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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奇案》
一、在塔顶上
霍赖丝·丹尼尔轻巧地把窗户推开一条缝,低声地说道:“你在这儿吗,罗西尼?”
“我在这儿,”从这幢房子前边的灌木丛里传来了回答的声音。
丹尼尔把身体探出窗外,只见一个肥胖臃肿的大汉正翘首凝视着她。这人生就一副红脸膛,从面颊到下巴留着浓密的络腮胡子。虽然那胡子看上去令人生厌,倒也梳理整齐。
“怎么样了?”他问道。
“咳,昨天晚上,我和叔叔婶子大吵了一顿。我的律师起草的文件送交给他们,他们完全拒绝在上面签字,就是说完全拒绝归还,被他们霸占的我从父母那儿继承的巨额遗产。而且还拒绝归还我丈夫挥霍掉的我的那部分财产。”
“可是,根据你结婚时财产设定的期限,你叔叔是应该负责的。”
“这都无关紧要。就让他拒绝去吧。”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罗西尼问道。
“你还决心和我一起远走高飞吗?”她笑着问道。
“和过去比起来,现在我更想和你在一起。”
“严格保持自尊自爱,是你的最终目的,请记住!”
“我一定会让你满意的。你知道,我爱你爱得都要发疯了。”
“可不幸的是,我并不那么疯狂地爱你!”
“那么,是什么让你选择了我呢?”
“是机遇。我已经受够了。我在百无聊赖的生活中一天天长大,我活得太疲倦了。所以,我准备去冒险——这是我的行李,接着!”
丹尼尔从窗口递出去两个又大又长、皮革和帆布做成的用具口袋,罗西尼伸出两只胳膊接住了口袋。
“木已成舟。已经决定了的事情,就不能再变了。”她放低声音说道,“走吧,你开车,是不是在十字路口等我一下,我骑马随后就到。”
“真该死,你又不能和你的马一起私奔!”
“这匹马自己会回家。”丹尼尔说。
“好极了!”罗西尼接着说,“嗅,我只是顺便问一下。”
“那是谁?”霍莱丝问道。
“是普林斯·雷莱恩,三天前他就一直待在这儿,看起来好像谁都不认识他吧?”
“他的情况,我知道的也不多。我叔叔在他朋友的射击场上遇到了他,就把他请到这儿来了。”
“看来他给你留下的印象还真不浅呢。昨天你和他一起去骑马,骑了很长时间。他这种男人,我不喜欢。”
“两个小时后,在你的陪伴下,我就要离开这个家了。那件丑闻会让他平静了来——我们说话的时间已经不短了,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
丹尼尔在窗前站了好几分钟,目送着这个落入自己圈套的肥胖汉子离开这里,消失在空无一人的林荫路之后,她才关上了窗户。
在外边,在猎场里,猎人们吹响了起床的号角,成群的猎犬也突然狂吠起来。
那天早晨,正是狩猎的第一天。在拉玛丽泽城堡,每年九月的第一个星期,德艾格勒罗切伯爵和夫人都要邀请几个亲朋好友和附近的乡绅,在这里举行一年一度的狩猎活动。在这些贵族面前,伯爵是一个极有才智的好猎手。
霍赖丝慢条斯理地穿好衣服,她身着女骑装,标致匀称的身躯,显露出她体态的曲线美。她姿容艳丽,褐色的头发上戴着一顶宽沿儿的毡帽。她在写字台前坐了下来,开始给她的叔叔德艾格勒罗切先生写告别信,并准备在那天晚上把信交给他。
那是一封难以启笔的信,她写了几次,都因为打不定主意而就此搁笔了。
“我还是等他消一消气,心情平静下来以后,再给他写信吧,”她自言自语地说。
接着,她下了楼,来到就餐室。
高大的房间布置得很有派头。壁炉里大块大块的圆木燃烧得正旺,墙上挂满了来复枪和猎枪等战利品。客人们从四面八方聚集到这里来,他们和德艾格勒罗切伯爵不停地握手。在那些乡村绅士中,伯爵是有代表性、有影响、有声望的人,他把狩猎和射击看成是人生的一大趣事。他站在壁炉前,手里拿着一杯陈年白兰地,举杯祝福每一位来宾身体健康。
霍赖丝心不在焉地吻了他一下。
“哟,叔叔!您平时喝酒那么有节制,今天您也开戒了!”
“啐!”他说,“一年就这么一次,男子汉肯定都会尽情地喝个痛快!——”
“我婶子会训斥你的!”
“你婶子头痛得厉害,她没有下来。再说,”他用不容置辩的口气,武断地接下去说,“这不是她该管的事——这事你还是少管点儿吧,我亲爱的孩子。”
普林斯·雷莱恩朝霍赖丝走了过来,这是个年轻小伙子,他穿一身华丽的衣服,一张清臞的脸显得非常苍白,他的眼睛里交替流露出复杂的表情:最善良和最苛刻的,最友好和最爱挖苦人的,几种不同的表情都交叉在一起。雷莱恩对她点了点头,亲吻着她的手说:“我可以让你回想起你那善良的诺言吗,亲爱的夫人?”
“我的诺言?”
“对呀,咱们都同意了,咱们要重新经历一次昨天那样愉快的旅行,顺便到那个让咱们大开眼界、铺着木板的老地方去看一看。那个地方叫德·哈林格里城堡,很多人都知道那个地方。”
她只是草率地敷衍了几句:“真是太抱歉了,先生,那个地方太远了。我想换一下衣服,在猎场里慢跑一会儿,再回来。”
他们相对无言。一会儿,雷莱恩定睛看了看她,微微一笑,操起只有自己才能听得到的声音说道:“我敢肯定,你会履行自己的诺言。答应和我一起去吧,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为了谁?你的意思是说,为了你?”霍莱丝问道。
“也为了你,我敢向你保证。”
她的脸上泛起了一丝红润。可是,她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和自己周围的几个人握了握手就离开了房间。
一个马夫牵着马在台阶下等着。她上了马,就朝着猎场那边的树林里疾驰而去。
寂静的早晨,天气还有一点儿凉意。霍赖丝穿过树叶微微摆动的小树林,天空中露出了水晶般的蓝色。她骑着马,走在弯弯曲曲的林荫路上,顺着这条路往前走,半个小时以后,她就可以到达被高速公路横断开、位于峡谷和断崖中间的一个小村子了。
她停了下来,万籁俱寂,四处没有一点儿声音。罗西尼一定是把发动机的引擎关掉,把车停在十字路口附近的灌木丛里藏着呢。
离那块圆形的空地不到五百码了,她犹豫了几秒钟之后,就下了马。她随意地把马拴了一下,这样它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自己挣脱绳子跑回家去。她用那条长长的一直搭到肩膀的棕色纱遮住自己的脸,继续往前走去。
她期待着。就在她走到这条路的第一个拐弯处时,她一眼就看见了罗西尼。罗西尼朝她跑过来,一把将她拉进了灌木丛里。
“快!快!哎呀,我真害怕你来晚了,甚至我还怕你改变了主意!你终于到这儿来了,看来,真是太好了!”
她笑了起来,说道:“看来,做这种傻事,你还觉得挺幸福!”
“我想,我是幸福的,你也一定会幸福的。我发誓,你一定会得到幸福!你的一生将是一部长篇的神话故事,你会有享不尽的富贵荣华,你想要多少钱就有多少钱。”
“我既不想要金钱,也不想要富贵荣华。”
“那么,你想要什么呢?”
“幸福。”
“你也能平平安安地把你的幸福留给我呀。”
她打趣地回答说:“我真不知道你给我的幸福到底是什么样子。”
“那就等着吧!你就会看到了!你就会看到了!”
他们已经来到了汽车旁。罗西尼一边发动汽车的引擎,一边还在结结巴巴地表达他的兴奋心情。霍赖丝上了车,把一件大的披风裹在自己身上。汽车在长满杂草的狭窄小路上往后倒退,一直退到十字路口。接着,罗西尼就加大了油门,加快了速度。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来了一个急剎车,车停了下来。原来,从靠近右边的树林里传来了一声枪响,汽车由一边向另一边偏了过去。
“一个前轮胎爆了!”罗西尼大声喊叫地跳下了车。
“绝对不会是轮胎的事儿!”霍赖丝大声地说,“是有人开枪!”
“不可能,亲爱的!不可能有这么荒唐吧。”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感觉到了两下轻微的震动,接着,他们又听到了两声更响的声音。然后,那声音就一声接着一声地响了起来,寂静的树林里出现这些响声,真是有点儿太离谱了。
罗西尼咆哮着:“后轮胎现在也爆了——前胎和后胎都坏了——可是,这到底是谁干的呢?真是活见鬼,能是那个无赖吗?就让我来把他抓住吧,就这么办——”
他从路边的斜坡爬上去,那儿一个人都没有,而且,灌木林的树叶还挡住了他的视线。
“该死的!混帐东西!”他骂道。“你真说对了,就是有人瞄准汽车开枪!哎,这真有点儿让人受不了!咱们要被困在这里几个小时了!有三个车胎要补!——你打算怎么办呢,亲爱的姑娘?”
霍赖丝自己从车上跳下来,跑到他的身边,非常激动地说:“我想过去看一看。”
“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我想知道,是不是有人在开枪,我想知道开枪的人到底是谁。”
“咱们俩别分开呀!”
“你以为我会在这儿等你几个小时吗?”
“你要是跑了,那怎么办呢?咱们的全部计划——?”
“咱们明天再讨论那件事。回家去吧,你把我的东西先带回去,我们还是暂时分头行动吧。”
她丢下他匆匆忙忙地走了。她的运气还真不错,她找到了自己的马,就快马加鞭朝着和拉玛丽泽城堡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
在她的心里,她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她相信这三枪是普林斯·雷莱恩开的。
“就是他,”她忿忿不平地低声说道,“就是他,别人谁都不会干出这种事情。”
除此之外,他曾经在她的面前摆出一副主人的架势,笑容可掬地警告过她:他将期盼着她的到来。
胸中燃烧的怒火真是难以按捺下去,她就像蒙受了巨大的耻辱一样,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此刻,要是她发现自己和普林斯·雷莱恩面对面地站着,她就会用马鞭狠狠地抽打他一顿。
呈现在她面前的是崎岖的小路和向远方延伸的美丽如画的田园风光。这片土地位于奥恩省和萨尔特省交界的地方,地势比阿林肯还要高一些。人们把这个地方叫作小瑞士,所以,这片土地是众所周知的。陡峭的山路迫使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放慢了步子,现在,她离目的地还有六英里的路要走。尽管她骑马的速度已经放得很慢,尽管她逐渐地在放松一下自己,但是,对普林斯·雷莱恩的行径,她一直表现出异常的愤怒。她的怨恨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这种丑恶的犯罪行为,而且还因为三天前他自己的所做所为:他的注意力,他立下的保证,还有他过分的殷勤。
她就要到达目的地了。在山谷的谷底,可以看得见古老的猎场周围的高墙,墙上布满了裂缝,长满了青苔和杂草。杂草丛中,露出一个城堡的球形炮塔和几扇上了百叶的窗户。这就是德·哈林格里城堡。
她顺着墙跟往前走,拐了一个弯儿以后,就来到了入口处前边的一片月牙形空地,雷莱恩正站在马旁等着她。
她从马上跳下来。这时,他往前走了几步,摘下帽子,对她的到来表示感谢。
可是,她却大声地说:“先生,你先回答我的一句问话:刚才发生了一件非常令人费解的事情,有人瞄准我坐的汽车开了三枪,那几枪是不是你开的?”
“是。”
看来,她真有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那么你承认了?”
“你已经问过一个问题了,夫人,而且,我也已经回答了。”
“但是,你怎么敢这样?是谁给了你这种权力?”
“我并不是在运用什么权力,夫人,我是在履行我的义务!”
“真是!请问,是什么义务?”
“保护你的义务,让你避免遭遇到一个想要占便宜的男人的麻烦。”
“我禁止你像这样说话。我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我自己要干什么,我有决定的自由。”
“夫人,今天早晨你和罗西尼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据我看,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并不轻松。我承认我偷听你们说话是一种卑鄙的不道德的行为,对此我表示深深的歉意,可是,我知道他是一个犯有前科的人,他知道你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准备诱骗你。为了给你几个小时的时间考虑考虑,我冒着被误认为是一个无赖的风险。”
“我已经完全考虑好了,先生。一旦我下决心去做一件事,我决不会改变主意。”
“这就对了,夫人。可是,有时你也会改变主意的,否则的话,你为什么到我这儿来了,而没有到那个人那儿去呢?”
霍赖丝半天不知道如何是好。她刚才还在生气,现在气已经全消了。她用惊异的目光看着雷莱恩,只有当一个人有过和敌人遭遇的经历时,才会出现这种神情。
她觉得雷莱恩更有能力干出惊人之举,更宽宏大量,更没有私欲。她彻底明白了,他的所做所为没有任何隐秘的动机和自私的打算。就像他所说的一样,他只不过是在对一个误入歧途的女人履行一个男人的义务。
他说起话来温文尔雅,很有教养,他说道:“我对你的情况知道得并不多,夫人,但是我所知道的情况,已经完全可以让我想到,我对你是有用的。你在二十六岁时就失去了父母双亲,七年前,你和德艾格勒罗切伯爵的侄子结了婚,成了他的妻子。事实证明,这个人身心并不健康,而且精神也不正常,他不得不被关在家里。你的结婚嫁妆被挥霍一空,你和他的叔叔德艾格勒罗切伯爵住在了一起,生活上由他来承担。你从父母那儿继承的巨额遗产都被你的叔父母霸占。从这以后,不管你想离婚,还是想迫使自己屈服,这些都成了不可能的事情。你周围的环境使人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压抑感,伯爵和伯爵夫人的性情也不投和。好多年前,伯爵的第一个夫人丢下他,跟着现在这个伯爵夫人的第一个丈夫跑了。被抛弃的丈夫和妻子也就是你的叔叔和婶婶出于恶意,决定把他们的命运结合在一起。但是,在这第二次婚姻中,除了失望和敌视之外,他们什么都没有发现,连你也受到了株连。一年中,他们有十一个月或者更多的时间生活在狭隘的家庭小圈子里,生活单调、寂寞。
“有一天,你遇到了罗西尼先生,他爱上了你,他还提出来要和你一起私奔,而你却对他漠不关心。但是,你对现在的生活已经厌烦了,你的青春年华正在被白白地浪费掉。你渴望着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渴望着冒险——换句话说,你承认,你自己的目的很明确,就是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且你还在天真地希望,那件丑事将迫使你叔叔提早说出做出他计划要做的事情,让他说出托管区域的用途,以确保你能独立生存。这就是你所处的环境。现在,你自己必须在两者之间作出选择:要么你就投入罗西尼的怀抱,要么你就信赖我。”
她举目向上看着他的眼睛。他这是什么意思呢?他就像自己的一个朋友,想要证明自己的爱心,却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他这么一往情深地奉献,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双方都沉默了片刻之后,他把两匹马牵过来,把两匹马的缰绳拴在了一起。接着,他就去查看那两扇笨重的大门。为了加固大门,每扇门上都用两块木板钉成一个十字形的样子。门上贴着的一张选举海报,要往前追溯二十多年。显然,从那时到现在,根本就没有人进入过这一区域。
雷莱恩拆下的一节铁栏杆,是在月牙状的空地上举行竞选活动时的护栏,也被统治者当作一种政治工具。腐朽的木板已经塌陷了,其中一块木板下边露出了门锁。
他用一把带有各种刀刃和工具的小刀猛烈地敲击。一分钟以后,大门被打开了,眼前一片荒凉,地上长满了欧洲蕨。大门一直通向一个已经荒废了的长方形建筑物,在这幢房子的每一个角上都有一座角楼,在中间一个更高的塔上,有一个瞭望台。
普林斯转过身来,对霍赖丝说道:“你别着急,今天晚上你就会作出决定。还有,如果罗西尼先生第二次成功地说服了你,我就会收回我的诺言,我不会当你们的绊脚石。到那时,请允许我保留做你朋友的权利。昨天,咱们已经下了决心,发誓要到这座城堡里探个究竟,咱们就这么做,你说好吗?与其白白消磨时光,还不如就这么做好。我想我们一定会对这种做法产生浓厚的兴趣。”
他完全采取了一种强迫就范的谈话方法。他说话好像是在下命令,又好像是在恳求。霍赖丝并没有寻求一种方法,来摆脱这种精神上的折磨,她的意志慢慢地消沉下来。她跟着他来到一处楼梯的废墟,楼梯的一半已经毁坏了,他们拾级而上,来到了这座建筑物的顶上。在这儿,有一道门,门上同样钉着十字形加固用的厚木板。
雷莱恩像刚才一样,用同样的办法把门打开。他们走进了一个大厅,大厅的地面上铺着黑白两色、坚硬而又光滑的大石板,大厅里陈列着古老的餐具架和唱诗班席位中牧师的座位,这些物品用雕刻的盾形纹章作装饰,展示了纹章方位的遗风。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站在一块大石头上的一只雄鹰。厅里所陈列的这一切物品都被面纱一样的蜘蛛网笼罩着,悬吊着的蜘蛛网挂在折迭门上。
“显然,这是客厅的大门。”雷莱恩说。他发现想要打开这扇门,比起刚才来,要困难得多,这是唯一的一扇他用肩膀扛了几次才挪动的大门。
霍赖丝没有说一句话,她看到这一连串破门而入的行为,感到非常震惊,因为要干这些事,没有娴熟的技术和专业训练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他猜透了她的心思,转过身来,用严肃的口气对她说道:“这对我来说,不过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我从前当过锁匠。”
她抓住他的胳膊低声说道:“听!”
“什么?”他问。
她用手使劲捏了他一下,让他安静下来。又过了一阵子,他喃喃低语着:“这真是太莫名其妙了。”
“听,听!”霍赖丝局促不安地重复说,“这怎么可能呢?”
他们屏息静听,那声音离他们站的地方不远,那是一种清晰的、反复轻轻敲打的声音,声音的间隔十分规则。他们只是聚精会神地听了一会儿,就分辨出那是钟表嘀嗒嘀嗒的响声。不错,打破黑暗房间的幽静的就是钟表的声音,不是别的什么声音。那声音确实是在从容不迫地嘀嘀嗒嗒响个不停,就像敲打节拍器一样富有节奏感,声音是从一个很大的黄铜钟摆发出来的。就是它!没有什么东西会比这平凡的机械结构产生的精确摆动,给人留下这么深刻的印象。这种精确的摆动还继续活在这个死去的城堡的心脏里,这真是奇迹,真是令人莫名其妙的现象。
“那么,”霍赖丝结结巴巴地说,不敢提高声音,“没有一个人进过这间房子吗?”
“没有一个人。”
“要是没人给那个座钟上紧发条,它要连续走二十年是不可能的呀?”
“根本就不可能。”
“那么——?”
雷莱恩打开了三个窗户,把窗板扔在后边。
他一边琢磨,一边就和霍赖丝走进了客厅。房间里的东西看起来并不是那么杂乱无章。几把椅子还在老地方,一件家具都没有丢弃。曾经住在这城堡里的人们,把这间屋子布置得极为独特,已经留下这里的一切走了,房间还保留着原有的风格,他们过去读过的书和一些小装饰品还放在桌子上和架子上。
雷莱恩端详着这架古典式有摆的落地大座钟,座钟被放在一个巨大的雕刻而成的钟罩里,透过椭圆形的玻璃镜片,可以看见钟摆的圆盘。
他打开座钟的门,摆杆下悬吊的钟摆就位于最低点。
就在这时,只听得卡嗒一声,接着,这架座钟就连敲了八声,声音十分庄重,霍赖丝永远都不会忘记。
“多怪呀!”她说。
“真是太离奇了,”他说,“这架座钟的机件这么简单,几乎连一个星期都走不了。”
“你也看见了,没有什么东西和别的钟表不一样吧?”
“是啊,没有——或者,至少——”
他弯下腰,从钟罩的后边拉出一个金属管子,这个金属管子就藏在钟摆的后边。
他把管子举起来对着光亮的地方。
“望远镜,”他思索了一会儿,说道,“他们为什么要把望远镜藏起来呢?而且他们留下的望远镜已经被拉到了最长。真是奇怪。这意味着什么呢?”
雷莱恩没有把望远镜放回去,就关上了钟罩的门,继续开始了他的观察。一个宽大的拱门从客厅通往一个更小的房间。这个房间看样子好像是一间吸烟室,屋里边布置得很得体。在一个存放枪支的玻璃柜里,架子上的东西荡然无存。在一个控电板附近挂着一本日历,上面的日期是九月五日。
“哎哟,”霍赖丝惊奇地大声喊道,“这日历上的日期和今天的日期一模一样!这是周年纪念日!每年九月五日是叔父招待客人举行大狩猎会的日子。”
“真是太出人意料了,”他随声附和着。
“你应该承认,”她说道,“所有这一切都是不可思议的。”
“是呀,当然——但是,都是一样的——也许不会吧。”
“你是怎么想的呢?”
他在回答之前等了几秒钟:“让我感到迷惑不解的,就是那个在最后一刻被扔在旮旯里藏起来的望远镜。我不知道它是用来干什么的——透过这幢房子底层的玻璃窗,除了可以看见园子里的树木以外,什么都看不见。我想,从所有的窗户去看都是一样——我们是在一个山谷里,眼界很不开阔。要想使用这个望远镜,人们就必须爬上房顶才行。我们上去好吗?”
她没有丝毫犹豫。笼罩着整个冒险行动的神秘感激发了她强烈的好奇心,她什么都没有考虑,就跟在雷莱恩的后边,帮着他一起调查起来。
于是,他们俩继续往楼上走去,上到三楼楼梯平台后,他们找到了一个通向瞭望台的螺旋楼梯。
在这幢建筑物的顶部有一个露天的平台,周围用六英尺高的胸墙作围栏。
“从前,墙上一定有墙垛,从那个时候起,墙垛就被堵住了。”普林斯·雷莱恩观察着,“看这儿,如果这儿曾经有过枪眼儿的话,那它们也许就是被堵上了。”
“总而言之,”她说道,“这个望远镜在这房顶上边没有一点儿用处,咱们还是先下去为好。”
“我不同意,”他说,“按照一般的逻辑推理,肯定有一处隘口,从这个地方可以看得见田园的风光,这也就是使用望远镜的地方。”
他用自己的双腕支撑在胸墙的顶部悬起自己的身体,接着他发现,在这个有利的地势可以俯瞰整个山谷,包括猎场和地平在线高大的树木,再远一点儿,登上一座小山,就看到一片低洼的林地。在距离七八百码远的地方,矗立着另一座塔,这座塔又粗又矮,已经成了一片废墟,从上到下盖满了常春藤。
雷莱恩又重新开始了他的调查,看来,他考虑问题的重点已经转移到这个望远镜放在这儿是用来干什么的,只要他们能发现望远镜的用途,问题就会迎刃而解了。
他一个接一个地研究着那些枪眼,其中有一个枪眼,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枪眼所在的那个地方,比起其它的枪眼来,更加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在用来堵塞枪眼的胶泥的夹层中间,有一个凹陷的地方,填进去的泥土里已经长出了草来。他拔掉那几株草,掏出泥土,把直径大约有五英吋的洞口清理干净,墙上的洞已经完全挖通了,雷莱恩弓着腰,看了看洞眼儿的深浅宽窄,不由得睁着一只眼观察起来,他从茂密的树林顶部,看到小山上的低洼地,再看到常春藤覆盖着的塔。
从这个洞口的下边,望远镜就像水沟里的管道一样,勉强从洞里穿了进去。望远镜插进去了,那位置太精确了,也太小了,要想往左或者往右挪动一下,根本就不可能。
雷莱恩不小心被一根头发弄得没有调好望远镜的位置,他就擦了擦外边的那块透镜片,眼睛放在望远镜的小头一边看了起来。
他连续看了三四十秒钟的样子,他聚精会神,一言不发地凝视着,接着,他就直起身来,用低沉而沙哑的音调说道:“太可怕了——这真是太可怕了。”
“是什么东西?”她迫不及待地问道。
“你看吧。”
她弯下腰,但是,影像对她来说并不十分清楚,她不得不重新调整望远镜的焦距以适合她的视力。又过了一会,她战战兢兢地说道:“是两个稻草人吧,对吗?是不是都插在山顶上?但是,这是怎么回事呢?”
“你再看一看,”他说,“再仔细地看一看——在草帽的下边一那两张面孔。”
“哎呀,”她大喊了一声,哆嗦起来,差点儿晕过去,“多么可怕呀!”
望远镜的视野就像是用魔灯放出来的一幅连环画,展示了这样一幅景象:一座坍塌的塔的平台,更远一点儿,高出来的塔墙,形成了一块彩色的幕布,上面长满了高低起伏的常春藤。在前边,在一簇灌木中间,有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他们就倚靠在一大堆倒塌的石头上。
但是,男人和女人这两个词几乎不能再用于这两个形同虚设的人身上了。这两个不幸的傀儡。他们 7a7f." >穿着衣服,还戴着帽子——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他们穿的衣服已经成了布条,帽子已经变成了碎块。而且他们的眼睛、脸和下巴,甚至于肌肉的每一粒分?子都没有了,他们已经顺其自然了,除了两具骷髅外,什么东西都没有了。
“两具骷髅,”霍赖丝结结巴巴地说道,“两具穿着衣服的骷髅。是谁把他们立在那儿的呢?”
“没有人干这种事吧。”雷莱恩似是而非地说。
“但是,还——”
“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一定是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就死在塔顶上了。他们衣服下边的肌肉腐烂后,黑色的乌鸦又蚕食了他们。”
“但是,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霍赖丝大声地喊叫,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
她战栗着,脸都变形了。
半个小时以99lib?后,霍赖丝·丹尼尔和雷莱恩离开了这座德·哈林格里城堡。他们出发之前,又到那座长满常春藤的塔式建筑去过。那是一座古老的城堡主塔,剩余的部分只比坍塌部分的二分之一多一点儿。塔里边空荡荡的,看来,在离现在比较近的那个时期,当时只有一条通道,人们可以从那儿爬到塔顶上去,那条通道就是木制的楼梯或梯子。现在,那些楼梯和梯子已经散了架,散乱地扔在地上。古塔后边的那堵墙就是猎场的尽头了。
一个难以理解的事实是:普林斯·雷莱恩好像已经不想再多花些时间进行调查了,他好像对这件事已经完全失去兴趣了,他甚至再也没讲起这件事,这令霍赖丝感到十分惊奇。他们在附近一个村子的一家小客栈里歇了歇脚,吃了一顿便饭,她还向店主人打听了有关城堡废墟的一些事情。但是她并没有从店主人那儿打听到什么新的消息,因为店主人也是新近刚到这个地方来的,他告诉她的都不是什么新鲜事儿。更有甚者,他连这个城堡占有者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们掉转马头,朝着拉玛丽泽方向奔驰而去。霍赖丝一次又一次地回忆起刚才映入他们眼帘的凄惨情景。而雷莱恩却是兴致勃勃,把全部注意力都倾注在同伴的身上。看来,他对那些问题已经完全不感兴趣了。
“可是,毕竟,”她不耐烦地大声说道,“我们不能把那件事放在那儿不管!那件事情迫切需要解决呀。”
“就像你说的一样,”他回答说,“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罗西尼必须知道他所处的位置,你必须决定对他的处置。”
她耸了耸肩说:“眼下他并不重要。今天的事情——”
“是什么?”
“就是了解那两具死尸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有,罗西尼——”
“罗西尼可以等一等,但是我不能等。你已经带我看了那个秘密,它是现在唯一的一件要紧事儿,你打算怎么办呢?”
“怎么办?”
“对呀,有两具尸体——你会报告警察吧,我想。”
“天哪!”他大喊了一声,接着就大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
“好了,无论作出什么牺牲,这个难题都必须解决。这的确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悲剧性事件。咱们不需要任何人来做那件事。”
“什么?”霍赖丝奇怪地问,“你的意思是说,你很了解那件事情?”
“那件事情简直就像我读过的一本书里讲到的全部细节和解释说明一样明白。所有这一切就是这么简单。”
她怀疑地看了看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捉弄自己。可是,他的表情看上去却相当严肃。
“有这样的事吗?”她怀着好奇心,颤抖地问。
光线已经渐渐暗下去了,他们骑着马跑得更快了。就在他们离拉玛丽泽城堡不远的时候,打猎的队伍也返回来了。
“好了,”他说,“咱们会从生活在周围的人们那里得到更多的消息——比如说,从你叔叔那里,到那时,你就会明白,所有的事实是多么符合逻辑。当你抓住第一条线索的时候,无论你喜欢与否,你都会坚持到底。那将是世界上最大的笑柄。”
他们俩进了拉玛丽泽城堡以后,就分手了。霍赖丝一回到房间,就发现了自己的行李和罗西尼写给她的信。罗西尼在信里大发雷霆,并且正式宣布和她分道扬镳,还告知她,他已经走了。
一会儿功夫,雷莱恩就来敲她的房门:“现在,你叔叔在书房里,”他说。“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下去呢?我已经和他打过了招呼,就说我已经来了。”
她跟着他一起走了,这期间他又接着说:“再说一句,今天早晨,我妨碍了你要执行的计划,还乞求你相信我。我自然是要对你承担一份义务,我的意思是说,这种义务用不着拖延时间,也能付诸实现。我想,我可以就这件事给你提供一条勿容置疑的证据。”
她大声笑了起来:“你本人要承担的唯一义务,就是满足我的好奇心。”
“我会让你满意的,”他郑重其事地向她保证,“而且比你想象的有可能更加完美。”
德艾格勒罗切先生一人独自在书房里待着。他嘴里叼着烟斗,喝着雪利酒。他给雷莱恩斟了一玻璃杯酒,雷莱恩拒绝了。
“噢,霍赖丝!”他操着沙哑的声音说。“你知道,除了九月份的这几天以外,在这个地方待着真是太愚蠢了。你们要善于利用这些时间。你和雷莱恩一起去骑马玩得还痛快吗?”
“我正想和你说这件事儿,我亲爱的先生,”霍莱恩打断了他的话。
“你应该原谅我,十分钟以后我必须到车站去一趟,去接我夫人的一个朋友。”
“噢,十分钟就足够了!”雷莱恩说。
“就是抽一支香烟的时间吗?”
“不会比抽一支香烟的时间更长。”
他从德艾格勒罗切先生递给他的盒子里取出一支烟,把烟点燃后说道:“我应该告诉您,我们刚才骑着马正好走到了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您肯定知道,那就是德·哈林格里城堡。”
“当然,我知道那个地方。但是,那个地方已经封起来了,而且。用木板加封已经二十年了。我想,你们没有进去吧?”
“不,我们已经进去了。”
“真的?那个地方有意思吗?”
“有意思极了。我们发现了很多非常离奇的事情。”
“什么事情?”伯爵看了看他的手表,问道。
雷莱恩就把他们看到的一切描述了一遍:“从那幢房子可以看见:在一座塔上有两具死尸,说的更确切一点儿,就是两具骷髅——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被杀害的时候,身上还穿着衣服呢。”
“得了,得了,得了吧!被杀害?”
“对呀,我们就是为了这件事才来麻烦您的。这件惨案一定会追溯到二十多年前。现在还会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呢?”
“当然不会了,”伯爵断言说。“像这样的杀人案或者说是失踪案,我从来就没有听说过。”
“噢,真的!”雷莱恩说话时,流露出失望的神情。“我多么希望从你这儿得到一些意想不到的收获呀。”
“对不起。”
“要是这样的话,我也只好表示抱歉了。”
他给霍赖丝使了一个眼色,就朝着门口走去。但是他又想起了一些要说的话:“亲爱的先生,最起码你可以带着我,去和你的街房邻居,去和你的家庭成员,去和知道那件事的人们接触一下吧?”
“我的家庭?为什么?”
“因为德·哈林格里城堡过去常有人居住。毫无疑问,现在,它仍然属于德艾格勒罗切家族。代表这个家族的纹章是一只雄鹰,它就在一块礁石上堆砌起来的一堆石头上站着。看到这只鹰马上就会使人产生联想。”
这一次,伯爵显得非常诧异。他往后推了推玻璃酒瓶子和他那杯雪利酒说道:“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事情吗?我想不起来我们还有这种邻居。”
雷莱恩摇了摇头,微笑着说:“我相信你肯定会有的,先生,只是你不会主动地承认自己和那个未知的财产拥有者之间会有什么亲戚关系罢了。”
“那么说,他肯定不是一个有社会地位的人吧?”
“打开窗户说亮话吧,那个人就是凶手。”
“你这是什么意思?”
伯爵从自己的椅子上站了起来。霍赖丝异常激动,她说:“你真敢肯定这是一桩凶杀案,而且这桩凶杀案是由这个家族中的某一个成员干的吗?”
“完全可以肯定。”
“可是,你为什么这么有把握呢?”
“因为,我知道这两个遇难者是谁,而且还知道什么原因造成了他们的被害。”
普林斯·雷莱恩并没有做其它什么事情,他只是让事实说话,对这件事情作了实质性的陈述。他的方法使人联想起他的信仰,他有最强有力的证据支持他。
德艾格勒罗切先生背着手,在房间里来回大步地走着,直到他开始说话的时候,他的脚步才停了下来:“我总是本能地感觉到,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把事情的真相弄清楚——对了,其实,在二十年前,我有一个亲戚,一个远房的堂兄常常住在德·哈林格里城堡里。因为我要担当这样的名声,所以我希望,就像我听说的一样,我过去除了起过疑心之外,从来就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件事能永远隐瞒下来。”
“那么是你的这个堂兄杀了人吗?”
“是的,他是迫不得已的。”
雷莱恩摇了摇头略带嘲讽地说:“对不起,我不得不改变一下我的措词,我亲爱的先生。相反,事实的真相是你的堂兄——假若真的有这么个堂兄——残酷无情却又十分胆怯地害死了这两个人,可是,我还从来没听说过这么从容狡诈有预谋的犯罪呀。”
“你还知道什么?”
雷莱恩觉得,现在已经是自己说话的时候了。这是一个庄严的令他极度痛苦的时刻。尽管霍赖丝还没能凭着直觉推测出普林斯要一步一步展开的惨案案情,但是她知道事关重大。
“这件事非常简单,”雷莱恩说,“每一种理由都可以让人相信,当时德艾格勒罗切先生已经结了婚,还有另一对夫妇与他——德·哈林格里城堡的拥有者住隔壁,当时,他们相处得很不错。有一天,这四个人之间发生了一件事情,第一次打乱了两户人家之间的关系,至于详情我就不能说了。但是,有一种说法,里边提到的情节很有可能发生,这种说法只是当时人们的一种推断,那就是你堂兄的妻子,经常在覆盖着常春藤的塔里和另一个丈夫幽会。这座塔有一扇门是朝外开着的。你的堂兄德艾格勒罗切发现他们俩私通之后,决心报仇雪恨。但是,要想把这件丑闻掩盖起来,只有用这种方式了,这样人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一对有罪的恋人杀掉,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现在他已经打定主意了——就像我刚才打定主意一样——这幢房子有一部分是瞭望台,从瞭望台上人们可以看见:过了那片小树林,过了猎场起伏不平的坡地,那座塔就矗.99lib?立在八百码远的地方。这座瞭望台是俯视塔顶的推一地方。所以,他在瞭望台的胸墙上穿了一个洞,那个洞以前曾经是枪眼,从这个地方,他把一个望远镜准确无误地放进他挖好的洞里,对准小树林,就可以窥视到两个恋人约会时的情景了。他还在那个地方对所有的距离做了全面仔细的测量和计算,后来,在一个星期天,那天正好是九月五日,当房子里的人都不在的时候,他就用两发子弹把他们杀了。”
显然,这件事已经真相大白了。现在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伯爵抱怨说:“是的,那件事肯定是已经发生了。我预料到我的堂兄德艾格勒罗切——”
“那个杀人凶手,”雷莱恩继续说道,“干净利落地用一大块泥巴堵住了那个洞口。为了慎重起见,他把木楼梯毁掉了,后来就再没有人上过塔顶,也就没有人知道还有两具尸体正在那座塔顶上腐烂呢。由于他做的事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所以,他解释说,他的妻子和他的朋友失踪了。这种说法提起来并不困难。他指责他们已经一起私奔了。”
霍赖丝吃了一惊。突然,她似乎意识到最后的宣判已经完成。对她来说,事实真相已经暴露出来,这完全是她意想不到的事情,她明白,雷莱思想要说什么。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问。她感到普林斯所指的正是坐在她身旁的叔叔。
“我的意思是说,德艾格勒罗切先生指责他的妻子和他的朋友一起私奔了。”
“不,不!”她大声喊叫着,“我决不容许你那样说话!你说的是我叔叔的堂兄吗?这是含沙射影。为什么要把这两件事混为一谈?”
“为什么要把现在的这件事和发生在那个时候的另一件事混在一起呢?”普林斯说。“其实,我现在并没有把事情混淆起来,我亲爱的夫人。其实,曾经发生过的那件事和现在发生的是同一件事,那就是我正讲的这件事。”
霍赖丝转过身来,面向她的叔叔。他双臂交叉正安安静静地坐着,他的头隐在灯罩投下的阴影里。他为什么不提出抗议呢?
雷莱恩镇定自若地重复说:“这是同一件事。在那个不平常的夜晚,也就是九月五日晚上八点,德艾格勒罗切先生,毫无疑问,他以追赶私奔的一对恋人作为理由,用木板封好门,就离开了自己的房间。他走了,留下了他住过的所有房子走了,走的时候,他只是从他们的玻璃柜里拿走了那些枪支弹药。在最后的一分钟,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种预感现在看起来也是很自然的。因为,在他犯罪过程中,用于观察并且起了很大作用的望远镜却为本案件的调查提供了线索。他把望远镜扔进了座钟的罩里,幸运的是,那个地方还能够容得下它,就是这个望远镜卡住了钟摆,钟摆不能再摆动了。其实,任何一个犯罪分子在他作案时,都不可避免地会出现一些缺乏考虑的疏漏。二十年后,他原形毕露了。刚才,为了把大厅的门顶开,我敲了几下,钟摆松动了,座钟也开始走了起来,而且连敲了八声。我抓住了这条线索,事情终于真相大白了。”
“证据!”霍赖丝结结巴巴地说,“证据!”
“证据?”雷莱恩提高嗓儿回答说,“嗨,证据就多了。而且你知道,我也知道。除了一个射击的行家能手,除了一个怒火燃烧的冒险者之外,谁又能杀死远在八百码以外的人呢?德艾格勒罗切先生,我的话,你是同意呢?还是不同意呢?证据?为什么房子里的其它东西没有被拿走,拿走的却是愤怒的冒险者买得起的几支枪呢?我说的话你同意吧,德艾格勒罗切先生?我们在这儿找到了那几支枪。作为战利品,它们就挂在墙上!证据?九月五日那一天又是怎么回事呢?那一天正是杀人犯犯罪的日子,每一年的这个时候,在罪犯的心里,就留下这样一次可怕的回忆——到了这个时候——他自己就神精恍惚,心烦意乱。每一年的九月五日,难道他忘记了自己的节欲的习惯了吗?对了,今天就是九月五日——证据?如果没有其它的证据,以上那些证据对你来说难道还不够吗?”
雷莱恩猛然间伸出自己的胳膊,指着这位受了刚才那场疑案惊吓的德艾格勒罗切伯爵,他已经双手抱头瘫在椅子里了。
霍赖丝不想和他争辩。她从来就不喜欢她的叔叔,或者说得准确一点儿,是她丈夫的叔叔。现在她已经完全相信了对他的指控。
一分钟过去了,这时德艾格勒罗切先生朝他们走过来,他说:“不管那件事是真实的还是虚假的,你们都不能把那个丈夫说成是为了给自己报仇雪耻、杀害了不贞洁妻子的杀人犯。”
“不,”雷莱恩回答说,“我只不过是讲了那件事的第一种说法。还有另外一种说法,比这种说法要严重得多——而且更加接近事实。针对这种说法,我们肯定要再进行一次更为彻底调查。”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那件事不是一件不经法院审理丈夫就可以擅自处理的事情。想得仁慈一些,那件事也许是一个贪图朋友钱财、诱奸朋友妻子的男人干的。显然,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为了保证自己的自由,为了除掉朋友和自己的妻子,他给他们设下了一个陷阱。他提议让他们去参观那座孤零零的塔,然后安全地掩蔽在远处,用子弹射杀了他们。”
“不,不,”伯爵对此提出了抗议,“所有这一切都是假的。”
“我并没有说这一切都是真的。我是把我的指控建立在证据之上,而且凭着我的直觉和刚才的争辩,从现在来看,我的直觉和争辩都是极为正确的。与此同时,我承认这第二种说法也许是不正确的。但是,如果它是不正确的话,你为什么又会感到自责呢?一个人对惩罚罪犯是不应该感到自责的。
“德艾格勒罗切先生后来就和他的牺牲品的寡妇结了婚,这件事也使他承受了一种强大的压力,对吗?先生,这一点才是问题的关键。那次婚姻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是德艾格勒罗切先生太穷了吗?是他娶来作第二个妻子的女人很富有吗?是他们双双掉入了爱河吗?是德艾格勒罗切先生计划和她一起杀死他的第一个妻子和他第二个妻子的丈夫吗?这些问题,我并不知道答案。但是,这些问题交由警方公平处理,让他们把问题弄个水落石出,就没有那么大的困难了。”
德艾格勒罗切先生不知所措,僵直地靠在了椅背上。他满脸铁灰色,唾沫星子开始乱溅:“你打算去报告警察吗?”
“不,不,”雷莱恩说,“首先,有法令法规的限制;其次,有极为后悔和恐怖的二十年。这种痛苦的回忆将永远萦绕在罪犯的心头,直到他临终的那一天;毫无疑问,还有家庭的不和、憎恶和每日地狱般的生活;最后,他必须返回去,到塔里清除谋杀留下的痕迹,他要爬上高塔,接受最可怕的惩罚,他摸着那些没有衣服的骷髅,把它们埋掉。那些已经足够了。我们不用再罗列下去了。我们不会只顾自己而把这件令德艾格勒罗切先生的侄女难堪的丑闻公布于众。好了,让我们把这些不光彩的事甩到九霄云外去吧。”
伯爵重新坐回到桌旁的椅子上,他用双手紧紧地抓着前额,问道:“那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要干涉那件事呢?”雷莱恩说,“你的意思是说,我说的话已经列举出了一些客观事实,是这样吧。如果是的话,确实应该对罪犯作出处罚,只不过是轻微的处罚。另外,我们的谈话已经带来了一些实质性的结果。但是,不要害怕,德艾格勒罗切先生,连轻微的惩罚也都会免除的。”
这场争辩结束了。伯爵感到,他应该作出一点儿姿态来,作出一点牺牲,重新树立起自己的信心。他以一种近乎于辛辣的语调说:“你开个价吧,你要多少?”
雷莱恩轰然大笑起来:“真有你的!你终于表明态度了。只是你想把我拉进商业圈子,又犯了一个错误。我是在为光荣而又神圣的事业工作。”
“那个案子也是这样吗?”
“最多要求你作出赔偿。”
“赔偿?”
雷莱恩倚靠在桌子旁边说:“那就是霍赖丝从她父母那里所继承的遗产,请你全部送还给她。你如果同意,就请签一张支票。它和霍赖丝的个人命运息息相关。她的生命就这样白白地浪费掉了,对此,你要负完全责任。”
德艾格勒罗切先生大吃了一惊:“你知道数量吗?”
“这个,我不希望知道。”
“如果我拒绝呢?”
“我将会求见德艾格勒罗切夫人。”
伯爵没有再犹豫,签了一张相当于霍赖丝应继承财产金额的支票。
“给你吧,”他说,“但是,我希望——”
“你希望的和我希望的一样,我和你永远不会再打交道了,我相信是这样。今天晚上,我就要离开这里了;毫无疑问,你的侄女明天也要离开了。再见。”
客厅里仍然是空荡荡的。屋子里的客人们都穿好衣服去吃饭了,这时候,雷莱恩把支票递给了霍赖丝。看来她被自己所听到的一切弄蒙了。她叔叔过去的事情被这个人奇迹般的洞察力无情地揭露了出来,这已经令她非常茫然,但是与之比起来这件事的发生使她更加茫然。仅仅用了几个小时,这个人就控制了可能发生的事情,在她的眼前上演了一幕现实生活舞台上人们从来没有看过的悲剧。
“你对我感到满意吗?”他问。
她把两只手递给了他:“是你从罗西尼手里救出了我,是你把我的自由和我的独立还给了我,我从心眼儿里感谢你。”
“哦,我并不是让你说这些话!”他回答说。“我的第一件事,也是最主要的事情就是安慰你。你的生活看起来太单调,太无聊,太贫乏了,这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今天还是那样吗?”
“你怎么能提出这样的问题呢?我已经有过最惊奇,最激动人心的经历了。”
“那才是真正的生活,”他说,“只有在这种时候,一个人才知道如何使用自己的眼睛。在最普通的小屋里,在男人们最聪明的假面具下,在每一个地方,冒险的事情无处不有。只要你愿意,为了刺激,为了做一件好事,为了拯救一个遇难者,为了结束不公正的待遇,只要你愿意找一个借口就可以。”
霍赖丝被他的能力和权威深深地打动了,她低声问道:“你到底是谁?”
“一个冒险者,别的什么都不是。一个冒险爱好者。除了冒险的时刻、别人的冒险或个人冒险行为以外,贫乏的生活没有什么价值。今天的冒险行动已经打乱了你的生活,因为它已经影响到你个人最隐私的东西,但是,对其他人的刺激也不小。你愿意去体验一下生活吗?”
“怎么体验呢?”
