见了格尔格里什。有一会儿她站着一动不动。她裹在一袭长长的黑斗篷里,帽兜向后拉下,她靠着一棵幼树站着就像是一个钉在柱上的受难者,火光在她身后跳跃着,照亮了她白皙的皮肤。然后她慢慢地向他走过来。他看见这时她的脸十分苍白。她说: 你是对的,她不在房间里,她给我留下了一封信。 达尔格里什没有回答。他的心里很清楚,有一句话仿佛在他自己的意志掌控之外在讲出来,不要太快地探查出犯罪的所有线索,只要站在一个极大的高度来看它。一幅没有阴影的风景画在他眼下铺展开来,使他一看就心领神会,它再清楚明确不过了。现在他全明白了。不只是明白了那两个女孩是如何被谋杀的,也不只是明白了什么时候杀的和为什么而杀;也不只是明白了是谁干的。他明白了整个犯罪的基本真实情况,因为它是一桩犯罪。他也许永远无法证实它;但他完全明白。 半小时后,火熄灭了。用过了的水管蠕动着砰地一声落在烧黑了的土地上,当把它们卷起时喷出小股辛辣的烟雾来。最后的旁观者也都已经散了,火与风的不谐和声音被一种轻微的背景嘶嘶声所代替,只是时不时被消防官员的命令声和他手下人员模糊不清的声音所打断。即便是风也小了一些,它触在达尔格里什的脸上是温柔的、暖和的,因为它是从冒着蒸汽的地面吹过来的。到处充满着木头烧焦的臭烟味。消防车的车头灯转过来照在了那一圈冒烟的地上,那里曾经是那小屋的所在地。达尔格里什向它走过去,马斯特森在他左边,玛丽泰勒在他右边。热气穿过他鞋子上的洞使得他的脚很不舒服。没有看到什么东西;一块扭得奇形怪状的金属板,那也许曾经是炉子的一部分,一把烧焦得走了形的金属茶壶,一块凹底使它彻底分解,几乎认不出来。还有一样东西,只是一个形体,即便是照最为亵读神圣的死的方式来看,那也仍然是一具可怕的人体。他们默默地站着朝下看。他们花了几分钟才辨认出一些细节来;骨盆带在被剥光了富有生气的肌肉的包裹之后,样子十分可笑地缩小了;头颅向上翻过来,清白得就像一只圣餐杯;大脑被烧没了之后在颅骨上留下了许多污迹。 达尔格里什说:弄个围屏把这个地方圈起来,派人来看守,然后给迈尔斯赫里曼先生打个电话。 马斯特森说:他到这里来作个鉴定,可是有大量的工作要做呀! 不错,达尔格里什回答:如果我们还不知道它是谁的话。 他们心照不宣地一齐向女总监的寓所走去,穿过宁静的大楼时一路上没有交谈过一句话。没有人跟着他们。当他们走进起居室时放在壁炉台上的小闹钟正响过六点半。天仍然很暗,对照刚才在院子里被火烤热过的空气,房间里冷得要命。窗帘已经拉开,那扇竖铰链窗也是开着的。女总监快步走过去把它关上,用她的双臂防备似地快速拉下窗帘,又转过身来镇静地、同情地看着达尔格里什,她像头一遭见到他。 你看起来疲乏至极,冷得要命,到火旁边来吧,坐下来。 他走过去,靠在壁炉上,担心他一坐下来就不能再站起来了。但是壁炉台靠上去感觉不稳固,大理石像冰一样地滑。他在扶手椅中坐下,看着她跪在炉边地毯上往昨夜烧过的热灰中添加干引火棒。引火棒引着了火,她又添加上几块煤,伸出双手到火焰上去烤。然后她并未站起身来,从斗篷的衣袋中掏出一封信,交给了他。 一个未曾封口的浅蓝色信封,用一种孩子气的圆体字,但笔划却很坚定,在收信人一栏里写下:有关人员收。他取出信纸,这是一种廉价的蓝色信纸,极其普通,没有划上格子,但是每一行字都写得笔直,看来她必定是用划了格子的信纸来作比尺的。 是我杀了希瑟佩尔斯和约瑟芬法伦。她们发现了有关我过去的某些事情,这些事本来与她们毫无关系,但她们威胁并讹诈我。当吉尔荣护士长打电话告诉我,说法伦生病了,已经住院,我便知道了护士佩尔斯将代替她扮演病人。那天一清早我便收来了一瓶消毒剂,并把它灌进一只从护士长杂用间里拿来的空牛奶瓶里。我小心地重新盖上瓶盖,并把它放在我随身携带的织锦手提袋里,带着它一起去吃早饭。我要做的只是在早饭后溜进示范室用这瓶毒药去换手推车上的那瓶牛奶。如果屋内有人我会找个借口,另找方法再试一次。但是屋子里没人。我把那瓶牛奶带上楼送到护士长的杂用间里,把消毒剂的空瓶从浴室的窗子里扔了出去。 当护士长吉尔荣弄她的那罐尼古丁玫瑰喷雾剂时我在暖房里,到了该杀法伦时我便想起了它。我知道暖房的钥匙放在哪里,我戴上了外科医用手套,可以不留下指印。趁法伦还在洗澡时把毒药放进她临睡前要喝的那杯柠檬加威士忌水里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因为那杯饮料就放在她床头柜上凉着。她每晚的生活习惯从不改变。我原打算把罐子留着,等到深夜之后再把它放到她的床头柜上,那样便显得好像是她自杀了。我知道要把她的手指印留在罐子上,这点很重要,那也不难做到。我不得不改变计划,因为十二点刚过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打电话让我回到病房。我不能带着那个罐子,因为在病房里我不能老是提着那个袋子在身上,把它留在我的房间里我认为不安全。于是我把它藏在护士法伦房间对面的砂桶里,打算返回南丁格尔大楼时再把它取回,放到她的床头柜上。这个计划后来也不能实行。当我走上楼梯平台时,恰遇伯特双胞胎从房里出来。从护士法伦房间的锁孔里射出了灯光,她们说要给她送点可可进去。我想尸体在那晚就会被发现。我毫无办法只有走上楼去睡觉。我躺在床上等着,每一分钟都在设想会听到惊叫声响起。我不知道是否双胞胎改变了主意,是否法伦在喝威士忌加柠檬水之前就睡着了。但我不敢下楼去看。如果我能把那个尼古丁的罐子放回法伦的床边,就没有人会怀疑她是被谋杀的了,我也就会成功地完成两宗命案。 没有人知道我想要干什么,也没有人帮助我。除此之外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特埃尔布鲁姆费特。 玛丽泰勒说:这当然是她的字迹,我给你打过电话,去检查每一个人是否安全后回来,在她的壁炉架上发现了它。但是这是真的吗? 啊,是的,是真的。她杀死了她们两个。