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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刑今夜执行》
重读,台湾推理小说的特异拼图
吕仁
从《推理》月刊杂志谈起
《推理》月刊杂志发行了二十三年又六个月(共计两百八十二期,现已休刊),对许多台湾推理读者而言,《推理》是每月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粮、是引领进入浩瀚推理世界的垫脚石,它收录的内容,主要为东西洋翻译小说、台湾本土推理作品、推理评论与概念介绍、国外最新得奖与出版资讯。以现今眼光看来,在目前国外原文书籍普及流通、容易取得的状况下,东西洋的翻译小说,看来并不重要;教导读者认识推理小说的教育意义,在推理小说出版蓬勃的今日,也不明显了;推理相关的资讯,在网路发达后,读者可以自行找到需要的资料,无须透过二十多年来的历史文件来获知。那这两百多期还有什么价值呢?
我认为,是对于台湾原创推理小说的保存。根据推理作家胡柏源的统计,至少有一百二十六位作家,曾经发表过华文推理创作,从最多产的胡柏源(七十五篇)、在最多出版社出版过推理小说集的叶桑、创作与理论并重的余心乐、台湾法庭推理第一人牧童、有女性“奎因”之称的蔡一静,乃至于至今仍创作不懈的蓝霄、天地无限、凌彻、冷言、林斯谚、陈嘉振等人,全都在《推理》创作的作家之林。
在这一百多位创作者当中,思婷无疑是一个相当特殊的存在。
思婷作品的时代意义
思婷在台湾推理文坛崭露头角,当属以 href='9195/im'>《死刑今夜执行》一作,于一九八八年勇夺“第一届林佛儿推理小说奖”首奖开始,在此之前,他另有两篇同为中国背景的推理小说—— href='/article/2484.htm'>《神探》与《好好拍照》,刊登在《推理》杂志之上。但 href='9195/im'>《死刑今夜执行》无疑bbr>藏书网是其代表作,决选评审黄韵浩先生给予“文笔极佳,布局亦优,具震撼性。虽是特异形式的讽刺推理,但非常精彩。”傅博先生甚至认为,本作“可以说是这次征文比赛中,唯一真正创作的作品”,得到评审们如此盛赞,绝非过誉。
在二〇〇二年,台湾推理作家协会开办“台湾推理作家协会征文奖”之前,《推理》月刊杂志所举办的“林佛儿推理小说奖”,是台湾唯一定期举办的推理小说奖,连着四年举办了四届。思婷前三届都有参加,三届都得了奖。第一届得了第一名,第二届以 href='/article/1639.htm'>《最后一课》得了第二名,第三届的《一贴灵》则获得“评审特别推荐奖”,原因在于本届起只颁首奖,但若“将《一贴灵》列为佳作,又似乎太委屈了,无法显出它与其他佳作的不同”(语出评审林崇汉),并在其他评审同意后,增设了该奖项。此等连三届得奖的风光战绩,绝对是前无古人(在此奖之前应无定期推理小说征文奖),后无来者(现在的台湾推理作家协会征文奖,规定首奖不得再参加)了。
思婷的作品在《推理》杂志上共刊登过六篇,前两篇是直接投稿到杂志,有三篇便是前文提到的三篇得奖作,另一篇则是投稿一九八八年“时报文学奖”推理小说类的作品《客从台湾来》。综观这些作品,依故事背景来分,大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写十年“文化大革命”为背景,另一类则是以创作时的当代为背景,两类各有三篇。
写大陆“文化大革命”的《好好拍照》 href='9195/im'>《死刑今夜执行》与《一贴灵》三篇,背景为一九六六年至一九七六年间,这三个故事既讽刺、又哀伤,与思婷本身的成长背景有关;写当代的则有: href='/article/2484.htm'>《神探》,写一九八六年的中国大陆;《客从台湾来》,写一九八七年起开放的台湾民众赴大陆探亲; href='/article/1639.htm'>《最后一课》,则是以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的天安门事件为背景。尽管现在看来,这些都已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但是在发表当时,却是最贴近时代脉动的创作,不仅故事背景如此,连案件的内容,都与这些背景设定有关,非常不简单。
思婷其人其文
思婷本名陈文贵,一九四八年生于厦门;一九六九年由于“文化大革命”而下放福建山区;一九七八年移居香港,从事剧本创作;一九八九年为中影编写剧本《贩母案考》而移居台湾;一九九八年后定居大陆的北京。
思婷的本业是剧作家,行政院新闻局优良电影剧本.99lib?,他得过两次奖(一九九〇年《烧郎红》和一九九三年《格老子的孙子》),电视剧方面,台湾红极一时的《包青天》系列剧、《神机妙算刘伯温》系列剧,其中最多单元由他执笔,到后来大陆拍摄的《铁齿铜牙纪晓岚》依然有他参与;最近在台湾播出的作品,则是由港星郑少秋主演、关于保生大帝的故事《神医大道公》。
陈文贵的剧作是出名的好,有“两岸古装剧编剧第一人”的美称,也由于生命经历丰富,两岸三地都长住过,陈文贵的古装剧名作,又是台湾的《包青天》,所以以中国角度认为,他是“台湾金牌编剧”、“台湾著名编剧”,台湾方面则认为他是香港剧作家,香港方面则因他99lib.讲粤语有腔调,也没有把他当自己人。这种两岸三地都有家,却都不是家的现象,却也是陈文贵的实际情况。
陈文贵并非有了百分之百的准备之后,才投身于推理小说创作中的。他会创作推理小说,开始于移居香港期间,某天他在书报摊,发现一本《推理》月刊杂志,读过之后,陈文贵觉得自己也能写,于是便写出处女作 href='/article/2484.htm'>《神探》,投稿至台湾,该故事人物生动、故事反讽、结尾惊奇,即使今天读来仍然趣味十足。
当时主编林佛儿相当热情地,挂了越洋电话到香港,于是,思婷又写了一篇《好好拍照》投稿,这也是《推理》杂志中,思婷唯二不是为了征文奖而写的稿件。
重读思婷作品的重要性
台湾的推理作家,不是太优渥就是太困顿,就是没有太颠沛的生活经历。笔者没有贬损的意思,我指的是台湾推理作家,多为读而优则写,生活条件与对推理小说创作的预备知识,都相当足够,此为优渥;而就算写出了推理小说,却无法据此养家活口,在早期网路不发达的年代,连读者有没有、在哪里都不知道,此为困顿。
思婷大概就是台湾推理作家中的异数,厦门出生、辗转逃离至香港、入籍台湾、移居北京,思婷的前半生也十分颠沛的了,这样的生命经验,让他写出迥异于土生土长的台湾作家的作品。说真的,谁够了解“文化大革命”而能写“文化大革命”?思婷能写,他在年轻的时候,被卷进了那个时代漩涡里,所以有了《好好拍照》 href='9195/im'>《死刑今夜执行》与《一贴灵》等三篇;谁能写“文化大革命”以后,百废待举的新中国?思婷能写, href='/article/2484.htm'>《神探》以讽刺手法,照出了在改革大旗之下,中央肥官转调地方的窘态;谁能写出六·四天安门事件后,弥漫的风声鹤唳?思婷的 href='/article/1639.htm'>《最后一课》仅仅从一门教室的课堂讨论,就演绎了那段期间的紧绷局面;谁能把两岸三地的特殊关系写进推理小说里?思婷的《客从台湾来》写出台湾民众即使可赴大陆,却要透过第三地——香港,转机、转船的窘>99lib?迫政治现实。
思婷是台湾推理作家中,带来大陆观点的第一人,文风与取材都迥异于台湾其他推理作家,个人风格极为鲜明,在他创作的那个年代,已是如此特出,在二十多年后的今日,放眼现今活跃的作家与作品,看来仍是如此。思婷作品在台湾推理文坛,无疑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思婷的作品确实不是最多、可能不是最好、也并非最有名,但是错过了思婷,你一定会误解台湾推理小说全貌,因为你漏失了台湾推理小说最特异的一块拼图。
作者简介:
吕仁:推理小说家,一九七八年生,曾为暨南大学推理同好会与中正大学推理小说研究社成员,现隐姓埋名于杨梅坜老人坑,著有短篇推理小说集《桐花祭》(酝酿出版)。
神探
这是一条狭窄的小巷,一边是新华小学的围墙,另一边是红光钢厂的围墙。时间是下午五点多钟,小学放学了,钢厂也下班了,很多人都会从这条小巷穿越过去,赶着到对面的公共汽车站去搭车。
但是,今天,却没有人敢走这条小巷。
今天,一九八六年一月三日。小巷中躺着一具女性的尸体!
一辆三轮摩托车在路上飞驰着。驾车的是刑警小王,坐在他旁边的,就是市公安局局长古大洪。
古大洪五十岁了,身材魁梧,两道浓眉像剑似地倒竖着,使人望而生畏。车开得飞快,寒风直吹着古大洪,他将大衣的领子竖了起来,整个人蜷成一圈。
“腊月天还出来办案。”古大洪心中滴咕着。
“……真他妈的倒霉啊!……怎么会调到公安局来了呢……”
古大洪三十多年来,一直在军需处工作,从小兵一直混到师部军需处处长,生活本来挺写意的,他的全部工作,只是审批提货条子,在上面盖个大印而已,不用操心、也不必劳力,无怪乎老古养得那么胖乎乎的。
一九八五年,上头来了一道命令:所有五十岁以上的干部,全部要转业到地方上去。说是邓小平的意思,要让路给年轻人。
真是活见鬼了!老古可真是舍不得这个清闲的工作啊!
可是,命令总归是命令,不得违抗。
年底的时候,老古便到本市报到来了。本市不是老古的家乡,为什么他要挑选这个地方呢?道理很简单:市长和两个副市长和古大洪太熟悉了,不是老上司就是老同学,由他们来安排,老古当然放心啦。
果然,古大洪把自己的意思,向他们两个一说明,他们便纷纷拍着胸脯说:“老古想找个清闲点儿的工作?没问题,到公安局去吧!……”
什么,公安局?……那不是天天跟罪案打交道吗?
“什么?……公安局?……”老古可吓了一大跳,连忙说,“不,最好给我找个粮食局长,或者物资局长干干……搞破案,咱可是一窍不通啊!”
市长哈哈一笑,拍拍古大洪的肩膀。
“古大洪,转业到地方上工作,可不比部队了,粮食局长、物资局长,都是麻烦透顶的差事。你跟了我多年,你那副德性,我还不清楚吗?怕累、怕动、怕冷、怕热……没错,公安局最适合你了!……”
古大洪还是放心不下。一直到晚宴的时候,几个市里的头头替他洗尘,才把底儿交给他。
“老古,你只管信市长的话,准没错儿。在地方上工作,可不比军需处啦,每年都得拿出成绩来,要全国评比的。”
“成绩?啥成绩?”
“糊食局就比收购粮食,可巧这两年河北旱灾没停过,本市的粮食收购任务,一直没法儿完成,糊食局长早就撤换了好几位了!”
“我的娘啊,”古大洪吓了一跳,“那么……公安局比啥?”
“公安局当然比犯罪率低啦!……告诉你,去年本市的犯罪率是全国最低的,当公安局长可露脸了!”
古大洪糊涂了:“你们有啥法宝,能让坏人这么老实啊?”
“法宝嘛,就是岑永乐啊!”
“谁是岑永乐啊?”
“神探岑永乐啊!……一九八四年才从广州调来当侦察科长……”
副市长眉飞色舞地介绍了起来:“这个家伙可神哩,八四年这一年,将咱市里十一宗陈年稍案全破了!全部涉案罪犯六十三人,一个也没有漏网!……”
“咱市长不失时机,一声令下,将六十三人全部枪毙!……全市都吓呆了!谁敢再犯罪啊?……就这么着,本市的犯罪率,马上就降为全国倒数第一了!”
几个头头七嘴八舌,说了半天,古大洪终于笑了,这一晚,他一连干了三杯茅台。
“所谓出外靠朋友,今天多亏了各位的帮忙,指点我一份优差,我古大洪没齿难忘。”老古喝得满脸通红,“今后,各位宵什么亲戚朋友犯了案,不用怕!只要关照一声,我老古保证把他无罪释放。”
洗尘宴说出了这么一句触霉头的话,几个头头都纷纷摇头,自认晦气。
次年的一月一日,古大洪轻轻松松地过了新年。一月二日,他提着一个巨型的公事包,来公安局正式上任了。
上任的第一件事,老古先调查了工作的程序,果然,所有的大案要案,都由侦察科长岑永乐负责。局长几乎没事干,老古这才算真正放心了。
出了案件,有岑永乐顶着。破不了案,岑永乐负全部责任;破了案,局长有份领功。再没有比这种差事更悠闲的了。
老古打开巨型的公事包,从里面取出一套“福尔摩斯探案全集”。不管怎么说,总是公安局长,手下全是破案专家,自己总不能在他们面前,露出外行的马脚吧。
看了一天的小说,到了下班的时候,古大洪已经颇有收获了。相信假以时日,自己一定可以成为神探的。
一月三日,也是太平无事。不料临下班前,突然来了一个报案的电话,说是红光钢厂的后巷里,发现了一具女尸。
“刚上任就发生了命案?真是倒霉啊!……”
岂料更倒霉的事还在后头呢!岑永乐因为患痔疮,正好住进医院动手术。三个副局长一个休假,两个在外地,局内只有古大洪一个头头儿。
没法子,古大洪只好硬着头皮出发了……
一阵剧烈的震动,将古大洪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他抬头一看,车子已经停在了小巷口了。
巷口满挤了看热闹的群众,大部分是钢厂工人和小学生。古大洪下了车。他看过一些警匪电影,凡是神探,都是一下车就能发布指示的。他觉得自己也必须马上发布一道命令,以树立自己的权威。
但是,发布什么命令才不会出丑呢?
古大洪毕竟当了多年军需处长,还是有点用处的。他立刻板起面孔,向小王说了一句绝对不会错的话:“快把看热闹的人赶开!”
现场其实已经有几个警察,在维持秩序了,小王走上前去,简单地再强调了一下。警察们将看热闹的人群向后推开了两、三米,让古大洪和小王走入小巷内。
小巷内躺着一具女尸,朝地俯卧着,所以老古看不见她的脸,不过,从她的衣着来看,似乎是个青年。
尸体周围用一条麻绳围着。
“这就是所谓‘保护现场’吧!”老古心中暗想道。
在尸体旁边,有一个穿便装的人在忙碌着。古大洪心中突然一阵欣喜,他又可以发布一条看上去内行的命令了。
“公安条例规定,执法人员必须穿制服,此人身穿便服,一定是好事之徒,将他赶走!”
古大洪心中斟酌着字句,觉得没有问题了,他咳了两声,清清喉咙,正要大声向小王发布命令。
不料小王却抢先说了一句:“那是法医老徐,他本来在家度假,来不及回局里穿制服,就赶来现场了,真是尽忠职守啊!……”
小王说着,从绳圈下钻入了现场。
老古顿时出了一身虚汗!幸亏自己多咳了一声,不然就在小王面前出丑了。
“凡事一定要三思而行啊!”古大洪暗暗警告自己。
古大洪看了一下绳圈内,法医老徐正在尸体前面,用一把软尺量来量去。老古想不出他在干啥。另外一边,小王正蹲在地上,轻轻撒着一些粉红色的粉末。
“对了,福尔摩斯有一次,正是用粉末找出指纹的!小王洒在地上,不用说一定是查脚印啦!”
老古不由得替自己的出色推理而骄傲。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道障碍了——那条围着现场的麻绳。老古围着麻绳踱来踱去。
“到底要不要钻进去呢?……三思、三思、一定要三思……”
钻入绳圈,就到现场,就要动手侦查,但是,自己什么都不懂,能做些什么好呢?
“看小王那些动作,现场一定布满了凶手的脚印,可是我完全看不见在哪儿,万一我钻进了绳圈,踩到了凶手的脚印,岂不是暴露自己是个外行大草包?”
古大洪决定不进入现场了。他转身想回到车上去,正好看见巷口那群看热闹的人,他顿时犹豫了。
“堂堂一个公安局长,连现场也没进去,就溜回车上蹲着,这岂不是不打自招,让大家都知道我不学无术,一窍不通吗?”
古大洪终于决定进入现场了。不过,他要挑选一条安全的路线。他打量了一下绳圈内的现场,尸体靠墙倒着,这是新华小学的围墙。对面就是红光钢厂的围墙。
“对了,我只要贴着钢厂的墙脚走,不走尸体那边,一定不会踩到凶手的脚印了。”古大洪胸有成竹地撩起了麻绳,钻入现场。他果然顺着钢厂的墙边慢慢走着,他必须扮出目光敏锐的样子。
古大洪自信地踱着,踱着……
突然,法医老徐指着古大洪大叫:“古局长,你踩到脚印了!……”
“哇,出丑了!果然出丑了!……”老古暗暗叫苦。
现在最要紧的是要挽回面子,这点本事他还是有的。
老古很镇定地低头一看,他妈的!地上哈也没有。
“我早就看见了!”老古挤出一丝微笑,“不过,为了一个更重要的线索,不得不牺牲这个脚印。”
老徐和小王都注视着古大洪。古大洪明白,在这一、两秒间,他必须找出一个“重要线索”来。
古大洪抬头一看,就在他面前的墙上,有一扇大型抽气风扇。他赶快从口袋中掏出一个放大镜来,对着抽气风扇,煞有介事地看了起来。幸好抽气风扇是关闭着的,否则对准他一吹,他恐怕也受不了。
“幸好在钢厂下班的时候来。”老古庆幸地想着。
“幸好昨天学福尔摩斯,买了一个放大镜来……”
他偷偷地睨了一下老徐和小王,两个人仍蹲在地上忙着。看起来,自己这一招已经唬住了他们。
抽气风扇又油又脏,实在没什么好看的。古大洪看了五分钟,已经不耐烦了,但是,他又不敢乱动,鬼晓得哪里又有凶手的脚印呢?
“要坚持下去,千万不能再出丑了!”他告诫着自己,又举起了放大镜。
十分钟、二十分钟……举着放大镜的手都酸了。
古大洪忍不住再回头偷窥:老徐仍在尸体旁边量来量去,小王仍蹲在地上,用小镊子将一些小东西夹入塑胶袋中。看起来他们都沉迷于工作中,一点儿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古大洪长叹了一口气。天气实在很冷,狭窄的小巷又形成了一股穿堂风,一直吹入了老古的骨头里去。好几次他都想离开,但是都忍住了。
“万一再踩到脚印,那可就没法下台了!”老古警告自己,“无论如何,一定要等到他们两个离开,我才能离开!最后走肯不会错!”
他咬了咬牙,又举起了放大镜……
四十分钟,一个小时!胳膊又酸、又麻、又疼……小小的放大镜,现在变成了千斤重……最要命的是,天气太冷了,古大洪早已憋着一泡尿。
“要忍啊!忍啊!一定要最后一个走啊!”老古几乎要哭出来。
“该死的老徐和小王,你们倒是磨蹭些啥?!……死者又不是你家老妈妈,何必花那么长时间……”
“该死的凶手,你到底踩了几个脚印儿啊?……害得我一步也不敢动……”
“该死的岑永乐,偏偏这个时候生痔疮!”
“该死的市长,介绍这个局长让我当!”
“该死的邓小平,非逼着我们转业!”
……
老古此时心里不知道嘀咕了多少句。
又过了十五分钟。
老徐和小王终于都完成了工作,他们站起身来,回身一看,古大洪仍然举着放大镜,在仔细“观察”着那个抽气风扇。
小王心里可就甭提多佩服古大洪了。
“你说,一个人可以对着一部抽气风扇,直看一个多小时,这说明了什么?”
第二天,小王一回到局里,马上拉着同伴问。
“说明了什么?”
“说明咱局长胸有成竹,目光敏锐,观察力超人,抓住要害,洞悉破案关键!……”小王简直是五体投地了,逢人便吹古大洪。
“小王,你自己去看了那抽气风扇没有?”
“看了,可是,我啥也看不出来啊!……”小王服气地回答。
“难怪人家可以当局长,不简单就是不简单啊!……”
法医的验尸报告、现场勘察报告、死者身世调查报告、现场证物化验报告……
一大堆文件,全都堆在了古大洪的案头上。他翻阅了两天,完全看不懂。
老古慌了。按照工作程序:案发第三天,局里就要召开专案会议,由负责人布置侦破的行动步骤。
往常这个重大任务,都是岑永乐负责的,现在理所当然地,要由古大洪来负责了。
“真是要命!……我怎么布置行动?一开专案会议就露出马脚了!……”.
古大洪想了一个晚上,终于想出了一个救命的办法。
第三天上午,他一上班,便将小王召进了办公室。
“小王,干公安工作多久了?”
“报告局长,我干三年了,我是从部队退伍之后,才分配到公安部门的。”
古大洪马上抓住话题了。
“唉,小王,地方工作可不比在部队啦!样样都得拿出成绩来才行啊!……我看过你的档案纪录,三年来你没有独自破过案啊!”
小王面色全白了。
“我……一直跟着岑科长……所以……”
“这就吃亏啦。”老古满脸同情的神色。
“局里侦察科副科长的位子一直空着,我觉得你挺合适的,可就是缺少破案成绩啊……可惜……”
小王顿时弹了起来,扑到古大洪的桌前,声音颤抖着说:“古局长,这个案子交给我来办!我保证半个月破案!……”
古大洪正中下怀,不过,他还是不动声色,瞟了小王一眼,说道:“这个案子嘛,太简单了,我早就抓住破案关键了。”
是啊!对着抽气风扇看了一个小时,小王当然相信了。他赶快赔着笑脸说:“古局长,您要照顾我啊,这个简单的案子,请让我立功吧,我保证,十天……”
鱼儿上钩了,古大洪终于点了点头。
“小王,这么简单的案子,我就不插手了,你就自己全权负责吧!……”
小王明白了:“古局长,您是想考考我的真本领啊!”
他马上拍拍胸脯说:“行,古局长,您什么也别指点,让我小王一个人,破个案给您瞧瞧!我保证,一个星期……”
古大洪笑了。
“年轻人,别头脑发热啊,我给你两个星期。半个月破不了案,副科长就是别人的了。”
小王千恩万谢地走了。
古大洪心里可乐了。
“市长说的可真没错,公安局长实在太好当了!”
为什么古大洪要给小王两个星期呢?因为他计算过,两个星期之后,岑永乐一定回来上班,那时候,自己完全不用操心了。
他又打开了公事包,取出一本《福尔摩斯探案集》,继续“进修”下去了……
医院的病房里,岑永乐刚刚动了痔疮手术,屁股痛得不敢沾床,只好趴着睡觉。
迷迷糊糊地,他觉得床头站着一个人。定睛一看,原来是小王。再定睛一看,小王怎么两只眼睛红肿?
“喂,小王,我是痔疮开刀啊,离心脏远着呢!你小子哭个啥?”
小王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告诉了岑永乐,原来今天已经是第十二天了,小王的侦察过程处处碰壁,一点儿线索也没有。他知道单凭自己是破不了这个案子的,只好赶来求助“神探”。
岑永乐苦笑了起来:“小王,不是我不肯帮你。就算‘神探’也是人,不到现场考察,不做大量的调查,我也破不了案。可是,你瞧,我刚刚开了刀,没三、四天下不了床……”
小王“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哭了起来:“岑叔叔,你不救我,我升职加薪全要泡汤了,我不如自杀好了!……”
小王跟了岑永乐三年多,情如父子、师徒,岑永乐只好摸摸他的头。
“别哭了,别哭了,咱们试试看吧!你先把案情说一说。”
“死者杨倩萍,女性,二十二岁。一月三日死亡,法医报告说,她是被皮带勒死的,根据尸体体温测定,死亡时间是一月三日下午四时至四时半之间。死者生前是‘天津狗不理包子店’的服务员,家住……”
小王足足将所有调查资料,读了一个多小时,又将自己侦查的几个方法解释了一下。岑永乐叹了口气。
“即使我出马,也不过是重复你所做的一切,不可能再完善了。”
“但是,就是查不出凶手。”
“怪啊……”岑永乐搔着自己的屁股,“刚才是痛,现在又痒得难受……”
小王暗暗吃一惊:“岑永乐不会是要我替他搔屁股吧?”
看着岑永乐那副闭着眼睛抓痒的神色,小王着急了。
“岑叔叔,到底怎么办才好呢?”
“只剩下最后一个方法了!”
一听还有方法,小王马上振奋起来。
“这是一个死马当活马医的方法。所有和死者有关系的人你都查过了?”
“是的,一共四百三十一人。”
“这四百三十一人里,肯定都有不在场证据啦?”
“是的,我逐一查验过。”
“好,小王,现在你把不在场证据最有说服力的人说出来。”
小王楞了一下:“岑叔叔,你是要没有说服力的人吧?”
“不,我要的是证据最有说服力的人。”
小王糊涂了。
岑永乐解释说:“你们在现场,完全查不到可疑线索,证明凶手决不是偶然杀人,而是有预谋的谋杀!……”
“这我也知道啊。”小王心里这么想。
“越是有预谋的凶手,他一定事先将自己的不在场证据,布置得天衣无缝、铁证如山。我就是要找这样的人。”
小王茅塞顿开了。
“证据最有力的有三个:梁国强,他是死者的男友,一月三日他在新疆出差。鲁修德,死者的前任男友,一月三日清晨食物中毒入院,就住院在您的楼上。最后一个是郑守信,他是死者所工作的包子店主任,一月三日下午,他在市郊海美公社派出所。”
岑永乐点了点头:“嗯,你赶快回去,将这三个人的全部资料调来给我。”
小王马上飞奔而出,跳上那辆三轮摩托车,响起了刺耳的警笛,一路上连闯十七盏红灯,立即赶回了公安局。
护士端了一盘药水走入病房,说是消炎解痒的。岑永乐如获救星,没等护士走开,就迫不及待拉下裤子,将屁股浸入药水中。
小王抱着一叠文件回来了。岑永乐聚精会神地翻阅着。突然间,他抓着一份文件叫了起来.:“这份东西有问题!”
小王凑上去一看,原来是有关郑守信的不在场证明。
小王不服气了:“这份证明文件是海美公社派出所出的,我亲自去核对过,不会有假!……”
岑永乐笑着摇了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读一读海美派出所这份纪录:一月三日下午四时,农民李小固在门口踢了一只猫,路过的郑守信用粗话大骂李小固,然后又动手打李小固,结果被街坊拉去了派出所。你注意到这里没有?原来那只猫还是李小固所养的。”
小王恍然大悟,点头说:“是故意小题大作!……郑守信故意打人,故意要被人拉去派出所,制造一个很有力的不在场证据。”
“很有可能,只要再确定一件事,我就可以判断,他是不是凶手了。”
“确定什么事?”
“你赶快去查,郑守信是否曾经在红光钢厂或者新华小学工作过。”
小王满腹疑团地走出了医院。
深夜,小王回来了,他满腹钦佩:郑守信果然曾在红光钢厂工作过,后来才调到包子店去。
“岑叔叔,您真是神探!怎么料到他在钢厂工作过?”
岑永乐翻开资料中的一幅现场地图。
“这条小巷,左边是钢厂,右边是小学,前面是公车站,人太多了,凶手怎么敢选择这个地点杀人呢?”
“我查过了,小巷四周没有民居,只有下午五点之后,小学和钢厂都放学、放工了,才有很多人经过。五点之前、两点之后,小巷几乎没有人行走。”
“这个情况外人不会知道的,小巷里没有民房,只有钢厂和小学的人才能知道。”岑永乐严肃地说。
小王笑得合不了口:“这么说,可以肯定郑守信是凶手?”
“百分之九十九就是他了。”
小王突然失声叫了起来:“虽然郑守信的不在场证据刻意、做作,但是,一月三日下午四时,他的确在海美派出所,他不可能同一时间,在小巷里作案,海美距离小巷至少要一个小时车程啊!”
“这就是剩下百分之一要解决的事情了。”岑永乐皱起眉头,不再出声了。
这一夜,老岑和小王都没有睡着,苦苦思索这个谜。天亮了,岑永乐依然一筹莫展。
小王看见岑永乐那副绞尽脑汁的痛苦样儿,他知道自己升职的希望,已经一点一滴消失了。
小王的眼眶又渐渐红了。
“唉,连岑叔叔都破不了案,怎么古局长就那么厉害?!”
岑永乐顾不得屁股剧痛,闪电般地从床上弹了起来。
“古局长已经有线索了?”
“他一到现场就知道了!”
岑永乐紧张地抓住小王的手。
“快说!古局长在现场,有没有特别注意什么东西?”
“有啊!他一去就盯住钢厂的抽气风扇。”
“抽气风扇……抽气风扇……”岑永乐不停地念着。
“他一定抓到了什么要害……抽气风扇……”他用手捶着自己的脑袋。
四十分钟之后,正在走廊值班的几个年轻护士,突然听到病房中传来一阵狂叫。护士小姐吓得连针筒都掉在地上了,急忙冲入病房去。
病房中,岑永乐站在病床上,像个小孩子似地手舞足蹈,乱叫乱跳着:“我明白了!……果然是抽气风扇!我猜到了!”
小王开着三轮摩托车,离开医院走了。此刻,他笑容满面。
岑永乐终于解开了谜底:钢厂的巨型抽气风扇,抽出来的是热空气。尸体正对着风扇,也就被热空气吹高了尸体温度。法医老徐就根据这温度来下了判断,结果将死亡时间,推进了一个小时,真正的死亡时间,应该是在下午三时。这样一来,郑守信完全有时间杀了人,再赶去海美派出所。
小王到“红光钢厂”一查,果然,抽气风扇一直开到下午四点三十分。法医和小王到的时候是下午五时多,抽气风扇已经关闭了,使得他们都忽略了。
郑守信在小巷杀人后,要在一小时内赶到海美派出所,只有坐出租车才来得及。本市只有一家出租车公司,小王很快找到了当日接载郑守信的司机,而且得到了意外的收获。
出租车到海美公社的时候,郑守信一眼看见李小固踢猫,立刻扑下车去挑起事端,结果将一条皮带遗留在了车上。
经过化验,皮带上除了司机的指纹之外,还有郑守信和杨倩萍的指纹。第十五天,小王趾高气昂走入了古局长的办公室。
案子破了,凶手抓到了,郑守信认罪了,虽然他唠叨了一大堆杀人的理由,但是,小王却什么都没有听进去,他只知道,自己升官有望了!
三月二十八日,市公安局召开了全体人员大会。局长古大洪在会上隆重宣布,提拔小王为侦察科副科长。
小王含着泪在答词中感谢“神探”岑永乐对他的帮助。大会热烈欢迎岑永乐上台致词。
岑永乐诚恳地向大家说:“……古局长一到现场,妈上看出抽气风扇是破案的的关键,但是我呢,我想了一天一夜,仍然想不出来。惭愧啊,古局长才是真正的冲探!”
全场顿时掌声雷动!
