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法国和比利时游记》 布列塔尼和诺曼底

默朗—埃夫勒

18347月23日晨8时半,默朗 忽发奇想,我的阿黛尔,我现在默朗。这是塞纳河畔的一座妩媚的小城,有很多古迹,老年妇女。有两座漂亮教堂,一座在麦市场,另一座在盐仓。还有油橄榄—黄鹿炮台,唯既无塔楼又无门户可寻,这一切都因复辟而蒙羞。且不管那些吧。全城风貌令人心旷神怡,濒临水滨,地势绝佳,诸岛甚多树木和荷兰捕鱼船只。我亲爱的天使,我真想你能在这里,跟我一起。 鲁昂的驿车每天十点钟经过此地。要是能买到票,我就乘驿车。如天从人愿,我将于星期五白天到达巴黎。你知道我多么渴望看到鲁昂。 至于拉洛什-居荣、蒙勒里和索瓦松,那就要下次再去了。最迟星期五即可见面,替我吻孩子们。我想罗什一家对你总是友好的。马上我们就可以见面,想念我吧,我爱你,爱我吧。你是我的喜悦。 你的维克多 7月25日,埃夫勒 我不可能去鲁昂了。所有大路都挤满了被七月的节日从巴黎赶出来的胆怯的人群,还有就是被节日招引来的好奇者。我亲爱的天使,在经历了许多险阻之后,现在我已抵达埃夫勒——这些经历我以后会讲给你听并让你高兴。我原想今天早晨乘八点钟的瑟堡驿车去巴黎,但是也跟别处一样,没有位置。这样我只好改乘小车,这种车子很慢,不过你知道我倒喜欢这种旅行方式,因为什么都能看到。这样一来可就耽搁了时日,不能早点儿获得看到你、亲吻你的这份喜悦。 我已经找到了对我很有用处的令人激赏的东西。今天我还要去再看看其他地方,大教堂和圣托兰,这两大名胜。我想四点钟再搭罗勒布瓦茨的车子登程,明天(星期六)七时可到巴黎吃晚饭。 明天见,一千个吻。 8月7日,星期四,晨5时半,雷恩 我匆匆给你写几行字。拂晓抵此,同行者有贝尔纳的小女儿们,她们都很漂亮。除了几处古屋,这城市没有多大意思。凡尔纳伊、莫尔塔尼、马延诸城殊令人神往。经过维特雷时已午夜。把这些告诉你父亲,他了解我的惋惜。 在圣布里厄,贝尔纳家的小姐们就要离开我了。把她们一路平安的消息告诉她们的父亲吧,并代我向他致意。 明天同样的时间,我将到达布雷斯特,到后再给你写信。 再见,我的阿黛尔。我爱你。马上就要见面了。常来信,你是我生命的喜悦和光荣。我亲吻你美丽的额头和眼睛。 向蒂蒂娜问好,为我吻我们的多多。

布雷斯特

8月8日,布雷斯特 我已到达此间。直到现在我仍然没有恢复过来,邮车上的三宵,还不算白天,搞得我头昏脑涨。这三宵都是在马鞭乱抽,飞快地奔驰中度过的,不吃不喝,连呼吸都不通畅,在那四个鬼轮子滚动下走过了多少路程。我对你说,我可爱的朋友,一直到这个刮风又雾气弥漫的清晨,马车急速驶入布雷斯特的时候,头还是昏沉沉的,除了眼前因为挡雨而放下的玻璃窗之外,什么都看不见。 但是给你写信,我永远不会厌倦,思念你爱你的,是你可怜的丈夫的心;他曾像个孩子一样跟你一起,可是你,无论是心、灵魂和容颜,仍然比他年轻得多。 布雷斯特,我还什么都没有看到。除了一座难看的路易十五时建造的圣絮尔皮斯式的教堂外,没有什么纪念性建筑,也没有雕刻精致的老屋。我想也只好看看苦役犯监狱船和远洋船舶了。 在圣布里厄,贝尔纳家的小姐们离开了我。她们原来在邮车上的座位由一位海军军官乘坐。这位军官叫艾斯诺纳,人很雅致。他的夫人挺娇美,还有两个孩子。他精通文学,夫人和孩子亦颇具诗才。他们和我满怀诗情地一起参观了苦役船。是艾斯诺纳把我带进去的,这样也就省得我暴露身份。 只要有一分钟时间,我就要给你写信。当然我将要去看看卡纳克。我的双脚已经在大洋里泡过了。 我的多多好吗?大家都好?给我写长信吧。你瞧,你知道我多爱你。 向罗什家的人们致以良好的祝愿。 8月9日,晚8时,布雷斯特 今夜四时我将乘双层驿车去奥莱。 我要去看看基贝隆的卡纳克。我想从那儿由南特乘汽船上溯卢瓦尔河到图尔,然后再去巴黎。我永远钟爱的阿黛尔,在巴黎我会再看到你。我将重睹你美丽的额头,你的美丽使你周围的一切令人感到多么清纯而温馨。 在这里我还没有收到你的信,但我盼着能看到。以后你的信可寄都尔,留局待领,信封上写“雨果男爵先生”。这样写别人不会认出是我。 今天我参观了布雷斯特港口,一艘战列舰(阿尔及齐拉号)和苦役船。这一切充满了形形色色的奇趣和激情。我向犯人买了不少小工艺品。 现在我整天忙得一分钟都不空,因为我既然来到这里,我就想一切都看到,也许我不能像往常那样给你写信。想想我,我想念你和全家人。 问候罗什全家。

卡纳克

8月12日,瓦讷 我已到达瓦讷。昨天我去了卡纳克,乘的是一辆可怕的敞篷马车,走的那些路也很吓人,到陆克马里亚克是步行的。这一趟我走了足足八法里,鞋底都走坏了;可是,亲爱的朋友,我收集了很多想法和题材,足供今年冬天我们闲谈之资。 你无法想象这些凯尔特人的伟大建筑是多么奇特惊险。在卡纳克,有一段时间我几乎感到失望;你想想,以前你常听我说起的卡纳克这些神奇的巨大石块,被当地愚蠢的农民几乎全部推倒在地,用它们做墙,造棚屋。所有的石桌坟,除去一个上面有十字架的之外,统统都翻倒在地。只剩下一些史前遗留的糙石巨柱。你记得吗?一根糙石巨柱,矗立着,就像1825年我们那次温馨而漂亮的旅行中在奥吞看到过的那个模样。 卡纳克的糙石巨柱影响很大。无数冲天高柱排成长长的行列,宛如神道。这些纪念性建筑,和至今早已湮没的环形大石圈,已经毁圮了的石桌坟,占据了不止两法里平地。现在人们看到的只是一片废墟,事物整体已不存在。地方蠢!人蠢!政府蠢! 在陆克马里亚克,我吃尽苦头,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双脚被欧石楠刺得鲜血淋漓。这儿只有两台石桌坟,但很美,一台上面盖了块巨大石头,为雷电所击,裂成三截。你想不出这些远古建筑物在这景色里这份犷野的样子。 我在奥莱索诺大妈家歇宿,这家客栈好极了。今天早上我来到瓦讷。我在这儿有许多东西要看,然后,明天我动身去南特。我想还是经过图尔,你写信寄那里好了。盼你常来信,写很多信,是不是,我可怜的天使? 20日左右我将到达巴黎。替我亲吻我们的小天使们,小家伙们。向路易丝小姐问好,我常温馨地想起她待多多的许多好处。向玛蒂娜带上我的友谊。你给我写信的时候大概还在罗什家,所以这封信还是寄他们家。再见,我的阿黛尔,我比任何时候更爱你。

南特

8月14日,南特 今晨三时抵达南特;我只睡了几个小时,随后去看了整个市区。现在我准备再躺几个小时,明天早上六点乘船去图尔。 在南特我看到了许多美轮美奂的老房子、大教堂,各个时代的残存建筑物,这里面包括一个杰作,弗朗索瓦二世的陵墓。把这些对你父亲说吧。南特的城堡堪称壮丽,这些古代遗留下来的东西真是洋洋大观,一派封建主的严肃气氛。日已西斜,我登上教堂钟楼,眺望全城,罗瓦尔河的四条支流,埃德尔的两岸风光带,运河,所有的老屋,还有茂物草原,真美,但钟楼不多。总的说来,布列塔尼,虽人甚虔诚,却不以教堂取胜。我将于星期六上午到达图尔,得在驿车里过一宿,苦事一桩。离巴黎后这是第五夜。 盼望在图尔看到你的信。没有你的消息已有十天了。 我想你现在不在罗什家了,此信寄巴黎。 再见,不久即可见面。 你的维克多

图尔

8月16日晚10时半,图尔 心情十分沮丧!在一辆驿车“后车厢”熬了一夜,我已于今天上午十时到达图尔。一辆驿车的后车厢,这实在是个炼狱。不管怎样,我非常渴望得到你的消息,渴望你的来信。我一下车就奔到邮局。什么都没有,我本来期待有十封信的!这段时间真难挨。后来我盘算了一下。实在,你并没有错,我在布雷斯特寄的信要星期三或星期四你才能收到,那么你的回信要星期六上午才能到图尔。我明天晚上动身,准备在昂布瓦兹过宿。人们对我说也许明天会收到信。啊!我需要知道你们都在哪里,你是不是爱我,是不是总惦着我。 我从南特到昂热乘的汽船,除了乌东、昂塞尼斯、圣弗洛朗和几处山崖外,著名的卢瓦尔河两岸都是平畴,光秃秃的。昂热附近景色清丽,但这儿属于曼恩省。汽船很脏,臭气难闻,很不舒服。就在这令人不适的地方,我遇见了德·法洛第夫人,你知道吗?旧时的德·法洛第夫人。我还得装出挺客气的样子。真像魔鬼似的。这还不够。一到昂热,我去参观大教堂,美丽的大门和美丽的彩色大玻璃窗,她却倚在我臂膀上,强逼我给她当向导。我可怜巴巴地陪伴着她又回到野鸡旅社,这一下更完蛋,不意又碰到了达布朗泰斯公爵,不是你认识的那个蓬头发的大胡子公爵,而是红头发、胖嘟嘟的、脸刮得光光的小个子公爵,他去绍莱,带着一张军用路条,穿着蓝色军大衣,驻扎在欧石楠草地。于是我只好在这位夫人和这位先生之间共进了晚餐。晚八时,总算运气好,我又登上了车,还是原来的后车厢,今天早晨抵达图尔,疲惫不堪。这儿又没有接到你的足以令我身心安慰的信,可怜可怜我吧。 我今天游览图尔,倒成了我的崇拜者们的迫害对象,图尔,我在这里看到张贴在露天集市上的《吕克莱斯·鲍吉亚》的上演海报和因为我的来临而骚动的中学。图尔是一座很美的城市,很多老房子,石头的尤多,两个罗曼风格的塔楼,一座精致的罗曼式教堂现在竟成了欧罗巴旅社的马厩,一个极美的文艺复兴款式的喷泉,雄峙的要塞残垣,还有大教堂,其建筑和彩绘玻璃窗都颇值得赞赏。这就是我今天在图尔所看到的一切。明天我还要继续游览。 我在暮色中略略瞥见昂热:大教堂的彩绘玻璃窗和大门令人惊叹,古老的城堡也非常壮观,整个城市如在画图中。我觉得我们的好珀维不太欣赏它。替我把这些告诉他。明天我将看到昂布瓦兹,会再写信给你。盼你来信,写长一些;如果我明天动身之前收到你的信,我就乐意地把这封信封上。 8月17日,晚11时 今天仍无信件!我离开图尔时心情不快,已拜托别人以后把我的信转寄奥尔良。我现在昂布瓦兹,明天准备游览城堡。阿黛尔,我爱你。替我吻蒂蒂娜、多多、夏洛和代代,我的宝贝儿们。

埃唐普

8月22日,埃唐普 我的阿黛尔,谢谢你19日寄来的短柬。这令我十分高兴,说不尽的愉快,就好像口渴的人得到了一杯水。我急于想看到其他信件,但恐怕这种幸福也只有回巴黎后才能获得,还有拥抱你的那份喜悦。我说恐怕,因为我的到达可能会延迟三十六小时。我现在埃唐普,在这儿我遇到这么一位古董收藏家,格朗迈宗先生,前国民自卫军军官,他是保尔·拉克鲁阿的朋友,你知道的那座著名的埃唐普城堡的主楼就属于他,他准备领我去看看本城周围的许多古迹。此间古迹甚多,而且极其精美。我们明天要上山去看寺院,寺院今已倾圮,这儿还有许多遒丽的罗曼式教堂。有一座(圣马丁堂)其中有一斜塔,挺像比萨的那座塔。如果有机会,从这里去枫丹白露观看城堡倒也可能;不过一到假日,车子又贵又少。——你给我的信可寄梅伦。 昨天我在皮蒂维埃及其周围度过了极美好的一天。伊艾弗尔-勒夏泰尔,距城仅两法里,我穿了双破鞋步行前往,这地方有一所修道院和一座城堡,已圮,但还完整。十分宏伟。我把所看到的画了张速写。你给我打分吧。 我的阿黛尔,我可怜的朋友,这个时候,要是你在我身边,你知道那我是多么快乐。啊!实在,以后我们一道出去旅行,多好。 替我亲吻玛蒂娜和我们的四个小宝贝儿。我多么爱你们,你知道! 这封信大概是我此行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了。紧接着我就要回去。我拥抱你,爱你。 下面这封信是写给布拜的。多多好吗?他在那边愉快吗? 8月26日,晚9时,海滨(吉佐尔附近) 我很心烦,我的阿黛尔,但并不气恼。24日以前我从蒙泰里寄过一封信给你,那封信你大概已于同日收到,你给我的信可寄蓬托瓦兹,留局待领。我今天刚去过那里。一封信都没有。要是你晓得我多么需要你的信的话,你就不会让我在如此冷落无聊的差劲的城市里这样度过了。这些我倒不是抱怨,只是把自己心中的种种苦恼向这样好、这样完美的你倾诉一番罢了。现在你快来信吧,写很长很长的好信补偿补偿我,信寄凡尔赛,留局待领,我准备再去那里,因为这回我真的得了怀乡病,二十五天的离别我真受不了。我决定不去舒阿松。你不久就能看到我,拥抱你我感到幸福而喜悦。再见,祝你永远快乐。 8月30日,晚11时,圣日耳曼 这一回当真,马上就会见面,我的阿黛尔,也许此信未到我就到了。 我看了吉佐尔的塔楼和博韦的大教堂,我赞赏所看到的这一切。我喜欢我将重新看到的一切。 我从心底里爱你。 31日,星期天,下午5时 我挚爱的阿黛尔,我现在凡尔赛,十分尴尬。今天是圣日耳曼的共济会会期。别人对我说到处都没车,甚至贡多勒广场八天来都没有车。找不到交通工具,我只好从圣日耳曼步行到凡尔赛。寻找你令我神往的信。我怕不得不在此过夜,所以现在匆匆给你写这封信。 明天我就能拥抱你,即使我去巴黎。要是今晚不这么累,我会把箱子寄存在旅馆里,马上就动身的。我渴望很快就看到你和孩子们,我的上帝!这样的耽搁是多么令人发愁。 你的维克多 这封信我是在贡多勒旅馆柜台上用铅笔写的。我准备设法去茹易;也许能找到一辆车。我很想去洛什家拜访,无奈我的衣服太脏,算了吧。

蒙特罗—古龙米埃

1835年7月26日下午6时半,蒙特罗 你好,我可怜的天使。你好,我的阿黛尔。你这次旅行好吗?既已到达,希望在我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你已得到了一些休息。我在此很好。 我昨天早晨七时乘汽船动身,到达蒙特罗已经是晚上七点钟,直到现在写信时仍留在原处,找不到车,因此十分不快。不知道一小时后是否可搭驿车出发,还是要到明天早晨乘轻便马车去普罗旺斯。走桑斯的话那就得兜一个大圈子,不过那样可以看到特洛伊和马恩河畔的萨隆。要不,我就经过普罗旺斯、古龙米埃和蒂埃里城堡。那个车老板要尽一切伎俩想敲我的竹杠,被我拒绝了。 你呢,想念你可怜的丈夫吗?我们的蒂蒂娜好吗?替我好好吻她。替我向你可敬的父亲问安。昨天早晨我离开时孩子们都还没醒,我吻了他们。多多夜里跟我睡,赤条条地睡在我身边,我走时他睡得正香。 快见面了,盼写信来。我一住下就会给你写信。现在,我拥抱你,我爱你,你好,我的阿黛尔。 向珀维和他父亲、他兄弟致意,你知道我爱他们。 7月28日中午,古龙米埃 从昨晚起我就在古龙米埃了,我的阿黛尔。这是一个没有多大意思的城市,有那么一座教堂,几个尖形穹拱和一座洛可可式的塔楼。但平原周围,娇小而美,一圈都是树木。 我已经看过蒙特罗,在此我已给你写过一信,还有布莱和普罗旺斯。蒙特罗这个城市相当漂亮,位于荣讷河和塞纳河支流形成的Y状汇合处,因此建有一座弯弯的桥,从这里远眺教堂甚美。有许多著名人物,从无畏约翰到拿破仑,都曾通过此桥。 有山俯临这座桥梁,我登山参观了1814年拿破仑亲自校准炮位的地方,在此我摘了一枝欧洲夹竹桃花。现在这儿成了一所游乐场。两条河汇合处气象恢宏,景色优美。 布莱小城很脏。醒来时我在客栈墙壁上写了四句诗: 见鬼去吧,肮脏的客栈!臭虫的旅店! 在这儿早晨皮肤上暴起了红斑; 在这儿你能听见商贩哼哼歌唱, 在这儿,厨房熏臭,谁能安眠! (在我给你写信的时候,有一只漂亮的小母鸡顺着一缕阳光在我脚上不知啄食什么。) 至于普罗旺斯,那就不同,不是说旅馆,而是城市不同。有四座教堂,一扇城门很美,一座城堡主塔旁边有四个带雉堞的小塔,还有高耸的围墙和一些颓圮的塔楼,这些古迹都十分妩媚地分布在两座半坡林木葱郁的小山上。很多老屋亦复雅丽足以入画。我画了一幅城堡主楼的素描,现寄给你。我参观过这座主楼。这对我很有用。 其他可以告诉你、让你高兴的地方不多了。盼你想念我,爱我。今天对跟我们很好的珀维真是个吉日。我祝愿他有个像你这样的妻子。如果有,他应当感谢上帝。 我吻你,再次吻你。还有我们的蒂蒂娜,现在我要去吃午饭了,半小时后我将去蒂埃里城堡。 我爱你,我的阿黛尔。

索瓦松—库西—拉翁

8月1日中午,拉费尔 我的阿黛尔,想到两天后到达阿贝维尔就会得到你的消息,心里真是十分喜悦。我希望你玩得尽兴,而且看到我们的好朋友比从前更崇高。我这儿,我觉得这些客栈比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更令人厌恶。 我的旅行有时老长一段路完全步行,好不容易才能找到车,完全是碰运气。一路上我看到不少令人赞叹的事物,使我获得安慰。我参观了蒂埃里城堡和拉封丹的故居,现正招贴出售。一位老会长特里贝尔先生住在这所房子里,他接纳了我的造访。 在索瓦松,我和炮兵司令博诺先生一家人一道游览了美丽的圣让遗址,他们一家人都挺和蔼可亲。 离索瓦松两法里,在距离任何大路都很远的一个秀逸幽深的涧谷中,有一座15世纪的小城堡,名叫七峰,现在仍可居住。如果这座城堡一万多法郎肯卖的话,我想买下,这事儿我已央请博诺先生联系。我的阿黛尔,这真是你想象中的最佳去处。这是索瓦松主教的一座古老别墅。 你不能想象登上去库西的山坡时所见到的索瓦松涧谷如何秀丽,我返身登上这个山坡,多么心旷神怡。圣让大教堂的四个镂空尖顶,教堂,城市里尽是古塔楼和结构匀称的山墙;那天边简直绿得发蓝,从任..何角度望去,一道迷人的河流时而相连时而又分开,你瞧多美!我真想你也在这里,我可怜的天使,只是我又想到你可怜的双足不得不在乱石嶙峋中走四法里山路才得到达库西,那才叫人心疼呢。 我不想为你画库西了,就谈谈吧。这个中世纪的城市建在一个小山包上,几乎还保存得挺完好;尽头有一个漂亮的城堡主楼,像个手指头的指甲。这一切都在广阔的平原环抱中间,中有稻田、黄色的大路、河流和路径,路的两旁种植着低矮的苹果树,时而有拉草的大车从树下缓缓驶过。 从库西到拉翁,有一位德·库吐先生搞了一处哥特式塔楼之类的建筑物,树木掩映其间。我给了看房的仆役三十个苏,他才给我指点了一番。见它的鬼去吧! 今天早上我离开拉翁,这老城中有一教堂俨然像是另外一个城市,一座广袤的主教座堂应当有六个塔楼,而它只有四个,这四个颇具拜占庭风格的镂花塔楼很像16世纪时的尖塔。拉翁的一切都很美,教堂、房屋、城郊,一切都很美,除了我住宿的那家可怕的野猪头客栈。我在客栈墙壁上写下这样一首小诗,表示辞别: 致“野猪头”客栈老板 老板店里蹩脚厨师, 烩肉专门掺假充真, 垃圾加上臭粪, 剩菜油腻残羹; 来上一锅杂烩, 全城跳虱倍增。 野猪头客栈就是这副嘴脸, 蛆虫乱攒也算作干干净净, 吃了没病! 我告诉你这家客栈老板还很傲慢无礼。他给客人吃死鸡,还要躲在一旁嗤笑,真可恶。 现在我已到达拉费尔,我一面给你写信,一面在等开午饭。同桌的是三个粗鲁的蠢家伙。客栈墙壁上绘了些围猎图。我看这不是好兆头,这意思分明是画饼充饥,别无佳肴。 我希望,我挚爱的阿黛尔,能收到你一封长信。我盼着,你把所遇到的,你看到的,你所做的一切都描写出来。下次我将写信给我们的小囡囡。要她给我写信。请为我向你崇高的父亲问安,我爱他。他也要来布列塔尼重游一番吧。 再见,我可怜的天使,有人来叫我吃午饭,我简直来不及封信了。向朋友们问好。告诉他们我心里永远怀念他们。 你好,我的阿黛尔。 现在我启程去圣康坦,今晚可到。我将很快就看到你和我们的孩子们,我心里充满喜悦。 8月3日,亚眠 此信寄昂热,我真有点儿担心你是否能收到,我的阿黛尔;不过我预计,信6日可到昂热,而你总要到7日以后才从那里动身。我现在亚眠,明天我将去阿贝维尔,我想将会收到我所渴望的你的长信。 在给你寄了上一封信之后,我看过圣康坦,这地方只有一座漂亮的房屋和一处1598年的木雕门面,还有贝隆纳,我画过那边的钟楼。我在亚眠,这一整天都在观赏主教座堂,这是一个珍宝。 你现在哪里?做些什么?身体好吗?我看到你时你一定又愉快,又精神饱满,是吗?我需要你的微笑。 你将比我先看到我们可爱的孩子们,替我好好亲吻他们,我多么爱他们,我爱你,再就是他们。 希望你父亲在那小小的村子里身体健康。请为我拥抱他,还有我们的蒂蒂娜。 再见,我的阿黛尔。15日至20日我想可到巴黎。想念我吧。明天,我想就可以到阿贝维尔并看到你的信! 我在古龙米埃曾写一信给路易丝小姐。 请向昂热的朋友们致意。

阿贝维尔—吕城

8月6日,发自勒特雷波尔 我昨天真是悲喜交集,亲爱的朋友,喜的是收到了你的信,悲的是只收到了一封。我终于平安到达。我的蒂蒂娜也给了我一封信,盼你为我吻她。得知因为赶路使你父亲过于疲惫,我很觉恼恨。盼告诉他回家后好好将息。在我写这封信时,我想起此信到达也许比较迟,信到时肯定你已在去巴黎途中。但我决定还是把信寄出。 我在阿贝维尔待了近二十四小时,八天来我步行了二十多法里去城堡,随后我总希望收到你新写的信。我一天去邮局两趟;可是一无所获,我不怪你,可怜的亲爱的朋友,我知道你想写得更好。我在阿贝维尔还收到了玛蒂娜转来的我们的孩子们的新消息。 我看了戈尔比的废墟,两个美丽的塔楼和至今仍然紧贴着的封锁壕;博韦有一巨大的城堡主楼,但已开裂;皮克捷尼,只剩下几堵断壁残垣。 亚眠的圣母院是一座神奇的杰作,我在那儿看到了愚蠢的约瑟夫·巴尔的作品,简直是佛头着粪。 圣乌尔弗朗·达贝维尔有一扇大门,那确是一堆珍宝的细部。这城市是一个拥有许多彩绘屋宇的古老城市,它使我想起比戈斯;只有在这儿,才感到十分真实。 昨天我看了吕城。城堡颇富佳趣,可惜最近若干次修缮把它磨平,洗净,给糟蹋了。我在中学里参观了巴拉弗雷和他妻子的坟墓,二者都是16世纪的杰作,而在教堂的地下墓室里,还有吕城和阿尔特瓦伯爵的墓地。在那里参观时还有两名宪警严密监视着,对此我嗤之以鼻。 晚上我来到勒特雷波尔,离海这样近,若不能凌波微步,我实在无法入睡。此际我心满意足,大海在我窗下垂涎欲滴。 我的阿黛尔,大海真是个美好的事物,但愿有一天我们共同观看。 整个晚间我都在悬崖上漫步。啊!在这里我感觉到一阵翅膀微微颤动的声音。要不是我在巴黎有个窝的话,我真想跳进去。 但是你在那儿,我留下了,只要你在那儿,我的天使,我就留下。我为生活跋涉,但是我爱你在的那个小窝。 我不知道这种久久观赏大海的欲望会不会不让我去鲁昂而去卡昂。无论如何,盼你写信到芒特,留局待领。要是我不去那里,我让他们把信转来并不难。 我写了一封信给布朗热,现把信附在这个信封里。你转给他。还有我给孩子们的短信,你交给他们,并吻他们。 再见,我的阿黛尔,拥抱你将是极大的喜悦。 你的维克多 向玛蒂娜问好,对所有怀念我的人致意。可怜的南特伊,我走时还生着病,现在身体如何?

勒特雷波尔

致路易·布朗热 勒特雷波尔 路易,我现在海边,海真是一个伟大的事物,它使我老想起你。另外,你知道,我们是兄弟。 我真想你在这里多好,首先因为你在我身边,可以朝夕相处,还有就是因为你可以靠近大海。我们这些人,我们对海总是抱有某种好感。大海在我们心中激起诗的波涛,在山崖上漫步时我感觉好像头下面就是一片大海,好像天空下面是一片海一样。 我昨晚抵此。到达后我参观了这里的教堂,它们就像乡村房屋一样。我们从楼梯登上去,我想海上的水手们从远方眺望这座高耸的教堂,而我对他们说:我在这里,那真美极了。我很喜欢教堂里的水手雕像(在勒特雷波尔教堂里有一尊)。我觉得这些永远怀念着海洋的人们正在那儿寻觅唯一可能的平衡力量。在海边想到令人抑郁的事物就是宪章和众议院! 好吧!我觉得艺术实在伟大!你看,只有这,上帝体现在大自然之中,大自然体现在艺术之中。 傍晚,我到海边散步。明月东升,潮水涌起;许多沿海航行的三桅帆船和渔船一只一只地相继出航,在勒特雷波尔狭长的港湾里起伏,荡漾。多少帆樯逐渐隐没在一片灰色浓雾笼罩着的海洋深处。在我脚下海水在步步向前延伸。一堆堆浪花铺开好像人们在铺设屋顶上的青石板。风相当大,整个地平线全是颤动着的碧绿的水洼。在这一切之上,一种可怕的嘶哑的喘息和阴森森的景象,天边广阔的长浪像柔软闪光的丝绸似的在岩岸上迸裂;这种景象真是壮丽而怪诞。大海是绝望的,月亮是阴冷的,奇异啊,这无边的神秘幻景。千千万万的鳞甲忧伤地浮现在冰冷僵死的面容上,瞧那目光,就像蛇吸引鸟儿一样,透过九万法里吸引着大海。这使大海变成鸟儿的魅力究竟是什么呢? 昨天,我在几个小时里,看见了大海的三个不同的景象。第一回,那时是午后两点钟,在我左边阿贝维尔和瓦利纳之间,海远远的,就像一片雾气堆在遥远的那条地平线上。第二回,在吕城附近,日已西斜,天灰蒙蒙的,水汽氤氲,海腾涌在两个高高的山包中间。我不知道阳光是怎样洒落下来的,仿佛光芒闪闪的金三角形,而表面只是一层微微颤动的云纹。这一切在高坡顶点蓦地显现出来,就像一个耀眼的霞光旋涡,你想想这份景象。 第三回,是夜来涌起的晚潮。 我这封信真是写不完了,我还没有谈到你呢,亲爱的朋友,我似乎觉得谈到大海,就是谈到了你。如果我们在一起,我们不就要谈这些,还有千万种别的事物吗?啊!要是你在这儿才好呢,对我来说,我有个最好的朋友;对海来说,你是最出色的大画家,可以画海。再见,纸短情长。我握你的手。把那边美好的东西画出来吧。 维克多·雨

迪耶普—费康—埃特勒塔

8月10日上午8时,蒙蒂维利埃 此时你大概快到巴黎了吧,我的阿黛尔。我没有在勒特雷波尔给你发最后一封信(寄布鲁瓦),因为担心你不能及时收到。也许你会与此信同时看到那封信。 给你写过信之后,我看过了从勒特雷波尔到勒阿弗尔的所有沿海一带。三小时后我将到达勒阿弗尔。 我到过迪耶普,这城市的城堡,外观仍相当美,但只有一处珍贵遗迹,这是一扇属于相当漂亮的文艺复兴时代的窗子,据说当年隆格维尔公爵夫人就是从这扇窗子里逃脱的,这位贝里公爵夫人,比我们的那一位面目姣好。不过,传说也不能过分相信。去年,在昂波瓦兹,人们也曾把一扇窗子指给我看,说那是隆格维尔公爵夫人逃遁处。把一位美貌贵妇用一根绳梯拴在所有文艺复兴时代的漂亮窗棂上,这真是个传统的妙想。 总之,这城市比迪耶普乏味。近海,凡是接触到海的东西都放出光彩,像诗一样。 到迪耶普,随后,我参观了圣瓦莱里-昂科,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港口,但费康确是个迷人的城市。朴实无华的哥特式教堂,几乎有些罗曼风格。还有文艺复兴式的小教堂,结构均甚精致,再加上15世纪十分美观的坟墓。大彩花玻璃窗很多。教堂中的祭台与中厅之间的祭廊残迹,一块块散落在教堂里,都是今天仅存的值得赞赏的东西。在坟墓上那个很美的“顶礼圣母像”中有不少头像,就跟拉斐尔油画里那样,如真人大小。有一个手执书本的人的头像是安格尔所画的最佳作品,令人叹为观止。我看他自己未必能画得更像。 从费康出来,找不到车子,我只好徒步去埃特勒塔,其间只四法里,而从埃特勒塔到这儿,又是四法里。这次旅行使我昨天过得很愉快。于夜十一时到达蒙维利埃。我敲旅店的大门,一位美貌的棕发姑娘给我开门。她的名字叫布玉。她人很好,给了我一个房间,房里有华美的桃花心木家具,还有浅蓝色的信纸,现在我就用这些纸给你写信,我的阿黛尔。 我在埃特勒塔所见很是美妙。每隔一段距离山崖即有巨大的天然拱形洞穴,潮水来时其下波浪拍击作响。透过荇藻、水洼,可见滑溜溜的海草在巨大的卵石上,随波舒卷,就像脑袋上披着碧绿的头发。我等到潮水退去,才来到大拱门,开始绘画。左右两边,都是阴暗的门廊;万丈悬崖壁立;拱门是镂空的,从这里我看到了第二道拱门;处处横躺着许多被海水侵蚀的巨大柱头。这是此地最宏伟的建筑物了。你告诉布朗热,与埃特勒塔比,皮拉纳兹什么也算不上。 远方,天边,有一艘淡灰帆篷的船,它在海面上映出一幅庞大的拿破仑像。这景致真妙。 我忘记告诉你了,在费康我看到了一轮满月照耀下的、潮汐来时的大海。真是壮丽。有一艘挪威船从港口出航,船上水手引吭高歌,其声呜呜。在我身后,城市和钟楼夹在两个小山包中间;在我面前,海天交错,沉入在一片无限广阔的月光之中。右边港口的信号灯光固定不动,左边是崩坍的山崖的巨大山影。我站在防波堤的脚手架上,浪涛涌来时脚手架颤动不已。 这时,我思念着你,我可怜的天使,我想着我们的孩子,想着王宫广场的代代和你周围身影中的那份清新怡人气氛。 我还没有细细探索蒙蒂维利埃。一小时后我就要从这儿出发去勒阿弗尔,栖身在公共马车的高层车厢里,早饭也要在那儿吃。不用说,在这些地方旅行我完全隐去自己的身份;除了在索瓦松那一次以外,还没有被人认出来。从勒阿弗尔,我将搭乘已订好的车子,去鲁昂或去卡昂。如果是后者,我的归期将推迟三天。还有,我在迪耶普看到了阿尔克城堡,这是一座珍奇的废墟。 你写信寄芒特好了,我的阿黛尔。 希望这次小小的旅行会对你有益,盼你永远心宽体健。我准备利用在诺曼底的机会好好看看。但我心里急于想拥抱你,我已经很久没看到你了,我的天使们。 请接受你老友的吻。拥抱全家人。 8月13日,鲁昂 亲爱的朋友,我搭了顺便车子,现已到达鲁昂。我有点儿不想去卡昂了,那样会兜得太远。昨晚十一时抵此,我一到这儿,什么还没有看,就给你写信。月色甚明,从山坡高处倾泻下来,在城市暗影中只见塞纳河一片亮晶晶的,景色绝佳。 现在给你写信,我看见了许多美好的东西,蒙蒂维利埃的罗曼式钟楼,勒阿弗尔如林的帆樯,镂空的大钟指针。利尔蓬纳三种不同构思的三座古建筑,一座哥特式教堂,一座封建主的城堡主楼,一座罗马时代的竞技场。唐卡维尔,其城堡废墟比耸立的宫殿还美;考德贝克,简直是一块石头的花边;圣旺德里尔的宏丽食槽,那个叫勒诺瓦尔的专事破坏的瘟猪曾经在此嬉戏;朱米埃热,现在还比图尔纽斯漂亮;塞纳河蜿蜒其间。 今天我要去鲁昂游览。 你瞧,我的阿黛尔,任何这些美好的事物都不能阻止我想起你,可怜的朋友。你是美丽事物中最美丽的,优秀事物中最优秀的。——我将再见到你心中多么喜悦。 过鲁昂后我只要沿着塞纳河岸走就到了。我将尽可能地贴近河岸走。如果钱够,也许要拢一下吉佐尔,以便去贡比臬看看皮埃尔丰,我看过不少城堡,但此处独缺。 等待美好的真正的吻,我在此拥抱你,我的阿黛尔,还有孩子们和玛蒂娜。勒须里卡·易·加拉莎。——爱我吧。 你的最好最忠实的友人。 来信可寄芒特,留局待领。

拉洛什—居荣

8月16日,拉洛什—居荣 我现在拉洛什-居荣,想念你。十四年前,几乎每天,我都在这里,想念谁呢?想念你,我的阿黛尔。啊!我的心一点儿也没有变。我永远爱你,比世界上的一切更爱你,你可以相信我。你是我的生命。 这阴沉而朴实的景物丝毫都没有变。塞纳河永远是美丽的月牙形状,永远是苍茫的丘陵轮廓,永远是一片广阔的林带。城堡也丝毫没有变化,除去它的主人已经逝世,我当年的一个过客,亦已老去。然而这儿依旧是封建领主那套室内摆饰,我又看到了路易十四坐过的靠背椅,亨利四世睡过的床。 我以前曾经睡过的那张床,是拉罗什福科红衣主教的大床。六个月以前,德·罗斯蒂涅克先生向现在的主人埋怨睡在上面感到过于宽阔,这样人们就把我曾睡过的那张旧床改作桌球台。这样一来,我在这里就什么也没有留下了。我弄错了,一个仆役,看到我凝视着这一切好像一个生客初次看到这些似的,突然对我说道:“维克多·雨果曾经到过这里。”他还指给我看,在那本普通签名簿上,一位游客抄写了我的半句诗,下方还署有我的名字。人们就把这些拿给外地游客观看。 我就让他们这样错去,拆穿这些错误有什么意思呢?我从前在这儿留下的真正纪念物已经消失,一个赝品取代了它们又有什么关系。十四年前我的姓名每天总在同样的地方报出,在这儿我总是想起你。在这已经毁去的塔楼下面有多少依然新鲜的梦想啊!废墟依旧像往昔那样的废墟,而我,我已经失去了多少岁月。 可是我对你的爱还在,我可怜的天使,那就像这墙心一样。随着那墙面的倒坍,人们才看到了最珍贵的东西。裸露,但不可摧毁。 我胡思乱想了一番。一小时后我就要去芒特。在那儿我会看到你的信,这使我心中充满喜悦和焦灼,我爱你。 我想对你谈谈昨夜我过宿的昂德利斯和加雅尔城堡,一大堆废圮的塔楼,由此可以俯瞰塞纳河的四个湾子,我画下来了。 我看了鲁昂,告诉布朗热我已看过鲁昂。他懂得这句话的含义。13、14两天我是在那里过的。我看到了一切,统计院,布尔格格-泰洛尔德旅馆,司法院,大钟,圣乌昂,圣马克鲁,圣万桑这几座教堂的彩花玻璃窗,喷泉,古老的精雕屋宇和雄伟的大教堂,时时刻刻在转过哪条大街时都能看到它壮丽的形象。我登上了大教堂的钟楼和圣乌昂的塔楼,从上面俯视整个城市景致,真妙极了。 我忘记告诉你了,在加雅尔城堡的老掩蔽所下面,我找到了用铅笔写的我的名字,在罗西尼旁边。 有人叫我吃早饭了,就写到这里。两小时后我将到达芒特,和你一起。 8月17日,蓬托瓦兹 我昨天抵达芒特,收到了你好几封信,我的阿黛尔,谢谢。你饱含对我的柔情蜜意,你爱我,是吗?感谢你父亲的关心,我把他看作自己的父亲。感谢我的蒂蒂娜,她写给我的温馨的短信。感谢正直的夏提翁。拥抱我们的孩子们。 你告诉我的一切情况我觉得很有价值。继续写来吧,以后你的信可寄维莱尔-科特雷,留局待领。我准备去看看贡比臬和皮埃尔丰。我现已抵蓬托瓦兹。要是我找不到车子去桑利斯(这很可能),我想乘去巴黎的车,这样你马上就可以看到我,而我也不会抱怨。不去贡比臬也罢,这样我们不久即可相见。 你在昂热玩得很开心,我很高兴,我心中充满对你和可爱的孩子们的爱的思念。 拥抱他们。我还来得及寄信。邮车要开了。向玛蒂娜致以友谊的问候。 你的维克多 8月20日下午1时 我在皮埃尔丰客栈给你写信,我的阿黛尔,在我窗下就是有名的遗址。我历尽辛苦到达此间,没有车子,我将去维莱尔-戈特莱。要是能买到双层驿车的票,也许我跟这封信同时到达巴黎。我的心早已飞到巴黎了。

夏特尔

1836年6月18日,拉卢普 现在我坐在拉卢普一家客栈的桌子旁边。拉卢普这个大镇距夏特尔九法里,我到达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你写信,我的阿黛尔。南特伊和我启程后,不曾有一分钟空闲,南特伊作画,我去考察。第一天我们在什弗勒兹进午餐,在郎布依耶过宿。 我以前常跟你谈到过什弗勒兹,这里的城堡,虽然被一磨坊主加盖了荒唐透顶的屋顶,但仍不失为相当雄伟的景观。至于郎布依耶,除公园之外,城市和城堡均甚乏味。不过城堡里有一相当秀丽的高大塔楼,可惜上面紧挨着两幢时新品味的房屋正面,藏书网十分难看。从比埃弗开始的大路很好。第二天我们看了曼特农,它那个15世纪的漂亮小教堂和17世纪现已倾圮的漫长的引水渠,最后,夏特尔出现在远方,骤雨中观之,如入画图。 这里需要好多篇幅,好多惊叹号,夏特尔大教堂堪称稀世奇珍。 我们花了三十六小时,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看了个遍,细斟教堂正厅、地下室,爬上钟楼,贪婪地从各个方面瞩望整个建筑,对此我们什么都不了解,除非在这儿住上半年,仔细探索,或许可以获得比较全面的认识。对于这些令人目眩的宏伟事物,我现在还只是有个初步印象。 教堂内部非常神奇。正厅高而昏暗,彩绘大玻璃窗完全饰以钻石,祭坛周围的浅浮雕,均围以镂空框架,构成了一个十分璀璨的玉石围屏,这是15至16世纪之交辉煌的艺术结晶。宏伟的教堂啊!越是细部丛集就越是静谧伟大。这些艺术真可谓源于自然。无论是大的方面还是小的方面都像大自然那样无穷无尽。极其细微又极其恢宏。 啊,我们今天的建筑师只有本领为了造一个小小的耳堂却要用那么一大堆石料,让他们来这里钻研吧!让他们来学习这些略无修饰的高大墙垣的建筑者是如何使简单包含着复杂而分毫不乱,如何运用细部使整体显得高大的。拙劣的艺术家,他们失去了艺术的感觉,会把橡树的叶子完全去掉,就像在大教堂里去掉阿拉伯装饰图案一样。bbr>藏书网 教堂外观也很壮丽。与大堂十字交叉的耳堂尽头的两扇大门精美绝伦。它们有几个带天花板的侧门,从旁边看过去,给人一种埃及风格的列柱廊的感觉。雕像与亚眠的相似,均属于基督教艺术的最朴素时期作品。 两座钟楼,左右对峙,显示出精致而雄伟的气象,既美妙又和谐,古老的那座略低,近于罗曼式,虽加装饰,仍显得阴郁而庄严。另外一座,高四百法尺,堪称瑰宝。 三个大蔷薇圆窗,外观形状令人赞叹,从内部瞻望,颜色皎然。此地曾遭火灾,损失甚大,报纸上曾有过报道。我看过后再对你说。我参观教堂时十分踌躇,就像平时那样,从不透露姓名,免得引起礼貌周旋,反而麻烦。为了什么都能看到,我只好跟那些教堂里的愚蠢的敲钟人和傲慢的祭器管理人员打交道,他们是教堂的绝对主宰,哪里都一样。他们阻拦住好奇的游客,不让观看,凭着由他们掌管的珍贵遗物作威作福。在夏特尔,还好,管圣器人让守护的兵士去管。你准备进去,站岗的兵士向你叫喊起来:“站住!有没有准许证?”——“由谁准许?”——“门房。”兵士说。 我告诉你整个教堂上部损失严重,损坏得最厉害的几乎无法修复,天庭部分,更不用说。到哪儿去找栗木?木工又到哪儿去找?原料和工匠都缺少。人们用铁屋顶架,这只是个权宜之计,但至少,从外观上看,不像鲁昂那个蹩脚透顶的钟楼那么难看。 尖顶损毁得也很严重,不只是屋架被烧坏了。大钟楼原来那么精致那么漂亮的所有石制窗户在火灾中全毁了。现在还剩下几根腐坏的残枝在尖形穹隆的粗大肋条上突了出来。至于那个老钟楼,罗曼风格的装饰太厚重而且过于紧贴石头,以至变了样,但我怕它比另一座钟楼动摇得更厉害。这样的打击对一个老人简直太沉重了。而这位老者已经度过了七百个春秋。 废圮的钟楼内部又是另一面目。这儿那儿,顶上屋角上一大堆一大堆灰土,还有不少凌乱不堪被火烧弯烤糊了的废铁,其中还能分辨得出钟舌,一块块碎铜。你要是靠在一根铁条上,铁条就像露出根部的牙齿那样在牙槽里直颤动。看上去还良好的拱顶,其实早已开裂。你的脚走上镂空楼梯时觉得不停地晃动。 粗大断裂的石头在你的脚上滚动,花岗石栏杆曾被火焰烤过十二个钟头,你只要轻轻摸一下它就像鳞片似的剥落下来。 现在这样颓圮的建筑有谁能修复呢?杜邦先生可算是个上好人选吧。但我看还是别让笨拙无知的手去碰那难以修葺的圣丹尼教堂吧。对夏特尔或圣丹尼这类建筑物修缮得找一位好手(出色的泥瓦匠)才行,至少得有一位有本领的人能建造一座过得去的复制品,像交易所或玛德兰大教堂那样的屋宇才行。你怎么敢对维尼奥尔、安德烈·哥隆邦一流人物评头论足呢??99lib. 教堂内部被破坏得也十分严重;这倒不是火灾造成的,问题出在那些修复的建筑师身上,其中一个最可悲的损害就是把布里唐的那套洛可可式的玩意儿引进了祭坛,为了通行,就在阿拉伯—哥特风格的屏障上开了个缺口,围绕主祭台绘制出一道道光轮。 啊,勇敢的夏特尔人,既然你们要修葺,那就得把你们的祭坛好好修理一下。给我把布里唐赶走,还有他的“圣母升天图”,路易十六式的铁栅栏大门,路易十五式的浅浮雕,路易十六式的仿大理石,把一切垂死的18世纪的恶趣统统赶走吧,不要让它们玷辱你的圣殿。在这项工程刚刚完成的时候,大革命来临了,它猛地把主教和教士会议一扫而光。让它把布里唐也全部扫光吧!——我忘记了以前还有人让好奇的人们欣赏教堂里的这类东西呢。这就像他们让你欣赏胡乱涂写在《圣经》书页空白处的让·巴蒂斯特的四行诗一样。 夏特尔人修复大教堂,这件事做得很好,可他们也应该阻止人家拆除老炮台才是,老炮台的雄姿使他们那座瑰伟的吉尧姆门看上去更加完整。 此外,没有屋顶的大教堂予人以奇特印象,别是一种美感。 吉尧姆门墙垣均由小圆柱和若干巨柱支撑,其上绘有肋线,看来十分壮丽,横列城上好像一大排石头的管风琴。 由大钟楼高处望过去,火灾后那光光的屋宇顶端屋面极美,简直像一巨人的后背。最独特的(虽然有人说这是因为反光)就是安在环绕屋脊的廊台顶端水管仍然完好无损,那些已经融化的屋顶水管在上面四处流淌,凝成了无数钟乳石形状的东西,还挂在那儿,在阳光里闪闪发光。 总之,夏特尔城,从老炮台那边瞭望,十分秀美,该是画家们最为流连忘返的地方。 邮车就要出发,我匆匆写了这些。亲爱的朋友,若是朋友们问起,你就把这些告诉他们。南特伊仍然跟我在一起。这次远行使得他胃口大开,我们的马车里的位置还保留着。他向你致敬。 我拥抱你们大家,尤其是你。离开了你,我才感到自己多么爱你。吻我们的可爱的孩子们一千次吧。我会把吻还给你。来信寄瑟堡,留局待领。信封上写“雨果男爵先生收”即可——不必写名字。 你的维克多 把信读给你父亲听吧,我爱他。我握他的手。我想他对这封信会感兴趣的。他像我一样为此操心,而且较我更甚。 6月19日,阿朗松 我现在是在客栈的一张可怕的桌子角落上给你写信,我的阿黛尔。我们在诺让-勒罗特鲁离开了轻便马车,换乘公共驿车直到东弗隆,在这里南特伊要和我分手了。我们现在阿朗松。有一个钟头可以吃东西,我就利用这段时间给你写信。 昨天我们告别了夏特尔,那儿仍然有一座饰有彩色大玻璃的壮丽教堂,这我没跟你谈起,这教堂使我不快。我们离开了博斯,原野在暮色照映下非常开阔,令人赞赏。现在我感觉到诺曼底风光已渐渐来临,周围到处尽是绿荫蓬蓬的苹果树。下雨,刮风,天气很可怕。太阳时不时地从云层的天窗里窥望我们一眼,显然有些嘲弄意味。 我们在诺让-勒罗特鲁参观了六七年前人家想卖给我的那座别墅。我写信时南特伊给这别墅画了一幅速写以资纪念。别墅外观依然很美,由此俯瞰平原起伏一直延展到天边。 今天星期日,我的阿黛尔。我闷闷不乐地想着八天前我在你身边多么快乐。我们一道在圣日耳曼森林里骑马漫游,我们互相伴随倚傍,还像我们年轻时一样。我拉住你的马缰步行,望着孩子们。我的阿黛尔,比起今天这个星期天来,我还是喜欢八天前的那个星期天。 再过三个星期我就可以看到你了,我拥抱你们大家。现在我送一千个吻给蒂蒂娜、代代、多多,希望你们都好。还有我可怜的在外面的夏洛。握你父亲的手。拥抱你,我的阿黛尔。

富惹尔—梅因

6月22日,富惹尔 我的阿黛尔,我已经三天没写信给你了。我感觉需要跟你交谈,在对你的想念中获得休息。 南特伊已离开了我,可能在瑟堡会再遇到他。离阿朗松后,我到过拉塞,这是一座半城半乡的小城,位于便道正中,有三处古城堡,其中两处值得赞赏,我已把它们画下来了。你看看。第三处只剩下一些残垣,掩映在最美最犷野的树林里。过拉塞后,至马延。人们对于这可怜的布列塔尼并不真正认识。它比阿尔卑斯山附近的瑞士更佳。马延横卧于马延河畔,是个明媚宜人的城市,有一漂亮城堡,一高大教堂,镶嵌着经历了两千年的罗马时代的石头,15世纪木质和灰泥涂层的老屋,还有一座尖形桥拱的古桥。这一切构成了引人入胜的整体。 我从马延去到于布莱尔,该地有一恺撒营垒,我去游览时有绝色少女馈我以玫瑰花和一些古老墙砖,并为我导游。她轻盈地从围墙上一跃而过,也不在乎把裙子弄脏。她领我参观了一座罗马寺院和许多罗马遗物。临走,我给了她一个埃居,她让我吻她。请原谅,我把这件事如实告诉了你。我将带给你一小块恺撒军营的大理石,以证明我的这次好运。我真是个花花公子。 你想想,我写此信时,天空阳光蒸腾,我被晒得通红,红得像胡萝卜。我有个荣誉勋章,现在我要跟你父亲争傅尔克的圣饼了。在布列塔尼大家对我很敬重,农人们和宪警遇到我,都向我行礼致敬。 今天上午我在埃尔纳进午餐。 (顺便说一句,我不是到东复隆为止。) 埃尔纳是个令人难受的小城,呆板平庸,一无可取。这地方有个丑老婆子开了一家下等客栈。在这里我整天就是驱赶面前这群叽叽喳喳的长舌妇,没有别的娱乐。这伙妇女对我评头论足,诌个没完。 我在埃尔纳看到不少可爱的小孩子在大路上拾马粪,他们的动作十分优美。将来有一天也会变成农村的村俗模样吗? 我这时候在遍地蕨草丛生的地方,在一个为画家所瞻仰的城市里。这城市拥有世界上最美丽的古老塔楼的旧城堡,水磨,潺湲的小溪,山崖,玫瑰盛开的花园,两边有笔陡山墙的街道,高大的和低矮的教堂,商店里光泽闪烁的老橱柜,形形色色披满藤萝的古建筑。我在阳光中看到它,我在暮霭中看到它,我在月色中看到它,永远都看不厌。真是美极了。 这儿那儿有几座路易十五时代的房屋,但并不太好。蓬帕杜趣味和这个地区的菊苣一点儿也不相配,洛可可式的花岗石装饰令人感到面目可憎。 总之,一般建筑物简直有点儿土里土气。布列塔尼的石头与任何时代的高雅风采绝不相宜,无论是文艺复兴风格还是路易十五时代的风格。有几个教堂质朴无华,阴沉宏伟。 天气又好起来了,大路很美。到处是一片绿,灌木丛,大树,麦茬,烟雾中饱含着野蔷薇的香气。这儿那儿长毒芹的地里蒸发出一阵阵野兽臊味,坍倒的墙边冒出高大的毒鱼草,几只松鸦亮开了它们蓝蓝的翅膀,那些喜鹊令人想起杜雷纳的马,路旁镶着一道染料木形成的金黄色的花边。 明天,我将去昂特兰,我想去参观旺代之乱时的著名战场。我想念你,我可爱的阿黛尔,这封信即将带着我给你和孩子们的吻飞到傅尔克去。 向玛蒂娜问好。替我拥抱你的好父亲。我,拥抱你一千回。有一天和你一道去旅行,我将十分快乐。

圣马洛—蓬托松

6月25日,圣马洛 两天以来,亲爱的朋友,我一直念着你。我们以后一定要跟孩子们同来看看大海。我真想看到多多和代代,还有你。蒂蒂娜小姐,你快要去行首次领圣体礼了,昨天我走过多尔至圣马洛的沙滩,我真想看到他们在这一望无际的大海的贝壳装饰盒里嬉戏,因为买不到难受的小马车的座位,我像哲学家似的跋涉了六法里。 到达圣马洛后,满身尘土,于是我马上跑到海滨,泡在环绕堤岸要塞的悬崖峭壁之间。一到落潮,这儿就成了一片花岗石浴场。我进入大海,相当远,在岩石间奔跑,长浪涌至,把我在魔鬼似的尖岩石上翻倒了十几次,我毫不在乎。管它呢,每回它把我团团围住,把我掀翻在波涛里,那真是一件快事。 四天来我顶着太阳步行了十几法里,整天如此。我的脸上全脱了皮,又红又可怕。 总之,我需要水。自从到了布列塔尼,我像跌进了垃圾堆。在布列塔尼要洗澡就得进大海,浑身瘟脏的我在这个大浴盆里洗洗最合适。 这个房间我还以为在蓬托松住过呢:好一间陋屋,抬头能看到大梁,下面铺着泥巴(本地叫作泥板子,真对)。所谓的天花板,上面是偌大的蜘蛛网,地下是细小的跳蚤。两张椅子稻草都没了。一张床垫躺下去就深陷在里面。对面窗子上有个旧招牌,那上面老式体裁的字早已磨光,隐约可以看出:某某,巴黎来的裁缝,几个字。开晚饭了,布列塔尼的盆子要刮掉好多层不知什么东西才能得见庐山真面。若有虫子在上面爬过,肯定会留下它们小脚的痕迹。蓬托松靠海,可是没有鱼吃,店家给你端来一道烧得半烂的羊腿肉。微弱的灯光照着这一切。瘦而长的蜡烛插在一只洛可可式的灰蓝色大烛台上,蜡烛沮丧地歪着,流了一盘子烛泪。我们早早地上床睡觉。第二天清早得付他五法郎,不是交吃的钱,而是交被吃的钱。 要进这个房间,吃这顿晚饭,得走了不起的十一级台阶,台阶高十三法寸,宽三法寸。 你可以把这个布列塔尼的住屋说给你父亲听听。他肯定会说:你的蓬托松是在诺曼底。确确实实,地图上写得明白:在诺曼底,可是那份肮脏相却告诉你:在布列塔尼。 另外,这一带猪吃青草。在布列塔尼只有它们干净。 田地是用一些树干围起来做栅栏的,这儿那儿到处插着一节节木头,看上去像梳子。这也许就教会了布列塔尼人使用梳篦。 我昨天在多尔吃午饭,这地方有条很美的古老街道,几乎是罗曼式,房屋下面竖着带柱头的圆柱子。大教堂的半圆形后殿有一扇华丽的彩绘大玻璃窗,但整个教堂已经破损。 若是没有港口的老塔楼,没有大海,圣马洛就了无佳趣了。我昨天在坑坑洼洼的岩石间抓到一个小动物,那模样丑得可爱,当地人叫它海蟾蜍。 我今天想去迪南。我不太知道时间是否容许到瑟堡,但你的信寄那边好了。我会安排,让我能收到你的信,如果经过卡昂的话。我刚给布朗热写了信。我想明天写信给路易丝小姐。要孩子们给她写信。你知道这会使她高兴,她待孩子们一直很好。 我希望,我的阿黛尔,你继续在傅尔克玩玩。我要尽量多玩玩。我温馨地拥抱你,还有孩子们。不要忘记常陪陪你父亲,和我们的朋友夏蒂翁、布朗热、罗必兰等常在一起。

圣马洛

致路易·布朗热 圣马洛 今天我又看到了大海,亲爱的路易,这种爱好使我每年都要去到海边。海在地平线,在那小山包上现出轻轻的一抹绿痕,仿佛窗玻璃的裂口。这是在多尔和圣马洛之间。现在我在圣马洛,我跑过去跳进大海,游了泳,然后就立刻回来写信给你,浑身都被大海的泡沫浸湿透了。 我企盼着有一天能把你从美好而浩大的作业中拉出来,我俩一齐来观赏眼前我一个人独自观看的东西。你知道从前夜晚漫游穿过蒙鲁日平原时我们多么快乐!若是现在我们能共同欣赏这片波涛的平原那该多好! 有个城市你也该看看,跟我一道看看,这就是富惹尔。原谅我突然变了话题,我实在不想再跟你谈大海,我太啰唆了,要不这封信得写上一百页。好吧,我从富惹尔回来就像拉封丹读过巴卢克之后那样,逢人就问:你看过富惹尔吗? 总之,整个布列塔尼都值得看看。有时在一个小镇,如拉塞,你蓦然发现一顺边三座极美的城堡。可怜的布列塔尼!它把什么都保存下来了,它的古代纪念性建筑和居民,它的诗歌和肮脏,它的古老色彩和蒙在上面的积垢。把那些建筑物洗一洗吧,都是最高雅的啊!至于布列塔尼人,我看你未必洗得干净。常常,在这些遍地欧石楠的美丽风光里,在放浪地翻倒在地的榆树底下,在枝柯浓密、又高又大的橡树下面,在花枝繁茂的染料木野地中间,当你走过时飞出一只大乌鸦,漆黑的翅膀在太阳里闪闪发光。你瞥见一所漂亮迷人的茅屋,在那藤萝和野蔷薇丛间炊烟缭绕。你赞叹不已,于是你走进去。啊呀!我可怜的路易,这所金光灿烂的茅屋竟是一个脏得怕人的布列塔尼陋屋,那里面猪和人混乱地卧在一起。总得承认猪很脏吧。 我又回到富惹尔。我很希望你来看看富惹尔,你想象吧,这样子好像一把茶匙。还得谢谢这个荒诞的开始呢。茶匙,是城堡;柄子,就是城市。在爬满绿叶的城堡上,建有式样、高度、时代各不相同的七个塔楼。在这茶匙柄子上堆叠起许多错综复杂的大塔楼、小塔楼,放上封建时代古茅屋的旧墙、锯齿边的山墙、尖屋顶、石头窗子、镂空阳台、突堞、花坛。将这城堡紧贴着这个城市,并把一切倾斜,向一个碧绿的深谷之中倾斜过去。再引库阿斯农的狭窄的水流把这一切分开,河上四五个水磨日夜嘶鸣。让屋顶冒起炊烟,少女们唱歌,孩子们闹嚷,铁砧叮叮当当响起来吧,你就看到富惹尔了,你觉得怎样? 哪一天和我从教堂的平台高处看看这个城市呢?然后你把它画下来,我的路易,你的画将比原本更美。 好吧!像这样的地方在布列塔尼有十处之多,维特列、圣特-苏珊、马延、迪南、朗巴尔,等等。可是当你对愚蠢的庸人(这些人都是这些壮丽屋宇中的臭虫)说他们的城市美得迷人,令人赞叹,他们一听就张开傻乎乎的大眼睛,当你疯子。事实上是布列塔尼人对布列塔尼一窍不通,多好的珍珠和多脏的猪啊! 我老早就想写信给你,因为我爱你,我的路易,因为跟你认识是我生平一次美好而高尚的遇合,我很希望这个遇合将持续到我俩前进道路的尽头,终生不渝。我时时离开巴黎,但我决不会离开我的家和我的朋友。我的心永远和你在一起,路易,你说对吗?可是,在我即将完成(你就可以看到)的作品中,我希望有某些新的东西。我有时感觉需要留在巴黎,它的大声,比这海洋的巨大呼号更加长久。我常常对你的城市感到厌倦,对看到一切可以在思想的船首上撇去人类愚蠢行径的东西感到厌倦。 我衷心爱你,握你的手。 维克多·雨