只有凶手才知道尼古丁罐子藏的地方。很显然第二宗命案是有意做得要像是自杀的。那么罐子为什么没有留在床头柜上呢?只可能是因为凶手的计划被打乱了。布鲁姆费特护士长是那晚在南丁格尔大楼里唯一被叫出去的人,她返回时想要进入法伦的房间受到了阻止。但她一直是最先受到怀疑的对象。那瓶毒药必须从容准备,这个人要能够拿到牛奶和消毒剂,而县还得随身带着那个致命的瓶子不被人察觉地到处走。布鲁姆费特护士长无论走到哪里都带着一个硕大的织锦提袋。不幸的是她碰巧拿的那个牛奶瓶的盖子颜色不对。我不知道她是否注意到了这点。即便她看了,也没有时间来换了。全盘计划的关键就在于替换这个动作只能在一秒钟内完成。她可能会希望无人注意到。事实上也没有人注意到。只有一点她在所有怀疑对象中显得很出格。她是唯一一个不曾在现场亲眼见证过这两宗死亡事件的人。当法伦是她的病人时她不能举起一个手指头来动她一下。那是她不可能去做的事。两宗杀人事件她都不愿意去看。只有心理变态的杀手或职业杀手才会愿意去亲眼看着他的受害者死去。 她说:我们知道希瑟佩尔斯是一个隐藏的讹诈者。我不知道她为了满足她的乐趣从可怜的布鲁姆费特那阴郁的过去里搜索到了什么悲哀的事件。 我想你是知道的,正如同我知道一样。希瑟佩尔斯发现了关于费尔森海姆的事。 她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正蜷缩在他脚前的一张安乐椅内,把脸转过去不看他。一会儿之后她又把脸转过来看着他。 她没有罪,你知道。布鲁姆费特是遵纪守法的人,崇拜权威,她所受过的训练叫她认为绝对服从是护士的第一职责。但她没有杀过病人。费尔森海姆法庭的判决书是正义的。即便它不是,它也是一个合乎程序建立的,合法的法庭作出的判决。在法律上来说她是无罪的。 达尔格里什说:我到这里不是来过问费尔森海姆的判决的。 仿佛他这句话没有说一样,她仍然急切地讲下去,仿佛极力要使他相信。 当我们一起在内瑟卡索皇家医院当学生时她就告诉过我这件事了。她儿童时代大多数时间生活在德国,但她的祖母是英国人。在那次审判之后她自然是获释了。后来嫁给了一个英国外科大夫,欧内斯特布鲁姆费特(Er Brumfett)。她很有钱,那只是结婚的一个有利条件,一种离开德国进入英国的方式。如今她的祖母已经死了,她和这个国家还有着一些关系。她定期去内瑟卡索当看护,在那里干得很成功。十八个月之后,她毫不费力地让那里的女总监收她做了学生。选择那家医院真是一个明智的做法。他们那里不喜欢过于仔细地去探究任何人的过去,特别是对于一个已经证实了她的价值的女人。那家医院是一处庞大的维多利亚式建筑,那里总是忙,长期人手不够。布鲁姆费特和我一起在那里结束了学业,又一起去当地的妇产医院学习当助产士,又一起往南来到约翰卡朋达医院。我认识特埃尔布鲁姆费特已经将近二十年了。我眼见着她为在施泰因霍夫发生的任何事一次又一次地付出代价。她当时还只是一个小女孩。我们不能把她在孩提时代在德国发生的那些事展示出来。我们仅仅只能够知道这个成年了的女人为这家医院做了什么,为她的病人做了什么。过去与现在是没有关系的。 达尔格里什说:直到她潜意识里一直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直到有来自过去的人认出了她。 她说:于是多年来的工作和努力奋斗都化为乌有。我能够理解,她感觉到有必要去杀死佩尔斯。但是为什么要杀法伦呢? 有四个理由。护士佩尔斯在她开口对护士长布鲁姆费特说之前她要证实马丁德廷捷说的故事。要做到这点的最明显的办法就是去查对那次审判的记录。于是她向法伦借一张借书证。她在星期四去了威斯敏斯特图书馆,星期六又去了一次,那次书借到了。在她对护士长布鲁姆费特说这件事时必定把书给她看了,必定提到她在哪里得到了借书证。法伦迟早会要回那张借书证的。要紧的是不能让人发现为什么护士佩尔斯要借它,或者是她从图书馆里借的那本书的书名。这是布鲁姆费特在她的供状里有意略去不提的意义重大的几件事实之一。她把那瓶毒药替换了牛奶之后便上了楼,从佩尔斯的房间里拿走了从图书馆里借来的那本书,把它藏在一个消防桶里,直到她有机会把它匿名交回图书馆。她心里太明白佩尔斯是决不会活着走出示范室了。她选择了同一个藏东西的地点,后来又藏了尼古丁罐,这是她做事的一个特点。护士长布鲁姆费特不是一个富有想像力的女人。 但是图书馆那本书的问题还不是杀害护士法伦的主要原因。还有三个其它的原因。她要把动机搞混乱,使得看来好像法伦是原定的受害者。如果法伦死了,就永远会有这种可能性,佩尔斯是被错杀的。那张排班表上正是法伦要在视察的那天上午来扮演病人。法伦更有可能是受害者。她怀孕了,光这件事就可提供出一个自杀的动机。布鲁姆费特护士长护理过她,可能知道或看出怀孕的事。我认为病人的任何迹象或征候都逃不过布鲁姆费特护士长的眼睛。于是就有了这种可能性,法伦应对佩尔斯的死负有责任。毕竟她曾经承认在谋杀的当天早上回过南丁格尔大楼,并且拒绝作出解释。她有可能把毒药放进喂食里了。事毕之后,她或许受着悔恨的煎熬,便自杀了。这个解释可以把两宗秘密都处理得干干净净。从医院的观点来看这是一个吸引人的说法,有相当多的人宁愿相信它。 最后一个理由呢?你说有四个。她要避免人家追问借书证;她想要示意法伦就是原定的受害者;两者选一,她想要暗示法伦就是佩尔斯的死因。那么第四个动机呢? 她想要保护你。她一直要那样做。干第一件谋杀不容易做到这点,因为你在南丁格尔大楼,你和其它人一样有同样多的机会去替换滴管喂食。但至少她能够确保在法伦死时你有不在现场的证据。你安全地呆在阿姆斯特丹。你不可能杀死第二位受害人。因此,为什么你会杀了第一个受害者呢?这件事调查案一开始我便断定这两宗谋杀案是有关联的。在同一个大楼内,同一个时间,假定有两个凶手这是太过于巧合的事了。于是便自然而然地把你从嫌疑人名单里排除出去了。 但是为什么会有人竟然怀疑我杀了这两个女孩呢? 