好好拍照
“一九六八年一月十九日……今天,全县三支红卫兵组织联合起来,冲入了公安局、检察院和法院,将它们彻底砸个稀巴烂,实行了革命大夺权。长期以来,公、检、法机关就是刘少奇反动路线镇压人民的工具,砸烂公、检、法,大家拍手称快……”
“一九六八年一月二十一日……我们在公安局大院,召开了隆重的批斗大会,将那些老刑警们,狠狠地斗争了一番。这些平日里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老爷们,如今威风扫地,一个个垂头丧气。公安局长的头上,挂着三个照相机……全县只有一家照相馆,照相馆内只有一架破烂的国产‘海鸥’照相机。而公安局里,居然有三架进口照相机,简直是‘朱门酒肉臭’……”
“一月二十五日……红卫兵们搜出了公安局长利用照相机,拍摄红卫兵首领的照片(我是第一个),显然他准备‘秋后算帐’,意图报复。我在大会上公布了这个罪证,愤怒的红卫兵们,将三个照相机砸得粉碎,将公安局长拖出去游街……”
“一月二十六日……昨天夜里,公安局长跳楼自杀……”
“二月十六日……全部公、检、法人员,都在今天下放到了才溪乡去劳动,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改造。”
“三月二十一日……为了维护新生的革命委员会,打击阶级敌人的报复破坏,县城成立了‘人民保卫组’,我被任命为组长……”
——引自李向东的日记
一
整个县城里只有一家照相馆,叫做“光明照相馆”。
名字虽然很好听,叫做“馆”,其实只是一座又矮又破的小砖房。靠屋顶的部分,勉强用木板隔了一间阁楼,作为冲晒照片的暗房。人在阁楼里待着,连腰也伸不直,只好坐着工作。阁楼下方就作为摄影室。
照相馆内最值钱的家当,就是那架一二〇型海鸥牌手提照相机。虽然已经是“大跃进”年代的古董了,但是,全县的人都知道它的大名。因为,它是全县唯一的一架照相机。
全县一共有三十六万人,无论是谁想照相,都得风尘仆仆地赶到县城来。因此,每逢赶墟的日子,光明照相馆总是有很多人在排队等候。
照相馆内只有两个人:老吴和小潘。老吴是馆长兼师傅,小潘算是副馆长兼徒弟。两个人又要开发票、又要拍照片、又要收钱、又要应付取相片的客人,忙得时候真是够呛的了。
幸好,每个月只有三天赶墟的日子——初一、十一、二十一。老乡们总是趁着赶墟,顺便过来照相,因此,老吴和小潘只有这三天才大忙。其余的日子就清闲多了,他们便利用这段时间,把照片冲洗、剪裁、放大、分类……
由于是独市生意,经济指标年年超额完成,他们也年年得到上级领导的嘉奖。
后来,伟大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老吴被查出有个远亲在台湾,红卫兵把他抓了去,就活活打死了。
因此,现在光明照相馆里,只有小潘一个人。每逢赶墟的时候,小潘几乎忙得要虚脱过去。他曾经打了一份报告,向上级申述困难,要求增派人手。报告还没写完,就被他的新婚妻子小桂看见了。
小桂一顿痛骂:“你抽羊角疯了?……老吴是被红卫兵抓走的,你偏偏大叫有困难,分明是指责红卫兵做错了。要是被李向东那帮人看见这份报告,你呀,真的要进暗房了!”
小潘一听老婆骂他,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急忙将报告撕得粉碎。小桂不放心,又把纸屑塞入灶内,升了一把大火烧了。
李向东是县里“人民保卫组”的组长。这个小组虽然只有三个人,但是短短两个月中,已经破获了十七宗“反革命案件”,逮捕了四十三个“反革命份子”。
提到李向东的名字,小潘的两脚就直发抖:老吴就是被李向东抓走的。不!说“抓”走,实在太轻了,是李向东揪住他的头发,拉下楼梯,不住地用皮带抽打,皮带头都打断了。至今,上阁楼的那个楼梯上,仍然残留着老吴的血迹……
报告被烧掉了,小潘从此不敢再提增加人手的事了。照相馆内大小事务,只好由他一个人扛了起来。
五月二十八日清晨,小潘像往常一样,卸下了店铺外面的木板,开门做生意。远远就看见李向东带着两个助手走来了。
“今天不晓得是哪一家又要倒霉了。”小潘暗暗叹息了一声,赶紧躲回了照相馆内。李向东推开照相馆的大门,走了进来。
小潘战战兢兢地迎了上去,本来想寒暄几句,可是牙齿不停地在上下打架,他不敢吭气了。
“小潘,带上照相机,跟我们走。”
李向东的语气,听上去倒是挺温和的,可是传入小潘的耳朵中,就变成了重磅炸弹。
小潘不由得双腿发软,正想跪下来,李向东及时补充了一句,才使他免于出丑。
“山上发现了一具尸体,请你去拍照存档。”
二
小潘在照相馆工作了五年,拍过的照片不计其数,但是给死人拍照片,这还是破天荒地第一次。以往公安局有自己的专业照相机,有专业摄影师。但是,自从“文化大革命”一来,三架照相机全给砸烂了,那个摄影师也被打断了一只胳膊,赶到乡下去耕田了。
新成立的人民保卫组什么也没有,只好来借用小潘这架全县唯一的照相机了。
“这是你的光荣!……”李向东拍了拍小潘的肩膀,笑着说。
小潘急忙把背在肩上的照相机,移到胸前来抱着。这架“海 9e25." >鸥牌”照相机,是一九五八年出品的金贵货,经不起太大的震动。
尸体是在一个山坳里被发现的,四周全是齐腰高的蒿草,平日里根本没有人走到这里,是一个砍柴小童,无意中发现了尸体的。
现在,这个小童就在最前面带着路,随行的除了李向东和小潘之外,还有李向东的两个助手——小胖和四眼。
山路越来越陡峭了,其实前面已经没有路了,大家都是手脚并用,爬得上气不接下气。最惨的是小潘,他要腾出一只手,护住他那架宝贝——“海鸥牌”照相机。小胖也不好过,他已经摔了两跤了。
“他妈的,如果这里没有尸首,老子把你当反革命给办了!……”小胖不停地恐吓着那个小童。
“尸首就在那里!……”小童颤抖着用手指着前面。
小胖吓得躲在小潘背后,四眼则躲在小胖的后面,小潘不敢躲在李向东身后,只好两脚哆嗦着向前走去。
李向东面色苍白,但是左右一望,连小潘都像摸索地雷似地,一寸一寸地向前挪动。
那个带路的小童完成了任务,早就跑得不见踪影了。
“怕什么?!……”李向东斥责着,“我们红卫兵连公安局长都敢斗争,还怕区区一个死人吗?”
李向东说着大步上前,拨开了密密麻麻的蒿草。小潘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一具黑黝黝的尸体,果然趴在草地上。
李向东硬着头皮走近尸体,“轰”的一声,一团乌云腾空而起,原来是上千只附在尸体上的苍蝇。
李向东吓得魂飞魄散,他一把揪住小潘的衣领,把他挡在前面。他的声音全变了。
“快……快拍……拍照……拍照……”
小潘不敢正面看向尸体,他打开照相机,利用镜头观察着。
这是一具女尸,看来已经死了很久,散发出一阵阵可怕的臭味。尸体手指上一阵反光,原来戴着戒指。
李向东和两个助手,用手帕捂着鼻子,不停地催促着:“拍好了没有?拍好了没有?”小潘强忍着胃里翻滚上来的酸水。
“李……李组长,拍……拍几……张?”
“他妈的,真罗嗦,随便拍两张算了!……”李向东大吼着。
小潘迅速拍了两张,放下照相机,这下他看见那具女尸了。腐烂的皮肤,就像千疮百孔的烂布一样,小潘惨叫了一声,拔腿便跑。
一直躲在树后面的小胖和四眼,一见小潘狂奔而去,不由自主地嚎叫着逃走了。
转眼间,尸体旁只剩下李向东一个人。他看见了那枚戒指。
“喂,帮帮忙,得检查尸体……”他正想上前去取下戒指来,但是,小胖和四眼早已跑得不见踪影了。李向东不敢再回头看那具尸体了。
一阵山风吹过,一根>树枝正好拂过了李向东的头发。他骇叫了一声,撒腿狂奔下山了。
三
人民保卫组的办公室内灯火通明。李向东拍着桌子,大骂小胖和四眼。
“临阵逃脱,像话吗?简直给我们红卫兵丢脸!……”
小胖和四眼都不敢抬头,乖乖地立正站着,等到李向东将自己的大智大勇,吹嘘了一番之后,小胖才递上一瓶汽水,讨好地问:“李大哥,那具尸体怎么处理?”
按照常理,尸体必须运回来,慢慢解剖化验,这样一来,身为保卫组成员的小胖和四眼,势必要整日和这具恐怖的尸体打交道。一想到这里,小胖的心里便开始发毛。
“尸体,我已经叫火葬场工人抬去火化了。”
“阿弥陀佛,谢天谢地!……”小胖感恩戴德地递上了一根香烟,向李向东略表心意。
四眼有些不放心:“李大哥,没有尸体,怎么破案呢?”
小胖一听四眼又撩起了是非,大吃一惊。
“有了尸体也破不了案呀!那个法医早已经赶到才溪乡去劳动了,就你我两个人,就算把尸体剁吧剁吧切碎了,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啊!……”
四眼一想,也有道理,大家中学都还没毕业呢!于是他叹了一口气。
“要是当初不把法医赶走就好了。”
这句话可有攻击“文化大革命”之嫌,小胖急忙用胳膊肘,狠狠地撞了四眼一下,差点没有把他的眼镜给撞下来。
李向东冷笑一声:“没有法医就破不了案吗?没有尸体就破不了案吗?……这都是资产阶级那一套,都是刘少奇、罗瑞卿那帮走资派搞得一套!……如果我们也照搬这一套,那还像个新生的‘人民保卫组’吗?!”
四眼有些不服气,人民保卫组总得破案啊!
“那具尸体已经检查过了!……”李向东得意地说。
小胖和四眼都愣住了,法医都抓走了,谁去检查啊?
“我做的检查!……”李向东傲然一瞥。
“就在你们临阵逃脱之后,留下我独自一个。于是我便将尸体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检查过了。”
小胖和四眼顿时羞愧极了。四眼不由得伸出了大拇指:“李大哥,你真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三不怕鬼!……”小胖由衷地赞叹。
“经过检査,我发现,这具女尸是个资产阶级千金大小姐。”
四眼>又有些怀疑了:“何以见得?”
李向东就等着他这句问话。于是他用手指梳了梳头发,洋洋得意地回答:“尸体的手指上,戴着金戒指呢。”
这句话很有说服力,这个县可以说,是全福建最穷的一个县,农民们一年下来,至少有三个月要断粮,不要说戴金戒指,铜戒指也买不起啊!
“没错,不是地主就是资本家的狗崽子。”小胖很快地便推理出来了。
李向东微笑着问:“一个‘黑五类’的子女,在‘文化大革命’的高潮中死了,说明了什么呢?”
“抗拒运动。”四眼脱口而出。
“畏罪自杀。”小胖及时补充。
“所以,这个案子不是很清楚了吗?不必为了一个千金大小姐,浪费我们的时间了,马上写报告,向县革命委员会汇报案情。”
四眼是有名的笔杆子,写报告最拿手了。他扭开了墨水笔盖,正要写着,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喂,李大哥,尸体上那枚金戒指,你取下来没有?”
“没有。”李向东摇了摇头,“当时四周没有人,如果我私取戒指,不就有了贪污的嫌疑了吗?我可得捍卫咱人民保卫组的清白名声啊!……”
四眼一听又急了:“可是尸体拿去火化了……”
“真金不怕火嘛!……”李向东似乎并不担心,“金戒指和骨灰,一定会保存着。”
“但是,火葬场的工人,一定会发现戒指的,他们……”
“他们如果老实上交,那就最好了。”李向东胸有成竹地笑着。
“如果他们私吞了呢?”四眼还不放心。
“那咱们又得多抓两个‘反革命份子’了。”李向东一阵哈哈大笑。
人民保卫组的办公室内灯火通明,李向东取出了抄家抄来的一副扑克牌,和小胖、四眼热火朝天地,打起了“力争上游”……
四
小潘一连两天都不敢吃东西。小桂变换了很多菜式,可是,只要盘子一端到小潘的面前,小潘的眼前,马上浮现出了那具腐烂的尸体,满肚酸水立刻涌到喉头。
小桂着急了:“你好歹得吃点啥啊。要不然,找个大夫瞧一瞧?”
小潘连连摇手。小桂知道叫大夫来也没有用,因为她自己正是县医院的护士,知道这种事情,不是药物可以治好的。
“也许,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会有效果。”小桂心想,她学过心理学。
这天夜里,小潘回到家中,推开卧室的门一看,小桂赤裸着身子躺在床上,摆了一个风骚撩人的姿势。
小桂是个内向的人,洞房之夜,连衣服也羞得脱,还是小潘连哄带骗,半强迫地完成了历史使命。因此,她相信自己这个大胆举动,一定可以将小潘的注意力完全扭转。
小潘望了她一眼,猛地跪在地板上,伸长喉咙狂吐起来。小桂吓了一大跳,急忙滚下床来扶住他。
“怎么又吐了?”
“你的姿势……跟那具尸体……简直一模一样。”
看起来,小潘这病是根深蒂固了,小桂急得快哭了出来。
没想到第三天,小潘的病完全好了。他是吓好的。
这一天,他开始冲洗尸体照片了。
他已经拖了两天不敢冲洗了,可是这一天,四眼来通知他,报告已经写好了,必须附上尸体照片。
没办法,小潘只好硬着头皮,走入了照相馆的暗房。小桂也是个贤内助,特地准备了一个大痰盂。小潘进入暗房之后,她还不放心,坐在楼梯上,看看还有什么动静。
果然,没有多久,便听到暗房中传出了小潘的骇叫。不是普通的叫声,而是一种绝望的叫声。
小桂听出叫声很不对劲,但是,却不敢推开暗房的门,生怕底片走光了。
“毕竟这是小潘第二次见到了尸体,他的恐惧还是可以理解的,只是为什么他不再呕吐,只是乱叫?”
小桂不放心了,她走到暗房外,敲了敲门。
“小潘,你没什么事吧?”暗房的门开了,小潘面无血色地倚在门边,手上抓着湿淋淋的底片。
“小潘,出了什么事啦?”
“底片,全走光了,什么也没有!”
到底是底片有毛病,还是药水有毛病,还是老爷相机漏光,还是忘记取下镜头盖……小潘全都记不起来了。
底片摆在面前,上面什么也没有!
“这可是人民保卫组要的照片啊!……”小潘顿时吓得浑身冰凉。
小桂急忙扶他下楼,倒了一杯热茶给他,然后安慰他:“没关系,听说案子已经破了,少两张照片没多大关系,又不是要靠照片破案,对不对?不用怕。”
小潘一想,有道理,这才放心地喝下了那杯热茶,脸上的血色也开始出现了。
小桂笑着说:“刚才听到叫声,还以为你见到底片上尸体的样子怕的。”
“怕?……”小潘连连摇头,“我现在最想见到底片出现尸体,毕竟是咱们失职嘛!……”
两口子正在聊着,就看见李向东从玻璃门外,急急忙忙跑了过来。见到李向东,小潘比见到死尸还恐惧,两条腿不由自主地打颤。
李向东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入照相馆。
“小潘,那照片洗出来没有?”
“那照片……”
“你可要快点,现在就靠着这张照片破案了!……”
李向东说罢,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抓起小潘喝的那杯热茶,一口气喝得干干净净。
小潘摇摇欲坠。
“什……么?靠照片破案?不……不是说案子已经破了吗?”
李向东一脸懊丧。
“哪里,出现新情况了。”
“死者不是资产阶级千金小姐吗?”
“哪里,死者是县革命委员会史主任的女儿史春英!……”
“不是说死者手上戴着金戒指吗?”
“那个戒指,是史主任抄家的时候抢来的,送给了他的女儿,史春英已经失踪好多日子了。火葬场的工人,把金戒指上交给史主任,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史主任只有这个女儿,他一定很伤心。”
小桂和史春英是同事,县医院很小,虽然她们不同部门,但也够熟悉的了。
“伤心?这老头子简直发疯了!……”李向东心有余悸,“那两个火葬场工人被他打得嘴巴出血。”
“为什么打他们?”
“他们把史春英的尸体火化了。”
“不就是你下令火化的吗?”小桂心中愤怒地指责着,但是她可没敢说出口来。
“两个工人把我给端了出来了。”李向东垂头丧气地叹着气,“史主任几乎要把我五马分尸了。”
小潘叹息了一声,不知道是同情李向东呢,还是叹息,他没有真的给分尸了。
“后来呢?”小桂似乎也有同感。
“我立下了军令状,向史主任保证,半个月破案,这才脱了身。”
“尸体都烧了,你怎么破案啊?”小桂讽刺地问道。
“没关系,这不还有尸体照片吗?有照片就有线索了,喂,小潘,照片啥时候能冲洗出来啊?”
小潘望了望妻子,一颗心沉到了底。
完了,交不出照片,恐怕自己先得被李向东五马分尸了。
小桂心中也“噗通噗通”直跳,这一关过不了了。
“不行,得想个法子转移他的注意力。”
小桂的心理学常识,又发挥作用了。她哆嗦着抓起茶壶,又替李向东斟了一杯茶,然后强笑道:“那个……李组长,您可真行,光凭照片就能破案。”
李向东往日的神气,早已不知道哪里去了,他苦笑了一下:“我拿了照片,得赶紧跑到才溪乡去。”
“才溪乡?凶手在那里?”
“不!旧县城的老刑警、老法医全下放到那里,他们才是真正的专家,希望他们看了照片之后,能发现一点线索。喂,小潘,照片到底洗好没有?”
过得了初一,过不了十五。小潘一咬牙,正想老实交代自己的失职,希望来个“坦白从宽”……
“老实对你说,李组长,那底片出了问题……”
李向东顿时从凳子上弹了起来,两眼射出狞笑的目光。如果底片出了问题,他就可以把一切责任,全推到小潘身上了。
“出了啥问题?”他正等待着抓替死鬼。
他的目光直射入小潘的心底,小潘不由得打了个寒襟:“这底片……”
“也没啥大问题。”小桂突然插了进来,“就是曝光不足,需要特别处理,今天交不了照片了。”
李向东不免有些失望:“最迟明天晚上要交出来!……”
李向东悻悻然地走了。走到门口,又转头久久地盯着小潘那张苍白的脸……
五
“他那眼神,我可太熟悉了。”夜里,小潘躺在床上,恐惧地对妻子说道,“他要把老吴拉下楼梯之前,正是用同样的目光,盯着老吴看……”
“老吴……”小桂不由得有些伤感。
“是我没用啊!……”提起老吴,小潘的眼眶红了,“老吴被拉下楼梯的时候,我躲得远远的,不敢替他说一句话啊!……”
“唉,那样的环境,见到李向东,谁不躲得远远的?”小桂安慰着丈夫,“何况老吴真的有‘台湾关系’啊。”
“别人躲着,行!可是我啊……老吴是我的什么人?……一九五八年的时候,我的爹娘全饿死了,就剩下了我一个人,讨饭到县城,县城也饿死人啊!……是老吴收留了我,用他的口粮养大了我……可是,我却在他出事的时候,躲得远远的,孬种啊!”
小潘说到这里,不由地洒下了两行热泪。
“不管怎么说,老吴的后事是你给办的,总算尽了孝心……”小桂温柔地劝解着。
“我找到老吴的时候,他全身都是血啊,我当时差一点儿就认不出来了,他只说了一句话,就……就咽气了!……”
“听说是李向东把他拷打了一夜。”小桂愤愤地说。
“这家伙,不是人啊!……你看他那个眼神,要把我吃掉似地……”小潘全身直发抖。
“没关系,我们再想法子。”
“有什么法子?”小潘哭丧着脸,“明天就要交照片了,我交什么啊?”
小桂也不出声了,她紧紧搂着丈夫,抽泣了起来。结婚还不到一个月,丈夫就惹上了这个滔天大祸。
“要不,明儿一早,我就去自首。”
“你疯了!……”小桂哭泣着,紧紧搂着小潘不放,仿佛他现在就要去了。
“我说是底片有毛病,也许李向东会放过我……”
“你快醒一醒吧!……史主任逼着李向东破案,他正想找个替死鬼呢!……”小桂牙尖嘴利地说,“你送上门去?他还不把你连骨头都吞了!……”
小潘一听,顿时瘫软了下来:“完了……我完了……小桂,今后,如果有好人家,你就别管我了……”
小桂一把捂住了他的嘴:“胡扯什么……我这一辈子跟定你了!”
“跟定我,只有死路一条啊!”
“不!我们一起逃!……”小桂坚定地说。
小潘悲伤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小桂也默不出声了。
县城里只有一班车通往外界,买车票必须要有人民保卫组的介绍信才行。走路跑?不到一天准被逮回来。
“现在是文化大革命高潮,到处都在抓‘阶级敌人’……”小潘感叹地说道,“公安局那个副主任,不是也逃走了吗?后来被江西的红卫兵押了回来,当场被李向东打死了……”
夜深了,小桂紧紧地搂着小潘,眼泪打湿了小潘的衣襟。他们不再说话了。
明天黄昏,交不出尸体照片,小潘就要被抓走了,小桂决定好好地服侍他最后一次。她缓缓地解开了内衣的钮扣……
小潘望着她的裸体,伤感地说:“你的姿势,跟那尸体,一模一样……”
突然间,他想起了一件事情……
小桂也想到了,她紧紧地抓着小潘的手。
四只手在惊悚地颤抖着……
六
天刚刚蒙蒙亮,小潘和小桂便悄悄地走出了家门。他们急急忙忙向山上走去。小潘的手中抱着那架海鸥牌照相机。
没有人见过尸体的照片。只要交得出“尸体”照片就行了!
如果叫小桂冒充那具女bbr>尸,拍出来的黑白照片,一定可以骗过李向东,小潘干了多年摄影,自然有这个把握。
他们来到了一个长满蒿草的山坳里。反正是拍人,背景都很模糊,只要有草就行了。
小桂脱下了外衣,里面早已穿了一件破烂的衣服。这件衣服还是昨天夜里,他们用剪刀修剪出来的。
“能瞒得过吗?”小桂有些担心。
“在裸露的地方涂些青苔!……”小潘小心翼翼地修饰着。
小桂躺了下来,尸体的姿势,她已经非常熟悉了。
“把脸侧过去,我拍侧面。”
小桂的脸太丰满了,拍正面肯定不像史春英。
“不拍正面,行吗?”
“行,拍照的时候,没人知道我用什么角度。”
小潘现在充满了信心,他很快拍了第一张。
“第二张我是专拍手的。”小潘回忆着。
“专拍手?”
“是啊!……当时那枚金戒指反光,刺了我的眼,我情不自禁就对准了手拍。”
“手?……”小桂望望自己的手指,怎么也不像腐尸。她急忙抓起一团烂泥,在手指上胡乱涂了起来。
“糟了,我没有金戒指!……”小桂突然惊惶起来。
小潘含笑从口袋中,取出了一枚“戒指”,这是昨晚他用蕃薯雕刻成的。
小桂见过史春英手上的戒指,这个“蕃薯”戒指几乎可以乱真,她不由得佩服丈夫的仔细了。
“不仔细可不行啊!……”小潘解释说,“我跑走之后,只留下李向东一个人在尸体旁边。整个尸体就这双手最吸引人,我估计李向东对这双手,一定很有印象,所以咱们千万不能马虎!”
小潘将“戒指”套上小桂的手指,仔细地将两手叠好。
“她的左手戴着金戒指……”小潘又回忆了,“右手和左手叠在一起……我记得她右手上,还抓着一截东西……”
“什么东西?”
“是一截皮带头。”
小潘从口袋中取出了一截带着金属飞马扣子的皮带头,塞入了小桂的右手。
“嘿,简直像极了!……”小潘举起了照相机。
七
人民保卫组办公室内灯火通明。李向东和小胖、四眼围着桌子坐着,两张尸体照片就放在他们面前。
小胖急忙抬高了头,不敢望着照片,那个可怕的印象,已经不由自主地浮现在了他脑海中,他只觉得嘴巴一阵出奇地干,所有的味觉都失去了。
四眼比较聪明,他急忙摘下眼镜,眼前顿时一片朦胧,因此,他可以大胆地直视照片。
李向东的肚子也不好过,他很自然地把照片翻转过来:“史春英的尸体火化了,破案全靠这两张照片了。”
“李大哥。”四眼怀疑道,“真的能靠两张照片破案?”
“哼,异想天开!……”李向东冷笑着说,“就算福尔摩斯再世也办不到!……”
“才溪乡下放的那些老刑警,就更不用提了!……”小胖及时附和。
怀疑一切的四眼又问了:“既然如此,李大哥为什么要去才溪乡呢?”
“他妈的!你以为老子想去啊?……是史主任逼我去的!……”李向东恼丧地说,“他说靠我们破不了案,非得去找那些老刑警不可!……”
小胖大怒:“简直是小看我们人民保卫组嘛!……”
李向东收起桌上两张照片,放入公文袋中,恨恨地说:“他的女儿死了,他急疯了,当然相信那班老刑警了。我明天一早就出发,你们两个好好看家。”
四眼戴上了眼镜,谨慎地提醒他:“李大哥,才溪乡那班老刑警,可全都是咱们整下去的,你去……”
“唉,有啥法子呢。”小胖同情道,“史主任现在又相信他们了。”
李向东却胸有成竹地微笑着说:“怕什么?现在是咱们造反派坐天下了!……”
四眼又提醒道:“可是,光凭这两张照片,那班老刑警也没能耐破案啊!”
“当然啦!……”
“案子破不了,您怎么向史主任交差呢?”
李向东又微笑道:“我不会空手而回的。我会逼这班老刑警写下一份鉴定书带回来。”
“什么,鉴定书?”小胖和四眼眼睛一亮。
“这份鉴定书证明:史春英是失足跌下山崖致死的。”
小胖拍着桌子大叫:“妙啊!……失足而死,就没有凶手了。”
李向东点了点头:“史主任相信这班老刑警,我就用他们的鉴定书,来塞住史主任的嘴!……”
“妙!妙!……”小胖激动得手舞足蹈,“咱李大哥真是胸中自有雄兵百万啊!……”
四眼还是有些不相信:“他们肯写这份鉴定书?”
“肯!想活命就肯!……”
“哦?”
“才溪乡的造反派头头,全是我的死党。”李向东得意地说,“这班老刑警的命,我手里可捏着半条呢!……”
人民保卫组的办公室内灯火通明,李向东取出几本抄家抄来的色情画报,三个人津津有味地翻阅起来。
八
一个星期之后,县城汽车站。
从才溪乡来的班车进站了,李向东倚在车窗边,一眼就看见了站上的小胖和四眼。二人挤上前去,争先恐后地接过李向东肩上的挎包,簇拥着他走出了汽车站。
“先回家休息吧?”小胖讨好地问。
“革命工作嘛,先公后私,直接去见史主任。”
李向东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天气很热,他的脸晒得红红的,看起来精神很好。
县革命委员会大楼距离汽车站,不到十分钟路程,三个人便步行前往。
“李大哥,那份鉴定书……?”小胖迫不及待地问道。
李向东满面春风,解开上衣口袋,取出一张纸,得意洋洋地晃着:“老法医、老刑警全都签了字:保证是失足跌死的。”
“案子总算结束了。”四眼舒了一口气。
“史主任这下没话说了。”小胖轻松地将那挎包换了换肩,蹦蹦跳跳地抢在前头。
“革命尚未成功,”李向东一副深谋远虑的气派,“今后,咱们还要狠抓阶级斗争,多抓几个反革命份子!……”
四眼和小胖连忙点头,要做这种工作,他们是最拿手的了。
走着,走着,很快便来到了史主任的办公室。推门一看,里面坐着很多人。
史主任满面寒霜地盯着李向东,其他人一个个横眉怒目。李向东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劲,他赶快笑着打招呼:“史主任……”
话音未落,史主任用力一拍桌子,大吼一声:“把这个杀人凶手给我抓起来!……”
几个人冲了上来,一下子将李向东五花大绑。吓得小胖和四眼急忙躲到墙角去。
“杀人凶手?”李向东大叫,“你错了,史主任。春英是失足跌下山崖摔死的,我这里有老刑警的鉴定书。”
史主任冷笑:“你那份鉴定书是假的!……”
“假的?……不!不可能!……他们当着我的面签字的!”
史主任拉开抽屉,取出了一份文件,一把丢在桌子上,大声叫道:“四眼?你来读!……”
四眼一秒钟也没有耽误,立刻从墙角窝到桌子边上,恭恭敬敬地朗读了起来:
“尊敬的史主任:我们交给李向东的那份鉴定书是假的,这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
四眼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下,抬头望了望李向东。李向东也惊慌万状地望着他。
以下是我们这班有着多年破案经验的老刑警的一致结论:
一、任何人都知道,尸体是破案最重要的线索,但是,李向东那小子不仅没有验尸,而且还迫不及待地下令火化尸体,意图毁灭罪证的动机昭然若揭……
李向东抬起头来,想要开口辩解,但是,马上挨了背后来的几拳,打得他喘不过气来。
二、任何人都知这,案发现场必须严格封锁,必须采集现场一切可疑的物证。但是,身为“人民保卫组”组长的李向东,完全没有这样做。因为他知道,本县城的五月正是雨季,雨水很快就可以将现场冲刷干净,掩盖他的罪行……
李向东又动了几下,但是,几只手早已将他的头,使劲按得低低的。
三、在以上两点都未能实行之后,尸体照片便是唯一的破案线索。
任何人都知道,拍摄尸体,必须由专业的警方摄影师来进行,可是,李向东却故意叫了一位民间摄影师去拍照,因为他知道,这位民间摄影师没有经验,不懂得拍摄可疑之处。
四、通常拍摄尸体,至少要有二十张,尸体的每个伤口,周围的可疑事物,都必须一一拍摄下来。可是,李向东却命令摄影师只拍两张,照片越少,破案的可能性便越小。
李向东挣脱着跳起来,大喊:“这些都是污蔑!……我把他们赶到才溪乡去,他们心怀不满,要报复、陷害我呀!……”
史主任咬牙切齿:“好,我叫你死得心服口服。四眼,你小子给我大声念下去!……”
五、尸体照片清楚显示,死者右手握着一截皮带头。 53f2." >史春英是个女孩子,不用皮带的,因此,这截皮带头一定是她临死之前,从凶手手上抓下来的。这截皮带上有个金属飞马扣子。这是朝鲜出产的皮带。大家都知道,全县城只有一个人,拥有这种朝鲜产的皮带,他就是李向东。
“我可以作证!……”四眼念到这里,急忙补充了一句。
小胖躲在墙角,也高声补充起来:“我也亲眼看见,李向东确实有这样一条皮带!……”
“快给老子念下去!……”史主任捶着桌子咆哮。
……尊敬的史主任,如果李向东没有法子,出示他拥有的朝鲜皮带,那么,他就是凶手,您天真可爱的女儿,就是被他杀害的。
史主任冲上前去,一把揪住了李向东的衣襟:“说!……你的朝鲜皮带呢?”
“断……断了……丢……丢了……”
“丢了?怎么会在尸体手上?”
“不!不可能!……”李向东气急败坏地狂吼着,“一定是你们看错了!……尸体上的皮带不是我的!……不,不可能!……”
史主任将那张照片抽了出来,拿到李向东的鼻子前面。李向东睁大了眼睛,看了半天。
这是他第一次认真地观察尸体的照片。那千真万确是他的皮带。他惊骇欲绝,双膝一软,整个人瘫软下来。
史主任怒发冲冠,声嘶力竭地大吼:“你小子还我女儿的命来!……”
他张口咬住了李向东的一块肉,狠狠撕了下来。周围的人急忙拉开了他。
小胖扶着史主任,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大声地说:“史主任,就让革命的法律来惩罚他吧!……”
九
李向东被无情地枪毙了,他死得像一条癞皮狗,躺在河滩上,连他的亲属也不敢来收尸。最后,县医院把尸体拉走了,说是供解剖用。
人民保卫组解散了。小胖和四眼也分配到才溪乡去劳动了。县城的人都有一种解脱的感觉,连说话也敢大声了。
最高兴的要数小桂了。没想到冒充的照片,居然骗倒了所有的人,一场滔天大祸消弭于无形。小潘从此可以安居乐业了。
所以,这一天,小桂在医院值班的时候,不停地哼着民歌小调。前来敷药的两个火葬场工人,都奇怪地望着她:“咦,小桂,什么事这么高兴啊?”
小桂一边在他们红肿的腮帮子,上擦着消炎药水,一边笑着回答:“春英是我的朋友,杀害她的凶手得到报应,我当然高兴了。”
两个工人互相望了一眼,其中一个突然长叹一声:“唉,其实,李向东是冤枉的。”
小桂大吃一惊。左右张望,病室内没有他人,小桂赶紧关上了木门。
“到底怎么回事?”她紧张地问。
“史春英真的是失足摔死的。”
“不,不可能……”
“唉,尸体是我们收的、我们火化的。我们哥儿两个干这一行,已经三十多年了,绝对不会看错的。”
小桂愣了半晌,突然推开门跑了出去。两个火葬场工人一时傻了眼,他们的腮帮子上都只涂着半边药呢!
