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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浴》
The Sent-down Girl /
云摸到草尖尖。草结穗了,草浪稠起来,一波拱一波的。
文秀坐在坡坡上,看跑下坡的老金。文秀是老金从知青里拣出来学放马的,跟着来到牧点上一看,帐篷只有一顶,她得跟老金搭伙住。场部人事先讲给文秀:对老金只管放心,老金的东西早给下掉了。几十年前这一带兴打冤家,对头那一伙捉住了十八岁的老金,在他腿裆间来了一刀,从此治住了老金的凶猛。跟过老金放马的女知青前后有六七个,没哪个怀过老金的驹子。打冤家那一记劁干净了老金。
文秀仍是仇恨老金。不是老金拣上她,她就伙着几百知青留在奶粉加工厂了。她问过老金为啥抬举她来放马,老金说:“你脸长。”
文秀不是丑人,在成都中学就不是。矮瘦一点,身体像个黄蜂,两手往她腰部一卡,她就两截了,上马下马,老金就张着两手赶上来,说:“来喽!”一手托文秀屁股,一手掀她胳肢窝,把她抱起。文秀觉出老金两只手真心想去做什么。到马场没多久,几个人在她身上摸过,都是学上马下马的时候。过后文秀自己也悄悄摸一下,好像自己这一来,东西便还了原。场部放露天电影,放映完,发电机一停,不下十个女知青欢叫:“老子日你先人!”那都是被摸了的。几千支手电筒这时一同捺亮,光柱子捅在黑天空里,如同乱竖的干戈。那是男人们得逞了。
跟老金出牧,就没得电影看了。要看就得搂紧老金的腰,同骑一匹马跑二三十里。文秀最不要搂老金的腰,没得电影就没得电影。
坡下是条小浅河,老金把牛皮口袋捺紧在河底,才汲得起水。文秀天天叫身上痒,老金说总有法子给她个澡洗洗。她听见老金边汲水边唱歌,知道是专唱给她听的。老金歌唱得一流,比场部大喇叭里唱得好过两条街去!歌有时像马哭,有时像羊笑,听得文秀打直身体倒在草里,一骨碌顺坡坡滚下去。她觉得老金是唱他自己的心事和梦。
老金唱着已跑得很跟前了,已嗅得到他一身马气。
老金对她笑笑。他胡子都荒完了,有空他会坐在那里摸着拔着。
她睁开一只眼看他:“哎老金,咋不唱了?”
老金说:“不唱了,要做活路。”
“唱得好要得!”她说。是真话。有时她恨起来:恨跟老金同放马,同住一个帐篷,她就巴望老金死、歌别死。实在不死,她就走;老金别跟她走,光歌跟她走。
“不唱喽。”老金又腼腆地笑了。
文秀讨厌他当门那颗金牙,好好一个笑给它坏了事。不是它老金也不那么凶神恶煞。
老金叫金什么什么,四个字。要有一伙藏人在跟前,你把这名字唤一声,总有十个转头应你。文秀不记它,老金老金,大家方便。老金有四十岁,看着不止。藏族不记生日,搞不好只有三十岁,也搞不好有五十了。老金不像这场子里其他老职工都置几件财产——老金手表也没有,钢笔也没有,家当就是一颗金牙,还是他妈死时留下的。她叫老金一定把它敲下来,一死就敲,别给天葬师敲了去。老金找刀匠镶金牙。刀匠什么都能往刀上镶,也就按镶刀的法子把牙给镶上了。
盛水的牛皮口袋套在马背上,老金轻轻拍着马屁股蛋,马把水驮上了坡。马吃圆的肚子歪到左边又歪到右边,老金跟着步子,两个粗壮的肩头也一下斜这边,一下斜那边。不听老金的故事,哪里也看不出老金比别的男人少什么。尤其老金甩绳子套马的时候,整个人跟着绳悠成一根弧线,马再拉直腿跑,好了得。没见这方圆几百里的马场哪个男人有这么凶的一手。
老金把两大口袋水倒进才挖的长形坑里。坑浅了点,不然能埋口棺材。坑里垫了黑塑料布,是装马料豆的口袋拆成的。
文秀人朝坡下坐着,头转向老金,看一阵问:“做啥子嘛?”
老金说:“看嘛。”
他一扯衬衫,背上的那块浸了汗,再给太阳烘干,如同一张贴死的膏药,揭得“咝啦”一声,青烟也冒起了。口袋水倒干,池子里水涨上来。有大半池子。
文秀头也转酸了地看,又问:“做啥子嘛?”
老金说:“莫急嘛。”这是低低的吼。每回上下马,文秀不想老金抱,老金就微露金牙对她这样一吼。它含有与老金庞大的身躯、宽阔的草原脸彻底不对路的娇嗔,还有种牲畜般的温存。
文秀向坡下的马群望着。老金在她近旁坐下,掏出烟叶子,搓了一杆肥大的烟卷,叼到嘴上,一遍一遍点它。文秀听火柴划动,火柴断了。她眯眯眼“活该”地看老金笑。十来根火柴才点着那土炮一样斜出来的烟卷。大太阳里看不见烟头上的火,也看不见什么烟,只见一丝丝影子缭绕在老金脸上。再就是烟臭。随着烟被烧短下去,臭浓上来。
那口池子也升起烟。烟里头,透明的空气变得弯弯曲曲。太阳给黑塑胶吸到水里,水便热了。都不到老金一杆烟工夫。
文秀摸摸水,叫起来:“烫了!”
“洗得了。”老金说。
“你呢?”
老金说:“洗得了。过会就烫得要不得了。”
老金是不洗的。文秀给老金一抱,就晓得这是个从来不洗的人。
“我要脱了哟。”文秀说。
老金说:“脱嘛。”说着把眼瞪着她。
文秀指指山下的马群:“你去打马, 90a3." >那几匹闹麻了。”
老金有点委屈,慢慢地转脸:“我不看你。”
文秀往地下一蹲:“那我不洗了。”
老金不动。她不舍得不洗,她顶喜欢洗。头一个晚上,她舀一小盆水,搁在自己铺前,吹熄了灯,刚解下裤子,就听老金那头的铺草嗦嗦一阵急响。
她骑着那盆水蹲下,小心用毛巾蘸水,尽量不发出声响。老金那边却死静下来,她感到老金耳朵眼里的毛都竖着。
“洗呀?”老金终于说,以一种很体己的声调。
她没理他,索性放开手脚,水声如一伙鸭子下塘。
老金自己解围说:“嘿嘿,你们成都来的女娃儿,不洗过不得。” 她是从那一刻开始了对老金的仇恨。第二天她摔摔打打在自己铺边上围了块帆布。
老金背对文秀,仰头看天,说:“云要移过来喽。”
文秀衣服脱得差不多了,说:“你不准转脸啊。”
说着她跨进池子,先让热水激得咝咝直吸气,跟着就舒服地傻笑起来。她跪在池子里,用巴掌大的毛巾往身上掬水。
老金硬是没动,没转脸。他坐的位置低,转脸也不能把文秀看全。文秀还是不放松地盯着他后脑勺,一面开始往身上搓香皂。她在抓香皂之前把手甩干:手上水太多香皂要化掉。是妈教她的。文秀爸是个裁缝,会省顾客的布料,妈嫁给他就没买过布料。
“老金,又唱嘛!”文秀洗得心情好了。
“云遮过来喽。”
老金颈子跟着云从天的一边往另一边拐,很在理地就拐到了文秀这边。他看见她白粉的肩膀上搁着一颗焦黑的小脸。在池里的白身子晃晃着,如同投在水里被水摇乱的白月亮。
藏书网文秀尖叫一声:“狗日的老金!”同时将洗污的水“哗”地一把朝老金泼去。老金忙把脸转回,身子坐规矩,抹下帽子揩脸上的水。
“眼要烂!”文秀骂道。
“没看到。”
隔一会儿,文秀打算穿了。坡底下跑来两个赶牦牛去屠宰场的男人,都跟老金熟,便叫起来:“老金!老金!蹲在那里做啥子?”
老金大声吼:“不准过来!”
两个男人说:“老金蹲着在尿尿吧?”说着把胯下坐着的牦牛拨个弯子,朝这边上来了。
“不准过来!”他回头凶狠地对文秀说:“穿快当些!”
男人们这时已经发现了抱紧身子蹲在那里的文秀,却仍装着冲老金来。“老金,别个说你蹲着屙尿,跟婆娘一样,今天给我们撞到了……”
老金一把扯过地上的步枪,枪口对两人比着。两人还试着往前,枪就响了。其中一头牦牛腾起空来,掉头往坡下跑,身子朝一侧偏斜,它给打秃一只犄角,平衡和方向感都失了。
给牛甩在地上的那位叫起来:“敢打枪哟——龟儿老金!”
老金朝枪头上啐一口唾沫,撩起衣襟擦着硝烟的熏染,不吱声,没一点表情,就跟他什么也没干过一样。然后他往枪肚里填了另一颗子弹,对那个还愣着不知前进后退的家伙说:“又来嘛。”
那人忙调转牦牛的头。在牛背上他喊:“老金,你龟儿等着。”
“等着——老子锤子都莫得,怕你个球!”老金大声说,两手用力拍着自己裆部,拍得结实,“噼里啪啦”,裤子上灰尘被拍起一大阵。
文秀笑起来。她觉得老金的无畏是真的——没了那致命的东西,也就没人能致他命了。
到十月这天晚上,文秀跟老金放马整整半年。就是说她毕业了,可以领一个女知青牧马小组去出牧了。她一早醒来,头拱出自己的小营帐问老金:“你说他们今天会不会来接我回场部?”
老金刚进帐篷,臂弯上抱了一堆柴,上面滚一层白霜。
“嗯?”老金说。
“六个月了嘛。说好六个月我就能回场部的!今天刚好一百八十天——我数到过的!”
老金手腕一松,柴都到了地上。他穿一件自己改过的军用皮大衣,两个袖筒给剪掉了,猿人般的长臂打肩处露出来,同时显得灵巧和笨拙。他看着文秀。
“要走哇?”
“要走?”文秀说:“该到我走了喽!”说着她快活地一扭尖溜溜的下巴颏子,头缩进帆布帘。
她开始翻衣服包袱,从两套一模一样的旧套衫里挑出一套,对光看看,看它有多少被火星溅出的眼眼。不行,又去看那一件,也不好多少。叹口气,还是穿上了。系上纱巾,再好好梳个头,不会太邋遢。她走出来,老金已把茶锅里的奶茶烧响了。
文秀打招呼道:“吃了没有?”
“在煮。”老金指一指火上。
他看着收拾打扮过的她,眼跟着她走,手一下一下撅断柴枝。她这时将一块碎成三角形的镜子递到他手上,他忙站起身,替她举着。不用她说,他就跟着她心思将镜子升高降低。
文秀这样子在领口打着纱巾,梳着五股辫子等了一个礼拜,场部该来接她那人始终没来。第八天,老金说:“要往别处走走了,大雨把小河给改了,马莫得水喝,人也莫得水喝。”
文秀马上尖声闹起来:“又搬、又搬!场部派人来接我,更找不到了!”她瞪着老金,小圆眼睛鼓起两大泡泪。那意思好像在说:场部人都死绝了,等七天也等不来个人毛,都是你老金的错!
接下去的日子,老金不再提搬迁的事。他每天把马赶远些,去找不太旱的草场。文秀不再跟着出牧,天天等在帐篷门口。一天,她等到一个人。那是个用马车驮货到各个牧点去卖的供销员。他告诉文秀:从半年前,军马场的知青就开始迁返回城了。先走的是家里有靠山的,后走的是在场部人缘好的。女知青走得差不多了,女知青个个都有个好人缘在场部。
文秀听得嘴张在那里。
“你咋个不走?”供销员揭短似的问道,“都走喽,急了老子也不干了,也打回成都喽!”他两个膝盖顶住文秀两个膝盖。
文秀朝他眨巴眨巴眼。供销员显然是个转业军人,一副逛过天下的眼神。这场子里的好交椅都给转业军人坐去了。
“像你这样的,”供销员说,“在场部打些门路不要太容易哟!”他笑着不讲下去了,然后嘴唇就上了文秀的脸、颈子、胸口。供销员在文秀身上揉呀揉,褥单下的铺草也给揉烂了。文秀要回成都,娘老子帮不上她,只有靠她自己打门路。供销员是她要走的头一个门路。
天傍黑老金回来,进帐篷便听到帆布帘里面的草响。帆布下,老金能看见两只底朝天的男人鞋。老金不知他自己以完全不变的姿势已站了一个多小时,直站到帐篷里外全黑透。
供销员趿着鞋走出来,没看见老金,径直朝亮着月光的帐篷门口走去。套着货车的牛醒了盹,供销员爬上车,打开一台半导体收音机,一路唱地走了。
文秀铺上一丝人声也没有。她还活着,只是死了一样躺着,在黑暗中迟钝地转动眼珠。“老金,老金是你吧?”
老金“嗯”了一声,踏动几步,表示他一切如常。
“老金,有水莫得?”
老金找来一口奶茶。文秀头从帆布帘下伸出,月光刚好照上去,老金一看,那头脸都被汗湿完了,像只刚娩出的羊羔。她嘴凑过来,老金上前扶一把,将她头托住。她轻微皱起眉,头要摆脱老金的掌心。
“莫得水呀?”她带点谴责腔调。
老金又“嗯”一声,快步走出帐篷。他找过自己的马一跨上去,脚发狠一磕。
他在十里之外找到一条小河,是他给文秀汲水洗澡的那条。他将两只扁圆的军用水壶灌得不能再满。回到帐篷,月亮早就高了。文秀还在帆布帘那边。
“快喝!水来喽!”老金几乎是快活地吆喝。
他将一只水壶递给文秀。很快,听见水“唿吐吐,唿吐吐”地被倒进了小盆。之后文秀又伸出手来要第二壶。
老金说:“打来给你喝的。”
她不言语,伸手将壶带子拉住,拖进帘内。水声又听得见了,她又在洗。她不洗过不得,尤其今天。一会儿,她披衣出来,端了那小盆水,走出帐篷,走得很远,把水泼出去。
老金觉得她走路的样子不好看了。
“老金,”她递过一只水壶,“还有点水,你喝不喝?”
老金说:“你喝。”
她一句也不多谦让,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个苹果,将壶嘴仔细对准它。水流得细,她一只手均匀地转动苹果,搓洗它。她抬起眼,发现老金看着她。她笑一下。她开始“咔嚓咔嚓”啃那只苹果。它是供销员给她的。她双手捧着它啃,其实大可不必用双手,它很小。
文秀从此不再跟老金出牧。每天老金回来,总看见帆布帘下有双男人的大鞋。有次一只鞋被甩在了帘子外,险些就到帐篷中央的火塘边了。老金掂起火钳子,夹住那鞋,丢在火里面。鞋面的皮革被烧得吱溜溜的,立刻泌出星点的油珠子。然后它扭动着,冒上来黏稠的烟子,渐渐发了灰白。一帐篷都是它的瘟臭。老金认识这鞋,场里能穿这鞋烧包的没几个。场党委有一位,人事处有两位。就这些了。
前些天文秀对老金说:“这些来找我的人都是关紧的哟。”
老金问:“好关紧?”
“关紧得很。都是批文件的。回成都莫得几个关紧的人给你盖章子,批文件,门儿都莫得!”她看着老金,眼神却不知在哪里。她语气是很掏心腑的,那样子像老金闷慌了,去跟牲口们推心置腹说一番似的。
老金便也像懂事却不懂人语的牲口一样茫茫然地看着她。由于多日不出牧,她那被暴日烈火烤出的脸壳在褪去;壳的龟裂缝隙里,露出粉嫩的皮肉。她一面讲话,一面用手指甲飞快地在脸上抠着。尖细的指甲渐渐剥出一个豁口。顺豁口剥下去,便出来野蚕豆花一样大小的新肉。
“我太晚了——那些女知青几年前就这样在场部打开门路,现在她们在成都工作都找到了。想想嘛,一个女娃儿,莫得钱,莫得势,还不就剩这点老本?”她说着,两只眼皮往上一撩,天经地义得很。她还告诉他:睡这个不睡那个是不行的;那些没睡上的就会堵门路。
老金点点头,一面在大腿上搓出更壮的一杵烟来。文秀什么话都跟他讲。她说那些睡过她的男人都是她的便通门道了。她对他讲不是因为特别在意他的看法。相反,是因为他不会有看法。牲口会有什么看法?
这时帆布帘呼啦啦一阵子响。男人在找他的第二只鞋,嘴里左一个“狗日”,右一个“狗日”。老金脊背对着帘子,坐着,吸他的烟卷,使劲吸,肺都吸扁了。
那人就是不肯钻出来,不肯让老金就着马灯的黄光把他百分之百地认清。他在场部是个太关紧的人物,忙得很,连句客套话都不给文秀,上来就办正事。来都是瞎着灯火,他从来没看清过文秀长什么样。
文秀被他支出来对付老金。
“老金,有莫得看到一只鞋?”文秀问。
“哪个的?”老金问。
“你管是哪个的!看到莫得嘛!”文秀高起声,走到他对过。她头发从脸两边挂下来,身上裹一件大衣,上面露块胸,下面露一截腿杆。火塘的火光跳到她脸上,她瘦得两只眼塌出两个大洞。
“问你!”她又求又逼地再高一声。
老金只管吸烟,胸膛给鼓满又吸扁,像扯风箱。
“牲口啊?咋个不懂人话来你?!”文秀忽地一下蹲到他面前,大衣下摆被架空,能露不能露的都露出来。似乎在牲口面前,人没什么不能露的,人的廉耻是多余。
老金听着那位关紧人物赤一只脚从他背后溜走。
文秀仍披着大衣,光着腿杆子在帐篷里团团转。她摇摇这只水壶,空的;那只,还是空的。他们在这涸了水的地方已驻扎一个多月,每天靠老金从十里外汲回两壶水。从这天起,水断了。
如此断了五天水。喝,有奶,还有酥油茶。来找文秀的男人不再是每天一个,有时是俩,或是仨。老金夜里听见一个才走,下一个就跟着进来,门路摸得熟透。老金在门口搁了干刺藜,巴望能锥出某人一身眼子,而他们都轻巧地绕开了 5b83." >它。最要紧的是,在上文秀铺之前,他们的鞋都好好地藏起了。
清早,文秀差不多只剩一口气了。她一夜没睡,弄不清一个接一个摸黑进来的男人是谁。最后一个总算走了,她爬起来。老金在自己铺上看她撕开步子移到他铺边上,对他叫道:“老金,几天莫得一滴点儿水!”
老金见她两眼红艳艳的,眼珠上是血团网。他还嗅到她身上一股不可思议的气味。如此的断水使她没了最后的尊严和理性。
老金慢慢地开始穿衣,喉咙里发出咕哝。一条结满汗茧,又吸满尘土的裤子变得很硬,大致是它自己站在铺边上。他将它拖过来,开始穿。不知是他穿它,还是它穿他。
文秀踱步到熄了的火塘边,眼瞅着那截烧得拧起的皮鞋底,不明白它是什么。她对老金扯直嗓门叫:“搞啥子名堂——穿那么慢?!”
老金忽地停了动作。
文秀像意识到什么不妙,把更难听一句吆喝衔在嘴里,瞪着他。
老金走到她面前,对她说:“你在卖,晓得不?”
文秀还瞪着他。过一会儿她眼睛狐骚地一眯:“说啥子喽?”
“你是个卖货。”他又说。
“那也没你份。”她说。
立冬那天,文秀在医院里躺着。她刚打掉胎,赤着的腿下铺着两寸厚的马粪纸,搪血用的。老金一直守在病房外面,等人招呼他进去。却没有一个招呼他进去。护士们公然叫文秀“破鞋”,“怀野娃娃的”。正如住外科病房的那个男知青,人都公然叫他“张三趾”。说是他一次枪走火打没了三根脚指头。张三趾伤好之后就要回成都了,因此他把家当都换成了冬虫夏草,回成都那都是钱,带起来也轻便。所有人都明白,他存心往脚下开枪的,把自己制成个残废,马也骑不得了,只有回成都。
老金守到第三天,张三趾走过来,坐到同一条板凳上。他递给老金一根纸烟,就进了文秀病房。
半根烟下去,老金才觉出不对。他忽地站起身,去推那病房门。门却从里头锁了。老金扯开腿,将自己镶铜头的靴子照门上甩去。他“畜牲畜牲”的咆哮引得全体护士都跑来了。很快地,各病房的床全空了,连下肢截瘫的都推着轮椅挤在走廊朝文秀门口望。
老金被几个护士掐住,嘴里仍在“畜牲畜牲”,只是一声比一声嘶哑。
张三趾出来了,人给他闪开道。他一甩油腻的头发,俨然是个颇帅的二流子。他对人群说:“干啥子?干啥子?要进去把队排好嘛!”他指指文秀的房门,然后又指老金:“老金排头一个,我证明。” 老金抬起那铜头靴子朝张三趾仅剩两趾的那只脚跺去。张三趾发出一声马嘶。
护士们吆人群散开,同时相互间大声讨论:“弄头公驴子来,她恐怕也要!”
“血都淌完了,还在勾引男人上她床!”
老金静静坐回那板凳。
半夜,起了风雪。老金给冻醒,见文秀房门开着,她床上却空了。他等了一会儿,她没回。老金找到外面,慌得人都冷了。他在公路边找到她,她倒在地上,雪糊了她一头白。她说她想去找口水来,她实在想水,她要好生洗一洗。
老金将她抱起来,贴着身子抱的。她脸肿得透明,却还是好看。那黄蜂一样的小身体小得可怜了,在老金两只大巴掌中瑟瑟发抖。老金抱着文秀,在风雪里站了一会儿。他不将她抱回病房,而是朝马厩走。那里拴着..他的马。风急时,他便把脊梁对风,倒着走。文秀渐渐合上眼,不一会儿,她感到什么东西很暖地落在她脸上。她吃惊极了,她从没想到他会有泪,会为她落。
第二天天放晴。场子上的草都衰成白色。柞树也被剥尽了叶子,繁密的枝子上挂着晶亮的冰凌。
老金坐在柞树下,看着文秀在不远处摆弄枪。她已对他宣布,她今天要实现自己的计划。那是从张三趾那儿学来的。老金看她将那杆枪的准星儿抵在右眼边,枪嘴子对准自己的脚。老金烟卷叼在嘴上,已熄了。他等枪响。
文秀尚未痊愈的身影又细又小,辫子散了一根。不知怎的,她回头看着他。
他不言语,没表情,唇间土炮一样斜出的那杵熄灭的烟卷也一动不动。
他见她笑一下,把枪摆在地上。
“我怕打不准。”她说,“自己打自己好难——舍不得打自己!”她嗓音是散的。
他表示同意地点一下头。
她又笑一下,把枪口抵住脚,下巴翘起,眼睛闭上:“这样好些——哎,我一倒你就送我到医院,噢?”
老金说:“要得。”
“我要开枪了——哎,你要证明我是枪走火打到自己的,噢?”
老金又说:“要得嘛。”
她脸跟雪一样白,嘴唇都咬成蓝的了,枪还没响。她再次对老金说:“老金,你把脸转过去,不要看我嘛!”
老金一把拉下帽子,脸扣在里头了。帽子外头静得出奇,他撩起帽子一看,她在雪地上坐成一小团,枪在一步之外躺着。
她满脸是泪,对老金说:“老金,求求你,帮我一下吧。我就是舍不得打自己……”
“老金,求求你……你行个好,我就能回成都了。冬天要来了,我最怕这里的冬天。他们一个都不帮我,你帮我嘛。只有你能帮我了……”她忽然扑过来,抱住老金,嘴贴在他充满几十年旱烟苦味的嘴上。
老金将自己从她手臂中松了绑,去拾那杆步枪,她得救似的,信赖地,几乎是深情脉脉地看着他。
老金端枪退后几步,再退后几步。
文秀站直,正面迎着枪口。
忽然地,她请老金等等,99lib.她去编结那根散掉的辫子。她眼一直看着老金,像在照相。她淡然地再次笑了。
他顿时明白了。从她的举动和神色中,他明白了她永诀的超然。他突然明白了她要他做什么。
老金把枪端在肩上,枪口渐渐抬起。她一动不动,完全像在照相。
枪响了。文秀飘飘地倒下去,嘴里是一声女人最满足时刻的呢喃。老金在搁下枪的同时,心里清楚得很,他绝不用补第二枪。
太阳到天当中时,老金将文秀净白净白的身子放进那长方的浅池。里面是雪水,他把它先烧化,烧温热,热到她最感舒适的程度。
她合着眼,身体在浓白的水雾中像寺庙壁画中的仙子。
老金此时也脱净了衣服。他仔细看一眼不齐全的自己,又看看安静的文秀。他把枪口倒过来,顶着自己的胸,枪栓上有根绳,拴着块石头。他脚一踹那石头,它滚下坡去,血滚热地涌出他的胸。
他爬两步,便也没进那池子。他抱起文秀。要不了多久风雪就把他们埋干净了。
老金感到自己是齐全的。
The Impersonator / 扮演者
找上门来时,钱克正和女朋友谈散伙。他光着脚丫,蓬乱着头;女朋友也光着脚丫,蓬乱着头。来人看看他俩的样,一清二楚他俩刚做过什么。被窝团得有姿有态,像人;他俩没了精神,窝在那儿像被子。
来的是舞剧团的编导,姓沈,耳朵上总贴满小胶布块儿,每块里面都是一根针,每一根针都治一个病。沈编导以为人们在她背后也叫她沈编导,不知道她一转背人全叫她“后勤部”,意思指她那个天真活泼的大臀。
“有件重要的事跟小钱单独谈。”沈编导对钱克女朋友说。
钱克脸更灰了,明白她要谈什么。让他弄得连打三胎的菜场女售货员肯定找到剧团门上来了,不然就是她丈夫找来了。
等女朋友一退出去,沈编导马上眉开眼笑。钱克糊涂起来,气氛里没有算总账的意思。
“《娄山关》里缺一个重要角色。”她说,一脸细皱纹鱼一样游动。
《娄山关》是沈编导新编的一个现代舞剧,里面有一段领袖独舞。近两年电影里不少过世的伟人再世,但让领袖舞动起来,是个绝对创举。剧团的人议论:“后勤部这下子非打红不可!”
“这个重要角色就给你!”沈编导说。
钱克正在那儿无聊地蠕动,听到此猛一惊,险些闪了脊梁。钱克二十九岁,早年学舞蹈没能兼顾学文化,因此他出落成一个不完全的文盲。他的文盲素质使他沉静,不爱加入是非,不争夺角色,有种原始的高贵。他甚至是有诗意的:对某件东西空瞪一会儿眼,再沉醉至极、心乱至极地叹口气。有次去拉萨演出,他很长时间地看着天空,叹出诗来:“啊,蓝蓝的天空一丝不挂!”
钱克拿他晴空一样透明的眼睛看着沈编导:“给我重要角色?”
“对,你。”沈编导笑得像个妇女主任。
“我……我一年多没咋练功,一身肉,重了二十多斤。”
“重才好。”沈编导说,隐喻无限的。
钱克是唯一不晓得她那创举的人。他对剧团正进行的活动一向是超脱的。他跟沈编导这样的剧团首脑几乎没有往来;不像其余的人,生杀大权给这女人掌握着,当她面认她做皇母娘娘,背地又屈得慌,一口一个“后勤部”地复仇。钱克从不像这些人,对沈编导把脸翻袜子一样翻,他一向对舞蹈和做人方面的进取抱浑然超然态度。抑或他根本没有态度。对沈编导的全部印象就是她有个尖下巴、大眼睛的十四岁女儿,怀抱一只尖下巴、大眼睛的白猫。
沈编导已搜寻出一面镜子,此时正用巴掌抹去浮灰。忽地一下,她像推出电影大特写一样把镜子推到钱克眼前。
“你看你长得像谁?”沈编导说。
钱克认为自己长得像爸,那个在自行车行蹲着转车轱辘至少三辈子的爸。还有一点像舅舅,教了至少五辈子小学二年级的舅舅。钱克的脸因发胖而线条丰厚,连鼻子也壮实不少。过去没人觉得他有副大个子,自他胖起来人们蓦然间意识到他的存活是颇占地方的。他发胖是因为一年前派他去拉幕,不必练功的缘故。
“没看出来?”沈编导作恼又作嗔地笑,将他一垛草般的头发往后一捋,露出庞大一个额头和已经开始大撤退的发际,“再好生看一下!”
“呵呵。”他憨厚地笑了。菜场女售货员向他要钱打胎,他就这样笑。“呵呵呵。”他笑着点头,躲开镜子,表示看出他相貌中的伟大潜在。这个相似让他汗毛直竖。
“像吧,嗯?”
“呵呵。”
沈编导把镜子挂回脸盆架上方的钉子上,但她前脚松手镜子后脚就“啪嗒”掉地上八瓣子。地上是一堆结满蜘蛛网的舞鞋,墙角有个小煤油炉,上面的锅和炉身都裹一层黑丝绒般的油垢,锅沿拖出一根长一根短的面条来。钱克在食堂赊账太多,三个月工资都不够还,他这礼拜起不吃食堂了,自己在小锅小灶上下面条。沈编导觉得钱克在这环境里像荒庙里一尊半塌的菩萨,人人都在新楼里占了房,钱克竟给遗忘了。
沈编导告辞后,女朋友拿钥匙开门就进来了。钱克正在对沈编导留下的一本共产党党史、一本舞剧大纲出神。大纲封面上印着毛泽东的狂草《娄山关》,这一段词钱克一个字也看不懂。
女朋友说:“我都听到了!”
钱克说:“你回来干啥子?”
“我都听到了——叫你演毛主席!”女朋友也把他前额的头发捋干净,庄严地瞪着他,就像前些年的人瞪着那些巨大的石膏像、铜像、大理石像。女朋友说:“你龟儿要出名了!”
他指着下巴:“这里还要加上那个疣子。”
女朋友手舞足蹈:“西风烈,长空雁叫……”
他问:“啥子?”
“娄山关啊!红军在娄山关打了一仗,打惨了!你不晓得?红军差点全军覆没!沈编导讲的——马蹄声碎,喇叭声咽。”
“你刚才说的啥子?啥子西风?”
女朋友指着舞蹈大纲:“你完了。毛主席诗《娄山关》都不晓得!沈编导讲的,娄山关一战,毛主席心情很不好,才写了这首诗!”
“哦。”钱克大致记得这舞剧最初讲给大家时,他正在跟菜场女售货员为打胎的钱恼火、发愁、讨价还价。那时他心情也很不好,把幕都拉错乱了:应该先关大幕,后拉软景;他弄反了:大幕没关,软景的大松树先给他吊上去,观众眼睁睁看大松树连根拔起。过后每个人都跑来骂他,女朋友听不过去,干脆住进他房里臭骂他三天三夜。连跟他睡觉都骂。骂完了她就和他仔细地谈起散伙。
“我就不信后勤部学过这么厚一本共产党党史。”钱克说。
“不管她。反正你龟儿要出名了。”女朋友说。
一天,沈编导把全部人马集合到排练厅。沈编导穿一件海蓝无袖连衣裙,头发吹成对称的十二朵大波,自两个太阳穴一朵朵排下去。
她对人们很有故事地笑一下,说:“注意啦——”
从侧门走进一个人。那人颇魁伟,一身洁净的灰布军服,脚上是只麻窝草鞋。他背上那个竹斗笠伸出一根篾签,戳在他耳朵上,他不能轻易动头。他一路走过来,沈编导就一路退下去,他最终取代了她的位置。
沈编导忽然拍起巴掌来。
队列里有几个男演员说:“钱克!钱克!”
沈编导笑了,说:“我不用宣布这个重要角色的扮演者了吧?用舞蹈形象来表现领袖,从来没人尝试过!敢吗?谁敢!”她锋利的眼神从人头上一刮而过,双手骂街似的叉在腰上。
钱克不知该怎样招呼大家的审视,索性把脸仰起,目光从窗子上一个破洞伸出去。那抽象的目光使钱克有了双古典雕像上的无眼珠的眼睛。他头发事先让沈编导塑制过,抹了鸡蛋清之后它很有可塑性。蛋清违反了头发天然的走向,勾销了他先天的懒散、轻浮。他看上去的确像毛泽东长征时摄的那张忧郁、憔悴、充满忧患感的相片。
“嘿,钱克,少个疣子,少个疣子!下巴上、下巴上……”有人叫道。
大家便开始评头论足,笑得哗啦哗啦的。
“钱克,对嘛,长好长丑不打紧,要长得对……”
“钱克肉没长对!长一身伙夫肉,咋要得?要长将军肉……”
钱克目光并不收回,喷出一蓬唾沫星子说:“锤!”
几名男演员回他:“锤!”
沈编导心一抖;这样“锤”来“锤”去,到登舞台那天还是个叫钱克的二百五,她的创举不仅成不了创举,还有政治官司要吃。这时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想搞出的这一记轰动,是身家性命的赌注——不是大成功,就是大毁灭。已有剧团领导反对她,说让领袖在舞台上“劈叉大跳”太不成话,说沈编导太想哗众取宠。再看看眼前这个钱克,根本无法让人对他生出半点尊重。即便他下苦功学出几套领袖招式,内里还是这么个半人半仙的二流子。他脚上的草鞋——这一会儿就给他踩塌了帮子,舒舒服服趿成拖鞋。他忘了刚才走进来时的仪态,歪脖树似的斜插在那里,手指头轮流去鼻孔里挖。沈编导想,一定得让钱克脱胎换骨。这个舞剧不成丰碑,就一定是滑稽杂耍。
从事情宣布后,钱克就不跟大家过一个日子了。沈编导把他隔离到楼顶上一个房间,原先是间小排练室,共三十平方。房间一头安了张小床,一张小桌两把太师竹椅。小桌上放一盏三十年代的乡村油灯,灯下是书、纸、笔。墙上挂一张巨大的军用地图。“娄山关”三个字被浓重打了圈圈。对过墙上是块银幕,供钱克自己放映毛泽东的生活纪实电影。沈编导不许钱克见任何人,不然他闭门修养的“伟人”气质会在他和别人胡打浑闹的头一秒钟给毁完。钱克对着镜子做各种高瞻远瞩的表情,心里默念:“我不是钱克,我不是钱克。”渐渐地,他一点也不觉得“不是钱克”这念头别扭了。第三十天的早晨,他从床上起来,走到镜子前,身上“刷”地一阵麻酥。他发现镜子里的人非常陌生,那眼神的沉重,那举止的不可一世,绝不属于钱克。这一刻他披一件旧军大衣,下摆扫来扫去像个大氅;手指间夹一截香烟,往唇间送时,那微微凝结的眉心透出一抹儿轻蔑。惟妙惟肖。他已不记得钱克是怎样走路;现在他走的步伐,叫作“龙行虎步”。最初几天沈编导帮他总结这步伐的特征,并编出三种节奏,以操令喊着他练。昨天他仍需要自己给自己喊操令,而这一会儿他走得如此自然,如同精灵附体。钱克纳闷这个脱胎换骨竟在一夜间完成了。
除此之外,他读书,写字,练书法。共产党党史总算读完,一本字典从方的给他翻成了圆的,并且每一页都飞张起,合不住了。他每天还写一百遍《娄山关》,现在只要他一碰那支毛笔,不必他手动,笔自己就认得往哪儿走,一走就是一整篇《娄山关》。他将写得满意的贴上墙,墙贴没了,就贴上天花板,无休无止,天地一色的《娄山关》。他的书法也见长进,虽然丑恶,但丑得不卑琐不零碎,丑得气吞山河。他感觉自己跟钱克越来越远,除了夜里还做钱克那些没出息的梦。
偶尔,他听钱克这名字被人唤时,会一阵子神志飘忽;飘忽之后,他还会迟疑。他不情愿认领这个“钱克”了。
食堂的王师傅和小朱司务长仍是钱克长钱克短;他迟疑,他俩就拎着刷锅把子撵他:“钱克你装不认得我?你五个月不交伙食费你就不认得老子了?”他总在所有人吃完饭之后才进食堂,独坐在狼藉的餐桌上吃剩菜。沈编导禁止他跟大家一块吃饭,一块练功,尤其禁止他进公共澡堂。澡堂是最没有神秘的地方,沈编导想以隔离来营造大人物特有的距离感与神秘感。
他于是决定不去食堂吃饭。食堂很破坏他的情绪。他对沈编导说应该吃炒米、炒面,或者红米粥、荞麦粑粑。沈编导一拍脑袋,说:“对了,毛主席当时就吃这些……”她当天中午让女儿把饭给送来了:一个粗瓷大碗,两块荞麦粑粑,漆黑烂炭,上面堆着鲜红的腌辣椒。毛泽东当年往往只吃一块粑,把另一块省给.99lib.警卫员或马夫吃。他便也只吃一块,瞪着第二块心思像翻烧饼:吃,还是不吃?
沈编导的女儿叫小蓉。小蓉从没把他当个人,来了把碗往门台阶上一垛。他听见这声垛就来端碗,对她笑笑。小蓉从不回他笑,眉心一蹙,大眼睛便死一样垂下。他不甘心,伸手去拍她头;她不必看,头便十分准确地躲过了他的手。然后她转过身,脊梁朝他,一会儿仰头看天上的鸽子,一会儿低头看马路上跑的车。她趴在走廊栏杆上,脊椎骨像一串珠子。有时他从她脊梁上看见她在笑,安静的、梦一样的笑。
然而这个第三十天的早晨,小蓉对他的态度变了。她把那碗红米粥放在门阶上时还如旧:那么厌倦地一垛。但她眼睛从他的脚、他的腿、他巍峨犹如雕像的躯干升上去。她终于微仰起脸,看到了他的面庞。她战栗一下。她看见的是一张自负的脸容,是那种认清自我使命、立志普渡众生的自负。她看到那双眼微开微合、似笑非笑,一切尽收眼底,一切又不在眼中。
小蓉怯生生地笑了一下,将两手扶住门框,脸倚在手上。他从没见过如此娇憨的小姑娘。
他走过来,旧军大衣挥洒出他的神威。他像一只猛虎一样步态持重,有一点慵懒。猛虎急什么?整个林子都是他的。
小蓉的脸一哆嗦。他想,小蓉千万别脱口叫出“钱克”来,小蓉把指甲放到嘴里去啃。
他走到小蓉跟前,两人被一扇铁栅栏隔开。小蓉突然开口,说外面大街上贴了许多《娄山关》演出广告。广告是他整个的脸,背景是毛泽东那首词,通天贯地的狂草,写在金色的烽火上。一个省的人都晓得他了,他成了大名人了。小蓉变得十分伶牙俐齿,也不是一贯的孤傲、病恹声调。她见他微笑,又说:“演出的票全部预定完了!头一个月的票全部卖完了……我妈说黑市上十张鸡蛋票才能换一张足球票,十张足球票才能换一张《娄山关》票!”
他点点头。他生怕他一张嘴又变成了钱克。
小蓉穿着雪青毛衣、淡蓝裤子。裤子是她九岁那年做的,因此裤脚有五道折痕,一道比一道新。显然是每年按她长高的尺度放长一截,一共放长了五次。所有在成长发育盛期的孩子都有这种“五年计划”裤子。裤子使她更显得细高细高。当天夜里,他坐在古老的乡村油灯下,脑子里迟钝地浮现小蓉病猫似的美丽模样。
他瘦了。
此后小蓉每天来跟他讲外面的事,告诉他哪家报纸登了他的照片,哪家杂志刊了他的舞蹈造型。小蓉一边讲一边伸出细细的手指摸他胸前的怀表链条。渐渐地,她细细的手指摸到他腮边,摸在他特意蓄起的长鬓角上。
他突然把满是心事的目光洒向小蓉。
小蓉看着他,佝下腰,让白猫从她怀里下地,钻过铁栅栏,进了他的房。
他不再顾得上沈编导的禁令,拔掉门闩。小蓉把铁栅栏挤开,跟一股新鲜的风似的进来了。小蓉看着一屋子领袖的用品,眼光全是敬畏。
他双手撑在腰后,让军大衣撑起,再垂下,一个俯瞰古战场的大将军。
白猫“喵喵”地叫,蹭他的腿,又去蹭小蓉的腿。白猫觉得这地方古无人烟,它不习惯。白猫越叫越累。
小蓉训它:“咪咪讨打!”