“当我的冒险伙伴。如果有人求助于我,就和我一起帮助他。如果我有机会或者凭本能发现了犯罪的踪迹,或者不幸的痕迹,咱们俩就一起出发。你默许了吗?”
“是的,”她说,“但是——”
她犹豫了,似乎想要猜透雷莱恩神秘的意图。
“但是,”他微笑着,向她表达自己的想法,“你连这么一点儿小事都怀疑。你是不是正在自言自语地说,‘那个冒险的爱好者想要让我走多远呢?显然,我诱惑了他,迟早他收到服务费,就不会后悔了。’你的想法相当正确,我们必须有一个形式上的合同。”
“只是形式上的,”霍赖丝说话时,对这种谈话带着一种嘲笑的语气。“让我听一听下一步你有什么考虑。”
他仔细考虑了一会儿,继续说道:“好了,我们就来说一说这件事。今天下午,德·哈林格里城堡的座钟敲了八声,就以它为证,让我们两个人做八件冒险的事吧。这是第一次冒险的日子。你愿意接受天意,同意和我在一起待一段时间,比如说,用三个月的时间,我们再进行七次愉快的冒险活动好吗?如果我们说定了,在第八次的时候,你就要发誓允许我——”
“什么?”
他停了一下,又继续回答说:“观察一下,如果我没能成功地激发起你的兴趣,你随时可以离开我。但是,如果你陪着我坚持到最后,在三个月内,在十二月五日,在那架座钟敲响八声的那个不平凡时刻——那声音将会听得到,你肯定会听得到,因为那古老的黄铜钟摆将不再停止摆动——如果你允许我和你一起完成第八次冒险行动,我们再一起去哈林格里城堡,看看那座城堡的情况。你还要发誓允许我——”
“什么?”她重复着刚才的话,她等得都有点着急了。
他沉默了。他看了看那张他有意作为自己报酬的漂亮嘴唇。他觉得完全可以确信霍赖丝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想,更加坦率地说出来已经没有什么必要了。
“看见你就要让我如愿以偿了,我只是感到很高兴。其实,利用这些条件的不仅仅是我,还有你。说一说吧,你有什么要求?”
她对他给予的尊敬非常感激,她笑着说:“我有什么要求?”
“是呀。”
“我能要求什么我喜欢的事情呢?这太难了,也太不可能了。”
“对于一个拚命想要赢得你的男人来说,每一件事情都是容易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可能的。”
接着,她说道:“我想让你把一个镶在金丝底座上用红玉制成的古式小别针归还给我。它是我妈妈传给我的,人们都知道就是它过去常给妈妈带来幸福,也给我带来了幸福。自从那个古式小别针从我的珠宝盒里失踪的那天起,除了不幸之外,我什么都没有了。把它归还给我吧,我的恩人。”
“这枚别针是什么时候丢的?”
“七年前——也许是八年——或者九年,确切的时间我已经不知道了。我不知道在哪儿也不知道怎么丢的。有关别针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会把它找到的,”雷莱恩肯定地说,“你一定会幸福的。”
二、玻璃水瓶
四天以后,霍赖丝·丹尼尔在巴黎住了下来,她和普林斯·雷莱恩约好了在树林里见面。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他们在一家高级饭店的平台上找了两个靠边的座位坐下。
霍赖丝感到十分高兴,兴致勃勃地开着玩笑,浑身上下充满了诱人的魅力。雷莱恩担心自己说的话会使她吃惊,所以尽量避免提到他俩已经进入了契约里规定的角色。霍赖丝把自己怎么离开拉玛丽泽城堡,又怎么没听罗西尼的话,统统告诉了他。
“我已经,”雷莱恩说,“我已经听见他说的话了。”
“哦?”
“是呀,今天早晨,他向我提出了挑战,我们进行了一场决斗,直到罗西尼的肩膀擦伤了一块,那场决斗才算结束。咱们谈点儿别的吧。”
他俩没有再往下说罗西尼的事儿。接着,雷莱恩马上就对霍赖丝详细述说了他正在考虑而且曾经提到过的两次冒险行动的计划。他说话的时候并不是怀着满腔热忱,让她一起来分享。
“最够刺激的冒险行动,”他郑重其事地说,“是我们事先无法预测的;它的出现也是料想不到、不经宣布的。一个人要搭救初学者的时候,他不会意识到一次冒险行动的机会就在身边,也不会意识到要花费精力的事情近在眼前。我们可以很快抓住这种机会。往往一瞬间的迟疑也许就意味着我们行动得太晚了。我们就像一只警犭,在区别从它身边走过的有其它警人的气味一样,已经受到了一种特殊感觉的警告。”
平台上的人开始多了起来,他们的身边已经坐满了人。在紧挨他们的一张桌子旁,坐着一个年轻人,他正在读一份报纸。他们能看见他卑微的侧影和满脸又长又黑的胡子。在他们身后,从饭店一扇打开的窗户里,隐隐约约传来管弦乐队奏出的音乐旋律,在其中的一个房间里,有几对伴侣正在跳舞。
就在雷莱恩心旷神怡,沉浸在优美的弦律中的时候,那个留着长胡子的年轻人声音沉闷地大喊了一声,那声音令人窒息,他叫了其中的一个侍者:“我还欠你什么?没有零钱?哎呀,老天爷,快点儿!”
雷莱恩毫不踌躇地拿起那张报纸,把那一页迅速地扫视了一遍;他屏住呼吸,读了下面一段:“为雅克凯斯·奥布里厄兹一案辩护的律师杜尔丹斯先生,在爱丽舍宫受到接见。我们已经接到通知,共和国总统已经拒绝对定了死罪的人暂缓执行死刑,死刑执行时间定在明天早晨。”
年轻人穿过平台,到了花园的入口处,在这里他碰上了一位夫人和一位先生,他们就站在他的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那位先生说:“对不起,先生,我已经注意到你的情绪很激动,是为了雅克凯斯·奥布里厄兹的事儿,对吗?”
“对呀,对呀,雅克凯斯·奥布里厄兹,”年轻人结结巴巴地说,“雅克凯斯是我小时候的朋友,我正急着去看望他的妻子,她一定非常悲伤。”
“我能帮助你干点儿什么吗?我是普林斯·雷莱恩。如果我能和这位夫人一起去拜访奥布里厄兹夫人,我们都会感到非常高兴。我们会听其支配,为她提供最好的服务。”
看来,年轻人并没有明白他们的意思,因为他刚才读到的那条消息已经使他心烦意乱了。他尴尬地介绍了一下自己:“我叫加斯东·迪特里尔。”
雷莱恩向在不远的地方等着他的司机打了个招呼,就把加斯东·迪特里尔推进了汽车,并且问道:“什么地址?奥布里厄兹夫人住在哪儿?”
“迪鲁勒大街二十三号。”
雷莱恩把霍赖丝拉进汽车后,又把这个地址告诉司机。汽车刚一启动,他们就试着向加斯东·迪特里尔提出问题:“关于这个案子的情况,我几乎一点儿都不知道,”他说,“请简略地把你知道的一些情况告诉我。雅克凯斯·奥布里厄兹杀死了他的一个近亲,有这回事儿吗?”
“他是无辜的,先生,”年轻人回答说。看起来他连最起码的解释都作不出来。
“他没有罪,我敢发誓。二十年了,我和雅克凯斯一直是好朋友——他是无辜的——这件事真是太荒谬了。”
他什么情况都没有说出来,况且,汽车也只开出了很短一段路程。他们从萨布隆斯的波尔特街穿过去,就驶上了纳伊利街,两分钟以后,他们在一条又长又窄的胡同前停了下来,胡同的两边是高墙,顺着高墙往前走,他们来到了一间小平房门口。
加斯东·迪特里尔按响了门铃:“夫人和她的母亲在一起,她们都在客厅里呢。”开门的女仆说。
“我想进去见一见两位夫人。”他一边说,一边就带着雷莱恩和霍赖丝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大小适中、装备漂亮别致的房间。平时,这个房间肯定也用来作书房。
两个女人坐在那儿,低声啜泣着。其中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女人头发已经花白,她朝着加斯东·迪特里尔走了过来。加斯东把雷莱恩到这儿来的理由给她解释了一遍,她马上就哭了起来,而且一边哭一边不停地抽噎:“我女儿的丈夫是无辜的,先生。雅克凯斯是从来没有见过的好人,一个好心肠的人!谋杀他的堂兄吗?他还祭拜了他的堂兄呀!我敢肯定他不是罪犯,先生。是有人想给他栽赃,置他于死地。哎,先生,这件事会要我女儿的命!”
雷莱恩意识到,所有这些人在清白无辜的观念下已经生活了好几个月。他们相信一个清白无辜的人永远都不会被执行死刑的,但是,死刑要执行的消息却传来了,这已经成了无法逃避的现实,他们几乎快要被逼疯了。
雷莱恩朝另一个可怜的人走了过去。他弯下了腰,从她的脸上可以看得出来,她还很年轻,长着淡黄色的漂亮头发。她绝望极了,悲伤地抽抽噎噎哭着。霍赖丝已经把一张椅子搬到了她的旁边,温柔地让她把头靠地自己的肩膀上。雷莱恩对她说:“夫人,我真不知道能为你们做点儿什么,但是,我用我的名誉向你们担保,如果说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人对你们有用的话,那个人就是我。所以,我请你们回答我几个问题,清楚地回答,以便扭转这件事的局面,你们肯定希望我对雅克凯斯·奥布里厄兹这件事和你们有相同的见解。因为他是无辜的,难道不是吗?”
“噢,先生,他的确是无辜的!”她放声大哭起来。这个女人的全部精神都寄托在这几句话里。
“虽然这件事你已经确信无疑了,但是你已经没有办法把这件有把握的事情告诉法庭。好了,现在你必须让我来分担这件事情。我不要你详细地叙述情况,也不要你再经历一次已经遭受过的可怕的盘问,只要你回答几个问题就行了。这样做你愿意吗?”
“我愿意。”
雷莱恩对她的影响已经见效了。他只问了几句话,就成功地让她镇静了下来,她鼓起勇气,满怀希望地服从了。霍赖丝再一次感觉到,所有的男人都具有这种才干、权威和说服别人的能力。
雷莱恩请这位母亲和加斯东·迪特里尔完全安静下来之后,就开始问了起来:“你丈夫是干什么的?”
“是保险经纪人。”
“他在生意上运气怎么样?”
“到去年为止,一直都不错。”
“这么说,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出现过金融危机了?”
“是的。”
“这起谋杀案发生在什么时候?”
“去年三月的一个星期天。”
“谁又是这起谋杀案的受害者呢?”
“吉洛姆先生,他家的一个远房堂兄,住在苏雷斯内斯。”
“总共被盗走了多少钱?”
“六万法郎,这些钱是他的堂兄头一天收到的,他准备用这笔钱来支付长期以来一直没有还清的债务。”
“你的丈夫知道这件事吗?”
“知道。他的堂兄星期天打电话和他聊了一会儿,把这件事告诉了他。雅克凯斯一直认为,他的堂兄不应该把这么一大笔钱存放在家里,而应该在第二天把钱存到银行里。”
“这件事是早晨发生的吗?”
“是在下午一点钟。雅克凯斯原打算到吉洛姆那儿开着他的摩托车出去。可是他觉得太累了,就告诉吉洛姆他不愿意出去了,所以,那天他在家里待了整整一天。”
“家里只有他自己吗?”
“是的,两个仆人都出去了,我和我的母亲还有我的朋友迪特里尔一起到泰娜斯影院看电影去了。晚上,我们才知道吉洛姆先生已经被杀害了。第二天早晨,雅克凯斯就被逮捕了。”
“有什么作为证据呢?”
这个可怜的人犹豫了一下回答说:“犯罪的证据是明摆着的,也是无法抗拒的。”接着,雷莱恩示意她继续往下说,她没有停顿,又继续说了下去:“杀人犯骑着一辆摩托车往苏雷斯内斯方向去了。在检查摩托车留下来的痕迹后发现,那些车痕正是我丈夫的车子留下来的。他们还发现了一块标有我丈夫名字起首字母的手绢;发现了他过去常用的那支左轮手枪。最后,我们的一个邻居坚持说他看见我丈夫在三点钟的时候骑着摩托车出去了,另外一个邻居说他看见我丈夫四点三十分进了家。这件谋杀案是在四点钟发生的。”
“雅克凯斯在为自己的辩护中说了什么?”
“他说他整个下午都在家里睡觉,就在他睡觉期间,有一个人进来,把那辆没了气的摩托车车锁打开,然后开着摩托车到苏雷斯内斯去了。至于那块手绢和左轮手枪,它们原来都放在工具袋里,杀人犯用了这些东西也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看来这是一种似乎非常合情合理的解释。”
“是的。但是原告及其律师提出了两条反对的理由。第一条理由是,没有人,绝对没有一个人知道我丈夫会一天待在家里,因为,正相反,每个星期天下午骑着自己的摩托车出去是他的习惯。”
“那么,第二条理由呢?”
她激动起来,发着牢骚说:“杀人犯曾经打开了吉洛姆家放食品的橱柜,还喝了半瓶子葡萄酒,而且很明显,在酒瓶子上留有我丈夫的指纹。”
此时,她看起来好像已经精疲力竭了,就像失去了全部的希望。雷莱恩介入这件事情以后,又重新唤醒了她的希望。可是,在把不利的因素累积起来之后,这种希望又突然消失了。她又一次消沉下去,陷入了沉思默想之中,尽管霍赖丝对她倾注了深深的爱,也不能转移她的注意力。
那位母亲颤栗地说:“他不是罪犯,对吗,先生?他们不能惩罚一个清白无辜的人。他们没有权利杀死我的女婿。噢,亲爱的,噢,亲爱的,像这样受折磨,我们这是干了什么事呀?我可怜的马德莱娜!”
“她会自杀的,”迪特里尔吃惊地说,“她将永远不能忍受他们把雅克凯斯送上断头台的舆论压力。她即刻就会自杀的——就在这个非同寻常的夜晚——”
雷莱恩在房间里来回来去地踱着步。
“你帮不了她什么忙了吧,对吗?”霍赖丝问。
“现在是十一点三十分,”他十分焦急地回答说,“这个案子明天早晨就要执行了。”
“你认为他犯过罪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个可怜的女人深信自己的丈夫是无辜的,这给人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所以这件事不能搁下不管。这两个人已经在一起生活了好多年了,他们彼此之间都承认他们几乎没有出过什么差错,而且——”
雷莱恩从沙发上站起来,点燃了一支香烟。他一支接一支地连续吸了三支烟,没有一个人说话打断他的思路。他不时地看、看自己的手表,每一分钟都是那么重要!
最后,他的思路又回到了马德莱娜·奥布里厄兹这里来。他握着她的手温和地说:“你不应该自杀,这件事就是到了最后一分钟都会有挽回的希望。至于我,我可以向你保证,直到最后一分钟,我都不会失去勇气和信心。但是,我需要你冷静下来,树立起自信心。”
“我会冷静下来的。”她露出一副让人怜悯的样子说。
“自信心呢?”
“我有信心。”
“好了,等着我,从现在起,两个小时之内我就会回来,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迪特里尔先生?”
就在他们迈进汽车的时候,雷莱恩问这位年轻人:“你知道在巴黎,离这儿不远,有一家客人很少的饭店吗?”
“有一家吕特蒂啤酒店,我在这家酒店的一楼住过,离泰娜斯影剧院不远。”
“好极了,那就太方便了。”
一路上他们几乎很少说话,还是雷莱恩先对加斯东·迪特里尔说:“根据我的记忆,那些钱的数量事先已经有人知道了,是吗?”
“是呀,吉洛姆先生把六万法郎夹在了他的一本袖珍书里。”
过了一阵子,雷莱恩抱怨说:“整个问题的症结就在这儿。这笔钱到底在哪儿呢?假如我们能找到这笔钱,所有这一切就会真相大白了。”
在吕特蒂啤酒店一间装有电话的单人房间里,雷莱恩喊侍者送来了午餐。侍者走后,当只有他、霍赖丝和迪特里尔单独留下来的时候,他果断地拿起了电话听筒:“喂——!请接警察局——喂!喂!是警察局吗?请帮我接犯罪调查处,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情况要和你们交换一下,我叫普林斯·雷莱恩。”
他手里握着电话听筒,转过身来对加斯东·迪特里尔说:“我看我们可以请一个人到这儿来,你们说怎么样?我们不会受到什么干扰吧?”
“当然不会。”
他又一次拿起了听筒:“是犯罪调查处处长秘书吗?嗅,好极了!秘书先生,我已经和迪杜伊斯先生通过好几次电话了,我还给他提供了一些极为有用的情况。他肯定还记得普林斯·雷莱恩吧。也许今天我就能让他看一看杀人犯奥布里厄兹从他堂兄那儿偷走的六万法郎到底藏匿在什么地方。要是他对这个建议感兴趣的话,就请他派一个监察员到泰娜斯影剧院附近的吕特蒂啤酒店来一趟,我会在这儿和一位夫人,还有奥布里厄兹的朋友迪特里尔先生等着。再会,秘书先生。”
雷莱恩把电话听筒挂起来的时候,他看见霍赖丝和加斯东·迪特里尔和自己面面相觑,他们的脸上都露出了惊奇的神情。
霍赖丝悄声低语道:“那么,你知道了?你已经发现了——?”
“什么都没有。”他说着就朗朗地笑了起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这样,我当然要表现出我知道的样子,这并不是一种拙劣的方法。咱们吃午餐吧,好吗?”
挂钟的指钟已经指向差一刻一点。
“调查处派来的人马上就会到这儿,”他说,“最迟不超过二十分钟。”
“如果没有人来呢?”霍赖丝反对这样做。
“他们不来人才会让我吃惊呢。当然,假如我给迪杜伊斯先生捎去信儿说‘奥布里厄兹是无辜的’,不管我留下什么印象都会败下阵来。在死刑执行的前一天,要想在警察局或司法界的人士面前证实一个被判了死罪的人是无辜的,用处已经不大了,也许一点儿用都没有了。从现在起,雅克凯斯·奥布里厄兹的命运就掌握在死刑执行人的手里了。但是,从保证六十张钞票安全的角度来看,就是有一点麻烦也是值得的。只要仔细想一想就会明白:这也上是本案中最薄弱的环节,他们根本就没有能力去追回那六十张钞票。”
“这么说,这些钱的下落你什么都不知道呀——”
“我亲爱的姑娘——我希望你不会介意我这样称呼你吧?我亲爱的姑娘,当一个男人不能解释这种或那种物理现象的时候,他就会采用某种理论来解释各种事情的表现形式,也就是说,每一件事情的发生,似乎在理论上都能说得通。现在,我就是在这样做。”
“总的来说,你是在作出一种假设吗?”
雷莱恩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直到午餐要结束的时候,他才说:“很显然,我是在作一次假设。如果摆在我面前的时间有好几天,我认为我的理论就是首先要排除烦恼,因为烦恼是建立在直觉的基础之上,同时,烦恼也是建立在几个散乱的事实基础之上。但是,我只有两个小时的时间了,我就像刚刚搭上了一艘不知道航线的轮船。我相信它会载着我去寻求真理。”
“假如说你错了,那该怎么办呢?”
“我没有别的选择了,除此之外,就太迟了。有敲门声。噢,我再多说一句!无论我说什么,你们都不要反驳我,无论是你,还是迪特里尔先生。”
他打开门,一个留着红色胡须的瘦弱男人走了进来:“普林斯·雷莱恩?”
“是的,先生。你,当然,你是从迪杜伊斯先生那里来的吗?”
“是的。”
新来的人介绍自己的名字。
“侦探长莫里苏。”
“我非常感谢你及时赶到这里来,侦探长先生,”普林斯·雷莱恩说,“但愿杜伊斯先生派你到这儿来任我使用,他不会感到遗憾。”
“你完全可以随意使用,我已经让另外两个警员留在外边的街上了,从开始到现在,他们一直和我在一起处理这个案子。”
“我不会耽误你太长的时间,”雷莱恩说,“甚至我都不会请你坐下来谈。因为,我们只有几分钟的时间,在这一段时间里,要把每一件事情都定下来。你知道这个案子所涉及到的事情是关于什么方面的吗?”
“是关于吉洛姆先生被窃的六万法郎钞票的事吧,我这里有数字。”
雷莱恩的目光移到了侦探长递给他的纸条上,他说:“数字都正确,两张目录表一模一样。”
侦探长莫里苏看起来非常激动:“本探长认为,你的观察是最重要的,那么你能带我去看一看吗?”
雷莱恩沉默了片刻,然后郑重其事地说:“侦探长先生,这是一次私人的调查——是一次最彻底的调查。我马上就把这次调查的结果向你作出解释,经过这次调查,事实真相已经大白于天下了。在从苏雷斯内斯返回来的路上,杀人犯把摩托车放进迪鲁勒大街的车房以后,就窜入泰娜斯大街,进了这幢房子。”
“这幢房子?”
“是的。”
“但是,他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呢?”
“藏他盗窃来的不义之财,六十张钞票。”
“你想要怎么样呢?这些东西在哪儿?”
“在六层楼的公寓里,杀人犯有公寓的钥匙。”
加斯东·迪特里尔惊奇地大叫了起来:“可是,在六层楼只有一套公寓,就是我住的那个公寓!”
“完全正确;就在你和奥布里厄兹夫人还有她的母亲看电影的时候,杀人犯趁机利用你们不在——”
“不可能!除了我自己谁都没有钥匙。”
“有一个人没有钥匙也可以进去。”
“但是我并没有发现任何痕迹。”
莫里苏插话说:“来,让我们彼此之间互相理解吧。你说那些钞票藏在迪特里尔的公寓里吗?”
“是的。”
“那么,当雅克凯斯·奥布里厄兹第二天早晨被逮捕的时候,那些钱应该还在那个地方?”
“那是我的意见。”雷莱恩说。
加斯东·迪特里尔禁不住大笑起来:“但是,这么解释是不合理的,要是有的话,我早就发现了!”
“你找过这些钱吗?”
“没有,不过,不知什么时候,我就会无意中发现它们。那个地方不太大,也就是够放一只上窜下跳的猫。你愿不愿意去看一看呢?”
“无论它小也好,大也好,放六十片纸还是足够的。”
“当然,任何事情都存在可能性,”迪特里尔说,“还有,我必须重复说一遍,就我所知,没有任何人进过我的房间;我的房间只有一把钥匙;我就是自己房屋的管理人;我真是一点儿都不明白。”
霍赖丝也理解不了这件事。她双眼凝视着普林斯·雷莱恩的眼睛,试图从中看出他内心深处最深奥的东西。他在玩什么把戏呢?她还有义务对他所说的事情给予支持吗?直到她说下面这番话的时候,目光才从雷莱恩的脸上移开:“侦探长先生,既然普林斯先生坚持认为那些钞票藏在楼上,最简单的事情不就是上楼看一看吗?迪特里尔先生带我们上去吧,好吗?”
他们四个人一起爬上了这幢楼房的第六层。迪特里尔先生开门以后,他们就进了这套小型公寓。这一套房包括客厅、卧室、厨房和卫生间,所有的东西都安排得考究而又井然有序。显然,客厅里的每一把椅子都有自己明确的位置,几个烟牛放在一个杂物架上,旁边还有几盒火柴。三支拐杖按照自己本身的长度排列着,分别挂在三个钉子上。在窗户前的一个小桌子上,有一个放帽子的盒子,里面铺着薄纸,迪特里尔小心地把毡帽放进去,接着又把自己的手套放在盒子旁边的盒盖子上。
他的一举一动看似很沉着,可实际上,却呆板得很。他东摸摸西看看,就像在为他们选择地方。的确,雷莱恩一挪动什么东西,迪特里尔马上就流露出一些抗议的神情。一会儿,他又把帽子从盘子里拿出来,扣在自己的头上;他打开窗户,胳膊肘倚靠在窗台上,他的后背朝着房间的这个方向,就好像目不忍睹这种野蛮的行径一样。
“你说的话到底是准呢,还是不准?”侦探长问雷莱恩。
“肯定准,肯定准,我敢肯定那六十张钞票在谋杀案发生之后,就被带到这儿来了。”
“咱们找一找吧。”
这件事做起来容易,他们马上行动起来。半个小时以后,整个套间的犄角没有一个地方没有找过,没有一件东西没拿起来过。
“什么东西都没有,”侦探长莫里苏说,“我们还继续找吗?”
“不找了,”雷莱恩回答说,“这笔钱已经不在这儿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这笔钱已经被转移了。”
“谁转移的,难道你就不能说得再明确一点儿吗?”
雷莱恩没有回答。但是,加斯东·迪特里尔却转过身来,满嘴喷着唾沫星子,一口气把要说的话都说了出来:“侦探长先生,你愿意就这位好心人看见这笔钱被转移一事,让我做一次更明确的说明吗?所有这一切意味着,在这个地方有一个不诚实的人,那笔杀人犯藏起来的钱被那个不诚实的人看见后偷走了,并且寄存在一个更安全的地方。这些只不过是你自己的想法而已,先生,难道不是吗?你是在控告我犯了盗窃罪,是吗?”
他往前走了几步,用拳头敲得自己的胸膛咚咚作响:“我!我!我找到那笔钱了吗?我为了自己把它们藏起来了吗?你怎么敢这样认为!”
雷莱恩还是没有作出任何回答。迪特里尔勃然大怒,他把侦探长莫里苏拉到一边,大声喊叫:“侦探长先生,我对这场闹剧,同时也对你不明真相参与了这场闹剧,表示最强烈的抗议。在你到这儿之前,普林斯·雷莱恩告诉这位夫人和我本人,说他什么都不知道。他随随便便介入这件事是在冒险,他相信运气,事情正按照他提出的第一方案进行。你不会否认吧,先生?”
雷莱恩没有开口。
“你回答我的问题呀?你自己解释一下,真的,因为你并没有提供任何证据,却提供了最不可信的事情。要想说我偷了那笔钱,这很容易,但是,这笔钱到底在不在这儿,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呢?是谁把这些钱拿到这儿来的?杀人犯又为什么要选择这套公寓来藏这笔钱呢?这一切是多么愚蠢,多么不合乎逻辑,多么荒唐!把你的证据给我们拿出来呀,先生,只要一条证据。”
莫里苏侦探长的样子非常窘迫。他扫视了雷莱恩一眼。雷莱恩说:“既然你想要具体的细节,我们可以让奥布里厄兹夫人亲自说一说具体的细节。咱们下楼去吧,和她通个电话,一分钟以后,所有这一切我们就都知道了。”
迪特里尔耸了耸肩:“你请便吧,不过,那也是浪费时间!”
他看上去非常愤怒。由于长时间地站在窗户旁,在炽热的太阳的烘烤下,他浑身上下都沁出汗来,他走进自己的卧室,拿了一瓶水出来。他呷了几口水,然后,就把瓶子放在窗台上。
“快跟着走啊。”他说。
普林斯·雷莱恩低声轻笑了起来:“你看起来是急于要离开这个地方。”
“我是急于要揭露你的真相。”迪特里尔一边反驳说,一边猛然间关上了门。
他们下了楼,来到一个有电话的单人房间,房间里空无一人,雷莱恩向加斯东·迪特里尔要了奥布里厄兹家的电话号码,就拿起了听筒,电话很顺利就接通了。
来接电话的女仆人回话说,奥布里厄兹夫人控制不住极度绝望的心情,晕了过去,现在,她正在睡觉。
“请把她的母亲叫来,就说普林斯·雷莱恩有急事要找..她。”
他把另一个电话听筒递给莫里苏。
接着,他们就说起了那件事,电话里传出的声音非常清楚,迪特里尔和霍赖丝连转换的每一个词都听得一清二楚。
“夫人,是你吗?”
“是的,你是普林斯·雷莱恩吗?”
“我就是普林斯·雷莱恩。”
“噢,先生,你有什么最新的情况要告诉我吗?这件事还有什么希望吗?”这位老妇人恳切地问。
“调查工作进行得非常令人满意,”雷莱恩说,“你也许有希望得到最好的结果。现在,我想让你给我提供一些最重要的情况。在谋杀案发生的当天,加斯东·迪特里尔到你家去过吗?”
“是的,他到我家来过。吃完午饭以后,他来接我的女儿和我。”
“在那个时候,他知道吉洛姆先生在家里放了六万法郎吗?”
“知道,是我告诉他的。”
“你还告诉他雅克凯斯·奥布里厄兹感觉身体很不舒服,大概不能像平常一样去骑摩托车了,而是要待在家时里睡觉,是吗?”
“是的。”
“你敢肯定吗?”
“完全可以肯定。”
“接着你们三个人就一起去电影院了?”
“是的。”
“你们看电影的时候都坐在一起了吗?”
“噢,没有!当时没有空位子了,他就拿了一把椅子坐在离我们很远的地方。”
“你在自己的位子上能看见他吗?”
“不能。”
“那么,在看电影期间,他到你们坐的地方来过吗?”
“没有。直到从电影院出去,我们才看见他。”
“你说的话都是真的吗?”
“没有半点儿虚假。”
“太好了,夫人,一个小时以后,我就会把我努力的结果全部告诉你们。但是,最重要的,就是不要把奥布里厄兹夫人叫醒。”
“要是她自己醒来了呢?”
“那就让她安静下来,树立起自信心。每一件事情都会进行得很顺利,的确很顺利。”他挂了电话,转身面向迪特里尔,大笑起来:“哈,哈,好家伙!事情开始看得更明白了,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要想说出雷莱恩的这番话是什么意思,说出雷莱思想从他自己的对话中得出了什么结论,这些都是很困难的。一阵沉默,令人感到痛苦,令人感到难以忍受。
“侦探长先生,你们还来了几个人,他们在外边,是吗?”
“还有两个中士警官。”
“他们应该到这儿来,这是至关重要的。也请房屋管理人员不要以任何理由打扰我们。”
当莫里苏返回来的时候,雷莱恩关上门,站在迪特里尔面前说了起来,他的语调虽然幽默风趣,却又柔中带刚。他说:“总的说来,年轻人,在那个星期天的三点到五点之间,两位夫人部没有见到过你。这些情况就相当令人费解了。”
“这些情况完全是很自然的。”迪特里尔反驳说,“另外,一个情节是完全不能作为证据的。”
“年轻人,它证明你有两个小时的时间可以自己自由安排。”
“很显然,这两个小时,我是在电影院里度过的。”
“或者是在别的什么地方。”
迪特里尔看了看他:“别的什么地方?”
“当然,当你抽出身来的时候,你有足够的时间到你愿意去的地方——比如说,去苏雷斯内斯。”
“噢!”现在轮到年轻人说话了,他用嘲弄的语气说道,“去苏雷斯内斯的路远着呢!”
“路非常近!那个把朋友的摩托车骑出去的人,难道不是你?”
跟在这些话后边的,又是新一轮的沉默。迪特里尔皱着眉头,似乎想要弄个明白。终于,他低声的耳语可以听见了:“所以,这就是他想要渐次提及的东西!畜生!”
雷莱恩把自己的手放在迪特里尔的肩膀上:“不要再多说了!事实!加斯东·迪特里尔,你是那一天最了解情况的唯一的人。你知道两个最基本的情况:首先,在堂兄吉洛姆的家里有六万法郎;第二,雅克凯斯没有出去。你马上就知道你的命运了。摩托车的益处还真不浅;你在看电影期间溜了出去;你去了苏雷斯内斯;你杀死了雅克凯斯的堂兄吉洛姆;你拿走了那六十张钞票,把它们放在你的房间里;在五点钟的时候,你去把夫人们接了回来。”
迪特里尔听了这些话,马上带出一种嘲弄的表情,同时,也能看得出他惊慌失措的神色。他的目光不时地投向侦探长莫里苏,好像把他作为目击者而求助于他。
他好像在说:“那个人疯了,和他生气一点儿用处都没有。”
雷莱恩说完以后,就开始大声地笑了起来:“真是滑稽可笑!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迪特里尔讥讽地说,“那么说,邻居们看见一个人骑着摩托车走了,后来又返回来,那个人就是我?”
“那个人就是你,你伪装了自己,你穿上了雅克凯斯的衣服。”
“这就是在吉洛姆先生家壁厨里的瓶子上发现的我的指纹吗?”迪特里尔吼道。
“雅克凯斯·奥布里厄兹在自己家吃午饭的时候,已经把这个瓶子打开了;正是你拿走了这个瓶子,留下了证据。”
“真是越来越滑稽可笑了!”迪特里尔当众受到指控之后,大声地喊叫起来。
“接着,我就策划了这件事的全部过程,于是,雅克凯斯·奥布里厄兹可能就被指控犯了罪?”
“如果你自己不想被控告的话,这是最安全的方法。”
“是这样。但是,雅克凯斯是我从小就认识的朋友哇。”
“你和他的妻子有恋情。”
年轻人突然被激怒了,怒气冲天地说:“你敢!——好啊!你敢这样往我身上栽赃?”
“我有证据。”
“这真是一派胡言!我一向尊敬奥布里厄兹夫人。”
“这是显而易见的。但是,你在爱着她,想要得到她。不要否认我的话,我有充足的证据。”
“是谎言,我告诉你!你只是在几个小时前才认识我!”
“得啦,得啦!我已经悄悄地观察你好几天了,我就是在等待着这个时刻,才来抓住你。”
他抓住年轻人的肩膀,揉了他一下:“得了吧,迪特里尔,快承认吧!我的手里掌握了所有的证据。我已经找到了目击者,我们很快就会和他们在犯罪调查处见面了。快坦白吧,你说呢?虽然这一切都过去了,但是,你会非常后悔,并且受到痛苦的折磨。还记得你在餐厅里看报纸的时候那副狼狈相吧,是不是?雅克凯斯·奥布里厄兹被判处了死刑,这比你预期的付出了更多的代价!劳役监禁也许会投你所好,但是,他就要被送上断头台了!
“雅克凯斯明天就要被执行死刑了,一个清白无辜的人!承认吧,怎么样?承认了可以免受皮肉之苦!坦白!”
他竭尽全力想让他把一切都坦白出来。但是,迪特里尔却靠近了雷莱恩,操着一种轻蔑的腔调,冷冷地说:“先生,你是一个疯子。你说的话没有一句是理智的。你的全部指控都是错误的。那笔钱又怎么样了呢?按照你的说法,你应该在我的房间里找到那笔钱呀?”
雷莱恩被激怒了,他挥起拳头就朝他的脸上打去:“好啊,你这个卑鄙的家伙,我一定会打败你的,我发誓,一定会。”
他把侦探长拉到一旁:“好啦,对这件事你还要说什么?一个彻头彻尾的大坏蛋,对吧?”
侦探长点了点头:“也许是——但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真正的证据。”
“等一下吧,莫里苏先生,”雷莱恩说,“等到我们和迪杜伊斯先生见了面吧。因为我们会在管区内见到他,对吗?”
“对,他三点钟的时候在那儿。”
“好啦,你是值得信赖的,侦探长先生!我告诉你,现在,你是值得信赖的。”
雷莱恩好像对整个事情的过程很有把握似的。霍赖丝站在他的旁边,和他说了一句其它人听不见的话,她压低声音问道:“你已经抓住他了,是吗?”
他同意地点了点头:“抓住他?我想我已经抓住他了!只是和开始的时候比起来,我还是没有什么新的进展。”
“但是,要是这样就太可怕了!你的证据呢?”
“连证据的影子都没有——我是想让他出点差错,但是,他并没有出错,这个恶棍!”
“还有,你敢肯定是他吗?”
“不可能是别的什么人。一开始,我就有一种直觉,我的眼睛一直就没有从他的身上离开过。我已经看见他焦虑的神情有增无减,好像我的调查全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和他有更密切的关系。现在我知道了。”
“他爱上了奥布里厄兹夫人吗?”
“从逻辑上讲,是这样。但是,到目前为止,这只是一种假想,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儿,在我看来,那是个人的私事。就算是有了这些事实,我们也拦不住雅克凯斯在断头台上被处决。啊!只要我们能找到那笔钱!交出那笔钱,迪杜伊斯先生就会采取行动。没有这笔钱,他就会公开嘲笑我。”
“那怎么办呢?”霍赖丝痛苦极了,她低声抱怨着。
他没有回答,只是在房间里来回地踱着。他一边装出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情,一边搓着自己的手。所有一切都做得天衣无缝!看来,要澄清一个事实并非一件易事,这么说吧,已经知道的事实已经很自然地全用尽了。
“我想,我们还是到管区去吧,莫里苏先生?迪杜伊斯先生现在肯定在那儿。调查工作再困难,我们也能够完成。迪特里尔先生,和我们一起去吗?”
“为什么不一起去呢?”迪特里尔不屑一顾地说。
但是,雷莱恩正在开门的时候,走廊里传来了声音,那位房屋管理员跑了过来,摇着他的胳膊说:“迪特里尔先生还在这儿吗?迪特里尔先生,你的房间着火了!——是外边的一个男人告诉我们的,他是从广场上看见的。”
年轻人的眼睛突然一亮,这大概就是半秒钟的时间,一丝微笑从他的嘴角掠过。
这一切都没有逃出雷莱恩的眼睛。
“好啊,你这个无赖!”他大声喊道,“你已经露出了破绽,我的美人!到楼上纵火的就是你,现在,那笔钱正在燃烧。”
雷莱恩挡住了他的出路。
“让我过去,”迪特里尔声嘶力竭地喊道,“着火了,谁都进不去了,因为别人谁都没有钥匙,钥匙在这儿。让我过去,该死的东西!”
雷莱恩从他手里夺过钥匙,抓住了他的大衣领子:“你不要动,我的好伙伴!这出闹剧该结束了!你这个罪大恶极的坏蛋!莫里苏先生,你让这位警员盯住他,如果他想要逃跑的话,就用枪打死他,你说怎么样?警官先生,我们全靠你了!如果有必要的话,就给他一颗子弹。”
他匆匆忙忙上了楼,后边跟着霍赖丝和侦探长先生,侦探长怒气冲冲地抗议着:“但是,我说,看这儿,纵火的人不是他!你明知他从来没离开过我们,你怎么能证明是他放的火呢?”
“嗨,肯定是他事先做好了放火的准备工作!”
“怎么会呢?我问你,怎么会这样呢?”
“我怎么知道呢?但是,火不可能像这样烧起来,就是在一个人想要烧掉泄露秘密的钞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也完全没有理由。”
这时,他们听见楼梯上一片混乱,是饭店的侍者们正试图把那扇门撞开。楼梯井里已经充满了呛人的烟味。
雷莱恩来到了顶楼:“你们靠边儿,朋友们,我有钥匙。”
他把钥匙插进锁里,门打开了。
一阵浓烟向他扑面而来,烟味之浓,很容易被人们认为,整个地板都烧着了。
雷莱恩很快就看清楚了,因为缺少易燃物,火已经自己熄灭了,而且已经没有什么火焰了。
“莫里苏先生,你不要让任何人跟着我们进来,好吗?进来的人也许会把一切弄糟糕的。最好是把门闩上。”
他走进了前边的一个房间,显然,那是起火的地方。家具、墙壁和天花板已经被浓烟熏得漆黑,但是并没有烧着。实际上,这场火只是烧毁了一堆纸,而且现在,火还在窗户前屋子的中央燃烧着。
雷莱恩敲击着自己的额头:“我多么愚蠢呀!真是傻得没法提了!”
“为什么呢?”侦探长问道。
“当然是那个放帽子的盒子了!就是放在桌子上的那个装帽子的纸盒子。那就是他藏匿那笔钱的地方。那笔钱全都放在那儿,我们没有检查。”
“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呢?当然可能。我们总是检 67e5." >查那些特别的藏东西的地方,这个地方就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而且我们伸手就可以摸得到!人们怎么会想象得到:一个窃贼会把六万法郎留在一个打开的纸盒子里呢?而且,在进来的时候,他还心不在焉地把帽子放进了这个纸盒子里?只有这一个地方我们没有检查过——迪特里尔先生的手腕耍得非常高明!”
一直持怀疑态度的侦探长先生重复着说:“不,不,不可能!我们一直和他在一起,他不可能自己去纵火。”
“一切都是事先准备好的,假定有一个闹钟、放帽子的盒子、薄纸、那笔钱。所有这些东西一定都浸过某种易燃的液体。当我们离开的时候,他一定是扔了一根火柴,一种化学制剂或者没有化学制剂。”
“但是,我们应该能看见他呀,该死的!”侦探长说,“一个人为了六万法郎犯了杀人罪,然后再以纵火的方式把这些钱处理掉,这可信吗?如果藏东西的地方是这么一个好地方,那就可以相信了,因为我们从来没有去检查一下,为什么他要进行这种无益的破坏呢?”
“他害怕了,莫里苏先生。记住他是在生命危急的关头,他很清楚这一点。没有什么事比上断头台更糟糕的了。它们——那一笔钱——是我们控告他的唯一证据,他怎么会把钱留在那儿呢?”
莫里苏哑然失色道:“什么?唯一的证据?”
“嗨,这是明摆着的。”
“但是,你的证人呢?你的证据呢?你对窃贼说的那些事实呢?”
“那只不过是虚张声势。”
“不,决不是虚张声势,”迷惑不解的侦探长咆哮着说,“你真是一个厚颜无耻的家伙!”
“如果没有我的虚张声势,你们会采取行动吗?”
“不会。”
“那么,你还想再做些什么事儿呢?”
雷莱恩弯下腰,搅动着那些纸灰,尽管它们还保留着原来的形状,但是,里边什么都没有剩下,甚至连一点儿硬纸的零头都没有。
“什么东西都没有,”他说,“然而,这件事还是太怪了!他究竟是怎么把那些钱放进去的呢?”
雷莱恩站直了,留意看了看四周。霍赖丝有一种感觉,似乎雷莱恩正在做最后的努力,接着,就是黑暗里最后的斗争,也许他胜利的计划会得以实施,也许他会承认他败下阵来。
她着急的声音都直打颤,她问道:“一切全完了,是吗?”
“不,不,”他仔细地考虑了一下,然后说,“这一切不会完。几秒钟之前,还没有完。但是,现在只有一线微光了——不过,还有一件事儿可以带给我希望。”
“上帝承认我们做的事是正当的!”
“我们必须放慢速度,”雷莱恩说,“这是唯一的一次尝试了,一次好的、非常好的尝试,这件事会成功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高兴地笑了起来,他用舌头打了一声响,然后说道:“那个迪特里尔,真是一个穷凶极恶、诡计多端的家伙!他把那笔钱烧了,只不过是他玩的一个鬼把戏。多么富有创造力的想象!多么冷酷无情!这个家伙带我看了一场多么优美的舞蹈!他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人!”
他从厨房取来一把扫帚,把一部分灰扫进了隔壁房间,然后拿着一个与烧毁的那个盒子相同尺寸、相同外观的盒子返了回来。他把薄纸揉成团,装进盒子里之后,就把盒子放在那张小桌子上,用一根火柴把它点着了。
火燃烧了起来,当纸板烧得剩下了一半,纸几乎都烧光的时候,他把火熄灭了。
接着雷莱恩从自己背心的内袋里掏出了一卷钞票,从里边选了六张,把这六张钞票全都烧了,其余的钞票都留了下来,放在那个盒子的底部。在灰烬中间,还能看见被熏黑的小纸片。
“莫里苏先生,”他做完了这件事之后,说,“我请求你给我帮最后一次忙。去把迪特里尔叫来,就像这样告诉他:‘撕下你的假面具吧,那笔钱没有被烧着,跟我来。’然后你就把他带上来。”
他顾不上犹豫,顾不上极度恐惧,顾不上做侦探工作的顶头上司对他的教育,就离开了房间。此时,侦探长的权力已经失去了效力,雷莱恩的权力已经凌驾于侦探长的权力之上了。
雷莱恩转过身对霍赖丝说:“你明白我的战斗计划吗?”
“明白,”她说,“但是,这是一次十分危险的经历。你认为迪特里尔会落入这个圈套吗?”
“每一件事都依赖于人的精神状态,同时,也依赖于士气沮丧的程度。他的士气已经衰竭了。一次意想不到的打击也许对他更好一点儿。”
“虽然如此,但是假如他看出了破绽,认出盒子已经被调换了,那该怎么办?”
“噢,当然,还有一些机会,对他比较有利。这个家伙比我所想象的要狡猾得多,他非常有可能从圈套里设法逃脱。然而,另一方面,他一定会感到非常不安!他的这条命一定让他的耳朵嗡嗡直叫,让他的眼睛失去光明。不,我认为他不会跳过这个陷阱。他会屈服——他一定会屈服——”
他们彼此没有再多说话。雷莱恩动都没动,霍赖丝低沉的情绪又被煽动起来了。
一个无辜的人,他的性命正在这架天平上瑟瑟发抖。错误的判决,倒霉的命运——
十二个小时以后,雅克凯斯·奥布里厄兹就要被处死了。她的经历尽管也伴随着恐怖和苦恼,但是也充满了强烈的好奇心。普林斯·雷莱恩打算怎么办呢?他的这次冒险经历结果将会是什么样的呢?加斯东·迪特里尔会作出什么样的反抗呢?她曾经过着比常人更加紧张的生活,现在,这种紧张的生活又加剧了,而且要到自身的价值得到体现为止。
他们听见了楼梯上的脚步声,是男人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声音更近了,他们已经到达了这幢楼的顶层。
霍赖丝看了看他的同伴,他已经站了起来,仔细地听着。他的形象已经被他的行为理想化了。脚步声在走廊里回响起来,这时,他突然跑到门口喊道:“快!咱们这件事就要结束了。”
两三个警员和一群侍者进来了。雷莱恩从侦探们中间抓住迪特里尔,用一只胳膊推着他,高兴地大声叫了起来:“干得好,老兄!你用桌子和玻璃水瓶玩弄的把戏真是棒极了!要让我说,这是一部杰作呀!只是,你的计划不会成功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怎么了?”加斯东·迪特里尔低声含糊地说着,身体却摇摇晃晃,像快要摔倒了一样。
“我说的意思是:在这场火灾中,那些薄纸和帽盒子只烧了一半;尽管有几张钞票像纸一样被毁了,但是其它东西还在那儿,就在下边——你明白吗?那些找了很长时间的钱,就是杀人犯最有力的证据。那些钱就在那儿,就在你藏钱的那个地方——机会有时是偶然的,这笔钱已经躲过了这场火——在这儿,看!还有一多半儿,你可以核对一下——噢,你完了,完了,我的美人!”