圣米歇尔山

6月28日,库唐斯 我的阿黛尔,你可以看到这封信是从库唐斯寄出的,这是我心爱的玛蒂娜的一个采邑(当然我心爱的不是采邑)。虽然现在已经是夜里十一点钟了,我还是在城里逛了一圈。我看到了月光下壮丽的大教堂那座漂亮钟楼。这是我看过夏特尔以后所见的第一座宏伟教堂。多尔的那一座简直算不上什么,阿弗朗什的那座已毁。 我刚回到旅舍,相当疲倦,但我想在入睡之前给你写信,我可怜的爱人。这样会给我的睡眠带来好梦。——他们给我端来一碗羹汤,只好停会儿再写。顺便说说,这羹汤很好,这样的汤在旅馆里不多见。好,要喝了才知道。 我想对你谈谈最近遇到的事儿。我上一封信里告诉过你我在圣马洛,现在是从圣马洛到沙托纳夫去。在人们称之为蹩脚马车的前座上,共计三个旅客,一位是在沙托纳夫驻防的少尉,一位衣着很朴素的少女,还有我。出城时,我问这位少女:“小姐,您是不是愿意我把玻璃窗拉上去?”她声音挺轻柔地带着点儿英国腔或德国腔回答我:“随你的便。”少尉一听,大为惊讶,很反感。这是往昔公谊会教徒对圣特-苏珊进行教育的态度。她继续和我们一道坐在车上,谦抑地用“您”这个称呼跟军官讲话,那军官随后也变得随和起来。我用一种哲学家的眼光默默地观察一切。她和我们一起吃了晚餐,后来,到了维特莱大路岔口,碰到另一辆满是灰尘的也很蹩脚的马车,她搭上去,那辆车颠颠簸簸地把她载走了。 我没有去维特莱。从迪南,又回到蓬托松。迪南是一个美丽的小城,像个燕子窝似的突出在一座悬崖上。这里还剩下两个完好的教堂,其中一座有个极为佳丽的古塔楼,我画下来了。这儿那儿还有几处精雕细琢的屋宇,一个高华门门廊,已无教堂,几处房屋正门的花岗石雕刻显示出文艺复兴时代的艺术特色。 昨天我去了圣米歇尔山。这里,应当对它堆起至高无上的一切赞美之词,就像人们在悬崖上堆叠起建筑物一样,就像大自然又在建筑物上堆叠起悬崖一样。不过我还是想对你谈谈,我的阿黛尔,我在这里吃的一顿午餐极差。一家客栈有个茶褐色头发、年迈苍苍的老板娘,名叫拉鲁瓦,她想了个主意给我吃海里的烂 9c7c." >鱼。由于这地方正处在布列塔尼和诺曼底两省边沿,其不卫生真是到了可怕的程度,诺曼底的污垢跟布列塔尼的肮脏准确地重合在这一交点上,人种和污垢混在一块儿,随你的便。 我详尽而仔细地参观了城堡、教堂、修道院、游廊。这儿真是一场土耳其式的破坏。你想想看,这就像一座监狱,多么丑陋肮脏的地方,然而却安置在14世纪教士和骑士宏丽的外壳里。一只癞蛤蟆蹲在圣物盒里。什么时候在法国人们才能认识到建筑物的圣洁性呢? 从外面看,如果说在陆地上就是从八法里处,如果说海上就是从十五海里之外观看,圣米歇尔山显现出一种无限崇高的景象,一座精美绝伦的金字塔,它的基础是海水冲刷成的雄伟山崖,或者是中世纪精雕细刻的灵岩仙居,而这一大山的基部有时是沙碛,如齐阿普斯金字塔,有时是海,如特内里费岛。 在内部,圣米歇尔山实在可怜。一个宪警守卫门口,坐在锈迹斑斑的大炮上,这炮是往昔保卫城堡的人们从英国人手里夺来的。从前另外还有一尊。人们就这样让它呆呆地躺在城堡暗门的污泥里。我们爬上山去。这里是一个肮脏的村庄,只碰到一些脸色阴沉的农夫、百无聊赖的兵士和那样一位神甫。在这个城堡里,耳朵听见的就是门闩响,各种杂活的嘈杂声,看到的就是一些监督某些幽灵干活(为了每星期挣二十五法郎)的幽灵,一些衣服褴褛的鬼魂映着昏黄的微光,在僧侣的旧拱门底下移动。古代骑士们的华堂现在成了作坊。从天窗里可以望见无数可怕的灰蒙蒙的人影晃来晃去,好像蜘蛛。罗曼式的教堂正厅改作臭气熏天的饭堂,昔日纤丽的尖拱长廊沦落成污秽的放风场所,15世纪的艺术被强盗的木柄小刀糟蹋殆尽,到处人和建筑都双双遭受劫难。圣米歇尔山的现状就是这样。 更绝的是,在三角形的屋顶上,往昔那大天使巨伟的金色雕像大放光彩的地方,可以看到四根黑棒棒似的东西。这是电报机。这儿提出了一个天的概念,人间万事可怜的扭曲啊!真可悲。 我登上这架正在摇动的电报机。嘈杂的响声传遍了小岛,把不祥的消息播送到远方。人们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新近发生的那桩谋杀国王的事,我是在阿弗朗什听到的。)走上平台,底下有人拉绳子,大声叫我注意,不要被机器的天线碰到,只要一接触肯定会把我扔进大海。从距离海面五百法尺跌下去严重得很呢。平台上的电报机离我们很近,两侧都有高可扶手的铁条栏杆,以免妨碍机器操作。这时起大风了。我把帽子放在男宾衣帽间,不意间竟被梯子挂住了。我忘记了头顶上电报机的弯曲线路,只顾凝望圣米歇尔山四周的美丽景致,直到天边,大海接着绿树,绿树接着沙滩。 这时海潮涌起了。在我下方,穿过那些他们称作“包厢”的黑牢的铁栅栏,我看到一个犯人的双腿,那人朝着布列塔尼那边,忧郁地唱着一首布列塔尼的歌儿,狂风正把它播送到诺曼底去。随后,仍然是在我的下方,另外一个歌手,这一个是自由的,是一只鸟儿。我,一动不动地站在上面,我想这一个的铁栅栏大约是另一个的翅膀吧。这一切都被发报机滑轮的尖叫声所打断——大概正在发着内务部长打给省市行政长官的电报。 圣米歇尔目前没有政治犯。什么时候所有的犯人都没有了呢?! 亲爱的朋友,我发现纸和蜡烛都没了。就写到这里吧。不过我还有千种心思要跟你谈。下次写吧。今天只剩下一点儿空白,那么,替我拥抱我们的四个小宝贝儿就像我从灵魂深处拥抱你那样。为我握你父亲的手。握玛蒂娜和布朗热的手,如果你见到他们。向所有其他我们的朋友问好。

库唐斯—圣罗

6月30日,圣让-德代 天气殊热,我想起傅尔克,也许你那里跟圣让-德代一样热。可怜的朋友,但愿你处有清风徐来,我这儿没有不要紧,我替你承受这份炎热。 我走过的这条路很漂亮。昨天我离开了库唐斯美妙的钟楼,那钟楼在海风中摇晃。道旁树荫溶溶,甚美。时时可见,精致的小茅屋上缀满花枝。 路边茅屋确实小巧玲珑,优雅可人。农夫用几捆麦草制作屋顶,大自然则用它构筑花园。庄稼人刚刚做完活计,春天就来临了,和风荡漾,带着千万颗种子,不到一个月,它们在屋顶上默默生长,活了,并开花了。若是草籽,就像在地里一样,转眼是一片黄的、绿的、红的花朵,十分悦目。若是在海边,茅屋上盖的是荆豆,就像在圣马洛附近那样,眼前不久就成了一片美丽的粉红色苔藓,茁壮地披在屋上,宛若海藻。只要很短的时间,一缕阳光,一阵好风,这穷汉头上就像赛米拉密丝,有了许多空中花园。自从离开巴黎,我看到的就是这些。春天才打了个嗝儿,茅屋就披满繁花。 离圣米歇尔山之后,我游览过阿弗朗什,此间景致秀丽,但仅此而已。从前有过三座钟楼,现在成了三处电报机房,互相在空中说长道短。然而,电报机的絮语给风景带来深刻印象。伏尔泰常常摘引一句话:“学者于埃,阿弗朗什主教啊,你在哪里?” 我在格朗维尔做过一次海上漫游,我来跟你谈谈吧。 到达防波堤尽头,我跳上一只小艇,开始划行。过了大堤,我们就在大海里了。这时巨浪冲激甚烈,我想起检查一下船上乘的人和装备。两个十二岁的孩子,用绳索系着的两根桨,没有桅杆,薄薄的船体,这就是我的一叶扁舟。天气晴朗,瓦蓝瓦蓝的天空,太阳热得厉害,此时潮水正落下去,把我们拖向深海。我的这些小家伙态度很坚决,早就嚷着第二天早晨要靠上杰西岛。 我当作脚凳使用的四条半腌的鲨鱼就是我的全部给养,这事儿你想想吧!夜里,在大海里航行,十八海里,还带了两个孩子,两盒火柴,两根绳索!一阵大风把我们又吹回了港口。 这是我第三次海上旅行,我承受的这海上强烈而复杂的颤动在你心中又化作千万种波涛。 从那儿出来,我吃午饭。在我进餐的时候,街上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音,人如潮涌。这是一条又长又窄、直通教堂的街道,街两侧都是低矮的店铺,那儿有两个俊俏的巴黎女工。我凝神看去,只见一群人戳指嘲骂着那两个妇女。她们很瘦,面色苍白,从头到脚蒙着一件黑哔叽之类的上衣,在烈日下大步走过。这是一母一女,由一个宪警在前面领路。听人说,她们一个杀死了丈夫,另一个杀死了父亲:当时那男人喝得烂醉,她们两个用扫帚扑杀了他。现在是把她们押进监狱。街上的妇女们大声笑谑,亮灼灼的阳光,宪警,这两个披着肮脏黑衣裳的幽灵大步走着,人们议论纷纷,我敢向你保证,整个这一切是个不祥之兆。 离开格朗维尔,日头渐渐西沉,海风轻拂着路旁的苹果树。大路依然漂亮、明媚,虽然不像圣米歇尔山周围路边栽着许多罗望子树,芳香四溢。离城有四分之一法里了,我正注视着大洋波涛上那些三桅帆船的影子,这时,忽然看见一只巨大的鹞鹰在追逐云雀。我本来不会注意的,如果不是看见稍远处的一块篱笆上有一只可爱的小灰雀,只有拳头大小,它在追逐飞虫,那样子也像鹞鹰一样。一切都是连锁地发生,而且如此类似。 晚上,我到了库唐斯。 每走一步,我都遇到种种人为破坏,十分令人气愤。在阿朗松,有一尊秀美而朴素的白大理石雕像,衣裳很像玛丽·德·梅迪西斯,但鼻子在教堂墙上碰坏了,压在一堆椅子底下。在马延,有一座丑陋的白色监狱却蠢巴巴地建在古老城堡中间。在蓬托松,有一座文艺复兴式的好祭台却被神甫包上了难看的神工架。人们还脚踩着16世纪的浮雕走路,浮雕上刻的是圣灵降临故事,以及许多古老图画。在多尔,一座文艺复兴时代的古墓化为尘埃。在阿弗朗什,那被毁的大教堂只剩下一根圆柱,扔在那儿。在库唐斯,整个大教堂岌岌可危。人们把一座14世纪的尖形拱肋改造一番,在其中莫名其妙地镶上值四千法郎的金光灿灿的祭台。有两堵厚石灰墙横穿耳堂。一个名叫什么杜歇纳的外省建筑师早就开始把教堂正殿粉刷成明黄色,拱顶纯白,外加大红肋线,这些傻事由于公众抗议才开始不久就停下来。我听人说,粉刷一座像库唐斯那样的大教堂需要花费二万至二万五千法郎。在圣罗,那座拥有双钟楼(堪与圣丹尼大尖塔媲美)的大教堂倾圮了。我追问原因:那里面的一个教士回答我说没有资金。我反驳他说上下议院给政府早就批准了维修纪念性建筑的资金。他的回答是政府认为圣罗教堂不属于纪念性建筑之列。——啊,多么愚蠢!为了玛德兰和盖道赛不是轻而易举地一掷就是几百万吗! 这座圣罗教堂唯一的特色,我只在那儿见到过,就是教堂中的外讲坛上有门,教士就在那里给人们布道。整个讲坛精雕细刻,系15世纪遗物。该地前任市长原想把它拆除使街景成一直线,后经教堂财产管理委员会反对作罢。——教堂里的大彩花玻璃窗模样实在难看。这儿那儿修复后十分丑陋。 即使这些也罢,我回到大小教堂仍很高兴。库唐斯和圣罗足令我娱目畅怀。但在海港里并无纪念性建筑物。任何海滨城市也跟各国首都一样,屋宇损坏得很快。行人过往磨损太大,因此城市无法经常更新。 我每次看到瑟堡总是十分喜悦,不仅仅是因为我在这儿又看到了大海,而是因为在此我总可以收到你的好多信,我的阿黛尔,我需要你的信。我离开你已经十五天了,不见你宽厚动人的微笑和孩子们的欢嬉场面。我渴望看到你们!我就要收到你的信,马上就会收到。现在我思念你就是我的欢乐。再见,我的阿黛尔,马上就要见面了。——盼你生活快乐。 此信刚写好,驿车的一位执事叫我进晚餐,一道浓汤和不少草莓。真像人们所说的,这晚饭来得真巧。 7月1日,星期五,巴讷维尔 我希望你不致抱怨我的信写得太少。我的阿黛尔,因为我看不到你本人时,我总觉得想念你。我希望你永远快乐,不会感觉无聊,不时地有我们的朋友造访。我明天将去瑟堡,想到会收到你的信很高兴。 昨天我参观了两处英国哥特式的钟楼,一座在卡朗当,另一座在佩里埃。在卡朗当教堂里,有一状若海藻缠绕的奇异柱头。在那个伟大而淳朴的时代,艺术家们绝不追求老鸦企或莲花之类作为柱饰,他们总是以日常所见事物为范本,陆地的用甘蓝和棘刺之类植物,海滨则用海藻。 诺曼底地区所有的教堂,如圣罗、卡朗当、佩里埃,其款式均来源于库唐斯。库唐斯绮丽的尖顶,朴素如夏特尔大钟楼,纤细如圣丹尼的钟面指针,似已尽去插条,而在当地不同诸点上有所变化。这一类尖顶,雕刻镂空,再施以妩媚的金黄色,耸立于丘陵后面,别是一番恢宏景色。 我没有看到其他什么稀奇东西,但是从圣罗到卡朗当的旅途中,我却遇到一个又干又瘦的大个儿妇女,除了她,车上只有车夫和我。这女人一副假正经模样,很丑,但很机智,白衣裳、红头发、蓝袜子,真是个三色的英国女人。我说她是英国女人,因为她讲法语时乡音很重,还有就是谈到种郁金香,英格兰的土地最肥沃。我想象她是往昔的特罗洛普太太,想到这里我不禁大笑起来,这似乎惹得她非常气愤。 进入卡朗当,给我一个不良印象。一个不幸得了痴呆症的女孩,没有前额也没下巴,长得老高,口水淌得满手都是,坐在家门口,愁苦地望着我们走过。有人说她没有什么感触,但是我肯定她心里一定很难过。可怜的灵魂啊! 有一件事令我苦恼,就是刚才在珀尔-巴依看到的一些事。 既没有车,我只好步行。路面坑坑洼洼,很难走,这是富饶的诺曼底的耻辱,大块岩石铺路,深深的车辙都能碰到轮轴,而别的地方,又是荒榛齐腿,沙土过膝。一辆载着肥泥从那边回来的大车擦边经过,赶车的告诉我七点钟海水会漫上大路。这倒是近海地区的一个盛大场面。这时我在一个丘陵上。我面前是无垠的平原,这是过去潮水冲积而成的,上面盖满了层层叠叠的土丘,海洋按照自己的形象塑造了它。放眼整个平原,唯见芳草萋萋,有一些瘦小的羊在啮食。远方是大海,迅疾地微微卷起波涛,漫过一大片滩涂。在我右边,铺展着一望无际的丘陵和欧石楠。我左边,在一块海边突起的高地上,珀尔-巴依那建有雉堞的钟楼在灰蒙蒙的薄雾中逐渐变得模糊起来。一大块云,紧压在已经偏西的日头上,万道金光从四面八方喷薄而出,好像水泛出海绵周围似的。大路上空荡无物。下面,在沟里,一个骑马的人,马上装着满满的包裹,他双腿叉开,急急忙忙想赶在涨潮前进入村庄。我也像他一样匆匆赶路。当我走进集镇时,晚潮已经浸湿了我的脚踵。 我进村时,一群农家妇女在屋角里发出老大声音。那边有个可怜的瞎了一只眼的女人,身子佝偻,衣服破烂,伤心地哭泣着。农妇们仿佛是在开导她。事情就是如此,这可怜的女孩子出生后染上了癫痫病,半身瘫痪了十年,六个月前她的一只眼睛又瞎了,再加上一贫如洗,十年来只能卧病在床。今天她的父母到地里干活去了,于是她乘这个机会挪出了破屋,企图投水自尽。这些妇女拦住她,才没有成功。我还从没看到过比这更苦更绝望的事呢,可怜的孩子,虽然难看,还不及蒂蒂娜高。我问她年龄。——“十五岁,我好心的先生。”其中一个妇女对我说。她望着自己的小手小脚粗声粗气地打断她,说:“我十六。”我给了她一些钱,对她,还有希望,还有仁慈的上帝。她听了我讲的话感谢我,比我给她钱更感谢我。众人阻拦她投海,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当涨潮的时候人们时常遇到她向大海走去。 我到达巴讷维尔时,太阳已完全落下去了,墨黑的树影在黄昏时分银色的天空显出了轮廓,大海在远方天边发出仿佛巴黎马车的响声,我不知道在这片黑暗中哪里能找到一个栖宿之地。最后终于,靠老天帮忙,我现在总算有了张桌子给你写信,我的阿黛尔。我这也是写给孩子们的。叫他们写信给我,一起写,甚至代代。(信可寄卡昂,留局待领。)我拥抱你们,我可怜的天使们,还有你父亲和玛蒂娜。握所有你爱的人的手。 你的维克多 如果有我的紧急信件,你代我回几行字,就说维克多·雨果先生不在家,还有两星期才能回来。 7月5日,父母教堂 亲爱的朋友,我已到达,甚觉疲惫。我已遇见南特伊,他一直在瑟堡等我。因为我们想游览整个海岸,但无大路通到此地,几乎全部旅程我们都是步行,所以感到很累。 我有许多话要跟你谈,但今天你们使我心烦。你的信给我一种忧愁的印象,我为我们可爱的孩子生病而心情十分沮丧,我想急速赶回去看望我妩媚而温馨的多多。我希望在卡昂能收到你的信,使我心稍安。盼你替我好好拥抱这可爱的孩子,告诉他和其他孩子们我很好。 我的阿黛尔,你在信中说你有点儿忧愁,就是你的这份忧愁使我在这儿也陷入了忧愁。你永远不会明白我爱你到了什么程度,真的,我可怜的朋友。如果你看到我的内心,我想你会感到愉快。 昨天,在巴弗勒尔,南特伊和我,我们本想做一次海上之游。一个叫沙赖先生的笨蛋镇长竟然反对。我很生气,今天早晨和南特伊去了瓦洛涅。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专区区长克拉莫冈先生,我让他惩治那个镇长,于是镇长写了一封信给我表示道歉。专区区长这人非常亲切,想要我们去喝他的香槟酒,邀请我们吃饭,还陪同游览罗马古迹。我们尽力回避了这些应酬,可是我还参观了图书馆,并浏览了手稿(有些手稿真是十分有趣),还有中学,人们给我介绍了这儿所有的教师,以及等等。我终于获得了一切补偿。校长,为了纪念我的访问,特别请了一天假,我表示同意,如你所想,我正是处在这群崇拜我的孩子们的欢呼声中。他们玩得非常开心,而我则听着他们歌颂我的喜悦的叫嚷声,在这所学校的高墙下面漫步沉思。——因此,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为了我挚爱的孩子们,我也要向老祖父请求放他们一天假。 你忘了把你提到的蒂蒂娜的信寄给我了。再见,我可怜的朋友。现在我正在归途中,盼着在卡昂能收到你的信,亲吻你清新而温馨的双颊,我爱你。 南特伊让我向你致以敬爱之情。

失去的漫游

记事册 直到晚上九点钟,临动身,在这个港口,我才找到答案。难道你不觉得扫兴吗?村长若克里斯,这个披着三色袍服的帕夏,他竟然无视护照、签证和其他官方文书,把你当作女扮男装的德·贝里公爵夫人,或者看成装作女人的罗伯斯庇尔,他那个紧握拳头的宪警,在三十多个愚蠢的农奴面前(他称他们为下属子民)禁止你,禁止什么?禁止你漫游的权利。 当然,他本人可以随便漫游。但是你,你得老待在那儿,吓坏了的老板不让你雇船,乡警也给村长效力,而在这股粗笨、得意扬扬的势力面前,你得待在那儿,又惊愕,又愤怒,不得不放弃你的权利,你的乐趣。你那被海浪欢快地掀起的小船,放弃鱼儿和鳞光闪闪的渔网,放弃如此良宵,放弃海上那些壮丽的景色,放弃你曾梦想安排支付的一切,除了跟村长那副呆蠢的嘴脸相对之外没有什么安慰。少得可怜的报偿。 我宣布:我已经在诺曼底找到了这样一个地方,这地方叫巴弗勒尔。这个巴弗勒尔离君士坦丁堡比离巴黎还近。你怎么办?申诉。向谁?向法院吗?他们会把你转到行政法院?行政法院是由一位院长主持的,任何院长在他的辖区都受到省长、专区区长和市长的尊敬和景仰,就像在许多同样的小镜子反映出他本人的面容一样。那么,向舆论吗?向新闻界?向报纸?可是时间对申诉有利吗?而且市长他也会写,宪警也会写,你能在街头各种报纸上跟宪警的拼法错误、市长的法文错误揪住不放,跟他们较量下去吗?如果你担心你文字的纯洁,你会像磨房工那样弄得满身白粉,或是像挖煤工那样染得一身乌黑吗?在一切准备打倒你的粗俗不堪的言语前面你不会退却? 怎么办?笑吧。好极了。但是,这种迫害绝对不能忍受。这位镇长固然是个笨蛋,但他是个暴君,当然,小暴君,但仍然还是暴君。人是可笑的,可是文书是严肃的。怎么办?毫无办法。我们是宪警、海关人员、村长、警察、护照、税收这种种麻烦的下属顺民。我明白对大家都是这样,这就叫平等。我真想弄个明白是否这也叫自由。 一般地说,在法国,人们太多地放弃了自由,这是实际,去追求平等,这是空想。扔掉身体去追逐影子,这就是法国人的癖好。 你怎样理解平等呢?

瑟·堡

7月7日,库瑟勒 亲爱的朋友,我继续写在旅行中寄给你的这种日记式的东西。离开巴讷维尔,我在这地方可怕的客栈找到的只是牛奶和跳蚤,路又很难走,我从来没遇到这么难走的路,直到比厄都没有任何交通工具。我想在比厄找一辆双轮公共马车去瑟堡。得在烈日下步行四法里(在乡下!)。幸好,我早就把几件破旧衣服寄往瑟堡了,这样,就没有什么行李要带。现在是清晨六时,我勇敢地登上旅程。 在巴讷维尔北面,我折了回去。一望可达十法里。天地和海简直美极了。从这儿看到一个相当宽阔的海湾,在对峙的两个岬角上,浓雾中隐隐现出珀尔-巴依钟楼和巴讷维尔钟楼,就像马蹄铁两端钉着两个大钉子。在渔船出入处,一阵褐红色的雾气厚重地向洋面上涌去,就滞留在港湾中间,清清楚楚地有一长列彤云深深插入内陆。明天你大概可以收到我画的一幅雨中风景。 欣赏了一会儿,再休息片刻,我又动身了。一路上跟几个渔夫攀谈,他们把我当作沿河土地的拥有者了。因为炎热,我一直总是沿着最靠近河岸的荆棘和沼泽地走,差点儿踩到一群野鸭子身上。 不过这四法里等于八法里。下午五时,我到达比厄。从昨天上午十一点开始,除了在巴讷维尔喝过一杯牛奶外,我什么也没吃。三十个小时没有进食还要步行十二法里,再加上昨天和今天白天的活动,这就是我从艾迪-比邑到比厄这段路程的了不起的壮举。 在比厄,碰到一位娇小丰腴的女店主,我帮她摘她园子里的青豆,甜言蜜语讲了一大堆,累得我满头大汗。随后我吃晚饭,七点钟我搭上一辆公共马车前往瑟堡。这马车轮子歪得真厉害。 二时,车开始行驶。夜里漆黑,突然,我抬起头或是低下头时发现,在我们面前总有一片影子,原来是海水侵入,漫成了一道白色的半圆形水荡。右边,在我们脚下,这儿那儿,在一堆不规则的黑黢黢的屋顶中一顺儿排列着二十多处闪烁的灯火。远处有两个灯塔亮着。左边,在我们北面,大路上的许多榆树在天空暮色里映出非常奇异的剪影。曲曲折折的大路盘旋着消失在山腰里,人们听见大海的神秘的嘈杂声。我到瑟堡了。 很好地到达一个城市真难,是不是?一大堆黑影中间有几处灯光,其他什么都看不见,在大海的喧嚣中什么也听不见,妙极,随便你怎样想。——第二天,我完全失望了。除了教堂还有一些珍奇的雕塑之外,瑟堡实在是个很寻常的城市。 我和南特伊做了一次海上漫游。我们游览了港口、堤岸,等等,当然我对所有的大海港评价并不高。我讨厌这些拦住大海的砖石建筑物。在这栈桥、防坡堤、大坝、突堤堤首的迷宫中,汪洋恣肆的海洋已隐没不见,就像一匹骏马被包裹在鞍辔下面一样。埃特勒塔和特勒帕尔万岁!海港愈小,海愈大。 晚上八时,我们离开瑟堡。我们两个人慢慢地徒步走上都尔拉维尔海岸。在我们身后,大海在无垠的天边展开,平静,仿佛上面浮了一层蜡。 从站立的地方我们望见三个海湾。延伸出堤坝的那个花岗岩圆形山包正俯临瑟堡,显得庞大而严峻,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烟雾之中。一只小艇正穿越泊场向瑟堡径直驶去,在船后留下一道银色的航迹,尽管小艇已经离去一法里之遥。暮霭把山和海那十分俊逸的线条逐渐淡化,有些地方海潮闪着珠光,而在大洋深处却黯淡得毫无光泽,可以看到一层云翳像眼睑似的渐渐闭拢,于是太阳隐没、消失了。 瑟堡总是一种寻常面目,但是,每当天空和大海给一个城市添加点儿颜色时,它总是美丽的。 我就写到这里。没有吸水粉弄干信纸上的墨渍,我只好顺手就用这一期《立宪报》吧。可怜的《立宪报》,且委屈你一下,喝点儿我的文学。 1836年7月9日,特洛阿纳 我的阿黛尔,邮车就要起程,我想立即写几行给你。我早就开始写一封长信,但实在没时间把它写完。你下次会收到它,这是我的旅行报告的续篇。 你两封佳音和孩子们写来的信均已收到。我的阿黛尔,我愿你心里没有忧愁,你知道吗?若是你不快活我也不会快活。如果这些旅行使你伤心,那我以后就不出去。今后也跟过去一样,你永远是我钟爱的阿黛尔。 蒂蒂娜、多多和代代给我写的信非常亲切,但我等待我的夏洛来信,信可寄吉佐尔。像在瑟堡一样,我已经请邮局把你寄到卡昂的信转来此地。 我们亲爱的小孩愈发好起来,为此我心里很喜欢。应当让他像个男子汉一样勇敢,懂得照料自己,也懂得让别人照料。我很爱他,你把这告诉他。——我的多多,你知道吗? 你父亲生日过得很愉快我很高兴。希望明年他诞辰时我在家。我在参观那些美好的事物时十分想念他,因为我知道他对此也像我一样感兴趣。 告诉我的蒂蒂娜和代代,今天我在救苦救难圣母小教堂里想到了她们。有不少海员的妻子跪着为她们在海上冒险的丈夫祈求平安,我也祈祷,老实说没有跪下,也没有合十,但是在我心灵深处我为我可爱的孩子们在我们谁也无法参透的未来人生航程的平安而祈祷。——有一段时间我想到祷告,在祷告中我为此感谢上帝。 有人对我说邮箱就要关闭。我只有时间拥抱你,拥抱你周围的一切,以我这颗诚挚的心。 15日至18日我将在巴黎。 7月12日,奥德迈尔桥 今天我又给你写信,我的阿黛尔,只写几行,我的那封可怜的信总搁在那儿,没写完,我不知道怎样对你讲述所看到的一切。我没有时间在大教堂和大洋之间歇息片刻,人们对我说邮车就要出发,所以我赶紧把这封信寄出,我不愿你生活中没有我的信。 希望你处一切都好,我明天回家时看到你们身体都健康,都很高兴。 我怕没有时间把我所见到的一切都写在给你的信里,我将保留一部分让我们在傅尔克好好谈心。 为我拥抱可爱的孩子们。向玛蒂娜和所有的朋友们问好。握你父亲的手,我吻你。我给你美丽的嘴唇送上许多亲吻。 你的维克多

伊夫托

7月13日,伊夫托 亲爱的朋友,我应该不再继续这没完没了的日记了。在旅行中,许多事情一桩桩接踵而来,而写出来篇幅很大,所以我要看的东西愈多,我讲述这些东西的时间就愈少。 我看了拉芒什海峡沿海所有的美丽的城市。巴约,有一座极美妙的大教堂;卡昂,算来我已经观赏过十五个钟楼。时时刻刻,在海滨的某个小村庄里,会遇到非常漂亮的石头尖顶,真怪,那下面只是一个小教堂,就好像地上这些鲜艳的花儿托生在一棵难看的植株上一样。晚上,南特伊和我,一道在城中漫游,我们钻进那些弯弯的街道,只要一抬头,举步都可以发现那些大教堂的高大钟楼,耸立天空,仿佛寻常人家屋顶上的烟囱一样。 我们的这种旅行方式,对于我们这两个只想什么都看看的人倒挺合适,我们甚至情愿住一间坏住所,而不惜花钱去买一片好风景。我们乘车,无论是蹩脚马车还是轻便马车都行,我们的座位,可以是双层顶座,也可以是马车后座,随便哪儿都行。我们时常会遇到一些爱吹牛的邻座,我们就要跟他们搭讪。我还要工作、写诗,可这并不妨碍我不时插进去跟他们谈话。我一方面说话,一方面思想。 伊夫托城甚简陋,房屋是红色的,女孩子也一样。我们看了伊哲尼,这算是个补偿,我们在一艘渔船上过夜。翁弗勒尔帆樯林立,确是个迷人的城市,它位于一座翠绿的小山包上,环绕着许多狭窄的小屋,当然高度比南特伊高。拉布伊,塞纳河流过这儿,形成秀逸的新月形小弯。还有主教桥,此处有各式各样的美丽屋宇,还有奥德迈尔桥,这里有一座尚未完成的漂亮教堂,其彩绘玻璃窗上面有许多人像甚美。但是这一切,我的阿黛尔,都不足以与傅尔克媲美,那里的一座新教堂并不怎么样,但因为有你在那里,你啊,你就是一切。 我打算19日到巴黎。我会再给你写信。 总之,我要告诉你,我完全经受住了晕船的考验。我平安地做了好多次海上漫游。有一次是在巴夫勒尔,长浪轻轻涌起,把那些沿海航行的三桅帆船装满水沫,我抓紧缆绳,攀登到小船边缘,这是我平生最迷人的一次经历。 好吧,我希望,我的阿黛尔,有一大包我乱涂的草稿,我赶紧写完。拥抱蒂蒂娜,多多,夏洛,代代,首先要拥抱你,最后还是拥抱你。我比以前更温馨地爱你。再有五天,我又可以看到你了! 7月16日,伊夫托 亲爱的朋友,我们已经又回到伊夫托,但预报说有暴风雨,风刮得真怕人。我们将去圣瓦莱里-昂科观海,这样可能归期要延迟一两天。大概21日到家。我准备20日到达巴黎。我会及时写信给你,告诉你准确时间。你写信可寄吉佐尔。我昨天写的信至今没有时间到邮局寄。这场风暴来得真不该(我还没有看到过),它耽搁了我的归期,我多么需要看到你。温馨地吻你。 7月17日,巴朗丹 我先从主要的事情说起。我将于20日晚或20日晨抵达巴黎,我的阿黛尔,这得看吉佐尔的驿车快慢而定。因为我想立即动身赶到傅尔克和你们相会,所以一到王家广场,我就到车行找到头头,还有我的外套和我卧室里的一应衣着,真感谢你的细心照料和一切安排。 我刚才看到了一个奇妙景象。整夜飓风肆虐,我到时已经平静下来,在圣瓦莱里-昂科,我一直跟南特伊在一起。但是大海仍然奔腾激荡,鼓怒不止。我们静观大海达八小时之久,奔驰堤堰,攀登悬崖,在海滩卵石中间鞋子都磨穿了。这些都是实际情况,以后你看看我的那双海狸皮鞋子吧。南特伊就赤着双脚走路,什么都不穿。 大海真美。极目所至,一大片泡沫飞溅的长波仿佛碧琉璃深处舒开了无数白色巨翼。一切都在狂怒踊跃,绿白交错,咆哮不已。疾风劲吹下,我们只好紧抓住突堤堤首的栏杆不放,防波堤尽头风特别厉害,高耸的淡黄色的波涛从海底成群涌起,沿着墙垣,发疯地朝我们袭来,就像一队愤怒的骑兵在冲锋陷阵,随即又在卵石间迸碎,湍息,回旋,散作宽阔的沫涎水洼。每一次浪潮冲击之后,陈迹斑斑的堤坝那些大小洞穴都灌满了水,像喷泉似的喷泻出来。我们南边,在一大块岩石上宽广的白色泡泡在黑花岗石顶端千变万化地碎裂开来。在风暴来时海面上一条帆船都不见了。日光昏暝,不时地闪过一点儿苍白的微光。我们的脚下,头上,一片喧闹。天空密布彤云,大海充满波涛。 伊夫托,我们住宿的地方简直可怕。我取了我上一封信以前的那封信里的一行字,把它磨炼成诅咒之词,在临行时赠给这个城市: 致伊夫托 愿过客嘲笑你吧! 只要一见到你的高墙, 旅行人就吓得开溜, 趴在他退缩不前的马上! 赶车汉也不肯进去, 尽在你门口彷徨! 愿魔鬼把你精瘦的王 串在烤肉铁杆上, 愿麦子永远枯瘠, 愿葡萄酸如醋浆, 塞满在你的箩筐! 诺曼人的伊夫托啊, 在你所有的酒馆老板店里 人们被大敲竹杠! 你的住处猢狲满坑, 阁楼洞里到处悬挂着 那些被单简直瘟脏! 这里有无赖汉的拳头 捅破壁纸打碎玻璃窗! 这里人把生病的兔子 制作成美餐一盘! 那些伤心的厨房, 发出一阵阵哈喇怪味! 只有一些母驴, 还有大桶大桶的苹果酒, 在你长满绿霉的石路上! 这里的一家家酒吧间 房屋都染得通红, 女孩子也一样! 终于我又回到了巴黎,但是我记得这些,我旅行中抒发的庄严的感叹结论:大自然是美的,而人是丑的。 实在,如果一面是大路上充满鲜花,树木,禽鸟,阳光,那么另一面却充斥着难看的身穿夹克的农夫,头上戴着棉布帽的农家妇女,嘴里吮吸着鼻涕的肮脏小孩。这里有壮丽的大教堂,但也有客栈。你知道什么是客栈?这是一些文明的、完善的、订了《立宪报》的贼窝。 我的阿黛尔,我告诉你这次我回到家心里非常高兴。在吉佐尔我将收到你的信。在傅尔克,我亲吻你。我吻蒂蒂娜,我吻夏洛,我吻多多,我吻代代。你是我的喜悦,我的生命。我亲吻你,我爱你,我的阿黛尔。——向你父亲,向玛蒂娜和我的朋友们问好。 比利时

克勒依

8月8日,晚9时,亚眠 现在我在亚眠,亲爱的朋友。我刚到达,就用衣柜台面上的墨水和纸给你快速地写几行字。请相信,我的阿黛尔,我爱你。下次我会给你写得长些。 从巴黎到这儿一路上风景很好,简直是个大花园。许多教堂十分迷人。克勒依这个城市有不少绮丽的古老建筑,有一座桥为小岛所中分,所有的倒影都映现在河上。这儿的邮局设在一个非常精致的小城堡里,跟凡尔诺伊一样。 还有一座漂亮的钟楼,看上去像跟大教堂连着。 我写信时周围环境很嘈杂,我心中感到惆怅和孤单。我期望着见你们时的快乐,亲爱的阿黛尔,离开温暖的家来到这儿吃这份旅馆的客饭,边吃边读贝朗瑞的歌谣,我真傻。那么图个什么呢?主要是改变一下心态。只有旅行才能对此有所帮助。 再见,我可怜的天使,不久我们就能再次见面。为我亲吻我心爱的蒂蒂娜,还有多多、代代,我走了八天,就吻他们八下吧。——我爱你,蒂蒂娜,我爱你,我的阿黛尔。一千个吻。

索姆—阿拉斯

8月13日,晚6时,阿拉斯 我推算,我现在写第二封信的时候,大概你已收到了我的第一封..信。一想起此刻我的情思正凝注在你身上的时候也正是你读我的信,我占据了你的情思的时候,我感到非常幸福。 我现在阿拉斯,即将进入比利时,昨天,我乘汽船沿着亚眠的索姆河到阿贝维尔,我上船的时候,太阳正在浓雾中升起,雾映现出教堂漫长的巨影,于大气浑然中只见到一点轮廓。那简直美极了。 没有什么比索姆河沿岸更好看的了。到处都是树林、草地、牧场和暖暖动人的村落,我的眼睛在这儿洗了一次绿浴。这里并无硕大而严肃的东西,急湍的河水,漫溢开来,在那些相似的佛兰德的广阔画幅上连续出现。水娴雅地、弯弯曲曲地穿越两岸一丛丛的芦苇和花枝,在一些幽美的洲渚之间缓缓流过。野地里到处都是芳草芊芊,母牛沉静地在那儿漫步,一道灼热的阳光落在高大的白杨树中间。我们的船不时地在船闸前止步。汽船每一动作,就像一头累极了的牲畜似的哼哼唧唧。 我们就这样沿着比季尼走过,这地方有一漂亮的钟楼。布贝先生家那座浩大的城堡颇具皇家气派。船向下游航行,右侧的一个岛上,几处废圮的古屋我感到别有风味,尽管显得有些低矮,这是我们的船是从高大浓密的草丛后面驶过,旅客从上向下俯视的缘故。总之,这些草和芦苇极富佳趣。当船尾掀起的波浪震荡着它们时,草和芦苇纷纷弯下了腰,十分雅致而殷勤地向旅客们致敬。 重到阿贝维尔,我很高兴。四时,动身前往杜朗,晚九时到达。 在离阿贝维尔三里处蓦然可见圣里基叶修院,这座建于15世纪的修院,已近倾圮。这对不大熟悉这条路的人来说,乍见此屋,倒是一大惊喜。 我登上岸,花了一个钟头,在大殿中围着许多塑像转了一圈,有几尊像仍然完好地保持着16世纪的彩绘。在圣母殿,托座上刻有Maris stella的圣母像雕工甚精,我真想把它画下来,可惜时间不够。圣母像置于一大星形中,其余的星星环绕四周,船已破裂,海浪汹涌,港湾深深凹入,这一切令人神往,这座壮丽的修院仍在重修,但修得不好。 村庄的广场上矗立着一座款式别致的钟塔,边沿有四个转角小塔。我真想把它画下来,但船一转眼就过去了。 去杜朗的这段路弯弯曲曲的,沿途经过的是一大片丘陵地,非常单调,这让大家普遍感到厌烦,但我挺愉快。时不时地遇上一座风车招展、爬满苔藓的古老磨坊。 我想,这其中肯定会有某种美好而温馨的迷信因素,maris stella(你可以让小多多解释一下这个拉丁文)。 杜朗的自然景色甚美,没有什么人工装饰。这是一个相当平淡而不经意的小城,流水穿过市区,树木掩映,四周有山丘环绕。画面拙劣而框架很美丽。 有一城堡筑有碉楼,深奥而曲折,外有壕沟护墙。此地风景因从前沃邦留下的那些军事碉堡而显得非常难看,除了冯·戴尔·默朗地区之外,那些三角阵和方阵堡垒实在令人不能容忍。 我期待着到了阿拉斯会好一些。谁知它们也只是让我稍感满意而已。两处广场上有涡形人字墙建筑,属于路易十八时代佛兰德—西班牙款式,但没有教堂。——我弄错了,那是一座很不中看的钟楼,跟奥巴的圣雅克那边的一模一样。我本想进去看看,但大门紧闭,无法打开。我把这座烂教堂比作一个假正经的丑女人。真见鬼,要进去干什么? 在那个小广场上,有一座15世纪兴建的市政厅,很壮观,特别是它精美的文艺复兴款式的主体建筑。如果不是因为当地的建筑师画蛇添足地增加了一些“美化”装饰的话,这厅屋的正门当会更加美妙。现在这样一来把它搞得就像老安必古剧院的峨特式背景似的。现在他们又在重做钟塔顶层,他们究竟想把这可怜的建筑物顶部搞成什么样子?! 亲爱的朋友,信笔写来,纸都写满了。这一阵子我每天吃的晚餐都是冷的,有什么办法呢,这封长信就写到这里。我的阿黛尔,盼你来信。把这给蒂蒂娜看看,并给她和其他孩子们一千个吻,四分之三留给你。啊,我真想早点看到你们大家,特别是你。我爱你,你好。 向我的好友路易、洛克兰、夏蒂翁致意。

布鲁舍尔

8月17日,晚8时,布鲁舍尔 亲爱的朋友,我整个儿给布鲁舍尔搞晕了,或者说得更好些,在布鲁舍尔看到的两样东西令人目眩:市政厅和它的广场,还有圣特—古杜尔。 圣特—古杜尔的彩色窗画在法国几乎默默无闻,然而这是一种绘制在玻璃窗上的图画,真的佳品。画上的人物颇似提香所作,而结构像保罗·维罗内塞的制作。亨利·凡尔布鲁根雕刻的木制主教台,从1699年起就在这里。这是一个整体创作,整个就是哲学,是诗。它是用一整棵树雕成的,粗干雕作讲台,细枝雕作一群鸟兽,其基部雕作亚当和夏娃被悲戚的天神赶出,又被快乐的死神追逐,最终为蛇的尾巴分开,树巅是十字架,圣母,圣婴耶稣,在圣婴脚下是被踩碎了的蛇头。整个一首诗就精雕细刻在一整棵橡树上,气势十分遒健,柔和,富于神韵。不可思议的瑰丽和完美。这个讲坛真称得上是艺术上真正的极稀有的壮美和绮丽的交高之作,华托和库佩尔有时偶得之。我曾经在蒙斯见过一座比利时教堂,确实很美,建于4世纪,堂号叫圣特—沃德鲁。这座教堂的内部结构堪令我们的教堂大为失色,处处都显得豪华,细致,热忱,干净利落。小教堂精致的室内装饰,圣母像饰的美妙,与我们教堂的肮脏、空洞,又照管不好根本无法相比。三时我走进圣特—古杜尔。堂内圣母祭礼正在进行。圣母雕像满身珠宝璎珞,披着一件缀有英国花边的长袍,顶上罩金色华盖,端坐在祭龛中间,烟气氤氲,光辉四射。许多善男信女双膝跪在昏暗的砖地上向她祈祷。一道宽阔的日光在无数巨大的雕像柱上晃动,光影纵横。信徒们木然如石头,而诸雕像仿佛活了。 接着,伴着管风琴音一阵高低音交错的美妙歌声,神秘地从天而降,落在蒸腾无尽的烟雾中。这时,我眼光茫然,定定地注视着凡尔布鲁根的主教台,从这神奇的讲坛上滔滔不绝地传出话音——讲坛四周都用彩色玻璃的尖形拱肋和黑白大理石的墓石镶边,你准能体会到这一切所引起的那种崇高的感觉。 布鲁舍尔市政厅真是一颗璀璨的明珠,堪与我们的夏特莱大教堂的尖顶比拟。在这位建筑师的脑海里掀动的是一种令人眩晕的诗人幻想。而且,市政府周围的广场也是一份奇迹。除去三四幢房屋被那些现代学究们搞得怪模怪样之外,这里没有一座建筑的外观算不上一个时代,一个典型,一首诗,一项杰作。我真想把它们一个一个都画出来。 我登上圣特-古杜尔钟楼的顶层。很美。全城都在我脚下,布鲁舍尔那些带缝的涡形的屋顶大半都被烟弄得朦朦胧胧,天空阴沉沉的,仿佛风雨欲来,布满从碧落卷起的金黄色云霞,下面光光的像大理石,最低处那厚实的雨脚,带着雨阵,就像一个满装细沙的袋子给捅破了似的,阳光在这一切中弄影。钟楼上当天的灯笼虹彩在白色烟雾中浮现出来。一会儿,城区混杂的市声升起了,再看后面,是天边秀美的山峦的一片黛绿,真美。我这个巴黎的外省人欣赏这里的一切,什么都让我喜欢,甚至那个在石头上不停地敲打的砌石工,和我身旁吹口哨的人。 布鲁舍尔使我忘记了蒙斯,但蒙斯这地方也许还值得我给你再谈谈,因为这是一座明媚宜人的城市。不过,今天,我的阿黛尔,你听我谈论这些石头和教堂,大约也够了。我好像已经听到你因为纵情谈论我的癖好而有些嗔怒。亲爱的阿黛尔,不要因此埋怨我吧。这些教堂令我想起了你。我虽在外面,但心中更爱你们。 我亲吻你。跟蒂蒂娜和代代,跟夏洛和多多说我亲吻他们,我们互相拥抱。现在我喝啤酒也像佛兰德人。鲁汶的啤酒饮后回味甜软,有点像死老鼠。

蒙斯—鲁汶—马利内

8月18日,布鲁舍尔 我还在布鲁舍尔,我的阿黛尔。在等班车的时候,我开始写信,一直到鲁汶或马利内才写完。当我写信时,在思想上接近了你,这对于我来说多么幸福。 我答应过跟你再谈谈蒙斯,这实在是个别具奇趣的城市。蒙斯这里没有一座峨特式钟楼,圣特-沃德鲁的教务会教堂只有一座毫不起眼的青石砌的小钟塔。与此相反,在全城的侧影中却突兀地浮现出三座奇形怪状的警钟塔楼,这正是北方与南方、佛兰德与西班牙这两种文化碰撞的结果。 在这些钟楼周围,你只要想像,一些通常是不整齐的、崎岖不平而又窄狭的广场和街道,街两边排列着15世纪的砖石结构的高大房屋,16世纪的歪歪扭扭的门面。那么,你对佛兰德城市的模样就大致有一个概念了。 蒙斯的市政厅广场却特别漂亮。正面是15世纪那种尖形拱肋,还有一个洛可可式的相当华丽的警钟塔楼,而且从广场上可以看到另外两个钟楼。 清晨三时就要动身,我没有躺下。望着月光下眼前的一切,天空群星闪烁。这个广场,在各方面既显示出一种变幻莫测的趣味,又表现出18世纪的卓越天才。在这个清幽的时刻看到眼前这些似虚似幻的建筑物,我感觉没有什么比这一切更奇异更迷人的了。 时不时地,大钟楼(就是我说的那个茶壶式的钟楼)响起一阵阵令人陶醉的排钟声。这声音让我产生在这个城市里歌唱佛兰德小瓷偶(我不懂得是什么中国歌曲)的兴味,接下来是一片寂静。随后,我听到了沉重的报时钟响。此时,当最后的一记钟声响过,刚刚消歇,又是一阵奇异、轻柔、忧郁的声音从钟楼高处降落,这是一种喇叭吹出的声响。以后,这城市开始了一个小时的休息,这喇叭声乃是钟楼报警人的呼喊。 只有我,和这个人一起,在夜间还未入睡。我面前的窗子开着,对着这清夜景色,耳朵听到的,眼睛看到的,恍若梦中。就这样令我今宵无眠,是吗?睡眠从来没有给过我这样的梦境。 蒙斯是个军事要塞,比我们任何要塞都要坚固。在蒙斯周围,筑有八到十个堡垒,还有同样多的壕沟。城外设置棱堡和壕沟外护墙,并有不少吊桥跨过半月堡。这些本来是英国人为城市的防御工事所设计的,后来也为我们所采用。 这个佛兰德的确美丽。碧绿的大片草场,一块块长着啤酒花的地区,窄窄的小河水漫溢着流淌过去,时而是满是母牛的牧场,时而又是酒客拥挤的小酒馆。这时船是在保罗·珀泰尔和泰尼埃之间航行。 佛兰德人非常爱干净,这一点从下面可以看出:此间所有的女居民,无论是女仆还是主妇,年长的还是少女,整天都忙着为居室大搞卫生。她们拼命用碱水、肥皂洗,用刷子刷,擦洗金属表面,一件件都要梳洗,用硅藻土抛光,刮剔磨光,然后再用布揩拭干净,可是这样一来,所有打扫洗涤下来的尘埃污垢,统统都跑到了擦洗者的身上,结果是比利时人的房屋里里外外成了世界上最干净的地方,而妇女们倒成了最脏的。 事情就是这样,当然,要除去那些美貌的贵妇,在任何地方我都不愿跟她们打交道。 总之,当人们忘记了妇女的时候,这种不干净的干净确实产生了令人无限喜悦的效果。我平生第一次见到了拉车的马匹那金子似的亮得耀眼的颈圈,套在马脖子上俨若竖琴。只要把缰绳放在马头上,那么就可以弹奏这个乐器了。 说起马匹,这里的马非常顽劣,而佛兰德人很谨慎。在我走过的许多村庄里,人们给马钉马掌铁时,用来缚马的架子不是用橡木制的,而是用花岗石(这里出产一种相当难看的蓝花岗石,当地人什么都拿它做)。我对这种方式很反感,我很喜欢在路上遇到马匹和钉马掌匠人组成的盛大团队。 前天,在距离蒙斯几里路的地方,我第一次看见了铁路。铁道从大路下方通过。两匹马可代替三十匹,曳引着五辆装有四个轮子的运煤车厢,样子挺难看。 8月19日,晚9时,利埃 我去了鲁汶,去了马利内,现在利埃。继续给你写信。我的阿黛尔,昨天以来,我想到你父亲在你身边,蒂蒂娜跟外祖父在一起也很愉快,我非常高兴。 这里所有佛兰德的法语地区使我心满意足。鲁汶的位置刚好在一个盆子底部,是个十分全面的可爱的小城。市政厅值得赞美,形状很像一个巨大的框架。这是15世纪的一颗硕大瑰宝。它的外观呈灰黄色,蒙斯市政厅是蓝灰色。他们最后一道用的是一种难看的蓝花岗石——这些可怜的外国佬就热衷于涂涂抹抹。 鲁汶大教堂几近废圮,但其中颇多宝物。小教堂内满是精美绝伦的画幅和雕塑,流光溢彩,环饰纷纭。一切仿佛只是偶尔汇集在一起,宛若混沌初开,杂然无序。 这些比利时教堂都很凌乱,但凌乱中蕴涵万象,收藏着许多18世纪的艺术珍品。相反,外面的钟楼挺吓人,我登上楼,计三百七十七法尺高,有五百五十级台阶!几乎是巴黎圣母院钟楼的两倍。这座庞大的建筑物尚未完竣。钟楼高处耸立着二百六十法尺的尖顶,超过吉萨的大金字塔一百法尺。荷兰人对此很嫉妒,所以当地有个传说,说是他们从荷兰运走了用来加高钟楼的石头。 这钟楼的每一面都有一个直径四十二法尺的镀金铁日规,楼中挂一大钟,在齿轮推动下,钟面的指针不停地旋转,排钟哐当哐当轰鸣起来。这源自生命,这是一个灵魂。 排钟奏出的乐声来自三十八个小钟,每个钟都有钟锤击打,有六个巨钟发出隆隆低音,音调和谐(只是那个主钟,现已破裂),共重一万八千八百古斤。六个钟里最小的重三千四百古斤。中心圆柱体是铜的,重五千四百四十二古斤,上面穿了一万六千八百个洞眼,从中伸出铁嘴,时时与排钟的弦啮合。 有的时候,我看见一个人坐在那儿,在一个键盘上奏这个乐器,就像蒂蒂娜平时弹钢琴那样。你可以想像:一架四百法尺高的钢琴,从上到下就是大教堂那样高。 自从到佛兰德以来,我一直非常欣赏这.99lib.里彩画大玻璃窗上那石头中梃的纤细和精致。这座马利内主教教堂墙壁的花边涂层很好看。 铁路经过马利内,我去看过。在人群中有个可怜的双轮马车的车夫,大概是庇卡底或诺曼底人,他瞪着可怜的眼睛望着火车头喷着烟、喘息着奔驰过去——我告诉你,这比你的那些马要快——“真神,”这人说,“是雷在推它走吧。”我觉得他这句话真生动,真妙。 除了火车,有一种挺别致的车子。这是独轮车,前面是狗,后面跟着一个女人。狗在前头拉,女人在后头推。 在这儿我完全是隐姓埋名,这让我很愉快。我刚在一份比利时报纸上看到一条消息,说:维克多·雨果先生现正在罗什福尔访问。 后天,我将去安特卫普,我会收到你的信吧。得到你和一家人的消息,我将非常快乐。两天以来,我在克制自己,我心里急着想去安特卫普,因为要在那里领钱。马利内有两幅鲁本斯的珍贵名画,其他几幅我会在利埃和图恩看到。拥抱你,我的阿黛尔,拥抱你父亲和孩子们。我爱你们。我继续在阳光下跋涉。 别忘了给我写信,信可寄敦刻尔克,留局待领。

安特卫普

8月22日下午4时,安特卫普 我刚把你14日的信又读了一遍,我的阿黛尔,信写得真好,我感到十分愉快,就你孤单单地一个人在巴黎,我又觉得很惆怅,但知道你生活幸福,我也满心喜悦了。蒂蒂娜的信也温馨可爱,我希望在敦刻尔克再收到你的信,更多的信。法国邮车每天下午四点半到达此地。要不能再等到一回,我是不会离开安特卫普的。也许很快会再收到你的信。信就要来了。 我于昨日早晨十时抵此。从那时起,我就奔走于各个大小教堂,瞻仰画幅,从鲁本斯到凡·戴克一一鉴赏,参观下来,累极了,疲惫但颇惬意。我还登上钟楼,六百一十六级台阶,塔尖高达四百六十二法尺,仅次于斯特拉斯堡的世界最高楼顶。这是一个庞大的建筑物,珍奇的瑰宝。一个巨人可能住在上面,一个女人可能最想把它戴在脖子上。 从钟楼上俯望整个安特卫普,全城耸立着无数峨特式建筑(我多么喜欢这种建筑),赖斯科河、大海、城堡和著名的圣罗朗弦月海角——这是一块青草萋萋的岬角,尽头有两处红房子。这个城市令人赞美,教堂壁上有很多画幅,屋宇上处处是雕像,圣殿里藏着鲁本斯的画,大门正面是凡尔布鲁根。艺术杰作充满全城。人们在门前退后一点,可以好好欣赏教堂大门,游?99lib?人很挤,会碰撞到什么,仔细望望,原来是一口井:一口豪华的石井,石头经过精工雕琢,用铁箍箍着,上面雕有人物肖像,惟妙惟肖。这井是谁的?是冈旦·梅兹家的。人们转过身去看看。这座制作成文艺复兴式门楣的美丽的大房子是什么呢?这是市政厅。再往前走两步,这座房子有着如此辉煌、如此富华的壁画,谁画的呢?是鲁本斯。整个城市都是这样。 我把新区除外,新区也像别处一样,实在丑陋,散发出就像巴黎丽沃里街那样的气息。 现在我跟铁路和解了:我感觉这确实很美。我第一次看到的那个东西只是工厂的差劲的铁道。昨天我骑马从安特卫普到布鲁舍尔,然后再回来。我四点十分出发,回到家八点一刻,在这段时间里在布鲁舍尔度过了一小时十五分钟,从法国走了二十三法里。 这真是一次极其宏伟的行动,为了对此有个切身体会必须亲自经历一下,火车行驶真是出奇的快速。路边的花草,看过去只是一些斑斑点点,甚至红的、白的线条,点点都没有,全都成了条纹。麦子像一堆黄头发,苜蓿是一片绿丝缏,城市、钟楼、树木在跳舞,在地平线上交织在一起,时不时地,一个影子,一个形体,一个怪影突然冒出来,霎时间又消失了,好像闪电掠过窗外似的。这是一个路警,他们照例佩戴 7740." >着武器在列车上值岗。在车厢里人们思量着:还有三里路。再过十分钟,我们就到了。 晚间,我回程途中,夜已降临。当时我坐在第一节车厢里,在我面前机车冒着火焰,发出吓人的隆隆响声,巨大的红色光柱染红了树林和山丘,车轮不停地向前滚动。去布鲁舍尔的列车跟我们的列车在道中相遇,这两个飞快行驶的巨物擦肩而过,倒也并不令人害怕,而对旅客来说,由于两车交错,仿佛觉得火车增加了速度。人们看不清车厢,男人,女人,在掀起的旋风中,只看到一些灰白的或昏暗的形状。他们发出一阵阵尖叫、欢笑和唿哨声。两车都有六十节车厢,载着千余乘客,一个向北,一个向南,仿佛掠过一场风景。 要我不想像这匹铁马是个真正的走兽也难。你听,它休息时喘气,走开时嘶鸣,在途中尖叫,它流汗,颤抖,嘘叹,长啸,时而慢步,时而狂奔,一路上撒下一堆堆热气腾腾的粪便,无数火花一圈圈从它轮子底下进射出来。它嘴里呼出的气像一团团自雾直扑人们的头、脸,随后消失在道旁的树丛中间。 这个神奇的走兽拖带着一千或一千五百个旅客,以致整个一城人,每小时跑十二法里路。 我回来之后,时已入夜。我们的机车在黑暗中经过我身边赶回窝去,幻象多么完整。我听到它喘息的声音,看到扬起的熊熊火光和浓烟,它就像一匹精疲力竭的马。 当然,本来就不应当审视这匹铁马,若是你细看它,一切诗意完全失去。要听,在倾听中,你会感觉这是一个怪物,等到你看到了它,嘿,不过是一架机器。这是我们时代的缺陷,只讲实用,毫无美感。四百年前,假如发明火药的人们早就发明了蒸汽机的话(他们是绝对有本事干出来的),铁马很可能被造成另外一个样子,披上另一种外装,铁马可能被做得非常生动,像一匹马,或是某样骇人的、俨若雕像的东西。我们的父辈制造出我们称之为锅炉的东西,这是个多么离奇的怪物啊!你想像过这些没有?用这种锅炉他们会创造出一种带鳞甲的奇形怪状的肚子,一个巨大的硬壳,用烟囱造出一个冒烟的角,隐藏在长长的鳍底下或阔大的翅膀下面。车厢也可能被设计成一百种奇异的样式,每至夜晚,人们在许多城市附近还会看到,时而是一个硕大无朋、形若垂翼的檐口喷槽,或者一个满口吐火的巨龙,时而是一个高高扬起长鼻子的大象,喘着气吼叫着走过,惊愕,炽热,冒烟,令人害怕,在它们身后,拖曳着上百种被它们俘获的用链子串联在一起的其他怪东西,快速地穿过原野,一路响起多少喧闹,电闪雷鸣。 可是我们,我们是一批非常愚蠢的商人,十分愚蠢,还颇以自己的愚蠢自豪,我们不懂得艺术、自然、智慧、幻想、美,而对这些不懂的东西,我们就凭着自己短浅的目光,宣布它们无用。妙极了,在我们的祖先看到生命的地方,我们看到的是物质。 在这儿我为你记下,当我想念你的此刻,在安特卫普的钟楼里,下面有四十台钟,上面有四十二台,总共八十二台。你知道吗,蒂蒂娜?八十二台钟!你想想,从这个嗡嗡蜂巢里传出多么洪亮的响声。 利埃是一个相当优美宜人的小城,我最近给你的一封信就是在这里写的。市政厅的钟楼很漂亮,我给它画了个速写。 从利埃到图恩,两地变化很大。后者已非绿色的佛兰德沃土带,这里是一片沙地,一条尘土飞扬的大路,很难走。野草蔓延,还有一些松林,低矮的橡树丛,荆棘,到处都是水洼,生荒苦涩,有一点像索罗涅一带。我在这片沙地里走了四法里,除了一个正在开垦荒地的苦修会修士,别的什么都没有看到。一个凄凉的劳动者在一块凄凉的丘陵地里。想想这个穿着白袍、外披黑色无袖法衣的人,在原野上赶着两头牛就很美。这时此地多么僻静,斑鸠和云雀自由自在地在大路上飞来飞去,娇小玲珑的鹡鸰,追随着车辆有一刻钟之久,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不时欢快地停顿一下,在小橡树根部啄食蠓虫。我久久地凝视着那个苦修会修士。荒原又广阔又贫瘠,就像古老的卡斯蒂耶平原一样。 路上到处都出现锯齿状印迹,仿佛一级级台阶,远处没有一座钟楼,几乎连树都没有。大路边沿有些死橡树。那修士有个农民陪伴着,他表情沉重地在教导农民,对我们这些过客毫不在意,但不时地转过身子。夕阳西下,阳光生动地用明暗影晕勾勒出他那张严肃而平静的脸,我不知道这人是不是在沉思,但是我觉得他发人深省。 离这儿不远,在经过一个不知名的小镇附近的时候——这一下才又回到了风光明媚的佛兰德。在村口的空地中间,我注意到有一棵已经干枯的高大的白杨树,人们对我说这是一棵“宪法树”。我听后心中老大不快,称它宪法树,我只觉得它可怜巴巴的。把这个政治概念,栽在清幽的风景中间,真是没有比这种做法更差劲的了。这么一个奉献给个人的小小权力统治的东西竟公然面对着大自然和上帝,显得多么卑劣无耻。一边是森林、平原、山丘、河流、云霞、天地,另一边是一根不得不用支柱迎风撑着的、丑陋的枯木杆。 这使我想起什么呢?!我想,从前这里曾经有过一棵树,它曾有根,有枝柯、树叶,碧绿而鲜活,生气勃勃。后来人们挖起这树,砍断树根,叶子都掉了,枝丫干枯了,随后一些人愚蠢地将它硬栽在生土中间。这正是如此多的既不属于过去也不属于将来、不服水土的现代宪法的一个忠实象征。 谈到天气,我实在不大适应这里的天气,这是一种非常闷热的天气,人们在这儿呼吸就像吸了一口啤酒气。我被佛兰德的炎热打垮了。 这里人喝的东西我也不适应。布鲁舍尔出产的“发罗”和“朗比克”啤酒让我恶心。我坚持有时偶尔喝一点佛兰德葡萄酒和诺曼底葡萄酒。我更喜欢勃艮第苹果酒和波尔多啤酒。 这里的井很特别,他们用泵机提水,把水从蓄水池中打上来,就像阿基米得为解墨西拿之围,烧毁罗马战船的情景。 你瞧,亲爱的朋友,我一下子跟你谈了这么多。说起这一切也使我获得重温亲眼目睹事物的乐趣。你托我买的东西我尽身上带的钱都给你买了,我将带给你半打英国长筒袜,人家都称道袜子花式漂亮。我自己也买了几双短袜。听此商人说男子不能以任何借口带一件女袍通过边境,因为他无法辩解说这是他个人用品,要不海关就会没收。这样,我就没能给你买你想要的袍子。 我忘记告诉你了,我在布鲁舍尔用三十个苏买了一本盗版的《心声集》,我好奇地想看看这种盗版书是否畅销。在布鲁舍尔和安特卫普,我看到到处张贴着此书广告,大小版本一应俱全。 当我写完这一页时,我听见大钟楼的排钟响起,它告诉我该结束这封信了。除了这声音外,此时又传来一阵美妙的音乐。钟楼那看上去表面脆弱的尖顶肯定特别坚固,这大钟日夜轰鸣,一个钟头八次,至今已经三百年了。 阿尔卑斯山