小蓉这时在打开那张巨大的作战地图。有些字太高,她得吃力地踮起脚跟;她整个人就那样立在她两个大脚指头上。她立不住了,身体颤起来。他一步上去,从她身后将她抱离地面。他被派去拉大幕之前,常常托举女演员。这是他的舞蹈生涯中唯一的骄傲。每个女演员在他手上都自我感觉最佳,因为他从不抱怨她们重,即使她们早上多喝一碗粥他也不抱怨。他的托举使她们误认为自己轻如鹅毛。但他从来没有此一瞬的美好感受:他举着小蓉,如同一枝壮实雄厚的莲藕举着一枝荷花,那样自然和谐。
他使劲感觉小蓉的轻盈和她细长的一双腿。他心里充满一个字也没有的诗。
小蓉心里明白有件事会发生,但她不明白它具体是什么事。她闭上眼,双臂向下垂荡,嘴边挂一丝笑。
他抱着这只垂死的天鹅向床边走。
小蓉说:“不嘛。”
他什么也不说。
小蓉说:“不嘛。”
他还是什么也不说,他把连鬓胡子贴在小蓉脸上。小蓉浑身乱动,像不敢下池子游泳的99lib?人突然被泼一身水,被激得痛苦而快活。
白猫的叫声充满威胁。
“小蓉……小蓉啊!”那是沈编导在远处叫。
白猫一听这呼唤,“呜啊呜啊”地答应起来。
小蓉睁开眼看他。他憔悴、忧郁,一个月的红米荞麦吃得他如此憔悴、忧郁。
沈编导顺着白猫的指引渐渐摸着了方向。沈编导的叫声随楼梯盘桓,上升,逼近。
白猫知道它正在得逞,越发与沈编导一唱一和。它还不停地用爪子去抓紧闭的门。
他起身,一共三大步就跨到了白猫背后。他将白猫的颈皮一把扯起,看白猫在空中放大缩小。沈编导一叫,它便将四肢硬硬地撑出去,嗓音变得低沉浑厚。
小蓉的眼睛睁成了两枚黑色的围棋子。
沈编导已上了三楼,还有一层,十八级楼梯,她就到这门口了。白猫突变的嗓音使她预感到不妙。她上到四楼时白猫的叫声戛然而止。
“小蓉……”她没方向了,急促地扭转脖颈,手里的小手绢扇得她两眼冒火星。
“小蓉你死哪去了……”
小蓉以一只胳膊撑起身子,看他用枕头捂住白猫。白猫整个被捂没了,只剩冲天竖起的尾巴。他面无表情,只是看着小蓉。那根尾巴鞭子一样抽打他的两个手腕,之后它越抽越软,终于停息下来。
小蓉恐惧地等待。他铁青的一只手仍捺在枕头上。
沈编导在他紧闭的门口站了两秒钟,便折回了。她看到那个角色已在他身心中成长起来,一天天消灭了钱克。这正是她所期待的。她不能在这角色彻底成活之前使他受到横来的打扰。
当他揭开枕头,白猫已死去,睁着两只小蓉式的大眼睛,一个粉红鲜嫩的小舌头露在嘴外。
小蓉一个泪瓣也没掉。她不能当着他的面还原成一个为猫掉泪的小姑娘。她觉得她的懂事成熟来得这么伟大、轰然,并带粉碎性,因此白猫的死很合气氛。小蓉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她起身将白猫搂住——她搂住的是牺牲的自己。
他伟岸地立在门口,目送小蓉。他想,小蓉是他唯一爱的女人,对小蓉,他不再有一贯的胡闹心情。他看着小蓉细小细小地走着,走远,他要等她长大,等一棵许了愿的樱桃树以开花来还愿……
这天晚上的合乐彩排,他回到人群中来了。他不再像从前那样,趿着鞋,叼着烟,甩着一月不洗的头发,两眼一路调戏着女演员们就走来了。沈编导对他说:“记住,你不再是钱克。”
这是第九十天。他不是钱克已经九十天了。进排练场时整七点,灯一齐打开,十二月的冬雾在灯光里萦绕得有形有色。他披着那件旧军大衣大步走进场地,乐队轰地奏起乐来,他顿时看见自己顶天立地的阴影。
所有人都转脸向他,目光遥远,似乎与他隔着一重历史。
果真没有一个人叫他钱克,连伙房的王师傅(这会儿坐在观众席里瞧热闹)也停止叫他“龟儿钱克”了。沈编导见他到场,飞快跳上舞台,胸口的哨子弹跳不安;那圆而大的“后勤部”此时是个稳健有力的舵盘,时而把她推向左,时而又向右,调动着众舞蹈的位置,舞台上此时是一群“火焰女神”,各执两栖火炬做情绪伴舞。他屹立在舞台中央,所有人对他惊人的相似大抽一口冷气。
他迈着舞蹈化了的“龙行虎步”走到台前。火焰女神之一是跟他散了伙的女朋友,她一边跳一边咳嗽,激动得不知哭笑。她既庆幸又懊悔和他散伙,若不散,她眼下会不知怎样待他。对待他不能像对待钱克:吵、骂、拧大腿99lib?
。她只知道怎样待钱克。
他的确感到自己不能再回去做钱克了。回去,他就没有小蓉。小蓉每天从她手掌大的笔记簿上撕一张纸,方方正正写一首诗给他。诗有关痛苦、海、爱情和死,这四样东西没有一样是她见过的,而十四岁的她只对没见过的东西着迷。小蓉坐在最远的一排座位上,安静地为他发疯。
他跨上乐池上方的平台。一池子黑色的脑袋随他的舞步倾摇。他感到呼风唤雨的气韵,感到那只向前挥去的胳膊伸进了历史。
然后是一个急转身舞向天幕。
随他手的疾书动作,天幕上现出闪电似的一行行狂草《娄山关》——
沈编导意识到自己成功了。她严酷的角色培养成功了。她的嘴一阵一阵地啜泣——终于成功了,再过一个星期,《娄山关》就将正式公演。
“后勤部哭了!”人们交头接耳。
“她晓得她要打红了!”
沈编导开始讲演出纪律、化妆要求,全部灯熄掉了,除了火焰女神的假火炬——那里面是一支中号手电筒。
沈编导指一个男演员喊:“你,去叫电工!”
那男演员拍了拍一个年轻的男演员:“哎!你去找电工,老子累惨了!”
年轻男演员说:“你少拍我,你狗日的了不得啥子?”他说着一巴掌拍回去。前者见这一巴掌来势不善,忙躲,却被拍到耳根子上,耳朵给拍背了气。人们还没弄清头尾,两人已打成一个人了。女演员们又欢喜又嫌恶地“嗷嗷”尖叫,一边往后靠,给两人腾场地好好打。
沈编导在台下喊:“咋个回事?嗯?”
没人答腔。
沈编导又喊:“哪个在打?站出来!”
伙房王师傅也喊:“好生打哟,打死丢到锅里头,我水都烧响了!”
沈编导再喊:“旁边的同志,看看打架的是哪两个,我记他们过!”
光靠假火炬那点光亮,的确很难看清地上翻滚的是谁和谁。
沈编导急了,嗓音成了碎瓷片:“别打了!李大春同志!我看见你在打!”
安安分分观战的人群立即有反应了,对沈编导喊回来:“谁打了?我在这看得好好的!”
“噢,不是李大春,那是谁?到底哪个在打?”沈编导边问边爬上舞台。
某人说:“是钱克!钱克在打!”
人群愣一下,轰地笑了。他也无声地笑了,像是笑别人。
沈编导走拢,只见昏暗的火炬光亮里一大团尘光,硝烟一般。
“别打了!别打了……”沈编导嗓音越来越碎,已成了瓦砾渣子。她根本走不进那团灰光里去。
他这时走过来,走进硝烟。他两手仍架在后腰上,军大衣兜满风。
“不要打了。”他说,声音和悦、低沉。
两个打得不知东南西北的人都停下手。
他又说:“快起来吧。”
两人一会儿也没多耽误,爬了起来,看他一眼,对他的那种奇特的指挥力和控制力不太懂得,却十分服帖。
他对自己身上出现的这种权威性还不很习惯,也对大家那敬而不亲的眼神不很习惯。他又说:“你俩相互道个歉吧。”
两人照做了,他笑笑。习惯来得很快,他已尝到被人服从的快感。快感和着一口辣丝丝的烟聚在鼻腔,熏着脑子,再扩向全身。他几乎忘了是沈编导给他点的烟。点烟时她对他说:“好极了。出神入化。你复活了毛主席——他们都把你当成真的了……”
电工跑来了,说当夜修不了,剧场电路太乱太旧,修不好要起火灾,一定要到天亮才能修。沈编导说:“搞啥子名堂?好几块景要修改,还有两幕戏要重排……去修!”
电工晓得她一不管开工资二不管发奖金,回她:“你急你自己去……”
“去修吧。”他突然说。
电工顿时不吭声了,看他一眼,转身猴似的爬上梯子。
往后的日子,沈编导碰到她威力不够用的事就请他出面。她说:“你去告诉乐队,让他们节奏慢一点!我讲了四五遍,他们不听……”她又说:“美工组的人顶不好管,你去给他们下个命令!恐怕他们只听你的……”
就在公演的前夕,省里各家报刊全派了摄影记者来,一百多人哄在他房间外的走廊上给他照相。
一名记者说:“请谈一下您创造这个角色的心得!”
沈编导说:“关于毛主席再现于舞蹈……”
但她马上被几张嘴打断:“能不能请他本人谈?”他们表示对于她完全无兴趣。
他微微笑着,目光浩然地将一百多张急切的嘴脸打量一番。所有麦克风、笔记本都静得痉挛。他直到将这局面把玩够,才说:“你们该听沈编导的。”
一百多张面孔一齐转变方向,朝向了沈编导,她感激而敬重地看他一眼。
“只有一句要说,”她手捏着胸前的哨子,头微低,显出些许腼腆,“以舞蹈来塑造主席,求神似为主,求形似为辅。”
记者们说:“能不能谈得具体些?举例子说明……”
沈编导说:“我们马上要开始最后一场合乐彩排,>实在没有时间……”
记者们不满意了,大声请愿,甚至表现出对她的责难。
“能不能让我们参观一下你们的彩排?”一记者问。
“不行,我已经一再向诸位解释过,公演之前,谢绝参观!”沈编导以微笑向四面八方作揖。
记者们更吵闹了:“参观彩排,有什么了不得……”
沈编导已不止十遍地说:“我们已经把‘谢绝参观’的理由贴在剧场门口了!理由之一……”
记者们此时已听不进任何道理,盲目地愤怒起来,全拿出了社会代言人的腔势。沈编导的声音被淹没到最低层,藏书网仅从她的面部表情判断出她在声嘶力竭。
他看着这场大暴动正在排山倒海。他抬一下手——
人们顿时敛了声。
他眼睛的余光瞄到了自己抬起的那只右手,它是所有巨大塑像的那个标准手势:在号召又在指路,在点拨历史又在昭示未来。
“请回吧。”他低徊而从容地说。
记者们的暴动情绪完全被熄灭了。
“请大家回去吧,大局为重。”他又说,同时奇怪自己心里怎么会有如此的字眼。三个月的闭门读书毕竟对他的原质地做了些补救。
记者们的大撤军既迅速又静穆。他们很快下了楼。他凭栏往楼下看,见舞剧团所有人都聚在那儿,他们似乎跟记者们一道受了他的接见和检阅。
他看见立在人群外的小蓉,他想对小蓉递一个亲昵的眼色,但克制了自己。他还想好好抠一抠脚。脚上的湿气恶痒,但他也克制了。“伟大的人性是与人本性中的低级趣味相悖的。”他不记得在哪里读了这句话。
他感觉着权力、威信那魔似的魅力。他第一次感到如此的尊严;这尊严使他突然诘问自己:没有尊严的生命算是什么东西?
公演那天,剧场门口贴了张他的全身相,比他本人还巨大。
而就在他化妆完毕,彻底不再是钱克,从内到外变成了毛泽东时,沈编导发现了小蓉的秘密。她先是在小蓉泡在洗衣池的衣服中看见他抄写的一篇《娄山关》,那是他当信物给小蓉的。沈编导没费劲就搜出一堆信物:他的一支旧毛笔,一把不剩几根齿的木梳,还有一张人物造型的相片。
小蓉以女烈士的轻蔑眼神看着大哭大叫的母亲。
“他糟蹋你了,你个小婊子、贱坯子!你就送给他去天天糟蹋……”
沈编导哭得几乎昏厥。她一想到他不仅偷了小蓉也窃取了她的信赖和钟爱,她的心粉碎了。
小蓉淡淡地摇头。她说母亲亵渎了她和他;她和他是以心相许的恋人,是准备赴汤蹈火的神圣的恋人,而不是母亲狭小、卑微心目中的男嫖女娼。
沈编导这时把离了婚搬到楼上的丈夫叫来,叫他宣布,小蓉这样的行为已不配再做他们的女儿。
小蓉站起身,怜悯地看看这对为利益而合又为利益而离的男女。
“好嘛,”小蓉说,“我现在就走。我现在就去跟他过。”
小蓉被父母五花大绑地扔在浴室里。没人听见她的呼救,所有人都去了剧场,早早等《娄山关》开演。
沈编导怎样也制止不住前夫的盛怒,两人一追一赶地向舞台最底层那间“特别化妆室”走来。
他在里面沉思默想,酝酿角色。
门外三步远,站着临时雇来的守门人。守门人的职责是禁止任何人进入这间“特别化妆室”,他被雇来时就知道,守这扇门就要像守天安门一样负责。守门人不管沈编导的前夫怎样破口大骂,冲锋呐喊,就是不让他靠近那扇门。
这时观众已全部入场。菜场女售货员拿出半个月工资买了张黑市票,此刻正坐在观众席飞快地嗑着瓜子儿。
报幕员退场,音乐起奏,灯光一时红一时蓝。有人突然叫:“大幕起烟子喽……”
人们发现的不仅是烟,一排火舌从幕的底边翻卷而起。
在电机室的那个电工明白这火是没得救的,因为整个剧场的电路是火的源起。这剧场根本无法承受如此巨大的电力负荷,它太老了。
观众们从各个门窗往外逃时,“特别化妆室”门外是另一番热闹。沈编导的前夫已和守门人火拼起来,扭住彼此,连黑莽莽的烟子都拆不开他们。
混乱向外撤的演员们把他俩拉出剧场。
整个剧场的椅子都着火了。撤出去的人们呼喊着一些名字。
演员和观众早已混得不分彼此,兴奋而恐怖地东跑西窜。谁都认不出谁,谁都和谁熟谙。每听见一根柱子倒塌,人们就“啊”一声。沈编导突然想起那扇始终紧闭的“特别化妆室”。她在人堆里扒拉着,想证实他没被遗忘,或者他没有遗忘他自己。她在寻找的路途中看见了小蓉,小蓉告诉她那五花大绑其实什么都没拴住,扭动扭动就松了绑。
沈编导问女儿:“你看见他了没有?”
小蓉说她也在找。
沈编导扔开小蓉,去问一个满脸黑烟的人:“你看见他没有?”
那人眨眨很白的眼珠,沈编导发现这是她前夫。她丧气地扔开他,继续往前找去。
他还在“特别化妆室”里,火暂时还没攻到这里。一片黑暗中,他从容地掏出一根纸烟。点烟时,他瞥见镜子里一闪即逝的折射。像,真像。一个神化般的复活。面容、轮廓,以及人为地粘在他下巴上的那颗疣子,都是完美的临摹复制。更要紧的是那抽烟的手势,那神情,那体态,连他自己都看不透如此的酷似竟只是一场扮演。不,这不是扮演。
他知道火舔上来了,浓烟灌进了紧闭的门缝。
他不愿逃生。他手指摸着那颗疣子,不断咳嗽。他一旦出去,小蓉的父亲会第一个上来撕他的脸。沈编导也会上来撕,所有的人都会上来撕。那以百余天培养出来的角色,就会在刹那间被撕得连渣儿也不剩。人们边撕边骂:“混蛋!流氓!你咋个忍心对小蓉……”
“流氓——他一贯是个老流氓!”菜场女售货员也墙倒众人推地跳上来。
“龟儿子——欠了五个月伙食账了!”这回是王师傅。
人们撕啊撕啊,终于谁叫道:“你扮演毛主席呐!就你这个混账二百五——钱克?”
他不能再回去做钱克。他知道被人看成伟大的、神圣的人物之后,世界是个什么面目。世界是仆从的、温驯的。世界是有颂歌和鲜花的。世界是充满尊严的。是的,尊严。
他被烟呛得几乎满地打滚,但他紧抓着那根木柱,使自己站直。
沈编导领着一群人来救钱克,不管怎样,钱克没犯死罪。他们披着水淋淋的棉被,打着手电,边喊边向炼狱般的舞台走来。
那“特别化妆室”的门被气流冲开。
“钱克!钱克……”人们喊。
一根火刑柱般的大梁塌下,路被切断了。救援的人再不能前进一步。
在路被切断前,人们看到一个魁伟的身影,仍立得巍然峨然。那身姿、体形、头发都相像得无与伦比。一个有关复活(复制)的神话。
“钱克!钱——克——”
他不答。
他们不知道他是故意不答。
人们见他晃了晃,却没倒下。
人们最后看见大火失禁了,自由地扬向天空。他动也不动,完整如塑像。就像满城贴的广告:他立着,背景是冲天的金色烽火。
The Value of Ugliness / 审丑
高一层的审美,恰是审丑。
雪被风筛着,粉细地落。仅仅灰掉了远远近近,并没有服丧一样的缟素气魄。是那种勾人想起世上一切惨淡事物的天气,赵无定想。搜搜看,自己有哪些伤痛,也趁气氛想了。然而却不成功,没什么值得他伤痛的。活掉这么半截寿数,竟也未存下点伤痛,这人叫活透了。
踏出楼门,见薄雪上已有了一行足迹。足迹庞大,步距却很小,似乎有着这两只大脚的人一寸寸向前挪、蹭。自然是老头。才早晨六点,他已来过了。又没逮住他。楼根的三个垃圾箱已空掉了。假如见这足迹心里那点刺搔能叫“痛”,那他还有没活透的地方。
“伞不带呀!”老婆人没露,仅亮了一嗓子。之后一把伞砍到他面前的雪地上。伞是穿过大小如壁橱、四壁满是大白菜炒肉丝、肉丝炒大白菜油水的厨房,再飞越堆满父母一文不值的遗产的阳台,瞄准他脑袋劈下来的。老婆真有劈死他的念头,当她冲着他每个女学生叫“婊子”的时候,当她从他工资袋里捻不出几张来的时候,或当他把一大包可以卖钱的油画颜料锡管存心当垃圾扔到楼下让老头捡走的时候。但那都不影响他心里死水一样的平静。她喊:“你低能!”死水便老老实实应道:“我低能!”
“你屁本事没有,全部能耐只让你老婆孩子吃上口饭!”
死水再如实回应:“我全部能耐就只能让老婆孩子吃上大白菜炒肉丝。”
“跟楼下那垃圾老头哥儿们去吧!你俩配,谁也不多沾谁的晦气!”
听到这里,他心里发腐的平静会动几动。不敢朝老婆,他朝竖在脸前的油画布做几下狰狞的面部运动。
那时无定父亲还活着,和他现在一样没出息地在美术学院教书。搬进这座教职员公寓楼时,无定念中学。他是那时见的老头。老头那时就老得可怕,拖一辆垃圾车一步一挨地进出。时常地,他车里兜着个七八岁的男孩,管他叫“爷”。无定常坐在阳台上读书画画或吃饭,少不了朝楼下闲看。不久,他听老的唤小的“小臭儿”。老头那把垃圾耙子带着开矿的热情与勤勉,若耙出个雪花膏瓶、香粉盒,或香烟锡箔纸,他就长声地召唤跑不见了的小臭儿。有回耙出一串风干板栗,总是生霉生虫不值当挑拣,被谁家丢弃的。他用残残破破的一嘴牙将栗壳嗑开,嗑开十来只,大约会得一只好的。他将好的聚在肮脏的手心,看小臭儿从他手心一颗颗拈了填进嘴里。他目光随小臭儿的手举起落下,下巴颏松弛地坠挂着。似乎有种苦痛在这怜爱里,似乎怜爱到了这种程度便是苦痛了。
无定觉得“小臭儿”这名字逗,想喊着玩玩。“咳,小臭儿!小臭儿!”
男孩没反应,跟不是喊他一样。他爷爷在掏楼尽头一只垃圾箱,这时不知掘出了什么宝。“臭儿”,男孩快快应声跑去了。无定高了个调门再喊:“咳,小臭儿!”
男孩停下,突然回头,无定见他鸭壳儿一样的瘦身子往上狠狠一耸:“操你奶奶!”
无定愣住了。
他爷爷这时停了话儿,嚷着问:“谁欺负咱小臭了?”
男孩往楼上一指:“爷,他骂我!”
老头噌一下直了身。尽管两脚仍是奇怪地相互打绊,但一点不妨碍他加速。近了,他问孙子:“这小子?”
无定拼命挤出一脸匪相:“我骂你什么啦?小垃圾孩儿!你不叫小臭儿吗?哼,臭臭臭!”
老头把眼盯在他脸上一会儿,说:“下来,把你那话舔回去。下来不?不下来,我上去你可得费点事再让我下来。”
无定还想嬉脸,里面母亲和着炒菜铲子大喊大叫起来:“无定,你在那儿和谁耍嘴啊?”他忙拿屁股拱开纱门,缩进了厨房。母亲在炼猪油,见他在油烟里愣眼,说:“等什么?油渣我留着做葱油饼,等也没你的!”
无定仍站着,听见门被叩响也不动。“看看谁,去呀!”母亲对他喊,“怎么跟你爸一样,饱了发困,饿了发呆呀?”她推开他,自己提了锅铲开门去了。
“哟,我们还没煮呢,哪儿有的给你呀!”母亲显然把小臭儿爷儿俩当成了老小叫花子。全世界的掏垃圾老爷子似乎都长得一个模式:皱纹纠缠的脸,眼睑红艳艳的,溃烂期沙眼使它们睫毛全无。母亲自然记不起这个天天碰面的老头。她怎会像无定那样,去注意那个舞蹈般打转、追逐旋在风里的一片塑料膜的老头?谁也不会像无定那样无聊,去研究一个糟老汉,以及他一双奇大的、一行走便相互捣乱的脚。谁也没心思去留神挪着这双脚在几只垃圾箱间认真忙碌的形影有多么滑稽和凄凉。
“哎哎哎,别往里进!”母亲喊冒了调。“赵斌!”赵斌是无定的爸。“还画呐,有人砸咱家锅来啦!”
在爸亮相前,无定已窜出厨房,想证明自己与这爷儿俩有份交情。
但老头一见他便隔着母亲扭住了他。“你是个学生,出口就骂我们孩子!”
无定看看母亲,嚷:“谁骂啦?我骂什么啦?”
“臭儿,说,他骂咱们什么啦?”
小臭的肋骨在一层薄皮下猛一动,运口气:“他骂我小臭儿!”
“你爷不也叫你那名儿?”无定的臂被老头掐得越发紧。“妈,我胳膊折啦!”
无定爸赶出来喊:“行行行,我们治他!”他顺手从卫生间拿出一块搓衣板,搁到墙根,对无定一甩下巴:“去,跪上去。脸朝墙。”无定跪到搓衣板上,倒也不觉十分受罪,上面的棱棱都被磨圆乎了,不知是被他跪的,还是被妈搓衣搓的。这时听母亲说:“拿着拿着!”他俩眼珠子斜得酸胀,见母亲正将一块冰糖塞进男孩爪儿似的黑手里。冰糖因充满杂质而通黄,像破陋屋檐垂下的肮脏冰挂。但那毕竟是冰糖,足有两指宽,巴掌厚。
门紧贴着爷儿俩的屁股合上了。爸在回他房间的路上顺手按按无定的头顶:“行啦,别跪出瞌睡来。”
“注意老头的脚了吗?”母亲问,她的讲话对象可以不在她视野里,听不听见,搭不搭调,随你便。“那叫大脚风!一双脚肿得两双脚大!”
“那是什么病?”无定问,将搓衣板搁回卫生间。
“反正是病,治不好。怪病,穷出来的,脏出来的。觉着咱们自个儿就够穷了,倒有比我穷得还狠的。无定,你好好给我洗个手,用药皂!你那手刚才被老头抓过。”无定洗手,母亲又说:“你刚听清了吧?那孩子没爹没妈。敢惹没爹没妈的?惹得他赖上你,你养活他吧!”
无定这时已回到阳台上。他见老头又开他的矿去了。小臭儿站得稍远,在吮冰糖,陶醉得呆木了。他从根到梢将糖棒抿一遍,再举它到眼前端详一番,看它是否在小下去。
“臭儿啊,赶明儿挣钱给谁花?”老头问。
“给爷爷。”男孩匆忙地答,不情愿从糖上分心。
“给不给爷爷买好吃的?”
“买!”
“那你的糖让不让爷爷尝一口?”
小臭儿立刻警觉了。但思考一小刻,他伸着胳膊,尽膀子长度将冰糖递向老头,脚却将整个身体留在原地。老头半躬身,朝孙子靠近几步。小臭儿虽然仍举着冰糖,但身子往后缩一截。老头低躬的身体和前伸的嘴使无定想起那类尊严都老没了的老狗。
老头闭了眼,张开嘴,大声地“啊呜”一下,却连糖的毫毛也没去碰。小臭儿怔一怔,马上笑得格格的。是那样松心的笑,意外自己安然度过了预期的大难。
那之后,无定到山西插队落户,种了近十年高粱红薯。大学恢复高考,父亲又开始教书,他逃回来,赖在家,补营养,补觉,补考大学的课。他离开家的日子里,还算年轻力壮的母亲没一点道理地去世了。连父亲都弄不清究竟。是垃圾老头用垃圾车将她从豆腐摊子前的长队里拖回的。老头说她精精神神和人挤着就倒下了。
“你妈总也不认得我,我总认得你妈。她给了我们小臭儿一大块冰糖!”老头两只脚你绊我我绊你地在垃圾箱与他的车之间来回忙。“小臭儿当兵去啦!”他很炫耀,脸上皱纹乱七八糟。
一天无定在阳台上见父亲傍着垃圾箱与老头嘀咕什么。老头站着,半躬背,稍屈膝盖。其实所有穷到老、劳碌到老的人都有这副身姿,但谁也不会像他这样恒固地把持了它,符号化了它。无定支起耳根,听见些话碴儿。
“……都脱光?”
“……谁也不认识您。挣的钱跟收垃圾能比吗……”
“……撒尿的家伙也不让遮上?”
父亲挺抱歉地笑了。晚饭时,巧巧来了。巧巧那时还是甜甜的巧巧,绝不是几年后凶神恶煞的妻子、孩子妈、管家婆。巧巧是巧巧,绝不是后来这个上床碰碰她,她就会叫“你少糟蹋我”的悍女人。
“爸,推垃圾的大爷最后答应了吗?”
“他不干。”父亲答道,同时惊讶儿子怎么会清楚他的勾当。
“您给他多少钱?”
“一小时十块,学校定的价。”
巧巧插嘴:“什么活儿这么好挣钱?谁不干?我干得了!干一年一套好家具还不挣出来了?”见父子俩都难为情似的瞅着她,她眉毛一支棱:“实话嘛,我们牙雕厂个个干成了斗鸡眼,一月也才几十块!”
“巧巧,我爸在找一个老年男性给学生上人体课。裸体模特儿。”他把唯一一块瘦肉搛进她的碗。
巧巧“噢”得又长又轻。
一年后,二十七八的无定做了美术学院的新生,羞答答地留长了头发,贼兮兮地穿起了喇叭裤,混迹于小他许多的同学中,对着画架眯眼皱眉,前合后仰。这天是父亲的人体课。在父亲讲解这样那样要领时,他埋下身在水泥地上磨尖一大把各种型号的铅笔。磨着磨着,听教室起了一阵怪异的骚动。刚想抬头去找解释,目光一下被定住了。目光是被一双硕大、半透明、淡紫色的脚丫定住了。无定的醒悟随目光一点点爬上去:爬过网着深蓝血管的小腿,膝盖轮廓吓人的尖锐。然后是那双大腿,皮肤飘荡在骨架上。他目光略掉了那昏暗、浑沌、糟污污的一团,停在那小腹上。小腹上有细密精致的褶皱,对于如此的一副空瘪腔膛,这块皮肤宽大得过分了。无定没有去看他的脸,那张脸已朽了,似乎早该被他自己作为垃圾处理掉了。对于那张脸,“不幸”该是种赞美的形容。无定也没去听副教授赵斌口若悬河地赞美这具人体作为老年男性的典型性、丰富性——胸如何佝偻,肩如何抽耸着,两胯如何前送,脸如何繁复,如何如何如何地,这具人体夸张、浓缩了劳苦谦卑的衰老,一种丰富的不幸。这具人体本身自然地充满珂勒惠支式的复杂、枯涩的线条。“这具人体上的每根线条都应激起你们的联想,激起你们表现,而不单是再现的情绪。想想罗丹的老妓女,往往,高一层的审美,恰是审丑。”
赵副教授没住口,所有铅笔在纸上“沙沙沙”起来。
这时一个女同学搬了画架和椅子到无定身边。
“行行好,跟我换个位子!”她说,以膝抵抵他的膝。所有女生除了求爱,什么都向无定求。
无定将自己的家什挪了挪,腾出足够地盘。他在纸上不99lib?知所云地涂了几笔,又俯下身去磨铅笔。
“你那铅笔有什么毛病?怎么磨个没完?”女生问,抚了下无定的肩,“用我的吧,再磨一堂课就磨过去啦。”
无定仍是佝在那里磨,问那女生:“你不是抢先霸了个好位子吗?干吗又挪这儿来?”
“啊呀!”女生低声说:“你没凑近,老头身上那股味哟,不知他这辈子可进过澡堂子……”
无定瞅瞅她:“你是‘爱卫会’(即‘爱国卫生委员会’)的?”
那一堂课他真的是磨铅笔磨掉了。水泥地面让他磨黑一大片。回到家,爸抖着那张没几道笔画的作业,伤心透顶,说儿子像他一样和艺术发生了一场大误会。无定等他怨。怨足了,无定问:“起初他不是不愿干吗?”
爸当然懂他指什么。“后来总是开了窍吧。有天他自己拐搭拐搭上楼来敲门,说他孙子满了服役期,从部队回来了,想搬出去单过。跟他爷爷伸手,说没钱买电视机、洗衣机、进口家具,讨不来媳妇。所以,老头求我还把那十块一钟头的差事给他。”
无定闷声走开了。阳台上一站,恰恰又看见老头在蹦跳着追逐一张牛皮纸:它静伏着等他接近,却在他几乎捕住它时,突然振翅一般扬起、飘远。
高一层审美?无定龇牙咧嘴对这全新的概念笑了。那是丑,是彻头彻尾的丑,是宿命的丑。那丑丑得多么悲惨,因为它绝对没任何转机和选择地丑着。它只得那样丑着,否则就什么都不存在了。丑是唯一证实他存在的质地。
巧巧生孩子那年,爸中风了,瘫了半年便寻母亲去了。从爸的瘫到死,从孩子的出生到学语,巧巧从巧巧变成了老婆。巧巧不在了,剩的只是个臃肿、暴躁,把钞票拧出水来,一肚子恶毒牢骚的老婆。半锅粥馊了,她便会痛心得像经历倒闭破产。她喊:“除了画画,屁用也没有!挣这点钱只能买这么个破冰箱,冷冷热热任它性子来……”
“哗啦!”她将馊掉的稀饭从阳台倒下去,楼下的咒骂立刻腾空而起。听老婆不理亏的道歉,无定理亏着伸头看去。老头一身一脸白花花披挂着饭粒,正揉眼。当看清缺德的是无定家人,他改了脸也改了口:“没事,没事!”
无定打了盆水,扔块毛巾进去,下了楼。“大爷,您擦一把吧。”
“不碍事儿。扒垃圾到底是个脏……”老头一笑,嘴陷成个暗窟窿。
无定不顾他躲闪,还是替他擦净了头上、背上的稀饭。老婆没表情地从阳台上俯视他们。等无定干完,她说:“哎,那毛巾你别往家拿了,扔了吧。”
老头拐搭拐搭干他的活儿去了,无定老婆的话不知他是真没听见还是不愿听见。无定刚要走,老头回过头,拿烂得水汲汲的眼看无定一会儿,说:“你出息了,跟你爸一样教大学了。我小臭儿也出息了,要娶媳妇了。现在的媳妇都得要钢琴。就跟我们年轻那时候,媳妇们都得要彩礼一样。没彩礼,娶不上什么体面媳妇。”他顿住,目光似乎在无定脸上找着了一个虚无的焦点。“一架钢琴得五千吧。五千块呐。”
无定拿不出话来说。他都不知自己此生此世跟那个“五千块”可有缘。等他正要转身进楼门,老头叫住他。
“有事吗,大爷?”
老头两片嘴唇启开着,看得出结了满嘴的话。他若想跟我借钱,我老婆今晚就不让我进门了。
“孩子,大爷是看着你从这么点,长到这么点,又长到这么点。”他手比画着。
无定想,这下我逃不掉了。这时叙起旧,还能是什么好兆头?“大爷,您知道,我其实……不比您……”他想说:他自己也不阔到哪儿去。但话梗阻了。他撤下两个嘴角,希望老头明白没出口的半截话。
“瞧,你现在替了你爸的职位了。”老头说,眼神在见风使舵,“我在想,你还能不能给大爷找那份差事,就是你爸早先找给我的那份儿。小臭儿的一房间家什都是靠那份差事挣来的。”
“大爷,可现在……”
“你不用说,我知道我现在老得就剩下渣儿了,走了样了,没法看了。你跟学校说说,要是给别人十块,给我八块就成。”
“我是说大爷,您上了这把岁数,硬站几个钟头,哪儿站得住呢?!”
“站得住站得住!别说几个钟头,就是几天也站得住。不是能站出钱来吗?你帮我说说,给七块也行!”
而无定为他争取到的价码是十五元一小时。极散淡的一个无定不懂自己在讨价还价时的激昂来自何处:对他自己的利益,他是一向任人宰割。老头一下在学校变得供不应求起来,因为无定父亲的“审丑说”莫名其妙地热起来。一个顶信仰顶忠实于这个“审丑”原则的学生在全国美展中得了一等奖。许多杂志都刊出了这个“审丑”创举。大的画幅上,那丑浓烈、逼真得让人恶心。
晚秋,老头又出现在灰色的风里,颠颠簸簸追逐一块在风中轻捷打旋的透明塑料膜。他对无定说,小臭儿有了钢琴,也有了媳妇。他们交谈的时间里,无定突然发现不少阳台上出现了人。人阴沉地、默默地俯视着他们。准确些说,俯视老头。每张脸都板硬,盛着或显著或含蓄的恶心。
那之后,无定再也没见过老头,因为他把收垃圾的时间改在了天亮前。又一年,有朋友告诉无定,眼下有外国人和海外华侨买画。这天他被介绍到一个绢商家。敲开门,里面男主人对他叫:“哎呀,是你呀!不认识我啦?”无定惺忪着眼笑笑。这笑让对方怎么以为都行。男主人身后是一屋铮亮的家具,铮亮的各“大件儿”,铮亮的钢琴,铮亮的一个女人。
“你妈给过我一块冰糖呢,那时糖多金贵?忘啦?”
无定明白了,面前这个双下巴、头开始拔顶的男人是小臭儿。
“快请进,快请进!哎,咱家来稀客啦!”他对女人说。
无定在一坐一陷的宽大沙发上落下屁股,挺寒酸地把几张画靠在茶几腿上。一会儿,他见这个用钢琴换来的媳妇端茶上来。她的十根涂了血红指甲、生来就相宜于各类戒指的手指若搁在钢琴键上,将不知谁讽刺谁。
“这几张画……”
“先不谈生意,先吃饭!哥儿们多少年了!”小臭儿扬声笑起来,这笑声预兆了他日后豪爽、无耻以及发胖的程度。“包了三鲜馅儿,正下着。冰箱里我存了青岛的啤酒。瞅你赶的这个巧!”
这时有人轻轻叩门。媳妇从瞭望孔看出去,以大脚趾触地退回来:“你爷爷!”
“我哪儿来的爷爷?他老脸不要,我可要脸!”小臭儿说。起身嘱咐媳妇:“先不开饭,不然他下回专赶吃饭时间来,你就告诉他我不在家。”他转脸向无定,笑又回来了:“拿上你的画,咱们上卧室谈。”
无定跟着进了卧室,小臭儿将门挂个死。无定想说,老头活不了太久,不必这样对他。但无定什么也没说。如今人们就这样对待风烛残年的老人。无定早习惯世上一切不公道。
客厅里传来一清亮一浑沌两副嗓音。
“臭儿又不在吗?老也没见他,想得慌。”
“他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回来!”
“那我多等会儿。”
“哎哎……您老别往那儿坐,那沙发是新的!您坐这儿吧……”
“前儿,我拾了这么个小铜佛爷,就给小臭儿拿来了。”
“这值什么钱呀,您老也是的,什么都往我们家拿。挺不卫生的,您拿回去吧。”
“没准小臭儿喜欢……”
无定早没了谈生意的心思。他想告诉小臭儿,是他父亲和他给老头儿找了那份差事,缺德也好,积德也好,要怪罪就怪罪他们父子好了。但他一个字也不想说,心坠得他累。一小时之后,老头走了。俩人出卧室时听媳妇叫唤:一锅三鲜饺子捂在锅里的时间太长,全沤烂了,成浆了。
无定客气而坚决地在他们摆开饭桌时离开了。不久,学校会计科的人告诉无定,老头的计时工资算错了,少付了他百把块钱。无定揣了钱,从夏天到冬天,那钱还在他手里。他无论起得多早,老头都是来过又走了,垃圾箱全被掏净。
无定从学校找到了老头的合同,那上面有他的地址。某街三百四十一号。街是条偏街。在城郊。正化雪,无定一双布底棉鞋很快重起来。街两边的房子门脸都不大,所以没费多少时间,无定便找着了三百四十号,听人说,这是这条街的最后一个号码,根本没有三百四十一号。人指指远处说:再往前就是菜田了,邮差到这里就往回拐了。
无定回到家,纳闷了一些时间,渐渐忘淡了。直到有天老婆拆洗他棉衣,发现了这叠钞票,骂他不知为哪个“小婊子”攒下了这些私房钱,他才突然想起老头。他凶狠而沉默地从老婆手里夺过钱,再次来到那条城郊街上。
街上能闻到油菜花和粪肥气味。
他挨着门问,但没人知道这样个门牌和老头。他逐渐走出了街的末端,发现身后跟了一群热心好事的闲人。
他一直走近阔大无边的菜田,才看见一个柴棚样的小房,门上方有个手写的号码:三百四十一。门边一辆垃圾车,里面奇怪地存着一些残雪。
“噢,您是找他呀?”闲人中有人终于醒悟似的。“曾大爷!他死啦。去年冬天死啦!”无定一点都没有吃惊,反而松了口气似的。这样一个生命的消逝比它的存在更正常。这死让一切嫌恶他的、怜悯他的、心痛他的人都松口气。无定绕着房走着,看见几头大蒜挂在屋檐下。还有半串蒙着灰垢的干红辣椒。屋后有一堆杂七杂八的煤核,似乎是从许多不同的场地捡回抑或偷回的。一只麻袋里塞满塑料薄膜……
一圈转下来,那人仍在讲着关于老头的事:老头有个很好的孙子,孝敬,挣钱给爷爷花,混得特体面,要接爷爷一块去住他的新公寓,要天天给爷爷包饺子。但老头不愿去,老头告诉街坊,天天喂他饺子的好日子他过不惯,他怕被人伺候,那种被人供着的日子只会让他腻。“饺子天天吃也要腻。”老头最后一趟在小雪中推着垃圾车出门时,就这样亲口告诉人的。
“您是曾大爷什么人?”有人问。
“朋友。”无定答。
“也认识他孙子小臭儿。”
“对。”
“他真对他爷爷那样好?”