年轻人往前靠近了一点,他呆若木鸡,两只眼的眼皮子直颤抖。他没有接受雷莱恩的邀请过来看一看,没有检查放帽子的盒子,也没有核对那笔钞票。从一开始,他就没有花时间去思考,在他本能地警告自己之前,他相信了雷莱恩所说的话,他重重地瘫在了一把椅子上,流下了眼泪。
雷莱恩使用的这种奇特的攻击方式已经大获成功。在看到自己的全部计划受挫,看到自己的秘密对手的时候,这个卑鄙的家伙已经没有力量和必要的洞察力来保护自己了。他把肚子里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雷莱恩并没有给他喘息的时间。
“好极了!你正在挽救自己的性命,就这样,我的好年轻人!写下你的忏悔,把你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吧。给你这枝自来水笔——我承认,好运气已经背离了你。你想得太好了,你的鬼把戏也到了该收场的时候了。你按照自己的方式拥有了这笔钱,你又想把这笔钱毁了,干什么事情都没有那么容易。你拿了一个大圆肚玻璃水瓶,把它放在窗台上。这个瓶子是用来作玻璃烧杯的,当它把太阳的光线聚集在纸板和薄纸上的时候,一切就都准备得恰到好处了。十分钟以后,火就可以燃烧起来了。真是一个高明的主意!就像所有伟大的发明一样,灵感总是偶然间出现的,是不是?这使人想起了牛顿的一个苹果——一天,太阳光透过玻璃瓶里的水,照在一块棉花或者一个火柴头上,火灾就是不可避免的了。你刚才调整了太阳照射的位置,还自言自语地说:‘现在是时候了’,就把瓶子放在了右边。我祝贺你,加斯东!——看,这是一张纸,把这句话写在上面:‘谋杀吉洛姆先生的人就是我。’写,我告诉你!”
雷莱恩浑身上下带着一股不可改变的意志力,他朝着那个年轻人靠过去,按着他的手,逼着年轻人写他口述的句子。迪特里尔终于筋疲力竭了,他按照雷莱恩的口述写了下面这段话:“这是我的忏悔书,侦探长先生——”
雷莱恩说:“你行行好,把它带给迪杜伊斯先生。”雷莱恩又面向从啤酒店来的侍者们说:“我敢肯定,这些善良的人们会同意作见证人。”
雷莱恩看见已经被发生的事所湮没的迪特里尔没有动静,就摇了他一下:“嘿,你刚才还活蹦乱跳的,现在怎么傻了。表白够了,再结束工作,我的好心的白痴!”
迪特里尔站在他的面前,注视着他。
“显而易见,”雷莱恩继续说,“你只不过是一个笨蛋。那个放帽子的盒子明摆着是烧成了灰,那笔钱也烧成了灰。亲爱的小伙子,那个放帽子的盒子已经不是原来的了,那些钱是我自己的。我只烧了其中的六张,就让你把绝技招了出来。你就是一只猫头鹰,也算计不到会发生什么事吧。当我自己一条证据都没有的时候,是你在最后的时刻给了我证据。这样的证据!一张由你自己写的自白书!而且是当着目击者的面写的!——看这儿,小伙子,要是他们把你的脑袋砍下来——我诚心诚意地希望他们这样做——的确,你会非常愉快地得到应有的下场!再见,迪特里尔!”
雷莱恩下了楼,出了街,他叫霍赖丝·丹尼尔搭汽车到痛哭流涕的奥布里厄兹夫人那儿去一趟,把所发生的事告诉她。
“那你呢?”霍赖丝问。
“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紧急的约见——”
“你自己否认这些好消息会给你带来愉快吗?”
“这种愉快还笼罩着一个人死亡的阴影。”
唯一愉快的事情就是,执行死刑的旗子永远没有人再去挥动,以后,所有一切都以愉快的事情终结。
她抓住他的一只手,在自己的两只手里握了好一阵。这个陌生人看起来做好事就像玩游戏一样,这件事做得真是神乎其神,她多么希望对他表达一下自己的钦佩之情呀。但是,她不能讲话,因为所有这些紧急的意外事件已经使她烦乱不安。她抑制住自己的感情,眼睛里饱含着热泪,话已经到了嘴边还是没有说出来。
雷莱恩点着头说:“谢谢你,我会报答你的。”
三、让·路易民事案
“先生,”年轻的姑娘叫了雷莱恩一声,然后继续说道,“就在我和父亲一起在尼斯过复活节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人,他的名字叫让·路易·德安博里瓦——”
雷莱恩打断她的话说:“对不起,小姐,你刚才提起的这个年轻小伙子,他的名字好像叫让·路易·沃罗伊斯。”
“那也是他的名字。”她说。
“那么,他有两个名字吗?”
“我不知道——关于他的名字的事情,我一点儿都不知道。”她说话时流露出十分困窘的神情,“这也正是我来求你帮忙的原因,是霍赖丝建议我来的。”
这次谈话是在布莱瓦尔·上沃斯曼的雷莱恩寓所里进行的。霍赖丝把自己的朋友热纳维埃夫·埃马尔带到了这里。埃马尔是一个身材苗条、相貌美丽的小姑娘,但是,她失去血色的面容显示出她内心的极度哀痛。
“雷莱恩会成功的,相信我的话吧,热纳维埃夫。你会成功的,雷莱恩,对吗?”
“请把这件事的其它情况也告诉我吧,小姐。”他说。
热纳维埃夫继续说道:“那时,我已经和一个男人订了婚,他是一个令我十分憎恶、也十分讨厌的人。我的父亲一直想强迫我和他结婚,直到现在,父亲还是这样。我和让·路易彼此之间产生了强烈的共鸣,这种共鸣很快就有了发展,多愁善感的爱情之神悄悄来到了我们身边。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的爱情是建立在双方平等诚实的基础上的。我回到巴黎的时候,和自己的母亲、婶子住在乡下的让·路易已经在城里租下了房间。当我被允许出去的时候,我们两人天天都要见一面。我就不必把我们忙着结婚的事告诉你了。当时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我的父亲。他说了下面这样一段话:‘我特别不喜欢这个小伙子,但是,不管是他,还是另外一个人,我想你也该结婚了。那么,让他来求婚吧。如果不行的话,价钱必须按我说的去做。’
“六月中旬,让·路易和他的母亲、婶子一起回家去安排一些要紧事。我收到了几封多愁善感的信,那些信里写道:在我们通向幸福美满的道路上,障碍太多了。我放弃了,我绝望得要发疯了。我比过去更加爱你。再见了,原谅我吧。
“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再也没有收到他的任何的信息,没有收到回信,也没有收到电报。”
“也许,他已经爱上了别的什么人?”雷莱恩问,“或者,他也许有摆脱不掉的老关系。”
热纳维埃夫摇了摇头说:“先生,相信我,假如说我们的婚约是由于一种平常的理由解除的,我就不愿意让霍赖丝麻烦你了。但是,我完全确信,这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在让·路易的生活中有一个秘密,或者更确切地说,这是一个永无止境的秘密,它妨碍着他,纠缠着他。我从别人的脸上从来没有看见过像他那样的无限悲伤。从我们相遇的最初一刻起,我就已经意识到,在他的心里,有一种持续已久的苦闷和忧郁,就是在他满怀信心把自己献给我们的爱时,他的心里也充满了苦闷和忧郁。”
“但是,你之所以产生这种印象,一定是以前发生过什么事情,这些事情正好又对你产生了很大的震动,对吗?”
“我真不知道怎么说好。”热纳维埃夫说。
“比方说,就从他有两个名字说起,好吗?”
“好吧。他有两个名字,这一点肯定是确凿无疑的。”
“他在向你作自我介绍的时候,用的是什么名字呢?”
“让·路易·德安博里瓦。”
“那么,让·路易·沃洛伊斯呢?”
“那是我父亲称呼他的名字。”
“为什么?”
“因为,别人就是这么把他介绍给我父亲的。那是在尼斯,由一个认识他的绅士介绍的。除此之外,他还带着名片,名片上用的也是这个名字。”
“你从来没有因为名字的事问过他吗?”雷莱恩说。
“不,我已经问过了,问了两次。第一次,他说他婶子的名字叫沃洛伊斯,他母亲的名字叫德安博里瓦。”
“第二次呢?”
“他告诉我的和第一次正相反。他说,他的母亲叫沃洛伊斯,他的婶子叫德安博里瓦。当我给他指出这一点的时候,他的脸立刻红了起来。我想,以后我最好是不再问他这个问题了。”
“他住的地方离巴黎远吗?”
“离布列塔尼很近,那个地方叫马诺尔·德埃尔塞威,距离喀尔海克斯五英里。”
雷莱恩站了起来,认真地询问这个姑娘:“你敢肯定他是真心爱你吗,小姐?”
“我肯定他是真心爱我,我也知道,只有他能够救我。他就是我的全部生命,他就是我的全部幸福。要是他不能救我的话,那么,在一个星期之内,我就要和那个我憎恨的人结婚了。我已经答应了我的父亲,我们的结婚启事已经公开了。”
“今天晚上,我和丹尼尔夫人准备到喀尔海克斯去一趟。”
那天晚上,他和霍赖丝一起乘火车到布列塔尼去了。第二天上午十点钟,他们到达了喀尔海克斯。吃完午饭以后,在十二点半钟,他们登上了一辆从当地一位官员那儿借来的小汽车。
“你看起来气色不太好,我亲爱的,”雷莱恩边说边笑,这时他们已经在德埃尔塞威花园的大门口下了车。
“我非常喜欢热纳维埃夫,”霍赖丝说,“她是我唯一的朋友。我觉得很害怕。”
雷莱恩叫她注意一下眼前出现的情况:在中间一扇大门的两侧有两扇小门,小门上分别有德安博里瓦夫人的名字和沃洛伊斯夫人的名字。每一扇门打开后,各有一条狭窄的小路,这两条小路就位于林荫大道的左右两侧,掩映在灌木丛和桃叶珊瑚之中。这条林荫大道通往一座古老的庄园式住宅。这座建筑物虽然不高却很长,样式十分漂亮;但是,在它的两翼却建了两座粗陋、难看的偏有,房子的建筑风格也大不一样,两条小路走到头就是这两间边房。显然,德安博里瓦夫人住在左边;而沃洛伊斯夫人住在右边。
霍赖丝和雷莱恩静心听了听,房间里传出了气急败坏的吵架声。那声音高一声低一声,从一层楼的一个窗户里传了出来。这层楼的地面和花园的地面正好齐平,满园子长着红色的蔓草和白色的玫瑰。
“我们不能再往前走了,”霍赖丝说,“再往前走就太轻率了。”
“头脑再清醒一点就没有问题,”雷莱恩压低声音说,“看这儿:如果我们一直往前走,吵架的人就不会看见我们了。”
他们来到前门旁边那扇窗户附近时,这场冲突听起来决没有半点儿缓和的迹象。
透过玫瑰花和蔓草,他们俩能看见,两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互相之间正挥舞着拳头,声嘶力竭地叫喊。
两个老太婆在偌大一个客厅里都占据了突出的位置。客厅里的桌子还没有擦,离这张桌子稍远一点儿,坐着一个年轻人,很可能就是让·路易了。他嘴里叼着烟斗,正在看报,看来他并没有为这两个互老太婆而感到烦恼。
其中一个老太婆又高又瘦,身穿一件紫色丝绸上衣,因为她们两人打架时摔到了地上,所以脸部受了伤,满头黄色的鬈发乱成一团。另一个老太婆更瘦一些,而且个子很矮,身穿一件纯棉睡衣,正在客厅里吵吵嚷嚷,满脸气得通红。
“一件行李,你也就是有一件行李!”她叫喊着,“你是世界上最坏的女人,你是一个贼!”
“我,我是贼!”另一个老太婆尖叫起来。
“你以每只鸭子十个法郎做成了那笔生意,又怎么说呢?难道你就不是贼吗?”
“闭起你的嘴巴,你这个弱智的东西!是谁从我的梳妆台里偷走了五十法郎的现钞呢?上帝呀,我怎么竟和这么一个卑鄙的家伙住在一起呀!”
另一个老太婆开始激怒了,她粗暴地冲着年轻人喊叫起来:“让,你就打算坐在那儿,让我受你的德安博里瓦这个轻佻女人侮辱吗?”
高个子老妇暴跳如雷,反驳说:“轻佻女人!你听见了吧,路易?看看她,你的沃洛伊斯!你瞧她那副德性样子,就像一个没人要的酒巴女招待!你还是让她稍停一会儿吧,行吗?”
突然,让·路易的拳头砰地一声捶在桌子上,震得盘子碟子都跳了起来,他大声喊着:“安静,你们两个神经错乱的老疯子!”
她们俩马上把矛头指向了他,对他大加咒骂:“懦夫!——伪君子!——说谎话的家伙!——你这个狡猾的虐子!——真不知道一个自甘堕落的女人生下的儿子能好得了多少!——”
一连串儿的辱骂就像雨点一样,劈头盖脸落在他的身上。他用手指堵住耳朵,痛苦地折腾着自己的身体,他坐在桌子旁,一点耐心都没有了。
他有必要克制一下自己,以免再落入他的敌对一方手里。
雷莱恩悄悄地说:“现在到了该进去的时候了。”
“进去,和那几个已经被激怒的人们去凑热闹吗?”霍赖丝反对进去。
“正是这样。我们当面戳穿他们的假面具,那就更好。”
雷莱恩作出决定以后,就走到了门口。他打开门,进了那间大厅,他的身后跟着霍赖丝。
他的出现引起了屋子里几个人的一阵惊慌失措。两个老太婆停止了喊叫,但是,她们俩的脸还是深红色的,她们俩气得浑身上下都在颤抖。让·路易脸色苍白,站了起来。
雷莱恩正是利用了这次很平常的混乱,精神勃勃地说:“请允许我作一下自我介绍。我是普林斯·雷莱恩,这是丹尼尔夫人,我们都是热纳维埃夫·埃马尔小姐的朋友。我们按照她给我们的名字,找到了这个地方。我有一封她写给你的亲笔信,先生。”
已经被新来者弄得困惑不解的让·路易,一听到热纳维埃夫的名字,他的脸一下子就失去了血色。面对雷莱恩彬彬有礼的举动,他不知道雷莱恩到底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作出答复。他想,现在轮到自己作介绍的时候了,就把这两个老太太介绍一下吧,可是,他无意中却说了这些令人惊奇的话:“我的母亲,德安博里瓦;我的母亲,沃洛伊斯。”
好一阵子,没有一个人讲话。雷莱恩给她们鞠了一躬,霍赖丝却没有明白过来,她应该和她们——母亲德安博里瓦夫人,还有母亲沃洛伊斯夫人——握一握手。但是,这时却发生了这么一件事情,德安博里瓦夫人和沃洛伊斯夫人,同时都想抓住雷莱恩掏出来交给让·路易的那封信,而且两个人同时低声说道:“埃马尔小姐!她真是没皮没脸!厚颜无耻!”
让·路易拿回了自己的信以后,揪着他的母亲德安博里瓦,就把她从这个房间里推了出去,推进了左边的一个门里;接着,他又把母亲沃洛伊斯从这个房间里推了出去,推进了右边的一个门里。然后,他返回来接待两位来访者。他拆开信封,拿出信,小声地读了起来:
我在一个星期之内就要结婚了,让·路易。快来救救我吧,我求求你!我的朋友霍赖丝和雷莱恩会帮助你克服使你受到挫折的困难。相信他们吧。我爱你。
热纳维埃夫看上去他是一个有点儿沉闷的年轻人,又瘦又长,黑黝黝的脸,颧骨高高突起。
可以肯定,他正在忍受忧郁和痛苦的磨难,这些情况热纳维埃夫曾经提过。的确,从他那疲惫不堪的面容和悲伤焦虑的眼睛中反映出来的痛苦迹象,是显而易见的。
他一边意乱情迷地看着自己的周围,一边不知不觉地反复叫着热纳维埃夫的名字。
看起来,他本想就这件事作出解释,但是他没能找出一句可以说的话。这种突然的介入就像一次料想不到的进攻,让他真不知道如何应付是好,这使他处于极为不利的地位。
雷莱恩觉得,一开始就单刀直入,对方就不会把事情的原委说出来,而且,他这个人在最近几个月里受到他们吵闹的滋扰,已经自暴自弃了。在这么幽静的地方,在难以抑制的沉默中,他忍受了巨大的痛苦,躲避在固执己见的沉默中,他不想再保护自己。然而,他怎么会这么做呢?现在他们又怎么强行进入了他心烦意乱的私生活呢?
“相信我的话吧,先生。”雷莱恩郑重其事地说,“把你最关心的事情告诉我们吧。我们是热纳维埃夫·埃马尔的朋友,不要犹豫了,快说吧。”
“刚才,你们听到她们吵架的时候,我简直憋不住了,不能再犹豫了,”他说,“这就是我每天的生活,先生。我要把全部秘密都告诉你,你也好把这些事情告诉热纳维埃夫。到那时,她就会明白,我不能再回到她身边的原因是什么了;她也就会明白,我没有权利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了。”
他将一把椅子往前推了推,让霍赖丝坐下。两个男人也不需要再互相谦让,都坐了下来。的确,他自己似乎已经有了一种宽慰的感觉,他定下心来说:“如果我轻率地说出我的经历,你不应该感到奇怪,先生。因为,实际上,我的经历是真诚的,奇妙的,说了以后,你肯定会觉得可笑。命运本身往往会玩出这种低能的把戏和怪诞的闹剧,这些东西看起来就像是那些智能狂人和醉汉发明出来的。你自己来评判一下吧。二十七年前,马诺尔·德埃尔塞威庄园只是由主要建筑部分组成的。在这幢房子里住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医生。为了提高自己的知名度,他常常收留一两个交钱住宿的客人。就这样,有一年,德安博里瓦夫人在这里度过了整个夏天;第二年夏天,沃洛伊斯夫人又在这里住了下来。那个时候,两个女人之间彼此并不认识。其中一个女人和一个器皿批发商结了婚;另一个女人和旺代省来的一个商业旅行家结了婚。
“说来也巧,这两个女人在同一时期都失去了丈夫,可是,就在这一段时间里,她们每个人的孩子眼看都要出世了。当时,她们都住在乡下,要想进城,还有一段距离。她们都给老医生写了信,信上说,为了生孩子,她们打算到他的家里来。老医生答应了。就在那一年的秋天,她们几乎在同一天到了老医生的家。两间卧室已经为她们准备好了,这两个房间就在我们现在坐着的这间屋子后边。老医生雇了一个护士,护士就睡在这个房间里。每一件事情安排得都非常令人满意。两个女人为了给没出生的孩子赶做衣服,在一起慢慢地熟悉起来,两个人在一起相处得好极了。
“当她们得知自己的孩子有可能是男孩儿的时候,就分别为自己的孩子选择了让和路易这两个名字。一天晚上,老医生被叫出诊,他和仆役一起赶着马车走了,他留下话说,第二天才能回来。就在老医生离开的这一段时间里,一个在这里干杂活的小姑娘跑出去和情人约会去了,那些恶魔般的怨恨就在这意外发生的不幸事件中酿成了。大约午夜时分,德安博里瓦夫人发生了第一次阵痛。护士布西诺尔小姐曾经受过一些助产士的训练,当时,她并没有惊慌失措。但是,一个小时以后,沃洛伊斯夫人也开始了第一次阵痛。两个孕妇尖厉地呼号着,护士从一个孕妇身边跑到另一个孕妇身边,她的心在困惑中被搅动着。一场悲剧,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儿,一场悲喜剧就这样上演了。
“布西诺尔哀叹着自己的命运,她一会儿打开窗户,大声喊叫着老医生,一会儿又跪在地上,恳求着神的眷顾和帮助。沃洛伊斯夫人最先把儿子带到了这个世界上。布西诺尔小姐匆匆忙忙把这个孩子抱到了这间房子里,给他洗干净,整理好,把他放在为他准备好的摇篮里。可是,德安博里瓦夫人痛得难以忍受,正在声嘶力竭地喊叫着;而这边,当新生儿像一只傲慢的小猪嗷嗷嚎叫的时候,受了惊吓的母亲却体力衰弱,动弹不得,护士又不得不赶去照顾她。在这漫漫长夜里,在这一片混乱中,不幸的事情又发生了:唯一的一盏油灯,由于仆人不小心忘记了加油,里边的油已经全部耗尽了;蜡烛也烧光了。北风在呼啸,猫头鹰发出凄厉的叫声。你们可以理解,布西诺尔小姐快要吓傻了。
“早晨五点钟,就在一连串悲剧性事情发生之后,她把德安博里瓦夫人的孩子也抱到了这间屋子里来。这也是个男孩儿,布西诺尔给他洗干净,整理好,把他放进了摇篮里,就赶紧出去帮助刚刚醒过来、正在大喊大叫的沃洛伊斯夫人。这时,德安博里瓦夫人又晕了过去。当市西诺尔小姐安顿好两位母亲的时候,她快要累疯了。她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又返回去照料两个刚刚生出来的孩子。此时,她害怕极了,她已经意识到:她把两个孩子用一模一样的东西包了起来;他们的脚上都穿上了相同的毛线半统袜;她把这两个孩子肩并肩地放在一起,放在同一个摇篮里。所以,现在要想分辨出哪一个孩子是路易·德安博里瓦,哪一个孩子是让·沃洛伊斯是不可能的!当她把其中一个孩子从摇篮里抱出来的时候,她发现孩子的手已经冰凉了,这个孩子已经停止了呼吸,他死了。
“他叫什么名字呢?活着的孩子又叫什么名字呢?三小时以后,护士拖着疲惫不堪身体,从一张床走到另一张床,恳求两位母亲原谅她。这时候,医生发现,这两个女人由于受到了强烈的刺激,就像得了精神病一样。护士把我从摇篮里抱出来,先来到一个母亲跟前,然后再到另一个母亲跟前,接受她们的爱抚,因为我是幸存下来的儿子。她们先亲吻我,接着就把我推开了。因为,毕竟,我是谁呢?是寡居的德安博里瓦夫人和已故的器皿批发商的儿子呢?还是寡居的沃洛伊斯夫人和已故的商业旅行家的儿子呢?没有一条线索能说明问题。医生乞求两位母亲,让他们作出一点儿牺牲,至少从法律的角度来看是这样,人们可以叫我路易·德安博里瓦,也可以叫我让·沃洛伊斯,但是,她们完全拒绝了。‘如果他是德安博里瓦的儿子,为什么还 53eb." >叫他让·沃洛伊斯呢?’其中的一个抗议说。‘假如他是沃洛伊斯的儿子,为什么还要称他为路易·德安博里瓦呢?’另一个人也反唇相讥。后来,我就用让·路易这个名字作了登记。我成了一个不知道父母的儿子。”
普林斯·雷莱恩已经听得入了神。但是就在这个故事接近尾声的时候,突然,霍赖丝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情不自禁地高兴起来,虽然她尽力控制自己,却还是爆发出一阵最疯狂的大笑。
“原谅我吧,”她说话的时候,眼睛充满了泪水,“请原谅我吧,我太神经质了。”
“不要道歉了,夫人。”年轻人说。他说话时,非常和气,那是一种从忿闷中解脱出来的语气,“我已经提醒过你们了,我的?经历十分可笑;比起其它任何人来,我更知道这是多么荒谬,多么没有意义。是啊,整个事情都是那么奇怪。可是,其实,我告诉你们这件事情,不是在开玩笑,请你们相信我。这件事看起来很滑稽,而且,在这种氛围里,这种滑稽的事情还会继续发生。但是,这件事也是非常可怕的。这件事发生在谁的身上,都会这样,对吧?这两个母亲都依恋着让·路易,谁也确定不了自己是当了母亲;谁也确定不了自己没有当母亲。一方面,这孩子可能是一个陌生人,另一方面,他也可能就是自己的血肉。她们都太爱他了,经常为了他凶神恶煞似地打起架来。后来,她们俩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她们的脾气性格完全不同,接受的教育完全不同,加上她们都认为自己可能当了母亲,不愿意先期离去,于是她们就住在一起。
“他们俩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在一起过着敌人一样对立的生活。只是身边从来没有带过武器。在这种怨恨中,我慢慢地长大了,她们俩把这种怨恨逐渐地灌输进我的心里。当我的一颗童心渴望着爱的时候,我就会倾心于其中一个母亲。这时,另一个母亲心里就会极不情愿,而且会侮辱她,以此来寻求使我受到鼓舞的方法。在老医生去世的那一年,她们买下了这座庄园,并且在主建筑物的两侧增加了两座边房。在这座庄园里,苦闷和忧郁自然而然地陪伴着我,我就成了他们每天的牺牲品。小时候,我受到痛苦的折磨;长大了,我还在忍受着这种折磨,我过着一种最可怕的生活。我怀疑究竟还有什么人比我受的苦更多呢。”
“你应该离开她们了!”霍赖丝已经不再笑了,说道。
“人不能离开自己的母亲。在这两个女人里边,有一个是我的母亲。女人也不能舍弃自己的儿子,她们每个人都替我取了名字,并相信我是她的儿子。我们三个人像囚犯一样被链在一起,我们有一连串的悲伤、怜悯和怀疑,也抱着真理总有一天会到来的希望。我们仍然在这个地方,..
我们三个人都住在这儿,我们之间互相侮辱,我们之间互相责骂,我们在浪费着自己的生命。咳,真见鬼!还是甩不掉这些东西。我经常想过得充实一些,但是,总是很无聊。今年夏天,我激情满怀,深深地爱上了热纳维埃夫。我想方设法地解脱自己,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说服两个我称之为母亲的女人。然而,我所面临的是妻子、陌生人的诉苦和接踵而来的憎恨。我打算用她来向她们施加压力,可是,我失去了勇气。热纳维埃夫留在这儿,生活在德安博里瓦夫人和沃洛伊斯中间,她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我没有权利让她成为我的牺牲品。”
让·路易开始慢慢变得激动起来,他说最后这几句话时,语调铿锵有力,似乎希望自己的行为建立在诚心诚意的动机和一种责任感之上。事实上,雷莱恩和霍赖丝已经看得很清楚,让·路易生性异常懦弱,他对自己所处的这种可笑地位无能为力,不可能成为叛逆者;他从小忍受这种痛苦,到后来,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他就开始袖手旁观;他就像一个身上压着十字架的男人,他没有权利把它抛开。与此同时,他又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他从来没有当着热纳维埃夫的面提起过这些事,从来没有从这荒唐的恐怖中摆脱出来。后来,他回到了他的囚室,由于癖好和懦弱,他就留在了那儿。
他在一张写字台旁边坐下来,很快写完一封信,把它交给雷莱恩:“你愿意不愿意把这个条子给埃马尔小姐,再一次乞求她原谅我呢?”
雷莱恩一动没动,当让·路易把信放在他手上的时候,他马上就把它撕掉了。
“这是什么意思?”年轻人问。
“我的意思是,我本人不愿意替你传递任何消息。”
“为什么?”
“因为你现在和我们在一起。”
“我?”
“是呀。你明天就会见到埃马尔小姐,向她求婚。”
让·路易显出一副轻蔑的样子,他看了看雷莱恩,似乎在想:“你这个人怎么不明白我给你的解释呢?”
但是,霍赖丝朝雷莱恩走了过去:“你为什么要说那些话呢?”
“因为,那些话才是我愿意说的话。”
“可是,你应该有你自己的理由呀?”
“理由只有一个,不过,就这一个理由已经足够了。但是,我有一个条件,那就是这个年轻人在我的这次调查中要给我帮忙。”
“调查?调查什么?”年轻人问道。
“调查你本人提供的个人经历,因为,它并不是那么准确。”
让·路易对此愤怒极了:“我必须请你相信我,先生,我说的话没有一句不正确,没有一句不是事实。”
“我很想表达一下我自己的观点,”雷莱恩和气地对他说,“当然,你相信你自己的经历是事实,是真理,而且,你并没有说一句与此相悖的话。但是,事实并不是,也不可能是你相信的那些东西。”
年轻人两手抱在胸前说:“不管在什么情况下,先生,看来,我所知道的事实总比你知道的事实更多。”
“为什么会更多呢?显然在那个凄惨的夜晚,你只能是间接地了解到发生的一切事情,你没有证据,德安博里瓦夫人和沃洛伊斯夫人也没有证据。”
“没有什么证据?”让·路易不耐烦地大声说。
“没有当时发生混乱的证据。”
“什么?咳,发生混乱是完全有可能的!两个孩子被放在同一个摇篮里,没有作任何的标记来区分两个孩子,护士也说不出来。”
“不管怎么说,这些话都是从护士那儿听来的,”雷莱恩打断他的话说。
“她说什么了?她的话?你是在指控这个女人。”
“我并没有指控她什么。”
“不,你是在指控她,你在指控她撒谎。那她为什么会撒谎呢?她对说谎话并不感兴趣。她常常掉眼泪,常常感到绝望,这些都是她忠诚的证据。因为,毕竟两个母亲都在那儿,她们看见过她流泪,她们问过她。那么,我再说一遍,她为什么要撒谎呢?”
让·路易非常激动。被关在旁边屋子里的德安博里瓦夫人和沃洛伊斯夫人毫无疑问都在门后边听着。听到这里,她们俩都已经悄悄地走到了房间的门口,站在那里惊奇地目瞪口呆:“不,不,那是不可能的。我们一遍又一遍地问过她。为什么她要撒谎呢?”两位夫人同时在心里念道着。
“讲,先生,讲啊,”让·路易用命令的口气说,“你自己解释吧。说出引起你对完全真实的东西怀疑的理由!”
“因为那些事实不可能成立,”雷莱恩变得激动起来,砰地猛击了一下桌子,打断了对方的话,提高嗓门儿说,“不,实际发生的事情和她说的不一样。不,命运不会表现得那么残酷,让她们饱受折磨;机会也不会巧之又巧,把一连串倒霉的事情不顾后果地凑在一起!在那个不寻常的夜晚,发生的那件事情也太离奇了。医生、医生的男仆、还有他的女仆都离开了家,两个妇人又都即将分娩。她们在同一时间里,接连出现阵痛;她们也是在同一时间里,把自己的儿子带到了人间。咱们用不着再例举更多非同寻常的事情了!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所有的灯都熄灭了,连蜡烛都拒绝燃烧了!不可能。我再说一次,不可能,一个经过训练的助产士,干自己最基本的本职工作,会乱了阵势,藏书网这真让人接受不了。
“当然,在那种情况下,她也许是出于本能,出现过偶然的困惑;但是她只要还有一点本能存在,就仍然会处于戒备状态,给每一个孩子准备一个地方,两个孩子之间保持一定的距离,第一个孩子放在这儿,第二个孩子放在那儿。就算他们并排躺在一起,也是一个在左边,一个在右边。就算他们被包在同样的襁褓中,多多少少也有一点儿细微的不同。这些琐碎的事情留在记忆中,就是不去想,它们也会不可避免地出现在头脑中。混乱?我不相信这一点。道听涂说的东西可能吗?它肯定是不真实的。在虚幻的世界中,有可能。因为人们可以捕风捉影去想象各种各样离奇的事情,并且把这些事情置于错综复杂的矛盾之中。但是,在现实社会中,事情要想反映出人们现实的心态,总要有一个固定的位置,有一个核心。事实总是以逻辑的顺序排列,围绕在这个核心的周围。因此,我完全可以声明布西诺尔小姐不可能把两个孩子混在一起。”
他说的这些话,是那么果断,就好像在出事的那个晚上他身临其境;他说的这些话,是那么有说服力,四分之一个世纪以来,从未产生过怀疑的人们第一次动摇了自己的信心。
两个女人和她们的儿子凑到他的跟前,焦急地透不过气来,他们问他:“那么,你认为她也许知道——她也许能告诉我们?”
他修正着自己说的话:“我没有说能,也没有说不能。我是说,她在那几个小时里的某些行为与她所叙述的情况以及实际发生的事情并不一致。所有的奥秘给你们三个人施加了无法忍受的压力。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就是因为你们没有足够的注意,而且有一些事情我们不知道,可是她却知道。这就是我的看法;这就是发生过的事情。”
让·路易声音低沉而嘶哑地说道:“她现在还活着。她就住在喀尔海克斯。我们可以派人去把她叫来。”
霍赖丝马上提议说:“你们愿意让我去把她找来吗?我可以乘车把她带到这儿来。她住在哪儿?”
“就在小镇的中心,一家门面不大的布料商店里。司机会给你指路的。布西诺尔小姐,谁都认识她。”让·路易接着说。
“好了,不管你怎么办,”雷莱恩接着说,“都不要以任何形式提醒她。如果她感到心神不安,事情就好办得多。但是,不要让她知道我们想要和她一起干什么。”
二十分钟过去了,人们一声不吭,雷莱恩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在这间屋子里,古朴别致的家具、漂亮的挂毯、码放整齐的书和一些可爱的小玩艺儿,都像征着让·路易对艺术的酷爱和追求。这个房间确实是他的,在它的两侧,与它相邻的边房里,从那两扇打开的门看去,雷莱恩就能够看见那两个饱尝辛酸的母亲。
他朝让·路易走了过去,压低了声音问道:“她们的境况还不错,是吗?”
“是的。”
“你怎么样?”
“她们和我在这座庄园定居了下来,拥有了庄园周围所有的土地,这使我感到非常孤立。”
“她们有什么亲戚吗?”
“姐妹,她们两个人都有。”
“她们可以去和自己的姐妹生活在一起吗?”
“可以,她们有的时候也想这么做。但是,这件事不能有任何闪失。我再一次向你保证。”
就在这个时候,汽车返回来了,两个女人匆匆忙忙跳了起来,打算去找她说一说。
“还是让我来说吧,”雷莱恩说,“我这么说,你们别大惊小怪。问她几个问题倒不算什么,主要是别吓唬她,别让她太狼狈了。这种突然的冲击,太突然。”他又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
汽车开到了草坪旁边,停在窗外。霍赖丝从车上跳了出来,接着又把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从车里搀扶下来。这个女人头戴一顶凹形帽沿的亚麻帽子,上身穿一件黑色天鹅绒上衣,下身穿一条时髦的百褶裙。
这位上年纪的女人很快就进入了紧急戒备状态。她长着一张刀条脸,看着就像黄鼠狼的脸一样,高高撅起的嘴巴,长满了大獠牙。
“有什么事吗,德安博里瓦夫人?”她一边问,一边小心翼翼地走进屋里。就在这个房间里,医生曾经逼迫过她。“你好,沃洛伊斯夫人。”
两个女人都没有回答。雷莱恩朝她走了过来,严厉地说:“布西诺尔小姐,我是巴黎警方派来的,我的目的是澄清一起二十七年前发生在这里的一场悲剧。我刚才已经得到了证据,你歪曲了事实真相,你把自己的错误申报作为结果,在那天晚上出生的一个孩子,他的出生证是不正确的。现在,就出生证这件事而论,这种错误的申报是应该受到法律制裁的不轨行为。所以,我打算带你去巴黎,接受审问——除非你准备立刻承认每一件事情,以此来挽回你的罪过造成的一切后果。”
老妇bbr>人四肢都颤抖起来,牙齿也在打战。显然,她没有丝毫的能力对雷莱恩作出任何的反抗。
“你准备承认所有的事实吗?”他问道。
“是的。”她喘着粗气说。
“不再推迟了?我得去赶火车了。这件事必须马上决定下来,如果你还有丝毫的犹豫,我就把你带走。你已经下决心把事实真相说出来吗?”
“是的。”
他指着让·路易说:“这位先生是谁的儿子?是德安博里瓦夫人的吗?”
“不是。”
在一阵茫然若失的沉默之后,是两个可喜的回答。
“你自己解释一下你说的话。”雷莱恩看了看手表,命令地说。
接着,布西诺尔夫人跪下了,她用低沉而又迟钝的声音说了起来,为了听清楚她说的那些含糊其词的话,他们不得不弯下腰,靠近了她。
“那天晚上来了一个人,是一位先生,他怀里抱着一个用毛毯包着的新生儿。他想让医生帮着他照顾一下这个孩子,当时医生不在那儿,他等了整整一夜,就是他干了那件事儿。”
“干了什么事?”雷莱恩问,“他到底干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情?”
“唉,发生了这么一件事情:那天晚上,死去的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他们的两个孩子都死去了:德安博里瓦夫人的孩子和沃洛伊斯夫人的孩子,都在惊厥中死去了。后来,那位先生看到了发生的这一切以后,说道:‘这让我明白了自己的责任所在,我应该抓住这个机会,确信我自己的孩子会得到幸福,会受到良好的照顾。把他放在已经死去的一个孩子的位置上吧。’
“他给了我一大笔钱,他说这些钱就作为每个月扶养孩子的生活费,我就收下了。可是,我并不知道,他的孩子放在了谁的位置上,我也没有说这孩子是路易·德安博里瓦,还是让·沃洛伊斯。那位先生沉思了片刻,什么话都没有说。后来,他给我解释了一下,他走了以后,我应该做什么,我应该说什么。就在我给他的孩子穿上背心,把这个孩子包进与死去的一个孩子相同的襁褓中的时候,他也把另一个孩子包进了毛毯,接着,他就抱着一个死去的孩子,消失在夜幕中。”
布西诺尔小姐低着头,抽泣着。过了一会儿,雷莱恩说:“你的证言和我调查的结果是一致的。”
“我可以走了吗?”
“可以走了。”
“我所关心的是,这件事是不是就算结束了呢?在整个管区,人们不会议论这件事吧?”布西诺尔小姐问。
“不会。噢,还有一个问题:你知道那位先生的名字吗?”
“不知道。他没有告诉我他的名字。”
“从那个时候起你曾经见过他吗?”
“从来没有见过。”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没有了。”
“你准备在你交代的文本材料上签字吗?”
“我准备签字。”
“很好,一两个星期以后我会派人去找你。从现在起到那个时候,不要向任何人透露任何的信息。”
雷莱恩目送着她走到门口,关上了门。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让·路易就站在两个老妇人的中间,他们三个人都紧紧地攥着拳头。憎恨和恶运把他们三个人绑在一起,如今这种结合力突然间出其不意地把过去的僵局打破了。这种破裂使他们之间充满了和睦平静的气氛,这是他们始料未及的。但是,这件事也使他们认真地作出了思考。
“咱们已经到了这件事情冲刺的时刻了,”雷莱恩对霍赖丝说,“这是这场战斗的决定性时刻。我们必须带让·路易上车了。”
霍赖丝看起来有点儿愣神儿,她低声地说:“为什么你让那个女人走了?你对她的交代很满意吗?”
“我并不需要满意。她把所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我们,你还想再要什么呢?”
“什么都不想了。我不知道。”
“我们以后再谈这件事吧,我亲爱的。我再说一遍,过一会儿,我们必须带着让·路易上车了。马上,不然——”
他转过身对年轻人说:“你同意我的意见,是吗?现在事情已经真相大白了。离开一段时间,对你,对沃洛伊斯夫人和德安博里瓦夫人来说都是最好不过的。那会让你们大家更加看清事情的真相,完全自由地作出自己的选择,决定以后自己该怎么做。和我们一起走吧,先生,最紧迫的事情就是救一救热纳维埃夫·埃马尔,你的未婚妻。”
让·路易站在那里,窘迫极了,他拿不定主意。雷莱恩转过身对两个女人说:“我敢肯定,你们也同意这样做了,夫人们,对吗?”
她们点了点头。
“你明白了吧,先生,”他对让·路易说道,“我们所有的人都同意了。在矛盾比较尖锐的情况下,没有什么比分开更好的了,休息几天。现在快点吧,先生。”
雷莱恩没有给他时间犹豫,就把他拉进了他的卧室,让他去整理行装。
半个小时以后,让·路易和他的新朋友一起离开了这座庄园。
汽车已经把他们送到了喀尔海克斯车站,在车站等车的时候,雷莱恩对霍赖丝说:“直到他结了婚,他才能回去。”这时,让·路易留意了一下自己和行李。
“一切都安然无恙,你满意吗?”
“是啊,热纳维埃夫肯定会高兴的,”霍赖丝心不在焉地回答说。
当他们在火车上占好座位以后,雷莱恩就准备和她一起到餐车上去。雷莱恩问了霍赖丝几个问题,对这些问题,她就像提抗议一样,不客气地作了回答。
“你怎么了,我的小宝贝?你看起来很焦虑!”
“我?没什么!”
“好了,好了,我算了解你了。现在,没有什么神秘的了,也没有什么秘密了!”
她微笑起来:“得了,既然你坚持要知道我是不是满意,我有义务承认我当然满意,至于我的朋友热纳维埃夫——不过,另一方面,从冒险的角度来看,我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坦率地说,这一次,我没有让你感到吃惊吗?”
“我一点儿都不感到吃惊。”霍赖丝说。
“让我看,你只不过是扮演了一个代理人的角色。究竟我做了点儿什么呢?我们到了那儿;我们听了让·路易悲哀的故事;我叫来了助产士。就做了这么多。”
“确实是这样。我想知道是不是这件事要做的工作就这么多了,可是,现在我还不敢下定论。为了告诉你事实的真相,我们其它的冒险活动都会放在稍后一点儿进行。这件事留下的印象,我该怎么来表述呢?我想,它会更明了更清楚。”
“这种印象朦朦胧胧会使你受到打击吗?”雷莱恩问。
“朦朦胧胧,是的,也不完全。”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雷莱恩又问。
“我不知道。也许这和那个女人的交代有一些关系,对,非常有可能,就是这样一件事情。一切都可能是意想不到的,唐突的。”
“好了,当然,就在你可以想象的时候,我把这件事情保留的时间缩短了!”雷莱恩说着就大笑起来。“我们不想作太多的解释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哎呀,如果她已经给她们作了详细的解释,我们早就以怀疑她给我们讲的东西不真实为由而结束了。”
“对这件事还有怀疑?”霍赖丝问。
“好了,真该死。这个故事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那个漆黑的夜晚,到这儿来的那位先生,他用袋子带来一个有生命的婴儿,带走了一个死去的婴儿,这种事情是根本站不住脚的。可是,你知道,我亲爱的,我没有更多的时间在这两个不幸的女人家里指指点点了。”
霍赖丝惊奇地凝视着他。
“究竟你这是什么意思?”
“哎呀,你知道,这些乡下女人是多么的愚蠢,我和她都没有闲暇的时间,所以,我们匆匆忙忙尽可能达成了共识——她的确不会干这么坏的事情。所有正确的答案就是:恐惧、颤抖、眼泪。”
“那可能吗?”霍赖丝喃喃低语道,“那可能吗?你事先见过她?”
“当然,我不得不见到她。”
“可是,那是在什么时候呢?”
“今天早晨。我们一到这儿,你自己在喀尔海克斯的旅馆里梳洗打扮的时候,我就跑出去四处探听能够打听到的消息。你可以想象,在这个街区里,没有一个人不知道德安博里瓦和沃洛伊斯的事儿。很快我就被领到了以前的助产士布西诺尔小姐那里,和布西诺尔小姐在一起没有花多少时间,大概只有三分钟,就澄清了过去发生过的事情,澄清了那一万法郎的新的说法——多少有些可信——引导她又重新把庄园里人们的说法说了一遍。”
“一种相当不可信的说法。”霍赖丝说。
“所有一切并不是那么糟糕,我的夫人,要知道相信这个事实,也相信其它的事实,那才是最本质的事情。我必须要做的事情,就是对已经存在了二十七年、以事实为基础稳固建立起来的所有说法,给予粉碎性的打击。这就是我为什么竭尽全力去做这件事,凭着口才的力量攻击它的原因。把两个婴儿视为同一个可能吗?我拒绝这种说法。混乱是无法逃避的吗?那是不真实的。他们三个人都是某些事情的牺牲品,到底是什么事情,我不知道。但是澄清这些事情是我的责任!那是很容易做的。
“让·路易的信念动摇了。咱们派人去找布西诺尔小姐吧。对,咱们派人去找她吧。于是,布西诺尔小姐就到了,她低声含糊地说了一小段我教她说的话。一下子就轰动了!所有的人都惊慌失措——为了拯救我们的年轻人,我才去冒了这个风险!”
霍赖丝摇了摇头说:“但是,他们都忘记了悲伤,重新振作了起来。他们三个人都会对此认真地思索!”
“不,不,他们也许会产生疑问的。但是,他们决不会觉得事情确凿无疑就作出承诺!他们也决不会同意要仔细地思索!发挥你的想象力吧!把你的想象力送给这三个从地狱中救出来的人吧!他们在地狱里已经整整挣扎了四分之一个世纪。你认为他们还会回到地狱里去吗?他们三个人已经走出了软弱,走出了责任的误区,他们已经没有胆量逃避。认为他们不愿意像可怕的死神一样依恋着我给他们的自由吗?荒唐!他们为什么容忍了两次恶作剧。布西诺尔小姐把所有的事情和盘端出,真是难以让人理解!毕竟,我的说法与事实相比没有那么荒谬。相反,他们已经容忍了这件事!看看这个:我们离开之前,我听到德安博里瓦夫人和沃洛伊斯夫人说要马上搬家。当他们想到彼此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已经变得充满了深情厚谊。”
“但是,让·路易又怎么样了呢?”