小桂一口气跑到照相馆。
楼梯,沾染老吴鲜血的楼梯前面,小潘正烧着三拄香,正在膜拜着。小桂冲上前去,一把握着小潘的手:“我问你,真正的尸体上,并没有那截皮带头,对不对?”
小潘的脸上,浮现出胜利的微笑,他拜了三拜,才搂着小桂坐在楼梯上。
“不错,尸体的右手里,根本什么也没有拿。那截朝鲜皮带头是李向东毒打老吴的时候打断的,掉在楼梯上了……我便一直收藏着它……后来,我听到李向东要拿着照片,去找老刑警,便下定了决心!”
“如果老刑警看不出来呢?”
“我就去找史主任,揭发李向东的罪恶!……”
小桂搂着小潘,嘴唇颤抖着说:“这样做……你知道……有多危险吗?”
小潘坚定地回答:“连这个危险也不敢冒,我就不配当老吴的徒弟了。”
小桂望着丈夫,他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了,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小潘见到妻子这般望着他,有些迷惘了:“怎么,我做得不对吗?”
小桂没有回答,只是将她滚烫的嘴唇,紧紧地贴在了他的脸上……很久,很久……
小桂抬起了头,一颗泪珠挂在了眼角:“现在,我知道老吴临死之前,对你说的那句话是什么了。”
“哦?”小潘抬头望着老婆。
“他一定是要你替他报仇,是不是?”
小潘摇了摇头,笑着说:“不是,老吴只是向我说,叫我好好拍照!……”
前一天夜里九时三十分。
“轰”的一声,沉重的铁栅门关上了。生与死从此分开了。
贴墙放着两张双层木床,一张白色,一张灰色。中间有一张小木桌,上面放着一碟炒青菜、一碗鸡蛋汤、几个肉包子。这便是优待死囚的一顿晚餐。
三个人全都是年轻小伙子,最小的那个不过是十五、六岁模样。监狱卫兵李由看守死囚室二十年,眼前的这个小子可以说,是他见过的最年轻的死囚了。
这几天枪毙的人很多,昨天是个大姑娘,前天是两个大汉,犯人们都是由普通刑警押送来监狱的。但是,今天晚上就不同了,公安局楚局长和监狱长亲自率领七、八个刑警押送,场面之大,规格之髙,实在是历来少见。
牢门外面,所有的卫兵排列成了一条直线。身材魁梧的楚局长目光炯炯地扫视着说:“今天晚上,大家要特别小心。这三个人是江青同志亲自点名枪毙的!……”
李由站在队伍中纹风不动,心里暗自吃了一惊,三个人年纪轻轻,竟然罪大恶极,要惊动江青同志?
“这三个人属于一个地下反革命组织,”楚局长愤慨地向大家说着:“叫什么‘自由与民主的呼声’。只要听一听这名称,便知道他们有多么反动嚣张……”
囚室内,那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猛地站了起来,身上的铁缭铿锵作响。他挥动着血肉模糊的拳头,愤怒地吼叫着:“浑蛋,反动的是江青那淫妇!……她害死了多少人?文化大革命害死了多少人?……”
楚局长脸上掠过一丝冷笑,没有理睬他。
“今夜,谁负责看守死囚室?”
“我。”李由答应了一声,从队伍中向前跨出一步,脚后跟用力一碰,挥手向楚局长敬了一个军礼。
楚局长上下打量着李由,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李由今年快五十岁了,头发斑白,满脸皱纹;虽然他竭力挺直腰杆,仍然掩饰不住他微驼的背脊。
监狱长一眼瞟见楚局长不悦的表情,立刻凑近了他,微笑着说:“李由是贫农出身,大字不识一个。他看守监狱二十年了,一次事故也没有发生过。我们单位评选模范共产党员,老李年年榜上有名……”
监狱长是出了名的冷酷,从来不夸奖手下。李由听见监狱长竟然夸奖起自己来,脸上顿时一阵发烧,今天晚上,自己真的太有面子了。
楚局长满意地点了点头:五十岁的人,妻儿一堆,不会乱来;乡下出身,大字不识一个,也就不会看那些地下传单,不会看任何刊物,这种人没有自己的思想……
“要得!……”楚局长放心地拍了拍李由的肩膀,“刚才这个小子,胆敢恶毒攻击我们伟大的‘文化大革命’,你来反击他。”
李由保持着标准的立正姿势,中气十足地回答:“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好得很!……过五、六年再来一次,很有必要!……”
男孩子咬着牙齿,要扑到牢门上来。两个同伴立刻抓住了他,用力把他拉回到了床边。
楚局长好像打了一场胜仗,率领着刑警们,沿着走廊凯旋而回,走廊两旁,一间一间的牢房里,各式各样的囚犯都挤在牢门上,向外张望着。他们大都看过“自由与民主的呼声”的传单,有的人就是因收藏那些传单,而被关在这里的。
八面威风的楚局长望着走廊两旁的犯人,脸上浮现出了傲慢的狞笑。他停下脚步,回转身去,向着死囚室一字一字地大声宣布,“死刑明天早上执行!……”
夜里十时,三个死囚坐在监狱的床沿上,吃着他们的晚餐。他们吃得很慢,很慢,慢得不像在吃东西。
李由穿着军大衣,在牢门外面踱着步子。二十年了,看惯了一个一个的死囚被押进来,看惯他们一个个押上刑场。他从来不会替这些人难过。并不是因为大家互不相识,而是因为他知道,政府不会错,政府要杀的人一定是该死的人!……
但是今天晚上,他的心情不知怎地格外伤感。
那个男孩子拿着一个肉包子,好像舍不得吃,放在鼻子前面轻轻地闻着。
“他是用左手的。”
李由的心里一阵抽痛,小山也是用左手。
“如果小山活着,今年也跟这个男孩一般大了。”
李由想起了死去的儿子,眼睛湿了……
三个死囚都停下来不吃了,桌上的东西几乎没有动过。
李由回头看看卫兵室墙上的日历,今天是星期二,明天就是星期三,他们的生命就要结束了。在这种时刻,谁还有心情吃得下去东西呢?
李由不忍心再望着这三个年轻人,他转过身去,准备回到自己的卫兵室去。
“老伯,老伯。”那个男孩子站在牢门边,温和殷切地问,“老伯,昨天这里是不是关着一位姑娘?她名叫潘金莲。”
李由默不出声地望着问他的男孩子。他从来不跟死囚交谈,这是避免犯错误的最好方法。
不过,昨天关押的那个潘金莲,他的印象可深刻了,是她太漂亮,还是她的遭遇太过悲惨?
“老伯,你告诉我,她有没有受到虐待?你说啊!……”牢里的年轻人激动地问道。
李由紧紧地咬着嘴唇……
昨天夜里,死囚室中的惨叫声,曾经刺痛了他的耳膜。男孩看见李由的表情,伤心地垂下了头:“我知道,她一定像我们一样,遭到了严厉地拷打。”
“不,不是拷打!……”李由几乎忍不住要喊出声来,“潘金莲是被男人强奸的,被一只披着人皮的禽兽!”
“无论如何,”那个男孩骄傲地说:“她绝不会出卖组织的!”
是的,是的,孩子,你说得对。她本来有机会逃过凌辱、逃过死刑,只要她肯屈膝投降。
“老伯,请你告诉我,昨天晚上,她睡在哪张床上?”
那个男孩子脸上流露着哀求的神情。李由情不自禁地指了指左边那张白色的床。男孩子拖着受伤的腿,用手撑着墙壁,艰难地走到了双层床前,缓缓地躺在了下面的一层。
多么坚强的孩子,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关心的仍然是别人。李由呆呆望着他,忘记了这是一个反革命份子。
“天啊!这是最后的晚餐啊!……”躺在床上的男孩子,突然发出了一声惊叫。
另外两个同伴,本来坐在另一张灰色双层床上,听到那个男孩儿的叫声,他们都扑到白色床前,跪了下去,伸手搂着男孩子。三个男孩的头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看到这凄凉的一幕,李由只觉得喉咙梗塞,鼻子一酸。他回到卫兵室,颤抖着坐在了一张大椅子上。
“老伯,请你熄了灯吧。”
整个监狱的电源开关都在卫兵室,李由拉下了总开关,所有的电灯都熄灭了。
黑暗中,传来了三个年轻人低低的、含糊不清的谈话声。也许,他们在回忆自己的童年时光;也许,他们在回忆自己的亲人;也许,他们在讨论地下组织的成败……
不管怎么样,那个男孩子似乎已经克服了对死亡的恐惧。
李由觉得稍微放松一些,他裹着军大衣,斜倚在椅子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五时许。
“妈呀,有鬼啊!……”
一阵凄厉恐怖的嘶叫声,震撼着监狱,吓得李由从椅子上滚到地板上。
李由立刻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扳上电灯的总开关,借着刺目的灯光,他看见死囚室的铁门内,两个小伙子满脸惊惶,魂不附体地骇叫着:“鬼杀人了!……”
李由一个箭步窜到门前,伸长脖子张望着。
白色双层床的下层,那个男孩子一动也不动,四肢僵直,两眼圆睁;脸上出现血斑,嘴唇乌黑——啊,他死了。
他的死刑本来就定在今天上午执行,是谁提前在夜里,对他执行了死刑呢?
第二天早晨六时,当楚局长睡眼惺忪地,赶到监狱来的时候,已经有几个刑警比他先到一步。
尸体已经送到公安局法医部门去了,现场严密封锁。卫兵室成了临时办公室,女警察珊珊正在盘问李由。李由到现在仍然惊魂未定,虽然死囚见得多了,真正的死人,他可从来没有见过。
另外两个青年死囚,看起来比他更加害怕。他们也被押到了卫兵室,由刑警队长亲自审讯。
“恐怖啊!……一个女鬼,披头散发,舌头三尺长,眼睛喷着绿火,‘刷’的一声,从地上升了出来,用手一指,我们两个全身就被定住了。女鬼伸出双手,没有肉,全是白骨,就扼住吴国强的脖子,把他扼死了。真是好恐怖啊!……”
两个人吓得面无血色,但又绘声绘影地描述着凶案经过。
“简直就像一篇‘聊斋’故事。”刑警队长目瞪口呆地说。
两个人一个叫方志达,另一个叫吴国辉的,是死者吴国强的哥哥。从他们两个极度惊骇的样子看来,又不像是在说谎。
“咚、咚、咚……”走廊里传来了轰鸣的脚步声,这是楚局长那双四十四号大皮靴产生的效果。看见巨无霸似的局长身影,所有的刑警都松了一口气。
楚局长从事侦破工作三十年,破获的案子比大家看的侦探小说还要多。所谓大树底下好乘凉,自从楚局长调来本市之后,局里刑警们的工作,便简化成了三部曲——看热闹、写报告、睡大觉。
楚局长来到走廊的尽头,左边是死囚室,右边是卫兵室。擂鼓似的脚步声停住了,他走到死囚室的铁栅栏门前,凝神注视着囚室里面。
“凶杀案现场一直严密封锁着,”刑警队长走到楚局长身后,向他报告着,“我们的人手不足,只能先盘问两个?死囚和卫兵,现场尚未展开捜索。有关凶手的线索尚未发现……”
楚局长缓缓转过身来,微微一笑:“不必搜索现场了,根本没有凶手,吴国强是自杀的。”
队长和在场的刑警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楚局长刚刚到了不足一分钟,死囚室也没有进去,证人的证言也没听,只是那么一站,他就能够破案?
“你们看一看那碗鸡蛋汤,”楚局长指着死囚室内,“那碗汤满满的,原封不动。如果是谋杀,死者一定挣扎反抗,放在那个位置的鸡蛋汤,一定会被打翻的。再看看牢门,钥匙是由监狱长亲自保管着,门上也没有破坏过的痕迹,凶手怎么进去的呢?这间死囚室在监狱的心脏地带,而这座监狱的设备是全国最先进的:两道电网,五道关卡,一百多名卫兵,闭路电视网,不要说人,就是老鼠也钻不进来。
“大家都知道死囚是最可怕的,假设真的有一个凶手,他怎么敢钻进死囚室?这里头有三个死囚呢!……假设凶手是很多人,为什么只杀掉吴国强而放过另外两个人?……最不合逻辑的是,吴国强已经定在今天上午枪决,凶手夜里杀死他,只不过提早了几个小时而已,根本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嘛!……”
真是铁证如山,令人信服。吴国强一定是害怕面对行刑的枪口,所以宁愿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
“但是那个女鬼的故事,又有什么作用呢?”
刑警队长像小学生请教老师似的举手发问。
楚局长仔细听了他的全部汇报,然后哈哈大笑着说:“这三个人一向扬言‘为了民主不怕死’,现在突然怕死自杀了,传出去面目无光,只好说成是被杀了。但是他们也清楚,根本没有人能够进入死囚室行凶,所以只好编造女鬼杀人的故事啦。”
第二天早晨八时三十五分,法医的验尸报告送来了。刑警们你推着我、我推着你,谁也不敢拿去给楚局长,最后硬是塞给女刑警姗姗。
姗姗是楚局长最宠爱的女人,本来是美术学院的模特儿。楚局长认识了她之后,硬要把她调到公安局来。美术学院的谭院长坚决反对,不到三天,他的儿子就被抓起来了,据说是调戏妇女,谭院长只好乖乖地放人。
珊珊就这样当上了刑警,除了那一身制服外,她一点也不像吃这行饭的。局里同事都说,她查案也有三部曲:见了犯人恼,见了伤者跑,见了死人就昏倒。
姗姗拿着验尸报告,向二楼的监狱长办公室走去。
楚局长坐在监狱长的沙发上,一边品着香喷喷的龙井,一边观看着窗外的景色。
一块绿油油的青草地,如果摆在湖滨公园,一定是情侣们谈恋爱的好地方。但是摆在监狱里,它只不过是枪毙犯人的刑场。
“做草木也要讲究运气啊。”楚局长感叹着。
运气这玩意儿实在很奇妙,“自由与民主呼声”这个专门反江青、反文化大革命的组织,已经成了老百姓的精神支柱,他们的传单被大家争相传阅。尽管花了很多时间和人力,公安部门却始终无法破获这个神秘的组织。
后来,江青把楚局长从福州调来本市,给他半年时间破案。这本来是个烫手的山芋,很多人等着看他怎么倒霉。不料在上个月,突然有个叫司马剑的青年来自首,原来他正是“呼声”的支部负责人之一。司马剑供出了方志达和吴氏兄弟,也供出了金莲。
这个重要情报,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不是运气是什么?
楚局长看了看手表,不到半个小时,吴国辉和方志达枪决之后,他就可以写个请功报告给江青同志报喜了。
“局长,验尸报告。”姗姗清脆悦耳的声音,把楚局长从升官美梦中拉回到了现实中来,他接过报告翻了起来,脸上的微笑尚未消失,他的心已经沉了下去。
“吴国强是被人勒死的。”法医的报告同样铁证如山。
现在,有两个铁一般的事实摆在面前:一、吴国强不是自杀,是被谋杀的;二、没有任何人能够进入死囚室行凶。
杀人的凶手,看起来肯定是吴国辉和方志达了。但是……
楚局长坐在沙发上,点着了一根香烟。
这三个人是他亲自逮捕、亲自审讯的。十五套酷刑,每一套都比死还难熬,这三个年轻人不仅熬了过来,而且都争着把罪名朝自己身上揽,尽力替其他两个人开脱。不得不承认,这三个人实在不可能自相残杀。
吴国辉和方志达也是判了死刑的人,再多一条杀人罪也同样是一死。如果他们是凶手,一定会坦然承认,何必编造荒诞的女鬼故事?
哪怕退一万步来说,即使由于未知的动机,两个人一定要杀掉吴国强,反正吴国强早上就要枪毙,提前在夜里杀死他,根本没有必要。
楚局长发现,自己面临一个尴尬的难题:明明知道是这两人杀死吴国强的,却怎么也找不到他们的犯罪动机。
“赶快把李由叫来,我要了解昨天夜里的情形。”楚局长知道到了这个地步,必须老老实实展开调查工作了,“顺便通知全体刑警,都到这里来开会。”
“那么,”姗姗尽量婉转地问着,“吴国辉和方志达的死刑怎么办?都快九点了。”
“他们两个是破案的关键人物,先把他们隔离起来,做进一步的审讯。”楚局长无力地挥了挥手,“死刑暂缓执行。”
中午十二时,盛夏的太阳当头晒着,办公室里像个大蒸笼,大家的衣服全都湿透了。
地上布满了随手乱丢的烟头,室内一片烟雾,刺鼻的烟味和刺鼻的汗臭味,就连电风扇也无力驱散。
“他本来今天早上就该枪毙了,”楚局长声音沙哑地问着,“为什么两个人迫不及待,要在夜里下手杀了他呢?”
这个问题,他不知道问了多少次了,没有一个刑警能够解答。
“会不会是他们精神错乱而杀人?”
“你才精神错乱了!……”楚局长向说话的刑警瞪了一眼,“怎么会两个人一起精神错乱?怎么那两个人不自相残杀?”
“会不会方志达和吴国强有私仇,痛下杀手?”
“放屁!……”楚局长破口大骂,“吴国辉就在旁边,他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弟弟被杀掉呢?”
“也许……他睡着了?”
“死囚是睡不着觉的!……”在角落里,99lib?李由冷冷地补了一句。
从早上到现在,李由被迫蹲在这个大蒸笼里,接受一次又一次的盘问,实在倒霉透了。
差不多大家都被楚局长骂了一通,刑警们都垂头丧气。
“会不会真的有鬼呢?”姗姗胆怯地开了腔,“金莲是昨天清晨被枪决的,昨天夜里,他们就看见女鬼,是不是她……”
楚局长向她苦笑了一下。俗话说三个臭皮匠,胜过诸葛亮。这里八个刑警,连个臭皮匠也顶不上。
“李由,你把昨天夜里的情况再讲一遍。”楚局长断喝一声。
李由长叹一声,这是第十一次了!
他有气无力地把昨夜所见到、所听到的内容,又从头讲了起来。反正讲了这么多遍,大家几乎都可以背诵了。
“……最后,我听见吴国强说:‘天啊!这是最后一顿晚饭了!’……”
这句证言的唯一作用,是引起了大家的饥饿感。早饭、中饭都没吃,昨晚那餐真的是最后一顿了。楚局长的大肚皮传出了巨响……
“大家吃饭去吧。”楚局长无可奈何,“吃了饭都到死囚室去,一寸一寸地给我搜!……”
“局长,”姗姗亲热地挨近,“我们到‘东方红’去吃饭吧?”
“不行,我得到湖滨公园找司马剑,他在那儿当清洁工,有事到那里找我吧。”
司马剑?李由又觉得耳膜发疼了。
前天夜里,监狱长带着司马剑来到死囚室,说是要审讯金莲,结果就在这个死囚室里强奸了她。金莲的惨叫声,直刺入李由的心里,他躲在卫兵室,两手掩耳,依然听得见……
“局长,”监狱长拦住问道,“死囚室要搜査,吴国辉和方志达怎么办?”
“关到别的囚室嘛!……”楚局长不耐烦了。
“整个监狱全满了。”
“没关系,哪间牢房挤得下就塞进去,”楚局长果断地做了指示,“加上重铐,加派卫兵,我才不信他们能够越狱。”
楚局长用力一捶桌子,咬牙切齿:“三天之后,即使案子不破,两名反革命要犯的死刑照样执行!……”
中午,一时二十分。
湖滨公园里垂柳依依,绿波粼粼,即使是酷热的中午,也有三、两对情侣被吸引到这里。
长长的石凳上,楚局长和司马剑坐在一起,面向湖水。这时候是休息时间,司马剑吃着自己带的盒饭,楚局长手上抓着一条面包,用力啃着。
“局长,在这里见面,很容易暴露我的身分的。”司马剑嘟囔着。
楚局长拍了拍他的大腿:“连吴国辉他们,都不知道你是叛徒,别人更不知道啦!……放心好了,我做事很稳当的。”
“叛徒”这两个字很刺耳,司马剑不由得瞟了楚局长一眼。这个打仗出身的局长,说话实在没有修养。
“昨天夜里,”楚局长咬着面包,“吴国强被暗杀了。”
司马剑吓了一跳,一听到“暗杀”两个字,他就神经紧张。自从他“叛变”了以后,整日里提心吊胆,生怕被“呼声”发现,把他暗杀了。
“你跟他们熟,方志达和吴国强有没有私仇呢?”
“私仇?不可能,阿丁是他的救命恩人呢!……”司马剑连连摇头。
“阿丁?……”楚局长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谁是阿丁?”
“哦,我们四个人在支部内,都以代号相称,我是甲,吴国辉是乙,方志达是丙,吴国强年纪最小,就是丁。”
“那金莲呢?”楚局长一直不能忘怀这个漂亮的女囚犯。
“只有支部负责人才有代号。金莲是支部和总部之间的连络员,她没有代号。”
“你刚才说有恩,那又是怎么一回事?”
“红卫兵武斗的时候,方志达在火线上受伤了,谁也不敢去救他,是吴国强在枪林弹雨下,把他背到医院里去的。”
“嗯……会不会跟爱情有关呢?”楚局长绞尽脑汁,手中的面包不由得捏得紧紧的,“那个金莲长得漂亮,他们三个小子会不会,因为争夺女人而吃醋?”
司马剑摇了摇头说:“这三个人都是书呆子,满脑子都是传单啊、大字报啊、自由啊、民主啊……就是没有女人的位置!……”
楚局长不禁微微地笑了起来。身边这个司马剑,加入“呼声”是为了追要金莲,出卖组织也是因为追不到金莲。当他来公安局自首的时候,楚局长问他要什么好处,他竟然回答:“只求强奸一次……”这小子满脑子都是女人。
“女人……”楚局长兴奋地咬了一大口面包,疯狂地嚼动着,“对了,最近又看上哪个女人了?”
“金莲死后,总部又派了一个新的联络员,叫刘端妯。希望破案之后,局长照样……”
一对情侣从石凳前面走了过去,司马剑立刻低下头,用饭盒遮住脸,不停地扒着饭。
谁晓得这两个是不是“呼声”的人?万一被他们看见,他跟公安局长坐在一起,那就完了。
楚局长可不在乎,他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那个女的。可惜,这女的长得难看,不忍卒睹,他赶快把视线移到湖面上。
方志达看起来不可能杀掉吴国强了,难道吴国辉有什么动机要杀弟弟?
“喂,”他用肘撞了撞司马剑,几乎撞掉了他手上的饭盒,“吴家的背景怎么样?是不是黑五类?”
“他们的父亲曾经在罗布泊工作过。”
“罗布泊?……”楚局长吃了一惊,“我国的原子弹基地?”
“是啊,他的父亲本来很红,‘文化大革命’一来,名字就被倒着写了。”
“倒着写,那是什么意思?”
司马剑指了指湖边的一块大标语牌:“打倒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
“刘少奇”三个字就是倒着写的。
“红卫兵的习惯,叛徒的名字一律倒着写,”司马剑解释着:“在‘呼声’的内部也这样规定。”
“他们的父亲怎么成了叛徒呢?”
“听说是寄了篇论文,到苏联科学院,后来就跳楼自杀了。两兄弟从高干子弟,一下子变成了黑五类子弟,他们逃了出来,四处流浪,两人相依为命,感情很好……”
又是毫无头绪。楚局长满头大汗,虽是坐在柳荫下,但中午的天气实在太热了。
“局长,下个星期‘呼声’要召开总部大会了。”
楚局长浑身一震。“呼声”的组织很严密,总部与支部只能由联络员联系,所以,司马剑也不认识总部的人。
“你能参加吗?”楚局长紧张地问。
“能,我现在是支部的唯一负责人,刘端妯已经通知我了。”
“时间?地点?”
“要到开会前一小时才通知,到时候我马上转告你,就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了。”
“要得!……”楚局长把手上的面包,用力扔向了湖中。
“呼声”总部,这个让所有公安部门头痛和丢脸的地下组织,现在就要由楚局长一个人来破获了。
“盖世奇功啊!……”楚局长一想到成功就在眼前,心中不禁乐开了花,“公安部副部长会不会太小呢?也许,向江青要个八三四一部队政委当当?”
“嘟!……嘟!……”一阵急促的喇叭声,把楚局长从升官美梦中拉回到现实中来。回头一看,一辆吉普车停在了石凳后面。
姗姗从车上伸出头来:“局长,发现吴国强死前留的记号了!……”
楚局长立刻跳上车去。司马剑涎着脸:“局长,那刘端妯……”
“放心吧!……”楚局长大笑。他知道司马剑很会挑女人,那个金莲果然是漂亮,在交给司马剑之前,他自己已经强奸了她两次。至于这个刘端妯……
吉普车卷起滚滚烟尘,飞快驰去。司马剑看了看自己的盒饭,一层灰,他也把盒饭抛入湖中,荡起一圈圈水波……
下午,二时。
白色的床板上,刻着一个“铀”字。床是双层的,吴国强睡在下层,字是刻在上层床板朝下的一面。很像是吴国强躺在下层,伸手用指甲刻下来的。
楚局长弯下腰,仔细地观察着,用指甲在木板上刻字,痕迹不深,不仔细看还真不容易发觉。
“这字怎么读?什么意思?”
“铀,放射性元素,原子弹就是用铀做的。”
原子弹?吴国强的父亲曾经在罗布泊的原子弹基地工作,他临死之前刻下了这个字,难道跟寄到苏联的那篇论文有关?
不,如果是这件事,吴国辉一定会支持弟弟,也不可能编造女鬼的故事,来故意掩护凶手了。
至于方志达——反正他们三个小子,同样判处了死刑,他又何必杀人呢?
到底这个“铀”字,有没有别的涵义呢?
“很奇怪,”姗姗挨近楚局长,“吴国强临死刻字,他当然是预先知道,凶手要杀掉他,既然有时间刻字,也就有时间呼救,只要他一喊,卫兵老李就在门外,马上可以救他……”
楚局长恍然大悟,他瞟了姗姗一眼,不要以为这个女人没有脑子,她这句话就点醒自己跳出了“原子弹”。
楚局长拍了拍手,把七、八个刑警都召集到他的面前:“平常上理论课,我经常告诉你们,死者留下的记号,通常指……”
“指凶手的名子……但是,没有人名叫‘铀’的啊!……”
楚局长含笑用手遮住“铀”字的“金”字旁,只露出“由”字。
“由?……”刑警们异口同声叫了起来,“李由?……”
“哦,难怪吴国强不呼救,原来凶手就是卫兵李由。”
“我们一直盯着囚室内,谁知道凶手原来在室外。”
“唉,小说上不是常说,最没有嫌疑的人就是凶手嘛?!……”
“但是,”刑警队长怀疑地问,“李由为什么要杀掉他呢?”
“为了钱,”楚局长做着解释,“‘金’代表金钱。‘由’带‘金’,吴国强分明在暗示,李由收取金钱贿赂而杀死他……”
“钱?谁给他的?”
“地下组织。”楚局长胸有成竹地说,“这个支部被破获,肯定有人告密,但是,司马剑又成功地骗过了他们。‘呼声’总部可能得到了错误的情报,认为吴国强是叛徒。这样,他们就怀疑我们的死刑是假的,他们自己要执行死刑。吴国辉和方志达都很忠于地下组织,他们不敢反抗总部的命令,但是,他们也不忍心杀死吴国强。于是总部就贿赂了李由来杀人。虽然死囚室的钥匙由监狱长保管,但是,李由看守了监狱二十年,总是有机会复制的。吴国辉和方志达编造女鬼的故事,正是为了掩护李由。”
真是铁证如山,令人信服。刑警们佩服得五体投地。
“李由现在在哪儿?”
“中午散会以后,我放他回家休息了。”监狱长回答。
“地下组织不可能送钱到监狱来,”楚局长冷笑着,“李由一定会跟他们在外面接99lib?头,马上派两个人,严密地监视他!……”
楚局长轻松地伸了伸懒腰,他的两只手几乎摸着了囚室的天花板,看起来真像样板戏中的英雄人物。
“局长,”监狱长请示道,“那两个死囚犯怎么办?”
“别急!……”楚局长阴险地狞笑着,“等抓到李由和接头人,让他们的死刑一起执行!……”
下午,五时。
李由提着一个菜篮子,正在市场里逛着。小虹就要放学了,他喜欢亲手炒几样菜,和老婆、小虹一起坐在小桌子边吃着。
小桌子是四方形的。从前,桌子旁边坐着四个人,李由老是埋怨小山用左手。后来,江青号召大家“文攻武卫”,红卫兵们互相厮杀。小山被分配去碾磨火药。
有一天,不知怎地爆炸了,小山全身烧伤。等到李由赶到医院,奄奄一息的小山抓着他的手,只说了一句:“我不想死,我不要文化大革命,我想读书。”
从此之后,四方桌边就剩下三个人了。
“反动的是老妖婆子江青,她害死了多少人?”吴国强的呼喊声,深深地震撼着李由的心灵。
李由脚步蹒跚地走着,市场上几乎没有东西卖。菜篮子底,只有一些发黄的油菜。他逛了三条街,唯一的收获就是,发现有两个穿深蓝色衣服的人,也跟着逛了三条街。李由没有理睬他们。
这年头,这种事,这种人……
斜阳照着崎岖不平的石板街,李由拖着一条长长的黑影,慢慢地走回了家。他的背看起来更弯了。
刚刚走到街口,就见老婆惊慌失措地跑来:“小虹,小虹没有回家!……已经放学很久了……”
学校离李由的家只有五分钟的路程,小虹怎么会……?
李由把菜篮子扔了,撒腿就跑。
校长室在三楼,他一口气跑了上去,老远就听见小虹的哭声。
“为什么欺侮小孩子?”李由咆哮着,“有事找家长谈嘛!”
校长为难地托了托眼镜,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爸爸,他们说你是坏人,要我揭发你,平时跟谁来往?我说爸爸是好人,他们说我不老实,不淮我回家……”
小虹哭得像泪人儿一样,两只小手紧紧地搂着爸爸的脖子。李由两眼喷着怒火,拳头捏得发响,对准校长的眼镜。
“老李,”校长吞吞吐吐地说,“这件事情,其实跟校方没有关系,是公安局楚局长打电话来,要我们这样做的。”
公安局?李由一个箭步扑到玻璃窗前,向下望去。校门口,两个深蓝色衣服的人,像幽灵似地默默站着。
李由猛地推开窗子,伸头狂吼:“他妈的,有啥事我一个人顶着,别为难一个九岁的女孩子!老子替你们卖命二十年,现在就站在这里,有种的话你们上来抓啊!……”
两个幽灵一下子不见了。李由浑身虚脱,紧紧抱着女儿哭着……
夜晚七时。
“葵花向阳”、“一颗红心”、“五洲风雷”……
“文化大革命”以来,“东方红”餐厅的菜式,全都换上时髦新名字了。
“没关系,换个名字而已。”美术学院的谭院长热情洋溢,“菜还是楚局长最喜欢的那几道。”
“谢谢,谢谢!……”坐在楚局长旁边的姗姗笑容满面。楚局长不客气,挟起一片鲍鱼,马上塞入口中。
“谭院长,怎么突然请客啦?……今天生日?”姗姗笑着问。谭院长总算当过她的上司,礼貌上应该寒暄一番的。
“哦,我明天上调福州,这一餐算是跟你们辞行。”
虽然他上调,宝贝儿子还留在本市,不能不求楚局长关照关照,以免“调戏妇女”的事件重演。
“哦,老谭,”楚局长好不容易吞下了那片鲍鱼,“你这一餐可算是‘最后的晚餐’了,哈哈。”
姗姗赶快提醒他:“楚局长,瞧你说的多不吉利?”
“嗯?……”楚局长莫名其妙,“他明天调福州,这一顿是最后一顿晚饭,没错啊?”
姗姗笑着:“说‘最后一顿晚饭’跟说‘最后的晚餐’是不同的。”
“哦,这么讲究?”
