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阿勒泰的角落》 一个普通人 有一个人,他的名字实在太复杂了,因此我们就忘记了。他的脸却长得极寻常,因此我们再也想不起他的模样。总之我们实在不知道他是谁,可是他欠了我们家的钱。 当时,他赶着羊群路过我家商店,进来看了看,赊走了八十块钱的商品,在我家的账本上签了一个名字(几个不认识的阿拉伯字母)。后来我们一有空就翻开账本那一页反复研究,不知这笔钱该找谁要去。 在游牧地区放债比较困难,大家都赶着羊群不停地跑,今天在这里扎下毡房子住几天,明天又在那里停一宿。从南至北,绵绵千里逐水草而居,再>99lib?加之语言不精通,环境不了解……我们居然还敢给人赊账! 幸好牧民都老实巴交的,又有信仰,一般不会赖账。我们给人赊账,看起来风险很大,但从长远考虑还是划得来的。 春天上山之前,大家刚刚离开荒凉的冬牧场,羊群瘦弱,牧民手头都没有现钱,生活用品又急需,不欠债实在无法过日子。而到了秋天,羊群南下,膘肥体壮。大部队路过喀吾图一带时,便是我们收债的好日子。但那段时间我们也总是搬家,害得跑来还债的人找不着地方,得千打听万打听,好容易才找上门来。等结清了债,亲眼看着我们翻开记账的本子,用笔划去自己的名字,他们这才放心离去,一身轻松。在喀吾图,一个浅浅写在薄纸上的名字就能紧紧缚住一个人。
?情景,还有猫……猫! 一梦到猫就立刻清醒过来。 因为一梦到猫,就突然想起:自己从来没见过这只猫……它夜夜来和我在一起,而我居然从来不知它长得什么样子。夜晚用黑暗掩盖它,白天又用嘈杂将它深藏。它有着什么颜色的皮毛?它有什么颜色的眼睛?猛地转醒。被窝里空空荡荡。没有猫。 还有一些晚上,晚餐推迟得很晚。他们在外间屋里愉快地说这说那。有时是长时间的沉默。烛光明暗晃动。 我在里间灶屋里细心地准备晚饭。马灯在灶台上静静地燃。我反复地揉面,一定要把面揉得又匀又筋。长时间重复一个动作,每一次用力都感觉到面团在手心又匀了一分。我揉着,又扭头看向右边,自己巨大的投影在墙上晃动。再抬头看上面,屋顶没有天花板,梁上黑洞洞一团,像是可以向上坠落进去的深渊。忍不住停止了一下,再低头接着揉面。 把揉好的面平平地摊铺在案板上,切成条,匀匀拽长,搓成铅笔粗细的长条,漤上清油,在一个大盘子里一圈一圈盘好,蒙张塑料纸,让它醒一会儿。这才开始升炉子、烧开水、烩菜。 新鲜的带着树皮的松枝是很好烧的,火苗在柴火的前端呼啦啦地猛蹿,后端却“咝咝”地冒着白色的水汽和黏糊糊的红色泡沫。这样,一根柴火总是半截熊熊燃烧,半截濡湿滴水。有时候会有细小的蓝色火焰从滴水处的孔隙里微弱而美丽地蹿出来。 我坐在炉门前的小板凳上,不时地喂柴,用炉钩小心拨弄炉膛里的燃柴,使火苗更充分地抿舔着锅底。脸被烤得绯红滚烫。抬头往炉膛之外的地方看去,已经适应了火苗之热烈的视线陡然间跌进黑暗之中。房间黑暗深远,而灶膛里热烈辉煌,极度明亮。另有一处明亮是灶台上的马灯,它的火焰拉得又长又稳,宁静平远。马灯、灶膛之火、房间里的黑暗,这三者在我的视野里互不侵犯,互为反差,牵扯出一幕奇异的平衡。 水开了,把面从盘子里一圈一圈匀净地扯出来,绕在手腕上,在面板上摔打。我拉出来的面又细又匀。