“让·路易?噢,他是两个母亲把他抚育长大的!啊呀,一个人在一生中是很难和两个母亲相处的!不管地位如何!当一个人有幸能够有两个母亲,或者一个母亲都没有的时候,他要作出选择是不会犹豫的,为我祝福吧!此外,让·路易已经爱上了热纳维埃夫。”他爽朗地笑了起来,“他非常爱她,我希望这样,我也相信事实;不要让两个婆婆再干涉她了。行了,这些事想起来很容易。你的朋友的确很幸福,这就是你所要得到的全部。这件事情的全部工作我们已经完成了,我们所用的方法多少还有一些独到之处。如果一些冒险行为结束后,那些神秘的事情得到了验证,诸如寻找或找到烟头,引起火灾的玻璃水瓶,烧毁了的放帽子的盒子,在我们最后探险的旅行中,其它神秘的事情也需要心理学,需要纯粹的心理学来分解。我已经讲过了。我要你安静下来。”
“安静?”
“是的,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正坐在我们后边,这两个人看起来是在说一些罕见而又有趣的事情。”
“可是,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呀。”
“就是这样。当人们低声交谈的时候,总是有一些难以启齿、见不得人的事情。”
他点燃了一支香烟,靠着椅背坐了下来。霍赖丝仔细听着,可是,一点儿内容都听不见;而他呢,正在慢慢地吐出一口口烟。
十五分钟以后,火车停了下来,那个男人和女人一起下了车。
“真可怜,”雷莱恩说,“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也不知道他们到那儿去。但是我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他们。我亲爱的,我们又面临着一次新的冒险行动了。”
霍赖丝抗议说:“噢,不,请,先不要!给我一点儿休息时间吧!难道我们不应该想一想热纳维埃夫吗?”
他看起来非常地惊奇:“哎唷,那件事已经结束了,该处理的也处理完了呀!你的意思是说,你想要再多浪费一点儿时间去管那件老事情?好了,我承认,我对那个有两个母亲的男人已经完全失去了兴趣。”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调滑稽,充满了快乐和真挚的感情。霍赖丝又一次咯咯地笑了起来,只有这笑声能够松弛她被激怒的神经,也只有这笑声能够转移她充满矛盾的感情。
四、泄露隐情的电影
“看那个扮演佣人领班的男人!”雷莱恩说。
“他有什么地方与众不同吗?”霍赖丝问。
他们正坐在一个电影院的二楼包厢里。到电影院看电影是霍赖丝提出来的要求,因为她也许会在屏幕上看见一位夫人的女儿,这位已经先逝的夫人过去常给她上钢琴课。她的女儿叫罗斯·安德烈。罗斯动作敏捷,面带微笑,是一个秀丽端庄的姑娘。她在那天晚上放映的新电影《幸福的公主》里扮演了一个角色。在这部电影星,她满面春风,生藏书网气勃勃,热情奔放,容光焕发。
雷莱恩没有直接回答,可是,在电影中场休息时,他继续说道:“我有时安慰自己,只有在一部质量不高的电影里,才能看见这样下贱的人物。在我看来,那些可怜的家伙上演一个镜头,预演的次数可能会超过十次或者二十次;他们在最后拍摄进入角色的那一刻,还经常想到其它的事情。非常有趣的是:只要注意一下他们那些精神涣散的细微动作,就不难发现他们的某些气质或性情,看出他们的本能。比如说,就像影片中佣人领班的这个镜头一样,看!”
这时,屏幕上出现了一张非常奢华的桌子。幸福的公主坐在桌前,被前来求婚的人们包围了起来。在佣人领班的指挥下,六个男仆在屋子里不停地忙活着。那个佣人领班 662f." >是个大块头的家伙,他的脸笨拙粗糙,一看就知道是一个初次登台的普通演员,他那又浓又密的眉毛,在前额交叉,连成了一线。
“他看起来就像一只野兽,”霍赖丝说,“除此之外,你在他身上还能找到什么与众不同的特性吗?”
“你就注意他是怎么两眼直盯盯地凝视着公主就行了;他也太过分了,如果他不长时间地盯着她,你就告诉我。”
“直到现在为止,我真的什么都没有注意过。”霍赖丝说。
“哎呀,他当然是在盯着她!”雷莱恩一本正经地说,“很显然,在现实生活中,他只是一个无名的仆人,他对罗斯·安德烈一往情深,这样做是不合适的。在现实生活中,可能没有一个人对这种事情会有什么想法;但是,这是在银幕上,当他没有在观看自己的演出,或者当他认为排演中的男演员看不见他的时候,他的秘密就随着他流露了出来。看—..—”
那个人仍然站在那里。时间正是午餐结束的时候,公主正喝着一杯香槟酒,他正瞇缝着闪烁的眼睛幸灾乐祸地看着她。
银幕上又出现了两次让他们惊奇的动作,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些奇怪的表情,雷莱恩把这些表情看作是一种感情的象征,而霍赖丝却拒绝往银幕上看:“这只不过是他看人的一种方法。”她说。
电影的第一部分结束了。这部电影被幕间休息分成了两部分。电影介绍中说,“一年过去了,幸福的公主住在一所漂亮的诺尔曼小屋里,整个房子都爬满了蔓草,她和自己的丈夫,一个贫穷的音乐家,住在一起。”
公主还是幸福的,这有银幕为证,她还像从前一样有吸引力,在她的身边仍然围着各种各样的求婚者。贵族、平民、农民、金融家、各种各样的男人都拜倒在她的脚下。在他们中间,最突出的要算一个粗野孤僻的人,他浑身上下毛茸茸的,他是一个还没有完全开化的伐木人。不管她什么时候出去散步,都会遇上他。他用斧子武装了自己,他是一个难以敌对,又非常能干的人,他在茅屋附近窥视,看热闹的人都惊恐万状,他们觉得危险已经降临到了幸福的公主头上。
“看那个!”雷莱恩小声地说,“你认出那个伐木的人是谁吗?”
“没有。”
“简单得很,这个人就是那个佣人领班,是同一个演员扮演了两个不同的角色。”
事实上,尽管他给人以全新的形象,但是,佣人领班的举动和姿势是显而易见的。只见他迈着沉重的步子,端着滚圆的肩头,一副伐木工的打扮。就算他蓄上了乱蓬蓬的胡子和浓密的长发,一旦他把脸刮干净,就会露出那种残酷的表情和连成一线的浓眉。
银幕上不时出现大比例的特写镜头:他那闪着凶光、溜溜转动的眼睛,还有他那双长着巨形拇指的残忍的手。
“这个人真是吓死我了,”霍赖丝说,“他真是可怕呀。”
“你应该明白,他演出完全是为了他自己,”雷莱恩说,“在三四个月之内要制作两部影片,显然要把这段时间分成两半。他的情欲就在这个时候有了发展,对他来说,正在走过来的并不是公主,而是罗斯·安德烈。”
那个男人低低地蜷缩着身体,受害者没有料到会发生什么事儿,高高兴兴地走了过去。就在他走过去的时候,她听到了一点儿响动,就停下来。她面带笑容,警觉地看了看自己99lib.的周围,马上就产生了一种心神不安的感觉,接着,她感到越来越焦虑。这时,只见伐木工把树枝推开,从灌木丛中窜了出来。
现在他们站在那儿,面面相觑。他张开臂膀,作出要抓住她的样子。她正想大声喊叫、呼救,但是,她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抗,那男人的两只胳膊已经把她紧紧地搂住了。接着,他把公主扛在肩膀上,开始跑了起来。
“你满意吗?”雷莱恩低声耳语道,“如果这个女人不是罗斯·安德烈,而是另外的一个女人,你认为这个四流的演员会用出所有的力气和精力吗?”
此时,伐木工已经走到了一片森林的边缘,很快就钻进一大片森林和礁石林立的地方。他把公主放下来以后,就去清理一个洞穴的入口处。白天要想进这个洞,要经过一条倾斜的石头裂缝。
一连串儿的画面展示了那位丈夫绝望的心情。他仔细地搜寻、察看,已经找到了公主折断一些小树枝;可以看得出,在这些小树枝的前边,是刚开辟出来的一条小路。接着,电影就演到了最后的一幕:男人和女人之间发生了一场恶斗。就在这个女人被打得落花流水、筋疲力尽、摔倒在地上的时候,她的丈夫突然间来到了他们面前,一颗子弹最后结束了伐木者的生命。
“总算演完了。”当他们离开电影院的时候,雷莱恩说。他说话时态度严肃认真。“我敢肯定,自从那天拍摄影片的最后一幕起,你的那位老钢琴老师的女儿,就一直处于危险之中;我敢肯定,电影的最后一幕并没有更多地描写幸福的公主遭到伐木男人强暴的细节,这与现实生活中一个男演员对自己垂涎三尺的女人施暴描写的不一样。在一定的范围内,所以这些事已经发生,可是并没有人从中看出任何破绽——也许除了罗斯·安德烈本人之外,没有人能够知道。但是,就我而论,发生在那一瞬间的情欲的火焰,已经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头脑中,使我留下了不止一个疑问。我看了好几眼,这几眼违背了我的意愿,我甚至产生了杀人的念头。我看见了一双紧握着的手,就好像这双手就要把我扼死。总而言之,有二十多个细节都可为我作证:当时,那个男人的本能催促着他自己,去杀死这个永远不可能成为自己所有的女人。”
“这件事情总的来说是什么意思?”
“如果罗斯·安德烈仍然处于危险的境地,如果时间还不太晚的话,我们必须保护她。”
“我们是不是要去做这件事呢?”霍赖丝问。
“我们应该掌握更进一步的消息。”
“到谁那儿去了解消息呢?”
“到环球电影公司去,这个公司是一家制片公司。我明天早晨就去找他们。大概在吃午饭的时候,你在你的住所里等着我。”
事实上霍赖丝仍然是心有余悸。所有这些感情冲动的行为,在她看来,只不过是一个优秀演员理智的行为罢了;对这种感情上的冲动,她都会不冷不热地加以拒绝。雷莱恩认为他自己已经预测出来的可怕的悲剧,霍赖丝一丝一毫都没有看出来。她不知道他这种想象中的暴行是否真的没有出错。
“哎,”第二天,她冷嘲热讽地问道,“你进行得怎么样了?你做了一个结实的大口袋吗?有什么神秘的事情?有什么让你跃跃欲试的事情?”
“当然有。”雷莱恩说。
“噢,真的?你这个所谓的爱好者——”
“有一个人,名叫达尔布雷凯,最初,他只是一个布景画师。在这部影片的第一部分,他扮演了一个佣人领班;在第二部分,他扮演了一个伐木人。他扮演的角色深受赏识,后来公司为了拍一部新影片就和他签了约。所以,他后来就一直在演电影了。他正在巴黎附近拍片。但是,九月十八日,星期五的早上,他破门而入,闯进了环球电影公司的车库,驾驶着一辆豪华型小轿车,带着四万法郎的现金逃之夭夭了。这条信息是由警察局提供的。星期天,这辆小轿车在德勒郊外的一条小路上被发现。直到现在,调查结果已经揭露出两件事情,这两件事将在第二天见诸报端:第一件事,据称达尔布雷凯犯了谋杀罪,这起珠宝商布尔盖特被杀案曾在去年引起轩然大波。第二件事,一天,达尔布雷凯在两次抢劫之后,在光天化日之下驾驶着一辆汽车,载着两男一女穿过人头涌动的大街,朝勒阿弗尔方向驶去。那两个男人是他逃跑的帮凶,那个女人的身份到现在还没有查出来。”
“是罗斯·安德烈?”霍赖丝担心地问。
“我刚到罗斯·安德烈家里去过,她的地址是环球电影公司告诉我的。罗斯·安德烈出去作夏日旅行,要在塞纳-马恩省·安费里雷待两个星期;在那儿,她有一个属于她自己的小地方,就是在电影《幸福的公主》里看到的现实中的小草房。她收到从美国寄来的邀请信,邀她去那儿拍一部电影的,就动身回巴黎去了。九月十八日,星期五,她在圣·拉泽尔车站登记了行李,就离开了那个地方。她想在勒阿弗尔睡一觉,再去搭乘星期六的轮船。”
“星期五,十八日,”霍赖丝低声说道,“和那个男人犯罪是在同一天——”
“就在星期六,一个女人在勒阿弗尔死于他的手下。我顺便去大西洋轮船公司看了一下,作了一次短暂的调查,调查结果表明:罗斯·安德烈已经预订了一间客舱,而那间客舱一直没有人占用;作为旅客,她根本就没有上船。”
“这真是太可怕了。她已经被害了。你说对了。”
“我就担心发生这样的事情。”
“你决定怎么办?”
“我的司机阿道夫和汽车一起在外边等候,咱们到勒阿弗尔去吧。直到现在,罗斯·安德烈的失踪看来还没有人知道。在人们知道这件事之前,在警方对达尔布雷凯害死的那个没去搭船的女人作出鉴定之前,我们要继续弄清楚罗斯·安德烈的情况。”
一路上,他俩都没再多说什么。四点钟,霍赖丝和雷莱恩到了里昂,他们的汽车在这儿开始改道行驶。
“阿道夫,沿着塞纳-马恩省河的左岸开。”
他摊开一张车辆行驶图,放在膝盖上,用手指顺着行车的路线指给霍赖丝看,“如果你从勒阿弗尔画一条线,或者说得确切一点,从奎利比夫画一条线,这条路在那儿和塞纳-马恩省河交叉,过了塞纳-马恩省河就到了德勒,被偷走的车就是在那儿找到的。这条路线要穿过鲁托特,这是位于布罗顿森林西边的一个集镇。”
“现在,这个地方就位于布罗顿森林中,”他继续说道,“据我打听到的情况,《幸福的公主》的第二部分就是在这里拍摄的。这样,问题就出现了:罗斯·安德烈已经受到了控制,这样的事对达尔布雷凯来说不会没有发生。星期六晚上,他从森林附近走过的时候,就把战利品藏在了那儿;与此同时,他的两个同谋继续往德勒方向去了,从那儿,他们返回了巴黎。难道事情不是这样吗?那个洞非常近,可是,能肯定他到洞里去了吗?如果没去,他会怎么办呢?几个月以前,他跑到这个洞的时候,难道那个人不是他爱的女人,不是他已经征服了的女人?由于一切都受到命运和推理的支配,这次冒险活动又一次全面铺开了——但是这次行动已经完全进入了现实生活。罗斯·安德烈已经成了别人的俘虏,营救的希望渺茫。森林广袤无垠,凄凉寂静,那天晚上,要么就在后几天的一个晚上,罗斯·安德烈一定是任人摆布,饱受欺凌——或者已经死去。”
霍赖丝马上产生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我们太迟了。还有,你想过没有,她会不会像囚犯一样被那个家伙囚禁起来?”
“肯定是不可能的。在我的记忆中,那个地方是在一个交叉路口,并不是一个安全的隐居地。但是,我们可以发现一些线索或者其它的东西。”
当夜幕从高大的树上慢慢降临的时候,他们走进了布罗顿原始森林,这里充满着罗曼蒂克的情调,保留着中世纪的遗迹。雷莱恩对这片森林了如指掌,他还记得,在一棵有葡萄酒桶粗细的著名橡树附近,有一个洞,这个洞一定就是幸福的公主被囚禁的洞。他轻而易举就找到了它。他扭开手电筒的开关,在黑暗的角落里到处搜寻,接着又把霍赖丝带到了入口的地方。
“洞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他说,“但这是我正在寻找的一个证据。达尔布雷凯还沉迷在电影的回忆中,而且罗斯·安德烈也是一样。幸福的公主在穿过林中小路时已经把一些树枝折断了,罗斯·安德烈在洞口的右边又把一些树枝折断了,希望她会把这次作为难得的机会,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对呀,”霍赖丝说,“这就是她在这儿的证据;只不过这证据已经是三个星期以前的了,从那个时候起——”
“从那个时候起,她要么死了,被埋在一大堆树叶里,要么她就生活在一个比这个洞还要凄凉的洞穴里。”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在哪儿呢?”
雷莱恩竖起了耳朵。连续不断的斧头砍劈声从不远的地方传来,毫无疑问,传出声音的地方是森林的一部分,那个地方正在进行清理。
“他?”雷莱恩说,“我只想知道,是否已经受到那部电影的影响,是否会继续去做什么。我只想知道,在《幸福的公主》中扮演伐木者的这个人,是不是还没有自然而然地重新开始他的工作。至于这个人是怎么生活的,是如何得到食物的,这些并没有吸引我的注意,因为他会找到一份工作的。”
“你说的这些,我们还不能确信。”
“我们不如顺着声音会问一问那些伐木工人。”
汽车载着他们沿着一条森林小路来到了另一个交叉路口。他们在这个交叉路口下了车,顺着马车轮子留下的深深的轮迹,走了进去。斧头的声音停了下来,他们又走了一刻钟以后,碰上了十几个男人,这些人干完了一天的活计,正要回附近的村子里去。
“请问,我们走这条路能到鲁托特吗?”为了和那些人说上话,雷莱恩问。
“不行,你们要原路返回去。”其中一个男人粗声粗气地说。
这个男人在伙伴的陪同下继续往前走。
霍赖丝和雷莱恩站在原地不动。他们已经认出来了,这个人就是那个佣人领班。
他的面颊和下巴已经刮得干干净净,但是,他的上嘴唇蓄上了一小撮黑胡须,眉毛已经不再交叉,连成一线,一切都还原到了以前的模样。
因此,在不到二十个小时的时间里,他们一直根据一个电影演员表现出来的态度,不明不白地在暗示中行动;现在,雷莱恩只是根据心理学的观点,就摸透了这场悲剧的实质。
“罗斯·安德烈还活着,”他说,“不然的话,达尔布雷凯早就离开了乡下。那可怜的东西一定是被捆绑了起来,监禁在什么地方,到了晚上他再给她送一些吃的东西。”
“我们要去救她,是吗?”
“当然。注意监视着他,如果有必要的话,就用武力强迫他说出他的秘密,但是,这是最后一着。”
他们尾随着那个代木者,和他保持一段距离,而且托辞说,汽车需要大修了。
汽车在鲁托特的一个主要客栈停了下来。
这家客栈有一个小咖啡馆,通往院子的入口处正好把他们和咖啡馆分开,在咖啡馆的上面有两个房间,从外边一侧的木楼梯径直上去,就可以通往这两个房间。
达尔布雷凯占了其中的一个房间,雷莱恩给自己的司机占了另外一间。
第二天早晨,他找阿道夫了解达尔布雷凯的情况。头天晚上,熄灯以后,达尔布雷凯从自己的房间里扛着一辆自行车下了楼,骑着走了,直到刚才太阳升起之前,才返回来。
自行车的痕迹把雷莱恩引到了离这个村子五里开外的无人居住的朗德城堡,接着,痕迹又消失在朱米纪半岛对面的猎场旁边一条通往塞纳-马恩省河的岩石路上。
第二天晚上,雷莱恩在那儿藏了起来。十一点钟的时候,达尔布雷凯爬到了河堤上,爬过了一道铁丝篱笆,把自行车藏在树枝下,然后就走了。看来,在这漆黑的夜晚要想跟踪他是绝对不可能的,在布满青苔的地上,脚步声完全消失了。雷莱恩没有再继续追踪;但是,在破晓的时候,他和他的司机一起又来到了这里,整个早晨他们把猎场彻底搜索了一遍。尽管猎场只占据了那座小山的一边,而且下边还被一条河围着,面积并不大,可是,他却没有发现任何线索,也找不到任何理由来说明罗斯·安德烈被囚禁在那里。
于是,他又回到那个村子里去,决心在那天晚上采取行动。
“不能让事态再发展下去了,”他对霍赖丝说,“我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把罗斯·安德烈营救出来,把她从那个无耻的恶棍手里救出来。我说到就一定做到,一定能做到。不然的话,我们动手太晚了,她就会有危险。”
那天正好是星期天,达尔布雷凯没去做工。除了上楼去吃午饭,后来又马上回来以外,他没有离开过他自己的房间。但是,三点钟的时候,正在客栈里监视着他的雷莱恩和霍赖丝看见他从木楼梯上走下来,肩上扛着他的那辆自行车。他把自行车靠在楼梯最下边的一层台阶上,就开始给轮胎打气,接着,他把用报纸包着的一大包东西固定在车把上。
“啊!”雷莱恩暗自低语。
“怎么了?”
咖啡馆前面有一个小阳台,阳台以种在花盆里的欧卫矛为界,分成左右两部分,花盆和栅栏连接。为了能看见从树林..里穿过的达尔布雷凯,有四个男人正猫着腰蹲在灌木丛后的河岸边。
“警察!”雷莱恩说,“运气真不好!如果这些家伙插手,一切就都会被他们搞糟。”
“怎么会呢?相反,我认为——”
“会的,他们会把事情弄糟的。他们会杀掉达尔布雷凯,然后呢?这样做会给我们,会给罗斯·安德烈带来什么呢?”
达尔布雷凯已经完成了他的准备工作。就在他刚骑上自行车的时候,几个警员中的一个站了起来,准备朝他猛冲过去。尽管达尔布雷凯还没意识到这些警员的存在,他改变了主意,好像忘记了什么东西,又返回自己的房间里去。
“现在正是时候!”雷莱恩说,“我要去冒一冒险了。但是,这种情况处理起来并不容易,我不抱什么希望。”
他走了出去,到了院子里,趁那些警员不注意的时候,他瞅个空子爬上了楼梯。
如果他想让自己的司机做这件事也是很正常的。但是,他刚一到达已经住了人的两间卧室后边的阳台,就停了下来。达尔布雷凯的房门是开着的,雷莱恩走了进去。
达尔布雷凯后退了一步,马上就采取了防卫的措施。
“你想干什么?”
“别出声!”雷莱恩低声说着,话语里流露出傲慢的表情,“你干的这一切也该收场了!”
“你说什么?”这个男人气急败坏地咆哮起来。
“你从窗户探出身子看一看,下边有四个人正在监视着你,是四个警员。”
达尔布雷凯从阳台探出身去,低声地骂了一句。
“监视我?”他一边说一边转过身来,“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们有正当理由。”
“闭上你的嘴,少说废话!正当理由!正当理由和我有什么关系?”
“听着,”雷莱恩说,“咱们不要浪费时间了。情况很危急。你叫达尔布雷凯吧,说得准确一点儿,至少你在《幸福的公主》中扮演的角色用了这个名字;因为你是杀害珠宝商布尔盖特的凶手,警方正在按这个名字寻找你;你从环球电影公司偷了一辆小轿车和四万法郎;你在勒阿弗尔诱拐了一个女人。所有这一切是众所周知的,而且也得到了证实。这就是事情的最后结局。四个警员都在楼下,我本人也在这儿,我的司机就在隔壁的房间里。你就要完蛋了,你想让我救你吗?”
达尔布雷凯长时间地盯着他的对手:“你是谁?”
“罗斯·安德烈的一个朋友,”雷莱恩说。
达尔布雷凯吓了一跳,他摘掉假面具,反问道:“你要提什么条件?”
“你诱拐和摧残的罗斯·安德烈,是死在一个什么洞里,还是在哪个角落里?她在哪儿?”
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这件事给雷莱恩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达尔布雷凯像平时一样,面不改色,心不跳。这时,他的脸上却掠过了一丝几乎是诱人的微笑,但是这微笑很快就消失了,他立刻又恢复了不容置疑的、且又非常平静的表情。
“假如我拒绝讲话呢?”他说。
“那你就大错特错了。这意味着你将被逮捕。”
“我敢说,这将意味着罗斯·安德烈的死。有谁会把她放了呢?”
“你。你现在就讲。从现在起,或者在一个小时以内,或者在两个小时以内,这是最后的时限。你将永远不会让你的心平静下来,让她死吧。”
达尔布雷凯耸了耸肩,然后举起他的手,说道:“我用我自己的生命发誓,如果他们要逮捕我,就别想从我的嘴里掏出一句话。”
“那么,你说怎么办?”
“救一救我。今天晚上我们在朗德猎场的入口处见面,我们该说什么再说什么。”
“为什么不马上讲出来呢?”
“我已经说过了。”
“你会在那儿等着吗?”
“我会在那儿。”
雷莱恩仔细地考虑着。在一些事情没有解决之前,他不能抓他。不管怎么说,罗斯·安德烈还面临着恐怖和危险,这种威胁还控制着整个形势。作为男子汉,雷莱恩在冒险行动中并不是轻视这种胁迫,也不是出于虚荣心而固执己见。罗斯·安德烈的性命已经成了当务之急,摆在一切事情的前面。
他在和邻室相隔的墙上敲了几下,喊叫他的司机。
“阿道夫,汽车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先生。”
“把车开走,开到咖啡馆外的阳台前停下来,那个地方就在挡着入口的花盆对面。至于你,”他对达尔布雷凯继续说道,“你猛地跳上自行车,从院子里穿过去,千万不要沿着这条路走。在这个院子的尽头,有一个走廊,它和一条小巷相通,到了那儿,你就自由了。但是,不要犹豫,不要卤莽行动。不然的话,你自己就得被逮捕了。祝你好运。”
雷莱恩一直等到汽车停在他要求停的地方。为了把警员的注意力吸引过来,这时他朝汽车走了过去,开始给司机提出一些问题。
就在达尔布雷凯走到楼梯最下面的时候,不管怎么说,其中一个警员透过欧卫矛扫视了一下,已经死死盯住了他。这个警员马上发出警报,然后一个箭步向前冲去,他的身后紧跟着他的同事们。但是他不得不在汽车边周旋,还冲撞了司机,这一来给了达尔布雷凯足够的时间,他骑上自行车,畅通无阻地从院子里穿了过去。
不幸的是,就在他正要进入后边那条走廊的时候,迎面来了一大群孩子,他们是做完晚祷刚刚返回来的。他们听到警员们的喊声,就伸开胳膊拦截这个逃跑的人,他东倒西歪地往前奔跑,最后还是摔倒在地上。
胜利的呼喊声马上响了起来:“抓住他!拦住他!”就在他们往前边猛扑的时候,那个警员怒吼起来。
雷莱恩看到这出戏已经到了尾声,于是也跟着其它的人跑了过来,嘴里大声喊着:“拦住他!”
达尔布雷凯摔倒后重新爬起来,撂倒了一个警员,警员的转轮手枪也掉到了地上。就在这个时候,雷莱恩追了上来,意外地得到了警员手里掉下的手枪。但是,另外两个警员大吃了一惊,全都拿出了自己的武器。他们开枪了,子弹击中了达尔布雷凯的腿部和胸部,他一头栽倒在地上。
“谢谢您,先生,”那个警员先作了自我介绍,然后对雷莱恩说,“我们所得到的这一切,应该归功于你。”
“让我看,你们已经把这个人致于死地了,”雷莱恩说,“他是谁?”
“一个叫达尔布雷凯的人,他是我们正在追踪的一个嫌疑犯。”
雷莱恩站在警员的旁边,这时霍赖丝也加入了进来;她咆哮着说:“这些蠢货!现在,他们已经把他打死了!”
“噢,这不可能!”一个警员说。
“我们看一看,但是,不管他是死是活,对罗斯·安德烈来说只能是凶多吉少了。我们怎么才能找到她呢?我们还有什么机会去寻找那个谁都不认识的隐居地呢?那个可怜的姑娘在那个地方,会因痛苦和饥饿而死去。”
警员们和农民们把达尔布雷凯放在一个临时扎成的担架上抬走了。为了弄清楚将要发生的事情,起初还跟着他们走的雷莱恩改变了主意,他现在站在那儿,眼睛直直地盯在地上。那辆自行车已经躺倒了,达尔布雷凯系在车把手上的那大包东西已经掉了下来,报纸已经破了,里边的东西漏出来了。那是一只铁皮炖锅,锅上锈迹斑斑,上面满是凹痕,这只锅已经被压得不象样子了,没有什么用处了。
“这是什么意思呢?”他轻声而又含糊地说,“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他把锅捡起来,查看了一番,然后龇牙咧嘴地笑了,会意地低声轻笑,然后慢慢地说:“不要眨眼睛,我亲爱的。让所有这些人都散开,这个地方已经没有咱们的什么事儿了,对吗?警方遇到的棘手事儿和我们没什么关系。如果我们都有这种想法的话,我们就当是两个为了自己高兴、为了收集老式炖锅而乘车旅行的人吧。”
他喊叫自己的司机:“阿道夫,带我们顺着那条环形路去朗德猎场兜一圈儿。”
半小时以后,他们来到一条凹陷的小路上,小路两边长满了树木。他们开始往坡下徒步爬行。塞纳-马恩省河的水位在一天中的这个时候最低,河水包围着一个小码头,码头附近停放着一艘小船,船已经很破旧了,上边有虫蛀的洞,船身的木头已经腐朽,船里到处是一坑坑水。
雷莱恩一步迈进船里,马上就用炖锅开始从这艘漏船里往外淘水。随后,他把船拉得靠近码头,把霍赖丝扶上了船,在船尾的一个空处用一只船桨划了起来,把船划到了河心。
“我早就知道我会到这儿来的!”他说完就哈哈大笑起来。“咱们碰见的最糟糕的事情,不过是把脚弄湿了,因为我们还没有完全掌握技巧,要是我们没有这个炖锅该怎么办呢?哎,还是为我们有这样一件有用的家庭器具而祝福吧。我的眼睛几乎刚一盯上它,我就想起来了,人们常用那些对象来掏干船舱下边的水。咳,在朗德猎场的树林子附近也拴着一条小船!我怎么从来没想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但是,可以肯定,达尔布雷凯是想利用这条船渡过塞纳-马恩省河!然后,一旦船出现漏水的情况,他就要用一个炖锅把水掏出去。”
“那么说,罗斯·安德烈——?”
“她被囚禁在河对岸的朱米纪半岛上。你从这儿能看见那座著名的修道院。”
他们把船从水里拉上来,停放在怪石嶙峋、到处是软泥的河滩上。
“那个地方离这儿不会很远,”他又接着说,“达尔布雷凯到处乱跑,绝不会把整个晚上的时间都搭进去。”
荒芜的河岸边有一条拖船路,还有另外一条路从这里伸向远方。他们选择了第二条路,从篱笆围着的果园穿过去,来到了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奇怪的是,这个地方的风景和他们以前去过的一个地方的风景相似极了。他们以前在哪里见到过这样垂柳悬在水面上的池塘呢?他们又在哪里见到过那间废弃的小屋呢?
突然,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
“哟,”霍赖丝说,“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映入他们眼帘的是一个大果园的白色大门,在大门后边,那一片片年头不短、树皮粗糙的苹果树中间,出现了一座挂着蓝色百叶窗的小茅屋,这间小房屋就是幸福的公主住的地方。
“肯定,”雷莱恩大声地说,“我应该知道这个地方。从上映的那部电影来看,电影里有这间小茅屋,也有旁边的这片森林。难道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和电影《幸福的公主》里发生的事情是那么巧合?难道达尔布雷凯的大脑是受了电影情节的支配?这肯定就是罗斯·安德烈消夏的那间屋子了。在电影里,这间屋子是空的,在那儿,达尔布雷凯把罗斯关了起来。”
“可是,你告诉我,那间屋子的地点是在塞纳-马恩省·安费里雷呀。”
“对呀,就是我们现在待的这个地方!河的左边是厄尔省和布罗顿森林;河的右边是塞纳-马恩省·安费里雷。因为这两边有界河做天然屏障,我就没有把这两边联系起来。一百五十码宽的水面与十几里的屏障比起来形成了一条更有效的天然分界线。”
大门是锁着的。他们越过篱笆,弯着腰朝小茅屋走了过去。在银幕上,这间小屋有一面墙已经年久失修,墙上爬满了毛茸茸的长春藤,屋顶是用草盖的。
“看来,屋里好像有人,”霍赖丝说,“难道你没有听见屋里传出的声音吗?”
“听!”
有人正在钢琴上弹奏乐曲。接着传来了一个女人柔润甜美的声音,声音在微微地颤动。她压抑着自己的感情,一本正经地唱着一首民谣。看来,这个女人的整个灵魂都揉进了这美妙动听的音乐旋律之中。
他们继续往前走。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他们隐蔽好自己。这时,他们已经可以看见客厅了,客厅里用明快的壁纸作装饰,地上铺着一块蓝色的地毯。颤动着的声音已经停了下来,钢琴弹奏也以最后一个旋律进入了尾声。唱歌的姑娘站了起来,走到窗前。
“罗斯·安德烈!”霍赖丝低声说。
“对!”雷莱恩说,他感到非常惊奇,“这就是我盼望的最后一件事!罗斯·安德烈!罗斯·安德烈没有被囚禁!她在自己小屋的客厅里唱着歌,弹奏着优美的旋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霍赖丝问。
“知道。不过,这件事已经花了我太多的时间了!可是,我们怎么能猜到?”
虽然他们只是在银幕上见过她的面,现实生活中的她是什么样,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可是,他们丝毫都不怀疑这个人就是她,她就是罗斯·安德烈,说得更准确一点,是几天前他们还赞叹不已的幸福的公主。她或是置身于那别致的客厅里陈设的家具之间,或是倚靠在这间小屋的门坎上。现在的她和银幕上的她,发型一模一样;现在的她和电影《幸福的公主》中的她,戴的手镯和项链也一模一样;同样,她那秀丽端庄的脸蛋白里透红,含笑的眼睛给人留下快活和沉着的感觉。
她一定是听到了什么声音,从窗口探出身子,向小屋旁边的灌木丛张望,一阵轻声低语传到了果园里:“乔治——乔治——,是你吗,我亲爱的?”
没有人回答。她的叫声停了下来,她站在窗前,好像有一股幸福的暖流涌入了她的心田,她的脸上浮现出迷人的微笑。
而就在这时候,客厅后边的一扇门打开了,一个上了年纪的农妇端着满满一盘子面包、黄油和牛奶走了进来:“放在这儿了,罗斯,我的漂亮姑娘,我把晚餐给你端来了,牛奶是刚挤出来的新鲜奶。”
接着,她把盘子放下,继续说道:“这么冷冷清清的晚上,难道你就不害怕吗,罗斯?也许你正盼望着心上的人吧?”
“我没有心上人,我亲爱的老凯瑟琳。”
“还能有比这更荒唐更不合情理的!?”老妇人说着大笑起来,“今天早晨,窗户下边有好多脚印,那些脚印看上去很乱。”
“也许是窃贼的脚印吧,凯瑟琳。”
“噢,我并没有说脚印不是窃贼的。罗斯,亲爱的,尤其是你,长得这么年轻美丽,周围有好多人在追你,你可要当心呀。比如,你的朋友达尔布雷凯,嗯?他在尼斯出事了!你看了昨天的报纸吧,一个小伙子抢了东西,杀了人,还在勒阿弗尔劫持了一个女人——!”
霍赖丝和雷莱恩很想知道罗斯·安德烈此时此刻在想什么,但是她转过身,后背朝向他们,坐下开始吃晚餐了。现在窗户已经 5173." >关上了,所以,他们不但听不到她的回答,就连她的面部表情也看不见了。
他们等了一会儿,霍赖丝脸上流露出一副焦急的样子,她屏息静听着,可是,雷莱恩却笑了起来:“真有意思,真有意思!竟是这么一种意想不到的结局!我们在不知名的洞里,在潮湿的地下室里,还有在可怕的墓穴里到处找她,找那个已经死于饥饿的可怜的东西!事实是,她知道囚禁的第一夜发生的可怕的事情。我敢保证,在第一个夜晚,她被扔进了一个洞里,摔了个半死,而且那个地方你去过,结果第二天早晨她又活了!要制服这个小淘气,要让达尔布雷凯在她的眼里像施展魔力——这是每天晚上她和心上人幽会的地方。”
雷莱恩点头和她打了一个招呼,把自己的名字告诉给她,还给她介绍了自己的朋友:“霍赖丝·丹尼尔夫人,你母亲的学生和朋友。”
她像处于麻木状态一样,仍然一动不动。她的脸拉得很长,结结巴巴地说:“你们知道我是谁?刚才在那儿的是你们吗?你们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雷莱恩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她的话说:“你是罗斯·安德烈,幸福的公主。有一天晚上,我们在银幕上见过你,你的处境让我们开始寻找你,我们到了勒阿弗尔。有一天,当你正打算动身去美国的时候,你在那儿被绑架了;我们到了布罗顿森林,这是你被监禁的地方。”
她马上提出了抗议,并且勉强地笑了起来:“你要说的话就这么多吗?我没有去过勒阿弗尔,我直接就到这儿来了。绑架?监禁?这是多么的荒唐!”
“是的,监禁,和幸福的公主一样,被监禁在同一个洞里;在那个洞的右边,一些树枝已经被你折断了。”
“但是,这也藏书网太不符合情理了呀!谁会绑架我?我没有敌人。”
“有一个男人在爱着你:就是你刚才正盼望着的那个人。”
“对呀,他是我的心上人,”她得意洋洋地说,“难道我连接受我喜欢的人的爱这一点儿权利都没有吗?”
“你有这个权利。你是一个自由的天使。但是,每天晚上来看你的那个男人已经被警方通缉了。他的名字叫乔治·达尔布雷凯。他杀死了珠宝商布尔盖特。”
这些指控令她大吃一惊,她愤怒极了,大声地说:“这是谎言!是新闻媒介不负责任的捏造!谋杀案发生的当天晚上,乔治在巴黎,他可以证明这一点。”
“他偷了一辆汽车,还偷了四万法郎现金。”
她竭尽全力反驳说:“汽车由他的几个朋友退回来调换,现金将如数归还。他从来没有动过这些东西。由于我要离开这里到美国去,才使他慌里慌张的。”
“很好,我很愿意相信你说的每一件事情。但是警方可以显示这些陈述并不诚实,而且也不会施以恩惠。”
她突然变得不安起来,前言不搭后语地说:“警方……对他们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他们不会知道……”
“到哪儿可以找到他呢?不管怎么说,我是成功了。他是个伐木工人,他正在布罗顿森林里干活。”
“对,但是……你们……那是偶然发生的事情……然而警方……”
这些话非常艰难地从她的嘴里说了出来,她的声音在发抖,突然她向雷莱恩冲过来,结结巴巴地说:“他被逮捕了?我肯定他已经被逮捕了!你们是来告诉我他被逮捕了!受了重伤也许死了?噢,请,请!——”
她已经没有什么气力了。她所有的自尊,所有的自信,伴随着她那伟大的爱心,全部消失在无限的绝望之中,她哭了起来。
“是的,他没有死,对吗?是的,我感觉他没有死。噢,先生,这一切是多么的不公平呀!他曾经是生活中最善良、最好的男人。是他改变了我的整个生活,从我开始爱上他的那天起,一切都变了。我是多么地爱他!我爱他;我想和他一起去,带我和他一起去吧。我想让他们把我也抓起来。我爱他。没有他,我就生活不下去了。”一阵感情的冲动使霍赖丝紧紧地搂住了这个姑娘的脖子,温情地说:“是啊,他没有死,我肯定,他只是伤着了一点儿,普林斯·雷莱恩会救他的。你愿意这样做吗,雷莱恩?去,罗斯,对你的仆人撒个谎:就说你要乘火车到一个地方去,让她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快点儿,围上围巾,我们就去救他,我发誓我们会把他救出来。”
罗斯·安德烈进了屋,马上就出来了。她身披一件长斗篷,脸上蒙了一块面纱,把自己伪装了起来,她到底是谁,几乎没有人认得出来。他们一行人踏上了返回鲁托特的路。在那家客栈里,罗斯·安德烈佯装成去邻居家带回来的朋友,正准备和他们一起到巴黎去的样子。雷莱恩跑出去作了一番调查后,又回到了两个女人的身边。
“所有这一切已经被证实了,达尔布雷凯还活着。他们把他抬到了市长办公室的一个私人房间里。他的一条腿已经断了,现在还发着高烧。他们所有的人都有同一个愿望,那就是明天把他转到里昂去,他们已经给那边打了电话,叫他们派一辆汽车来。”
“那么,然后?”罗斯·安德烈焦急地问。
雷莱恩微笑着说:“咳,然后我们就在破晓前离开呗。我们要到那条凹陷的小路上去等着,手里拿着莱福枪,截住那辆汽车,我们就可以得到乔治了!”
“哎,别笑了!”罗斯发愁地说,“我真是太不幸了!”
但是,雷莱恩在这次冒险中得到了莫大的安慰。当他和霍赖丝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大声说道:“你知道什么事情会使他要这么不光彩地死去?真该死,谁会盼着这种事发生呢?这种事不是小事,在银幕上,很多事情的发生都受到实际生活中一些事情的影响!一旦伐木工人得到了他的战利品,而且认为在三个星期之内没有人给她提供支持和帮助,我们又能怎么想呢?我们已经受了电影的影响,把所有这一切都当成了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事情。在几个小时之内,战利品就会变成一位恋爱中的公主吗?乔治,这个该死的!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他在电影屏幕上的那副神态真使我感到惊奇,他是多么狡猾,多么古怪。还记得起来吧,乔治的所做所为,至于我怎么做,他并不关心!他正好欺骗了我,可是你,我亲爱的,他也欺骗了你!所有这一切都是那部电影的影响的结果。在电影院里,银幕上给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畜牛,一个留着长发、长着猴儿脸、人面兽心的家伙,在现实生活中能有像这样的男人吗?畜生,不可避免,难道你不同意我这么说吗?其实,他不是那种人,把他说成一个玩弄女性的人,这全是假的!”
“你救一救他,好吗?”霍赖丝用恳求的语调说。
“你让我帮助你,你着急吗?”
“我非常着急。”霍赖丝说。
“在这种情况下,请允许我吻一吻你的手。”
“你就是要我的两只手,我都非常乐意,雷莱恩。”
那天夜里平静无事。雷莱恩叫两位女士早一点儿叫醒他。当他们从住的地方下来的时候,汽车已经开出了院子,在客栈的前面停了下来。天正下着雨,司机阿道夫打开了又长又矮的车盖,把行李放在里边。
雷莱恩付了钱,他们三个人每人要了一杯咖啡。但是,就在他们刚准备离开这间咖啡屋的时候,其中的一个警员冲了进来:“你们看到他了吗?”他问,“他在这儿吗?”
警员本人也急急忙忙跑了进来,他看上去非常激动:“那个囚犯逃跑了!他从这个客栈穿过去跑了!他不可能跑远!”
有十几个农民模样的人像旋风一样出现了,他们把楼顶、马厩和储藏室都搜寻遍了。他们散开,在附近都找遍了。但是什么都没有找到。
“咳,真该死!”雷莱恩在说话的时候已经进入了搜寻的状态之中,“怎么发生了这种事情?”
“我怎么知道?”那个警员绝望极了,他唾沫星子飞溅地说,“我把我们的三个人留在隔壁的房间里监视着他,今天早晨,我发现他们几个人都睡得死死的,就像是都处于一种麻木的状态,他们的酒里肯定是掺了麻醉剂!达尔布雷凯这个家伙已经飞了。”
“他们没有留下任何迹象?”
“连脚印的痕迹都没有,真的。这场雨把所有的事情都搞糟了。但是,他们是从院子里穿过去的,因为担架还在那儿。”
“你会找到他的,警员先生,这是毫无疑问的。不管怎么说,你都可以确信,在这件事上,你不会再遇上什么麻烦了。今天晚上我就到巴黎去了,我要直接到管区去一趟,在那儿我有一个受到影响的朋友。”
雷莱恩回到了两位女士待着的咖啡屋里,霍赖丝马上说:“让他逃跑的就是你,对吧?请你还是先让罗斯·安德烈休息一下吧,她一直在担惊受怕!”
他伸出自己的一只胳膊,拉住罗斯·安德烈,把她拉上了车。她步履蹒跚,脸色非常苍白。她用很微弱的声音说:“我们要走了吗?可是他,他安全了吗?他们不会再抓住他了吧?”
他看了看她的眼睛说道:“向我发誓,罗斯·安德烈,在两个月的时间里,如果他安然无恙,如果我证实他是清白无辜的,你发誓,你就和他一起到美国去。”
“我发誓。”
“一旦你们到了那儿,你就要和他结婚。”
“我发誓。”
他对着她的耳朵说了几句话。
“啊!”她说,“老天爷一定会保佑你!”
霍赖丝坐在前边的座位上,和她并排的是雷莱恩。那个警员手里拿着帽子,一直在汽车周围大惊小怪,直到汽车最后离开。
他们驾车穿过了森林,在拉梅莱拉过了塞纳-马恩省河,驶上了勒阿弗尔到里昂的公路。
“把你的手套摘掉,把手伸过来让我吻一下,”雷莱恩命令似地说,“你答应过,你愿意。”
“噢!”霍赖丝说,“在达尔布雷凯被救出来以后,这件事我一定答应你。”
“他已经被救出来了。”
“还没有。警方还在追踪他,他们可以再一次抓住他,直到他和罗斯·安德烈在一起的时候,他才算是真正获救。”
“他是和罗斯·安德烈在一起的,”他郑重其事地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
“转过身来。”
她这样做了。
在汽车后排座位的右侧,就是司机的背后,罗斯·安德烈在车盖的遮挡下正跪在一个躺在座位上的男人身旁。
“哟,”霍赖丝结结巴巴地说,“这真是难以让人相信!那么,是你昨天晚上把他藏了起来?当那个警员目送着我们离开的时候,他就在那儿,他就在客栈的前边?”
“老天爷呀,真是这样!他就在那儿,就在那几块垫子和地毯的底下!”
“这真难以让人相信!”她重复着刚才说过的话,她完全被这一切弄胡涂了。
“这件事真让人不能相信!你怎么能想出这种办法?”