卢塞恩—比拉特山

9月10日子夜,卢塞恩 这一夜我大概都要给你写信了,亲爱的朋友,我这脑海里充满种种景象,心里充满柔情。 我到达卢塞恩已是夜晚,就像到苏黎世那天一样,不过苏黎世很热闹,而卢塞恩则一片寂静。 我住在李奇曼公寓,这家上等旅馆设在一座壮丽的古老城堡里,天哪,屋上还有可供朝下射击的突堞!吃过晚饭,我要了一个房间,打开窗子,我现在给你写信。 敞开窗子见风景佳幽,值得观赏,于是我对景画了一幅速写,现寄给你。今天,虽夜色甚浓,然景色绝美,但也许部分就因为是夜晚的缘故。 举目可眺见四州湖,这是瑞士的精华。湖水一直涌到我的窗下,浪涛轻轻地拍打着城堡的古老石头。忽听水中有鱼跃起,发出细微的响声。夜色深沉。但是我还辨认得出右边那座生满苔藓的尖顶木桥,桥通向一幢十分高大的塔楼。水面流光四溢。离我住的城堡五百步处,有几棵高高的黑杨树倒影映入我面前这片阴暗的湖中。夜把一片茫茫雾气泼洒在湖面上,其余的一切都对我隐藏起来。不过这雾还不太高,并没有使我望不见面前那无限广阔的比拉特山阴森森的嵯峨山影。在它的顶端三座山峰上方,四颗美丽的金色星星拥着土星,在太空中描画出一个巨大的沙漏。在比拉特山后面,还有湖岸边沿,散乱无序地紧紧地挤着许多光秃秃的变了形的古老山峰,蒂特利斯、普罗查、克里斯珀、巴杜斯、加朗斯托克、弗拉多、莫托恩、贝康里德堡、乌拉霍亨、荷克斯托伦、洛特霍亨、蒂尔斯托克和布吕尼格。我影影绰绰可以看到所有这些肿脖子的跛足的巨人蹲在周围这层朦胧光影之中。 风不时地透过黑暗带给我远方的铃声。这是一群群牛羊摇曳着它们颈下的铃铛在比拉特山和里矶山的高山牧场里漫游,这阵阵温馨的音乐仿佛从五六千尺的高处传到我的耳畔。 这一天我看了三个湖,我早上离开的是苏黎世湖,中午楚格湖赐给我一条好鳗鱼当午餐,而卢塞恩湖则馈我以肥美的鳟鱼和鲑鱼做晚餐。 从空中鸟瞰,苏黎世湖状若新月,其一角靠苏黎世,另一角依傍乌兹纳里,楚格湖的形状像一只睡鞋,那条从楚格通往阿特的大路就是鞋底。四州湖至某一点很像一支折断了的鹰爪,断裂处形成了布鲁能和布赫的两个港湾,爪子的四个钩子深深陷下去,一个在阿尔巴纳赫,另一个在温克尔,第三个在卢塞恩,最后一个居斯纳赫,传说退尔就是在那儿杀死吉斯勒的。湖的最高点是圣弗洛朗。 在离开以前,我又重访苏黎世湖,从阿尔比岸高处望去简直美极了。对岸白色的房子闪闪烁烁仿佛绿茵上的石子,几条帆船在水上漂过,漾起无数晶亮的纹。冉冉升起的太阳把湖上夜来的浓雾渐次收拾干净,和风勤快地把它们吹向北方,堆成一叠云彩。苏黎世湖如此富丽辉煌,可是我不再返回它身边了。 我告诉你这一天我游览过三个湖,现在我的兴致太好了,我甚至是看了四个湖。在阿尔比和楚格之间这世上最美丽如画的峰峦中央,深沟野壑,蓊郁荒凉,人们可以看到一泓碧绿的小湖,名叫杜莱尔茜,其深不可测,据说从前这里沿湖有个村落,后崩塌埋没。这水洼的色泽令人不安,简直像一个满是铜绿的大盆。“鬼湖!”过路的一个老农夫对我说。 越往前走,地平线那边越教人觉得奇怪。在阿尔比,眼下仿佛有四条山脉,重重叠叠:最近处是青翠的阿登山脉,其次是苍黑的汝拉山脉,接着突然一道裂罅,第三层是光秃陡峭的亚平宁山脉,最后,于众山之上呈现出雪白晶莹的阿尔卑斯山脉。 一会儿我们又下到涧谷间,钻进了森林。枝柯浓荫横遮山径,宛若网状拱顶,阳光和热气从裂缝处透入,很少的几座小屋半隐半显地露出金黄色门墙,上缀玻璃圆窗,俨然蒙着层绢纱,色泽明快,颇引人注目。一个农夫赶着牛车来迎我们。森林中沟壑纵横,从这些沟壑间向外望去,若是晴日中午,天地间四面八方光影交错、流动,高悬在天边的雾幕东一块西一块地碎裂开来,从裂开处蓦地现出远方的峰峦,真仿佛一面神奇的镜子在光的旋涡中不停地闪烁。 楚格,像布吕克,也像巴登,是一个明媚的旧采邑市镇,至今依然是城堡环绕,椭圆形的门上绘有纹章,筑有雉堞,十分雄壮,堡墙上满是古代因云梯攻城而留下的残迹。楚格不像布吕克那样有奥尔,也不像巴登有利马,但楚格有个湖,湖甚小,但确是瑞士最美的湖之一。我坐在一道菩提树掩映的狭长栅状突堤上,这地方离我住的旅馆不远,面前是里矶山和比拉特山,山峰宛若四座庞大的锥体;其中两座上接霄汉,两座倚卧波心。 石头制作的水池,彩绘并佐以雕刻的房屋,这些在楚格到处可见。巨鹿旅馆有一些文艺复兴时代的古迹。意大利壁画几乎占据了楚格所有的墙壁。在这些对自然环境大加藻饰的地区,屋宇和人们穿的衣裳也都受到影响。屋宇多雕画,衣饰则着重颜色花俏。这是一个美妙的规律。我们居纳特区的那些可供跳舞的小咖啡馆和穿着褴褛的郊区农民若是搬到这里,简直都成了丑八怪。 我看到楚格的一座门上有个浮雕画着古代穴居人,抡着根狼牙大棒,画的下面刻着绘制年代:1482。在另外一座门上镌刻着比穴居人更加动人的传说:Pax intrantibus, Salus exeuntibus,1607。(我的夏洛,你把这句拉丁文解释给你妈妈听,好吗?) 楚格的教堂布置很像弗兰德的教堂。刻有雕像的祭台,墙壁上是彩绘镂金的阴沉沉的百叶窗片。管堂人员领我走进教堂的璀璨宝库,里面堆满了金银器皿,有些极其富华,还有一些十分贵重。花三十个苏我看到了价值数百千万的宝藏。 十五年前,由楚格通往阿特的路是一条崎岖小径,最好的马匹到此都难免踬跌。现在则已是一条康庄大道了,即便公共马车满载客货在上面奔驰都不会颠簸。我在苏黎世租了一辆四轮轻便马车前往,用慢悠悠的步伐在这漂亮的大道上轻跑,左边是丛林峭壁,右边是一抹湖水,和风轻拂,微波荡漾。 初出楚格时波光潋滟,及至渐近阿特,湖水就显得汪洋壮阔。阿特,是斯维茨州的一个大村庄,再上去就是罗斯贝格山,当地人叫它索能贝格(意思是为日光所照耀的山),和里矶山,他们称之为沙腾贝格(意思是树影笼罩的山)。 罗斯贝格山高四千法尺,里矶山为五千法尺。这是两座全世界最高的角砾岩山。罗斯贝格山和里矶山与它们周围环绕的阿尔卑斯山脉没有任何地理上的联系,阿尔卑斯山是花岗岩,而里矶山和罗斯贝格山在古时候原来都是泥浆包裹着卵石,这种泥浆到了今天已经变得比水泥还坚硬了,所以陨落在大道近处的岩石就仿佛罗马时代的厚墙。这两座大山是两堆洪荒时代的烂泥。 有时偶尔泥浆还会融化开来,导致崩坍。1806年那一次,下了两个月雨之后,滑坡最厉害。那年9月2日,傍晚五时,罗斯贝格山正面阔一千法尺,高一百法尺,长一法里的一大块山顶突然脱落,三分钟就坍下三法里的坡面,蓦然间吞没了一片森林、一个?99lib.涧谷、三个有人居住的村庄和半个湖面。阿特后面的戈尔多,就这样一下子给压得粉碎。 三点钟,我进入里矶山的阴影中,耀眼的太阳光正普照在楚格的丘陵上。这时已接近阿特了,但我想着戈尔多。我明白这座美丽怡人的小城对旅行者掩去了被毁去的城市的残破痕迹,我凝望这平静的湖水和倒映其中的瑞士山区木屋、草地。湖也掩饰了那些可怕的事物。里矶山麓幽谷深达一千二百尺,当被阿特和楚格的船夫们称为“阿尔比斯”和“维特-富恩”的那两股烈风劲吹的时候,这妩媚的水泊变得比海洋还要汹涌、可怕。 眼前里矶山一望无际地耸立,沉郁绵延,层峦叠嶂,杉树争先恐后地攀缘而上,好似千军万马冲锋夺寨。 观看眼下这片风景,不禁引起我无限思绪,有时觉得温馨,有时又觉得悲伤。这风景启发了我废墟、风暴和战争这三重思想,真是发人遐思。这时原来坐在路边的一个赤着双足的少女忽然跑来,一边跑一边扔了三个李子在我马车里,随即又微笑着一溜烟跑了。当我从小钱包里摸出几个钱来时,她已不见。过了一会儿,我乍一回头,她已经又折到路边,躲进绿树丛中,透过柳荫望我,眼睛里闪着光,像个山林女神。一个人在里矶山山林深处邂逅了维吉尔的诗中风光,按上天意旨一切都是可能的。 五点钟,我走出里矶山阴。我途经构成楚格里湖的那个拐弯,穿过阿特,这样就离开了水滨,走上峭壁夹峙的大路。路,相当陡,直通里矶山的一个低矮的小圆丘。路两边建了不少格调平庸的新房子。看来这儿已经不流行正面木结构的漂亮房屋了,渐渐时兴的是那种巴黎式的粉刷门面。真难看。应该告诉瑞士人现在巴黎人本身对这种粉刷感到惭愧。 突然,路上开始荒凉无人,一块小小的空地,那树丛中现出一所破屋,马车停住了。我们现在到了居斯纳赫著名的低洼大路。五百三十一年九个月零二十二天前,即1307年10月18日,就在这同一个时辰,同一个地方,一支箭从这座森林里劲射出去,射中了一个人的心。这人就是当时的奥地利暴政,这支箭就是瑞士自由。 太阳正落下去,路渐渐灰暗,斜坡高处的荆棘丛在落日斜照中闪闪发光。这路边破屋里两个乞丐,一男一女,伸手向我讨几个法国小钱币。一个船夫牵着一头套着嘴套的熊沿着大路向居斯纳赫走去,身后跟着四五个好奇的男孩,一片欢叫。我的车夫连忙把车刹住,这时我听见马蹄铁撞击路面的响声。两支树枝岔开为我向原野打开一扇窗户,我远远望见远方有几个翻晒干草的人正在堆草垛;鸟儿在林间歌唱,母牛在里矶山中哞鸣。我从车上下来,望着凹陷的路,望着这沉静而若有所悟的大自然,渐渐地,在我思绪中往昔事物的幻影重叠在眼前的现实上,并使之消失,就好像陈旧的字迹在没漂洗好的纸上,字里行间,又重新显现出来。我仿佛看到古时候执法的总督吉斯勒鲜血淋淋地倒在凹陷下去的路上,在这里矶山散落下的洪积石块上,我听见他的狗穿过树丛盯着站立在林莽中的威廉·退尔那伟巨的影子狂吠。 这破屋原是一座小教堂,它标志着在此曾成功地发生过这一卓越的伏击。门是尖形拱肋,除此之外,这小教堂没有什么特异之处。内部已经破损,壁上有残存的壁画,一座可怜的祭台还陈设着意大利旧物,着了色的木瓶和人工制作的假花,两个乞丐含含糊糊地讲着话,给他们几个苏,就卖给你威廉·退尔的纪念品,这就是居斯纳赫低洼的大路上那座纪念建筑物里的一切。 祭台上有个圣母像,圣母像前面摆着一本打开的书,行人到此可在上面留名。最近来小教堂的一位旅行者写的两行字,比充满在这本书里的任何向暴君宣战的誓言更令我感动:“我恭谦地请求圣母使我可怜的妻子得沾圣佑,恢复视力,重见光明。”在金册上,我什么也没有写,甚至我的名字。在上面这句充满柔情的祝祷词下面是一片空白。让它空着。 从小教堂前面的空地,可以望见四州湖的一角。我回头瞥见在里矶山麓长满荆棘的小丘上,有一截塔楼似乎已经倾圮的山墙,挺立于荒榛之处,如一巨齿。这荒墟就是居斯纳赫要塞,吉斯勒曾在城堡主塔住过,也是当年准备囚禁威廉·退尔的地方。威廉·退尔并未被关进这所牢房,吉斯勒也没有再回到这里。 一刻钟后我到达居斯纳赫。熊在广场上跳舞,妇女们在汲水处欢笑,三辆英国快班驿车停在旅馆门口。这家旅馆外观俗气,但设备倒还舒适,看上去与这里那些15世纪屋宇的哥特式正面不配。两个老太婆照管教堂前面的那块墓地。我叫马车在这里停下。我参观了教堂,以建筑而论很小,但甚多藻饰,精致可爱。 苏黎世的教堂总是空荡无物。但是这里,也像阿特和楚格一样,装点得过分浓重,积绘满目。罗马教堂为了跟新教圣堂对着干,就来了个截然两样。这是天主教区对耶稣教区的一场花枝、螺旋形饰物、绒球、流苏的大战。 特别是墓地非常出色。每一墓穴上都树立着一块石碑,碑上冠以精工制作的洛可可式磨光镏金的铁十字架,所有这些十字架装饰使墓地看上去就像一大株开满黄花的黑色灌木。 从居斯纳赫到卢塞恩的大路沿湖而筑,跟楚格到阿特的路一样。四州湖比楚格湖更美。横亘在我面前的不是里矶山脉,而是比拉特山脉。 整天都与比拉特山做伴。我在从苏黎世到此地的旅途中也很少望不见它。在这段时间我在窗前都隐约可以瞥见。 比拉特山很奇特,形状可怕。中世纪时人们叫它断山。这山峰顶端几乎总是笼罩着云雾,mons pileatus一名即源于此。卢塞恩的农夫,他们对福音书要比对拉丁文精通,从pileatus这个词取了pilatus为山的名字,并且断言,朋司·比拉特就葬在这座山下。 至于云雾的出现,据此间妇女们说,也很奇怪,有云,主晴,无云则预示暴风雨即将到来。比拉特山这个奇异的巨人,晴天太阳晒,它得戴帽,下雨了它就得脱掉。因此,这座具有气象预测作用的山就让瑞士这四个州免得老待在这些变化多端的戴帽小隐士的窗口张望。云的这种作用确是事实,我观察了一上午,四个小时里云变换了二十种不同的形状,但是从来没有离开这山的正面。一会儿像只待在窝里的雪白的大天鹅,偃卧在起伏不平的山顶,一会儿又振翅挺立,一会儿张开嘴,像狗在吠叫,一会儿又散作五六朵小团流云,幻化作一顶圆形鹰冠。 你要知道像这样一座山笼罩着这样的云彩,在平原上总会产生出许多迷信的。山势陡峻,攀登艰难,它高达六千尺,围绕着顶峰有种种恐怖的传说,这使得许多猎岩羊的猎人望而却步。——这奇异的云从哪儿来的呢?——两百年前有个神通广大的精灵,他的脚就是山,他冒险爬上了比拉特山,从此变成了这里的云彩。 山的顶峰上有一个湖,湖很小,水甚清澄,湖长一百六十法尺,宽八十法尺,深不可知。每逢天晴,阳光映照湖水,蒸气成云,天变阴时,既无日光又无云。 这个景象虽然说清楚了,但迷信并未消失。相反,反倒更增加了许多花饰,因为大家所常登临的山并不比那些杳无人迹的山少些恐怖感觉。 除湖泊外,比拉特山还有些神奇的情况。首先有一棵全瑞士唯一的奇松,此松主干九枝横生,每一枝柯上复托生着另一巨松,看上去像一个硕大无朋的野李子树。其次,在阿尔卑斯山的布润德仑区,这是山顶七个峰头旁边的小圆丘,回音好似真人在说话,词句完整。若是说话,那么回音能听到从开头到最后一个音节,若是唱歌,则连最末一个音符都可以听得十分清晰。还有一样,一个令人害怕的深渊里,在六百法尺高乌黑的绝壁中间有一处无法进入的岩洞,那洞口有一尊不可思议的大约三十法尺长的白石雕像,倚身盘膝端坐在一张花岗石桌子上,俨若守护岩洞之神灵,面目狰狞,令人生畏。 在唐利斯的阿尔卑斯山下面,岩洞穿过整个大山到达另一边,那里有个洞口叫“月亮洞”,据艾贝尔说,人们在这里找到许多钟乳石。 这六百法尺高的峭壁既然无法攀登,我们就想绕过这尊雕像,从“月亮洞”进入里面,这洞的一边直径为十六法尺,另一边为九法尺。洞中寒风砭骨,急湍奔流,至此已觉非常危险。但是我们仍继续冒险前进,摸索着穿越带拱顶的厅室,匍匐着在谿壑纵横的地面爬过。几乎滑落。没有人能走近雕像。她永远在那儿,无法触及。她静静地望着涧谷,守护岩洞,执行命令,仿佛还遥想着当初雕塑她的那位神秘工匠。山里的人把这尊雕像称作圣多米尼克。 中世纪和16世纪时比拉特山跟勃朗峰一样吸引人,今天已经无人想起它了。目前里矶山很出风头,而比拉特山可悲的种种迷信陷在那些老太婆窝里,声名一落千丈。大家怕那座山顶只是因为攀登困难。勃菲弗尔将军曾在山巅进行过晴雨气压观测,他肯定用望远镜可以看到斯特拉斯堡的孟斯特。 一个古怪的游牧部族曾在此停驻并定居过。这些人懒惰、强壮但头脑简单,他们在此生活过百把年,对平原上的那些终日辛劳的“人蚁”极其蔑视。 这时在卢塞恩还存在着一些古老的禁忌,禁止把石头扔进比拉特山巅的小湖,据说石子会引起一股龙卷风。只要有人扔下一颗石子,这湖上马上就掀起暴风雨,甚至会漫及整个瑞士。 一百年来,尽管它这样令人害怕,比拉特山却遍布牧场。因此这不仅仅是一座可怕的山,它还是养活四千头母牛的硕大乳房。现在我还听见四千个项铃在当当地鸣响。 这就是阿尔卑斯山奶牛的历史。一头奶牛值四百法郎,每年有七八十万法郎的收入。在山里放牧六年,可生下六头小牛,以后,当它消瘦、无力、衰竭,把它所有的养分都注入乳汁之后,养牛户就把它卖给屠宰场。它越过圣戈达峰,走下阿尔卑斯山南麓,在意大利客栈的那些不干不净的大锅里煮成牛肉。 一支法国部队最近买下离山顶约半里处的一片落叶松树林,修筑了一条可以通行车辆的大路,于是把这位巨人的头顶芟理得光光的。——此外,一位向导在居斯纳赫对我说,1814年有个叫易拿修斯·马特的专打岩羚羊的猎人靠着扶梯和绳索进入山洞,当然,冒着生命危险,确实大胆地接近过那位阴沉的石头守护者。如果这一冒险继续下去,神奇的比拉特山将会像一座粉刷过的教堂那样变得平凡无奇了。 可是墓地上有个老妪听了向导讲的故事却坚决反对,她说易拿修斯·马特不过是个吹牛大王,尽吹那些个交好运的无稽之谈,其实多米尼克岩洞仍然是童贞未凿,没人去过——在这方面,我相信老妪的话。 我们的马车飞快前进,从居斯纳赫到卢塞恩只花了一个半钟头,到达卢塞恩时天尚未黑。夕阳斜照中沿着居斯纳赫湾岸边漫步是非常美妙的。 离开居斯纳赫时,我双目仍然凝望着吉斯勒的另一废墟。这就是新哈布斯堡的主塔,宛若鹰巢倾覆在山腰荒榛蔓草之中。从大路望见一堵高墙,那上面的常春藤飘垂在海湾水波中间,活像一个人仰面朝天时垂下的长发。对面翠绿的齐纳山坡上,杂树与农作物纷繁交错,倒影映在一平如镜的湖水中间,仿佛一块枝状玛瑙。里矶山脚下,不知是什么东西的反光透入水帘形成一片白光。一条小船在乌黑的水洼里沿着岸边漂过,影子映在水里变得很长,像把宝剑。船是剑柄,船夫是护手,航迹闪烁耀眼,宛若精湛、修长、出鞘的刃锋。 9月11日,下午4点钟 除了兵工厂和市政厅大楼,卢塞恩全城我都看遍了。 城市建得很好,位于两座对峙的小山上,勒斯河横贯其间,将城区一分为二。这条河在圣弗洛朗入湖,于卢塞恩流出,水势汹涌。此处有一垛14世纪时代的围墙环绕着,像巴塞尔一样,所有的塔楼形状各异,这些完全属于圣日耳曼军事建筑物的巧妙构思,多设款式别致的喷泉,房屋多缀有涡形装饰、小塔楼和山墙,一般都保持得很好。 这城市依山而建,布局呈古罗马阶梯剧场式,可远眺潋滟湖光,隐没于群山之间。 有三座带屋顶的木桥,均为15世纪时所筑,两座在湖上,一座在勒斯河上。湖上二桥很长,蜿蜒水面,看上去只在衔接古老的塔楼,借以娱目骋怀。非常别致,也非常妩媚。 每一座桥的尖屋顶下面都设有画廊,油画用三角形木板镶嵌在屋角下面,两侧彩绘,中间放置画幅。三座桥各有三组画,目的各异,主题也不尽同,意图明显地在于使过往行人观赏,心灵获得快感。大桥的一组画有一千四百法尺长,上绘圣经故事。卡佩尔桥的一组,绘有奔流的湖水风景,一千法尺长,包括两百幅画,上缀纹章,叙述的是瑞士历史。勒斯河桥的一组,是三者中最短的一组,图上所绘是骷髅舞。 这里所表现的是人的思想的三个大方向:宗教、民族性、哲学。这儿的每一座桥都是一本书。行人一抬头就能看到。这样,他外出原是为了做事,回来却获得了一份思想。 所有这些画几乎都是16世纪和17世纪时绘制的。其中有些极其精美。另外有一些因为在上个世纪被人胡乱而拙劣地修改过,以致面目全非。勒斯桥上的“死神之舞”,此画既富神韵又有意义,确属佳作。每幅画上都绘有死神的人世百态。死神做公证文书誊写人打扮,正给初生婴儿登记,母亲在一旁对着婴儿微笑;还有死神化作车夫,穿着镶有饰带的号衣,快快活活地驾着绘有纹章的马车,车上坐着一位娇滴滴的女人;有的画上绘的是位花花公子饮酒作乐,而死神则卷起衣袖为他斟酒;还有的画了一位医生在给病人放血,死神身系围裙为他做助手,扶着病人的手臂;还有一兵士双手挥剑,死神拼命抵住;有一逃兵骑马飞奔,死神也跨在马屁股上。这些画面最可怕的就是天堂,一切众生纷至沓来,混成一团,羔羊和狮子,老虎和母羊,善良、温驯、天真无邪。还有蛇,穿过一副骷髅架子,带着死神游来游去。这些画幅作于17世纪初,作者叫梅林吉,是一位伟大的画家和智者。 从卡佩尔桥上远眺卢塞恩,景色甚美,仿佛两百年前风光,真是幸运,这个城市才变化不大。 我还只看了市政厅的外观。 这座建筑物屋顶呈柱形头盔形状,上冠钟楼,极富情趣。虽风格杂沓,但相当宏伟。从巴塞尔到巴登,钟楼均尖顶上覆红瓦;从巴登到苏黎世,则都用刺目的丹红大肆涂抹;从楚格到卢塞恩,钟楼的样子颇类头盔,并有镀锡、金的盔上饰物和面甲。 圣品教堂在城外,人们把它叫主教座堂,屋上砌有大块青石的双尖峰塔,但除了一幅路易十三肖像和一块15世纪的、刻有耶稣头戴百合花冠拒收圣杯故事的外国浅浮雕,教堂本身并没有什么值得仔细研究的地方。 港口有一座过于华丽的洛可可式的耶稣会教堂,在这座教堂后面小广场上,另外还有座教堂,虽然深藏在里面,却比所有其他教堂有特色。教堂大厅里装饰着不少彩旗,讲道台是砖砌的,制作精美,17世纪时所建,唱诗班祷告席也一样。我还注意到,在一座洛可可式的小教堂那边有个15世纪款式的铁栅栏门,十分壮丽。 卢塞恩什么都有,大的小的,阴森可怖的和迷人的东西。在港湾中,一群黑水鸡,又野又狎熟,在比拉特山峦树荫下湖中嬉戏。该城对这些可怜的快快活活的小鸡采取了保护措施。杀害它们将被处以罚款。这些小野禽简直像一群白嘴巴的小黑天鹅,在阳光里载沉载浮,飞来飞去,足以娱目。吹吹口哨鸟儿就飞过来。我时常从窗子里给它们扔面包屑。 在所有这些小城里妇女们都很好奇,胆怯,也很烦闷。正因为好奇和烦闷所以就产生出上街看看的愿望,而羞怯又产生怕人瞧见的心理,因此,在所有房屋的正面都有一个相当隐蔽、相当复杂的窥探装置。在巴塞尔和佛兰德斯,是一个钉在窗子外面的镜子,在苏黎世和阿尔萨斯,是一座小塔,有时娇美,八方采光,半挂在住宅正面。 在卢塞恩,这类窥探设施原来只是窗外的上面钻了许多洞的小壁橱,搁在支架上,很像一只食橱。 卢塞恩的女人才不应该躲起来呢:她们几乎都挺漂亮。 想起来了,我还看过8月10日的衣着华丽的时髦女郎,那模样很夸张。 9月15日 我的阿黛尔,我还在卢塞恩。我刚刚做了两次十分美妙的短途旅行,环湖游览并登上了里矶山。 12日清晨动身去里矶山,行前先请了一位叫弗罗·尼泽的理发师刮胡子,这人真可憎,他把我下巴上划破了三处,为了这项“外科手术”,我花去十六个法国苏。 我要把这些都告诉你,但是在这句话没对你说之前我决不想把信封上。里矶山美极了。 一小幅画是给蒂蒂娜的。塔楼上那个像托盘的东西是个鹳巢。你给她说明一下。 吻我的代代,我的多多和我的夏洛。我希望他们学习好。握瓦盖里的手。 再见,我的阿黛尔,不久我还要写信给你。再过一个月我将再看到你。亲爱的,我拥抱你们大家。 爱你的雨果

卢塞恩

记事册 9月16日 现在是早晨六点钟,下了一整夜瓢泼大雨。里矶山后面太阳在一片浓雾中升起。四旁群山白雪皑皑。朝霞照射下白色的比拉特山十分壮丽。无数四桨小船在湖上漂泊,仿佛在水面张上了一面偌大的蛛网。我听见赶集市的卢塞恩的少女们在卡佩尔木桥上走过。船夫们欢笑着互相招呼。苦役犯披枷戴锁,在清扫码头。湖间的黑水鸡在我窗下梳洗弄妆。 摘记 9月16日 卢塞恩兵工厂。——门口,雨中的锻铁大炮。 第一厅室:穿礼服的桑泊克农人。土耳其楼阁几乎占满了楼下大厅的天花板。——最高层诸厅室:绚丽的十六七世纪大玻璃窗,上面绘有大炮器械、矛、槊。据导游介绍,此均系桑泊克战役旧物。不少捆马里尼昂的箭。温克雷德、大法官冈多丁根和奥地利公爵的漫画像。——公爵的连环锁子甲、木人手中之温克雷德的兵器。大法官的颈圈,农民颈圈。我试戴了一下大法官的颈圈。我寻找沾有他的血迹的卢塞恩旗帜,但没找到。威廉·退尔的弩、牛角弓,很可能系赝品。——伏尔泰的手杖——枫丹白露宫的鹅毛笔。 在一角落上,有皇帝的瑞士警卫穿的制服。侍从之号衣。较远处有古代叠巴克农民穿的外套。瑞士人,一种半斯巴达、半雇佣兵的特种人物,对山比对山民还要尊崇,重视白雪的纯洁,出卖自身,情愿住营房、受奴役,但自得其乐。他们感觉是自由的。 出发——夜间暴风雨后勒斯河漫溢,吞没了两个村庄,昨天我坐驿车经过的从圣弗洛朗至阿勒托夫的路已被冲毁。——沿途树木被连根拔起,然天气晴朗,大道畅通,有时遇到建在激流上的16世纪的古老木桥,有时望见岩顶寺院耸立,并常常看到瀑布。许多村庄熙熙攘攘,大道上很热闹,还有集市,有些马车上出售五彩玻璃珠子饰品,令少女们目为之眩。成群结队的农民唱着圣诗在路上走。——到处有被河水冲破的缺口,以致石灰岩外露。——安特利博克,处于涧谷、激湍和丘陵之间,环境甚美。 17日 中午,滕城。——附郭一带极佳。古城堡。——游览。——这是一座监狱。——这些精致的小塔是单人牢房。——隐约看到一兵士,阴冷地朝向湖。他是个谋杀犯。——另外一间紧闭的牢房。——一位中士操着叫人难懂的语言对我说:大强盗。——这些小塔风光很好。——雄伟的构架,大屋顶。——大盗的歌声,柔和而沉郁。 滕湖。——尼桑峰。——萨多城堡,令人赞叹。 老奥利布吕斯,自以为了不起,其实很笨,两个陪伴他的妇女看来似乎很痛苦。 他喜欢伏尔泰,因为这位思想家抨击世俗成见,宣扬哲学。他器重耶稣会信徒,因为他们在弗里堡建了一座很像样的修道院(顺便说一句,第二天我看到难看的白色新营房破坏了这城市哥特式的建筑的迷人景色)。唐·卡洛斯维护真正的原则,所以受到他崇敬。他憎恶雅各宾党。恨波拿巴,讨厌浪漫派。他惧怕法国,因为法国集中了这一切。整个这些都被荒诞的思想牢固地凝结在一起,并在这人的头脑中扎根,所以在他日常言谈中时时流露出来。他虽然自称为传统的法国文人,但实质上是个瑞士爱国者。我曾经见过他在美景旅馆旅客留言簿上写下过这么一句摘引的话:愿上帝年年保佑我们的祖国免于灾难! 船上的公共音乐。——英国人、法国人、德国人。 瑞士牧歌。 德国圆舞曲。 God Save The Queen. 没有法国音乐。奥利布吕斯注意到这个情况,很满意,接着他开始用力以“法国公报”的风格高谈阔论,关于唐·卡洛斯,什么政治前景、国家机构,等等,这时对面是尼桑,可以看见山腰,它庄严地屹立在阳光中,显得无比壮丽。 看到这些,我走到演奏音乐的人那里,请他奏《马赛曲》。 花了十五个苏我听到了《马赛曲》。 把这根有倒钩的箭刺进这人的心里之后,我走过去坐在我的位子上,漫不经心地又画起速写来。 湖很美。——一位隐者的山洞。——瀑布。——山顶上的村庄。 在朗尼奥和滕城之间,坟墓:墓上有身披路易十四式铠甲的大木雕像。铭文是: ROBERTUS ET ALBERTUS DE WATWYLL GENERALISSIMUS IN FRANCIA ELLUS, NIVEVS HEL VETIA FLOS NOBILITATIS 17日晚 伯尔尼——有很多拱廊的城市,像都灵。大教堂、塔楼和大门,整体很美。富拱形曲线的卓越人像。教堂里相当精致的细木护壁板。六个保藏得很好的四尖拱,极佳。——漂亮的黑大理石洗礼圣水器。粗糙的黑花岗岩祭台。 无数玲珑的喷泉。——注水的少女。——全副武装的伯尔尼熊。——吹笛的牧羊人。——一群围着柱子在浮雕上跳舞。 上有彩色小人出入报时的钟楼。 圣克里斯托夫塔楼。——尖形穹隆中的彩色木质大兵。——几头熊在槛中。苦役犯。雨。在绘有磨盘的纹章底下,一面大花玻璃窗上写着: PURA ME MOVENT

伯尔尼—里矶山

9月17日子夜,伯尔尼 无论我到哪里,我的阿黛尔,我的第一桩事就是给你写信。一安顿下来,我便要来桌子和墨水,准备写信和你谈心,和你们大家,我钟爱的孩子们,你们既然是我心的一部分,你们也应分享我的思想。 也像到达卢塞恩、苏黎世那样,我是在夜间到达伯尔尼的。在这个时间到达某个城市我并不觉得讨厌。这样初到一个城市你就可以接触到夜里黑暗和光明的混合体,亮光给你显现出事物,而阴影又给你把它们隐没,于是便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夸张而又若虚若幻的迷人景象。这是一种已知和未知的糅合,恍惚如梦,任意飞驰。有许多在白天只是很平凡的东西,但是在暗影中就会萌发出无限诗情。白天这些事物平淡无奇,黑夜里事物的轮廓就膨胀开来。 现在是晚上八点钟,我是五点钟离开滕城的。两点以后太阳渐渐偏西,月亮,已近上弦,在我身子后面升起,悬挂在斯托空山残缺的峰顶。我乘的四轮马车在一条上好的大路上奔驰。——我的这部马车,只换了个车夫,不知是谁安排的。 我现在的这位车夫相当别致,他是个大块头皮埃蒙特人,脸上一圈乌黑的络腮胡子,戴了顶大漆帽,身子罩在一件十分宽阔的车夫常穿的那种多层领黄皮外套里,外套内衬黑色羊皮,外面镶嵌着红、蓝、绿色的皮块,上面彩绘了各色奇幻的花卉图案。外套略略露开,可以看到里面橄榄绿的丝绒上衣、短外裤和皮护腿套,腰里挂着一条四十苏制作的有着拿破仑肖像的表链,上面还串着一只开表的钥匙。 所以在我面前是黄昏时分泛白的天空,身后是月色映照的淡灰色天宇。在这双重反光中看过去,景色绝佳。不时地我瞥见左边,阿尔山那黑黢黢的深沟里拐角上一片银色。这里的房屋都是山区木屋款式,小而精致,淡淡的月光照着大路两旁的木屋正面,露出赭红色窗户,屋檐低垂。 经过时我注意到在这大雨滂沱又多风暴的地区,房屋屋顶十分宽广。屋顶就是因为雨多才大起来的:在瑞士,屋顶几乎覆盖着整座房屋;在意大利,略去不少;在东方,完全消失。 我继续写下去。——我凝视着这些树的轮廓,这使我愉快。马车夫下去安装轮辐的时候,我欣赏了离大路百步之遥的那片草地上的一棵枝叶繁茂的胡桃树。安装轮辐是个好兆头。机修工吹着口哨。背景行将变化。 这时大路随着圆形山头向下延伸,在我左边,透过路边的一排树,月光下,在隐约可以望见的涧谷深处,有个影子,一幅光彩炫目的风景,有一个城市猛然在眼前出现了。 这就是伯尔尼和它的涧谷。 我仿佛身临一个中国城市的灯笼节日之夜。这倒不是因为那些房屋的屋脊特别清晰,特别虚幻,而是在一片杂乱的市尘中有那么多灯火,那么多蜡烛,那么多提灯,那么多灯盏,在所有人家的窗扉出现那么多星星。有条白茫茫的大街在布满大地的群星中间划出一道如此璀璨的银河。两处塔楼,一个正方,矮墩墩的,另一个秀挺峭拔,奇妙地显示出这城市的两个极端:一个在圆圆的山头上,另一个则在涧壑之中。阿尔地处峭壁之下,虬曲如马蹄铁形,拔地而起,宛若一巨镰割草,草就是那堆灯光点点的屋厦。面前,碧空深处一轮明月好像节日的火炬似的投下光辉,如此温馨,淡泊,和谐,难以形容,我现在看到的仿佛已经不是一个城市,而是一团影子,一个城的梦幻,一个宇宙中不存在的小岛,锚泊在这大地的涧谷之中,无数精灵照得它一片辉煌。 车子下山的时候,这城市美丽的侧影多少回时而散开,时而又重新敛起,那幻影乍聚乍散。 随后,我的马车过了桥,在一个尖形拱门下面停住。一位老者正跟两个穿绿制服的兵谈话,他们过来查问我的护照。在煤气灯光底下,我看见墙上贴着一张走钢丝艺人的海报,还有画像,于是我蓦地从我的中国梦幻的云端落下,降到伯尔尼,这八十二州中最大的州的首府,这个有三百八十一万九千居民的大邑,各国大使的府邸所在地,坐落在北纬四十六度五十七分十四秒,经度二十五度七分六秒,海拔一千七百零八古法尺的城市。 我刚从这种陨落感中稍稍恢复过来,就又继续前进,这一下我走进了一家叫绅士的旅馆。——又是一次跌落,因为绅士旅馆实际上是一家破败不堪的小客栈。房间里一股霉味,白窗帘也由于年深日久而发黄,五斗柜上的铜家什生了铜绿,墨水成了黑淤泥浆。总之绅士旅馆的确特别。没想到在如此干净的瑞士竟会冒出这样一块布列塔尼式的瘟脏的绿洲。 我之所以在卢塞恩滞留,并非因为里矶山,而是为了比拉特山。比拉特山悬崖笔陡,野旷,景色绝佳,唯不易登临,故为游人所舍弃,但是我于此却情有独钟。里矶山比比拉特山低十四古法尺,可骑马而上,只有一些合乎市民口味的山坡,整日处处都是游客。里矶系众人用武之地,引不起我多大兴趣。可是坏天气持续使我无法登上比拉特山。一个塌鼻子的向导,法国旅客们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奥德里,不肯为我导游,我只好就到里矶为止。总之,我对里矶山并不抱怨,不过我心里还是喜欢比拉特山。 在可怕的名叫弗洛·纳采尔的剥皮匠那里刮过胡子之后,十二日上午八时我离开卢塞恩去里矶山,九时卢塞恩城号汽船把我载到魏吉斯。这是湖边的一个美丽小村庄,十时我在此马马虎虎吃过午饭,然后就离开魏吉斯,开始爬山。我算是雇了个向导,实际上我的全部行李只是一根手杖。 途中遇到过两三批商队,带着马、骡、驴、粮袋,包铁头的登山杖,牵牲口的向导,解说景物的向导,等等。有些旅行者把里矶山看作勃朗峰;一些山里的堂吉诃德先生决心要攀登一番,他们驮着巨人卡夏的偌大箱笼爬这么个小土丘。——当然里矶山确实很美,游人上下只要带一根手杖就成。我的阿黛尔,你还记得我们去蒙当凡尔的那次旅行吧,里矶山的高度也就是比那里高一倍,蒙当凡尔差不多有两千五百古法尺高,里矶山大约有五千古法尺。 从魏吉斯登里矶山需三小时,可以分作四段。 从树林下面的一条路开始,低低的枝柯老是钩住英国女游客衣裳上的花边,这里有些娇丽的赤着脚的少女给你送上几只梨子和桃子。这林子杂栽着果树。时不时地,透过树叶绿荫隐隐映现出湛蓝色的湖水,在两棵槜李之间可窥见小船来往。接着,一条山径,有些地方实在难行,援峭壁而上,自山脚到顶峰间几乎遍布峭壁。再上去就是一片绿茵斜坡,至此路径亦更加开阔,有一座题作“冷浴场”的房屋和另一处叫作“通行税征收处”的地方为坡地隔开。然后,从“征收处”有一条崎岖小径直通顶峰。从这里可以看到卢塞恩,小径旁临深涧,那涧谷深处就是居斯纳赫了。 开始的两段路,每段路程差不多用了一小时,后面每段用了半小时。 头一段只是一个愉快的散步,第二段则相当艰苦。天气很晴朗,太阳当空直射沿着小径的白色峭壁,小径随处都筑有脚手架和砖石结构支撑加固。古老的洪积拱壁因暴雨山洪不断冲刷已经散落,碎石堆满了大路,我在高墙缺口的钉头上缓缓向前。我不时见到石崖上总有一幅蹩脚图画,指示这里是这条险道上的一个站口。 半山腰有一座小教堂,在上方两百步处,有块已经从山体脱落的岩石,人们称为“石塔楼”,路就从那下面经过。浓荫清凉,一掬泉水从拱穹溅在汗流浃背的游人身上,那里放了一张凳子,坐不得,坐上去会得胸膜炎的。 “石塔楼”的确奇妙。它上面是一块人爬不上去的平台;一棵高大的松树昂然挺立。几步之外,有一瀑布奔腾于山涧之内,四月里吼声如雷,入夏则如银练素垂。 到达院坡顶上,我不禁气喘吁吁,只好在草地上坐一会儿。大块大块的乌云已经遮没了日头,所有的屋宇都不见了,自天而降的黑影给了这无限苍茫的大地一种昏沉阴冥的感觉;湖中有山有岬尽在脚底,我还能清晰地分辨得出中间突出部分,岸边和狭长的颈部,我仿佛看见一群毛茸茸的山妖水怪围着这湛蓝色的水池,大张着口开怀畅饮。 休息了一会儿,我又开始攀登…… 18日,清晨6时 这封信我就写到这里,我的阿黛尔,好立即寄给你。天气变得可怕,大雨如注,我想把路程改一下。不可能折回向北,我准备南行,这样可以再见到蓝天和太阳。我赶紧把这告诉你。你给我写信,寄马赛好了(不必写名字,留局待领)。我渴望得到你们的消息,我的阿黛尔,收到此信后就给我写信吧,还有我的蒂蒂娜,你也要写,告诉我你每天做的事,盼你玩得高兴,如我所望。 我的夏洛,多多,代代,你们也给我写信啊。——我要把你寄至科隆的信寄回去。——因为现在立即要寄出,我就写到这里。吻你,我的永远可爱的阿黛尔,还有你们大家。——以后到里矶山再写。 你的维克多 我即将去洛桑。

里矶山之行(续)

我继续上路。走过了起初两段行程,我进入第三段。在一个相当高的地方,半山腰,有块长满青草的斜面上,我瞥见人们平常称之为“冷浴场”的木屋。我到达这里才花了五分钟。 木屋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它是用许多切削得像杉树皮似的鳞片状小木板盖成的。顺便说一句,大自然赋予这些鳞片所有的抗水功能,这些鳞片在雨水里就像鱼儿在波浪里一样。有几个打扮入时的美国女人坐在门口。 我已经离开了大路,在几块坍塌下来的粗大岩石中间看到一泓清澈悦目的泉水,因为这一泉水,人们才在离平地两千古法尺处建了一座小教堂,后来又是一处疗养所。这就是这地方的寻常事物发展的过程,巨大的山峦使它变得富有宗教气息,首先是灵魂,其后是身体。清泉像水晶丝丝似的从山岩裂缝中溢出,我解开朝山香客用的旧铁盆,喝了这股清冽的水,随后我走进紧靠泉眼的小教堂。 祭台上堆满了相当破旧的天主教祭器之类的东西,一尊圣母像,无数干枯的花枝,好多镀金剥落的瓶瓶罐罐,一整套还愿之物,什么都有,蜡做的腿,白铁做的手,画着湖上失事的画幅,被援助或是救上来的孩子的头像,苦役犯的铁项圈和镣铐,一直到疝气兜带,这就是我在小教堂内部看到的景象。 没有什么急事,向导休息,并在那儿喝樱桃酒,我就在泉水周边随便走走。 太阳又出来了。一阵隐隐约约的铃声吸引了我。我走到峭壁夹峙的一条深沟边沿,几只山羊在悬崖上吃草,没入荒榛野草之间。我手脚并用,就像山羊一样,下到这里。 那边,一切都小巧玲珑:绿茵纤秀,细长花苞的花枝穿过荆棘延伸到窗户边,仿佛在探头凝神欣赏一只奇美的黄黑色泽的蜘蛛,它像杂技演员似的,在草叶间一根不易觉察的游丝上来回走动。 沟壑封闭如房舍。我也像花一样凝望蜘蛛(顺便说一句,这一切似乎都在讨好它,因为它一直看着我,仿佛为自己的大胆、灵巧而自鸣得意)。我发现在沟壑尽头有一狭长的走廊,过了走廊,景色蓦然一变。 此时我在一块像露台似的悬在里矶山巨大峭壁上的狭窄的石坪上,坪上青草萋萋。比尔根山、布什豪恩山和比拉特山整个摊开在我面前。下面,无限漫远处是卢塞恩湖,湖面为港湾分成若干小块,像一面破镜子似的映照出这些巨人的风姿。比拉特上方,那天边深处,二十个积雪峰巅熠熠生辉。冈峦起伏,处处绿荫蓊郁,阳光下阿尔卑斯山的伟岸身躯显得十分突兀。远方花岗岩盘亘皱褶,如人蹙额忧思。光线从云端倾泻下来,把这些美丽的山谷装点成一片迷人景色,山中杂响时时传遍山壑,两三条小得几乎看不见的船在湖中荡漾,船后拖曳着一抹长长的波痕,宛若银色的尾巴。我看见村子里房屋上的炊烟袅袅上升,而山岩瀑布湍流仿佛烟霞自天落下,这真是充满上苍伟大的和谐壮观的奇观。我转过身去,思索大自然是给哪位高迈杰出的人物提供的这山川、云雾和太阳的盛会呢,我想为这雄伟壮丽的风景找到一个崇高的佐证。 确实有个佐证,而且是唯一佐证,尽管如此,岩壁犷野,突兀,荒凉无人。对此我将终生难忘。在万山重叠中,一个白痴,一个甲状腺肿患者坐在一块巨石上,双腿悬空。这人身子细长,宽脸盘,脸对太阳做呆笑状,漫不经心地望着面前。啊,这真是无法参透!阿尔卑斯山是个伟大景观,而这观赏者却是个傻子。 我在这可怕的对比中感到茫然:人和自然对比,自然是最富华完美的自然,而人却呈现出最卑微可怜的姿态。这神秘的对比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在这片孤寂中这个嘲弄又有何益?我应当相信这风景属于这傻子,而受到嘲弄的恰恰是我这个过客吗? 然而,那个甲状腺肿患者并没有注意到我。他手里拿着一大块黑面包,不时地咬上一口。这是坐落在里矶山另一边的那个嘉布遣修院济贫所收容的一个傻子。可怜的白痴,他是来这儿寻找南方的太阳的吧。 一刻钟后我又走上小径,“冷浴场”、小教堂、沟壑和甲状腺肿患者都在我身后,消失在里矶山南坡那些山肚子里。 税卡规定过往旅客每匹马交六巴兹(十八苏),过了税卡,我坐在悬岸边上,像傻子一样,把双足垂在吉斯勒那个已经坍掉的主堡上。这城堡废墟在我下面约七百度(一千四百米)处,没于一片荒烟衰草之间。 在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三个挺秀气的插着羽毛饰物的英国男孩,笑着闹着,在草地上打滚,跟他们着围裙的保姆玩耍,就像在卢森堡那样,用法语向我问好。 这地区的里矶山十分野旷,可以感到顶峰就在附近。山顶断开,中间一处高沟掩映着几间山间小木屋,自成村落。在居斯纳赫那边,我看见山涧里许多高大的杉树成群向我涌来,这些杉木可制船的桅杆,其未来命运不外两途,在山间或在大海。 从我所在的地点观看顶峰,仿佛很近,就像两三步就能到达似的,实际上有半古法里。 走了四个小时,这段路我只是随意走走歇歇。两点钟,到达里矶-居姆山。 在里矶山顶,只有三样东西:一家小客栈,一个在小梁上钉上几块木板搭成的观测所和一个十字架。这就够了,肚子、眼睛和灵魂三大需要,全满足了。 小客栈名叫“里矶-居姆山旅社”,我看这就够了。十字架也很足够,木制的,上面标着日期:1838年。 里矶山顶是一片宽广的丰草茸密的圆形山丘。我到达时整个山上就我一个人。我在四千法尺的悬崖边沿摘了这朵美丽的小花,我想着你,我亲爱的,还有你,我的蒂蒂娜。现在我把它寄给你们。 里矶山比斯特拉斯堡教堂的钟楼高九倍,勃朗峰有三个里矶山高。 像里矶-居姆山这样的山顶,只宜远眺,不可作画。是壮丽还是令人生畏?我实在不知道。既壮丽又令人生畏。这不能称之为景色,而是气势雄浑。天边似真似幻,无远无近,纯然是荒诞的夸张和惊世骇俗的缩略,一片混沌。 那些八百法尺的山不过是小得可怜的疣点罢了;杉树林是一丛丛灌木;楚格湖是一个盛满了水的盆子;戈尔多山谷,这个六平方法里的荒滩,只是一锹淤泥;贝格福尔,这个七百法尺的峭壁,沿着它崩坍的山体曾淹没过戈尔多,也只是一座俄罗斯山的齿槽;那足供三辆驿车交会通行的大道只是些蛛网;建有彩色钟楼的居斯纳赫和阿特城都是盛在匣子里送给孩子们玩的积木玩具;人、牛、马只不过是些蚜虫;一切俱已消逝。 在这个高度上地球的凸起部分跟所有的水平线交错在一起。诸山姿态奇特。洛特豪恩岬头浮现在萨能湖上,贡斯当斯湖登上了罗斯贝格顶峰,景色真是不可思议。 面对这无法以言语形容的风物才知道瑞士和萨伏瓦那么多傻瓜的由来。 阿尔卑斯山造成了许多白痴。不是所有的人都能与这样的奇观相处,都能从早到晚看着五十法里地面上的光线在三百度圆周上来回移动,毫不眩晕,无惊愕之感。 在里矶-居姆山上待了一个钟头之后,人简直成了雕像,就像在顶峰那里扎了根。大家情绪普遍激动。这是因为记忆比眼睛忙碌,而思想又比记忆更忙。不仅仅是这地球的一段奔来眼底,而且历史的一段也同时奔来眼底。旅行者来此是寻找一个观察点,思想家来此是找到了一本赅博的大书,每个山崖是一个字母,每个湖是一个句子,每个村落是一个重音,从这里两千年的回忆像一阵烟似的流出崖岫。地质学家可来此探索某一山脉的构造,哲学家可来此研究一些国家的人、种族和观念的形成。这也许比别处更加深沉。 从我所在的这个点,我看见十一个湖(熟悉的人能看到十四个),而这十一个湖,就是整个一部瑞士历史。萨能湖曾亲眼目睹朗德贝格的衰落;卢塞恩湖看到过吉斯勒的衰落;伦格润湖,这位瑞士美女住在哈斯利诸部落之中;桑帕克湖,温克利德曾于此亲吻长矛,瑞士首席法官贡多定根曾被人杀死在他城市的旗帜上;海带克湖曾映现出瓦尔带克城堡的一角,后为卢塞恩人在1386年从山岩下面掘出;海尔维尔湖,曾经历过伯尔尼与信奉天主教的几个州的内战,还有两次维尔摩根战役,它为此悲痛;艾吉里湖,曾令摩加吞光耀史册,五十个英勇的农民以滚石粉碎了一支军队;贡斯当斯湖,这里曾经开过主教会议,教皇和皇帝都曾驻跸于此,有个岬头至今还被人称为罗马角,还有个布莱根兹隘口曾因苏阿卜骑士们对阿邦者尔农民进行报复而流血遍野;苏黎世湖,也曾看见过尼古拉·德弗拉克作战的温特突尔战役,乌尔里契·温格尔打过卡佩尔战役。 我脚下的山谷里是洛维兹湖,戈尔多山就崩塌在里面;楚格湖,曾映照过皮埃尔·戈兰,它还记得贝林宗战役。头天在楚格湖岸边我无意中突然在两棵树间荆棘丛中发现一块墓碣,上书:卡尔-马利亚·韦伯。这著名的湖,岸边的四个州都是瑞士中心地带:施维茨,大主教所在州;恩特瓦尔德,牧师所在州;卢塞恩,封建主驻地;乌里,这是英雄的州。 向北方极目远眺,那里右边是苏阿卜,左边是黑森林,西面汝拉山直走夏斯拉尔。用望远镜看,我也许分辨得出比安州,彼得尼沙·当托南,它那个山毛榉和橡树林,它那个湖,里斯本地震时深湛的水源都战栗得一片混浊,那迷人的小岛,1765年让-雅克曾为伯尔尼放逐于此。 比较靠近,我周围有很多州。阿邦泽尔州,这里是阿尔卑斯山石灰岩地区,这里两种人信仰两种宗教:牧民信天主教,商人信加尔文教——圣加尔州,这里州长代替神甫,曾经是拉加茨战役旧战场——图尔戈维州,蒂桑荷芬战争发生于此,当年荷亨斯托芬的末代君主贡拉丁曾由此出征,后来死于那不勒斯,就像今天安基昂公爵死于万桑一样——格里宗州,即古代莱蒂,其地有六十个山谷,一百八十座城堡,三处莱茵河水源,汝连峰和汝连崖崮,美丽的昂季亚蒂娜山谷,土地震动,河水凝结:所有的湖,于1799年5月4日法国炮队越过时还结着冰。夏夫豪斯州有莱茵河瀑布,正如贝尔加德有罗讷河峡口一样;992年汉斯、斯特恩和帕拉蒂曾败绩于此——阿戈维州,1415年阿堡奥地利要塞陷落,至今这里的农民仍然像古罗马人在他们民会里一样露天进行选举,人群举手表决——绍勒尔州,意大利人称为Soletta,这里藏有多米尼克·戈维的画幅,团队与博须埃大主教谈到过的17世纪西班牙步兵队相比,毫不逊色。 比拉特峰挡住了我的视线,使我看不见纳夏代尔以及格朗松和莫拉战场,只是尼古拉·德·沙纳塔尔和鲁莽者查理的影子却在我心中升起,比比拉特山还高,把这些崇山峻岭和历史大事的地平线完全塞满了。 这时我眼睛还掠过弗鲁蒂冈,从前泰朗堡的王家大法官就是从这儿给赶走了的——昂特勒布,在这儿可以采到阿尔卑斯山杜鹃,这儿的农民喜爱希腊体育运动,每天还要演唱希尔蒙塔格的秘闻——东面,是伯尔尼,这地方在1291年曾发生过被压迫的瑞士人为解放自己所进行的第一次东奈比尔战役——北面,是巴塞尔,1499年这里曾目睹自由瑞士的最后胜利。 从东到北,我看到了整个阿尔卑斯山脉石灰岩,从桑的斯一直延伸到容弗罗,在南边才突然散落地涌现出花岗岩的阿尔卑斯山,巍然壁立。 我独自一个人,幻想着——谁能不幻想呢?——欧洲历史上四位伟大人物好像走进了我的思潮,他们肃立在这伟大景色的四方:汉尼拔在阿罗布洛热的阿尔卑斯山一带,查里曼在伦巴第的阿尔卑斯山,恺撒在昂加蒂纳,拿破仑在圣贝尔纳山口。 在我身下的涧谷中,那幽涧深处,是居斯纳赫和威廉·退尔。 我仿佛看到了为这四位伟人所代表的罗马、迦太基、德国和法国,我静观着伟大人物所体现的瑞士,前面三个人是统帅和专制君主,后面这一位是牧人、解放者。 此时我眼下看到瑞士,这是一个严肃的充满沉思的时辰,伟人和雄伟的高山相连,在欧洲中央错综复杂地合在一起,使奥地利的利斧卷刃,使鲁莽者查理可怕的宝剑折断。上苍造了山,威廉·退尔造了人。 我在里矶山顶是怎样度过这一天的呢?我不知道。我到处漫游,看着,幻想着,我俯卧在悬崖边沿,把头伸出去探索深邃的幽谷;我远瞩高尔多;我朝那个叫做凯希波当洛的洞穴扔去几块石头,我没有看到它们从山脚下滚出来;我向一个山里人买了一把木雕小刀;我走上天文台,在那儿我画下了米当峰。这是个圆锥形花岗岩山头,上面有块绛红色的东西,这一下米当峰看上去就像用罗马水泥弥合起来似的,宛若吕佐尔小方尖碑。从里矶山望去,米当峰的形状很像埃及的金字塔。唯有谢奥峰仍然隐没在阴影中,就像贝督因人的帐篷隐没在谢奥峰的阴影中,又像拉姆色斯隐没在介荷洼的阴影中一样。 在我画画的这段时间,里矶-居姆山上人越来越多。第一批游客是从阿特那条路径爬上山的,路比较陡,不过比走魏吉斯那条道儿阴凉,我曾顶着烈日和南欧火烧似的热风走过魏吉斯。 一群年轻的德国学生,背着旅行袋,拿着手杖,嘴里衔着陶瓷烟斗,带着沉思而天真的样子走过来,坐在我身边。后来又有一个小巧玲珑的金黄头发的英国少女爬上天文台。她从隆巴第来,是经过圣哥达到达卢塞恩的。学生们是从苏黎世和斯维兹进入瑞士的,他们谈论着拉勃斯维尔、海利堡和阿芙荷腾。英国少女说话清脆好听,对贾马义奥、布丘勒托、里马和里末拉赞叹不已。 这就是瑞士,跟花卉和岩石那样,元音和辅音把瑞士按地区分开。北方多深阴、朔风、冰雪,故所有城市和山脉的名字里辅音凝定峻切;阳光使元音畅开,太阳照到哪里,哪里就发芽、开花。阳光普照在整个阿尔卑斯山南麓,洒落在金黄色的美丽斜坡上。同样的山顶,同样的山崖,山阴多辅音,向阳的一面多用元音。在阿尔卑斯山一带,由于山脉中央地势关系,语言的形成显而易见。在特芙布吕克和艾洛罗之间有一座圣哥达山。 五点半钟光景,游人几乎同时从四方涌至,有步行的,有骑马、骑驴、骑骡的,也有乘山轿的。一些英国人紧紧裹在多层领口的外套里,有几个巴黎女人围着丝绒披肩,还有些是在“冷浴场”疗养别墅里度夏的病号。还有个八天前被一场小小的革命驱赶出来的苏黎世上议员,一个法国推销员自称曾游览过西荣,以及玻利瓦尔死在其中的监狱,等等。午后二时我独自到达;至六时,这里共六十人。 这一大群人,挤在这么一家小旅馆里,这使一个德国青年很有感触,他认认真真地对我说:我们这伙人准得在这儿统统饿死。 这时候,深深的山壑简直绚烂极了。太阳在上下起伏的比拉特山脊渐渐下沉,只能照到峰巅,光焰像一团金色柱枋横披在这伟岸的大山上。阿尔卑斯山所有的深谷一片雾气弥漫,这是苍鹰和胡兀鹰归巢的时候了。 人群仍然留在天文台上,我径直走到上有十字架、可以俯瞰戈尔多的悬崖边沿。就我一个人,背对夕阳。我不知道别的人看到了什么,但我自己欣赏了十分壮丽的景色。 里矶山投下了偌大的圆锥形影子,边缘清清楚楚地被刻画出来,由于是从远处眺望,竟无一点儿微光透过,这黑影沿着一棵棵松树、一块块岩石缓缓地爬上了罗斯贝格山赭红的山腰。昏冥的山峦吞没了霞光灿烂的山峦。这黑黢黢的大三角形底部落在里矶山脚下,顶部分分秒秒地愈来愈接近罗斯伯格山峰,把阿特、戈尔多、十个涧谷、十个村落、楚格湖的一半和整个洛维兹湖都遮住了。红铜色的云霞飞入其间,幻化成锡的颜色。那旋涡深处,阿特在一片暮霭中浮动,这儿那儿,几点燃起灯火的窗户,像星星似的光芒闪烁,贫穷人家的妇女已经在灯下纺织了。 阿特在黑夜还活着,两点钟太阳才落。 一会儿,太阳已隐没不见,夜风清冷,山峦呈现出灰色,游人纷纷回到旅舍。天空无一丝云。里矶山上一片广阔无垠的白色天空,又变得非常孤寂。 亲爱的朋友,我在第一封信里曾经写过:“阿尔卑斯山是一片花岗岩的波涛。”这句话描写得太真实了。日落之后,映入我心中的这幅图画在这里矶山上完全显现出来。群山真如洪波涌起,它们完全是海的姿态,那覆满松杉的圆圆的山顶是暗绿发黑的连番巨浪,那金黄色的苔藓丛生的花岗石斜坡是含泥的混浊黄色澜涛,而在高耸的潮汛起伏中雪片崩裂,随后在乌黑的洼谷里像浪一样撞成无数碎片。简直像劲吹的暴风中一片凝固了的海洋。 这是地平线和人的精神演变而成的思想。如果这巨大的波涛猛然动起来,这真是一个恐怖的梦境。

