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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敲八点》
一、塔楼顶上
奥尔唐瑟·达尼埃尔稍微开了一点窗子,轻声问:“你在吗,罗西尼?”
“在。”城堡脚下的树丛里传来声音。
她探出身子,看见一个相当粗壮的男人朝她仰起红红的胖脸。他的脸上围着一圈金黄色的络腮胡子。
“怎么样?”他问道。
“还会怎么样,昨晚我跟舅舅、舅妈大吵了一场,他们断然拒绝在我的公证人寄给他们的那份调解协议上签字,而且拒绝把我丈夫进精神病院以前挥霍掉的那笔嫁妆还我。”
“可是,这门婚事是你舅舅一手促成的。按照婚约,他应当负责。”
“没有用,我告诉你他拒绝……”
“那么?”
“那么,你还是决心带我走?”她笑着问。
“我的主意一直没变。”
“别忘了,你要诚心诚意!”
“你要我怎样我就怎样。你非常清楚,我爱你爱疯了。”
“可惜,我却没有发疯地爱上你。”
“我并没要求你这样,我只求你给我一点点爱。”
“一点点?你要得太多了。”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要选择我呢?”
“偶尔碰上的。我感到厌倦……我的生活缺少一些意外……所以我要冒险……接住,这是我的行李。”
她让几只大皮包从窗台上滑了下去。罗西尼伸手接住,抱在怀里。
“事情就定了,”她悄声道,“你开车在去伊夫的路口等我。我么,我骑马去。”
“嗨!我可不能把你的马也带走!”
“马会自己回来的。”
“好!……噢!顺便问……”
“什么事?”
“雷尼纳亲王来了三天了,可谁都没看到他,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我舅舅打猎时在朋友家遇见他,邀请他来做客。”
“他很喜欢你。昨天你和他散了很长时间的步。这家伙我看不顺眼。”
“两小时以后,你将带我离开城堡。塞尔热·雷尼纳听了这个消息,大概会冷下来……我们谈得太久了,不能浪费时间了。”她目送着大胖子罗西尼弯腰背着大皮包,从一条僻静的小径上走远了,才关上了窗户。
远处,猎场上响起了逐鹿的号角。猎犬狂吠。今天早上,是拉马雷泽城堡举行开猎仪式的时刻。每年九月初,德·埃格勒罗舍伯爵夫妇便邀集一些朋友和周围的城堡主一同狩猎。奥尔唐瑟慢慢地梳妆打扮好,穿上骑马长裙,把那柔软的腰肢勾勒得极见好处,又戴上宽边毡帽,然后坐在写字台前,给舅舅德·埃格勒罗舍先生写告别信。这封信很难动笔,开了几次头都没写下去,最后只好作罢。
“以后给他写吧,”她寻思,“等他消了气再说。”她朝餐厅走去。餐厅壁炉里,熊熊燃烧着大块劈柴。墙上装饰着挂了步枪、卡宾枪的盾形板。
宾客从四面八方来到这里,走上前去与德·埃格勒罗舍伯爵握手。伯爵是位典型的乡绅,外表敦实,体格强壮。他活着就是为了打猎。此刻,他站在壁炉前,端着一大杯上等香槟酒正与宾客碰杯。
奥尔唐瑟随便地拥抱了一下伯爵。
“怎么?舅舅,您平时不喝酒的……”
“哦!”伯爵说,“一年就这么一次……可以……”
“舅妈会埋怨您的。”
“你舅妈头痛,不会下来的。”过了一会儿,伯爵又粗鲁地补充道,“再说,这事与她无关……也不关你的事,小姑娘。”雷尼纳亲王走近奥尔唐瑟。
亲王年纪轻轻,风度十分高雅,脸盘瘦长而略显苍白,两眼忽而含情脉脉,忽而冷酷无情,忽而和蔼可亲,忽而含讥带讽。
他向这位少妇鞠躬,吻了她的手,说道:“亲爱的夫人,您还记得您的诺言吗?”
“诺言?”