“我想吻一下你的手,”他说。
就在他提出这种要求的时候,她摘下手套,抬起了手,把手放在他唇边。
汽车在平静的塞纳-马恩省河与河岸边白色的峭壁之间疾驰,他们相对无言,坐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来,他接着说道:“昨天晚上,我和达尔布雷凯进行了一次交谈,他是一个很不错的小伙子,他为了罗斯·安德烈,准备做一点事情,他没有错。一个男子汉应该为他所爱的人做点儿什么。他应该把自己奉献给她,把这个世界上最最美好的东西——欢乐和幸福——献给她。还有——,如果她可以忍受得了的话,那就还有令她困惑、令她激动、令她微笑的忙忙碌碌的冒险活动。”
霍赖丝打了个冷战。她的眼睛已经不能自主,充满了泪水。这是他第一次提到了令人伤感的冒险活动。冒险活动就像一条绳子把他们绑在了一起。这条绳子一开始还很脆弱,但是随着让他们走到一起的冒险活动的增加,这条绳子将变得更加牢固,更加耐久。他发烧似地追寻着这些冒险活动的踪迹,又急于结束它们。她觉得浑身上下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她对这种不正常的男人感到不安。他让各种事情服从于他自己的意愿,而且看来他把那些他攻击或保护的人的命运当成儿戏。他灌输给她一些让她十分恐怖的事情,同时,他还在诱惑她。有时,她把他作为自己的先生,想起他;有时她又把他当成自己必须防御的敌人;但是,最经常的是把他当成一个充满魅力、令人销魂、使人不安的朋友。
五、谁是罪犯
十月十二号上午,秋天的天气还是这样温和,仍住在埃特里塔别墅小屋里的几户人家都来到了海滩上。要不是那清新的空气,还有那些淡淡的、柔软的、漂浮在天边的云彩,人们准会把那躺在地平在线的悠悠白云和悬岩之间的那一江海面,当成一弯静静地沉睡在群山怀抱里的高山平湖。而这空气,还有这云彩,给诺曼底这待定的季节,平添了几分独特的魅力。
“这儿真漂亮,”霍赖丝咕哝着说。不过接着又加上一句,“事情总是同过去一样,我们到这儿来,既不是为了欣赏大自然的风光,也不是来寻觅亚森·罗平曾经居住过的地方,据说,他曾经住在我们左边那座叫针锋的巨大岩石上。”
“我们之所以到这儿来,”普林斯·雷莱恩说,“完全是因为两星期前,在一列火车的餐车上,我偶然听到的那一男一女之间的谈话。”
“他们的谈话,我可是一个字儿也没听到。”
“要是这两个人察觉到了一丝一毫有人听到他们的谈话,他们就不会说下去了。你不知道他们谈论的事情多么严重,又多么紧要。不过,我的耳朵特灵,尽管我不能听清每一句话,可有两件事情我是完全可以肯定的。
“第一,这一男一女,是一对兄妹,在十.月十二号,也就是今天,上午的十二点差一刻,他们要同第三个人会面,约会地点是在一个叫作特罗伊斯·马西尔兹的地方。而这第三个人,是一个已经结了婚的人,这个人愿意以任何代价来获得他或她自己的自由。
“第二,这次会面,是为了达成他们的最终协议,在达成协议以后,也就是今天晚上,他们要到那悬岩上去散步,而这第三个人会把他的妻子或她的丈夫带来。我也不能十分肯定,被带去的这个人就是他们要除掉的那个人。这就是全部事情里面最诡秘的地方。由于我知道这个叫特罗伊斯·马西尔兹的地方,就在埃特里塔附近,而这个地方又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这样,我们昨天就赶到了这里,为的是挫败这帮让人讨厌的家伙的阴谋。”
“什么阴谋?”霍赖丝问,“说什么会有人被害,这个被害人会从悬岩上被扔下去等等,说来说去,都是你的猜测,你自己也告诉过我,你也没有听到他们说过要谋害谁。”
“我是这么说过。.99lib?可我也清清楚楚地听见他们说到,这兄妹中有一个人的婚事,同这第三个人的丈夫或妻子有关系,这件事就隐含着有犯罪的可能。”
他们两人坐在凉台的游廊上,面朝着台阶,沿着台阶下去就到了海滩上。在这儿,他们就可以俯视那几幢建在鹅卵石海滩上的小屋;那儿,四个男人正聚在一起打桥牌,几个女人聚在一块,一边编织着什么东西,一边在那里聊天。
相隔不远,靠近海的地方,有几个光着脚丫子的小孩,在水里玩得正起劲。
“唉,”霍赖丝说,“不管这儿的秋天多么美,多么有媚力,一点也引不起我的兴趣,我太相信你说的那些道理了,我总禁不住要去想这个可怕的问题,什么也挡不住我。那些人里面,谁的生命受到了威胁?死神已经选好了他的牺牲品了。这个人该是谁?是不是那满头金发、笑得前仰后合的女人?还是那个正在抽烟的高个子男人?他们中间,又是谁怀着杀人的祸心?我们看着的这些人,一个个都过得快快活活的。可死亡的阴影已经降临到他们头上来了。”
“太棒了!”雷莱恩说,“你也有热情了。我跟你说过什么来着?生命整个儿就是一种冒险;没有什么东西比去冒险更有价值了。在事情发生的最初一瞬间,你就在那儿,你的每一根神经都在颤抖,周围发生的每一桩惨剧都影响着你,那扑朔迷离的感觉在你的内心深处苏醒。瞧,你多么入神地观察着那对刚刚到达的夫妇。你绝对不会想到,那位绅士可能正盘算着要干掉他的妻子?也许那位女士也正想着除掉她的那位丈夫?”
“你是说多姆瓦尔夫妇?绝不可能!多么美满的一对!就是昨天,在旅馆里的时候,我和那位妻子聊了好久。而你却——”
“啊,我同多姆瓦尔·雅克打了一局高尔夫球,他还满有回事地觉得自己像个职业运动员呢。后来我还同他的两个可爱的女儿玩了一会儿洋娃娃!”
这时多姆瓦尔夫妇走了过来,同他们打招呼。多姆瓦尔夫人对他们说,她的两个女儿在今天早上同她们的保姆一起回巴黎去了。她的丈夫,是一个大块头的高个子,长着黄色的胡须,运动衫搭在胳膊上,网格衬衣上的胸膛正喘着粗气,一边抱怨着天气太热。
“那小屋的钥匙在你那儿吗,特丽西?”他问他妻子,这时,他们离开了雷莱恩和霍赖丝,在台阶的顶端停了下来,隔他们也不过只有几尺远。
“在我这儿,”她妻子说,“你是不是想去看报纸?”
“不错,要不我们去散散步?”
“我看还是下午去散步,你不介意吧?我今天上午还有许多信要写。”
“好的。下午我们上悬岩那边散步去。”
霍赖丝和雷莱恩都吃惊地看了对方一眼。这句话仅仅是一个巧合?或者,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站在他们面前的两个人,正是他们要找的那一对夫妻?
霍赖丝努力装出了一个笑脸,她说:“我的心砰砰直跳,不管怎样,我决不会相信这绝不可能的事情。‘我丈夫和我从来没有红过脸,’她对我这样说过。不可能,事情明摆着,这夫妇俩感情挺不错。”
“只要他们中有一个到特罗伊斯·马西尔兹去跟那兄妹俩会面,我们就能弄个水落石出。”
多姆瓦尔先生走下了台阶,她妻子却站在那儿没动,靠在游廊的栏杆上。她的身段娇美、苗条而且柔韧。她线条清晰的侧面,被她那处于安静状态下的有点过于突出的双颊,衬托得更加动人。在没有笑意的时候,她的脸庞就给人一种忧伤、受着折磨的感觉。
“你是不是掉了什么东西,雅克?”她冲她丈夫问道。这时,他丈夫正在鹅卵石滩上弯下腰来。
“是呀,钥匙掉了,”他说,“它从我手里滑脱了。”
她走下台阶,去他那儿,帮他一起寻找起来。有两三分钟的光景,他们转到了右边,挨近了那台阶的底下,霍赖丝和雷莱恩都看不见他俩。他俩的声音又被那些打牌的人争吵的闹声给盖住了。
他俩几乎又立刻出现了。多姆瓦尔夫人慢慢地爬上几步台阶,站住了,转过身去看着大海。她丈夫把他的运动衫甩在肩上,正朝他们那幢独立的小屋走去。经过那些打牌的人身边时,他们指着摊开在桌子上的那副牌,让他给评判一下,可他摇了摇手,不愿意发表任何意见,就继续走他的路。从他们那儿到他的小屋,大约有三十丈远的距离,他走过了这段路,打开屋门,走了进去。
多姆瓦尔·特丽西回到游廊上,在一条长凳上坐了大约十来分钟。然后,她走出了凉台。霍赖丝往前倾着身子,看着她走进了荷威尔酒店旁边的一间渡假小屋。
只有一会儿,就看见她出现在房间的阳台上。
“十一点,”雷莱恩说,“无论这人是谁,是他也好,是她也好,还是那些玩牌的人也好,或者是那些玩牌人的妻子也好,离他(或她)到那儿去约会的时间已经不太长了。”
可是,过了二十分钟,又过了二十五分钟,没有人动身。
“多姆瓦尔夫人可能已经走了。”霍赖丝说,显得有些着急。“她已经不在她的阳台上了。”
“要是她到了特罗伊斯·马西尔兹,我们就可以在那里把她抓住。”
他站起身来,这时,又一轮新的争吵在打牌人中暴发了,其中有个人叫着说:“让多姆瓦尔来说句公道话。”
“行,”他的对手也同意。“我接受他的裁决——只要他愿意来当裁判的话,他刚才可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啊。”
他们大叫起来:“多姆瓦尔!多姆瓦尔!”
后来,他们认为多姆瓦尔一定是关上了门,而这小屋又没有窗户,那么,小屋里面一定很昏暗,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他大概睡着了,”有一个人说,“我们去把他叫醒吧。”
四个人全都到了小屋那儿,开始高声叫起他来,可是没人答应,他们就捶起门来:“晦!多姆瓦尔,你醒了吗?”
正在游廊上的普林斯·雷莱恩,突然跳了起来,样子很着急,把霍赖丝都给吓了一跳。他嘟囔着说;
“希望还来得及!”
霍赖丝问他是什么意思时,他已经撒腿往那小屋跑去。他跑到那里时,正好赶上那些打桥牌的人要砸门进去。
“别动!”他喝住了他们。“办事必须照规矩来。”
“会有什么事吗?”他们问他。
他察看每一扇折迭门顶上的韦尔斯遮板,发现上面有一块板条破了,他费劲地攀在小屋的屋顶上,透过那破洞往内观看,然后,他对那四个人说:“我正好在琢磨这事,如果多姆瓦尔先生没有回答你们,那就一定是有什么严重的原因,让他无法回答你们。很有理由认为,多姆瓦尔先生要么受了伤——要么就是死了。”
“死了!”他们都惊叫起来。“你说什么呀?他刚刚离开我们那儿。”
雷莱恩拿出自己的小刀,撬开了门锁,把门拉开。
门一打开,大家发出了一片吃惊的叫声。多姆瓦尔先生脸朝下,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手里还抓着他的运动衫和报纸。鲜血正从他的背上流出,染红了他的衬衫。
“啊!”有一个人说,“他自杀了!”
“他怎能杀死自己?”雷莱恩说,“伤口正在他后背的中间,这个地方他自己的手是够不着的。另外,那把刀也没有在这屋子里。”
其它人反驳说:“按你的说法,他是被人谋害的。这不可能!要是这样的话,我们一定会发现。如果有人经过我们那儿,不会不被我们看见——”
其它男人,所有的女人,还有在海边玩水的孩子都跑过来了。除了在场的一个医生外,雷莱恩不让任何人走进小屋。而医生得出的结论是:多姆瓦尔先生背上被捅了一刀,他已经死了。
这时,镇长和警察到了,同来的还有村里的其它一些人。进行了一番例行的询问后,他们弄走了尸体。
有几个人赶紧跑到前面去,把这个消息告诉多姆瓦尔·特丽西,有人看见她这会又出现在她房间的阳台上。
悲惨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没有任何线索可以解释:一个大男人,在紧关着的房门里面,而且门锁是好好儿的,完全没有被撬坏过的痕迹,在短短的几分钟内,当着二十个目击证人,或者说是二十个观光客人的面,怎么会被人给杀害了?没有人进过这小屋。也没有人从小屋里面出来过。可那把捅在多姆瓦尔先生后肩之间的刀又不翼而飞了,哪儿也找不到。如果不是在这种最扑朔迷离的情况下有人被谋杀了,那就不禁会让人想起,这似乎是一个聪明透顶的魔术师变出来的一套戏法。
霍赖丝没能照雷莱恩指望的那样,跟上那群去给多姆瓦尔太太报信的人;过度的刺激让她全身发麻,她连动一下都动不了。这是她的第一次冒险,是雷莱恩把她带到这次关键的行动中来的。她既没有去了解凶杀的后果,也没有帮着去追踪凶手,她现在发现自己就直直地面对着谋杀事件本身。
见到的事情让她全身发抖,她哆嗦着说:“多么可怕!——这可怜的人!——啊,雷莱恩,你这次可没有救到他的命!——这比其它任何事情更叫我难受,因为我们知道那个阴谋后,本来应该也可以救他的——”
雷莱恩让她嗅了一下嗅盐。等她基本恢复平静以后,他认真地盯着她说:“这么说来,你是认为这次谋杀与我们想要挫败的阴谋中间,有什么内在的联系?”
“肯定有。”她说,他提出的问题让她吃了一惊。
“好,制造这个阴谋的目的是一个丈夫为了对付他的妻子,或者是一个妻子为了对付她的丈夫,那么你承认多姆瓦尔太太——?”
“哎呀,不是,这不可能!”她说,“从开头起,多姆瓦太太就没离开过她自己的房间——还有我也决不相信这个娇小的女人能——,不,不会,当然会是什么其它的原因——”
“什么其它的原因?”
“我也不知道——你可能误会了那兄妹之间的谈话——你瞧,凶杀是在不同的情况下发生的——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
“这就是说,”雷莱恩给她作了总结,“这两个案子没有任何关系?”
“啊,”她说,“我是茫无头绪,这事真太离谱了!”
雷莱恩又说话了,语气中间带着一点挖苦的味道:“看来我的学生今天对我失去了信心,”他说,“好啦,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故事,就在你眼前展开。就像是在电影院里,你在银幕上看到的一幅接着一幅放过的画面一样,你之所以还迷惑不解的原因是,你把它听成一个在几百里以外的山洞里发生的事情罢了。”
霍赖丝给弄胡涂了,她问:“你大概掌握了什么线索吧?”
雷莱恩看看自己的表说:“我还没有弄清每一件事,”又说:“谋杀本身,不过是残忍的谋杀而已,可是最基本的问题,也就是说,对这次犯罪的心理动机,我还没有掌握什么线索。现在还不到十二点,那兄妹俩看到没人到特罗伊斯·马西尔兹来跟他们会面,准会到海滩这儿来。你想想,那时我们会不会了解到更多的情况,来指控他们是同谋犯,并且证明这两件事情之间有着必然的联系?”
他们来到了霍维尔小屋群前的广场上,这儿放着一些起锚机,是渔民们用来把他们的渔船拖到海滩上来的设备。许多调查人员正站在一幢渡假小屋前面。两名海岸警卫队员守在门边,不让旁人进去。
镇长正急急忙忙用肩膀挤开人群走过去。他刚从邮局回来,在那儿,他给勒哈夫的检察总长打了电话,对方告诉他,会派一名公共检察官和一名地方调查官到埃特里塔来,时间是今天下午。
“那我们就有足够的时间来吃午饭了,”雷莱恩说。“在两点或者三点以前,用不着再去提起这件惨事了。我有了一个定会叫人吃惊的想法。”
不过,他们还是急匆匆地往前赶时间。霍赖丝,尽管由于劳累,而且急于想弄清发生的事情,搞得神经紧张,疲惫不堪,可还是一个劲地追问雷莱恩。他的回答却躲躲闪闪,支吾其词眼睛转过去盯着那片广场,因为透过他们现在所在的咖啡馆的窗户,正好可以看到那里。
“你在注意那两个人?”霍赖丝问。
“不错,我在等着那兄妹俩。”
“你能肯定他们会冒这个险吗?”
“瞧!他们来了!”
他马上跑了出去。
在面向海滩的街口上,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正脚步迟疑地往前走着,看得出来,他们对这地方不熟悉。哥哥是一个瘦弱的小个子男人,面色憔悴,戴着一顶摩托头盔。妹妹同样个子不高,可壮实得多,把自己裹在一件披风里。她给人的印象是,她的年纪已经不轻了,可那张罩在面底纹下的脸却仍然风韵犹存。
这两个人看到了那一堆看热闹的人,就走过去了。他们的步态暴露了他们内心的紧张和犹豫。
妹妹走到一个海员跟前打听情况。他的回答一出口,自然就说出了多姆瓦尔的死讯,她大叫一声,就往人群里面挤。那个哥哥接着也知道了这个消息,他也跟在他妹妹后面,拚命推开周围的人往前挤,一边还对那个站在门边的海岸警卫队员喊道:“我是多姆瓦尔家的朋友!——这是我的名片!我叫阿斯泰因·弗雷德里克——我的妹妹,阿斯泰因·洁曼,同多姆瓦尔太太很熟悉!——他们正等着我们——我们约好了见面的!——”
警卫放他们过去了。雷莱恩悄悄地跟在他们后面,也溜了进去,旁边还跟着霍赖丝。多姆瓦尔一家共有四个卧室、还有一间客厅,都在二楼。妹妹冲进了一间卧室,一下就跪在一张床前,床上正放着死者的尸体。多姆瓦尔·特丽西这会正在客厅里哭着,周围围着一群人,大家都静静地一声不响。那位哥哥就坐在她旁边抓着她的手,声音颤抖地说:“我可怜的朋友!——我可怜的朋友!——”
雷莱思和霍赖丝紧紧地盯着这两个人,霍赖丝说:“还认为是她杀了他吗?这不可能!”
“无论如何,”雷莱恩一边观察,一边说,“他们是彼此认识的;并且我们也知道,阿斯泰因和他妹妹同那第三个人,他们那个同谋,也是彼此认识的。因此——”
“这是不可能的!”霍赖丝把她的看法又重复了一遍。
并且,她不顾根据事实所作出的一切推断,对特丽西有着一种强烈的好感,因此,阿斯泰因·弗雷德里克刚一站起身,她就径直走到特丽西身边坐下,用温和的语言安慰她。这个不幸女人的泪水,深深地打动了她的心。
另一方面,雷莱恩却在外面注视着这对兄妹,似乎这是唯一能引起他兴趣的事情。他从没有把视线从弗雷德里克的身上移开过,而这位先生却带着一付满不在乎的神气,开始仔细地神视这些房间;他看过了客厅,又看过了所有的卧室,混在屋子里的人们中间,询问谋杀的情况。有两次,他的妹妹走过来跟他说话。后来,他又再次坐到了多姆瓦尔太太身边,显得分外同情。最后,在过道上,他同他的妹妹交谈了好一阵时间,之后,他们像那些意见完全取得了一致的人那样分手了。弗雷德里克离开了屋子。这些活动大约共持续了三十到四十分钟的时间。
也就是这时候,摩托车载着地方调查官和公共检察官到了屋子的外面。直到刚才,雷莱恩都不希望他们这么快就到这儿来,他对霍赖丝说:
“我们必须赶快行动。决不能丢下多姆瓦尔太太。”
上面发话下来说,所有能够提供有用证词的人,全都到海滩去,在那里,地方调查官要开始初步的调查。等一会,他再来找多姆瓦尔太太。这样,屋子里所有的人都离开了。除了两个海岸警卫队员和阿斯泰因·洁曼外,其它人都出去了。
阿斯泰因·洁曼最后一次在死者身边跪下,深深地弯着腰,脸贴在手上,久久地祈祷。然后她站起身来,准备打开前门,这时,雷莱恩走到她跟前说:“这位小姐,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你想说什么,先生?我正听着呢。”
“不是在这儿说。”
“那么,先生,到哪儿说呢?”
“就在隔壁,让我们到客厅里说吧。”
“那不行。”她断然反对。
“为什么不行?尽管你没有跟多姆瓦尔太太握手,我想她总还是你的朋友吧?”
还没让她反应过来,他就把她拉进了客厅,随手把门关上了,一把就把她拽到了多姆瓦尔太太跟前,这位太太正站起身来,想离开这屋子回到她自己的房间去,雷莱恩对她说:“太太,听着,我请求你不要走。阿斯泰因小姐在这儿,也用不着把你赶走。我们有一些很严重的事情需要大家商量,而且一刻也不能耽搁。”
这两个女人,就这样面对面地站着,都带着一种不共戴天的仇恨表情,怒视着对方。从这种神色里,可以觉察出同样的精神上的慌乱和同样压抑着的无比愤怒。
霍赖丝曾以为她们两人是朋友,进而言之,在某种程度上,也可能相信她们就是同谋,这时满心惊恐地估计:看来,爆发一场充满敌意的冲突是无法避免了。她把多姆瓦尔太太强拉回她自己的座位上去,这时,雷莱恩则站在房间中央,语气果断地说开了:“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我知道了这件事的一部分真相,如果你们愿意和我合作,坦率地告诉我那些我还需要补充的细节,就能让我挽救你们两个人,你们每个人都知道你们面临的危险,因为你们心里都清楚地知道,对这桩罪行,你们自己要负什么样的责任。可你们现在都还在被仇恨的情绪支配着,敌视对方,只有我才能清楚地看清这些事,并采取相应的行动,检察官半个小时以后就要到这儿来了。在那以前,你们双方必须达成某种协议。”
两个女人都惊跳起来,好像这句话把她们都惹火了。
“不错,你们必须达成一个协议,”他重复了一遍,语气更让人觉得不可违抗。“不管你们是否愿意这样,你们都得达成一个协议。要考虑进去的还不仅仅是你们两个人,多姆瓦尔太太,还有你的两个小女儿。是周围的环境让我站到了她们中间,为了她们的安全,为了保护她们,我得过问这件事。一个小小的错误,或者一句话,就会绰绰有余地把她们给毁了。而这样的事情,绝不能让它发生。”
一提及她的孩子,多姆瓦尔太太就垮了,又痛哭起来。阿斯泰因·洁曼,耸了耸肩膀,做出一个朝门口走的姿势,雷莱恩又一次挡住了她的去路:“你想上哪儿去?”
“地方检察官已经传唤过我了。”
“没有,还没有找你。”
“找过我了,正像所有要录口供的人那样,我该去了。”
“你当时并不在现场。关于发生的事,你一无所知。没有一个人知道谋杀的事情。”
“我知道谁是凶手。”
“不可能。”
“这人就是多姆瓦尔·特丽西。”
这句指控的话随着她满腔怒火的爆发冲口而出,她那架势也充满了威胁,咄咄逼人。
“你这个贱货!”多姆瓦尔大大大叫,向她冲过去。“滚!你给我滚出这房子!哎呀,你这个要多践就有多贱的女人!”
霍赖丝想去制止她,雷莱恩却轻轻对她说:“随她们去。我就想让她们这样——让她们互相攻击,就能暴露真相。”
阿斯泰因小姐却发出了一阵大笑,用一句俏皮话来抵挡对她的攻击;她嗤嗤地笑着说:“叫我贱货?为什么?是因为我说你是凶手吗?”
“为什么?原因多着呢!你是一个下贱胚!你听着,洁曼,你是一个下流货!”
多姆瓦尔·特丽西骂了又骂,似乎这能让她感到痛快似的。她的愤怒减弱了,也很有可能是她再也没有力气斗下去了;现在轮到阿斯泰因小姐反击了。她捏紧了拳头,脸相大变,让人觉得她一下子老了二十岁:“你!你还敢骂我,你!尽管你杀了人!你还胆敢在你杀死的人躺着的床面前抬起头来!啊哈,要是我们当中有一个是贱货的话,那就是你,特丽西,你自己心里明白!是你杀了你丈夫!是你杀了你丈夫!”
她往外冒着这些可怕的话时,激动得往前扑过去,她的指甲几乎就要碰到对方的脸上了。
“啊,别对我说你没有杀死他!”阿斯泰因吼叫着。“你不能这样说,我不会让你这样说。不要这样说。那把刀子就在这里,就在你的包里。我的哥哥摸到过它,那时候他正在跟你谈话,他的手拿出包来时,还沾上了血,那是你丈夫的血,特丽西。就在那时,就在最初那一刻,即使我还没有发现任何事情,你满以为我不会猜到吧?哼,特丽西,我立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当那个海员回答我说‘多姆瓦尔先生,他已经被人杀害了,’就在那个时候,那个地方,我对自己说:‘那是她,就是特丽西,是她杀了他。’”
特丽西没有回答。她放弃了为自己辩护。霍赖丝,虽然她能理解那些明知自己要失败的人的泄气情绪,可她还是痛苦地看着特丽西。她那耷拉着的脸,还有她那绝望的样子,让霍赖丝大生怜悯之心,求她说话为自己辩解:“求你了,我求你,把这些事解释清楚。凶杀发生的时候,你正在这儿的阳台上,不过那把刀,是怎么跑到这儿来的,你怎么解释这事?”
“解释!”阿斯泰因·洁曼尖叫着说。“她怎么能够解释?外面的样子又管什么用?不管是有人看见还是没人看见,这又有什么关系?让事实来说话吧。那把刀就在那儿,就在你的包里,特丽西这就是事实。
“是的,是的,就是你干的!是你杀了他!归根到底是你杀了他!啊,我经常对我哥哥说,‘她终究会杀了他的!’弗雷德里克还老为你辩护。他对你是太软弱了。不过,在他的内心深处,他也预感到会发生什么事情。好了,现在最可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一刀插在背上!胆小鬼!孬种!你想叫我什么也不说?好,我一刻也没有犹豫!弗雷德里克也是一样。我们立刻开始找寻证据,我痛快地臭骂了你一顿,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自己在干什么。你已经完了,特丽西,你完蛋了。现在没有什么能够救你。刀子就在你手里拿着的那个包里面。检察官正向这儿走来;这把刀将会被人发现,上面还沾着你丈夫的血迹。你那个钱夹子也会被发现,它们都在你的包里。它们都会被发现的——”
她的怒火完全淹没了她自己,以致她没法往下说了,她站在那儿,两手张开,她的脸颊由于神经的颤抖,正在抽动。
雷莱恩轻轻地抓住了多姆瓦尔太大手里拿着的那个小包,可她却抓着不放,他坚持着要拿走,并且对她说:“请你让我拿走吧,太太。你的朋友洁曼说得不错。检察官就要到这儿来了;事实是,刀和钱夹都在你的手上,这样会立刻被他们逮捕的。这事可不能让它发生。请让我拿着吧。”
他那友好的声音,缓解了多姆瓦尔太太的抵抗情绪,她一个接一个地松开了自己的手指。他拿到那个包,打开来,掏出一把有乌木柄的小刀,还有一个灰色的皮钱夹,他不声不响地把这两件东西装进了自己的外衣口袋里。
阿斯泰因·洁曼惊奇地瞪着他说:“你疯了,先生!你有什么权利——?”
“这些东西可不能随便乱扔。现在我就不再担心了。检察官绝不会到我的口袋里寻找它们。”
“我会向警察报告的,”她嚷着,非常气愤。“我会告诉他们的!”
“别,别这样,”他说,还一边笑着,“你什么也不会说的!警察拿这事将一点办法也没有。你们之间的争吵必须私下来个了结。老去把警察拖进各人的日常琐事里来,可不是个好主意。”
阿斯泰因小姐气得话都说不上来:“你有什么权利这样说话,先生!归根到底,你是个什么角色?是这个女人的朋友吗?”
“自从你开始攻击她的那时候起,我就是她的朋友了。”
“我攻击她是因为她有罪。你也不能否认这一点:她杀了她的丈夫。”
“我并不否认这一点,”雷莱恩说,十分平静。“我们都同意这一点。多姆瓦尔·雅克是被他妻子杀死的。不过,我得再重复一次,警察一定不会知道事情的真相。”
“他们会从我这里知道的,先生,我发誓他们会知道的。这个女人一定得受惩罚:她犯了谋杀罪。”
雷莱恩走到她跟前,按着她的肩膀说:“你刚才问我有什么权利插手这件事。那么,小姐,请问你又有什么权利这样做?”
“因为我是多姆瓦尔·雅克的朋友。”
“仅仅是朋友?”
她有点吃惊,不过,又马上恢复了镇静,回答说:“我是他的朋友,我有责任为他的死报仇。”
“不管怎么样,你会保持沉默的,就像他本人一样。”
“他死的时候,他自己并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这你就想错了。如果他想要控告自己的太太的话,他早就这样作了。他有足够的时间来控告她,可他一直默不作声。”
“这是为什么?”
“为了他的孩子。”
阿斯泰因小姐的怒气还是没消,她那架势还是满怀憎恨,还是一心想着报仇。尽管这样,雷莱恩的话还是在她身上产生了作用。在这间小小的、充满仇恨和敌意的、关闭的房间里,他渐渐掌握了主动。阿斯泰因·洁曼也明白,他才是她面对的敌手,而多姆瓦尔太太却感到极大的安慰,因为就在她面临崩溃的边缘时,意想不到地竟有人拉她一把。
“谢谢你,先生,”她说,“这整个事情你都一清二楚。你也知道,正是为了我的孩子,我自己才没有放弃。可为了做到这一点,我有多么难啊!”
情况有了变化,事情有了转机。多亏在她们争吵的时候,甩出了那几句话,罪犯已经抬起头来,又鼓起了勇气,而控告她的人反而犹豫起来,似乎感到了不安。
到头来,控告的人不敢再说什么了,而罪犯却觉得需要打破沉默,想要一吐为快。
很自然,她要说出来的话语,立刻就会是对事实的供认,是为了放下心里的沉重负担。
“我想,现在是时候了,”雷莱恩对特丽西说,态度仍和以前一样温和,“你应该也能够为自己的行为作一番解释了。”
她又啜泣起来,在椅子里缩成一团。由于内心愧疚的折磨,她那张脸看起来又苍老、又憔怀;她声音低沉,全然没有愤怒的情绪,开始说起来了,说话断断续续,不成句子:“在这以前的四年,她一直是他的情妇,我无法告诉你,我所遭受的痛苦。是她自己把这事告诉我的,这全是出自她那邪恶的用心,她对我的痛恨甚至比她对雅克的爱更强烈。每天,我都会受到新的伤害——她甚至打电话告诉我她和我丈夫的幽会——她要我受尽侮辱和折磨,好叫我自己来了结自己。有时候我也真的这么想过,但是,为了我的孩子,我挺住了,雅克越来越软弱。她要他和我离婚,慢慢地,他也开始同意。由于她和她哥哥的摆布,她哥哥同她一样是个危险的人,却比她更狡猾。我能感觉出来,雅克开始对我狠起来了,可他又没有勇气离开我,我是他们中间的障碍,他对我怀恨在心。天呀,我受到了什么样的折磨呀!”
“你本来就应该让他自由的,”阿斯泰因·洁曼嚎叫。“一个女人不会因为丈夫要离婚,就会把他杀掉的。”
特丽西摇摇头,回答说:“我也不会因为他要离婚,就会把他杀掉。如果他真的想离婚,早就该抛下我了;那我又能干出什么事来?可是,洁曼,你们的计划变了,离婚对你来说,还远远不够,你还想从他身上得到其它的东西,另一件事,你和你的哥哥一直不肯放松。对这事,因为他本人的懦弱,他到头来还是同意了。尽管他自己——”
“你这是什么意思?”洁曼气急败坏地说。“另一件事是什么?”
“就是要我的命。”
“你撒谎!”洁曼大叫起来。
特丽西的嗓门并没提高。她既没表示反感,也没表示气愤,只是回答说:“要我的命,洁曼,我看了你最近的几封信,一共有六封,都是你写的,他蠢得把它们放在他的钱夹子里,昨天晚上我都看了,六封信里虽然没有可怕的字眼,可是字里行间,却满是杀机。我看信的时候,全身都发着抖!雅克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可无论如何,当时,我并没想到要在他背上捅一刀。像我这样的一个女人,洁曼,并不会轻易杀人的。要是为这事,我把命丢了,这都是你的罪过。”
她转过身去看着雷莱恩,似乎是问他,她说的这些,她吐露的真情,是否对她有危险。
“不用怕,”雷莱恩说,“任何事情,我自会有办法了断的。”
特丽西用手摸着自己的额头。那可怕的情景又在她眼前重现,正在撕裂着她的心。阿斯泰因·洁曼,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两手交叉着,眼神却显得焦急。这时,丹尼尔·霍赖丝正满腹疑惑地等待着人家坦白罪行,解释这无法捉摸的谜团。
“在这以后,也正是因为你作的孽,洁曼,我把那个钱夹又放回它原来藏着的抽屉里,今天早上,我对雅克什么也没说。我没有告诉他我所知道的事情,这事太可怕了,一切都照常,我必须赶快行动;你的信暴露了你今天到这儿来的秘密——起初我想,我搭火车逃跑算了。我机械地抓起了那把小刀,想用它来防身。可当我和雅克到了海滩时,我又想,是的,我应该接受死亡。‘我就要死了,’我想,‘一死百事了,这场恶梦也就随着结束!’只是为了孩子,我希望我的死会像一次意外的事故,这样,就不会把雅克牵连进来了。这也是为什么你们到那悬岩上去散步的计划,倒还让我觉得适合的原因。从那高高的悬岩上掉下去,这..看起来再自然不过了。
“于是,雅克离开了我,去了那海滩上的小屋里,他再从那儿到特罗伊斯·马西尔兹去,同你们会面。在上那小屋去的路上,就在那游廊底下,他把那小屋的钥匙给弄丢了。我走下去,同他一起找钥匙。后来,那件事就发生了。都是你的过错,是的,洁曼,这都是因为你作的孽。雅克的钱夹子从他的运动衫里滑落出来,他当时根本没注意到,同那钱包一起掉出来的还有一张照片,我立刻就认出来,这是今年我和我的两个孩子在一起照的照片。我把照片捡起来,我看见——天哪!你知道我看见了什么。洁曼。照片上的面孔不是我的,而是你那张脸!你在那照片上把你那张脸放了上去,却把我的面孔给弄掉了!那是你那张脸!你一只胳膊搂着我大女儿的脖子;我的小女儿竟坐到了你的膝盖上。那是你,洁曼,我丈夫的妻子,我的孩子的未来的母亲,把我的孩子带大的人,将会是你,你,你!当时,我的脑子一片混乱,我拿出了那把小刀。雅克正弯着腰,我把刀子插到了他的背上。”
她坦白的字字句句,没有半点假话。听到这些话的人深深地感觉到了这一点;从来没有什么其它事情比听到这场悲剧,能让霍赖丝和雷莱恩受到如此强烈的震撼。
她倒在自己的椅子里,完全精疲力尽了。可她继续往下说,用语含糊,叫人难以听清,只好不停地向她俯下身去,越靠得近,才能弄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我当时想,肯定会有人大叫起来,我也会立即被人给抓走。可是没有。这件事发生的方式,加上当时周围的情况,根本就没有一个人发现。后来,就在我站起来的时候,雅克也同时站了起来;你看,他竟然没倒下去。没有,他没有倒下去!我捅了他一刀,他居然还能站着不倒!我回到了游廊上,从那儿,我看着他。他把运动衫搭到肩膀上,显然是想盖住他的伤口,然后,一点也不摇晃地走了。或者说,只有一点点摇晃,这也只有我才能觉察出来。他甚至还跟几个在那儿玩牌的朋友说话来着。然后,他走进小屋不见了——
“我立刻就回到了屋里。我自己劝说自己,所有这一切,不过是场恶梦,我并没有杀他,要不,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让他受了一点轻伤。雅克等一会儿就会出来的。我非常肯定这一点。我从我的阳台上望出去。即使是只要我有过一丝这样的念头,那就是雅克也许要人帮忙的话,我就会朝他飞跑过去。可我真的不知道,我也没有往这方面去想过。人们说有些事总会有预感,我可根本没有这样的预感。我很平静,正像一个人在作了一场恶梦之后,把梦里的事情都给忘了一样。没有,我可以发誓,我一点也不知道,直到——”
她谈不下去了,一阵呜咽,哽住了她的喉咙。
雷莱恩为她讲完了她没能讲完的话。
“我想,是直到他们到这儿来,告诉你所发生的事?”
特丽西缓过气来,又结结巴巴地接着说:“是的,直到那一刻,我还不清楚自己干了什么事,我只觉得自己快要疯了,我想要对着所有的人大声喊叫:‘行了,不用再找了,这事是我干的!刀子也在这儿,我就是那个罪犯!’不错,我就要这样说了,可就在这个当口,我看见了我那可怜的雅克。他们正把他抬到这儿来——他的面容是那样安详,那样温和。也正是因为看见了他,我才感觉到了我肩上的担子,而他,也已经明白了他自己的责任,他一直默不作声,忍受着那难言的痛楚,都是为了我们的孩子。我也同样得保持沉默。他是这次事件的受害者,可这次谋杀,我们两人都是有罪的;为了不让这罪过报应到我们的孩子身上,我们两人都应该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在他痛苦难熬地死去的时候,他是再清楚不过地看到了这一点。他拿出了惊人的勇气和毅力,从地上站了起来,还要和那些跟他打招呼的人说话,最后,把自己锁在了小屋里,静静地死去。他做到了这一点,尽了他自己最大的努力。单单是这一个行动,就抹去了他的一切过错。因为他这样做了,因为他没有告发我,这就等于告诉我,他已经原谅了我,而且,是要我保持冷静,要我保护我自己。为了保护我自己,我能同任何人拼命,特别是你,洁曼。”
最后的几句话,她说得格外坚定。起初,她完全被自己不由自主地杀害自己丈夫的行为压垮了,这会儿,她已经恢复了一点精力,可以来回想一下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也有了力气来为自己辩护。正是那个坏女人的仇恨,把他们两人推向了死亡和犯罪的道路,面对着这个一肚子坏水的女人,她攥紧了拳头,决心同她决一死战,这不可动摇的决心,让她全身都在颤抖。
阿斯泰因·洁曼并没有退缩。她一直在静静地听着,当特丽西坦白的事情越来越清楚时,她脸上不妥协的表情是99lib.越来越坚定,看来,似乎任何情感都不能软化她的铁石心肠,没有任何同情或负疚的心情能穿透她的内心。最终,临到末了,她那薄薄的嘴唇竟浮显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洁曼已经把她的猎物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慢慢地,洁曼抬起了头,走到镜子跟前,她整了整自己的帽子,又往脸上补了点粉,然后朝门口走去。
特丽西急忙走过去说:“你想上哪儿去?”
“去我想去的地方。”
“去见那检察官?”
“好像是那么回事。”
“你不能走出这扇门。”
“只要你高兴,我会在这儿等他。”
“那么你想告诉他什么?”
“哈,当然是告诉他你刚才说的事情,我要把你刚才愚蠢地说出来的一切都告诉他。他不会怀疑这事吧?你刚才已经把所有的事情对我解释得够清楚了。”
特丽西抓住她的肩膀:“不错,不过,我同时还想向检察官说说另一些事,洁曼,这些事可是跟你有关系的。如果我完蛋了,那么你也没有好下场。”
“你没法伤害我。”
“我可以揭发你,把你写的那些信公之于众。”
“什么信?”
“就是那些要置我于死地的信。”
“你撒谎,特丽西!你所说的那个有名的阴谋,不过是你想象出来的。雅克和我都没有想过要你死。”
“不管怎样,你已经这样干了。你写的信就是铁证。”
“撒谎!那不过是一些朋友写给朋友的信而已。”
“那是淫妇写给奸夫的信。”
“那你就拿出证据来。”
“它们就在这儿,就放在雅克的钱包里。”
“不,它们不在这儿。”
“你说什么?”
“我说,那些信是我的。我已经把它们拿回来了,或者说,是我的哥哥把它们给我拿回来了。”
“你把它们偷走了,你这个贱货!你必须把它们交出来,”特丽西喊叫着,还摇晃着对方。
“我可没拿,在我哥哥那儿,他已经走了。”
特丽西摇摇晃晃地走到雷莱恩面前,两手一摊,现出了一副绝望的神态。雷莱恩说:“她也没说假话。当她哥哥在你的包里摸索的时候,我就一直注意着他的行动。他拿出了那个钱夹子,同他妹妹一起,在里面找什么东西,然后,拿出了那些信,把钱夹又放了回去,他哥哥就离开了。”
雷莱恩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啊,至少,是拿走了其中五封。”
两个女人都走近他跟前来。他到底打算说什么?要是阿斯泰因·弗雷德里克只拿走了五封信,那么那第六封信又怎么了?
“我是这样认为的,”雷莱恩说,“当那个钱夹子掉到沙滩上时,那第六封信也同那张照片一起掉了出来,多姆瓦尔先生当时肯定把这封信捡起来了,因为我就在他的运动衫的口袋里发现了这封信,而这件运动衫就挂在那床旁边。这就是那封信,上面还有阿斯泰因·洁曼的签名,这封信就足以证明,写信人具有谋杀的动机,而且是把这桩谋杀强加在她的情人身上的同谋犯。”
阿斯泰因小姐的脸都变青了,她沮丧得不想再为自己辩护了。雷莱恩继续往下讲,并且是直冲着阿斯泰因小姐来的:“在我看来,小姐,你应该对所发生的一切负责。很明显,你已经穷得叮当响了,在你身无分文、走投无路的时候,你想用色情这个手段为自己弄到些好处。借着这个手段,你唆使多姆瓦尔先生,不顾一切障碍,要她娶你,这样,你就可以占有他的财产了。我有证据可以证明你对钱财的贪婪,也可以证明你那些恶毒的预谋,如果需要,我就可以把这些证据抛出来。我在那件运动衫的口袋里找到那封信以后几分钟,你也开始了干我刚刚作过的事情。我拿走了那第六封信,但是,在那口袋里还留下了一张纸条,那是你急于要找到的东西。当时,也一定是跟那封信一样,从那个钱夹里掉了出来。那是一张未划线的普通支票,票额为十万法郎,是多姆瓦尔先生签给你哥哥的,也不过是一份小小的结婚礼物吧,就是我们常说的那种男人送给女人的零花钱。按照你的吩咐,你哥哥急急忙忙骑上摩托车到勒哈夫去了,想赶在银行四点钟关门以前,把那张支票兑现。
“我也可以顺便告诉你,他没法将那支票兑现,因为我已经电告了那家银行,告诉了他们多姆瓦尔被谋杀的事,这就可以停止所有多姆瓦尔先生帐目的支付。要是你坚持想要报复的话,事情的结局就该是:这些证据全部会交到警察手里,这也正是他们可以用来起诉你和你哥哥的罪证。我还想加上一件,也许可以算是有启发作用的证据,时间是两周以前,在布雷斯特到巴黎之间的火车的餐车上,我偶然听到了你和你哥哥之间的谈话。可我觉得,你肯定不会逼着我走出这么极端的一步,我想,我们彼此之间应该能够互相理解。你说,是不是?”
像阿斯泰因小姐这样德行的人,只要有一线希望能够顽抗下去,就绝不会善罢罢休,就会拚命挣扎,负隅顽抗,可一旦被打垮了,他们也会马上见风使舵。洁曼是个贱家伙,她心知肚明,她顽抗的最后一次努力,也已经被她面对着的这样一个对手给打垮了。他已经把她抓在手心里了。除了投降之外,再没有其它出路。
她没有再耍花招,既没有做出什么恫吓之类的举动,也没有歇斯底里地疯狂大发作。她只是点了点头:“我同意,你有什么条件?”
“从这里走开,如果你被叫去查问,你只说你什么也不知道就行了。”
她走开了。在门口,她迟疑了一下,然后,从她的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说:“那支票。”
雷莱恩转过头去看着多姆瓦尔太太,只见她大声说:“就让她拿着吧,这笔钱,我是碰也不会去碰的。”
接下来,雷莱恩又详详细细地教多姆瓦尔·特丽西,在被叫去盘问时,应该怎样应付,应该怎样回答他们提出的问题,最后,才和丹尼尔·霍赖丝一起离开了这屋子。
在下面的海滩上,公共检察官和地方的调查人员一起,还在忙着他们的调查取证工作,察看周围的情况,盘问目击证人,然后,又聚到一起商量。
“真没想到,”霍赖丝说,“你竟然把那把刀子,还有多姆瓦尔先生的那个钱夹子放在你身上!”
“这事在你看来,是太危险了,我想是吧?”他说,一边还大笑起来。“这事在我看来,真是太滑稽了。”
“你就不怕吗?”
“怕什么?”
“你不怕他们可能会怀疑到什么事吗?”
“天那,他们什么也不会怀疑!我们只告诉那些好心的人,我们看见了什么,而我们的证据只会增加他们的困惑和不解,因为事实上,我们什么也没有看见。为了慎重起见,我们再在这儿待一两天,看看动静。问题解决了,对这事,他们绝不会摸到什么头绪。”
“无论怎样,从这事一开始起,你就猜出了其中的奥妙,这又是怎么回事?”