因为我们把它归咎于特埃尔布鲁姆费特的那个动机不合情理。想想看,一个垂死的人瞬间从意识不清的状态中醒过来,看见一张脸向他俯过来。他睁开双眼,从他的痛苦和谵妄中认出了一个女人,是护士长布鲁姆费特吗?二十五年之后你还认得出特埃尔布鲁姆费特的那张脸吗?长得不好看,那么平庸,那么不起眼的布鲁姆费特?在百万人中只有一个女人,她有着一张如此美丽而又有个性的脸,才能叫人在穿过二十五年之久的记忆中,晃眼一瞥给认出来。那就是你的脸,是你,而不是护士长布鲁姆费特,是伊尔姆盖德格罗贝尔。 她平静地说:伊尔姆盖德格罗贝尔死了。 他继续说下去,好像不曾听见她说了什么。 佩尔斯从未有一刻怀疑过格罗贝尔可能是你,这一点并不叫人惊奇。你是女总监,受到一种准宗教式的敬畏的保护,这是来自人类弱点的感染,更不用说是人类的罪恶了。从心理上说她根本不可能想到你就是一个凶手。然后还有马丁德廷捷说过的话。他说那人是一个护士长。我想我知道他是怎样弄误会了。你每天要去所有的病房探望一次,几乎要和所有的病人说话。他所看见的俯身向着他的不仅仅只是伊尔姆盖德格罗贝尔那张清清楚楚的脸。他看见了一个女人穿着在他看来是一个护士长穿的制服,短披肩,和那种军队中服役的护士戴的宽宽的三角形帽。在他那被药物弄得糊里糊涂的脑子看来那套制服就意味着一个护士长。今天对于任何一个曾经在军队医院受到过护理的人那仍然意味着是一个护士长,而他又曾经在她们中间度过好几个月的时光。 她再一次平静地说:伊尔姆盖德格罗贝尔死了。 于是他把对他母亲说过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护士佩尔斯。德廷捷太太对此不是特别感兴趣。她为什么要感兴趣呢?后来她收到了一张医院的账单,心想也许有办法为自己省下几个钱。如果不是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贪婪的话我都怀疑她是不是会把这件事闹得更大。但是她这样做了,科特里布里格斯得到了一条可以策划出阴谋的信息,对此他认为值得花出时间和精力去查证一下。我们可以猜测出希瑟佩尔斯心里是怎样想的。当她看到护士达克尔斯弯身去拾起那几张飘落在她面前路上的钞票时,她必定曾经体验过同样的成功感和权力的感觉。只是这一次和她的同学伙伴比起来却是一个更为重要得多和有趣得多的人物落在她手中了。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个病人所指的却是另一个女人而不是照料他的那个护士长。但是她知道她必须得到证据,或者至少要叫自己相信德廷捷没有欺骗她或是讲胡话,毕竟他是一个垂死的人了。因此她在星期四花了半天的工夫去威斯敏斯特图书馆向他们借一本关于费尔森海姆审判的书。他们不得不为她从别的分支图书馆借来,她于星期六去取了来。我想她从书中获得了足够多的信息,使她自己相信马丁德廷捷完全清楚他说的是什么。我想她在星期六夜里对布鲁姆费特护士长说了,护士长也没有否认这个指控。我不知道佩尔斯开的价是多少?我想她要的决不是普通的东西或可理解的东西,或是要叫她闭嘴而直接支付给她的钱,这样会受到指摘的。佩尔斯喜欢体验权力的滋味;但她更喜欢陶醉于道德正确的自我欣赏之中。她必定是在星期天的上午写了信给法西斯战争受难者救助团体的秘书。布鲁姆费特护士长不得不出钱,但是这个钱要分期付款,定期寄给这个团体。佩尔斯是一个量罪而罚的伟大人物。 这一次她沉默了,坐在那里,双手交叉,轻轻地放在衣裙上,毫无表情地看着某个深不可测的过去。他轻轻地说: 这都可以给检查出来的,你知道。她的身体没有留下太多的部分给我们,但我们不需要了,我们有了你这张脸。有审判的记录、照片,你和一个名叫泰勒的外科大夫的结婚档案。 她说话的声音是那么地轻,他不得不低下头来去倾听:他的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我。他不讲话。那眼光中有一种疯狂,一种绝望。我以为他变得神智不清了,或许他只是害怕。我想那个时刻他知道他就要死了,我和他说了几句话,他的眼睛就闭上了。我没有认出他来,我为什么该认出他呢? 我已经不是那个在施泰因霍夫的孩子了。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我想起施泰因霍夫仿佛那件事是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它的确是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我现在甚至都记不起在费尔森海姆法庭上准确地说来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连一张脸都想不起来了。 但她必定要告诉某个人。把施泰因霍夫从她思想中清除出去必定成了她要变成另一个人的计划的一部分。因此她告诉了特埃尔布鲁姆费特。她们俩都曾经是内瑟卡索的年青护士学生,达尔格里什假定布鲁姆费特对于她来说象征着仁慈、可靠、忠诚。要不然为什么是布鲁姆费特呢?究竟为什么要选她做一个知己呢?他必定已经把他心里想的话讲出来了,因为她急切地说起来,仿佛使他弄明白这件事很重要。 我告诉她是因为她太平凡了。她的平凡就是一种保障。我觉得如果布鲁姆费特能够倾听并相信我,仍然喜欢我,那么过去发生的事就根本不是那么地可怕。你不会懂得那个。 但是他懂得。在他读预备学校时也有那么一个男孩,也是那么地平凡,那么地安全,就像是一个具有辟邪能力的人一样,一切死亡和灾难都不沾他的边。达尔格里什还记得那个男孩。真是有趣,但他已经有三十多年没有想起过他了。他叫斯普诺特迈罗(Sprout Minor),他有着一张愉快的圆脸,戴着眼镜,他那平凡的传统的家庭,他那毫无特色的背景,他的有福的正常状态。斯普诺特迈罗受着平庸和感觉迟钝的保护,使他免除了这个世界带给他的恐怖。