干净利索地下锅,锅里翻腾不已。马灯永远那么明净。沸了三沸,面就淋着亮晶晶的水色,又筋又滑地蹦跳着出锅了。水汽腾腾。面条雪白晶莹地盛了满满一盆,静静置放在暗处,说不出地美丽诱人。 再过几分钟,菜也烩好了,把菜浇进盆里,拌一拌,一盘一盘盛出,所有人边吃边夸我手巧。我当然手巧喽!虽然做每顿饭都会被夸奖一遍,但还是百听不厌。 我们围着柜台吃饭,一人端着一只大盘子,一边吃一边谈论着一些事情。很晚很晚了,空盘子才陆续从手中放下。但是谁也不愿意去洗锅收拾碗筷。太黑了,太冷了。便一致决定第二天做早饭时再洗(于是做早饭的那个人就倒霉了……)。 碗不用洗了,但是又没人愿意立刻去睡觉。我们围着蜡烛继续说话。渐渐地又实在没话说了。蜡烛越来越短。 这时,敲门声响起,有人立刻起身去开门。进来的人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地方拴缰绳。我们房子99lib.外面光秃秃的,没有可拴马的地方。那人站屋里,手里扯着长长的缰绳,环视一圈后,把绳子系在门边的一只小板凳上,这才转过脸让我们看清他的模样。 马就在外面拖着缰绳静静站着,永远也不知道自己被系在什么东西上,因此永远也不会尝试跑掉。好几次我都想拾起这个小板凳出去给它看看。 这个人向我们一一问好,然后买了一包方块糖、一块钱的碎饼干和两只苹果。他把方块糖和饼干分别放进外套左右两边的口袋,又把苹果细心地揣进怀里,这才俯身凑近蜡烛和我们说话: “巴拉尔茨没有几个人嘛,你们来这里干什么?你们为什么来这里呢?” 他是一个风趣而和气的人。我们聊了好一会儿,才知道原来他是个阿訇呢。真让人好奇,原来阿訇也要吃饼干呀,原来阿訇也得到商店买东西,原来阿訇的时间也有一部分需要打发才过得去。 这个上了年纪的阿訇实在是一个有意思的人,他给我们讲了许多巴拉尔茨过去的事情。我们都很喜欢他,希望他下次还来。他走时,我们抓了几粒球形泡泡糖让他捎给他的小女儿。他说他小女儿六岁了。 在巴拉尔茨,夜晚是上厕所的最好时机。因为巴拉尔茨没有厕所。不仅没有厕所,连样子像个厕所的地方都没有,到处坦荡开阔,很难找到可藏人之处。虽然河边有很多矮树,但河边同时也有很多蛇。一定要找一个安全的地方的话,只能花两个小时翻过村子后面那座光秃秃的荒山,去山对面蹲着。 而晚上就不一样了。在晚上,一蓬乱草,一截子断墙——只要是巴掌大的一团阴影,都能把人团团裹住。就算冷不丁被发现了,黑咕隆咚的,谁知道你是谁呀?而且,你还可以把那个人吓一大跳,叫他从此晚上出门再也不敢到处乱看。 可惜的是,这个道理并不是只有我一个知道。因此晚上几乎成了村里人集体上厕所的时间,处处是埋伏,走到哪儿,哪儿就响起一片咳嗽声。于是被东吓一跳西吓一跳的人只能是自己。 除此之外,巴拉尔茨的夜晚实在是宁静美好的。 我们一起出去,手牵着手。远处的土路上有手电筒的光柱晃动。我们连忙跟上去,七手八脚爬上路基,借那人的光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 夜很深了,但我们要到村头的吐尔逊古丽家去,我们跟着那个打手电筒的人走了好长一截子路。当路从左边岔开时我们才小心地下了路基。前面的那人也停住了,他站在那儿转过身来,用手电筒远远为我们指着路。