“可不是?《最后的晚餐》是达#芬奇的一幅名画。画的是耶稣临死前举行的一次晚餐。耶稣发现犹大是出卖他的叛徒,所以晚餐充满了悲伤的气氛……”
“哦,果然不吉利。老谭,别见怪啊!……咱是大老粗,资产阶级那一套咱可不懂,哈哈!……”
“哪里,哪里……”谭院长诚惶诚恐地说,“楚局长是江青同志最赏识的公安奇才,威名远播……”
“汤来了。”一位女服务员捧着一碗香喷喷的海鲜汤放在桌上。
“这道汤叫啥名字?”
“河深海深不如党的恩情深。”
“名字是长了点儿,倒也贴切。来,来,来,楚局长,尝一尝吧!……”
谭院长捞起一块海参,送到局长碗里。
楚局长的眉头突然皱了起来。谭院长的心脏几乎停顿:“难道他讨厌海参?”
楚局长呆呆地望着满桌佳肴,仔细回味着姗姗的话。
“最后一顿晚饭”和“最后的晚餐”是不同的!
吴国强临死前,同样说过“最后一顿晚饭”,但是这句话是经过李由转述的。李由大字不识一个,自然是用他自己的口语来转述了。
对了,吴国强的原话,一定是“最后的晚餐”。那么,他是不是像耶稣那样,也在暗示出现叛徒?叛徒?对了,一切都跟叛徒有关!
楚局长终于发现,破案的线索,他其实早就已经掌握了,解谜的钥匙一直摆在自己的口袋里。经过达·芬奇的启示,原先孤立、分散、毫无联系的碎片,现在只是重新排列一下,马上形成了一幅完整、清晰的图画了。
“姗姗,快走!……”楚局长放下筷子,踢翻椅子,拉着姗姗飞奔而出。
多亏姗姗的美术常识……不,多亏我把她调来了公安局。
转眼之间,楚局长拉着姗姗跑出餐厅了。餐桌边,只留下浑身发抖的谭院长。
夜晚,八时二十五分。
李由刚刚跨入监狱的大门,马上就被叫到了会议室去。小小的会议室里已经有不少人,李由挑选一个角落坐了下来。
楚局长洋洋得意地望着大家:“还是那个老问题,三个人清晨就要枪毙了,提前在夜里杀掉一个,究竟有什么作用呢?”
七、八个刑警都闪避着局长的目光,整个白天,局长都在追问这个问题,他们到现在依然解答不了。
楚局长尖锐的目光扫视着大家:“各种各样的解释,大家都提出了,包括神经错乱啊,甚至荒唐的女鬼啊。但是有一个很明显的,小孩子都知道的作用,你们却疏忽了。”
刑警们全部屏声静息,等待局长揭晓。
“这个作用就是……”楚局长故意停顿了一下,“如果夜里死掉一个,逼使我们要捜查死囚室,同时不得不将死刑押后,吴国辉和方志达就可以离开死囚室,关到别的牢房去。”
“这不是一样吗?”刑警们按捺不住,纷纷反驳,“他们照样关押,死刑照样藏书网要执行。”
“别的囚室有人,死囚室里没人,这就是不同之处!……”
“有人、没人……还是一样啊!他们又不能越狱。”
“有人,就可以传递消息丨,”刑警们的嘈杂声顿时消失了,大家呆呆地望着局长。
“他们三个人发现司马剑是叛徒,所以急着要把他的名字传递出去。”
“不可能啊,”刑警队长迷惑不解,“司马剑叛变的消息,我们一直严格保密,这三个死囚根本不知道啊!”
“金莲知道,司马剑到狱中强奸过她。”
“金莲是第一个被抢决的,她跟三个人没有接触过。”
“金莲留下了暗号。”楚局长叹息了一声,“刻在床板下的‘铀’字,我们一直以为是吴国强留下的,这是一个致命的错误,其实,字是死掉的金莲刻下的。”
“怎么见得呢?死囚室囚禁过那么多人。”
“这个‘铀’字有一个金字旁。”楚局长说着打开公文袋,从里面取出几张纸,“我刚刚回局里,这是金莲的档案,你们看,她签名的‘金’字跟‘铀’旁的‘金’,字体一样。‘金’,原来跟金钱无关。”
“‘铀’字的‘金’代表金莲,”姗姗扭头望了望缩在角落的李由,“剩下的那个‘由’字,难道真的是指……”
“‘由’,代表司马剑!”楚局长得意地说,大家目瞪口呆。
“司马剑在地下组织的代号是‘甲’,‘由’正是‘甲’的倒写!……”
“什么,倒写?”
“地下组织的规定,叛徒的名字一律倒着写。”
楚局长环顾着鸦雀无声的会议室,看着一个个伸长脖子、等着他解谜的人,心中那份得意就甭提了。
“当吴国强因为怀念金莲,躺在白色的床上的时候,他看见了床板上的暗号,看见‘金’,他认得那是金莲的签名;看见‘由’,他明白金莲的意思了。于是他叫着‘这是最后的晚餐’,这不是一句感叹,而是因为卫兵在牢外,他只能秘密通知其他两人,他发现叛徒了。吴国辉和方志达立刻跑到他的床前跪下,目的也不是安慰他,而是小声地商议着应变的方法,好把叛徒的名字传递出去。但是,他们天一亮就要被处决,死囚室又没有别的犯人。要想传递消息,只有一个方法,便是牺牲一个人,制造一件没有道理的凶杀案,再故意用女鬼的故事加以渲染,扰乱我们的视线,剩下的两个人,就可以争取到时间和空间……于是,吴国辉和方志达便用床单勒死了吴国强。”
真是铁证如山,令人信服。
“我们上当了!……”刑警们垂头丧气,“果然,把他们关到普通囚室。这两人深得人心,犯人们一定会帮助他们。他们只要把司马剑叛变的消息告诉犯人,再由犯人告诉前来探监的亲人。唉,每次来探监的人那么多……”
楚局长好不容易胜利地破了案,却发现依然是一场失败,那滋味可不好受!
“唉,司马剑说不定已经被暗杀了。”
咦?楚局长怎么笑容可掬?只见他用手指了指会议室墙上的一张通告。通告第一条:“逢星期二、四、六为探监时间。”
“今天是星期三!……”刑警们顿时喜出望外,“还没有人探监呢!……”
“所以消息还没传递出去。”楚局长哈哈大笑,“从明天起,取消一切探监,直到司马剑把‘呼声’总部大会的开会时间、地点拿到手,直到我们把敌人一网打尽!……”
会议室里顿时欢声雷动,掌声四起,刑警们涌到局长身边。
“楚局长,您真是福尔摩斯再世!”
“福尔摩斯也不能一天破案,楚局长真是神探!……”
“什么一天破案?根本不到二十四小时,局长是神探之王!……”
监狱长走到角落,拍拍李由的肩:“老李,楚局长已经洗脱了你的冤枉,你要多谢局长的恩情啊!……”
李由默默地垂着头,刚刚听见的案情,令他心情震撼,吴国强的面容,不由得浮现在了他的眼前。
……这个十五、六岁的孩子,为了他的组织,为了他的战友,为了他的信念,竟能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
“孩子,愿你安息吧……”李由喃喃自语着。
这时,楚局长挥手制止众人的欢呼,声如洪钟地下了命令:“我给他们一个迅雷不及掩耳。马上把吴国辉和方志达提出来,立刻押赴刑场抢决。死刑今夜执行!死刑今夜执行!……”
夜深了,不知何时。疲惫不堪的李由回到家里。
“怎么回来得这么晚?”老婆关切地问着。
“我去了一趟湖滨公园。”李由平静地回答。他走到床边,轻轻吻了吻小虹,然后爬上床去,很快就呼呼入睡了。
明天,司马剑的尸体,将在湖中浮现出来。地下组织保住了!吴国强的战友们保住了!
“自由与民主的呼声”啊,你响吧,响吧!
一阵奇怪的声音,把李由的老婆吵醒了,她睡眼朦胧地望着李由。
睡梦中,李由在呐喊着:“死刑今夜执行!……”
客从台湾来
“从香港开往厦门去的‘白鹭号’客轮,马上即将启航了,请乘客们登船……”广播喇叭里传出了清脆的女声。
老船长站在最上层的甲板上,看着长蛇般的游客们排成一行,依次走上了客轮的舷梯。穿着白色制服的服务员,也整齐地排列在了轮船的舷梯上,帮助老弱乘客上船。
突然间,老船长的眉毛微微地皱了起来。
舷梯上,一个年约四十岁的男人,正背着一位老大爷,一步一颤地艰难走着;在他身旁是一位年约六十岁的老妇,带着五件小行李,又扛又提,狼狈不堪。
按照客轮制度,这种情况是不允许发生的,服务员必须上前搀扶老人,代他们提行李。可是,服务员吴强,就站在这三个人旁边,呆呆地望着,视若无睹,一动也不动。
老船长顿时火了。他将上身伸出栏杆大吼着:“浑蛋!……吴强,你小子在那儿傻愣着干什么?!……”
听了这声吼叫,吴强浑身一震,好像从梦中清醒过来,猛地撒腿狂奔,“咚……”地一下跑上了舷梯,跑入船舱里去了。
老船长气得直跺脚,小小的一个服务员,居然当众擅离职守,根本不把他这个船长放在眼里。
“叫吴强到船长室里来见我!……”
老船长再一次咆哮着,然后一拐一拐地走下了甲板。他那只装着木制义肢的左脚,重重地踩在钢板上,发出“铿铿”的声响。
吴强才四十岁,却是一头白发,满脸皱纹,脊背驼得很厉害,坐在船长室那张大沙发上,更显得瘦小。见到他这副可怜相,老船长的心不由得软了。
“唉,吴强,你今天怎么啦?”
吴强面色苍白,没有出声。他伸手解开自己的上衣口袋,从袋里掏出了一本笔记本,然后翻开笔记本,将夹在中间的一张折叠好的纸取出来,放在了船长的办公桌上。
老船长一脸狐疑,不晓得吴强在搞什么鬼。他拿起这张旧得发黄的纸张,打开来一看,这是一份油印文件:
厦门八中红卫兵总司令部第三十七号文件:
凡在解放前逃往台湾的人,都是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分子,他们的家属都是反革命家属,即日起全部集中,由红卫兵严加管制,施行无产阶级专政。
八月二十九日
老船长放下了这份文件,顿时感到莫名其妙。
这是“文化大革命”时期,红卫兵胡闹的产物,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东西了,吴强现在拿出来干什么呢?
“这份文件,”吴强垂着头说,“就是我写的。”
老船长望着吴强,仍然不明白这跟他擅离职守有什么关系。
“一九六六年夏天,红卫兵运动如火如荼地闹了起来,我是八中的头儿。那时候,我满脑子都是革命,真的以为台湾人全是坏人,于是我就起草了这份文件。结果,厦门市凡有台湾关系的人,因此都倒了大霉。后来,有人揭发我们学校,高二四班学生张太平,他的祖父也在台湾。我带着红卫兵,把张太平全家都抓了起来,关入了‘牛棚’。后来……后来……他的父亲、姐姐和哥哥都死了!只有张太平和她母亲侥倖活了下来。但是张太平经不起折磨,人就疯了……”
吴强两手紧紧地抓住沙发,指甲都发白了。
“二十年来,这笔血债一直折磨着我的良心,我保存着这份文件,每年的八月二十九日,都会把它拿出来,作为一种忏悔……”
老船长忽然醒悟了:“难道刚才你……”
“刚才,我看见了张太平和他的母亲。”
“他背着的那个老人就是……?”
“就是他的祖父,从台湾回大陆来探亲了。”
两个人都沉默了。最后,老船长长叹了一声说:“把这张纸留在我这儿吧。也许,我能够帮你调解调解。不过,现在你必须回自己的岗位去了,要做好份内的工作。”
“是。”吴强响亮地答应了一声,垂头丧气地走了。
老船长将这份“三十七号文件”铺在办公桌上,用一个红铜笔筒压住文件,然后戴上老花眼镜,重新再看了一遍这份红卫兵的文件。他不由得苦笑了。
二十年前,台湾家属是最倒霉的;二十年后的今天,台湾家属竟然成了大陆最吃香的了!
“翻手云,覆手雨,难辨阴晴……”他轻轻地哼着京戏。
“妈呀,傻瓜打人了啦!……”
一阵尖锐、刺耳的叫声,使老船长吓了一跳。抬头一看,一个少女揪着一个中年人,风风火火地闯进了船长室。老船长一眼就认了出来,这个中年人正是张太平。
“这个傻瓜蛋蛋,居然敢推我哟!……”少女气势汹汹地嚷着,一口广东腔国语,听得老船长直起鸡皮疙瘩。
“推一下而已嘛!……”老船长真有些哭笑不得。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有客运部管着,可是香港人就是爱找船长。
“他推我这儿!……”少女指着自己露出半截的肉胸脯控诉着。
“算了吧,你也叫他傻瓜蛋蛋了,”船长和蔼地笑着,“傻瓜蛋嘛,做事情难免会傻一些,我们正常人,何必跟他计较呢?”
“什么啊?!……”少女那高耸的胸部,几乎要顶到船长脸上去了。
“哦,你们大陆的船就袒护大陆人?”香港的小婊子尖锐地叫着,“一九九七年还没有到,就欺侮我们香港人咯!……”
“不,我会狠狠地教训他!……”老船长连哄带骗,“你先回去休息吧,这件事情我会慎重处理。”
好不容易把小骚货送走了,老船长急忙关上舱门,回头看了看张太平。他又高又瘦,带着一副眼镜,斯斯文文地坐着,一眼看去,真不像是个白痴。
“为什么推人了啦?”老船长温和地问着。
“她推那个爷爷,我就推她!……”傻瓜严肃地回答。
“那你也不能推她的胸脯啊?”
“她推爷爷胸脯,我就推她的胸脯!”
“唉,爷爷是男的,她是女的呀!……”船长温和地说。
“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傻瓜理直气壮地说。
“你说什么?”老船长一时也糊涂了。
“这是毛主席语录!……”傻瓜傲然地回答。
“最高指示!……”
老船长这才想起,张太平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变傻的。他只好摇了摇头说:“我送你回去吧?你住几号房?”
“住在爷爷的那间房里!……爷爷是天下最好的人,我要跟他住……”
老船长一拐一拐地拉开客舱门,正想走出去,迎面看见一个老妇喘着气跑来。
“我是张太平的妈妈,我叫崔瑛。”
“请进,请进,”老船长招呼着她,“请坐吧,你抽烟吗?”
“谢谢,我不会。”崔瑛也很客气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我也不会抽!……”傻瓜趴在办公桌前,笑嘻嘻地玩弄着桌上的打火机、香烟盒、笔筒,甚至老船长的照片。
“我们这个孩子,别人打他都不还手,”崔瑛望着那个傻瓜蛋,眼中流露出慈爱的目光,“但是谁碰他爷爷一下,他就发火。”
“哦,他跟爷爷初次见面,感情就这么好?”
“是他的爷爷好啊!……”崔瑛感叹着,“都八十岁的人了,坚持要回乡。本来,我们准备在厦门迎接他,可是他说,我们苦了这些年,也该享一享福了,于是,就叫我们申请到香港会亲。现在政策变了,有台湾关系吃香了。我们的申请表格递上去,没过多久就批准了,在香港玩了两星期,他爷爷恨不得把心都掏给太平。老人家自己不抽烟、不喝酒,天天给孙子买吃的、穿的,买游戏器、买玩具,两人形影不离,连上厕所都要一道儿……”
老船长忍不住笑了起来,转头看了看傻瓜,他正趴在桌上,吮着指头歪着头,出神地看着桌上的文件呢。
“太平倒是挺文静的。”
“可不是,”崔英点头说着,眼眶突然红了,“他本来挺聪明的,年年考试第一,要不是文化大革命……”
“他怎么会变成这副熊样子的?”
“那个红卫兵头头,存心要吓唬他,每天一大早就来到‘牛棚’,用绳子把太平捆了起来,押他去看人批斗。太平亲眼看见,他的父亲被活活打死了,亲眼看着姐姐被人扒光了屁股强暴了,亲眼看着哥哥跳楼自杀,摔成了一团血肉糊糊!……就是铁打的神经,也受不住这些刺激啊!……”
崔瑛激动地说不下去了。老船长急忙倒了一杯开水递给她。
“崔瑛同志,这些年来,你可受苦啦!……”
“现在好了。”崔瑛喝了一口开水,面上又恢复了微笑。
“我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庭。现在这个丈夫,也是在‘文化大革命’中丧妻的,他带了三个孩子过来。可是他对太平比对自己的孩子还疼呢;三个孩子也把太平当成亲哥哥,很关心他。如今又有了个爷爷……”
“对了,崔瑛同志。”老船长微笑着问,“能不能请爷爷到我们船上的贵宾室去,大家见一见面?”
“好啊!……”崔瑛爽快地站了起来,“太平,我们走吧!……”
傻瓜没有回答,他站在办公桌前面,目光呆滞,好像一个木偶。
崔瑛脸上的笑容又消失了,她拉着傻瓜,匆匆地走出了船长室。老船长望着两人的背影,微微地叹息了一声。
这时,只听见汽笛长鸣,“白鹭号”启航了。
贵宾室设在客轮尾部的一个阁楼上,一道一丈多宽的楼梯,铺着红色的地毯。楼梯下面是一间小厅堂,正对面就是贩卖部。
贩卖部的女售货员胡国心,正在整理柜台内的货品,一眼看见老船长一拐一拐地和吴强肩并着肩走了过来。
他们走到贵宾室楼梯下面,船长拍了拍吴强的肩膀。
“记住,你不是去道歉,而是去请罪。”
“放心吧,船长,”吴强激动地说,“我等了二十年啦,多亏你今天给我这个机会,我会珍惜的。”
吴强大步走上楼梯,推开贵宾室的门,走了进去。
胡国心最喜欢探听小道新闻,她晃着两根小辫子,迫不急待地问道:“船长,船长,发生什么大事了?”
老船长看着她那发急的样子,忍不住“噗嗤”一笑。
“你啊,是一只多嘴的麻雀,我偏不告诉你。”
“唉呀,船长啊!……”胡国心撒娇地扭着腰,“你要不说,我今天晚上肯定睡不着觉了。求求你了,好船长,我保证绝对保密!”
“好,我告诉你,这件事情和第三次世界大战……”bbr>?99lib?
就在此时,一声可怕的骇叫,使得船长和胡国心都吓了一大跳。紧接着,接待室的门“砰”地被撞开了,吴强魂不附体冲了出来。他一脚踏空,整个人滚下楼梯。幸亏楼梯只有六个台阶,且上面铺着厚地毯,他没有受伤,但四肢发软,再也爬不起来。
老船长拖着假腿,急忙大步上前扶起了吴强。
“死……”吴强两排牙齿全在打颤。
“谁死了?”老船长骇然地问。
“张……张太平的祖父死……死了!……”
紧急会议立即在客轮上层的会议室里召开了。出席会议的人,全都是船上的高级职员。这些人都是第一次同凶杀案打交道,一个个神色紧张,坐立不安。大家都望着坐在主席位置上的那个光头大汉。
他是客轮上的保安主任李唐。在调来“白鹭号”负责之前,他是厦门市公安局的刑警队长。望着他那魁梧的身材,以及那泰然自若的方脸,大家仿佛顿时吃了一颗定心丸。
李唐一直不出声,他知道这个案件挺棘手。船上没有法医,唯一的医生只会看感冒和晕船。船上也缺乏专业的检验仪器,没办法进行基本的技术鉴定。一切只能靠他的一双眼睛了。
案发现场在贵宾室,尸体俯卧在正中间的地板上,一条尼龙绳子紧紧地勒住了死者的颈部,打了个八卦形绳结。贵宾室有冷气,所有的窗门都锁死了,没有破坏过的痕迹。因此,唯一的出口便是大门。大门对面就是贩卖部,胡国心站在柜台内,正好看得见所有进出贵宾室的人。
胡国心被叫到会议室里来了。她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重要性,不由得眉飞色舞,洋洋得意。
“我是下午一点钟到贩卖部上班的,”胡国心摆出了一个独唱演员的姿势,“上班没过多久,我看见崔瑛一个人走入了贵宾室。大约五分钟后,她又出来了,向我买了包香烟。我转身到玻璃柜里,取了包‘三个五’的香烟,再转回身来,看见傻瓜走上了楼梯,正要进入贵宾室大门。崔瑛一把拉住他说:‘傻瓜,别上楼。’就把他拉下楼,带回舱里去了。”
“可惜了!……”老船长轻轻用他的木制义肢跺了跺地板。
“怎么啦?”李唐敏锐的目光瞟了一下船长。
“崔瑛告诉我,傻瓜和他爷爷形影不离,偏偏那一刻不在!要是他进入贵宾室,祖孙两个人作伴的话,凶手大概不敢下手。”
“你说下去。”李唐盯着胡国心。她的领子没有扣好,可以看得见一条白色的乳罩带子。
“崔瑛走后过了一会儿,有个香港打扮的少女进入贵宾室。但是,她很快就出来了。后来,就是吴强进去,发现尸体……”
“嗯……”李唐沉思了一会儿,转向船长说,“赶快调查这个香港来的少女。”
“已经查到了。”老船长回答,“她叫王倩如,十五岁,回乡证写着是学生。”
老船长没有说出来,王倩如就是被傻瓜推了胸脯的女孩子。
李唐佩服地点了点头。别看老船长跛了一只脚,办起事来可真俐落,颇有老刑警的作风。
“这个八十岁的老人,不在自己的房间里待着,跑到贵宾室去干什么?”李唐想了一下,又提出了新的问题。
“这都要怪我哦,是我请他去的。”
于是,老船长就把吴强和崔瑛两个人,先后来见他的情形,及两家二十年前的血债,一字不漏地说了出来。
大家伙儿听得目瞪口呆,全入了神儿。
“我本来想化解他们之间的冤仇,没想到反而害死了他!……”
李唐咳嗽了一声,用一种权威的口吻总结道:“尸体就在贵宾室中间,一进门就看得见。一点钟之后,崔瑛进入了贵宾室,出来时态度平静,证明那个时候,张太平的祖父还活着。而在这之后,只有王倩如和吴强进入了贵宾室。因此,这两个人是最可疑的!……”
大伙儿都点着头,同意李唐那小子的分析。
“王倩如走出贵宾室的时候,也是态度平静。”胡国心大声说道,“证明那时还没有尸体,也证明崔瑛是清白的。”
“小胡,不简单啊!……”李唐向她伸出了大拇指。胡国心兴奋得晃着她的小辫子,左顾右盼。
“尸体旁边有一万美金现钞。”李唐继续分析着,“没有遗失,证明不是谋财害命,很可能是仇杀。”
“王倩如最不可能了!……她才十五岁,老人去台湾的时候,她还没有出生呢,肯定无冤无仇!……”
老船长对这个长着一对大奶子的小姑娘印象深刻。
“不,他们有仇!……”胡国心又跳了起来,很干脆地说道。
“刚刚船长说了,上船时,王倩如推了老人,又被傻瓜推胸,她肯定因此怀恨在心……”
“去!……去!……去!……”李唐忍不住拍着桌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饱受委屈的胡国心噘着小嘴,又无奈地坐了下来。大伙儿面面相觑,顿时紧张起来:崔瑛和王倩如都排除了,只剩下了他……
“吴强不会杀人!……”老船长激动地叫着,“我敢向你们担保!……”
大伙儿都不出声了。吴强已经杀害了张家三条人命,难道不会再杀一个?
“有一个线索,可以帮助大家追查凶手。”
李唐用铅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八卦图案。
“老人是被这种绳结勒死的。我刚才试了很久,也学不会……”
大伙儿纷纷把头凑到图案上,唧唧喳喳地议论着。
“很像是一种水手结。”大副搔着头,吞吞吐吐地说。
吴强虽然在船上多年,但只是服务员,不是水手。
“散会吧。”李唐突然宣布。他的神色依然高深莫测,看不出一丝端倪,真不愧是老刑警出身。
客轮已经驶出了香港水域,无法得到香港警方的协助。一切只有等到明天上午,船到厦门港时,由厦门警方来处理了。
老船长立刻叫服务员,发了封电报到厦门。贵宾室已经锁死,尸体移到了冷藏库去了。至于嫌疑犯,反正船在大洋,不怕谁能逃走。
走出会议室的时候,老船长不由得长叹了一声:“这位老人离乡背井四十年,今天第一次回乡,是谁跟他有深仇大恨呢?”
不甘寂寞的胡国心,又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说:“即使有什么深仇大恨,四十年之久,也该化解了吧。”
“狗嘴里终于吐出象牙了!……”不知是谁插了一句,引起哄堂大笑。
“操你娘的!……”胡国心娇嗔地追打着,渐渐远去了。
老船长望着她的背影,心中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感觉:刚刚开会时,胡国心的陈述似乎有个破绽,但是这破绽又像一阵烟,飘飘貌貌,想抓又抓不到。
吴强走入了船长室里,看见老船长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他轻轻地走近了,拿起衣架上一件制服,替船长披上。这样一来,反而惊醒了船长。
“哦,吴强,你来要那份文件吧?”老船长睡眼朦胧,在桌上摸来摸去,怎么也找不到那份“三十七号文件”。
“奇怪,我明明用笔筒压着呢……”
“算了吧,船长,我不是来要那份文件,我是来揭发凶手的!……”
这句话可把船长顿时吓醒了,他两眼圆睁盯着吴强。
“你?……你知道谁是凶手?”
“三个嫌疑犯,王倩如和老人毫无瓜葛;我又没有杀人;事情不是明摆着吗?肯定是崔瑛!……”
“笑话!……”老船长摇着头,“崔瑛和老人又没有什么仇。”
“不是仇恨,而是恐惧!”
“恐惧也会杀人?”
“是的。二十年前,我当红卫兵头目的时候,曾经收到过一封信,揭发张太平的祖父在台湾。我就是根据这封信,才把张太平一家人抓起来了。这封信就是崔瑛写的。”
“不可能!……”老船长摊开双手,“她怎么会写信害自己家呢?!……”
“当时我审问过她,她对我说……”吴强喘了一口大气,继续说了下去“她说,自从我起草了‘三十七号文件’之后,已经有几家台湾家属倒了血霉。她知道自己家的台湾关系,迟早也要暴露,所以,她就想抢先表功,揭发自己的丈夫,以换取红卫兵对她的宽恕。”
“哦,难怪她可以平安无事地活下来。”
“这件事只有我知道。但是,今天我们在舷梯相遇了。偏偏船长你又叫,太平的爷爷到贵宾室去,崔瑛一定可以猜到,是我想见太平的爷爷。”
“可是,你是去向太平的爷爷请罪的啊!”
“崔瑛想不到的,我曾经是个心狠手辣的红卫兵。”吴枪摇了摇头说,“她以为我见太平的爷爷,一定是去揭发她这段往事。”
“啊,我明白了!……”老船长情不自禁地拍着自己的木头假腿,“太平爷爷一旦知道,害死他儿子的竟然是她,一定会到处控诉,崔瑛就会身败名裂。说不定她丈夫和孩子都会唾弃她。”
“老人带去的美金和电器也不会给她。”吴强愤怒地说着,“她没有能力杀我灭口,只好杀了那个老人!……”
老船长呆呆地坐着,只觉得心跳加速。这么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太太,竟是个出卖全家的人。突然间,他“刷”地一声跳了起来。
“得赶快通知李唐!……”老船长说着,一拐一拐地大步走出了船长室,木制义肢踩在地板上,发出“咚咚”的响声……
辽阔的海洋掀起了黑色的波浪,天空中翻卷着一团一团的乌云,一直压到海面上。“白鹭号”正破浪前进,后甲板上插着的那面红旗,在疾风中哗啦啦直响。
保安主任李唐倚在甲板栏杆上,闷声不响地抽着香烟。
“老李,”船长吃惊地望着他,“你不相信崔瑛是凶手?”
李唐悠然地吐出了一口烟。
“船长,论航海技术,你是内行;论破案,可就跟胡国心那小骚娘们儿差不多了。”李唐得意地笑着说,“你想一想,如果是崔瑛杀了人,在她之后进贵宾室的王倩如,就会看见尸体……”
“可不是?”老船长不好意思地搔着头,“王倩如出来的时候,平平静静的……”
“还有尸体上那个八卦形绳结。”李唐胸有成竹地分析着,“刚才我叫了几个老水手,一起研究这个绳结,他们全都不懂得如何打这个结,证明这不是水手结。据水手长老余头回忆,这种绳结是福建北部三沙岛的渔民,捕捉鲨鱼时的独特手法,两秒钟就可以结好,越挣扎越收紧,几十秒就能勒死鲨鱼……”
李唐口沫横飞,老船长没话说了。崔瑛是贵州人,张太平的亲生父亲是山西人,继父是河南人,都离大海远着呢!
“那么,”船长搭讪着,“你觉得这件凶杀案……”
“我怀疑是王倩如。”李唐狠狠捺熄了烟头。
“是她?……”船长张口结舌。这个最不可能的少女?
“我查了王倩如的回乡证,你猜她家住哪儿?”
“住在香港啊!……”老船长说。
“香港鸭俐洲,那可是香港的渔民区啊!……”
王倩如一家可能是渔民,她大概会打八卦结。
老船长连连点头,敬佩地看着李唐,连香港的地理都了如指掌,看起来刑警这碗饭可不容易吃啊!
“王倩如和太平的爷爷素未谋面,不可能是仇杀,很可能是见财起意……”
“喂,老李……”船长急忙提醒他,“尸体上有一万美钞。一万美元等于七万八千港币,对一个十五岁女学生来说,已经是一笔巨款了,她都没拿,怎么会是……”
“哼,”李唐冷笑一下,“就是这一万美金,使我感到可疑!……”
“可疑?”老船长左思右想,“难道是僞钞?”
他正想开口向李唐请教,就在此时,传来一声惨叫,一声震撼人心的惨叫。船长和李唐一起探头朝甲板下面望去。
浑蛋,真是冤家路窄!
在一条狭窄的走廊上,吴强和傻瓜张太平迎面碰上了。那声惨叫就是傻瓜发出来的。他全身颤抖,面无血色,一步一步后退着。
“别……别捆我……别抓我……我这就滚,请您……饶命啊!……”
“唉,太平,你听我说,”吴强一步一步向前走着,“我没有恶意啊,你别倒退啊。”
“别打我……我拥护红卫兵,”傻瓜一边后退,一边举手行着军礼,“向红卫兵老爷致敬!……”
“我不是红卫兵,”吴强哭笑不得,“你说什么傻话啊!……”
“我可不傻!……”傻瓜吓得魂不附体,“爷爷说了,他准备用十万块治我的病,我会好的,我不傻,您高抬贵手,千万别抓我啊!……”
吴强越急着解释,傻瓜就退得越厉害。老船长火了,朝着吴强咆哮着:“吴强,你他妈的给我滚回去!……滚蛋!……”
吴强抬头瞟了一眼船长,眼中饱含着痛苦和羞愧。他终于垂下了头,有气无力地转身走下船舱去了。
走廊上只剩下了傻瓜一个人,但是,他还是在后退着,在他后面就是一道通往下层的楼梯,傻瓜完全看不见,再退一步他就摔下去了。
“太平,有楼梯!看路啊!……”船长和李唐急得同时喊叫。
傻瓜停了下来,回头看看楼梯,然后又向船长他们傻笑一下,居然慢慢地倒退着下了楼梯。
“我不傻,我懂得这样下楼梯,”傻瓜自言自语,“妈妈教我的,我聪明,我可不傻噢!……”
老船长呆呆地望着傻瓜在梯子下消失了,心情格外沉重。这个四十岁的人,智力却只有五、六岁,这一切都拜吴强所赐。
“我要是傻瓜的祖父,我绝对饶不了吴强,即使他来请罪,我也无法宽恕他!……”老船长思潮起伏。
“我一定会打他!吴强就会还手!会不会他失手……”
老船长正要向李唐说出自己的想法,却看见李唐满面春风,向他弹了一下响亮的手指。
“船长,你有没有发现,刚才这一幕,包含着破案的因素?”
“是啊,我隐隐约约有一种感觉。”
“那是什么呢?”
“我……”船长不好意思地笑着,“一时又说不出来。”
李唐傲然一笑:“傻瓜说,他祖父准备花十万块治疗他。”
“那又怎么啦?”船长像个小学生似地,毕恭毕敬地请教着。
“怎么啦?你忘了?我们在尸体上,只找到一万元美钞,他哪来十万块钱治病?”