无定停了好大一会儿,说:“真的。”
Daotang River / 倒淌河
这样一个人在河岸上走。这是一条自东向西倒淌的河。草地上东一片西一片长着黄色癣斑,使人看上去怪不舒服。
十多年后,他又从河岸走回。这时他已知道,那些曾引起他生理反感的黄茸茸的斑块,不过是些开得太拥挤,淤结成片的金色小花。
谁把它当作花来看,谁就太小看它了。这个人交了好运后忽然这样想。
交好运后他还想阿尕。阿尕是个女人。在那地方随便碰上个女人,她都可能叫阿尕。
我回来了,人们给我让路。他们自以为在给一个老人让路。他们对这只把我压得弓腰驼背、腥膻扑鼻的牛皮口袋投来好奇的目光。好了,让我解开这口袋上的死结。
张开你的大口吧,讲讲你那个老掉牙的爱情故事。
他进门后就去解那只皮囊,他全部家当似乎都装在那里头。他是一副不好惹的样子,据说这个叫何夏的人在那块地老天荒的草原待得返了祖,茹毛饮血,不讲话,只会吼。几天后,当他变得略微开朗时,也谈谈他的事。说起草地深处那一弯神秘的弧度,还说:“很怪,我就从来没走到那一弯弧度以外去,马会把你带回来。”
你们围着我,盯上我了。别老这样逗我,我呢,就是变了一点形。有这样的鼻子和脸、这样的怪样子,你们就甭相信我口是心非的故事。
真实的故事我不想讲,嫌麻烦。你们自以为在训练一只猿猴,让它唱歌和生发表情。
好好,我就来唱支歌。那种歌!谁知道叫不叫歌。老实说,我可没耐心用唱歌去跟哪个姑娘扯皮。“何罗,我们来生个娃娃。”阿尕就这样直截了当瞅着我,她那时自己还是个娃娃。我跟她没有一来一往唱过什么情歌,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她特别顺眼,一切一切都很带劲,我就觉得是时候了。跟着我什么也不啰唆就勾销了她的童贞,在毒辣的太阳下,非常隆重地。
要是没有那条河,我说不定会找个法子把自己杀掉。我原想找个地方重新活一次,但一来,发现这犹如世外的草地最适合死。这样荒凉、柔软,你高兴在哪里倒下都行,没人劝你,找你麻烦。在那天就可以下手,借那些遍地狂舞的火球杀死我。真是一个好机会呀,就去追随那些金球样的闪电,死起来又不费事又辉煌。怪谁呢,一刹那间我变卦了。不知因为看见了河,还是因为看见了阿尕。
她有哪一点使我动心是根本谈不上的。我呢,我抱过她。我抱她不光为了救她,在那当口上,我就是要搂住一个实实在在的活东西,搂住欢蹦乱跳的一条命,死起来就不那么孤单。她求生,我求死,我们谁也征服不了谁,在那里拼命。怎么说呢,我希望她身上那些活东西给我一>点,我搂得她死紧,为了得到她的气、她的味儿、她动弹不已的一切。我背后就是那个死,因此我面对面抱住她,不放手也不敢回头。我一回头就会僵硬,冷掉,腐烂。
实际上我还是救了她。只有我那糟透的良心知道,我一点也不英勇,救她完全为了让她救我。人在决定把自己结果掉的同时,又会千方百计为自己找活下来的借口。她正是我的借口,这个丑女孩。
这里的男人都是爱美人儿的。他们说,有一种姑娘,长着鹿眼,全身皮肤像奶里调了点茶。可他们个个都懒得去寻觅这种鹿眼美人儿,就从身边拉一个姑娘,挺好,一身紧鼓鼓的肉,走来走去像头小母马,就你啦,什么美人儿不美人儿,你就是美人儿。所以到后来,这地方祖祖辈辈也没见过真正的美人儿。等不及,到了时候谁还等得及她呢。阿尕眼下还很瘦,等她再大几岁,长上一身肉,那时,也会有许许多多男子跑来,管她叫美人儿。
供销社有道很高的门槛,阿尕一来就坐在那上面,把背抵在门框上,蹭蹭痒,舒舒服服地看着这个半年前抱过她的汉人。
她黯淡无光,黑袍子融化在这间黑房子里。假如我不愿意看见她,那就完全可以对她视而不见。她一笑,一眨眼,那团昏暗才出现几个亮点,我才意识到,她在那儿。明白这意思吗?就是说你爱待在哪里就待在哪里好了,并不碍事,我不讨厌也不喜欢,随你便。难道我闷得受不住,会跟你说,喂,咱们聊聊?谈我那个一塌糊涂的身世?谈我那个死绝了的美满家庭?谈我如何对我父亲下毒手,置他于死地?再谈我瞪着血红的一双眼,要去杀这个杀那个,但我很废物,到最后只能决定把自己杀了。谈这些吗?要不是碰上你,这会儿已经干净啦。这一带的人早把来自远方的这样一堆糟粕处理掉了。
他们会一丝不苟地干。程序严谨,规矩繁多,虽然我是个异乡死者,他们也绝不马虎半点。先派两个大力士把我僵硬的尸体窝成胎儿在母腹里的半跪半坐姿势,再把我双臂插进膝盖。这样搬起来抬起来都顺手,看起来也很囫囵圆满。当然,没人为我往河里撒刻着经文的石头,没人为一个异乡死者念经超度,他的灵魂不必去管。
只是一念之差,我躲过了原该按部就班的这套葬仪。我竟站在这里,在这个黑洞洞的屋里无声无息、无知无觉地活下来、活下去,连我自己都纳闷。我想,原来我也不是那么好杀的。
我万万没想到会有这样一条河,它高贵雍容,神秘地逆流。真该把我割碎,一块块去喂它。偏偏是它,挽留了我,一种遥远的、秘不可宣的使命感从它那里,跑到我身上。我想起,我还有件事没干,具体什么事,我还一点不知道,但它给我了,肯定给我了,一件无可估量的重大事情。在此之前,我没做过任何有用的事,没干过什么好事,这它知道,它让我活着,似乎它跟我之间早有什么伟大契约。我的预感一向很灵。
就像阿尕出现的瞬间,我就预感她不会平白无故冒出来。她,我一辈子也不会摆脱了。
她搓着赤脚,牛粪嵌在脚丫缝里,一些没有消化的草末子一搓,便在地上落了一层。她知道这汉人在看她的脚,便搓得越发起劲。她喜欢一天到晚光着脚乱跑,没哪双靴子有她脚板结实。她光脚追羊追牛,跳锅庄跳弦子。光脚在河滩上跑,圆的尖的碎石硌得她舒服无比。她差点追上了那些遍地乱滚的火球,要不是当时被这汉人抱住。
那天她拿出最大的劲头来跑,他对她喊什么,她无法听见。因为到处都在轰轰响,天狠狠扑下来,压住生养过多而激情耗尽的地。它们渐渐向一块合,这样,一颗金光闪闪的火球迸射而出,然后又一颗,再一颗。它们放肆地在草地上窜来窜去,带着华丽的灾难。她追赶它们,只是一心想把它们其中的一颗捉在手里。她以为会像捉她自己的羊那样容易。
她恨透这个趁她摔倒扑上来抱她的人。碰上这事不是头一回,阿尕却没让他们得逞过。踢打都不管用,好吧,那就让我在这双手上好好啃一口。可她不动了。
阿尕的牙收拢了。这手?这地方没有这双手。它白、细嫩、灵巧,像剥干净皮的树根。阿尕认识草地上所有的手,因此她断定,它是从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来的。
她觉得这双手不是靠她熟悉的那种蛮力制服她的。就依你了,你抱吧。
然后她被半拖半抱地弄到一块凹地,不知哪个牧人在这里留下一圈墙基。早有人在这里繁衍过,留过种。她被放到地上,下一步,她没尝过,但她是懂的。她很小就懂得小羊不会无缘无故变出来。只是天太不美好,下起雀卵大的冰雹,云压着,像顶脏极了的帐篷。
他紧贴她,一双白手变了形,每根手指都弯成好多节。她扭过头,看见一张瘦长的、苍白的脸,还有脸上两只痴呆无神的眼睛。没人。她试着挣了一下,挣不脱。
“你想死?”他突然说。
阿尕稀里糊涂地瞪着他。她懂的汉语很少,但“死”是懂的。冰雹砸得头皮全麻木了,她见这汉人缩着头,又白又长的脸像快死的马。他就这样搂抱着她,一切都现成,谁知他还在等什么。
他又说:“那叫球雷,碰到人,人就死啦!”
“死?”她大声重复道。
“死。”
“死?”她摇摇头,笑了,“死——”她突然扬起脖子,嘹亮地喊了长长一声。
她把小时看见灯的事讲给我听,就在那凹地墙基里。起初我以为她在讲一个神话,我只能听懂很少几句。她一个劲儿重复,表情激烈,用手再三比画。小小的一团火,一团光,一个太阳。我终于弄懂,那是电灯。她眼睛直直地看着不可知的前方,嘴松弛地咧着,像笑,又有些凶狠。我一留神,她瞳仁里真的有两个光点。
我突然嗅到她身上有股令我反胃的气味,就是将来使我长得健壮如牛的那股味儿。那味儿很久很久以后被我带回内地城里,使文明人远离我八丈,背地骂我臭气熏天。我立刻抽回手,这才感觉到已抱了她很长时间。我已沾上了她的味儿。
她站起身,回头看着我,像要引我到什么地方去。我还坐在那里,不想跟她同路。当然,那时我死也不会想到,走来走去,我和她还是走到了一起。从一开始,到最后,我都不能讲清我跟她的感情是怎么回事。谁又能讲清感情呢?假如我说我爱她,我们之间有过多少浪漫的东西,那我会肉麻。那样讲我觉得我就无耻了。
她,我是需要。哪个男人不知道什么叫“需要”?女人也会“需要”。“需要”谁都懂,都明白,可谁都没认识过它。“需要”就是根本,就是生,是死的对立。硬把“需要”说成爱情,那是你们的事。
如果非要我谈爱情,那我只有老脸皮厚地说:从阿尕一出现,我的爱情就萌生了,不过当时我并不知道。
她慢慢朝前走,又停下,回头,仍用那种招引他的眼神瞅着他。她满心喜悦,因为她感到自己突然从浑顽的孩童躯壳里爬出来。那躯壳就留在这男性汉人怀里。后来,在河边,又一次奇遇,他说他一定要在此地造出她见过的那种小太阳,她就开始老想他,做些乱七八糟的梦。再后来她就每天跑上许许多多路,到他的供销社,坐在那个高门槛上,看他。
她又黑又小的身影走远了。我看见她肮脏的脚,一对很圆的、鲜红的脚后跟。草地浅黄,远处有一道隆起的弧度。她朝那里走,永远不可能走出我的视野。我也在走。我觉得她是个精灵,在前面引我。
可能就与她同时,我看见了河。河宽极了,一起一伏,呼吸得十分均匀。天被它映得特别蓝。它被天染得格外蓝。我不知道这魔一般的蓝色最先属于谁。刚才的球电、冰雹、雨全没惊扰它吗?这大度量、好脾气、傻呵呵的河哎。
这样一个人被它惊呆了、惊醒了,就是我。我想起刚才的事,小姑娘说起灯、神火。我脑子里把她的话跟这河不知怎么就胡乱扯到了一块。她一直往前走,看样子走得很快,可又像寸步未移;河在奔腾,十分汹涌,可也是纹丝不动。我觉得她和它在这里出现,都是为了等我。
阿尕一张嘴,先是长而又长地喊了一声,那一声起码在草地上转了三圈,才回去。她兀突地收拢住声音。像抛出的套马绳,套中目标,便开始猛勒住绳头,完全是个老手。她再次张嘴,便不再是一味地狂喊,声音大幅度颤动,渐渐颤出几个简单的音符。她狡狯地把一支歌已经藏在了这酷似长啸的声音里。
阿尕晓得,这地方的人都唱歌,但没一个人能像她这样唱。有次她下雪天唱,跑来一只孤狼,远远坐在那里,跟她面对面。许多人围上去打,它也没逃。后来发现它已经冻僵,和地面难解难分了。有人说,他亲眼看见那头冻僵的狼在哭。
你跟我来,我给你水喝,
你再看看,那是我心挤出的奶。
你是外乡人,你活该你活该,
你不趁早,奶变成了脏东西,
你活该,你活该。
那时我对她还一点都不了解。不,到最后我对她还是一无所知。她给我的,我只管一股脑儿拿了,吃了,喝了,消化掉了,从来不去想,那都是些什么。只有到没有她了,什么都没了,我才想起我成了个穷光蛋,我挥霍、糟蹋得太凶了。她一开始就对我唱“你活该”,后来想想简直让我害怕,令我毛骨悚然。她那超凡的预见比我更准确更强烈。那时她还小,可她已意识到一种悲惨和必然的结局在等她。她那么小,就意识到宿命的力量,不知怎的,我总觉得这种先觉来自她神秘的身世。她从哪里来,我从来没搞清过,草地上所有人都搞不清。她自己就能一口气说出十多种不同的履历。好在草地之大,那地方对谁的来历或档案是从不纠缠的。那里,你告诉人说,你从坟墓里来,也会博得一片信任。
跟你怎么说呢?就这样一个小姑娘,黑黑瘦瘦,小不点儿,你简直就不明白她凭什么活着,她活着对谁有用呢?她根本谈不上美不美,应该先把她放到十只大盆里好好洗上十天,再来看她的样子。但她是个女孩,要命的是,她早晚要长成个女人,就这点,对我已够了。我苦苦在她身边伺候,等着她长大。那时我并未意识到,我在等她,像守着一棵眼看要开花结果的树。哎,我的黄毛丫头,我的阿尕。
想忘掉她,已经太晚了。这关键不在于我,而是她,她有那个本事叫我对她永世不忘。
现在你来了,说你也等了我十好几年。好像我真有那么卑鄙,糟蹋了一个又耽搁了一个。其实你过得蛮正常,结婚生孩子,当管家婆,你踏实着呢。你哪天有工夫想我?你带着那些原打算跟我合盖的缎子被,跟另一个男人过了。说老实话,我可没等你,我又不痴。
明丽,看在我和你二十年前有场情分,别逼我。关于阿尕,我一个字也不会对你讲。
真怪,这女人还是这样乖巧秀气,像只小猫。她说她还那样爱我,想不爱也不行。好哇好哇,你这撒谎的猫,找死来啦?
我对我的前任未婚妻说:“行啦,你来看我,我就够高兴了,有什么哭头?”这是我半晌来讲得顶像样的一句话。“你没变老,还挺漂亮。走在马路上,你丈夫大概特别得意吧?”我突然嬉皮笑脸起来。
明丽一下就止住了泪,猛抬头看我,不知我出了什么毛病。我又说:“你真没变。你孩子多大了?”
“大女儿九岁了。”她无精打采地说。软绵绵的目光在我丑怪的脸上摸来拂去,弄得我怪舒服。“你的鼻梁怎么搞的?”
我按按它,说:“像个树瘤吧?我儿子今年也不小了,七岁,该上学了。”
她大吃一惊,肯定大吃一惊,但脸上还好,神情大致还正常。她心乱如麻,肯定是心乱如麻。
“你儿子叫什么名字?汉族的还是……”
她在试探,看看我是不是跟哪个她概念里的女人搞到一块了。她还抱一线希望,认为我不至于那么疯。依她的观点,要真那样,我就毁了。
“他有俩名字,一个汉族的,一个……”
她听到这里就不往下听了,够了。
可我还接着往下说,瞎话连篇过扯谎的瘾:“我那小子有这么高。”七岁的男孩,我从来不晓得他们一般该多高。我的手在空中上下调整一会儿。“长得特棒,踢不死打不死没病没灾,头发是卷的,眼睛又圆又黑!”我描绘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天使。
杜明丽知道自己在硬撑着微笑,做出为他幸福的样子。一会儿,她就一个人到马路上去哭,去捶胸顿足,想到他那个混杂着两个种族血液的儿子,她就怕起来。他是他父亲的后盾,是他的靠山。他正在发育,飞快地成长,刹那间就会像堵墙一样挡住她的视线。他将把这门堵得严严实实,截止了她要跨进来的企图和可怜巴巴的顾盼。无论她怎样伸头探脑,也不可能再看见他身后的他的父亲。何夏,别把你儿子拿出来镇压我,我可是胆儿小。我并没对你干下太大的坏事。一个女人,还要她怎样呢?我爱你你不信,我等你你不在意,我来看你,你抬出你儿子。一个女人,你要想过瘾解恨,就上来把她掐死算了。
“何夏,”杜明丽压住一肚子阴郁,说,“你爸死前给我一个手镯,是很贵重的玉。”
“那你好好收着吧。那是我妈的,我妈死的时候,临埋了,他都没放过,把它撸下来了。”何夏龇牙咧嘴地笑笑,“我爸可真叫‘人为财死’。”
“他死的时候,你知道有多惨,浑身抽筋,抽得只有这样短……”
“别说了别说了,你过去信上写得够详细了。他要活到现在,我跟他也是敌我矛盾。”
“我看你太狠了。就那么恨他?未必。当时你为啥闹下那场事,差点打死人,就是为你爹。你是为你爹拿出命来跟人拼命,别看你嘴硬。你现在变得我摸不透了,可那时你什么什么念头我都晓得。你为什么跑到那个偏远的鬼地方,我能不明白吗?”
从前,有个人叫何夏,因血气方刚好斗成性险些送掉一条老工人的小命。当初我逍遥自在地晃出劳教营,看到偶然存下来、撕得差不多了的布告,那上面管何夏叫何犯夏。很有意思,我觉得我轮回转世,在看我上一辈子的事。劳教营长长阴湿的巷道,又将我娩出,使我脱胎换骨重又来到这个世道上造孽了。谁也不认识我,从我被一对铁铐拎走,人们谢天谢地感到可以把我这个混账从此忘干净了。包括她明丽。我就像魂一样没有念头、没有感情地游逛,又新鲜又超然,想着我上一辈子的爱和恨,都是些无聊玩意儿。
我已不记得我当时怎样踏上了草地。也许有人对我介绍过它,说它如何美丽富饶又渺无人烟;也许是我想碰碰运气,盲目流浪到那里的。总之,我为什么要去那里,当时的动机早被我忘了。抑或说它有种奇异的感召力,不管它召我去生还是召我去死,我没有半点不情愿就朝它去了。一去几千里。
“你父亲临死的时候说:咱们家败完了,就剩了何夏一个人,你要照顾他……”
“这就是他的临终遗嘱?”
杜明丽点点头。老头儿可怕地抽搐,嗓子里发出类似婴孩啼哭的尖细声音。她简直想拔腿就逃。而老头儿却伸过痉挛得不成样子的手,抓住她。她不顾一切地大叫起来。老头瞪着眼,想让她别叫,别对他这样恐惧嫌弃。不一会儿,她的手碰到一个冰冷的东西,是只玉手镯。他用另一只手拼命把手镯往她手上套。等他死后,她才发现他并不可怕,十分慈祥。眼边深沟似的皱纹里渗满了泪。
但她永远也不想把这个真实的结局告诉何夏。她内心是抗拒那种无理束缚——那只手镯的。但她没有讲。她讲的是一个合乎常规、为人习惯的尾声,什么临终遗言、娓娓相嘱等等。那尸体奇形怪状到什么程度,那手镯让她怎样寒彻骨髓,她没讲。
我们仨,明丽、我、阿尕不知究竟谁辜负了谁?真滑稽。我爱明丽是可以理喻的,而对阿尕,却是个秘密,我也妄想揣度它。她就坐在那里,黑暗一团,几乎无形无影,但我知道,她永远在那儿。
看看她这脸蛋是怎么了?像瓦壶里结的斑驳的茶垢。这就是阿尕。她光着脚,踝骨像男人一样粗大,长头发板结了,不知成了一块什么肮脏东西,这就是我的阿尕。她永远在那儿。
这地方的人开始注意这汉人奇怪的行为了。三五成群的男人撮着鼻烟,不断冲太阳打个响亮的喷嚏,他们中有人指着他的背影窃窃私语。真该上去抽他一顿鞭子,这头傲慢无礼的内地白驴。他到我们的地方,却没朝我们哈过腰,连笑也没笑过。他每天跑到河边去,疯疯傻傻站在那里看。他在河里找到什么了?这河里从来没有金子。
太阳一落,便没人再去管他。家家帐篷中央拢堆牛粪,一半是黑暗另一半还是黑暗,这一刻是他们祖祖辈辈金不换的幸福。
阿尕却偷偷跟在他后面。她这样干已经不是头一回。她像条小蛇一样轻盈地分开没膝的草。河岸上放着一只牛皮船。这种船并不稀奇,此地人要渡到河对岸去,就得乘它。不过很少有人对河那边动过心,为什么要渡到那边去呢,这边已经够广阔了。一旦有人想过河也很简单,就做一只这样的牛皮船,用木头扎成框架,用五六张牛皮连缀起来,再绷到木架上,船就有了。有人说,这条河一直流到地下,通向另一个世界。从前,这地方有个懒汉,过腻了牧畜生活,就那样干了。他把老婆孩子和吃的放在一只船里,自己和酒放另一只船,两船相系,就走了,永远没见他回来。
阿尕见他上了船,便拔腿追上去。她跑近,船早已飞向河心。
船在河里一高一低,有时转个圈。河底潮汐把浪花从深处采来,白花花地举在船的前面。
她开始朝他喊。浪把船冲得轰轰响,他一点也听不见。她便在河滩上狂奔,眼睛死盯住船。她要这样一追到底,即便他要离去,要在这河里消失,她也得亲眼看着。
阿尕跑啊跑。她在追完全疯掉的白色马群。马群驮着死到临头都不屈服的骑手。再往下她知道会怎样,船会头朝下直竖起来,将船里的或人或物一刹那间抛干净。她急了,从腰间抽出“抛兜儿”。“抛兜儿”在她头顶嗖嗖尖叫,飞旋出一个光环。
我被击中了。这是我头一回领教她的武器,晓得她的厉害。她和她的民族,是如此善用武器。再来瞧瞧她的绳枪,他们叫“抛兜儿”的玩意儿,我听见嗖嗖响时已晚了,卵石划着一道白色弧光在我腿上已终止了旅程。这块卵石实在不小,足能打断一头健牛的犄角。我的腿骨“咣当”一响,全身都震麻了。我什么也来不及想就从牛皮舟里翻出来,掉进河里。我的腿在河里才开始疼,疼得我以为它已没有了,手去摸,还好,它还在。我是会游水的,水性不赖,可遭人暗算的愤怒使我全身抽风一样乱动,手脚完全不被理性控制。再说受伤的腿使我身子老往一边偏。还有这河水,谁接触过这样冰冷的水?它不是在我体外流动,而是灌进了我体内,更换了我全身的热血;我的每根血管都冻得发硬,正在毕毕剥剥地脆裂。我开始浑身发紫发白,很快就要明晃晃地肿胀起来。可我依然愤怒得不能自持,她这样害我毫无缘故。我的四肢差不多丧失知觉。我想下一步,该是有个人把这具满腔愤怒的尸体打捞起来了。
当然,我不承认是她把我打捞上岸的。虽然她的确在呼呼呼地喘,长发上和全身的水淌在河滩上,淌成一条小溪。我听见她的尖声嚎叫,那是在我落水的瞬间。后来我恍惚看见一个黑东西掉下岸,极慢极慢地向我靠近。我们在水里撕扭了好一阵,我用抽筋的腿把她蹬开,等她再次扑上来时,我死命揪住她的头发。刹那间,我恨透了这个黑鬼似的女孩,她老是无端地跟踪我。她被水呛得直翻眼睛,鼻子和嘴挂着黏液。无数条黑发辫软软张开,像某种水族动物漆黑可怖的触手。现在知道了吧?我跟她的开头就不好,就异常。从那一刻,我跟阿尕缠不清、搅不完的感情便开了头,或不如说我们的自相残杀便开了头。
我没料到她有这本事。她蛇似的在我怀里扭啊扭,突然扭头咬我一口,咬在我肩上,使我不得已松开揪她头发的手。然后我们不分胜负地双双上了岸。河在前方发出奇特而恐怖的声响,像有成千上万的人在那下面歇斯底里地大笑。这儿离我放船下水的地方已很远,草地变得阴森起来。河在一眨眼间把我送到这里,流速可想而知。我想起从上船时就无法自持。
有种莫名其妙的后怕使我软了,全身没一点劲,随她拖。我看见她又黑又小,拼死拼活地搬弄我这条让水泡肥的大死鱼。这河里有种肉乎乎的鱼“水菩萨”,一经打捞上来,鱼头就奇怪地变成一张老头脸,又阴险又悲哀。跟我此时的样子极像。她跑到远处拾来干牛粪,有的牛粪表面已干得出现密密麻麻蜂窝样的孔。然后她就跪在那里“嚓嚓”地用火镰打火。真可笑,这只比钻木取火先进一步。我躺在这里突发奇想:顺着这条倒淌河走,一直走,就能走到远古。爱因斯坦几乎要否定时间的不可逆性。我想,这条河流倒着流,其中必有它的奥秘。想象一下吧,整个历史就是这条河,它在某个地方不为人知地来了个彻底的转折,好比一条绳带的一头向另一头对折过去,于是现代与原始便相逢了。将看见的,便是化石和累累白骨的复活。
火点着时,天已全黑了。我懒得去看她怎样费力地将火种培植壮大。火投在我和她的脸上,使其变形,变幻出野性和怪诞的影子。我们一声不响,完全是一对人类最纯粹的标本。
他忽然站起来,阿尕也跟着站起。除了獐子,草地上找不出比她更敏捷的东西,她敢打赌。她知道事情没完,水里那场恶斗还没有结束。上啊上啊,她拿出架式,身体略弓着,鼓满力。这样又瘦又高的对手打起来最方便,只要攻他下三路,只需猛一撞,他就得倒。阿尕想着,忽然格格地笑起来。草地上的人,摔摔跤、打打架是很快活的事。
他没上来,大惑不解地看她笑。一边脱下衣服、裤子,举到火上烘。她看他是副好架子,就是太瘦,这里那里都看得见漂亮的骨骼在一层薄皮下清清楚楚地动。不过几年以后,她使他壮起来。是她喂肥了他,使他有一身猛劲,用来摧残她。
“你为什么用石头砸我?”他问道。
她笑得轻了,说:“石头?”她对他的话多半靠猜。谁知道呢,恐怕听懂他的话靠的并不是听觉。
“砸得太狠了,你瞧,这儿。”她停住不笑了,两膝着地爬过来,凑近去看他的腿。没什么,这个白脸皮汉人就是不经打。她碰碰那伤处,他“咝”的一声,她立刻也学着很响地“咝”了一声,又笑起来。
“你说说看,你干吗对我投石头,手那么毒?”他把她的头用力一扳,把她脸都扳变了形。
她呆了一会儿,便像小狗那样左右扭动着脑袋,嘴里尖声尖气地发出“哼哼呀呀”的声音,又撒娇又耍赖。她觉得他这种虐待挺舒服,等于爱抚。
“你想害我吗?想把我打到河里淹死?!”他拧住她脑袋不放,脸上出现那种因作践小动物而产生的快感。
“死?!”她大吃一惊。这汉人为什么总说死,她不懂。她粗鲁地打了一下,把他的手打开。
我不知要费多大劲,才能把这些话跟她讲清楚。来,我跟你讲一种很妙的东西,它的确很像你去追逐的那种火球,它不是神火、什么小小的太阳,那不过是种简单极了的东西,叫电灯。我还讲,能造出它来,我就行。这野姑娘用一双亮得发贼的眼盯着我,恐怕碰上个骗子。
我说,我是在工作,不是吃饱了撑的去玩那条船。你不是要个小小的太阳,要它挂到每个帐篷里去?我就是专门造太阳的。我嘛,过去在发电厂做工。她忽然问,是用水造太阳?我知道我这样唾沫横飞也是白搭,要她懂得这些简直妄想。可她貌似开了窍,不断点头,“哦呀、哦呀”地答应着。管它呢,我自顾自讲下去。实际上,我也在说服自己。这条河太棒了,建个水电站没说的。有这样的河,你们还在黑暗里摸来摸去真该把你们杀了。就这样,你看,在这里筑条坝,把水位提高,当然还得有机器有设备有挺复杂的一套玩意儿。现在我只是先了解河的性能,搞一手资料。我干的就是这个。我可不是这方面的专家,只是个工人。这些也得干着瞧,也说不定会干砸,但总胜过在黑咕隆咚的破供销社里等死。在那里跟等死是一回事。
太阳,就这样造出来的,小丫头。
这时我见她腰上有什么一响,仔细看,是几枚铜钱,古老但不旧。
“你发誓,发誓啊!”她吼道。他刚才那些晦涩难懂的话使她又振奋又忧惚。它就是那样的,会亮会灭,随你。哦,真值得为之一死。她要他发誓赌咒。其实她已经相信他了:他干得出来,什么都不在他话下。正因为相信,她便害怕,怕这个人,对他具有的智能和力量产生出不可名状的一种恐惧和担忧。
“我把手放在这上面,问你——骗我是罪过的。你说你造太阳,真的吗?”她手托住胸前那只小盒,里面有尊不知什么像。哎呀,他没有听懂吗?
我模模糊糊懂了。
可惜我没有她颈子上吊着的那东西。那东西自然是她的偶像,看她严肃凶狠的样子,我对她如此举动不敢嬉皮笑脸了。她要我发誓,要我像她这样把舌头伸出老长。我不知道自己伸着舌头是否像她一样丑。我没偶像,从不认为哪样东西神圣得不得了,但我得依她。阿尕,你瞧,我这样,还不行吗?把手放在胸脯偏左一点,那个蹦个没完的活物上,回答你,我的话全是真的。我决心要给你造个太阳。
然后,她讲给我听,关于这条河。
阿尕最早的意识中,就有条河。它在她记忆深处流,是条谁也看不见的地下暗河。她那时三岁?五岁?不知道。没人负责记住她的岁数。反正她只有一点点大。阿爸将两条牛皮舟相系,要去发财,去找天堂。那年草原上的牛羊死得差不多了,整个草地臭不可闻。阿爸说他看够了牛羊发瘟,要离开这里。阳光、草地、乡亲都飞快向身后而去,河越来越黑。她终于听见天堂的笑声,成千上万的人一齐狂笑,笑得气也喘不上来。
“你听见了吗?笑!”她把他紧紧拉住。遥远的恐惧使她瑟瑟发抖,浑身汗毛变硬,像毫刺那样立起来。
“就这里吗?”他呆了半天才说。
“有一家人,很早了,”她说,“男人带上女人,女人抱上娃娃,装在船里,就在这儿。听见笑——嘎嘎嘎。一下子,船就没了呀……你去问问,那家人,这儿都晓得。”
我发现她被某种幻觉完全慑住,样子古怪而失常,当时,我还没往那方面猜,没去想这故事很可能是她真正的身世。
当然,这里确实有覆舟的危险,但决不像她讲的那样神神鬼鬼。我后来就试过,只要有勇有谋,它也不那么容易就吃了我。
我可不是吹嘘我当年的英勇。找刺激想冒险是青春期一种必然心理状态,就好比情欲。冒险也是发泄情欲的一种方式,是一种雄性的方式。我坦率告诉你们吧,情欲是黑暗一团,你不知道自己在里面怎样碰撞、跌打、发脾气,总之想找个缺口,冲出来就完事。冒险就是一个缺口。在激情没找到正常渠道发泄之前,冒险就是一个精壮男子最理想的发情渠道。
我这样讲恐怕太露骨了。你们想听的是爱情或传奇故事。关于我和阿尕,我是失去她之后才发觉自己对她的钟爱。行了行了,根本就没什么他妈的爱情,你们多大?二十五六岁?这就对了,这个岁数就是扯淡的岁数。什么爱情呀,那是你们给那种男女之事强词夺理地找出的美妙意义。要是我把我跟阿尕的事讲出来,你们准否认那是爱情。其实那就是。
所以我才在失去她的日子里痛心不已。
那时我也年轻,我也误认为这不是爱。结果贻误终生。
何夏一谈到爱情就缄口、装聋。这就更使人预感他发生过一场多伟大、多动人的爱情。何夏并不迟钝,一点不古。他能很圆滑地抹开话头。每逢他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会忽然讲一件有趣而怪诞的事,就把别人的兴头调开了。
他说:“我认识那里一个老太婆,人家叫她秃姑娘。不用说,她不止秃了三年五年。她会讲许多奇奇怪怪的故事。她讲,有个女人怀孕五年,生下一块大石头,把它扔到河里。后来有个又丑又穷的男人把它抱走了,天天搂怀里,捂在袍子里,有一天,他发现石头上长出了头发……”
听的人又怕又笑。
他又说:“那地方过节,老人们必然聚在一块唱歌。曲调一点听头都没有,单调极了。但他们唱的时候全都庄重得很。听着听着,你就知道这歌不一般了。他们唱千年前大雪天灾使一族人流浪;唱外族人一次次侵扰他们的草场;还唱朝廷夺去千匹良马却用茶叶来付偿。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这歌谣就是他们民族的一部《荷马史诗》。这歌不用教,等孩子们长大,青年人变老,自然而然也就会以同样悲壮的感情来唱它了。不过这部‘史诗’被祖祖辈辈唱下来,不断添加神话,搞得谁也甭想弄清它的真伪比例。比如刚才说那男人娶石头为妻,他们的‘史诗’也一本正经记载过。他们这一族人只有几千,为什么呢?他们认为必定是祖先娶石为妻的缘故。”
人们又问还有什么还有什么。
“还有一种草,火烧不死。有次雷火把所有草木都烧光了,只剩这种草,牲口吃了全大笑着死掉;人吃了死牲口肉,也都大笑,笑到死。这倒不是听他们唱的,是我从他们县一本野史上看来的……”
大家离去时哈哈着说那鬼地方实在愚昧。
阿尕,你不知哪个时候误吃过那种毒草,所以你一笑就发癫。你会笑得浑身乱颤,遍地打滚,像闹瘟的牲畜那样使劲蹬腿。我真烦你那样笑。可我踢你打你,你也止不住要笑。值得你笑的事怎么那样多?比如我说我爹死了,按当地风俗,入土前晚辈要披麻戴孝,再弄了瓦盆给他摔摔,你就笑啊笑啊,我那一点怀念,半点忧伤一下让你笑没了。
现在我常在梦里被阿尕的笑声吵醒。
明丽来了。那么干净得体地往办公室门口一站,真让我有些受用不住。傍晚,这个雪白皮肤的女人若是你妻子,对你说:呀,我忘了带钥匙。那你福气可是不小。她也不是什么美人儿,但这样就差不离了。往同事中一带,这是我爱人,她的礼貌、温雅,略带小家子气的容貌,再加一点点娇羞和卖弄风情,都好,都合适,简直太给我撑门面了。尽管她已有些发胖,皱纹也逐渐显著。我在这里心醉得一塌糊涂,一刹那间,真巴心巴肝地渴望一个和她共有的家。
杜明丽被他少有的温存目光给弄晕了。甚至在他们初恋时,她也很少被他这样看过。他是那种缺乏情愫的人。她跟他初认识,他就是一副恶狠狠的形象。那时他和她都刚进厂不久。他是工会的活跃分子,羽毛球乒乓球样样行。她什么球也不会,总站在一边看,有球落下来,她就跑上去捡。有次他打完球忽然叫住她:喂,以后你别捡球了。她说为啥。他虎着脸说,你捡球老猫腰。她笑了,你这人真怪,捡球哪能不猫腰。他气鼓鼓的,憋一会儿才说:你衬衫里穿的什么?她说,背心呀。背心里呢?他又问。她脸一下红了,又羞又恼。他说:我全看见了,你这衬衫领口开那么大,一猫腰,谁还看不见里面。她气得说不出话。
如今他这样对她瞅着。墨绿的裙子,白衬衫,对一个三十八岁的女人来讲,是较本分的穿着。她可没打算来诱惑他。
她不断在他身上发现备受伤害的痕迹。就说脸,那些痕迹使他的脸比以前耐看。这脸孔上的一切变化都是非常的,无所谓缺陷和长处,美和丑早在这里混淆,谁也讲不清到底对它是个什么印象。它就是它,就那样,放在那里,让人触目惊心。它的变化不是一朝一夕完成的。很早很早,那种侵蚀他容颜的因素,他心里就有。他对他父亲破口大骂时,那因素就已开始起作用。“你这老贼坯!老盗墓贼!”那时他的样子多可怕,多残忍。他现在不过是把当时的爆发性神态保存和固定了下来,又加上风雨剥蚀、岁月践踏,等等等等。
于是就造出来这副尊容。这脸若凑近,像从前那样跟她亲热,不知她会不会放声大叫,就像当年被他垂死的爹捉住手腕,碰到那个冰冷的手镯那样惨嚎。
老头死后,她很后悔,觉得那样叫太伤他心。她知道老头并不坏,反倒是儿子太不近情理。老头甚至很善良,最后的念头,还是想成全这个毁了他的儿子。想用那手镯,为儿子套住一桩美满婚姻。
杜明丽替何夏收拾房间。她是个爱洁如癖的女人,一摞碗筷,就够她慢条斯理、仔仔细细收拾半天。她把小木箱竖起来,食具全放进去后,又用白纱布做了个帘。
我看她干这一切,完全像看个小女孩过家家,似乎她能从收拾东西布置房间这事里得到多大幸福。二十年前就这样——总是她轻手轻脚在我房里转来转去,没什么话,有的也是自言自语:书该放这里嘛,放这儿好,瞧瞧,好多了。我呢,从来不去理会她,从不遵守她的规矩,等她下次再来,又是一团糟。但她从不恼,似乎能找到一堆可供整理的东西,她反倒兴奋。我的屋里早不是最初那副寒酸相,那个囊括一切家当的牛皮口袋被她拿到鞋匠那里卖了,然后,我屋里便到处添出些小摆设,害得我在自己屋里缩头缩脑,常常迷路。
她说她对我情分未了。我说何必。她说那不行,我不能对你撒手不管,除非你跟别的女人成家。说到成家,她声音直打颤。然后她笑着说,这样,也免得你老恨我。
明丽,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我不是最恨你的,有个人恨不能把你杀掉。阿尕,她让我领教了她那古老种族火一样的嫉妒。
阿尕问我:“你爱这个女人?”她指那张夹在书里的小相片。
我说当然爱。
猜她怎样?她一头朝我胸口撞过来,等我站稳后,正要痛揍她,她却抢在我下手前又猛撞一下。这次她不是撞我,而是撞在粗原木的墙上。她要再来那么两下,她要不死我的屋就得塌。要不是那结果,我就不是人。
后来她见到你,明丽,就是你去跟我结婚那次,你居然能从她手里逃生,真是你的造化。
我哪里知道,那时我在她小小的肉体和灵魂里已生了根。从河里爬上来,听了我那番造太阳的玄说,她就打定主意,要给我当牛做马。可怜她那时只有十六岁。从此她常常跑许多路,赤着一双乌黑的脚,披头散发站在我面前。她出现在这里,使得黑暗一团的供销社格外像个洞穴。她待在这儿很合适,破破烂烂的一堆,提示着我的处境。我很少理睬她,有时会突然烦躁,要她走,滚出去。有次她没有立刻滚出去,而是磨磨蹭蹭走到柜台前,指指那一束败了色的头绳:我买那个。她给我一枚带着她的味儿的硬币。从此她开了窍:只需一枚硬币就有权饱看我一顿。像城里人看杂耍,或进动物园,只需一个硬币。一旦我来了脾气,要她滚,她就从身上摸出一枚早准备好的硬币,买一根头绳。我因为她的一枚硬币而不能发作,有这点小钱,她便有借口跑来,理直气壮地瞪眼瞅我。想想看,把我跟她的开头说成一见钟情,有多恶心。
我们最初的关系就是这么回事,谈得上什么男女之情呢?我们也有好的时候,我说,阿尕,你会唱一百支歌吧?她笑着说,哦,一千!我们能用汉语和当地话混杂的语言交谈了。你的歌全是哇哇乱喊,听不出名堂。她说,哪支歌都有名堂。她马上唱起来,用手把脸捂得十分严实,膝盖一上一下地颤,我从她膝盖的动作,看清这支歌活泼的节奏。她反反复复地唱,不像平常那样拉长音调,而是跟讲悄悄话差不多。
我最爱的人,假如你是树,
我就是你身上的叶子,
你死了,我就落了。
我听后哈哈大笑。阿尕,你这傻瓜,树叶落了,第二年又会长新的呀。她一下松开捂在脸上的手,露出一张大梦初醒的脸。我见她胸脯一鼓一鼓,低头急促地往四面八方寻视,我知道,这时她要真找到什么得心应手的家什,准照我砸过来。可草地到处都是柔软的,连石头也没有。她冲我做了个龇牙咧嘴的凶相,转身就跑了。这回我把她惹得不轻,挺好,她不会再到供销社来烦我了。
对她发脾气、呵斥、骂甚至扇几巴掌,都不碍事,她仇恨的就是嘲弄。她专心专意在那里唱,在那里倾诉,醉心得不得了。我这么不屑地一笑,她就受不了这个。她出于她那个民族的自尊或说自卑,有根神经特别敏感脆弱。她最终离开我,恐怕也出于同一缘故,出于自尊心被我折磨得遍体鳞伤再也不堪忍受。但我发誓,这类精神上的虐待全在于我的无意识。
怎么能说我就是个混账呢?我和她矛盾痛苦之深,并非两个人的问题。这涉及两种血统、两种文化背景的差异。我们屈服感情,同时又死抱着各自的本质不放。我爱她,但我拒绝走回蛮荒,去和一个与文明人类遥遥相隔的女性媾合。后来的一些夜晚,她睡在我怀里,我吸着她极原始的气味,会突然惊醒。我害怕,感到她正把我拖向古老。人类艰辛地一步步走到这里,她却能在眨眼间把我拖回去。假如说我混账,我大概就混在这里,每当我干完那事,总要懊恼不已,一种危机感使我心烦意乱。
至于我后来设计水电站,也谈不上什么为那里的人造福。有一半是为我自己,或说为救她。我认为救她唯一的办法是改变她的生存环境。我爱她,怎么办呢?