我们不停地道谢。直到我们走进吐尔逊古丽家的院子,他才收回电筒,继续在黑暗中的道路上高高低低地走下去。 吐尔逊古丽家窗子烁烁闪亮着,人影晃动,可以听到双弦琴和男人唱歌的声音。我们敲了几下门,就推门进去。一股热气扑来,床榻上的人纷纷站起来为我们让座。我们赶紧一一问候。这时候女主人摆上空碗,每个碗里添进牛奶,沏上滚烫的红茶,有人往我碗里放进一大块黄油。 在座的客人是林场的两个守林员和吐尔逊古丽家的一个邻居。床下的长条矮桌上摆满了油炸的食物和干奶酪。明亮的马灯悬在暗红色的天花板上,有时会轻轻晃动。在我们的请求下,双弦琴再次被弹响。弹琴的人有些醉了,满脸红光。琴声时断时续,时畅时涩,琴在他们之间传来传去地弹着,酒一杯接一杯地干。我们和主人在宴席的另一个角落低声交谈,说了一会儿话后,他唤来孩子,叫他去取扑克牌。 这时,琴声突然激扬尖锐了起来,几个男人的合唱开始了,不一会儿,我妈也参与了进去。他们在唱……“大海航行靠舵手……”真……厉害呀…… 据说,三十多年前,所有的哈萨克牧人都被要求学这首歌。从那个年代里出来的哈萨克人,对汉语最初的认识大约就出于这首歌吧? 想起这个村子从前是来自南京的知青建造起来的,他们在这荒山里盖起了房子,开垦出眼下的农田。劳动了多年,却又在二十年前的某一天突然全部离开,一个也不剩。后来,这个空村子就住进了定居后的哈萨克牧人,开始学着种土豆和麦子。 村子里的房子几乎全是那时候留下来的,非常旧。却正因很旧才显得协调静谧,一砖一瓦,一梁一柱,在时间的河流中被细细淘洗打磨了多年,与周遭万物再也不会产生冲突了(不像我们在别处看到的村子,打满了时代的补丁,总显得那么突兀、生硬)。它出于命运来到了这里,而不是出于某些尖锐的、无法宁静的欲望。 村子中央的供销社原先是个俱乐部,是依照当年流行的俄式风格建造的。全部由土坯砌成,墙面上一层一层整齐地糊着厚厚的墙泥,因此垮的时候,也总是一层一层整齐地垮。墙体上原先发红的土黄色涂料也斑驳不堪。但这样的大房子还是有着完整而气派的弧形顶,漂亮结实的台阶、扶手、窗台和穿廊。连题在墙壁上那过去年代的口号还是清晰有力的,从来没人想过要把它们抹去。 吐尔逊古丽家实在太热了,可她还在不时往炉子里添煤。我悄悄推门出去,院子里仍然那么黑,空旷无碍的黑,令进入的人一下子就涣散了的黑……而身后房间里的光则是浓酽的、混沌的。 四下张望,越过看不到的院墙,把视线投往更遥远一些的黑暗里,没有任何发亮的东西。只有头顶的星空壮阔,银河横亘天幕。 我却在想,刚才那个用手电筒照着送我们一程的人,他会去向哪里呢? 而更多的夜晚里,我们长久地围在马灯下,轻声谈论着很多过去的事情,或静静地下跳棋。我们中的一个人突然听到了什么,“嘘——”地一声,我们全都侧耳倾听。有汽车引擎声从远至近响起……又从近到远渐渐消失。在巴拉尔茨,夜晚说不出地漫长。漫长得一直延伸进第二天的白天之中。在白天,巴拉尔茨也同样充满了夜里特有的那种寂静。又由于完全袒露在了阳光下,巴拉尔茨的白天比夜晚更防备一些,更仓皇一些,并且更努力地进行着隐蔽。白天,我们从深暗的房里走到外面,总有那么一瞬间得眯起眼睛,才能看清世界。 更偏远的一家汉族人 在最最久远的时间里,这个地方是没有人烟的。这里地处深山,地势险峭,冬季过于漫长。但由于山区气候湿润,积雪冰川融汇成河,