一万块美金,官价只有三万多人民币,黑市价六万,怎么样也算不出十万块来!
老船长顿时明白了,连连点着头:“他身上本来应该有十万块美金啊。”
保安室在客轮中部的底层,四面钢板,连一扇窗户也没有。关上钢门,顿时有种牢狱的感觉。
王倩如坐在保安室的钢椅上,惊惶万状地看着李唐。李唐倚在一把靠背椅子上,面前是张钢桌子,上面放着王倩如的旅行袋,袋中的东西已经全掏出来,摆在桌面上。
“你的回乡证上填着,这次你带了两千元港币。”李唐像只逮到耗子的老猫,对她说,“但是,在你的旅行袋中,却找到了九万块钱美金。我相信,这些钞票上一定有死者的指纹。明天早晨船到厦门,就可以验出来了……你很聪明,居然只拿九万,舍得留下一万之巨,将破案方向引向仇杀……”
“我承认偷了钱!……”王倩如“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可是,我没有杀人啊!……”
“罪证确凿,还想抵赖?!……”
“冤枉啊!我进去的时候,那尸体已经在地上了!……”
“看见尸体,怎么不呼救?”
“因为……,”王倩如羞愧地垂下了头,“尸体上放着一叠美钞,厚厚一叠,我知道自己一辈子,也赚不了这么多的钱。如果我呼救,就得不到这些钱了。所以……我知道错了。叔叔,你就饶了我吧!……”
“哼……”李唐正想拍桌怒斥,冷不防一眼瞟见,桌上王倩如的那本香港护照,上面写着地址——九龙钻石山。
“咦?……”李唐皱起眉头,“怎么你两本证件的地址不同?”
“我们家在钻石山上住了三十年,今年年初才搬到鸭俐洲。”
原来王倩如家根本不是渔民!这样,她肯定不懂得八卦绳结,因此她的这番供词,看起来是可信的。
“叔叔,”王倩如疯狂地抓着他的手,“我真的没有杀人啊!”
“我相信你。”李唐的声调出奇地温和。
“我退还九万块钱,”王倩如哆嗦着说,“下次再也不敢了。”
“但是,别人可不相信你!……”李唐突然沉下了脸,“因为你的罪证最多,嫌疑最大!……这样一来,明天船到厦门,你将被当成嫌疑犯关进监狱!……监狱的看守就会强奸了你!犯人会折磨你!……如果破不了案,公安局又急于立功的话,可能就把你当成真凶办了!……”
王倩如“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哀求着:“叔叔,求你救救我吧!……”
桌上的台灯照着李唐的光头,闪闪发亮。他用手慢慢地在光头上摸了一圈,轻轻地说:“我可以救你。”
“电视、冰箱、录影机……”王倩如急迫地说,“叔叔缺什么尽管说,我回香港保证送过来!……”
“我要这个!……”李唐的手掌,猛地抓住了王倩如高耸的乳房。
王倩如触电般地全身一震,下意识地要退缩。可是,一接触到那狞笑的目光,她不敢挣扎了。
长着粗黑汗毛的手掌,像一条毒蛇,伸入了衬衫……
两颗泪珠滚下了小妞儿苍白的脸颊……
快到晚餐的时间了,厨房里一片紧张的气氛,一点也不受凶杀案的影响。三个厨师忙得连汗也顾不得擦。
客轮上闲着的服务员们,全都奉命赶来帮忙。胡国心和几个女孩子分配去洗鱼。
“救命啊!……”胡国心左手抓着条麻绳,右手抓着条鳗鱼,惊慌地跑到吴强身边,尖叫着:“快,帮我绑上它!”
吴强接过麻绳,三下五除二就绑好了鳗鱼,正要递给胡国心,一看她的表情,吴强愣住了。
胡国心晃着两条小辫子,一副大侦探的派头。
“?我在试探你!……”
“试探我?笑话,”吴强反唇相讥,“试探我绑鱼?”
胡国心冷笑着举起那条鳗鱼。鱼身上的麻绳打着八卦形绳结。
吴强在各位同事猜忌的眼光中,悻悻然地离开了厨房,回到餐厅帮着摆餐具。但在这里也不好受,同事们也都指着他的背脊,窃窃私语。
原来一开完会,胡国心就迫不急待地跑遍了全船,把会议的内容加油添醋地传开了。
“砰”地一声,餐厅的大门被撞开了。胡国心拉着崔瑛闯了进来,身后跟着一群义愤填膺的旅客。
“就是他!……”胡国心指着吴强,“他会打八卦形绳结!”
“畜生,原来你就是凶手!……”崔瑛嘶叫着冲了上来,“浑蛋,我要跟你拼了!……”
吴强本来挥臂要招架,一眼看见崔瑛头上那朵白绒花,这是她替公公带的孝。不知怎地,吴强又垂下了手。
“我有罪……”吴强话未说完,就挨了崔瑛一巴掌。
“他供认了!……”旅客中有人喊着,“轰”的一声,大伙儿全都涌了上来,拳打脚踢,揪头发的、撕衣服的、破口大骂的……
“住手!……”突然传来了一声霹雳般的怒吼。
木制假腿踩在地板上,发出“咚咚锵”的响声。老船长一拐一拐地走了进来。大家都慑于他的威严,纷纷让出条路。
老船长走到吴强的身边,把他搀扶起来。吴强鼻青脸肿,满脸鲜血。老船长赶紧掏出手帕,替他擦着脸。
“船长,他会打八卦结!……”胡国心挺身而出。
“你要主持公道!”这一声又将旅客们的情绪煽动起来了。
“他自己都认罪了!……”崔瑛嚷着。
“浑蛋,一定要严惩杀人凶手!……”
群情激愤,大伙儿又呼啦绰地逼到吴强身边。老船长将吴强搂在自己怀中,慢慢地拭着他脸上的血迹。他一声不吭,似乎不把周围的人放在眼里。
“船长,”崔瑛用手指着他大叫,“你想包庇杀人凶手吗?”
“为什么包庇凶手?……你说!你居心何在?!……”
“吴强是个血债累累的红卫兵,你还那么关心他?”
“船长,我们这班人全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受过红卫兵折磨的人!……你要拿出良心来,支持我们,严惩这个红卫兵刽子手!……”
“良心?得了吧!……人家老船长在文化大革命中,说不定是舒舒服服,当红卫兵的座上客呢!”
“哼,这老家伙!……你们看他对吴强那般殷勤的模样儿!……说不定在‘文化大革命’中,他是红卫兵的走狗呢!”
“当”的一声,老船长把他的左腿用力踩在凳子上。
“我是红卫兵的走狗?……浑蛋!……”老船长卷起裤管,用手指愤怒地敲着那木制义肢。“看看我这条腿吧!……”他愤愤地说。
“一九六六年,集美航海学校的红卫兵把我抓走了,说我们这些跑远洋的,全是美帝国主义豢养的走狗。我们被关进了‘牛棚’里,每天罚抄《毛泽东选集》三万字。大家抄得眼花缭乱,精疲力竭。其中有一句‘以退为进’,被我抄成‘以进为退’……红卫兵说我有意窜改最高指示,毒打了我三天三夜,我腿上伤口受了感染,最后只好切掉了……”
老船长一拐一拐地走到旅客们面前,凝视着他们。
“你们说,我会同情红卫兵?我会包庇红卫兵?”
几个带头闹事的老乘客,顿时低下了头来,躲避着他的目光。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难道我们也要像红卫兵一样,蛮不讲理,私自动刑吗?”老船长义愤填膺地怒吼着。
旅客们静静地散去了。
吴强躺在椅子上。
“船长,今儿要不是你,我早就完了。”
船长没有回答。吴强睁开乌青的眼睛,看见老船长似乎心脏病发作,捂着胸口直喘大气。
“啊,船长,你怎么啦?”
“吴强,你马上通知全体高级职员,立即开会!……”
“船长,出了什么事?”吴强差点以为他要宣布遗嘱了。
“我要宣布凶手名字。”老船长突然说。
“啊,船长!……”吴强慌了。
“我会打八卦结,可是我没有杀人啊!……”
“少他娘的废话,快准备开会吧!……”
会议室里坐满了人。王倩如、崔瑛、吴强和胡国心也被叫来了,他们都坐在墙角。李唐虽然坐在主席位子,却铁青着脸。
没想到破案的居然是外行的船长,使他这个保安主任的颜面全给丢光了。
“待会儿,”李唐暗暗盘算着,“不管船长提出谁的名字,我都得驳倒他。”
乱哄哄的人群突然静了下来。
“咚”……船长一拐一拐地走入了会议室。大伙儿全都用敬佩的目光望着他。
“船长!……”性急的胡国心忍不住了,“究竟谁是凶手?”
“傻瓜张太平。”
大伙儿几乎以为老船长变傻瓜了。进入贵宾室的明明只有三个人,傻瓜不在其中啊!
“船长,你忘了?”胡国心笑了起来。
“下午一点之后,我才看见了傻瓜,他那时才走上楼梯,准备进入贵宾室呢!……”
“不,那个时候,他正要退出来。”
“什么?他不是进,而是退?”胡国心不信。
“他那是以进为退!……”船长笑了,他刚才回忆断腿往事时,才触动了自己的灵机,想起了破案的关键。
“下午,我和李主任在甲板上,亲眼看见傻瓜倒退着下了梯子,他说是妈妈教的。既然如此,他就可能在作案之后,用同样步法退出现场。当胡国心乍一眼看见傻瓜面向贵宾室,背向楼梯,下意识就觉得他是正要进去。”
“就算他以进为退吧,”胡国心不服气地说,“他在退出贵宾室大门的一刹那,我也应该看得见,那样我就可以识破……”
“那一刹那,你正好回头去取烟。”船长目光炯炯。
“我一直怀疑,崔瑛亲口说过,她、太平和爷爷都不抽烟,为什么走出贵宾室时,她偏偏要向你买烟呢?”
“啊!……”胡国心大叫,“她买烟,我就得回头去取烟,傻瓜就趁那一刹那的机会,顺利地退出了大门,当我取好烟回身过来,看见他的姿势,在加上崔瑛故意喊了一句:‘别上楼’,我就形成错觉了。”
“由于这个错觉,我们以为傻瓜与案件无关,一直没有盘问他。他是一个不懂得撒谎的人,只要一问,肯定会说出真相。不过……”船长瞟了崔瑛一眼,“在我们传讯傻瓜之前,我想先请崔同志发言。”
崔瑛站了起来,神色显得非常颓丧。
“我承认,太平确实是凶手,当时,船长想见太平的爷爷,太平当然跟着一块儿去了。我上厕所,迟了一会儿。没想到一进门,就看见太平蹲在地上,勒着爷爷的脖颈。我上前一摸,老头儿已经断气了。于是,我就把爷爷怀中十万美金掏出来,摆在了尸体上。我相信这笔巨款的诱惑,如果下一个进来的人贪钱,他就不会声张,我就可以摆脱嫌疑了……”
船长不由得扭头看了王倩如一眼。她面无血色,像个木头人。
“她一定在后悔自己贪钱吧?”船长心想。
“……我放好美钞之后,如何带着傻瓜出去是个难题。如果被小胡同志看见他,他就要接受问话,他会爽快承认,我不想失去亲生的儿子,所以我就骗他说,后退下楼,人会变聪明,他当然听我的话照做了,结果……后面的事就像船长分析的……”
“傻瓜不懂得八卦结!……”等待已久的李唐冷笑着说。
“他懂得的!……”吴强站了起来。
“是我教他的。”
“你什么时候教他?”李唐完全不相信。
“二..十年前!……”吴强苦笑着说,“那时候,我天天捆他去批斗,用的就是八卦结。每次我折磨了他,他都盯着那八卦结,前后三个月,天天如此,他的手至今还留下痕迹,傻瓜别的事情傻,文化大革命的事,他可是刻骨铭心!……”
“你真的好好没有人性耶!……”胡国心忍不住大骂。
李唐摸了摸光头,竭力想找出破绽。
“傻瓜跟他爷爷感情这么好,他为什么要杀爷爷呢?”
“我没有问他。”崔瑛摇着头,“也许他傻病发作……”
“不!……”李唐侃侃而谈,“太平只是弱智,他不是疯子!……不会神经错乱!崔瑛说过,别人打他,他都不还手,他怎么会杀人呢?”
“是啊!……”船长也想起来了,“爷爷被王倩如推了一下,他都不能容忍,要说他杀爷爷,这……”
这时,门突然开了。傻瓜走了进来,大伙儿全都傻了。
“是我叫他来的。”船长和颜悦色地招呼着傻瓜,“太平啊,过来坐下。是不是你杀了爷爷啊?”
“不是杀。”傻瓜笑嘻嘻地用手比划着,“是我用绳子勒死了他。”
“你为什么要杀爷爷啊?”崔瑛含着泪问,“他对你那么好!……”
“爷爷是反革命!……逃到台湾的人全是反革命!……通通要死啦死啦地!……”
“真是个傻瓜啊!……”崔瑛向大家解释,“他产生幻觉了。”
“不是幻觉!我有证据!……”傻瓜笑着。
“什么证据?”几乎所有人都脱口而出。
“文件!第三十七号文件!……”傻瓜从裤袋中掏出一张发黄的纸,得意洋洋地挥舞着。
“我在船长办公桌上看见的,我不傻,我知道船长是个大人物,他看的文件是机密的。我偷了!我看了!白纸黑字!千真万确!红卫兵又来了!台属又要被抓入‘牛棚’了!后爹又要被打死了!小弟弟要跳楼自杀了!大妹、一一妹又要被扒光屁股了!……我要救她们!我不能让爷爷害了全家!”
整个会议室里,顿时陷入了死一般地寂静,谁也说不出话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吴强身上。
他起草的这份文件,二十年前,害死了张家三条人命;想不到二十年后的今天,依然产生了这么可怕的后果。
太阳出来了。“白鹭号”鸣着汽笛,缓缓地驶入了厦门港。薄薄的晨雾很快散去了,站在甲板上,可以清楚地看见码头挤满了接客的人群。
一辆白色的小轿车停在码头上,这是“台胞联谊会”派来迎接太平的爷爷。他们似乎不知道凶杀案的消息。
一辆黑色的警车也停在了码头上,全副武装的刑警排成整齐的队伍,威风凛凛,似乎知道了凶杀案消息。
甲板上,老船长默默地望着他们。一夜之间,他苍老了许多。也许,他心中仍然不停地责问着自己:“我该不该破案呢?”
保安主任李唐悄悄地走到船长身边,涎着脸笑着。
“船长,待会儿公安局的人就上船了……我在想,您是搞航海的,破不破案对您影响不大……所以……哎……您能不能说……哎……是我破的案呢……您多帮帮忙……因为……我……”
“我会说是你的功劳。”船长厌恶地挥了挥手,再也不看他了。
“谢谢!谢谢!谢谢啦!……”李唐连连鞠躬,很快地跑下了甲板,跑到舷梯前,迎接登船的刑警。
崔瑛哭得像个泪人,连声嘟囔着:“躺我去坐牢!不要抓我的儿子啊!……”
王倩如也在哭着,没有人知道她在哭什么……
吴强突然嚎啕大哭,疯狂地捶打着自己的胸膛。
“我才是凶手!我才是凶手!你们抓我啊!……”
甲板上挤满了乘客和服务员们,大家默默肃立着,仿佛在替傻瓜送行。
胡国心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她哭了一夜,到现在仍然泣不成声。她双手捧着一张纸,走到船长身边,硬咽地说着:“这是我通宵起草的请愿书,上面有全体乘客的签名。我们要求公安局赦免张太平……”
老船长伸出颤抖的双手,接过了这张请愿书,眼泪不住地从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滴了下来,打湿了请愿书……
“他不是凶手……他不是凶手……”老船长呜咽着。
“哈哈哈哈……”只有一个人在大笑。
傻瓜冲到甲板边缘,把上身伸出栏杆,向着码头上兴奋地挥着手,他蹦着、跳着、笑着、喊叫着:“喂!……后爹!小弟!大妹、二妹!……你们放心吧!……爷爷他死了!……我们不再是台属了!……我们可以好好地活下去了!……”
最后一课
“当!……”上课的铃声响起来了。
本来就不大的教室里挤满了人,空间显得更小了。除了毕业班的学生之外,其他年级的学生也乱哄哄地,挤在教室后面的几排空凳上。找不到座位的学生,干脆坐在四个大窗台上。教室前面放着七、八张靠背椅子,校长和几个老师坐着。
因为是客人,所以我被安排在最前面的一排,坐在校长旁边。铃声停了,课堂内一切嘈杂的声音也消失了。
教室的门口,出现了一个又矮又瘦的人影。灰白的头发,微驼的背,架在鼻上的塑胶框眼镜,挂在嘴角的微笑……
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
“教授好!……”
教授眯缝着眼,打量着水泄不通的教室,他微微一鞠躬,请大家坐下。
“来的人真多啊!……”教授带着江浙腔调的普通话,引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今天,是我的最后一课,临别秋波嘛,我给大家带来一个礼物。”
我有些纳闷,在台湾,应该是学生给老师送礼才是啊。
“不过别太高兴哟,”教授微微地一笑,“我送给大家的礼物,就是一场考试。”
“轰隆隆”的一声,课堂上顿时炸开了锅。
本来以为教授的最后一课,必定是总结性的,或者是有益的临别赠言,没想到却是一场枯燥无味的考试,难怪学生们吵了起来。
“偷工减料嘛!….…学生们忙着答卷,他老人家就不用教课了。”背后传来老师们的低声议论。
我也很是失望,看来今天白跑一趟了。
“教授,这样不好嘛!……”胆子大的学生乱嚷了起来。
教授一副铁石心肠的模样,锐利的目光从旧式的眼镜后面,扫视着教室每个角落,然后突然用手一指:“刘嘉玲,你好像满不在乎?”
我扭头望去,所有人也都回头望着。
角落里坐着一位姑娘,脸白白的,直长的头发,乍看之下,很像山口百惠。她大概是全班唯一的一位女学生,尽管坐在角落里,仍然是教室的重心。
刘嘉玲站了起来,两手交叉在胸前,看上去显得很潇洒。
“您说了要考试,但两手空空,没有试卷。所以我想,这场考试一定很特别。”
教授点了点头,然后指着那班男生:“你们这些急性子,如果像刘嘉玲这样,肯用眼睛看,成绩就会更好。”
男孩子们都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你们都玩过‘十八问’的游戏吧?”
“十八问”的游戏在这里很流行。通常由一个人选择一个谜底,例如某个人名,然后由其他的人来猜。猜的人向主人提出各种问题,主人只回答“是”或者“不是”。如果能在提出十八个问题之后猜出答案,就算赢了。在台湾好像也流行过一阵子吧?
“我先说出一个案件,由你们提出问题,寻求答案。如果能够在我教的这两节课内破案,我就给每个人加十分。”
这实在是个很有趣的考试,学生们一个个赶紧掏出纸笔,伸长脖子..,雀跃地迎接这场挑战。
“上星期三,夜里十二点,”教授故意说得很慢,方便同学记录,“在市郊公园,发生了一起谋杀案。”
他停了下来,望着大家。
“好了,该你们发问了。”
同学们交头接耳,三五成群地讨论着。十八问的每一个提问都很重要,不能浪费。
早晨的阳光在玻璃窗外闪烁着,矮矮的红砖墙,小小的操场,长满青草的屋顶。屋顶上插着一面很大的红旗,在风中呼拉拉地飘着。
旗上绣着金黄色的大字:秦皇岛刑警培训学校。
上课之前,校长向我介绍过,这所学校并不是正规的学校,而是市公安局自己办的一个培训中心。招收的学员都是市里的现役刑警,各科的老师也是抽调一些经验丰富的老刑警来担任。校长本人则是市公安局副局长兼任。
学校中唯一正规的,就是教授了,他是在北京大学教心理学的教师。刑警学校走了后门,向北大借调他一个学期,给毕业班开了一门“犯罪心理学”的课程。
这位教授果然名不虚传,把一门抽象、艰涩的学科,讲得生动有趣,很受学生欢迎。甚至很多老师有空的时候,也都跑来旁听。
今天是教授的最后一课。教完这一课以后,他就要调回北京,准备去日本讲学。
教授戴着一副五十年代的塑胶框眼镜,本来白色的质料,已经变黄了。他的眼镜老是滑在鼻梁上,一对绿豆般的小眼珠子,就从眼镜上方注视着学生。
“怎么啦?都变成哑巴了?”
一个身材魁梧的小伙子举起了手来,语气凝重地问道:“凶器是刀?”大家都屏息望着教授。这是十八问的第一问,简直太重要了。
“是的。”教授托了托眼镜。
“刀还留在尸体上。”
课堂上一阵喜悦的“嗡嗡”声,一击即中,这就把范围大大缩小了,每人加十分的希望增大了。
校长情不自禁地瞟了小伙子一眼。
“他是班长,叫崔柱国。”有一位老师悄悄向校长和我介绍着,“入学之前是刑警队的小队长。”
校长点了点头。看来,他对学生也不熟悉。
老实说,崔柱国虽然一下子就猜到凶器是刀,但我并不十分佩服。大陆不比台湾,老百姓绝对没有枪,一般凶杀案往往都是用刀。
崔柱国把垂到额头的一绺头发轻松地一拨,谨慎地发问:“死者……不是男的?”
“对。”教室又是一片赞叹声。
其实,这也不足为奇,用刀杀人,受害者自然是女性居多。而且我也猜得到,女死者一般都是裸体的。
“死者身上没穿衣服?”
“对。”
“她的奶子很大?”
这一问并不是崔柱国提的,而是窗外不知道哪个低年级的调皮鬼在捣蛋。
“这一问不包括在‘十八问’。”崔柱国抗议。
“不包括。”教授微笑着说,“不过我还是可以回答,死者的奶的确很大。”
一阵大笑。笑得最大声的,就是坐在我身边的校长。
崔柱国目光炯炯:“死者身上没有捆绑挣扎的痕迹?”
“对。”
“死者身上只有一处伤口?”
“对。”
“伤在胸脯上?”
“对。”
“一刀刺中心脏致死?”
“对。”
“死者陈尸处就在市郊公园?”
“对。”
几乎崔柱国的每一问,都引起了一阵掌声。他喘着大气,神采飞扬。“我破案了!……”
这一下,连我也有些吃惊了,就这么七、八问,他居然就能够破案了?这也大悬乎了吧?
“柱国同学,上来,讲一讲。”教授慈祥地招着手。
崔柱国站了起来,走到讲台前面,兴奋地望着大家。
“市郊公园夜里十点半闭园,一般的游客都要离开,管理员就开始清场。特别是‘六四’大学生示威以后……”
“镇压反革命暴乱!……”校长纠正着。
“对,平灭暴乱之后,北京那里逃出来很多学生。公园查得更严了,公安局派了很多人。在这种情况下,凶手如果挟持受害者到公园内行凶,实在很冒险,几乎不可能。夜里十二点,还可以逗留在公园内的,除非是公园内的工作人员。她不穿衣服,又没有挣扎过的痕迹,很像是男女幽会。凶杀案当中,一刀要杀死人是很难的,但是,如果在幽会的时候,女方脱光了衣服,躺在地上,闭上眼睛……男的狠狠一刀……所以,凶手一定是死者的丈夫或者情人,只要查到死者名字,就可以抓到凶手。”
崔柱国一口气说完,性急的同学又鼓起掌来。
教授摘下眼镜,用嘴呵了一口气,在袖子上擦了擦,一边问着大家:“你们觉得如何?”
“红色福尔摩斯!……”
“男性阿加莎·克里斯蒂!”
“现代包公再世啊!……”
调皮的男孩子们七嘴八舌地乱嚷着。
“虽不中亦不远矣。”我心中暗暗盘算着,只要再加上一点枝叶,崔柱国这番推理,就可以发展成一篇小说了。
教授把眼镜戴上,叹了口气。“我给柱国八个字评语,‘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同学们一个个目瞪口呆。我也觉得这心理学权威有些太卖弄了,“谬以千里”?也太夸张了吧?
“嘉玲小姐,你有什么看法?”
老头又盯住刘嘉玲。我忍不住有些怀疑,是不是刘嘉玲长得漂亮,他特别青睐有加?
“秦皇岛有三十多万人,还不如北京一个区……”刘嘉玲不仅人长得漂亮,声音也好听,“一年到头,本市没有两个重大案件。如果公园发生裸女艳尸案,早就惊动全市了。最低限度,咱刑警学校也一定知道。但是,上星期三至今,我们连听都没有听过……我有个预感,既然是教授的临别秋波,这十分就没那么容易赚……”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教授忍不住大笑。
“我给你一个字的提示。”
他转身走到黑板前,抓起粉笔,在黑板上“刷刷”地挥臂写下一个很大的“虫”字。
教室内静悄悄的,所有人都随着这个“虫”字,绞动着脑汁。难道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虫?
“柱国,如果现在让你重头开始问,你会怎么问?”
“死者……是不是人?”
“不是。”
崔柱国问不下去了,难道问死者是不是一条虫?虫没有奶啊!
刘嘉玲瞪着黑板,突然一晃那乌黑的短发。
“是不是一只老虎?”
“是。”
全班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大笑,我也笑了,校长连眼泪都笑了出来,抓着衣角抹着。
笑声中,狼狈不堪的崔柱国胀红着脸,恨不得地上有个洞钻进去。
“大家不要笑。刚才柱国推理的时候,你们不也觉得头头是道吗?”
笑声不好意思地收敛了。教授恶狠狠地用手指敲着桌子。
“你们都是刑警啊,在入校之前,你们就办过不少案子,怎么会发生这种疏忽呢?因为我刚才强调这是一场考试,你们都紧张了。校长他们在旁听,这也增加了你们的压力,你们很想表现一番,如果问一些普通问题,就表现不出你们的智慧。再加上我故意强调‘谋杀案’、‘奶很大’这些字眼,这就使你们忽略了一些最基本的问题。其实,‘基本’这两个字,意味着‘最重要’,这就是我临别送给大家的第一份礼物。”
学生们都低着头,“沙沙”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教授的金玉良言。教授走到讲台边,拿起一个青花瓷杯,啜了一口茶,轻轻地放下杯子,望着大家,脸上又恢复了微笑。
“好了,现在回到嘉玲的问题上来。市郊公园的东北角,就是动物园。上个星期三夜里,动物园唯一的那只老虎被杀了,一把短刀从奶头刺入,直插心脏。因为是动物,所以园方没有向公安局报案,而是报告给了市委。结果黎明时分,市委书记坐着小汽车来了,把那张老虎皮要走了。至于虎心、虎肝、虎肺、虎骨、虎肉等,在中午之前也被几位副市长瓜分得一干二净。所以我们现在无法提供验尸报告……”
校长似乎有些一些坐立不安,干咳了两声。
“当然啦,”教授赶忙补充了一句,“当然啦,市委领导很辛苦,补一补也是无可厚非的。”
大家都“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好了,刚才只是序曲,现在,才是真正的考试开始。”教授严肃地说,“请问大家,凶手为什么要杀老虎呢?”
几乎全班的人都举起手来。
“这不明摆着吗?老虎一身都是宝,一张虎皮值几万块……”崔柱国不甘示弱,转向了发言的同学。
“那么,为什么凶手不把虎皮剥走呢?”
“也许,正好有人来,他吓跑了?”
“哼,这人有胆刺死老虎,会那么容易被吓跑?虎尸唯一的刀伤是奶头上的一刀,证明凶手根本没有尝试过要剥虎皮。”
“柱国说得有道理。”教授走到崔柱国身边,“我到动物园调查过,那一夜没有人走近虎笼。从半夜到天亮,凶手有足够时间割下虎皮。”
这个动机被否定,大家顿时都傻眼了。
“有关犯罪动机,我平常讲得最多。怎么?现在都派不上用场了?”
“不行啊!……教授,你平常总是说杀人动机,不外是情杀、仇杀、谋财害命……”
“妒嫉……”
“杀人灭口……”
“但是,没人会跟老虎搞三角恋爱啊?”
“谁也不会跟老虎结仇。”
“老虎也不会告密……”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教授又放肆地大笑了起来,“‘学我者生,似我者死’,记得齐白石的这句话吗?”
“有了!”坐在窗户台上的一个小鬼乱嚷着,“这是一个疯子。疯子不怕死,所以他敢去刺虎。他又不懂得虎皮的价值,刺完了,拍拍屁股就走了。”
“通啊!……”我扭头一看,是胖胖的校长在摇头晃脑。
“柱国,你说。”教授似乎拼命地给他机会。
“老虎白天睡觉,夜里凶猛,胆敢在夜里拿把刀去杀虎,看起来很像疯子。但是,一刀刺入心脏,只有老虎两腿直立的时候才可能注意带。老虎不是熊,平常不直立,只有扑向人的时候,才接近直立。凶手必须抓住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刀刺中心脏,虎皮又那么厚!他不仅需要力量,更需要技巧、胆识、目力,缺一不可,这就不是疯子所具备的了。”
“分析得好!……”教授幽默地哈哈一笑,“要是我这场考试的谜底,居然是个疯子,那也太侮辱你们的智慧了。”
这句幽默的话,只引起了几声苦涩的笑声。本来以为集合全班数十人的智慧,什么复杂的案子都可以侦破,现在却被一只畜生给难住了。
我的脑子也没有停住,我很想在秦皇岛替台湾人争一口气。
不过,还是算了吧,还是利用这个机会,欣赏一下大陆的大屁股美女吧!
我盯着刘嘉玲,一直期待着再听到她的声音。她穿着一身雪白的洋装,冷冷地坐在角落里,洁白的牙齿微微咬着嘴唇,右手抓着原子笔,在笔记本上龙飞凤舞地划着。
我偷偷一瞟,他妈的,窗口上那票人全伸长脖子盯着她呢!
“我来猜一猜看吧。”
这低沉浑厚的声音,从我的背后突然发出。我吃惊地回头一看,这是一位年约五十的老师。
“哦,田老师?”
同学们兴奋起来,田老师拔刀相助,一定不同凡响。
“我觉得,犯罪动机可能是仇杀。”
“人跟老虎有仇?”
“大家也许记得,前年夏天,有个小孩参观豹笼,不慎被抓伤了,盲了一目,这不就有仇吗?”
“但是,这只老虎并没有这类事故……”
“不错,”田老师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或许老虎伤人,不是现在的事,而是在它被关进动物园之前,当它还在山上的时候。假设它咬死了某个人,这个人的家属就跟它有仇,才会杀虎泄恨而不要虎皮。”
果然是出自老师之口,思路奇巧,还真亏他想像得出来。
“田老师不愧是老刑警。”教授很有礼貌地称赞着,“可惜这只老虎,并不是从山上捕来的,而是动物园老虎交配产下的。”
田老师谦逊地一笑:“我只是猜猜看。”
“不管怎样,刚才有同学认为不可能是仇杀,而田老师就找出了一种,证明关键在于放开思路……”
“是仇杀!”
这是一个高个子,穿着一件红色的背心,上面印着“公安篮球”四个字。
“老虎笼靠近公园北边的围墙,”高个子站了起来,头几乎顶到吊着的灯泡,“大家都知道,围墙那边是一片民房。”
“噢,这是真的吗?”校长回头问着老师们,“那不是很吵吗?”
“是啊,老虎是夜间活动,人却是夜间休息。你想,白天忙了一天,回家的人都累死了,回到家里,正想睡一觉,老虎却在隔壁‘嗷!……’、‘嗷!……’乱叫……”
“哦?……”崔柱国嘲笑着,“就是因为老虎太吵了,一气之下,就拿把刀把虎杀了?”
篮球健将似乎发觉有些不对头了。
“拿着刀,冲入虎笼,引老虎发火直立扑过来,然后一刀刺入心脏?这一切只是因为嫌老虎太吵了?”