船夫们

给路易·布朗热 伯尔尼 饭厅在楼下。按照老习惯,我总是把桌子放在靠窗户的地方,这样就一边为一桌丰盛的午餐准备好胃口,一边可以凝望广场。 你知道,我称这为边吃边看。任何景象对幻想家来说都有其意义。眼睛看着,头脑里想着,评论着并表达出来:一个广场就是一本书。人们仔细研究建筑物,在其中可以找到历史;观察过往行人,在其中可以认识生活。 片刻之后,我的注意力集中到一小群衣着奇特的人身上,他们在离我所在的十字路口不远处搭了个帐篷。(对不起,下面我说的仍然是个捕风捉影的故事。可是你要我怎么办好?我只好原封不动,不加整理地加以叙述。) 这群人五颜六色,坐在地上,聚拢在摇摇晃晃地竖在石子路边的一面大旗底下,共计四个:一个男人,两个妇女,还有只畜生。有个女人在睡觉,汉子也睡着了,畜生也卧在一边。 那个睡熟了的女人,脸上盖着一块摊开来的大黑头巾,我一点儿也看不清楚。 男人的脸对着石子街面,我也看不见。我只看见他那双黑手,手指甲被咬啮过,头发又脏又乱,像刺猬,鞋底破烂,净是灰尘,左脚上一个脚趾都露出来了。 这人打扮挺怪,穿着一条大市货的粗布裤子,上身是法国式上装。裤子质料是皮革多于毛呢,沾满了灰土烂泥,上衣褴褛不堪。这件破衣服是黑天鹅绒的,上面星星点点缀着无数金片,从前新的时候一定非常入时,天鹅绒磨得发红褐色,金片也都已黯黑得褪了颜色,这件衣服就像特里维兰所说的,像夜半的灯彩。 男子在睡梦中右手仍然紧紧地攥着十分巨大的镂丝银球饰柄的手杖,这人大概过去也曾经在刚德林荫大道上散过步,就像大礼服遮在小圆窗上似的,法兰西优雅的两个时代交织在这穷苦汉子的这身破衣烂衫上了。手杖柄子倒显得豪华漂亮,但是下端的尖头被熏得乌黑,好像不止一次地被用来拨弄过夜间的炭火。中段被压得扁扁的,弄碎了,好像用来撬过不少次东西,甚至掀起过重门。一顶旧圆帽,已经折叠得不成样子,一半拖着路面,一半盖在他头上。他脚前面扔了个锡盘子,好像在等待行人丢钱。 那个动物无疑是这几个人的谋生工具,它在笼子里装着,半埋在沙土里,我几乎看不见它。可是它睡梦中不时地总要动动身子,这样我才看到不少可怕的事儿,其中有个动物,它们生来可不是给人观赏的,只不过证明了大自然的想象力。这是些令人讨厌的东西,活着的荆棘,浑身长刺的蜥蜴,某种面目狰狞、类似新荷兰的原生刺蜥。 五六个小孩围绕着这个怪物,兴高采烈地望着它。我非常欣赏其中的两个长得挺俊的法国孩子,他们大概是住在这家旅馆里的某个巴黎人家的小孩。 笼子放在方形箱子上,箱子面板上不意却镶嵌着一块相当漂亮的橡木浮雕,镌刻的是圣弗朗索瓦·德·沙尔,一只手抚摩着死者的头。法国孩子们尽凝神..盯着这块板看。经过几秒钟审视之后,大的那个对最小的说:“啊!这是仁慈的上帝和他的苹果吧。” 醒着的那个女人坐在汉子身边一张旧地毯上。当然我可以跟你说她长得丑,因为没有比这些风里来雨里去、终日乞讨的女叫花子和女戏子的容貌更平常更容易衰老的了。但是这女人,我实在不得不承认她是个妖艳柔媚的美人儿,尽管被烈日猛晒的脸上有些雀斑,正像民间的那个妙喻。 她前额宽广,一副聪明相;嘴生得十分纤秀,一口贝齿;眼睛不太大,但深沉而晶莹;丰富繁密的金黄色血管在栗色的浓发里微微闪动,神态显得既漂亮又落落大方。她苗条的身材,突出的臀部,额角、鼻子、下巴都长得很匀称,修长的手足,透明的指甲,柔美的足踝,高雅的脚脖,自显出一种内家风韵。她整个人,全身打扮都像她的头饰一样,又整洁又雅致。她大概遇到任何一条小溪都要在其中洗面,都要在水面鉴影吧。 她那身衣裳,再配上各式各样的珠宝首饰,都足以说明她曾经旅行过很多地方。她穿着像德国南部施瓦本一带少女穿的那种用白色阿拉伯图案绲边的蓝色长袜,像黑森林山里人穿的那种茶褐色呢子的宽宽的百褶裙和布莱斯农家妇女穿的紧身丝背心。背心款式质朴,但尚不难看,几乎被一件佛兰德细布的圆绉领遮住,因此看上去还好。绉领上绣着环环套叠的教堂玫瑰花饰图案。她的首饰都是意大利款式,几乎每一件都是在产地买的,这些首饰更证明了她走遍世界名城的经历。从她金银丝细工镶嵌的耳环人们可以猜到她到过热那亚;从她彩金嵌字母的手镯可以看出她到过威尼斯;从她细工镶嵌的花式手镯可以看出她曾到过佛罗伦萨;从她戴的玉石浮雕的手镯可以说明她曾经去过罗马;从她的珊瑚和螺钿项链,你知道她曾游览过那不勒斯。 总之,这是个漂亮迷人的女人。一身珠翠,宛若天仙。显然,这女人的这些装饰对于这么个衣衫破烂的汉子倒确实是一件大事。 她并不是个薄情人。看上去她非常爱他。确实爱他,这一点使我很惊异。我很了解女人们常常从自己是对比中的一方面感到愉快。这种感情真难解释,那些最美最年轻最迷人的女人总是自愿在现实生活中扮演这种特殊角色,狂热地爱她们年迈的丈夫,就因为他们年迈,热爱她们驼背的情郎,就因为他们驼背;而一个个干干净净的女子却偏偏嗜好一个肮脏男人,叫人不敢相信。在爱洗澡的一类人和不爱洗澡的一类人之间存在着一条鸿沟。我觉得在这两者之间没有什么桥梁可以沟通。今天,这类事也不会叫我觉得奇怪:在这个广场上,我看到一个十六岁的女人,又干净又娇媚,像一粒浸在水里的石子那么晶莹可爱,满怀热情,几乎时时刻刻亲吻这么一个丑男人的油腻头发和黑手,而他却睡兴正浓,对此似乎毫无感觉。我看见她用浅红色的手指轻轻掸着那个街头卖..艺者的衣服,每掸一下便扬起一阵小小的烟尘;我看见她在不断为这个睡熟了的邋遢汉子驱赶苍蝇,伏在他身上,细听他呼吸的微响,温柔地审视他鞋跟已经磨坏了的靴子。现在我心里真想赞美那位准备写一本题为“小白鸽和公猪的爱情哀史”的言情小说的作家了。 啊,朋友,大自然包含了所有的结合,而女人包含了所有千变万化的感情。一切都是可能的,女人跟上帝一样。 她一面温情脉脉地注视躺在身边的伙伴,一面用一块哔叽轻轻揩拭一台镶着象牙小轮的古式羽管键琴,就像伟大吉吉冈陀的那歌颂爱情的古摇弦琴。 遮蔽着这对情侣头部的是最难以理解的广告牌,这份吹大牛的广告牌子我还从来没见过呢。可是这对成功却毫无影响。 想象一下,这儿是一块染作蓝色的大布幅,这幅布日晒夜露,已经搞得七零八落,上面没有别的,只画了几个黑色的象形符号。 如果我认识的已故桑坡利翁对此的新近解释还算不错的话,这个纯粹埃及式的句子,意思是:今天正如往常一样都属于永恒。可是这街头卖艺者写这样的张贴是什么意思呢?这可真是费解,除非说这是用某种神秘语言写出的、这头猪给小白鸽所作的充满热情的宣言。 眼望着一个女人凝神看一个男人,而且女人很美而男人很丑,心里真不是滋味。既然已经观察了半天,随后,我又继续进餐,突然我听见有人在我窗下说法语,那声音清脆而尖锐,这一下又把我的注意力引向了广场。请不要叫我复述,好吗?那是句骂人的话,实在难以启齿,这些话不成体统,粗野,毫无教养。 我抬起头来。 睡着了的另一个女人醒了。她坐着,头发披在后面,我看得清这女人又丑又老。 刚才我听见的这句话原来就是她在骂那个年轻女人。她眼睛里凶光毕露。 年轻女人不回答她,她那纤秀的嘴唇显示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轻蔑表情,她俯下身子贴着脸吻了吻那个睡着了的男人。老妇看到这份亲热样子越发怒火中烧,又破口大骂起来。 我永远忘不了这美丽的少女一言不发地用多么明亮而骄傲的眼神回报了对方。 从这小小的一个场面里我得出两个结论:一、当年轻女人在跟那个熟睡的船夫温存抚爱的时候,老太婆大概老早就是醒着的;二、这两个女人都爱着这汉子,这个邋遢家伙。 这事儿,可以说几乎是普天下经常发生的事。唉!在现实生活中人不是都生活在青春与衰老、现在与往昔、今天与昨天,这个小白鸽与白尾老雕之间吗? 标致女人的这份沉静的高傲神气惹得老妇更加恼火。这下子,她一不挥手,二不叫嚷,免得惊动众人围观,她只是压低喉咙,可那样子越发铁定而可怕,用法语诅咒了一刻多钟。凡是失宠伤心的婆子骂受宠得意的娇娘儿的话她都骂到了。 她怒气冲天地诉说她们俩的事,和那个男人的事,天下所有的男人和所有女人的事,把这同样的内容用不同的调子颠来倒去重复了二十遍,加油添醋,又加上许多最可耻、最丑、最猥亵的话。这种事发生在街头的江湖艺人身上也跟别处其他的人身上一样。甚至在那些自以为身份崇高、彬彬有礼的阶层里,有些人也是把怒气泡在这份市井语言之中,就像一个赶车的时常把鞭子在溪水泡泡,这样他抽下去就更厉害。 看得出在这股仇恨的倾泻下那个少妇显然痛苦地忍受着。她脸色苍白,嘴唇颤抖,但一言不发。 只是当老妇咒骂时,她那早先搭在熟睡的男人肩膀上的右手慢慢有规律地在推搡他,显得既有分寸又很温柔。没有什么像这类无言的警示来得不可思议,这其中既充满了敬意、报警,又洋溢着焦灼和爱心。 终于美人儿还是成功了,男人醒来,转身打了个哈欠,用西班牙语说道:“你们这些女人在鬼吵什么?” 随即挺起身子望着那个老妇人说:“老婆子,闭嘴。”那老女人这才闭嘴。 江湖卖艺人站了起来,撑着根手杖,一副毫不在乎的傲岸神气,听那个年轻女人说话,那女人并不回答,只跟他讲些我听不懂的断断续续的充满爱情的絮语。 这时,我随心所欲地把他打量了一番。这人大约有四十五岁,脸被晒黑得像个水手。从他那几乎是痛苦地深锁着的眉头,可以看出他过去常常在南方大太阳底下长途跋涉。这是一张粗糙而精力旺盛的流浪汉的脸,线条分明、深刻,如果卡罗为他作一幅腐蚀铜版肖像画的话,肯定得用上制作提琴的那种硬漆。 然而,经过一番仔细观察之后,从这人的容貌和衣着上我实在找不出什么堕落的痕迹来,在他身上仍然表现出某种坚强、高尚、豪迈的气概。显然,他,还有那两个妇女,都属于那种潜藏草野、专与正常合法的社会作对的黑社会。可是,掌握了这一切情况之后,我仍然偏爱这个叛逆的巨人,这逋逃的斗士,这长着狮子脑袋的强盗的这份犷野长相,穿一件侯爵的上装,下身是条大兵裤子,在他那彬彬有礼的神态里总隐含着无穷的讽刺世俗的反抗意味。 这少女跟船夫讲话时的那份温柔腔调简直任怎么也描绘不出。她讲法语,他用西班牙语回答。这种一半法语一半西班牙语的对话,过往行人一点儿也听不懂,但对于他俩彼此倒没有什么不便。 此外,在这位美丽的江湖女艺人的话里有着一些奇异混合的东西也教我难以理解这种语言的来源。她讲话的声音,优雅而温柔,有时又显得低沉而嘶哑(你不会想到,我写出这一情况说明时感到多么难受,这恐怕是由于感冒和烈酒的关系。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事实是无情的,我只想说实话)。 她的语言,时而粗野,时而做作,一半是市井村俗,一半是来自高雅客厅。你想想,大家闺秀竟一朝沦为村妇,画栋雕梁的朗布依埃府邸竟自堕落成了兵油子云集的酒吧。 这就成了世界上最奇特的语言,既是江湖隐语又是行帮用话。她像圣日耳曼市集上的那些吉普赛女人那样说一种“切口”,又像小马尔利公爵夫人那样说一种“雅言”。 对于她的对手来说,她可以说完全是一派大家风范。她根本就不把她放在眼里。在她跟男人的对话里,丝毫也没有谈到那个老婆子,既无怨喃,也无责备。 可是那人却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在这儿跟在别处一样,他自己肚子里有本账。显然这得宠的小女子心窝儿里郁结着一股怨气。她时不时地对那老妇横扫一眼,那娇媚的眼神里几乎充满幽光。 朋友,这就是我观察到的,我想你可以把我的这一观察运用到所有的人间男女恩怨上去:没有什么像休憩中的狮子那样善良,也没有什么像发怒的斑鸠那样凶狠的了。 我请求你在此不要给狮子这个词加上可笑的含义,这几年巴黎一直这样做,就像大部分英国时尚一样,多么愚蠢可悲,这既歪曲了这么一个好词儿,而且又玷污了造物中最高贵的生命。 这时,经那汉子“老婆子,闭嘴”一声吆喝,果然那老妇满脸沮丧,显得十分惊愕,木然不动,她目光呆滞地盯住地面,好像没在听,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 一会儿,有个客栈里的小伙计在门口离她不远处走过,她打了个手势,示意叫他过来。这些细节,那对幸福的情侣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 那小伙子过来,俯身靠近吉普赛老妇,于是老女人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了几句。 小伙计点点头表示会意,转身走进客栈,随后那老太婆一脸漠然的样子,用手指头抚弄着她自己的裙褶,不停地结起又解开,顺便说一句,这裙子跟那个得宠的娘儿们一模一样。只不过年轻女人穿的是一条新裙子,老女人穿的是一条旧裙子。 从客栈里传出一阵杯盏撞击的响声。 男子示意叫年轻女人起来。 “好了,该是咱们进客栈的时候了。” “是。”她答道,“是时候了,是客栈开饭的时候了。” “唱什么呢?” “这首‘路易之谷’的歌儿,你会?” “会。” 她抓起锡盘子。他拿起他的长方形羽管键琴,把皮背带套在脖子上,掉转身对老妇说: “老婆子,你就待在这儿!” 他和少女进了旅店。 老妇人的目光又落在街面上,而我的眼睛也转向我的餐盘。我平静地吃完午餐,这时邻室传来唱歌的声音,在那间有十二扇窗子的长形大厅里,旅客们正在吃午饭,闹哄哄的。 这柔和、低沉、微微有些沙哑的歌声,伴着格外沙哑的羽管键琴的音响,大概是那个妙龄少女在唱歌吧。尽管门半开着,可是在饭厅杯盘刀叉的巨大响声掩盖下,我仍然听不清她的歌词。 顺便说说,每回我看到这些可怜的流浪歌手,这些酒肆茶楼里的贱民,身子战抖着,十分寒碜地钻进这类专供一群人狼吞虎咽、狂饮大嚼的喧闹场所,我心里总感到焦灼难过。他们那虚弱的男中音和微细的次女低音完全任凭杯子、餐刀、盘盏和酒瓶组成的可怕的交响乐队摆布,它们的指挥大师是一个大腹便便的胖子,眼睛突暴,耳朵迟钝,却配着一副食欲旺盛的尖牙利齿。 我正为这样一些忧郁的思绪所苦,忽然,餐厅的愉快的音响变成了一片异乎寻常的喧嚣。 歌声歇了,杯盏的撞击声蓦地停下来,我说不出随后到来的是什么轩然大波。 你想想,叫闹声嚷成一片,人声,脚步声,一来一往拼老拳的声音,椅子倒地、桌子掀翻了的声音,碗盏打碎的声音,一群人冲进来,仆役发了狂,整个房子直闹得天翻地覆,好一阵巨大风暴。 在这片嘈杂声中,只听见“小偷!小偷!”的声音最响。 我惊得猛地站起来,朝传来这份吵嚷声音的大厅走去。 就在这时,我的眼睛,原来只是机械地在广场上游动的,一下子落在老妇身上。 我没有走得更远。 那老女人模样变了,她早就站起身来,立着,贪婪地听着这阵嘈杂声,随后她灼亮可怕的目光,那几乎可以说是美丽的、充满怒气和仇恨,同时也充满快乐的目光定定地注视着小旅馆。 再后来她眼睛里的火焰忽然熄灭。她脸上的表情丝毫也不像所有老年人那样透明,突然变得黯淡,冷冰冰的。 适才出现在旅店门口的那一队人从店里出去。 我俯身看看。 这是一群人,各式各样的人都有,仆役、服务员、手里拿着餐巾的旅客、老婆子,带着各式手势和叫喊,围着不住挣扎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男的,就是那个江湖卖艺者;女的,是那个漂亮女人。 那男人被七八只孔武有力的手揪住衣领,推搡着,男人的脸上表现出安详、坚忍和冷漠。他一边抗拒,一边往前走。 至于那个可怜的女人,面色苍白,头发蓬松,突然被五六个马夫把她浑身上下摆弄搜查。夺走了首饰,衣裳上的镂空花边也撕裂了,她哭泣着,用哀求的声调诉说着,可以说她在以一种无辜的神气大声申辩。 在这阵喧闹中夹杂着几个不知来自何方的穿制服的警察:突然在街上出现这是警察的本职。一个笨拙的强盗只要用脚跟踩一下地,那里马上就会有警察冒出来。 我注意到抓住少女手臂的那个小伙子正是老妇刚才低声跟他咬耳朵的那个人。 那老婆子此刻一动也不动。她静静地望着她的这两个伙伴被带走。她成了块僵硬的石头。 在走过她面前时,那汉子朝她吼了声:“滚,老婆子!” 过了一会儿,整个这动荡的一群,包括两个犯人、客栈的仆役、警察和过往行人,都在屋角后面不见了。 “他们去哪儿了?”我问身边的一个年轻人。 他回答我: “去监狱。” 这就是青年人给我的解释。 刚才当那个漂亮少女站在餐厅顶里头,眼睛朝天唱歌的时候,小客栈的一个小伙伴——年轻人对我说,就是刚才抓住少女手臂向外走的那个人——早就在她身后把她盯住了,在酒吧间食橱旁边存放餐具的地方,不少胡椒和盐泼了一地。给她伴奏羽管键琴的那个男人背靠着食橱似乎挺疲倦。仆役走过去跟老板报告了胡椒和盐的事情。于是人们就去查看店里的银餐具。 不见了一个银制的大盐瓶子。 立即,仆役扑向那个漂亮女歌手,叫道:“搜这女人!” 尽管她和汉子都奋力抵抗,大伙儿还是搜了她的身,果然在她裙子宽阔的褶幅下面一个暗袋里,找到了那个银质的盐瓶。 由此引发了场骚乱。这些“小偷!”的叫喊声,警察的到来,最后以监狱告终。 你会笑我吧,朋友?这件事使我心绷得紧紧的。 只有我明白这其中的秘密。 对于大伙儿,对于这两个被抓起来的人自身,这只是一件盗案。但是在我眼里这是一场悲剧。这少女因爱情而偷盗,却因嫉妒而受到惩处。我看得清清楚楚,老婆子预先就向那个旅店的小厮揭发了她的对手,随后小厮发现盐撒了一地,他就去搜查那女歌手并把她送进监狱。 悲惨的故事,表面似乎很平常,但其中却充满诗意。你也许因其人物卑贱下流而觉得荒唐可笑,然而在我看来,却因其感情之崇高而其中颇富悲剧性。 无论如何,纵使男子抱有善心,但是他的受害者并不知晓:Vete, muger!那老婆子待在那里。 老婆子也没有得到胜利,她那无神的目光变得可怕而悲伤,报仇后的回味是苦涩的。 她仍然呆在原来的地方,这时一个警官带着一小队兵士,后面还跟了许多孩子,突然走过来围住了她。兵士们拎起牲畜笼,把插在地上的小旗拔起来,命令老婆子跟他们走。 她头垂在胸前,一声不吭地服从了。 这时,那群孩子,快活地在她周围跳呀蹦的,高声大叫,又闹又嘲骂,其中最大的那个,懂得几句法语骂人的话,就死命带着那份孩童的无法说明的激烈情绪,盯在她后头,骂个不休。孩子们要温和就温和得不得了,要残酷也就残酷得不得了。 吉普赛老婆子不屑置理似的忍受着这份侮辱。可是她突然间,冲出惊骇的兵士行列,向孩子群中间走了几步,扬起手臂,声嘶力竭地大声叫嚷:“快滚到你的绞刑架上去!” 她的这种姿势定了一会儿。 我还一直没有注意,这女人是个大个子,穿着件黑衣服,又黑又瘦,直立在孩子们中间,高高扬起手臂,就像一个活的绞刑架。 兵士们重新又抓住她,孩子们更加大声嘲笑,叫嚷起来。一会儿,她像她的两个伙伴一样,消失在屋角那边。

弗里堡札记

19日 弗里堡——这个迷人的到处是哥特式建筑的瑞士城市,有很多修道院:方济各会,于尔絮勒会,嘉布遣会,耶稣会。——大教堂是一座呈三角形的塔楼。教堂建于一个山顶上。——细木护壁板,一些美丽的大彩画玻璃窗,大管风琴,声乐。——钟楼高三百六十法尺,正修缮中。——莫拉战役之日所种菩提树,现在支以巨柱,几个老翁围坐树下晒太阳。——在旧桥上散步,老码头的妩媚景色,珍奇而还有用的吊桥。——女人们都留着发髻。 夕阳西下时离开弗里堡。——群山中勃朗峰的一侧,一头母牛在另一侧草地上。——两件崇高事物。 格吕耶尔,石灰岩丘陵地;吉布鲁,布满角砾岩的砂岩核。——比勒,1803年焚毁之古城,至今城堡主墙犹存。——一家小客栈招牌上写着:“死神旅馆”。

去爱克斯-勒-班途中

记事册 9月24日晨7时 罗讷河出日内瓦湖后,即与壁立千仞之汝拉山相遇,乃折向萨瓦,至布热湖,在此得一出口,遂径直流入法国境内,两番腾跃之后,到达里昂。 远方,沿着汝拉山崎岖而青翠的小圆山丘,水流干涸的黄色河床处处呈现出Y形。 你是否曾注意到Y这个绮丽的字母有不计其数的意义呢?——树是Y形,两条路分叉是Y形,两条河汇合处是Y形,驴或牛的头是Y形,一个高脚酒杯是Y形,枝茎上的百合花是Y形,一个祈求者朝天空扬起双臂是Y形。 总之这可以推延到基本上构成人类的字体的一切现象。所有古代埃及民书体都是象形文字,可归入其中。象形文字是任何字体的必然根源。所有的字母首先是一些符号。而所有的符号首先必定是一些形象。 人类社会,世界,整个人都体现在字母表中。建筑、天文、哲学,一切科学均开端于此,虽细微不易察觉,但却完全属实。必然如此,字母是根源。 A,是屋顶,搭上横梁的山墙、桥拱,也可以说是两个朋友互相拥抱、握手的形象;D,是背;B,是D上加D,背上有背,驼背;C,是月牙儿,月亮;E,是底座,右脚,托架和柱顶额枋,下楣,整个顶棚构架都体现在这个字母中;F,是直角形支架,叉形工具;G,是号角;H,是两翼建有塔楼的建筑物正面;I,是用于战争的投射器;J,是犁铧和象征丰收的羊角;K,是反射角等于入射角,几何原理之一;L,是腿和脚;M,是山,也可以看作营帐,双连帐篷;N,是用顶门杠闩上的门;O,是太阳;P,是背负重物的脚夫;Q,是臀部和尾巴;R,是休息,脚夫以杖支体的形象;S,是蛇;T,是铁锤;U,是坛瓮;V,是盆钵(人们常常容易将二者混淆);Y,我前面已经谈过;X,是两把交叉的剑,是战斗,孰为胜者?还不知道,因此炼金术士把X看作命运的符号,代数学者把它看作未知数;Z,是闪电,是上帝。 如上所述,首先是人的房屋及其建筑;其次是人体及其构造和畸形;再其次是司法、音乐、教堂、战争、田间收获、几何、山、游牧生活、隐修生活、天文学,工作和休息,马和蛇,铁锤和坛瓮,人们将它们翻倒,加以组合,将它们制作成钟,树木,河流,道路;最后是命运和上帝——这就是字母表包含的内容。 可能对于这些构成人类记忆的基础并为人类记忆所忘记的语言中的某些神秘建筑者,字母A, E,F, H,I, K,L, M,N, T,V, Y,X和Z非他,它们是寺院建筑构架的各种框架。

日内瓦

9月24日,爱克斯-勒-班 你好,妈妈;你好,我亲爱的阿黛尔;这封信我标上第九封字样;第八封信很长,在信中我跟你谈了登里矶山的事,但由于行旅仓促,至今我还没能写完。不久就会全部写出,并寄给你。我不想让你长久看不到我的信,所以匆匆写上这几页。我现在是在爱克斯-勒-班,很想念你。我们曾经到过洛桑,你记得吧,那是1825年,一个月明之夜,那座教堂,尽管很美,但在我脑海中已渐淡忘。今夜,真巧,又是同样的皓月当空,我又重睹月光下的这座教堂,它还像1825 5e74." >年时那样美。月色朦胧使这些建筑物更觉好看。洛桑的大教堂城需要的似乎正是这份月色。 可惜,在日内瓦也许有人认为如今这样颇有所得,但失去了许多旧时风韵。多姆大街已经拆除,虫豸蛀蚀的那排老屋,城市俯临湖水的蔚然大观,亦已消失。而今堤岸上已为一片白色所代替,一眼望去全是白茫茫的营房,宽容的日内瓦人把这看作宫殿。十五年来,日内瓦被磨、耙、搓、铲,整个荡平,除了圣皮埃山冈一带和罗讷河的几座桥之外已经没有一座老建筑物了。现在,日内瓦成了一块高丘环绕、毫无特色的城市。 他们真是白费力气,他们想美化他们的城市,纯属徒然,这就像他们无法打扮沙来弗山、装点勃朗峰和给丽芒湖添妆一样,对此我心里很平静。 不意在法国的外省地方和国境之外却碰上了这些处处模仿巴黎的平庸景点,真令人感到十分沮丧。我本来期望的是一个古老城市,有塔楼、雕花铺面,以及古味盎然的街道,哥特式或罗曼式的钟楼,但是在这儿看到的却是一条假装的里伏李街,虚假的、倒有点儿像博比诺戏院前门的玛德兰教堂,那个仿造的旺多姆圆柱看上去真像个张贴广告的柱头。 外省人原意是想教巴黎人颔首称赞,但是巴黎人看了直耸肩膊,令外省人大为恼火。过去我跟布列塔尼就是这样决裂的,现在我跟日内瓦决裂也是因为这一点。 日内瓦仍然不失为一个人杰地灵、值得赞赏的城市,这里有许多漂亮女人,智慧超群之士,无数嬉玩于湖畔林间的可爱的儿童。因为有了这些,它那无能、可笑、令人头痛的小小政府,它那差劲的奇奇怪怪的对护照的查验,它的那些赝品商店、新码头,它那穿着石头鞋子的让-雅克岛,它的里伏李街和它的黄颜色、白颜色,它的生石膏和它的白垩。 不过,若是再过分一点儿,日内瓦就成了一个令人讨厌的城市。 昨天是个节日,正如人们所说的,一个瑞士人的假日。八音盒里响着音乐。大家都讲日内瓦话。前些时我开表的钥匙丢了,今天我藏书网找不到一个还在干活的修表匠。日内瓦简直认不出了。虽然湖上有浪且波动甚急,人们还是去水上荡舟,孩子们在嬉闹,车辆快速地下坡,散步的人群把青草萋萋的山坡都糟蹋了。 我笑了,以前我没有笑。我独自一人在这城市里漫步,十四年前我曾经在这里和你一道散过步。我很忧郁,满怀善良而温馨的思念。想起你那时也许很愉快,阿黛尔,爱我吧。 从比尔到洛桑那边,我都是跟一家高尚而和蔼可爱的瑞士人一起旅行的,一家六口。父亲是一位杰出的老者,文雅,和气,知识丰富,特别是见多识广,他让我想起你的父亲。大女儿是个脾气挺好的年轻寡妇(有些像弗朗索瓦太太)。她想看席翁,我把手臂伸给她,她接受了,挽着我的手臂同行。长兄,是个正直而热情的大学生,跟我们一起,我们三个人一同去过城堡参观。我在洛桑都详详细细写信告诉了布朗热。如果他住处靠近,你可以问问他。这家瑞士人在戈佩跟我分手。我觉得非常惋惜。 但是我最惋惜的,还是你,是你们,我最亲爱的孩子们。再过一个月,我就可以再见到你们。我的旅行是一项工作,要不我就会缩短路程了。我亲吻你们。我爱你们。 当然,我没有忘记我亲爱的瓦盖里。 法国南方和勃艮第

阿维尼翁

记事册 9月25日 在秋天美丽的斜阳映照下到达阿维尼翁,真是一大乐事,秋天、斜阳、阿维尼翁,是三和谐。 教皇宫消失了,城市也已消逝。今年是皮埃尔年,该是一个周期,正是它的秋季。从前天主教的太阳曾经在阿维尼翁升起,就像在罗马一样,而今则日已西沉。 从远处望去,这令人赞赏的城市有点类似罗马的命运,有点像雅典。它的城墙,那染成金黄色的石头仿佛伯罗奔尼撒庄严的断垣残壁,映照出一片希腊美的光辉。阿维尼翁像雅典一样也有它的卫城,教皇宫是它的万神殿。 小山丘是石灰岩的,房屋是意大利式的,这一切使整个城市充满了一种暖色调和无数直线。远处,地平线上耸立着成群的巨大的浑圆形塔楼,你愈往前走,航行着的汽船的移动使得这些炮楼在阳光中变了样,重行组合,但却分毫无损于它们那生动而朴实的整体协调,仿佛是普桑本人先弄乱了它们,然后又重新整整齐齐布置了一番。 当我们走近看时发现,阿维尼翁那份古代希腊的面貌确实变了样,但并未完全消失,而天主教的意象却变得鲜明,完全显露出来。钟楼增多了,哥特式的尖顶刺穿了这群雄伟的柱顶盘。教皇宫在视线中成了一种无限壮丽的罗马风格的大教堂,它的正面有七八个大钟楼,而教堂后殿是一座山,在上面建有碉堡的大厅里到处都是尖形穹窿。一些阿拉伯式的倒卷涡形扶垛攀附在主塔支柱的台基两侧。墙垣高处,有许多形状特殊的枪垛:教皇宫的枪垛是一个十字形。 这一切,真是伟大上再加伟大。我在前面说过,这是罗马在雅典的涌现,枪垛本身并不刺眼,往昔教皇戴的三重冕一侧就是盔。儒勒二世在成为教皇以前曾做过阿维尼翁的主教,他时常把这一侧指给欧洲的国王们看,天主教的十字架不仅是一个十字架,有时是一柄锤子,有时又是一把剑。 现在海潮退去了,阿维尼翁只是一个小城,却是一个拥有伟大外观的小城。 我到达时已近傍晚,日头刚刚没入火红色的雾霭,一片苍茫明净的深蓝色天空,使得金星更显得明亮,光芒四射。有些晒得发黑的人的身影出现在高耸的墙垣上,高墙俨若土耳其的城堡。钟响了,船夫们在罗讷河上唱着歌儿,几个妇女赤着脚朝港口奔跑,透过狭长的门我看见有个教士手执临终圣体走上小街,在他前面有个教堂执事人员扛着一个十字架,身后跟着一个背着棺材的掘墓人。有些孩子在码头下面河滩的石块上玩。我真说不出此时这掺和着崇高景色的忧郁在我心里产生了什么感觉。 阿维尼翁像罗马一样消逝了,它与罗马同病,也跟罗马一样庄严气派。 可是,如果你想保持整个印象,如果你想将淳朴而令人崇敬的阿维尼翁镌入你的脑海,也许还有你的心灵,如果你希望任何细微的情感都不会扰乱你心里由于静观这座城市而兴起的崇高思想,那么请不要靠近,也不要进入阿维尼翁,赶快避开,顺罗讷河而下,去波盖尔或马赛,去随便哪个商业城市,然后从那儿再回到阿维尼翁来瞻仰它。 如果你坚持,如果你忘记了这个重大的真实:旅行者根本就不了解某个城市的风俗人情,他们只知道它丑陋的一面,比如虚假的殷勤好客,临时而欺诈的服务,总之是客栈这一套玩意儿。旅客从来就不曾亲身体验过热忱的、不求报偿、友善而亲切的店家。如果你想不顾一切地在阿维尼翁这座幽灵城市里睡觉、吃、喝,如果你在这方面对它缺乏敬意,那么你就会发生下面这样的事情。以下是我本人的经历: 你到了,船靠码头,人们放下跳板,你拎好旅行袋(我设想你懂得如何外出旅行,除了旅行袋之外,你不会多带什么东西),你验过票,然后你就登岸。你一身轻松,愉快,心花怒放,你凝神眺望那些塔尖,但是你也许没有看到码头周围那些可怕的人物,他们可正等着你下船呢。这时你一下子就置身他们之中了,他们包围了你,把你拉来拉去,吵得你几乎耳聋,这一下你才发现你已陷身在阿维尼翁的脚夫中间,好吧,你就要尝到他们的“味道”了。 这是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丑陋,壮实,宽肩膀,浑身是毛,看起来就叫人讨厌。他们攫住了你,乱哄哄地用臂肘撞你,扬起难看的殷勤笑脸,用满口难听的土话跟你叫嚷:“先生您有行李吗?”——你指指自己的行李包,茫然答道“有”。——“就这些!”这些大汉操着简直叫你听不懂的话说:“不管是老头子还是小孩,都扛得动。”他们打量着你,你和你的行李,摆出一副轻蔑的样子。 你觉得肩膀上扛着行李走过一个陌生城市,茫然不知所向,总是一桩不愉快的事,于是你等待,等待在这些古怪家伙中有个人出来扛你的行李。可谁也不碰。你抬起头,用目光搜寻,看有没有一个孩子或者一个老头子过来。还是没人出来。你打定主意,准备自己勇敢地夹起箱笼,走进城去找个住处,还没走上三步,一条大汉奔过来,抓住你的行李,迈开大步就走,你跟着他。两分钟就到了一家旅馆门口。 如果这是皇宫旅社,店老板先把你浑身上下打量一遍,看到你头上戴着一顶鸭舌帽,脚上穿着一双沾满灰土的靴子,除了个旅行包之外,身无长物,他眼睛一扫,看得出这是个瘦小可怜的猎物。于是他对你宣布:已经没有房间。请注意他旅馆里实际上并无客人。如果这是欧洲旅社,就在街对面,那老板接受了你,悄悄地把你领到一间普普通通的房间。 给你扛东西的脚夫还在,当然得给他钱。他索要一天的这笔小费就可能搞得你分文不剩,最后大概让你钱袋里只剩下几个金币。你转身走到这位阿维尼翁旅馆老板面前,指指那个脚夫,说:“给这人十五个苏。”这一下情况马上变了。店老板惊愕地望着你,从短短的这句话里他断定你没有钱,老板脸上突然像云彩那样发生了奇异变化,他眼珠子惶惑不安地直转,一会儿从你的行李袋看到你身上,一会儿又从你身上看到你的行李袋,那个该死的脚夫把这些都串在了一起。你肚子又饿,一心只想找个地方睡下,你也没法气恼,你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拿破仑”来,对店老板说道:“请替我换一下。”过了一会儿,店老板拿着零钱回来,满脸安心而可怜的模样。于是你从这堆钱里取出十五个苏递给脚夫,因为他替你拎了三件衬衫,走了三步路。 可是波折又来了。那大汉不收。“这点钱不够。”他说。你略微感到有点惊讶。嘿!你想,这粗汉不知价码高低,这样吧,你给他二十苏——“我要三十苏。”脚夫说。 三十苏,我倒也不在乎,像个百万富翁那样不在乎,像个诗人那样不在乎,虽然我既不是诗人,也不是百万富翁。当时我心想一枚三十苏的铜子儿有时会让我怄一辈子气。一直到死我都记得在阿维尼翁给脚夫的这三十个苏。 你责怪他几句——“什么!你说我才跑了三步路!才拎了三古斤重的小包包!我一个搬运工给你扛着背着穿过了整个巴黎才十五苏!”“哈,我的老伙计,你一天挣五十法郎?”汉子沉着脸。“我们都参加了阿维尼翁行会的,”他说,“没三十苏不行。”你反驳他:“我这是大箱子吗?”他回你:“要那样,得付三法郎。” 怎么办?你跟这人纠缠下去?向店老板求去叫警察?可旅馆老板跟他一伙,他们是串通了的,那警察也会让你在这桩够不上司法条条框框的傻事儿上白费时间,那么跟这家伙斗下去实在划不来,而且打开窗子到处是一片阿维尼翁脚夫闹闹嚷嚷的声音。无论如何这总是小题大做,不值! 那人嘴里老重复着:“三十苏!我们有行会的。” 于是你对他说:“所以你们是一帮。”你给了他三十苏。 可是你又激动又气愤。脚夫的这副凶狠霸道的嘴脸老是在你记忆里出现。你记得阿维尼翁部族血染的英雄业绩,而因为一包行李和一块三十苏的铜子儿,你看到在这皇宫旅社残破的天花板底下显现出布吕纳元帅的阴影,你听见特雷斯塔维在冷笑。 你瞧,最好还是不要来阿维尼翁。 一个无赖硬要勒索超过定价两三倍的脚钱,这种事到处都有。不过我只有在阿维尼翁才碰上这么个讨厌的土脚夫,他那副蛮横无理的神气,狐狸眼睛,老虎嘴。我感到这个普罗旺斯流氓不肯为了三个法郎扛箱子,也许倒会为了两个苏杀人呢。 对于这座名城,我该说句公道话。无疑,阿维尼翁有着许多名门望族,清廉正派,殷勤好客人家。但是,一个来去匆匆的旅客,其所见所闻只能限于市容外貌,他所看到的只有两个十分独特的景象:上面是教皇宫,下面是强盗窝。 现在,当然我应承认一切的例外和保留。我刚才在月光下再看了这个城市,比黄昏日落时更加美丽,更加令人惊叹。而且空气和暖,惠风和畅,天色澄碧。 昨天我在里昂,大雨如注。今天清晨五时,我离开里昂时云层厚重,冷得人瑟瑟发抖。下午五点钟,我到了这里,这次旅行甚迅速,十二个小时中,我不是从里昂到了阿维尼翁,而是从十一月到了七月。 9月26日 明月正圆,几颗亮晶晶的星疏疏落落,嵌在湛蓝色的天空,轻风送暖。阿维尼翁的夜晚已经带有一点希腊和意大利气候的味儿,人们在这美妙的气流中感觉到东方那边的门微微敞开,非常靠近。 我沿着罗讷河堤,从天真六世灰暗的城堡下走过,在我面前是少女们欢欣地跳着圆舞歌唱的阿维尼翁桥,这座古老的贝奈塞特桥,尽管系圣徒所建,而今已经折断,颓圮,倒坍,但桥上的小教堂依然还在。 四根巨大的桥拱挺立在月光下,拱顶点缀着荒榛野草,仿佛围着一圈黑花边。紧靠岸边的四根桥拱,那侧影延伸到大路上,以其宽阔的拱门饰护住道路。 在这拱穹底下我凝望着它那些深陷的裂痕,1815年当布吕纳元帅出阿维尼翁的时候,他的马车被堵,几个歹徒抓住了马笼头,勒逼他折回。他被这伙凶恶的无赖扭住马头,在拱穹外面走了几步,他看到码头上的一座房屋正面的圣母像下面写着这样的题词:守护圣母,请为我们祈祷,1812年9月7日。这题词至今还在。 他们逼迫元帅从木桥对面的要塞老门返回城内。 当时在右边小广场上有个名叫皇宫旅社的小客栈,这小客栈现在也在,元帅入内暂避,他就是在这里被刺死的。他坚决不从这儿逃走,在这儿蒲安杜、法热和马赖纳割断了他的咽喉。就是从这家客栈里他们拖出他的尸身,绑在马尾巴上,然后扔进了罗讷河。 我在这阴森可怖的广场上一直散步到午夜。皇宫旅社就在广场一侧,曾经目睹过这桩罪行的五棵朴树,枝叶繁茂,浓荫匝地,两棵居左,三棵居右。 在客栈附近,那三棵树外面,可以看到那黢黑的房屋正面,这是一幢矫揉造作的十八世纪建筑。为这所房屋正面所围绕的小港湾而今已经堵塞,变了样。在门上方的那些门楣花饰中,我发现了一些几近湮没的题词痕迹。我好不容易才辨认出来:剧院。下面,墙角上,外面有条凹进去的街,钉着块牌子,上书:剧院广场。 再说,1815年不过是1793年的重演罢了。1815年。蒲安杜把布吕纳元帅的尸体投进了罗讷河;1793年茹尔当则把另一个更加有名的人的尸体投进了罗讷河。这就是称为教皇约翰二十二世的德·卡沃尔·雅克·多萨的尸体,他在东姆圣母院的拜占庭风格的拱穹下面长眠了四百五十九年之后,蓦然在墓里醒来。几个拆船工人,乘着酒兴,嘻嘻哈哈地把这位曾令人恐怖的教皇扔入江中,就是这位教皇生前曾经给圣托马达干封过圣号,赦免过僭称教皇的尼古拉五世,并曾将路易·德·巴维埃尔皇帝开除出教。 对此请不要误会,在像尼姆和阿维尼翁这样一些城市里既没有雅各宾党、保王党,也没有天主教徒或是胡格诺教徒;就像发寒热一样,过上一段时间就有几次杀戮。在巴黎人们争争闹闹,在阿维尼翁人们就斩尽杀绝。蒲安杜和茹尔当,这不是两个人,这是活在两个不同年代的同一个人。这是革命时期阿维尼翁的下层平民。 要对这些可怜的平民百姓进行教育和道德感化,这可是一件浩大工程,这里亦复如此,也许更需要的是同情而不是指责,自然条件和气候是这些人干出这些骇人听闻的事情的同谋。当正午的太阳猛烈地照射在一些简单粗笨的脑袋里包藏的暴乱念头时,这里面就会产生罪行。

马赛

9月30日,下午5时,马赛 现在,我在马赛。登岸后,我立即奔到圣阿那夏西街邮局,邮局要两个钟头以后才开门。两个钟头,好长啊,我的阿黛尔,我已经三十天不曾收到你的信了,还要等两个小时!怎么办?我打算用这时间为你阅读,给你写信。在我思想里我已经决定把这段时间给你了,我不会收回的。 看过许多山之后,我想看看海,什么海都可以,若是没有大洋,地中海也行。而且,我并不抱怨,地中海的美虽与大洋不同,但是她也很美丽,海洋有她的层云、浓雾,海蓝色玻璃般的波澜。在佛兰德勒有沙丘,在诺曼底有巉崖,在布列塔尼有花岗岩、漫无际涯的风、雄伟壮观的潮汐。整个地中海都笼罩着日光,人们感到她的真正的美实在是由于她那种无可名状的完满。她那淡黄棕色的海岸质朴无华,山丘和岩石看上去形若浑圆,像是被费蒂亚琢磨过似的。海岸的严整与波澜的优美和谐地结合在一起。凡是有树的地方,树木都濯足于碧波之中。天空是一片亮蓝色,大海是一片暗蓝色,海天都沉入深邃的湛蓝中间。 我从卢塞恩到丽芒湖,又从丽芒湖来到地中海。这是个渐强音。现在我需99lib?要大洋,或是巴黎。 我是从罗讷河来到地中海的,我看见了罗讷河进入地中海处,宽达两法里,黄黄的,混浊,饱含泥沙,又大又脏。六天前我曾看见这条河从丽芒湖穿过日内瓦磨坊老桥下流出,清冽,透明,澄澈,蓝得像蓝宝石。 在丽芒湖?99lib.时,罗讷河宛若少年;到地中海,成了老人。在那边,它只见群山起伏,在这里它已走过了许多城市。上帝给了它冰雪,而人给了它污泥。 我的孩子们,这就是生活和奔波。在诞生之后,漫起泡沫,呼号,吸进多少急湍河川,击碎山崖,曳引舟船,供应城市,映照出天空和云霞,这条河啊,从丽芒湖出发时多么狭窄而迅急,等到达地中海,却变得这样宽广而静谧,然后归于大海,在大海上那炫目的太阳照射下,它又恢复了往昔日内瓦湖的深沉、安详而璀璨的清波,坟墓和摇篮相像,只是更大。 今天上午十时我从阿尔勒搭乘汽船到达这里,自阿尔勒开始,许多海船都出现在河上,河岸后退并渐渐低下去;随后,左岸都是卡马尔格的大片荒芜的平原;再接下去南边地平线变得一望无际,天空高高升起俨若苍穹展开。突然一条蓝线,是地中海。 风从陆地吹来,水手们早已解开帆篷,船飞快地前进。罗讷河出口的低岸在船后面蜿蜒合拢,左边和右边都像大贝壳口那样不断扩大。随后我们见到的陆地上有弗凯亚地方高耸的丘陵和塞尔东峰,山峰在马赛原野里望过去像一个宏丽的宝瓶,跟旺都峰在阿维尼翁原野里一样风光。空气如此透明,尽管距离它有十二或十五法里,我清清楚楚地眺见它那隆起的山脊、牧场碧绿的斜坡和急湍的裂谷。 波涛涌起,水仍然混浊,但是我们看得见面前的那道浪花飞溅的蓝线在不断壮大,迤逦,靠近。我们不时地碰上远处海浪里倾斜着有点儿像十字架之类的东西,这是一些沉船上的桅杆,因为桅楼已从高处折断,看上去仿佛十字架的横木。 这时我们还在罗讷河口,船驶入地中海的那一时刻真是令人叫绝,海水与江水截然划开,界限如此清晰、分明,一瞬间船头已经进入蓝色的水,而船尾仍然还留在黄色的水中,我真不明白罗讷河是怎样混合到这清纯的大海之中的。 一旦进入湛蓝的波澜之后,罗讷河就成了一道明黄色的线,渐渐隐没,终于在惊涛中消失,眼下一片令人迷醉的景象。海,正如我刚才所说,宛如蓝宝石,而天空,则像一块绿松石。 今晨风殊猛烈,地中海欢欣腾跃,就像水手们所说的,有海的味儿,不是大西洋的那种滔滔巨浪,飞沫扬波,浮天无岸,地中海是长浪乍进,冲激迸溅。大西洋是行止容与,遍历世界,地中海如一水盂,劲风摇晃。因此,这波涛起伏疾速、短促,而且比较低。浪花搏击。它跟海浪一样澎湃奋起,但规模较小,地中海可怕的风暴即由此而来。 没有暴风雨,但情绪激动,天边一些低低的云层,这是秋分的风,冬至的日头。海面,隔上一段,就是一层深紫色,而别处,海是一片翠绿。波浪为风所吹起的一阵阵细雨不时地蓦然打在我们的船上,这捉摸不定的蒙蒙雨丝像网似的,猛烈地被风荡漾着,在船头下面掠过,它碰上阳光,将船尾在暗蓝色的海面映出一道迷人的彩虹。 一艘美丽的斜桅小帆船,隔着一定距离,跟在我们后面,比我们这艘船摇晃得还要厉害。风和太阳使得那艘船上的两块拉丁斜帆形成两样新奇玩意儿,帆篷饱满,染作一片金黄。有时船身跌入浪谷不见,有时又潇洒地出现在浪尖上,那船周围涨起一大堆耀眼的浪花沫儿,从船头看去,仿佛一顶倒置的头盔,盔下,装饰的白翎毛瑟瑟地颤动不已。 这艘斜帆小船,凭着帆篷行驶得比我们这艘机轮还好,有时像是在水面漂,一下子就超到我们前面,它离我们很近,我看见它船尾上的字:相信上帝。它在汹涌的波涛上跳动疾驶,走远了。 四点半钟,我们在海上航行了十海里之后,终于在马赛登岸——我且在这里打住,有人对我说邮局开门了,我得赶快跑过去。 晚7时 我很愁闷,我亲爱的阿黛尔,没收到你和蒂蒂娜的信。我的蒂蒂娜,快给我写信,你也快给我来信,我亲爱的孩子们,夏洛,多多,代代。我明天将去土伦,然后我立即再回马赛,那时我希望能收到你的信,我亲爱的朋友。我确实需要看到你们的信!现在就写,立即,可寄索恩河畔夏隆,留局待领,写上姓,不必写我的名字,我已写信到科隆,让他们把信转过来,我等着。我的下一信会把关于里矶的部分谈完。我让人问茉丽,目前她不在马赛。再见,我的阿黛尔,叫我们的好女婿瓦盖里给我写信,再见,我千万遍拥抱你们。 你的维克多 记事册 除了爱克斯门上大卫制作的美丽的浅浮雕和另外两块浅浮雕(前者是罗马风格,后者是拜占庭风格),总的说来,马赛没有一点儿宏伟的古建筑。马赛只是晴空下一堆房屋,就这些了。 古老的炮台门上有为路易十四所删去的这行神气十足的铭文:Sub quocumque imperio summa libertas。夫人林荫大道表示了对马赛勇敢的妇女的敬意。圣保罗塔,那里有古代的轻型长炮,长八十尺,曾经开过著名的一炮,打死了正在祭坛上为波旁王室总管做弥撒的神甫,这使得德·佩斯凯尔侯爵捧腹大笑,而今这一切均已消逝。 往昔的希腊城没了;罗马城,没了;哥特式的城市建筑物,片瓦无存。 这里,你可以看到法国的市议会是怎样对待这些名城的,不管是一个什么阿猫阿狗商人,需要石头去建造一爿肥皂厂,马上就把圣保罗塔拆掉给他。就是这样,到处如此,在我写这些的时候,几乎在法国所有的城市里,一打愚蠢的五金工厂或制造小摆饰工厂的老板们,竟致公然在法律准许下,恣意在历史上抹黑。

奥利乌尔山口

从马赛到土伦的大道是由罗马门出去的,这条路从一根不起眼的尖顶柱附近经过,有点儿像去巴黎的那些大道,紧贴着城墙延伸,一路上直到居热。田野间散布着许多农舍,有井,还有少不了的桑树,园圃里植有油橄榄树,并栽着侧柏作为屏障,以避北风,高大的芦苇看上去好像竹丛,处处都是意大利松,那些顶端颇多皱褶的小山冈上遍布胭脂虫栎,矮小的如欧石楠,刺多得像枸骨叶冬青。窄狭的奥巴涅河,很泥泞,河上一片朴树浓荫,葡萄地——没有支架——路边,一丛丛人们称作白黄杨的一类灌木。 我走下这块迷人的草地,草地上满是黄的、白的星星点点,这时正是九月,就像我们家乡四月间一样。我原以为在此只能找到金黄色花蕾和雏菊,现在却看到了二十多种不同的草花。在普罗旺斯,太阳照得原野闪闪发光。 天边是戈特—阿尔卑斯山的最后一段山岭,简直美极了。 居热是一个相当秀丽的小镇,坐落在毫无断口的高丘形成的一处绿色谷底,人们到居热去时都是下坡,出来都是上坡,水往低处流,无法上去,冬季积在谷底就大致成了一泓小湖。 在居热吃午饭,菜很丰盛,这餐饭没有牡蛎,但有乌蛤,不用奶油而用山羊酪,没有梅李只有枣子。桌上堆满了禾花雀和红颈雀,还有烤金枪鱼片、鲷鱼、绯鲤、紫无花果、水红葡萄,所有菜肴都适量配了些大蒜和色拉油。 昨天,我进午餐时,市集开市,就在我住的那家旅馆窗子底下的一个小广场上,围着棵大树,设了一圈石头靠背椅子。男人、女人高声交谈,打着普罗旺斯这一带的手势,分外嘈杂。到处都是无花果、西瓜。又肥又大的鱼,堆得尖尖的,装满了芦苇篮子,泛出一片虹彩。在我身旁,有几个孩子欢快地逗弄着墙上笼子里一个钳松子的小夹子。广场一角,古老的圆盘喷泉汩汩流着,闪闪发光的水珠从顶部一簇河滨常见的刚毛藻的绿色长须一滴一滴地淌下来。整个这一切令人感到愉快而温馨。亲爱的朋友,我真愿你也在这里,同我一起,还有我们可爱的孩子们。 过居热后,路径爬上了相当崎岖的高地。这里真像阿平宁山一带的山路,起伏不平,荒凉,两旁悬崖壁立。四十年前,过往驿车常在这里遭到拦劫。现在人们不时地会遇到一个农家妇女,头上戴着黑宽边帽,或是一个骑警,或是有驮鞍的骡子,颈项下面挂着铃铛和一簇红毛流苏,头上那个草编的大嘴套一直罩到眼睛。登上居热的峰顶,远远可以望见圣特-博姆光秃秃的山脊。 在我们右边出现一块干燥高丘,那上面有一松树亭亭独立,挺秀于冈峦之外。不一会儿我们就到达四面包围着居热的天然峭壁的最高点,平野开阔,巨大的涧谷更增加了风景的壮丽。远方,地中海淼淼漫漫,于群山之间隐隐可见。 再走两法里,就望不见海了。我们走过两处古老的建有碉楼的村庄,两村都在岗子上,迎面对峙,看上去像两个鹰巢。穿过博萨小镇,我注意到有些门上饰有雕刻于亨利四世时的大拱顶石。道路突然进入一种奇特的地形。 左边,由于风的侵蚀,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磨得尖尖的石灰岩,高耸着像教堂钟上的指针;右边,砂岩呈现出千奇百怪的各种姿态。有的像下半截埋在地下的巨人,人们可以仔细辨认出肩膀、肩胛、腰身和脊椎骨。这儿是偌大的颅骨,眼睛仿佛早已被秃鹫啄去,那儿是一些巨鼋,好像车辆的频繁经过使得它们不得不驮着八十法尺厚的厚壳遁入乱草中间。 接着路转了个弯,一座已经倾圮的哥特式古堡屹立在山顶,整个天边都被光滑破碎的硕大巉岩占了,道路逼仄,沿途有一条已经干涸了的山泉沟沟。现在到达奥利乌尔山口了。——我下车步行。 这个奥利乌尔山口就差发生历史上的巨大事件,否则真可与著名的卡夫丁峡谷或温泉关峡谷媲美了。 这真是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举目但见山岩蜡黄,陡峭,崩裂,矗立,左、右、前、后,山道阻塞,遮断归程,千嶂蔽空而起。我们在山峦深处,那山像斧斤劈开似的,当顶骄阳炙人。越往前进,什么树木都没有了。这儿那儿,山石之间,我们只看到一些茴香和巫婆调春药用的沙地柏。在巨石后面我还是采撷了一种山地特产的香味薄荷,气味芬芳,花甚妍丽,不少瘦弱的常春藤,矮小的无花果树,野黄连木,几株阿莱卜松树被热风刮得叶子都掉光了,无力地垂在悬崖裂缝处。 岩穴洞口大部分都无法进入,上下左右倒是敞开的,有许多很像打开的坑道,我们可以看出柱顶盘、托座、拱墩,一整个超自然而神秘的建筑结构。山脊上到处都是弯曲作拱形的岩石,宛若空中飞桥,但险巇处人尚可以通过。 没有鸟儿,没有走兽,连树叶吹动的响声都没有。冬季,只有湍流由此冲过,迸发出可怕的巨响。 从前在奥利乌尔山峡中只有一条小径可通骡马和行人,现在多亏拿破仑,这里也像辛普隆那边一样,有了一条罗马式砖石结构的大道,可以走马车了。我的旅伴们对开辟这条道路的那个人赞叹不已,而我想起缔造这些山的那一位。 多雄壮的作品,多浩大的工程啊!多少工人,他们非人力所能支配,不停地长年在这里干活才做成了这些啊!大雨侵蚀了山岩,湍流侵蚀,疾风磨削,瀑布冲刷出无数水槽,树根钻开了许多通气口,阳光把这一切都染成金黄色。 拐弯处大道,从一座石头尚未风化的半拱门山头下面经过时,我们看见沟对面,在伸手即可及的高度上,有一个深深的洞口。这是一个尖顶形门廊,左右两侧塞满了岩石,上面的峭壁上有一个雕琢得颇为整齐的巨大拱形石龛。向里探望,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不少粗大的石柱。这隐蔽的洞穴贯通整个山峦,宛若回肠,于其最野犷处,有许多牧人熟悉的幽径。 四十年前,加斯帕尔·拜斯曾据此筑成碉堡。 当时这位加斯帕尔·拜斯是本地雇佣军中的一员(在中世纪雇佣军很盛行,至本世纪已属荒谬),他想在大国中建立小邦,自立为王,沿路设卡征通行税,招纳盗贼为兵士,并以走私者为收税人员。他利用大革命的时机当上了山大王。他奋力与关吏和宪兵斗争,将势力范围扩张到安提卜、巴塞隆内特,占据了四十古法里海岸线,他建立了自己的海盗船队和大批贼军。总之,他像芒德兰那样连年好运,像让·斯博加那样慷慨好施,居热这时是他的首都,而奥利乌尔岩洞就成了他的罗浮宫。从路易十六被处死到波拿巴即位他一直统治着这块土地。 第一执政派兵征讨并将他擒获。加斯帕尔·拜斯在居热被处决,许多妇女为他哭泣,据说,其中有一位意大利公主,拜斯曾经颇为风雅地打劫过她,抢走了她的指环,还吻了吻她的纤手。 居热至今还没有忘记加斯帕尔·拜斯,人们在民谣里歌唱他。时间模糊了这些强人的面目,给予了他某种英雄形象。多少王侯之家都是从加斯帕尔·拜斯时代开始的。一千年前在岩洞里的这样一个人,有如一粒种子,他正是从这儿诞生出城堡的贵族,如哈布斯堡或波旁-拉尔尚博的先辈啊。 在加斯帕尔·拜斯的地下墓穴之后,大道又转了个弯。这里,植被已完全消失。我们走进裂口的腹地,这第二个峡谷,比头一个小,但更可怕,笔直地悬在头号峡谷上面,目光所及,可见其中有深涧横卧,十分寂静,但亦非常凌乱险巇,仿佛用眼睛,就像用耳朵一样,也能看出无数嘈杂的声音。到处,深沟的脊柱都从急湍的河床下出现,弯曲地爬向山峦高处。如果我们往这第二道峡谷再进一点点,看来这已不是岩石,而是一片片鳞片、壳、骨骼,简直像是一大堆死鳄鱼,有些偃伏,埋着脑袋,有些仰卧,丑陋的爪子和牙床骨朝天伸出。阿尔卑斯山区没有比这更丑更可怕的了。 往昔,还是十年前,当起解囚徒的队伍从巴黎出发,经过二十五天在暴雨烈日下跋涉之后,马上就要到土伦了,拖着的八辆大车上发出难听可憎的铁器响声,三百个精疲力竭、脸色青灰怕人的囚犯就在这里歇息。现在这些苦役犯正停留在地狱门口啊。 越过这两道峡谷的交会点之后,景色为之一变。像但丁,像莎士比亚,像一切大诗人一样,上帝作出了很多对比,并使得这些对比令人惊叹不已。不出二十岁,没有色晕渐变,没有中间过渡,犹如一道墙蓦地爆开似的,人们从恐怖之域突然进入明媚仙境,重隘洞开,岗峦竞放,土伦泊场涌现在无限壮丽的景色之中,愈显得光彩夺目。峡谷渐渐消失,留下一片目眩。这里整个在太阳照耀下万物繁茂,泛出金黄的绿茵,晶莹的水流、房屋、园林,孕满的风帆、歌声、絮语、生命和欢乐。 这时我才注意到峡谷南口有一座颓圮的建于12世纪的古堡,活像个花岗石的门卫,站在峡谷南口。那建筑物上耸立着三座塔楼。右边田野中尽是橙子树,枣树,果实张开了口的石榴树,在那些柠檬树之间还夹杂着不少花枝纷繁的丁香,葡萄藤在树木中伸展。在我左边,两棵棕榈树荫下面有座白房子。槟榔喜悦地从墙角下冒了出来,大股大股的泉水汩汩地从山岩中涌出,在日光映照下宛若飞琼漱玉。 原野最远处是一抹光秃的、淡淡的山冈,在土伦背后像一堆灰烬,与大海那神奇的美糅合在一起,真有一种说不出的肃穆和妩媚。城市周围桅杆如林,在这万绿丛中十分突出。 过了奥利乌尔峡谷,就是土伦景色,这可以说是大自然的一个补偿。 土伦附近有十到十二个炮台,1794年该城被围时,这些要塞都被围困,只有一个靠近港口的小炮台人们弃置不顾,认为无足轻重。一位年轻的炮兵军官,当时在军中还默默无闻,奉人民代表之命攻击这个要塞。他攻下了。这里正是土伦锁钥,要塞既下,英国人只好溃退,土伦于是收复。 今天这个要塞叫皇帝炮台,从奥利乌尔峡谷一出来就能看到它,就好像闪烁在海湾中岬角顶端的星星,上帝就是在这里安排了波拿巴的创业。马队迅疾地奔向土伦,而我,凝望着这个辉煌的小点点,就是从这里开始,拿破仑挥动了他那一大批鹰旗,腾飞起来。