?了,他们都扭过头来笑眯眯地和我打招呼—— “喂——姑娘好呀?身体好吗?” “好呀,身体好。你也好吗?森林着火了你们不去吗?火大不大啊?厉不厉害?” “我好呢。是的,着火了,去了好多人,外面又有车在拉人了。火厉不厉害嘛,就不知道了嘛,那是胡大(真主、老天爷)知道的事。你们家的马掌子太薄了!” “今天晚上谁家有拖依呢?” “我家就有嘛!” “啊?你家谁结婚?” “我呀!我嘛,刚刚一个新新的老婆子拿上了,唉,寂寞得很嘛。” “哦,那是好事情。你多大年纪了?” “我嘛,我年轻得很呢,我才六十岁嘛。我嘛,我心里年轻。” “哦,原来这样呀……”我一面答应着一面往里屋走。后面我妈还在劝他:“别的真的再没有了,全都是这么薄的——唉,说你不懂吧,你就是不懂!马掌子嘛,当然越薄越好……那你房子里的那个旧旧的老婆子咋办?昨天她还跑来和我说,要我下次千万别给你卖酒……” 没有拖依,没有森林……桥头一点也不好。秋天到了,马上就冬天了,冬天的桥头就没有人了。桥头真是不好。在桥头,最好玩的事情是出去拔草喂鸡。但是秋天了,每天夜里都会打霜,草全老透了、紫了。虽然鸡不在乎,可拔的人真是越来越心烦。那些草真难看。 我拎条袋子,揣把刀子就出门了。我一般会去河边树林里的那片草地上拔草,拔蒲公英呀、野苜蓿什么的。河在身边宽阔地流淌,秋天的河是水最蓝、水量最小的时候。水位远远地从河岸退下去,可以看到河边白桦树下被河水淘空了的根部积满落叶。那些树根优美复杂地盘绕着,高高地裸出地面,里面有没有迷宫?我总觉得里面会突然钻出一只有美丽皮毛的、不会咬人的小动物,一路小跑着到河边喝水,然后抬起头冲着对岸孤独地张望。我走下河岸,看到原先我洗衣服时专用的那块半露出水面的大石头,现在已经被孤零零地抛到岸上。 我用那条袋子裹住刀,塞进那块大石头下的缝隙里,然后空着手回到岸上,在树林里慢慢地走着玩。 但是走了一会儿又想:在我离开的时间里,河水会不会突然暴涨?然后就永远地带走我的刀子和口袋…… 树林里地势倾斜,低处东一个西一个到处泊着大大小小的池塘。池塘里水很清,不是很深。里面鱼很多,但都是那种细细碎碎、永远也长不大的小鱼苗子。一群一群精灵一样整齐而迅疾地掠过,又突然像接到命令似的,全部倏然静止,历历清晰地排列在.99lib?一处,头朝着同一个方向。 水边团团簇生着漂亮的水草。这种水草没有旁逸斜出的枝子,一束束纤细地,整齐干净地扎在水中。总觉得那更应该是刺绣出来的事物,说不出地精致、雕琢。 漂浮在水面的落叶,就好像静止在空气中央一样。还在水底投下了清晰的阴影,阴影四周泛着亮光。 我发现,水一旦停止下来,就会——怎么说呢,似乎就会很“轻”了,没有分量似的…… 静下来的水,干净透明。干净得连水面的倒影都没有,只有投向水底的阴影。水底的草,又深又密,鲜艳碧绿,不蒙灰尘。这样的水,似乎不是注满了那方空间,而是笼罩着那方空间——似乎是很稀薄的水,或者是稍微浓稠一点的空气而已。 而流动的水——比如离这池塘几十步远的那条大河,喀依尔特河,携着力量,闪耀着明亮的湛蓝,一注一注地翻涌着,日夜不息地奔流。 在一些阴天里,这条河看起来似乎流淌得柔缓一些,颜色看起来也更深更厚了,接近了绿色。