生活里有了一个叫斯普诺特迈罗的人,它就不是那么彻底地可怕了。达尔格里什甚至有一刻还在想不知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他说:从那以后布鲁姆费特就和你要好上了。当你到这里来时她便跟着来了。是那种信任的冲动,以及对至少有一个朋友能完全了解你的需要,是这两个原因把你放在了她的掌握之中。布鲁姆费特成了你的保护者、诤友、知己。你看戏时带上布鲁姆费特,早上打高尔夫时带上布鲁姆费特,度假时带上布鲁姆费特,喝早茶以及晚上临睡前喝上一杯酒也要和布鲁姆费特在一起。她的忠诚一定是真心实意的。毕竟,她愿意为了你去杀人。但这仍然是讹诈。一个更为正统的讹诈者,仅仅只要求一个定期免税收入的人,也会要比布鲁姆费特的过分忠诚更为可取得多。 她伤心地说:是这样的,完全是这样的。你究竟是怎样知道的呢? 因为从本质上来说她是一个愚蠢而迟钝的女人,而你不是。 他还可以加上一句:因为我了解我自己。 她哭起来,感情激动地抗议着: 我是谁,竟然蔑视愚蠢和迟钝?我有什么权利如此地特别?啊,她的确不聪明,她甚至为我杀起人来也要把事情弄得一团糟。她脑子不够机灵,骗不过亚当达尔格里什,但是什么时候它就成了衡量智力的准尺了呢?你见过她工作时的样子吗?看见过她和一个垂死病人或者和一个病孩子在一起吗?你观察过这个愚蠢而迟钝的女人,她的忠诚和友谊显然天生来是给我瞧不起的,见过她整夜不合眼来挽救一个生命吗? 我见过一个她的受害者的尸体,也看到了另一个受害者的尸检报告。我相信你的话,相信她对孩子们的仁慈。 那些不是她的受害者,她们是我的受害者。 啊,不,他说:在南丁格尔大楼只有一个你的受害者,她就是特埃尔布鲁姆费特。 她迅速地站起来身来,望着他;那双吃惊的绿眼睛,那双正在思索的,毫不动摇的眼睛怒视着他。他的心里某个地方在告诉他,有些话他应该说出来。 那些不再表示是熟人之间讲话的照章办事的警告,那些职业性的夸张的滔滔不绝在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几乎自动地来到了嘴边的话,这是些什么话呢?它们溜走了,变成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东西,溜到他脑海中的忘川河里去了。他知道自己是一个病人,因为失血还很虚弱,他现在应该停止工作,把调查的事移交给马斯特森,自己去睡觉。他,这个最为谨慎的侦探,刚才说起话来仿佛没有把那些规则一一列举出来,好像他面对的是一个他私人的对手。但他得继续下去。即使他决不能够证实它,他也必须听见她承认一个事实,一个他已经知道的事实。好像这是世界上最为自然不过的问题,他平静地问道: 你把她推进火里时她死了吗? 就在这个时刻有人按响了寓所的门铃。玛丽泰勒一言不发,将斗篷往肩后一掠就走过去开了门。有人在门口短短地咕噜了几句之后,只见斯梯芬科特里布里格斯跟着她走进了起居室。达尔格里什看了一眼时钟,时钟正指着上午七点二十四分。忙碌的一天就要开始了。 科特里布里格斯已经穿戴整齐,看见达尔格里什在场他一点也没有显出吃惊的样子,对他先前的病情也没有显出特别的关心。他对着他们俩不偏不倚地说道: 我听说夜里失了火,可是没听见救火车的声音。 玛丽泰勒脸色死白,达尔格里什以为她会昏倒,她却平静地说: 他们是从温彻斯特路大门进来的,为了防止吵醒病人,他们没有响铃。 听谣言说他们在花园小屋里发现了一具烧成了灰的尸体,到底是怎么回事?谁的尸体? 达尔格里什说:布鲁姆费特护士长的。她留下一张字条,承认她杀了护士佩尔斯和法伦。 布鲁姆费特杀了她们!布鲁姆费特! 科特里布里格斯挑衅性地看着达尔格里什,他那宽阔的俊朗的面容似乎正在瓦解成激怒的不相信。 她说了为什么吗?这个女人疯了吗? 玛丽泰勒说:布鲁姆费特没疯,无疑她相信有这样做的动机。 但是今天我的病房怎么办呢?我九点钟起就要开始做手术。你是知道的,总监。我的病人名单长的很呢。病房里两个护士都得了流感休了病假。我可不能把危重病人信托给那些二年级的学生。 女总监平静地说:我马上去办。大多数白班的护士马上就该到了。事情办起来不会很容易,但如果有必要,我们将不得不从学校抽调人来。 她转向达尔格里什:我想要到护士长起居室去打电话。别担心,我明白我们两人谈话的重要性,我打完电话就回来。 两个男人都看着她走出门去,把她身后的门轻轻关上。科特里布里格斯似乎这时才第一次注意到了达尔格里什。他粗鲁地说: 别忘了去放射室给头部拍个X光片子。你没有权利不躺在床上。等我把今天上午的病人看过后我就会来给你作个检查。他这话听起来仿佛在表示他对要抽时间去做的这件事十分地厌烦。 达尔格里什问道:约瑟芬法伦被谋杀的那天夜里你到南丁格尔大楼看谁来了? 我告诉过你,没看谁。我没有进南丁格尔大楼。 你至少有十分钟解释不清,那时通向女总监寓所的后门还没有上锁。吉尔荣护士长让她的男朋友从那里出去,又和他一起在院子里散步。所以你以为女总监在家,尽管屋子里没有灯光,你一路上楼去了她的寓所。你必定在那里花了一些时间。为什么?我感到奇怪。好奇心吗?或者是你正在搜寻什么东西吧? 我为什么要去看女总监?她又不在。玛丽泰勒那晚在阿姆斯特丹。 但你那时候并不知道,不是吗?泰勒小姐不习惯去参加国际性会议,其原因我们能够猜想,她不想让她的脸被太多的人认识。这种不愿意承担公众责任的个性体现在一个如此能干,如此聪明的女人身上被合适地认为是谦虚。她一直拖到星期二才被电话叫去阿姆斯特丹代表地区护士培训委员会的主席出席会议。你来医院上班的时间是星期一,星期四和星期五。星期三晚上你被叫去为一个自费病人作手术。我认为手术室的工作人员大家都在忙于抢救,怎么会想到提起女总监不在医院里的事呢?他停下来。 科特里布里格斯说:你以为我会在什么时候计划着午夜去拜访女总监?你总不至于以为我会是一个受欢迎的访客吧?是不是以为她在等候着我? 