从她唱歌,我把她得罪后,她再来看我时已十七岁。那是春天,是个最伤脑筋的季节。虽然草地的春天还盖着厚雪,但雪下面的一切生灵都不老实了。种种邪念都在这一片纯白的掩盖下开始骚动。
一开始,还是那样。她跑许多路,只买一根头绳,就走。她不怎么讲话,刚学会羞答答。她常常是我唯一的顾客,屋前屋后,处女般的白雪上只有她的脚印。她脸盘大了,穿件皮袍,挺臃肿,但不那么小不点儿了。我觉得她变了个人,怎么说呢,有点像回事了。当然,依旧不漂亮,只是捂了一冬,捂白了,嘴唇特鲜艳。我见到她,头一回感到莫名其妙的快活。
我说,还是买一根头绳?
她说,呀。
她匆匆跑掉时,我看见那双脚依旧,还是光着,两只滚圆通红的脚后跟灵巧极了。不知怎么,那脚后跟使我浑身一阵燥热。我想,坏事了。这天有许多人在店堂里买东西,每逢我从县城运货回来,牦牛脖子上的铜铃家家户户都听得见。冬天归牧,牧人全回到冬屋子,都闲待着。从牛铃一响我就不得清静了。阿尕等最后一个顾客出去,才从门槛上站起来。是的,我这几天的确在等她。她不来,我就像条疯狗,在这洞穴里转来转去。谁都知道,这不仅仅是感情,没那么纯。男人,到了岁数,就这么个德行。我对阿尕,从这儿开始,感情里就掺进了一点脏念头。我在她臃肿的大袍子上找,终于找到那下面我想当然的一些轮廓。
她走上来,猛朝我吐了一下舌头。她就用这种顽劣的方式向我表示亲热,像条小母狗。
“又来捣乱啦?”我说。我决定今天不马上撵她走,好好跟她胡扯一会儿。
可她很快把预先攥在手心里的硬币扔到柜台上。“买什么呀?”我跟她逗。
她慌慌张张地浏览所有货物,装模作样得好像最后才发现那束头绳。她飞快地伸手一指。
我说:“你瞧你的脚,都冻坏了!你瞧你瞧,流血呢!”我说这话是真的疼她,我刚发现她一双脚已烂得大红大紫。
她却怒气冲冲地瞪着我,两只脚相互藏,但谁也藏不住谁。她的窘样十分可爱。我不知她是否末梢神经麻木,这么一塌糊涂的烂脚,她竟不知疼,照样到处跑。
“阿尕,买双靴子怎么样,城里刚运来的毡靴,你穿穿看有多漂亮!”我把靴子放到她眼前。
“我没钱买。”她看一眼靴子后说。
“怎么会没钱呢?冬天谁没几个钱?”她没父母,和那个叫秃姑娘的老太婆住在一起。老太婆待她不错,只是爱偷她钱,她无论把钱藏在哪里,老太婆都能找到,偷干净,去放高利贷。阿尕究竟为什么跟她在一起过,这是个谜。就像草地上的白翅鸟为什么和阿坏生活在一起,谁也猜不透。草地上谜多了,就没人费神去猜。阿坏早晨驮着鸟出洞,鸟去觅食,阿坏打洞。晚上鸟回来,捎回食物给阿坏吃,然后阿坏又驮着鸟进洞歇息。谁能说它们过得不合理不幸福?因此,我从来没干涉过阿尕与秃姑娘的生活方式。
“我没钱买。”这回她说得更干脆,不留余地。
“可是你看,你老是有钱来买头绳哩。”我笑着说。我那天心情实在好得异样。
她一下红了脸。实际上她那点小伎俩我清楚极了。斗心眼,她哪斗得过我。我只想让她自己讲,讲讲她到底对我怎么回事。
她说了,她什么也不能买,钱要一点点地花。她说,我的钱反正不能一次都花了。
她充满委屈地嘟囔着,猛一抬头,我发现原来她是个很美的女孩。她说,等我没钱,你就会吼,走吧走吧,不买东西别到这里来。她的眼睛还是可取的,黑得很深,看你久了,像要把你吸进去。我糊里糊涂就拉住了她的手。她还在嘟嘟囔囔地讲,讲。什么也讲不清。让我来替你讲吧,你喜欢我,一天到晚想跟我缠,就使了那么个小手段儿,一个小钱儿,跑许多路,什么也不为,只为看看我。是这意思吧,实际上我早清楚她的意图,可我此时却像恍然大悟般大受感动。我真想把她马上就抱到怀里来。
这么看我比较无耻。那其实是整整一冬的寂寞和压抑,使我一刹那间热情激荡,想在处女的雪地上践踏出第一行脚印。整整一冬,河封着冻,远处近处都是冷酷单调的白色,我不能再去看河,不能再到草地上去打滚,不能看公羊母羊调情,我差不多成了只冬眠的熊。所以此时,我才强烈地体味到春天!
我拉着阿尕到供销社后面我那个狗窝似的寝室。我说,我请你做客。她高兴地格格笑,连她露出那么一大截粉红色牙床,我都没太在乎。对不起,我那会儿心情真是太好了。我的屋子是里外跨间,外面归两头驮货的牛住。因为没有及时清除它们的排泄物,我屋里也充满暖洋洋的臭味。我已想不起,我当时把她带到寝室,是否心怀叵测。
她往我床上一坐,简直欢天喜地。她长这么大头一次认识床这玩意儿。你们汉人睡这样高,掉下来跌死才好哩。她一会儿躺下一会儿爬起,装着打鼾,又拍拍枕头,摸摸被子,我那个脏得连我自己都腻味的窝,真让她好欢腾了一阵。
随后她看见我桌上堆的书。那是我苦苦啃了一冬的有关水利的书籍。我已不复停留在空想和探险的阶段,这些枯躁得让我头痛欲裂的书把我初步武装起来,使我有了第一批资本。阿尕一本一本地翻着书,一边摇头晃脑装念经。按突厥文自右向左的行文习惯,她把我的书一律倒着捧。我呢,端着一缸子快结冰的奶茶,请她喝。我顺势在她身边坐下,看着她单纯明朗、蠢里蠢气的侧影。
要说完全是情欲所骗,我不同意。因为她毕竟可爱。有时去爱一个屁也不懂、傻呵呵的女孩,你会感到轻松,无须卖弄学问,拿出全部优良品质来引她上钩。她已经上了钩,我的傻阿尕。不管好歹,我和她已有了一年多的感情铺垫。于是我把胳膊伸过去,搂住她的腰。她回头看我一眼,神情顿时严肃了。
我的另一只手更恶劣,顺着她空荡荡的外衣领口摸下去。她越来越严肃,我的手只得进进退退,迟疑得很。
“阿尕……”我是想让她协助一下,自己把外衣脱下来,免得事后我感到犯了罪。可我不知怎么就改口了,说:“来,你唱支歌吧。”
“我不唱,你笑我。”她浑身发僵,手还在飞快地翻书。她的紧张是一目了然的。她知道今天是逃不过去了。
“你唱,我不笑。”我和她都在故作镇静,话音又做作又虚弱,真可笑。是啊,现在想想真可笑。我怎么会搞出那种甜言蜜语的调调儿?不不,一切都到此为止了,转折就在眼前。
她忽然问:“她是谁?”一张小相片从书里掉出来,被她捏住。就是这张小相片,使我猛然恢复了某种意识。她呢,她无邪的内心从此便生出人类一种最卑琐的感情——嫉妒。
杜明丽知道,怎样巧妙地问关于他跟那个女人的事,他都不会吐露半个字。他整整一晚上都在东拉西扯。一会儿说起那地方计数很怪:从十一到十九保存着古老氏族的计数法。一会儿又说起那里的气象,说在山顶上喊不得,一喊就下雨下雹子。他兴致勃勃,好像在那偏僻地方十几年没讲话,活活憋成这种口若悬河的样子。
杜明丽突然问:“你不想她?”他懵懂地说:“想哪个?”“她,你儿子的妈呀。”他又问:“谁?”“你妻子嘛,你那个会骑马的妻子嘛。”
“我没妻子!”他沉下脸,“我根本没结过婚!”
“可是,你有儿子。”“那又怎样?”他说,“谁敢妨碍我养儿子?”她不作声了,还是默默地替他整理这儿,收拾那儿,轻手轻脚。
过一会儿他说:“你不是见过她嘛?!”
“就是她?!”一个粗蛮的、难看的女子在她脑子里倏然一现,“就是她?!”
“很简单,后来你嫁了个军人,我就跟她一块过了。你别信我的。那地方没什么痴情女人爱过我,我是胡扯八道,没那回事。”他咬牙切齿地说,“我也没有儿子。狗屁,我天生是绝户,什么儿子,我是骗你的。”
这种颠三倒四、出尔反尔的话使杜明丽感到她正和一个怪物待在一起。“何夏,你愿意我再来看你吗?”她忽然问。
“你愿来就来吧。”
“我不会再来了,你放心,今晚是最后一次。”她说。
“那也行,随你。我这人很可恶,你少沾为妙吧。那么让我亲你一下,就彻底完蛋,好吗?”
她走近他,低着头。他正要凑上来时,她却说:“有时想藏书网想,谁又称心过几天呢?”然后她把他推开了。她知道他没有热情,倒是一种报复。
杜明丽临走时说:“你爹临死前……”
“别提我爹。”
别提我爹,别提。他现在躺在哪里?一截鼻骨,两个眼洞,整副牙齿?他还能安然地躺多久?不等他的骨骼发生化学变化,不等有人如获至宝地发掘一堆化石,就会被统统铲平削尽。每段历史,将销毁怎样一堆糟粕啊!那些未及销毁的,便留下来,留给我爹这类人,好让他们不白活着。我们全家都中了他的奸计。我和妈,我的三个好妹妹。我是在一夜间弄清了他的图谋:他把全家从城里迁到这个穷僻乡村的真实意图。装得真像啊,我们全家要当新农民。那是一九五八年,干这事的骗子手或傻瓜蛋不止我爹和我们一家。那时我戴着沉重的大红纸花,和全家一起,呆头呆脑地让记者拍照。其实这个城市已把我们全家连根拔了。我那时啥样儿?个头已和现在差不多,体重却只有现在的一半。就那鬼样子,已肩负起全家生活的担子。爹呢,干什么?他放着现成的大学考古讲师不做,跑到这里来吃我的、喝我的,后来拉不下脸吃喝了,才到民办小学找个空缺。他干得很坏,三天两头找人代课,自己却神出鬼没到处窜。谁能说他游手好闲?他很忙,忙得不正常了。我的印象里,他总是风尘仆仆,眼珠神经质地鼓着。他跑遍方圆百里,把成堆的破陶罐烂铜铁弄回来,拿放大镜看个没够,完全像个疯子。有天他兴奋地对我们说:战国某个诸侯的墓就在这一带。过几天,他灰溜溜地又说:那墓早被人盗过了。其实这样也罢,那样也罢,我们才不管呢。他说墓应该保护起来,那就保护吧。他给省里文物单位写了许多信全没下落,然后他决定进城跑一趟。回来痛苦不堪地对我们说:没人管。那是全国的饥馑年代,人们主要管自己肚子。我们都松了口气:这下妥了,你老老实实歇着吧。没想到事情会恶化。
他半夜爬起来,跑进老坟地。那坟地老得不能再老,千百年鬼魂云集,并不缺少我爹这个活鬼。他在那被盗过的墓道里用手电东照西照,完全不是白天教书那副没精打采的样儿。我毛骨悚然地跟了他一夜,这才明白他为什么爱上这块贫瘠得可怕的土地。
在我动身进城到发电厂当学徒之前,我向全家揭露了他的勾当。我说,看看他那双手吧,十个指甲全风化剥蚀了。这一点,就能证明我没撒谎。
即便他活着,又怎样?他胆敢对我的个人生活发言吗?我从窗口看见明丽穿过马路,一个素淡姣好的影子。我倒要看看,岁月怎样在这个美妙的容颜上步步紧逼,以致最后收回它曾赋予她的美丽。我等着这一天,她老得难看了,虚肿的脸,再也无法像现在这样居高临下地来怜悯我这条糙汉子。到那时,她跟阿尕并排搁着,她不会再占着绝对优势了。走着瞧,你,使劲挺着你的胸脯吧,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发现它们空瘪了。那时,我再提起我跟阿尕的事,你就没资格再做这副要呕的表情了。
她知道自己现在不比从前了。从前是没一点看头。不知从哪天起,她身上有了种酵素,不然,到这个夏天,她怎么会被自己的样子吓一跳呢?她脱下厚袍子,看见两只乳房倔强地向前挺着;小腹不再凹陷于两胯间的深谷,而是刚从海底世界诞生,新鲜而年轻,圆溜溜鼓着,在与胸部相接的地方,显出两道浅浅的皱褶。大约她的身体被男孩子们偷看过,他们开始对她着迷。托雷和尼巴它两个坏透的东西,竟半蹲着撅着屁股跟她跑。“阿尕小阿妈,”他们喊,“小阿妈小阿妈,喂我们喝点奶呀。”她把托雷揪住,一左一右总打了有十几个耳光,尼巴它溜了。
入春开始就有了一个接一个的节日,无非是跑马和跳舞。夜里,点一堆火,男男女女围成圈。秃姑娘戴起面具,在人群里横穿竖穿。她年轻时浪荡得有名,能在一个木酒桶上跳着转圈圈。她的舞不是随便跳跳的,每跳一次,阿尕发现家里就会多几样贵重东西。有时是一只手镯或一串珊瑚珠,有时是一两个镶银小碗或精致腰刀。她边跳边偷,谁都了解她这非凡的本领,却没人防得住她。她不光利用舞蹈行窃,还能干别的。哪个女人若得罪过她,她跳着跳着便猝不及防一伸手,那脸蛋就会被抓花。往往是一场舞跳下来,她报了仇又发了财。没人敢惹她,因为她是个“底罗克”。据她自己说她几经轮回转世,清清楚楚记得上几辈子的经历。她会讲多种语言正是她活过几世的证明。
老太婆跳了一圈,找到阿尕,对她悄声说:“去找托雷,不要尼巴它,托雷是个真正的棒男人。”不等阿尕明白她的意思,她又怪模怪样地跳远了。
为了那张照片,阿尕和我闹翻了脸。之后这一年,我们保持着不即不离的关系。只是逢当地大年节,她必客客气气请我到她家吃顿奶豆腐之类。有时我也拿拿架子,表示城里人不是什么东西都吃得惯的。见我这样,她很识相很体谅地笑笑,就走了,把我留在那间冷清的黑屋里,反省文明人的虚伪。在那地方待了几年,还讲得清你吃惯什么吃不惯什么吗?我惧怕她将我拖进她的生活环境,但我明白,若不那样,我会活不下来。这地方一草一木无不在生存大背景认可下得到苟活。
只有一次我爽快地跑到她那去了。大概实在耐不住寂寞或提不起虚劲独自糊口。她家的冬屋和别家没什么区别,好像更小更黑。我很爱听秃姑娘谈天说地,胡扯八道。老婆子总是用骨制的大针,缝补夏日的帐篷,一边说些怪诞不经的事。从她那里我了解到“底罗克”一词来自藏语,而她常挂在嘴边的“阿寅勒”却来自蒙语。她爱把几种语言混着讲,你听得越糊涂,她越得意。最让我吃惊的是,她偶尔会哼出几句阿宫腔,并且是很旧的腔调,完全用闭口的鼻音和喉音唱。这让我想起人们对她的传说:有次她哭闹抱怨,说千里之外有人想害她,整得她夜夜冰冷犹如泡在水里。终于,她说服一个人为她跑到内地,果然那地方在开渠,水冲了一座老坟,坟里是个死在多年前的女人。难道我信?我自然不如这里的人天真。但从此,我对鬼老婆子的经历,再不敢等闲看了。她说着说着便在我手心里画一个莫名其妙的图案,我奇怪她什么时候把我的手抓了去。趁阿尕背身取酥油炸果时,老太婆对我飞了一下秃光的眉毛说,阿尕这女子也不凡,死过一次又复活的。我嘿嘿打诨的同时,意识到她并非无端在我手掌上画,她反复画的,是古老苯教中象征永恒的“卐”字。
我摹然缩回手。
夏天,我在河边见到阿尕。我还干我的老一套,在供销社干完活就到河边来,调查河的性能。我添置了一些仪器,但工作进度慢得惊人。一方面我全凭瞎摸,另则这条河有三分之一时间是冰封雪冻。
自那次去她家吃酥油炸果,我有半年没见阿尕了。她穿了件绛红的单袍,也许本来无袖,也许袖子朽烂被截成这式样。反正她是露着两条粗黑圆润的胳膊。她又丰满了许多,脸蛋又大又红,眉梢眼角有了点风骚劲。我拎着仪器走过,她坐在草地上,看两个男人打架。一边看,一边梳理着湿淋淋的头发。她光着脚,两只脚丫子拍来拍去。我别过脸去,怕她这副放肆的样子惹我生厌。
阿尕看见我,立刻向我跑过来。领口也跳散了,露出一块光洁的胸脯。
我不搭理她,一心一意看着我的流速仪。我想,她哪怕能稍微把那副野蛮样改改多好。我明白我实际上也在嫉妒。她光着的腿、光着的臂膀我只想一个人看,独吞,别的男人不行。
她站在我背后编辫子,搞出各种响动想让我注意她。我就是不理会。过一会儿,我沿着河向前走,她就一声不响地跟着。走很远,她一直跟着。我心硬得像块生铁。
“喂,喂。”她小声叫我。
我回过头,见她把从我这儿买走的一大把各色头绳全缠进辫子里,收拾得光彩照人。她瞪着我,这样侧一下头,那样侧一下头,好像我是她的梳妆镜。大概她得意透了,突然像白痴那样笑起来。
真该上去给她一顿拳打脚踢,拧她胳膊上肥肥的肉。让你浪!可我没这样干,这是她将来丈夫的差事。
我感到痛心。我在辛辛苦苦为她造个太阳,她却赖在一片荒蛮的黑暗中死不出来。
托雷和尼巴它为阿尕打了一架,然后两人鼻青脸肿地并肩来到阿尕家帐篷里。他们一声不吭,就地一坐。老太婆明白了。阿尕从容在他俩中间来回走,腰晃一晃,他俩眼神就乱一乱。秃姑娘心花怒放地闭上眼:“阿尕呃,两个算什么,我年轻时看着五个男人在我跟前打架。”
“我呢,就在一边烧茶。等茶滚开了,我把我的戒指扔进去,对他们五个说:谁把这个戒指给我捞出来,我就跟了戒指去。”说到这里,秃姑娘睁开灰蒙蒙的老眼,看看托雷,又看看尼巴它。阿尕抱着光溜溜的胳膊,一边傻笑,一边煮茶。
托雷慢慢站起来,尼巴它一看,也连忙站起来。托雷鹰一样的面孔,朝阿尕俯冲下来。她“呀”的一声,耳环已被他夺去。然后,他往茶锅里当啷一扔。茶咕咕响,在锅中间翻成一朵花。托雷挽起袖子,尼巴它迟疑一会,也学他的样。老太婆眼瞪成两只黑洞,抱着膝盖,像坐在跷跷板上那样一前一后地晃。阿尕的脸蛋被白色热气蒸腾着,又圆又大,灿若一轮旭日。
两人看着滚得越来越热闹的茶提了几回气。
阿尕说:“你俩快呀,我的耳环要煮化啦。”
托雷说:“当真我捞起它,你就跟我走?”
尼巴它说:“两个人一起捞到呢?”
阿尕说:“那你们两个都要了我。”
秃姑娘这时说:“涂些酥油,涂过油好些。”两人便厚厚地往胳膊上抹了层油。正要下手,阿尕一伸脚,把茶锅蹬翻了,格格笑着,跑出了帐篷。
有天半夜,阿尕惊醒,发现两个男人钻进了帐篷。狗被捂住了嘴,在门外尖声地叫。阿尕大声唤秃姑娘:“阿妈!阿妈!”
老婆子一点动静也没有。她便对那两个男人求饶:“我不会!我还没做过……”可他们仍使劲把她往门口拖。“救救我,阿妈呀!”
秃姑娘睡觉一向很轻,跑只老鼠进来,她也会醒。阿尕知道坏事了,她在装睡,说不定还在偷偷笑哩。她被拖出门帘,一路不知碰翻多少盆盆罐罐。
我知道进来的是她。因为我知道那晚跳舞场上她招摇过市后必定会来找我。她光着胳膊,头上缠着五颜六色的头绳在火堆上东跑西跑,自认为漂亮死了。老人们停止了唱他们的“史诗”,一齐拿眼盯她。当然,我根本不在乎她惹人注目,她又不是我的。我就这样一遍遍让自己想开些:她幸亏不是你的。她疯到我面前,我对着她得意忘形的脸轻轻叫了声:“老天爷。”她乖巧地掩上我的房门。
我在供销社门口挂上牌子,上面写着:政治学习。这里的人很老实,看见牌子立刻就走。内地正闹的“文化大革命”他们不懂,但这牌子他们认为非同小可。因此我有时很恶劣地把牌子一挂四五天。我知道她已走到我背后。够了,阿尕,前些天你那副样子让我到现在还恶心。
过一会儿,她便用两只胳膊从后面搂住我,胸脯挤在我背上,一股成熟的热气腐蚀着我的意志。不能没出息,我心里呵斥自己。她圆而光滑的胳膊蛇一样把我越缠越紧。我一动不动,一声不吭,这是我最厉害的一招。她对我这样沉默的轻蔑一向怕极了。果然,她渐渐松开一些。
我有意要伤伤她,打开那本书,把小相片拿出来,凑到鼻子下面看。她的手松了,全松了。一会儿,她五脏六腑不知怎么发出一声沉闷的怪叫,噔噔噔,她跑了。我对她的折磨完全达到了预期效果。于是我在她跑后关上门,心满意足地在门上踹了两脚。
阿尕想死。她睁眼看太阳,突然发现太阳是黑的。她想把一切都杀掉。这群羊,那群牛,她自己,还有何夏,统统杀掉。她躺在那里,一把把揪草,揪自己头发。
在昨夜,她把尼巴它骗走,剩了托雷一个。她一边顺从地脱衣服,一边后退,猛地抄起一把大草叉。最后托雷斗累了,只好跑了。她抱着叉在帐篷里坐了一夜。天一亮她就急忙赶了几十里,来到供销社,想把昨夜的凶险告诉他。对他说,女人只有一件宝,你不趁早拿走,我可守它不住了。
到了中午,我的残忍撑不住了。有种不安使我跨进阿尕家帐篷。秃姑娘兴高采烈地把昨夜发生的事告诉我,说阿尕怎样拿命跟他们拼,像头小母狼那样呜呜尖叫。我脱口:“他们干成了?!”
秃姑娘遗憾地翻白眼。我忽然感到一阵愚蠢的幸福。她怪模怪样笑着说:“你要快呀。”
“快什么?”我绝不是装傻。
她突然用那双一根眼睫毛也没有的眼睛朝我使劲弄个眼风,我又怕又恶心地跑了,她却在我背后发出鸟叫一样嘎嘎的笑声。
太阳将落,我才把阿尕找到。此刻我心里踏实极了,她的忠贞博得了我的欢心。她侧卧在很深的草丛里,睡着了。我坐下,心里被一种无耻的快乐塞得满满的。我差不多要去吻她了,可她倏地睁开眼,我这张得意忘形的脸与她贴得极近,因此在她视觉里很可能是畸形的。她呆滞地看了我一会儿,显得没有热情。而我这时却顾不上那许多,柔情大发,想把她轻轻抱在怀里,像文明人儿那样,讲点儿我爱你之类的馊话。我却扑了个空,她顺着漫坡骨碌碌地迅速滚下去,立刻跟我拉开很大距离。
我死皮赖脸地追上去。这时几个男人赶了一大群马奔过来。天边是稀烂的晚霞,血色的夕照。畜群和人形成一团黑红色的雾。马鬃和人的头发飞张着,像在燃烧。阿尕突然回头看我一眼,冲他们喊:“呃——嘞!”
他们立刻响应,回了声尖利轻俏的口哨。
阿尕格格笑,对他们大声唱起歌来。
我跟我的羊群走了,因为你家门前没有草了;
我跟我的黄狗走了,只怪你的锅里没有肉了。
她一边唱,一边回头看我。牧马的男人们听得快活疯了,哦哦地尖叫,待马群从她面前经过时,一个家伙装着从马背上跌下来,刚沾地又跳上去,反复做这种惊险表演,讨她的好。我呢,在远处木头木脑站着,看得目瞪口呆,这种献殷勤方式,我是望尘莫及。
但我全懂,那歌是唱给我听的。她这样,无非是对我小小报复一下。等马群远去,草地静下来,我就向她跑过去,迈着狗撒欢似的轻松愉快的步子。我把手搭在她肩上,她敏感得全身一阵战栗。这一会儿真妙哇,我想,事情该进一步了。我开始在她滚圆的肩膀上轻轻摸、揉。看得出,她很惬意。“小丫头,”我说,“阿尕!”
她转过脸,一副倔头倔脑的劲儿,但眼睛却像刚分娩的母羊,又温和又衰弱。这就对了,我喜欢你这样。可突然,她抓起我的手,塞到嘴边,猛一口咬上去,疼得我连叫都叫不出声来。她甩下我的手,飞快向远处跑。我看着手背上两排死白的齿痕,心里居然他妈的挺得劲。
阿尕用自己家的奶嫠牛,跟人换了99lib?匹矮脚老阉马。这匹马骑在草地上走很丢脸,用棘藜抽它,它都不会疯跑,没一点火性。尤其当何夏和她俩人都坐上去,马脊梁给压弯,肚皮快要扫到草尖上了。但何夏很高兴,头一天就喂它两斤炒豌豆,害得一路上净听它放屁。
有了这匹马,何夏工作起来方便许多。它虽不经骑,但总强似两条腿的人。阿尕问,造一个太阳要多少年?何夏说,你不懂,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又说,会不会等到我死,也见不上它?何夏说,你死不了,死了又会复活。她说,那倒是真的。何夏哈哈哈地说,谁信?
河岸上钉了根木桩,何夏把牛皮舟牢牢系上去。然后,她在岸上莫名其妙地看。无聊时,她就跑来跑去拾些牛粪,一边唱唱歌。到了天黑,她得负责将他和船拉回来,点上火,烧茶或煮些肉。像她这样用刀把肉薄薄削下来,搓上盐巴,就吃,何夏可不行。不过后来他也行了。
他对她说:“我看就那一段河最理想。”他指的是最可怕的那段河。据说,即使冬天河上封着厚冰,有人从那里走,也听得见冰下面的笑声。“修电站,那里条件最好。”
“不啊!”她说,“何罗,会死的!”她改叫他何罗,因为草原上的母亲往往这样叫孩子。比如尼巴它,就叫尼罗;阿勒托雷,就叫阿罗。是一种昵称。
“你不懂。”他说。“是吧,你哪能懂这个呢?”他用手指弹弹她的前额。
她格格笑,头摆一摆,每当说到她不懂的东西,她就这样,像小狗儿撒娇。他们坐下来,两个人就着火上的热茶抓碗里饭食吃。吃饱后,她就逼他讲点内地的事,比如内地姑娘的牙有多白,脸上多香。她心里向往得很,鼻子却“哼哼”的,表示不屑。
“何罗,我多大?”她闷了一会儿忽然问。
“你?十九岁了吧。”
“你多大?”
“我二十九,快三十了。”他瞪她一眼,“你少发痴。”
“啊呀呀,我一百岁啦。”她大声说,“你三百岁啦!一百岁啦!一百岁的老婆婆,三百岁的老爷爷,啊呀呀!”她往后一仰,叉手叉脚地躺着。她恨得想拧他肉,到这时候了,他居然还不懂。
我知道阿尕在提醒我什么。我全身官能正常,怎么会不懂?有时她像孩子一样在我身边厮磨。我坐在那里,她会一刻不停地在我身上爬上爬下,把我头发一撮撮揪起来,编许多小辫子,扎上乱七八糟的头绳,然后抱着我晃啊晃,说我是她的孩子。有时她抓住我的手,用舌头在我手心上嘬,问我痒不痒。这种时候我是不动邪念的,权当她是个小淘气,随她闹去。而那晚上,她仰面躺了很久,一声不吭,只听见喘息,我就要崩溃了,非发生什么不可了。我猛地趴到地下,像大蜥蜴那样全身贴地,嘴啃着草,手指狠狠抠进泥里。强烈的压抑使我浑身哆嗦,牙关紧咬。我不能,假如我动一动,就毁掉了文明对我的最后一点造就。
她躺了许久,忽然说:“你会走的。”
“胡扯,我走哪儿去?电站修不好,我就死在这儿!”
她爬起来:“你就是想走!”她跺跺脚,发起蛮来。
我说:“我懒得理你。”
她把身子挪过来,格格笑着说:“你现在就走吧,我要嫁人。”
“嫁吧。”我说。
“我先嫁尼罗,后嫁阿罗,生一大窝娃娃。”她涎着脸,还在那里笑。格格格,格格格,听得我头皮发麻。
我也爬起来,装出一副笑脸,恐怕笑得很狰狞。我说:“我要走啦。到省城,跟那个雪白雪白的女人结婚!我跟她逛马路逛公园,嘻!”
我还想说,但她抢着在我面前:“我就是喜欢会骑马的男人。我要他搂着我骑马,跑远远的。”
“我还嫌马臊臭哩。你去吧去吧。我跟我的白皮子美人儿手拉手,她才温顺呢!”我越笑越狂。痛快呀。
她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企图压住我:“好呀,你走呀。我跟托雷最合得来!”
“我当然走,我的姑娘还等着我呢!”
我们都笑得面孔痉挛,血管膨胀。突然,她一抡胳膊,不动声色地给了我一个大耳刮子。这下就安静了。我一下冲上去,揪她的头发。接下去是一场无声无息的恶斗。她的力气并不亚于我,几次占了上风。这样打,直打到由刚才的笑积攒下的心火全发出来,才算完。
看看我们现在的样子吧:她躺着,我坐着,都是气息奄奄。好了,我们向来是稀里糊涂地和解的。“何夏,你才不走呢。”她对着星空说。
我老远伸过膀子,拉拉她的手。她马上就顺势爬过来,靠在我身上。“你走也走不脱,我看你往哪儿走。”
“走不脱?试试吧。”
“走不脱。我是女妖,你不晓得?你去问问阿妈,我的底细她晓得。”她妩媚妖冶的神色使我恶狠狠地吻她,她却在我吻她时轻轻叼住我的嘴唇。一切都宁静美好了,一般在我们打得一点劲儿也没有的情况下,才可能有这种安恬意境。“等修好水电站……”她说。
“到那时候,你干什么?”我问。
“我?我还放羊啊。”她感到很自惭。
她真实的自卑使我伤心。我看着她显示智能不佳的低窄前额,安慰道:“你不笨,学点文化……”
她当真了,马上说:“你教我学问,我给你背水、割草、放牛放羊。你搬到我屋子里来,我们住一块!”
她自以为那样的前景对于我就够美妙了。她多傻,满心以为我也在期待那种日子。假如真像她讲的那种前途,我这辈子就去个球了。何况,我压根没打算跟这个野姑娘成家。
接着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跟我久疏消息的明丽,忽然来信了。她说这些年她没变心,仍等着我。我立刻回了信,感激涕零。后来我才知道,她没说实话。我走后,她便接受了另一个男人的求爱,不巧这人武斗丢了命,她才想起天荒地远的我来。她的第二封信就恢复了未婚妻地位,说她正在活动把我调回城里,一个军代表已松了口。最让我吃惊的是,她说她要来看我,如果可能,就在我这里结婚。反正,她将随身把缎子被面带来。她完全自作主张,根本不需征求我的意见。本来嘛,她施舍,她赏赐,你还不只有磕头捣蒜的份儿。
我要交好运了,总算能离开这鬼地方了。什么水电站、阿尕,一下子被我甩开八丈。我受够了。就看看我门口这硕大一摊摊牛屎吧,打那一过,“嗡”地飞起一蓬肥大的蝇子,因此每摊粪都显得无比繁华吵闹,我受够了。
修水电站?给这里造一片光明?我这庸人凭什么把自己搞那么伟大?真可笑,真荒唐。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待在这地方,并没有死心塌地,甚至可以说,早就伺机从这里逃掉,现在机会来了。
我回信叫明丽不必来。我生活得如此狼狈,我的狗窝让她一衬,将更加惨不忍睹、臭不可闻。我让她在百里以外的县城等我。
但她还是来了。
阿尕一眼就看见白晃晃的面孔。她的感觉先于眼睛,认出了这个汉族女人是谁。她不如相片上好看,也不如她想象的那样高挑。一个挺平常的女人,对不对?
阿尕鼓励自己一番,跳下马。让我仔细看看,你这细皮嫩肉、又白又光的小娘儿们。阿尕干脆走到她对面,盯着她,似笑非笑,露出不怀好意的样儿。她想吓吓她。
她略侧身,戒备地看看阿尕。“有个叫何夏的人,是在这里吗?”
“呀。”
“他怎么不在……”
“呀。”
“请问,他到什么地方去了?”
“呀。”阿尕存心装着听不懂。她心里在酝酿着一个极不善良的计划:不让她见到他。不然阿尕怎么办?她一来,阿尕就成了熬过茶的茶渣子,该泼出去了。他有了她,想想会怎样吧:行了,阿尕,你走,别再来啦。想到何罗将跟她搂成一团,睡在这床上,阿尕差点拔出她的小腰刀来。她问:“就这儿吗?他就住这儿么……”
才好哩,她都快吓哭了。两头嫠牛见来了生人,一个劲鬼叫,并探头缩脑。有头牛是张大白脸,像跳舞的人戴的鬼脸谱。她孤立无援地站在屋子中央,疑疑惑惑地东张西望。四壁被烟熏得漆黑如墨,她站在那里,像天棚漏了,泻进来一束白光。
“何夏,他过一会儿能回来吗?”
“呀。”阿尕一边看着她,一边往后退,退到门口,撒腿就跑。
我那时假如见到她,一切就都像她预先安排的那样,找个地方,登上记,结婚。不会的,明丽。你看见我的处境,就是你的感情走到了绝路,你绝不会再向前迈了。在那之前,你根本不会想到世上竟有那么糟的地方。她看见那间漆黑烂炭、臭烘烘的屋子就全明白了:那一趟跑得太冤,千里迢迢,等着她的是个黑窟窿,无底深渊。要在这一团瘟臭和黑暗中跟我从长计议吗?别逗了。你一脚踏进来的同时,已懊悔不迭。所以你走是必然,不是误会,尽管阿尕这小妖精从中搞了不少花招。
知道这小妖精怎么干的吗?她跑到河边,悄悄在马腿上不知搞了什么鬼,马便瘸了。然后,她又花言巧语劝我,说何必跑那么多路回去呢。她死死拖着我。瞧,我给你拿了条毡子,不会冷的,夏天睡在这里,美透了。我确实在草地上睡得很美,第二天,不用她再多话我就决定整个夏天睡在这里。我唯一感到蹊跷的是,阿尕再不来跟我亲昵或捣蛋,总是隔开一段距离,很陌生很严峻地看我,眼光发直,心事重重。我正巴不得跟她重新调整一下关系。自从收到明丽的信,我从此对阿尕收了心。我得活得像个人样。虽然我越来越像个野蛮人,但还不怎么缺德。说真的,那时我感到特别庆幸,因为我跟阿尕还没过最后的界限,还没乱套。
“何罗,快回去!”有一天,她对我这样说。
“你发什么疯?!”我见远天刚有道细细的金边。
“你快回去,快呀!”她干脆将两手插入我腋下,把我搂起来。
我气坏了,用粗话骂她。她不理我,披头散发蹲在那里,一会儿,便从马蹄上取出一小截血淋淋的铁楔子。我明白这里面的名堂不一般了。“到底什么事?!”
她还是不讲话。我不耐烦了,踢了她两脚,她却没像往常那样以牙还牙。
“快上马!快回去!”她拼死拼活拖我。
“房烧啦?天塌啦?”我被拖得发了脾气,“你不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我就杀了你!”