土伦

摘记 土伦——普杰塑造的女像。——福昂广场的喷泉,三只海豚,值得赞美。 傍晚,兵工厂门口。轻佻的洛可可风格的凯旋门。 囚车:大马车窗上用的是黄色遮光帘子,这并不好。——刑罚应当具有严肃气氛。内部勿过于严酷,但外观应比较暗淡。 离缆绳工场不远处,三辆王家马车在等待奥尔良公爵从阿尔及尔归来。——白发苍苍的老苦役犯,系着粗大的脚镣,坐在界石上。状若思索,疲惫。 兵工厂博物馆。所有的战舰模型。——普杰的金色浅浮雕。——路易十四为马耳他骑士们特造的双桅战船,船首有三尊大炮,双桅,大三角帆,两百个划桨手,每道四人一排。各舱均有盖板,计六层。就像麦利所说的,这是碉堡式战船。大梁,架着一根横桁,这种又长又大的木柱横置地上,桅杆高三百六十法尺,基部直径三法尺。许多船缆和铁链。一艘配有一百尊炮的战舰的铁链,高四法尺,宽二十法尺,阔八法尺。——我们采用的是英国款式,而英国人采用了我们的款式。我们的船舷向前突出,他们的缩进去;我们的船千方百计向他们靠拢,他们逃遁了,海员说。

土伦苦役船

记事册 上苦役船。——波船。——彬彬有礼的苦役犯送来凳子和坐垫。——由苦役犯划桨的小艇。快速。——斜阳。——在苦役船码头停泊不动的大船。——无数批苦役犯返回浮码头,疲惫,拖着脚镣。走上窄狭的舷梯,钻进巨舶下面的小门。——浮动的苦役船。这是两艘卸了桅杆的三桅战舰,戴密斯号和纳雷伊德号。纳雷伊德号船尾漆成黄色的粗雕的两个爱神。——参观港口时船上的苦役犯。 苦役犯回船住处情景。——他们经过一个铁栏,所有的铁链末端大环都用锁固定在这个铁栏上。——行军床。好人,是一个箱子,一只床垫,一条被子。苦修士的那种床算是给苦役犯的宽待。——门的上方,有十幅画,画着犯人到达苦役船,宪警,脸色阴沉的犯人,跪着的清白无辜者,等等。在另一室还有一幅画,是一幅罪行图,沙漠里,地上是被害者,凶手惊慌地望着他,图中背景深处,有两个天使看到这一切。(普吕东绘)——不戴镣铐。有时他们可以进城。可以得到一点儿肉和酒。 参观浮动苦役船戴密斯号。——巨大铁钉固定的铁舷梯,像苦役犯的鞋子。——浮码头情景。——一大间空空荡荡的统舱,舱口加了三道栅栏。——新到的七个犯人,其中三个是阿拉伯人。脸色沉滞,目光尖利。头天就都刮了胡子,一副忍耐顺从的样子。他们之中有一个人,个儿相当高,瘦削,是个伊斯兰教修士。他手上攥着一串念珠。 顶里头的一个角落里,在老虎窗底下有盖着羊毛破衣服的三堆怪模怪样的东西,这些堆堆,每一堆里都露出一根粗铁链子,系在离它六法尺远的横铁杠上,铁杠牢牢地浇铸在地上。——原来是三个人,三个苦役犯,两个无可救药的人和一个疯子。——一个疯苦役犯!——三个堆堆纹丝不动。人们看不见他们,看不见脑袋、手臂和脚。 出去时一..个苦役犯拿出一条木头雕刻的狗,用铁链子锁在窝里,还涂上了颜色。 宿舍尽头,是加重镣铐囚室。小门加了铁栅。一阵呛人的臭气。长方形房间。中央,头靠头对放着两排行军床。——在每张床床脚都有一个人,用铁链子系着,那粗铁链子比别的镣铐重两倍,犯人能在六法尺之内活动。——我从他们中间走过去。这些囚徒样子顺从,但隐含威胁,阴沉。我叫人给他们几个钱。没有人道一句谢。这都是至死不悔改的人。有几个在这儿已经三年了。就像麦利对我说的:苦役中的苦役。 我们走出去时,在加重镣铐囚室门口,一个满脸虚伪的苦役犯对我说:混蛋。 炉房。苦役犯们自己铸造他们自己的锁链。 空荡荡的阴森森的小教堂,正在修理。忏悔室在右边靠门的地方。——有人来吗?有的时候。 医院,跟所有的医院一样,沿着长长的屋子里放着不少铁床。病床上有镣铐链子的响声。——很干净。 一个人,因故意使用六里亚尔伪币,被判十年苦役。 一个人,因拐卖罪被判苦役。贩卖奴隶的罪行终于导致他自身入狱。 苦役犯,夏季,每天早上五时起床,在棍棒管束下干苦活,从来没有娱乐,中午吃饭时才停止劳动,饭后立即继续劳动直到夜晚,回监时已精疲力竭,吃、睡都在地板上,第二天这种生活又周而复始。有时一直到死。——从来没有星期天。——吃的只有黑面包、蚕豆汤,只有水喝。——没有酒和肉。——生活到老,要身体好。——目前在监两千两百五十人中有三十七个病号。 现在土伦有不少戴绿帽子的犯人。刑期长的戴黄绦子便帽。穿黄袖子上衣的是累犯。——衣服上印着字母以表示劳动场所:A表示兵工厂,P表示港口,C表示缆绳工场,等等。 有以下罪行的加判重刑:叛乱或叛乱未遂,谋杀或伤害同伴、他人,殴打官长(从小狱吏到海军上将,从乞丐到法兰西世卿)者:死刑。——逃跑或企图逃跑,殴打同伴,伤害官长,偷盗五法郎以上者:三年重镣。——咒骂,吸烟,唱歌,不服管教,抗拒劳动,遇官长不脱帽致敬者(指在任何官长经过时),等等:单人监禁或笞刑。 粗暴压迫这里面的人,是好呢,还是坏呢?对于有些人行,但对于另一些人不行。对有些人,这样做可以使他们,甚至最调皮捣蛋的人,养成一种守纪律的习惯,习惯成自然。但在另一些人中,这样就造成狂怒和伪善。 任何刑罚均须经过调查、核实,然后宣判。所有刑罚的宣判和服刑都要记录在案,填写犯人姓名、犯罪动机以及情节。此项判决中有许多等级。监狱给苦役犯每人专门设一信箱,凡有控诉、检举揭发均可将诉状秘密地投入箱内,然后由监狱首长亲自检阅,决定,严厉,但是公正。 参观牢房。——起初略有周折。经过我的坚持,开了门。长方形的屋子。两行,一边四室。每个囚室长六法尺,高七法尺,阔四法尺,有一铁包门,一个八平方法寸的小窗口。囚室内摆着一张行军床、一个罐子和一个小木桶。这是单人囚室。人在里面可以关七八天。没有光线,空气不好。 我参观两间里面有人的囚室时,转身瞥见在头顶上方,那窗口有个挺难看的光头,是个关在里面的苦役犯。冷漠,无一点表情。那脑袋就像断头机孔里死囚的脑袋一样。真可怕。 死囚室。大约有十平方法尺,带拱顶的小屋;很脏。此室在监狱巡查房上,有水渗入。 布雷斯特的死囚牢房,更加可怕。——一张行军床,有一带栅栏的老虎窗,岗哨可以望见。 这里两年来没有执行死刑,八个月来没有发生过犯人越狱事件。这牢房里放了一张旧梯子,几个旧箱子,等等,像个阁楼。总之,与布雷斯特的监狱相比,这里的苦役船干净,冲洗过,管理得好。 这儿就提出了一个大问题:单人囚禁好呢,还是露天劳动好呢? 新的精神已经深入苦役船,并有所改进。 道德感化。劳其体肤可以使他们不致闲空时间胡思乱想。苦役船,如再经过改进,可能好些。比监狱要好。——在布雷斯特,让苦役犯外出劳动。我曾亲眼看见过这些犯人。

德拉吉尼昂

记事册 10月4日 德拉吉尼昂市议会足以与巴黎市议会媲美。在艺术的历史方面,它不行。它遥远而且默默无闻,于是人们借此拆毁这里古老的城墙。这是德拉吉尼昂从古代保留下来的唯一著名的宏伟建筑。虽然夜里很黑,雨又很大,我进入爱克斯大路时仍能分辨得出那座极其美妙的要塞堡门。然不久此门即将毁去。 一夜暴风雨。大路穿过一片树林,我想这是艾斯达莱尔森林的一小部分。不时地在半醒半睡中睁开眼睛,透过雨帘,我在树影中瞥见远方微光朦胧。随后我又睡着了,梦中仍时见光芒闪烁。 有一回——这时我正醒着——原来一直被层层黝黑的树丛所包围的马车忽然到了一块林中隙地。一道强烈的红光在杂树叶荫之间闪过,我不禁回头探望。 一座树枝搭成的茅屋棚在林中空地中央燃烧着。茅屋内部已经成了一片火海。屋顶上,就像一大杯潘趣酒似的,颤动着巨大的蓝色光焰。有四个头戴宽边帽的人,一动不动地站在火前面,浑身被雨水淋得透湿,给火光染红了。这些人都是烧木炭的。 即使对于那些曾经见识过瑞士和萨瓦的人来说,弗莱茹斯山也不失为一景色绝佳去处。清晨六时我到达斜坡顶峰。旭日初升,宿雨既歇。我坐在栏杆的一块脱开的石头上。 面前是深深的悬崖,其间云封雾绕,使我只能看到靠近边缘的几株松树。在这 4e9b." >些松树之外一片低沉的灰白烟气,就好像大地刚刚突然崩坍在这个涧谷中似的,这使我看到下面整个被冬季的天空包裹住的光景。 风不时地摇荡着这片烟云,对面的山峦,苍林幽壑,在雾气中模糊难辨,颤动不已。 在我身后,又是一番景色。 无边无际的乌云,处处分隔开来,宛如屋宇,使我望不见天,也望不见地平线。在那下边,平原、海、山岳、树林、村落、帆樯,被晨曦染成一抹白色,景色奇妙,看上去仿佛帷幕半开时露出的舞台布景。 渐渐地,层云裂开,一缕阳光,从缝隙袭入,就像一金色手臂,将雾气全扫尽了,于是我可以观赏到无数喧腾的山丘所形成的涧谷深处。 这些山丘大部分外貌怪异。山上蒙披着被火烧过的发黑的松树干,远远望去像一簇簇野猪鬃毛。有时,这地方偶尔有牧人为了几只山羊吃草方便竟把十二法里森林全部烧光。 有些铁锈色泽的花岗岩,有些被秋天染黄了的蕨类植物覆盖在我坐着的这块石头上,一直连接到幽壑间。 庄严的阿尔卑斯山至此逐渐消失。松树群换成杉树,绿橡树代替了落叶松,不过那美丽的花岗石带尽管略略稀少了些,仍旧保留了下来,这些岗峦仍属于大山余脉。 从我站立的地方,望见从戛纳到迪涅的从属山脉的一切峰顶,当年拿破仑从爱尔巴岛返回时曾越过这里。 拿破仑曾两度跨过阿尔卑斯山。命运仿佛在这些山峦和这个人之间置入某种神秘的和谐。第一次,他从圣贝尔纳越过阿尔卑斯山,那正是他大展雄才之际,过山也是在最高处;第二次,他从戛纳和迪涅之间经过,山是即将消尽处,他本人也已是日暮途穷。 越过圣贝尔纳,他是从法国去意大利;经戛纳,他是从意大利到法国。在圣贝尔纳,他率领的是一支年轻的军队,赤脚,衣衫褴褛,但意气昂扬,几乎毫无纪律,却充满了干一番大事业的豪情。在戛纳,这时藏书网他只剩一小撮老兵,沮丧而忠诚,都已经被他们所干下的无限壮举所压垮了。在圣贝尔纳,这时波拿巴就要长成拿破仑。在戛纳,拿破仑又变作波拿巴。他的命运整个转了个过儿。 比利牛斯山区

卢瓦尔河—波尔多

1843年7月30日,波尔多 你在旅行方面总是神游,从书本到书本,从思想到思想,从来不是真正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你总是在同样的树荫底下度过夏日,在壁炉旁边度过冬天,你要我这个到处漫游的人,在离开巴黎之后,对孤单寂寞的你谈谈我所做的和所看到的东西。好,我答应你。 我从前天(7月18日)以来做了些什么呢?三十六小时走了一百五十五法里路。我看到了什么呢?我看到了埃唐普、奥尔良、布卢瓦、图尔、波瓦蒂埃和昂古莱姆。 你还想知道什么呢?要我给你描写一番吗?你想知道这些城市的情况,我看到的景象,你还想知道途中我看到了什么,在历史、艺术、诗歌方面我有了哪些收获?好,我也答应你。 埃唐普,这是在暮霭中瞥见的一条长街,街的右首,在无数屋顶上方高耸着一座巨大塔楼,我听见驿站的马车夫说:“铁路上又出了事啦!两辆驿车毁了,旅客全轧死了。蒸气冲坏了埃唐普和埃特席之间的列车。幸好我们没遭殃。” 奥尔良,在一所低矮的厅堂里,圆桌上有根蜡烛,这时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孩子给你端来一碗素汤。 布卢瓦,一座桥,桥的左首立着一座老式方尖碑,旅客们猜想右首也许是一些房屋,甚至是一个城市。 图尔,也有一座桥,一条宽阔的大街和一座大钟,钟面上正指着早晨九点钟。 波瓦蒂埃,一份肉羹,一份萝卜烧鸭,一份加了酒和洋葱的水手鳗鱼,一份烤鸡,一份油炸鳎鱼,青豆、生菜和草莓。 昂古莱姆,有盏煤气灯挂在高墙上,上书:海员咖啡馆。左边,在另一高墙上钉着块蓝色牌子,标着:月亮大街,滑稽歌舞剧场。 这就是我在驿车里所看到的法兰西。在火车里看到的是什么呢? 我好像在别的什么地方说过,人们把卢瓦尔河和都兰吹嘘得太过分了。该给它说句公道话。塞纳河实在比卢瓦尔河美得多,诺曼底比都兰更称得上是个妩媚迷人的花园。 一道又黄又宽的流水,两岸平坦,到处长着白杨,这就是卢瓦尔河。白杨树最是粗犷,它简直遮断了卢瓦尔河的地平线。沿河一带,所有的小岛,堤岸边沿,极目一望全是白杨。我脑海里不知为什么总喜欢把这白杨构成的风景线跟用亚历山大诗体写的悲剧联系在一起,仿佛在它们之间有着什么不可言喻的相似之处。白杨,跟亚历山大诗体一样,是一种忧伤的传统形式。 下雨了,我通宵没有睡着,不知道是否就是这个使我情绪极坏,卢瓦尔河上的一切对我来说仿佛都是冷冰冰的,悲怆,机械,单调,刻板,一本正经似的。 人们不时遇到一些五六条船组成的船队,上下水都有。这些船只有一根桅杆,一块方帆。最前面的那条船的帆比别的船帆都大,越往后越小,依次递减,整个船队从头到尾,没有突出高耸部分,没有任何变化。这令人情不自禁地想起一幅英国家庭的讽刺漫画,简直像一部半音阶的满帆航行图,我只是在卢瓦尔河上看到这个。我得承认,我实在非常喜欢这些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单桅帆船和这些诺曼底沿海的三桅帆船,它们像无数猛禽在翱翔,它们那黄色和红色的帆出没在狂风、暴雨、骄阳之中,在基勒勃夫和唐卡维尔之间航行。 西班牙人把芒查那雷斯河称为河中子爵,我建议把卢瓦尔河叫作诸河中的老妪。 卢瓦尔河不像塞纳河和莱茵河那样,沿岸有着一群漂亮城市和美丽的村庄,山墙、钟楼、屋宇倒映水中。卢瓦尔河穿过这块名叫索洛涅的广阔的洪水冲积层,水中含有大量泥沙,时常阻滞,以致河床堵塞。于是,平原卑下处,经常洪水漫溢,发生水灾,这样村庄只好迁建到离河道比较远的地方。右岸,村庄都掩藏在堤坝后面,几乎目不能及,所以过往旅客无法看到。 不过卢瓦尔河也自有其美妙处。当年斯塔尔夫人为拿破仑勒令不得在离巴黎五十法里以内居住,她了解到卢瓦尔河畔,恰好在距离巴黎五十法里处,有座叫作梭蒙的城堡,于是她就住到该地,再也不愿把放逐地点推得更远。我并不怜悯她。梭蒙是一处贵族领主居住之所,城堡大约建于16世纪,优美异常。塔楼体积庞大。村庄在树林蓊郁的小山下面,呈现出卢瓦尔河沿岸十分独特的景色,长长的屋宇迎河展开,一派莱茵河域的村落风貌。 昂布瓦茨是一座欢乐而秀丽的城市,建筑十分瑰丽。马慕蒂埃修道院遗址规模恢宏美观,其地距图尔半法里,过去对面曾有一古桥,后来街市扩建,桥渐湮没,至今仅存三个拱穹,弥足珍贵。离大路不远处,有一座15世纪时的巨大城堡,广厦占地特宽,突堞外露,俨若炮台,钟楼高耸像市政厅,大门呈尖形拱肋形状,又有点儿像教堂,此屋构制独特,为我前所未见。这一建筑物可算概括了当年此类屋宇的特色,使人亲睹封建时代的修道院,尤其是马慕蒂埃修道院某种混合而复杂的权力象征。 不过卢瓦尔河风光最为宏伟入画的地方还是那夹杂着砂岩、磨石、陶土、石灰石的高大墙垣,护住右岸,从布卢瓦向图尔迤逦延伸,景物变异,尽态极妍。时而山崖嶙峋,时而又像英国园林,杂树花卉丛生其间,上面缠绕着果实累累的葡萄枝藤,村落间炊烟升起,墙上尽是窟窿眼儿,类似海绵,人家居处像个大蚂蚁窝。 这儿有不少深邃的洞穴,有些伪币制造者曾经在里面私铸图尔E钱,搅得图尔假钱到处泛滥。而今这些洞穴粗糙的窗户均已堵塞,岩石间还安装了许多漂亮柜架,有时透过玻璃窗还可以瞥见一个少女的俊俏脸蛋儿,戴着新式头饰,她正往盒子里放着茴香、当归和芫荽。甜食店已经取代了当年的伪币制造商。 我完全领略了卢瓦尔河的旖旎风光,真该感谢有这个偶然的机缘让我跟你谈论这些在美丽的大自然里边干活边唱歌的少女。 La terra molle, e lieta, e dilettosa, Simili a se gli habitatori produce. 与对卢瓦尔河相反,人们对波尔多的赞扬实在不够,或者说至少没有赞扬到点子上。 人们欣赏波尔多就像欣赏里伏李大街那样:整齐,对称,房屋大,白色正门,一家家布置都彼此类似,等等。对于一个精于品鉴的人来说,这意味着建筑十分单调,城市显得乏味无趣,但实际上,波尔多并非如此。 波尔多是一座奇妙、独特,也许非常杰出的城市。凡尔赛,再加上安特卫普,这就是波尔多了。 当然,说句公道话,这其中应当去掉凡尔赛的城堡和安特卫普的大教堂这两大景观。 有两个波尔多,新城和老城。 波尔多新城像凡尔赛那样,气势十分宏伟;老城则像安特卫普,笼罩着一片历史的光辉。 这些喷泉,这些饰有喙形舰首的海战纪念柱,这些道旁浓荫匝地的宽阔大道,河边这大约有旺多姆广场一半大的王家广场,这长达八分之一古法里的大桥,这漂亮码头,这些街道,这巨大宏丽的剧院,任何凡尔赛的华美景物不能掩其辉煌,即使把它们置于那君临伟大世纪的凡尔赛宫亦毫无逊色。 这些错综复杂的交叉路口,这些迷宫般的通道和建筑,这条狼街令人想起当年狼群在市区吞噬儿童的遥远年代。鬼影幢幢,时常出没于要塞重楼之间,令人胆寒。于是,1596年国会曾宣布过一项决定:任何闹鬼的房屋,其租约应立即废除。这些火绒色泽的房屋正面饰有文艺复兴时代的精美雕刻,这些大门和饰有小圆柱,还有弯弯扭扭的佛兰德蓝色长柱,这为纪念福努战役而建造的华美精致的凯旋门。在那另一个市政厅大门里,人们可以望见悬挂在镂花拱廊下面的大钟,凄凉的哈城炮台遗迹,古老的教堂,如拥有双尖塔的圣安德烈教堂,有馋嘴的议事司铎为了每年可以得到十二条七鳃鳗而卖掉的朗贡城的圣·瑟兰教堂,曾经被诺尔?曼人焚毁的圣十字教堂,遭遇雷火击毁的圣米歇尔教堂,这一座座古老的门廊,山墙的屋顶,这些古建筑纪念物,这些具有历史意义的楼台殿阁映照在埃斯科河中,跟吉隆德河畔那些耸立在教堂周围的佛兰德老屋具有同样佳趣。 我的朋友,除了这些,还有泊满船只的壮丽的吉隆德河,远方山坡一片翠绿,晴好的天空,炽热的阳光,你会爱上波尔多的,即使你只是饮水,而不去注视那些漂亮姑娘。 这里的少女总披着橙黄和大红的马德拉斯头巾,就像马赛的少女们总爱穿黄色长袜子一样。 天然风韵,再加上打扮得分外娇媚,这是任何国度女人们的天性:大自然赋予她们青丝委地,她们觉得这还不够,于是在头上插满髻饰;大自然赋予她们粉颈冰肌,这还是不足,于是她们在颈子上戴上项链;大自然赋予她们纤纤玉趾,这也还是不足,于是她们在脚上着以珠履。她们天生就美,但她们总觉得不够,于是装饰得俏丽非凡。 深入到这种娇媚中去看,这其中有一种思想,一种本能,这可以上溯到我们的祖先夏娃。请容许我提出一个悖论,一句渎神的话,恐怕这里面包含着一个真理:上帝给予女人以美,而魔鬼使得她们俏丽。 啊,我说的这些话有点儿像说教了。可是我觉得这不够,因为我喜欢女人,哪怕女人带着魔鬼的厚贶。 话扯远了,让我们还是回到波尔多这个话题上来吧。 波尔多的双重面貌非常奇妙,这是岁月和机遇造成的,人们不应糟蹋它。然而人们不得不承认这些就像人们所说的“四通八达”的街道和风格新雅的建筑物地盘日益扩大,将渐渐抹去具有历史意义的旧城。换句话说,凡尔赛式的波尔多将逐步被安特卫普式的波尔多所吞没。 波尔多人在这里可要当心啊!安特卫普,总的说来,在艺术、历史和思想方面要比凡尔赛引人注目。凡尔赛仅仅代表了一个及其一代统治;安特卫普则代表了一个民族以及许多世纪。你要在这两个城市之间摆摆平,要制止这两个城市之间的争端。要美化新城,但也要保护好古老的旧城。你们曾有一段历史,有过一个国家,你得记住,并永远以此为豪! 没有什么比喜好破坏更糟更令人沮丧的了。毁掉房屋,就是毁掉他的家;毁掉城市,就是毁掉他的祖国;毁掉他的住所,也就是毁掉他的名字。这古老的石头里正保存着古代的辉煌。 这些残破旧居都是声名卓著的古屋。它们说话,它们召唤,它们证明了前人所曾做过的功绩。 伽连纳斯的圆形剧场说道:我曾见过高卢统治者得特里克斯皇帝登基;我曾见过诗人、大罗马执政官奥宗讷;我见过圣马丁主持首次主教会议;我见过阿布代拉姆走过;我也曾看见过皇太子经过此地。圣十字教堂说道:我曾看见过少年路易娶埃莱奥诺尔·德·居云,加斯东·德·弗阿娶法兰西的玛德兰娜,路易八世娶奥地利的安娜公主。佩贝朗说:我曾看见过查理七世和加特琳娜·德·梅蒂西丝。市政厅的钟楼说:米歇尔·蒙田就任市长,孟德斯鸠就任议长都在我的拱穹下面。古老的墙垣说:蒙莫朗西陆军元帅当年是从我的城墙缺口进入波尔多的。难道这一切就比不上一条笔直的街道吗?这一切,就是往昔。伟大、崇高、辉煌的往昔。 我在别处说过,我们应当尊重这些建筑、这些书籍。只有在这里,往昔是活生生的,而别的地方,往昔已经死去。然而,往昔是我们自身的一部分,也许还是最主要的一部分。带走我们的整个浪潮,赋予我们生命的全部活力都来自往昔。一棵树如果没有了根将会变成什么呢?一条河如果没有了源泉将会变成什么呢?一个民族如果没有了往昔将会怎样呢? 1743年法国总督都尔尼先生开始拆除波尔多旧城建造新城。他对这个城市究竟是好呢还是坏呢?现在我不想讨论这个问题,人们为他树立了一座雕像,还开辟了都尔尼路、都尔尼码头、都尔尼广场。这很好。但是,固然可以说,他大有功于这个城市,然而我们能说波尔多之所以著名于世就是因为有过这么一位都尔尼先生吗? 啊!奥古斯都曾经在此建立守护神庙,而你却把它推倒。伽连纳斯曾经给你建造了圆形剧场,而你却把它毁掉;克洛维斯一世曾经给了你佳荫宫,而你却使它成为废墟。阿奎丹公爵曾经在此筑成城楼卫墙,而你却把它摧毁。英格兰诸王曾经把鞣革工壕到制监工壕都筑成墙垣,而你却把它夷为平地。查理七世为你建造了喇叭城堡,你却把它拆除干净。你把这本书一页一页地撕光,而只保留下最后一页。你把查理七世、英吉利诸王、居云诸公爵、克洛维斯、伽连纳斯和奥古斯都从你的城市里统统赶走,从你的历史上全部抹掉,就只为都尔尼先生一个人树起了铜像!你这是推翻了某些非常伟大的事物而树立起极其微小的东西。 波尔多 7月21日 波尔多桥是这个城市的一处胜景。桥上,总是有四个人用灰泥在弥合石缝,擦洗人行通道。与此相反,这里的教堂却十分破败。 是不是教堂里的一切,甚至于每一块石头,都堪与宗教相称呢?忘掉这个的恰恰是神甫本身,神甫,他们是第一批拆台的人。 波尔多的两个主要教堂,圣安德烈教堂和圣米歇尔教堂,其钟楼均不与主建筑相连,而是单独屹立,这跟威尼斯的比萨一样。 圣安德烈的钟楼是一主教座堂,这座塔楼相当美观,款式颇像鲁昂的伯尔塔楼,楼名叫佩贝朗,这个名字系来自1430年还在世的皮埃尔·贝朗总主教的尊讳。这座主教座堂另外有两个结结实实的镂空尖顶,这我曾跟你谈过。教堂正厅的罗马风格的柱子证明,教堂始建于11世纪,后来搁在那儿达三个世纪,至查理七世时才又继续兴建,直到查理八世时竣工。辉煌的路易七世王朝全部装修完成,而且,在正对着半圆形后殿顶端建造了一处放置管风琴的精美门廊。门廊下的墙上有两幅巨大石头浮雕,风格极美,可以说,画幅的隆起部分,十分遒劲有力,色彩华丽。在左边的画幅里有雄鹰和狮子,目光深邃而睿智地瞻仰着基督,就像精灵们瞻仰上帝一样。 大门,虽然只是单面门,却很庄严。但是我想跟你谈谈靠近大教堂南侧的老修道院,该院已经倾圮,我信步走了进去。 这地方特别凄清,但又十分妩媚,气势俨然但又卑下。你想象一下吧,昏暗的走廊配以火焰式窗户的尖形拱肋;上有木格栅栏;改作库房的修道院里面,石板均已撤去,到处是灰尘和蛛网。邻院中有几处小便池,阴暗的角落里堆着锈蚀的铜高脚灯台,黑十字架,银沙漏,遮盖灵车和运送尸体的人夫用的破旧衣物。而在这些木质和彩布的仿制纪念牌底下,可以瞥见真正的墓地,那上面静躺着墓主朴素的雕像,一动不动,仿佛已经睡熟,永不苏醒。这不是怪事吗?难道这些教堂的堕落和坟墓的亵渎不应该归罪教士吗?至于我,如果我要向教士们指出他们的责任的话,我只有两句话:请怜悯生者吧,请怜悯死者吧。 中间,在修道院四廊之间,瓦砾杂物塞满了一个小小的角落,这里过去曾是坟场,到处长着高高的野草,野茉莉,荆棘,荒榛,几乎可以说,空气里混含着一种难以言传的野趣。植物占领了这座老屋,终于上帝的业绩战胜了人的业绩。 不过这份野趣既无恶意又非苦涩。不是别的什么,这完全是大自然纯真而豪迈的戏谑吧。在一片废墟和草莽中间百花盛开。多么温馨迷人的花儿啊!此时我感觉阵阵香气袭人,我看见无数白、黄、蓝各种颜色的美丽花冠款款摆动,她们好像争先恐后地在抚慰这堆被扔弃在一边的可怜的石头。 也许命该如此,僧侣在教士之前逝去,而修道院在教堂之前倒塌。我从圣安德烈教堂出来,随后又去圣米歇尔教堂……现在有人喊我,去巴约讷的班车就要开了,我下回再跟你谈这次在圣米歇尔教堂参观所遇到的一切吧。 从波尔多到巴约讷 7月23日,巴约讷 大概只有冷漠而固执的旅客才能毫不在乎地坐在从波尔多去巴约讷的多太查克驿车上吧。我生平从来不曾坐过像这样的硬邦邦的座位。这座儿简直可以在文学上给作家们提供一个新的隐喻。三千年来形容事物坚硬的那些老比喻不妨统统扔掉;什么坚硬如钢,如青铜,如铁石心肠这类词儿可以休矣。诗人不必再去吟哦: 愤怒的高加索, 残酷啊,使你的心变得比卵石还硬! 现在你可以说:比多太查克家驿车的座椅还硬。 人要爬上这高高的位置还真不容易呢。当然,首先得付给十四个法郎,然后还要向赶车的报上自己的姓名。这样,我只好自报家门。 在驿车票房里,他们问我叫什么名字,我故意去掉我姓氏里的第一音节,回答说叫“果先生”,随便他们怎么拼去。他们又问我这字怎么写,我回答:我不知道。一般地说这样登记员会感到满意的,他记住了我报的这个音节,凭他的才智,多多少少还要运用点儿想象力,才能连缀起这个简单词干。我在多次旅行中都采用过这种方式,我看到我的姓名被拼成各式各样的拼法,这倒教我感觉到十分有趣。 Go先生——Got先生——Gaut先生——Gault先生——Gaud先生——Gauld先生——Gaulx先生——Gaux先生——Gau先生。 但从来不曾有人把它写成Goth先生。直到现在我只是在维埃奈先生的讽刺诗——《立宪报》的连载文章中见过这种写法。多太查克票房的缮写员写成“Gau先生”,后来,略一踌躇,仔细端详了一下他刚才写下的字,似乎觉得少了点儿什么,于是提笔在末尾加上一个“x”。这样我就用“Gaux先生”这个名字,登上了多太查克家兄弟捎带旅客五十五法里的那令人畏惧的车座。 我早就发现驼背的人都喜欢坐驿车的高层座位。现在我并不想钻研这个问题。事实上,从前我曾在莫城的驿车上遇到过一个驼子,这次在去巴约讷的双层驿车上又遇到两个。他们坐在一起,一个是后驼背,另一个是前面鸡胸,这个组合真是十分奇妙。上车时,鸡胸的那位仁兄衣衫不整,背心也半敞着,前者马上摆出一副长辈对晚辈的架势命令似的对他说:“亲爱的,这样难看,快把纽子扣上。” 赶车的望着两个驼子一脸轻蔑神气。这车夫长得挺像郎布托先生,我仔细打量,心想这人也许只要刮掉胡子,就能变成塞纳区行政长官;同样,郎布托先生不刮胡子也能变成这位出色的车把式。 同化,正如现在大家在政治语言里用的那样,没有丝毫令人气恼或是刺人的东西。一辆驿车,这实在比一个行政区还重要,这是一个国家(包括政体和政府)的完整形象。驿车像国家一样分作三等。贵族在前车厢,中产阶级在中间,平民则在后车厢。在双层驿车上,坐在最顶层的都是幻想家、艺术家和落魄子弟。国王,就是驿车头头,当然是专制暴君;大臣,就是每到一站都要更换的车夫。当车上装的箱笼超载的时候,这就是说当一个社会把物质利益看得高于一切的话,这辆车就有倾覆的危险。 现在我们正在把古老的比喻花样翻新,高尚的文士们经常在行文之际把国家喻为“轩”,我倒想建议他们今后不如改用“驿车”来比喻。这比喻也许不够典雅,但却比较实在。 这条大道很好,我们的车行驶非常快速。原来我们乘的这辆车与另一辆被他们蔑称为“竞争者”的马车夫之间发生了一场暗斗。那辆车我看还好,又新,又小巧玲珑,又漂亮。它不时超过我们,老在我们的车前面二十步光景,就这样大约总有一两个钟头,直到我们赶过它为止。这事儿很不舒服。在古代征战中,人们确实是把敌人打翻在地,而今只是叫人吃吃灰罢了。 从巴扎斯至马尚峰,尽是荒原。一片没完没了的松树林,其间耸立着高大的橡树,有时也出现林中空地,绿色的原野上盖满了黄黄的染料木和深紫色的欧石楠。在这些林子最荒凉的地段,松树干上被划去好多长条条,借以引流树胶,说明这里仍有人的踪迹。 一个村庄都没有,只是在橡树和栗树丛中,仍然时而可以看到两三座大屋顶,房屋用西班牙式的空心瓦垫盖。有时,在一些比较贫瘠的地方,天边不见树木,到处是欧石楠或沙丘。这儿那儿有几座低矮的茅屋,偃卧在紧贴墙壁的干蕨下面,可一会儿连茅屋也没了,路旁只有几间养路工歇息的泥土小屋。时不时遇上一块烧过的,还留下一堆堆黑灰的圆形草地,显示出夜里这儿曾生过火。 许多牲畜在欧石楠地里吃草,鹅群、猪群由孩子们管,乌黑的、褐红的羊群由妇女招呼,头上竖着长角的牛群则是由骑马的汉子放牧。什么样的牲口就由什么样的人管。 我本来只是想描绘一下荒原,不经意地却道出了一则治国箴言。 对于这,你是否觉得在我穿越荒原的时候,这一切都是在谈政治吗?这些话并不适合于这样的景物,是吗?革命的狂飙仿佛正吹动这片古老的松林。 在西班牙这时正是艾斯帕特罗垮台的日子。人们什么都不知道,然而却预感到了一切。赶车的一边登上座位,一边跟头头说话: ——他现在卡帝斯。——不,他已经上船了。——对,是去英国。——不,去法国。——他既不去法国也不去英国。他去一处西班牙领地。——哦! 两个驼子的政治闲谈也跟赶车人的这番话扯在一起了。前面的那个驼子高兴地说:艾斯帕特罗已经占领了拉菲易特和卡义阿。 我们的车子越是接近马尚峰,一路上西班牙人就越多,步行的、骑马的、乘车的,成群结队或单个儿的都有。在一辆满载着许多衣服破旧的男人的大车上,有个年轻农家女子,衣衫娴雅,端庄温柔的头上戴着一顶漂亮帽子,黑黑的料子镶着红边,真迷人,我在这一带还从未见过。究竟是一种什么政治风暴竟把这个可怜的娇滴滴的女孩儿从她家乡赶出来的呢? 新的逃难人群刚到达,原来的一批逃难者又离开了。在两辆方向相反驰过的驿车里,我遇见了去马德里的戈尔公爵夫人和前往巴黎的圣费尔南多公爵夫人。这两辆满载着西班牙人的驿车在卡勃希尼和勒拉凡尔中途会车,按照驿站赶车人的习惯,在此情况下互换马匹。刚刚把昨天的流亡者载回故国的马匹又要把今天的流亡者送往国外。 不管正在进行的这场新的革命浪潮离我们多近,也只是如阵风微微吹皱这片严肃而平静的水面而已。这阵风是使权力转移,江山易手,但并未过早地把枝头颤动的松果吹落大地。许多牛拉着大车带着古老而沉重的感觉超过这些匆匆逃逸的驿站快车和惊慌失措的驿车。 顺便提一下,没有什么比这些牛车更奇特的了。大车是木头做的,四个轮子大小一样,它不能原地打转,只是笔直向前。那些牛全身盖着一大块白帆布,下垂及地,两只角中间挂着一绺羊皮细条条,嘴上遮着带穗子的白色系带,仿佛须髯。有些橡树枝柯缠绕在他们头上更令人觉得装饰十分奇怪。这些牛经过这样一打扮,活像戏台上的高级教士。它们宛若法兰西大剧院里扮演古罗马或高卢德洛伊祭司那类角色,简直可以乱真。 在巴扎斯下车时,牛群里有一头牛威风凛凛地从我身边经过,我真想对它说: 教士们非凡夫俗子所可想见。 我似乎已经对它说了。说实在的,我该补上一句,它可没有“哞”一声作为回答。 在洛克福尔那边,我们时时遇到窑厂,这使荒原增色不少。有些窑早已废弃,十分古老,可追溯到路易十三王朝,那些房屋拱饰上面的冠石可以证明。其余的正在建造,或已开工,收益甚好。到处烟雾缭绕,就像火焰上放了一堆青柴似的。 三十年前,我童年时曾经在这一带游历过。我记得当时车辆行驶缓慢,车毂上尽是泥土,也没有固定车道,不时会遇到一节用松树段子并排铺成的路,很像乡间小桥的桥面。现在,从波尔多到巴约讷,这些昔日尘土飞扬的地方已修成康庄大道,两旁植有白杨,颇具古罗马碎石路的那份壮美景象。 在这一段时间里,这条大道由于运输繁忙,日深月久,路基逐渐下降,已完全与沙土平齐,随后完全湮没。地下泥土坍陷,淹没,就像往昔泥土吞没了布鲁图所造的从布勒东岬角至博义奥(今名布克)的军用大路,又像恺撒下令建筑的经加马德、圣热乌尔和圣米歇尔,德·茹阿拉尔的另外一条大路一样。 我顺便记下:从Jovis ara, ara Jovis这两个字衍生了许多城市的名字。这些字虽出于同一源流,但至今彼此已不大相似,如香槟省的Jouarre,朗德省的Jouarare,西班牙的Aranjuez。 从洛克福尔到塔塔斯,松树已让位给别的一些树木,各种不同而硕大的植物覆满了平原和丘陵。大道仿佛穿过一座令人神往的花园。我们的车子时时从一些尖拱老桥越过异常明媚的河流。首先是都兹,接下去是米都,米都兹,这些河名都源于都兹,米都,随后还有阿都尔。词尾音节dour或dou,屡见于河名中,显然来源于凯尔特语our,意即河流。 所有这些河流都深深地被夹在两岸峭壁中间,水甚清冽,碧绿,明漪。许多少女在岸边洗衣服,金翅鸟在灌木丛中歌唱,这温馨的大自然中总是荡漾着欢欣的生命气息。 但,不时地,在和风乍开的两个树枝之间,人们远远地可以看到天边的夕阳红晕中那片欧石楠和松林,不禁想起此时正置身朗德荒原。人们向往,在这欢悦的花园那边是森林,星星点点地罗列着洛克福尔、马尚峰、塔塔斯这些娇小玲珑的城市;还有阿都尔、都兹、米都这些清冽的河水流贯其间,几小时的步行即可到达。在森林那边有欧石楠、荒原、沙碛,昏暗的寂静中夏蝉高鸣,鸟雀无声,人烟绝迹,身披白布的牛群默默走过漫长的路程。人们还想到,在孤独的沙丘那边有桑给奈、珀朗蒂斯、米米藏、雷翁、比斯卡洛斯诸池塘,寂寞的水滨,野兽出没,有狼、鼬、野猪和松鼠,还有数不清的各类树木,如月桂、刺槐、巨大的枸骨叶冬青、奇巨的山楂树、二十尺高的荆豆树,还有罕见人迹的大处女林,不带斧头、罗盘就无法进入。在这无穷无尽的深山老林中有高大神秘的橡树,它那些讨厌的枝柯在这整个地域散布着荒诞离奇的恐怖。人们想到:在池塘那边还有沙丘,这些活动的沙山驱开池塘,吞没村落和钟楼,只有飓风会改变它的面貌。我想在沙丘那边是海洋。沙丘吞没池塘,而海洋吞没沙丘。 这样,我的思想走遍了荒原、池塘、沙丘、海洋四个区域。我一个一个依次想到它们,一个比一个犷野。可以看到秃鹫在荒原上空翱翔,鸬鹚在环礁湖上滑行,银鸥在海面上飞动,乌龟和蛇类在荒原上爬行。昏暝世界的幽灵在面前。心里充满了梦幻。一些陌生而奇异的风景在眼前颤动发光。有些人扶着长杖在天边浓雾中像巨大蜘蛛似的越过山岭。人们以为在起伏不平的荒原中看见了谜一般的金字塔,人们凝神倾听,似乎听见了帕朗蒂斯农家妇女粗犷而柔和的歌声,人们凝视远方,好像看见了迷恋希腊海神的比斯卡洛斯美丽的少女们赤着脚在波浪中漫步。 因为思想里存在着这些幻景,多太查克家驿车没有到过的地方,想象都到过了。 我们到达塔吕萨特的首府塔塔斯,这座米都兹河畔的美丽小城,它是中世纪时阿尔贝莱公爵领地中的四个司法总管辖区之一。另外三个是纳拉克、卡斯蒂利亚和卡斯泰尔-雅鲁。经过时我瞻仰了大路左侧的一垛仍旧矗立着的高大墙垣,1440年时这墙曾经抗御了布克可怕的领主,使查理七世得以及时赶到。现在,塔塔斯的人利用这座墙建了客栈和可供跳舞的小咖啡馆,把这里变成了天堂。 我们离开塔塔斯时,一只老大的野兔从旁边林薮里突然跳出来,穿过大路,随后在一处草地,离我们大约手枪可及的地方停下,大胆地望着我们的驿车。这地方居然有这样勇敢的野兔,大概是因为阿尔贝莱的房屋就是用的它们的名字,它们以此自豪,所以在它们的行为上,必要时也显出那种贵族兔子的派头。 天色渐晚。黄昏曾使维吉尔写出过那么多好诗,那些诗意思相似,但每一首形式都不同。黄昏把景物涂上暮霭,把旅行人的眼睫融入梦境。暮色愈加浓郁,地平线上闪烁不定的暗影越发模糊起来,我好像觉得——这是梦中的幻景吗?——这地方变得更野更粗犷,似乎那些松林和林中空地又出现了,我觉得正在沉沉黑夜中实际进行着前几个小时在想象中做过的朗德之行。星斗满天,眼前的大地是一片阴暗的原野,星星点点闪烁着不晓得是些什么暗红的光芒,好像牧人在欧石楠丛中点起的灯火。我听见,但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无法分辨,响起的这悠长细微的铃声,仿佛一种和谐的颤动,接着一切都归于寂静。黑夜里,我们的车子像是盲目地在一片幽暗孤独中移动,黑黢黢的树林中间只有一块块宽阔的晶亮水洼,显然那是池塘。 我心中感到十分喜悦,我已经闻到紫牵牛花的香气,这使我回忆起童年,想起了所有爱我的人,忘记了所有恨我的人,我凝视着这暗影中,无尽的黑夜的空濛的图像迷迷糊糊地滑入我的梦思。 两个驼子在马尚峰下了车,这样,座位上就我单独一人。很冷,我裹在上衣里,渐渐地睡着了。 在正在行驶的车上睡觉总是半睡半醒的,但人还有感觉。什么都听得见。有一段时间赶车的下车了,驿车停了。赶车的叫道:“旅客们,现在我们到达克斯桥了。”于是车门打开,关上,随后马车又开动了。有一段时间,马蹄嘚嘚直响,好像是在树木上走过。驿车猛然前倾,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我睁开一只眼睛,只见车夫弯腰趴在马上,仿佛在向前眺望什么。我睁开双目,这辆负载沉重的驿车,由五匹马拉着,正慢步经过一座木桥。路很窄狭,实在不成样子,左侧有低低的栏杆挡着,右边是一堆果木和建筑材料。桥下有一道相当宽的河水流过,由于是夜里,显得格外深沉。有一段时间驿车老是倾斜着,某些地段,桥上连护栏都没有。我挺身坐起,这高层驿车上只我一个,车班头没有再登上他的座位。车子总是在移动,车夫老弯着腰趴到车灯几乎照不到的牲口背上,嘴里直咕咕哝哝使劲吆喝。终于马匹爬上了一个小坡,车身又是一阵颠簸,这才停住。我们的车子走在一条铺石块的路上。 那些早就下了车,在车前步行过桥的旅客们又回到三排车厢里。车门开开关关,我听见车班头说道: ——这鬼桥!老是在修!——到什么时候才能结实?——达克斯的警察真不行。木匠把工具都丢在马车经过的路上喝酒去了。——车子翻在河里,我看见的。——这危险简直无法想象。——你看吧,这几天总得出事。——旅客先生们,我让你们先下车,做得对吧? 说完话,他又爬上车,猛然间看到了我,惊得大叫起来: ——啊,先生,我倒把你忘了!

巴约讷—藏尸所

7月26日 进入巴约讷,心里十分激动,我对巴约讷充满了童年的回忆。我初到巴约讷时年龄很小,有七八岁光景,大约在1811年或1812年,正是大战时期。当时我父亲隶于皇帝麾下,在西班牙从事戎行,讨伐昂贝西那多、阿维拉、瓜达拉哈拉为首的以及达柔河流域两省的叛乱。 母亲前往探望我的父亲,就在巴约讷停下等待车队,因为从巴约讷到马德里,当时得由三千人护送,四门大炮前导。有一天我想写出关于那次旅行的种种情况,也许他日可以作为历史资料。 我母亲那次出行带着我的两个哥哥,阿贝尔和欧仁,还有我。三个孩子中我最小。 记得在我们到达巴约讷的第二天,有一位上衣上系着粗大的链带的大肚子先生来看我母亲,他讲着一口含糊不清的意大利话。我们望着他从玻璃门走进来;在我们这几个孩子眼里,这人模样像是个走方郎中,实际上他是巴约讷剧院的经理。 他来是为了请我母亲在他们剧院订个包厢。我母亲订了一个月包厢。我们留在巴约讷差不多有这么长时间。 这订好的包厢使我们欣喜若狂。我们几个孩子,整整一个月,天天晚上都去看戏。以前我们每年只能去一次剧院。在我脑海里留下印象的只有《埃斯卡巴湟丝伯爵夫人》这出悲剧。 当天晚上,我们纠缠着母亲要她带我们去剧院,母亲一般总是疼爱孩子,她答应了。服务员把我们领进一个富丽堂皇的正面包厢,四面都悬挂上有橘黄色蔷薇花图案的红布帷幔。这天演的戏是《巴比伦的陷落》,这出情节剧在法国各地上演非常成功。 盛况空前,至少在巴约讷如此。杏黄色的骑士和浑身上下穿着铁青色厚呢制服的阿拉伯人时刻涌现出来,随后在一片可怕的连唱中,全被淹没在无数倒塌的陷阱和圈套的硬纸板中间。剧中人有哈里发、哈里发哈隆和宦官季阿发。我们赞赏不已。 第二天傍晚,我们又纠缠着母亲再去剧院,她还是答应了。我们在蔷薇花图案的包厢里看戏。——什么节目呢?我们很心焦。大幕拉开。季阿发出来了。还是上演的《巴比伦的陷落》,可是我们一点儿也不觉得厌烦。再看一遍这出好戏,我们心满意足。这一回还是很愉快的。 第三天,我母亲真好极了,我们又莅临剧院。上演的节目仍然是《巴比伦的陷落》。但我们还是欣喜地看戏。当然,要是演别的什么“陷落”也许更令人喜欢。 第四天,节目肯定该换了,我们去了。母亲随我们的意,总是微笑着陪伴我们。演的还是《巴比伦的陷落》。这回我们都睡着了。 第五天,我们一早就差服侍我母亲的小厮先去看看海报,上演的还是《巴比伦的陷落》。我们央求母亲不要再带我们去那里。第六天,仍然上演《巴比伦的陷落》。这样一整月都演这出戏。有一个晴天,节目换了。这天晚上,我们又去了剧院。 这一往事使我在某个地方谈起过这“逗孩子玩的事儿”。 除了《巴比伦的陷落》之外,我对在巴约讷度过的这个月记得也很清楚。 在河边的小树林底下,有一条漂亮马路,我们每天晚上都从这里走过。我们经过剧院时总撅着嘴表示不喜欢。从那以后我们再也不去看戏了,它引起我们一种厌恶腻味的感觉。我们坐在街边的椅子上,凝望过往的船只,静静地听母亲谈话。虽然今天在我的记忆中这位崇高慈祥的妇女只留下一个侧影,但它将终生照耀着我,在我的心灵中熠熠生辉。 我们住的房屋非常亮堂。我记得我的窗子上挂着一串串成熟的玉米。在这漫长的一个月里,我们不曾有一刻感到愁闷,当然这该除去《巴比伦的陷落》。 有一天,我们去看在阿都尔河口抛锚的一艘战列舰。一队英国战舰对它进行追击,经过几个小时战斗之后,它逃避至此,于是英国人封锁了航道。直到现在,这一切仍如在眼前,我仍然看到这艘值得赞美的军舰,在离海岸四分之一海里处停泊,绚丽的阳光照射着它,篷帆全部降下,骄傲地伫立在波峰上。它使我感到它有一种剑拔弩张的气势,硝烟未尽,也许它还将投入战斗。 我们所住的房子背靠城墙,在这片长满青草的斜坡上,搁着许多大炮、臼炮,炮口朝着地面。我们每天一早就前去游玩。 晚上,阿贝尔、可怜的欧仁和我,围绕在母亲身旁,打开颜色盒在调色碟上乱涂,争先恐后,粗手粗脚地在一本 href='150/im'>《一千零一夜》旧书里的插画上着色。这本书是我的教父拉奥里将军送给我的,他在我说起的那个时期数月之后,在格雷奈尔平原死去。 欧仁和我,我们常常从城里的孩子手上购买金翅鸟和翠雀儿。我们把这些可怜的鸟儿全放在藤编的笼子里。一个笼子满了,就再买一个来装。这样我们装满了五个笼子。临到离开,我们把这些娇小俊美的小鸟全部放飞。这对于我们既是一分快乐,但又感到揪心。 出租这座房子给我母亲的,我想,是本城人,是个寡妇。她本人住处跟我们相邻,是一所独立的屋宇。她有个十四五岁的女儿。三十年后,在我的记忆里还一点儿没有忘却她天使般的面容。 我仍然记得,这女孩金黄头发,人很苗条,我觉得她身量很高。她有一双温柔蒙眬的眼睛,维吉尔诗中人的面容,那模样仿佛人们梦想中的阿玛里丽丝或是遁入柳树丛中的加拉黛。她那清纯的颈脖令人爱恋,正当稚龄,手小小的,白嫩的手臂,肘部微红;其他细小部位这时我没注意到。她平常头上总披着一幅绿边的茶色头巾,紧紧地从头顶一直包到颈项,只露出额头和一半头发。我忘记她穿的什么裙子。 这美丽的女孩总是跟我们一道玩。有时我的两个哥哥阿贝尔和欧仁——他们比我高,也比我严肃,就像我母亲常说的,“装得像个大人似的”——前去看城墙上打靶演习或是上楼去他们卧室研读索卜里诺,翻翻柯尔蒙。这时候我单独一人,感到闷得慌,怎么办?她总来叫我,说:“来吧,我给你读点儿什么。” 院子里有个门,比地面高几级台阶。门紧闭着,上面有个锈蚀的大门闩,我现在还看见,这是把圆圆的插销,把手像猪尾巴,这种把手现时在那些老式地窖里还可以见到。这时她坐台阶上。我站在她身后,背靠着门。 她把一本什么书摊在膝盖上,读给我听。在我们头顶上天空晴朗,阳光正穿透菩提树的枝丫照下来,把绿荫映成一片金色。一阵暖风从旧门缝中吹来,轻轻吹拂着我们的脸。她趴在书上高声朗读。 当她朗读的时候,我听不出其中文辞的意思,只听见她的声音。我时而目光低垂,落在身下她半松开的头巾上,一种奇异的魅力使我感到惶惑,我看见她圆圆的雪白的颈项在影影绰绰的金色光影中曼柔地上下起伏。 有时她蓦地抬起她那双湛蓝色的大眼睛,对我说:“喂,维克多,你不在听?” 我一时怔住,脸涨得通红,浑身战栗起来。我假装用手拨弄着巨大的门闩。 我从没有主动亲吻过她,总是她呼唤我,对我说:“吻吻我。” 离开这城市的那一天,我心里感到有两件事让我难过:离开她,还有失去我的那些小鸟。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的朋友?我那么小,遇上了这个高个儿、天真无邪的漂亮女孩,我有些什么感觉呢?当时我并不知道。但从此我一直时常思念她。 在我记忆中的巴约讷总是一个光辉的、充满欢笑的地方。那是我心中最最遥远的回忆。啊,美丽的童年岁月,使我备觉柔情激动!在那里我的灵魂朦胧的角落萌发出第一道无法表达的光亮,爱情的神圣的曙光。 朋友,你不觉得,像这样的回忆是一根彩带,什么都摧毁不了的彩带吗? 两个人一生都被这根彩带联系着,不乏会面的机会,也不需要互相寻觅,但彼此都很陌生,甚至互不了解,真是怪事!我跟这个温馨的女孩绾连的彩带虽未决绝,但红丝已断。 一到巴约讷,我就沿着城墙把全城兜了一圈,寻找那座旧日的房屋,寻找那扇门,寻找那个门闩。结果一无所获,实在是什么都认不出了。 她现在哪里?她在做什么呢?死了?还活着?要是她还活着,大概她已结婚,有了孩子,也许她已守寡,也已经老了。可能人还在,而美貌已经消逝?现在的这个女人是否就是当年的那个少女呢? 也许我曾遇到过她?也许我刚才问路的那个妇女就是她,那妇女呆呆地望着我像陌生人似的走开? 这一切其中孕藏着多少苦涩的悲哀。我们只不过是些影子。我们将相继过世,就像烟云一样消逝在永恒深湛的蓝天。人生天地间正如永恒中的岁月。当末日一旦来临,他们就随风飘去。我们的青春哪里去了?我们的童年哪里去了,唉!1812年的美丽少女在哪里呢?当时的那个年少的我又在哪里?那个时候我们曾邂逅,而现在也许我们还会相见,可是在我们之间已隔着一道深渊。在我们之间,记忆,这通往过去的桥已经折断。她不会认得我的仪容,而我也听不出她的嗓音。她不再知道我的名字,而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7月27日 关于巴约讷我没有多少..话说。这城市的位置真好,它在尼弗河与阿杜尔河的支流岸边,坐落在一片翠绿丘陵之中,很像一个小吉隆德城。但如今这样的秀丽小城,这样的胜境却成了一座城砦。 好端端的风景,却有人认定这里最适宜于建筑军事工程,多么不幸!我已说过一回,现在我不禁还要再提,那弯弯曲曲的幽涧就是而今这凄凉的壕沟吗?丑陋的山色,这些内外沟渠和堑壁!对,这是伏邦的精心杰作。正是这伏邦的杰作全破坏了上帝的杰作。 巴约讷大教堂是一座相当壮观的14世纪建筑物,通体呈火绒色,已完全为海风所侵蚀。窗户的尖形穹隆里面直棂彩绘非常丰赡而且别出心裁,我在其他地方从未见过。14世纪的那种遒劲有力毫不逊色地与15世纪的奇幻风格交织在一起。这儿那儿,保存着不少异常绮丽的彩绘大玻璃窗,几乎都是16世纪的制作。在原来曾是巨人门扇的地方,我看到一处小门洞,头上绘有花卉绿叶围绕成蔷薇图案,十分精致。教堂的门颇具特色,一律是巨大的乌黑薄板,门上布满大钉,并配以金色门环。这些门环目前已只剩一只,制作精美,纯粹是拜占庭工艺。 教堂南侧紧傍着一座同一时代建成的大修道院。人们在修复中很是动了一番脑筋,从前它有扇庄严的大门与祭坛相通,现在则筑有墙垣,粉刷成白色。其中的装饰和雕塑规模盛大,堪与亚眠、兰斯以及夏特尔的大教堂相侔。 从前教堂和修道院中有许多墓冢,现均已挖去。有些残缺不全的石棺,里面是空的,但仍然紧贴在高墙旁边。我不知道是些什么丑陋不堪的尸骸替换了原来的骨殖。蜘蛛在这些死者晦暗的阴宅里结网。 我在一所小教堂里停留,这里没有墓葬,但原来墓冢的地方从高墙发掘处仍可认出,不过死者早已采取措施以保留其墓地。今天我们仍然可以看出砌在石基上的黑色大理石上面的字迹,表明这坟墓属于他。我逐字抄下这段铭文:“1664年4月22日,E.勒布尔,王家公证人和教士会议诸位大人兹授予本城老城堡的自由民及骑士皮埃尔·德·巴拉杜克此墓地之享有凭证,他本人及其家属均得享有。” 于此,我又回想起游览波尔多圣米歇尔教堂的情景。 当时我刚走出教堂。这是一座13世纪时的建筑,十分著名,尤其是它的正门。里面有一座异常明丽的圣母殿,系路易十二朝良工制作,堪称精雕细刻。我凝望教堂旁边的钟楼小塔,那上面装有一架电报机。从前此处为一高达三百法尺的华美尖塔,今已改为钟楼,形态奇妙非凡。 人们不了解塔尖于1768年曾为雷电所击,引起大火蔓延,以致教堂屋架同时被毁,所以在参观时心里会发生疑问:这偌大的钟楼似乎既像军用,又像是教会的,它粗糙颇类城堡主塔,而藻饰工巧,又仿佛是一座钟楼。最高层的窗洞亦无挡风披檐。既无大钟,又无排钟,也没有铃铛、钟锤和读时仪。钟楼上部还有一八面体,山墙耸立,至今还在,但都剥落不堪,顶上已截去一段,看上去就像一个人被砍了脑袋似的。野风和阳光透过那长长的、既无窗户又无窗棂的尖形穹隆,仿佛透过了多少巨大的骨骼。这儿已经不是钟楼了,这是一座钟楼的空架子。 此时我独自一个在院子里,院子里有树,旁边唯有钟楼孤零零地耸立。这院子是个旧墓园。 阳光虽然炙人,我还是静静地观看着这座阴郁而华美的古屋,我仔细研究,从它的建筑法式上研究它的历史,从它的重重疮痍中细察它所经历的悲苦风霜。你知道,一座建筑物几乎像一个人一样使我感兴趣。对我来说,这就像在了解一个人一生的悲欢离合。 我完全沉入遐思,突然听见有人在不远处叫我:“先生!先生!”我注视,我凝神谛听。没人。院子里空荡荡的。几只小鸟在墓园的老树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可是确实有个声音刚才叫过我,一个微弱、轻柔、细小的声音仍然在我耳边回响。 我走了几步,又听见那个声音:“先生!”这一回我猛地转身,于是我看见,院子角落上,靠门的地方,那老虎窗口出现一张老妇人的脸庞。透过破烂不堪的窗户我瞥见了这间阴惨的卧室内部。 在这老妇身边还有个老头儿。 除了这对老人,我生平从来没看过比这所破屋更颓败的东西了。破屋四壁涂着像裹尸布那样凄惨的白石灰,里面除了两张板凳,没有别的家具。板凳上坐着两个满面皱纹、黧黑、残损的老人,仿佛涂抹了褐灰色的沥青。浑身穿的不是衣服,像是包裹在缝补过的旧裹尸布里一样。他们的灰色的小眼睛定定地望着我。 我没有像萨尔瓦多·罗扎那样说道: Me figuro il sepulcro in ogni loco. 即使是在大白天,正午,在这灼热而辉煌的太阳光下面,他们的出现还是让我怔了好一阵子。我仿佛听见两个四千年的幽灵在这远古埋葬死尸的教堂地下室深处向我呼喊。 略略思索了一下,我给了他们十五个苏。原来他们是这墓地的守门人,费来孟和波西丝。 费来孟,看见十五个苏,眼睛一亮,做了个挺难看的鬼脸儿,又惊又喜,把钱放进钉在墙上的那个不成样子的布袋子,就像拉封丹所说的。接着,波西丝堆着一脸笑对我说:“你想看看藏尸间吗?” 藏尸间,这个词儿在我心里引起了不知是些什么样的思念,但我想我是明白的,于是我回答:“是的,太太。”——“我想你要进去看的。”老妇说。接着她又补上一句:“呐,他是敲钟的,他带你去。很好看呢。”——这样说过,她友好地把她那褐红、颤动、透明、冰凉的、毛茸茸的手按在我手上,我感觉到好像接触到蝙蝠的肉翼。 新出现的敲钟人,大概早已嗅到了这十五个苏的气味,直立在钟楼外扶梯不远处,他已经打开了钟楼的门。 这是一个看上去有三十六岁左右的汉子,又粗又矮,胖墩墩的,面色鲜红,气色挺好,一股雄赳赳的气概,仿佛很适合吃这碗死人饭。两个幽灵再配上一个吸血鬼,真全了。 老妇带着几分夸张把我介绍给敲钟人——这位英国先生想看看藏尸间。 吸血鬼,一声不吭地再向楼上他刚下来的地方走了几步,推开钟楼的门,向我示意跟随他走。我走进去。 他一直沉默着,在我后面把门关上。我们在一片漆黑之中。只是,在楼梯角落里一块大方石后头,有一盏暗淡的灯。在小灯微光下,我看见敲钟人弯腰点上他的灯。灯亮了,他朝圣吉尔的窄狭螺旋梯走下几级,我跟着他。 走了十五级之后,我想这时是低下身子走过一道小门,随后又跟着敲钟人往上走了两三级;详细情况我心里并不明白;我像进入了梦境似的往上迈步。有一阵子敲钟人用他那瘦骨嶙峋的大手搀着我,我觉得脚在地板上走动;来到一个非常昏暗的地方,阴森森的地下墓穴。 我永远忘不了我看见的这些情景。 敲钟人,不说话,一动也不动,站在这地下墓穴中间,身子靠在一根钉在木板里的木桩上,他用左手把那盏灯举过头顶。我凝神看看周围。一种轻雾似的微弱光线朦朦胧胧地映照着这地下墓穴,我辨别得出墓穴的尖形拱顶。 蓦地,我扫视高墙,才看到这里并不只是我们两个。一些奇奇怪怪的人形,立着,背倚着墙,在我们周围。在灯光下,我隐约瞥见他们。 你想想这一圈可怕的面庞,我刚好处在核心。黑黢黢的赤裸的胴体隐没在夜色里;但是我清晰地看见他们突出在阴影中间,挤在一起,仿佛争先恐后,向我扑来。无数阴沉的恐怖的头好像都嘴巴大张着,向我呼喊,但没有声音,对我凝视,眼眶瞪得大大的,但没有眼珠。 这些人形是什么呢?大概是雕塑吧。我从敲钟人手上取过灯,走近细看。都是尸体。 1793年,在圣丹尼斯有人盗掘诸王陵墓,在波尔多,也有人盗掘平民墓地。王室和平民这两份主权产业,游氓同时对之加以侮辱。在这儿顺便插一句,一般人虽说不懂语法,但这证明了平民和游氓这两个词绝不是同义词。 波尔多的圣米歇尔墓地也像别处一样遭殃。有人把棺木从土中挖出,将尸骸弃于荒野。当铁镐掘到钟楼基部时,真奇怪,既没有碰到腐烂的棺木,也没有残缺不全的脊骨,接触到的却是完整的干尸,上覆陶土,已越多年,但保存得很好。于是,人们就建起一座尸骸陈列馆。这想法很适合那个时代。 蒙福贡街和贝格尔路的孩子们捡起散落在墓地上的残骸碎骨逗乐。人们从他们手上把骨殖收回;把所有能找到的搜集起来,一起堆进圣米歇尔教堂塔楼的地下墓穴。这些骸骨竟厚达十七法尺。人们在这上面装上一层板,并护以栏杆。 人们把刚出土的特别干净完整的尸骸放在顶上一层,总共七十具,把它们竖直,贴着塔楼的圆形墙壁一圈,安放在栏杆和高墙之间。刚才我脚蹬着咯咯作响的楼板层就是它;我踩的就是这些骸骨;凝视我的就是这些尸身。 敲钟人像个艺术家,让这些事物仿佛一出悲喜剧似的呈现出来,使我产生了非常深刻的印象,随后他走近我,跟我谈话。他对我陈说这些死者的种种。吸血鬼成了导游。我简直像是在聆听一本陈列馆手册中的絮语。有时,听来真像一个耍狗熊的在卖嘴皮子。 ——请看这一位,先生,这是一号,他牙齿俱全——看看这二号保存得多好;他差不多有四百岁了——三号,他简直还在呼吸,听得见我们讲话。这并不奇怪。他死去才六十年。他是这儿最年轻的一位。我晓得直到现在城里还有不少人认识他呢。 他这样继续巡行,高兴地在一个个幽灵面前走过,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这套故事。在他说话中间,每当我发问打断他的时候,他就用自然的声调回答我,接着又仍旧从我打断的地方说下去。他不时地用手中的一根小棒在干尸上敲敲,发出空壳子的响声。人的胴体,一旦没有了思维,不是一只空壳子,又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还有比这更可怕的巡行了。但丁和奥卡尼阿也没有幻想到比这更阴森凄惨的吧。卢塞恩和比萨的康波·桑托桥的骷髅舞只不过是这种现实的投影罢了。 有一个黑种女人被用绳索穿过腋下挂在一颗钉子上,她在朝我微笑,那笑真怕人。在一个角落上有四具尸体,据说是一家人,死于误食毒菌。母亲低着头,仿佛仍在设法抚慰在她膝间垂死挣扎的最小的儿子;长子,脸上仍旧露出青春的痕迹,额头靠在父亲腿上。一个死于肺癌的女人,异样的弯曲着手臂,好像为了显示她为死亡的恐怖力量扩大的伤口。在她旁边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挑夫,有一天他跟人打赌说能搬运两千斤重的东西从卡易奥走到夏特隆。他是运到了,打赌赢了,但却因此死去。这个因打赌而死的人旁边紧靠着一个在决斗中死去的人。致死的那个被利剑刺穿的洞在干瘪的右胸仍可看到。 不远处有个可怜的十五岁的孩子身体蜷曲着,据说,他是给活埋的。这真是可怕极了。这个亡灵遭受苦痛,六百年后他仿佛还在无形的棺材里挣扎、反抗。他用头盖骨和膝头撑起棺盖,绝望地在板壁上把手指都抠断了,胸膛也裂开了,颈项的肌肉怕人地鼓了起来。他叫嚷。我们听不见这叫声,但看得出,真可怕。 七十具尸身的最后一个最古老。它已经有八百年。敲钟人调侃地叫我仔细看看他的牙齿和头发。在他旁边是个小孩子。 正当我转身要走的时候,忽然看到这些幽灵中的一个坐在门旁边的地上。他脖子僵直,抬着头,嘴咧着,手全伸开,腰里束着一块缠身布,一只腿和一只脚都是赤裸的,另一只腿露出胫骨,搁在石头上,像一截木头。他像是在向我讨钱。 这样一个乞丐待在这样的门口,真没有比这更奇怪、更神秘的了。 给他什么呢?施舍给他什么呢?给死人,用什么零钱呢?我久久地、一动不动地望着这景象,而我的幻想渐渐成了默祷。 我想所有这些亡灵,如今这份悲惨的样子留在这冰冷的寂静里,他们都曾经活过,心跳过,受过苦,也曾爱过;我想他们曾经欣赏过大自然的景色,树木,田野,花枝,太阳和蓝色的天空,而不是现在这铅灰色的穹隆;我想他们也曾有过青春、生命、美、快乐、欢愉,也曾像我们一样在节日里自由自在,开怀大笑;我想他们也曾像我们现在这样,而我们将来也会像他们一样。唉!当我们这样面对未来时,一种凄凉的念头便来到心中,我们徒然地千方百计想抓住自己占有的一切人间万物,但所有这些东西在你手中一个接一个地像尘沙一样散落,这时人们会感到自己一下子跌入了深渊。 对于任何一个用肉眼观察这些枯骨的人来说,这真是太可憎了。破烂的尸布几乎遮不住尸骸,一根根肋骨透过残朽的横膈显露出来,牙齿黄黄的,指甲黑黑的,头发又稀又卷曲,浑身皮肤作褐黑色,还渗透出一层灰黑色粉末;肌肉已经失去弹性,五脏六腑都变成了绛红色的韧皮纤维,无数的线络牵牵挂挂,在这片黑暗中死神正摇动着那无形的纺锤。洞开的腹部深处脊椎骨柱历历可见。 “先生,”那人对我说,“你瞧,这些都保存得挺好!” 对于任何一个用神智去观察的人,这简直太可怕了。 敲钟人见我长时间地沉入冥想,早就悄悄地溜出去了,就留下我独自一个在里面。灯还放在地上。他不在旁边,我似乎觉得使我窘迫的某种感觉也消失了。可以说我感到自己跟这地下藏尸窟中的悲惨居民有了直接而亲切的接触。 我有点儿眩晕,凝视着周围这一些,不动而又痉挛。有些伸长了胳臂,其他的胳臂都弯曲着;有几个则拢着手。所有看过墓穴内部的人的脸上都显示出一种恐惧苦恼不安的表情。不管这坟墓怎样对待他,死者的躯体是可怕的。 对我来说,正像你已经隐约瞥见的,这些并不是干尸;这是幽灵。我看见这些脑袋个个都转向别人,这些仿佛在谛听的耳朵都朝好像在轻轻絮语的嘴巴侧过去,我仿佛觉得这些从地里发掘出来的死者永远生活在可怕的长夜里,他们在这囚室的尘雾中互相诉说,叙述幽冥中灵魂的悲惨经历,他们在低声谈论着一些难以言宣的事情。 这些对话多么令人胆战心惊!他们谈些什么呢?啊,思想消失在什么样的深渊之中啊!他们懂得生命后面的一切。他们懂得旅程的秘密。他们已经绕过了岬角。偌大的云层已为他们裂开。而我们,仍然还在臆测,希望,充满野心、情欲,我们称之为睿智的一切荒唐之乡,我们称之为真理的一切虚幻之乡。他们已进入了无限永恒之域。他们认识事物本体和存在的唯一事物。我们这些爱幻想的人,哲学家,日夜思虑的所有问题,我们没完没了地沉思的所有主题,生活的目的,创造的原因,自我的持续,灵魂以后的情况,他们对此洞悉无遗;我们一切的谜,他们都知道谜底。他们明白我们一切开端的结果。他们的模样为什么这样可怕?是谁使他们的面容充满失望而令人恐惧呢? 若是我们的耳朵不是这样冥顽不灵听不见他们说的话,若是上帝在他们和我们之间没有设置下不可逾越的肉体和生命之墙,他们会对我们说什么呢?他们会给予我们什么启示呢?他们会给我们一些什么劝告呢?我们跳出他们的手心是智慧,还是疯狂呢?他们从坟墓里会带给我们什么消息呢? 若是只看这些幽灵的外表,那就是恐怖,令人胆寒。不过那只是外表罢了,以貌取人,实属荒唐。无论我们这些爱好幻想的人做些什么,我们也只是略略揭开了事物的表层。思想不能像探测器穿透地球那样穿透那无限的领域。 形形色色的哲学只是一些自流井而已;它们使同样的水从同样的土地里喷涌而出,混杂着人类的泥沙和上帝的热能的同样的真理喷薄而出。但是任何一口井,任何一种哲学都不能击中事物的中心。天才,是最强大的探测器,但是它也不能触及火焰的内核,这神秘的几何点,真理的不可磨灭的中心,我们永远无法使岩石中迸出什么,除了有时会有一滴水,有时,一点火星。 那么沉思吧。让我们敲击岩石,掘开土地吧。这是完成一项自然律令。有些人必须沉思默想,正如其余的人必须劳动一样。 然后我们就听其自然吧。哲学想发掘出来的秘密,而大自然都要加以尽力保持。那么,大自然啊,谁才能征服你呢? 我们所看到的只是万物的一个片面,而上帝看到那另一面。 当我们观看人的尸骸的时候,尸骸令我们害怕。这只是一具尸体,空幻无常之物。我们感觉到这抔尘土给我们显示出了多少令人恐怖的东西。不。它令我们害怕,除了这,什么也没有。我们看见智慧了吗?看见灵魂了吗?看见才情了吗?我们知道如果让我们在它闪烁的光辉中瞥见了它,我们知道这些死者的魂魄会对我们说什么呢?别以为这些人的尸体已经可怕地消亡,以为它们厌恶这种毁坏;别以为这些都是僵尸、枯骨、木乃伊;我们想想吧,如果这墓穴里有黑夜,那么这里也就有白日。尸骸仍旧留在黑夜,而白日属于灵魂;灵魂凝视着白日。若是灵魂欢笑,尸体却苦着脸,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沉浸在这些纷至沓来的思想里。这些互相交谈的死者也不再让我害怕了;我在它们中间简直觉得很自在。突然,不知道怎么的,正在这时,我心中蓦地想起,在头顶上两百法尺的地方,那圣米歇尔教堂的钟楼顶上,在这些夜间神秘地互相絮语的幽灵的上方,有一台电报装置,用细线连接着木头机座,正在云雾中摆动,它用奥秘的闪闪发光的语言,穿过太空,把无数细微的无法觉察的事物,一件件发出去,到明天就成为报纸。 只有这时我才深深感到这一切使我感到莫名的空幻。这圣米歇尔教堂的钟楼真是一首诗啊!多少对比和教训!在那洒满阳光的屋脊上面一片辉煌,在蓝天中间,在街上蜂拥的忙忙碌碌的人群眼里,一台电报机,像帕斯甘在高脚支架上那样,正打着手势不停地晃动,说话,详细地叙述今天发生的历史和每一刻钟的政局变化,艾斯帕特罗垮台了,纳瓦埃斯兴起了,洛派斯赶走了芒蒂萨瓦,极其微细的大事,小毛虫成了独裁者,团藻变作了大官,弧菌当上了暴君,昙花一现的人物和转瞬即逝的戋戋尘土,在这个时候,在这地下,在这塔楼矗立的伟巨基石中间,在这既无光线又无嘈杂声的地下尸穴中,无数幽灵环坐在一片黑暗之中,开着会,低声谈论着坟墓和永恒。