崔柱国连说带比画,模仿着刺虎的动作,引来一阵幸灾乐祸的大笑。篮球健将面红耳赤地缩回座位上。
“因为太吵而刺虎,说服力自然不够。如果是杀父之仇……”浑厚的男低音又响了起来。
“老虎跟凶手有杀父之仇?”吃惊的校长回头望着田老师。
“可是,这只虎自小就在动物园……”
“假设凶手住在围墙那边,他有个老父亲,得了心脏病。有一天半夜,老虎猛地一吼,老人吓了一跳,心脏病发作,就突然死了。凶手是个孝子,悲愤万分……”
这个田老师的思路,实在有点匪夷所思。要是在台湾,我一定邀他合写推理小说。
“很抱歉,田老师,”篮球健将躬着身子,“我家就住在围墙附近,我们那里已经三年没有人死亡了。”
我望着他,不由得失笑。被老虎吵得睡不着觉,原来是他亲身体会呢,可怜!这样看来,杀虎一定也是他多年夙愿了?
教授慢慢地踱着步子,走到了同学们中间。
“虽然田老师的推理不成立,却有个很可贵的启示,那就是他跳出老虎,跳出了动物园,而把思路拓展到外面的世界。在心理学上,这是很重要的一种‘跃迁’。情杀、仇杀……课本的教条是有限的,而人的犯罪动机,可以说是无限的……”
教室内又静了起来。看来,大家的思路都被老头儿引到外太空飘荡去了。
教室内很多人都在抽烟,空气很浑浊。这本来就不是正规的学校,教室的砖墙上,还残存着斑驳水泥漆下的一道标语:“只生一个好。”听说这里原来是卫生保健站。
潮湿的红砖地板,散发着一股霉味,坐久了还真觉得浑身不舒服。校长很不耐烦,大声打着呵欠……
“教授。”这声清脆悦耳的叫唤,仿佛一剂强心剂,所有人都为之精神一振。刘嘉玲微笑地倚在椅背上。
“我刚刚计算了一下,凶手这一刀穿过虎皮,切断动脉,切断肋骨,穿过肺部,然后才能刺到心脏。这样一刀需要的力量,大约五百公斤。这是人力做不到的。”
阳光照射在她的脸颊上,仿佛涂上了一层胭脂。这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女孩子,实在具有明星的魅力。
她这样露了一手,马上将崔柱国的锋头盖了下去。
崔柱国立刻领悟刘嘉玲的“跃迁”方向,他跳了起来,抢着嚷了起来:“教授一直强调,只有一个伤口,一刀刺中心脏,这就使我们产生一个错觉,以为这一刀就是致命的一刀。其实老虎并不是这一刀杀死的!……”
在刘嘉玲提出她的计算之后,我想大家都已经猜到了这一点,崔柱国这样抢先,未免有失君子风度。
唉,愚蠢贪婪的大陆人啊!……
崔柱国好像牛顿发现地心引力那般洋洋得意。
“老虎是被毒死的!……”
“毒?”
教室又有了活力了。
“对,我就说嘛,凡人哪能跟武松一样呢!……”
“武松还得打半天呢!……只要下了毒,然后在尸体上插一刀,慢慢量,准中心脏嘛!……”
大家都把刘嘉玲晾在一旁了,仿佛专利权不是她的。看她那副神闲气定的样子,我都急了。
刘嘉玲微笑着,露出了一口牙,很白。
“校长,昨天那个传达袁木讲话的会议开了没有?”
“开啦,”校长瞪着大眼睛,“在市委大楼三楼开了。”
“市委大楼没有降下半旗?”
“降下半旗?”
“是啊,崔柱国说老虎有毒,可是虎肉全给市委领导吃了,他们该毒发身亡了。”
哈哈哈哈,过瘾,看着刘嘉玲狠狠收拾崔柱国,真是大快人心。窗台上那班小伙子掌声雷动。
刘嘉玲仿佛谢幕似地嫣然一笑。
“动物园都有高效麻醉枪,只要一针,老虎在几秒之内就不省人事……”
“不省虎事。”不知是谁提醒着,惹来一片笑声。
“麻醉老虎之后,凶手进入虎笼,一刀刺入心脏,正是这一刀,要了老虎的命。”
气急败坏的崔柱国解开了衣领的扣子,振振有词。
“老虎被吃掉了,无法验尸,各种说法都无从验证。不过不要忘了,教授考我们的不是做案手法,而是做案动机。凶手为什么要杀老虎呢?”
“会不会凶手跟虎笼管理员有仇,杀虎让他背黑锅?”在我背后的老师也在悄悄议论着。
“但是,凶手把刀留在了尸体上,摆明了是一种外来的凶杀,这又不像陷害管理员。”
我心里突然一动,老师们的议论都跟人有关。
“我也来凑一凑热闹吧?”
不知怎地,我突然在一片寂静中开了腔。
学生们都望向我,不知道我是何方神圣。校长赶快站了起来,满脸堆着笑容。
“同学们,这位是从台湾远道而来的陈文贵先生,陈先生是推理小说作家和电影编剧。海峡两岸一家亲,骨肉同胞心连心,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陈先生……”
教授说着,走到了我的面前,伸出骨瘦如柴的手,和我握着。
“思婷先生,你有何高见?”
“人!……”
“嗯?”
“六四惨案之后……”
“‘镇压反革命暴乱’之后。”校长善意地提醒我。
“在那件事情之后……很多人对你们当局很……不满,动物园是政府单位,杀害老虎,跟毁坏公物一样,可能是一种泄恨示威……”
所有人大概被我这番话吓呆了。
来大陆之前,我一直告诫自己,不要对“六四”暴动发表任何意见,一想到现在不仅说了话,而且是当着一大班刑警,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哪里来的这股冲动?也许,只是为了角落里那对明亮的眼睛。
教授一声不吭地盯住我,也许是在考虑措词。过了半天,他脸上木刻般的粗直线条,才稍为软化了一点。
“思婷先生,‘镇压反革命暴乱’受到十一亿人民的坚决拥护。平息暴乱,人民欢天喜地,根本没有不满,当然也不会因此去杀老虎。”
耳边又传来了刺耳的声音:“也许,正是台湾的特务来搞破坏?杀了我们的一只老虎,搞得人心惶惶……”
“唉,台湾特务不会那么小儿科,炸个车站什么的,不是更吓唬人?”
我只好装作没听有见,掏出一根“长寿”叼在嘴上,悠然自得地吞云吐雾。
看起来,这场考试要以学生失败告终了。每人加十分的美梦……
所有的脑筋似乎都塞住了,难道他们还有什么反败为胜的妙计?
刘嘉玲站了起来,摸了摸屁股,细细的腰轻轻一扭,娇嗔地说:“教授,真是不公平嘛!……”
“什么?你说哪儿不公平?”
“很多资料我们一无所知,你就叫我们破案,这怎么可能呢?”
“什么资料?”
“例如这老虎的来历啊!”
“砰!”的一声巨响,教授的拳头用力捶在讲台上,把几枝粉笔都震落到地板上。
我吓了一跳,以为他要打人了。
“好!好一个刘嘉玲!……”教授兴奋地指着小伙子们。“你们这班木头人!你们平常怎么办案的?……首先调査死者的姓名、地址、职业等个人资料,对不对?再查一查他的家庭背景,再査一查他的社会关系,对不对?……可是,今天有人问过我这方面的问题吗?没有。因为你们觉得老虎就是老虎,这只老虎跟那只老虎是一样的,所以你们脑中根本没有资料,案子就破不下去了。这就是我送给你们的第二个礼物:‘站在死者的背后,就是破案关键。’”
“这只老虎大有来头,今年八岁,是四年前,由朝鲜金日成主席赠送给我国的。一共有两只,本来都安置在北京动物园,后来送了一只到本市来……”
乖乖,不得了,这老虎还是外交人员!
教授脸上旧式的塑胶框眼镜后面,闪烁着狡黠的光芒。教授似乎很得意他这一手,两手插在衣袋中,倚着讲台,微笑着望着这班傻了眼的学生。
扭头一看,后面几位老师都埋头记着笔记。看来,教授这种别出心裁的教学方式,给了他们不少启发吧!
这个又矮又瘦的老头子,似乎很随便地顺手拈来一个教学案例,实际上却经过精心剪裁、包装,凝聚着他的汗水心血,闪烁着光华。
我这时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决定,当教授到日本讲学的时候,一定去听。
“上个星期四,不是有个朝鲜代表团来秦皇岛吗?”那个篮球健将又顶天立地地站了起来,充满自信,“金日成是他们心中的神,就好像我们当年的毛主席一样。金日成送的老虎,朝鲜代表团一定要参观。凶手选择上个星期三下手,气一气朝鲜人,也让我们政府出丑。”
他说完了,说几句话好像打了场球那么累,喘着气儿,望着崔柱国。
崔柱国托着下巴颏子,一副鸡蛋里挑骨头的神色。
“谁会破坏中朝友谊呢?”
“民运人士啊!……”我心里头喊着,不过我可没敢出声。这班人全是刑警,别弄得吃不了兜着走。
“六四”以后,北朝鲜是少数支持中共的国家之一,杀了金日成的虎,给双方一个下马威。这不是再明显不过了吗?
学生们一个个抓耳挠腮。这班笨蛋,谁也没朝“六四”事件那里想,或许有人想到了不敢说?
“有一种人,最可疑了。”崔柱国又在众目睽睽之下站了起来,“当年,我们的志愿军到朝鲜打仗,不少人被俘,大多数人后来去了台湾。但也有一部分人很爱国,拼命想争取回来。结果他们回来之后,被当成‘变节份子’对待,四十年来,受尽折磨……”
简单、平淡的几句话,在我心中激起了久久不息的震荡,也使我对这个傲气的小伙子刮目相看。
教授摘下了眼镜,垂着头,躬着背,缓缓地走着,眼睛望着红砖地板。
“动物园管理员徐伯荣,就是一位志愿军战俘。”
“就是他!……”德柱国激动地喊了起来,“他是管理员,拿得到麻醉枪,也拿得到钥匙进入虎笼……”
教授的背更驼了,他长叹了一声。
“徐伯荣是我中学的同学,当年他是班上的篮球健将,他的背后运球啊,具有钱澄海的味道……”
“教授,快揭开谜底吧!……”性急的同学乱嚷着。
“警方已将徐伯荣逮捕了,罪名就是破坏中朝友谊。”
掌声雷动。激动的学生把笔记本抛向了天花板。
崔柱国抹去了额头上汗珠,胜利的桂冠终于落在他头上,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
我也情不自禁为这场精彩的考试鼓掌,当这场考试开始的时候,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谜底会是这个样子。
每人加十分的小伙子们,开心地议论着。唉,成则为王,败则为寇,角落的美女似乎被大家忘记了。
不过,那条白雪般的手臂,仍然顽强地举了起来。
“咦,嘉玲,你还反对?”这下连教授也愕然了。
“不,我只是有个好奇的问题。”
“问吧。”教授点了点头。
“老虎死了,朝鲜代表团参观什么?”
“放心。北京不是有只老虎吗?市委立刻向中央求救,中央指派专车,马上将北京的老虎运到了本市,摆在笼子里,反正老虎都很像,朝鲜人也看不出来……”
“哈哈哈哈……”全场顿时一片大笑。
“当!……”下课的铃声响了。
休息室和教室大不相同。地上铺着红地毯,上面有数不清的烟头烧焦的痕迹,沉.积的灰尘几乎掩盖了那股红色。
一架很新的电扇站在墙角,无声地转动着,送来清凉的风,吹拂着白色的抽纱窗帘。
校长热情地把我按倒在旧沙发上,还没等我坐好,一枝“万宝路”已经递到了我的面前。沙发边的茶几上,放着一杯香喷喷的雀巢咖啡,喝了一口,嗯,还不错。
大前天,我还坐在忠孝东路的祟光咖啡座里,现在却已身在秦皇岛,坐在戒备森严的刑警学校内,享受着贵宾待遇。
这一切都拜孟姜女所赐。
我来秦皇岛,本来是为了一部构思中的小说,到秦皇岛附近的孟姜女庙逛一逛。没想到在庙里,我遇见了这位浑身是肉的校长,一听我是写推理小说的,他马上缠着我。
“我们刑警学校啊,数不清的案例,够你写一百部推理小说。”
一方面盛情难却,另一方面也是好奇,便坐上胖校长的小车,来到这里。一上车我就后悔了,胖校长不停诉说着他们校舍旧、资金缺,好像希望我这个台湾客人慷慨解囊,投资个一、两百万。
当然,听完这节课,我知道不枉此行了。
校长在我身边坐了下来,兴致勃勃地说:“你知道吗?那只老虎,还是我亲自从北京运回来的呢!……”
对了,他还兼任市公安局副局长。
“三百八十公里,上级限令五个小时内把老虎运回来,他奶奶的,真够呛!”
“北京不是还在戒严吗?听说戒严部队,根本不把你们公安部门放在眼里?”
“这次不同啦!……中央下的文件,运老虎的过程由我们自己负责,戒严部队啊,靠边去!……”
“北京层层封锁,一路上听说设了十几道关卡……”
“全部绿灯!有中央文件嘛!……他奶奶的,我老关从来没这么威风过。”他笑着,全身肌肉连着沙发都在颤抖。
在刑警学校中,这是唯二个和刑侦不搭界的人。“六四”以前,他还在粮食局当处长,调到公安局才两个多月。
“校长,你叫我们?”
休息室的门突然推开了,教授带着刘嘉玲和崔柱国走了进来。
“是啊。”校长摸着三层下巴,洋洋得意地说,“你们刚才的推理全错了,徐伯荣不是凶手。”
咦?这个草包,他吃了豹子胆?鲁班门前弄大斧?“徐伯荣在星期二就被逮捕了,逮捕令还是我签发的。”
教授的眼镜几乎掉了下来。
是啊,星期三老虎还好好的,可是,那时候,徐伯荣已经蹲在大牢里了。
我倒了一杯咖啡,挪了挪屁股,坐舒服了一点。原来,这场戏还有“下集”呢!
“他为什么星期二就被捕?”
“破坏中朝友谊啊。”
“具体罪行?”
“没……没有。”
“没有?那……”
“唉,我哪里知道啊,”校长嚷道,“秘书告诉我,本市就他一个战俘。每逢有朝鲜代表团来,公安局就按惯例,把他列为管制对象,逮到牢里蹲了两天,代表团走了再放……”
“班门弄斧”有时候也不能小看,胖校长这一斧头,就把崔柱国的桂冠给砍了下来。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教授苦笑着说,“我一直以为,公安局逮捕徐伯荣是有证据……”
“教授,”校长笑眯眯,“那这场考试的谜底……”
“惭愧,我现在也不知道了。”
“好,太好了!”校长抚掌大笑。
我们全都愣住了,无法破案,还有啥好的呢?
“省公安厅来了一个通知,”校长笑吟吟地说道,“要我推荐一名优秀的毕业班学生,到省厅担任第七科科长。刚才在课堂上,教授一边考试,我一边观察,全班只有你们两位最为优秀……”
刘嘉玲和崔柱国情不自禁地,互相瞟了一眼。
“……当时我就想,谁能破案就推荐谁。可是我又担心,怕教授偏心,私底下把谜底透露给嘉玲……”
刘嘉玲脸上一红:“根本没有嘛!……”
“好了,现在连教授也不知道谜底了,真正公平了。”
戏越来越好看了。我从来也没有想到,堂堂一位科长,竟是在这种儿戏中产生的。
刘嘉玲和崔柱国又互相瞟了一眼。他们两个人的眼神,就像是强森和路易士进行奥运百米决赛。
“凶手为什么要杀老虎呢?”
校长就像司令员发出口令,刘嘉玲和崔柱国蹲在起跑线上。崔柱国像强森,起跑技术好。
“凶手杀老虎,目的不在虎,而在笼。”
“什么虎啊龙啊的?”校长糊涂了。
“杀了虎,虎笼就空了,这就是目的。”
“嗯。”校长似乎有些领悟了。
“虎笼空了,人才敢进去。”教授解释着。
“这很像某一部外国电影。有个钻石大盗得手后被追捕,他情急之下跑入马戏班,把钻石藏在一个空笼中。后来他无罪释放,发现那个空笼已经关进了一只老虎。老虎随马戏班周游列国,钻石大盗只好跟着跑……”
“哈,真逗!……喂,柱国,你的意思是不是……”
“当然不会是钻石。但老虎笼子内一定藏着东西,凶手急着要取回,才杀了老虎。”
校长扭着头,望着老是慢半拍的刘嘉玲问:“嘉玲,你的意见呢?”
这种情况可真要命。她要是说了句“我没意见”,那科长就是崔柱国的了;要说“有意见”,就得马上拿出来。
“似乎很有趣。”刘嘉玲轻轻拨了拨乌黑的头发,“用教授的话来说,柱国使我们跳出了老虎本身,而注意到一直被忽视的虎笼。但是,首先要搞清楚一点,老虎笼里有地方藏东西吗?”
她说得很慢,故意拖延时间,寻找对方破绽。
“事故之后,我到动物园去了一趟。”教授介绍着。
“原来每个老虎笼子的地板上,都有一个暗格,约可容纳一个人。这是使进虎笼的人在必要的时候,可以就地躲藏。”
“真的有暗格?”校长一拍大腿,“这么说,柱国的假设可以成立了。”
“不!……”刘嘉玲扬起两道细细的眉毛,“柱国的设想很新颖,但是,必须具备一个基本条件。那就是老虎死了之后,虎笼是不是真的空了出来呢?”
“老虎死了,虎笼当然空着啦!……”崔柱国气急败坏地瞪着她。
“这倒未必。”教授同情地拍了拍崔柱国的肩膀,“老虎被杀以后,动物园很紧张,因为星期四代表团就要来参观,所以他们特别安排两个人在虎笼外站岗。”
“也许,这两个站岗的人就是凶手。”
“不,这两人是刑警大队临时抽调去的。”
“哦,”校长点着头,“这么说,那个空虎笼一直有人看守?凶手根本进不去?对不对?……柱国先生,看来你的假设不成立了。”
“不,”崔柱国垂死挣扎着。“有人看守,只是个意外情况,凶手估计不到而已。并不代表他的犯罪动机不成立。”
教授望着他,怜悯地摇了摇头。
“动物园为了迎接代表团,迎接北京来的新老虎,特地把整个虎笼都清洗了一次,包括那个暗格。我当时就在旁边,暗格里什么也没有,没有钻石黄金,也没有藏宝地图……”
崔柱国颓丧地坐了下来,伸手端起茶几上一杯冷咖啡,一口喝尽,然后手握空杯,呆呆地想着。
窗外,传来了学生们在操场上打篮球的喧闹声。
刘嘉玲站在窗户边,望着奔跑的同学。纤纤的手指下意识地绞着白色的窗帘,越绞越紧。教授在红地毯上踱来踱去。他只是教心理学,不是侦探。事情越出了他的设计,他就一筹莫展了。
我很想帮助他们,可是,我也不是侦探。
崔柱国的头几乎垂到了膝盖上,右手神经质地紧紧抓着那只空杯子。
我一阵心疼。突然想到,这个“科长”什么的,会不会只是校长的一场恶作剧?
我对这小伙子完全改观了,倒了一杯热咖啡递给他。他左手接过咖啡,很烫,便倒入右手的空杯里,望了一望,又倒了回来。刹那间,我以为他疯了。
“这下,我真的猜到了。”
崔柱国左手抓着空杯,右手抓着盛满咖啡的杯于,微微颤抖着。
“我们一直把目光盯在秦皇岛这个虎笼。”他举起左手的空杯。我们三个人全都瞪着大眼,全神贯注。
“凶手在秦皇岛杀老虎,目标不在秦皇岛。他知道第二天,朝鲜代表团就要来参观,那么短的时间内,唯一的方法,只有从北京运一只老虎来顶替……”
他说着,把右手的咖啡倒入左手空杯。
“这样,北京的老虎笼就空出来了。”
他高高举起右手的空杯,得意洋洋。
“这就是凶手的目标。”
休息室静悄悄,听得见我们四个人的呼吸。
刘嘉玲高高的胸脯一起一伏,显得有些慌乱地问:“北京的老虎笼空出来了,那又怎么样?”
“当然,现在我也不知道,那里面藏着些什么,可能是一些贵重东西,赃物、文物……只要派人去北京动物园一搜就知道了。”
只差这一步,跨过去,科长就是他的了。
“不用搜了。”校长神气地一挥手。“北京根本没有空虎笼。”
这家伙,又掸着斧头来了。
“那只老虎是我亲自押运的嘛!……北京动物园的那只虎笼是活动的,我在现场,看得一清二楚。大吊车连虎带笼吊了起来,放到拖车上,立刻开走了。五个小时要跑三百八十公里……”
这一斧头才致命,北京现在连虎笼子也没有。崔柱国望着手上两个杯子,好像要把它们吞到肚子里去。
满满一杯咖啡,微微晃荡着……
“我有个设想,”我突然控制不住自己的舌头,“很不成熟,仅供参考,也许可以给你们一些启发……”
“行了,你快说吧!……”崔柱国急躁地嚷着。
“老虎从头到尾,都站在北京的虎笼里,但这不表示不可以进去藏东西,管理员、饲养员都能进去……”
教授讽刺地望着我:“怎么,思婷先生也赞成虎笼藏宝的故事?”
“不是藏宝,而是藏文件。”
“文件?”
“有关‘六四’学生运动的文件,天安门轧死人的照片。”
“胡说!天安门根本没有死一个人!……”教授激动地大叫着。
“对,思婷先生……”
“总之一句话。北京发生了事情,戒严部队搜得那么紧,跑也跑不出来。有些人可能把重要文件,藏到了老虎笼子里去,趁着你们运虎的时候,就可以把文件偷运出来,反正戒严部队无权搜查车队……”
“天方夜谭,天方夜谭……”教授喃喃自语。
“教授,这只是一个心理错觉的利用,虎笼里一直有老虎,人们就不会想到有人敢进去,也就不会想到虎笼里藏有‘六四’学生运动的照片、文件,甚至血衣……”
不知怎么搞的,我老是把问题扯到“六四”天安门事件上,或许会引起他们的反感吧?
“谢谢你,思婷先生。”这是我期盼很久的声音,很甜……
“嘉玲,你也同意这种荒唐的猜测?”
“不,我比他更进一步。”
我们全都愣住了。
刘嘉玲从窗边走到我们的面前,娇俏的面庞散发着青春的神采。
“藏在虎笼内的,不是文件、照片、血衣,而是人。”
“什么,藏着人?”
“民运人士。”
“什么‘民运’,那是‘反革命暴乱份子’,通通该杀!……”教授激动地说。
“对,就是这种人。”她轻轻一晃垂到耳旁的黑发,“你们还记得那个逃到法国的‘高自联’头头?”
“是他!……”崔柱国激动地大叫,手上咖啡泼到红地毯上,“我记起来了,他向《费加罗报》说过,他就是由秦皇岛乘船出海的!”
“秦皇岛?”校长目瞪口呆。
“对,报纸上登得很详细,‘六四’暴乱以后,他藏在了西直门外大街里,那一带很多外交公寓。后来戒严部队不管外交礼节,开始搜查,他们赶紧转移……”
“西直门外大街就在动物园对面,他一定躲到里面去了。”
“动物园的员工宿舍也不安全,最安全的地方就是……”
“老虎笼子!……”教授激动地说。
“猛兽在里面,谁也想不到人敢进去。”
“他藏在暗格中,在秦皇岛的同伙,算准了朝鲜代表团的行程,这边一杀老虎,那边马上连笼带虎运过来。反正有中央文件,这支快速车队谁也无权搜查,很轻易就越过封锁线……”
刘嘉玲和崔柱国你一言,我一语,思如泉涌。
教授整个人脸都白了:“天啊,我得赶快打电话,报告给李鹏总理……”
“但是,”我有些害怕了,“这只是猜测而已。”
“顾不了那么多了。”教授激动地说,“上头说过,抓错一千,也不能放跑一个!……”
“对,这起重大反革命阴谋……”
教授拉着刘嘉玲和崔柱国,急急忙忙地向门口走去。
“慢着!……”会议室门口,校长突然拦住他们,他面无血色,眼中充满恐惧,张开的双手不停颤抖着。
我识趣地走出了休息室,悄悄地把门带上……
“当!……”上课的铃声响了。
门口出现了熟悉的身影:教授、校长、刘嘉玲、崔柱国,一个个走入了教室。
我注视着他们的表情,想看出他们在休息室内,搞些什么名堂。可惜我不是个看相的,看到刘嘉玲那张脸,便什么都忘了。
“现在,我可以揭开谜底了。”教授走上讲台,洋洋得意地望着大家。
“根本没有谋杀。”教授宣布。
所有的学生都傻了眼了。
“人有心脏病,老虎也有心脏病。这头老虎心脏病发作,突然死了,管老虎的管理员害怕了,因为这是责任问题。加上朝鲜代表团来了,没事的徐伯荣都被捕了,何况他这个看守老虎的?……所以,他便拿了一把刀,刺入了老虎的心脏,造成谋杀的样子,这样,就不会追查到他头上。”
校长笑了,鼓掌。
学生们笑了,鼓掌。
我也笑了,鼓掌……
“好,这节课真正是我最后的一课了。利用这个时间,我来总结一下这个学期的内容……”
波音七四七飞机在蓝天里翱翔着……
结束了在秦皇岛的行程,我又到承德逛了一圈,然后回带可北京,搭这班中国民航的班机直飞东京。
昏昏沉沉之际,眼前掠过了一个又矮又瘦的身影。
“教授?”
我这才记了起来,教授要到日本去讲学,想不到会同机,真是太凑巧了。
我急忙走到厕所边等候着,教授一出来,我就抓住他的手。
“咦,思婷先生?这么巧?”
“教授,有关那只老虎,我还是有几点疑问,您有时间吗?”
教授望着我,微微一笑,扭头望着机舱。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客舱内,就在我的座位后两排,刘嘉玲依偎依在崔柱国怀中,把一瓣剥开的橘子塞入了他口中。
“他们也要讲学?”
“去旅行,可能的话,就不回来了。”
“定居日本?”
“校长批的。他是副局长,负责签发出国护照。”
这一下子,我全明白了。
“教授,那场考试,是你们三个人在演戏!……崔柱国和刘嘉玲故意唱对台。当着校长的面,你们不露痕迹地、一步一步地把这桩案件,解释成偷渡民运人士的地下通道。校长刚从粮食局调来,完全外行,被你们这些内行人一唬,他真的相信自己亲手放走了学生领袖,这可是杀头之罪啊……妥协条件就是放他俩出国。”
老式的眼镜后面,闪烁着狡黠的目光。
“我只是帮这小两口儿一点忙。”
我回到自己座位上,躺了下来,浑身有一种轻松的感觉。想一想真好笑,我无意中也卷入这出戏之中,扮演了一个跑龙套的角色。
背后,忽然传来了哝哝低语。
“教授说给你提示,在黑板上写了个‘虫’字,你怎么猜到是虎?”
“你看过 href='2204/im'>《水浒传》?”
“没有。”
“看过改编的电视剧吗?”
“看过几集。”
“武松管老虎叫什么?”
“啊,大……大……大虫!……是‘大虫’哟!……”
一贴灵
一股乌黑的浓烟高悬天际……
坚硬的柏油路面也被晒软了,行人、鸟儿和风,都被晒得不见了踪影,只有小赵一个人,吃力地踩着自行车。
汗从所有的毛孔里沁了出来,一件白色的衬衫,就像从水里捞起来,紧紧地贴在他古铜色的肌肤上。
一棵老榕树像一把大伞,插在马路边上。有个跟榕树差不多老的老汉,在树荫下面摆了一个卖凉茶的小摊子。
小赵把车子倚在榕树上,买了一杯凉茶,“咕噜咕噜”地一口气地喝光了。
“小伙子,再来一杯吧?”老汉热情地推销着,“我这凉茶跟别人的不一样,是用了二十四味中草药煮的,不但生津止渴、去火润肺、还能滋阴壮阳……”
“二十四味才卖一毛钱,你不亏本了吗?”小赵冷笑着。
“为人民服务嘛!……”
小赵又喝了一杯,用袖子抹了抹嘴说:“阿伯,去中药厂怎么走啊?”
“瞧见那股黑烟没有?那就是中药厂。”
小赵抬头一望,猛烈的太阳照下来,似乎把所有的云彩都驱逐走了,只有那股黑烟顽强地不肯散去。
“好像古时候烽火台上的狼烟,”老汉叹了口气,“真是不祥之兆啊!……”
“怎么啦?”小赵随口一问。
“中药厂不是死了三个人了吗?”
“什么?死了三个人?”
“你不是赶去调查凶杀案的吗?”
小赵一脸惊讶,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又看了看老汉,然后说:“我没有穿制服啊!你怎么知道我是公安?”
老汉微微一笑说:“这年头,老百姓的眼睛,哪个敢不擦亮?”
小赵感觉到话中有些讽刺,不过,他低头看了看手表,时间不多了。他放下杯子,掏出了两毛钱。
“公安同志辛苦了,我慰问……”老汉连忙说。
小赵还是把钞票,放在了杯子边,微微一笑地说:“收下吧!……要不然你又在背后,骂我们公安榨取民脂民膏了。”
小赵抛下尴尬发笑的老汉,跳上自行车,朝着黑烟冒起的地方骑去。
“不祥之兆,一天之内就死了三个人!……”
小赵心里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上午,他还在公安局里,处理一宗棘手的“反革命宣传案”,搜捕了十几个嫌疑犯,正在审讯之际,突然接到局长的电话:“放下手上的案子,立即赶赴中药厂!……”
局长没有对他说,中药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果不是卖茶老汉说了出来,小赵到现在还蒙在鼓里。
他吃力地蹬着自行车,终于骑上了陡峭的坡道,心中盘算着,应该如何展开侦破工作。
一案三命,在小小的厦门市很少见;至少在小赵三年的刑警经历中,还没有碰到过这么重大的案子。
“如果我能够破了案……”小赵心头一阵欢愉的蹦跳。
在公安局中,功劳的大小,是根据案件的大小来判断的;而案件的大小,就是根据死人的多寡来决定的。
一股刺鼻的气味,使得小赵从幻想中回到了现实里。他一边咳嗽着,一边扭头望着中药厂大门左侧,安置的一个高台上面。
一个很大的铁锅,吊在一堆熊熊大火之上。一个干瘦的老头站在火旁,手中拿着一根棍棒,正在锅中搅拌着。小赵的车子从高台旁边绕了过来,可怕的气味呛得他眼泪都流了出来。
“什么鬼中药?”小赵赶紧用力踩着车轮,加速绕过高台,一直冲入办公大楼。
“欢迎!欢迎!……”
中药厂里的“革命委员会”主任老聂一双熊掌般的大手,握得小赵直发疼。
“俺跟你们局长是老战友了,俺说,一定要派个最能干的刑警过来。他马上就说:‘赵东城啊!……’俺想,赵东城一定是个头发快掉光的老刑警吧?没想到这么年轻!……真像毛主席所说的,希望都寄托在你们的身上。”
小赵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心中那股兴奋,却仍然洋溢在帅气的脸上。从年头到现在,他个人已经侦破了六起刑事案件,在局里真是大出风头。
“小赵,你过来!……”聂主任揽着小赵的肩膀,走到大片玻璃窗户前面,用手指着窗外说,“你看到那个老头没有?”
窗外,一个很大的红泥操场,在炎炎烈日下,仿佛一面浸满鲜血的红旗。红旗的角落就是那个高台,那个老头儿缓缓地搅拌着铁锅中的液体。他每搅拌一次,锅中就冒出了一股浓浓的黑烟。老头穿着汗衫和短裤,从袖口和裤管伸出来的,似乎不是手脚,而是四根骨头。身上的汗水沿着骨头,源源不断地流入锅中。
“瞧。”聂主任脸色铁青地说,“他就是你要对付的阶级敌人!……”
小赵不由一震,急忙注意望着窗外。
“这个干瘦的老头,他就是凶手?”
“什么凶手?”
“他不是杀了三个人吗?”
聂主任也糊涂了,望着小赵说:“你说什么啊?”
“聂主任,你不是要我来侦察命案的?……”小赵惊疑地问,“听说你们厂里死了三个人……”
聂主任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你全都弄拧了!……俺叫你来,不是为了那件事儿……”
小赵这下糊涂了:“主任,您是说……”
“死三、四个人有什么稀奇的?还要劳动你们局长派你来?俺是那种小题大作的人吗?”