“原因是这样的,我不像人们常常做的那样,老是去寻求当时当地并不存在的难题的答案,而只是把事情摆到它们本来那样的情况去思考,答案自然而然就出来了。一个大男人,走进了自己的小屋,把自己锁在里面。半小时以后,他被发现死在里面了。没有一个人曾经进去过。到底是怎么回事?在我看来,问题只可能有一个答案,没有必要再去绞尽脑汁了。因为既然谋杀不是在屋里发生的,那么行凶一定是在进屋之前,在他走进自己的小屋时,他就已经受了致命的重伤。立刻,我想到了这不同寻常的案件的真相。
“多姆瓦尔太太,本来今天晚上就要被杀掉的,她预先就知道了谁会是凶手,并且,当他的丈夫向地面弯下腰去时,在一阵狂乱之中,她把刀子插到了她丈夫的背上。没有其它事情要做了,留下的问题是找到她行为的动机。当我知道了事情的动机以后,我就毫无保留地站到了多姆瓦尔太太一边。这是全部故事。”
一天快过去了。湛蓝的天空的颜色正在变深,大海比以前更加平静。
“你在想什么?”隔了一会儿后,雷莱恩问道。
“我想,”她说,“要是什么时候我也成了某些阴谋诡计的受害对象,不管发生什么情况,我都应该信任你,毫无保留地完全相信你。我知道,就像我知道自己活着那样清楚地知道,就算是有千难万险,你都会来救我。你无比的决心中蕴藏的力量,是任何力量也不能战胜的。”
他回答她说,声音非常温柔:“我无比的决心就是为了能让你快乐。”
六、拿斧头的女人
大战以前叫人最迷惑不解的一件事情,当然要算是人们说的拿斧头的女人那件事了。要不是在最残酷的情况下,普林斯·雷莱恩或者说亚森·罗平不得不来处理这件事的话,还有,如果我今天不把他提供给我的详细情况公之于众的话,这宗疑案是怎么破获的,只怕至今不会有人知道,而且,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
让我来讲讲事情的经过吧。那时候,在十八个月的时间里,有五名妇女神秘地失踪了,这是五名有着不同社会地位的女人,年龄全在二十到三十岁之间,都住在巴黎和巴黎管区内。
这五个女人的名字是:莱道夫人,一位医生的妻子;阿登特小姐,一位银行家的女儿;科弗瑞小姐,库贝沃伊那儿的一个洗衣女工;维尼斯特·霍莱恩小姐,一个女裁缝;还有格罗林格夫人,一位艺术家。这五个女人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没能够追查到一点蛛丝马迹,能说明她们为什么离开了她们的家,为什么她们没能回去,是谁把她们诱骗走的,又怎么能够把她们关押起来,她们又被关在什么地方。
所有这些女人,一个接着一个,在她们离家出走后一个星期,都在巴黎西郊的什么地方被发现;每次被发现的时候,她们都已经成了一具尸体,而这些被害的女人全都是被斧头砍在脑门上致死的。她们的身体因为缺少食物,饿得只剩下了皮包骨头,全身还被捆绑得结结实实。而每一次,就在离她们那血污满面的尸体不远的地方,总会发现车轮碾过的痕迹。这就证明,尸体是被人用车从什么地方运来,扔在那儿的。
这5次谋杀事件是这样的相似,以至只要对其中的一次作过调查,就可以回答所有5次案情的问题。也正因为如此,调查没有得到任何结果。一个女人失踪了,一个星期以后的某一天,她的尸体被发现了,这就是全部情况。每次捆绑她们的绳子几乎都是一样;每次留下的车轮痕迹也一样,而且斧头砍下去的方式也都一样:
斧头总是正正地砍在头顶上,刚好砍在额头的正中央。
犯罪的动机是什么?是谋财害命?因为这五个女人的珠宝首饰、钱包,还有其它值钱的东西,都被洗劫一空。可是从弃尸的地点来看,都是荒郊野地,抢掠财物的人也很可能是路经那些地方的盗贼,甚至还可能是某些见财起心的过路人。当局也曾认为这可能是有人在实施一个报复计划,或者是有预谋地在除掉一批人,这批人可能存在着某种利害关系,比如说,这些人或许都是某一笔巨额遗产的继承人。诸如此类的推测一个接着一个,可是,一次又一次地,人们又掉进了五里雾中。每次有人提出一种理由来,可是只要考查一下事实,马上就被推翻了。有时似乎有了什么线索,可又不得不立刻放弃。
后来,突然出现了一件轰动一时的新闻。有一位扫街的妇女,在人行道上捡到了一个笔记本,本子里面,除了一页以外,全都是空白。而这一页上,竟写着被害的五个女人的名字,按她们被害的日期先后顺序排列,而且,每一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一个三位数的数字:莱道,一三二;维尼斯特,一一八;等等。
当然,仅仅是这件事看来也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可是慢着,这名单上并不是五个人,后边还写着第六个人的名字!是的,就在“格罗林格,一二八,”这一行的下面,写着“威廉姆森,一一四。”难道这个人就是第六个将要被杀害的人不成?
威廉姆森,显然是一个源于英语的姓名,这就大大地缩小了调查的范围。事实上,也没花多久的时间就查明了,有一个叫威廉姆森·霍迈恩的小姐,在奥托伊尔那儿一家人家里当保姆,她已经离开那儿,回英格兰去了。虽然她动身前,就已经写信给她在英国的姐妹,告诉她要回去的消息,可打那以后,她的姐妹们就再也没听见她的任何消息了。
一轮新的调查又开始了。一个邮递员在移登的树林里发现了她的尸体。威廉姆森小姐的脑袋被从中间劈开了。
我用不着再去描述那群情哗然的场面了,也用不着去写那些看了这个名单的人们那种被恐怖所笼罩、全身发抖的样子了,因为现在毫无疑问,这个名单就是那个凶手本人写的。比这记录本身更叫人可怕的是,这名单就像是一个生意人认认真真地记下来的帐目:“在某一天,我杀了某人;在某一天,我杀了某人!”
现在,总共已经有了6具尸体。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笔迹专家们经过鉴定后取得了一致的意见,毫无异议地宣布这字迹出自一个女人之手。这是一个受过教育的女人,而且是一个颇有艺术品味、富于想象力并且极度敏感的女人。“拿斧头的女人”,就像记者们称她的那样,绝对不是一个寻常的人物。大大小小的报纸,都为她花费了大量的篇幅,研究她的内心世界,结果,这些文章都被湮没在一片牵强附会、互相矛盾的解释之中。
不过,其中有一名作者,一位年轻的新闻记者,他的偶然发现让他成了公众注意的中心。他提供了一丝真实的情况,给这漫无头绪的案件,带来了一线能穿透黑暗的光明。在猜测那些名字后面的数字的意义时,他曾经问自己,这些数字是否是代表那些把一次谋杀和下一次谋杀分隔开来的天数。他要做的事情就是去查看那些日期。他立即发现,他的设想是正确的。维尼斯特小姐是在莱道夫人之后一百三十二天失踪的;科弗瑞小姐是在维尼斯特·霍莱恩小姐之后一百十八天被拐走的;如此等等。
这样,已经没有怀疑的余地了,警察也不得不接受这精确的和事实相吻合的结论:那些数字与两次案件之间的时间间隔完全相符。那么,把那拿斧头的女人记录在案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接着,下一个推论就势在必然了。最后一个受害者,威廉姆森小姐是在六月二十六号遇害的,她的名字后面的数字是一一四。那么,这不就是说,在一百十四天以后,也就说,在十月十八日,将又会有新的罪行发生?这也就是说,这可怕的勾当会按照罪犯的不可告人的意图,再一次重演吗?那么,从逻辑上的推论来看,她所有的作案规律不就可以归于一个结论:就是那些数字——所有那些数字,无论是以前的、还是最后的一个数字,它们的数值就是罪行发生的最后日期?
因此,在十月十八号以前,在按照逻辑推论会出现另一次血腥的悲剧以前的这段日子里,人们一直琢磨和议论这推导出来的准确结论。很自然,那一天上午,当普林斯·雷莱恩和霍赖丝在电话里约好当天晚上见面时,就提起了他们在报纸上看到的那些事情。
“小心点!”雷莱恩一边说,一边还在笑。“如果你碰上了那个拿斧头的女人,你可得绕着道走!”
“好,要是我被那个女人拐走了,我该怎么办?”
“在你经过的路上撒下白色的小石头,直到那把斧子在空中往下劈时,你就说,‘我可一点也不害怕;他会来救我的。’这位‘他’就是我本人——吻你的手,亲爱的,咱们晚上见。”
这天下午,雷莱恩和罗斯·安德烈以及达尔布里克聚在一起,准备他们前往议会的事情。在四点到七点之间,雷莱恩买来了各种晚报,没有一家报纸报导了什么拐骗之类的事情。
九点,他去了健身房,参加一场私下举行的拳击。
九点半,霍赖丝还没来、虽然他并不着急,还是打了电话给她。回电话的是那个女仆,她说,丹尼尔夫人还没回家。
一阵恐惧抓住了他,雷莱恩急忙往当时霍赖丝住的地方跑,那是一套带有家具出租的公寓,就在蒙卡尔公园附近。那个保姆是他雇给霍赖丝的,绝对忠实可靠。
她对他说,她的女主人在两点钟的时候就出去了,手上拿着一封贴了邮票的信,说她到邮局去,还说从邮局回来以后,再换衣服。这就是最后看到她时的情形。
“这封信是寄给谁的?”
“寄给你的,先生。我看到信封上写的是:普林斯·雷莱恩。”
他一直等到半夜,可是白费工夫,霍赖丝并没回来;第二天,她仍然没有回来。
“不要对任何人说一个字,”雷莱恩对那女仆说,“有人问起来,你就说,你的女主人到乡下去了,你马上也要到她那儿去。”
就他自己而言,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了:霍赖丝的失踪正好可以用那个日期,就是十月十八号来解释。她是那个拿斧头的女人的第七个猎物。
“按照那个推论,”雷莱恩对自己说,“离下一次斧头杀人的时间只有一个星期。这一来,我现在只剩下整整七天的时间了。为了把意想不到的情况包括进去,我只能说,只有六天的时间了。今天是星期六,霍赖丝必须在下个星期五中午以前解救出来;为了保证能做到这一点,我必须最迟在星期四晚上九点以前,探听出她被囚禁的地方。”
雷莱恩在一张卡片上用大写字母写下了“星期四晚上九点”几个字,并把这张卡片用钉子钉在他书房的壁炉台上面。然后,在星期六的中午,也就是霍赖丝失踪后的第二天,他把自己锁在书房里,在这之前,他关照他的仆人,除了送饭和送来信件之外,任何其它事情都不得打扰他。
在那里,他几乎是寸步未离,度过了四天。一进屋,他就叫人给他买来了所有的详细报导那六次谋杀事件的主要报纸。在把这些有关的文章一遍一遍地读完之后,他放下了百叶窗,拉拢了窗帘,插上了门,在昏暗的房间里,躺在沙发上开始思考。
直到星期二晚上,情况比上星期六没有任何进展。事情还是一如既往,一团漆黑。他没能发现任何有用的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线索,也没有找到最小的能够寄以希望的理由。
尽管他有着巨大的自制力,尽管他对自己的智力充满无比的信心,可他也不时痛苦得发抖。他能按时达到目的吗?看来,没有理由能够认为,在余下的日子里,他能比在过去的那段时间里把问题弄得更清楚。这也就是说,霍赖丝逃脱不了被杀害的命运。
这个想法不停地折磨着他。说起来,他同霍赖丝之间有着一种不同一般的、强烈而深刻的感情,这种感情,远远不是旁人从他们那种表面之间的关系能想象到的。
开始时,是一种好奇心,接下来有了第一个愿望,就是那种想保护她的冲动。后来,还有为了使她从不愉快的事情上面转移心思,用开心的事鼓励她坚定生活的信心的种种努力,所有这一切都转变成了爱情。以前,他们谁也没觉察到这一点,因为他们总是在危急的关头彼此关照着去拯救人家的性命,面对的是他人的危险,而不是他们自己的生死安危。可是,今天,面对着危险对他们自己的第一次冲击,雷莱恩意识到了霍赖丝在他的生命中有多么重要,而他现在已经濒临绝望的境地,明知道她成了人家的阶下囚,很快就要死于非命,他却没办法去救她。
又是一个狂躁不安的夜晚,他从各种不同的角度,把这件事翻来覆去地想过来想过去。星期三上午,对他来说,也是一段难熬的日子。他快要退却了。他不再像个隐士那样,把自己关起来,他打开了窗户,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下又冲到街上,然后又跑回来,以此来逃脱那死死地纠缠着自己的念头:“霍赖丝正在受着折磨——霍赖丝已经处在危急的关头——她已经看见那把斧子了——她正在呼喊着我——她正在哀求我——而我却毫无办法——”
时间已经到了那天下午六点,在看着那六个名字时,他的内心感觉到了一阵轻微的冲击,这就是他正在寻找的那种真相的信号。一线亮光照进了他的大脑。当然,可以肯定,这不是那种能让真相大白的光明,但也足以告诉他行动的方向了。
他的作战计划立即就形成了。他打发他的车夫阿道夫到各个大报馆去,要他们在第二天早晨的广告专栏里,用大字登上几行广告。他还让阿道夫到库贝沃伊的洗衣房去了一趟,那是科弗瑞小姐,也就是那六个人里第二个遇难者曾经工作过的地方。
星期四,他没有出门,这天下午,收到了几封响应他的广告的信件。然后,又来了两封电报。最后,在三点钟光景,来了一封快信,上面盖着特罗卡德罗的邮戳,看来,这就是他等待着的那封信了。
他查阅了一本指南,从上面记下了一个地址——“德·洛里亚·瓦尼先生,退休的殖民地总督,克莱伯大道,四十七号”——然后,他就奔向他的车子,一边还对他的车夫叫着:“阿道夫,..克莱伯大道,四十七号。”
他们被让进了一间宽敞的书房,书房里,有许多大书架,架子上摆着很多装帧华丽的古旧书籍。德·洛里亚·瓦尼先生,虽然胡子已有些花白,可从他那和蔼的举止、坦率的个性以及自信心等等看来,他仍处在人生的全盛时期。
“德·洛里亚先生,”雷莱恩说,“我冒昧来打扰阁下,是因为我从去年的报上看到,您曾经认识一个叫维尼斯特·霍莱恩的人,她是被那个拿斧头的女人杀害的人中的一个。”
“对,我当然认识她!”德·洛里亚先生叫了起来。“我的太太那时还请她做过衣服呢。这可怜的姑娘!”
“德·洛里亚先生,我认识的一个女人,也像那其它六个女人一样,失踪了。”
“什么!”德·洛里亚先生吃了一惊,大声叫道。“可我仔仔细细地看过报纸,十月十八号那天,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不,一个我非常喜爱的女人,丹尼尔·霍赖丝,十月十七号那天,被人劫走了。”
“今天可是十月二十二号啊!”
“不错,谋杀会在二十四号发生。”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不管要花什么代价,都要防止这件事发生——”
“要是有阁下您的帮助,我也许能够成功地制止这件事。”
“你去找过警察吗?”
“没有。我们面临的这神秘案件,可以说筹划得细致周密,干得天衣无缝,就是最精明的侦探也看不出任何破绽。想按照常规的办法来侦破这个疑案,可以说是毫无希望的,例如,侦查犯罪现场,警察四处调查,搜集指纹等等,都没有任何意义。在以前的几宗案件中,这些办法就没能起到任何作用,再重走这样的老路,对这第七宗类似的悬案来说,只会是浪费时间。一个如此老练、狡猾的罪犯,绝不会在她身后留下那些愚蠢的踪迹,因此,即使是那些专业的侦探,没有这些踪迹,他们也就一筹莫展。”
“那么,你又作了些什么呢?”德·洛里亚问。
“在采取任何行动之前,我一直在思考。我用了四天时间来反复研究这个案子。”
德·洛里亚·瓦尼先生认真地打量着这位来访者,不无嘲讽意味地问他:“那么,你深思熟虑的结果是——?”
“起初,”雷莱恩回答,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我对所有的这几宗案件进行了一次综合考查,这是至今为止,没有任何人作过的事。这让我发现了这些案件里具有普遍意义的东西,使我能够排除那些叫人无所适从的种种说法的纠缠。因为谈到所有这些血腥勾当的动机时,没有人曾经想到过,只有某一类能干出这种事来的人,才有这种动机。”
“那你的意思是指?”
“阁下,我指的是疯子。”
德·洛里亚·瓦尼先生吃了一惊:“疯子?多么了不起的想法!”
“德·洛里亚先生,这个人人都知道的拿斧子的女人就是一个疯女人。”
“那她应该被关起来!”
“我们并不清楚,她有没有被关起来,我们也不知道她是不是那种处于半疯癫状态下的人。这种人看起来,毫无危险,看管得也很松,这样,他们就会有充分的自由去干那些他们嗜好的事情,按照他们野兽一样的本能去为所欲为。再没有人会比这些人更具潜在的危险,没有人能比这些人更狡诈,更有耐心,更能对目标紧追不舍,更具有破坏性。而且,他们会在同一个时刻,比其它人更荒谬而又更富有逻辑性,更马虎草率而又更为有条不紊。所有这些特征,都可以归结到那个拿斧头的女人的所作所为。死死地抱住一个想法不放,连续地重复某一种行为,这就是疯子的性格特征。
“我还不清楚这个女人死死地抓着的想法是什么,但是,我已经知道了从这种想法产生出来的行为;而且,这种行为,总是反复出现,千篇一律。受害人总是用同一种绳子绑着。在同样的天数以后,她就被杀害。她是被同一件凶器,一击之后毙命的,而且,砍下去的地方也是每次都相同,就在前额的正中央,砍开一条绝对垂直的伤口。一个平常的凶手,总会出现一些不会雷同的地方,他发抖的手就会让他的动作受影响,结果,斧头就会砍偏。可这个拿斧头的女人的手一点也不发抖。她干出来的活,就好像以前用尺量过一样,而那把斧子的锋刃砍下去,连一根头发丝那样宽的误差都没有。是否还要我给您进一步的证明,或者是再向您讲其它细节呢?很明显,没有这个必要。您现在就掌握着打开迷宫的钥匙,而您也同我一样清楚地知道,只有疯子才会是这种样子,愚蠢,凶残,而又机械。就像那时钟,或者又像那断头台上的铡刀——”
德·洛里亚·瓦尼先生点点头说:“不错,是这么回事。人们可以从这个角度来看待这整个事情——我也开始相信,我们应该这样来看待这件事。不过,要是我承认,这个疯女人杀害那七个被害者的行为是受了那数学逻辑的支配,可我看不出,在这几个被害者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她杀的人都像是随意找来的。她为什么选中了这个人,却不是另外一个?”
“啊,”雷莱恩说,“阁下您刚才问我的问题,也是从一开始起,我就一直在问我自己的问题。这个问题集中了所有的难题,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不知费了多少脑筋!为什么是丹尼尔·霍赖丝,而不是其它人?在两百万妇女中间,选哪一个不可以,可就为什么偏偏选中了霍赖丝?为什么就选中了小维尼斯特?为什么就选中了威廉姆森?把事情作为一个整体来思考,要是按我认为的那样的话,根据这个疯女人的盲目的、疯狂的逻辑来判断,她一定作过某种选择。现在的问题是,她是根据什么来选择的?这些女人有些什么特点,或者有什么样的缺点,或者有什么标志,让这个拿斧头的女人选中了她们?一句话,如果她有所选择——而她一定作过某种选择,那么,她选择的根据是什么?”
“你找到答案了吗?”
雷莱恩没有立即回答,他停了一下,然后说:“是的,阁下,我已经找到了答案。本来应该在一开头就找到这个答案的,因为要做的事不过就是仔仔细细地把受害人的名单检查一下。要不是在我这样一个受到操劳和思考过度刺激的大脑里,这真相的火花是决不会闪现的。我把这张名单翻来覆去地看了二十遍,最后才明确地把握住了这小小的细节。”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德·洛里亚·瓦尼先生说。
“德·洛里亚先生,我们也许能够注意到这样一个情况,在任何场合下,把许多人都揽在一块时,犯罪也好,丑闻也好,不管是什么,总会以某种不变的方式去提到这些人。就拿这件事来说,在说到莱道夫人,阿登特小姐,还有科弗瑞小姐时,所有的报纸都只仅仅提到她们的姓。另一方面,对于维尼斯特小姐,威廉姆森小姐,却总是只写她们的教名:霍莱恩,霍米茵。这六个被害者,要是都按某种同样的方式去称呼她们的话,早就不会有这个不解之谜了。”
“为什么不会有?”
“因为人们会立刻明白这六个不幸的女人中间的联系,也正像我把这两个人的教名同丹尼尔·霍赖丝的名字进行比较时,突然明白了一样。现在你明白了吧,对不对?你瞧,这三个人的教名就摆在你眼前。”
德·洛里亚先生似乎有些不安,脸也变白了,他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雷莱恩接着又往下说了,声音清晰,一字一顿,“我的意思是说,你看看摆在你面前的三个教名,它们的开头字母都相同,而且,还有一个让人吃惊的巧合,这你自己都能证明,那就是,组成这三个教名的字母个数也相同。要是你到库贝沃伊的洗衣店去打听打听,那是科弗瑞小姐曾经做过事的地方,你就会知道,她的教名是霍拉莉。再一次证明,她的名字也是以相同的字母开头,而且组成名字的字母个数也相同。用不着再去查其它人的名字了。我们是不是可以肯定,正是所有这些受害人的教名,提供了共同的特点?可以绝对肯定,这一bbr>..点就提供了解决我们面前的问题的钥匙。它解释了那个疯女人物色对象的标准。我们现在也知道了这六个可怜的女人之间的联系。这一定没错。这种选择的方式跟我的理论是多么符合!它正好证明了这个女人是个疯子!为什么她要杀害这些女人,而不是另外的一些女人?因为她们的名字都是以字母H开头,而且,又都是八个字母组成的!您明白了我的意思吧,德·洛里亚先生,对不对?字母的个数是八。她们的名字开头的那个字母,在字母表里也是第八个字母;而法语里的八这个字,它的开头字母也是H。处处都是那个字母H,而用来行凶的凶器,斧头,它的开头字母又是H。阁下,您是否准备告诉我,那个拿斧头的女人不是疯子?”
雷莱恩打断了自己的话,走到德·洛里亚先生跟前:“怎么啦,阁下,您不舒服吗?”
“没事,没事,”德·洛里亚先生说,汗从他的额头上直往下淌。“我没事,只是这故事真叫人难受!只要想一想,我就认识其中的一个被害人!而且——”
雷莱恩从一张桌子上拿起一个水瓶,一个杯子,往杯子里倒了些水,把它递给德·洛里亚先生。他喝了几口,然后,打起了精神,又继续说了,他让他的声音变得比以前更稳定:“真不错。我也认为你的推测不.错。就算是这样,你总得弄出一个明确的结果来。那你又干了些什么呢?”
“今天早晨,我在所有的报纸上注销了一条广告,是这样写的:‘一流的厨师求职。请在下午五点以前,写信和霍迈妮联系,地址:豪斯门大道。’您应该又明白了我的意思吧,对不对,德·洛里亚先生?以H开头,又是由八个字母组成的名字是少之又少,而且这种名字也完全过时了:霍迈妮,霍拉莉,霍米茵。不过,有一件事我还不明白,是什么原因让这些名字对那个疯女人显得如此重要。她干的事情总离不开这些名字。为了找到取这类名字的女人,她可是使出了她仅仅剩下的那一点推理、观察、思考和理解的能力。她四处出击,到处打听。她耐心地等候时机。
“她阅读报纸,尽管她对报纸的内容难以理解,可有某些特殊的事情,某些大写的字母,却能抓住她的目光。因此,我一点也不怀疑,这个用大号字印出来的名字:霍迈妮,一定能引起她的注意,她今天也一定会落到我用广告给她布置好的陷阱里来。”
“她写信来了吗?”德·洛里亚先生着急地问。
“有几个女人,”雷莱恩继续说道:“写来了几封信,在这种情况下,也都是很平常的信件,她们的家里想雇用这个叫霍迈妮的人。不过,我收到了一封快信,让我对它产生了兴趣。”
“是谁寄来的?”
“您看看这封信吧,德·洛里亚先生。”
德·洛里亚先生从雷莱恩手里一把抓过那封信,忙着先去看信的签名。他的第一个表情就是吃惊,似乎他所期望的事情本来不应该是这么回事。然后,他暴发出一阵久久不息的大笑,这笑声似乎表达了他某种高兴和宽慰的心情。
“您笑什么,德·洛里亚先生?您看起来很高兴似的。”
“高兴,不。这封信是我的妻子写的。”
“那么,你担心什么其它的事情被发现?”
“啊,不对!不过,因为这是我的妻子。”
他没有说完他本来要说的话,然后对雷莱恩说:“这边来。”
他领着他穿过一个过道,来到了一间客厅里。这儿,有一位头发花白的妇女,她快乐的脸上,洋溢着幸福、慈祥的表情,坐在三个孩子的中间,正在帮着他们做功课。
她站了起来。德·洛里亚先生,向她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这位来访的客人,然后问他的妻子:“苏珊,这封快信是你写的吗?”
“是那封寄到豪斯门大道,给霍迈妮的信吗?是的,”她说,“是我寄出去的。你也知道,我们的客厅女仆就要走了,我们得再找个人来。”
“对不起,太太,我只想问一个问题,您是从哪儿知道这个地址的?”
她的脸红了。她丈夫坚持着要她回答:“告诉我们。是谁给了你这个地址?”
“有人打电话告诉我的。”
“谁打的电话?”
她迟疑了一会,然后说:“你的老保姆。”
“是菲莉西?”
“是的。”
德·洛里亚先生切断了谈话,也没让雷莱恩再问其它的问题,就把他带回了书房。
“先生,你已经看见了,这封信的来源很自然。菲莉西是我的老保姆,她住在离巴黎不远的地方,靠着我给她的退休金生活,她看见了你登的那条广告,就打电话告诉了洛里亚太太。就是这么回事,到头来,”他又笑了,“我想,你总不至于怀疑我的太太就是那个拿斧头的女人吧。”
“不会。”
“那么,这事算是完了——至少在我这方面是如此。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事情,我听了你所讲的所有根据,我非常抱歉,只怕不能再给你帮什么忙了——”
他又喝了一杯水,坐下来,脸也拉长了。
有几秒钟的时间,雷莱恩瞧着他,就像瞧着一个眼看就要被击败的对手,准备给他最后致命的一击,他在他身边坐下,突然抓住他的胳膊说:“阁下,如果您默不作声,丹尼尔·霍赖丝就会是第七个被害者。”
“我已经没有话要说了,先生!你认为我知道什么?”
“你知道这事的真相!我已经对你说得够清楚了。你的不安,你的恐惧,都证明了这一点。”
“可是,先生,如果我知道真相,我为什么要默不作声?”
“因为你害怕丑闻传出去。我内心深处的直觉告诉我,在你生活当中,有什么事情逼着你不得不把它们隐藏起来。这桩血腥的悲剧的真相,突然在你的脑海中闪现,这真相,一旦被人知道,就会损害你的名声,会让你见不得人——这样一来,就让你在自己的责任面前退缩了。”
德·洛里亚没有吭声。雷莱恩向他靠过去,直视着他的眼睛,轻轻地对他说:“不会有丑闻传出去的。我是这世界上唯一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人。我也跟你一样,不希望这件事引起人家的注意,这是因为我不希望我深爱的丹尼尔·霍赖丝的名字卷进你这可怕的故事中。”
他们俩面对面对视了好长一阵子。雷莱恩的表情严厉而又坚定。德·洛里亚先生能感觉到,要是他不把剩下的必要的话讲去来的话,对方是决不会罢休的;不过,他还是没把那些话讲出来。
“你弄错了,”他说,“你想想,你觉察到的事情根本不存在。”
雷莱恩突然感觉到一阵恐怖,要是这个家伙老躲在一片麻木的沉默当中,那么,要救丹尼尔·霍赖丝就毫无希望了。一想到解决这宗悬案的钥匙就近在咫尺,却总是不让他拿到,他禁不住怒 706b." >火攻心,一把揪住德·洛里亚的喉咙,逼着他往后仰:“我不想再听你撒谎了!一个女人的性命已经危在旦夕!说,你说。立刻说!要是你不说——!”
德·洛里亚先生没有力气挣脱,一切反抗都是徒劳的。并不是雷莱恩对他的攻击吓着了他,也不是这种暴力行动迫使他放弃了自己原来的想法,而是他被那种不可战胜的意志给压倒了。这意志看起来可以摧毁它前面的任何障碍,他只得结结巴巴地说:“你说得不错,不管以后的后果是什么,我有责任讲出这一切。”
“不会有什么后果,只要能救出丹尼尔·霍赖丝,我说的话一定算数。一丝一毫的迟疑,就有可能把我们大家都给毁了。说!不用说那些鸡毛蒜皮的事了,就把事情的真相讲出来吧。”
“德·洛里亚太太并不是我的妻子。唯一一个有权担当这个名份的女人,是我年轻时候在殖民地当军官时娶的。她是一个很古怪的女子,精神上有毛病,叫人难以相信的是,她受那种称作偏执狂的冲动的支配。我们生了两个孩子,是一对双胞胎,那是她的命根子,有这两个孩子相伴,她明显地恢复了精神上的平衡,以及心理上的健康。可是,有一天,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故:一辆疾驰而过的车子,就在她的眼前,把两个孩子都压死了。这可怜的女人疯了——这是一种默默无言的、诡秘的疯狂,这一点,你已经猜测到了。过了一些时候,我被派到了阿尔及利亚驻地,把她带到了法国,交给一个受人尊敬的人照管,这人曾经是我的保姆,并且一直把我带大。两年以后,我又结识了一个女人,她成了我生命里快乐的源泉。刚才你见到的就是她。她是我的孩子的母亲,她充当我的妻子和我一起生活。我们是不是要让她成为这件事的牺牲品?我们的全部生活是不是要被恐怖和耻辱给碾得粉碎?我们的名声是不是要同这疯狂的血淋淋的惨剧永远联系在一起?”
雷莱恩沉思了一会儿后,问他:“那另外一个女人叫什么名字?”
“霍曼丝。”
“霍曼丝!这个名字的开头字母仍然是H,而且也是由八个字母组成的!”
“这就是我刚才突然明白了一切事情的原因,”德·洛里亚先生说,“当你比较那几个不同名字时,我突然想到我那可怜的妻子的名字叫霍曼丝,而且,她是个疯子,所有这一切证据都出现在我的脑子里。”
“好了,尽管我们弄清了她是怎么挑选那些被害人的,可我们怎么能为那些凶杀作出解释?她发起疯来有些什么症状?她一直都很难受,很痛苦吧?”
“现在她不再那么难受了。在过去的日子里,你可以想象一下她的痛苦吧:自从我们的两个孩子在她眼前被压死那一刻起,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他们被压死的可怕场面总是出现在她眼前,一刻也没有中断过,因此,她从没有睡着过,哪怕是一秒钟的时间。想想这种折磨吧!长长的白天,还有那漫漫黑夜,一小时接着一小时,从没有片刻间断地看着她孩子死时的惨景!”
“说到底,”雷莱恩反驳说,“为了摆脱这个惨景,她就要杀人?”
“不错,有可能是这样,”德·洛里亚先生沉思道,“是为了用睡眠来摆脱这种状况。”
“那我就不明白了。”
“你不理解,是不是因为我们讲的是一个疯女人,因为这一切不过是发生在一个混乱的脑袋里面,一定会是毫无条理、不合常情的?”
“很显然。不过,你的设想到底是不是以能判断是非的事实作根据的?”
“当然,我是以我掌握的事实为根据的,在某种情况下,我忽视了它们,不过,今天我猜想到了它们的真正意义。为了明白这些事实中的第一点,不得不让我们回到那几年以前的时光里。有一天早晨,我的老保姆第一次发现霍曼丝睡得很香。当时,她手里正抱着一条小狗,这条小狗已经被她勒死了。这种类似的事情又在其它情形下重演了三次。”
“每次她都睡着了?”
“是的,每一次,她都能睡好几个晚上。”
“那么,你得出了什么结论呢?”
“我得出的结论是,由于扼杀这些小生命,她弄得精疲力尽,这样,就容易睡着了,就能让她的神经得到松弛和休息。”
雷莱恩全身都在发抖:“就是这么回事!一点也没错!夺去这些生命,杀死那些小动物,能让她睡着觉。在动物身上很灵验的事情,她以后又把它们用到了女人身上。她的疯病疯到了一点上:把那些人杀掉,把她们的睡眠给夺过来!她渴望着睡眠,她从人家那儿去把睡眠抢来!就是这样,对不对?过去的两年里,她一直能睡着?”“过去的两年里,她一直能睡。”德·洛里亚先生有点结结巴巴地回答。
“而你就从来没想到过,她这种疯病会变本加厉,她会为了能睡个好觉,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让我们赶快,先生!这一切真是太可怕了!”
他们两人都向大门奔去,这时,德·洛里亚先生又犹豫起来。电话铃响了。
“这就是从那儿打来的。”他说。
“从哪儿打来的?”雷莱恩问。
“不错,我的老保姆在每天的同一个时候,告诉我那儿的情况。”
他拿起了听筒,顺手交给雷莱恩一个,雷莱恩在他耳边轻轻地把自己想要问的问题告诉了他。
“是你吗,菲莉西?她今天怎么样?”
“还可以,先生。”
“她睡得好吗?”
“近来不是很好,昨天晚上,就没有合过眼,刚才她的情绪就很不好。”
“现在她在干什么?”
“她在她自己房间里。”
“立即到她那儿去,菲莉西?不要离开她。”
“我进不去,她把门给锁上了。”
“你一定要进去,菲莉西,把门砸烂,我马上就到——喂!喂!——啊,真该死,他们把线给挂了!”
两个人二话没说,立刻离开屋子,就往大道上跑。雷莱恩把德·洛里亚塞进车子,问:“往哪儿走?”
“载夫雷别墅。”
“对了!那正是她活动范围的中心,就像一只蜘蛛伏在它的网中央一样!啊,可恶的家伙!”
他感到极为不安。他明白了自己面对的全部现实,整个儿就是一次可怕残酷的冒险。雷莱恩接着说:“不错,她杀害她们的目的,就是为了夺走她们的睡眠,就像她杀死那些小动物一样。这都是同一种走火入魔的情况,不过被一系列无法理喻的行为和荒诞的念头弄得错综复杂。很明显,她相信,找那些同她自己的名字相似的人是一个必不可少的条件,如果不把那些例如霍赖丝、霍莱恩等等的人杀死,她就没法睡觉。这就是一个疯女人的根据;我们是无法把握这种逻辑的,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产生的;可我们却逃不脱她这种逻辑的后果。她到处打听,四处寻找。一旦找到了这样的人,她就会预先把她劫走,在那预定的日期以前,她会一直看守着她的猎物。直到那个时刻,她会疯狂地在那个女人头上,用斧子劈开一个口子来,从那个被劈开的洞口里,她吸取那个女人的睡眠,这样,就能使她变得麻木,可以让她把那些可怕的情景忘却一定的时间。
“这儿,我们可以再一次看到她的荒诞和疯狂。为什么一个被害人能够保证她一百二十天的睡眠,另一个可以让她睡好一百二十五天?多么疯癫啊!这种计算让人感到神秘莫测,自然也是疯的;可事实却就是这样,在一百天或者一百二十五天后,按当时的情况而定,又一个无辜的人被杀害了;已经杀了六个人了,而第七个又已经死到临头。哎呀,先生,你负有多么可怕的责任!这样一个怪物!你本来应该死死地看住她的。”
德·洛里亚先生并没有反驳。他沮丧的神情,苍白的脸色,颤抖的双手,所有这一切都表明他正处在悔恨和绝望之中。
“她把我给骗了,”他咕哝着说,“她的外表是那样的安静,那样的温顺!还有,她毕竟还是被关在一家疯人院里。”
“那么,她怎么能——?”
“这家疯人院,”德·洛里克先生解释说,“是由一些各自分离的房子组成的,这些房子散布在一个很大的范围里。而霍曼丝住的小屋,就隔得更远。第一间房是菲莉西住的,接着是霍曼丝的睡房,还有两个分开的房间,其中一间的窗户是朝旷野开着的。我猜,那大概就是她用来关人的地方。”
“那么,把那些尸体运走的车子又是怎么回事呢?”
“疯人院的马厩跟她的房子很近。那儿有一匹马,还有一辆马车,是平时来往车站用的。很明显,霍曼丝在晚上悄悄地爬了起来,套好马,把尸体由窗户里面推了出来。”
“那么,那个看着她的保姆呢?”
“菲莉西已经是又老又聋了。”
“可是,在大白天的时候,她看到她的女主人到处走来走去,干这个,干那个,我们就能说她不是她的同谋吗?”
“绝对不可能!菲莉西一定是被霍曼丝虚伪的外表给骗了。”
“尽管你这样说,可到头来还是她第一个打电话给德·洛里亚太太,告诉她那条广告的事情——”
“这非常自然。霍曼丝,一天到晚不是东拉西扯,跟人瞎聊,就是把自己埋在报纸堆里。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尽管她看不懂,却从头到尾看得仔细,一定是她看到了那条广告,而且,她又知道我家里要找个佣人,也一定是她要菲莉西打电话给我的。”
“不错——不错,我也是这样想的,”雷莱恩慢吞吞地说,“她把这个人作下了记号。要是霍赖丝死了的话,一旦她认为她的睡眠快用完了,她就能找到第八个受害者。可她怎么能让这些女人上勾呢?她是怎么把霍赖丝骗走的呢?”
车正在往前冲,可雷莱恩还是觉得太慢了,他催着他的车夫:“阿道夫,把车开快点行不行?我们是在这儿磨时间,伙计。”
突然间,怕到得太迟的想法一下子抓住了他。疯子做事的逻辑是随着情绪的变化会突然改变的,说不定,她脑子里会冒出一个什么危险的念头,这个疯女人或许会很容易把日期搞错,结果那灾难突然就提前到来了,正像一个出了毛病的钟,会提前报时一样。
从另一方面来说,因为她的睡眠又不行了,这难道没有可能一使她在那预定的时刻还没到来前,就提早行动?这是不是她把自己锁在房里的原因?天那,被她关着的那个人要遭受多么大的痛苦啊!这个刽子手哪怕是一个最小的举动,都要引起一阵多么可怕的颤抖!
“快点,阿道夫,要不,我自己来!再快点,该死的!”
终于,他们到达了载夫雷别墅。右边是一条陡峭的斜路,围墙被一道长长的栅栏隔断。
“阿道夫,我们绕着这地方走,一定不能让人知道我们到这儿来了。对吗,德·洛里亚先生?那屋子在哪?”
“就在对面。”德·洛里亚先生说。
车又往前开了不远的一段路,然后他们都下了车。雷莱恩沿着一条失修崩塌的路边快速奔跑起来。天几乎已经黑了。德·洛里亚先生说:“就是这里,那屋子就在后面。你看到那一楼的窗户了吧。那是两个分隔开的房间的其中一间的窗户。一看就明白,她是怎么溜出来的了。”
“可那窗户看来好像是封死了的。”
“是的,这也正是没人怀疑的原因。她一定找到了什么办法从那儿溜出来。”
房子的底层建在一个深深的地下室上面。雷莱思敏捷地爬了上去,在一块突出的石头上找到了一个立足的地方。
一点也没错,有一根窗闩已经不见了。
他把脸贴在窗户玻璃上,往屋里看去。
屋子里很黑。可他总算看到了房间的后面,一个女人正坐在另一个女人身边,那个女人躺在一张褥子上。那坐着的女人手里,抓着那个躺着的女人的额头,正在聚精会神地瞧着。
“那就是她,”德·洛里亚先生轻轻地说,他也爬上来了,“另一个人是被捆住了的。”
雷莱恩从口袋里拿出一把玻璃刀,没有引起那女人的注意,就轻轻地划下了一块窗玻璃。然后,他把手伸进去,轻轻地把窗户插销给扭开了,他的左手,拿着一把左轮手枪。
“别开枪,你一定不能开枪。”德·洛里亚先生求他。
“如果一定得开枪,我会开的。”
雷莱恩轻轻地把窗户推开。可他没料到,里面还有一个障碍,一把椅子被碰倒了。
他跳进屋里,为了能抓到那疯女人,他扔掉了手枪。可那疯婆子没等他靠近,就冲向了门边,打开门,一声尖叫,就冲了出去。
德·洛里亚先生好像想要去追她。
“这有什么用?”雷莱恩说,一边跪下来,“还是救人要紧。”
他立刻就肯定了,霍赖丝还活着。
他把绳子割断,拿开塞在她嘴里的东西。听到这边的闹声,那个老保姆手里拿着灯,急急忙忙赶到这房里来了,雷莱恩接过她手里的灯,照着霍赖丝。
他确实吃惊:虽然她脸色发青,喘不过气来,而且饿得有气无力,眼睛还通红通红的,霍赖丝还是努力想笑。她轻轻地说:“我一直在盼望着你。我一刻也没有绝望过。我相信你。”
她昏过去了。
一小时以后,在屋里四处找遍了都没有找到那个疯女人,最后才发现,她把自己锁进了阁楼上的一个大碗柜里,她,就在那儿把自己吊死了。
霍赖丝怎么也不愿在这个地方再待一个晚上。另外,在那个老保姆向外面宣布疯女人自杀的事时,也不应该有其它人再待在这屋子里。雷莱恩在匆匆交待那老保姆该怎么做以及怎样说话以后,在他的车夫和德·洛里亚先生的帮助下,把霍赖丝抱回了车里,带她回家。
她很快就复元了。两天以后,雷莱恩小心地问起,她是怎么认识那个疯女人的。
“其实很简单,”她说,“我曾经告诉过你,我丈夫的精神有毛病,他也被放在载夫雷别墅给照看着;我得承认,有时,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到那儿去看他。这就是我这所以会和那个可怜的疯女人搭上话的原因,也是为什么在另一天,她示意要我去看她的原因。当时就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去了她那幢小屋。一进屋,她就猛地向我扑过来,我还没来得及喊救命,她就把给我制服了。我想那不过是个玩笑,就是这么回事,对吧?不过是一个疯女人的恶作剧。她待我很温和,尽管她让我饿肚子。不过,我是多么地相信你!”
“你就没有吓坏吗?”
“是怕饿死吗?没有。而且,当她心情好的时候,她不时还给我点吃的。那时,我就肯定你会来的!”
“是的,要是有什么另外的事情:比如说其它危险——”
“会有什么其它危险?”她敏感地问。
雷莱恩吃了一惊。他突然明白,在起初,看来也觉得奇怪,其实又很自然。霍赖丝甚至一刻也没有想到过,她遇上了什么可怕的危险险。在她的脑子里,从没有把自己的处境跟那个拿斧头的女人犯的一连串凶杀案联系起来。
他心里想,以后有的是时把这个真相告诉她。几天以后,她那位被关了多年的丈夫,死在载夫雷别墅,而医生建议霍赖丝应该好好地休息一下,独处一段时间。
在法国中部,一个叫巴塞科特的村庄附近,她有一个亲戚住在那儿,她就到那儿去了,跟她亲戚一起暂时度过一段日子。
七、雪地上的脚印
巴黎
豪斯门大道
普林斯·雷莱恩
寄自拉·朗西里
巴塞科特附近
十一月十四日
我亲爱的朋友:
你一定以为我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我到这儿已经三个星期了,可是竟没有给你写过一封信!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对你说过!最终我还是明白了,是你一把我从多么可怕的死亡边缘抢救出来,我也明白了我曾面对的是一桩多么诡秘的恐怖勾当!
可我真的是没有办法!在经过了这一切以后,我是多么疲惫!我多么需要休息和没人打扰!要是我仍然待在巴黎会怎么样?要是我还继续跟你在一起探险又会怎么样?
不,不,不!我冒险已经冒够了!我承认,其它人的事情确实是让人感兴趣。可是,一旦自己成了受害人,而且把命都差点送掉了,他的感受又会是怎么样?噢,我亲爱的朋友,那有多么可怕!你说我这一辈子能忘得了这事吗?
在拉·朗西里这个地方,我过着无比安静的生活。我的表姐埃美林,是一位老处女,她百般地爱护和照料我,简直把我当成了一个病人。我的身体已经复元了,脸色很好。即使是这样,说句真话,我也不会再对其他人的事情感兴趣了。决不会!比如说,昨天,我就碰上了一件事,我为什么要把这事告诉你,就因为你是个抱定了主意就决不会改变的人。你喜欢打听人家的事情的那股劲头,真像个多事的老太婆,老是把自己卷进那些跟你没关系的事情里去。昨天,我见到了一个很古怪的场面。表姐埃美林带着我到了巴塞科特那儿的一家酒店里,我们坐在厅堂里喝茶,周围全是农民,因为那天是赶集的日子。这时,来了三个人,两个男人,一个女人,他们一来,竟让我们刚才的谈话都中断了。?
那两个男人里面,有一个是一个很胖的农民,穿着长外套,长着一张快活的红脸膛,周围长满了白色的胳腮胡子。另一个年轻些,穿着灯芯绒外衣,一张瘦脸,脸色蜡黄,而且一脸凶相。这两个男人肩上都背着枪。夹在他们两人中间的是一个小个子的、身材苗条的年轻女人。她外面披着件深色的披风,头上戴着项毛皮帽子,而她那过分瘦削、极为苍白的脸,却长得让人吃惊地美,非常漂亮。
“这是父亲,儿子和儿媳妇。”我表姐轻轻地对我说。
“什么!一个这么漂亮的女人,怎么会是那个乡巴佬的老婆?”
“是的,是德·戈恩男爵的儿媳妇。”
“那老头还是个男爵?”
“没错,是一个古老高贵的家族遗传下来的,早些年,这个家族曾经是那座城堡的主人。他可一直像个农民那样过着日子,一个打猎迷,一个大酒鬼,还是一个是非精,总是同人家有打不完的官司,现在差不多走投无路了。他儿子马塞厄斯野心更大,很少下地去干活,老在打官司上用心思。后来,他去了美洲。可是,因为没钱,他又回到了村里,打那起,他爱上了离这儿很近的一个小镇上的一位姑娘,谁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那姑娘竟答应嫁给他。五年了,她过的是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唉,还不如说是像坐牢一样的日子,成年就住在那小小的庄园屋里,那屋子就挨着水井农庄。”
“同那父子俩住在一起?”我问她。
“不,那父亲远远地住在村子的另一头,住在一座孤零零的农场里。”
“马塞厄斯少爷喜欢嫉妒人吗?”