还有一些日子,很奇怪地,不知道为什么这条河看起来又泛着明亮的银灰色,非常寒冷的颜色。到了冬天,这条激情的河则会猛地安静下来,波涛翻滚的水面被平平整整地铺上了冰,积着厚厚的雪。于是河两岸的村子一下子连到了一起,孩子们上学也方便多了,可以少绕道好几公里呢。 在冬天,大桥的第一个桥墩下,被凿开了一个一个大窟窿。清澈的河水冒着浓重的白色水气,一波一波往上涌。我们都在那里挑水,远远近近的牛们,也稀稀拉拉排成长长的队,一头一头通过狭窄的雪道向那里走去。那是冬天里唯一能找到水的地方。 不过现在是秋天。牛羊散在河边,细心地啃食草地。河岸边收割过的麦茬地泛着整齐的金黄,地势起伏动荡。有一块地正在被焚烧,青烟缭绕,烟气荡过来,闻起来是干燥的香气。我穿过烟雾走进麦茬地,啄木鸟“夺、夺、夺”的敲击声在高处回荡。抬起头来,麦田四周白桦林的林梢,用雪白和金黄的颜色深入着蓝天。 在金光灿烂的麦茬地里,一棵高大庄严的西伯利亚云杉笔直地站在秋天的正中央。只有它还葱茏碧绿地停留在夏季之中。大地bbr>藏书网金黄,远山的山巅已堆起了银白的积雪。 我一个人在河边走。远远地想着一些事情,那些事情远未曾到来。而我却如回忆一般地想着,没完没了。 我知道在一年前,桥头有两个开理发店的姐妹,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七岁。因为她们是从县城里来的姑娘,所以在这一带的女孩子中是最漂亮最时髦的。闲暇时分,她俩也曾走过这片无人的小树林。有一天,她们在这河边散步的时候,突然有一个年轻人隔着林子在远处喊她们,姐姐就走过去了。然后她和他一直往桥的方向走,很快过了桥去向对岸。妹妹在河这边等了一会儿,又冲对岸的森林里喊了很久。但是姐姐再也没有回来。河水澎湃激荡,对面的森林深暗寂静。她一个人回到家,又等了几天,就收拾了东西,把理发店关了,回到了县城。这件事情在桥头流传了很长时间,有着各种各样的说法。但相同的那部分只有:有一天一个女孩子在河边被一个人叫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她再也没有回来,从此那些无法让我们知道的,发生在她身上的经历,就成为河边这片林子中的一场秘密了。但是我天天在林子里走,却什么也没能碰上。我的一切远未曾发生。我不停地想着,无数次想到了许多最后时刻的情景,又无数次在想象中从头开始……渐渐地,在河边越走越远。只好转身往回走。 不过后来有一次去县城,我还碰到过那个妹妹一次呢。她还是老样子,漂漂亮亮地在街上走。我上前和她打招呼,本想问她姐姐的事,但终于没有开口。我看到这个妹妹的指甲上精心地涂着樱桃红的颜色,看到她眼睛发光。她压抑着兴奋提醒我去注意她头上戴的小方..巾。我注意到后当然会表示赞美啦,于是她就满意地和我告别了。 桥头似乎发生了很多事情。我在河边走,想的却总是那些尚未发生的事情。想着远方的火灾,想到森林实现了自己的愿望——森林原本是多么庞大饥渴的火种呀!它不燃烧时,是它在充满希望地沉默……又想到我从未去过的一个村子里的一场舞会,此时有人正更为孤独地走在赶往那里的路上……想着我的小刀和袋子被河水冲到了远方,去向了北冰洋……想着想着,就碰到那个姐姐了,她从前面树林深处迎面走来。