她马上嚷:“杀吧杀吧!”还真把她的小腰刀拔出鞘,扔到我手里:“杀了好!反正你以后不要我了!”她眼睛向上翻起,光剩了白眼仁,真可怕。我把她的刀往草地上一扔。
见我执意不走,她猛地跳上马。直到马驮着她扭来扭去跑成一个小黑点,我才感到大事不妙。我步行回去,在屋里发现了明丽。她虽走了,可各处都留着她的痕迹。屋子不再是个牲口圈,全经她手变了个样。床单被子散发出一股肥皂和太阳的爽人气味。枕边,有她遗忘的一小盒万金油。桌角上她留了张字条,把干巴巴的最后一点感情硬挤在上面,无非要我明白,她来过了,等过了,仁至义尽了。我捏着字条就像握住了什么凭据一样冲出门,但我没去追她,要追说不定追得上。可我只是仰头看着晴得赤裸裸的天,想,我真他娘的倒霉。
时隔多年,杜明丽见到我最要紧的话题,就是谈当时如何不巧,如何阳差阴错和我错过一场如意婚姻。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我明白,不是。
明丽一再声明当年她没错。她说错在我,我没去追她。一个人总相信自己没错,也是一种解脱。她终于跟我谈起阿尕。
杜明丽当时坐一辆牛车,从那地方到乡里还有几十公里。长途汽车只通到乡。她听见后面有马蹄声,回过头,见那个黑姑娘风一般刮过来,一面对她喊:“他回来啦!你别走!”
等她靠近,她说:“我听不懂你的话……”
“何罗,何夏回来啦!”说着她勒转马,“你跟我回去!”
“你说什么呀?”杜明丽想,她当时可真能装,硬是装得一点听不懂她的话。她的汉语虽然讲得差劲,可这几句话她明明是听懂了。她见她十分麻利地跳下马,跟着牛车跑了几步,又说:“你真的要走呀?他回来啦!”
她仍摇头,表示听不懂。但她不敢正视这个一身蛮力的女子。她牵着马,始终跟着牛车小跑。乌黑的赤脚,肮脏的头发。
她说:“……何夏是顶好顶好的人哪!你别走吧!他想你哪,爱你哪,我晓得哪。你就这样狠心哪……”
杜明丽想不起当时是怎么的了,决心那样大。她的苦苦哀求不仅不使她动心,反倒让她心烦。怎么说呢,是麻木?对,麻木。她叽里咕噜在那里哀求,她渐渐泰然,真的像听觉失灵了,只感到那是一串没意义的噪音。当时还有一点使她怨恨的是:他回来了,为什么他不来追我,要你起什么劲!
她最后怎样说的?她说:求求你!
我说……噢,我也许什么也没说。跟她,我有什么可说的?可我没想到她会流泪,更没想到她会扑通一声跪下。她说:求求你!就那样挺吓人地跪下了。
她只好叫牛停下。她下车,站到她面前。别这样,这不是逼我吗?她说。不过她当时很可能什么也没说。她恐怕只是平静而冷酷地站了一会儿,面对这个跪下的异族女子。然后——
她就再也没回头。
随她在那里跑着好了。牛车颠颠地碾起一大团尘雾,雾很快会隔断她们。可是,过了相当安静的几分钟,她在雾那边哇哇地唱起来。那歌非常泼辣刺耳,虽听不懂词,但猥亵的意味很明显。车老板一听便不怀好意地笑。后来他眉飞色舞地给她翻译了那段淫荡的歌词。她唱那种歌无非是想激怒她或辱没她,还有一层更深的意思,就是暗示她从此夺得了对于何夏的占有权。
明丽走了,我呢,我呢?
我和我孤零零的躯壳,在草地上四面八方胡逛。天很黑了,我不知我在哪里。远处隐约有狼在娓娓地唱,在勾引我。我怕吗?来呀,狼,我爱你。
我躺下来,突然流下一股迅猛的泪。
谁知道我一刹那间想起了什么。受不了啦,一个大男人跑这儿对狼哭诉来啦。我被我可爱的未婚妻一脚蹬了,糟心的事不止这一桩。
先想哪一桩呢?想想我妈,我三个妹妹,尤其二妹,她漂亮却不得宠。千万别想我爹。我的天,可我偏偏谁也想不起,一来就想起他那干巴巴的脸。那时我怎么没看出来呢?妈妈和妹妹们的死,一场大祸,就会藏在这张脸里面。他和全家看起来相处还好,其实整个命运是在暗中冲撞着。
我在想着洪水。它怎样撞塌了我家第一堵墙,我弄不清。我回去的时候,什么也不屑问了。妈妈怎么会在那个节骨眼上倒下?据说是被砸倒的。三个妹妹弄不动妈,一齐喊:爸,爸。洪水已经灌进来了。“四清”工作队一来,就发现爹的行动不对劲。他们找爹谈了几次话,村里就开始传,说爹是个狗特务。爹感到他的宝贝放在家里已不安全,便把它们全转移到那个古墓道里。他认认真真地还给每样破烂都编了号码,用红漆写上去。他听说洪水要来,先是往那儿奔。等他背着一只装满无价宝的麻袋跑回来时,已是沧海桑田。
我从城里赶回来,干了唯一一件了不起的事,是这样的——晚上,我浑身冰凉阴湿地坐在山顶上,他也像个水鬼。我们徒劳地打捞了一整天。我见他仍守着他的宝贝口袋。我对自己说:开始吧。
我上去夺下他的口袋。
他说,碎了不少。
我说,好,碎得好。
他瞪着我,脸像水泥铸出来的。我说:打开看看,有没碎的没有。他在口袋里查看一会儿,眼睛马上发出守财奴的贼光,说:万幸,夹砂红褐陶罐还在。我说,是吗?叫我看看。好月亮。我拿过它。爹说,小心,它价值连城。我说我知道。他说,你知道什么?它的研究价值多大你知道?我一刹那间看透了它。它那谁也不理解的色彩里布满狰狞的纹样。爹从我眼神里看到了世界末日。他像只瘦猫那样一扑,我躲开了。我让他清清楚楚看着我怎样来处理它:我像“掷铁饼者”那样鼓满肌肉,手臂柔韧地画了一圈。爹看着它落下,悲惨地咆哮着。他老人家从来就没爱过人这种东西。
记忆到此结束。因为我突然闻到一股异样气味,一看,狼把我包围了。我想,是我不好,跑到它们的地盘上来了。这时,我忽然听见飘悠悠的歌声。
我有多少根头发,你可数得赢
我有多少颗牙齿,你可记得清
你是河对岸那棵大桃树
远远站着,却偷了我的心
我简直觉得是狼在对我唱。
阿尕知道什么都是命里注定。他来,他走,他靠近她,他远离她。她晓得早晚要分,那就分。该让他走,把自己抛下,忘掉。她知道耍多少花招也绊不住他,那就是命了。应该把他还给他们的人;让他去和他们人中的那个女人结婚。结婚,这事可没她阿尕的份儿。
她说:“何罗,你走了以后,别恨我噢。”
他好像吃了一惊,眼睛找了半天,才找到她的方位。他拍她的脸蛋说:“阿尕,你真的要我走,你不要小小的太阳了?”
“你明天就走,何罗。该是天上飞的就飞,该是地上爬的就爬。命啦,何罗。”
“我走了,你怎么办?”
“我?我还放羊啊。”就是不知道,另一个女人能不能像我这样疼爱他,把他当心头上一块肉。你,何罗,别看我。她开始帮他收拾东西。她手很笨,书摞好,又总要坍散开。忙来忙去,屋里反而弄得更乱。“是我不好,何罗,拦住你,没让她见到你。你怎么不拿鞭子狠狠抽我?她走的时候好伤心,何罗,明天你就去追她。”
“好吧,那我明天就走。你送送我?”
“呀。”
“阿尕,要是我不回来了,你就嫁给托雷。”
“呀。”
他想伸手抱她,她却躲开了。酥油灯一闪一闪,她忽然想起两句歌,断断续续唱起来。
我是这盏灯,只有一个心;
你是那棵桃树,不晓得你有多少颗心。
是我决定要走的。狗颠腚似的要去追明丽。我一说走,阿尕似乎毫不意外,一个劲说是命呀命。
她动作粗重,把我所有东西捆好,装进牛皮口袋。我坐在这儿,不知她在为谁忙。明天,谁要背着这堆行李走?我要对那混账说,走吧,滚蛋,什么再见,去你个球。
这天晚上我们过得特别太平,没吵没闹,没你打我我打你。我心里奇怪地平静,并不觉得什么好事在等我。懂我意思吗?我并不向往,未婚妻,久别的都市,绸缎被子下变的戏法。我从向往无比,变得无所谓,淡淡的,简直莫名其妙透顶。我活见鬼。我对忙了半宿的阿尕说,来,坐到我身边来,我要好好抱抱你。她很乖,不乱动,叫她唱她就唱。
你到南边去,我到北边去。
咱们找到金子。
大海边上来相遇。
往下的事该明白了。当阿尕替我扛起行李,拉过马时,我决定不走了。我没走。我的阿尕,我跟谁结婚?就你啦。这是怎么的了,我也纳闷。似乎有种东西在暗中控制我。我朦胧意识到一种巨大的责任,或说使命。这使命似乎从我来到这世上,就压负到我身上,甩也甩不掉。别想摆脱。从我踏上这块草地,就结束了我盲目的人生。我见到河,还有阿尕,便感到使命像幽灵一样渐渐显出原形。是它把我引诱到这里,把河,把阿尕,同时推到我面前。我是跑不了的。阿尕老说命啊命的,我知道就是这种不可知的巨大主宰,它注定我的一生不可能轻轻松松,无所负担,像正常人那样去过。
我留下来了,事情还没完啊。
阿尕手拿着一大把头发,站在何夏面前。好看吧,何罗。她剪去了长发,像汉族女人那样,把头发扎成两个把子。她头发很硬,又像羊毛那样梳不直。他大受惊吓地瞪了半天眼说:我的亲娘!
阿尕委屈地说:“她,她就像这样子呀!”
“她?你怎么跟她比。”
“我不能比啊?!”阿尕一叉腰,“叫她到这里来,住十年,她也跟我一样,成个丑八怪!”她又想干一架了。
我那傻头傻脑的阿尕,你看看她把自己糟蹋成什么鬼样子了。我知道明丽就梳这种短辫,她仿照她,是为了讨我欢心。以为这一来,她跟明丽就很相似了。她剪掉的长发使我痛惜不已,因为它几乎是她唯一的装饰。可她呢,摇头晃脑扭扭屁股,以为这样就一步跨千年,跟我多少有些平起平坐了。老实说,她那副怪样,险些打消我跟她去乡里登记的念头。
乡里有条街,我给阿尕买了双北京出产的塑料底松紧口布鞋。本来我还想将自己打扮成当地姑爷,阿尕却不干,说要那样我准会变丑。街上有些外地来的贩子,在袖筒里谈交易。他们把对方的手握在又长又宽的袍袖里,讨价还价:“这些。”买方的三个指头被握住,若他不满意,“那么,这些。”卖方又退下一个手指,表示让步。由三块钱让到了两块。然后是付钱。这种付钱方式我在供销社里也常见:他们将钱在钱袋上揩了又揩,以免好运气随钱带给了人家。
我们没领成结婚证。那里锁着门,也挂了块用不着废话的牌子。阿尕说,命啊。听她又来这套,我火了。我说:“球,我要怎样就怎样。我要结婚,我认为时候到了,就结。我要想把阿尕看成美人儿,那她就是。我愿意她迷人可爱,她就迷人。什么东西,只要愿意,你就可以信以为真。”阿尕牵着马,我骑在马上。她往前猛跑一截,再停下打个呼哨,马就颠颠地追上去。然后她再跑。她想逗我高兴,或说,下意识地在挑起我某种欲念。
她个头不高,长得挺匀称。露骨点说吧,浑身肉都长对了地方,凸凸凹凹毫不含糊,是那种很实惠的女人。在这一带,也许她算个美人,谁知道呢,可能她对他们胃口。
我按捺不住了,跳下马。她看见我的眼神,知道不好啦。她往后退,眼睛又幸福又紧张地看着我。不知怎么,她脚下一滑,仰面朝天跌下去。我只晓得她从不跌跤。八月的正午很静。她说:“马,马。”她不愿意马看见。
我抱住她的时候,突然又改变了主意。她躺在那里,急切地看着垂头丧气的我。我用很低很重的声音说:“去,你好歹去洗洗。”
她慢慢坐起来,又站起来,走了。
整整一夏天,她躲起来不见他,赶着牛羊到很远的地方去放牧。她知道他们永远合不到一起。他把她拉近,再把她推开。一次又一次这样干。他们之间隔着什么,她一眼望不穿。但她晓得,她的爱情是跪着的,任他折磨、驱使、奴役,用鞭子抽。他没有一刻不在嫌恶她。嫌恶跟爱搅得一团糟,你只想要其中一部分,不行,你都得拿去。甜的苦的你全得咽下。在接受他爱的同时,就得忍着痛,任他用小刀在心上一点点地割、划。怎么办呢,她在这种活受罪的感情里已陷得太深,妄想自拔。她坐在天和草地之间痴痴地想,天下要没这个人多好,这个人要不到这儿来多好。他来了,告诉她有种光明,有种被光明照亮的生活。他离间了她跟草原的亲密关系,使她渐渐叛离了她的血缘亲族。她不能安分了,跟着他,中了邪一样从他们的人中走出来。回头看看吧,她正在切断自己的根。
阿尕突然拾起一块石头,抛出去,击中一只牛的犄角,它长吼一声,向远处跑几步,又停下,满心愤怒却不敢发作,只是不理解地看着女主人。她再用石头去击第二头、第三头,直到她手臂发酸,筋疲力尽。
我看见阿尕时,她浑身赤裸,站在河滩上。她没发觉我,正低头用一只巨大的棕刷使劲刷着全身。那种刷子十分粗硬,是用来刷马的。她刷得仔细、认真,甚至狠毒,不时蘸着河水。我呆住了。不用问,光听那“唰啦唰啦”的响声,也知道皮肉在受怎样的酷刑。她全身像被火灼伤一样通红发紫。
我觉得那刷子在我的神经上摩擦。懂这意思吗?就是说,看女人洗澡并不都会唤起美感或导致情欲,此刻我唯一的感受就是残酷。
猛然她看见了我。她没想躲的意思,也没想找什么东西遮体。我承认,许多天来,我想她想得苦极了。
她坦荡地站在那里,好像不懂得害羞。后来她告诉我,她每天都这样洗刷自己,狠着心,想去掉这层粗糙的皮,变白,变成我希望的那种样子。她躲开我两个月,就在干这桩蠢事。
还有什么犹豫的,我一步步走上去,而不是像什么畜牲那样一扑。然后,我夺下那把刷子往河里一扔,转身走掉。我一步一步,一点一点,看清她,头一次认识到黑色所具有的华丽。
走了很远,我听见她声嘶力竭地哭。那只刷子早漂没了。不能回头,绝不,一份古老的、悲壮的贞洁就在我身后。我嫌弃过它,因此我哪里配享有它。
阿尕跟何夏并排躺在毒辣的太阳下,见灰白的云一嘟噜一嘟噜的,像刚从某个头颅里倾出的大脑。所有的一切都在蠕动,正酝酿一个巨大的阴谋。他忽地动了一下,她朝他扭过脸。他说:“别看我,阿尕,闭上眼。”
她闭上眼,看见一个骨瘦如柴、衣衫污秽的女人,背着孩子,拄着木棍,一步一瘸地在雪地上走。这个残疾的女人就是她。她看见了自己多年后的形象。这种神秘的先觉,只有她自己知道。
我想会有孩子的。阿尕绝不会和我白过一场。她健壮,一切正常,腹壁柔软,该是孩子最好的温床。我把我的床加了条木板,这就是我新婚唯一的添置。阿尕说,我怕掉下来。我说,不会,你躺里面。夜里她轻手轻脚爬起来,绕过我,到牛屋去抱了些干草。我奇怪地看着她,不知她这是搞什么鬼。她把草铺在地上,然后躺上去,四肢尽量舒展,痛痛快快打了几个滚,便睡着了。第二天清早,她又轻轻把草抱回去。连着几天,我装不知道。但当我发现她又一桩恶劣行径,便憋不住爆发了。你猜她怎样来瞒哄我?她说她对那双布鞋喜欢得要命,可她只要一出门,立刻把它脱下来掖在怀里,仍是光着两只脚去野跑,跑够了,在进门之前,再赶紧把一双踩过泥、水、牛粪马屎的脚往鞋里一塞。这天,她正憋足气往脏极了的脚上套鞋时,我突然吼道:“好哇!”
我说:“你横竖是改不了了。你那些野蛮愚昧的习性永远也丢不掉的。你宁可像牲口一样睡在草上,我算看透了你。”
她起初低着头,忍耐着,像干错事的小孩子。我的刻毒话越讲越多,骂得越来越起劲,她受不住了。她恼羞成怒,终于扑上来,跟我玩儿命。我们往往有这种情形:开始真恨不得你掐死我我掐死你,但打着打着,性质不知怎么就变了。这种肉体的冲撞摩擦从另一方面刺激了我们,就是说,情欲。动作里虽然仍是那么猛烈凶狠,但这只是表面现象,实质已经偷换了。我们两人都变得急不可待,一面咬牙切齿攻击对方,一面开始撕扯对方衣服。她踢我蹬我,似乎成了一种挑逗和激将。我简直像个土匪,跟着她渐渐温顺,脸上是极度的愤怒和极度的幸福并呈。然后,我们彼此低声地骂着粗话,结束了这场行动。我觉得,与正常的夫妻生活相比,这种行为更令她欢悦。她在这时表现出的激情,实在让我吃惊。
我们开始过活,吃、喝、睡、逗嘴、打架。她弄到一点米,就给我煮顿夹生饭;若弄到一点细麦,就做面条。她像捻牛毛绳那样,把面捻成条。那些面条被她越捻越黑,放在锅里一煮,我觉得它们一根根都是什么活东西。
“能吃吗?”我问她。她格格直笑,以为自己干了件了不起的事。我灯也不点,稀里糊涂把那样的饭食吃下去。黑暗中,我说:“这房子多像个黑笼子。”我还说:“像坟墓。我们就死在这里面,永无出头之日。”她一点也听不出我这话的悲凉,依然格格笑着说:“我不会死。我死过哩,被狼叼走,吃掉了,后来又活了。现在狼跟我很好,你忘了,那次你迷了路,狼围住你,我一唱歌,它们就散开了。”
我说:“你当我是傻瓜,会信这些?”
她爆发一阵大笑,笑得跟平时异样。不知怎么,我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一把拉住她,深吸一口气问:“阿尕,你到底从哪儿来?把你的来历老老实实告诉我。”她一闪,笑着,躲到我看不透的、更深的黑暗中去了。
他,托雷,找茬来啦。阿尕抱着膀子,看看何夏,又看看托雷。“跟我走!你怎么跟他在一起,跟我走!”
阿尕说:“哈?你从哪个狗窝来?长得倒真像个人。”
托雷盯着何夏:“她是我的。把她还给我。”
何夏不吭声,正要去搬那袋盐。托雷走上去,抱起那足有两百斤的装盐的麻袋,在店里走了一圈,然后轰地往地上一放。他笑了笑,又旁若无人地在店堂里走了两圈,撮一撮鼻烟,对着何夏张大嘴打了个大喷嚏。何夏一拳打过去。托雷刷地抽出刀,猛一摆头,表示他不愿让女人见血。阿尕有些怕了,扑上去拦腰抱住托雷,用头顶住他胸口。“托雷啊,他是好人!你还不扔下刀吗?我也有刀,你跟我拼吧。有刀的杀没刀的,算什么东西?”托雷慢慢收起架式,抖抖肩膀。但他还不想马上撤,威风还没撒够。他把刀放到手背上,猛一扔,刀稳稳扎在木头柜台上。他反复玩耍这把锋利的凶器,一面微笑着看看阿尕,又看看何夏。
我正好不想干了。他们早看我干得太差劲,要把我调走。我说不用,我去当牧民,十分爽快地交还了这个四十八块月薪的饭碗。然后我彻底自由,托雷也别想用砸店来吓我了。我和阿尕在离河很近的地方支起帐篷。从此,我有充分的时间往河里跑。我的设计图已初步画好,我高兴地在草地上到处竖蜻蜓。
那时我哪里会想到惨败呢。
整整一年半,我往返于县委、州委,恐怕跑了上万里路,把我的设计图纸,像狗皮膏药一样到处贴。几百次向人复述设想,有了电,可以办毛纺厂、奶粉厂,方圆多少里会受益,等等等等。我想我那时的样子一定很像一个人:我爹。那种神经质和不屈不挠的残酷劲儿。总算说服了他们。可谁想到结局会那样惨。
现在想想,正是我要对尼巴它的死负责。一个很好的小伙子,眼睁睁看他被河水吞了。这样的事在别处,在内地绝不会发生,因为我的设计是显而易见的草率,稍有一点知识的人都不会拿命往里垫。实际上,我是利用了他们的无知和轻信,把他们蒙昧的热忱作为本钱,大手大脚地投入自己破绽百出的设计。我到死都不会忘记,尼巴它落水之前,还朝我无限信赖地笑笑。他怎么也想不到,那是我送他去死。
“你不晓得,他一直跟我别扭。那时他一口答应把你调回来……”明丽阴郁地说。
“他就用这个钓饵把你勾上了吧,这位军代表。”他嘿嘿地乐。
“他早转业了,现在在公安部门。”
“一定训练有素吧?放心,那他也打不过我。”
“你又要打架?”
“啊,好久不打了,真想找个人打打。”他又嘿嘿直乐,“你老实讲吧:想不想真跟他离了,再嫁我?不吭气?那就是不想。”
杜明丽眼泪汪汪,看着这个拿她痛苦取乐的人。
“你不想离婚,那我就不打他了。想想我这辈子也打了不少人,够了。那个工段长,现在不知怎样。大概退休了。他太恶,我爹要死了,他不准我回去……”
“是你自己不愿意回去。”
“是嘛?那我记错了。可后来我后悔了,夜班上了一半,我想我还是回去看看,老头毕竟是我亲老子,连你这个未过门的儿媳妇都去奔丧了。我去敲他门,他喝了酒刚睡。我好说歹说他就是不准我走。我那时心理状态已经失常了。两个月前,我妈和三个妹妹刚死,我大概从她们死后神经就错乱了。”
“对,我记得你那时成天闷声不响。”
“工段长也是个烈性马。我骂了他一句,他就冲上来,仗着酒劲,我胸口上给他搔掉一块肉。”
杜明丽说:“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他先动手,当时你讲清是不会判你的!”
“当时,”何夏笑道,“我就巴望他们把我毙了。”
杜明丽说:“那就是我家阳台。你一定要跟他谈吗?”
何夏说:“明丽,你和他有没有段挺幸福的日子?”
她犹豫一会儿:“他为了我从部队转业的。”
“他很爱你?我知道,不爱就不会吃醋了。你们有过挺好的一阵,那一阵你差不多忘了我。”她想辩解,他却又抢先说,“没关系,还是忘了好些。”
“还是别跟他谈。你想想,有什么话可谈呢?”杜明丽拉住他。
“别怕,”他像要搂她,但又改变了主意,“你瞧着,我不会怕他。”
我这辈子怕过什么?我并不像表面上那样无所畏惧。我怕过许许多多东西,比如说,尸体。
我万万没想到一个人会如此走样,像老大一堆肉,明晃晃不断颤动,任人宰割。尼巴它大概是七天以后才被冲上岸的,那是一九七三年的八月,那里的八月总是汛期。先是几条狗发现了他,它们企图把他拖回村去。他被泡得十分富态,宽大的袍子被胀鼓鼓的肉撑满。大家上去搬他,一碰,他就淌出酱油似的血。
阿尕不准我走近他,她逼我走开。我从她惊慌失措的眼睛里,已看到我的劫数,我逃不了啦。
人们开始看我,他们渐渐聚拢到一块,目光阴沉可怖。他们似乎刚刚发觉,他们的地盘上怎么多出一个外乡人来。我也纳闷,这个貌似人烟寥寂的草地上,怎么突然冒出这样一片黑鸦鸦的人群。他们排山倒海一样向我紧逼过来,我没有退路,孑然孤立。这外乡人愚弄了我们,那河里有鬼!他故意断送了我们的人的性命!把他捆起来,杀掉。我们这里从来都和睦安宁,是他把灾难带来的。来呀,宰了他。把他那个聪明的脑瓜敲碎,让他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吐血。他怎样花言巧语欺骗我们来着:每个帐篷里,都会有个小小的太阳!尽管我在众多眼睛里寻见了星星点点的同情和体谅,但大趋势已改不了了。这种时候,他们有的只是一脉相承的默契。
我看见一模一样的人连成一片,面孔表情全部一模一样。连在一起,是一整块黑色,遮天蔽日。天幕上,出现一个巨大的阴影,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感到他咄咄逼人地向我压来。
许多人的窃窃私语渐渐变成了低吼。他们摩拳擦掌,每人佩饰在身上的古钱吊发出闷响。我对自己说:来了!小子。我触怒了他们,他们啸聚一起,结成一股无可阻拦的力。我死到临头了。我想把多日来的反思与懊悔对他们倾诉,把道理讲清,还想对这连成一体的人群说:“抱歉,乡亲们,我由于经验不足给你们造成了损失,我不是成心的,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来赎罪、弥补它,请相信我的真诚。”但是,这时,这一切都只能是徒劳。
托雷头一个蹿上来。我理解,小伙子,你的朋友死了,你要报仇。还有还有,还为阿尕,你这一下打得真狠,我要不是吃了这几年肉,这一下就得让我死个球了。
一根木棒砸在我脸上,我的鼻梁仿佛发出一阵断裂声。我倒下了。
我脸上鲜血纵横,眼前一片红晕,这群黑色的人在我的血雾中跳舞。
阿尕不断发出疯狂的尖叫,她东奔西突,扒开人群。她用指甲挠,用牙咬,在那些脸上、胳膊上。他们这样恨他,她至死也不能理解。这恨可怕极了,自从他来到这里,恨就隐藏在他们的血肉之中,就像畜群对因迷途而误入这片草地的外来牲口那样盲目而本能地恨。
她穿过人群,已像被拔过羽毛的鸟。她几乎赤裸着,浑身只挂了些破破烂烂的布片。她看见被许多脚踢来踢去的何夏,整个脸不见了,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奇怪的东西。阿尕忽然感到这情景绝不陌生,她早就在哪里见过;这扭曲的身影、红白黑紫杂色的头颅,是在她梦里显现过,还是应验了她曾经有过的幻觉,她无从证实。总之,她不感到特别吃惊。她跟了秃姑娘十几年,游荡过不少地方,或许中了她的魔气。眼前似乎并不是她头一次经历。接下去还将发生什么,她心里已经有数:这一切不过是与她神秘的预感渐渐吻合。她知道有个女子将跳上去,像只孵卵的猛禽那样衰弱而凶狠地张开膀子。一个披头散发的美丽肉体,隔开一群黑色的围猎者。她知道,那肉体将是她。
一点不错,事态正有待显现她进一步的预感。她看见自己的肉体横卧下去,和那个垂死的外乡人黏合在一起,那肉体发出她听不清的呻吟和呼唤。她知道下一步,拳脚和凶器该向这个女子倾泻。她甚至连这个被她拼死救下的男人将如何报答她都一一知晓:悲惨的结局,就在不远处等着她。
阿尕突然把何夏从怀里放下来,忽地一下站起。
我眩晕中,看见她完全失常的形象。她剪短的头发,蓬成一团。她胸脯袒露,忘乎所以。我听见轻微的一声金属声音,她抽出精致小巧的腰刀。她想用这小玩意儿征服谁,那是妄想。
她却把刀尖朝着自己:“看见吗?这样!”她在她姣好无疵、正值青春的胸脯上划了第一下,“不要碰他!托雷,你走开!”她划了第二下,“走开!看见吗?”她一边划一边向前走,血沿着她沉甸甸的乳房滴下去。人群被她逼得渐渐退却,托雷嗷嗷地嚎着,伸开双臂将众人往后赶。“谁再碰他一下,我马上死在他面前!”
这具僵尸在这里瑟瑟发抖,泪水在他血肿的脸上乱流。我的阿尕,我的阿尕。
他被逐出了村子。阿尕带着自己的一小群羊、一头奶牛,跟他上了路。秃姑娘说:“不会有好结果的,我昨天替你卜了卦,知道怎样吗?那头母羊用三条腿站着。你别跟那汉人走。”阿尕摇摇头:“我是他的人啊,哪能不跟他走?”秃姑娘说:“好,你看着。”她念了几句咒语,母羊果然缩起一条腿。“我知道我知道。”阿尕说。她还是随他走了。
他们沿着河一直走,走了许多天,前面开始出现雪山的影子,草地不那么明朗开阔,渐渐向山那儿收拢,河从那里流出来。阿尕说:“再往前走,就没草场啦。”
阿尕支好帐篷,把何夏从马背上背下来。她在帐篷周围砌了一圈泥石矮墙,这样雨水不容易侵犯帐篷。等何夏的脸消了肿,眼睛能开条缝时,他看见阿尕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老了,何罗,别这样看我,我晓得我已经像个老女人了。”她虽然格格格地笑,但声音干燥,毫无喜悦。
快到冬天时,何夏复原了。这个疤痂累累的身躯,看上去竟比过去强壮十倍。几个月里,阿尕总跪在那里为他准备足够的食物。因为她预感到,他们永远的分离正在一步步迫近。
“阿尕,干吗做这么多吃的,又不是要出远门。”阿尕歪着头一笑,又唱起那支歌。
你到天边去,
我到海边去,
你变成了鸟,
我变成了鱼。
我们永世不再相遇。
何夏先是一怔,马上就哈哈笑着说:“阿尕呀,你这傻瓜,你想到哪儿去?我离不了你,你也离不了我。这是缘分,用我们家乡的话说就叫缘分,小冤家。”
她抬头看着他,看得十分仔细。他变得这样丑,跟她幻觉中的形象丝毫不差。她摸着他浑身胀鼓鼓的肉块,那是她喂出来的。两年多来,她用血肠、酥油、新鲜带血的肉喂他,眼看他的皮肤下隆起一块块硬疙瘩。只有看见他白色的手心,才能相信他曾经多么俊俏灵秀。
她说:“何罗,你好了,你行了,来吧。”她慢慢躺下,松开腰带,袍子散开来,露出她魔一般的雌性世界。
我不知道,那就是我们最后一次。
第二天早晨,我说我要去工作,阿尕拦住我说:“还是到河边吗?”
“河要封冻了,我得抓紧时间。”
“你为什么还要去呢?”
“我吃了它的亏,是因为我没摸透它……”
她眼瞪着我,夺下我的棉袄。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她锋利的牙“咯吱咯吱”,把棉袄上所有纽扣全咬下来。我给了她一巴掌,她也毫不客气地给我一巴掌。“从今以后,我求求你,再不要想那条鬼河。我告诉你,那是条吃人的河!”
我不屑理她,找根绳子把棉袄捆住。她从后面抱住我。告诉你,她现在可不是我的对手,我一甩,她就到五步以外去了。阿尕,这怪谁,你把我养得力大无穷。
她不屈不挠,再次扑过来,抱我的腿,狠命用手拧我腿上的肉。
“何罗,你听我说……”
我实在疼坏了,一边听她说,一边猛扯她头发。
“别做那蠢事了,不会有好报应的!让他们永生永世摸黑活着吧,这里祖祖辈辈都这样,这是命!”说到“命”,她咬牙切齿。
“阿尕,你再也不想那个小小的太阳了?”
“呀。”
“你喜欢黑,是吗?”
“呀。”
“你就像畜生一样活着,到死?”
“呀。”
我彻底地独立。我在被逐出村子时也没感到如此之深的孤独。人所要求的生存条件很可怜,可怜到只需要一个或半个知己,能从那里得到一点点理解就行,这一点点理解就能使他死乞白赖地苟活着。
请看我这个苟活者吧。他傻头傻脑、煞有介事地干了几年,结果怎样呢?不过是在自己的幻想、自己编造的大骗局里打转转。这一大摞纸,是他几年来写下的有关这条河的资料,还有几张工程设计图纸。尽管多年后他对那幼稚的设计害臊得慌:那种图纸送掉了一个小伙子的性命。但那时,这堆纸就是他的命根。
阿尕看着它们,咕噜道:“撕碎它!烧掉它!”
“你再说一遍?!”我狞笑着。
“统统撕碎!”
“你敢吗?”
她挑衅地看我一眼,闪电似的抓起那卷图纸。“你敢,我马上就杀了你!”我张开爪子就朝她扑过去。这一扑,是我的失策。她是不能逼的,一逼,什么事都干得出。只听“哧啦”一声。老天爷!
“为了它!为了它!全是为了它!流血,流那么多血呀!”她的双手像抽风一样。一会儿,地上便撒成一片惨白。
我不知我会干些什么,只觉得全身筋络像弹簧那样吱吱叫着压到最顶点。她黑黑的身形,立于一片白色之上,脸似乎在笑,又似乎在无端地龇牙咧嘴,露着粉红色的牙床。她以为她这么干彻底救了我。我头一次发现这张脸竟如此愚蠢痴昧。我不知举起了什么,大概是截挺粗的木头,或是一块当凳子坐的大卵石。下面就不用我废话了。
她倒下了,双手紧紧抱着一条腿。我到死也会记得,她那两束疼得发抖的目光。
以后的两天,我再也不看她一眼。她最怕我这种高傲而轻蔑的沉默。我用沉默筑起一道墙,她时时想逾越。她抱着伤腿,艰难地在地上爬来爬去,煮茶,做饭食。我那时哪会知道,她的腿已经被我毁了;我更不知道,她腹中已存活着一个小东西,我的儿子。
第三天,下头一场雪了。天麻麻亮时,我醒来,见她缩在火炉边,正瞅着我。我在毫无戒备的熟睡状态下被她这样瞅,真有些心惊胆寒。我想她完全有机会把我宰了,或像杀牛那样,闷死它,为使全部血都储于肉中。我翻身将背朝她。一会儿,我听见她窸窸窣窣地爬过来,贴紧我,轻声说:“何夏啦,我死了吧。”
我厌恶地挪开一点。她不敢再往我身上贴了。她说:“我晓得,我还是死了好……”
我头也不回,又轻又狠地说:“滚!”
她不作声了,我披衣起来,就往门口走。她黑黑的一团,坐在那里,僵化了。这个僵化的人形,竟是她留给我最后的印象。
我揣着她做的干酪,在雪地里闲逛一整天。河正在结冰,波浪眼看着凝固,渐渐形成带有波纹的化石。等天黑尽时,我往回走,远远看见帐篷一团昏黄的火光。不知怎么,我忽然感到特别需要阿尕给我准备的这份温暖。我要跟她和解。好歹,她是个伴,是个女人。我钻进帐篷——至于我迈进帐篷看到了什么样的奇境,我前面似乎已有所暗示。
门打开后,杜明丽的丈夫惊异地看着这个高大的怪物。这就是何夏,还用问嘛。他客客气气地请他进屋,胡乱指着,让他坐。明丽始终躲在他的荫庇之中,见丈夫并没有决斗的劲头,心里不禁有几分幸灾乐祸。
两个女儿见有客人来,非常懂事地轻轻跑了,明丽替她们把那架十二英寸黑白电视搬到隔壁,她听见丈夫问:“听说何夏同志搞的那个水电站规模蛮大。”
“不太大,只有几万千瓦。”
“您的事迹我在不少报上看了,真了不起……”
何夏没答话,杜明丽有些紧张了。
“明丽也常谈你的事。”
何夏仍不说话。
“那个水电站竣工了吗?”
“一九八零年才能竣工。”
“还有两年呐。那你不回去了吧?”
“走着瞧吧,待腻了我没准还要回去。”何夏说,“我想来跟你谈谈明丽的事。我们二十年前的关系你早就清楚,明丽是诚实的女人。”
杜明丽紧贴着冰凉发黏的墙。
“实话告诉你,我现在根本不爱她。根本谈不上。”何夏说。
“不过,”何夏站起来,“假如你待她不好,动不动用离婚吓她,那你可当心点。”说完,他就走了。杜明丽慢慢走到丈夫面前,见他还云里雾里地瞪着眼。
我瞧不上明丽这种平淡无奇的生活,就如她无法理解我那些充满凶险的日子。我像牧羊的苏武,如今终于光荣地回来了。都市的喧嚣与草地的荒芜,在我看来是一回事,在那个超然与纯粹的境界中,只有阿尕,站在我一边。我已经走出草地,与那里遥隔千里,而她的气味与神韵无时不包围着我。我知道,她不会放了我,饶过我,我和她不知谁欠了谁的债,永远结不了。
或许,这账得留给儿子去结清了,儿子知道他母亲当年怎样拖着残腿,拄着木棍,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咱家的帐篷。那时他还是个小肉芽芽儿,附着在母亲的腹腔里,所以母亲肚里的苦水多深,他最清楚。我走进帐篷,看见阿尕不见了。
然后,猜我看见了什么?油灯光环中,我看见那些撕碎的图纸,每条裂缝都被仔细拼拢,一点一点精致地贴合了。密如网络的裂纹,使图纸显出一种奇异的价值。我等啊等啊,傻等着我的阿尕归来。可她做完这一切,就不再回来了,这撕碎又拼合的纸上,曲曲折折的裂纹,便是记录我们整个爱情的象形文字。该明白了吧,你这傻瓜,什么都晚啦。
我找过她,我常常在夜里惊醒,跑出帐篷,狼哭鬼嚎一样叫着她的名字。有时,我忽然听见她在我很近的地方唱歌,有时我在帐篷某个角落发现几根她的长头发,我感到她没走远。
我在杳无人迹的地方独自过活。我没有冬屋子,有时大雪把帐篷压塌。我与牛羊相依为命,吃它们,也靠它们安眠。我不懈地工作,整条河的水文调查资料在我帐篷里越堆越高。直到有一天,我认为行了,已经无懈可击了,才背上它们一趟趟往城里跑。
我知道她从来未远离过我。帐篷门口,她常留下一摞牛粪或一袋糙米。有时我起来挤奶,发现牛的奶子空了,一桶奶已放在那里。这时,我就疯疯癫癫地四处找、喊,对着一片空虚大声忏悔,或像娘儿们那样抽泣不已。我知道她一定躲在哪里,虽然草地一览无余,但她有办法把自己完全藏匿,倔强地咬着嘴唇,不回应我的呼喊。她紧紧捂住耳朵,拼命地逃,要逃避我的召唤。她决不受我的骗,决不被我的痛悔打动,她,受够了。
但她爱我,我也刻骨铭心地爱她。我们就像阴间和阳间的一对情侣,无望地彼此忠于。
一次下雪的早晨,我走出帐篷,看见门口堆放着牛粪饼和一块冻硬的獐子后腿。我终于看见她清清楚楚的脚印。那双北京出产的塑料底布鞋,花纹还十分清晰,证明鞋仍很新。一看便知,那是个残废人的足迹,有只脚在雪地上点一步,拖一下,雪被划出断断续续的一条槽。还有拐杖,它扎出一个个深坑……等等,你看见了什么?是一个孩子的脚印吗?