你来看伊尔姆盖德格罗贝尔。 有一时刻的沉默。然后科特里布里格斯说:你怎么知道伊尔姆盖德格罗贝尔的? 告诉你的那个人告诉我的,德廷捷太太。 又一阵沉默。他知道他的话他再也不相信了,到了这个地步,他便固执地说:伊尔姆盖德格罗贝尔死了。 是吗?达尔格里什说:你不是希望在女总监的寓所里去找她吗?这是不是你第一次有机会拿你所知道的事去和她面对呢?你必定久已盼望着这样做了。权力的体验永远是使人快乐的,不是吗? 科特里布里格斯平静地说:这个你应该知道。 他们静静地站着,互相对视着。达尔格里什问:你当时心里想什么? 没想什么。我没有把格罗贝尔与佩尔斯或法伦的死联想到一起。即便我想到了,我都会怀疑我是否应该讲出去。这家医院需要玛丽泰勒。就我而言,伊尔姆盖德格罗贝尔不存在。她曾经受过审判,被发现无罪。这对我就足够了。我是一个外科大夫,不是一个道德神学家。我应该为她保守秘密。 达尔格里什想他当然会。一旦这件事的真像公诸于众。它对他便失去了价值。这是一条非常特别,非常重要的信息,得到它付出了一些代价,他要用自己的方式利用它。它将玛丽泰勒永远置于他的掌握中。女总监常常反对他,使他大为光火;她的权力正在增长,她就要被任命为整个业界所有医院的护理工作的总监了,她对医院管理委员会的主席马科斯柯恩先生产生影响来反对过他。一旦主席先生知道了施泰因霍夫医院的事,她还对这个虔诚的犹太人保留有多大的影响呢?忘记这些事情如今已经成了一种时尚。但是马科斯柯恩先生会原谅吗? 他想起了玛丽泰勒的话。有不止一种方式的讹诈。希瑟佩尔斯和特埃尔布鲁姆费特两人都知道这个。也许讹诈最为微妙的乐趣就是并不提出金钱上的要求,只是在宽宏大量、仁慈、两人同谋或道德优越感的外衣下品味保有这个秘密的滋味。布鲁姆费特护士长究竟没有提出太多的要求,只是要一间紧邻她崇拜的偶像的房间;和享有被大家所公认的作为女总监的朋友的特权,以及在她工作之余与她作伴的快乐。可怜的、愚蠢的佩尔斯只要求每周几先令的付出和一首诗或一两份手迹。但是她们必定是多么津津有味地品尝过她们的权力呀!科特里布里格斯又会是更为得意地得到了他的满足。难怪他曾决心要独自守住这个秘密,对于让苏格兰场的人来到南丁格尔大楼的想法他是反对过的。 达尔格里什说:我们能够证明你在上周星期五晚上坐飞机去过德国。我想我能猜出这个原因。比起去麻烦军法署来说,那会是一个更为快捷更为有效的办法去获得你所要的信息。你大约也查过了报纸档案和那次审判记录。我也会那样去做。无疑你的努力有所收获。不过我们能够查出你去了哪里,干了些什么。你总不能匿名在国境线上溜进溜出,这你是知道的。 科特里布里格斯说:我承认我知道。我也承认我在法伦死去的那天夜里来南丁格尔大楼是来见玛丽泰勒的。但我没做什么违法的事,没做什么可以把我送上被告席的事。 这个我能相信。 即便我早些说出来,我也无法把佩尔斯救过来。她在德廷捷太太来见我之前就死了。我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责备自己的。 他开始像一个学童般笨拙地为自己作起辩护来。这时他们听见轻轻的脚步声都转过头来看。玛丽泰勒回来了。她直接对外科大夫说: 我可以把伯特双胞胎给你。我恐怕这就意味道着这个学期的结束了,但是也别无选择。她们会被派到病房里去。 科特里布里格斯勉强地说:就是她们了。她们是两个明事理的女孩。那么护士长呢? 我本想让罗尔芙护士长临时接管一下,但是我恐怕这不可能了。她要离开约翰卡朋达。 离开!可是她不能那样做!我不知道怎样做才能阻止她。我想我连试一下的机会都没有了。 可是她为什么要离开?发生什么事了? 她不说。我想是警察调查的一些事引起了她的不安。 科特里布里格斯飞快地转过身来对着达尔格里什。 你看!达尔格里什,我知道你只是在干你的工作,派你到这里来只是要搞清楚两个女孩的死因。但是,看在上旁的份上,你就没有想过你的干涉把我们目前的处境该死地弄得一团糟了吗? 是的,达尔格里什说:那么你的工作呢?你有没有想过? 她将科特里布里格斯送到前门,没作任何逗留。不到一分钟她便回来了,轻快地走到火边,让她的斗篷从肩上溜下来,把它整整齐齐地盖在沙发背上。然后她又跪下来,拿出一把铜火钳,开始把火弄旺,仔细地将煤块一块块垒起来,让每一块发光的煤都生出火舌。她没有抬头看达尔格里什,开口说道: 我们刚才的谈话被打断了,警长先生。你刚才指控我杀了人。我从前曾经面对过杀人的指控,但至少费尔森海姆的法庭还能拿出证据来。你有什么证据? 一个也没有。 你也找不到任何证据。她说话的语气里没有生气也没有得意,但是有一种强硬,一种静静的斩钉截铁的味道,但它与清白无辜相隔十万八千里。她的头因为炉火的照射而闪闪发光,达尔格里什朝下看着她说道: 但是你对这个指控并没有否认。你还没有对我撒过谎,我也不认为你从现在起就会开始费神这样做。她为什么竟然会以那种方式自杀?她喜欢生活得舒适,为什么要死得那样的难受,自杀很少像那样,除非他们精神不太正常才不在乎那个。她可以拿到大量的止痛药。为什么不使用其中一种?为什么要劳神费力溜进一个寒冷黑暗的花园小屋里去残害自己,独自一人忍爱痛苦的折磨?她甚至不能当众表演,给观众以满足从而给自己增加勇气。 有过先例。 在这个国家还不多。 或许她精神太不正常不在乎死的方式。 当然会有人这样说。 她也许明白如果她要使你相信她就是格罗贝尔,主要的是不留下一副可辨认出来的身体。面前摆着一份亲笔供状和一堆烧焦的骨头,为什么你还要不辞辛苦地追究下去呢?如果你能毫不费事地验明她的正身,那么她以自杀来保护我便没有意义了。 一个聪明而眼光看得远的女人也许会像你这样说。但她不是这样的女人,你是。从这点看来就值得让我们来分析一下。即使我们决不会发现伊尔姆盖德格罗贝尔和费尔森海姆的事情,摆脱布鲁姆费特也已经成了一件当务之急。正如你说过的,她就是杀起人来也会把事情搞得一团糟。当她对我下手时就曾经惊慌失措过一次。她也许还会轻易就慌神。