我又想,发生在桥头的事情都是我无法知道的事情。而我只知道那些未曾发生过的。最后想,其实秋天不是秋天,秋天是夏天努力地想要停止下来的那段时光吧? 狗 我在夏牧场上碰上过一条狗,它把我从山谷这头一直追到那头,让人又害怕又生气。后来一想,我这么大一个人,虽然是个女的,不至于连条狗都打不过吧?于是又转过身向它反追过去,边追边朝它扔石头,把它从河谷那头又追了回来。从那以后,这狗一见到我就“呜呜呜”地咕噜,恨恨的样子,却只敢在离我十步远的地方来回横走,若我稍有举动,就忙不迭后跃,很虚弱地吠叫一阵。 在山里,我只见过这么一条可恶的狗,也不知谁家养的,养狗的那一家人肯定平时也不怎么讲道理。 山里的狗大都是好脾气的牧羊犬。它们跟着羊群北上南下,四季转场,夜里挨着毡房睡,专门用来防狼的。虽说不能与狼作殊死较量,但关键时刻总能猛吠一阵发出警报。 这些狗虽说是狗,长得却跟羊似的,浑身卷毛,体态笨拙,吊眉吊眼地跟在驼队中。性情温良驯服,稍嫌胆怯。因为没打过什么交道,我并不是很喜欢它们,再说它们也太难看了。还有,它们中有一条还偷过我家晾在柴火垛上的羊肉干。它们看起来长得都差不多,我们实在分不清到底是谁干的,只好见到狗就骂。 听说牧羊犬是世界上最聪明的狗,但是看看周围这些……真让人怀疑。不过,可能并不是看守羊的狗都唤作“牧羊犬”吧?“牧羊犬”也许是指狗类的某一品种。至少是会数数的那种,少了一只羊都能察觉的那种。不过我才不信。 倒是听朋友说起过一条牧羊犬监督一群羊过河时的情景:头羊下去后,后面的陆续跟上,在宽阔清浅的流水中沉默而害怕地前行。牧羊犬站在河流中央,在队伍旁留心地守护着,不时地扭头看看对岸,再回头看看这边岸上,不停摇头一般。还真有点“数羊”的架势。 后来到了桥头,那个地方的狗全是普通土狗。数量比人还要多,到处都是,幽灵一样四处晃荡。 当初桥头是一个驻扎过云母矿宿舍和林场职工的地方。云母矿废弃后,职工全都撤离了。不久后林场职工也大批迁入县城。他们留下的事物除了那一排又一排整齐的房屋院落外,便是这一群一群的狗了。后来这些狗在这片被废弃的地方又有了第二代、第三代。 因为这些狗曾经长年累月和人相处过,再加上饥饿,因此特别亲近人,性情惶恐谦卑。在桥头,我从没见过一条大喊大叫、趾高气扬的狗。 桥头是一片庞大的废墟,那些绵绵蜿蜒的断垣残壁与其说是分布在大地上,不如说是排列在时间之中。极无现实感,整齐有序又破败不堪。天空总是那么蔚蓝明净,河水轰鸣,气候寒冷。哪怕进入五月?,树木仍光秃秃的,不缀一片绿叶。 我总是穿得厚厚的,暖暖和和的,一个人在废墟里慢慢地走。河岸高阔,急速奔淌的河水挟裹着深重的寒气迎面扑来,风呼啦啦地吹。走着走着,后面跟上来的野狗便会越来越多。但无论再多也是极安静的,相互之间保持着距离。 废墟间的一大片空地上码着木材厂的几堆木垛,我爬到最高的木垛上面坐着,狗们也慢慢聚拢过来。当我稍稍为之犹豫不安时,它们立刻能敏感地察觉,然后也犹豫起来。 它们伏下身子,像爬一样小心翼翼地、慢吞吞地向这堆木垛靠近。边爬边留意观察我的神色似的,像比赛一样较着劲儿努力晃尾巴。一副“我不会伤害你的,你也不要伤害我”的神情。 我觉得当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