那些小脚印一会儿在左,一会儿在右,很不均匀。它一直相伴着母亲。我跪到雪地上,猎犬一样嗅着这些小脚印,用手量它,在那浅浅的脚窝里摸来摸去。从它活泼顽皮、强健有力的样儿来看,我断定这是个儿子。我看见了我两岁的儿子,他蹒蹒跚跚,跟着母亲,从帐篷缝隙中,偷偷看望这个坏蛋。据说这个外族坏蛋是他父亲。
也许是个女儿。不,我拒绝女儿。难道我不愚昧?一个中国北方男人传统的愚昧使我对着那行脚印痴呆无神地笑了。传宗接代的渴望使我武断地给这些小脚印定了性别。从此我相信我有个结结实实的儿子。
我往前走了三四里,又看见马蹄印。阿尕把马停在这儿,是怕我被马蹄声惊醒。还用说吗,沿着这些足迹,我就能找到他们……
我找到了那座房子。叫秃姑娘的老太婆居然还活着,已干缩成一个多皱的肉团。
她看看我,她眼角发红,严重地溃烂了。她招招手,叫我走近些。“你是谁?”她问我。
“阿尕在哪里?”
她用几种语言咕噜了一大串。大致意思是:在这个地方你随便碰上个女人,她都可能叫阿尕。
我恨透这个装神弄鬼的老巫婆。“我是问你,那个姑娘,过去一直跟你住在一块的!”
“有一百个姑娘跟我住过。现在都——”她对着我脸忽然吹了口酸臭的气。
“那就你一个人喽?”我还企图启发她,“你过去身边不是有个女孩……”
“女孩?”她眼珠转了转,“我在河边捡到一个死女孩,后来她又活了。”
“她就是阿尕!”
“胡说,没有阿尕这个人!”
我跨出她家门槛时想,这老婆子是个活妖怪。后来大坝开工,那是一九七八年。离阿尕失踪,已整整五年了,汽车头一次开到这片土地上。许多人跟着汽车跑,尖叫,欢跃。他们都将是受聘的民工。我突然看见人群里有个熟悉的女性面影。我大叫停车,然后连滚带爬逆着人流寻找,一边喊:“阿尕!”
我一直追到人群末尾,感到有人扳住我肩膀。我一看,是托雷。
我们相互看了好一会儿。我想,这大概就算是和解了吧。他在我背上拍了拍,便转身走了。“托雷!朋友……”我用很纯的当地话喊,他在远处转过身。
“刚才,你看见阿尕没有?”我问。
他的眼神变得古怪:“阿尕?谁是阿尕?”
我竭力形容、比画,我相信我已描绘了一个活生生的阿尕,分毫不差。眼泪憋在我奇丑的鼻腔里。
“没有,这里没有这个人。从来没听说过。”我想追上去,但我知道那是没用的。之后的日子,我仍不死心,向许多人打听,但回答都是一样的:没有阿尕这个女人,从来没有我所说的那个阿尕。我觉得他们并没有撒谎,他们没有撒谎的恶习。
阿尕没有走远,我依然认定她就在我身边,只是我看不见她。水电站一天天壮大着,阿尕却无处去寻,草地还那样,没有脚印,没有影子。
水电站的最后一期工程不再需要我,我急不可待地收拾家当,打点阿尕留下的一只牛皮口袋。我并不向往都市,但我势必回去。我对这里一片情深,这不意味着它留得住我。
我和阿尕的悲剧就在于此。
我一定要找到她,哪怕她真的是个精灵。我要对我们的那段不算坏的日子做个交待,再看一眼我的儿子,就掉转身来,头也不回地走掉。那片土地在我身后越来越宽大,她站在那头,我站在这头。她想留下我,一起来度未尽的生活,可那是办不到的。我将狠狠告诉她,那是妄想。别了阿尕,我无法报答你的多情。
然后,我就渐渐消失在草地那一弯神秘的弧度后面。
The Death of the Army Officer / 少尉之死
最初一个溜尖的、带戏腔的嗓门唤“被告”时,少尉不知被唤的是自己。自己不再是那个有着土得让他难为情的名字,四年军校才褪去浑身泥腥,肩上扛的两块硬牌能让三十来条年轻汉子噎住嗝、夹住屁、定住眼珠叫他“排长”的少尉了。
那嗓门再次顺四壁环游,拖着些似乎与他有关的人和事,他才猛一家伙收拢精神,认清了这个称呼。“被告”是我。这称呼一圈圈环游上升,顿时,他感觉这天花板在升高上去,高了许多,像小时见的大庙殿,那高压出他的矮来。
“被告”是我。他慢慢抬起眼,温顺地认领了它。“被告”就是这么个东西:有着一颗满是深浅不一发茬的脑瓜,两个酸臭的胳肢窝,一张白脸白得像沤在胶皮雨靴里太久的大足趾。所有人都坐着,只有他站着。还有他身后两个全身披挂的军人也站着。他们不是站着,是被威风、庄严、正义架着,架在他身后。刑车上,他们并没有对他虎脸,他们平和、淡漠,脸上表情去得干净至极。而这平和淡漠使他连喘重气都不敢,生怕一丝一毫动作都会弄破它。
随他视线的升起,他先看到的是块白牌,上面是黑字“审判席”。黑字均匀地、一下下地锤着他的眼睛。很快他发现,被锤着的实际是他的脑子。
少尉还发觉自己的嘴半开着,像村里乡亲看戏,看陌生人,看天空偶然爬过的飞机那样敞着两片嘴唇。我不能这样。他使劲将下唇往上收拢,使的劲使他牙关也抖起来。不一会儿它却又无力地与上唇脱开,拖垂着,像他浑身所有部位一样,若没这层地面托住,它们统统会无限地垂下去,坠下去。就这样,在接受“被告”这个陌生称呼时,少尉还原了他小村人的本色、原形。
“被告”就是他。是我。半年前那个快活地骂人,吹着口哨撒尿,馍馍一来信就乐得浑身痒痒的少尉没了,现在像人一样站着、活着、喘气儿的是“被告”。谁告的我?那个一声没吭死了的王有泉?那个活着时要么满嘴废话、要么嘴抿得像条愈合的伤口的司务长?不是的,他倒下时仅仅喉咙里发出微小的“咕咕”声,那大概是他的肺在排出一串啤酒泡儿。
“被告刘粮库,男,现年二十五岁,原××部队独立营少尉排长,山西省定县刘庄人……”正对他脸,审判席的白牌子后面竖起一个人来。那人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擎着几页纸。少尉所有的故事都在他的几页纸里。所有的,除却属于馍馍的。一个人的故事竟可以如此简单地被讲述:“男,山西定县刘庄人……”足够了。那就足够引发其余的全部。不必去讲述那里的原怎样陡起陡落,劈出屁股大一片地,不论它长出什么都得供人去填嘴、填腹。父亲前头刨出脚丫大的红薯,母亲拾着拳头大的,孩子们则捉出指头大的。薯秧也不扔一根,锅空时,秧子便是唯一内容。秧子被有梗有叶地吞下去,又被有梗有叶地屙出来。少尉仍记着那东西狠狠顺着他薄透的胃肠扫下去,一路扒净他仅存的、有关“吃”的美好记忆与向往。
馍馍是她家第四个姑娘。生下她,她爹拽长本来就长的脸,对惭愧不堪的她妈说:“你还不如给我生下个麦面馍馍!”后来馍馍到军营看他,脸皱着说:“你天天有馍吃了还叫人馍馍干啥?看你那些兵没笑死!”
“那你想要个啥名儿?”
“问我呀!我俩谁上县城读高中,谁上了军校?”
兵们再笑,他就说:“你丫挺的笑!”他那时能用半口北京话骂人了,意思是丫头养的:“她叫墨墨!墨墨,怎么啦,象征求知欲!”这几年报纸上铺天盖地是“求知”、“自学成材”之类的时代词儿。
“刘犯粮库,于一九八七年五月八日,僭越军需仓库。”
僭越。军需仓库。他突然举目环视一下面前的所有面孔,似乎想找个人讨论“僭越”与“贸然进入”之间的区别,它俩是否具有同等严重的定义。我只是趁没人时不声不响进去的,对吧?况且那不是什么军需仓库,不过是紧挨库房的一间小屋,对吧……
少尉的目光最后停在一张女性脸上。那脸小于所有的脸,小得像孩子。只有孩子的脸才会这样干净,这样不掩饰惊讶,不回避他无赖般祈求理解的目光。“我不是有意干下那一切的。我没想到王司务长回来得那样快,我也没料到我手那么重。我活这么大没动真格打过谁,不是那号狠人。连军校最狠的柴教员罚我负重长跑五千米,我也只在心里拿枪瞄瞄他。我什么也没对他干。他虐待所有农村子弟,骂我们笨得像屙牛屎。毕业典礼上,他还笑着杵我肚子,说:‘他妈的,小伙子!那年准是粮食欠收,你爹送你入军校的。军校伙食好,你上这儿长个儿来了。看看,长了不少不是?’他当时凑我那么近,我一拳准砸崩他的脸,像砸崩个脆西瓜,让它红的白的一下淌散开。可末了我也没动他根毛儿。我真不知道王司务长那条命会一下就敲没了。看看我,我是生就一副杀人不眨眼的模样吗……”
那孩子样的女人一直看着他。等少尉被看得心毛躁了,垂下眼,隔会儿再抬起,她仍那么看他——双手捏了拳挤住脸,轻微吊起两颊的皮肤和眼睛,两肘支在桌上,面前有一摊纸,看不清空白着还是被写上了什么。她就那么把他看着,人人都这样把他看着。他正被人的视线网住,不得动弹。而她是不同的。他认为她的不同,并不完全因为她是这场合中唯一的女人,又是唯一不穿军服的。好吧,你看吧。她那样的看让少尉觉得她不在看他,而是在读他,读他脑子,读他心思。似乎对于她,他的邪恶和凶残就得这么费力地、两眼不错神地读。难道他不觉得自己的某一部分隐晦难懂吗?他至此也不懂自己怎会在回营房的路上突然停住,野猫一样无声地向右一窜。右边一条小路通向司务长王有泉的独立王国,里面有冰箱、电视,营长夫妇常在出那门时打着啤酒嗝儿。司务长的卧房兼办公室紧挨一排给养仓库,里面堆着六十年代的压缩干粮,七十年代的野营罐头,八十年代的大米、面粉、风干腊肉。
少尉见记载着他劣迹的纸终于被翻过一页。至多再翻两次,就能到达有着红色圆印的那页。他看得见最后一页纸背上透出一摊红晕,人在按下它时过饱地蘸了印泥,或过分用了力。少尉知道自己的命运就被按定在那块红色里。那是一个红的、熟透的结局。
会是什么呢?会是几十年的苦役?会是个永远见不着馍馍的后半辈子?馍馍会寻着访着去看他吗?不会的。馍馍会嫁别人,用她毛茸茸的前额去蹭别人的脖颈;对别人指着柜台里一条麻线粗的金项链,懂装不懂地偏着眼问:“那是个啥?”
“是啥咱也买不起。”当时的少尉说。
“你买起我也不要!”
“真不要?”
“嗯!”
“那咱走啊,还盯着它看什么?”
馍馍呼一下甩过脸:“谁和你‘咱’啊?!你走你的呗,我买不起还看不起吗?”
当时的少尉突然发觉馍馍的脸很生,比他认得的那个扁,宽大,有个黄鼻尖,那是因为它沁出的汗冲掉了上面的粉。馍馍什么时候学会了涂粉,是她来北京之后?是她跟营长那个在剃头店工作的老婆友惠学的?友惠脖子上手指上都沾金,尽管她也只算上半个城里人。但少尉和营长哪儿比得起。营长没有个围着一锅黑色的煮红薯叶的家庭;没有个从生完最后一个孩子就没止境流血的母亲;没有个想娶媳妇想傻了的哥哥。
馍馍还是懂事的。送她回去时,她在火车里,他在站台上,她说她什么也不会向他要。有钱你让你家少吃两顿红薯叶吧。她又笑回一个原本的馍馍。但那笑好像一动就要碎。
“馍馍,等我有了钱……我给你买点儿别的什么。那个金锭子,太贵。”
“谁要它呀,那么粗,用它拴牛去呀!”馍馍皱鼻子瘪嘴,笑于是碎掉了。
少尉的罪孽仍被藏在几页纸后面的嘴一字字地吐露着。“……刘犯在自己偷窃罪行被发现后,顿起杀心,以一枚加重训练手榴弹击中司务长王有泉头部……”
少尉猛一怔,似乎下力气辨认出这么个狰狞、险恶的东西竟是自己。他不敢、不愿,也不无委屈地认清,这一切的确不是别人,是无法抵赖的自己。像他的赖不掉的贫穷的家,贫穷的祖祖辈辈,贫穷的生养他的土地。
“站老实了!”身后,一只手伸上来扳他的肩。除了少尉自己,谁也不会明白这一掌扳得有多阴毒。
那女子却似乎明白。她正拿笔梢轻敲着嘴唇,突然便不敲了。笔梢一直定在她下唇上,待她眼睛捕捉了他所有痛苦的显示。她眼里有了渐渐扩张的恐怖,因为她看清他被扳的那一侧肩起眼地塌下一截:它与整个身体的关系实际上已被秘密地分开了。
少尉一直半张的嘴这回合拢了。他不得不屏住每一口呼吸去抵御这剧痛。今夜只好朝左边侧着睡了。他不知从今后的多久,这条伤臂才能恢复使筷子、系裤带、扣衣纽的功能。少尉感觉一颗汗珠慢慢在他的鼻尖变大、变大,似乎他的痛得稀掉的肉体都会随着如此稠浊的汗流淌干净。
“王有泉头部负重伤,当场昏迷。两小时后被发现……经抢救无效,死亡。”
少尉听着“死亡”两字被念得如此平淡,心里几乎为王司务长不平起来。尽管王有泉健在时从公家伙食里克斤扣两,去取宠营长夫妇和他那个穿高跟鞋、撅屁股走路的女朋友,却也不该死罪啊。假如那天少尉没碰见他跟在高跟鞋后面,一副十里长亭相送的镜头,少尉不会起心往他房里溜的。当然,若是少尉那天没误掉回家探亲的火车,那一切也就没机会发生了。少尉本不该误火车的,那天一大早他就出了门,而火车班次却在下午。他在王府井、东单、西单大大小小的商店里冲锋、撤退,想买点什么给馍馍。从丝袜到发卡,从裙子到大衣,他都以手指去捏过捻过。但一旦他去捻衣袋里一叠钞票时,他便忽地炸出一身汗。最后在一家私营小商店里,他看到一对耳坠。他并不懂得这两颗贼眼珠似的小亮东西美不美,只知道一马路女人都戴它们,包括营长老婆友惠。
“四十八块。”
“是……金子的?”
“四十八块你想买金子?这是人工水钻!”
“你先别往回收,让我再看看!”
“看看行,别上手。像你这么捻,我怕你把它们捻化了。”
少尉顾不上女售货员带笑带刺的话。那么小的玩意儿,掉地上就没了,也要半个百数啊。半个百数的棒子面够全家撑圆肚子十来天。有回探亲回家,他带了两口袋早点铺买的油饼,把馍馍全家也叫到一块来吃。口袋吃完后,人人腹上都像扣了只大碗。那才花掉他十多元钱。饭后他与馍馍走进棒子地。他扭头见馍馍胃部有形有状凸了只碗,便冒出笑来。馍馍也笑。人不吃饱绝不会那样笑。突然,他土匪一样将馍馍捺倒。馍馍不示弱,倒的同时将他也拖下去。但他没敢再匪下去,因为他刚当个小少尉,还养不活馍馍。馍馍的脸却孩子拱奶一样在他颈子下,腋窝里使劲揉着。他那时体温起码一百度。
“馍馍,这可了不得,了不得……”
馍馍两条粗圆的腿锁住他,同时将他手按在她胸上。突然一个念头跑上来:城里女人若去掉了裙子、高跟鞋,里面大概什么也没有。哪像馍馍,无论手抚到哪里,都会捧个满把。不止满把,她的青春,她的圆熟,她的真切的女性含义,似乎会从你手缝往外溢。馍馍将他的怀抱撑得满满的,他费了许多力气才抑制了她活蹦蹦的激情。疯劲过去后,她对天上星星长长叹口气,说:“我不想那些金的银的,我也不想好衣裳、花头巾、透明长袜子,我就想你。要个你就比好还好,比够还够。”
“那高跟皮鞋呢?”
“也不想。那尖细尖细的跟儿戳进这棒子地,还不连我一块插在土里呀!”
但少尉知道她其实想要他,也想要好衣裳、花头巾、透明长袜子,还有高跟鞋。少尉清楚馍馍对王司务长女朋友的高跟鞋是眼馋的。不然她不会去县城学养兔,并让那个太原的兔毛采购员对她动邪。采购员跟她扯起情呀爱来,说他身上的钱足够娶十个馍馍,足够为馍馍买下十个城市户籍卡。馍馍写信对少尉说她恨那采购员,也恨自己。恨自己从未延伸到穷山恶水之外的血缘,恨那个长进她肉里、血里、骨里的穷。
少尉也有着一样的恨。当王司务长将工资袋拍在他面前时,那恨便在他身心里大动。“你这月薪水是十二块。没法子,我照规章扣掉了你的欠款。去年你打的一千元欠条还在我这儿,今年你又借了五百。我知道你家里困难,得修房,得治病,得买粮。不过我没法改规章。你也知道欠公款是有限期的,到期还不清就得这么狠扣。十二块是你的伙食费。什么看电影、抽烟,你就克服了吧。”王司务长手持电视遥控器,眼盯着屏幕对他说:“现在农村不是在改革吗?你家没革富一点儿?”少尉说那地方穷。那块土地种进去是穷,长出来还是穷。
现在站在被告席上的少尉想,正是那个穷在一刹那间剥去了他的正派与清白。他从此失去了各种权利,其中包括挣脱那个穷的权利。
“刘犯粮库,长期以来受社会上资产阶级思潮的影响,迷恋资产阶级生活方式……”
少尉警觉地摇头,似乎想和这句评判性的话做番计较,又似乎想使自己站得更尊严些。但肩上的痛抑制了他也提醒了他:从此后他要活的是次于人的一种生活。那种次等生命对许多事是不能计较的。像他家那头骨茬子要戳到皮外的老牛,它活着就因为人允许它活。他爹从未停止过咒骂它:“杂种!狗日的!装孬拉不动套!欠鞭子抽你!挨刀的!”它只将眼躲开这些毒言恶语,缓缓闭一下,睁一下。少尉感到自己的目光也迟钝温顺了下来。从他被扣上手铐的一刻,至少有三十年的牲口生活在前头等他,在那最后一页纸的大红印里等他。也许是无期徒刑,那他将像牲口一样活完去死。会判他“死缓”吗?一个缓期到两年后执行的枪决——让恐怖充斥在.两年的每一分钟里,在你肉体被消灭前,先让你的精神和知觉一分钟一分钟死下去。那残酷远超过他在王司务长脑瓜上的一敲。
“罪犯手段残忍,情节恶劣……”平板的朗读在向大红印步步逼近。
莫名地,他突然感到空间里的一阵绝对寂静。这静吓住了所有人,人都静止在一个不很自在的、有些尴尬的姿势上,包括那个女子。她似乎打算起身,离坐,却将动作停在半途中。似乎所有人都知道什么事即将发生,除了当事的少尉。女子看他一眼,目光恰撞上他的。她眼睛打个哆嗦,躲掉了,理屈似的。她一定知道那藏在大红印中的谜底!她一定与所有人合谋了对他的处置!她一定将事件了解得彻头彻尾,将他想成个生来就嗜血成性的种。她一定知道什么样的结局等在他眼前……
像火车窗里的馍馍,与他谈笑告别时却睁着一双长叹的眼睛。馍馍的目光与他一碰就躲开,因为她知道她究竟将对不住他,将背叛他。从馍馍目光中他得到驱策和威逼,他得行动,他得干点什么,不然他终究将没了这个浑身是好的馍馍。他开始勒索自己。仅有的十二元,他每日用两毛钱买一斤馒头分三餐吃,再灌下几碗不要钱的骨头汤、肉皮汤、米汤,有时只是一盆浊色的水,那是厨房没汤可提供,便将炒菜的油锅涮了涮、刮了刮,兑些酱油,扔把葱花便叫它“汤”。一年后,他揣着如此省下的一百元在探亲回家的清早,开始满城寻觅馍馍声称“不喜欢”的“好衣裳”、“花头巾”、“透明长袜子”。但他总是在掏钱的最后一瞬拔腿逃开了。他花掉了一整天时间而保障了那一百元未失分毫地待在他军服口袋里。他甚至花掉了搭车到火车站的时间。傍晚,他回到营区。在营门外的小路上,站在女朋友边上的王司务长碰见他,“咦”了一声:“你不是回家探亲了吗?”
他疲惫地笑笑,告诉他,火车被误掉了,他签了下一天的票。
当少尉走进王司务长那间紧挨军需仓库的卧室兼账房,他仍未意识到他正走进无出路无反顾的罪恶。他没有留意自己的手指已变得狠而灵巧,撬锁时,它们干得像天生的贼一样漂亮。司务长的电视仍开着,声音却被息掉了。屏幕上那个张大嘴号哭的赤裸男孩显然是一场悲欢离合的焦点。男孩哭喊,被一只舢板渐渐载远,摇橹的是一个昏暗的庞大背影。岸上一个女人在流泪,扯脖子朝男孩叫喊。他们的嘴脸都动得十分激烈,却完全无声无息。而无声息正是那一刻钻心的凄厉。这静默的声嘶力竭在他撬开抽屉锁时显得荒诞而恐怖。只有些零散的、未及入账而存入保险柜的钞票。少尉满把抓了它们塞进衣袋,心想,它们不多,但足够馍馍想要的那一点了。他不仅有贼的灵巧手指,还有贼的直觉。那直觉掐断了他撬第二只抽屉的欲望,他得马上离开,屏幕上无声长号的女人与男孩不久就会将王司务长叫喊回来。
少尉听说过指纹之类的事。根本没时间去发现一双手套,他是用块毛巾垫着手指干完一切的。至于用来撬锁的螺丝刀,他将从火车的窗口扔出去。他估计他没在任何东西上留下指纹。
当少尉结束了事情,偶然抬头时,被屏幕上的女人吓了一大跳。女人的一脸绝望占满二十四英寸的画面。她大张的嘴使他似乎看见了它的深处,那暗红的深渊。他记不清自己是否就在那一刻迟缓了,被王司务长叮叮当当的皮鞋铁掌连人带赃地堵截在屋里。跑是来不及了。这时出去只好与他照面。我在这里等你啊,看能不能多支一点探亲旅费。他可以这样借口。顶多是看王司务长更阴的脸,听他更刻薄的话。你倒是不请自入啊。他可以厚厚颜往下混:见你门没锁,就想进来看一眼电视,司务长你的电视比营部的还大、还高级。王司务长听了这话就会舒服下来。
可怎样解释那个抽屉和他胡乱塞满的一口袋钞票?一分钟之内,王司务长就会大叫:“好哇,你!”然后什么舌头都不必绕了。得堵回他的“好哇,你”。就在叮叮的铁掌踱上门阶时,少尉以军校优等生的一个侧跃,闪到了门后,又以训练有素的军事指挥员的判断力,确定了出去的方向和方式。门后几枚训练手榴弹是王司务长活动筋骨、美化肌肉用的。它们重得恰到好处,少尉估摸着,不至于要他命,但至少让他不出声,老老实实躺一会儿。他将趁他不省人事把钱全数搁回,再把锁修复。只要钱数不差,没人去留神锁的细微变化。凭什么怀疑一个一向纯厚诚实的少尉?那案子至多是个私人报复性质。也没准上面从此开始注意王司务长那不合情理的阔绰——那个大彩色电视机据说就是拿过期的军用罐头换的。然后,兵之间会窃声欢呼:“王司务长不知挨了哪条汉子一闷棍,这下他知道兵血不那么好喝了!”
门被推开时,昏暗中,少尉见王司务长一只白手伸向门边的电灯开关。绝对不能让他在倒下时看明白什么,少尉占着自己身高的优势,一舒臂,见训练手榴弹完成了一个极短的,却极美的抛掷。
少尉修复了锁,搁回全部钱,看一眼王司务长颇好的卧姿,出了门。他没回营房,在营区附近一座半竣工的楼里坐下来。他就那么抵着墙,痴坐到屁股疼、脊背木,才站起。他想赶末班车进城,搭第二天清早的车回家。郊区公路上,一辆嘶鸣的急救车擦他身子而过。它是奔王司务长去的。王司务长显然被那一记敲出三长两短来了。没人会怀疑我。王有泉若死了,压根就没人知道我误了火车,回来过。人人都可能被怀疑,唯有我可以被除外。但他最好别死,死了人事总要闹大。
他探亲回来,立刻有不少人挑眉、歪嘴、挤一只眼,吭吭鼻孔,对他说:“司务长王有泉光荣牺牲啦。每个人都在被盘问。你小子走运,他正好是你离队探亲那天晚上被谁揍死的。”
“没有丢钱?”少尉问。一问就意识到多少有点失态。
“没。保卫干事打开抽屉,说是没少一个镚子儿。看这小子还舔不舔营长沟子!”
少尉当天晚上被传唤到营部。营长背剪两手,面朝窗外站着。两个保卫干事各占据营长和教导员的办公桌。少尉想,那枚做凶器的手榴弹和那把螺丝刀被我带上火车,包在一卷报纸里从窗口扔掉了,你们休想得到指纹之类的证据。
“你最后一次见王有泉是什么时候?”
“探家前一天。我在他那儿领的探家旅费。还有他给订的火车票。”
“有别人在吗?”
“没。”
“那是几点?”
“下午两点半。”
“他当时在干什么?”
“他在打电话。叫我等一会儿。”
“你等了多久?”
“我……哪知道。”
“等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我看电视。”
“下午两点半,上班时间,王有泉开着电视?”
“他一天到晚开着电视。”
“什么节目?”
“不知道。他关了电视的声儿,只剩画儿。是个小男孩儿哭,一个女人也哭。”
“好了,没你事了。”一个年老些的保卫干事说。
少尉“喀”一声立正的同时,心“怦”一下落回它该蹲的地方。
营长始终没动,始终给他个脊梁。等少尉走出屋,绕到操场,回头去看营部的大窗,见营长的脸木雕一样板,眼略向上翻,像死马。他显然为司务长的不幸沉痛着,只是不知他在悼念司务长本人还是司务长曾给予他的实惠。就在当夜,少尉被人从沉极了的睡梦中唤醒。营部雪亮的灯下,他再次见两个保卫干事坐着,营长反剪手站着,但这回是面朝他,眼仍像死马,但这回是瞪着他。被什么死东西这样瞪着,少尉感到毛骨悚然起来。
“再给你一次机会,照实说:你最后一次见王有泉究竟是什么时候?”
“……探亲的前一天。”
“要不要我把同样问题重复一遍?”
少尉一下把目光转向营长,立刻发现他是头一个求助不得的。
“请回答问题!”
“啊?!”少尉感到自己的意识“哗”地四下失散99lib?了。
审判席前的少尉向上提了提越站越矮的自己。快要完了,他对自己说。快要完了,他从那女子慢慢升起的、再次升到他脸上的目光得知。她看着他,更是在看跟在他身后的未来。所以她根本没看见他。就像馍馍从她家探身,倚门站着,手腕上一根亮东西细碎地刺痛他的眼。她看着他,却又没看着他,是在看他拖在身后的债务、贫穷、一个永远需要去饲喂的家。他把自己榨个干,仍是不济事的。晚了。他揣着一百元一身罪赶回,还是晚了。她手腕上的金链说明她已被人抢先拴走了。他们就那么面对面站着,她撑不出一个笑,他连问一句究竟的力气也攒不起。
“……对上述犯罪事实,被告供认不讳,经本军事法庭审理核实,宣布判决如下——判处盗窃杀人犯刘粮库死刑,立即执行!”
少尉急张一下嘴,却没喊出声。“死刑!立即执行!”……死刑!立即执行!这是什么意思?少尉怎么会突然不懂了这些字、这种语言。这语言自己绕着四壁,一圈圈循环,多次擦过墙上红得腥气的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语言呼应着自己,重叠着自己,像梦中一个不间断的、回声四起的呼唤,直唤到他醒。
少尉醒了,发觉自己满脸是泪,发觉自己在猛烈地哽咽。
全场都不知所措地僵在那里,听他的哽咽。
那女子站起身,受了惊吓似的看着。
“你……你们,”少尉听着自己嗡嗡的声音,“你们不是说,只要我全都坦白,说实话,你们就不判我死刑吗?”
“杀人偿命,无论你坦白也好不坦白也好!”
.99lib?“我……我不是故意的……我……”
“行了!”少尉被喝断,“刘犯粮库,现在本法庭宣布,你有七天的上诉期,如果你不服判决,可以向高一级军事法庭上诉!”
少尉以他未被伤害的左臂抹了把泪,问:“什么叫上诉?”
“上诉就是:你可以找法律代言人代你向更有权威的法律机构表达你不服原判的理由。一个星期后,如果上诉被驳回,你仍然由本法庭执行原判。听明白了吗?”
少尉点点头。“谁是法律代言人?”
“我们可以为你指定一位律师。”
“你们?”
“对。”
“你们……”少尉缓慢环顾着厅内所有面孔,举目无助的他感到又一批泪冲上来,但他使全力噙住了它们。
“这就是说,你放弃上诉?”
少尉用力点一下头。
“那么现在你可以在死刑执行之前向本法庭提一个要求。刘犯粮库,你有什么要求吗?”
少尉垂下眼睑:“我想最后见一回我的父母。”
“来不及了。”
听到这里,少尉感到呼吸痉挛了。他没料到这痛苦和恐怖竟如此地大。他也没料到自己会对充满饥馑、穷困的这段生命如此贪恋。他更没料到他对自己生命的难舍程度竟超过了对于馍馍。一段嘈杂的默想之后,少尉又提出其他一些请求,但都被一一拒绝了。少尉唯一被应允的是几张纸和一支笔,他要把死亡的除夕用来写信,给父母。
少尉在天黑时分被押进死刑犯的单间,脚被锁定在铺位的末端。他一直无思绪地坐着,隔一会儿,他抬腕看看铺。晚上十点,他习惯地去上表弦,刚捻两下,他停住了。没必要了。它反正要停。我的生命停止后它还将走动十余小时才会停。它还会被发动,被校准一切误差,再次循环。它的一个轮回是多么轻易,不像人。
这时门外的锁响了,然后是铁栅栏的响,再然后是全副武装的警卫与那个女子走进来。她眼睛睁得那么大。少尉知道自己的眼也睁得空洞洞的大。他一点都不知道她是谁,来干什么。从现在起谁都不再对他有意义或有害。女子往前走几步,同时多次调整脸上的表情。她对警卫说:“请你让我和他单独谈谈。就一小会儿。”
警卫用力瞅她一眼,似乎想看看她神经有无差错。少尉感觉自己在警卫眼里是头兽,即便被缚着,对这样一个单薄女子仍有威胁性。警卫的神情中还有担心:仿佛死亡已开始在少尉身上履行程序,对一个已进入死、已部分地死去的东西,女性往往是半恐惧半恶心的。警卫就这样担着心把女子独个留在这死囚牢里。
少尉瞪着正前方的墙壁,感觉一个干净的东西带着一股干净的气味在他眼的余光中渐渐大起来。
“我,想和你谈谈。”她说,“我是个搞写作的。写小说的。”
随便你是什么吧。
“你为什么放弃上诉呢?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说不定会扳回局面!”她急促地说。
他开始一下一下地摇头,视野被摇得浑沌了,她的声音、话语也被摇得浑沌了。她问他此刻在想什么,委屈吗?追悔吗?留恋吗?他用这连续的、呆木的、疲倦的摇头回答了一切。假如可能的话,他多想摇掉最后的这点知觉。他一直摇头摇到这间死囚牢间死死地静下来,摇到这个以别人的伤心、痛苦为职业的年轻女人死心了,不再多拿一句话来烦他。
他一直看着墙壁,等待她的离去。在这烦躁的宁静中,他想,人的一生原来是这样长得叫人不耐烦。
最后她说她走了,好好给你父母写封信吧,再见。
再见?他险些没笑出来。听见门响,他转过脸。“你……”少尉对自己的突然启口意外极了。
女作家从门边一个快速转身,一身一脸的紧张和激动。“你想要我为你做点什么吗?别再错过这个机会!也许我还能在最后这几个小时里为你做点什么!”
他看着她,准确地说是看着她讲话时朝他一动一动的手。少尉怔一会儿,知道她短促地喘息着在等他。他仍是摇摇头。“不啦,不麻烦啦。”
“你是担心你的母亲,她弱,有病,经不起这个消息,是吗?”
她真的能读他的心思。最后的一次探亲,母亲慢慢拄着棍送他。他不断说,娘回去吧。母亲也不断说,再送送,再送送。那天是个大早,青色的天上还有薄薄一片月亮。他本想不惊动任何人地离开,等他偷着摸到院子里,母亲已穿了件整齐衣裳等在门口。快上公路时,他说:“娘,等我攒下点钱,接你和爹到北京看看。”母亲像没听见。闷走了近半个钟头,当他再次求母亲别再送下去,母亲住了步。然后,等稍喘匀了气,她眼缓慢地东张西望着对他说:“别再回来了。这回回军队,就奔你自己的日子去吧。反正馍馍也不是你的了。别让我和这个穷家愁死你,拖死你。看看这穷地方,你还奔它个啥往回跑呢!活出一个算一个吧。听娘的,再别回来了。这趟走了,永生永世别再回来……”说完,母亲没有再送他,也没看他走远,而是自己掉头往回走了,很慢却很坚决。母亲若知道他真的永远不再回去,知道他不回去的原因,会活不了多久的。
“他们……不该拒绝你的请求。”女作家说。她是指他在法庭上最难启齿的那个请求——请求执法人将他被枪决的实情瞒住他的父母;请求执法人仅通知老人他们的儿子死了,凶死也好,暴死也好,就是别告诉他们:他以身试法了。
“法律,有时也像罪恶一样残酷。”女作家说。他回过脸,看见那条背对铅色铁门的干净的身影,心里突然生出一股浓烈的羡慕:她离罪恶多么远!
门响着闭上了。再响着打开时,他停下笔。整整一夜,他以无伤痛的左臂写满他仅得到的四页纸。他还有话,却没有时间,也没有空余的纸了。
少尉见两名警卫走近,他本能地往后躲一下,同时意识到这一躲是多么蠢。他没说什么“别架我,让我自己走”之类的话,因为他对自己能否站立行走全无把握。他的腿抖得厉害,只好随它们抖去了。他还知道自己又是那样让人嫌恶地半张着嘴,并有根冰冷的口涎挂在两齿之间,但他控制不了它了。
刑车前,八名全副武装的警卫等候在那里。女作家居然也等在那里。她紧抿嘴,一眼也不朝他看。警卫们七手八脚将他塞上车,然后他们一个挨一个地坐在车两侧的长椅上。他面向车尾跪在两排脚之间。一个兵伸手去拉女作家,女作家纵几次身子,却没上来。然后她说:“我不去现场了,你们走吧。”
少尉这时抬起头。她也在看他,眼被两泡泪胀大了。少尉不敢肯定自己看清了她眼里有泪——为怜惜他或为他不平而生的泪。那泪也许只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平等地说声:“别了。”
少尉被不成形状地搁置在一块土坪上。他弄不清自己是跪还是坐,或仅仅是往那儿一堆。送他来的刑车和警卫在将他卸下后很快离去,随即到达的是一辆被厚帆布蒙得严严实实的军用卡车,从里面跳出一大窝披军雨衣、戴雨帽,脸被大口罩捂得只剩一对黑眼的人。他明白,每件军雨衣里,都藏有一支枪。
在他背后,他们窃窃私语地传达着口令。
“还差五分钟到四点。”一个声音说。
少尉睁开眼,以自己五分钟的生命再看一眼天和地。地与天之间有一点粉红——再上面一点是颗黄色的启明星;再往上,是很薄一片月亮,就像母亲说着“再别回来”时他看见的那片。
这时一声巨响。少尉觉得这响并非来自外部,而是轰鸣于他体内。在这响的同时,他感到自己被放大了一下。再一声响的同时,他看见天和地一下子被溅满巨大的血滴。
少尉看见了自己的死,就像看天、地、星和月,他自己血光四溅的死原来是可以被他自己看见的。
许久后,他还看见一个女性身影慢慢向埋着他骨灰的土坪走来。是馍馍。再近些,他却发现他看错了:她更像那个女作家。然而还不是。最后他确定,她是他的母亲。那是二十多年前的母亲,那时她年轻,刚生下他,把他作为一捧希望生到这个世界上。
他以草叶吹了悠长、喑哑的一声,像他童年那样地吹。他想她是听见了,因为她忽然开始远近的顾盼。然后她说:“再别回来,再别回来。”她将声音压得很低,因为那只是说给他听,只需他一人听见就够了。
女作家把自己关了多日,出来对人说她什么也没写出来,因为她一点也搞不清那个被判死刑的少尉的心理活动。
“他真年轻,太年轻了。我只记得他那哭的样子。当他听说自己被判处死刑时,他爆发性地哭起来,哭得完全像个孩子。”她吃力地回忆着说,“他从头到尾都很安静,是一种愚昧的、逆来顺受的安静。对了,他还没写完给他父母的信,执行时间就到了。他在信笺的最后一格点了三个点,点不下了,又在另起一行的头一格里点了三个点,完成了一个规规矩矩的省略号,像小学里,老师要求的那样。”
关于她心里无法形容的不适以及她见车载他赴刑场时,她突然的落泪,她都未提及。
女作家平平淡淡一摊手:“有什么可写呢?写出来无非是个顶通俗、顶简单的故事,连点惊险曲折都没有。”
The Old Prisoner / 老囚
妈妈说我必须跟她去火车站,去接从劳改营回来的姥爷。火车是从兰州开往北京的,从车上下来的人身上和脚上都有一层黄色尘土。站台空旷了,姥爷还不出现。妈烦躁地自语:“叫他别动,别动,肯定错过了!”妈不承认她不记得姥爷的模样,她说起码姥爷的大个头会让她一眼认出来。我从来没见过姥爷,据说他的所有照片都被烧掉了。一些是他刚被捕时烧的,其余是“文革”中烧的,姥姥和妈必须把和他的一.切联系烧干净。我和弟弟从来不知姥爷犯的什么法,只知道他是政治犯,够资格挨枪毙的。后来不知怎么他案情的重大性就给忽略了,死刑也延缓了。一缓三十年。
整个一个空站台就把我妈和我晾在正当中。都要走了,看见车尾巴上站着个人,穿一身黑不黑、蓝不蓝的棉袄棉裤,黑暗的脸色,又瘦又矮。他疑惑地往我们这边走几步,希望我们先问话。妈小声跟自己说:“不是的,不是的,一点影子都没有!”我也但愿不是的。这老头猥琐透了,不是那种敢作敢为、敢犯王法的模样,也没有政治犯的自以为是、不以己悲的伟岸。老头唤出了妈的乳名。妈脸上出现了轻微的恶心和过度的失望。妈推我一把:“叫姥爷!”
这是她坚持我陪她来的原因:我叫一声“姥爷”便省了她叫“爸”了。姥爷哭了一下,妈也哭了一下,这场合不哭多不近情理。
不久姥爷就成了我们家很有用的一个人。我们都抓他的差,叫他买早点,跑邮局寄包裹,或拿挂号信。也请他去中药房抓药,抓回来煎也是他的事,我们家除了姥爷和我,全都是常年吃中药。常常是妈烧菜烧到半路,叫姥爷去买把葱或一块姜。妈给他多大个钞票他都不找回零钱。弟弟大声嘀咕:“八十岁的人了,他搜刮那么多钱干什么?”