她多年来就是一个累赘;现在她又成了一项危险的义务。你不曾叫她为你杀人。那甚至就不是一个理智的摆脱困境的办法。佩尔斯的威胁本可以处理好,只消布鲁姆费特护士长稳住自己,把这件事向你报告。但是她要以这样她所自以为的最为独特的方式来表明她的忠心,杀人来保护你。那两次死人事件把她和你的生活牢不可破地绑在一起了。布鲁姆费特不死你又怎么能再获自由和安全呢? 你不打算告诉我,我是怎样做到的吧? 达尔格里什想他们就像是两个同事在一起讨论一个案子。尽管他现在身体很虚,他还是明白这次超乎寻常的谈话是多么危险,多么地反常,跪在他脚跟前的这个女人是一个敌人;明白和他针锋相对的这种聪明才智是不可侵犯的。她现在已经没有了希望来挽救她的声望,但她现在是在为自由而斗争,或许甚至是为她的生命而斗争。他说: 我可以告诉你我会怎样发现你杀了她。这不难。她的卧室最靠近你的寓所。我想是她自己要那个房间的,护士长布鲁姆费特要的东西没有一样是要不到手的。这是因为她知道关于施泰因霍夫医院的事吗?还是因为她把你抓在她的手掌之中?或者仅仅只是因为她把她的忠心的重量紧紧地压在你的身上,而你又不忍心摆脱出来?所以她选择紧紧地睡在你的身旁。 我不知道她是怎样死的。那也许是一片药片,一针注射,或者是你给她的什么东西,借口是可以使她睡得好。她已经在你的要求下写下了那份供状。我只是想知道你是怎样说服她写下来的。我认为她当时一点都没有去想它将会派上用场的。这封信不是写给我的,也不是写给任何一个特定的人的。我能想像得出,你告诉她,应该写下一个什么东西,以免她或是你会发生什么事情,对于发生过的真实事情必须有个记载,有个证明,到了将来某个时候能够保护你。于是她就写下了那份清楚明白的纸条,大约是由你口授的。行文坦率清晰,我想这是布鲁姆费特护士长决与不出来的。 她就这样死了。你只消把她的尸体移动两码远到达你的房里就安全了。即便如此,这也是你计划中最冒险的一部分。假设护士长吉尔荣或是罗尔芙万一出现了怎么办?所以你让护士长布鲁姆费特的房门和你寓所的门都开着,仔细地倾听以确信走廊里没有人。然后你把尸体扛在肩上迅速地搬进你的寓所内。你把尸体放在床上,走回去关上她卧室的门和你自己的前门并把它锁上。她是一个粗笨短小的女人。而你又高又壮实,又受过训练能抬起不能动弹的病人。这一部分工作不是太难。 但是现在你得把她搬到你的汽车里去。从你的私人楼梯和楼下大厅进入你的车库也很方便。把你寓所外面的门和里面的门一锁,你就不必担心受到打扰可以做你的事了。尸体被扛到你的车后厢里,盖上了一块旅行时用的毯子。然后你开车穿过院子,在树下倒车,尽可能地靠近那所小屋。你没有让车子熄火。最重要的是在火被人看见之前要快速地离开现场回到你的寓所。计划的这一部份有一点风险,但通向温彻斯特路大门的小路在天黑之后很少有人走。南茜戈林治的鬼魂为你作着担保呢。如果你被人看见会有点不方便但决不会引起灾难性后果。毕竟你是总监,没有什么能阻止你夜间开车。如果有人经过,你会不得不继续开车另选地方或另找时间。但没有人经过。汽车深藏在树丛中,车灯关上了。你把尸体扛到小屋里。还得跑第二趟去运汽油壶呢。干完这件事就没有什么可干的了,只要把尸体和周围的家俱以及木头堆淋上汽油,从打开的门口扔进一根点燃的火柴就行了。 只消一会儿功夫便可坐进汽车一直开进车库。一旦关上车库门,你就安全了。你肯定知道那火会着得很凶,几乎立刻会被人看见。但那时你躲在你自己的寓所内,准备接听电话,告诉你消防车已经上路了,于是便着手给我打电话。她自杀前留下的字条由你保管着,或许她从未打算使用,准备着要交上去。 她平静地问:你如何来证明? 也许无法证明。但我知道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 她说:但是你会设法去证明它,不是么?毕竟失败对于亚当达尔格里什来说是一件不能容忍的事。你会设法去证明它,不管这会让你自己或是别人付出何种代价,毕竟机会是有的。当然没有太多可能在树底下找到汽车轮胎印。由于大火烧过的缘故,还有消防车的轮胎印,以及人们乱踏过的脚印会把地上的线索全给擦去。于是你自然会去检查汽车里面,特别是那床毯子,不要忽略了汽车里的毯子,警长先生。也许上面会留下一些衣服的纤维,甚至几根头发这也是有的。但那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布鲁姆费特小姐经常和我一起开车出去;那床毯子根本就是她的;它大约曾经就盖过她的头发。但是在我寓所里又有什么线索呢?如果我确实扛着她的尸体走下狭窄的后楼梯,她脚上的鞋子不是会在墙上留下擦印吗?当然,除非杀死布鲁姆费特的这个女人有足够的理智取下受害人的鞋子,分别把它们带下去,或许就用带子把它们绕在她的脖子上。鞋子是决不可能留在寓所里的。你可以去核对一下布鲁姆费特所拥有的鞋子数量。毕竟,在南丁格尔大楼会有人告诉你的。我们这里相互之间是没有什么隐私的。没有一个女人会光着脚穿过树丛走向死亡的。 寓所里其它的线索吗?如果我杀了她,总该有一支注射器吧?一瓶药丸吧?或是表明我杀了人的什么东西吧?可是她的药柜和我的药柜里都找得到阿司匹林和安眠药。以为我给了她这些东西?或者是简单地就把她打晕或是闷死了?任何一种办法都和其它办法一样好,只要不把它做得一团糟就行。你们用来做尸检的全部东西不过是几根烧焦的骨头,你怎么能够证明她是如何死的?而且还有她自杀前留下的遗书,遗书上是她的笔迹,上面写的事实也只有杀害佩尔斯和法伦的人才能够知道。不管你选择相信什么,警长先生,难道你打算告诉我特埃尔布鲁姆费特在自焚前有意把那份遗书当作一份供状,验尸官对此不会觉得足可以下定论了吗? 达尔格里什明白他此时再也无法站立了。他在与他的伤痛及虚弱作着斗争。抓住壁炉台用来作支撑的手比大理石还冷,因为出汗而变得溜滑,大理石本身变得柔顺像油灰一样溜滑。他的伤口开始疼痛地跳动起来,他那阴郁的头痛到现在为止也只不过是有点儿模糊的不舒适罢了,但是现在变得刺痛起来,就在他的左眼后面像针扎似地痛。