比亚里茨

7月25日 你知道,我的朋友,我非常喜欢诺曼底海岸的三个点,勒波泰勒,勒特雷波尔和埃特勒塔。埃特勒塔有峭壁下海浪消磨而成的广阔拱门;勒特雷波尔有老教堂,古老的石头十字架和老港,此地渔船云集;勒波泰勒有它的哥特式大道,直达大海。好吧,你以后就把比亚里茨以及勒特雷波尔、埃特勒塔、勒波泰勒都列入我所挑选的“以悦吾目”(费纳龙语)的胜地之中吧。 我不知道有什么地方比比亚里茨更壮丽更迷人。爱挑剔的人会说那儿没树,哪怕上帝创造出的最美的地方,也会有人挑剔。可是你必须懂得在二者中做出选择:要么是海洋,要么是树。海风把树一扫而光。 比亚里茨村子里的房屋一律白色,红屋顶,绿窗板,依山势起伏,偃卧在满覆青草和欧石楠的圆圆的丘陵地上。人们出村子,走下圆丘,沙砾随着在你脚边坍塌,一下子就置身于柔软平坦的沙滩上了,周围全是岩石,像房舍,像拱廊,山洞岩穴,错综复杂,宛如迷宫。这些奇形怪状的结构纷乱地耸立在波涛中间,天空给它以蔚蓝,太阳给它以光和影,大海给它以浪花,长风给它以喧嚣。 我在别处从来没有见过老尼普顿毁坏年迈的库伯勒比在这儿更起劲、更快活、更猛烈的了。整个海岸一片嘈杂。比斯开湾的海水在不停地将它吞噬,撕碎,让漫天喧哗满布在暗礁群间。可是每回我在这空荡荡的沙滩上漫步,不管多少时间,在我心里总感到十分平静和肃穆。大自然的闹腾总不能扰及我心中这分静谧。 你无法想象在被冲击的海岸那表面的纷乱中这一切是多么活跃,颤动,生气勃勃。一层活介壳布满了岩石;许多植形动物和软体动物,它们本身透明,在透明的波涛里游泳漂荡。海水一滴一滴地从山洞的拱门上渗出,像巨大的珍珠颗粒似的溅落;无数蟹和蛞蝓在海草荇藻之间爬行,在沙上画出好大的一团浪花浸湿的水迹。在岩穴上方生长了多少奇特而异样的植物,为巴约讷黄芪、高卢石竹,叶片像地榆的蔷薇,像百里香的金鱼草。 几个窄狭的小港湾里,潮水起落拍打着险礁,响声震耳欲聋。有些贫苦渔民,在一条破艇子周围蹲着身子,把他们昨夜捕获的鱼破肚开膛。少女们赤着脚,迎着波涛洗鲨鱼皮,每回雪白的浪花蓦然像狮子怒吼着腾空而起向她们猛扑过来,她们就撩起裙子后退,纵声大笑。 在比亚里茨洗海水浴,跟在迪耶普、勒阿弗尔、勒特雷波尔一样;但这里阳光普照,气候温暖,令人更加自由。不少女人,头上戴着巴黎款式最时新款式的帽子,从头到脚裹着条大披巾,脸上罩着花边面纱,低着头走进一处帆布棚屋——这种棚屋沙滩上到处可见;过了一会儿,她出来了,光着腿,披一件盖不住膝头的棕色羊毛衫子,欢笑着跑去跳进海中。这种自由,再加上男人的喜悦和蓝天的辉煌,真正别是一番风情。 村子里的少女和巴约讷的漂亮小女工洗浴时总是穿着常常很破烂的斜纹衬衫,可是她们对破洞漏出的地方和衬衫遮住的地方却一点儿也不在乎。 我去比亚里茨的第二天,在潮水低落时在岩洞中间漫步,寻觅贝壳,惊动了许多海蟹纷纷逃逸,钻入沙土,忽然我听见有歌声从一处岩石后面传出,那歌儿里有些土话,但并不太土,那歌词我还能分辨得出: 嘉思蒂贝扎,背着钢枪, 这样歌唱: 这儿有谁认识萨比娜, 美丽的姑娘? 舞吧,唱吧,村里人啊,黑夜已经 遮住了法吕山冈。 好风吹过山冈,令我心荡。 是个女人的声音。我转过山崖。唱歌的女人是个浴女。这美丽的少女穿着件白衫子和一条短裙,冲进了岩洞口子上一个被两块礁石锁住了的小湾。她的农家衣服搁在岩洞里面沙土上。她瞥见我,就半身露出水面,开始唱她的第二段歌儿,随后,看见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岩石上谛听,她含着笑,用夹杂着法语和西班牙语的话对我说: ——陌生的先生,这歌儿你听得懂吗? ——我想是懂得一点儿。我回答。 后来我走开了,她没有再叫我回头。 在这件事情里你不觉得有点尤利西斯聆听塞壬水妖唱歌的味儿吗?大自然不断地向我们提供无数的主题和形式,人类的想象就以此构筑起一切古老的诗歌和神话。 总之,这里人感情真挚,还有他们的白色房屋,宽广的圆形沙丘。纤细的沙土,巨大的岩洞,壮丽的大海,比亚里茨是个值得赞美的地方。 我只怕一件事,就是怕这个小城变得时髦起来。马德里的风已经来临,不要多久巴黎的风也将吹来。那时,比亚里茨这个旷野、淳朴、乡土气特别浓厚的村子就会浸染铜臭,比亚里茨的小山就会栽满白杨,沙丘围上栏杆,深涧建以扶梯,悬崖构以楼阁,洞壑放置靠椅,浴女也都穿上了长裤。比亚里茨变得又害羞又贪婪。这就像莫里哀所说的,“浑身上下只剩了耳朵还贞洁”的假正经,取代这些嬉戏于大海的少女的那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随后就是书场和戏院、人们看报,上演情节剧和古典悲剧。啊,扎伊尔,你要我怎样呢?晚间,大家去音乐厅欣赏音乐,因为那儿每天晚上都有音乐会,歌手,一位五十来岁的大腹便便的夜莺,用女中音唱歌剧中的咏叹调,在这潮起潮落、满天风雨的古老的大海之滨。 这时候比亚里茨就不再是比亚里茨了。它变了像迪耶普、奥斯唐德那样的褪了色的玩意儿。 没有什么比渔夫的小屋更伟大了,它坐落海边,充满了古老的淳朴风味。也没有什么比具有庄严本色的城市更伟大了,它们为人类思想,给全世界提出新的事物。新的事物常常因艰难而令人生畏,然而文明要求新事物。没有什么比一个虚假的巴黎更渺小更寒碜更可笑的了。 海滨的城市应当十分珍惜地保存那原来的自然环境所给予的面貌。海洋富于风韵,美丽和伟大。人们既然有了海洋,为什么还要模仿巴黎呢? 某些预兆似乎揭示了比亚里茨未来的变化。十年前人们从巴约讷到这里得乘坐安在骡背上的双椅驮垫;两年前来这里坐的是两轮马车;而今到这里来坐上了公共班车。一百年前,二十年前,人们在老港游泳,那边只是一个小港湾,可以俯瞰两个已经毁圮的老塔楼。今天,人们都在新港游泳。十年前比亚里茨只有一家客栈,今天已经有了三四家“旅馆”。 我并不是指责公共马车或新港,那边海潮奔涌要比老港宽广,因此游起泳来也比较舒展得开,“旅馆”的唯一缺点就是没有窗子对着大海。不过我怕其他一切可能的改进措施,但愿比亚里茨还能保留原来的面目。直到现在一切都好,就写到这里吧。 巴约讷到比亚里茨的公共马车能够站稳也不是一帆风顺的,双轮马车一直跟公共马车对抗,就像十年前,骡背驮椅跟双轮马车对着干一样。这个城市里的车夫一齐起来攻击着手经营公共马车的那两个鞍具商人,卡斯泰克和阿那托尔。他们结成帮派,竞争不已。这就是公共马车老板的一部光荣战史,从此,旅客的钱袋都倾入了他们颠颠簸簸的旅程之中。 我到达巴约讷的第二天,就想去比亚里茨。因为不认识路,我问一位过路人。这人是纳瓦拉农民,身上穿得挺漂亮,一条橄榄绿的灯草绒裤子,腰束红带,里面大翻领的衬衫上系着个银环,外罩一件咖啡色粗呢上装,绲着棕色丝边,头戴一顶丝绒镶边的亨利二世式小帽,帽檐上斜插一根乌亮卷曲的鸵鸟毛。我向这位衣着华丽的过路人请问怎么去比亚里茨。 “你走迈约桥大街吧。”他回答,“一直走到西班牙门。” “我想搭去比亚里茨的车子,方便吗?” 这纳瓦拉人看看我,挺庄重地微笑着,操着一口家乡土音对我说话,这段话直到后来我才体会到有多么深刻。他说: “先生,去倒容易,回来难。” 我走上了迈约桥大街。 在这条路上,我遇到了许多颜色不一的招贴,都是车老板出的,上面写着去比亚里茨的不同车资价格;我不大在意地随便看了一眼,看见所有这些招贴上最后一行都写着:“各车次在晚八时前均按此价计算。” 我到了西班牙门。那里聚集着各式各样的车辆,乱纷纷地挤在一起,有长凳载人马车,双轮轻便马车,两轮公共马车,“贡多拉”,敞篷四轮马车,双座车,大型公共马车,应有尽有。我还没来得及对这堆嘈杂的套车看上一眼,另一片嘈杂声就把我围了个水泄不通。这是一群马车夫。这一下我真给吵得头昏脑涨。各种声音,怪腔,土话,咒骂,万炮齐轰,都要我搭他的车。 这个人拉住我的右臂: “先生,我是卡泰克斯先生的赶车的,上我的双座马车吧,十五个苏一位。”另外一个拉住我的左臂:“先生,我是露斯比,我的也是双座车,十二个苏一位。”又上来第三个拦住我的路:“先生,我就是阿那托尔。我这儿是敞篷马车,十个苏就送你去。” 第四个凑近我的耳朵说: “先生,我叫莫妙,搭我的车吧,准保飞快地把你送到比亚里茨,六个苏!” “五个苏!”围在我身边的许多人高呼。 “先生,你看,这辆漂亮轿车:比亚里茨苏丹号!五个苏一位!” 最先跟我讲话的那个人,抓住我的右臂,他的声音盖过了这片喧哗。 “先生,我最先跟你谈的。你该给我优先。” “他跟你要十五个苏!”其他的车夫一齐嚷起来。 “先生。”那个人冷静地说,“现在我只要三个苏。” 这一下众人都不吱声了。 “最先跟你谈的是我。”那人又加上一句。 于是,乘其他竞争者都怔住了的时候,他迅速打开车门,我还没来得及认可,他把我推上车,关上车门,他登上座位,马嘚嘚地大步跑开了。他的公共马车都坐满了。仿佛他是专门等我似的。 车子是崭新的,质量绝佳;马匹也属上乘。不到半个时辰,比亚里茨到了。 到达后,我不想过分抠他,从钱袋里取了十五个苏,递给车夫,然后准备离开。他一把拖住我。 “先生,”他说,“只要三个苏。” “呐!”我说,“你原来跟我说十五个苏的啊。我给十五个苏。” “不,不,先生,我说拉你只要三个苏。就三个苏。” 他把余钱又还给我,几乎是硬要我收下。 “天哪,”我离开时说了声,“这真是个老实人。” 其他旅客也跟我一样,只给了三个苏。 这一整天我都在海滩上漫游,向晚时分,我想起了回巴约讷。我累了,但是我一想起把我载来的漂亮绝伦的马车和挺有道德素养的车夫心里觉得十分喜悦。当我再登上老港陡坡的时候听见远方平原上传来的钟声已是八点了。我没有留意,一群群旅客从四面八方奔来,好像都匆匆忙忙拥向村口的停车场。 傍晚时分简直美极了;几颗星星开始点缀在黄昏时明亮的天空;大海渐渐安息,发出昏冥的闪闪烁烁的波光,仿佛一泓无边的油渍。 一盏旋转的灯塔在我右边海岬上亮起来,一会儿明,一会儿灭,随后忽然又亮了,放射出十分耀眼的光芒,就好像准备跟浓雾中把另外半边天空照得灼亮的永恒的天狼星斗法似的。我停步,面对这份忧郁感人的景色凝视良久,我感觉到这些真好像在上天的威力面前人类努力的征象。 此时,夜色已渐渐浓起来。巴约讷和我的客栈的影蓦然间穿过我的视线,于是我朝停车的广场走去。有一盏风灯放在地上照亮了场子,我看见那儿只剩一辆车。这是一辆四座敞篷马车;上面三个位子已有了人。我走过去。 “喂,先生,来吧。”有个声音叫我,“我们是最后一辆车,这是最后一个位子啦。” 我听得出这声音是发自我早晨搭乘的那辆车的车夫,我又遇上了这个古道热肠的人,真是庆幸,我赞美上帝。要是再迟一会儿,那么我就只好步行了。要好长一段路呢。 “天哪,”我对他说,“你真是个好车把式,又碰到你我真幸运。” “快上来,先生。”那人说。 我赶快登上车。 我坐下来,车夫手搁在车把手上,对我说: “先生您知道时间已经过了吗?” “什么时间?”我问他。 “八点。” “对。我像是听见敲了几下的。” “先生,您知道,”那人接着又说,“过了晚上八点钟车价变了。我们来这儿是为了照顾旅客,一般是先交钱后开车。” “好吧,”我一面取出钱袋一面回答,“多少钱?” 车夫柔声柔气地轻轻说道: “先生,十二法郎。” 这笔账这下子我算弄明白了。早上他宣称把这些猎奇的人送到比亚里茨每位三个苏:一大群人;晚上,把这群人带回巴约讷,每人十二法郎。 早晨我承受过这位车夫严格克己的优待的;所以我二话不说,付钱。 车子疾驶在去巴约讷途中,纳瓦拉农民中流行的一句绝妙的谚语老是在我心里盘旋,为了让今后旅客们从中吸取教益,我把这句话译成白话:去比亚里茨的车,每一位去是三个苏;回来十二法郎——您不觉得这个变化挺大吗? 快到巴约讷的时候,一位旅伴指给我看在一座小山的树荫里,那儿是马哈克城堡,今天来看看,也许已成残迹。 马哈克城堡因1808年巴约讷晋谒期间皇帝驻跸于此而闻名。当时拿破仑曾有过一项伟大构想,然天意未许,没能成功。尽管约瑟夫一世统治卡斯蒂耶时堪称明君,给西班牙一个新的朝代这一想法对欧洲、法国、西班牙以及文明都很有利,然而对拿破仑却是有害的,就像往昔这对路易十四不利一样。 约瑟芬这个克里奥尔女人非常迷信,那一次她陪伴皇帝去巴约讷时,仿佛有某种预感,这就像奴尼哀斯·萨尔多的西班牙八音诗中所咏唱的那样,她老是重复着说:灾祸临头了。 今天,人们在三十年之后看到了这些已经成为历史的大事底细,从一些最微小的细节分辨得出这场灾难发生的种种情况,仿佛所有的线都连着一个注定的结局。 下面这件完全不曾为人知晓的事值得一记。 皇帝在巴约讷的那些日子,想去视察一下他本人亲自下令在勒布哥进行的工程。当时巴约讷所有的成年人都记得,这天早晨,皇帝步行走过沿海大道,登上停泊在港口的双桅横帆船,准备由此乘船去阿都尔河口。 他抬起手臂让约瑟芬倚着走过。像平常一样,他去任何地方后面总是跟随着一群国王、侍从出巡,此次出行陪同的是:法国南方亲王们和西班牙波旁王族;老王查理四世及其妻;阿斯图里亲王,当时还是国王,号称斐迪南七世;唐卡洛斯,即僭号查理五世的觊觎王位者。 这一天巴约讷万人空巷,大家都伫立在沿海大道,围观皇帝不带警卫,独自步行。没一会儿,人群愈来愈多,那种法国南方人过分的好奇心惹得拿破仑十分厌烦,他立即加快步伐,可怜那些波旁家的王子王孙只好气喘吁吁的,勉强跟在他后面。 皇帝走到双桅横帆船的小艇,那扶梯极陡,这时刚好约瑟芬上船,急忙中她想抓住船长伸过来的手,一扑空,竟跌入深可齐膝的水中。若是在别的情况下她只会一笑了之。“这倒给了她一个机会,”跟我谈这件事的C.XX公爵夫人对我说,“好露出她那迷人的大腿。”这一回,人们看到她十分愁苦地尽摇头。兆头不妙。 所有目睹这一不幸事件的人和物都没有好下场。拿破仑死于流放;约瑟芬离异后死去;查理四世及其妻被废黜而死。至于当时的那些年轻王子,斐迪南七世死了,另一个是唐卡洛斯,遭受监禁。皇帝乘坐过的那艘双桅横帆船两年后失事,船和人员全部沉没于阿卡雄湾的费雷岬角;那位伸手想拉皇后一把的船长,名叫拉风,因此被判死刑,立即枪毙。拿破仑曾经住过的那座马哈克城堡,沦为兵营,后来又成了修道院,最终毁于火灾。1802年,在一个暴风雨之夜,不知是什么人在城堡周围放了把火。

牛车

7月28日,圣塞瓦斯蒂安 1843年7月27日早上十点半钟,我进入西班牙境内,在比塔尔和圣让-德吕兹一家寒碜的客栈门口,我看见了一辆古老的西班牙牛车。我听见这辆用两头牛拉的比斯开小车,那车轴带动鼓鼓的轮子转动着发出震天价的响声,在山里大约隔一里路都能听到。 朋友,请别笑我如此温情脉脉地详细记下这段往事,你知道这令人害怕的喧嚣多么令我喜悦!这让我又回想起那些幸福的岁月。 我越过这些崇山峻岭第一次听见这声音时我还很小。那一天,这声音震响我的耳鼓,当时只听见这声音,我蓦地感觉到自己又年轻了,仿佛整个童年时代又回到我心里,我简直无法告诉你这是一种什么奇异的超自然的作用,我的记忆竟像四月的黎明那样清新。往昔的一切一下子都涌现出来,那快乐时期的种种琐事就像朝阳照射那样清纯、通明透亮。随着牛车那犷野的音乐,我愈加清晰地看到这令人陶醉的往昔,好像在往昔与今日之间什么都不存在,那不过是昨天的事。 啊!多么美好的日子!温馨而光辉的年代!当时我是个孩子,我还小,大家都宠爱我,我没有生活经验,每天我看到的只是妈妈! 我周围的旅客这时都堵住耳朵,我啊,我心中却充满欢乐,韦柏的和声,贝多芬的交响曲,莫扎特的旋律从来没有在我灵魂启开一切,然而这干涩的车轮在崎岖的山道上发出的这猛烈而奇怪的吱吱嘎嘎的响声却唤起了我无法磨灭的无限美妙的感觉。 牛车已经走远,响声也渐渐减弱,可是,随着响声在山中消失的当儿,我那璀璨的童年光景也在我思想里逐渐消失;一切仿佛都已褪色;这只有我一个人感到和谐的音乐已消逝在远方,于是我感觉到自己慢慢地又坠入现实,坠入现在,日常生活,坠入黑夜。 祝福你,可怜的陌生的牧牛人,你不知道你具有的奥秘的力量使我的思想发出光芒,在我的灵魂中逗起多少神奇的往事回忆!愿上天与使梦想者昏暗的心灵于无意间获得与光明的过客永远同在! 朋友,洋溢在我心中的就是这些,今天我不再给你写别的了。

从巴约讷到圣塞瓦斯蒂安

7月29日 日出时我从巴约讷出发,大道甚美。在一片高原上奔驰,右边是比亚里茨,天边是海,近处是一座山。更靠近,一片碧绿的盐碱沼泽地带。一个全身赤裸的孩子在水边饮牛。风景佳绝;蓝色的天,蓝色的海,阳光灿烂,小山顶上有一头驴眺望着这一切,那模样就像一位古代的文士懒洋洋地吃着蓟草。 一座美丽的路易十三式的小城堡,法国南方一带最后的一座。 我们在比达尔换马。教堂门口有个古怪塑像,至今仍像古时候一样受人尊敬。这块石头的命运就是为人所景仰膜拜:不信教的把它看作神,信基督教的则尊之为圣徒。不思想的人总离不开偶像。 随后就到达圣让-德吕兹,山坳里的一个荒村,沙碛中的海湾。湛蓝色的水洼间一阵阵鱼腥气味,可以洗浴,欢悦的气氛。有个带小塔楼的小旅店,那样子类似马莱的那种昂古莱姆旅店,大概是路易十四大婚时期为马萨林建造的。 比达索瓦,这条用巴斯克语取名的清冽的小河,把陆地分作两个狭长的半岛。这就是两国国界,不偏不倚地在法国人和西班牙人之间。 我过了桥。车子在南边尽头处停下。要看护照。一个兵士出现在车门前面,穿着条破帆布裤子,绿上装领口和臂肘上打着蓝布补丁。是个哨兵。我现在是在西班牙了。 我到达的这个地方,人们把b念成v;这个令斯卡利热醉汉着迷的是:众人的幸福。 野鸡岛上没有野鸡,这儿只是一块绿茵茵的高原,一头母牛和三只鸭子代表野鸡;雇来的替身充当这个角色,好让旅客们高兴。 一般规律如此。在巴黎,名为沼泽的地方并没有沼泽;三亭街没有亭子;珍珠街只有浪荡女人;在天鹅岛,只有一些遭海难的笨蛋和死狗。在这个名叫野鸡岛的地方,只有鸭子。喂,旅客们,你们这些傲慢的猎奇者,切记,切记! 我可没有少注意野鸡岛。在这儿,法兰西家族曾经跟奥地利家族通婚,在这儿,马萨林,这位诡谲多端的健者,曾经跟那位骄傲的路易·德·阿罗个对个地肉搏过一番,而今一头母牛在那里吃草。这里的景色是不是伟大呢?这草地是不是渺小呢?也许,马基雅弗利会说是;赫西奥德会说不。 我们到了伊伦。 我的眼睛贪婪地到处寻觅。 这儿,就是我,我这个在帝国的豪华装饰中长大的法国孩子,初次接触西班牙的地方,它的那些乌黑的房屋,窄狭的街道,木制的阳台和要塞式的大门,都令我惊愕不已。我的眼睛看惯了晶莹闪烁的床,雕作天鹅领子的大靠背椅,饰有狮身人面像的壁炉架,金光闪闪的青铜器和意大利的蓝大理石,我的眼睛曾经胆怯地凝望着高大精雕的衣柜,弯脚的长桌,带顶盖的大床,矮胖弓曲的银餐具,毛玻璃的窗子以及无数展现在我面前的古老的和新颖的事物。 啊!伊伦已经不是从前的伊伦。现在的伊伦比巴黎更加帝国化,更加豪华。这里的房屋都是白色,外窗板都油成绿色。人们认为一直落后的西班牙现在人们都爱读让-雅克·卢梭的书。伊伦旧日的风采已完全消逝。啊!好好的村庄,人们在你脸上涂脂抹粉,使你们变得多丑!历史在哪里?往昔在哪里?诗在哪里?回忆的事物又在哪里?伊伦现在变得像巴蒂纽尔了。 是不是还有几处建有眺台的黑色楼宇呢?我想总还可以辨认,我从心底里欣赏以前我母亲居住的房子对面的那座屋宇,虽然当时我是孩子,是法国人,又是在豪华环境中长大的,可是我对它满心喜欢,我曾无限惊奇地久久观赏那座老屋。我母亲当年居住的那所房子早已在美化市容中拆掉了。 广场上一根铸有菲利普二世时代西班牙纹章的巨柱依然矗立。拿破仑皇帝路经伊伦时曾经在这根柱子上倚靠过。 离开伊伦时,我认出大道的形状,一边高,一边低。现在我还记得这条大道,历历如在目前。那是个早上。护送我们的兵士,出发时发了三天给养,快活得就像打仗时一样,他们在大道高上去的一边前进。而我们就沿着低下去的一边走。 从前丰塔拉比给我的印象十分明亮。茫茫远方深蓝色的海湾里,钟楼高耸,一个金色村落的影子总是淹留在我心里。这次旧地重游,它已不再是从前的样子了。现在的丰塔拉比是高原上一个相当小巧玲珑的村庄,下有林荫夹道,可以漫步。海就在旁边,这里离伊伦较近,只有半法里。 大道延伸到丛山之中,山势巍峨,绿叶葱茏。山头芳草如帻,但亦有空缺处。有一所石头砌的房屋,带阳台,屋前有巨型纹章,一开始我们曾以为是西班牙盾形纹章。彩色缤纷,颇具皇家气派。上面有文字写着:索拉尔家的武功1759。 一道激流沿着大道旁边流下,常常遇到许多上面覆满藤萝的单拱小桥,藤萝枝茎蔓伸到过往牛车下面。车轮碾过山沟时发出一阵阵怪响。 有一段时间,一个背着喇叭口火枪的人总在驿车旁边纵马奔驰,他的衣着很像居住在巴黎郊区的人,圆边上装,阔大的肉色灯芯绒长裤,肚子上挂着子弹带,头戴一顶马车夫常戴的那种漆布圆帽,帽上绣着字:吉浦兹科阿。原来是骑警。他是在执行保护驿车任务。 是不是有强盗?不可能,我们是从法国出发。大家耸耸肩头,这时驿车到了一个村子。这地方叫什么名字?阿斯加拉加。这家客栈门口停的这辆绿漆的长车是辆什么车?是邮车。它为什么停在这儿,卸了马,也卸过邮包了?邮包卸了那是因为它不再有货载了;卸了马是因为已经没有马了;停下是因为它已经停住了,停住了吗?被谁停住的?被强盗,他们杀了车夫,拉走了马,将车子洗劫一空,旅客全给抢了。惨兮兮地待在客栈门口的那可怜的一伙是什么人?那就是旅客。啊!真的?他们全醒着。这可能,显然因为他们已经到了法国之外。 骑警离开了,另一个又出现了,离开的那人来到车门口跟你要钱。该他的钱。 人们想着你口袋里的金币,但是给的是一个银币。穷人给一个苏,吝啬鬼给一个里亚尔。骑警收下比塞塔,拿了苏,也取了里亚尔。骑警只晓得在大道上跑,拿着枪,要布施。这是他的营生。 我仔细想着这个问题:要是没有强盗,骑警会干什么?这问题妙!他会当强盗。 至少我这样担心,骑警总得活下去啊。 大部分村庄都成了废墟。卡洛斯派,克里斯蒂派,六年前内战在吉浦兹科阿和纳瓦拉爆发了。在西班牙,大道有时就成了内战地区,遍地是强盗。抢劫成了常事。 进入艾尔那尼,大道陡然向右拐过去,沿路有行人道。许多头戴贝雷帽的农民步行到集市去卖牲口。 就在驿车放马下坡的时候,一头惊了的牛冲进了荆棘丛里。 放牛的那个四五岁的小孩连忙抓住牛头,用手轻轻抚摩牛的身子,把牛往自己怀里掩护。他对这牲畜的动作情态就像他母亲对待他一样。牛四蹄颤抖,把那挺着两支大角的脑袋完全信赖地投入孩子的一双小手中间,从侧里向六头项下拴着铜铃的健骡拉曳的驿车投过惊恐万分的一瞥。孩子微笑着跟它低声讲着悄悄话儿,这粗壮蛮横的强力竟被这聪明的小娃儿安抚下来,真令人感动、钦佩。 驿车停在一座小山顶上,风光昳丽。 右边是岬角,左边也是岬角,两个港湾,中间一道峡谷,山屹立在海中,山脚下是城市。这就是圣塞瓦斯蒂安。 第一眼看去感觉神奇,第二眼觉得很有趣。右边岬角上有一座老灯塔,灯塔下面小海湾中有个小岛。一所颓圮的修院,一块沙滩。牛车把船上满载的铁砂卸下运走。圣塞瓦斯蒂安港,复杂的突堤堤首一片奇异的纷乱。 右首,鲁瓦衣奥拉涧谷间多红喉雀,那里有条玉汝迈亚河,河身蜿蜒,形状像一块马蹄铁,河水呈钢蓝色。北面岬角上,有几堵光秃秃的墙,系旧炮台遗址。1813年威灵顿在此炮击该城。海浪涌起,甚美。 进城。吊桥、炮台,城门上有块菲利普二世时的匾额边饰已经剥落,大概是本城纹章,经过对法国人的几次革命后,今已模糊难辨。在城门里面,警卫和哨兵团驻地上方,一个硕大的彩绘木耶稣像,头戴荆棘冠,大滴大滴的血流淌出来。旁边是圣水缸。卫队的士兵在演奏吉他和响板。细石子路非常崎岖。 圣塞瓦斯蒂安很像一座重新建起的新城,整整齐齐,方方正正,像个棋盘。 进晚餐时,我听见街上传来阵阵欢笑和击打响板的声音。我走出去,一群外地人围拢过来;这些人衣衫褴褛,打着补丁,可一个个意气昂扬,文雅得像卡罗画中的人物,头上戴着督政府时代那种花花公子式的帽子,留着唇髭,那神气显得高贵、诙谐、放肆。他们围着我大叫:学生!学生!原来是一群放了假的萨拉芒克的学生。有一个走近,端着帽子向我敬礼。我扔了一个比塞塔在帽子里。他又站起来,他们一齐大叫:万岁!他们就这样依靠人家施舍走遍各地。其中有些人家里有钱,拿讨钱逗着玩。在西班牙,向人讨钱不算难为情,无所谓。 我走进一家理发店。理发师住的地方简直像个洞穴,下面三堵墙,顶上天花板,没窗子,尽头有扇门,屋子里有块精美的路易十五时代款式的玻璃镜子,两张五彩版画,上面绘制的奥斯特利茨战役和马朗哥战役,还有个小孩,四五只大车轮,就好像从前刽子手屋里那份光景。这人会讲四种语言,身上气味难闻,胡子倒修得挺漂亮。 他的过去是这样的。这人生于艾克斯-拉-萨佩尔,原来说德语。皇帝使他成了法国人,帝国又征他当兵,所以他会说法语。1811年西班牙人使他当了俘虏,这样他就讲西班牙语。据他说,他在当地结的婚,娶了个巴斯克女人做老婆。他又学会了巴斯克话。这就是他之所以能讲四种不同语言的由来。 圣塞瓦斯蒂安附近有一修院遗址,断垣残壁相当美,特别是从远处看过去。教堂是16世纪建的,塔楼已经毁圮。我作了一帧速写,可以看到:拱门石头已脱落,倒在我脚下。一个穷苦人家在原来曾是花园的一角住了下来。这家人把小教堂的门胡乱砌上半截墙,做成饲养家畜的棚屋,墙上贴了几张彩色天使图。马槽里有工具架、牛和驴。 一个挺会逗趣叫奥斯特·奥亚比德的巴斯克人,负责给我拿行李。他掂掂分量。——挺重!——你要多少钱?——一个比塞塔——就这样定了——他把我的行李全顶在头上,觉得很重,哼了一声。要出城门的时候,他碰到一个穷老婆子,赤着脚,身上也背着东西。他走近她,用巴斯克语跟她说了些我听不懂的话;那婆子停住了。他把顶在头上的东西全卸在她那已经半满了的大箩筐里,随后走到我身边。老婆子在前面开路,奥斯特双手搭在背上,在我身旁走,一边跟我搭讪。他有匹马,租给我骑到朗巴里亚和丰塔拉比去游览,一天八个小硬币。我到了。老婆子把箱笼放下,放在奥亚比德脚边,并跟他招呼了一下。我给奥亚比德付了钱。他对我说:“你不给这可怜的老婆子几个钱吗?”

圣塞瓦斯蒂安

8月2日,圣塞瓦斯蒂安 我现在西班牙,至少可以说,一只脚已经踏在西班牙土地上了。这里是诗人和走私者之乡。大自然是恢宏美丽的,野旷正适合于幻想家,而崎岖正适合于强盗。山中之山。所有的房屋上都有炮弹的痕迹,所有的山岩上都有风暴的痕迹。所有的内衣上都有跳蚤的痕迹。这就是圣塞瓦斯蒂安。 但,我是不是就在西班牙呢?圣塞瓦斯蒂安那一长条土地毗连着西班牙就像西班牙毗连着欧洲一样。这是一个半岛上的半岛;而且这儿,也像别的事物一样,自然而然地形成了这种精神面貌。圣塞瓦斯蒂安的人似乎并不很有西班牙风味。他们是巴斯克人。 这儿是吉浦兹科阿,在古代是封建主的土地,属于瓦斯贡加达旧省区。这里的人们讲一点儿卡斯蒂利亚语,但更通行的是下旺斯语。妇女们披着头巾,但不穿那种巴斯克裙子;只有那些马德里女人娇滴滴地披戴长头巾,一直遮到眼睛。吉浦兹科阿女人则把它披在脑袋后面,看上去风度仍然十分迷人、雅致。晚间人们在草地上跳舞,一边跳一边用手指压在手心里打出咯咯的响声;颇有点儿响板余韵。跳舞的女人顺着柔和的节奏摆动身子,一点儿也没有激动,没有热情,没有狂放,没有心荡神怡。 到处是法国人,城里,十二个商贾开设商场,就有三个法国人。我对此并不抱怨;我看到的是实际情况。当然,从习俗的观点看它们,这几个城市,在这儿也像更远些的地方一样,巴约讷像圣塞瓦斯蒂安,奥格隆像托洛查,都是五方杂处的地方。人们在这儿感觉到几个民族的混杂融合。这些地方是河口,既不是法国又不是西班牙,既不是海又不是河。 外表奇特,值得研究。在这儿我想补充一句,这是一根神秘深沉的链带,什么也摧毁不了的链带,连系着所有巴斯克神秘家族的成员,什么外交上的疆界,什么条约,什么自然分野,什么比利牛斯山都限制不了。纳瓦拉不仅仅是一个字。他们一生下来就是巴斯克人,讲巴斯克语,过着巴斯克人的生活,死为巴斯克鬼。巴斯克语是一个祖国,简直可以说是一种宗教。在山区你对一个山里人说句巴斯克语吧;在没有开口以前,你在他心里不算什么,一开口,你就成了他的兄弟。西班牙语在这儿也像法语一样,都是外乡话。 无疑,这种瓦斯贡加达的统一力量已渐趋减弱,最后将会消失。大国并吞小国,这是历史和自然界的规律吧;但显然,这种表面上如此脆弱的统一,能持续很长时间。法国占了比利牛斯山的一面,而西班牙占了另一面;但不管法国还是西班牙都不能分裂巴斯克这个集体。在互相叠合的四个世纪的新的历史下面,直到现在仍然完全可以看到沉浸在湖水下面的火山口。 任何民族借以形成的分子凝聚力永远在强烈与分散的重新组合这种伟大的自然结构的各种因素中进行着搏斗。我愿,顺便说一句,制造历史的人和缔结条约的人研究一下(通常他们无此习惯)这一人类据以凝结或松散的神秘变化。 巴斯克人的这种团结一致带来了多少奇异的结果。吉浦兹科阿是一个老市镇,好几个世纪以来,安道尔和巴尼埃尔古老的共和国意识就在惹兹吉维尔山区广为传播,可算是比利牛斯山区的汝拉山。从前这儿的人生活在一个宪章之下,而当时的法国则处于基督教的绝对君主制度之下,而西班牙处于天主教的绝对君主制下面。这里,从远古时代起,人民选举官员,官员治理人民。官员是市长,是法官,但他们属于人民。本堂神甫属于教皇。那么留给国王的是什么呢?兵士。不过,如果他是一个卡斯蒂兵,人民就拒绝他;如果他是一个巴斯克兵,本堂神甫和长官将获得他的爱心,而国王得到的只是他的那身军装。 首先,看来这样一个民族是精心培养出来准备接受法国的新事物的。错了。古老的自主权惧怕新的自由。巴斯克人就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 本世纪开始时,西班牙议会(经常,有时也是及时,进行了制宪会议之类的移植)宣布西班牙统一,团结的巴斯克人崛起反抗,他们统一起来,被迫在山区里发动了北方反对南方的战争,西班牙王权和议会决裂的那一天,国王权力受到围攻,惊恐万状,只好退避到吉浦兹科阿。右翼所占的区域封建主们大声叫喊:Vivael rey o!巴斯克人古老的自由和西班牙人、印度人古老的君主制同心协力反抗革命精神。 但在这种表面的矛盾下面却有一种深沉的逻辑和真正的本能。一切革命——我们认为这一点很重要——对待旧日的自主权并不比对待旧日的政权温和。革命把一切都洗刷一新,大规模地把一切都重新来过;因为任何革命都是为了未来,所以从此它采取了未来欧洲的尺度。 因此,这样的普及扩大可以说就成了未来不少国家的框架,但却很难适合于古老的民族,它们也很少考虑到古老的风尚、律令、民俗、豁免权、界限、方言、习惯、侵越往昔的权力、一切事物所形成的中心症结,还有古老的原则、系统、现象。 在革命语言里,那些古老的原则被称为成见,古老的现象被称为滥用。这既是真的,又是错误的,无论那些原则主张共和制还是主张君主制。已经陈旧的社会充满了权力滥用,这就像老人的脸上都是皱纹,古老的房屋充满霉斑一样;但必须加以分别,必须清除霉斑,保全房屋,清除腐败,保全国家。可是革命不懂得这个,既不肯也不能做到这一点。区分,选择,删除,当然它是有这个时间的,但它不想给土地芟除杂草,而是要使大地震动。 革命不是一个园丁;它是上帝在吐气。 它第一次吹过,万物崩坍;它第二次吹过,万物重生。 革命摧毁过去。往昔的一切怕它。在革命心目中,古代的西班牙国王是腐败的,古代的巴斯克长官也是腐败的。两个腐败的东西感到了危险,于是联合起来反对它们共同的敌人。过去国王倚靠长官;因此可以看到在那些只看事物表面的人万分惊愕下事情是如何变化的。吉浦兹科阿的古老共和国赞成古老的卡斯蒂专制政体而反对1812年的宪法。 尽管如此,这些情况与旺代事变颇多类似之处。从前布列塔尼系封建等级制拥有豁免权的地方,全国统一,不可分割的共和国宣布成立的那一天,布列塔尼隐约感到它那个统一体就要在伟大的法兰西统一体中消失了,于是它像一个人一样站立起来保卫往昔,为了法兰西国王与国民议会进行斗争。 往昔这样战斗的人民太弱了,它不足以冲下平原,与新的种族、新的思想、新的军队进行阵地战;他们向大自然求助,进行欧石楠丛林战、山地战、沙漠战。旺代人进行丛林战;吉浦兹科阿人进行山地战;非洲人进行沙漠战。 这场战争在这里到处留下了痕迹。在美丽的大自然和美丽的农作物中间,在高可齐腰的番茄地里,在一年翻耕两次的玉米地里,你会蓦地看到一座没有玻璃窗、没有门、没有屋顶、没有人住的房屋。那是什么?你仔细瞧瞧。战火的痕迹就在砖石墙上。是谁烧毁了这座房屋?是那些卡洛斯派。路转了个弯,又是一座。是谁烧毁的呢?是克里斯蒂那帮人。在艾尔那尼和圣塞瓦斯蒂安之间,我着意数了一下在路边所见到的废墟。五分钟内,就有十七座。后来我不再数下去了。 相反,在圣塞瓦斯蒂安发生的当地人称为起义,反对艾斯帕特罗派的那场小小的革命却是世界上最平和的一场革命。圣塞瓦斯蒂安毫无骚动,其他的外省城市随自己的意愿表态。正在这时候,却发生了潘普洛纳人的威胁,扬言在圣塞瓦斯蒂安必须设立一个Pronunciamiento;否则他们就要侵入。圣塞瓦斯蒂安毫不畏惧,不过这可怜的城市已经凋残不堪,经历了唐卡洛斯内战之后接着又是Espartero内战,这也太频繁了。城市的头头们在艾寅塔明托召开了会议。人们召集民兵大队,每个连队派出两名军官。人们在一间大厅里布置了铺上绿呢毯子的长桌,在桌子上撰写文件,然后在窗口把文件读给过往行人听。有些正在玩跳格子游戏的孩子插进来大声呼喊:万岁。当天晚上,人们将这件事通知了炮台驻军。驻军认可了这个在市政厅桌上草拟的并在窗口对着广场宣读的东西。第二天,将军到了邮局,再过一天行政长官登上驿车;两天之后,上校也撤走了。革命成功了。 上面这些就是人家告诉我的历史情况。 我和一位前卡洛斯派的上尉,栖身在巴约讷的半岛驿车顶层上,旅行过这片满目疮痍的美丽土地。这位上尉仪态很好,雅致,缄默,时作沉思。我突然用西班牙语问他:Que pensa usted de Don Carlos?(你觉得唐卡洛斯这人怎样?)他连连用法语回答:这是个笨蛋。你知道这句话在这里就是“低能儿”的意思。你由此会获得一个正确的判断,倒不是对这个人,而是对这人生活的那个时代。 从1833年到1839年的这场战争十分野蛮而剧烈。农民们避入森林和山区,不能回家,达五年之久。这真是悲惨岁月,整个民族都不知家为何物。有些人被征入伍,其余的人流离失所,你不是卡洛斯派,就是克里斯蒂一帮。所有帮派都勒逼你参加他们,克里斯蒂派焚烧卡洛斯派,卡洛斯派又加以同样的报复。这就是旧律令,旧历史,旧人文思想。 两边都不沾边的人今天被卡洛斯派追捕,到了明天又要遭克里斯蒂那帮人枪杀。地平线上不断地点燃火炬,烽烟四起。 战争中的民族承认人的权利,那些帮派,却不。 这里,大自然尽一切使人得到安心,而人却尽一切力量使大自然变得阴暗。 唐卡洛斯并不亲自参加战争。他有时住在托洛查,有时住在艾尔那尼。有的时候他从一个城市去到另外一个城市,设一个小朝廷,起居有序,依照最严格的西班牙礼仪生活着。当他到达某个他还没有住过的村子,人们总是给他挑最好的屋宇,他也知足常乐。他一般外出都穿深色礼服,没有肩章也没有绣花,戴着金羊毛勋记和查理三世勋章。他的儿子,阿斯蒂里亲王,头戴巴斯克式贝雷帽,面色很红润。唐卡洛斯和他夫人贝易拉公主,还有阿斯蒂里亲王,常常骑马出游;而贝易拉公主每临危难而勇气倍增,于疲累时愈加欢快。有好几次王族几乎被艾斯帕特罗所袭,这时公主却兴高采烈地骑在马上,还笑着说:走吧。 斐迪南七世不喜欢唐卡洛斯,他怕他。他指责他图谋不轨反抗朝廷;实际上并无其事。然而,每天晚间,斐迪南国王就寝前最后看见的人还是他兄弟。午夜,唐卡洛斯进宫,亲吻王手,随即出去,这两兄弟常常不交一语。 王宫卫队有令,深夜时分不许任何人进入御寝,唯唐卡洛斯和著名的神甫西烈奥例外。这位西烈奥神甫颇为聪颖,精通文学。在斐迪南七世的卫队中有不少英国人,每逢弥撒之后,国王时常去打桌球,他对这最感兴趣,几乎一打就是一整天。这时国王总喜欢跟他们谈话。兴致高的时候,他赏他们几支雪茄烟。 老实说,组马拉卡拉吉死的那一天,唐卡洛斯作为觊觎王位者已经失败。组马拉卡拉吉是个真正的巴斯克人,他是卡洛斯一帮的核心人物。他死之后,查理五世的军队实际上就像米拉波侯爵所说的成了一盘散沙。唐卡洛斯周围的人分为两派,一派是宫廷派,国王一派,另一派是右派,封建主一派。组马拉卡拉吉属于右派的一员。他在国王身边抵消了教权影响。他常说:这些鬼教士啊!他抨击唐卡洛斯的忏悔师拉哈纳加神甫。纳瓦拉人对组马拉卡拉吉十分钦佩。因为他,唐卡洛斯的军队一度曾达到三万正规兵和二十五万民兵,分布在整个平原、森林和山区。 这位巴斯克将军对待“他的国王”相当放肆无礼。他随心所欲地安置或挪动当时西班牙的这局象棋的主要棋子。组马拉卡拉吉在一张纸片上写道:今天国王陛下到某处去!唐卡洛斯只好同意。 纳瓦拉之战于1839年突然结束。马罗托的背叛据说是被一百万比塞塔收买的。他的背叛使得卡洛斯军队全军崩溃。唐卡洛斯无奈,不得不逃亡法国暂避,一片枪声把他送到边境。 那一天,巴约讷的几个大家族到边境那一带漫游,刚好遇到唐卡洛斯到达该地。他们目睹了国王入城以及忠于国王的少数部队最后的战斗。直至国王进入法国境内,枪声才平息下去。 那里有一间牧羊人住的破房子。唐卡洛斯走了进去。在进门时他对随侍的巴伊拉公主说: “你害怕吗?” “不,陛下。”她回答。 接着国王要了一张椅子,让人请来小教堂的神甫给他祈祷。做完祈祷,他才吃了点巧克力,抽了根雪茄烟。 那一小撮为他战斗到最后一分钟的人都是纳瓦拉人。他们被一个法国小分队团团围住并扣押起来。唐卡洛斯没说一句话,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国王和军队没有告别就分开了。 唐卡洛斯下令把艾利奥投入监狱十八个月,艾利奥就属于这个队伍。他到达巴约讷时,哈里斯浦将军对他说:“艾利奥将军,我得到命令为你破例。你有任何要求都请告诉我。你和你的家人需要什么吗?” “我的士兵们要一些面包和鞋。”艾利奥说。 “你的家人呢?” “我刚才已经对你说了。” “你只说起你的士兵。”哈里斯浦将军又说。 “我的士兵,”艾利奥回答,“就是我家里人”。艾利奥真是一位英雄。 圣塞瓦斯蒂安目睹了这一事件,还有其他。1719年此地曾被法军炮轰过,在1813年又曾遭英军焚烧。 人们来通知我邮车即将出发了。我得赶快投递。信写得很潦草,没有时间再看一遍,就得寄出。我仿佛是在炮火连天中写完了这封信。