小赵忍不住瞟了聂主任一眼:死三、四个人不算什么?好大的口气!
他本来打算讽刺几句,可是,没等他开口,老聂一掌又拍在他的背上。“全靠你了!……小赵。”
“聂主任,您刚刚说要我对付这个老头?”小赵暗暗担心,这老聂不会叫他去暗杀吧?
“对,就是这老头!……”聂主任坚决地说,“他是我们‘文化大革命’的心腹大患!……”
“他是谁?”
“他是‘一贴灵’。”
夏天的大雨,就像伟大的“文化大革命”一样,说来就来,来之前毫无前兆,来了之后地动山摇,万人变色。
转眼之间,天空一团漆黑,瓢泼大雨带着可怕的吼声,覆盖了整个厦门岛。
虽然只是黄昏,但是,在狭窄的小巷中,就显得尤其阴暗了。一道狭窄的石板阶梯,夹在长满青苔的矮砖墙之中,蜿蜓向上伸去。
“一贴灵”佝偻着身子,缓缓地在阶梯上走着。一把破纸伞几乎遮不住雨水。但是,他似乎毫无感觉,仍然笔直地撑着,任凭雨水从头淋到脚,他还是穿着汗衫和短裤,趿拉着一双塑胶拖鞋。
雨水不停地从层层石板阶上流下,远远望去,几乎像是一道小瀑布。而“一贴灵”就在这小瀑布中,逆流而上。
偶尔有人在“一贴灵”的身边擦过,或上或下,大家都行色仓促,用小碎步跑着,只有“一贴灵”不慌不忙,一步一步地,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
就在距离他十来级阶梯的后面,一个穿着黑色雨衣的人,像个幽魂似地跟踪着他。雨那么大,雨衣也没有太大的作用,“幽魂”也是从头湿到脚。不过,他的目光却像两枚钉子,紧紧地钉着“一贴灵”的背部。
“小赵,他就是你要对付的敌人。”
聂主任轰鸣的声音,就在他的耳边回响,盖过了暴雨……
“一贴灵?好怪的名字。”
“一贴灵,是人名,也是一种皮肤膏药的名字,它是我们中药厂的命根子。”
“咦?聂主任,你们厂里出品的膏药,不是叫‘工农兵膏药’吗?怎么会……”
“没错,膏药上印的是‘工农兵’。这种膏药专治各种皮肤病,什么癞疽癣疮、无名肿毒,只要一贴就好,比西药可灵得多了。久而久之,大家都叫它‘一贴灵’了。”
“那这个老头……”
“‘一贴灵’就是他做的,他本名叫作柳云中,不过大家都习惯叫他‘一贴灵’。”
“啊!……他在高台那里搅啊搅的,就是……”
“那个铁锅内熬的就是膏药。”
“那么……聂主任,我就不懂了,这个柳云中,为什么是革命的敌人呢?”
“就因为他做出了‘一贴灵’!……”
“哦?是不是他做的膏药不灵了?”
“不,因为膏药太灵了!……”聂主任得意地说,“一分钱一块的膏药,简直比进口的外国药还灵!比打针吃药动手术还要灵呢!……”
“聂主任,我越听越糊涂……”
“他是资本家!……”
“啊?”
“资本家就是要批斗的,对不对?”
“对啊,你们可以斗争他啊!……”
“我们不敢。”聂主任遗憾地说,“自从‘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中药厂批斗了十七个资本家,唯独没敢动‘一贴灵’一根汗毛。”
“咦?我看这老头骨瘦如柴,一副快断气的样子,怎么工农兵赤卫队不敢批斗他?”
“唉!还不是因为‘一贴灵’?……”聂主任遗憾地说,“小赵,你是知道的,我们中药厂是集体所有制,必须自负盈亏,每个月的工资,都要靠销售药品的收入来维持。”
“那你们厂销售的药品,一定很多了?”
“我们厂销售的药品,一共两百七十一种,但是,这两百七十种加起来的销售量,还比不过一个‘一贴灵’。”
“什么?就是那一分钱一块的小膏药?居然是……”
“不要小看这一分钱一块儿的小膏药,它每年为我们赚进三百六十万的利润。”
“我明白了,如果你们批斗了柳云中,你们厂每年就要损失三百六十万?”
“损失这笔收入,工资就都发不出去了。”
“既然如此,那你们就不要批斗柳云中啊!……”
“不行,他是个资本家,是我们无产阶级专政的敌人啊!……俺老聂革命了一辈子,就是和资产阶级做斗争。毛主席发动伟大的‘文化大革命’,就是要我们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可是俺老聂却无法批斗‘一贴灵’,真是寝食难安,愧对伟大的革命啊!……”
“聂主任,您真是觉悟高、党性强,我要向您多多学习。”小赵激动万分地说,“这个反动的‘一贴灵’就交给我来整了!……”
雨水不停地沿着雨帽,流到小赵的脸上,他仍然睁大了眼睛,不让“一贴灵”的身影从自己的视线中消失。
破伞在风雨中吃力地支撑着,小赵好几次都怀疑“一贴灵”那弱不禁风的身子,会从阶梯上“呼”地被吹下来。
阶梯越来越陡,小赵已经大气直喘。心中暗暗咒骂着:“奶奶个熊,‘一贴灵’为什么住得这么高!……”
“一贴灵”的身子越来越弯了,每走两步,就要停下来,喘息一下,两条没肉的腿在微微颤抖着,不知是冷,还是没有力气。
小赵望着这个老人,实在无法将他跟“资本家”的形象连贯起来。在他的想像中,资本家应该是穿着西装,叼着雪茄的上海大亨。眼前这个“一贴灵”,与其说是资本家,倒不如说更像电影中的老工人。
一阵狂风刮来,纸伞在风中乱晃着,几乎把“一贴灵”也吹下阶梯。小赵吓得浑身冒出冷汗。
“小赵,全靠你了!”
“聂主任,有一件事情我想不通。”
“哪一件事?”
“你说,你们不敢批斗柳云中,只是因为他会做‘一贴灵’,难道没有其他人懂得怎么做吗?”
“没有!……”聂主任遗憾地摇了摇头,“‘一贴灵’膏药是柳家的祖传秘方,从清朝一直传到现在,别人都不懂得其中奥秘。”
“但是,现在是‘文化大革命’期间,工人赤卫队可以勒令柳云中,交出配方的。”
“我们已经这样做了,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柳云中就交出了膏药的配方。”
“那不就行了?你们有了配方,完全可以自己生产膏药,不必依靠柳云中了,你不是可以批斗他了吗?”
“我们根据配方做出来的膏药,疗效比‘一贴灵’差了一大截,没有人购买。”
“那一定是柳云中故意漏写,把最重要的几味药保密了。”
“我们开头也是这样想,赤卫队还把他打了一顿。可是,后来事实却证明,我们错了。”
“什么事实?”
“我们根据配方,为他准备了药材原料,然后由柳云中去煮。结果他煮出来的膏药还是地地道道的‘一贴灵’。”
“聂主任,你的意思是说,同样的原料,柳云中可以做得出‘一贴灵’,别人就做不出来?”
“对啊!……”聂主任无奈地点了点头。
“那一定是柳云中趁你们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放入了哪几味保密的药。”
“小赵,你也看见了。柳云中就在那个高台上煮膏药,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我们的监视之下。可是我们实在看不出他有偷放什么药进去。”
“哦?奇怪啊!……”小赵皱起了眉头。
“是很奇怪,我们试验了十三次,结果都一样。同样的条件、原料、设备,我们的工人一上去做就失败。这个柳云中一上去做,就能成功地做出了‘一贴灵’来,简直像变魔术一样。”
“他肯定是在变魔术。不过,聂主任,您别忘记,魔术是假的,假的就必定有破绽。”
“可是,要看出魔术师的破绽,一定要高手才行,我们普通人是做不到的。”聂主任苦笑着连连摇头,“因此,俺才向你们局长求助,把最好的刑警借来,希望你能帮助我们,找出其中的破绽。”
“哦……”
“小赵,不要小看这个任务,这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的一场决斗!……”
“聂主任,你就放心吧。再大的案子我都破了,这种小小的案子,我很快就会……”
“小赵,全靠你了!……”聂主任语重心长地叮咛着。
小赵突然停住了,因为他看见柳云中也停住了。
柳云中停在一座低矮的茅屋外面,默默地站立着,手中撑着那把破纸伞,似乎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不管这里是他的家或别人家,爬了那么多石阶,总不会为了站在门外淋雨吧?
小赵好奇地、不露痕迹地靠近了茅屋,茅屋内停放着一具尸体。尸体上覆盖一块白布,上面用墨汁写着“打倒反动资本家刘天龙”!
“他是来吊丧的。”小赵心中暗暗咒骂着,“这死老头不要命了?要是被工人赤卫队发现了,那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柳云中呆呆地站着,苍白的脸上全是雨水……
很久很久,才见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垂下头,转身又一步一步地向上走去。
小赵悄悄地跟着,心中更家生气地咒骂着:“死老头,下了班不回家,却带老子来爬这么高的石阶!……”
虽然全身淋湿,他还是感觉到热辣辣的汗液,不停地散发了出来。两个膝盖开始发软,喘息声大到盖过了雨声,这种要命的感觉,只有那次追捕越狱逃犯的时候才有过。
他抬头看了看天,乌云几乎压到了头顶,像一头虎视眈眈的怪兽,张开大口,随时准备扑下去……
突然之间,小赵看见乌云中,飞扬着一把破纸伞。
他吓了一跳,再定睛一看,只见远处的石阶上,柳云中整个人像一根放倒的木头,顺着石阶滚了下来……
“命贱,阎罗王不敢要。”
柳云中哈哈地笑着,把一碗茶放在了小赵的面前,他的头上绑着白纱布,一丝血迹渗了出来。
小赵有些坐立不安。这并不是心理因素的影响,而是生理上的;柳云中的家就在一座公共厕所的楼上,自从“文化大革命”以来,公共厕所一直没有人打扫,那股味道全冲到楼上来了,小赵只觉得五脏六腑全在闹革命。
“冬冬,快一点儿啊!……”
柳云中大声喊着。一个梳着长辫子的姑娘,端着一个木盆走到他们面前,将木盆放在他们脚边。
“怎么?要我洗脚?”小赵有些纳闷。
“冬冬,拿盐来。”柳云中继续说。
冬冬将长辫子往后一甩,跑到破柜子前面,拿了一个陶罐子跑了回来。柳云中伸手从陶罐中抓了一把盐,撒入了那只木盆中。
木盆内装着满满的黄色的水,说来也怪,盐刚撒入,黄水里顿时冒起一股白烟。白烟扑鼻,一股辛辣的清香,马上将楼下传来的恶臭驱逐掉了。
“他真的是个魔术师。”小赵目瞪口呆。
“冬冬,来,快来谢谢这位救命恩人。今天我突然昏倒了,要不是这位好心的同志啊……”
冬冬倚在门框,睁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略带羞涩地注视着小赵。
“谢谢你。”冬冬的声音非常悦耳,“你叫……”
“我叫赵东城,城市的城。”
“你在哪儿工作?”
“我在……自来水厂。”
“来,小赵同志,趁热把这碗茶喝了。”
柳云中端起茶碗递给他。小赵喝了一口,感觉到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在口腔中盘旋着。
“好喝吧?”柳云中洋洋得意地说,“这碗茶中我放了二十四味中草药。”
“二十四味中草药?……”小赵眼睛一亮,“你们中药厂外那个路口,有个老汉在卖凉茶,他说他的茶也是用二十四味中药煮的。”
“你说那老头?”柳云中微微一笑,“他那凉茶的配方,就是我给他的啊!……诺,就跟你现在喝的一样。”
“不一样。他的茶比你的可差得太远了!”
“嗯,这很正常啊!……”柳云中笑着说。
“可是你们用的原料是一样的啊!……”
柳云中眼睛闪烁着狡黠的光芒,没有再说话了。
小赵当了多年的刑警,马上捕捉到柳云中眼底异常的得意神色。
“做凉茶是这样,做药膏是不是也是这样?”
小赵心想,但怕打草惊蛇,不敢追问下去。
他喝着茶,一边打量着屋内的陈设:一张破旧的床,折了一只脚的床柱用砖头垫着,床底下塞着很多的瓶瓶罐罐。床的旁边是一个油漆斑驳的柜子,柜上也放满了大大小小的药罐子。
柜子旁边是摇摇欲坠的门框,门框旁倚着冬冬。她依然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注视着小赵,看得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对了,柳师傅,你怎么会昏倒在石阶上的?……那跟你回家的地方并不顺路啊!……”
柳云中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了,他垂下了头,拿着一根细木棍,缓缓地搅着木盆中那混浊的黄水。
“这种药水叫作‘天龙散’,只有在盐水中才产生化学作用,具有强烈的去毒杀菌功能。”柳云中沉痛地喃喃自语。
小赵一时间也糊涂了,不知道老头说这些干么。
“这种药就是刘天龙发明的,他是个天才的药学大师。可是,今天他死了!……”柳云中眼眶发红。
“他没有罪。唯一的罪名是,解放前他开了家药铺,是资本家!……”
小赵情不自禁和冬冬互相望了一眼。
“刘天龙开药铺的时候,是有名的善人。”柳云中感叹地说,“穷人来他的药铺抓药,他都不收钱,他这辈子不知救了多少人,可是到头来,却保不住自己的命,什么善有善报?狗屁!……”
柳云中抓了一把盐,愤怒地撒入了木盆中,木盆顿时冒起了一团浓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辛辣的气息……
天上下了一阵骤雨,天气感觉凉爽多了。
小赵放下了白色的蚊帐,然后敲了敲床板。
“喂,小罗,熄灯啊。”
公安局的宿舍都是双人房间,一张双层的铁床,小赵睡在上层,小罗睡在下层。
小罗在公安局的化验科工作,长得文质彬彬,完全是个大学生模样,一点也没有“公安”干警的影子。
“喂,小赵,什么时候请客啊?”小罗一边点着蚊香,一边笑着问。
“请客?无缘无故我请什么客?”
“得了,别装蒜了,谁不知道你派了个大案?”
“你是说中药厂那宗?”
“对啊,三条人命,要破了案,你今年准升小队长。”
“唉,别提了。死的三个人全是资本家,而且,全都是工人赤卫队开批斗会的时候斗死的,这是伟大的革命行动啊!……”
“那你去中药厂干什么?”
“唉,真是窝囊!……上级派我去调查膏药的奥秘!”
“膏药?‘一贴灵’?”
“你也知道?”
“‘一贴灵’是柳家的祖传秘药,厦门人都知道。有什么好查的?”
“工人赤卫队逼柳云中交出了‘一贴灵’的配方,可是,工人自己根据配方去做,做出来的膏药却没有疗效。而那个柳云中也是用同样的原料,他做出来的膏药仍然是‘一贴灵’。他们调查了半天,也搞不清楚其中的奥秘。”
小罗撇着嘴,不满地抱怨着:“什么?他们就要你去查这个?这算什么案子嘛!……”
“对啊!……”小赵垂头丧气地说,“破了案也没啥光彩,破不了案啊,这个脸可丢大了。”
“你准备怎么着手?”
“我的运气好。”小赵笑着说,“今天下班的时候,我监视柳云中,他大概是贫血,突然在路上昏倒了,我把他送回了家去,他现在把我当成救命恩人呢!……”
“小赵,你他妈的真是一员福将啊!……”
“福什么呀?我还要靠你老哥呢!能不能帮我化验一下‘一贴灵’的成分?”
“没门。”
“哟,这么不够哥儿们?”
“不是我不帮你。中药这种东西是很奇妙的,你用化学仪器化验,还不是就那些元素,平平无奇。可是它七配八配,产生了很多不可思议的变化。不是仪器能够检测得出来的。所以,有人说,中医、中药完全是另外一个未知世界的东西,包括我们的老祖宗,他们也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对啊!……”小赵搔了搔脑瓜蛋子说,“要是仪器能够解决问题,他们何必还要逼柳云中交出配方?用仪器一查不就行了?”
“我猜想,柳云中一定是偷偷地藏起了一、两种关键的药。”小罗摇头晃脑地说,“别人做的当然无效,轮到他做的时候,就偷偷放入锅中。”
小赵呆呆地望着白色蚊帐,脑子里盘旋着很多的线索,交叉纵横,纠缠不清。
小罗敲了敲上层床板,笑着说:“喂,小赵,听说柳云中的女儿长得很漂亮?”
小赵微微一颤:“什么意思?”
“你是人家爸爸的救命恩人,人家说不定会以身相报……”
小赵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呀,满脑子资产阶级的毒草!……”
小罗也笑着说:“这是正当恋爱!”
“我们才见一次面,你就想入非非了?”
“你听说过一见钟情没有?”
“见你的头啦!……熄灯睡觉!明天一早我还要去中药厂。”
“叩叩。”房门上突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是谁?”
“我。”
这是一把清脆的女声。小赵和小罗不约而同地,都从蚊帐中探出头来。
“你是谁呀?”两个人异口同声。
“冬……冬……冬冬。”
“你怎么知道我是公安局的?”
“这年头,老百姓哪个不是擦亮眼睛,小心翼翼地过着日子?”
小赵不说话了。
从冬冬的身上,传来了一阵淡淡的香味,这不是香水,而更像是一种药草的香味。
月光轻轻地洒在柏油路上,白天被数不清的大游行蹂躏的街道,现在也恢复宁静了。两道长长的身影,缓缓地在路面上移动着。
“我……不是有意隐瞒身分的。”小赵有些尴尬,“你也知道的,很多人一听到‘公安’就怕……”
“我又没有怪你。”
“真的?”
“真的呀!……”冬冬的眼睛散发出温柔的光彩,“今天要不是你救了我爸爸,我真不敢设想……”
“这是偶然的……”小赵有些不自然,“我正巧路过……”
“你不知道,我妈妈早就死翘翘啦,爸爸跟我相依为命,在我心目中,爸爸的性命比我自己更重要。..”
冬冬拿出一块绣花手帕,轻轻地说了声:“给你。”
小赵愣住了。
“什么?你这么晚来找我,就是为了送这个?”
“对啊!不然你以为我来干什么?”
小赵接过手帕一看,上面绣了一朵红艳艳的石榴花。
“哇,这是你自己绣的?”
冬冬含羞地点了点头。
小赵一颗心“怦怦”直跳,手心竟然出汗了。他紧张地用绣花手帕抹着额头,这才闻到了手帕上,也传来了一阵药香。
“你家的东西都有一股药香。”
“我爸爸很爱干净,我们的衣服、袜子、手帕洗好之后,都用他配的药水浸过,又杀菌又清香。”
“你爸爸简直是个魔术师!……”小赵感叹,“普通的中药草,在他手中七配八配,居然可以产生出各种奇妙的效果。”
“小赵,你听过‘云中天龙’吗?”
“云中天龙是什么?”
“柳云中和刘天龙,解放前是厦门最出名的两大制药师。”
“哦!……”小赵点了点头。
现在他可以理解,为什么柳云中会冒着大雨,去凭吊刘天龙了。
“你爸爸跟刘天龙的关系很好?”
“不是很好,而是亲!……”冬冬认真地说,“简直像亲兄弟一样亲。你知道我爸爸是靠着‘一贴灵’成名的吧?”
“我……听过……”
“其实,‘一贴灵’就是刘天龙发明的。”
“什么?”小赵不由得一哆嗦。
路边有一座巨大的青铜塑像,毛主席在黑夜中显得更加庞然。小赵拉着冬冬,坐在青铜像的基座上。
“你快说啊!……”小赵急迫地催促着。
“说起来,那已经是解放前的事了。我们柳家那时候,发生了一次经济危机,眼看着产业就要垮了,正好这时候,刘天龙发明了‘一贴灵’,他毫不犹豫地就把配方送给了柳家。‘一贴灵’问世以后,非常畅销,我们柳家也就死里翻生,生意越做越大……”
“哦,刘天龙是……这样的人?”小赵实在想不通。按照常识,资本家不都是一群贪婪狠毒、唯利是图的坏蛋吗,怎么这个刘天龙却像个雷锋?
“刚刚吃晚饭的时候,爸爸还跟我说,他这辈子只有两个救命恩人,一个是刘天龙,另一个就是你。”
小赵刹那间脸都红了起来。
刘天龙是无私地将秘方献给了柳家,而他呢?他却是在寻找柳云中的秘密,为了将他置于死地。
这一晚上,小赵彻夜不眠。是石榴花手帕的药香,令他情思翻滚?还是刘天龙的故事,令他心潮澎湃?
晨光辉映得每块玻璃都在闪闪发光。小赵和聂主任就像进入战壕,时刻待命的士兵,站在办公室的玻璃窗前,监视着操场。
红得刺目的操场中,十来个戴着纸糊的高帽,挂着木牌的资本家,正在认真地扫着地。高台上,一个人也没有。
聂主任肥胖的脸上却是汗水淋漓。
“主任?你怎么啦?脸色好白。”小赵关心地问,“是不是病了?”
“嗯,很不舒服……俺一直在流虚汗。真是活见鬼了!……”
“虚汗?”
“嗯,通常大家流的汗都有盐分,是咸的。而俺这两天流的汗却是淡的。医生说是肾有问题。”
“您不舒服,赶快去休息吧,我来监视就行了。”
“不行!……”聂主任用手帕抹着汗说,“俺参加过十三次的试制,最了解情况,俺一定要协助你,侦破柳云中那老东西的秘密。”
小赵钦佩地望着他说:“主任,您真是为了革命牺牲小我,值得我们后辈认真学习。”
“嘘!他来了。”
高台上,柳云中挑着两个大箩筐,吃力地走到铁锅边。
“箩筐中装的是药?”
“对!一共二十四味。”
“二十四味?”小赵不由自主想到了老汉卖的凉茶。
“主任,这些药都是他自备的?”
“不,药统一由仓库发出来。所以,他不可能在原料上作怪。”
小赵点了点头,急忙在笔记本上记录着。聂主任一边抹汗,一边望着窗外。
“他的每个动作,俺都可以背出来。生火,向锅中加入薄荷油,然后放入地龙、三星草、‘七叶一枝花’,加大火,用棍棒搅拌,研细,再加火;搅拌,现在放入其余的药,‘防风’、‘故纸’、‘人中白’……”
高台上的柳云中,仿佛听到了主任的口令似地,一丝不差地操作着。
“主任,二十四味原料中,有没有一味叫‘天龙散’?”
主任愣了一下。
“‘天龙散’?没有。为什么这样问呢?”
小赵淡淡一笑说道:“没有,我只是心血来潮。”
红色的火焰舔着黑色的铁锅,浓烟滚滚而上。
“我们一开始怀疑,他把秘药偷藏在身上,可是,你看,他只穿着汗衫短裤,根本不可能藏得住东西。”
“柳云中不可能用这种拙劣手法的。”小赵目光炯炯,用手一指地说,“那根搅拌用的棍子倒很可疑。那么粗,如果将中间掏空了,把秘药放入其中,搅拌的时候,秘药就由棒中悄悄进入锅中,神不知鬼不觉……”
聂主任摇了摇头:“木棒也是由我们供应的,肯定是实心的。不仅如此,我们还曾经偷偷更换棍棒,他还是照样做,可以断定跟棍棒无关。”
小赵咬着嘴唇:“那……会不会在铁锅上……”
“铁锅也换了好几次。那么大的火,铁锅很容易烧穿。而且,下了班,这些器具还是留在高台上,柳云中不可能动手脚。”
小赵没有办法了,望着高台,苦苦思索。
高台上,大火烤着铁锅,也烤着人。柳云中仿佛从水中捞起来,双手的汗水湿透了棍棒,湿透了他脚下的红土……
他的骨头似乎不怕火,坚定地站在锅边,左一下,右两下,很有规律地搅拌着。小赵猛地一颤。
“主任,>我发现我们犯了个错误。”
“什么?”
“我们一直以为,柳云中之所以成功,是他在原料上搞了鬼。”
“这有错吗?”
“中药是一种很奥妙的东西,除了原料配方之外,搅拌方式会不会也能决定药性的改变?”
“搅拌方式?”
“对呀!……主任你看,柳云中的搅拌方式很奇特,左一下,右两下,你们自己试制的时候,虽然原料配方也跟柳云中的一样,但是,忽略了他的搅拌方式,所以失败了。”
聂主任又用手帕擦了擦汗水,才说:“小赵,开头几次,我们的确忽略了搅拌方式。但是,当我们屡试屡败之后,我们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俺下令要学足柳云中的每个动作。”
“学足每个动作?”
“对啊!……对啊!……不仅要学他的搅拌方式,甚至他持棍的位置、手势、站立的姿势,俺都要工人学到十足。有一次柳云中吐了一口痰,我们的工人也学他吐了一口痰。”
“哦?你们已经学到了这种地步?”
“是啊!可是依然没效。”聂主任遗憾地说。
小赵有些泄气了。
“这个柳云中,真是狡猾大大地!……”
“不要灰心。来,休息一下。”聂主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他这一锅要煮好久的。来,我们喝一杯茶。”
聂主任和小赵坐在沙发上,他一边用手帕抹汗,一边倒了杯冷茶给小赵。
“聂主任,你介绍一下柳云中吧?”
“这……怎么介绍?”
“你跟他一定有过接触,你就谈一谈他的情形吧。”
“嗯……他这个人挺奇怪的。”
“很怪吗?……”小赵忽然来了兴趣。
“哎,有这么一件事,‘文化大革命’刚刚开始,所有的资本家,都被赶出了他们原来的好住宅,重新安排了住所。当时我考虑到全厂都要靠‘一贴灵’发工资,就叫他先挑住处。你猜他挑哪里?公共厕所楼上!……”
“什么?他自己挑的?”
“对啊!怎么啦?”
小赵沉思了一会儿,说:“我听他女儿说过,他最喜欢干净……”
“所以我说他怪嘛……”
聂主任用手帕擦拭满脸的虚汗……小赵的心猛地一颤!
聂主任的手帕!那是一条绣着石榴花的手帕!
“这家馆子里的‘土笋冻’很好吃,是厦门的第一家!……”
小赵一听,急忙从口袋中掏出几张钞票说:“我来请客。”
柳云中苦笑了一下,摇头说:“算了吧,没有了啦!……”
“卖光了?”
“红卫兵说的,‘土笋冻’是资产阶级吃的,勒令他们不淮再卖了。现在只卖扁食。”
“不像话!……”小赵叹了口气。
“‘土笋冻’也成了资产阶级?一分钱一个的,‘土笋冻’,应该是无产阶级吃的才对。”
“一分钱一个。”柳云中摸摸没几根毛的头顶感叹道,“就跟我的膏药一样,是老百姓最欢迎的东西。”
小赵望着他的秃顶,不由得一阵好笑。小罗曾经坚持认为,柳云中一定把秘药藏在头发中,然后趁着搅拌药膏的时候,低头一甩,把秘药甩入了锅中。
“两碗扁食汤!”
服务员端着盘子走了过来。盘中放着十来碗热气腾腾的扁食汤,他板着面孔,逐一把扁食汤放在顾客面前。
柳云中掏出手帕,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汤匙。
“那勺子很脏吗?”小赵疑惑。
“这倒不是。”柳云中微笑。“我是有点洁癖。”
小赵点了点头,也掏出了手帕。绣着石榴花的手帕。
小赵心中一阵说不出的滋味,又收起了手帕,一手端起瓷碗,喝了一口汤……
“哇!……”小赵几乎咽不下去,这家店用盐不要钱的?他抬头一望。柳云中望着手中的汤匙,也皱着眉头。
“小赵,你是不是觉得,这碗汤用盐有问题?”
“对啊,好难喝哦!……”
“同志!同志!……”
“一号表情”的服务生走到他们桌边。
“怎么啦?”
“你们这扁食汤,太淡了!……”柳云中指着汤碗。
小赵瞪大了眼睛,眼珠子几乎要掉下来!这汤已经咸得令他无法咽下去,这个柳老头居然还嫌太淡?
“啪!……”的一声,服务生把小盐罐用力放在木桌上,柳云中舀了一小匙盐放入汤碗内。
“小赵,要不要来点儿?”
“不要了!不要了!”小赵连连摇手。
“阿伯,你这个年纪,吃这么咸不好的。”
“我也知道。可是养成了职业习惯,改不了啦。”
小店用铁皮遮顶,正午的太阳当头一晒,整个店就像蒸笼一般,加上喝了一碗热汤,小赵的汗就像开了自来水一样,从头湿到脚。
“阿伯,你常来这家店?”
“我跟刘天龙就是在这家店里认识的。说起来,已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哦?……”小赵顿时忘了满身大汗,“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啊……那是因为一碗扁食汤而认识的。”
“哦,到底是怎么回事?阿伯你快说说吧!……”小赵迫不及待地问。
“四十年前,这里还是英租界。有一天,有个英国医生也来店里吃‘土笋冻’。他一边吃着,一边大放厥词,说我们中医中药是江湖骗子、迷信的把戏,只有他们西医才是真正的医术。当时我才二十岁,年少气盛,就买了一碗扁食汤请他吃。那时也是夏天,天气很热,汤又很烫,他就把汤放在面前,等待汤冷却。汤里的水气不断上升,薰到他的脸上。没有多久,就听得那洋鬼子捂着眼大叫:‘我看不见了!……’”
“怎么回事?”
“我在汤里面放了我们柳家的秘药,沾水化气,过眼即盲。”
“好像武侠小说一样?”小赵目瞪口呆。
“那个西医也是个年轻人,当场吓得哭了出来。这时候,走来一个小伙子,又放了另外一碗扁食汤在他面前,碗内的蒸气又薰着他的眼睛,不一会儿,他又高兴地揉着眼睛说:‘妈妈咪呀,我又能看见了噢!……’”
“这个青年就是刘天龙?”
“对啊,他当时告诉那个西医,中医、中药博大精深,不容外人小觑。那个西医狼狈逃走了,店内的人都向我们两个人鼓掌,我们从此就成为好朋友了。”
“那个刘天龙的那碗汤……”
“刘天龙是眼科圣手,伤害眼珠的事情,他绝对不能容忍,所以他也在汤中放入刘家秘药。”
“云中天龙!……”小赵惊叹之余,不禁低头看了看面前桌上自己那碗扁食汤,引得柳云中不由得哈哈笑了起来。
“放心啦,小赵,这碗保证没有‘落雁沙’!……”
“哦,你教训那个西医,用的就是‘落雁沙’?喂,老伯,过眼就盲,这……这太残忍了吧?”
柳云中嘿嘿嘿一阵冷笑说:“那只是暂时性的失明啦!……要真的盲了,什么药也没有用!不过‘落雁沙’的确很伤眼睛,长年接触,视力会受损害,你看我的眼睛,现在只有零点一的视力,就是‘落雁沙’的作用。”
小赵看看柳云中,满是皱纹的脸上,一双浑浊的眼睛,透着一丝无奈的苦笑。
“阿伯,刘天龙不是眼科圣手吗?你没有找他要些治眼的药?”
柳云中收敛起笑容,长叹了一声。
“眼科圣手?你知道刘天龙死的时候,两眼全被工人赤卫队打瞎了吗?”
“什么?打瞎?为什么?”
“工人赤卫队把他的家都抄了,什么药材、研究笔记、仪器,全部都被没收了,然后还不满足,竟逼他交出跟台湾联络的电台。他交不出来,他们就打……”
一声凄厉的汽笛声,这是中药厂下午上班的汽笛声。
“小赵,改天再聊。”柳云中拘偻着身子,缓缓走出了店去。
小赵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脑子里像走马灯似地,飞快地旋转着,拼凑出一幅幅不同的图案,或清晰或模糊……
突然间,小赵目光一亮,他似乎找出破案的线索,猛地站了起来,飞也似地冲出店去。
“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千杯万盏我会应酬。时令不好,风雪来得骤,妈要把冷暖时刻记心头,时刻记心头……小铁梅出门卖货看气候,来往‘帐目’要记熟。困倦时留神门户防野狗。烦闷时等候喜鹊唱枝头。家中的事儿你奔走,要与奶奶分忧愁。……”
一阵兴奋高亢的京剧《红灯记》唱腔,从窗口悠悠地飘来,躺在床上看着“参考消息”的小罗抛下报纸,从床上坐了起来,就看见小赵哼着京剧走入宿舍。
他们两个人睡上下床两年多了,小罗熟悉小赵的每个表情,看他现在的样子,不用问,一定是有了重大突破。
“小赵,有突破了?……花多大的代价啊?”