要是在她的脚旁晕倒,那会是他永生难忘的耻辱。他伸出手臂摸到了最近的一张椅子的靠背。然后他轻轻地在里面坐下来。她讲话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来自一个很远的地方,但至少他能听见她的讲话,而且知道他自己的声音依然平稳。 她说:假设我告诉你我能把斯梯芬科特里布里格斯对付好,除了我们三个人之外,不必让其它人知道费尔森海姆的事,你看怎样?你愿意从你的报告中抽去关于我的过去的那个部分吗?这样至少那两个女孩也不至于白白送了一条命?我留下来当总监对这家医院事关重要。我不是恳求你的慈悲,我对我自己无所谓。你无法证明是我杀了特埃尔布鲁姆费特。如果你要试一下的话,你不打算把自己弄得很难堪吧?忘掉刚才发生过的这一场谈话,接受布鲁姆费特的供状,承认它说的是事实,把这个案子结了,这不是最为有胆量有见识的做法吗? 他说:那不可能。你的过去是证据的一部分。我不能在我的报告中扣下一些证据不报或是省略掉相关的事实,因为我不会选择那样做。如果我一旦这样做了我就应该放弃我的工作。不只是这件特定的案子,是我的职业,而且是永远。 你当然不能那样做。像你这样一个男人没有工作会是什么呢?又是这种特殊的工作?你会像我们其它人一样容易受到伤害。你甚至会不得不像一个普通人那样开始生活和思考。 你不能那样来说动我。为什么一定要那样做来羞辱你自己呢?我们有法规,有制度,还有誓言。没有这些任何人都不能安全地做好警察工作。没有它们,特埃尔布鲁姆费特就不会安全,你也不会安全,伊尔姆盖德格罗贝尔也不会安全。 这就是你不愿帮助我的缘故吗? 不完全是,我不能选择那样做。 她伤心地说:不管怎样,你这话说得很诚实。你就没有过疑惑吗? 当然有。我并不是那么傲慢的人。疑惑是永远有的。的确是有的。但是这些是理智上的,哲学上的疑惑,它们并不折磨人,并不是紧紧抓住你不放。已经有许多年了,它们常常使他夜不能寐。 但是有法规,不是吗?还有制度,甚至还有誓言。它们是最为便利的盾牌,如果疑惑变成了麻烦,就可以隐身其后。我知道,我自己也曾经隐身其后。你和我毕竟不是完全不同的人,亚当达尔格里什。 她拿起放在椅背上的斗篷,把它系在她的肩膀上。她走过来站在他面前,微笑着。然后,看到他虚弱的样子,她伸出双手抓住他的手,帮助他站起来。他们站在那里互相面对着。突然她的前门的门铃响了,几乎同时地,沙哑的不断嗡嗡作声的电话铃声也响了起来。对于他们两个来说这一天又开始了。 第九卷 夏天的尾声 九点钟刚过,电话便打过来了,达尔格里什走出伦敦警察厅,横过维多利亚街,行走在清晨的一片雾霾之中,这雾的确兆示着今天又是一个炎热的八月天。他毫不困难地便找到了那个地方。这是一幢高大的红砖建筑,位于维多利亚街和荷斯费利路之间(Horseferry),虽然不是特别地破旧,但看起来使人很压抑,很沉闷。它是一栋实用的长方形大楼,正面凹陷进一列比例不成形的窗户。没有电梯,他毫无疑问地走上三段铺着亚麻油毡布的楼梯到达顶层。 楼梯平台处发出一股汗酸味。房间外面,一位身体臃肿的中年胖女人,系着一条花围裙正在规劝着一个值勤的警察。她的声音就像那种患腺样增殖体的病人特有的哀鸣声。当达尔格里什走近时,她转身向着他,流利而夸张地滔滔不绝地发出一通抗议和声99lib?诉。哥尔德斯特恩(Goldstein)先生要说什么?她真的不能分租出一间房子来。只有经过了房东太太的同意她才能这样做。现在这间房,想都不要想。 他从她身旁走过,一声不吭地走进房间。这是一间正方形的房间,里面非常闷热,发出家俱上的擦光油的气味,室内过分的装饰还是十多年前流行的样式,满眼都是当年厚重韵味的象征品。窗户是开着的,带花边的窗帘也拉开了,但是空气还是不流通。警务医官和随从警察,两人都是高个子,似乎已经把这里所有的一切东西都用过了。 又是一具尸体呈现在眼前,只是这一具不在他的职责范围内了。他只需要看一看,仿佛在核实一个记忆。看着躺在床上已经僵硬的尸体,他以一种超然物外的兴趣注意到那只左臂松松地悬在身体的一侧,长长的手指屈曲着,一只皮下注射器还插在衣袖内侧上,就像一只金属制的昆虫用它的尖牙深深地刺进了柔软的肌肉中。死神一点也不曾把她的个性给消除掉,无论怎样还没有。不久之后这具身体也会腐烂,死神会在上面尽情侮辱,使得尊严丧尽。 警务医官未穿外衣,只穿了衬衫,满头大汗,不断地解释着,仿佛担心他做错了什么事。当他从床边转过身来,达尔格里什才明白他是在讲话: 因为苏格兰场离这里很近,第二封信又是写给你个人的他犹犹豫豫地停住了。 她给自己注射了伊维太。第一封信上讲得很清楚。这是一件明明白白的自杀案子。这就是为什么警察不想给你打电话的缘故。他认为不必麻烦你过来。这里真的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 达尔格里什说:我很高兴你还是打了电话。这算不上麻烦。 有两个白色的信封,一份封了口是写给他的,另一份没封口,上面写的是:给有关的人。他不知道她写下这句话时是否笑了。当着警务医官和警察的面达尔格里什打开了信封,字写得坚定有力,墨迹很浓,笔划长而尖。他很吃惊地看到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笔迹。 他们不相信你,但你是对的,是我杀了特埃尔布鲁姆费特。这还是我第一次杀人;你应该知道这点,这很重要。我给她注射了伊维太,等一会儿我也要对自己这样做。她以为我给她注射的是镇静剂,可怜的轻信的布鲁姆费特!如果我给她尼古丁她也会很容易地就接受,它的效果也是一样的。 我以为我能为自己开创一种有益的生活,但是不能,我的性情不容许我生活在失败之中。我不后悔我做过的事。这对医院、对她、对我都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我是不会因为亚当达尔格里什把他的工作看作道德法则的化身而被吓住的。 