帕查热

这天我在涨潮时走出了圣塞瓦斯蒂安。向左,在常去散步的那条路的尽头,迈过横跨乌鲁莫亚河人们认为是第四座的木桥,面前一条大路,于是我信步走去。我在山里行走,究竟这是什么地方,心里也不大有数。渐渐我迷茫地注视外面的景物在我脑海里凝成了一片内心的风景,这我们称为幻想。我的目光转过来向着我的内部,于是我不再看见大自然。而看见的只是我的神思。我说不出这种情况和我当时所做的事(这,你是知道我的原委的);现在我依稀记得我在一朵紫牵牛花前面停留了几分钟。那花上有一只蚂蚁爬来爬去,而在我的幻想中这一景象变成了这个思想——一只蚂蚁在一朵紫牵牛花上。劳动和芳香。两个伟大的奥秘,两个伟大的主题。 不知道我这样步行了多少时间,突然一个夹杂着无数奇怪的叫喊的尖厉嘈杂声把我惊醒,我凝神一看,此时我正在两个小山包之间,远处天边是一道道高山峻岭,这样我就向右沿着一条大路走去。面前这条大路直通一处海湾,约二十度之遥。那边,在路径浸入浪花的地方,发生了一桩怪事。 大约有五十多个妇女,像步兵队伍似的排成一条线站着,仿佛在等什么人,大声叫嚷着,呼喊着,尖锐的声音非常刺耳。这件事令我大为惊异;却也使我觉得出其不意,最后,我才弄清楚她们这样等待,这样呼叫,这样恳请的人,就是我。大路上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人。这巨大呼叫的声浪原是对我而发。 我走过去,可我的惊讶更增加了。这些女人一齐同时向我投来最生动最动人的话音:法国先生,跟我来吧!——跟我来啊,老爷们!——喂,来啊!Senor?e frances, benga usted igo!我最漂亮。她们尽朝我打手势,但是却没有一个向我走来。这些女人仿佛一群在地上扎了根的活雕塑,像是有个巫师在对她们说:一齐叫啊,一齐打手势,可一步也不要动。还有,在这些女人里什么年龄、什么长相的都有,年轻的,老的,丑的,美的,俊俏的打扮得花枝招展,年纪大的就穿着一身破衣烂衫。在这乡村地方,女人还不如田野里的蝴蝶快活。蝴蝶起初时是毛毛虫,这儿的女人老了,就成了毛毛虫。 因为她们一齐大声叫嚷,我反而一句话都听不清,好半天才弄懂了她们的意思。岸边系着不少船只也说明了这一切。我是处于一群船娘的包围之中,她们都争着要我乘她们的船。 可是为什么来的都是船娘,而不是船夫呢?她们这样热情洋溢地纠缠,好像站在一条国境线上,不肯越雷池一步,这又是什么意思呢?还有,她们想把我送到哪里?有多少个谜,就有多少条理由可以推测。 我问其中最漂亮的一个船娘叫什么名字。她叫贝珀,我一跃,上了她的船。 这时我瞥见一个游客早已待在另一条船上了;这样下去我们两人都得等很长时间;若是同乘一条船,船马上就可以开。既然我是后到的,该我迁就他。于是我离开贝珀的船。贝珀嘟着个嘴,不高兴。我给了她一个比塞塔,她收了钱,但嘴还是嘟着,这叫我有些得意,因为一个比塞塔,据我那个同船的人说,等于这趟船最高价钱的两倍。她一点力气不花,得了笔钱。 我们的船离了岸,在港湾里划行,波浪和山丘,陆地和水,一望皆碧。我们的这只小艇由两个妇女驾驶,一老一少,母亲和女儿。女儿长得十分俊俏,爽朗,姓玛努拉,名字叫卡塔拉娜,两个船娘站着划桨,一个在船头,一个在船尾,每人一把桨,动作柔缓、灵活而又优雅,两人法语说得还可以。小玛努拉,戴着顶漆布小帽,上缀一朵大玫瑰花。她的长辫子按照本地打扮在背后飘曳着,她的头巾是明黄色的,短裙,腿生得挺匀称,老是笑,一笑就露出一口好牙齿,非常迷人。母亲,真可惜!她年轻时也是只蝴蝶呢。 我的旅伴是个沉默寡言的西班牙人。他发现我比他还要沉默,就像平常那样,于是他决定开口跟我说话。当然他得先把雪茄烟抽完。随后他转身朝了我。在西班牙,烟一完,话匣子就打开了。我,因为我不抽烟,所以还是无话可说。我从没有抽完烟就找人谈话的习惯。 “先生,”这人用西班牙语对我说,“您已经看过了吗?” 我也用西班牙语回答:“不,先生。” 请注意我说不,这样说好。若是我说什么?这样当然比较自然,我会得到一个解释,也许我的这些谜立即就有了底。然而我想尽可能长时间地保守这个秘密,于是我坚持不问我去的地方。 “那么,先生,”我的旅伴又说,“您就要看到那样很美的东西了。” “真的?”我问。 “那很长。” “很长!”我想:“可能是什么呢?” 西班牙人立即答复:“这是外省最长的事。” “好,”我自思,“这东西是阴性。” “先生,”我的旅伴又问,“您曾看到过别的吗?” “有的时候。”我回答,这是我另一种巧妙答话。 “我敢打赌你从来没见过更长的。” “哦!哦!也许您会输。” “得啦,您这位先生从前曾见过哪些呢?” 问题变得紧迫起来。我回答:“巴约讷的那个!”实际上我也不明白究竟说的什么。 “巴约讷的那个!”对方大叫起来,“巴约讷的那个!好吧,先生,巴约讷的那个比这一个少三百法尺。您量过?” 我同样冷静地回答:“对,先生。” “好,量量这一个吧。” “我推算。” “您总会弄明白的。一个骑兵连队都系在这根带子上。” “不可能。” “正像我对您说的,先生,我看先生您是这方面的爱好者。” “迷上了。” “您是法国人。”这位仁兄又说,接着,喜笑颜开的,又补上一句: “您大概是从法国专门赶来看这个的。” “对,完全是专门赶来的。” 我面前的这位西班牙人心花怒放。他拉着我的手,对我说: “好吧,先生(他用法语说先生这个词儿,以表示很大的敬意),您会高兴的。这像字母‘I’那样直,笔直笔直,非常雄伟。” “见鬼!”我想,是不是这小巧玲珑的港湾长得像里伏李大街呢?简直瞎开玩笑!我就是为了逃避里伏李大街才到吉浦兹科阿来的,却又在这小港湾里找到了它,真没劲! 这时我们的小船一直在向前航行。船驶过了一个小岬角,那上面有座已经倾圮了的大塔楼,四壁洞穿,窗子上也没窗棂。 突然,就像什么魔法似的,还没有听到置景人的哨声,布景就换了,我面前蓦地显现出一派迷人景色。 翠绿的高山在晴明的天空中有如屏障壁立,山麓有一排紧紧并排的房屋,房屋漆成白色、橙红色、绿色,长长的大屋顶笼罩着两三层阳台,阳台上飘荡着晾晒的内衣,网巾,红、黄、蓝各色的碎布。教堂。在我左边,前面,在另一座山脚下,还有一组带阳台的房屋,连着一座已经拆除了的塔楼。各种各样的大轮船和大小不一的船艇在那些房屋前面停泊着,有的在海湾里航行。在这些轮船上,在这塔楼上,在这些房屋,在这些碎布片上,在这座教堂,在这些山上和在这儿的天空中有一种生命,动作,太阳,蓝天,愉快的气氛。这就是当时眼睛所看到的东西,这明媚的境界像一切拥有欢乐恢宏的性格的东西一样,这是任何旅游者都没有到过的最美丽的地方,这小小的一角山水若在瑞士,肯定会得到赞美,若是在意大利,肯定会出名,可是它却至今默默无闻,因为这是在吉浦兹科阿,这个我偶然发现的小小的人间仙境,我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身在何方,这地方西班牙语叫帕查热,在法语中意为“通道”。 退潮的时候小海湾里总有一半地方是干的,这使它与圣塞瓦斯蒂安分开,而圣塞瓦斯蒂安本身几乎和世界都隔开了,涨潮时又恢复成了“通道”,因此得名。 这个市镇的人们只有一项谋生之道,水上作业,男女根据体力各自干着不同的活计。男人驾大船,女人驾小船;男人下海,女人下海湾;男人出海打鱼,女人留在海湾里,招呼因事从圣塞瓦斯蒂安前来的人。所以就有了这些船娘。 这些可怜的妇女一有生意,很少能彼此协商,大家做做。来了旅客,她们就争,互相吞食,但她们自动规定了一道不可逾越的界限,从来没有人违反这个规章,这是一个特别的地方。 涨潮之后,她们就驾着船去到路被淹没处,待在岩石丛里,等待机会。 每逢有生人露面,她们就溜到那条固定的线边沿,高声呼喊来客搭她的船。客人选定了哪条船之后,大家就不再吱声。外乡客的选择是神圣的,人们把他留给所挑中的那一位,自己走开。渡船价钱不贵。穷人给一个苏,中产者给一个里亚尔(西班牙钱币),老爷们给半个比塞塔,皇帝、王公和诗人们则给一个比塞塔。 这时小船已经到达码头,我对这地方感到一阵目眩,匆忙地扔了一个比塞塔给玛努拉,就跳上岸,竟忘记了西班牙人对我所说的话,而那个西班牙人自己,我现在想想,凝望着我离开时好像也是满脸惊讶的神色。 上了岸,我就沿着迎面的一条街走去,这办法真好,这总会把你引到你想去的地方,特别是在帕查热,这儿只有一条街。 我走遍了这条唯一的大街,街右边是山,左边是店家迎着港湾的屋宇后门。 这里,又有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从海那边看帕查热真是非常明媚而清新,而从山的一侧看帕查热则觉得十分庄严阴郁。 这些迎着大海如此俏丽、明艳、洁白、亮堂的房屋,从这条窄狭、曲折,铺着石板,宛若罗马军道的街上看过去,只是一圈乌黑的花岗石的高墙,上面寥寥开着几扇方窗,浸透了岩浆,一排排黯淡的古怪建筑物,上面镌刻着下为群狮和大力神,上面冠以高大头盔的圆雕巨型纹章,前面类似瑞士山区木屋,后面很像城堡。 我思量了好多问题。这是个什么奇特地方呢?整个一条街从头到尾家家都标有盾形纹章是什么意思呢?只有在罗得岛和马耳他那种骑士城市里才会看到这样的街道。一般情况下纹章是不会这样家家户户都有的,它们总是凤毛麟角,而且像一切伟大的事物一样需要空间,应当是每一城堡主楼有一纹章,就像一座山头只有一头鹰一样。一个全是纹章的村庄是什么意思呢?前面是木屋,后面是宫殿,这又做何解释?当你从海上到来时,你的心胸开阔,你以为看到了田园牧歌;你大声呼叫:“啊!好温馨、坦率、天真的一群渔民啊!”你进去,你走进了西班牙末等贵族之家,你感到了宗教裁判所的气味,你看到在街道的另一头菲利普二世那铅灰色的鬼影。 在帕查热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呢?是农家?还是大老爷家?这是瑞士还是卡斯蒂耶?在西班牙这小小的一角,这是不是世界上唯一的地方,历史和大自然相遇,在这同一个城市里各自建筑了一部分,大自然以她最优美的东西,历史以它最悲惨的东西? 帕查热有三座教堂,两座黑色,一座白色。 主要的一座是黑色的,其特色令人震惊。从外部看是整个一块大石头,而内部则荡然无物,像个石棺。只是,在这些悲凉的墙壁上,既无雕塑,又无壁画,亦无彩绘玻璃,你一眼望去一座祭台赫赫闪烁生辉,整个这座教堂好像都属于它。墙上有异常宽阔的细木护板,精工细刻,彩绘加工,金光灿烂,显现出大小雕像,弯曲的圆柱,叶饰,阿拉伯图案,涡形装饰,各种圣物,圆花窗,教堂灯火,男女圣徒,金属箔和parrequille。这些从地面一直铺陈到拱顶,在墙壁的空无一物和祭台的豪华装饰之间没有任何过渡。这是一套无限壮丽的饰有花卉图案的朱红色建筑物。在这花岗石地窖里,谁也不知道何时,何人,又如何在这阴暗角落里制作成如此曼妙的金镶玉饰的。 在帕查热教堂里这样的祭台有四五个。当然这种款式适合外省的教堂,但是在帕查热,却产生了最独特的对比。 走出教堂时首先令你触目的东西,就是大门对面高墙上的雕塑头像。头是黑色的,眼睛和牙齿是白色,嘴唇朱红,一副惊愕的神色凝望着教堂。我正打量着这个神秘的雕塑,这时本堂神甫走过来。我问他是不是知道教堂大门口这黑色头像的意义,他对我说,他不知道,这地方从来没有人知道这个。 两个小时后,我看过一切或者至少把什么都浏览了一下,我又上了船。玛努拉在等着我。一切都已看过,我又成了她的客人,我属于她。 我跨上船沿时,猛然有个人抓住了我的手臂。我转过身。原来是我早晨过海湾遇到的那个人,刚才我忘了向你描绘他的容貌;现在我补上。这人头上戴着一顶磨损了的高檐窄边大礼帽,身穿一件掉了线的旧蓝礼服,两粒纽扣只剩了一粒,带肉红玉髓钥匙的粗大表链,配着一张犹太人的面孔。下面是我们在船沿上的对话。你可以想象这是在用迅速的卡斯蒂利亚方言讲话。 “啊,法国先生?” “啊?” “对于那您怎么想?” “关于什么?” “您看过吗?” “什么?” “您是不是测量过?” “什么?” “是不是外省最长的呢?” “哪个省,最长的什么?” “天哪!绳索啊!” “什么绳索?” “您刚才看过的绳索!这儿的绳索工场啊!” “这里有个绳索工场?” “啊!法国先生脾气真好,想逗乐儿。可是既然为了看它特地跑了二百法里,那肯定知道这儿有个绳索工场啦!” “我吗?一点儿也不知道!” “难道这不是很美?拉绳索?长的?那真美?像字母I那么直?” “我不知道这个。” “啊,这!”那人紧盯着我望,“先生,您还没有看过?” “什么?” “绳索?” “先生,您要明白,”我郑重地说,“我最不喜欢长的,洋洋大观的、笔直的东西,为了不去看一个制绳工场我宁可走二百法里。” 我神色庄严地,用着一种深沉的声气说着,使那位老兄往后退了一步。他惊慌失措地望着我。这时小船离岸了,我看见他耸耸肩膀,对立在扶梯旁的船娘说:“一个疯子!” 从圣塞瓦斯蒂安回来,我在住宿的这家客栈里宣布我第二天将去帕查热住。 这引起了一阵恐慌。 “先生,您去那儿做什么?那是个土地方。荒凉,穷乡僻壤。恐怕连一家客栈都找不到!” “随便有个地方住住就行。总可以找到一所房子,一个房间,一张床吧。” “可那边是房子没有屋顶,房间没有门,床上没有床垫。” “这倒奇怪。” “那么,您吃什么?” “有啥吃啥。” “那边只有长了霉的面包,发了酸的苹果酒,哈喇味儿的油,山羊皮味的葡萄酒。” “我想试试。” “怎么,先生,您已经决定了?” “定了。” “您做的是这里没人敢做的事情。” “真的?我想试试。” “到帕查热去过夜,真是从来没见过。” 于是人们用手画了好多遍十字。 他们的话我一句也不听,第二天,涨潮时分,我动身去帕查热。 现在,你想知道结果吗?由于我的轻率我去了那个地方。 我先告诉你现在我给你写信的时候眼前的事情。 我现在在一个向大海的长长的阳台上。我身子靠着一张铺绿毯子的方桌。右首,有一扇立地门窗朝我卧室开着。我有一间卧室,卧室有门。在我左边,有个门洞。在阳台下面,停泊着两条船,其中的一条里面有一巴约讷水手在干活,他一天到晚唱歌。在我前面,约两链之地,有另外一条崭新的船,很漂亮,即将起航去印度。离这条船更远一点儿,有个毁圮了的旧塔楼,还有一座房屋,人们称作另一个帕查热。环绕海湾,有一抹宽阔的小山,呈半圆形,蜿蜒起伏,渐渐在天边消逝。阿仑峰瘦削的山脊秀出云表。 船夫们的小艇在海湾里不停地来来往往,一遇上就彼此招呼,那叫声像雄鸡啼鸣。天气好极了,真是世界上最明亮的阳光。我听见我的水手在哼歌儿,孩子们在欢笑,船娘们互相召唤,洗衣裳的女人们按照当时习俗在石头上捶打衣服,牛车在沟壑里发出格吱格吱的响声,钢缆在铰盘上旋动,海风吹来,洪波涌起。这许多声音是一种音乐,其中充满喜悦。 如果我倚身在阳台上,我会看见脚下一条狭窄的上覆青草的石头平台,一处下面通海、浸在潮水中的黑黑的扶梯,有个旧铁锚陷在泥沙里,还有一群男的和女的渔民在齐膝的浪花里唱着歌,一边把网拉出水面。 还有,如果你要我把我眼前这平台和扶梯上的一切都告诉你,呐,一堆堆光彩闪烁的螃蟹在沙上徐缓地跳着普路托梦中的神秘的舞蹈。 天空呈现出从青绿色到蓝宝石色各种各样的蓝颜色,海湾是从翠绿到绿玉髓色各式各样的绿颜色。 当我凝望远方那抱揽海湾的地平线时,这是湖;当我凝望涌起的波涛时,这是海,真是美不胜收。 你觉得怎样?关于这个主题——你单在信中向我提起这个——从我三个星期的旅行以来,我一直没有能按时跟你谈谈我窗前的风景,现在我要把这个补上。在波尔多,我的窗子对着一堵高墙;在巴约讷,窗前是一条满是树林的街道;在圣塞瓦斯蒂安,总有一个老妇人坐在窗下捉虱子。你这一下满意了吧。我匆匆忙忙现在又来到帕查热。 我住的这座房子既可望见大街,非常热闹,又可望见海湾,令人愉快。从屋顶上看过去,只见山峦间无数石级,长满青草,循此攀登可到白色的老教堂。这教堂像一头颈子里系着铃铛的小牛偃伏山间。在所有吉浦兹科阿的教堂里,人们只见一口钟空荡荡地悬挂在教堂屋檐旁边,那些连拱廊绵延像一串项链。 我住的那座房子共计三层,有两个入口。在所有房屋中这算是奇特而罕见的,极富帕查热本地房屋的双重特征:雄伟,而且富有乡村意味,宛若一处平屋与皇宫毗连。 第一个入口是一座菲利浦二世朝的圆柱大门,系文艺复兴时代的杰出大匠所制,唯历时过久,又有孩童嬉闹,大雨、月亮、海风销蚀,现已濒于毁坏。你知道粗糙的沙岩是很容易剥落的。这扇门色泽很美,颇像岩羚羊的毛色,盾形纹章犹在,但岁月已经磨去了细部。 推开正门右侧的小门,可以看到一条由梁木和板条构制的扶梯。梁木板条乌黑如炭,做工粗糙,几近脱落。扶梯级踏缺口很大,在扶梯最上头有一要塞重门,门的中央开了一个狭长的带栅栏的小窗,开门时铁门枢就发出刺耳的怪响。这扇门通向正屋。 门厅是一处石灰粉刷的走廊,我不想对你隐瞒,墙上蛛网密布。有一扇窗子朝向大街,透进光线,临窗远眺,唯见峭壁耸立。 走廊有两扇门,都直通三楼楼梯:右边的门通厨房,只要登上两级发霉的级踏就到;左边的门通大厅,大厅的四角各有一个房间,大厅和这四个小间和厨房构成正屋二楼。两个小室光线很暗,除了通向大厅的门外没有别的门户,但里面住人。另外两个小室和厅堂一样,与平台间有髹成绿色的有小玻璃窗的落地门通连。每个房间都有一扇落地门。大厅有两扇落地门,中间开着一扇略呈正方形的窗子。 室内,和朝水的那面墙一样,髹作乳白色;地板同楼梯一样,黢黑且已腐烂,很像乡间小桥的桥面;所有的门都跟地板一样。一张圆桌,几只衣柜,几张草扎的椅子,这就是大厅里的家具了。中央大门上方有个家族纹章,但完全不像别处的纹章。没有壁炉。墙是石砌的,厚实如碉堡。 我住大厅左角那个朝阳台的房间,其他房间住着各种不同的人,这我一会儿在下面跟你谈。 三楼布局与二楼略同。二楼厨房的那地方是卧室。三楼的阳台刚好在二楼阳台上面。上有顶层屋檐遮阴,雕有花纹,益增风采。阳台髹作碧绿,上铺红色瓷砖。 但这一切好像都快倒塌了。墙上都是裂口,从里面可以看到外面的景物,从上面阳台的方砖缝隙可以看到下面的阳台;房间的地板脚一踩就翘起来。 从二楼到三楼的扶梯更加奇怪。雷尼埃在谈到某幢住宅曾经这样写过: 整个楼梯从上到下已摇摇欲坠。 这楼梯晃动得厉害。都是厚木块,厚板,长钉,现在是完全不合规格地连接在一起,至今已历三百年,虽然年久,但还算结实,只是令人害怕。没有天窗,只有斜射的阳光照得进来。台阶做工粗糙,地板歪歪斜斜地放着,就像被人随便乱扔下似的,看上去仿佛捕狼的陷阱。黑暗中巨大的蛛网交叉,错综复杂。一扇橡木门,厚四法寸,安装在结实但已锈蚀的柜架上,堵住楼梯,必要时三楼和二楼可以隔绝。这里的一般民居建造得像个炮台。 对于这一切,你觉得怎样?这很凄凉?令人厌恶?可怕?不,这很迷人。 首先,没有什么出乎意料的东西,我在别处看不到这种房屋。 当你觉得是在一所陋屋里的时候,一个雕塑,一幅壁画,一个没有什么用场但却异常精美的饰物却提醒你现在是在一座王宫里。这幅艺术杰作的细部华丽别致令你心旷神怡,但门闩沙哑刺耳的响声又让你想到你是住在一所牢狱里。你走近窗户,凝望那阳台,那湖,你就知道此时正在楚格或卢塞恩山居木屋之中。 有一天明朗的日光射进来,照亮了这间独特的房屋;光线欢愉、宜人而又清新;海上吹来的带咸味的风使它增进健康,南方澄净的太阳使它干燥,暖和,生气盎然。一切在这份喜悦的光芒里都变得喜悦起来。 但到处是灰尘,很不干净。这里的灰尘来自那些破破烂烂的东西。昨天的灰尘令人厌恶,三个世纪的灰烬都值得崇敬。我要对你说什么呢?在这渔民和猎户之乡,蜘蛛结网追逐虫蝇,应当享有这份自由,这是它的家。一句话,我觉得就这样,这房子可以居住。 于是我找人打扫房间,让在我到来以前住在这儿的蜘蛛搬走。 还有充分显示出这所房子的奇特面貌的地方,就是这里看不到一个男人。四个妇女和一个幼童住在里面:屋子的女主人,她的两个女儿,女仆伊尼阿琪亚(一个赤脚的巴斯克漂亮女孩子),还有才十八个月的小孙儿。 女主人巴斯盖茨长了双灵秀的眼睛,热情、开朗,讨人喜欢。她有点儿法国血统,完全是法国人的性情,讲一口很好的法语。她的两个女儿只会说西班牙语和巴斯克语。 大女儿多病,温柔,若有所思。小女儿有个西班牙人常叫的名字,贝芭。她二十岁,体态窈窕,穿一件短上衣,两手长得很匀称,脚小小的,这在吉浦兹科阿不多见。她有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头发很美。每天晚上她总是倚着阳台,挺忧郁的样子;忽听她母亲叫,立即带着那份欢快灵活劲儿,转身回屋。她正处在那个年龄:少女的无邪开始消逝,明显地渐渐露出女人的烦忧。 小孩在楼梯上爬着,整天到处爬、笑着,又天真,又活泼,给满屋子平添了温馨融和的气氛。 家里有个孩子,这就是欢乐的暖炉。 孩子睡的地方离我卧室很近,一到晚上我就听见他轻轻地独自咿咿呀呀地学话。大人们哼着歌儿催他入梦。 我跟你说过这座房屋另外还有个入口。那是一条没有扶手的石头楼梯,从大街上去直达厨房,然后与其他石级连接,穿过叶丛通到山里。 房屋横列在街上,就像谢农梭城堡横跨在谢尔河上一样,街道经由类似长桥、阴暗的拱道底下通过,入夜燃灯照明,灯就在桥拱壁龛里面,在十五世纪的有栅格的泄气洞旁边,人们把点燃灯火的工作托付给过往贫穷的水手,那上面的铭文是: VNA LIMOSNA PARA ALVMBRAR AL StoCto D. BVENBIAJE ?N?O1756 (为照亮圣·克里斯特的旅途请做一次布施吧1756年) 现在你认识了这座房屋,也认识了这里面住的人了。我已经对你谈了我的卧室;但我还没有告诉你这房间里的情况。 请你想象,这儿有四面白墙,两张藤椅,三脚架上放着一个面盆,一顶饰有羽毛的童帽,钉子上挂着不少彩色玻璃的小玩意儿,一张矮茶几上搁着几罐软油膏和三本零散的让-雅克·卢梭的书,一张古老的很美的波斯式的带顶盖大床,上面铺着两个硬得像大理石的床垫和堪称绝伦的彩绘的unchef de bois,壁上斜挂着一面框子精致的大镜子,一扇没有关上的通地窖的门。这就是我的房间。还有我已经跟你谈起过的落地门窗和我的一张放在阳台上的桌子。我在床上就可以看见海和山。 你瞧,不管圣塞瓦斯蒂安那些雅人们怎么说三道四,我总算在帕查热的粗人中间住下来了。 现在我在这里生活如何?你说。 娴雅的贝芭,黎明即起,大约十点钟的时候,她走进来,在我铺着绿呢毯的桌子上——这桌子一直放在阳台上——放一块白餐巾;接着带给我当天早上刚从海湾岩石上取来的牡蛎,两份小羊肉排,一盆油炸loubie,这种鱼味道鲜美,甜品还有鸡蛋,一份奶油巧克力,梨,桃子,果酒,这就是我的午餐。 我的晚餐,傍晚七点钟开,这时我刚从海湾或是岸边归来。一道美味浓汤,带油的puchevo和不加藏红花粉和胡椒的鹰嘴豆,一些油炸鳕鱼片,一只熏鸡,从清水溪里刚摘来的水蔊菜,鸡蛋,豌豆,牛奶橙花玉米糕,油桃,草莓和一杯马拉加麝香葡萄酒。 姐姐贝比塔给我布菜,在我身边走来走去服侍我,这一切都引起我这个山居人的胃口。日头西沉,月亮升起时,渔舟从海湾驶出,展现在我面前的这大海和群山的风景与天空的风景溶为一色了。我跟贝比塔说巴斯克语和西班牙语。我跟她讲自编的奇奇怪怪的巫师的故事,她笑了,还劝我不要相信这些。我听见远方船夫们在唱歌,这时我完全不觉察瓷器原来是陶制的,银餐具原来是锡制了。 这一切我每天得花五个法郎。 在圣塞瓦斯蒂安,大家大概会以为我饿得要死,甚至人都已经被野人吃掉了吧。 实际上,我找到这所房子非常容易。我问玛努拉,她是否能在帕查热找到一处房子让我住几天。这种奇想开始有点儿令玛努拉吃惊,但是我坚持,于是她把我领到我现在住的地方,可敬的巴斯盖茨太太微笑着迎接我。我按她要的那个价钱付给她租金,正像你看到的,很简单。 帕查热小海湾,四面掩蔽,可避风暴,实在是个良好的港口。拿破仑曾经想到这一点,因为他本人就是工程师,他曾经亲自用铅笔画出一个工程实施方案。锚地周长有好几法里,而入海通道十分窄狭,只能容一艘船只驶过。两座山崖高耸的圆丘夹着这条通道,其本身分成三个小锚地,锚地之间孔道分隔,故易于构筑碉堡防守。 16世纪时,其后与菲列宾部队联合之卡拉卡斯联队在帕查热拥有仓库和军火库,并建成高大的塔楼来捍卫海湾,时至今日这些都已成为装饰品了。那座塔楼几年前已为卡洛斯派的人所拆毁。 卡洛斯派给帕查热留下了许多悲惨的残迹。他们摧毁和烧掉了不少房屋。我住的这一座亦遭洗劫。——“算运气啦!”我的居停主人合掌对我说。 英国人在距今不久的几个不同时期也曾占领过帕查热。 他们在所有的海岸制高点上建筑了几座炮台,今已毁去。这些炮台是被当地居民烧掉的。说得详细些,这些火灾都是万众欢呼的焰火。在吉浦兹科阿没有人喜欢英国人。威灵顿爵士和葡萄牙人于1813年在此登陆,对于巴斯克人来说,这是一件伤心的往事。这些山区人的心,像高山一样,回声深沉而悠长,炮轰圣塞瓦斯蒂安的响声至今还在这里震荡。 英国人在帕查热城里没有别的遗迹,只留下两个双音节字:老、冷。这在我住的那座房子墙上,在菲利普二世的肖像旁边,在某个商号招牌上还能辨认得出。 现在帕查热的港口几乎有点儿荒凉,只有渔船停泊。一些巴约讷的船,以比尔包或桑唐德尔的名义在这里建造用于西班牙贸易的船只,因为要不是在西班牙制造的船只就不能享受免税待遇,那么在帕查热造正好合乎规定。我想,这就是1842年在这儿船厂里办起了大缆绳厂的原因;而我一直未加注意。这缆绳厂是一个又狭又长的坑道,一个很好的缆绳厂。后来我终于去做了一番参观。入乡随俗。 港口不再有驻军守卫,只有一个小卡斯蒂利亚人在峡谷隘口第二节的入口处,那个半山腰岩石上面。这个要塞现正由无数的跳蚤守卫着,还有几个兵士。 总之,帕查热足以自卫。天生的极其险要的地形,进入港口处令人生畏。每年都有船只在这儿沉没。去年,一艘船装载了价值五万多法郎的木板,想进港暂避风暴,结果被巨浪抛到离海面六十法尺高处撞在岩石上了。它没有再落下来。 山崖的棱角攫住了它,撞得粉碎。今天,在这艘大船沉没的地方树了个铁十字架,迎风颤动。 你想知道我在这儿的生活情况吗?我总是不关窗子,门也不关,所以从拂晓开始,太阳光就照进来,吵吵闹闹的孩子就把我吵醒,这儿没有鸡叫,但是我听见船娘们的一片叫嚷。若是涨大潮,在我起身时就能从阳台上看见那些船夫匆忙地赶去海湾深处。 船娘们总是两个人驾一条船,之所以这样,小部分原因是由于船吃水浅,大部分是因为丈夫和情郎的嫉妒心。这配成了好多对,每一对都有个名字,卡塔卢尼亚人最懂得顺理成章,比如玛利亚·胡安娜和玛利亚·安德莱斯,贝珀和贝比塔,拉斯·贡帕湟拉和拉斯·艾娃里斯塔丝。这些女人真是娇小玲珑,圣塞瓦斯蒂安驻军军官们非常喜欢由她们领着闲逛,她们人挺聪明,确实会带着军官们四处游玩。她们头戴油布帽子,帽子上系着花,当她们弯下腰去划桨时,在那百褶黑呢短裙下面就露出她们健美的穿着袜子的腿,这儿的姑娘们只有少数穿着长筒袜子,她们算得上是个中翘楚了。 贝珀和贝比塔这两姐妹也许是其中最美的。早晨的海湾最清新,最有生气。我等着听身后三座教堂敲响的钟声;阳光在古老的塔楼周身留下许多皱纹、痕迹。海湾里的每一条船后面都划出长长的觳纹,好像拖曳着长长的雪松枝柯。 午餐前我在村子里遛上一圈,你也可以说是城里,因为我不知道把这地方叫什么好。每天我总能在这里发现某种前一天没有见过的东西。这些货栈都建在山崖底下,山崖穿过街道,在屋宇之间带来天光;在这些货栈里堆着储藏的木材,像毛栗子似的多刺的树根,旧船料,船壳,等等。一个女人在门前纺线,纱线从她手上出来,又上升到屋顶,然后又下降,送到挂在织女面前纺锤的顶端。哥特式尖窗上垂着东方款式的百叶窗,在那些乌木的细密网眼后面时时有几张清新美丽的面容闪现。这是一些俊俏少女,光着腿,皮肤被太阳光晒成古铜色泽,她们边舞边唱: Gentil muchacha, Toma la derecha. Hombre de noda, Toma la izquierda. 我把它不是逐字逐句,而是按照大意,译在下面: 灵巧的姑娘, 走右边。 呆呆的小伙子, 走左边。 在帕查热,人们工作,跳舞又唱歌。一些人工作,许多人跳舞,人人都唱歌。 像一切原始而犷野的地方那样,在帕查热只有少女和老妇,这就是说一些花和……我的天,在龙沙诗里不是有那句诗吗。确切地说,女人,这朵鲜艳的玫瑰花盛开在二十五岁至四十岁之间,女人是一种文明发展终端精致而稀有的产物,生于精致文明,只存在于城市之中。为了造就女人必须文明;必须,请给一个词儿吧,那份我们称之为社会才情的艺术。 没有社会才情的地方就没有女人。你可能会有阿臬斯,可能会有惹尔特鲁德,但是你没有艾勒米尔。 在帕查热,总看见一些少女在洗涤,晾衣服;女孩子们在小河里洗涤,衣服晾在阳台上,颇足以娱人耳目。 这些阳台真是世界上最新奇的事物。除了这些晾在帕查热阳台上的衣服之外,你想象不出其他。 栏杆几乎都十分古老,那些柱子弯弯曲曲,或是精工细镂的,这已经很值得研究。还有,在这些阳台的天花板上,那种线条、网罗、小线脚、绳卷、海绵、木笼中的鹦鹉,下缠绳结、满栽着红石竹花的悬箱,这空中小花圃,会令你想起赛米拉密斯。墙壁上,在窗子中间,悬挂着绕成十字架的蜡菊之类的花束、敝衣、绣花旧上装、旗帜、抹布,还有不少人们猜不出做什么用的、纯属装饰品的奇奇怪怪的玩意儿,四块相连的方形板条,绕成圆环状的铁丝,一面破巴斯克鼓。白墙上有几幅木炭画,亮光闪闪的铁圈箍的水桶,这就是阳台的家。还有一位少女倚身在栏杆上微笑。 在老帕查热区,小海湾的对面,我看到了一座15世纪的房屋,其阳台嵌在雕刻在宽阔的橡树板上的两位骑士的侧面像之间,那上面堆满各种杂物,比诺曼底的鸡窝还挤。 我到达的那天,为了欢迎我,一件各色彩色碎布缀连的旧衬裙像旗子似的在一座阳台上飘扬,这鲜艳夺目的花花绿绿的玩意儿被风吹得鼓鼓的,显得十分自豪,说不出的排场。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比这更壮丽的舞台帘幕。 在南方一带,太阳光把宽阔的黑影压在所有的屋檐、所有的阳台底下,这就使得房屋正面的白色格外明亮。 如果你从远处眺望这座城市,就会觉得它在苍翠的群山背景上显得清晰欲出,使这里的美妙生活更加生气盎然。 特别是广场明亮极了。帕查热有一广场,也像西班牙各地的广场一样,叫作宪法广场。不管这名字怎么带“议会”气味以及多雨,这个广场非常灿烂,充满激情。实际上这个广场只是街道的延伸,面对大海,四面有几座高楼,树着巨大圆拱。中央的那一座正面挂着本城的彩色纹章;地面的一层都是店铺。 有些个星期日,城里举办一场斗牛表演,这时广场上就搭起了阶梯看台,沿着大街的栏杆也搭好许多栏栅。我要对你说,这宪法广场或是斗牛广场,没有比这儿更轻松有趣、更能游目畅怀的好去处了。 使帕查热活跃起来的丰富生活可以说都集中表现在这个广场里,热闹到了极点。船娘待在一头,牧人和水手们在另一头,孩子们匍匐着,攀爬着,走着,悠悠晃晃,叫嚷着在所有的大街上玩耍。家家门口放着各种颜色的鹦鹉,有明黄的,翠绿的,朱红的。房间和店铺都成了充满神奇色彩的朦胧妙境;人们在微光和灯彩中观看各种款式别致的家具,只有在西班牙才看得到的衣柜,只有在帕查热才看得到的穿衣镜。 家家门口许多正直诚挚的脸都露出了笑容。 我刚才跟你说起“老帕查热”,这地方当地人叫它另一个帕查热。这里有两个帕查热,一个新区和一个老区。新区也已有三百年了。我就住在新区。 我想哪一天过河去看看老区。那边是一个中世纪的巴哈拉赫城。 那里像莱茵河的巴哈拉赫,这里人看外乡人觉得奇怪,孩子们和老太婆总带着诧异的眼光望着你走过。 我在一家屋前停步,一个老太婆大声叫我:“孩子,画这个吧,旧东西就是美的东西。”确实,这座房子是13世纪建的,一座壮丽的古屋,可以说异常破败,摇摇欲倾。 老帕查热的街道是真正阿拉伯式的街道:白色的房子,群集在一起,总有些洞。如果说有屋顶,人们会以为身在得土安,这条街上,藤萝从一边蔓延到另一边,铺着石板,一片片又宽又大的石头鳞片,上下蜿蜒,宛如蛇蜕。 教堂弄坏了这整个市容。教堂是现代的,建于上个世纪末。我花了半个比塞塔央请他们为我开放。大管风琴上的铭文注明了日期,要在别处这是刻在建筑物上的。 MANVEL MARTIN CARRERA ME HIZO AN?O 1774 这座教堂是阴郁的,帕查热区令人愁绝,毫无和谐之感。阴郁往往生于仄狭无味,而帕查热老区却很大。 你瞧,朋友,我晨间的散步并非闲得无聊。散过步,我就回到寓所,进早餐,然后从山崖那条路外出。我把整个早晨给了城市,把白天给了山麓。 我经过险峻的路径登山,梯级牢靠地砌在峭壁上,又高又窄,崖间杂草丛生。人到达坡顶时,眼前又是一条笔陡的山径,层层相接,直趋蓝天,这些可怕的石级仿佛在颤动。不过比拉奈兹的天梯深入无垠,而帕查热的阶梯有个尽头。 当我登上天梯顶峰时,我看到一处悬崖,一条羊肠小道,一道被山泉和雨水冲刷出来的沟,成了这座山的边缘。我从那里出去,冒着跌落到村屋上的危险,冒着从烟囱坠进汤锅的危险,那样就要给西班牙大杂烩添上点儿配料了。 山顶,对我们来说是某种未知领域。这里有一个清幽独处、隐退的大自然,在那儿生长,开花,颤动。在一种神秘的婚媾中,粗犷和妩媚,蛮野与和平交配繁衍,远离人类,自然界十分平静。这里存在着一种信任感,这在野兽听到人的脚步声的平原是没有的,兽类的本能于此获得平和。这不再有田野中的恐惧不安了。蝴蝶不再逃逸,蚱蜢任你捕捉,蜥蜴待在石头缝缝里,有时爬出来看着你走过,就像小鸟栖在枝头一样。除了风,没有别的声音;除了地上的青草、天上的流云之外,没有别的动作。在山上灵魂向上升起,心得到净化,思想投入了深沉的肃默和平。人们仿佛感觉耶和华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就在自己身边。 帕查热群山对我来说有两种特别的吸引力。第一就是山傍着大海,大海时时刻刻地把它的涧谷变成海湾,把它的山丘化作岬角。其次,就是山都是砂岩。 砂岩不为地质学家所重视,我想,他们把砂岩列于矿物界之末,但是我,我很重视它。 你知道,我的朋友,对于好沉思的人来说,大自然所有的部分,甚至乍看最不协调的东西,彼此间都有一系列神秘的和谐联系。和谐,这种万物间看不见的丝丝缕缕,唯沉思者能窥见之。和谐把天地万物组织成一个错综复杂的生命活动的网,千变万化,灵气独钟,这就是存在的根源。所以,我总觉得,在橡树与砂岩之间存在着一种和谐,它唤起,一个在植物序列中,另一个在矿物类中,某种威势,伟巨,杰出力量。对动物中的狮和鹰,我也有同样的想法。 还有另外一种和谐存在于榆树与砂岩之间,这种和谐更加隐而不露,但于我则十分明显。 砂岩是最有趣最具可塑性的一种石头。它在岩石中就像橡树在树木中所具有的一样。它什么外表都有,什么癖性都有,所有的梦它都做过,它具有一切面目,一切神态。它的生命仿佛是由一个多样的灵魂所赋予。请原谅在这件事上我这样说。 有风景的这一伟大剧目中,它扮演一个古怪角色,有时伟大而严肃,有时又滑稽而可笑。它会像一个斗士似的弓着腰,它会像一个小丑似的蜷缩着身子;它是海绵,布丁,帐篷,陋屋,树桩。它在田地里、草皮里出现,呈黄褐色絮状略略隆起,好像一群静静卧着的羊;它面带微笑,眼睛凝着神,嘴巴里好像咀嚼着蕨草。它抓住荆棘,好像从地里蓦然扬起一个巨人的拳头。赋予全部寓言以生命的古代,大概是用砂岩制作普洛透斯的塑像吧。遍植榆树的平原永远不会使人厌烦;砂岩的山峦总是充满奇境和美趣。每次当寂静的大自然似乎活跃起来的时候,大自然的那种奇异的激情总令我十分感动。 尤其是傍晚,暮色恼人的时刻,化作幽灵的万物开始成形了。昏冥而神秘的变化啊! 黄昏时分,你曾否注意到,在我们巴黎郊区的大路上,马车疾速行进时在你面前那些时隐时现的榆树巨大而超自然的怪影?一些榆树打着呵欠,其余的向天空扭着腰肢,张开大口没命地呼号,它们粗犷地可怕地大笑,风摇曳着它们,它们不要命地弯弯扭扭向后翻倒,或者东倒西歪地乱摆,悄悄地在叶丛宽阔的耳朵旁边低声絮语,你偶然经过,可能会听到几个奇怪的音节;有一些长着修长的眉毛,可笑的鼻子,散乱的头发,非常浓密的假发,这些一点儿也无法从它们虚幻的现实中减去阴森可怕的东西,这都是奇幻,都是幽灵。有些形状怪诞,但有些却很恐怖。喜欢梦想的人以为夜里不知道是些什么蠕虫在路边排列成队,于是既感觉到威胁又感觉到丑恶,他们经过时就弓着身子,看着它们走过。 人们千方百计地思索是否这些不是神秘的生物,它们的环境是黑暗,它们是黑影所构成的,就像鳄鱼是石头所构成,蜂鸟是太阳所构成的一样。 所有的思想家都是爱幻想的人;幻想是处于流动和悬浮状态下的思想。任何一位伟大的智者总是被来自大自然的幻象所萦绕、着迷、吓坏或至少为它所惊动。有些人曾经谈到过这些,为了永远在他们的风格和思想中让那些特殊而稍纵即逝的东西,让那些他们曾经在“夜的黑暗中”瞥见的不知名的东西存在下去,于是把它们写进他们的作品里。Visa sub obscurum noctis(凝神黑夜时刻)。西塞罗称幻象为imagines,卡修斯称之为spectra,吕克雷斯称之为effigies,维吉尔称之为simulacra,查里曼大帝称之为masca。在莎士比亚著作中,哈姆雷特就对荷拉修谈起过迦桑狄担心这个,而勒格朗日在翻译了吕克雷斯和对迦桑狄反复思考了一番之后也曾想到过这一点。 朋友,我要对你说,一个念头把我引向另一个。我听之所之。你人很好,和蔼而宽容大度。你习惯于我的作风,而且你让我想起颈子上的缰绳。不过现在我说的离砂岩已经相当远了,至少在表面上,我得仍回到本题上去。 砂岩呈现出的面貌,就像人们从许多事物取得来的复制品具有各个不同的样子,日光无法除去也不能使之消逝。这里,在帕查热,山为雨、大海和风所侵蚀,磨损,被砂岩陶冶出来的一群石头似的居民,沉默,不动,永恒,几乎令人生畏。这是一位头戴风帽的隐士,坐在海湾入口处,在一座无法攀登的山岩顶巅,张着双臂,他仿佛按照天的蓝色或起风暴祝福大海,或向水手们发出警告。这是一些鸟喙的小矮人,长着人形的双头妖魔,一面笑,另一面哭,距离天空很近,在一个荒凉无人的高原上,在云里,那里并没有东西使你笑或使你哭。这些都是巨人一伙,分开了的巨大肢体,这儿是膝盖,那儿是上半身和肩胛,头比较远。这是一个大腹便便的偶像,长着牛鼻子,颈子上套着项圈,两双粗而短的手臂,在偶像后面大片荆棘摇晃着好像拂尘一样。这是一个蹲踞在高山顶上的大癞蛤蟆,满身像苔藓、一块黄一块青的花斑,它张开可怕的大嘴,仿佛在向海洋嘘气,掀起风暴。 摘记 帕查热,晚间,跳舞,欢笑,吉他。忽然,传来一阵铃声,有人说:paralme almas des purgatenio。大家都跪下了。 城里的星期日音乐会。两个穿着破衣、形容枯槁的乡村提琴手演奏小提琴,并敲打着巴斯克小鼓。总是同样的节奏,笨拙的舞蹈。世界上最美丽的少女们怀着纯真而深厚的幸福感在音乐声中跳舞。贝珀和贝比塔,两个船娘,很美;两个人都具有某种纯真而高贵的风韵。大的那个神态圣洁,妹妹纯真。看上去好像一位贵妇面对着月中仙子狄安娜起舞。 多美的牧人们;多美的渔夫们,棕色皮肤,晒得发黑,十分健壮。跟这些羞怯的女孩儿跳舞举止庄敬而温柔。不过这种舞有点儿像我们禁止的那种舞蹈。 孩子们也在跳舞;两岁的幼童摇摇晃晃地摆动着,简直能惊走巴黎的警察。 这些村子里的人穿着彩色耀眼的服装跳着,白衬衫,白腰带,蓝贝雷帽,上衣搁在肩上。他们壮美,雍容,雅致,几乎富有古代风味。 有几个大腹便便的矮子,脸宽而扁,穿着礼服,头戴喇叭形高帽,状若不屑地望着他们,这些人是资产者。

在帕查热周围

于山中漫游步行时所记 8月3日,午后3时 在锚地漫游中,我瞥见一座山顶,有一处好像废墟的所在。这个废墟从哪一方面看都不像一个古代遗址。这是现时甚至最近拆毁的。当英国人还在帕查热的这一期间,卡洛斯派和克里斯蒂派在最后一次战争中于高地上建筑过不少炮台。大概这就是其中的一座。于是我前往参观。 我攀登山岭,似乎有条小路,但我不认识路。我信步穿越过染料木树丛,山路很长,几乎是陡的,攀登相当艰苦。到了半山腰,我在砂岩间坐了一会儿。 地平线升高了,海下面又出现了海。传来在悬崖间啮草的羊群的铃声。我看见在我脚旁有一只美丽的洒满金点子的绿吉丁。 我又向山上爬去;山顶弓着身,已经渐圆,比较容易攀登。 我走到废墟跟前。一个石头烟囱,由于烟熏日久,发黑,矗立在高墙上方。 无数堆坍下来的石块。沟里满是瓦砾。我爬上废墟。砖瓦杂沓。我站在高台上。 炮道,都铺着石板,全新,简直像是昨天修的。石板缝里青草丛生。 我走进第一间屋。——四角方方的房间。——厚墙。——帕查热房子上的三个枪眼。——中间一座巨大的砖石烟囱,烟囱管已完全倾圮,一副怪相。——许多砖砌的套间,方形的和圆形的;也许是制炮弹的炉子。 内部只剩一堆瓦砾。这儿没一点人声,只有风和海涛在耳边震响,石头在我脚下滚动,我费力地走出去。 第二个方形屋约十法尺见方,跟第一室一样,朝向外面村子开三个枪眼。一扇窗子朝着大海,窗洞里残存着几根木条,业已腐烂,一根被烟熏得乌黑。我靠在墙上订了个计划,瓦砾间很多焦木,三个房间都没有屋顶,只剩一个废墟。 我走进第三个房间。房间挺大,但瓦砾较少,尽头有一小烟囱。旁边,一个略小一点儿的房间;两间都是方形。什么都被掠走,破坏,倒塌了。我用手杖拨开石头一端,几个讨厌的小虫子从石头底下逃逸。 雨下大了。雾笼罩着大海和山峦。我走下山去。 我决定再登上废墟的其余部分。一庞然巨大石堆大概就是第三座房屋主体,在这石堆后面,有十二平方法尺的庄稼地为烧焦的木段所覆盖,土地和三座敝屋旁边围绕着壕沟。大雨如注,天色阴沉如夜,雾渐渐浓起来,我周围什么都隐没了,我只看见破屋、石板路和高台——我认不出路径,遂迷失于崇山峻岭之间。托上帝的福吧! 一只华丽的大蝴蝶遭雨淋湿了,飞到我身后一块石头上躲避,它对我不像对暴风雨那么害怕。 它是对的,我让它平静地待在那儿,我匆匆又走下山去。 又放晴了。雨渐止,太阳又出来了——我瞥见了小泊场。——水面有许多渔家的四桨小船漂过。从我所在的高地望过去,小船云集的泊场好像一个张着无数渔网的池塘。 8月4日,2时半,山上 遭到毁坏的自然界——烈风——夹在帕查热的两个岬角之间的小海湾——海浪疯狂地粉碎在屹立海湾口的岩礁上,大海涨潮时的沉郁激荡,铅灰色的天,太阳和阴云在波浪上浮动。 远方,一艘卡塔拉比的大双帆船迎风张开双帆搏斗着进入海湾,它正朝航道前进,波浪撼动着船的全身。刚才,一个牧人在山里对我说:坏天气。——小船几乎触及浪花喷溅的悬崖。它航行,它过去了。——一只蝉在我身边草丛间鸣唱。 3时,在悬崖陡坡上 山崖嶙峋如骷髅。欧石楠。我把手杖插在荒原中。到处是野花,五颜六色的蚱蜢,世界上最美丽的蝴蝶,我听到有些少女在涧谷间笑,但不见人。 我面前的一座山崖侧影奇美。我把它画下来了。面颊部分,还有眼睛,耳朵,似乎被吞噬掉了,看上去像鼻子的喇叭口内部。 这山崖前面,另外一座,像一条狗,仿佛正对着大海狂吠。 5时 我在岬角尽头的一个悬崖尖上。我爬着陡壁绕岩石转了一圈。我手脚并用,在这些奇异的洞穴里匍匐前进。岸边岩石多孔,宛如巨人履迹。就这样我到达一块突出在深谷上的石头,石块很像带靠背的托座。我双脚悬空,坐在上面。 大海,只有大海。——永恒的壮丽景色!下面白浪舒卷,拍打在黑色的山崖上。虽然太阳炙人,但天边仍然布满浓雾。一直刮着大风。——下面在我目所能及约一百度的海面上,一只海鸥矫健地飘过去。——尽日沉郁的喧声。不时地可以听到突发的爆裂声,远处轰然倒坍,好像什么东西崩塌了似的,接着像有无数人在讲话,他们仿佛在争着说话。 一条细长、光彩夺目的银色流苏,在海岸蜿蜒远去。——在我后面,一座高大的峭壁矗立,看上去像一头大鹰降落巢中,它的两个爪子紧紧钩住山石,海洋的阴沉的绝妙雕像。 6时 我在一座高山顶尖上,这是今天我到达的最高的山巅。这里,仍然需要双手双膝并用匍匐向前。 我望见一个广阔无垠的天边。所有的山脉一直到隆塞沃,比尔包左边整个海面和巴约讷右边整个海面,我写这些时臂肘倚在形若鸡冠的石头上,这是大山的最高山脊。有人在这悬崖上用铁镐深深刻着,左边是三个字母: L. R.H. 右边两个字母: V. H. 这座山崖周围有一个三角形的小高台,上面尽是干燥的荒地,四边围着极其粗糙的壕沟,我在裂缝里看见一朵小巧的粉红色欧石楠花,我摘了这朵花。 另一城堡,比昨天的那座大得多。无数蠓虫扰人。我越过壕沟到了围墙前空地上,土墙上筑有方方的巨大石墙,这儿那儿依然屹立,长满草莱。四个巴斯克牧人,头戴贝雷帽,身穿红上衣,睡在壕沟阴处。一头白色大狗卧在墙头上。 屋宇残迹,其中之一,仍可见毁去的烟囱基部。在巨大的围墙空地当中,有一个较小的烟囱,其一角被烧过,全是黑灰。矮墙内空地后面,有一平台,有四级台阶。 一个牧人醒了,向我走来。我郑重地对他说:愿上帝与你同在。他惊讶地走开了。——他把别人叫醒。——我看见他们奇怪地透过门洞望着我。——这是惊慌不安的神色?还是威胁的样子?我不明白,也许两者都有。我手头只有一根手杖,可当武器。那条狗也醒了,低声嗥叫。 一片碧绿草坪,厚实如茵,点缀着千千万万雏菊和甘白菊花,开遍了整个废墟的每一角落。我去攀登高台。 到达高台,我坐在砖砌的墙头上,身后是大海,面前一看都是山。左边,我看见远处在一高可及云的山顶上,有一废圮的炮台,我昨天去过;右边更远一些,是威灵顿炮台和圣塞瓦斯蒂安那边的老灯塔塔楼。那深深凹进去的地方是洛尤拉涧谷,在另一深处,是艾尔那尼谷。 一个牧人走过来,我凝目注视着他:他一边逃走一边大叫。 世界奇观。在巍巍丛山中,一个小小的三角形水塘;水里有些蚜虫。这水是海湾,蚜虫,是船只。 沿着半山腰的大路,走过卡斯蒂利亚的岗亭和哨位之后,我碰到一个洗涤场。 这洗涤场是一处最美的岩洞。岩洞在山崖最陡削处,蜿蜒隆起,形成一自然洞穴。 一流泉水,从山洞穹顶缝隙淌出,仅涓涓细流,然水甚充沛,细雨如珠。洞口草木茂密,仿佛一偌大的绿色门廊,整个绿廊上繁花朵朵,枝叶中央,有一细长草茎形成微小之水渠,用以导向一小泊,水至尽头滴下,宛如银色帷帘。整个山洞里水潭清澄见底,出洞即流入碎石堆中。 离栏杆不远处有一小径,旁边是宽宽的长满水田芥的草地。透过绿叶可见泉水,其声潺潺,此处转身即可望见帕查热湾,天边是一片茫茫大海。 三个女人在洗衣裳,双腿齐膝都浸在水里。她们不是捶击,而是拍打。她们洗衣服的方法是抓住衣服在栏杆的石头上猛烈抽打。有一个老年妇女,另外两个是少女。她们歇下来,朝我望望,然后又干起活来。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老妇用说得不好的法语问我:您是从山里来的吗?我用说得还可以的巴斯克话回答:是的,路很不好走。少女们暗暗地互相对望了一眼,笑了。 少女,一个是金黄色头发,另一个是棕色头发。金黄色的那个比较年轻,长得美。她依照当地习惯,发辫编成一束在脑袋后面,顶上的头发带点儿浅黄。这年轻的女孩子非常优雅,穿着条红裙子和短短的蓝上衣,这两种巴斯克人最喜欢的颜色。 我走到她身边,跟她用西班牙语交谈。 “您叫什么名字?” “玛利亚·胡安娜,愿为您效劳,先生。” “您几岁?” “十七。” “您是本地人?” “是的,先生。” “城里的女孩子?” “不,先生,我是船娘。” “船娘!你不在海上啊?” “落潮了,而且要洗衣服。” 于是这少女鼓起勇气,继续说下去。 “那天您到达的时候我正在岸边,我看到您的。您开始要贝珀载你过去;因为当时雷翁先生已经上了那个卡塔卢尼亚女人玛努拉的船,你就改搭她的船,跟雷翁先生一道走了。可怜的贝珀!不过你给了一个小硬币——你记得吗?”她说着把脸转向女伴:“你记得吗,玛利亚·安德莱斯?这位先生一开始挑的是贝珀。” “为什么我挑她呢?” 那少女睁着清纯天真的大眼睛看了我一下,毫不迟疑地答道:“因为她最漂亮。” 接着她又拍打起衣服来。老妇做完了活计,也走来对我说: “姑娘,对,先生。” 话说完,她把篮子放在地上,坐到小径路边上去,一双灰色小眼睛定定地望着两位少女和我,就像在松紧索中心打了个螺丝钉。 “您是不是要我,”我对她说,“帮您把篮子放在头上?” “千谢万谢,先生!昨天不曾有人帮我,明天也不会有人帮我,今天也没人帮我才好呢。” “这种草,在你们西班牙话里叫什么?”我指着我手杖头上的水田芥问她。 “水田芥,先生。” “巴斯克话呢?” 她回答了我一个很长的字,我都记不清楚,也写不出来了。 我转身对两个少女说: “玛利亚·胡安娜,您的丈夫叫什么?” “我没有。” “那么玛利亚·安德莱斯呢?” “玛利亚·安德莱斯有一个。” “玛利亚·安德莱斯的丈夫叫什么名字?” “哦!他是个渔夫,一个可怜的孩子,他嫉妒心重。呐,他在那边海湾里,从这儿可以看见他在船上。” 老妇人插上来说: “幸好他没看到你!要是他看见玛利亚·安德莱斯跟这位先生说说笑笑,那就高兴了!跟一个法国人说话,我的耶稣!还不如跟东、西、南、北那四个魔鬼搭讪呢。” 一个兵士走过去。我对少女们打了个招呼;她们微笑着向我还礼,于是我又继续上路。 8月6日,3时 我等待一只小公鸡在远方啼鸣,我继续向前走。 我已到达此地,经过一条山崖中凿出来的牛车大路,一直走到非常荒野的深沟,欧石楠丛生的悬崖陡壁就像巨大的脑袋;有一些骷髅,像是埃及人的头骨;乱蓬蓬的蝇子草在笑,一直到奥德里都是这样,在一片荆棘下面讪笑。 右边,从两山的连接处我瞥见海湾一角,三个村子,两处废墟,其中一处是修道院,一处是著名的峡谷,一座云雾弥漫的高山。 勒佐村,是三个村子中最近的一座;村里有一座漂亮的哥特式教堂,简朴恢宏,简直像炮台,上帝本人住在本地的一些城堡中,这儿天边一角,战争硝烟未尽,到处蔓延。 5时半 此处气象万千,非常壮观。天边分作两片,海和山。在我面前岸碛延伸至渺茫望不尽处。岸上有漫长的防御工事,广阔的陡坡,坡上长满欧石楠。一个同样陡峻的悬崖成了堡壕护墙。 在陆地一边,海激荡着包围并冲击着这个防御工事。碉堡顶上大自然安排了低胸墙,简直像角铁。碉堡这儿那儿都崩坍下来,像巨大的薄板整个一块陨落海中:你可以想象那是几块八十法尺长的石板。我在的这地方,曾经被冲击过,破坏得可怕,形成了一个老大缺口。 我坐在能俯瞰到缺口的突出的悬崖尖儿上。一片厚厚的蕨草覆满了坍塌处上面。一群矮橡树,在我四周,由于海风猛吹,长得只有草地一般高。我摘了一片美丽的红叶。 渔船显得极小,在我脚下海洋深处。船里鲭鱼和沙丁鱼在阳光下闪烁发光,像星星。云彩把海面映出亮蓝色的反光。 7时 日头西斜,我下山去。一个孩子在山里唱歌。我看见他赶着六头母牛正向一条凹陷的小径深处。山势高低起伏,在暗红色的田野上清清楚楚地勾勒出它壮阔的暗影。不少羊在野地里吃草。 大海呈现出绿玉髓的那种翠色,一会儿又变得深沉。天空暗下来了。