“那是十足的一头吃人老虎!”
“毫无道理地嫉妒人?”
“真是毫无道理,我说德·戈恩·纳塔莉是这世界上最正直的女人,最近几个月来即使有一个漂亮的年轻男人老在他们屋子周围转悠,那也不是她的错。可德·戈恩这父子俩就受不了啦。”
“是吗,那个当爹的也是这样?”
“那漂亮的年轻人,是那个在很久以前买下那座城堡的家族的最后一代。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老德·戈恩有那么恨他了。维格诺·杰罗姆——我认识他,也很喜欢他——是一个长相英俊、很富有的青年;他曾经发誓要同德·戈恩·纳塔莉一起私奔。这些事,全是那老家伙讲出来的,他只要一喝醉就会讲那件事儿。又来了,你听!”
那个老头坐在一群男人中间,这伙人正在拿他来开心,一边灌他的酒,一边拿一些事儿来逗弄他。他已经有几分醉了,可还在往下喝。他说话时愤愤不平的样子,加上他脸上那带有嘲弄意味的微笑,真可说是一副最滑稽、最矛盾的画面了。
“我对你们说,那花花公子是在白费气力!不管他是围着我们在那儿转悠也好,也不管他是朝着那婊子做媚眼也好,全不管用。那个窝我们是看守得紧紧的!只要他一走近,就得让他吃枪子儿,对不对,马塞厄斯?”
他抓住他儿媳妇的手:“那么,你这个小婊子也就该知道怎么来保护自己了,”他咯咯地笑着,“嗳,你并不想要什么人来勾搭你,是不是,纳塔莉?”
她被这种字眼的称呼弄得羞愧不堪,这位年轻妻子的脸刷地就红了。这时,她的丈夫又吼叫开了:“老爹,最好把你的嘴给闭上。别在公众场所谈论一些不该谈论的事情。”
“影响一个人的名誉的事情,最好就是在公众场合来解决。”那个老头反驳说,“所有的事情里,最让我关心、也是最要紧的,莫过于德·戈恩家的名誉了;那个小小的浪荡公子,就是再加上他那种巴黎的臭气派,也不能——”
他突然停住了。就在他面前,站着一个刚刚进来的人,正等着他把话说完。这是一个个子很高、非常结实的年轻人,全身上下是骑马的装束,手里拿着一根鞭子。
他那健壮而又坚毅的脸上,忽闪着一双漂亮的眼睛,眼光里面含着一丝嘲弄的笑容。
“这就是维格诺·杰罗姆,”表姐声音低低地对我说。
那年轻人看来一点也不尴尬。看见纳塔莉时,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德·戈恩·马赛厄斯马上走上前来,那年轻人从头到脚地打量他,好像在说:“嗨,你又敢怎么样?”
他的表情是那样高傲,是那样瞧不起对方,惹得德·戈恩父子都把枪从肩头上拿下来,抓在手里,就像射手准备开枪一样。儿子的样子更是怒火冲天。
杰罗姆在威胁面前,镇静自如,一点事也没有。过了一会,他转身走到酒店老板跟前,对他说:“啊,我是来找老瓦桥的。可他的店子关门了。你能帮我把这手枪套交给他吗?得给它补几针了。”
他把枪套交给老板,笑着说:“我得带着这支手枪,谁也说不定我什么时候得用上它!”
然后,他还是那样镇静,掏出一只银烟盒,拿出一支烟,点燃后走了出去。从窗户里,我们看见他骑上马,慢悠悠地走了。
老戈恩抓起一杯白兰地,一气喝干了,接着就破口大骂。
他的儿子一把用手捂住他的嘴,强拉着他坐下。纳塔莉在他们旁边已经哭开了——
这就是我要讲的故事,亲爱的朋友。正如你看见的那样,这故事并不非常有趣,因此也不会引起你的注意。里面也没有什么神秘的地方,值得你去参与。真的,我特别坚持的一点是,你不用找任何借口,不合时宜地在中间插上一杠子。当然,我希望那个可怜的女人能受到保护:要不,看样子她肯定会成为一个牺牲品。好了,就像我前面说过的那样,让那些人自己去摆脱他们自己的麻烦吧,我们那个小小的试验可不要走得太远了。
雷莱恩读完霍赖丝的来信,接着又看了一遍,最后自言自语地说:“是怎么回事,事情好得不能再好了。她不想再继续我们那个试验了,因为这还会让我们有第七次,而她更害怕出现第八次,这一点,在我们的协议里,可是有着非常特殊的意义的。她不想,而她又确实是想,样子看起来是不想。”
他搓着双手。对于他在霍赖丝身上,缓慢、温和而又耐心地施加的影响,这封信就是无价的证明。它暴露了她相当复杂的感情,其中有爱慕,也有无限的信任,不时还掺杂着不安、害怕甚至恐惧,可也有爱情。对此,他深信不疑。他的这位女同伴,在他俩的许多次冒险中,已经同他建立了良好的伙伴关系,他俩彼此之间非常随和,在他俩相处的时候,没有任何局促不安的感觉,可她上次突然遭受的惊吓,还有她的那种羞怯,再混合着一点故意卖弄的关子,就让她说起话来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甚至口是心非。
就在当天晚上,那是一个星期天,雷莱恩上了火车。
在庞皮格纳特小镇上下了火车,又坐着公共马车在白雪覆盖的大路上走了五英里,天刚破晓的时候,他已经到达了巴塞科特村。一到那儿,他就发现,他这次旅行,也许真的会有用武之地;就在这个晚上,在水井农庄那个方向,传来了三声枪响。
“开了三枪,警官,我清清楚楚地听见,就像看见你站在我面前这么清楚,”这是在一个酒店的厅堂里,一个农民在回答警官的调查时回的话,刚好雷莱恩进去时听到了。
“我也听到,”酒店的招待说,“开了三枪。大约是晚上十二点钟的样子。从九点开始下的雪,那时已经停了。那枪声穿过田野,一枪接一枪:砰,砰,砰。”
又有五个农民出了证词。那位警官和他的手下人那晚什么也没听到,因为他们的警察所是背朝旷野的。一个在农场干活的农民和一个农妇也来了,他们说,他们是在德·戈恩·马塞厄斯的农场干活的。因为星期天放假,他们就离开了农场两天,今天在回农场时,却进不了门,他们就是刚刚从庄屋那儿过来的。
“警官,那院子的大门是锁着的,”那男人说,“这可是我知道的头一遭发生这种事,以前,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每天早晨,只要钟一响六点,马塞厄斯先生准会自己来把门打开。我在那儿叫呀,喊呀,没人答应。所以我才到这儿来。”
“你怎么不去问问老德·戈恩先生,”警官说,“他就住在大路那边。”
“你说得对呀,我本来应该去问问他的。我当时真没想到。”
“现在我们最好到那儿去看看,”警官决定。他的两个手下人,还有几个农民,一个锁匠,因为可能要他去开锁,都一起去了。雷莱恩也加入了他们那一群人里面。
一会儿,在村子的尽头,他们来到了老德·戈恩的农场院子里,雷莱恩也认出来了,因为在霍赖丝给他的信中,曾告诉过他这个地方。
那个老头正在套车,他们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时,他竟大笑起来:“开了三枪?砰,砰,砰?怎么会,我亲爱的警官,我儿子的枪膛里总共只有两发子弹!”
“那么,那锁着的大门又是怎么回事呢?”
“这不过是说我那小伙子还没醒,就是这么回事。昨晚,他到我这儿来,同我喝光了一瓶酒,可能是两瓶——啊,也许是三瓶;他一直会睡到他酒醒时为止,我想——他和纳塔莉——”
他爬进了马车的车箱,那是一辆老式的马车,上面还盖着一块打了补丁的篷布,他抽响了鞭子:“再见了,各位。你们那三声枪响,可不能阻止我去逛庞皮格纳待的市场,我是每个礼拜一都得去的。这篷布下面,还有两头小牛,正好卖给那个屠户。再见!”
其它人也走了。雷莱恩走到那警官面前,向他作了自我介绍:“我是住在拉·朗西里的埃美林小姐的朋友;因为现在去见她还太早了点,如果你允许的话,我想同你一起到房屋那边去转转。埃美林小姐和德·戈恩太太很熟,要是房屋那边没有什么事,我去见她时,也好把这消息告诉她,让她放心,这样,我自己也会感到欣慰,你同意吗?”
“要是有什么事,”警官回答说,“由于下了这场雪,我们就会像看地图一样,知道得一清二楚。”
这警官是一个逗人喜欢的年轻人,看样子,一定聪明能干。一开始,在观察马塞厄斯身后留下的脚印时,就表明他的眼光非常敏锐。脚印是马塞厄斯头天晚上回家时留下的,不久就被那个在农场干活的农民和那农妇一来一去的脚印给弄乱了。
这时,他们也到了农场的围墙旁边,同来的锁匠马上就把大门上的锁打开了。
从这儿再往前走,洁白无暇的雪地上就只剩下了一行脚印,那是马塞厄斯的;很容易看出来,那儿子在他父亲那里,确实喝了太多的酒。因为那串脚印东歪西扭的,后来还拐到路边的树丛那儿去了。
两百码以外,就是水井农庄那幢破败的两层楼房了。大门洞开。
“我们进去吧。”警官说。
就在跨过门坎的时候,他说:“啊哈!老德·戈恩不到这儿来可是错了。他们在这儿打过架。”
大房间里一片混乱。两把被砸碎的椅子,掀翻了的桌子,许多打碎的玻璃和瓷器,都说明这儿曾经有过一场激烈的混战。那架落地大钟也被打翻在地上,时针停在十二点十一分的地方。
那个农场女仆给他们带路,他们跑上了二楼。马塞厄斯和她的太太都不在。他们卧室的门已经被砸烂,而那砸门的锤子就在床底下找到了。
雷莱恩和警官又下了楼。客厅有一条地道连着厨房,这厨房是在屋子的后面,门朝着一个小院子开着,一道篱笆把小院子同外面的果园隔开。篱笆的尽头,有一口水井,来往的人必须从这口井旁边经过。
眼前,从厨房门到井边的雪不是很厚,已被压得朝门口这边倾斜,就好像是有人的身体在上面被拖着走过一样。井口的周围,是一些纠缠在一起的脚印,说明井口旁边也曾发生过搏斗。警官又一次找到了马塞厄斯的脚印,还发现了另外一个人的脚印,这脚印清晰一些,而且比较浅。
只有后一种脚印一直走进了果园。三十码外,在这串脚印旁边,捡到了一支左轮手枪,有一个农民认出,这枪跟两天前维格诺·杰罗姆在酒店里拿出来过的那支枪很相似。
警官检查了一下转轮的弹仓,六发子弹已经打了三发。
这样一来,这场悲剧就一点一点地有了大致的轮廓。这位警官要大家站开些,不要踩坏了那些脚印,然后,他回到井边,探头往里面看了一会,又问了那农场女仆几个问题。最后,走到雷莱恩身边说:“在我看来,这件事似乎相当清楚了。”
雷莱恩抓住他的胳膊说:“让我们把话说明白,警官。我对这件事也很理解,因为就同我告诉过你的那样,我认识埃美林小姐,她是维格诺·杰罗姆的朋友,又认识德·戈恩太太。你就不怀疑——?”
“我不想怀疑任何事情。我想奉告的只是,昨天晚上有人到过这里——”警官说。
“从哪里来的?朝这房子走来的唯一脚印就是德·戈恩先生的。”雷莱恩不容置辩地说。
“这是因为另一个人在下雪以前就到了这儿,也就是说,在九点以前。”
“那么,他一定是藏在客厅里的某个角落里,等着德·戈恩先生回来,他是在下雪以后回来的?”
“就是这么回事。马塞厄斯一进屋,这个人就向他扑过去,发生了那么一场打斗。马塞厄斯从厨房那儿逃走了。这个人在水井那里追上了他,拿出左轮手枪,开了三枪,”
“那么,尸体又在哪里?”雷莱恩问。
“扔进井里去了。”
雷莱恩反驳说:“啊,我说!你这种说法是不是有点武断?”
“不,先生,那儿的雪就告诉了我们一切;这大雪明白不过地告诉我们,在搏斗之后,在开了三枪之后,只有一个人离开了农场,只有一个人,而且,他的脚印并不是德·戈恩先生。那么,德·戈恩·马塞厄斯能够在哪里呢?”
“可是这井——能不能下去检查一下?”
“不行。这口井深得几乎没底。这井在这一带是很有名的,而 8fd9." >这农庄就是用这井来取的名。”
“那你真的相信——?”
“我重复一遍我说过的话。下雪以前,有一个人来了,后来是马塞叵斯,有一个人离开了,就是那个陌生人。”
“德·戈恩太太又怎么样了?难道她也像她丈夫一样,被杀害了扔进了井里?”雷莱恩间。
“不是,她被人劫走了。”
“劫走了?”雷莱恩又追问道。
“还记得她的房门被锤子砸开了吧。”
“慢点,慢点,警官!你自己说过,只有一个人离开了,就是那个陌生人。”
“你弯下腰来,看看那个人的脚印。看清了,这些脚印深深地陷进了雪地里,都挨到了泥土地面了。这是身上背重东西的人的脚印。那陌生人把德·戈恩太太扛在肩上走了。”警官非常自信。
“那么,沿着这条路一定有个出口吧?”
“是的,那儿有个小门,德·戈恩·马塞厄斯总是随身带着这门的钥匙。那个人一定从他身上取走了钥匙。”
“这条路通到野外?”
“不错,从这里过去,大约离这儿半英里多一点,有一条路直通公路——你知道那儿是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雷莱恩摇摇头。
“那里正好是城堡的拐角处。”
“就是维格诺·杰罗姆的城堡?”
“啊,这事开始有点严重了!如果这脚印一直延伸到城堡,并且就在那儿消失了,我们就该找到答案了。”
脚印并没有延伸到城堡那儿。他们沿着脚印,穿过那到处堆着积雪、就像波浪一样起伏的田野后,没有办法再找到那些脚印了。因为,在通向城堡大门入口的路上,积雪全被扫掉了。不过,他们看到了另一种痕迹,是一辆车子的两个车轮碾过的,沿着相反的方向,通向了村子里。
警官按响了大门的门铃。一个清洁工,就是那个扫雪的人来开门了,手里还拿着一个扫把。在回答警官的问话时,他说,一大早,在大家都还没起床时,维格诺先生就走了,还是他自己亲自把马套上马车的。
“在这种情况下,”当他们离开那儿时,雷莱恩说,“我们要做的事就是跟踪这些车轮印了。”
“这可能没用,”警官回答,“他们已经到了铁路上了。”
“是庞皮格纳特车站,就是我下车的那地方?他们本来应该穿过那村庄的。”
“他们是从另一条路走的,那条路通向镇上,因为快车会在那里停。总检察官有一个办公室在那镇子上,我去打电话通知他们。因为十一点以前没有火车通过那里,他们要做的事,就是把那车站看住就行了。”
“我看,你差事干得不错,警官。”雷莱恩说,“我对你进行侦察的方式表示钦佩。”
他们分手了。雷莱恩回到村子的酒店里,让人给霍赖丝送去了一个手写的便条:
我非常亲爱的朋友:
从你的来信里面,我似乎觉得,你总是会被那些牵涉心灵的事情所感动,正急着想保护那一对双双堕入爱河的人,杰罗姆和纳塔莉。现在,有充分的理由认为,这两个人,事先也没有跟他们那位好心的女保护人商量,就把德·戈恩·马塞厄斯推进了井里,然后逃之夭夭了。
请原谅我没有前来看你。这件事情十分棘手;要是我和你在一起的话,恐怕我就没有办法分出心思来思考这件案子。
当时已经到了十点半钟,雷莱恩到乡间去作了一次散步,他的两只手紧紧地握在背后,对这一片白茫茫原野的美丽景色,他也无心去看上一眼。他回到酒店吃了中饭,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对酒店里各色顾客的谈话,也是充耳不闻。他们都在以各自的方式谈论这件事情。
他走进了自己的房间,睡了一小会,就被一阵敲门声唤醒。他从床上爬起来,开了门:“是你?是你?”他像耳语一般地说。
有那么几秒钟,霍赖丝和他都静静地凝视着对方,握着对方的手,就像不允许任何东西、任何不相干的念头、任何话语,来干扰他们这次幸福的会见。后来,他说:“我到这儿来,该没错吧?”
“没错,”她说,声音温柔,“我正盼望着你。”
“要是你早点写信告诉我,比在这儿等着可能要好一些。事情是不等人的,你瞧,我都不知道维格诺·杰罗姆和德·戈恩·纳塔莉现在怎么样了。”
“怎么,你还没听说吗?”她说得很急促,“他们被逮捕了。他们当时正准备乘火车出去旅行。”
“被逮捕了?不对。”雷莱恩说,“逮捕人也不该是这个样子。首先必须审问他们。”
“现在就是这么干的。当局正在搜查。”
“搜查什么地方?”
“就在城堡里搜查。可是,由于他们是无辜的——他们是无辜的,对不对?我还能干点什么呢?”
他回答:“我承认,我什么也干不了,我什么也不能干,亲爱的。归根到底,我不得不说,每一件事都对他们不利,除了一个事实以外,这就是,每一件事都对他们太不利了。有一个不正常的情况是,这些一件接一件的证据堆在一起,都证明那个人犯了谋杀罪,把他的事情暴露得太明显了。除了这一点外,再没有其它疑团和矛盾。”
“真的?”
“没说假话,我感到很困惑。”
“你就没有个计划?”
“到目前为止,完全没有。啊,如果我能见到他,维格诺·杰罗姆,或者能见到她,德·戈恩·纳塔莉,听到而且弄清他们在为他们自己辩护时所说的话就好了!可你也知道,不会允许我问他们任何问题,也不会让我去听对他们的审讯。另外,审讯到这时候只怕也结束了。”
“在城堡那里,审问过了。”她说,“不过,在庄园里,还会继续审问。”
“会把他们带到庄园那儿去吗?”他急切地问。
“是的,至少也得由检察官的一个司机对所取得的证词进行裁决。”
“啊,是这样,”雷莱恩叫了起来,“这就有办法了!就是那庄园!好,我们要坐到最前排去听!我们会看到,也会听到所有的事情。而一句话,一种语气,一眨眼皮,就能够给我提供所需要的线索,也许还有些希望。我们走吧。”
他带着她直接上了他今天早晨散步时走过的路线,来到了锁匠打开了的那大门跟前。房屋里当班的打杂工,在那些脚印旁边,把过往的通道还有屋子周围的积雪都扫掉了。
机会不错,谁也没看见他们来了,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过旁边的窗户钻了进去,到了后楼梯附近的一条过道上。就在几步楼梯上面,有一个小房间,透过一个牛眼窗户,从一楼的大房间里,射进了一点光线。
雷莱恩,在今天早晨造访时,就注意到了那个牛眼窗,在牛眼窗的里面,罩着一块遮窗布。他取下了那块布,接着又割下了一块玻璃。
几分钟以后,一阵人声从屋子的另一边传来,明显地就在那水井附近。声音越来越清楚,一群人涌进了房子。一些人上了二楼,这时,警官同一个年轻人一起来了,雷莱恩和霍赖丝仅仅能看得出那是一个高个子男人。
“那是维格诺·杰罗姆。”她说。
“不错,”雷莱恩说,“他们首先会在楼上的卧室里审问德·戈恩太太。”
过了十五分钟,二楼的人下来了,都进了一楼的大房间里,他们是代理检察官,他的文书,一个警察代表,还有两个侦探。
德·戈恩太太也进来了,那个代理检察官叫维格诺·杰罗姆走到前面来。
维格诺·杰罗姆的脸正是霍赖丝在信里给他描述过的那种坚强男人的面孔。脸上没有一点不安的表情,却显出了果断、坚定的意志。纳塔莉,个子不高,非常苗条,眼睛里闪着灼热的光芒,也同杰罗姆一样,给人一种相当自信的感觉。
那位代理检察官正在检查屋里狼藉的家具和打斗的痕迹,然后请她坐下,回过头来对杰罗姆说:“先生,到目前为上,我还没有问你很多问题。现在,是在你在场的情况下,进行的一次总结调查,稍后,地方法官还会接着进行提问。我希望上面所说的话,能够解释为什么要中止你的旅行,并要你同德·戈恩太太一起回到这儿来的重要原因。你现在可以对加给你的非常不幸的指控进行反驳,因此,我要求你对我讲的都是真话,是事实真相。”
“代理检察官先生,”杰罗姆回答说,“我一点也不担心对我提出的指控。你所问的事实真相,就会否定这些指控我的成堆谎话。”
“事情是这样的。”
他稍微想了一下,然后用清晰、坦率的语气说:“我爱德·戈恩太太。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就对她产生了巨大的同情和爱慕之心。可是我的感情,我的出发点,始终都是为了能让她幸福。我爱她,但是,我更尊重她。德·戈恩太太一定告诉了你,现在我再说一遍,直到昨天晚上,我们才第一次讲过几句话。”
他接着往下说,声音低沉:“由于她特别不幸,所以,我更加尊重她。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生活中的每一分钟都在受着折磨。她的丈夫,满怀着强烈的仇恨,还有疯狂的妒嫉,不断地摧残她。问问那些仆人吧。他们会告诉你纳塔莉长期遭受的痛苦,她饱受的拳打脚踢,还有那无休止的咒骂。我曾经想为她解除这种折磨,还给她自己所要求的权利,这是任何一个最不相识的陌生人,在不幸和不平超过了一定的限度时都应该要求的权利。我到过老德·戈恩那儿三次,请他出来干涉;可我没有想到,他对他的儿媳妇也是一样的仇恨,这是对美好、高贵事物的仇恨。最后,我下定决心采取直接的行动。
“昨天晚上,我就对德·戈恩·马塞厄斯开始采取了措施。这说起来,是有点不寻常,我也承认,不过,考虑到那个人的德行,看起来似乎也成功了。代理检察官先生,除了想跟他谈一次话以外,我没有任何其它打算。由于知道了他生活中间的某些特殊的问题,这让我能对他施加有效的压力,我正是想利用这一点,达到自己的目的。就算是事情出乎我的意料,这也不能把责任完全归到我头上——这样,我在快到九点的时候到那儿去了。我知道,那些仆人都出去了。是他自己来开的门,就只有他一个人在。”
“先生,”代理检察官打断了他,“你说的这些事,跟刚才德·戈恩太太说的一样,明显地同事实不相符。德·戈恩·马塞厄斯是十一点钟才回家的。对这事,我们有两件确凿的证据:他父亲的证词,还有雪地上的脚印。而雪是从九点十五分开始下的,十一点钟停的。”
“代理检察官先生,”维格诺·杰罗姆说,他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固执所产生的恶劣后果,“是怎么回事,我就怎么说,可不是按照应该怎样解释来说的。让我继续往下说吧。我走进这个房间时,那架时钟正指着九点差十分的地方。德·戈恩先生当时以为我会动手攻击他,立刻就把他的枪取来了。我把我的左轮手枪,放在桌子上我的手够不着的地方,然后坐下来,对他说:‘先生,我到这里来是想跟你谈谈,请你听着。’他在那里没动,也没吭声。我就往下说了。说得开门见山,没有任何客套,事先也没加任何解释,能让我想达到的直接了当的目的说起来圆滑好听些。我抛出了几句早就准备好了的话:‘先生,我花了几个月的时间,仔细调查了你的经济状况。知道你已经把你的每一寸土地都抵押光了。你签出去的账单,很快就该付款了,可你绝对没有能力把它们兑现。你也丝毫不能指望你的父亲,他自己的情况也同样不妙。因此,你完蛋了。我到这儿来,是为了拉你一把’——
“他看着我,仍然没吭气。不过坐下来了,从这一点看,我觉得我的建议并不是完全不让他感兴趣的。然后,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扎银行支票放在他面前,接着说:‘这儿是六万法郎,先生。我想把你的水井农庄买下来,包括它的地产和附属财产,接管所有的抵押。我出的这个价钱是你这些财产价值的两倍。’我见到他的眼睛发亮了。他问我有什么条件。‘条件只有一个,’我说,‘那就是你到美洲去。’代理检察官先生,我们坐在那里谈了两个小时。
“并不是我提出的条件激起了他的义愤,要是我事先不清楚我是在跟谁打交道的话,我也就不会冒这个险了——尽管他抑制住了没有提到德·戈恩太太的名字。当然,我也没有说出来,可他想得到更多,他一直贪得无厌地跟我讨价还价。我们本来应该像两个男子汉那样,互相争论,然后在考虑到双方利益的基础上达成协议,可是,这是一件事关一个女人的幸福和命运的生死攸关的大事情啊。最后,我厌烦透了这种讨价还价,作了让步,我们达成了协议,这个协议,我在当时当地就把它搞妥贴了。我和他互相交换了两份文件:一份里面,写的是他把水井农庄按照我付给他的那笔钱卖给我;另一份写的是在他们的离婚判决宣布时,我还得给他往美洲寄同样数目的钱。后面这份文件,立即就被他装到口袋里去了——事情就这样办妥了。我能肯定,当时,他是真心接受这个解决办法的。他瞪着我的那模样,更少像把我当成一个敌人,一个对头,却更多地像把我当成了一个给他帮了忙的人。他甚至还把那通向野外的小门的钥匙给了我,好让我能抄近路回家。不幸的是,我拿起自己的帽子和大衣时,犯了一个大错误,没有拿上那份他签了名的、把庄园卖给我的文件。
“就在那一瞬间,德·戈恩·马塞厄斯看到了他可以利用我的疏忽,占一笔大便宜:他既能保住他的财产,保住他的妻子,又能拿到那笔钱。真是比闪电还快,他抢走了那份文件,一枪托砸在我脑袋上,接着扔掉了枪,双手卡住了我的喉咙。他也真是事先太欠考虑了。我比他更强壮,经过一阵激烈而又短暂的搏斗之后,我制服了他,还在地板的角落里找到了一根绳子,把他捆了个结实。代理检察官先生,要是说我的敌人的决心是突然间产生的,那么,我的情况也差不多。因为一切都已经谈得好好的,他又接受了这笔交易,在那个时候,我至少应该关心我自己的利益,强迫他遵守这个协议。上了几步楼梯,我来到了二楼。我一点也不怀疑,德·戈恩太太一定听到了我们说话的声音。打开了自己的手电筒,我一间间寝室找她去,前面三间都没人,第四间的门锁上了。我敲敲门,没人答应。那个时刻,可是一个男人,容不得有什么东西挡他的道。我刚才在一间房里看到有把锤子,我跑过去,抓起那把锤子,就把门给砸烂了。没错,纳塔莉就在那儿,躺在地板上,已经昏死过去了。
“我把她抱了起来,背着她下了楼,又穿过了厨房。一看到外面的雪,我立即意识到,我在雪地上留下的脚印会让人很容易追踪到的。可这又有什么关系?有什么理由要害怕德·戈恩·马塞厄斯发现我的踪迹?真是毫无道理。我已经给了他六万法郎,而且,根据文件上写明的,在他离婚以后,我还必须付他同样的数目。不说他的房子,也不说他的土地,他应该滚到一边去,把纳塔莉留下给我。在我们之间,除了一件事,没作其它任何改变;我没有等他同意,就立即把那件我最渴望得到的、宝抵押品抓到了手里。因此,我害怕的事情绝对不是以后来自德·戈恩·马塞厄斯对我的攻击,而是他妻子对我气愤的责备。当她明白了是我把她抢来的时候,她该怎样骂我?德·戈恩太太后来并没有责备我。我相信,也可以坦白地告诉你,原因就是爱情唤起了爱情。那天晚上,在我家里,由于情感的爆发,她承认了她对我的感情。她就像我爱着她一样地爱着我。打那一刻起,我们俩的命运就交融在一起。今天清早五点,我和她就出发了,可一刻也没有想到过,我们会遇到什么法律上的麻烦。”
维格诺·杰罗姆的故事讲完了。他可真是滔滔不绝,一口气讲完的。就像是一个熟记在心里的故事,用不着对任何细节作半点修改。
接下来是短暂的沉默,这时,霍赖丝轻轻地说:“听起来,真可能是那么回事,不管怎么讲,很符合逻辑。”
“那些反方的证词还没来呢,”雷莱恩说,“等会你再听听。都是非常严重的。特别有一件事——”
代理检察官立即提出了这件事:“那么,到底德·戈恩先生现在在哪里?”
“你是说德·戈恩·马塞厄斯?”杰罗姆问。
“是的。你刚才用诚实的口气,一连串的一事实所作的陈述,我们都非常愿意相信。不幸的是,你忘记了最为重要的一点:德·戈恩怎么了?在这间房里,你把他捆了起来。不错,可是他今天早晨却不见了。”
“代理检察官先生,这很明显,德·戈恩·马塞厄斯同意了我们的协议,然后,就走了。”
“从哪条路走的?”
“毫无疑问,是朝通向他父亲房于的那条路走的。”
“他的脚印在哪里?地上的白雪是一个最公上的证人。在你同他打斗以后,在雪地上,我们发现了你,你走开了。可是为什么我们没有发现他?他来了,可是再没有走开。那么,他在哪里?找不到他的一点踪迹,也可?以——”代理检察官放低了声音,“是的,也可以说,有通到井台那里的足迹,也有围绕着井台的足迹。这些踪迹说明,最后的搏斗是在那里发生的,在此以后,就再找不到什么了,什么也没有。”
杰罗姆耸耸肩膀说:“你提到了这件事,代理检察官先生,从你的言下之意看,是指控我杀了人。对此,我没有什么可说的。”
“那么,对于在离井十五码的地方捡到了你的左轮手枪这件事,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有。”
“你对那天晚上的三声枪响,同你手枪里的3发子弹不见了这一奇怪的巧合,有什么想说的吗?”
“没有。代理检察官先生,根据你说的那样,在井台旁边发生了最后一次搏斗,我就无话可说了。因为我是在这间房里,把德·戈恩先生捆了起来,扔在这儿,也因为我的手枪也留在这里了。另外,要是听到有谁开枪的话,那也不是我开的。”
“那就是说,这不过是一个偶然的巧合?”
“这是应该让警察来解释的事情。我唯一的责任是讲述事情的真相。你无权问我更多的东西。”
“要是这真相同观察到的事实相矛盾又怎么办?”
“这就说明,那观察到的事实是错误的。代理检察官先生。”
“这随你的便。不过,在警察能让事实同你所讲的真相吻合以前,希望你能理解,我不得不逮捕你。”
“难道也要逮捕德·戈恩太太?”杰罗姆问,样子非常难受。
代理检察官没有回答。他同警察代表说了几句话,又向一个侦探打手势,叫他把两辆汽车开过来。然后他转向了纳塔莉,“太太,你已经听过了维格诺先生的证词,他的话,同你所说的可以说是完全相符。维格诺先生提到了这样一个细节,说他在把你背走时,你早就昏过去了。你是不是一路上都没有清醒过来?”
看来,杰罗姆的镇静似乎也增强了德·戈恩太太的信心:“先生,直到到了城堡以后,我才清醒过来。”
“这就很离奇了。你有没有听到这个村子里人人听到的那三声枪响?”
“我没有听到。”
“你没有看到井台旁边发生的事情吗?”
“井台旁边根本没有发生过什么事。维格纳先生已经告诉过你了。”
“那么,你的丈夫又怎么样了?”
“不知道。”
“别这样,太太,你应该协助法官的工作,至少你得告诉我们你的想法。你是不是认为出现了意外,有可能是德·戈恩先生比平常喝酒喝得更多,结果失足掉进了井里?”
“我丈夫看了他父亲回来后,一点也没醉。”
“可他父亲说他醉了。他说他喝了两三瓶酒。”
“他父亲没讲实话。”
“可那雪地是不讲假话的,太太,”代理检察官烦躁地说。“他的那串脚印是东倒西歪的。”
“我的丈夫是在八点半回来的,那时还没开始下雪。”
代理检察官一拳捶在桌子上:“可是,夫人,你说的刚好和证据相反!这一片雪地是不会说假话的!否认那些无法证实的事情,我也许能够接受。可是这些雪地上的脚印——在雪地上——”
他作了一个手势叫警官把维格诺·杰罗姆带进汽车。
看来,这两个情人在这场游戏里是大败了。刚刚团圆,就被拆开,今后又得天各一方,为洗刷这项最严重的罪名,奋斗奔波了。
杰罗姆朝纳塔莉走过去。他们长时间地、痛苦地看着对方。然后,他向她鞠了一躬,就朝门口走去,警官紧紧跟在他后面。
“慢!”有一个声音高叫,“警官,立即往后转!维格诺·杰罗姆,你就站在那里别动!”
那个被惹毛了的代理检察官抬起了头,在场的其它人也是一样。这声音是从天花板上传来的。那个牛眼窗打开了,雷莱恩就靠在窗户上,正在挥动着他的胳膊:“我希望大家听听我的!我有几句话要说——特别是对那些之字形的脚印!那完全是撒谎!马塞厄斯并没有醉过酒!——”
他转了个身,把两条腿先从窗户里伸了进来,一边同霍赖丝说着话,她这时正想阻挡他。
“你站在这儿别动——不会有人来给你找麻烦的。”
说完,抓着窗户的手一松,雷莱恩就跳进了房子里。
那位代理检察官看样子是惊呆了:“先生,你到底是谁?你是从哪儿来的?”
雷莱恩一边拍打着衣服上的灰尘,一边回答说:“请你原谅,代理检察官先生。我本来应该像所有其它人那样进来的,但是我太忙了。另外,要是我从大门进来,而不是从天而降的话,我说的话也许就没那么有说服力了。”
那位愤怒的代理检察官向前面迈了一步,问道:“你是谁?”
“普林斯·雷莱恩。今天早晨,在这位警官进行调查时,我就跟他在一起,对不对,警官先生?从那时起,我就在到处寻找线索。我希望能听到这一次审讯,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待在那个小小的没人看到的房间里的原因。”
“你待在那儿?你竟敢如此大胆?”
“要是真相不明,事情处在存亡攸关的紧急关头的话,大胆是必不可少的。要是我不待在那儿,我就不会发现我错过了的一个小小的线索。我就不会知道德·戈恩·马塞厄斯一点也没醉。这就是解决问题的钥匙。知道了这一点,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这位检察官发现自己的处境非常尴尬。因为他对这次审讯事先没有采取必要的保密措施,现在半路里杀出个人来,弄得他措手不及,竟想不出办法来对付。他咆哮起来:“让我们先把这事弄清楚,你想干什么?”
“我只想你能听我说几句话。”
“目的是什么?”
“为了证明维格诺先生和德·戈恩太太的无辜和清白。”
他镇静自若,这种神定气闲的态度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有多么要紧,因为这件事情的戏剧性变化,干系全在他一身。霍赖丝感到一阵战栗传遍全身,就在此刻此地,她完全有了信心。
“他们两个有救了,”她想着,感情一阵冲动,“我曾经要求他保护那个年轻女人,他马上就会把她从那通向绝望和坐牢的路上救回来了。”
杰罗姆和纳塔莉刚才一定体会到了那种绝处逢生的感受,因为他们俩站得越来越近,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就好像这位陌生人,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人,已经给了他们这种权利。
代理检察官耸了耸肩膀说:“时机成熟时,只要他们是清白的,检察当局会采取一切措施来证明他们的无辜。到时会传唤你的。”
“我认为最好是在此时此地就证明这一点。任何延误,都会造成严重的后果。”
“可是我刚好要走了。”
“我只需要两三分钟就够了。”
“两三分钟居然能讲清一个这样复杂的案子!”
“不会更长,我向你保证。”
“你对所有的事情都这样有把握?”
“是的。从今天早上起,我就在努力思考这个案子。”
代理检察官这下可明白了,面前的这位先生就是那些像蚂蟥一样叮住人不放的绅士。除了让步,别无办法。他用一种十足开玩笑的口吻问他:“你认为你是否能告诉我,德·戈恩·马塞厄斯先生此刻所处的确切地点?”
雷莱恩拿出自己的表来看了看,然后回答说:“正在巴黎,代理检察官先生。”
“在巴黎?这么说来,他还活着?”
“不但活着,而且活得很好。”
“听到你这样说,我很高兴。但是,又怎样解释那些井旁边的脚印。那在现场找到的手枪,还有晚上那三声枪响?”
“完全是一个骗局。”
“啊,真的?那么是谁制造了这个骗局?”
“是德·戈恩·马塞厄斯自己。”
“这真叫人惊奇!他出于什么目的?”
“为了把自己冒充成已经死了,并且,接着把事情安排成这个样子:让维格诺先生为他的死,为这桩所谓的谋杀案承担责任。”
“推论确实精辟。”代理检察官不说什么了,转过头去问另一个人,口气仍然带着嘲弄:“维格诺先生,对此,你有什么看法?”
“这也是曾经在我脑子里闪过的念头。代理检察官先生,”杰罗姆回答,“情况很可能就是这样,在打斗结束,我走了以后,他一定又想出了什么新花招,凭着这一招,我想,这个时候,他的仇恨应该是发泄得够痛快了。他对他妻子是既爱又恨,对我,不用说,是满怀刻骨仇恨的。这就是他对我的报复。”
“他对你的报复讨出的代价是否太大了点,试着考虑一下这一点,按照你们之间的协议,德·戈恩·马塞厄斯还可以从你那里得到第二个六万法郎。”
“代理检察官先生,他可以从另外的途径得到这笔钱。从我调查德·戈恩家的经济状况中发现了这样一个事实:那个父亲和他的儿子已经投了一笔人身保险,他们是互相以对方为受惠人的。如果儿子死了,或者,他冒充自己死了,那么,他父亲就可以得到那笔保险金,反过来,他的儿子就会得到那笔保险金。”
“你的意思是说,”代理检察官说话时面带微笑,“就像你说的那样,在这整个骗局里,老德·戈恩是他儿子的同谋?”
雷莱恩勇敢地接受了这个挑战:“就是如此,代理检察官先生。父亲和儿子是同谋。”
“那么,我们就应该在他父亲的家里找到他儿子?”
“你要是在昨天晚上去的话,肯定会在那里找到他。”
“那么后来他上哪儿去了?”
“他在庞皮格纳特上了火车。”
“这仅仅是一个猜测。”
“不,完全肯定。”
“也许是精神上的肯定,可你得承认,你连最不起眼的证据也没有。”
代理检察官没有等他回答。他认为,自己的一片好心已经表现得够意思了,他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他该结束这次谈话了。
“没有一丝证据,”他又重复了一遍,拿起他的帽子。“总而言之——总而言之,你说的话里,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推翻哪怕是一丁点这无情的证据,就是那雪地上的脚印。德·戈恩·马塞厄斯离开这屋子,到他父亲那里去,那么他是走的哪一条路?”
“又来了,维格诺先生已经告诉过你,就是从这里沿着那条通向他父亲家的路去的!”
“可雪地上并没留下脚印。”
“不对,有脚印。”
“可那是到这儿来的脚印,而不是从这儿往外走的一脚印。”
“一回事。”
“什么?”
“当然是一回事。走路的方式可不止一种。人并不见得老是鼻子朝前走路的。”
“还有什么其它方法可以鼻子不朝前走路?”
“倒退着走,代理检察官先生。”
这几个字,说得很简洁,可那清晰的语调,却为第一个字加上了沉甸甸的份量,给这儿带来了一片深奥的寂静。那些在场的人立刻抓住了这几个字非同一般的意义,在把它转换成实际发生的事情时,就在一瞬间,那无法理解的真相,突然似乎就成了bbr>世界上最自然不过的事了。
雷莱恩继续陈述着自己的观点。倒退着往窗户那个方向走去,他说:“如果我想到窗户那里去,我当然可以直接面对着它走过去,可我也可以很容易地背对着它,像这个样子走到那儿。无论哪一种方法,我都可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接着,他用一种充满力量的语气往下说:“所有的鬼把戏就在这里。八点半的时候,还没有开始下雪,德·戈恩先生从他父亲那儿回到了家里。二十分钟以后,维格诺先生来了。然后是长时间的谈话,还有搏斗,总共用了三个小时。后来,在维格诺先生背着德·戈恩太太逃之夭夭以后,那位正破口大骂,怒火冲天的德·戈恩·马塞厄斯先生突然看到进行疯狂报复的机会,想到了一个绝顶聪明的主意,就利用你所依赖的证据——正是这场大雪,来陷害他的敌人。就这样,他策划了自己被谋杀的现场,或者宁可说,看起来像是被谋杀,被扔到了井里的现场,然后,倒退着离开了,一步接着一步,因此,在那雪白的地上记下来的,就变成了他的到达,而不是他的离开。”
那位代理检察官再不嘲笑他了。他突然觉得,这个古怪的闯入者,是一个值得留心的人物,可不是一个取笑的对象。他问:“那么,他又是怎样离开他父亲家里的?”
“相当简单,就在那马车里离开的。”
“谁驾的车?”
“他父亲。今天早上,警官和我就见到了那辆马车,还同那个父亲说过话,他正同往常一样,准备去逛市场。那儿子就躲在马车的篷布底下。他在庞皮格纳特搭上了火车,现在已经到巴黎了。”
雷莱恩的解释,正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几乎不到五分钟。他的解释,完全是以逻辑和事件的可能性为基础的。没给人留下一丁点可以随便挑剔的令人不安的疑惑。黑暗已经排除。全部真相已经大白天下。
德·戈恩太太高兴得哭了,维格诺·杰罗姆则感谢这位伟大的天才,是他用他的魔杖一敲,才改变了整个事情的进程。
“我们是不是一起去检查一下那些脚印,代理检察官先生?”雷莱恩问,“你是否注意到了,今天早晨警官先生和我在调查那些脚印时所犯的错误?这就是我们只注意了那个所谓的杀人犯留下的脚印,而忽视了德·戈恩先生的。为什么那些脚印吸引住了我们的注意力?那也正是整个事情里面想要找出的疑点所在的地方。”
他们走进了果园来到了井台边。没有花太多的时间,就可以观察到,那儿的脚印笨重、迟疑,在脚跟和脚尖的地方陷得太深,跟那拐角处足迹换了方向的脚印有明显的不同。
“这种笨拙的情况是无法避免的,”雷莱恩说,“德·戈恩·马塞厄斯在倒退着走以前,必须经过一个学徒阶段,这样才能让他倒退时步伐的步幅距正常走路时一样。只要想想他父亲临出门时说的话,他告诉警官说他儿子那天晚上喝得太多了,再看看这里这些歪歪扭扭的脚印,我们就可以知道,他父亲和他本人一定都是知道这一点的。”接着他又说,“事实上,也正是在侦查这个欺骗行为时,才突然让我看清了问题。德·戈恩太太说她丈夫没有喝醉,我就想到了那些脚印,猜出了事情的真相。”
代理检察官明显地接受了他对这件事的看法,大笑起来:“除了派一个侦探去盯着那伪造的死尸以外,没有其它事情要做了。”
“代理检察官先生,你凭什么去盯他的梢?”雷莱恩问。“德·戈恩·马塞厄斯的行为并没有犯法。绕着水井踏步,把不属于他自己的手枪换了个地方,还有开了三枪和倒退着走到他父亲的家里去,这都不是犯罪。我们能从他那里得到什么?要回那六万法郎?我估计,这恐怕也不是维格诺先生的意愿,而且,他也许并不想给他加上什么罪名?”
“当然不。”
“好了,那么还有什么?就是那让活人受益的人身保险?可是,除非那个父亲要求赔偿,否则,他连轻罪都没犯。如果他真的要求,那倒会使我感到非常意外——哈罗,那老头来了!你马上就可以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老德·戈恩正朝这儿走来,一边走着一边还在挥动手臂。他那副本来就懒懒散散的尊容,因为要表达痛苦和愤怒的心情,被弄得一团糟糕。
“我的儿子在哪里?”他哭叫着,“看来,是这头畜牲杀了他!我可怜的马塞厄斯死了!啊,这个维格诺家的恶棍!”
他对着杰罗姆挥舞着拳头。
代理检察官直接了当地问他:“跟你说件事,德·戈恩先生,你打不打算要求行使某种保险规则规定的权利?”
“那么,你的意思是?”这老头说,刚才一问,打了他个冷不防。
“事实是——你的儿子并没死。人家甚至说,你还是他那个小小的阴谋的同伙,还说你把他藏在篷布底下,送到了火车站。”
这老头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伸出一只手,好像就要发誓那样站了一会,一动也不动。突然,他改变了主意,换了一套把戏,变成一副老于世故的玩世不恭的嘴脸,脸上的肌肉也放松了,似乎是一种和解的架势,暴发出一阵大笑:“马塞厄斯这个流氓!那么他装死吧?真的是一个无赖!他盼我取了那笔保险金,然后再寄给他?好像我就会干这种下流、卑鄙的勾当似的!你不了解我,小伙子!”