她错了,他心想。他们没有不相信他,他们只要求他找出证据来,这也是合情合理的。虽然他继续调查这个案子不松手,仿佛它是他个人的一件深仇大恨,恨他自己,也恨她,但他当时和后来还是没有找到任何证据。她什么都.没有承认,而且任何时候,都没有一丝一毫惊谎的表现。 对希瑟佩尔斯、约瑟芬法伦和特埃尔布鲁姆费特案件的重新调查也几乎没有留下什么不清楚的地方。或许验尸官感觉有太多的流言和猜测。庭审时他和一个陪审团坐在一起。陪审团中有人向证人提出质问,他没有试图去阻止,甚至也没有企图去控制整个的进程。伊尔姆盖德格罗贝尔和施泰因霍夫的故事终于公之于众,马科斯柯恩先生和达尔格里什坐在法庭的后面一起听着,他的脸因痛苦而变得铁青。庭审过后,玛丽泰勒走过房间来到他面前,向他递交了辞职信,转过身没有说一句话就走了。就在那一天她离开了医院。那件事对于约翰卡朋达来说就算是结束了。再没有什么消息传出来。玛丽泰勒自由地走了,她自由地找到这个房间,找到了她的死亡。 达尔格里什向壁炉走去。这个小小的火炉,用胆汁一样的绿色瓷砖砌成,里面放了一台沾满了灰尘的风扇和一果酱瓶装的干树叶。他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搬出来,他知道警务医官和那个穿制服的警察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们对他的举动有何想法呢?把证据毁灭?他们为什么要操心呢?他们还要给案件作出摘要,纸已经准备好了,这将作为证据,存入档案以作备忘。这封信只与他有关系。 他把信抖开放在烟道的凹进处,擦着一根火柴,在信纸的一角点着了火。但是由于通风不够,纸张又硬,他不得不举起信,轻轻抖动,直到他的指尖都快熏黄了,发黑的纸张才从他手中飘起,在烟道凹进处的黑暗中消失不见了,它被吹起来飘进这夏季的天空中去了。 就在同一天同一个时辰的十分钟之后,比勒小组驾车开进约翰卡朋达医院的正门,车子一路来到门房的小屋前。迎接她的是一张不熟悉的面孔,一个新来的年青门房。他穿的夏季制服,没穿外衣,只穿上了衬衫。 你是综合护士协会的视察员吗?早上好,小姐。我恐怕从这张大门进去到达新建的护士学校不太方便。它目前只是一栋临性性建筑,小姐,它就建立在起过火的那块空地上,我们已经把那个地方清理出来了。它靠近原来的护士学校。如果你在第一个转弯处。 我知道了,谢谢你。比勒小姐说。我认识这条路。 在急诊室的门口停着一辆救护车。当比勒小姐开车慢慢经过时,护士达克尔斯戴着镶花边的帽子,系着正式护士的蓝色皮带,从医院里走出来,她简短地和护送人员商量了几句,就站在.99lib.那里监督着病人的转运。在比勒小姐看来,她不仅身材长高了,职位也升高了。从这张自信的脸上再也看不出一点那个胆小的学生护士的痕迹来。看来达克尔斯已经成为一个合格的护士了。好罢,这是人们希望看到的事。伯特双胞胎大约也已得到提升,在这家医院的某个部门工作。但是也有一些变化,护士戈达尔结婚了,比勒小姐在国内报纸上看到了结婚公告。听安吉拉说,希尔达罗尔芙在中非的某地当护士。会有一个新来的首席导师来主持今天这次会议。也有一个新来的总监。比勒小姐短暂地想起了玛丽泰勒,心想如果她不在护理行业,大约也会在某个地方挣得一份好生活吧。这个世界上的玛丽泰勒们生来就是幸存者。 她沿着熟悉的小路开过去,路两边是夏季干枯的草坪,花床上的玫瑰花期已过,因此花床显得不甚整洁。她的汽车转进绿树掩映的小卷。空气宁静而温暖,窄窄的小路因早晨第一缕灿烂的阳光映出许多方格的亮点来。这里是上次记忆中的最后一角,南丁格尔大楼,或者可说是它的残骸,出现在她面前。 她再次停下车来注视,整座大楼仿佛被一把巨大的劈刀给笨拙地劈成了两半,一个嬉闹的生灵被截了肢,裸着它的身体,带着它的羞耻,暴露在人们的注视之下。一段没有了栏干的楼梯,被残忍地截断了,向着虚空旋转而去;在第二个楼梯平台上,一根精细的灯丝被一根花线吊在一块破裂的门心板上;楼下那列半圆形窗户,玻璃都没有了,成了一列用石头雕成的优美的连拱廊,从中可以看到里面褪了色的糊墙纸,上面有一些颜色鲜艳的补块,那是曾经挂过画幅和镜子的地方。裸露的电线从残存的天花板上发芽抽枝,就像一把刷子上的粗毛。大楼前的一棵树下,靠着树干堆满了杂七杂八各种颜色的壁炉,壁炉台和弯曲了的门心板残片,很显然是经过挑选准备留下来的。在剩下的后墙顶上最高处,bbr>一个人影映衬在天空上,他正在随意地捡拾松散了的砖头。砖头一块接一块地跌落进大楼里面的破砖烂瓦堆里,喷起一小股一小股的灰尘。 大楼前面另有一个工人,赤裸着上身,露出古铜色的皮肤,正在操作一台牵引车。牵引车上连着一台起重机,上面吊下一个巨大的铁球和链索。比勒小姐注视着,双手紧拉着方向盘,仿佛在把她自己支撑住以防发生本能的反弹。那铁球在链索上向前摆去,砸在剩下的正面墙上,一时间万籁俱寂只有那可怕的噪声在回响。接着墙面轻微地凹凸起来,向里面倒了下去,砖块和灰浆像瀑布般地哗哗落下,腾起一股黄色灰尘的烟云,透过这烟云可摸摸糊糊地看到天幕上那个 5b64." >孤独的身影,它就像一个正在监督的守护神。 比勒小姐停息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踩上了离合器,把汽车向右转弯开去,从树丛中间可以看到那几列低矮的有实用性的,外表整洁的房子,那里是学校新建的临时性建筑。这里才是她所认知的一个正常状态的,心智健全的世界。刚刚见证过南丁格尔大楼那激烈的毁灭,不由得产生出一种令人生疑的惋惜之情,可是说到底,还真是有点可笑。她决断地驱赶开心情上的阴云,这是一栋恐怖的大楼,它是一个罪恶之地。五十年以前它就该拆毁了。它根本就一点也不合适用来建一所护士学校。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