勒佐

8月8日 好些天来我注意到山中有个奇特而朴实的村庄,这村庄名叫勒佐。它位于帕查热海湾尽头。落潮时那里就干干的,昨天,太阳偏西时我从山腰找到一条牛群踏过的路通向此村。 这条路崎岖难走,有些地方就地取材铺着砂岩石板和大理石板,这儿那儿,石板倒坍。时常会遇到不少台阶,很陡。最后,路直趋两山斜坡,在这个季节,坡上满是一片紫色的欧石楠花和黄色的染料木花。 我右边有一石头砌的农庄大门,门拱呈尖形,左边是一荒野峡谷,有激湍飞泻而下,奇特的是它从一座破屋穿过。我经过一单孔小桥,越过激湍,爬上了对面山坡。 几个妇女唱着歌儿,孩子们在水洼里洗澡,一些从巴约讷来的法国工人在海湾里造船,他们走进山沟,每七个人扛着一根老长的木料。我听见牛颈项下的铃铛声,还有树木簌簌作响。景色悦目,风吹得万物生气勃勃,阳光把一切都照得黄灿灿的。 随后我在右侧遇到一处废墟,左边也有一处,接着在苹果树丛后面,还有三四处,看来离村子很近了。其实,我在这儿用“废墟”这个词儿不对,只该用破屋就是。这些“废墟”一般都是四面高墙,没有屋顶,有几扇洞穿的窗户,大部分用砖头做挡板堵着,墙上有枪眼,到处都是火烧的痕迹。院子里有一头母牛或是一只山羊在啮食石板上的青草和墙边的常春藤。这些残存的破屋都是最近一次战争的业绩。 我走进村子时,一个年迈苍苍的女乞丐,态度庄严,从一堵墙角上站起来,向我讨钱,那样子仿佛大恩主神气。我给了这个世纪人一个苏。 我进入一条阴森森的路径,两旁都是大黑石头房子,有几座附有古色古香的厚实的铁阳台,还有几座正门中央镌有圆雕的巨大家族纹章。 几张灰白色的脸庞,仿佛刚刚猛然醒来。出现在我经过的几家门口,几乎所有窗户上都没有窗帘,布满大蜘蛛网。从这些狭而长的窗户,我望见屋内,好像看到了坟墓内部。 一眨眼每个窗户里都伸出一个脑袋,这些脑袋比窗户还要年迈。这些悲惨的死人般的脑袋,被强烈的阳光一照,头晕眼花,晃动,低下去,悄悄絮语。我的来临使得这个鬼蚂蚁窝喧腾起来。我好像走进了一个青虫和青杨天牛的村落,所有这些鬼魂又愤怒又恐惧地逼视着一个活人。 我进入的这条街险涩难行,可以说是分作两层,右侧背靠大山,左侧深入涧谷。 有许多15世纪的房屋,两座大门:第一座门的主拱顶石上面非常精致地刻着房屋号数,还夹着几个宗教符号,一个十字架,一只白鸽,一串百合花枝;第二座门上镂着屋主人职业标志,制车者之家就刻上一个车轮,采樵人家就刻上一把斧头。在这个村子里,一切都沉浸在一种阴沉而独特的雄伟之中。一个招牌是一个浅浮雕。 这是一种深沉的贫穷,但不是一种市井的贫穷,这是一种方石之家的贫穷。贫穷,但是它拥有像卢浮宫精工细刻的铁纹章,拥有像Esial家镌刻在大理石版上的铭徽。一群衣衫褴褛的小贵族们住在花岗石建的陋室里。 除了几个远远地跟在我后面的破衣烂衫的小孩之外,我没有看见一个年轻的面孔,我偶一回头,他们就像狼崽子似的向后缩回,也不逃跑。 每两所房屋就有一个废墟,大部分都蒙着常春藤,还有荆棘缠绕,有的颇为古老,但大部分是新近废圮的。 跨过墙,我到了一幢像是没人居住的房屋,朝街的房屋正面整个有一种无主空房的凄凉意味,门户紧闭,所有带绿色窗扉的窗子都是路易十三朝制品,全关着。我越过矮围墙,准备绕屋走上一圈,但在屋子另一边我看到一扇开着的门,门畏畏缩缩地开着,从上到下房屋的正面已倾圮,墙也碎裂,躺倒在玉米地里,我在这墙上走过就像在石板地上行走一样。我进了院子。 多么令人失望!我一眼就看到整个倒塌了的四层楼房。楼梯烧掉了,所有的房间都打通了,楼梯间只剩下一个大洞。墙,髹作红褐色,很难看,到处都遗留下火焰的痕迹。 因为没有楼梯,我只能看看地面的平房。 这座房屋很高大:几根大梁和柱子被火烧过变得很细,它们在我头顶上斜挂着,颤抖。不时地一块石头、一块砖或是石灰脱落,掉在我脚下,在这幢死屋里发出一种不祥的噪音。四层楼上,一块烧剩了半截的地板还挂在一颗钉子上,风摇晃着它,发出格吱格吱的响声。我在房间里看见拴得紧紧的百叶窗。墙上有些破纸。一个房间漆成粉红色。厨房里,有个地方已经无法进入。我注意到在高大壁炉的白色壁炉框上,有只儿童用木炭画的小船。 从一座经历了千百年的废墟出来,一个人会感到心灵广阔、开朗。从一座昨天才毁去的废墟里出来,一个人却感到心紧紧的,很抑郁。在古代的废墟里,我想到幽灵,而在不久以前形成的废屋中,我想到原来的房主人。幽灵,并不太令人伤心。 一座高大坚固、阴森森的教堂俯临这个荒村。 远处不是教堂,是一庞然大物。靠近了才分辨出高墙中有不少洞穿的地方,在半圆形后殿,有三四个15世纪的尖形拱肋。大概因为人们觉得这儿太亮,于是就堵塞了这些尖形拱肋,只是在每个拱肋中央留了个狭长的小天窗。高墙赭红色,粗糙,上面苔藓纵横。 房屋正面是一方方正正的墙,没有圆花窗,没有窗子,没有窗洞,只有一扇大门,又低又暗,还有两根磨损了的柱子和光秃秃的三角楣。紧靠房屋右侧矗立着一座又高又窄的塔楼,高与屋齐。 七八个丑老婆子寂寞地蹲在教堂周围,隔一段距离就是一个。老婆子们一会儿就抬头朝天空望望,仿佛在朝她们头上方的排水管抛媚眼。 这些村野的女乞丐中有一个比别人眼睛更加紧盯着我看。我径直走向她,这似乎让她有些惊讶,我指着教堂对她说:Guiltza。这在巴斯克语里意思是:钥匙。这句话,还有我扔到她围裙里的一个小硬币使她更驯和了,站起来对我说:Bay,这意思是:是。她一转身在教堂后不见了。 我一个人待在门廊里,别的老婆子都站着,聚拢在一个角落里注视着我。 过了一会儿,刚才离开的那个女人又出现了,手里攥着一把钥匙,她打开教堂门,我走进去。 是不是到时候了,快要入夜了呢?这是由于我的神志还是来自建筑物呢?我从来没有哪一次像走进这个教堂时给我的印象这样冰凉。 主堂很高,内部也像外面一样空荡荡的。阴暗,寒冷,凄凉,大,暮色只透进了土灰色的那种淡淡的反光。 屋的尽头,在圣体龛后面,在一个石案上,从地面到拱顶陈设着一个十分宽阔的祭坛台面,里面供着塑像和浅浮雕,原来是镀金的,现在均已锈蚀,有六十法尺高的表面上一层层堆叠起天主教宗教裁判所的许多可怖的圣徒雕像,在黑暗中隐约可见。这个祭坛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残酷而恐怖的气氛。 老婆子已经点上了灯,火光在一个雅致的冲压出来的白铁灯盏里闪闪烁烁,这灯光一点儿也没有使黑暗减弱,反倒在恐怖中更增加了某种东西。 过去教士是从这石头栏杆护着的大台阶登上这祭坛的,栏杆系查理五世式,阴沉而华美,这种款式在法国人们称之为弗朗索瓦一世式,在英国他们称之为透多尔建筑模式。 我登上台阶,从这里展望整个教堂,真是庄严雄伟阴郁兼而有之。 老婆子又回到不知道哪个暗处去了。 门半开着,我看见远方旷野已经深入暮色,天色昏冥,小海湾,宽阔的沙滩现在干干的。在前面近处,有个废墟,这是一所破屋;稍远,那座废墟原来是镇长的房屋;尽头,一座废墟原来是个修院。颓圮的小屋,巨宅、修院,这白日将逝时的天空,这退了潮的海滩,不正是完全的象征吗?我仿佛觉得从这神秘的教堂深处我看见的不是什么旷野,而是西班牙的面貌。 这时,一种奇特的嘈杂声传来。我谛听,真不敢相信我的耳朵,还是谛听,真想不到,这个国家的革命多么深入:一群孩子远远地跟着我,他们看到教堂门是敞开的,他们就待在门廊底下不走,在那儿拉开嗓子有时带着嘲讽一阵阵哄笑,模仿祭台上的神甫和唱诗班,高唱弥撒和晚祷课诵。 朋友,要我告诉你我的想法吗?这时候,我心灵里对这些可怜的孩子感到无限怜悯,在人们给予他们文化教育以前,宗教忽略了他们。 接着,我的怜悯从孩子身上转移到这可怜的古老教堂正厅,它不得不默默地忍受这份羞辱,多么重的惩罚!多么大的反应!一些孩子竟嘲笑这么长久地使人类战栗的事物!啊!假如石头有灵,假如这些宗教的灵魂与人们造的这些宏伟建筑互相通的话,什么样的阴沉而难以表达的愤怒此时会深刻地感动这严肃而巨大的高墙啊!再想想,这一切就发生在距鲁瓦衣奥拉河谷两法里之外,圣伊尼阿斯的故乡附近啊!——随着这些孩子的歌声,教堂正厅变得更加阴暗了,而在教堂的这一夜仿佛正是他们信仰发生变化的黑夜形象。 圣多米尼克的凄凉教堂啊,你大概以为已经战胜了撒旦,可是你却被伏尔泰所战胜! 在西班牙一切都破坏了!房屋是人的居所,已在乡野间颓坏;宗教是灵魂的居所,已在心中颓坏。 我从教堂里出来的时候已是夜里。村子里所有的门窗都关了。一点亮光都没有,一个人也没有。就像墓地都已封闭,所有的幽灵都是重新入梦。 然而,在一个广场里,我看见一丝微光,于是我向那边走去。楼下一扇窗板半开着,我瞥见低矮的房间里有一老妇蹲着,不动,背靠着刚粉刷过的墙壁。在她上方,挂着一盏灯,这是老式西班牙灯,形状很像墓地的长明灯。我还以为看见马克白太太在胡思乱想呢。 这盏灯的反光使我看清了对面房屋大门上的字迹: POSADA LHABIT 我期待着一切,就是找不到一家客栈。 我走出村子的时候,月亮正在惹兹吉维尔山后升起。虽然我对在这个生疏地方旅行早有思想准备,我也很难确认这就是几个钟头以前我心里十分喜爱的地方。这些景物,在阳光里那么明朗欢快,可走出现在月光下的却显得这样阴森凄凉。夜的孤寂弥漫到天边。 我走近帕查热了。开始在路上出现几个行人。 我眼睛盯着一处卡斯蒂奥的废墟,那房屋的轮廓在月光中远远的一座相当高的山脊上勾勒出来,在那个窄狭、旷野、荒凉的涧谷深处。 引起我注意的却是那山墙尽头,这废墟上刚刚出现的一道光芒。这光真有点儿奇怪,令人无法理解,首先是因为它照亮的地方,其次是它照亮的方式。它像灯塔一样,亮一下随即熄灭,一会儿又亮了,突然放出光芒,像颗大星。这是什么光,又是什么意思? 每次我来到峡口时,一个贫穷妇女经常在缆绳厂门口。差不多每天早晨我都布施给她,她收了钱,就穿越过河堤,登上半山腰她的破屋。现在,她一见我,就转过身来,画了个十字,用手指指那亮光说道:“魔鬼。”我走了开去。 更远一点儿,在去帕查热的那个陡峻的石板地入口处,有个男子,这是个渔夫,总是直立在一块红色大理石上,他也像那个老妇一样,望着那道光。你看什么?我近前问他。那人目不转睛地还是盯着光,回答我说:走私贩子。 当我登上我的楼梯时,我的女房东,好心的巴斯盖茨,走过来对我说: “啊,先生,您来得好迟啊!您还没吃消夜吧?您从哪儿来呢?” “从勒佐来。” “啊!你去过勒佐?” “对,太太。” 一会儿,她若有所思地又说了一遍: “从勒佐来吗?” “是啊,”我说,“您,从来没去过那里?” “没有,先生。” “为什么呢?” “因为,这里的人从来不去勒佐。” “为什么从来不去呢?” “我不知道。”

潘普洛纳

8月11日 我现在潘普洛纳,我简直说不出自己在这里的感受。以前我从没到过这个城市,但是我仿佛认识这里的每一条街,每一座房屋,每一扇门。好像我童年时看见过的整个西班牙都在这里呈现出来。记得那一天我听见第一辆牛车走过,这在我生命中已经过去了三十年。我又变成了儿童,小小的法国人,孩子,法国小孩子,从前人家就这样叫我。在我心中,沉睡的一切景象又都苏醒过来,在我的记忆中重新显现,翻滚。我曾经以为它们几乎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可现在却比往日更加辉煌。 这才是真正的西班牙。我看到四边连着拱廊的广场,石子镶成图案的街道,带遮阳布篷的露台,繁花彩绘的房屋,这些都让我心跳。我仿佛觉得这一切就在昨天。对,昨天我是在这个能通马车的大门下面进去的,大门正对着一个小楼梯。那个星期天,我跟我的神学院的小伙伴们漫游时,曾在这家商店里买过加胡椒末儿的环形小饼干,商店门楣上悬挂着盛酒的山羊皮袋,我还曾在一座老教堂后面沿着高墙玩过跳格子游戏。对我来说,这一切是多么确切,真实,清晰,鲜明。 有些基部用上好大理石砌的彩绘墙壁令我心旷神怡。我曾两个小时的面对着古老的绿色小片百叶窗,窗扇开时成为两片;如果你想把它当窗子,你就只开一半;如果你想把它当露台,你就完全敞开。我完全没有想到三十年来这百叶窗一直占着我思想的一角。我说:呐!这还是我的老百叶窗啊! 多么神秘的往昔!我们已经把自己沉浸在围绕着我们的事物里啦!我们以为它们没有生命,然而它们却一直活着:它们活在我们曾给予它们的奥秘的生命里。在我们生命的每一阶段我们失去了我们的整个存在,我们把它忘记在世界一角。这一切无法说出的东西曾是我们自己,而今都遗留在黑暗之中,和那些我们于不知不觉中在上面留下痕迹的事物结为一体。终于有一天,我们偶然又看见了这些东西:它们在我们面前蓦然涌现,这些东西立即跟现实的巨大力量一道,令我们的往昔复活。这仿佛一道骤然闪现的光,它们认识我们,它们也为我们所认识,它们给我们带回了我们积累的回忆,令人眼花缭乱,还给我们一个我们本身的迷人幻影,比如正在玩耍的孩子,正在恋爱着的少年,多么迷人的幻影。 昨天我离开了圣塞瓦斯蒂安。 山造成了两种路:一种路平坦曲折,如蝮蛇,另一种路上下起伏,如巨蟒。请原谅这个对比,它让我的思想敏锐。从圣塞瓦斯蒂安去托罗查的路属于后者,而从托罗查到潘普洛纳的路属于前者。这就是说,从圣塞瓦斯蒂安到托罗查的路在山陵的小圆丘之间上上下下,而从托罗查到潘普洛纳的路则是依循涧谷蜿蜒的地带。一个是妩媚多姿,另一个充满犷野气息。 临离开圣塞瓦斯蒂安,我又最后对半岛看了一眼;大海雍容地漫过沙滩,还有玉尔戈勒山和城门口的三个修道院遗址,这些修道院,一个是被克里斯蒂派烧毁的,两个是被卡洛斯派烧毁的。 艾尔那尼没有什么大建筑物——有个很平常的教堂,只是那扇蓬巴杜风格的大门却相当华丽,一个微不足道的市政厅——但是艾尔那尼景致很美,有一条街堪与主教教堂媲美。艾尔那尼大街,两旁房屋墙上突出的纹章,小巧精致的阳台,封地领主的画像,颓败的古老暗门,现在上面没有雉堞,倒是点缀着一簇簇金莲花。这街道就是一本壮阔的大书,可以供人们一页一页地阅读,珍赏四个世纪的建筑艺术。 走遍全城,我发现没有向游客指出让·德·宇尔布塔的诞生地,不免令人感到遗憾。这位西班牙统帅在帕维的日子里,曾使弗朗索瓦一世沦为阶下囚。宇尔布塔以贵族风度任事,而弗朗索瓦一世以国王身份接受。西班牙在艾尔那尼大街上特地为宇尔布塔立了一座大理石碑,以为纪念。 总之,这些山都赫赫大名。莫特里科是楚鲁卡的故乡,他殁于特拉发加;塞瓦尔蒂安·德·埃尔加诺于1519年(请记下这个年代)曾环游地球;阿隆索·德·埃尔西亚曾写过一首史诗,前者生于盖塔里亚,后者生于贝尔美奥。鲁瓦衣奥拉河谷曾目睹从皇帝成为僧侣的查理五世从德国去圣茹斯特,曾在此登陆。 托罗查,古时候这里是伊图里沙,比艾尔那尼精美,更富有生气,更富庶,但没有那样伟大,庄严。 在从清晨就飘起的细雨中,我遍历全城。某些老房子,其中有一座建于睿智者阿尔半斯朝,那是一位熟谙天文的国王。还有一座美妙的教堂,现已改成饲料仓库;还有两条清冽的河流,奥里阿河和阿拉克沙河。这一切就是我辛苦了一番所找到的胜地。 在大街二楼的橱窗的那块黑大理石上刻着一行字,开头是:Sic visum, superis,结尾是:el emperador le armo caballero.于是我开始抄写碑文,这一奇怪的行为一会儿就招来了一群人,他们把我团团围住,我只好不再往下抄。这时市政厅好像叶子一样颤动起来,我害怕稍不留心会在托罗查掀起一场革命。 艾尔那尼,童年时我曾经过这儿,那时的记忆还留在我脑海里,这城市比起托罗查来更具有西班牙的特色。十四辆驿车每天从托罗查驶出,每天早上都要带出某些老风俗,老观念,老习惯,古老的西班牙的一切。 这里有家玉尔毕埃塔制帽工场,一家造纸厂,许多皮革整理工场,许多制钉、马蹄铁、铸铁锅、精制阳台铁栏杆,还有制刀枪的工厂:整个山区都是炉房。然而,如果说有什么东西能使西班牙变样,那就是劳动。 西班牙主要是贵族领主多,他们什么也不做,全部生活所需均由印度和美洲供应,这样经历了三个世纪之久。因此街上处处都绘有纹章。从前,在西班牙,人们等待的是运金银船只,就像在法国人们投票通过预算一样。托罗查形形色色都具备,有企业、磨坊、激流、绿荫、炉房和嘈杂,很像一座小巧玲珑的法国城市。她简直嘈杂得令她的邻城老卡斯蒂利亚感到厌烦。卡斯蒂利亚大概不止一次有意转过身来对她说:不要吵啦! 我在丰达门下面登车去托罗查的时候,一群穿着裙子的女仆,赤裸着双腿,急急忙忙,充满热情,还有几个挺娇艳,围着我抢拿行李。她们争着想跟我讲几句法语。 今天清晨,三点钟,天还没亮,我就坐上了阿拉贡的柯罗尼亚驿车前座,由托罗查出发。 车子穿过大街和桥,在黑夜里走上了大道,在三个赶车的催动下,匆促,吆喝,鞭子抽,用马刺刺,用刺棒戳,八匹健骡大步狂奔而去。 这三个马车夫中有一个还是毛孩子,可是他一个人抵得上另外两个。 这孩子看上去还不到八九岁,在出发前映着马厩的灯光我略略瞟过他一眼,他戴着亨利二世式的帽子,穿着草编的蓑衣,皮裹腿,侧影倒像个阿拉伯人,两眼像杏仁,模样倒挺潇洒,等他一跳上马,全变了:我仿佛看到一个地精在赶车。骑在那匹高头大马上几乎像个小不点儿,简直是钉在马鞍上了,短小的手臂挥舞着一条长鞭,每一记打下去牲口都猛地一跳,低下头不要命地向黑暗中冲去。整个车子在桥、在车道上鸣响,颠簸,振荡,滚动,地动山摇。这真是大车上的蝇子,可是多厉害的蝇子啊! 你想象一下,精灵带来了多大的霹雳。 小小的车把势坐在右边座位上,庄严得像个手握权杖的大主教,挥动长鞭,鞭梢够得到顶头第八头骡子,一鞭子抽下去,火辣辣的。他不时喊着:跑啊,小子们!这孩子弓着腰几乎趴在骡身上,整个车辆跳跳蹦蹦,就像要飞上天。 在车把势的左边坐着个二十多岁的叫花子,这人几乎跟这赶车的一样少见。这奇怪的小伙子,腰束一条宽带,破布鞋,衣衫褴褛,头戴一顶贝雷帽,时时刻刻在拿生命冒险,他一下子就冲下地,猛地纵身又跳上车驾头上,捉弄骡子,大声叫嚷着牲口的名字:大帅!小伙子!将军!母狮子!卡赛枪!女学生!劣马!抽,打,戳,拧,咬,拳脚交加,将驿车赶得向前飞奔,看上去他好像再也跟不上了,然而他却风驰电掣地超到前面,在极其迅疾的一刹那,这人就像是随着颗炮弹蓦地落在车夫旁边的座位上。又端坐在那儿了。 他十分镇定地坐着,面不改色,也不喘气,额头上连一滴汗珠都没有。一个吝啬鬼刚刚布施给穷人一个里亚尔肯定也会气喘吁吁的,谁若是没有看到一个纳瓦拉的sagal在从托罗查到潘普洛纳的大路上奔跑的话,他一定弄不懂“像巴斯克人那样奔跑”这句著名谚语的意思。 一夜没有好睡,人很疲倦,加上清晨的凉意,驿车隆隆的响声催人蒙眬入梦。我的头涔涔然一阵眩晕。你知道,这种既昏冥又透明的半睡眠状态,这其中神志半升半沉,好像迷迷糊糊地觉得现实的东西在颤抖,扩大,摇摇晃晃,惊慌失措,尽管身在现实,却化作多少梦幻。一辆驿车变成一阵旋风,但还是一辆驿车。人们说话的嘴像喇叭一样吹响,驿站上车夫的马灯像大犬星座那样闪闪发光,光映出来的影子像个大蜘蛛网,攫住车辆,车子在蛛丝中抖动。我的八头健骡和我的三个车夫就是通过这愈来愈大的梦幻在我面前显现出来。 那么,是不是有的时候在这些梦幻中也有些理智,在这些梦幻中也有些真实呢?灵魂的种种奇异状态不是充满了启示吗? 好,要我跟你说吗?有那么多哲学家徒然地进行研究的一些独特的疑点、奇怪的新问题在我思想中出现了。我想:在这些可怜的骡子心里面会发生什么,而且发生了什么呢?他们生活在某种类似梦游症的状态中,模模糊糊地为它们的本能所照亮,被在它们耳畔震荡的铃声所震聋,眼睛几乎被眼罩完全蒙住,身子被鞍辔所限制,为链索、车轮和脚下不断走过的石路嘈杂声响吓破了胆,被三个撒旦猛烈抽击着拼命奔跑,这三个撒旦它们不认识,但是能感觉到,它们看不到,但是能听得见吗?这梦,这幻象,这个现实,对它们来说是什么意思呢?对人它们怎么想的呢? 朋友,东方已经破晓。天穹一角泛出沉沉白色,清晨的第一道曙光出现了。过着不同而确实的生活的万物依然在树叶掩盖的巢中酣睡,或隐藏在森林中的小屋,但是我觉得大自然并未睡觉。黑暗中,在这托罗查隘口深处可以隐约瞥见的树木像幽灵一样渐渐从浓雾中显出轮廓;地平线仿佛正在小山顶上露出头来;草丛在路的陡岸上轻轻颤动;山崖上乌黑纷乱的荆棘好像沮丧地扭在一起。我听不见任何嘈杂声,任何人声,任何呻吟,但是,我告诉你,我好像觉得大自然并没有睡,此时它仿佛在我周围渐渐醒来,她就在这些树木、野草、荆棘里面。万物之母啊,她怀着无法磨灭的愁苦和无法表达的怜悯,在路边,在山顶,凝望着这些可怜的吓破了胆的骡子在一片黑暗中走过。这些没人问的惨兮兮的牲畜,它们像我们一样,都是她的孩子,而且,比起我们来它们生活更加接近她。 啊,朋友,如果大自然确实有些时辰注视着我们。如果她看见我们所做的毫无必要的那些粗暴行为,如果她遭遇到人类所做的种种恶行,她的心态是多么凄怆,而她的沉默又是多么可怕! 没有人曾探索过这些问题,人的哲学简直不关心人以外的人,它只是肤浅地几乎带着轻蔑的微笑,看人和物和兽的关系。在人的心目中兽只是一种物罢了。可是这不值得思想家深思吗? 一个心中蕴藏着恻隐之心的人不应该觉得自己荒谬吗?是否存在着某些从整个万物中得出的神秘的公平法则,人对于动物很不明智的行为是否违反了这种公平法则呢?当然人对动物的支配权是不能否认的,但是上帝具有至高无上更大的权力。然而,你想想,比如说,人是否可以不违犯造物主奥秘的父辈的想法呢?把牛、驴和马变成自然界的,让他役使它们吧,这可以,但是不应当使它们受苦!如果需要,人可以让它们死,这是他的需要和权利,但不应当让它们受苦,至少,我坚持这一点,不应当使它们受无谓的罪。 至于我,我想怜悯,像正义一样,是一种法则;善良,也像正直一样,是一种义务。弱者有权获得强者的仁慈和怜悯;动物没有智能,所以是弱者,我们应当善待它们,同情它们。 在人和兽,和花和天地万物的关系上,一个宇宙的伟大道义今天只是略见端倪,但总有一天会出现的,它将成为人类道义的推衍和补充。我承认有例外和保留,并且这些例外和保留数量很大,不过我觉得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从前耶稣曾表达过这样的意思,“己所不欲,勿施于他人。”在他的思想里这个“他人”是很广泛的:“他人”超越人类而包罗万象。 人类创造的总目标,其主要目标,其伟大的作用,就是爱。然后才是理解。上帝要求人类爱,不懂得爱的人比那些不思想的人低下。换句话说,自我中心的人比愚蠢的人低下,恶人在人的品级中比白痴还要低下。 大自然中每一事物都将结出的果实,将它生产出来的利益给予人类。一切物为人类服务,依照它固有的法则,太阳提供光,火提供热,动物提供本能,花提供香味。这都是它们爱人类的方式。它们遵循规律,不违反,也从不回避。人类应当服从其本身的规律。他应当给予人道,应当以他自己的光,他的热,他的本能和他的芬芳,也就是爱,回报大自然。 无疑,这是最重要的义务——人类应当从这里开始,人类智慧的各种立法者有理由如此而忽略其他——应当在人的方面使人类文明起来。任务已经提出,并天天进步,但是也要用自然方面教育人类。这都是应做的事。 这就是我的梦想,但是不管对此你会说什么,我把来自我内心深处的感情向你袒露。现在,我们想想这些吧,我们不再谈下去了,应当撒下种子,任由它在田畦里生长吧。

山中小屋

日已西斜,雾气开始从汩汩的急湍中升起,人们听见荒僻的山涧里流水的响声。隘口变得越来越犷野了,没有人家的影子,我疲惫已极。我发现右边山腰里,离小径才几步的地方,在那高耸的悬崖脚下,有一块白大理石半埋在土里,有棵从峭壁上陨落的年代久远的早已死去了的大杉树就在这大石头旁边,石头上覆满干枯斑驳的枝柯。此时我已精疲力竭。我想正好在这里系上布幕,放上铺盖,权充帐篷。这石头和这枯树在我心里构成了一间非常舒适的卧室。 我呼唤我的旅伴们,他们走在我前面二十来步。我对他们说明我过夜的设想,告诉他们我打算就在这儿搭起帐篷露宿。阿兹科阿加大笑。伊任贝里,凝神望望他的雪茄烟朝太阳飞去的烟灰作为回答。艾斯库莫杜拉·艾尔·蒲尼奥(意为拳头)一把拉住我的手: “您这样想吗,法国先生?你决定了?” “倒也不是决定,”我说,“我累极了。” “您想在这儿过夜!” “我只好在这儿好歹住一宿。” “嘿!您可得瞧瞧用什么做您的住处。只有死人才睡在大理石和杉树中间。” 山里人,也像航海的水手一样,是迷信的。然而,我得说在山里我就是山里人,在海上我就是海员,这就是说,在这两种情况下就得迷信,而且不容争辩,老老实实地迷信,就按照我周围的人的方式去做,艾斯库莫杜拉那阴郁的想法使我想入非非。 “走吧,”他又说,“再走几步,朋友,我敢跟您打赌,先生,只要打这儿再走八分之一法里,我们就能找到好住处……” “西班牙的八分之一法里吧,”我叫起来,“现在是傍晚六点钟了,我们要半夜才能到。” 艾斯库莫杜拉严肃地回答我: “要是魔鬼把路拉长了的话,我们才半夜到呢;要是法国人再赶几步路,二十分钟准到。” “走。”我说。 车队又上了路。 日头沉下去了,留下一片暮色,不过我该说魔鬼并没有把路拉长。我们向一条笔陡的小路上走去,路弯弯曲曲在花岗岩石头中间盘旋,就像是什么巨人撒下的一片斜坡。我们这样差不多爬了半个钟头。突然,面前出现一块草地,这实在没有想到,草地柔软清新,脚踩上去非常舒服。 艾斯库莫杜拉转过身,对我说: “我们到了。” 我凝神注视面前,看看我们究竟到了什么地方,但我只见大山阴暗而裸露的线条,草地被两道我起初没有注意到的石头矮墙包住,像一条街。 这时我的旅伴们加快了脚步,我也照做,像他们一样。 一会儿我看见一个苍黑多角的隆起的东西,渐渐从地面升起,在暮霭的净亮天空中浮现出来,有点儿像屋顶上的烟囱。 原来这是隐没在山洼子里的一座房屋。 我望着它越走越近。天色并没有完全昏暗。我做了人们从战略风格上称之为一次侦察的活动。 房屋相当大,也像草地的围墙似的,用干石头和大理石砌成,切得整整齐齐的茅草屋顶模仿楼梯的样子。后来我在比利牛斯山的一些可怜的小村庄中也曾见到过。 在转向山坡的墙的下部,有一个方方的洞穴,里面流出一股清新澄澈的小瀑布,跃下山崖,没入涧谷,发出活泼欢快的响声。 又矮又结实的门关着,只在门的旁边开了一扇窗,很窄,四分之三都被粗粗砌起的砖头堵着。 这寒碜可怜的房屋,也跟吉浦兹科阿和纳瓦拉所有的住房一样,看上去很像炮台。但这还不如说怀疑多于安全,因为这房屋的茅草屋顶只有矮墙那般高,人们不必开炮,只要一根化学火柴就能迫使院子里的人投降。 里面没有灯光,没有人声,没有脚步声响,一点儿声音也没有。这不是一幢房屋;这是一个黑黢黢的庞然大物,像坟墓一样静寂,死气沉沉。 艾斯库莫杜拉下了马,走到门口,嘴里轻轻地吹起一个奇怪而迷人的旋律乐章,随后他忽然停下,等待。 小屋里没有动静,无人应声。夜色已深,这种神秘深沉的静谧更增加了不知是什么阴郁忧伤的东西。 艾斯库莫杜拉又吹起他的调子,接着,到了同一个音符,停住了。小屋仍然是一片沉默。艾斯库莫杜拉第三次吹了起来,更加轻柔,哨声非常非常低。 我们四个人都朝门口弓下身谛听,我承认我屏住呼吸,有些心跳。 艾斯库莫杜拉刚吹完,突然,调子的另一部分在屋里门后面响了起来,但是那声音却吹得如此的弱,如此的低,令人觉得奇特,比寂静更令人觉得可怕;因为这太温柔了,却化作一分哀伤,简直像是坟墓里的幽灵的歌吟。 蒲诺用手敲了三下。 于是小屋里一个男子应了声。彼此在黑暗中用巴斯克语来了一段简单而迅疾的对话。里面人问,艾斯库莫杜拉回答: “你们?” “我们?” “哪里?” “这里?” “多少?” “四个。” 屋里火光亮了一下,点燃了蜡烛。门开了。慢慢地,响声不大,门关得很严。 一个男人站在门口。 他手上擎着一支大铁蜡烛台,高高地举在头上,烛台上燃烧着一支松明子。 这人那种晒黑了的乌焦巴弓的脸,看不出多大岁数:大概有三十岁,也可能是五十。此外,一口好牙齿,目光灵活,总是一脸笑。一副阿拉贡赶骡子的脚夫打扮,额头上扎了一块红帕子,把他又浓又黑的头发紧勒着太阳穴,一块宽宽的白绒布从下巴一直裹到膝头,一件橄榄色灯芯绒短外裤,黑纽扣白羊毛的裹腿,赤脚穿着双麻鞋。 松明子被风吹动,快速地在这张脸上闪动光影。在这不祥火光下面却表现出这种友善的微笑,真是不可思议。 忽然他看到了我,微笑消失了,就像一盏灯火被吹熄了似的。他皱起眉毛,目光盯在我身上,一句话也不说。 艾斯库莫杜拉用手碰碰他的肩膀,用大拇指指指我悄声说: “一个朋友。” 那人偏过一边让我进去,但是他的微笑再也没有出现。 这时阿兹科阿加和伊任贝里已经把骡子拉进了小屋,艾斯库莫杜拉和主人在一个角落里低声谈话。大门又关了。伊任贝里小心地闩好大门,仿佛他早已习惯了干这种活似的,而当阿兹科阿加卸骡子的时候,我一直坐在一个包包上,观察着屋子里的一切。 这房屋只有一个房间,就是我们待的这个,这房间容得下很多人。 这是一间低矮的大厅,其天花板是由一根根支撑住大梁的板条和底板条构成的。屋顶角落上挂着好多一包包捆好的干草。透光隔板形状很像栅栏,在这个可以随意隔开的大厅里显露出来。 大门左侧,其中的一个室,占了整个小屋的一角,有窗子,壁炉,被火熏黑了的大岩洞,还有床,简直就是棺材,里面是茶褐色的皱皱巴巴的草荐和暗红色被褥,这就是卧室。 卧室正对面,另外一套间,里面有卧在刺儿草上的小牛和睡在几个箱子之类的东西上的几只母鸡。这是家畜棚。 对面角上,是第三套房。堆积着许多树桩和木柴,不像样的呈金字塔形状,过冬用的木柴堆。几羊皮袋酒和牲口的鞍具有条不紊地排列在柴禾旁边。这是储藏室。 窗子旁边墙角里有一支卡宾枪;在储藏室和家畜棚之间,那最后的套间里装满了各种杂物,旧布毯、旧篓子、破了的巴斯克鼓、没有弦的吉他,我看见在一背篓的破衣服底下有一把锋利的西班牙刀的刀柄,光芒闪烁,精工,乌黑,柄把子上镶着皮子,就像一个安达卢西亚人的衣袖。在黑暗中我还看到旁边破衣服下面隐藏着两三支卡宾枪。还有口子又大又阔的喇叭,起初我把这当作山里的号角,后来才知道是一支喇叭口火枪。这一堆破衣烂衫里是存放军火的地方。 一大块岩石占了门右边的那个角落,墙就砌在岩石上,是这小屋里的一块花岗石斜坡,而且,他们把它当作放置干草的柜子。这里肯定是个供饭的小旅馆。 一个小孩光着身子,大概原来是睡在这干草上的,我们的来临把他搅醒了之后,他就蹲在那个花岗石坡儿上,双膝朝胸口,两臂交叉抱住膝头,用一副惊慌不安的目光望着我们。初见面的时候,我以为他是个侏儒;随后我再看看,当他是猴子;最后我才发现,原来是个孩子。 壁炉里立着两个锻铁柜,四条腿牢牢地支着它,因为长时间接近火和水,已经上了锈;在它们的长颈尽头张着两张大嘴,简直像两条咆哮着想咬人的孽龙。 此外,在这小屋里,除了一只悬在壁炉里的煎锅,就没有什么其他厨房用具了。煎锅、铁烛台、柜子和床,这就是全部家具。 床边放着一个双耳油坛,门旁边还有一只坛子,里面盛满了奶,在奶坛凸出的边沿上挂着一只款式精美的木碗,这几乎是一只伊特鲁立亚的缽子。 两只虎皮黄猫,刚才也跟孩子一样,被我们吵醒,老是围着我们转悠,一副威胁的神气,它们对我瞪视的那个架势简直像老虎。 我仿佛感觉到有一头猪在黢黑的角落里哼哼唧唧的。 这小屋有那种所有西班牙房屋散发出来的甜丝丝的、平淡的气味。 既没桌子,又没椅子,不管谁进来,都只好站着或坐在地上。要是你有个铺盖卷儿,那就坐在上面。在这间小屋里说“上桌吧”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我久久地沉浸在这种烦忧的思索里。我饿得要命。 在这种情况下,难受的念头来自肚子。 从我一进小屋我就听见一点小小的轻微响声,一种谨慎而连续不停的淙淙的声音,它把我从梦想中引出来。我凝神细看,但是无法发现这声音是从哪里来的。 后来,我的眼睛向地上虚视,在黑暗里我分辨出一种仿佛金属颤动的声音,一道闪光的波纹线,我这才晓得有一道小溪径直穿过小屋,从一头到另一头。 这条小溪在埋在地里的一段凹陷梁木中间急促地流过去,它是由一个在墙上开的洞引进小屋的,再由对面墙上引出去,我到达时看到的沟里的那个小小急湍就是。 这房子真别致,山仿佛就在这里,随便进入:山岩住在这儿,溪流从这儿经过。 当我抱着幻想的哀歌诗人的态度做这番观察的时候,还没有吃饭,骡子,都卸了鞍具和笼头,安安静静地从天花板上拖几束挂着的干草来吃。 看看这些,艾斯库莫杜拉给主人打了个手势,店主人把骡子朝小屋里头赶,又给每一头骡子都扔了把草。 这时我的伙伴都休息下来了。有的像我一样趴在包包上,有的伏在地上的马鞍上:阿兹科阿加全身裹了条毯子,直挺挺地卧在那儿。 店主人在壁炉里那一大堆干蕨草上叠着两大捆木柴。他把松明子往木柴上一靠,霎时间大火哔哔剥剥地在炉膛里欢腾起来,火花迸射,美丽的红色光影映亮了屋里的一切。骡子屁股的凹陷处、鸡窝、睡着的牛、隐藏的喇叭口短铳子、岩石、小溪都被照得清清楚楚。 挂在天花板上的干草像金线似的,我的伙伴们的粗糙的脸,还有那小孩惊愕的眼色。 两个乌黑的壁炉柴架张着魔鬼似的大嘴在通红的火焰中显现出来,好像两头把守地狱的恶狗在烈火中喘息。 但这一切都引不起我的注意,我有点心不在焉。 刚才在这小屋里完成了一桩大事。 店主人把煎锅从钉子上解了下来。

关于西班牙的札记

记事册 护照,一般去西班牙你要做两种旅行,你本人的旅行和你的护照的旅行。不过,在西班牙一份护照所做的旅行多么可怕!它一刻也安静不下来。时时刻刻它会飞出你的衣袋,打开,不见了,又去追。 它是在……? 接着在警署? 接着在市长家里! 接着在市政厅。 接着在…… 每次交半个比塞塔。为了去西班牙,你在巴黎已经交了一法郎,在巴约讷交了五法郎给领事,在伊伦入境时又交了一法郎。现在,每移动一下,都得付十个苏给宪警,到了每一个城市,每进一扇城门都得领签证。如果你改变主意和改变所进的门,就得领新的旅行签证。十个苏——在西班牙你得随时花十个苏。昨天我被一个奥德里的警察逮住,让我跟他走遍全城来到治安法官办公室。警察认定我是无辜的,>但仍然向我索要十个苏,以酬其辛劳,以报答他给予我的光荣。 可怜而又高贵的西班牙啊!刚才有一个怪模怪样的流氓在街上盯住我大叫:老爷!我回头,看到了这个可怜虫,我从口袋里摸出一个苏给他,他拿了这个苏,问我要护照。我原把他当作乞丐,但是他却真正是个公职人员。什么样的国家就培养出什么样的人。 不过他又是个乞丐,因为他拿了这个苏。他向我查问护照,但并不拒绝布施。 一位西班牙神甫硬要跟我讲法文。错误百出。在一段时间里,他跟我大谈其语法和语音,我一个字都听不懂。我仔细听,他老是重复这么一句含糊不清的句子:老虎死在家里。我绞尽脑汁,百思不得其解。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发现这位好神甫想说的是:字源学。 他在旅馆意见簿上写道——想想吧,人啊,在这儿死后将为虫子吃掉。我拿起笔在后面加上一句——你活着,就已为跳蚤啮光。骡子和赶骡子的脚夫剪了毛的骡子,人们在它尾巴旁边,屁股上画了一个“T”。骡子嘴上带着两片铜,套上缀有红穗子的羊毛马披,驮了好多大鱼,金枪鱼或鲟鱼,鱼尾巴在鞍褥底下拖着,骡子一步一步驮着这些鱼在太阳下、在山里走过,到达目的地时大概还新鲜吧。 赶骡子的脚夫,头剃得光光的,头上围着块帕子。 越向南去头剃得越光,头巾成了一块包脚布。 这是最好的头巾了,要不,汗会从头发上流到眼睛。 第一个赶骡子的脚夫——短外裤,蓝长筒袜,灯芯绒上衣,头戴宽边圆帽,肩膀上披着红方格的白毯子,绳底帆布鞋。 第二个——戴黑带子的草帽,短外裤,饰有凸纹图案的白色长袜。杖头上有个包包,肩上披着黄、蓝、绿、红,花里胡哨的方巾。 他们的短外裤纽扣都没系上,直到双膝,可以看到他们那又粗又多毛的膝弯。 跟我一起的都是巴斯克赶骡子的脚夫。 路途艰险,转弯处叫人害怕。窄狭的小路上尽是小圆石子,拐弯的地方笔陡,下临深渊,上接蓝天。骡子蓦地停住,我感觉到这牲口四条腿都在打战。但必须向前赶路。“你走吧。”艾斯库莫杜拉朝我大叫。我催骡子走路,它后脚一挺,向前猛冲过去,无数石子滚下了深谷。 厨房 人们不知道吃的是什么肉。肉红色,薄薄的,硬得很——是牛肉、猪肉、羊肉、狗肉、马肉、骆驼肉,还是熊肉呢?——是小牛肉。 潘普洛纳——那是什么?我厌恶得大叫起来。他们平静地回答:龙虾。此时我想起潮水涌至。 一种油渍的东西,我咀嚼着。乳菇像假发一样把牙齿给缠住了,一些哈喇油煎的带药味儿的绿菜,用以代替英式青豆。 没有糖,一种发黄的粗红糖,搭配上蚂蚁和苍蝇,进餐时,女招待赤裸着腿,用一根带鸡毛掸子的棒棒赶苍蝇。 没有黄油,也没有牛奶,连咖啡也没有,这还是在比较像样的旅馆里呢。 到处是藏红花,辣椒,la elle和胡椒末儿。老是猪肉,各种做法。 居民 好些个漂亮女孩子,但没有漂亮妇女。——阿拉贡女人——面目黧黑。非常耀眼的白色女头巾,古铜色灯芯绒的窄袖男上衣,百褶呢黑裙,提花蓝色长袜。 我们走进小屋,看到屋里一贫如洗,但如果你向这地区,这物产丰盛的自然界瞥一眼,你瞧,它什么都有,小麦、玉米、葡萄、苹果树、橡树、榆树、松树、山、河、激流、海湾、金、银、铅、铁矿、砂岩(粗陶)、石灰、石膏、花岗石、大理石,人们不禁想问,怎么会从这么多宝藏里冒出这样的贫穷来呢! 啊!如果这伟大的民族有一个伟大的人物,他将会做出多少大事啊!多么贫困!需要一个拿破仑,然而却落在个艾斯帕特罗身上。 这些爱俏的、鹰钩鼻子的军官们太爱首饰了,所以不爱光荣。

从巴约讷到波城

摘记 8月14日 清晨四时——公共马车顶层——浓雾——大平原——炫目的太阳光——一道白练显示右边波城的激湍——近正午时,无法辨认比利牛斯山,只见天边几道白色纹路,就像一袭磨破了的天蓝色长袍,露出了银色纬纱,在卞沃斯——大镇上——美丽废墟上有一小山包,也许是史前糙石巨柱,日影移动可以计时。 奥尔太兹——古代子爵美丽而高大的方形拱楼。阳光照耀下欢快的城市。城的入口,几个赶集的农家妇女天真地把她们的长袜扔在街上。 在一座空寂无人的幽谷中,两个妇女牧一群鹅。这两个妇女在忙碌着各人看半群鹅。怪样的鹅仿佛在嘲弄她们。 波城——城堡。只见三四座草草修葺过的大厅,但里面陈设的家具殊为精美。两个旧衣柜和罩在家具上的旧帷幔。因为等待蒙邦西埃公爵的光临,人们把所有大厅都擦拭了一遍。一个负责保护细木地板的男仆想阻止我去看二楼大厅里的一尊亨利四世的雕像,我把这男仆呵斥了一顿,然后进去看了雕像。壮丽,精致,富有16世纪雕塑的那种俊秀神韵,但已近末期作品。已经让人感到路易十三时代的那份沉滞。 我叫人给我打开大塔楼。从阳台上可以远望,风景甚美,整个比利牛斯山,整个城市,石板屋顶。一位英国少妇,好奇地观看园子里一所关闭着的矮屋,屋中一扇窗户都没打开。葡萄和常春藤盖满围墙。一个人在园子里干活。这是波城的刽子手的家,他很富,据说是本城人。 小教堂的门,文艺复兴式,经过修缮,款式玲珑,完好,精致,却被一个俗气透顶的十字架弄糟了。出色的螺旋梯,修复得很好。 亨利四世的摇篮。是原物吗?装饰得很可笑:涂金的标枪束和一只上面插着白翎毛的硬纸板做的路易十八式头盔。一件16世纪遗物和作为王室象征的1814年的百合花。嘈杂而令人不快的集会。 波城——欢愉,快乐,干净的城,重新修缮的痕迹过重,遂令历史气氛尽失。唯有穿越全城的古老沟渠依然保存着安托万·德·布尔崩时代波城的旧貌,石板的老屋。因为建筑上的意外事故以致工程中断,在它的每一层上都显示出15世纪砖石建筑独特而奇异的特色。

从波城到科特莱

摘记 清晨六时,下雨了,上面是雨,下面是激湍,两种声音汇合在一起。大路上风景如画,树荫,虽然天气不好但一抹翠绿,令人愉快。比利牛斯山就在地平线上。山顶断裂,破碎,扭曲,揉捏,好像被一只巨人的大手胡乱摸过似的。洞中有一小小的雪湖。 这儿已经听不见西班牙赶骡子的脚夫吆喝牲口时的吼叫声:将军!大帅!图亚恩的马车夫跟他的母马用当地方言搭话,悄声,时而带上点嘲弄味儿,时而又是安慰。大灰!大黄!在一个村子里有一家门口写着: LO QUE HA DE SE NO PUEDE FALTAR 人们感觉已经邻近西班牙了。 这里到处都是青石板屋顶:尖屋顶,倾斜,雪和雨水得以流泻。走上几法里,翻过山,你可以看到平坦的屋顶,空心瓦,这儿是阿登省的村子,那边是卡拉布尔村。北方是比利牛斯山斜坡,南方是另一座山坡。 圣佩——城市秀丽,有15世纪和16世纪古迹。农村妇女排着长队从教堂里出来,穿着黑衣,头戴灰、白、红颜色的风帽,简直像所有修会的修女仪式行列。(在科特莱,印象更奇特,她们都头戴灰色风帽,赤脚。) 卢德——崖上13世纪时建的巍峨的城堡主塔。一边是激湍,一边是城市。大山深处,高耸,险峻,被削成深沟,那边升起了浓雾,风发出簌簌的声音。 从卢德开始了上比利牛斯山的巨大峡谷,至维达洛斯消失,岔开四道沟壑,形成了这块广阔的鹅掌状地区,其中心是阿吉勒斯,四趾是经由艾斯特阑·德·沙勒到西边阿尔贝奥斯特,经由阿宗峡谷到达奥肯,到南边科特莱则经由皮埃尔费特地峡,到东边巴莱热则经由吕兹隘口——卢德到阿吉尔的峡谷像个提琴颈脖儿,整个地区像张开的手臂。 卢德是上比利牛斯山的门户。1755年此地曾感觉到里斯本地震的余波。 比利牛斯山的中央关隘,在中世纪时曾有人把守。每一涧谷的关键地点都有城堡,可以互相望见两边邻谷的城堡群,并用火光彼此联系。今天人们看到这些城堡废墟,令景物增色不少:人的废墟和大自然的废墟交错在一起令人更觉揪心。 从卢德的城堡主楼可以望见波城主堡的那三个小塔,波城的城堡可以望见维达罗的方形塔楼,而维达罗的方形塔楼又可与圣沙文丘陵上古老的艾密·利阿能堡以信号互通消息。此处系古罗马人所兴筑,后来又经查里曼大帝重建。这座老炮台能越过大山与婆桑的封建主要塞联系。这样信号由各城堡互相传递深入,在吕兹峡谷中直到圣玛利城堡,在加瓦尼峡谷中直到唐卜利埃城砦。比利牛斯山的城堡主们,也像莱茵河的德国城堡指挥官一样互通消息。代表领主的大法官是用脚力,山中是用烽火。 农民并不恨这些城堡,他们跟这些城堡同心,保护边境。山里人给邻近奥索山口的一个城堡取了个名字——“好城堡”,至今人们还是叫它好城堡。

科特莱

给路易·布 科特莱 亲爱的路易,我现在是在最不快意的心情中给你写信。然而给你写信是一个温馨的老习惯,我不愿舍弃,我不愿我们的友谊的这块基石陨落。我们是兄弟,心连着心的兄弟,思想共鸣的兄弟,这已经快二十年了,我们以同样的目光看天地万物,我们以同样的心智看艺术。你喜欢但丁而我喜欢拉斐尔。我们曾共同经历过多少战斗和艰难的岁月而毫不气馁,在我们忠诚的奉献里我们没有后退一步。让我们把我们的友谊从开始时那样一直坚持到最后一天吧。绝不改变从前如此美好,如此温馨的一切。在巴黎,让我们常常握手,见不到面的时候,我们就常常写信吧。 在我远离你的时候我需要寄一封信给你,告诉你我所看到的,我所想的,我所感受的。这一次信比较短,这就是说没有平常那么长,我的眼睛逼迫我爱护你的眼睛。请别埋怨吧,你将不会得到难懂的东西,而得到的将是更多的友谊。 我从海上来,现在山中。可以说激情没有改变。山和海都站在心灵一边说话。 要是你在这儿(我不禁时常做这个梦),我们在一起生活那是多么愉快呢!你脑海里将会产生多少幅画面,随后会制成多少比大自然更美的艺术品啊! 你想想,路易,我每天早晨四点钟起床,在那天色昏暗而又明亮的时刻就去到山中。我沿着急湍走去,我深入到荒凉的峡谷,借口想泡在热水里和饮矿泉水,我每天都有一个新的出乎意料的美妙的场面。 昨夜阴雨,天气冷冽,湿漉漉的杉树林子比平常更黑,浓雾从四面八方涧谷间升起,好像硫气孔缝隙里的烟。下面,在我脚下的幽谷里,那黑暗中发出一种难听而又可怕的嘈杂声:那是被雾气遮住了的急湍的怒吼。我不知道是什么空泛的、超乎自然的、怪诞的东西和景物混合一气;一切都是昏冥,好像在我周围沉思。群山那硕大无朋的幽灵从烟云笼罩的空洞里出来,显现在我面前,像是从裹尸布中裂帛而出。暮色无光;唯有从我头顶上的裂缝处,我瞥见远方那无穷宇宙中的一角蓝天,淡淡的,冰冷的,阴沉而又辉煌;我看得清清楚楚,地面,山崖,森林,草地,冰川,都在烟霭中涌动。仿佛被风挟住,在一大片云海中穿越空际,正在逃遁。 今天早晨,夜里十分平静。天空中星光灿烂,但是什么样的天空和星星啊!你知道,这份清新,这份雅致,这种清晨的忧郁,说不出的透明。白色天空的明朗的早晨,撒满钻石的璀璨的苍穹,黑黢黢的密林,怪模怪样的在这辉煌的天上处处倚傍着高山。黎明时分,东边山顶上无数杉树的影子,清清楚楚,就像被蚜虫咬啮成锯齿状的叶片。西边的山,底部乌黑,顶巅映出一束浅红的亮光,没有云,也没有烟雾,一种昏冥迷人的生命力使得山阴苍凉而有生气。可以分辨得出草、花、石头、欧石楠,都麇集在温馨而喜悦的气氛之中,比利牛斯山激湍的响声并没有什么可怕,这潺潺的响声归入于深沉的寂静里面了。在这洋溢着和谐的整体中没有一点儿忧郁的思想,没有一点儿焦虑,整个涧谷仿佛一个偌大的瓮壶。在这这拂晓时分,天空倾泻下一片和平肃穆和光芒点点的星辰。 我的朋友,我好像感觉到这些事物比风景更多。这是某些神秘的时刻偶尔窥见的大自然,此时一切仿佛都在梦中,我几乎想说是在思想,树木、山崖、云霞和荆棘丛比别的时候生活得更加活泼,仿佛随着宇宙生命的低沉节拍在颤动。 多么奇异的景象,然而,对我这却近于现实,此时人们都已闭上眼睛,于是某种陌生的事物在大自然中显现出来。你不像我这样看见它吗?人们不是说在睡梦中,当人脑停止思维时,那么思想就在大自然中开始运行吗?是不是宁静更深,静寂更加绝对,孤独更加完全,那么不眠的梦想者就能更详尽地攫住天地万物的特殊的活动呢?要不,是否确实有某种启示,某种与宇宙万物契合的,与大自然新的风姿契合的智慧的启示呢?当我们不在那儿的时候,大自然是否感觉更自在呢?她是不是更自由舒展呢? 当然从表面看,我们称之为生命的那些东西也有它黄昏时的生活,夜的生活,这个生命也许只在我们的思想里。感性的现实在一定时间以罕见的面貌在我们面前出现,它们使我们感动;并在我们心中化作一个幻景,于是我们获得了新的意念。 问题就在这里。决定吧,至于我,我只是幻想而已。我把我的静观世界和钻研神秘的智慧奉献给你。我在赞赏和疑问这两点之间生活。

马尔卡多急湍旁边

记事册 8月18日,科特莱 大面积塌方,许多乱石块一直滚到急湍里,还是崩坍时的纷乱景象,若非上面长满青苔,人们会以为这些都是昨天下坠的。其中有块大的,中间断裂。一个牧人在那阵大自然的喧嚣声中仍然在山崖间梦想。山羊咩咩直叫,身子悬着。我捉了一只绿色蚱蜢,它任我摆布,我把它放在岩石上,它待在我放的地方不动。一只蜥蜴从石头缝缝里爬出来。蚱蜢和蜥蜴互相对视。蜥蜴走近。蚱蜢像一只鸟儿似的猛然飞起,飘落到远处丰草之中。 我走过马尔卡多和赖都尔两条急湍汇合处的木桥。水流中发出一阵硫黄味。这真怕人。融化了的雪喷溅而下,响如惊雷。在急湍两岸有无数花枝,急湍的几道弯弯在小渚上形成好多不大的瀑布。有些小块草地很安静,还铺有石子,简直像孩子们在的园子里铺的。一道阳光从层云中透过来,把每一滴水都照得通明晶亮——美丽的绿莹莹的水洼,满眼一片碧色,淡绿,墨绿。人们透过亮光闪闪的绿漪看去,花岗石和点缀着玫瑰斑痕的大理石宛如几块特别大的玛瑙。 我外出时阳光正强。现在灰色以厚实的云占领了整个天空,快下雨了。我在草地洗涤场门下避雨。一个老妇在打毛线,看着我进去,嘴里直咕哝。这妇女面容憔悴,穷困难看,衣裳褴褛,披着件短斗篷。看到我取了张凳子,坚持待下来,她站起身扶着两根棍棒朝一条黑暗的过道走去。——我在外墙的墙缝缝里摘了一枝娇嫩的黄花,花形像郁金香,气味如杏子。 暴风雨快来了,又大又响的雨点子落在树和山崖上。一个闪电,雷声隆隆。在这个山口打雷,那声音简直不像雷,像手枪走火,在云层里响起巨大的手枪响声;雷打在最近处山顶上,山鸣谷应,仿佛一阵干响,不祥而可畏,一下子大雨来到。一切都消失了,只有雾和雨。黯淡的夜色时时被闪电划断,这时我只听见两种巨响:急湍在不停地咆哮,远近雷声隆隆。我凝想着这双重巨响,我想:急湍好像郁积怒气,雷鸣好像怒气暴发。

吕兹

吕兹,明媚的古城——这在法国境内比利牛斯山区少见——这城处于一个深奥的三角形涧谷中,地势绝佳。三道强大炫目的阳光从三座山的三个洞口射进这座城市。 从前,当西班牙的强盗和走私贩子从阿拉贡经罗兰隘口和加尔瓦尼那条黑得怕人的小路到来时,他们立即在阴暗的隘口尽头,看到无限亮光,豁然开朗,就像地窖的门猛然打开时里面的人的那种感觉一样。他们赶快过来,于是发现了一座阳光照耀、生气盎然的大市镇。他们就把这市场叫阳光城,阳光。 圣玛利城堡。我画了四张速写。 教堂原系中世纪圣殿骑士团的骑士们所筑,罕见而珍奇,又是教堂又是炮台,围墙上有雉堞,足以号令塔门。 我在教堂和带雉堞的墙周围绕了一圈。墓地,散落着巨大的青石板,十字架和原来用钉子镌刻的一些山里人的名字在雨雪和游人脚踩下磨蚀殆尽。 伪善者的门,在墓地里;用墙堵住。甲状腺肿大的是贱民。他们有他们自己的门,低矮,堵门的石头都画着虚线。 外圣水缸旁有一个美观的小小的拜占庭式坟墓,但款式中仍掺有两个几乎是罗曼式的柱头,人们在其中藏有墓地的钥匙,外地人欲入内参观需付钱。什么都得付钱。 墓上碑文,因为时间久远,现在上面有小刀划出的痕迹,满是灰尘,模糊难辨。有几个西班牙文尚可认出:Aqui, Abris。有几个字filla de……似系土语。我几乎认出了最末一行,但意思还是没能弄明白。 教堂后殿外墙的梁托上有些奇异瑰丽的图案。大门上绘有耶稣位于四个象征性怪兽之间,属于罗马艺术,遒丽,壮实,庄严有力。墙上别的画幅均运用镶嵌结构,甚美。教堂内部是一谷仓。 在塔楼入口门的拱顶下面,有拜占庭风格的绘画,曾修复过,今已半被石灰涂白,原色失去很多。拱穹最高处是头戴棘环之耶稣。下面,最后的审判中天使吹奏号角,上有铭文: SVRGYTE·MORTVY·BENYTE·AD·JVDYCIVM. 四个角上,有四福音书著作遗迹。公牛,铭文为SANC-LUC。鹰,铭文为SANC……霉斑成堆,原图已不可见。飞狮,原作绘画风格很好,铭文为SANT-MARC。在黑暗中,有一天使的头部以及其他古代传说:……CTE MYCHAEL.

奥列龙岛

9月8日 请想象一块玻璃紧贴在地面上,玻璃上躺着一架梯子,或者还可以想象这里平放着一扇带框架的玻璃窗;假设窗子周长有一法里,那么你就有了这块盐碱沼泽地的印象,当窗玻璃失去光泽时那就是盐凝结了。 设想这么一个长长的半岛,平坦,窄狭,从空中鸟瞰,眼下像是一片广阔无垠的窗子,其间只隔着长满荆豆和罗望子树的狭长地带。这儿那儿散落着草原,葡萄田(这里的人用海草做肥料,结出的葡萄酿成的酒多油质,且略带苦涩),几处树木,几条小路。渐向远处,沿沙滩有些白色的村庄。在法国一侧,有防御工事的边石;在大西洋那边,是一片被人称作荒岛的悬崖峭壁;南边顶端处,一些上面长着松树的沙丘,表明这儿已邻近荒原。这块土地上总蒙着从四面沼泽升起的肮脏的灰色浓雾,这就是奥列龙岛了。 如果你在综观全景之后,再仔细看看细部,那就会使你忧愁随步俱增,你会渐渐感到忧心忡忡,只觉得透不过气来。 沙滩上一片污泥,天边空荡荡的,两三座磨坊的风车沉重地旋转着。枯瘠的牧场里有一群牲畜,在沼泽的边沿上是一堆堆盐,这些圆锥体,凡盖上干草过冬的均呈灰色,有些露天在阳光里晒过,就成了白色;在人家门口可以看到面色苍白、娇美的少女,铅灰色脸的孩子,沮丧的不住颤抖的男人,没有老人,疫病丛生;你进入的就是这么一个阴森森的角落。 去奥列龙岛很不容易,必须真正发狠心想去才行。旅客一步一步地靠近奥列龙岛,仿佛可以让他有时间考虑考虑,他随时可以改变主意。 从罗什福尔可乘公共驿车到马雷纳,一天两班,这是起步。 盐碱沼泽地里要走三法里。广阔的平原上耸立着壮丽的英国式钟楼,就像墓地里的方尖碑。钟楼上安着莫瓦兹和马雷纳的石头指针,整个大路沿途都是绿沉沉的水洼,田野里是沼泽,很大的一片圈起来的围地;时不时地一个税吏手握着枪站在泥巴荆棘筑起来的窝棚前面,脸色苍白,一副惊讶神气。没有树;冬天没有什么东西遮蔽风雨,伏天没有什么东西挡挡太阳。冰冷,要不就是火炉一样炎热,沼泽间布鲁阿热的十分湫隘的村落封闭在方方的高墙里,其间还留着宗教战争时期的废墟,低矮的房屋,刷成一色白,就像圣经里说到的墓地一样,正午时分,许多幽灵在家家门口抖抖瑟瑟。这就是第一段路程。 要是你坚持下去,在马雷纳就有双轮公共马车的车夫逮住你,把你塞进——你是第十五个——一个只容得下六个人的小匣子里,里面装着十五个人,外面再堆成一座箱笼山,只有一匹马拉车。马拖着跛脚,踉踉跄跄地小步走着,穿越过荒原和欧石楠地带,一直到波安特。 到了那里,要是你仍然坚持,人们就让你登岸或是上船,你挑哪个都行,进入一条碰运气的渡船,当地人把这种船叫作“险道儿”,船上有三个水手,四条桨,两根桅杆两架帆,其中一架帆叫“拨风”。你在这块板上要走两海里。驾这条船的水手们先把牛、马、大车安顿在比较好的安全舱里,然后放好行李,最后,在剩余下来的空间里,在牛的犄角和马车的轮子之间把全部旅客都塞进去。 这儿,你想,听任着风吹雨淋,太阳晒吧。在行程中,你耳边听到的是正在发烧的旅客们发出嘶哑的喘息和位于岛的顶端的莫缪松峡口的呜咽声。为了消遣,人们对你解说这种喧嚣的由来。 莫缪松峡口是大海的一个肚脐眼儿,瑟得尔河的水,吉隆德河的水和大西洋的浪潮,岛最南端的小溪流各自在不同的四个点上镇住大海岸边堆积起的流沙,使流沙形成一个暗暗的旋涡。这不是个坑,海面表面上很平静,很难分辨得出有什么细微的弯曲凹陷,但是人们听见在这平静的水下面有一阵阵可怕的喧嚣。 任何船只走进峡口就会倾覆。它突然停住,接着就慢慢下降,下降,渐渐地沉下去。随后舷窗看不到了,继之甲板没入波浪,接下去就是桅桁和带桅楼的桅杆,连主桅的顶端也不见了,最后,海面泛起一点儿小小的波纹后就一切都消失了。什么也无法在它缓慢而可怕的动作中阻止住紧紧抓住船体的那令人恐怖的旋涡。 渐渐靠近的船身大胆地通过峡口。水手们告诉你,没有危险。一会儿,他们又补上几句:不过,城堡的领港老莫尼埃有时只来得及跳下大海,听任他的小艇沉没,只身游上四个小时才得逃脱那个危险的峡口。 谈着谈着,船到了。人们降下帆,抛下缆绳,放好吊桥。 右边的那个炮台是监狱,左边一处难看的沙滩是疠疫丛生之所,人们就在这两者之间登岸。 一些漂亮的夏朗德女佣,头上挺雅致地披着又长又大的雪白头巾,在突堤堤首等你,拿住你的箱子和旅行袋,就在你前面走去。 你沿着炮台走,那要塞脚下拥挤着好几百个穿着灰衣服的人,面容消瘦,一声不吭,被宪警押着,在臭烘烘的污泥里挖掘壕沟,这些都是戴着脚镣的囚犯;也有可怜的兵士,大部分是因为想家而开小差的,法律并不治他们罪,但特别军规对他们处罚很严,尽管没被判死刑,但他们都会死在这里。 你脑子里还在思索这些事情时,却已经到了“白马”,这是当地唯一的一家客栈。我跟你说这家旅馆还算不错。有人把你领进一间石灰粉刷过的大房间,房间中央摆了一张十七世纪款式的有天盖的大床。墙白色,床单也是白色。店老板很热情,老板娘也很和蔼。这家旅店一切都挺好,令人愉快。只是你千万别看他们放在你水壶里的被他们当地人称为淡水的水。 到达奥列龙的这天晚上,我却沉入了忧伤之中。 我觉得这个岛很荒凉,使我不快。我在沙滩上散步,因为避免污泥,只有在海草里走。我沿着城堡的壕沟走着。囚犯们刚刚收工回去,在点名,我听见他们连续应答督察军官的声音,当叫到他们名字的时候。在我右边是一望无际的沼泽,左边是铅灰色的大海消逝在笼罩海岸的浓雾之中。 在整个岛上没有别人,我只看见站岗的卫兵,一动不动地立在碉堡的角上,身影时时在雾气里浮现出来。我简直辨别不出远方地平线上的那个小碉堡,孤零零地在大海里,在陆地和小岛之间,人们把它叫作沙堆。洋面上没有一点儿嘈杂声。没有帆。没有飞鸟。在天空下面,日已西沉,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出来了,在这苍白色的浓雾中好像是一块印迹,红红的,金色的光辉已完全消失。 我的灵魂仿佛已经死去,也许透过我的沮丧心情我看到了一切。这天晚上对我来说一切都是忧郁而愁苦的。我觉得这个岛好像是厝在海中的大棺材,而这月亮是它的长明灯。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