没有再停留,就像一个听到了好笑的故事的偷乐老顽童一样,老头高高兴兴地摇晃着走了;走时,还没忘记把他那掌了铁钉的大靴子,一步一步地合着那串他儿子留下的、泄露了天机的脚印上。
事后,当雷莱恩回到庄园,准备把霍赖丝领出来时,发现她已经不在那儿了。
他到了她表姐埃美林家里,想要见她。霍赖丝让人告诉他,很对不起,她感到有点累,已经躺下休息了。
“太棒了!”雷莱思想,“真棒!她不见我,这就是说,她爱我。看来,离终点已经不太远了。”
八、红玉髓别针
巴塞科特村附近
拉·朗西丹尼尔夫人
巴黎
十一月三十日
我最亲爱的朋友:
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收到你的信了。今天是十一月三十日,我也不敢指望会收到你的来信,这是一个特别让人心里不安的日子,因为它是我们曾经约好了的,我们的伙伴关系的最后一天。可我宁愿这一天早日到来,由于我们所订立的协议,看来已经不能再给你带来快乐了,为什么不应该让你从中早些解脱呢。从我这方面来说,那七次我们曾经在一起并肩战斗、而且每次都赢得了胜利的小小战役,是我度过的最快乐最有趣的时光。我就在你的身边。我清楚地看到,这种更积极、更具有刺激性的生活,对你是多么有益。我有多么幸福,我甚至不敢对你谈起它,也不敢让你知道我任何隐藏着的感情,当然,这不包括全心全意能让你高兴、能衷心地为你效劳的心情。今天,请你的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作出裁决。今天,你就是法律。
尽管我完全服从你的决定,可还是不得不提醒你,我们的第八次冒险将会是什么?这一点,我可是从来都不曾忘记过。也许我能重复一下你说过的话,它们一字一句都记在我的心里。
“我要求,”你说过,“你要给我找回一枚小小的、古老的别针,这个别针是用红玉髓镶在金线底座上做成的。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谁都知道,它曾经为我和我母亲带来了幸福。自从我的首饰盒里丢失那一天起,除了不幸以外,我就再没有其它东西了。帮我把它找回来吧,它是我的保护神。”
当我问你,这枚别针是什么时候丢失的时候,你大笑着回答我:“七年以前——或者是八年——也许是九年——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丢掉的——我对它真是一无所知——”
也许你这是在向我挑战,是不是?也许你认为这是一个我无法满足的条件?不管怎样,当时我可是答应了,而且,我也应该实现自己的诺言。要是你在自己的信念里面,总觉得缺少了一件你如此看重的护身符,那么,我那些努力,我那些想让你今后的生活过得称心一些的努力,就会是毫无意义的。我们绝不可以去嘲笑那些小小的迷信念头,它们往往是我们那些最值得称道的行为的主要动力。
亲爱的朋友,要是你曾经帮了我一把的话,我本来应该取得了又一次的胜利。
孤军作战,再加上日益临近的那个期限的压力,我是失败了。要是换成另外一种情况,要是你能够参与,又能够坚持到底的话,这事就会有最大的成功希望。
你会坚持到底的,对不对?我们双方订立的协议,我们总得把它兑现。在那个限定的时间内,把八个美好的故事写进我们日常生活的这部书中。这个故事应该写得生动,富于逻辑,还要把我们的坚韧不拔,敏锐的观察力,偶尔还有那么一点点英雄主义,都写进我们的故事里。现在要写的是第八个故事了。这回可得由你来唱主角,好让我们能在十二月五号,时钟在敲响晚上八点以前,能把这个故事恰好完成。
那天,你得按照我下面要告诉你的那些话来行动。
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亲爱的,不要抱怨我教给你的这些东西都是毫无根据的奇谈怪论。要取得成功,每一点都是必不可少的条件:首先,到你表姐的花园里弄三根细长的灯芯草,把它像结辫子一样结在一起,两头打上结,这样,就弄成了一条像孩子们平常玩的那样的鞭子。
等你到了巴黎,买一条长长的项链,这项链必须是黑念珠做成的。每个念珠都应该是切割成多面体的,而且几乎都差不多是一样大小。你还得把它弄短,让它刚好只有七十五个珠子。
在你冬天穿的外套下面,再穿上一件丝质的蓝色长袍。头上戴一顶无边女帽,帽子上缀上几片红叶。脖子上再围上一条皮毛围巾。不用戴手套,也不要戴戒指。
到那天下午,你搭上一辆出租车,沿着河的左岸到圣德坚山教堂去。整四点时,就在教堂里面的圣水盆旁边,那儿会有一个穿着黑衣服的老太婆,手里拿着一串银色的念珠在做祷告,她会为你奉上圣水。你把你的念珠交给她,她会数一下你的念珠数目,然后再把它还给你。过后,你就跟着她走,你们要穿过塞纳-马恩省河的一处弯道,她会把你领到圣路易斯的一条偏僻街道上的一幢房子前面,到了那时候,你得自个儿进去。
在这幢房子的一楼,你会找到一个年纪不算太大、脸色非常苍白的男人。脱下你的外套,然后对他说:“我是来拿我的别针的。”
见到他不安和惊慌的样子,你用不着着急,在他面前,你要保持镇静。要是他问你什么问题,或者他想知道你去找他的理由,或者是什么原因让你去向他提出这个要求,你都不要回答他。你一定得像套公式一样地重复下面这几句简短的话:“我到这儿来是取那件本来就属于我的东西。我并不认识你,我也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可是我不得不这样到你这儿来。你必须把我的别针还给我。你一定要还给我。”
我完全相信,只要你立场坚定,始终保持这种态度,不管那个人会使出一些什么花招,你就一定会圆满成功。这次较量不会要很长时间,事情的结果完全在于你的自信,在于你对事情成功所抱的坚定信念。这将会是一场速决战,你必须在第一个回合就把你的对手打败。只要你沉住气,你就会赢。要是你表现出任何犹豫,任何不安的心情,你就没法对付他,他就会从你手心里溜掉。只是在最初他会感到恼火,然后,他就会占上风。这场游戏就会在几分钟内给输掉。在胜利和失败之间,是没有中间道路的。
在即将发生的这件事情里,我请求你原谅我这样说:你一定得再次接受我的合作。亲爱的,我已经预先做了一些事,这是不带任何条件的。我想说的是,所有我已经能够做到的,还有我将来能够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表示对你的感谢,只是想为代表我的快乐,我的全部生活的女士,作出比过去更多的奉献,既已如此,别无他求。
霍赖丝在读过这封信后,把它折了起来,放进了抽屉的最里面,一边语气很坚定地说:“我是不会去的。”
起初,她虽曾正儿八经地把那件小玩意当成那么回事,认为它是件吉祥物,能给她带来好运气,可现在她却不再那么感兴趣了,觉得自己不顺利的日子明显地也该到头了。她不会忘记那个数字,八,那是他们下一次冒险的数字序号。自己再跟它搅在一起,就意味着会把那个已经断了的链条重新接合起来,就会让她又回到雷莱恩身边去,而且,这等于是给这个想象力丰富的男人的一个暗示,他可知道该怎样来利用这一个机会。
十二月五日的前两天,她的主意还是没变。四号早晨也是如此。可是,突然间,她甚至没去想想该怎样反驳自己以前提出来的借口,就冲进了花园,摘下三根灯芯草,像她小时候常做的那样,把它们结成了一根鞭子,在十二点钟的时候,让人驾着车把她送到了火车站。急切的好奇心让她全身亢奋。雷莱恩提出来的、又安排她去进行的这次冒险,真是太有趣了,太让人感到新奇了,她真没法抗拒这种强烈的诱惑。
真有意思,想想那黑色的念珠,那个戴着秋天的红叶的女帽,那个拿着银色念珠的老太婆,她怎么能抵抗得了那种神秘气氛的引诱,她怎么能拒绝在雷莱恩面前显示一下自己多么能干的机会?
“除了这些原因外,还有一点,”她笑着对自己说,“无论如何,他是叫我到巴黎去。现在来说,对我有危险的八点钟,是在离巴黎三百英里以外的地方,是在那个古老的、被遗弃的德·哈林格里城堡里,而不是在其它任何地方。唯一能够敲响那对我有威胁的钟点的大钟还远在那城堡里,被人锁着,完全是一个被监禁着的囚犯!”
那天晚上,她到达了巴黎。在五号的早晨,她去买了一条黑念珠作成的项链,把珠子减少到七十五粒,穿上了一件蓝色袍子,戴了一顶配着几片红叶的女帽,在四点整,走进了圣德坚山教堂。
她的心脏跳得很厉害。这时候,她是孤身一人。这会儿,她觉得支撑着自己的力量,到底是来自那感受到的害怕,还是其它有理由的动机,她都不在乎了,都被她扔到一边去了!她看看周围,几乎希望能见到他。可是四周空无一人,除了一个站在圣水盆旁边、穿着黑衣服的老太婆以外,再也没有其它人。
霍赖丝走到老太婆跟前。这老太婆手里拿着一串银色念珠,给霍赖丝送上了圣水,然后就开始数那串递给她的念珠。
她轻轻地说:“七十五颗。这就对了。跟我来。”
再没有说第二句话,就在那街灯的亮光底下,她蹒跚地向前走去。穿过了庞特·德斯·图尔尼尔斯区,来到了圣路易斯区,走上了一条空荡荡的街道,到了一个交叉路口,在一幢有铁制的阳台的老房子门前,她停了下来。
“进去吧。”老太婆说完,径自走开了。
霍赖丝眼前看到的是个繁荣兴旺的商店。这个店铺几乎占满了这幢房子整个一楼的地面。在闪耀的电灯照亮下的橱窗里,陈列着各种古老的家具和其它古董。她在那儿站了几秒钟,茫然地看着这些东西。店门口,高高地挂着一个招牌,招牌上的店名是“默丘利”。店名的旁边,写着老板的名字:“帕卡尔第”。就在跟二楼相平、往外伸出的一个檐口上,装着一个壁龛,壁龛里放着一座紫陶的默丘利神像。
这个神像,全身的重量就悬在一条单腿站立的腿上,鞋子上长出了翅膀,手里拿着一根手杖。霍赖丝注意到了,这座神像似乎是太想飞了,因为他往前面倾斜得实在是有点过份,照道理讲,他应该会失去平衡而一跟头翻到前面的街道上。
“好了!”她低低地说了一声。
她转动大门把手,走进店里。
开门时,尽管门上的门铃一阵作响,可没有人走出来招呼她。商店里好像空无一人。不过,在这商店最靠里面的尽头,在另一个房间的后面,还有一个房间。这两间房子都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家具和小玩意儿,看来,许多东西都价值不菲。沿着一条两旁堆满了碗橱、立柜、旋转小支台之类的七弯八拐的过道,走过了几步,她发现自己来到了这商店里的最后一个房间。
一个男人坐在写字台后面,正在看一个账本。他连头都没转过来就对她说:“随时愿意为你效劳,夫人。请你四周看看。”
这间房里,除了一类东西,再没有放其它种类的东西。这些东西让你觉得这房间就像是中世纪时期炼丹术士的试验室,四处都是装了填充物的猫头鹰、人的骨骼架子、头盖骨、铜制蒸馏器、星盘等等。墙上挂满了各种各样驱除恶运的护身符,大部分是用象牙或珊瑚制成的手,两个手指伸出来,向前指着。
“夫人,你想要点什么东西?”帕卡尔第先生问,一边收拾桌子。从椅子上站起来。
“这就是那个人。”霍赖丝心里想。
真的不错,这个人的脸色非同一般的苍白。脸上长了一点乱叉叉的胡子,胡子已经有些斑驳灰白,这就让他的脸显得更长了。脸的上方,架着一个光溜溜的、发白的额头,前额下面闪着一双细小、诡诈的眼睛,眼睛凸出,一刻也不停地转来转去。
霍赖丝既没拿下她的面纱,也没脱下外套,回答说:“我要一枚别针。”
“别针在这个货柜里。”他说着,一边领着她往另外一个房间走。
霍赖丝弯腰去看那个玻璃柜,说:“不,不是,我要找的这儿没有。我不要其它任何别针,我要的别针是几年以前在我的首饰盒里丢了的那枚,就是为了找到它,我才到这儿来。”
她吃惊地发现,老板的表情突然一片慌乱,眼睛里露出.99lib?了凶光。
“这儿?我想,你来得最不是——那别针是什么样儿的?”
“一块红玉髓,镶在金丝底座上,是一八三〇年间的东西。”
“我就不懂了,”他有些口吃,“为什么你来找我?”
现在,她摘下了面纱,脱掉了外套。
他一步一步地往后退去,她的样子好像把他吓着了,一边还轻轻地说着:“那蓝色的长袍!——那女帽!——还有——我能相信我的眼睛吗?还有那黑色的项链!——”
那三根灯芯草结成的辫子藏书网,可能对他的冲击最厉害。他手指指着这根辫子,就在他站着的地方开始摇晃。后来,两只胳膊在空中乱抓一气,像一个就要在水里被淹死的人一样,最后,倒在椅子上晕过去了。
霍赖丝没有动。
“不管他玩什么花招,”雷莱恩曾经写到过,“都要鼓起勇气保持镇静。”
也许他不是玩花招,她心里这样想。可她无论如何还是强制着自己冷静下来,不为所动。
这样大约持续了一两分钟,帕卡尔第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大把地擦着从额头上淌下的汗水,挣扎着控制住自己,想重新振作起来。他声音颤抖地说:“为什么你要来找我?”
“因为那别针就在你手上。”
“是谁告诉你的?”他说,并没有否认她说的事实。“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它在你这儿,所以我知道了。没人告诉过我什么。我到这里来,正是因为我能在这儿找到它,而且,下定了决心,要把它从这儿带走。”
“可是你认识我吗?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我不认识你。在我看到你的招牌以前,也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对我来说,你不过就是那个应该把那枚本来就属于我的别针还给我的男人。”
这句话给他的震动太大了。他在周围堆满了家具的狭小空间里走过来走过去,好几次像个白痴那样毫无知觉地撞在那些家具上,险些把它们都碰垮了。
霍赖丝感觉到,她已经把他抓在手心里了。利用他正处在混乱的当口,她突然用一种威胁而又不可违抗的口气对他说:“那东西放在什么地方?你必须把它交还给我。我一定要得到它。”
帕卡尔第一下子好像绝望了。他两只手交叉着,含糊不清地说了几句话。他被打败了,突然之间变得顺从多了,声音清晰地说:“你一定要?”
“是的。你必须把它交给我。”
“好,好,我一定——我同意。”
“往下说!”她一副命令的口吻,语气更加冷酷无情。
“说,不,还是写下来吧,我要把我的秘密写出来。我的末日已经临头了。”
他回到写字台前,烦躁不安地在一页纸上写下了几行字。然后,把它塞进了一个信封,还把封口封了起来。
“你瞧,”他说,“这就是我的秘密。这就是我整个的一生——”
说着,他突然从一堆纸底下抽出一把左轮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勾动了扳机。
在一瞬间,霍赖丝一下打在他的胳膊上。子弹穿进了一面穿衣镜的玻璃里。帕卡尔第却倒下去了,开始呻吟,好像被打伤了一样。
霍赖丝费了很大的劲才让自己冷静下来:“雷莱恩警告过我,”她想起来了。“这个男人是个演员。他还拿着那个信封。手里抓着那把手枪。我可不能上他的当。”
尽管是这样,尽管她表面上还算平静,可是这种自杀的举动,刚才的枪声,已经让她全身紧张。她浑身的力气都跑光了,就像是一捆捆在一起的棍子,突然把捆绑的绳子给割断了,全都散了架一样。她痛苦地感觉到:面前这个趴在她脚下的男人,实际上正在慢慢地把她给打败了。
她精疲力尽地坐了下来。正如雷莱恩预先告诉过她的那样,这场较量不过持续了几分钟,就在她觉得自己满有把握地会赢的时候,真该感谢她那女性的神经,她却屈服了。
这个叫帕卡尔第的男人完全明白这一点。他连这种情绪上的转变都懒得假装了,一下就跳了起来,再也没有悲伤难过的样子了,在霍赖丝面前敏捷地跳来跳去,用一副嘲弄的口气叫着。
“我们现在得来谈谈了。你想想,当第一位路过的顾客把你捏在手心里的时候,可真不是个滋味,你说,对不对?”
他跑到临街的店门口,把门打开,把外面的大铁栅给拉下来,把门给挡上了。
然后,他又跳跳蹦蹦地回到霍赖丝面前说:“噢!我真的想过我是完了!只要再加把劲,夫人,你就成功了。当时我的头脑真是太简单了!我以为你是天外的来客,是上帝的使者,找我算帐来了。我真像个傻瓜,差点就把那东西还给你了——啊哈。霍赖丝小姐,让我这样称呼你吧:因为我曾经是凭着这个名字知道你的,霍赖丝小姐,你所缺少的东西,用一句俗话来说,就是毅力。”
他在她旁边坐下来,不怀好意地瞧着她,粗鲁地说:“是把这件事说一说的时候了。是谁想出这鬼主意的?不是你,嗯哼?这不是你的风格。那么是谁?在我一生中,我总是本分守己,我太老实了,除了一次以外——就是在别针的这件事上。尽管我以为这件事已经被深深地埋掉了,已经被人忘记了,没想到今天又被翻了出来。这是为什么?我就想知道这一点。”
霍赖丝甚至不想再反击了。帕卡尔第把自己男性的力量,他的怨恨、恐惧和威胁,在他那火爆的模样和脸色上尽情发泄出来,重重地压在她心上,这一切是既荒谬又邪恶。他吼道:“说!你得告诉我。要是我有个暗地里的对手,我得好好提防着他!他是谁?是谁叫你到这儿来的?是谁怂恿你这样干的?他是不是被我的好运气给气疯了,也想要这个别针让他走走好运?你说呀,你不说,该死的!我对天发誓,我一定得叫你说出来!——”
她见他正在往后退,想抓到那把手枪,她双手抱在胸前,只希望能逃条生路。
他们就这样面对面地僵持着。让她胆战心惊的并不完全是这个想攻击她的人那张扭歪得可怕的脸。她觉得越来越害怕,后来竟大声尖叫起来。就在这时,帕卡尔第突然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了,胳膊还向前伸着,手指张开,眼睛却盯着霍赖丝的头上方。
“那是谁?你是怎么进来的?”他压着嗓门问。
霍赖丝用不着转过身去就可以满有把握地感觉到,是雷莱恩给她助阵来了。正是他冷不防的出面,才会让这个老板感到如此惊慌。事实上,也确实有一个瘦长的身影,在那成堆的椅子和沙发之间悄无声息地穿行:雷莱恩步履安详地出现了。
“你是谁?”帕卡尔第又问,“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就从那上面。”他非常和气地指着房顶说。
“从上面来的?”
“不错,就是从二楼来的。我在你这层楼上面当了三个月房客了。我刚才听到一阵响动,有人在叫救命,这样我就下来了。”
“可你是怎么进来的?”
“由楼梯上下来的。”
“什么楼梯?”
“就是这铺子后面的铁楼梯。在你之前,原来这店铺的主人有一套住房就在二楼,他经常用这隐藏着的梯子上上下下。你后来把那道门给封死了。我不过是又把这门给打开了。”
“先生,你有什么权利这样做?你这是私闯民宅。”
“要救人的时候,闯入民宅也是允许的。”
“再问你一遍,你到底是谁?”
“普林斯·雷莱恩,是这位女士的朋友。”雷莱恩说,还弯下腰来吻吻她的手。
帕卡尔第好像是咬着了,喃喃地说:“啊,我明白了!是你搞的这鬼把戏,是你让这个女人到这儿来的。”
“是的,帕卡尔第先生,就是这么回事!”
“那么你想干什么?”
“我想要干的事光明正大。不要暴力,只是安排一次小小的会面。会面结束之后,你要把那轮到我来取的东西交给我。”
“什么东西?”
“那枚别针。”
“那东西,绝对不行!”老板大叫起来。
“不要说不行,这应该是必然的结果。”
“先生,这世上没有什么人可以逼着我干出这样的事!”
“我们要不要把你妻子找来?帕卡尔第太太看问题可能比你看得清楚些。”
看样子,帕卡尔第并没有拒绝他这位出其不意的对手提出来的建议。桌子的旁边有一个铃子,他在上面按了三下。
“太好了!”雷莱恩说,“你瞧,亲爱的,帕卡尔第先生变得友好多了。刚才在你面前跳出来的那个恶棍现在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是呀,帕卡尔第先生也明白了,现在跟他打交道的这个人能让他恢复自己彬彬有礼、和气待人的品格。变成了一只多么温顺的绵羊!可这并不意味着事情有了转机。还差得远呢!因为世上再没有比绵羊更固执的动物了。”
就在商店的后面,在老板的写字台和旋转楼梯之间,一块帘子升了起来,便见到一个女人正把门打开。她大约有三十岁左右的年纪,穿着很朴素,围着一条围裙。
看她那样子,更像一个厨娘,而不像一位家庭主妇。可她有张动人的脸和叫人喜欢的身材。
跟在雷莱恩后面的霍赖丝,突然惊奇地发现,她就是她小时候伺候过她的一个保姆:“怎么!是你,露西恩?你就是帕卡尔第太太?”
刚刚进来的女人看见她,也认出她来了,显得很尴尬。雷莱恩对她说:“你丈夫和我想请你给我们帮帮忙,帕卡尔第太太,请你帮我们来解决一件相当复杂的事情。在这件事里,你可是演过一个很重要的角色的。”
她一言不发地走上前来,明显不安地问那个一直盯着她的丈夫:“这是怎么回事?他们要我干嘛?他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说的就是那枚别针!”
帕卡尔第轻轻地在她耳朵边说。
这几个字就足够让帕卡尔第太太知道事情有多严重了。她既没有掩饰自己的表情,也没有打算反驳。她跌进一把椅子里,呻吟起来:“啊,就是这件事!——我明白了——霍赖丝小姐已经找到线索了,啊,这都是我们干的!”
接着是片刻的停息。看来,这丈夫和妻子的唯一希望得寄托在对手的仁慈和宽宏大量上了。在他们承认自己被打败前,对手之间,好像也不会再有什么新的较量了。在大家都一动不动地瞧着她时,帕卡尔第太太哭了。雷莱恩向她弯下身去说:“要是我们把这事从头再来过一遍的话,你不会介意吧?那样,我们就可以把事情弄得更清楚;我也能肯定,我们这次见面就能得出一个更加自然完满的结果——事情是这样发生的:九年以前,当你在乡下当霍赖丝小姐的保姆时,你认识了帕卡尔第先生,不久,他就成了你的情人。你们俩都是科西嘉人,换句话说,你俩来自一个迷信观念很强的国家,在那个地方,什么好运气坏运气,邪恶的眼光,还有咒语和护身符等等,对一个人的生活甚至一生都有着极大的影响。当时,人们说,你的小女主人的别针总是给拥有它的人带来好运气。因此,在帕卡尔第先生的唆使下,一念之差,你就把那枚别针给偷了。
“六个月以后,你成了帕卡尔第太太。这是几句话就讲完了的你的全部故事,对不对?要是这两个人能抵抗住一时的诱惑的话,这故事讲的也许就是我们这个社会里的两位清清白白的成员了?我不用再多讲你们两人在拿到那件护身符后,多么相信它会带给你们巨大的力量;也不用多说,打那以后,你俩的生活确实多么成功,你们怎么成了第一流的古董商。今天,你们拥有这家叫‘默丘利’的商店,腰缠万贯,你们把你们的成功归因于有了这枚别针。要是一旦失去它,对你们来说,就是要把你们诅咒得破产,让你们再变成穷光蛋。你们俩的生活就围着这枚别针在转。它是你们崇拜的偶像。它是你们的小小家神,它能照管你们,引导你们如何生活。它就在这儿的某个地方,藏在这片家具丛林里的某一个角落。当然,从来没有人会朝这个事情上想过,你们俩本来都是正派人,可就是犯了这样一个错误,要不是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我来调查你们的事情——”
雷莱恩停住了,接着又往下讲:“那是两个月以前,两个月细致的调查,让我找到了你们的踪迹,我租下了你们头上的那层楼,好让我能利用那楼梯。可是,在某种程度上说,我两个月的时间是白白浪费了,一事无成。只有老天才知道,我是怎么样彻彻底底地搜查你们这家商店的!没有一件家具我没有搜查过。这楼上的每一块地板我也检查过。可是一无所获。只有一件事,算得上是一个意外的小小的发现。在你的写字台里一个隐秘的角落里,帕卡尔第先生,我找到了一个账本。这个账本上面,你记下了你的懊悔,你心里的不安,你对惩罚的害怕,还有你对上帝的愤怒的恐惧。帕卡尔第,你这事做得可真是太轻率了!人们不应该写下像这样坦白自己过错的东西!并且,无论如何,他们即使写下来了,也不该把它们随便到处乱放!既然我拿到了它,我就把这本东西好好地读了读。
“其中有一段话,我觉得对我来讲特别重要。我就利用了它来准备我这次行动的计划,这段话是这样的:‘要是有一天,她到我这儿来——她就是我曾经偷了她的东西的那个女人,要是她到我这儿来,就像我曾经在那花园里看到她的时候那个模样,就是露西恩拿走她的那枚别针时的那个模样;要是她穿着蓝色的袍子,戴着别着红叶子的女帽,拿着黑色的念珠,而且手里还拿着她当时拿着的三根灯芯草结成的辫子;要是她就这个样子出现在我面前,并且说:我到这儿来要回我自己的东西,那么,我就知道了,她是上天派来的,我就得服从上帝的意愿。’帕卡尔第,这就是在你那本子里写的东西,它详细地交待了那个你称她为霍赖丝小姐的人的所作所为。按照你的这些教导,她的表现完全同你那一套想法相吻合,她就来找你了,按照你的话说,她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你也知道,要是她能够再多一点点自我控制的能力的话,她今天肯定就是赢家了。
“不幸的是,你是一个十分出色的演员,你扮演自杀的那一幕戏,让她上当了。因此,你也就知道了,这不是上帝的旨意,只不过是你以前损害过的人找你的麻烦来了。这样一来,我也就没有其它办法了,只有介入这件事。我到这儿来了。现在就让我们把这件事来个了结吧。帕卡尔第,把那别针交出来!”
“不!”那老板说,看样子,他的精力已经完全恢复了,为了保住那枚别针,他会舍死拚命的。
“还有你,帕卡尔第太太。”
“我不知道放在哪儿。”她妻子说。
“那好,现在得让我们来点真格的了。帕卡尔第太太,你有一个七岁的儿子,你对他可以说是爱护备至。今天是星期四,就像每一个星期四一样,你的这个小儿子会一个人从他的婶婶家里到这儿来。我的两位朋友正在他回来的路上等着他,要是我这儿没有其它的交待的话,他们就会把你儿子从路上劫走。”
帕卡尔第太太一下就慌神了:“我的儿子!啊,求求你,别这样!我发誓,我一点也不知道。我的丈夫从来就不相信我。”
雷莱恩又加上了一句:“还有一件事,今天晚上,我会把这事报告给地方检察官。证据是:在那本账本里承认的事实。结果是:警察会采取行动,搜查你家所有的地方。”
帕卡尔第没吭声。其它人也许会想到,所有这些威胁都对他没有作用。他一定是相信,他有那件护身符的保护,什么人也伤害不了他。可她的妻子却大不相同,她跪在雷莱恩的脚下,结结巴巴地说:“别,别这样——我求你了!——这就是要送我们去坐牢,我可不想去呀!——还有我的儿子呀!——啊,我求求你!——”
霍赖丝又被同情心给俘虏了,把雷莱恩拉到一边说:“那女人真可怜!让我为她说说情吧。”
“你就别操这份心吧,”他说,“她儿子不会有什么事的。”
“你不是说你的两个朋友在等着他吗?”
“纯属吓唬人。”
“你还说要去报告地方检察官。”
“也是恐吓人。”
“那么,你想干嘛?”
“要把他们吓得神志不清,要让他们吐出哪怕是一句真话来,好让我们知道我们想要知道的东西。我们已经使出了所有的招数了,这是最后一招;这一招,我发现,总会成功的。别忘了我们的冒险吧。”
“要是你想听到的那句话,他们始终不说,又怎么办?”
“一定会说出来的,”雷莱恩声音低低地说,“我们一定得把这事干到底,那时间已经迫近了。”
他的目光和她的目光相遇了,她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因为她想到了,他所说的时间,就是那个八点钟,他现在没有其它的想法,只是想要在八点敲响以前,能把这件事情完成。
“你们想想,一方面,你们冒的是什么风险,”他对帕卡尔第夫妇说,“你们的孩子会失踪,还得坐牢。坐牢是肯定的了,因为有那个账本在,上面都写得一清二楚。现在,从另一方面来讲,我想提个建议,如果你此时立即把那枚别针交给我,我给你两万法郎,你想想吧,这枚别针连三个路易都不值。”
没人回答。帕卡尔第太太还在哭着。
雷莱恩又说下去了,不过在每次出价的时候都停了一下:“我把我出的钱加一倍。我出三倍的价钱。真该死,帕卡尔第,你这人太不讲道理了!我想你是想要我出个整数对不对?好吧,就是十万法郎。”
他伸出了手,好像毫不怀疑对方会把那枚别针交到他手里。
帕卡尔第太太是首先投降的人,她把一腔怒火都突然发到了她丈夫身上:“算了,承认吧,你还不承认?说出来!你把它藏在什么地方了?瞧你,你那死脑筋也得转变转变了吧?对不对?要是你还死性子不改,我们可就完了。又得变成穷光蛋了——还有我们的孩子!说出来呀,你说出来!”
霍赖丝悄悄地说:“雷莱恩,这事有点过份了,那别针根本不抵几个钱。”
“别怕,”雷莱恩说,“他不会接受的。你瞧着他好了。看他有多兴奋!这正是我想达到的目的。啊哈,你知道,这才真叫来劲儿!让别人昏头昏脑,叫他们失去自我控制,让他对自己说的自己想的事情都无法控制!就在这种混乱当中,就在他们被外界的风暴抛来抛去的时候,只要能抓住一丝火花,就可以带来一片熊熊大火!瞧着他!看着这个家伙!十万法郎买下一个毫无价值的东西,要是不答应,就得坐牢。这就够了,这就可以让任何一个人改变主意了!”
事实上,帕卡尔第,也真是脸色灰白,嘴唇发抖,口角上挂着涎水。在贪婪和恐惧的夹击之下,不难猜到,这些矛盾的情绪的熬煎,会让他整个人处在一种什么样的骚动和狂躁的境地。突然间,他暴发了。很明显,他现在这些冲口而出的话,他自己都一点也不清楚到底说了些什么:“十万法郎!二十万法郎!五十万法郎!一百万法郎!一个毫无价值的东西可以卖你一百万法郎!这一百万法郎又有什么用?一个人可以失去它们,它们会消失,转眼之间它们就会无影无踪。只有一件东西才有用处:那就是运气。要不就是你走运,要不就是你倒霉。过去的九年,我一直走运。它从来没有出卖过我,现在你要我出卖它?为什么?出于害怕?怕坐牢?怕丢了儿子?放屁!只要运气还在护着我,就没人能伤害得了我。它是我的仆人,它也是我的朋友。我的运气全附在那枚别针上。怎么啦?我怎么能把这说出来?毫无疑问,就是那红玉髓。那是块具有魔力的石头,它包含着好运气,就像其它的石头,包含着火,包含着硫,或者包含着金子一样。”
雷莱恩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他的每一句话,他的声调的每一个变化,都没有逃过他的注意。这个古董店老板,现在大笑起来了,这是一种紧张的笑声,当一个人恢复了自我控制的能力,能感觉到自信的时候,往往会发出这种笑声。他急急忙忙地走到雷莱恩跟前,这表明他的决心是大大地加强了:“一百万!我亲爱的先生,我并不想要这份礼物。我手里的那块小小的石头,就远远高过这个价钱。你把它从我这儿拿走以后,将要带给我的所有痛苦,就是对它的价值的最好的证明!就像你自己承认的那样,你找了它几个月!几个月来,你把这儿的东西翻了个底朝天,而我却被蒙在鼓里,不知道应该采取措施保护自己!
“我干嘛要采取什么措施?那件小小的东西就一直能够自己保护它自己。它不想被人发现,那么它就不会被人发现。它喜欢待在那儿。它把这儿的生意打理得欣欣向荣,童叟无欺,这让它满意,让它高兴。这就是帕卡尔第的运气!所有的邻居,所有的老板都知道我运气好!我站在房顶上向大家大声喊叫:‘我是一个幸运的人!’我甚至敢用幸运之神默丘利做我的招牌,当我的保护神!他也保佑我!你瞧瞧,我的商店里到处都有默丘利!你抬头看看,在那个架子上整整一排的雕像,就跟我的大门口那儿的那个雕像一样,全都是默立利。这些本来是一个大雕塑家签了名的样品,他本来打算全把它们给打碎了的,但是到后来,全被我买下来了。我亲爱的先生,你喜欢这雕像吗?它也会给你带来好运气的。你就选一个吧,就算是帕卡尔第送给你的一个小小的礼物,作为对你这次失败的补偿吧!这个你喜欢吗?”
帕卡尔第在靠墙的地方放了一个凳子,爬上那个凳子,在那架子上拿下了一个雕像,把它塞到雷莱恩手上。然后,开心地大笑,情绪越来越兴奋,似乎他的敌人藏书网已经停止了抵抗,在他的强大的精神攻势面前,已经被击退了,他说:“好得很!他接受了!他收下了这雕像,就表示我们大家都同意了这种解决办法!帕卡尔第太太,你也不要再难过了。你的儿子不久就会回到家里来,也不会有人去坐牢了!再见,霍赖丝小姐!再见,先生!希望能再见到你!任何时候,只要你想找我说说话,你只要在这楼板上踹三脚就行了。再见,别忘了带走我送给你们的礼物,希望默丘利也好好儿地招呼你们!再见,我亲爱的普林斯!再见,霍赖丝小姐!”
他把他们俩推到了那铁楼梯上,一个接一个地抓着他们的胳膊,把他们推到了隐藏在楼梯顶上的那小门旁边。
奇怪的是,雷莱恩并没有反对。他也没有再打算坚持下去。他就像一个顽皮的孩子被送到床上去睡觉那样,乖乖地让人给推了出来。
从他向帕卡尔第开价时起,到他怀里抱着个雕像被帕卡尔第给赶出来为止,前后不到五分钟时间。
雷莱恩占用的二楼这套房间的餐厅和客厅,全都是朝着街上的。餐厅里的餐桌已经摆好了两个人用餐的餐具。
“请原谅我,行吗?”雷莱恩说,一边为霍赖丝打开了客厅的房门。“我想,不管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最高兴的事情是,今天晚上能见到你,并且能同你一起用餐。请你不要拒绝我的这番好意,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探险里能让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霍赖丝没有拒绝。战斗结束后的态度,跟此以前的情景有多么的不相同,因为,就到刚才为止,她都觉得每一件事都让她感到为难,让她伤脑筋。而现在,不管怎么样,他们订立的协议的条件没有达到,她还有什么理由要拒绝人家?
雷莱恩离开了房间,给他的男仆人下指示去了。两分钟以后,他又回到了霍赖丝身边。这时已经是七点多钟了。
桌上摆着鲜花,而帕卡尔第送的礼物,那座默丘利雕像,正站在这些鲜花上面。
“也许幸运之神也会光临我们的宴会。”雷莱恩说。
他活跃得很;霍赖丝在他的对面坐下来时,他更是觉得满心的高兴。
“不错,”他说,“我又用上了那威力强大的方法,用了那些难以让人相信的事情,来引诱你。你得承认,我那封信写得真是聪明!那三根灯芯草,蓝色的袍子,几乎是没法抵抗的诱惑!然后,我又在上面加上了我自己发明出来的几个小小的让人迷惑不解的细节,例如那七十五粒念珠的项链,还有拿着银色念珠的老太婆,我知道,你是无法抵挡得住这样的引诱的。别生我的气。我想见到你,我想今天就见到你。终于来了,我非常感谢你。”
接着,他告诉她,他是怎么样追踪到那被偷了的小别针这件事的:“你是不是曾经想过给我出一道我无法解决的难题?你错了,亲爱的。这个考验,至少在开始的时候,是够简单的,因为它基于一个这样明显的事实:那枚别针具有一种护身符的性质。我要做的事情,不过是在你周围的人里面,这也包括你的仆人,寻找是否有这样的人,对护身符这类东西具有特别的兴趣。后来,在那一串我列出来的名单里面,我一下就注意到了那位来自科西嘉的露西恩小姐。这就是我的出发点,剩下来的事情,不过是把所有的事情给联系起来。”
霍赖丝惊奇地看着他。为什么他对自己被人给打败了满不在乎,说起话来,甚至还有一种洋洋得意的味道。事情不是明摆着,他被帕卡尔第给打得一败涂地,而且被弄得像一个好笑的傻瓜一样?
她情不自禁地就表露出了对他的这种感觉。在她的言谈举止中,不自觉地就流露出她的失望和在某种程度上瞧不起人的态度。
“每一件事都是由一些事件联系起来的,说得很不错。可是这个链条却被打断了,因为,在听完你讲的这一切之后,虽然你知道是谁偷了东西,可那枚被偷了的别针,你却连碰都没有碰到过。”
话里的责备之意是再明显不过了。她从没有习惯过他的失败。更让她难受的是,他对于受到的打击竟能这样毫不在乎,对自己曾经怀有的满腔希望,在一旦破灭之后,能这样掉以轻心。
他没有回答。他在他们两人的杯子里倒满了香槟,又把自己的杯子慢慢地喝光了,眼睛却盯着那座默丘利雕像。他把这雕像在它的底座上转过来转过去,就像一个快乐的鉴赏家那样,审视着这雕像。
“和谐的线条该有多么的美丽!它的轮廓比它的颜色更让人振奋,那比例,还有匀称的体态,都让人叫绝。看看这小小的雕像,就觉得帕卡尔第的话没错:这是出自一位名家之手。两条腿既匀称,又富有肌肉;整个姿势给人一种充满着活力和速度的感觉。做得真好。只是有一个小小的毛病,非常小。也许你已经注意到了?”
“是的,我注意到了,”霍赖丝说。“就在那店铺的外面,我一看到那招牌时,就发现了。你是不是认为,它缺少了某种平衡?这雕像在支撑它的那条腿上,往前倾斜得太厉害。看上去,他好像要往前栽倒一样。”
“你真聪明。”雷莱恩说。“这个小小的缺点是很难发现的,除非你有一双训练有素的眼睛。实际上,作为事情的一个逻辑结论来讲,这雕像的身体重量,按照自然的规律,会引起这雕像往前翻跟头。”
停了一下,他又说:“在第一天,我就注意到了这个小小的毛病。可是为什么我当时就没有从这里引出什么有意义的推论来呢?当时,我被那位艺术家违反美学的法则所犯的错误给弄胡涂了。我也应该被弄胡涂,因为他忽视了一条重要的物理定律。在这儿,就像艺术和自然被活生生地给拆开了一样!似乎重力定律在没有任何重要的理由的情况下,就可以被随便打破一样!”
“你这是什么意思?”霍赖丝问,她被这些想法给搞胡涂了,这些想法看起来跟那些诡秘的事情拉不上一点干系。“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啊,没什么!”他说,“让我自己感到吃惊的是,为什么我没有早点弄清楚,那默丘利神像为什么没有像它本来应该的那样朝前面栽下去。”
“那是什么原因呢?”
“原因?我猜,在帕卡尔第想把这个雕像派上用场时,一定首先就打破了它的平衡,而这种平衡后来又被什么东西给恢复了,正是这东西把那神像往后拉着,这样一来,就形成了它那种让人觉得很危险的姿势。”
“你是说有什么东西?”
“是的,一个平衡物。”
霍赖丝突然一惊。她也开始有点明白了,结结巴巴地说:“一个平衡物?你认为有可能那平衡物就在那底座上?”
“为什么不?”
“这可能吗?另外,要真的是这样,为什么帕卡尔第要把这雕像送给你呢?”
“他绝对不会把这座雕像送给我,”雷莱恩说,“这座雕像是我自己去拿来的。”
“从哪儿拿来的?又是什么时候拿来的?”
“就是刚才拿来的。当你坐在客厅的时候,我从那窗户上爬了出去,那窗户正好在招牌上面,那放了小神像的神龛就在窗户的旁边。我把那两座神像给调换了,这就是说,我拿走了外面的那个默丘利,而把帕卡尔第送给我的那个默丘利放到了外面原来神像的那个位置上。”
“可那个神像也往前倾吗?”
“不,跟其它放在货架上的神像一样,也不会往前倾。帕卡尔第可不是个艺术家。一点点不平衡的情况,并不会让他发现;他不会看出什么破绽来;他还会继续认为他照样是吉星高照,用另一句话来说,好运气还会跟着他。同时,这就是那个雕像,就是那个用来作招牌的雕像。要不要我把底座打烂,从那个焊在底座后面的铅套里把那枚别针给拿出来?正是这件东西保持了这默丘利神像的稳定。”
“不,不用了,没必要这样做。”霍赖丝急忙说。
雷莱恩的直觉,他的精细,他把握全部事情的技巧,对她来说,所有这一切都构成了这件事的背景。她突然明白,雷莱恩已经克服了重重困难,完成了第八次冒险,情况变得对他很有利,因为他们约定的最后一次冒险的最后时限还没到。
他甚至刻薄地提醒她注意这个事实:“八点差一刻,”他说。
一阵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沉默降临在他们两人之间。他们俩都感觉到,这种让人不舒服的沉默甚至到了叫人不敢轻易做出一个哪怕是最小的举动的地步。为了打破这种尴尬的场面,雷莱恩开玩笑说:“这得感谢帕卡尔第先生,是他好心地告诉了我我想知道的事情!我知道,只要一激怒他,到头来我就会从他的话里找到丢失了的线索。这就好比是一个人拿给另一个人一块打火石,还有一块打火的隧铁,然后告诉他怎么用一样。到后来,火花就给打出来了。在我这种情况下面,产生火花的东西,是他无意识地而又不可避免地把红玉髓别针这件吉祥物,同默丘利神像那个幸运之神所作的比较。这就足够了。我弄明白了,这两件幸运的物品之间的联系,来自他实际上把一件东西包括在另一件东西之中,说得更明白些,他把那件小玩意藏在雕像里面了。当时,我立刻就想到了门外面的那座默丘利神像,想起了它那失去了平衡的模样——”
雷莱恩突然打断了自己的话。在他看起来,他讲的话都被人当成了耳旁风。霍赖丝这会儿手撑在额头上,这样就遮住了她自己的眼睛,她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神情冷漠。
她确实是没有听。这次特殊冒险的结局,还有在这次冒险里面雷莱恩的表现,已经不再让她感兴趣了。她心里现在想的是这一连串的复杂的冒险,过去三个月以来,她一直生活在这些活动里面。她心里想到的还有,在这一连串的活动里,这个男人出色的表现,以及他为她所做的一切。她就像在看一幅魔术的图画一样,看到了他干出的许多真难以叫人相信的事迹。他做的所有的好事,他救出来的许多人的生命,他减轻了许多人的痛苦,在他带着高尚的意愿的所经之处,社会秩序又恢复了正常。对他来说,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他要干的事,都让他干成了。在他面前树立的目标,他一个接一个地都已经达到了。所有这一切事情,都不用花什么过多的力气就让他做到了。只是在一片平静之中,在一个人了解自己的力量、了解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挡他的平静之中,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那么,她又能够干出什么事情去同他对抗呢?她应不应该保护自己,又怎样来保护自己?要是他要求她在他面前屈服的话,难道他不知道怎样去达到他的目的吗?
难道这最后的一次冒险就比其它几次冒险会更难吗?假设她逃跑又会怎样?那么,请问你这世界上有没有这样一个安全的角落,不会让他追踪到?从他们第一次见面的第一刻起,结局就已经确定了,因为雷莱恩已经规定了结局只能是这样。
不过,她还是在寻找可以用来自卫的武器。她对自己说,虽然他满足了第八个条件,而且,在八点钟以前,把那枚别针给她找回来了,可是,不管情况如何,她还有这样一件事实可以保护她,那就是那钟必须是德·哈林格里城堡里的钟敲响的八点,而不能是其它地方的钟声。这是协议里面正式规定的一个条款。那天,雷莱恩在眼看着那两片他渴望着想亲吻的红唇时,这样说过:“那古老的青铜钟摆又要开始摆动了;到了那一个选定的日子,只要这钟一敲响八点,那么——”
她抬起头来。他也没有动,只是严肃地坐在那里,耐心地等待着。
该是她说话的时候了,她甚至准备好了该怎么说:“你也知道,在我们的协议里写的是一定得要哈林格里的那架钟。所有其它的条件都已经满足了,只有这一条没有。因此,我还是自由的,对不对?我有权不遵守我的诺言,不过,这种事我过去可从来没有做过,任何情况下,这样做都会让人的名誉扫地吧?我是完全自由的,我不用存一丝一毫的顾虑,对吧?”
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让她把自己的话说完了。就在这时刻,她听到了在她身后传来了卡嚓一响,就像一架时钟要报点以前发出的那种响声一样。
第一下时钟敲响了,然后是第二下,接着是第三下。
霍赖丝开始呻吟了。她听出这正是那架古老的钟发出的声音,正是哈林格里的钟。不知何时雷莱恩把那架钟搬到这儿来了。在三个月以前,打破了那荒废了的城堡的过分寂静,把他们两人放到了这八次冒险的旅途上。
他数着钟声。钟敲了八下。
“啊!”她喃喃地说,真的有点神魂颠倒了,她把自己的脸孔埋在自己的手里。
“这钟——这钟在这里——这是那儿的那架钟——我听出它的声音来了——”
她没有再说什么。她感觉得到雷莱恩正目不转睛地瞪着她,这似乎把她所有的力气都给吸干了。另外,就算是她能恢复自己的精力,她也不会好到哪儿去,她也不会用自己的力气去抵抗他,原因是,因为她不想抵抗。所有的冒险都已经成了过去,只有一种冒险又将要开始,对这种冒险的遐想,把所有对其它事情的记忆冲刷得一乾二净。这就是爱情的冒险,是所有的冒险活动中,最叫人快乐、也最让人胡涂、当然也是最为可爱的一种。她接受了命运的安排,高兴地迎接一切要到来的事情,因为她已经在恋爱了。她情不自禁地笑了,因为她想到了,就在这关键的时刻,当她的爱人把她的红玉髓别针给她带回来时,幸福又重新回到她的生活里来了。
霍赖丝对着雷莱恩抬起了眼睛。她不过是再多挣扎了几秒钟。她就像一只可爱的小鸟,不会作出任何剧烈的动作,她感觉到了他靠近来的胸脯,她把自己的红唇向他送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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