我也纳闷姥爷拿钱去做了什么。三十年做囚犯,该习惯没钱的日子了。妈有时会在饭桌上突然对姥爷说:“您要吃就吃够,别回头拿钱去到外头吃去。”大家都看得出姥爷嘴吃得不多,眼睛却很饿。
自从我们多了个姥爷,家里就开始丢钱。先是每人忘在衣服口袋里的钱被姥爷洗衣时一一掏干净。后来放在厨房小袋子里的牛奶费、报纸费也没了。最近一次,爸来了一百元的小稿费,差姥爷去取。到晚上姥爷回来了,钱没回来。
有天我把他逼到洗碗池边。“你今天去哪儿了,姥爷?”
“去门诊部了。”他已能很流畅地扯谎。
“撒谎吧,姥爷?”我阴险地说。
他不理我,用远不如他脸那么老的修长手指哗哗响地搓洗筷子。
“我在电影院看见你了。”我脸上出现捉赃捉奸的笑容。
他看我一眼。在他黑白混淆的眼睛里,我不是个外孙女而是个狡狯却还有点人情味的劳改队干部。我没多少同情心,对这老人,我的同情心早在姥姥身上用光了。那个为政治犯丈夫忍气吞声做了三十年“敌眷”的姥姥。那个好强、自尊的老女人,哭瞎了眼在家门外也绝不低谁一头。姥姥瞎着眼,没等着“见”姥爷最后一面,就死了。要不这样等着姥爷,她是可以早些死的。
“在劳改营里没电影看?”我说,“三十年都没看过电影?”
“外头有的,那里头都有。”姥爷说。他和别人相反,从不控诉“里头”,总要给人个感觉他这三十年过得没有太不如人。不少时候他还怀念青海湖的鱼,“那些鱼的杂碎比这里的鱼肉还鲜!”妈会回他,“恐怕你们只有鱼杂碎吃。鱼肉从来都轮不到你们吃。”
“怎么没有电影?”姥爷扯起一脸皱纹,鄙夷我的孤陋寡闻,“场部一个月放映一两部新片子!”
“你们劳改犯也能去?”
他给问住了。见我要走,他忙说:“你妈演的电影,我就在那里头看的!”
“哪个电影?”我问,看他是不是在胡诌。半年前在火车站,他和妈根本谁也没认出谁。
“六二年春上。”姥爷不直接回答我的提问,“对,是六一年春上。二月二十三。”
“妈演的哪部电影?”
“我在井台上,王管教隔好远就喊我:‘老贺老贺,我跟你讲个事!’我手上一壶开水,烫冻实的井头。我就赶紧撂下壶,往王管教跟前去。他没等我到跟前就迎着喊:‘看见你女儿了!’我一听脚都软了,插在雪里,拔不动了。王管教鼻子、嘴通红地笑:‘看了你女儿演的电影!’是电影,你看。你姥姥隔一两年给我一封信,信里提过你妈给提拔去演电影了。王管教看着我说:‘你女儿长得像你!牙也煞白的,也整齐!眼睛像她母亲吧?’我直点头。我随身带的相片是四七年拍的全家福,你妈那年才八岁。逮捕我那天,她还在巷子里跟邻居女孩子跳橡皮筋。”姥爷把最后一个盘子擦干,看看我,猜我是不是听得下去。
“你去看电影了吗?”我问。
“场部离我们大队有三十多公里。还要请假。到三十公里以外去,只有大队长有权批准。要先跟队长写请假报告,队长报告中队长,中队长再报告大队长。大队长我们几年也见不到一面,我们就看见他的吉普,我们就指那个吉普叫它‘大队长’。一个请假报告等大队长批,起码要两礼拜。两礼拜,早就换别的电影了,你妈也不在上头了,我跑三十多公里去看谁?王管教小声说:‘都说你女儿漂亮!全国最漂亮的女演员数下来,她不数第一也数第二!他们都这样讲!’我问:‘她可瘦?’王管教说:‘瘦的,现在外头兴瘦!’我记得她是十五岁那年生的肺病。我又问:‘她可高?’王管教说:‘不矮,比我老婆恐怕要高出一耳朵!’我忍着不敢再问了,怕哭出来出洋相。”姥爷话断在这里,忽然笑一下,唬我一跳。
“一整天我都在打主意。”见我等着,姥爷又续着故事讲下去,“我想我女儿啊,想家里人啊。”
妈这时进厨房倒烟灰缸,然后去洗手,身子尽量绕开姥爷,尽量不去闻姥爷身上的气味。我们家四个人都肯定那就是监狱的气味,长到灵肉里去了,清除不了的。
“一整天我都在想。”姥爷等妈妈出去后说,“唯一的办法是偷跑。请假怎么都来不及,只有偷跑。天天晚上十点要点名,缺席的人当逃跑论处。怎么都没法子过点名这一关,除非哪个管教肯帮你打掩护。我马上就想到王管教。他人和气,心眼多些,不是个王八蛋。他喜欢贪点小财。
“我把一点家底都翻出来了,总共只有一支派克金笔和一小瓶没启封的进口止疼片。才进到里头我有不少好东西,两身英国西装,一块瑞士手表,一双美国皮靴,一个结婚戒指,进口止疼片有好几瓶。那些东西保住了我的老命。实在饿得吃不消,我就拿件东西去跟干部换羊油。有油就不一样,比粮比肉都重要,你记着。我那个纯金戒指换了一个大羊头,我把它抹上盐,拿纸包起来,一天剁下一小块,熬一盆汤。不然今天哪里还有我这个人。那支派克金笔是我留着到顶难挨的时间派用场的。饥荒说来就来,一来就死一片。止疼片是我给自己留的,牙疼起来,我的头把土坯子墙都顶出个坑来。
“下午我见了王管教,小声跟他说我有事跟他私下讲。他一听就明白,让我吃过饭到他家去。我揣上东西——药瓶子我装在左边口袋,钢笔装右边。说不定运气好,王管教今晚好说话,能少拿出来一样,就省一样。走到离他家院子差十来步了,他七八岁的女儿背着他两岁的儿子跑出来,拦住我说:‘我爸说中队长在我家,你有话跟我讲就行了。’
“我呆掉了。这种话小孩子怎么能传递?再说还要来来回回地讨价还价。看我为难地直干笑,小丫头说:‘没事!我趴在我爸耳朵上跟他讲,谁都听不见!每次都是这样的!’
“我说:‘我下次再来吧。今晚不打搅你爸了。’话讲出口我才想到,没下次了,电影再演最后一晚上,就收场了。我还到哪里见我女儿去?我的徒刑变了几次,死刑改死缓,死缓改无期,说不定哪天又回到死刑去,说死就死了,都不晓得我女儿长得什么样子。我把小丫头叫回来,跟她一个字一个字把话交代清楚,又拿出那支金笔。小丫头盯着我手掌心的笔,一边颠着她背上的弟弟一边一个字一个字背我的话。她很精灵,一个字都没背错。
“小丫头就回去传话了。几分钟又跑回来,告诉我:‘我爸对着我耳朵说的!他说他批准你去看你女儿,他会跟大门岗的哨兵打招呼。我爸还说,你不能跟别人讲是他批准的。’我问她还有别的话没有,她想了想又说:‘他还说你在早晨五点之前要回来,不然他就不管了。’
“我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我打算早上一过早点名就走,三十多公里踩着大雪,也要走一天。十点钟我就上路了。到了大门岗跟前,我正要走过去,岗楼上的哨兵一下就把枪对着我,叫我不准动。我说:‘我是三队的老贺!’哨兵喊:‘你动一动我就打死你!’我赶紧把两个手举到头上,又说:‘三队干部批准我出去的!我姓贺!’
“那哨兵说:‘滚回去!管你老贺老几的!’
“我心想王管教受了那么重的贿,不该诓我吧?我一再跟哨兵说我是‘三队老贺’,哨兵一再叫我‘滚回去’。王管教就真诓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小丫头耍了我,自己要了那支笔,根本就是自作主张把我处理了。要是我真那样直冲冲走出去,现在已经挨了枪子了。
“我只好回去,想去找王管教,看岔子出在哪个关节上了。我还不敢确定王管教有那么坏的人品。怎么也找不到王管教。我不能等啊,一等就错过那最后一场电影了。急死了,急得连饿都不晓得了,人都要烧着了一样。”
弟弟晃荡到厨房门口,把自己在门框上靠稳,不动了。他想知道是什么让我和姥爷突然间这么合得来。姥爷却不吱声了,掏出香烟,点上。一看就是话还长的样子。他一口一口地吸烟,吸得两个凹荡的腮帮子越发凹荡。粗劣疏松的烟草沾了他一嘴,他不停地以舌头去寻摸烟草渣子。这唇舌运动使他本来就太松的假牙托子发出不可思议的响动:它从牙床上被掀起,又落回牙床,“呼啦咯、呗啦嗒”。弟弟终于受不了了,说:“哟姥爷,您怎么满嘴直跑木拖板儿啊?”
姥爷不理他,“木拖鞋”更是跑得起劲。弟弟做了个惊恐而恶心的表情,走了。姥爷的牙全落在劳改营了,假牙显然配得太马虎。
弟弟走后,我催姥爷往下讲。
“我想了两小时,午饭后我把罗桥找来。十六岁的一个男孩子,都说他脑筋不太当家。他十五岁把他妈给打死了,判了死刑,要等他满十八岁才能枪毙。他谁都不怕,常常说他十八岁前再杀多少人都得等他满十八岁才能跟他结账。我把那瓶进口止疼片给他,问他肯不肯帮我忙。他对着太阳光举着那个洋人造的茶色玻璃小瓶,把它晃过来晃过去数里面的药片。他知道一片止疼药能换一个馒头。那里头天天都有人犯牙痛,他只要拿一片药出来,那人就肯把晚饭的那个馍换给他。疼得命都不想要,罗桥要他什么他都肯给。我把事情跟罗桥前后一说,他答应下来。
“下午三点,西北风紧了。罗桥不知从哪里弄到一小碗青稞粒,把它炒了,跑到岗楼下去吃。哨兵在两层楼高的岗楼上冻得要哭了,看见罗桥吃热呼呼的炒青稞羡慕得骂娘,让罗桥请他吃两口。罗桥爬到岗楼上,跟哨兵又打又闹地抢吃青稞。那里头的人,管教也好,当兵的也好,都不防备罗桥。有的兵上厕所忘了带草纸都会叫罗桥去取纸。有些兵怕站夜岗冻死,也让罗桥顶过岗。罗桥也不想跑,要想跑他一百回也跑了。趁哨兵和罗桥耍闹,我不紧不慢走出了岗楼下的大门。走得慌头慌脑就是混得过哨兵,其他人也会怀疑。
“大门外是一大片开阔地,寸草不生,生了草都烧掉,这样有只老鼠跑过都逃不出哨兵的眼。那片地起码有一平方里,哨兵这时要对准我开枪他打起来才舒服,一点障碍都没有。”
我插嘴:“一里路就是跑也要好几分钟吧?”
“敢跑?一跑你就讲不清了。”姥爷说,“一跑肯定枪子先喊住你!”他长而狠地吸一口烟。姥爷吸烟总是很馋的样子。“眼看着就要走出那块地进向日葵田了。一进那里就好得多。砍下的葵花秆子给捆成一人多粗的垛子,一垛一垛竖在那里。要是哨兵不开口枪先开,那些葵花秆子能障碍一下枪子。还差一两百步,岗楼上出来一声:‘站住!’我装不知他在喊谁,还直往前走。哨兵又喊:‘你站不站住?!’我听见枪保险给打开了。我什么都听得见,连罗桥吸鼻涕都听得见。我站下来,转回头,还是不紧不慢,我说:‘你叫我?’哨兵说:‘你回来!’他枪口正对我眉心,我脑门子涨得慌。哨兵喊:‘想逃跑啊?!’我不搭腔,转身就往葵花田走。我都不晓得自己怎么有那么大胆子,一下子不会害怕了,什么都不怕了。我就去看一下我女儿,回头他们怎么惩治我都随他们。哨兵嗓子都喊碎了:‘我开枪啦!’枪还真开了,打得我脚边的雪直开花,蹿烟子。我还是那个步子,坦坦荡荡地走。打死就打死,我就不再受冻受饿了,也止住我牙疼了。
“枪声把警卫兵都召来了。不少犯人也挤在大门里头,看看谁给毙掉了今晚省出个馍来。我还是走我的。现在是十几条枪在我脊梁上比画;十几颗枪子随时会把我钉到地上。我反正就是想看看我女儿,我就一个女儿。真给他们毙掉我也就不必想女儿想这么苦了。
“这时候我听见王管教的嗓音,喊他们不要开枪,说:‘你姥姥的那个样子像逃跑的?!’他又喊我:‘贺智渠你姥姥的,站好了给他们看看,你那三根老丝瓜筋挑个头逃不逃得动!’我转过身子,脸迎枪口。我看见王管教的小个子蹿个老高,要那些枪放下。他对我说:‘贺智渠你?这十几年的一干一稀白吃了——招呼也不给门岗一个!’他转向警卫兵说:‘就派他去趟中队,我派的!’我看他直朝我挥手,就几步跨进了葵花田。那些兵都还没回过神来,在那里干瞪眼。王管教还得慢慢帮我开脱。他肯定把那支金笔拿给内行看过——犯人里头什么专家都有,那人估的价肯定超出他那点小贪图了。再说他也不愿意他管辖内的人挨枪,账多少要算到他头上。”
我说:“他还不算太王八蛋。”
姥爷说:“就算好人啦。那种人,报德报怨都快。”
妈在客厅喊:“余晓浩!”
弟弟在自己卧室回喊:“干吗?”
“我叫个人都叫不动?!”妈在原地嚷道,“余水宽,叫你儿子!”
“余晓浩!”爸的声音出动了,人却仍在他自己书房。弟弟不出声,爸又朝我出动:“余晓穗!余晓穗我命令你去一趟收发室,拿今天的晚报!”
我一动不动,眼一闭以同样的腔调和音量喊:“余晓浩我命令你去取晚报!”
弟弟有响动了,他用足趾把门撩个缝,喊道:“姥爷!姥爷我派你去趟收发室把晚报拿回来!”
姥爷跟没听见一样,倚着洗碗池,手指头夹着一股蓝烟——烟屁股总短得看不见。他在监狱里成就的吸烟本领可以把一根烟吸到彻头彻尾的灰飞烟灭。
“姥爷,派你去拿晚报!”弟弟又嚷。
姥爷仍不理会,慢慢从衣架上取下棉衣。这是我们家一个正常现象,谁都差不动的时候,姥爷总可以差。
我跟姥爷走到门外。寒意带一股辛辣。我问姥爷后来怎样了。
“我就上路了呗。”姥爷说着吸一下被寒冷刺痛的鼻子,“三十多公里。我走到一半棉袄里子给汗湿透了。二月天短,五点多就黑下来。厂部我顶多去过三回,只记得在东南方向,路上要过个小镇,有时能在那找到车搭。小镇才十几家人,多半是劳改释放了的人,懂得怎样挣劳改犯的钱。多数都是前门开烟草酒店,后门开饭铺,要不就是旅店。也有两家百货店。我进镇子的时候,看见一辆军用大卡车占了镇子大半个地盘。我赶紧进了镇口第一家店。店主人一看见我的粗布灰棉衣上的号码就说:‘你怎么敢到这里来?没看见镇子戒严了?’我问为什么戒严,他愣住了。瞪着我一会儿才说:‘跑了个人!昨天跑的!’我又问是哪个大队的。他还瞪着我,半天才说:‘噢,不是你啊?’他把我当逃跑的那人了。这镇上的人许多是明着帮政府,暗着帮劳改犯。我不敢再进镇子,就从一片荒地往场部去。还好,雪把天色照亮了。绕过小镇,我还得回到公路上,还指望搭上一辆车。那片荒地栽了不少防风沙的树。刚要出林子,我看见有烟头火星子在前头闪。绕那么大弯子还没绕出戒严圈子。对方也听到了我这边的响动,手电筒一下就照过来。我赶紧蹲下去。电筒光柱子就在我头上晃,我一点一点趴下去,肚皮贴地。那边叫:‘看见你了!还往哪躲!’我心跳得打鼓一样,想把自己交出去拉倒了。那人又喊:‘还往哪跑?我打死你!’手电一下子晃到别处去了。
“我才晓得他在诈我。他根本没看见我,也并不确定有我这个人存在。不是光我们怕他们,他们也一样怕我们;比例上是他们一人要对付我们几十个。我们要真作起对来,他们也得费些劲。他又瞎喊几声,就闭了手电。我往前爬几步,发现他也藏起来了。他不想让我在暗处,他在明处。我必须找到他的方位才能决定我下一步怎么走。风硬起来,我汗湿的棉袄结冰了,跟个铁皮筒一样箍在身上。我差不多要冻死的时候,听见一声划火柴的声音。他把火光遮再严我还是把他的方位认准了。他不晓得我离他那么近。我闻得到他纸烟的味道了。他坐在那里,在一团骆驼刺后面,头缩在大衣毛领子里,皮帽子的护耳包得紧紧的。他每隔一两分钟就站起来往左边去几步,再往右边走几步。我一脑子就是你妈跳橡皮筋的样子,我不甘心呐。我要知道她长大时什么样。王管教和那么多不相干的人都见了她,我这个生身父亲就没有见她的权利?
“我算着那个兵的行动规律,然后撑起身子,慢慢站起,全身已经冻得很迟钝了。我必须在他向右走的时候从他左边穿过去。”
这时我发现姥爷和我都停下脚步,相互瞪着眼,似乎谁也不认识谁。我一声不吭,呼吸也压得很紧,生怕惊动姥爷故事中那个哨兵。
“我一步都没算错:他转过身的时候,我已经在他的另一边了。他抱着步枪朝我的方向看着,我也看着他。他忽然向公路跑去,好像我这个隐形人把他唬跑了。”
“出了警戒圈,我也不指望搭车了,就顺着公路旁的防风林带小跑。时间不早了,我怕连电影尾巴都赶不上,跑得棉袄棉裤上的冰又化了,周身直冒白气。这就看见场部的灯了。”
姥爷一扬手,我们前面是收发室的灯光。姥爷喘得不轻,八十岁的姥爷了。
“看上电影了?”我说。
“我进礼堂的时候,电影还有十分 949f." >钟就结束了。场子里挤满了人。没座位的人站着,挡了坐在长凳子上的人。后面的人干脆都不坐了,全站到凳子上。有的人爬得比放映机窗口还高,银幕上尽是人影子。我没地方爬,四周都是人墙。有个十多岁的男孩站在两个摞在一块的凳子上。我对他说:‘你肯让我站上去看一眼吗?’他先不理我,后来看见我手上有张两块钱的钞票,马上跳下来。那年头两块钱大得很呐,我们一个月才发五角钱买卫生用品、买烟。
“我站到两个凳子上面,动一动就会跌下来。我个子大,比人都高一头。电影上的人是男的,过几分钟,还没女的出来。我脑子急得嗡嗡响,什么都听不见,只晓得那个男孩子在下面拽我裤脚,越拽越狠。这时电影上出来个女的,大眼、尖下巴颏,跟小时候的你妈一个样。十几年没见了,怎么看怎么熟悉!那个男孩子在下面扯我裤腿,捶我脚指头脚脖子,我也顾不上理他,已经一脸都是眼泪了。我呜呜地哭啊,泪水把眼弄得什么也看不清了。我什么都看不清了,就用两个手满脸地揩眼泪。十几年没见过的女儿。”
路灯下,我见姥爷的脸硬硬的,并不太感伤。但我确定他在走进灯光之前偷偷把眼泪抹去了。
“我那样呜呜地哭把那男孩子唬坏了——他肯定没见过老头像我这样不知害臊,号出那种声音来。他让我安安生生站在那两个凳子顶上,哭了好一会子。他就让我站在那上面呜呜地哭。我不晓得哭了有多久,也不晓得人都在散场了。从我身边走的人都像看耍把戏一样看我,看这个老头穿一身囚犯的老粗布号衣,跟猴子似的爬那么高,爬那么高去呜呜地号。人都走光了我还不晓得,就知道自己一下子砸在水泥地上,直挺挺从那么高就砸下来了,嘴和脸跟身子一块着地,一嘴的血,一嘴的碎牙渣子。”
“那男孩子抽凳子了?”
姥爷不答我,换了个语气,带一点微笑地说:“我都不知道那个电影叫什么名字。回去还有三十多里地要走,不能老趴在地上歇着,清场子的人扫得我一身灰尘,香烟头、瓜子壳都要把我埋了。我想爬也爬不起来,浑身肉疼,像皮给人剥了,一动就冷飕飕地疼。那个痛让我忘了跌碎几颗牙。我等会儿告诉你这个痛是哪儿来的,先讲那些清场子的人怎么把我拖到外面,说快把这老头抬卫生所吧,说不定还救得活;也有的说,还值当抬吗?先放在这里看看,差不多了就叫三中队来认尸首。我衣服上的号码上有大队中队的编号。三中队一来人我就完了,我是偷跑出来的,逮着会给我加刑。我这刑还能往哪加?一加就是死了。
“等他们一转身,我就忍着疼爬起来。还好,嘴上的血不流了,冻住了。从场部回我们队是迎风。那风是满头满脸地砍,满嘴地钻——没牙了嘛。我怎么也要在天亮前回到队里,赶上早晨六点的点名,不然也当逃跑论处。我看到我们队那片土坯房的时候,天泛白了。也不晓得我怎么就倒在雪里头。后来我们那些人说,他们从我的棉袄棉裤里剥出个血人。我们犯人都没有内衣内裤,六七斤重的粗布棉衣里都是光身子。布料是回收的旧棉花织的,又粗又硬,跟油毛毡差不多,加上棉花也是‘废物利用’,用了再用不知轮回了多少次,早没弹性了。据说里面还掺了碎纸渣,全靠分量挡寒。那东西能穿着走六七十里地吗?给汗湿,又结冰;人走一步,它就跟锉刀一样在皮肉上锉一锉,一身还不都给它锉烂完了。我醒了,看看身上——俗语说‘不死蜕层皮’,那是真的,一块好皮都没了……”
姥爷忽然不说了。我们已到了家门口,妈伸个头在楼梯口,见我们便说:“我这就要出去找警察报案,我家丢了两个人!”她从姥爷手里抽过报就走。妈眼下在电影中演的角色越来越次要,也越演越无声息。不经常地,晚报会有一两行字提醒一下人们:她尚活着,尚演着。这是她读晚报的目的。她也要向自己证实一下:人们尚记着她曾经的美丽,人们尚谅解已不再美丽的她。妈有成大角儿的本钱,却不知怎么就错过了一生。她一向认为主要得归罪姥爷:因为他做了三十年的政治犯,她从来都没有得到重用。连姥爷自己都不知道他这么个疏远政治的人怎么会成个如此重要的政治犯,值得枪毙,值得关押三十年,值得特赦,总之,值得许许多多的人为他麻烦。在那个政治背景家庭出身左右个人命运的时代,妈的推断或许有道理。我从来没有听过妈叫姥爷“爸爸”。她实在无法把她一生不幸运的根源叫作“爸爸”。我们家的每一个人都希望过:不要有这样一个姥爷。没有这样一个姥爷,我们的日子会合理些。
姥爷在哇哇乱响的电视机前睡着了。我把妈拉到客厅门口,小声跟她讲了姥爷刚讲给我听的那事。妈想了一会儿说:“那他肯定看错了。那个电影里我的戏不到五分钟。他看见的是女主角。我本来该演女主角的,要不是……”
她嗓音开始爬音阶,我嫌恶地制止了她。我说:“行了!”
妈安静地看着姥爷撞南墙一般的睡姿。
我狠狠地要求妈,不准她把实话讲给姥爷。让老人到死时仍保持这误会,让他认为他曾为女儿做过一个壮举。“其实那部电影上是不是你,他看见的是不是你,都无所谓!”我说。
姥爷在八九年被彻底平反了,恢复了名誉。他这下可真成了个无名无分的人。不然罪名也可以算个名分吧。如果他回江苏老家,可以每月领三十七元的养老金。不过妈考虑姥爷在这个家还是顶用的,就没送他回去。我们家的日子就那样往下过,妈照样发牢骚,她对姥爷有积了三十余年的牢骚;姥爷照样要搜刮家里的钱,去看电影。只有我在唤“姥爷”时,心里多了一分真切。我静静地设想:姥爷去看电影中扮演次要角色的妈妈,因为妈在银幕上是和悦的,是真实的,姥爷能从银幕上的妈的笑容里,看见八九岁的她——他最后锁进眼帘和心扉的女儿形象。
Keren the Puppy / 爱犬颗韧
颗韧脸上头次出现人的表情,是在它看它兄姊死的时候,那时颗韧刚断奶,学会了抖毛,四只脚行走也秩序起来。
它被挂着,还没轮着它死。它使劲仰头看我们。它那样仰头说明我们非常高大。我们这些穿草绿军服的男女,它不知道我们叫兵。它就是把头仰成那样也看不清我们这些兵的体积和尺度。它只看到我们的手掐住它兄姊的头,一拧。然后它看见它狗家族的所有成员都在树上吊得细长,还看我们从那些狗的形骸中取出粉红色的小肉体,同时听见这些兵发出人类的狂吠:“小周个龟儿,剥狗皮比脱袜子还快当!”
“烧火烧火,哪个去烧火?”
“哪个去杵蒜?多杵点儿!”
颗韧这一月狗龄的狗娃不懂我们的吠叫,只一个劲仰头看我们。它看我们庞大如山,渐渐遮没了它头顶一小片天。在这时,它的脸复杂起来,像人了。
我们中没一个人再动,就这样团团围住它。它喘得很快,尾巴细碎地发抖。它眼睛从这人脸上到那人脸上,想记住我们中最狰狞的一个脸谱。谁说了:“这条狗太小!”
这大概是把它一直留到最后来宰的原因。
它越喘越快,喘跟抖变成了一个节奏。它不晓得我们这些刽子手偶尔也会温情。
“留下它吧。”谁说。
“它怪招人疼的。”谁又说。
谁开始用“可爱”这词。谁去触碰它抖个不停的小尾巴。它把尾巴轻轻夹进后腿,伤心而不信任地朝那只手眨一下眼。
谁终于去解它脖颈上的绳子了。它腼腆地伸舌头在那只放生的手上舔一下,明白这样做是被允许的,它才热情殷切地舔起来,舔得那手不舍得也不忍心抽回来了。
第二天我们结束了演出,从山顶雷达站开拔,谁的皮帽子里卧着颗韧。打鼓的小周说:“就叫它颗韧。”都同意。那是藏民叫“爷儿们”的意思。颗韧一来是男狗,二来是藏族。颗韧也认为这名字不错,头回叫它,它就立刻支起四肢,胸脯挺得凸凸的。
我们的两辆行军车从山顶转回,又路过山腰养路道班时,一条老母狗冲出来,拦在路上对着我们哭天抢地。它当然认得我们。它又哭又闹地在向我们讨回它的六个儿女。昨天我们路过这里,道班班长请我们把一窝狗娃带给雷达站。雷达站却说他们自己粮还不够吃,哪里有喂狗的。小周说:“还不省事?把它们吃了!”进藏让脱水菜、罐头肉伤透胃口的我们,一听有活肉吃,都青面獠牙地笑了。颗韧这时候从皮帽里拱出来,不是叫,而是啼哭那样呜了一声。它一呜,老狗便听懂了它:那五个狗娃怎样被杀死,被吊着剥皮,被架在柴上嘟嘟地炖,再被我们用树枝削成的筷子杵进嘴里,化在肚里。颗韧就这样“呜呜……”,把我们对它兄姊所干的都告发给了老狗。
老狗要我们偿命了。灰的山雾中,它眼由黑变绿,再变红。谁说:“快捂住小的!不然老的小的对着叫,道班人一会儿就给叫出来了!”
颗韧的头给捺进帽子里。捺它的那只手很快湿了,才晓得狗也有泪。
老狗原地站着,身子撑得像个小城门。它是藏狗里头顶好的种,有一匹鹿那么高,凸额阔嘴,一抬前爪能拍死一只野兔;它的毛轻轻打旋儿,尾巴沉得摆不动一样。
车拿油门轰它走,它四条腿戳进地似的不动。要在往常准有人叫:“开嘛!碾死活该!”这时一车人都为难坏了:不论怎样颗韧跟我们已有交情,看在它面上,我们不能对它妈把事做绝。
颗韧的哽咽被捂没了,只有哧哧声,像被委屈憋得漏了气。老狗渐渐向车靠拢,哭天抢地也没了,出来一种低声下气的哼哼,一面向我们屈尊地摇起它豪华的尾巴。它仍听得见颗韧,那哧哧声让它低了姿态。等老狗接近车厢一侧,司机把车晃过它,很快便顺下坡溜了。车拖着一大团尘烟,那里面始终有条疯跑的老狗,从黑色跑成灰色。>..它没追到底,一辆从急弯里闪出的吉普车压扁了它。颗韧恰在这一刻挣脱了那只手,从皮帽子里蹿出来。它看到的是老狗和路面差不多平坦的身体。它还看到老狗没死的脸和尾巴,从扁平的、死去的身子两端翘起,颤巍巍,颤巍巍地目送颗韧随我们的车消失在路根子上。
颗韧就那样呆傻地朝它妈看着。其实它什么都看不见了:车已出了山。
颗韧这下谁也没了,除了我们。它知道这点,当我们唤它,喂它,它脸上会出现孤儿特有的夸张的感恩。它也懂得勇猛、凶残,更要难惹。兵身上挎的那件铁家伙叫枪,颗韧亲眼看见了它怎样让一只小獐子脑壳四迸。颗韧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只瞬间就没了命的生灵,良久,才缓缓转头,去认识那黑森森的枪口。
颗韧同时也明白我们这群叫作兵的恶棍是疼爱它的,尽管这爱并不温存。这爱往往是随着粗鲁加剧的。它不在乎“狗日的颗韧”这称呼,依然欢快地跑来,眼睛十分专注。我们中总有几个人爱恶作剧:用脚将它一身波波的毛倒撸,它一点不抗议,独自走开,再把毛抖顺。有几个女兵喜欢把手指头给它咬,咬疼了,就在它屁股上狠打一巴掌。
两个月后,颗韧再不那样呜呜了,除了夜里要出门解手。有次我们睡死过去,它一个也呜呜不醒,只好在门拐子里方便了。清早谁踩了一鞋,就叫喊:“非打死你,颗韧!屙一地!”
它听着,脑袋偏一下,并不完全明白。但它马上被提了过去,鼻子尖被捺在排泄物上:“还屙不屙了?还屙不屙了?”问一句,它脑门上挨一掴子。起先它在巴掌扇下来时忙一眨眼,挨了四五下之后,它便把眼睛闭得死死的。它受不住这种羞辱性的惩罚。放了它,它臊得一整天不见影。从此怎样哄,它也不进屋睡了。十月底,雪下到二尺厚,小周怕颗韧冻死,硬拖它进屋,它再次呜呜地呐喊起来。小周被它的倔强和自尊弄得又气又笑,说:“这小狗日的气性好大!”那夜,气温降到了零下三十度,早起见雪地上满是颗韧的梅花瓣足迹:它一夜都在跑着取暖,或是找地方避风。
四个月大的颗韧是黄褐色的,背上褐些,肚下黄些。跟了我们三个月,它知道了好多事:比如用绳子把大小布片挂起,在布片后面竖起灯架子,叫作装舞台。舞台装完,我们要往脸上抹红描黑,那叫化妆。化妆之后,我们脱掉清一色的军服,换上各式各样的彩衣彩裙,再到舞台上比手画脚,疯疯癫癫朝台下的陌生人笑啊跳的,那叫作演出。演出的时候,颗韧一动不动地卧在小周的大鼓小鼓旁边,鼓一响,它耳朵随节奏一抖一抖,表示它也不在局外。它懂得了这些吵闹的、成天蹦不止的男兵女兵是演出队的。它还懂得自己是演出队的狗。
颗韧最懂的是“出发”。每天清早,随一声长而凄厉的哨音,我们像一群被迫钻笼子的鸡,一个接一个拱进蒙着帆布的行军车。逢这时颗韧从不需任何人操心,它总是早早等在车下,等我们嘟囔着对于一切的仇恨与抱怨,同时飞快地在自己背囊上坐稳,它便噌地一下将两只前爪搭上第二级车梯,同时两只后爪猛一蹬地,准确着陆在第一层梯阶上。再一眨眼,它已进了车厢,身手完全军事化,并也和我们一样有一副军事化的表情,那就是缄默和阴沉。这时它和我们一块儿等冯队长那声乌鸦叫般的“出发”,这声乌鸦叫使颗韧意识到了军旅的严酷。
过了金沙江,路给雪封没了。车一动一打滑,防滑链当啷当啷,给车戴了重镣一般。我们的行军速度是每小时七八公里,有时天黑尽还摸不到宿营的兵站。
这天我们的车爬上山顶,见一辆邮车翻在百米来深的山洞里,四轮朝天。
“司机呢?”有人问。
“找下巴颏去了。”有人答。
听到此话谁呻吟一声:“嗯……哼……”
回头,见司机小郑蹲在那里,眼球跟嵌在初烂的牛头上一样灰白灰白。我们都看着他。他又嗯一声,鼻涕眼泪一块下来了。
“头晕……”他哼着说,“开……开不得车了。”开头一辆车的司机班长说:“装疯迷窍!”
小郑一边哭一边说:“头晕得很,开不得车。”
我们都愣着,只有颗韧跑到小郑身边,在他流泪淌鼻涕的脸上飞快地嗅着,想嗅出他的谎言。
司机班长上去踢小郑一脚,小郑就干脆给踢得在雪地上一滚。
“站起来!”班长说。
“脚软,站不起。”小郑说。
“郑怀金,老子命令你:站起来!”班长喊道。小郑哭着说:“你命令嘛。”他仍在地上团着。冯队长说算了,这种尿都吓出来的人,你硬逼他开,肯定把车给翻到台湾去。
于是决定把两辆车用铁缆挂住,由司机班长开车拖着走。到一个急弯,冯队长命令大家下车,等车过了这段险路再上。全下来了,包括颗韧。
班长突然刹住车,从驾驶舱出来,问:“为啥子下车?”冯队长说:“这地方太险,万一翻下去……”
班长打断他:“死就死老子一个,是吧?”
班长冷笑:“空车?空车老子不开。要死都死,哪个命比哪个贵!”他将他那把冲锋枪立在雪里,人撑在枪把上,俨然一个骁勇的老兵痞。
冯队长说:“不是防万一吗?”
“万一啥子?”
“万一翻车……”
“再讲一个翻字!”
冯队长不吱声了。他想起汽车兵忌讳的一些字眼,“翻”是头一个。这时几个男兵看不下去,异口同声叫起来:“翻、翻、翻……”
班长眼神顿时野了,把冲锋枪一端,枪口冲演出队划一划。
男兵们也不示弱,也操出长长短短几条枪,有一条是舞蹈道具。
都一动不动,只有眼睛在开火。颗韧不懂这一刻的严峻,不断在雪里扑来扑去,给雪呛得直打喷嚏。或许只有它记得,我们枪里的子弹都打空了,打到那两匹獐子、五只雪獭上去了。
冯队长这时说:“好吧,我上车。我一人上车!”
双方枪口耷拉下来。
冯队长一个鹞子翻身,上车了,对车下转过脸,烈士似的眼神在他因轻蔑而低垂的眼帘下闪烁着。
“开车!”冯队长喊。
车却怎么也发不动。踩一脚油门,它轰一下,可轰得越来越短,越没底气,最后成了“呃呃呃”的干咳。
天全黑下来,四野的雪发出蓝光。女兵中的谁被冻得在偷偷地哭。缺氧严重了,连颗韧也不再动,张开嘴,嘴里冒出短促湍急的白气。
偷偷哭的女兵越来越多,捂住脸上的双层口罩吸饱眼泪,马上冻得铁一样梆硬。
颗韧明白这个时刻叫作“饥寒交迫”。它曾与我们共同经历过类似的情形,但哪一次也胜不过这一刻的险恶。它跟我们一样,有十几个小时没进食了。它明白所有偷着哭的女兵是因为害怕和绝望。它还嗅出仍在急剧下降的气温有股刺鼻的腥味。它也感到恐惧,一动不动地向无生命的雪海眯起眼。这样的气温里待两小时,就是死。
烧了两件绒衣,仍没把汽车烧活过来。司机班长用最后的体力往车身上踹一脚。他也要哭了。
冯队长问他:“咋办?”
班长说:“你说咋办就咋办。”过一会儿他又说,“离兵站还有二十公里,走路去送口信,等兵站派车来拉,肯定是拉一车死猪了!”
“那咋办?”冯队长又问。这回是问他自己。
“大家都动啊!不准不动!不然冻僵了自己都不知道!”冯队长朝我们喊,一面用手拨拉这个,推推那个,看看是不是有站着就已经冻死的。
小周忽然说:“我看叫颗韧去吧。”我们都静下来。
“颗韧跑到兵站只要一小时!”小周很有把握地说。
颗韧听大家讨论它,站得笔直,尾巴神经质地一下下耸动。这事只有它来做了:把信送到兵站去,让人来救我们。它那藏獒的血使它对这寒冷有天生的抵御,它祖祖辈辈守护羊群的天职给它看穿这夜色的眼。它见小周领着我们向它围过来,在冯队长一口一个“胡闹”的呵斥中,将一只女舞鞋及求救信系在它脖子上。我们围着它,被寒冷弄得龇牙咧嘴,一张张脸都带有轻微的巴结。
它觉出小周在它的屁股上拍的那一掌所含的期望。
小周对它说:“颗韧,顺这条路跑!快跑,往死里跑!”
颗韧顺下坡的公路蹿去。雪齐它的胸,它的前肢像破浪一样将雪剪开。它那神秘的遗传使它懂得向前跑,向有灯光的地方跑。它跑进蓝幽幽的雪夜深处,直到它已从我们的视野中跑没了。
颗韧得忘掉许许多多我们的劣迹才能这样拿出命来跑。它得忘掉我们把它的兄姊投进嘟嘟响的锅里,忘掉它母亲被压成扁薄一片的身体,以及从那身体两端颤颤翘起的头和尾——那样惨烈的永别姿势。它必须忘了我们中的谁没轻没重地扯它的耳朵,揪它的尾巴,逼它去嗅一只巨大的半死老鼠。那老鼠高频率的吱吱叫声,那油腻的暗灰皮毛,以及它鲜红的嘴和眼都让颗韧恶心得浑身发冷。老鼠吱吱叫时龇出的长形门齿使颗韧感到丑恶比凶悍更令它战栗。颗韧记得它怎样把屁股向后扯,将下巴往胸口藏,却仍然拗不过我们,我们已将颗韧的脸捺到老鼠鼻尖上了。颗韧的胸膛里发出沉闷的声响,这响是向我们表示:它对我们的作弄受够了,它肉体深处出现了咬人噬血的冲动。而我们却毫不懂它,一个劲儿欢叫:“快看狗逮耗子!快看狗逮耗子!”
颗韧最需下力忘掉的是它的鼻子在腥臭的老鼠脸上一擦而过,猛甩掉了扯紧它的手。那手几乎感到了颗韧那凶猛的撕咬。它当然不会真咬,它只以这逼真的咬噬动作来警告我们:狗毕竟是狗。狗没有义务维持理性,而人有这义务。而我们谁也不懂它那一触即发、一发就将不可收拾的反叛。我们被它反常的样子逗得乐透了,说:“看来好狗是不逮耗子!”
“逮耗子的是婆娘狗,我们颗韧是狗汉子!”
“这狗日的比人还倔!”