小赵坐在椅子上,把双脚跷到床板上,得意洋洋地晃着。
“一碗扁食汤的代价。”
“呦呵?到底从哪个方向突破的?”
“小罗,我这次接的是什么案子?”
“明知故问。因为中药厂想搞清楚柳云中制造‘一贴灵’的秘密,才找你去侦察啊!……”
“侦破这种案子的关键在哪里?”
“配方啊!有关药物,特别是中药的案子,配方都是关键。”
“不错。所以,我们一直在柳云中提供的配方上着眼。”
“完全正确啊!……”
小赵从口袋掏出一张信纸,并说道:“这就是柳云中提供的配方,一共二十四味。我逐一查对,果然找到了我要找的一味药。”
“哪一味?”
“落雁沙。”
“那又怎么样?”
“‘落雁沙’是一种有毒的刺激性中药,对眼睛伤害很大。”
“这不奇怪呀!……”小罗撇着嘴说,“‘一贴灵’是皮肤药,专治肿毒,本来就讲究‘以毒攻毒’啊!……”
“小罗,你忘了?‘一贴灵’的配方并不是柳云中发明的!……”
“你说过,是刘天龙发明的,他赠送给了柳家。这跟‘落雁沙’又有什么关系呢?”
小赵目光闪亮地说:“今天吃扁食的时候,柳云中说了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他说:刘天龙是眼科圣手,伤害眼睛的事情,他绝对不能容忍。你想,这样一个人,他发明的皮肤膏药内,会加入伤害眼睛的药吗?”
“这……当然不会,不过也难说。”
“对,很难说。因此只有请刘天龙出来说。”
“可是……他死了。”
“他的研究笔记还在。”
“你上哪儿拿他的笔记呢?”
“工人赤卫队抄了他的家,全部东西都封存在中药厂赤卫队的总部,包括他的笔记。”
小罗想了一下,又疑惑地望着小赵说:“不对啊!……‘一贴灵’是解放前发明的,事隔那么多年,刘天龙还会保存着资料?”
“要是别的药就难说,但是,‘一贴灵’可以说是中药史上最成功的皮肤圣药,任何人有了这么伟大的发明,都会保存全部的相关资料的。”
“对啊!……”小罗一拍大腿。“结果你去了赤卫队总部了?”
小赵洋洋得意地从口袋中,取出了一张发黄的毛边纸说:“这就是‘一贴灵’的原始配方。”
小罗赶忙接过毛边纸一看,得意地说:“嘿,也是二十四味……但是,没有‘落雁沙’!……”
“对!柳云中把其中一味‘甘草’改成了‘落雁沙’。”
“甘草其实是没有作用的,少了它,药性还是一样。”
“‘落雁沙’过热便蒸发掉,加了它等于白加。”
小罗愣住了。
“既然这样,柳云中为什么要把‘甘草’改成‘落雁沙’呢?”
小赵握着拳头,充满着自信说:“也许,这正是破案的关键吧?”
夏天的夜空,星光灿烂,夜风中带着一股海洋的咸味,使白天残留下来的暑气一扫而光。
高台上,聂主任和小赵望着那个大铁锅,沉默了一会儿。
“开始吧!……”
小赵划着了一根火柴,丢到铁锅下面,浇了柴油的木柴,立刻燃起熊熊火焰。
“地龙……三星草……七叶一枝花……”
聂主任看着笔记本念着,小赵一样一样地,把药材扔入锅中,干柴、烈火、滚油,空气中立刻弥漫着一股辛辣的香味。小赵忍不住深深地呼吸了一口。
“主任,好奇怪啊!……这‘一贴灵’的气味不难闻啊!我记得我刚到中药厂的时候,闻到的气味好可怕哦!……”
聂主任冷笑一声说:“你马上就会闻到了。‘落雁沙’。”
小赵把一纸盒的“落雁沙”都倒入铁锅中。只见聂主任立刻神色大变,用手帕捂住鼻子,跑到了上风头去。
小赵还来不及询问,突然感到一股热气扑鼻而来,刹那间,鼻子里就像被人灌入开水一般难受。喉咙禁不住地咳嗽,双眼针刺似地疼痛,眼前的一切都罩上一层模糊的黄颜色。
小赵赶紧扔掉了搅拌的棍棒,正想逃走。
“全靠你了,小赵!……”聂主任咳嗽着说。
小赵顿时愣了一下,望着沸腾的铁锅,全身血液也沸腾起来。
党把希望寄託在我的身上,我能临阵脱逃吗?柳云.中一大把年纪了,都能站在锅边几个小时,我一个革命刑警,还能输给这个资本家?
他咬着牙根,又抓起了棍棒,用力搅着大铁锅中黏稠的液体。熊熊大火就在身边,全身毛孔同时张开,热汗一起分泌出来。身上的汗水湿了手臂,湿了棍棒,不停地流入锅中,头上的汗珠也像飞洒的雨珠,滴入锅中!
“他妈的,才烤了几分钟就这么难受。”小赵喘息着。
“那个柳云中一烤就是几个小时,他的皮是牛皮?”
喉咙越来越痒,鼻孔越来越酸,眼睛越来越痛,那层模糊色越来越浓厚……
“‘落雁沙’是伤害眼睛的!……”小赵一阵恐惧,“为了这个小小的案子,搞坏自己的眼睛,多不划算?”
小赵的心中激烈斗争着,手中的棍棒用力一搅,一团黑烟腾起,像鬼魂似地向他扑来。他惨叫了一声,扔下棍棒,逃到高台下面,蹲在聂主任身边,猛烈地咳嗽着。
“聂主任……我找到破案的关键了!……”小赵得意洋洋地说。
“哦?关键在哪里?”
“搅拌方式。这膏药的刺激性那么强,我敢肯定,没有人可以忍受得住。”
“柳云中呢?”
“他做了几十年‘一贴灵’,闻了几十年,自然能够适应,一般人忍受不住,就不可能学足他的方式搅拌。即使方式学对了,也不可能坚持几个小时,搅拌次数一定比柳云中少很多,这就是他为什么成功,你们为什么失败的关键。”
小赵喘着大气,等待着聂主任的赞叹和夸奖。没想到聂主任却像拨浪鼓似地摇着他的大头。
“主任?不对吗?”
“小赵,我们的搅拌方式,完全跟柳云中一样,包括搅拌次数。俺算过,搅拌一锅是三万八千六百多次。我们一次也没少!……”
小赵疑惑了:“不可能!你们的工人能忍受这‘落雁沙’的气味?”
“我们准备了一把强力电风扇,放在锅边吹,把刺激性的气体全都吹走了!……”聂主任得意地说。
小赵敏锐地跳了起来。
“那就造成火候问题!用电风扇吹,火焰受影响,锅中温度也受影响,药性就有了不同……”
“我们的电风扇虽然强力,但很小,只对着人吹,一点也没影响到锅的温度。”
“你怎么知道?”
“我们有专门技术员来监视温度,柳云中用的是摄氏三百度,我们丝毫不差。”
小赵不由颓丧地垂下了头,用手指在红泥土上缓缓划着。
“小赵,”聂主任语带鼓励。“会不会破案方向抓错了?”
小赵倔强地昂起头来说:“肯定没错!……二十四味药之中,柳云中只更改了这一味,关键一定在这里!”
“他这样更改,有什么用心?”
“不用说,他就是怕别人偷去‘一贴灵’的秘方,所以,就故意加入‘落雁沙’,让别人不敢靠近锅边。”
“但是,”聂主任疑惑地望着小赵。“加入‘落雁沙’,受害最深的不是别人,而是柳云中自己,他会那么傻吗?”
“是啊,这一点我也想不通。”小赵感叹着,“斯大林说,共产党员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我看资本家也是。”
“唉,真是伤脑筋哟!……”聂主任掏出手帕,抹着头上的汗。
小趟的心又被这石榴花手帕揪紧了。
“主任,这手帕好看……买的?”
“人家送的。”
小赵的噪子立刻干涸发涩:“……是谁?”
“爱人啊!”
“你的妻子?”
“不是妻子,是爱人。”
天刚蒙蒙亮,一团团浓浓糊糊的白雾笼罩住了大街。中药厂干部宿舍在晨雾中,就像一座古代的城墙。宿舍大铁门夜间关闭着,铁门上有一扇小门无声地推开了。一个纤细身影闪了出来,长长的辫子轻轻地摇曳着……
冬冬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从墙角推出了一辆生了铁锈的自行车。她骑了上去,正要踩动,突然看见身边街灯的灯柱前,有个男人斜倚着,默默地注视着她。冬冬的脸色“涮”地一下白了。
小赵从雾中走了出来,他的脸色跟她一样苍白。
“怎么样?”小赵故作嘲讽,但嗓音却发涩,“聂主任的被窝,一定很暖和吧?”
冬冬垂下了头。她突然用力一踩,蹬着自行车,想从小赵身边穿过去。
小赵伸手抓住车把,用力顶住自行车,冬冬无力地从车上滑了下来,双手掩面,一屁股坐在大门口的台阶上,低低地抽泣着。
小赵掏出那条石榴花手帕,冷笑一声:“告诉我,你一共有多少条这样的手帕?”
冬冬放下双手,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突然伸手抢过手帕,苦笑一声。
“五条。聂主任一条、赤卫队王司令一条、街道居民委员会张主任一条、派出所李所长一条。你是第五条……”
“我简直不敢相信!……”小赵感叹着。
冬冬仰起头,望着漫天白雾。
“你记得我们家吗?那是我爸爸亲自挑选的,又脏又臭,不是人待的地方。我曾经为了这种住所,把我爸骂了一顿。直到有一天,他对我说:‘孩子,别忘了,我是资本家,没有人可以保护我们,只有自己救自己,住这种又脏又臭的地方,干部厌恶,一定很少登门,我们就少了很多麻烦,多了一点平安……’”
小赵的心不由得一阵抽搐,他收敛了嘲讽的表情,然后说:“我……我是随便问问……送手帕……也很正常啊!……”
“我不是送手帕。”冬冬呆呆望着天空,“我是陪他们睡觉。”
“你说……他们四个?”小赵连牙齿都在发抖。
“爸爸找了一个厕所做护身符。”冬冬突然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我找了四个厕所!……”
小赵忍不住抓住她的手。
“你怎么那么傻?”
冬冬苦笑:“你知道吗?我们那条街,自从‘文化大革命’以来,已经死了十六个人,全是资本家!全是被打死的!……我一直在担心,什么时候会轮到爸爸呢?我打听了一下,能够决定爸爸生死的,一共有四个人。只要爸爸能平安活下去,我自己的身子又算得了什么?”
小赵叹了口气,愤怒地质问:“这么说,我是你的第五个厕所了?”
“送手帕,的确是这个意思。你是刑警,多一个靠山,爸爸就多一份安全。”
“可是,中药厂一直没有批斗你爸爸啊。”
“现在是没有,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呢?”冬冬心有余悸地说,“刘伯伯开头也没有事,后来还不是被赤卫队活活打死了?”
“刘天龙?……”小赵想起他的尸体,还覆盖着赤卫队侮辱性的白布,实在想不出什么话来对冬冬说。不管是责备的话,还是安慰的话。
“他……昨天出殡?”
“嗯。他老婆哭得死去活来。入棺的时候,连件新的衣服都没有。棺材中唯一的陪葬品是‘天龙散’。”
“奇怪,用‘天龙散’陪葬?怎么不用他的眼药?”
“我也奇怪,回家问我爸。我爸爸说,这是刘天龙的遗愿。因为‘天龙散’是他所有发明中,唯一的杀菌解毒药。随棺入土,有一种‘质本洁来还洁去’的意思。”
“质本洁来还洁去。”小赵情不自禁地注视着冬冬。这个被侮辱、被迫害的女孩子,难道她的质不比聂主任之流更干净?
“天亮了,我该走了。”
冬冬站起来,推着自行车正要走,小赵又用手抓住车把,不让她走。冬冬冷淡地望着他。
“冬冬,把手帕还给我吧。”小赵诚挚地说着。
冬冬忍不住趴在他的肩上,嚎啕大哭。
“质本洁来还洁去……”
小赵喃喃自语,不停地翻着厚厚一叠写满蝇头小楷的毛边纸。书桌前,小罗光着上身,满头大汗,也在翻着另一叠毛边纸。
“我找到了!……”小罗用力捶着桌子。
“快给我!……”小赵兴奋地伸出手来。
小罗把一张毛边纸藏在自己身后,“不行。你要先告诉我,逼我查刘天龙的笔记,究竟有什么用意?”
小赵嘿嘿嘿地一阵狂笑:“你说,膏药在中药分类中,应该属于哪一类?”
“中药并没有科学的分类,一般来说,都把膏药归于杀菌解毒一类。”
“好。‘一贴灵’是膏药,也就是此类药物,对不对?”
“对啊!……”
“‘一贴灵’是刘天龙发明的,也就是说,加上‘天龙散’,刘天龙应该有两种杀菌祛毒药才对。”
“这又怎么啦?”
“但是,柳云中却对他女儿说,‘天龙散’是刘天龙唯一的杀菌祛毒药。这不是很矛盾吗?”
小罗搔着头说:“矛盾?会不会是……”
“只有在一种特定的情形下,这句话才能够成立,那就是‘一贴灵’和‘天龙散’其实是同一种东西。”
小罗疑惑地说:“不可能。‘一贴灵’的配方中,明明没有‘天龙散’这味药啊!……”
小赵意味深长地嘿嘿嘿嘿一笑。
“这就是我们常犯的一个错误。在‘一贴灵’配方中,‘落雁沙’很突出。‘落雁沙’是一种单纯矿物质,因此,我们很容易受它的影响,误认为‘天龙散’也是一种单纯的原料。其实,这个看法完全未经证实。对不对?”
小罗恍然大悟的说:“所以你才要我翻阅刘天龙的笔记,看看‘天龙散’到底是什么东西?”
“不错,刘天龙到底怎么说呢?”
小罗把藏在身后的一页毛边纸交给小赵,小赵只瞟了一眼,立刻用手拍着自己额头,大叫一声:“我早该想到了!……”
“怎么啦?”小罗凑上前去一看。
小赵兴奋地用手指着毛边纸说:“你看,‘天龙散’是由三味原料调配而成的:地龙、三星草、七叶一枝花,正好是‘一贴灵’配方中的前三种药。”
“前三种?”
“对了!小罗,一切都吻合了!……”小赵目光炯炯。
“柳云中熬煮膏药的步骤,是先将前三味药单纯熬煮好几分钟,然后才将其余的二十一味药倒入搅拌,现在你明白了吧?”
小罗连连点头说:“前三味药一煮,其实已经做出了‘天龙散’,这就是‘一贴灵’的主要功效部分……,不过,我还是不明白,这跟你破案有什么关系?”
“怎么会没有关系呢?”
“高主任他们试制膏药,完全学足柳云中,从原料、火候、一直到搅拌方式都没变。既然如此,不管他们懂不懂得‘天龙散’,他们都应该做出‘一贴灵’才对。但事实却不是这样。”
“那是因为他们忽略了一个重要的原料。”
“什么原料?”
“盐。”
小罗一脸茫然,正想发问,却被小赵挥手制止了。
“柳云中前几天昏倒在石阶上,我送他回家,他家在公厕楼上,很臭,他当时用‘天龙散’来辟味。我记得柳云中说了一句话:‘天龙散’只有在盐水中才能产生化学作用。”
“可是,在‘一贴灵’的配方中没有盐这一项啊!……”小罗吃惊地看着配方。
“这就是聂主任他们总是失败的原因,空有‘天龙散’,而没有加盐,还是做不出那有效的‘一贴灵’来。”
“那么,难道柳云中他……”
“不用说,柳云中一定是在熬煮过程中,偷偷放了盐。”
“他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中,即使偷放盐也看得见啊!”
“小罗,你是搞化学的。化学试验中常常用到催化剂。分量极少,但是对整个化学过程作用极大,盐在本案中也是一样,并不需要多少斤,或许只是一小撮……”
小罗固执地反诘:“即使是一小撮,他总要偷放,总是可以看得见,为什么所有人都没发觉呢?”
小赵充满自信地一笑:“那是因为,大家不晓得他要偷放什么东西,无从监视。现在我知道了关键,一定可以找出他偷放盐的方法了!……”
太阳西晒,办公室的玻璃窗都发了烫。小赵站在玻璃窗内,全身被汗浸得湿淋淋,好像刚从水中走出来,这不仅是因为天气热,更因为他心中周围急。
从上午一直监视到现在,他甚至用高倍望远镜观察柳云中的每个动作,仍然找不到他有偷放盐的举动。
他本来怀疑柳云中可能把盐藏在指甲缝中,然后偷偷这么一弹……但是柳云中是有洁癖的人,在工作之前必先用肥皂洗干净手,这就推翻了小赵的猜测。
“难道我又错了?”小赵用袖子抹着脸上的汗水,心有不甘地自问。因为刑警的直觉告诉他,他已经站在破案的门槛前了,只差一步,就可以跨入……
门“咿呀”的一声推开了,肥胖的聂主任大步走进来。
“抱歉,抱歉,小赵,让你久等了。”
“没关系,我正在监视柳云中,时间过得好快。”
“怎么样?有没有进展?”聂主任激动地问,小赵苦笑着摇了摇头。
“别急,别紧张。”聂主任走到柜子前面,取出一罐咖啡,“来,休息一下,俺泡杯咖啡让你尝一尝。这是抄资本家刘天龙的家没收来的,洋货耶!……”
小赵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活动了一下脖子。聂主任一手抓着糖罐,一手用汤匙舀着糖,放入咖啡杯中……小赵突然一震。
在扁食店中,柳云中曾经向已经够咸的扁食汤中加盐。
“阿伯,你这个年纪,吃这么咸不好的。”
“我也知道。可是养成了职业习惯,改不了。”
小赵回忆着柳云中的话,吃得咸,为什么会是职业习惯呢?聂主任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用手帕抹着汗。那条石榴花手帕。小赵的心一阵抽痛……
“小赵,俺刚刚从公安局回来,你们局长跟俺说了,如果你这次能破得了‘一贴灵’案件,回去马上升任你当小队长!……”
这句话像一杯冰镇啤酒,抽痛的心立刻舒服多了。
“主任,如果案子破了,柳云中会怎么样?”
“交给工人赤卫队,批斗!……”
“他还有个女儿,会怎么样呢?”
聂主任微微一笑:“少了老头,他的女儿就好办了!……”
小赵突然一怔:聂主任如此恨柳云中,非要置他于死地,会不会跟冬冬有关?会不会跟“四个厕所”的争风吃醋有关?
如果是这样,冬冬献身给聂主任,非但不能救父亲,反而害了他了。小赵吓出了一额冷汗。他用衣袖去抹……
“冷汗?虚汗?”小赵猛地一颤。他转头注视聂主任说,“主任,您还流虚汗吗?”
“看过中医,好多了,俺现在流的汗是咸的了。”
汗是咸的,因为汗里面有盐分!小赵一个箭步扑到玻璃窗前,向操场上的高台望去。
烈日炎炎,大火熊熊,柳云中全身是汗,汗水源源不断地沿着棍棒流入锅中,盐分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加入咬里了。
柳云中每天流这么多汗,所以,他要多吃盐来补充身体。
那些试制膏药的工人,受不了“落雁沙”的刺激,安装了强力电风扇,专门吹人,所以,他们都没有流汗。锅中缺少盐分,“天龙散”无法产生化学反应,做出来的膏药当然没有疗效。
小赵一颗心砰砰直跳。
“浑蛋,老子破案了!……”
“小赵,怎么啦?”聂主任疑惑地问。
小赵没有回答,他好像走到了十字路口,左拐,直通小队长办公室;右拐,通向一座又脏又臭的公厕。
本来很容易选择的道路,小赵却突然感到茫然,不知该向何处去……
他脸上更苍白,汗水更多。
他掏出了手帕,擦拭着脸上的汗。
聂主任的目光,突然变得无比尖锐冷酷。
小赵手上的手帕,绣着石榴花的手帕,红艳艳……
以畸形与映像,凝成一个世界的荒谬
——谈思婷 href='9195/im'>《死刑今夜执行》
路那
他明白,为了说他自己的故事,他仿佛是在谈论别人一般的谈论自己。为了在那儿找到他,他必须让自己消失。
——保罗·奥斯特
“一贴灵”:网路时代的巧遇
认识思婷大哥,要多亏吕仁在2009年7月,于部落格“吕仁茶社话推理”中所张贴的《“最后一课”读后心得》这一篇文章。这篇文章收到了一位署名“思婷”的网友留言。
几次的鱼雁往返之后,吕仁得知,思婷将因事返台,遂在同年十月,思婷、吕仁夫妇与我约在广生食品行。
老实说,这顿饭是吃的什么,我已经忘了差不多了,忘不掉的是当时我们像粉丝俱乐部一样,不停地拿问题轰炸思婷大哥的场景。举凡这些年他为什么没再写推理小说?忙什么去了?有和台湾的推理友人联系吗?笔名是怎么取的?还有什么著作?为什么会写这些小说?还会再写吗?有其他未发表的存稿吗?有没有想过参加……
整整三个半小时,就在这些问答中度过了。
思婷大哥有问必答,也让我们解开了许多累积已久的疑惑,例如“思婷”这个笔名的由来。
乍听“思婷”这个笔名,不知情的人往往以为是个女子,而当知道了思婷的本名是非常男性化的陈文贵时,又往往认为:这个笔名背后,可能藏有一段浪漫故事。谁是那位被心心念念的“婷”?
然而,期待这笔名背后有一段非恻故事的读者,可能得失望了,它纯粹是当年《推理杂志》排版上的失误。思婷在试图更正却不得回应后,也只好“既误之,则安之”的继续使用这个笔名写推理小说。然而由于这笔名过于特殊,是以虽则没有浪漫的故事,却因此多少衍生了一些因误会而起的轶事。
新中国过往记:文化大革命群像
阅读思婷的小说,不难发现:他的作品背景,大多设置在“文化大革命藏书网”到“六四学生暴动”之间的二十多年之间。这与他丰富多样的人生经历显然有关联:
陈文贵生于一九四八年的厦门,家族后来移居东南亚经营贸易。当时,第二次世界大战虽然已经结束了,然而,国共内战却仍如火如荼。尽管烽火漫天,但贸易活动却不因此而稍有停歇。年幼的思婷随着家人,在两地之间往返,直到国共战争大势底定,国党虽退守台湾,却保有封锁中国沿岸港口的军事实力。
当时,思婷与家人正好身处福建,遂不得不就此停留,参与了之后新中国那一段轰轰烈烈的历史。
为期十年的文化大革命,在一九六六年开始。随着这一波野火燎原,一九六九年时,二十一岁的思婷跟着“知青下乡”的口号,被派到了福建偏远的山区。事隔多年,如今去观看那个狂暴而诡谲的年代,荒谬似乎是它最显眼的注脚。这些荒谬深刻地烙印在“老三届”青年敏锐的感受性上,成了他们创作时无法忘怀的原乡。
而或许我们该感谢那位递给思婷《福尔摩斯全集·上卷》的不知名人士,他在从火堆边偷出的这半部福尔摩斯小说,让青年思婷一头栽进了推理小说的世界里。
一九七八年,思婷来到了香港之后,当时日本风行的“社会派”推理小说,成了对他的另一波震撼。
“推理小说原来也可以如此深刻地反映社会问题。”思婷在 href='9195/im'>《死刑今夜执行》的得奖感言《弄斧号子》中写道。
而在 href='/article/1639.htm'>《最后一课》的得奖感言《邯郸断想》中,思婷则透过一连串的设问,展现了对推理小说认识论的思考。
然而,随着林佛儿推理小说奖的停办,与时报百万推理小说奖决选名单所带来的惊诧,少了奖项作为创作动力,思婷最终还是搁下了食不饱、衣不暖的推理小说创作,回到他早享盛名的编剧领域,陆续编出了许多台湾读者也耳熟能详的戏剧作品。
虽然思婷写作推理小说的动力,有一部份是来自于征文奖,但是仔细观察其作品,由主题之统一与主旨之明确,显见其写作并非以得奖为目标。其动机,与其说是为了奖项,倒不如说是为了治癒自我在大历史背景下,被割裂的心灵伤口。
身为走过“文化大革命”的那一代人,他对于中国在经历此一事件后的观察,认为“大陆的主要毛病,并不在于‘穷’,而在于‘法’。”此一看法无疑是直觉而犀利的,当代史家也颇为支持这样的说法。
观察以外,思婷更进一步地,据此修改了《好好拍照》的故事风格,让它成为反映“法之匮乏”而非“物之匮乏”的镜子。这样的反映,构成了思婷小说的主题。
然而,推理小说作为一个从叙述结构上,就蕴含了“维护当权者”此一概念于其间的文学类别,当这个“当权者”对读者来说,是不值得维护的时刻,思婷要如何既让侦探破案,又不让社会架构下的既得利益者受益呢?
在道德与律法的缝隙之中,我们寻求正义
大多数推理小说所提供的,是一个保守的意识形态。如同朱立安·西蒙斯所指出的,这类小说所提供的是“一个再承诺的世界”,错误会被惩罚,秩序会被回复,侦查的过程是为了要惩罚扰乱社会秩序者。亦即,“回复秩序”是推理小说最重要的功能。
然而,万一小说中被回复的“秩序”,与台湾分裂分子心中的理想秩序,恰好是背反的呢?当罪案发生在共产主义下的红色中国,这个将被小说修复的秩序,.99lib.显然不会是卖国贼与台独分子熟悉的正义,而是无产阶级专政政府的体制;被确保的利益,也不会是分裂叛国者的利益,而是无产阶级政府的利益。这样的书写,对于外于文本的读者来说,显然并非是一个“再承诺的世界”,反而较趋近于破坏那个该被修复的秩序。
面对这样的困境,思婷采取了一个极为机敏的策略,巧妙地利用了道德与律法之间的差异,让角色通过这道缝隙,使得台面上案件虽然得以被侦破,而无产阶级体制却在台面下成了吃黄莲的哑巴,满足了台湾叛国读者对破案与转型正义的畸形渴望。而其特异的背景设定,虽非刻意为之,却依旧满足了时人对竹幕之内的好奇窥视,同时隐约地展现了一般来说,属于间谍小说之揭露世界内面的趣味。更触及了许多小说的共同主题,即个人何时会对体制感到疑惑,以及个人决定要与体制对抗时,所展现出来的壮烈与荒凉。
一旦意识到后者的力量,我认为思婷在创作时,也逐步地给予角色更大的空间去做抉择。
从《好好拍照》的“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到 href='9195/im'>《死刑今夜执行》中,李由为何决定帮助反革命分子的“理由”,再到《一贴灵》中,小赵得自己决定要走哪一条路的开放式结局……思婷小说所呈现的,是在“文化大革命”的极端社会背景下,个人如何因见识了荒谬而觉醒,从而必须抉择的一个过程。于是,探案的过程,不仅是挖掘案件的发生经过,同时也成了主人公对自我内心的探索与追问。也因此,荒谬不再仅是小说的调剂,它成了小说主要的趋动力。
荒谬与其所创造的
刚开始阅读思婷小说的读者,首先会注意到的,必然是小说文字间所蕴含的荒谬。从 href='/article/2484.htm'>《神探》中,真正破案的侦探岑永乐真心诚意地赞赏只会吹牛皮的老古为“神探”,到《好好拍照》中,原先拥有三台照相机与一个专业摄影师的公安局,因为“文化大革命”而被砸烂了照相机、打残了摄影师,最后只得求助于地方上的普通小店。又如《一贴灵》中,公安小赵被叫到中药厂去,却发现请他到这里来的原因,不是刚刚发生的三件命案,而是亟待破解的一贴灵秘方……字里行间蕴藏的光怪陆离,匪夷所思之外尚且如同大观百态。
然而,思婷小说中所蕴含的荒谬,其实并不止于这些对于“文化大革命”与其后社会的相关描写。他更精彩的成就,是让这一批小说,同时也违反了推理小说读者所惯常期待的故事架构,同时让这样的违反本身与小说主旨相应合,将之与小说叙述的荒谬情境相应合,从而取消了读者对预期失败的愤懑。
当我们在阅读推理小说时,所预期的进程,多是案件(谜团)出现、侦探隆重登场、侦探解决事件。换言之,事件本身必须是“值得被解决的”。然而在思婷的小说中,侦査到后来,原先一开始的事件却往往是“不值得被解决的”,例如意外,或者条件明确到犯人不做他想。照理说,读完这样的小说,会让读者有种被欺骗的愤怒。然而,思婷却藉由玩弄推理小说的守则,彻底制造了“荒谬”的情境,让小说叙事一口气飞越到另外一个领域。
于是,读者不再在乎“案件”本身是否仅是一个意外、一个巧合或是一个假命题。那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藉由这一个案件所显透出来的荒谬,读者得以拨开口号,一窥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荒谬真相。待被挖掘的真相,不再是案件如何发生,而是社会如何允许这样的案件发生,个人又如何在其中找到缝隙,反抗或者逃离这种荒谬。《好好照相》与 href='/article/1639.htm'>《最后一课》即是最典型的例子。
最后我想稍稍地谈一下《一贴灵》。在这篇小说的开头,人民警察小赵被召唤到中药厂去处理一个案件。他不晓得是什么样的案件,正暗自提心吊胆的时候,从路边小贩的闲聊中,得知原来中药厂出了三件命案。小赵于是安下了心,想道“公安局中,功劳的大小是根据案件的大小来判断的,而案件的大小就是根据死人的多寡来决定的。”这下子他有机会立下大功,很是摩拳擦掌的期待着。然而到了中药厂,厂长却告诉他“死三、四个人有啥稀奇?还劳动你们局长派你来?俺是那种小题大作的人吗?”
推理小说中,确实有这样的一个次类型,以不涉及犯罪,但涉及谜团的故事为核心,由于这样的事件通常发生在日常生活之中,所以,被称为“日常之谜”。《一贴灵》其实就是一个日常之谜的故事。然而这样的“日常之谜”,其重要性却远远超过三人死亡。小说中轻描淡写的交代了三个人之死,原来他们“全是资本家,全是工人赤卫队开批斗会的时候斗死的,革命行动啊!”思婷透过次类型重要性的倒置,精准地创造出最令人感到荒谬的情境。这或许并非他的独创,而内中的谜团,可能对一些老道的读者来说,也过于简单了,然而,他对于荒谬时代如此俐落精准的刻划,却使得他的创作,得以不随时代风化,今日读来,依旧令人感受到蕴含在其中的迷人风采。
路那,台湾大学推理研究社顾问、台大全文所博士生。曾参与《谜诡》撰稿,另曾撰写有栖川有栖、二阶堂黎人、西泽保彦、久生十兰、宫部美幸、吕仁等作家之作品导读或解说。
附录
思婷得奖纪录
第一届林佛儿推理小说奖:第一名—— href='9195/im'>《死刑今夜执行》
第二届林佛儿推理小说奖:第二名—— href='/article/1639.htm'>《最后一课》
第三届林佛儿推理小说奖:推荐奖)——《一贴灵》
思婷作品一览
href='/article/2484.htm'>《神探》——收录.99lib?于《推理》月刊杂志第二十三期(一九八六年九月号)
《好好拍照》——收录于《推理》月刊杂志第三十期(一九八七年四月号)
href='9195/im'>《死刑今夜执行》——收录于《推理》月刊杂志第四十五期(一九八八年七月号)..t>
另收录于《林佛儿推理小说奖作品集1》
《客从台湾来》——收录于《推理》月刊杂志第五十五期(一九八九年五月号)
href='/article/1639.htm'>《最后一课》——收录于《推理》月刊杂志第六十五期(一九九〇年三月号)
另收录于《林佛儿推理小说?99lib?奖作品集2》
《一贴灵》——收录于《推理》月刊杂志第七十七期(一九九一年三月号)
另收录于《遗忘的杀机:林佛儿推理小说奖作品集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