“把耗子煮煮,搁点作料,给颗韧当饭吃,看它还倔不倔……”
颗韧转过头,拿屁股对着我们笑歪了的脸。它觉得我们无聊空乏透顶,它这条狗就让我们啰唆成这样。
颗韧吃力地在忘却那一切。
它跑下公路最后一道弯弯时,眼前出现几盏黄融融的灯火。那就是兵站。所有兵站的房舍几乎一模一样。最靠公路的一间小房是值班室。我们演出队的车每进一个兵站,都是从这小房跑出个戴红袖章的人来跟冯队长握手,嘴里硬邦邦地说:“某某兵站值勤排长向演出队敬礼!”然后这排长会跑进兵站,小声喊:“来了一车猪啊,又要弄吃的啊!”
颗韧叫几声,没人应,大门紧闭着。它绕着铁丝网跑,想找隙口钻进去。铁丝网很严实,颗韧整整转了一圈,没找着一点破绽。它开始刨雪。雪低下去,一根木桩下出现了缝隙。颗韧塌下腰,伸长肩背一点点往里钻,几乎成功了,却发现脖子上的舞鞋带被铁网挂住,任它怎么甩头,也挣不脱身。饥饿和寒冷消耗了颗韧一半生命,刚才的疾跑则消耗了另一半,颗韧突然觉得一阵铺天盖地的疲倦。它不知那样卧了多久,贴地皮而来的风雪一刀一刀拉过它的脸,它湿透的皮毛被冻硬,刺毫一样根根立起来。它最后的体温在流失。
颗韧想到自己的藏獒家族,有与狼战死的,有被人杀害的,却从未有过死于寒冷的。想到这儿它使劲睁开眼,紧扣牙关,再做最后一次挣扭。咣当一声,那木桩子被它扯倒了。
而值班室的黄灯火一动不动。没人听见颗韧垂死的挣扎和完全嘶哑的吠叫。
颗韧感到自己六个月的生命在冷却。它最后的念头是想我们这几十条嗓门对它粗野的昵称:“颗韧这狗东西。”
在雪山上的我们把所有的道具箱、乐器箱、服装箱都浇上汽油,点燃,烧了四大蓬篝火。半边山都烤化了,还烧掉谁半根辫子。总算没让谁冻死。这四蓬冲天大火把山顶二十公里外的道班惊醒了,他们给山下兵站发了电报。兵站派车把我们接下山时,才发现倒掉的木桩和被雪埋完的颗韧。小周把颗韧揣在自己棉被里,跟他贴着肉。
谁说:“它死个球了。”
小周说:“死了我也抱它。”
谁又说:“咦,小周那狗日的哭了。”
小周说:“你先人才哭。”
我们女兵也都跑来看颗韧,不吱声地坐一会儿,触触它冰凉的鼻尖,捏一把它厚实阔大的前爪。我们一下子想起颗韧从小到大所有的事情。谁把它耳朵掀起,轻声叫:“颗韧,颗韧,颗韧……”
叫得几个女兵都抽鼻子。
下半夜三点了,小周突然把演出队的卫生员叫醒。
“给颗韧打一针兴奋剂!”
卫生员说:“去你的。死都死得硬翘翘的了!”
“它心还在跳!你摸……”
卫生员的手给小周硬拉去,揣到他棉被里。卫生员忙应付地说:“在跳,在跳。”
“那你快起来给它打一针兴奋剂!”
“我不打。我没给狗打过针,慢说是死狗。”
“它没死!”
“小周你再发神经,我叫队长啦!”卫生员说。
小周见他头一倒又睡着,忙把他那只大药箱拎跑了。我们女兵都等在门外,马上拥着小周进了兵站饭厅。炭火先就生起,一股热烘烘的炭气吹浮起我们的头发梢。
末席提琴手赵蓓绷紧脸,苍白细小的手上举着一支针管。她在颗韧的前爪上找了个地方,只见她嘴唇一下没了。针戳进去,颗韧仍是不动。我们没一个人说话,眨眼都怕惊动赵蓓。
“好了。”赵蓓说,嘴唇被放出来。
小周看她一眼,马上又去看颗韧。他对我们说:“你们还不去睡?”假如这一针失败,他不愿我们打搅他的哀伤。
颗韧真的活转来。不知归功于兴奋剂还是小周的体温。小周一觉醒来,颗韧正卧在那儿瞪着他。小周说:“颗韧你个狗东西吓死老子了!”颗韧眨一下眼,咂几下嘴,它懂得自己的起死回生。它也晓得,我们都为它流了泪,为它一宿未眠。小周领着它走来时,我们正在列队出早操,几十双脚踏出一个节奏,像部机器。我们把操令喊成:“颗韧、颗韧。”
从此颗韧对我们这些兵有了新认识。它开始宽恕我们对它作下的所有的恶。它从此懂得了我们这些穿清一色军服的男女都有藏得很仔细的温柔。颗韧懂得它对于我们来说,并不是一条无关紧要的畜生,我们是看重它的,我们在它身上施与一份多余的情感。之所以多余,是因为我们是作为士兵活着,而不是作为人活着;我们相互间不能亲密,只得拿它亲密,这亲密到它身上往往已过火,已变态,成了暴虐。它从此理解了这暴虐中的温柔。
雪暴把我们困住了,在这个小兵站一待四天。从兵站炭窑跑来一条柴瘦的狗,和颗韧咬了一整天的架。第二天两条狗就不是真咬了,边咬边舒服地哼哼。瘦狗有张瓜子脸,有双丹凤眼,还有三寸金莲尖尖小脚。我们都说这狗又难看,又骚情。不过颗韧认为它又漂亮又聪明。它高度只齐颗韧的肩膀,不是把嘴伸到颗韧胳肢窝里,就是伸到它的胯下。颗韧享受地眯上眼,我们叫它,它只睁一只眼看看我们。
“颗韧,过来,不准理那个小破鞋!”谁说。
它把尾巴尖轻轻卷一卷。它不懂“小破鞋”,也不懂我们心里慢慢发酵的妒忌。它奇怪地发现当它和瘦狗一齐在雪原上欢快地追逐时,我们眼里绿色的阴狠。我们团出坚实的雪球向瘦狗砸去,瘦狗左躲右闪,蛇一样拧着细腰。颗韧觉得它简直优美得像我们女兵在台上舞蹈。
瘦狗被砸中,难看地撇一下腿,接着便飞似的逃了。颗韧也想跟了去,却不敢,苦着脸向大吼大叫的我们跑回来。
谁扔给它一块很大的肉骨头,想进一步笼络它。
瘦狗在很远的地方站着,身体掩在一棵树后,只露一张瓜子脸,完全是个偷汉的小寡妇。
颗韧将骨头翻过来调过去地看,又看看我们。它发现我们结束了午餐,要去装舞台了,没有一个注意它。它叼起那块肉骨头走了两步试试,没人追,便撒开腿向瘦狗跑去。瘦狗龇开嘴笑了,哈哧哈哧地迎上来。
它俩不知道我们的诡计。瘦狗刚一脱离树的掩护,我们的雪球如总攻的炮弹一样齐发。瘦狗给砸得几乎失去了狗形,尾巴在裆里夹没了,耳朵塌下,紧紧贴着脸。
颗韧怔得张开嘴,骨头落在地上。
它听我们笑,听我们说:“来勾引我们颗韧!颗韧才多大,才六个月!”
“看它那死样,一身给跳蚤都咬干了!”
“勾引倒不怕,怕它过一身跳蚤给颗韧……”
我们以为颗韧被制住了,却不知颗韧从此每夜跑五六公里到炭窑去幽会瘦狗。我们发现时颗韧已是一身跳蚤。我们给它洗了澡,篦了毛,关它在房里,随它怎么叫也不放它出去。下半夜不只颗韧在叫,门外那条瘦狗在长一声短一声地呻唤,唤得颗韧在里面又跳脚又撞头。它只听瘦狗唤痛,却不知痛从哪来的。
我们当然知道,都是我们布置的。
清早我们跑出房,见那只捕兔夹子给瘦狗拖了两尺远。那三寸金莲给夹断了,血滴冻成了黑色。颗韧跑到瘦狗面前,瘦狗的媚眼也不媚了,半死一样略略翻白。
颗韧急急忙忙围着它奔走,不时看我们。我们正装行军车,准备出发,全是一副顾不上的表情。颗韧绕着瘦狗越走越快,脚还不断打跌。我们不知道那是狗捶胸顿足的样子,那是颗韧痛苦、绝望得要疯的样子。
颗韧这时听见尖利而悠长的出发哨音。瘦狗嘴边涌出白沫,下巴沉进雪里。颗韧看着我们,我们全坐上车,对它嚷:“颗韧,还不死上来!”
它终于上了车,一声不吭,眼睛发愣。冯队长那声乌鸦叫都没惊动它。
颗韧一直愣着,没有回头。它明白它已失去瘦狗,它不能再失去我们。
过了康定再往东,雪变成了雨。海拔低下来,颗韧趴在小的鼓边上看我们演出,它发现我们的动作都大了许多,跳舞时蹦得老高,似乎不肯落下来。
这是个大站,我们要演出七场,此外是开会,练功。
一早颗韧见小周拎着乐谱架和鼓槌往兵站马棚走,头在两肩之间游来游去。突然他头不游了,他正对面走来了赵蓓。赵蓓也在这一瞬矫正了罗圈腿。小周看她一眼,她看小周一眼。两人擦肩而过,小周再看她一眼,她又还小周一眼。
小周开始照乐谱练鼓,两个鼓槌系在大腿上。从每一记的轻重,他能判断鼓音的强弱。颗韧发现他今天不像往日那样,一敲就摇头晃脑。今天他敲一会儿就停下,转过脸,眼睛去找什么。赵蓓的琴音给风刮过来刮过去,小周不知道她在哪里。
颗韧观察他的每一举动。等他转回脸发现颗韧洞悉的目光,他顺手给它一槌,说:“滚。”
等小周把头再一次转回,见枯了的丝瓜架后面两个人走过来。他俩半藏半汉,一把大提琴夹在胳肢窝下面。
小周问:“老乡,你琴哪找的?”
老乡说:“偷的。就在那边一个大车上还有!”两人说着,大模大样跨上嫠牛。
颗韧感到小周在它背上拍的那记很重。小周说:“颗韧,不准那两个龟儿子跑!去咬死他们……”
颗韧没等他说完已蹿出去,跑得四腿拉直。它追到那两匹嫠牛前面,把身子横在路上。小周解下一匹马,现学上马、使戟,嘴里嘟囔着驱马口令和咒骂,也追上来。
两个老乡策嫠牛轮流和颗韧纠缠又轮流摆脱它。小周喊:“咬他脚!咬他脚!”
颗韧不知听指挥,扑到哪是哪,咬一口是一口。
“咬他脚——笨蛋!”
颗韧见歪歪扭扭跑来的马背上,小周忽高忽低,脸容给颠得散一会儿、聚一会儿。眼看马迫近了,却一个跳跃把小周甩下来。
颗韧一愣,舌头还留在嘴外。马拖着小周拐下了小路。颗韧没兴致再去追那俩人,愣在那儿看小周究竟怎么了。它不懂这叫“套蹬”,是顶危险的骑马事故。
马向河滩跑,被倒挂的小周还不出一点声,两只眼翻着,身体被拖得像条大死鱼。
河滩枯了,尽是石蛋儿。颗韧听见小周的脑勺在一块大石蛋儿磕得崩脆一声,石蛋上就出现一道血槽。颗韧认得血。它发狂地对马叫着。它的声音突然变了,不再像犬吠,而像是轰轰的雷。
马在颗韧嗓音变的一刹那跑慢了,然后停住。颗韧喘得呼呼的,看看马,又看看没动静的小周。马这时看见不远处的草,便拖着小周往那边跑,颗韧呵斥一声,马只得止步。颗韧开始浑身上下拱小周,他仍是条死鱼。颗韧一样样捡回他沿途落下的东西:钢笔、帽子、鞋,它将东西一一摆在小周身边,想了想,叼起一只鞋便往兵站跑。
它跑到一垛柴后面,赵蓓正在练琴。它把前爪往她肩上一搭,嗓子眼里怪响。
“死狗,疯!”赵蓓说。她不懂它那满嘴的话。
它扯一扯颈子,呜的一声。颗韧好久没这样凄惨地啼叫了。赵蓓顿时停住琴弓,扭头看它。这才看见它叼来的那只鞋。她认出这草绿的、无任何特征的军用胶鞋是小周的。颗韧见她捧着鞋发怔。它上前扯扯她的衣袖,同时忙乱地踏动四爪。
赵蓓跟着颗韧跑到河滩,齐人深的杂草里有匹安详啃草的马。再近些,见草里升起个人。
赵蓓叫:“小周!”
赵蓓将小周被磨去一块头皮的伤势查看一番,对急喘喘跑前跑后的颗韧说:“去喊人!”
颗韧看着她泪汪汪的眼,不动。任她踢打,它不动。它让她明白:它是条狗,狗是喊不来谁的。
赵蓓很快带着卫生员和冯队长来了。
小周的轻微脑震荡,以及严重的头部外伤十天之后才痊愈。十天当中,我们在交头接耳:“你说,颗韧为什么头一个去找赵蓓?”
“你说,颗韧是不是闻出了小周和赵蓓的相投气味?”
我们都怪声怪气笑了,同时把又憨又大的颗韧瞪着,仿佛想看透它那狗的容貌下是否藏着另一种灵气,那洞悉人的秘密的灵气。
颗韧疏远了我们。它不再守在舞台边,守着小周那大大小小一群鼓。它给自己找了个事做。它认为这事对我们生硬的军旅生活是个极好的调剂。它很勤恳地干起来。它先是留神男兵女兵们的眉来眼去。很快注意到一有眉眼来往,势必找到借口在一块讲话。再往后,这对男兵女兵连废话都讲完了,常是碰了面便四周看看,若没人,两人便相互捏捏手,捏得手指甲全发了白,才放开。在行军车上,男兵女兵混坐到一块,身上搭伙盖件皮大衣,大衣下面全是捏得紧紧的一双双手。有次颗韧见一车人都睡着了,车颠得凶猛,把大衣全颠落,那一双双紧缠在一起的手都暴露出来。却没人看见,独独颗韧看见了。
颗韧每晚是这样忙碌的:它先跑进女兵宿舍,在床边寻觅一阵,鼻子呼哧呼哧地嗅,然后叼起一只红拖鞋(抑或是绿拖鞋、粉拖鞋、奶白拖鞋),飞快地向男兵宿舍跑。它不费事就找到了他——那个跟红拖鞋的主人暗中火热的男兵。颗韧仔细将女兵的拖鞋搁在男兵床下,既显眼又不碍事。然后它连歇口气都顾不上,立刻叼起那男兵的一只皮鞋(抑或棉鞋、胶鞋、舞鞋),再跑回女兵宿舍,将男鞋摆在那女相好床上。有时颗韧兴致好,还会把鞋搁进被窝。再就是它心血来潮,不要鞋了,改成内裤或乳罩。
到了内裤这一步,我们就不再敢偷偷甜蜜了。我们开始感到大祸临头。谁也没往颗韧身上去想。开始大家都假装是粗心,错拿了别人东西,找个方便时间,把东西对换回来便是。久了,这样的对换便给男女双方造成一份额外的接触。于是,混沌的大群体渐渐被分化成一双一对,无论我们怎样掩饰,怎样想抵赖,这种成双成对仍是一日比一日清晰。
我们困惑极了,想不出自己的体己小物件怎么会超越我们的控制,私奔到男兵那里。我们甚至想到“宿命”和“缘分”之类的诠释。当这种奇事发生得愈加频繁时,我们不再嘻嘻窃笑,我们感到它是个邪咒:它将我们行为中小小的不轨,甚至仅仅是意念中的犯规,无情地揭示出来。
我们怎么也没想到颗韧,是它在忙死忙活地为我们扯皮条。它好心好意地揭露我们的青春萌动,同时出卖了我们那点可怜的秘密。它让我们都变成了嗅来嗅去的狗,去嗅别人的发情征候。没有颗韧的揭示和出卖,我们的出轨应该是安全的。在把内裤和乳罩偷偷对换回来时,我们感到越来越逼近的危险。然而我们控制不住,这份额外的接触刺激着我们作为少男少女的本能。
在恐惧中,我们尝试接吻,试探地将手伸到对方清一色的军服下面。我们怎么也不会想到,是颗韧这狗东西使我们一步步走到不能自拔的田地。
颗韧也没想到,它成全我们的同时也毁了我们。终于有一对人不顾死活了。半夜他俩悄悄溜出男女宿舍,爬进行军车。我们也悄悄起身,冯队长打头,将那辆蒙着厚帆布的车包围起来。
黑暗中那车微微打颤。
我们都清楚他俩正做的事,那是我们每个人都想做而不敢做的。只有让他俩把事做到这一步,我们才会像一群观看杀鸡的猴子,被吓破胆,从此安生。我们需要找出一对同伴来做刀下的鸡。我们需要被好好吓一吓,让青春在萌芽时死去。
冯队长更明白这一点,他的青春在二十年前就死光了。他按住不断刨脚的颗韧,看一眼表。他心没狠到家,想多给他俩一点时间,让他俩好歹穿上衣服。他从表上抬起脸,很难说那表情是痛苦还是恶毒。他说:“小崔、李大个儿两个同志,砍绳子!”
绳子一断,车篷布唰啦落下来。里面的一对男女像突然被剥出豆荚的两条虫子,蠕动尚未完全停止,只等人来消灭。那是很美丽很丰满的两条虫子,在月光下尤其显得通体纯白。
我们全傻了,仿佛那变成了虫的男女士兵正是自己,那易受戳伤的肉体正是自己的。
“不准动!”冯队长的乌鸦音色越发威严,“把衣服穿起来!”
谁也顾不上挑剔冯队长两句口令的严重矛盾。“听见没有?穿上衣服!”
我们都不再看他俩。谁扯下自己的衣服砸向赵蓓。赵蓓呜呜地哭起来,赤裸的两个肩膀在小周手里乱抖。小周将那衣服披在她身上。
女兵们把赵蓓搀回宿舍,她呜呜地又哭了一个钟头。天快亮时,她不哭了。听见她翻纸,写字,之后轻轻出了门。谁跟出去,不久就大叫:“赵蓓你吃了什么?”都起来,跑出门,赵蓓已差不多了,嘴角溢出安眠药的白浆,一直溢到耳根。
赵蓓没死成,拖到军分区医院给救了过来。但她不会回来了,很快要作为“非正常复员”的案例被遣送回老家去。小周成了另一个人,养一脸胡子,看谁都两眼杀气。很少听他讲话,他有话只跟颗韧唠唠叨叨。
一天,我们突然看见颗韧嘴里叼着一只紫罗兰色的拖鞋。这下全明白了。那是赵蓓和小周的事发生五天之后。只听一声喊:“好哇!你这个狗东西!”
顿时喊声喧嚣起来:“截住那狗东西!截住颗韧!”
颗韧抬起头,发现我们个个全变了个人。它倒不舍得放弃那只拖鞋,尽管它预感到事情很不妙了。这回贼赃俱在,看它还往哪里跑!
颗韧在原地转了个圈,鞋子挂在它嘴上。它眼里的调皮没了。它发现我们不是在和它逗,一张张紧逼过来的脸是铁青的,像把它的兄姊吊起剥皮时的脸。它收缩起自己的身体,尽量缩得小些,尾巴没了,脖子也没了。
它越来越看出我们来者不善。我们收拢了包围圈,在它眼里,我们再次大起来,变得庞大如山。它头顶的一片天渐渐给遮没了。
谁解下军服上的皮带,铜扣发出阴森的撞击声。那皮带向颗韧飞去。颗韧痛得打了个滚。它从来没尝过这样结实的痛。
“别让它逃了……”
颗韧见我们所有的腿林立、交叉,成了网,它根本没想逃。
“揍死它——都是它惹的事!”
脚也上来了,左边一下,右边一下,颗韧在中间翻滚跌爬。小周手里被人塞了条皮带。
“揍啊!这狗东西是个贼!”人们怂恿小周。
小周不动,土匪样的脸很木讷。紫罗兰色的拖鞋是赵蓓的,她人永远离开了,鞋永远留下了。他从地上拾起鞋,不理睬我们的撺掇。“还不揍死这贼娃子……”
我们真正想说的是:揍死颗韧,我们那些秘密就从此被封存了。颗韧是那些秘密的唯一见证。我们拳脚齐下,揍得这么狠是为了灭口。而颗韧仍是一脸懵懂。它不知道它叛卖了我们,它好心好意地撮合我们中的一双一对,结果是毁了我们由偷鸡摸狗得来的那点可怜的幸福。
小周“刷”地给了颗韧一皮带。
我们说:“打得好!打死才好!”
小周没等颗韧站稳又给它一脚。
颗韧被踢出去老远,竟然一声不吭。勉强站稳后,它转回脸。
一线鲜血从它眼角流出来。它看我们这些杀气腾腾的丘八从绿色变成了红色。
“这狗是个奸细!”
“狗汉奸!”
血色迷蒙中,它见我们渐渐散开了。它不懂我们对它的判词,但它晓得我们和它彻底反目。第二天清早出发,我们一个个板着脸从它身边走过,它还想试探,将头在我们身上蹭一蹭,而我们一点反应都没有。哨音起,我们上了车,它刚把前爪搭上车梯,就挨了谁一脚,同时是冷冰冰的一声喝:“滚!”
它仰着脸,不敢相信我们就这样遗弃了它。
车开了。颗韧站在那里,尾巴伤心地慢慢摆动。它望着我们两辆行军车驶进巨大一团晨雾。我们都装没看见它。我们决不愿承认这遗弃对于我们也同等痛苦。
中午我们到达泸定兵站,突然看见颗韧立在大门边。猜测它被人收容了,新主人用车把它带到这里。然而它那一身红色粉尘否定了前一个猜测:它是一路跟着我们的车轮跑来的。沿大渡河的路面上是半尺厚的喧腾红土,稍动,路便升起红烟般的细尘。它竟跑了五十公里。
我们决不愿承认心里那阵酸疼的感动。
它远远站着,看我们装舞台,彼此大喊大叫地斗嘴、抬扛,就像没有看见它。它试探地走向小周,一步一停,向那一堆它从小就熟悉的鼓靠拢。小周阴沉地忙碌着,仿佛他根本不记得这条风尘仆仆的狗是谁。
小周的冷漠使颗韧止了步。在五米远的地方,它看着他,又去看我们每一个人,谁偶尔看它一眼,它便赶紧摆一摆尾巴。
我们决不愿与它稀里糊涂讲和。
演出之后的夜餐,我们围坐在一起吃着。都知道它在饭厅门口望着我们,也都知道它整整一天没吃过东西。但谁也不吱声,让它眼巴巴地看,让它尴尬而伤心地慢慢摇尾巴。这样第二天它就不会再死皮赖脸跟着了。
然而第二天它仍跟着。
到了第三天,我们见它薄了许多,毛被尘土织成了网。这是最后一个兵站,过了它,就是通往成都的柏油大道。意思是,我们长达八个月的巡回演出告终了。绝不能让这只丧家犬跟我们回营区,必须把我们与它的恩怨全了结在这里。
几个往西藏去的军校毕业生很快相上了颗韧。他们不知道它与我们的关系,围住它,夸它神气英俊。其中一人给了它一块饼干,颗韧有气无力地嗅嗅,慢慢地开始咀嚼。毕业生们已商量妥当,要带这条没主的狗去拉萨。他们满眼钟情地看它吃,像霸占了个女人一样得意。
我们都停下了化妆,瞪着毕业生们你一下我一下地抚摸颗韧。我们从不这样狎昵地摸它。
小周突然向他们走去。我们顿时明白小周去干吗,一齐跟在后面。
“嗨,狗是我们的。”小周说,口气比他的脸还匪。
“你们的?才怪了!看你们车先开进来,它后跑来的!亲眼看到它跑来的!”一个毕业生尖声尖气地说。
另一个毕业生插嘴:“看到我们的狗长得排场,就来讹诈!”
小周上下瞥他一眼:“你们的狗?”
所有毕业生立刻形成结盟,异口同声道:“当然是我们的狗!”
小周转向我们,说:“听到没有:他们的狗!”
“你们的狗,怎不见你们喂它?”他们中的一个四眼儿毕业生逮着理了。
我们理亏地沉默着。
“就是嘛,这条狗差不多饿死了,”另一个毕业生说,“刚才我看见它在厨房后头啃花生壳子!”
得承认,颗韧的消瘦是显著的。我们不顾冯队长“换服装!换服装”的叫喊,和毕业生们热烈地吵起来。不一会儿,粗话也来了,拳脚也来了。
冯队长大发脾气地把架给拉开了。他把我们往舞台那边赶,我们回头,见那四眼儿正在喂颗韧午餐肉罐头。
小周站住了,喊道:“颗韧!”
颗韧倏地抬起头。它不动,连尾巴都不动。
四眼儿还在努力劝餐,拿罐头近一下远一下地引逗它。毕业生们不知道这一声呼唤对颗韧的意味。
我们全叫起来:“颗韧!”
它还是一动不动,尾巴却轻轻动了,应答了我们。冯队长说:“谁再不听命令,我处分他!”
我们把手拢住嘴,一齐声地叫:“颗韧!”我们叫着,根本听不见冯队长在婆婆妈妈威胁什么。
颗韧回来了,一头扎进我们的群体。它挨个和我们和好,把它那狗味十足的吻印在我们手上、脸上、头发上。队伍里马上恢复了它那股略带臭味的、十分温暖的体臭。
这样,颗韧和我们更彻底谅解了。我们的日子里没有了恋爱,没有了青春,不能再没有颗韧。
颗韧进城半年后长成一条真正的藏獒,漂亮威风,尾巴也是沉甸甸的。它有餐桌那么高了。它喜欢卖弄自己的高度,不喝它那食钵里的水,而是将脖子伸到洗衣台上,张嘴去接水龙头的水滴。它还喜欢向我们炫耀它的跑姿。冯队长训话时,它就从我们队列的一头往另一头跑,每一步腾跃出一条完整的抛物线。渐渐地,军区开始传,演出队改成马戏团了——院里不晓得养了头什么猛兽。
有了颗韧我们再没丢过东西。过去我们什么都丢,乐器、服装、灯泡,丢得最多的是军服。正是军服时髦的年代,有时贼们偷不到完整的军服,连烂成拖把的也偷走,剪下所有的纽扣再给我们扔回来。炊事班则是丢煤,丢米,丢味精。自从颗韧出现在演出队营地,贼们也开始传:演出队那条大畜生长得像狗,其实不晓得是啥子,凶得很!你一只脚才跨过墙,它嘴就上来了!那嘴张开有小脸盆大!咬到就不放,给它一刀都不松口,硬是把裤子给你扯脱!
一个清晨我们见颗韧胸脯血淋淋地端坐在墙下,守着一碗咸鸭蛋,嘴里是大半截裤腿。幸亏它毛厚,胸大肌发达,刀伤得不深,小周拿根缝衣针消了毒,粗针大麻线把刀口就给它缝上了。
夏天,我们院外新盖的小楼变成了幼儿园。常见巨大的司令员专车停在门口,从里面出来个黄毛丫头,瘦得像蚂蚱,五六岁了还给人抱进抱出,那是司令员的孙女,腮帮子上永远凸个球,不是糖果就是话梅,再不就是打蛔虫的甜药丸子。所有老师都撅着屁股跟在她后面,捏着喉咙叫她“蕉蕉”(抑或娇娇)。
演出队和幼儿园只是一条窄马路之隔。那辆气宇轩昂的专车一来,整条街的人都给堵得动不得。我们也只得等在门口,等那蚂蚱公主起驾,才出得了门。
是个星期六,我们都请出两小时假上街去洗澡、寄信、照相,办理一个礼拜积下来的杂事。我们等得心起火,却不敢骂司令员,连他的车和他的小公主也不敢骂。我们只有忍气吞声地看着蕉蕉被一个老师抱出来,转递给了警卫员。正要将她抱进车,她突然打打警卫员的脑壳,叫道:“站住!”
她看见了在我们中间的颗韧。她两腿踢着警卫员的脑巴骨,表示要下来。这黄毛公主倒不像一般孩子那样怕颗韧,或许她意识到天下人都该怕她的司令员爷爷,因此她就没什么可畏惧了。她停止咀嚼嘴里的糖果,眼睛盯着我们这条剽悍俊气的狗兄弟。
“过来!”蕉蕉说,神色认真而专横。
颗韧不睬,它不懂司令员是什么东西。
“过来——哎,狗你过来!”蕉蕉继续命令,像她一贯命令那个塌鼻子警卫员。警卫员真的过来了,狗里狗气地对她笑,请她快上车,别惹这野蛮畜生。
蕉蕉朝我们这边走来,一边从嘴里抠出那嚼成了粪状的巧克力,极不堪入目地托在小手心里,朝颗韧递过来。
颗韧感到恶心,两只前爪猛一退,别过脸去。它还不高兴蕉蕉对它叫唤的声调:“哎,狗!你吃啊!”它从没见过这么小个人有这么无惧无畏的脸。
“哎,你吃啊!吃啊!”蕉蕉急了,伸手抓住颗韧的颈毛。颗韧的脸被揪变了形,眼睛给扯吊起来。
我们听见不祥的呜呜声从颗韧脏腑深处发出。
“放了它!”谁说。
“就不!”蕉蕉说。
“它会咬你!”
“敢!”
警卫员踮着脚来时已晚了。颗韧如响尾蛇般迅捷,甩开那暴虐的小手,同时咬在那甘蔗似的细胳膊上。
蕉蕉大叫一声:“爷爷!”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她的哭喊把一条街的居民都惊坏了。
颗韧并不知道自己闯下的塌天之祸,冷傲地走到一边,看着整个世界兵荒马乱围着公主忙。它听我们嚷成一片:“送医……快找……院急救……犬咬药……室去……打电……怕是狂……话给司……犬症……令员……叫救命……狂犬症……车快来不然……电话占……司令员……线,鬼医生谈恋爱去了……司令员来了……”司令员来时,颗韧已被我们藏好。怕它出声,我们给塞了四粒安眠药,加上些烧酒。司令员大骂着走进大门时,颗韧已裹在毯子里睡得比死还安静。
我们全体站得像一根根木桩,屁股夹得生疼。司令员个头不高,肚子也不像其他首长那么大。他站在我们队伍前面,眉毛是唯一动的地方。那眉毛威严果敢,像两支黑白狼毫混制的大毛笔。
“狗在哪里?”他拿眉毛把我们全队扫一遍。不吭声,连鼻息都没有。
“那只狗在哪里?嗯?”司令员大发雷霆。我们中的谁壮了胆说:“不晓得……”
冯队长向司令员打个千儿:“我刚才找过了——楼上楼下都找了,不知它跑哪儿去了。”
司令员说:“屁话。谁把它藏了。”
冯队长笑笑:“藏是藏不住的,您想想,那是个活畜生,不动它至少会叫……”
司令员想了片刻,认为冯队长有点道理。冯队长并不知道我们的勾当。司令员这时意识到如此与我们理论下去也失体统,更失他的将军风度。他准备撤了。临走,他恳切由衷地叹口气,说:“像什么话?我们是人民的军队,是工农子弟兵!搞出什么名堂来了?斗鸡走狗,这不成了旧中国的军阀了?兵痞了?……幸亏咬的是我的孩子,要是咬了老百姓,普通人家的孩子,怎么向人民交代?嗯?”
我们心情沉重地目送司令员进了那辆黑色的巨型轿车。事情的确闹大了,我们停止了练功、排练,整天集体禁闭,检讨我们的思想堕落。司令员给三天限期,如果我们不交出颗韧,他就撤冯队长的职,解散演出队。
第三天早晨,冯队长集合全队,向我们宣布:中午时分,司令员将派半个警卫班来逮捕颗韧,然后带它到郊区靶场去执行枪决。
冯队长说:“我们是军人,服从命令听指挥是天职……”
我们不再听他下面的训诫,整个队列将脸朝向左边——左边有个大沙坑,供我们练跳板的,此时颗韧正在那儿戏沙,戏得一头一身,又不时兴高采烈地跳出来,将沙抖掉。这是它来内地的第一个夏天,架不住炎热,便常常拱进沙的深处,贪点阴凉。它渐渐留心到我们都在看它,也觉出我们目光所含的水分,它动作慢下来,最后停了,与我们面面相觑。
它不知道自己十六个月的生命将截止在今天。
冯队长装作看不见我们心碎的沉默,装作听不见小周被泪水噎得直喘。他布置着屠杀计划:“小周,你负责把狗笼头给它套上,再绑住它的爪子……小周,听见没有?它要再咬人我记你大过!”小周哼了一声。
“别打什么馊主意,我告诉你们,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司令员是要见狗皮的……都听清楚没有?”
我们都哼一声。
颗韧觉出什么不对劲,试探地看着我们每一张脸,慢慢走到队伍跟前。
“你们那点花招我全知道——什么喂它安眠药啦,送它到亲戚老表家避一阵啦。告诉你们,”冯队长手指头点着我们,脸上出现一丝惨笑,“今天是没门儿!收起你们所有的花招!”
颗韧发现这一丝惨笑使冯队长的脸好看起来,它走过去,忽然伸出舌头,在冯队长手上舔了舔。这是它第一次舔这只干巴巴的、没太多特长只善于行军礼的手。冯队长的脸一阵轻微痉挛。颗韧突至的温情使他出现了瞬间的自我迷失。但他毕竟是二十几年的老军人,他定下来,踢了颗韧一脚,那么不屑,仿佛它已不是个活物。
颗韧给踢得踉跄一步,定住神,稍稍偏过脸望着冯队长。那样子像似信非信,因为冯队长在踢的这一脚里流露的无奈,它感受到了。
午饭时我们的胃像是死了。小周把他那份菜里的两块肉放进颗韧的食钵,我们都如此做了。颗韧一面吃一面不放心地回头看完全呆掉的我们。它看见我们的军装清一色地破旧,我们十六七岁的脸上,有种认命之后的沉静。
我们都看着颗韧,想着它十六个月的生命中究竟有多少欢乐。我们想起它如何围着那条苗条的小母狗不亦乐乎,以及它们永别时它怎样捶胸顿足。
我们无表情地拍着它大而丰满的脑袋,它并不认识小周手上的狗笼头,但它毫无抗拒地任小周摆布,半是习惯,半是信赖。就像我们戴上军帽穿上军服的那一刻,充满信赖地向冯队长交付出自由与独立。
直到它看见自己的手脚被紧紧缚住时,颗韧才意识到它对我们过分信赖了。它眼睛大了起来,渐渐被惶恐膨胀了。它的嘴开始在笼头下面甩动,发出尖细的质疑。随后它越来越猛烈地挣扭,将嘴上的笼头往地上砸,有两回它竟站立起来,以那缚到一块的四肢,却毕竟站不住,一截木头似的倒下。它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它,将眼睛在我们每一张脸上盯一会儿。
我们都不想让它看清自己,逐步向后退去。
颗韧越来越孤独地躺在院子中央,眼睛呆了,冷了,牙齿流出的血沾湿了它一侧脸。
一个下午等掉了,警卫团没人来。颗韧就那么白白被绑住,它厚实的毛被滚满土,变成了另一种颜色。
我们都陪着它,像它一样希望这一切快些结束。冯队长来叫我们去政治学习,一个也叫不动。他正要耍威风,但及时收住了:他突然见这群十六七岁的兵不是素来的我们,每人眼里都有沉默的疯狂,跟此刻的颗韧一模一样。冯队长怕我们咬他,悄悄退去。
下午四点多,那个拉粪的大爷来了,见我们和狗的情形,便走上来,摸两把颗韧。
“你们不要它就给我吧。”大爷说。
我们马上还了阳,对大爷七嘴八舌:“大爷,你带走!马上带走,不然就要给警卫团拉去枪毙了……”
“它咬人?”大爷问。
“不咬不咬!”小周说。
“那它犯啥子法了?”
“大爷,我担保它不咬你!”小周恳求地看着这黑瘦老农。
“晓得它是条好狗——种气好!”大爷又拍拍颗韧,摸到它被缚的脚上,“拴我们做啥子,我们又不咬人。”他絮叨着,开始动手给颗韧松绑。
颗韧的眼神融化了,看着大爷。
“有缘分哟,是不是?”大爷问颗韧,“把我们拴这样紧,把我们当反革命拴哟……”
我们都感到解冻般的绵软,如同我们全体得救了,如同我们全体要跟这贫穷孤苦的大爷回家去。
小周也凑上去帮大爷解绳。我们对大爷嘱咐颗韧的生活习性,还一再嘱咐大爷带些剩菜饭走:一向是我们吃什么颗韧吃什么。
大爷一一答应着,也答应我们过年节去看颗韧。
绳子就是解不开。我们几个女兵跑回宿舍找剪子。剪子来了,却见五六名全副武装的大兵冲进院子,说是要马上带颗韧去行刑。
冯队长不高兴了,白起眼问他们:“你们早干啥去了?”
小周说:“狗已经不是我们的了,是这个大爷的了!”
“管它是谁的狗,司令员命令我们今天处死它!”兵中间的班长说。
“狗是大爷的了!”我们一起叫嚣起来,“怎么能杀人家老百姓的狗?”
“你们不要跟我讲,去跟司令员讲!”班长说。
大爷傻在那里。
小周对他说:“大爷,你带走!天王老子来了,我们担当就是了!”
班长冷笑:“唉,我们是来执行命令的,哪个不让我们执行,我们是丈人舅子统统不认。”他对几个兵摆头,“去,拉上狗走路!”
大兵上来了,小周挡住他们:“不准动它——它是老百姓的狗……”
我们全造了反,嚷道:“对嘛,打老百姓的狗,是犯军纪的……”
“打老百姓的狗,就是打老百姓!”
班长不理会我们,只管指挥那几个兵逮狗。
颗韧明白它再不逃就完了。它用尽全身气力挣断了最后一圈绳索,站立起来。
我们看见它浑身毛耸立,变得惊人的庞大。
大爷也没想到它有这样大,怔得张开嘴。
颗韧向门口跑去,我们的心都跟着。大兵们直咋呼,并不敢跟颗韧交锋,班长边跑边将冲锋枪扯到胸前。
“不准让它跑到街上!”班长喊,“上了街就不要想逮它回来了!”
颗韧闪过一个又一个堵截它的兵。
“开枪!日你妈你们的枪是软家伙……”班长枪响了。已跑到门台阶上的颗韧愣住。它想再看我们一眼,再看小周一眼。它不知道自己半个身子已经被打掉了,那美丽豪华的尾巴瞬间便泡在血里。疼痛远远地过来了,死亡远远地过来了,颗韧就那样拖着残破的后半截身体,血淋淋地站立着。它什么都明白了。
我们全发出颗韧的惨叫。因为颗韧一声不响地倒下去。它在自己的血里沐浴,疼痛已碾上了它的知觉——它触电般地大幅度弹动。
小周白着脸奔过去。他一点人的声音都没有了,他喊:“你先人板板——你补它一枪!”他扯着班长。
班长说:“老子只有二十发子弹……”
小周就像听不见:“行个好补它一枪!”
颗韧见是小周,沾在血中的尾巴动了动。它什么都明白了:我们这群士兵和它这条狗。
小周从一名兵手里抓过枪。
颗韧知道这是为它好。它的脸变得像赵蓓一样温顺。它闭上眼,那么习惯,那么信赖。
小周喂了它一颗子弹。我们静下来,一切精神心灵的抽搐都停止了。一块夕阳降落在宁静的院子里。
大爷吱嘎吱嘎拉着粪车走了。
小周年底复员。他临走的那天早上,我们坐在一块吃早饭。我们中的谁讲起自己的梦,梦里有赵蓓,还有颗韧。小周知道他撒谎。我们都知道他撒谎。颗韧和赵蓓从来不肯到我们军营的梦里来。不过我们还是认真地听他讲完了这个有头有尾、过分完整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