“对。我们两人说好,再来一次昨天那种愉快的散步,并参观那座外观让我们惊讶的封闭的古堡,好像是叫阿兰格尔庄园吧。”少妇有些冷淡地回答:“抱歉得很,先生。去那儿要走很长的路。我有点儿累,在花园兜了一圈,就回来了。”
两人都沉默不语。亲王凝视着她的眼睛,微微一笑,用只有她听得见的声音说道:“我确信您会守诺的,而且会选我作伴儿。这样会更好一些。”
“对谁更好?对您,是吧?”
“对您也一样,我肯定。”
她的脸微微一红,说:“先生,我不明白。”
“我并没有说什么谜语。一路上风景迷人,阿兰格尔庄园值得一看。其它散步不会给您带来这种乐趣。”
“您倒不缺少这种大话,先生。”
“别固执,夫人。”
她做了个生气的手势,不屑回答,转过身去,与周围的人握了握手,便离开了餐厅。
在台阶下面,一个青年马夫把她的马骑来了。奥尔唐瑟骑上马,朝连接着花园的树林奔去。
天气凉爽藏书网,四周一片寂静。树叶几乎静止不动,缝隙间露出碧蓝的天空。
奥尔唐瑟骑着马,在弯曲的小径上不紧不慢地走着,半小时后,来到一个有山有谷的地方,一条大路从那里穿过。她勒住马停了步。四周悄然无声。罗西尼大概将发动机熄了火,把汽车藏在环绕伊夫路口的矮树丛里。
她离路口最多有五百米。犹豫了片刻,她便翻身下马,随便将马拴上,只要稍稍使劲那匹马就可挣脱,跑回城堡。她解下肩头飘动的栗色长丝巾蒙住了脸,往前走去。
她没有估计错,刚转一个弯儿,她就看见罗西尼向她跑来。他把她拉进了矮树林。
“快点,快!啊!我生怕你耽误……或者是改变主意!……你到底来了!这可能吗?”
她微笑着。
“你干了件傻事,还这么高兴啊!”
“我多么高兴啊!你也一样,我肯定。”
“也许吧。但我不干傻事,我不干!”
“奥尔唐瑟,你可以随心所欲。你的生活将像童话一样美丽。”
“那你就是可爱的王子!”
“你将拥有一切荣华富贵……”
“我不要荣华,也不要富贵。”
“那么,你要什么?”
“幸福。”
“幸福,我保证给你幸福。”
她开玩笑说:“我有点儿怀疑你给我的幸福的质量。”
“你等着瞧吧……你等着瞧……”
他俩走到了汽车跟前。罗西尼一边结结巴巴地说着一些快乐的话,一边发动汽车。奥尔唐瑟上了车,披上一件大外套。汽车沿着长满野草的小道朝路口开去。罗西尼加快速度,可忽然猛地刹住了车。
右边树林里响了一枪,汽车顿时左摇右晃起来。
“前胎爆了。”罗西尼大叫着,跳下汽车。
“根本不是。是枪声。”奥尔唐瑟嚷道。
“不可能,亲爱的朋友,看你在说什么!”
这时,从远处树林里又传来两下轻微的撞击声和两声枪响。罗西尼咬牙切齿地喊道:“后轮胎……爆啦……见鬼啦,是哪个强盗?…….这家伙,别落在老子手里!”
他爬到路边的坡上。一个人也没看见。再说矮树林的树叶也挡住了视线。
“妈的,”他诅咒道,“你说对了……有人向汽车开枪!啊!这下糟了!我们得耽误几个小时了。三个轮胎需要修理!……可你怎么办,亲爱的朋友?”奥尔唐瑟下了车,朝罗西尼跑去,十分激动。“我回去……”
“可为什么呢?”
“我要弄清楚。有人开枪。是谁?我要弄清……”
“我求你,别走开……”
“你以为我会等几个小时吗?”
“可我们出发的事?……我们的计划?……”
“明天……我们再谈……回城堡……把行李带回来……”
“我求你,我求你……可怪不得我。你好像在怨我。”
“我不怨你。可是,见鬼!男人带女人走的时候,是不能爆胎的,亲爱的,一会儿见。”
她匆匆离去,幸好那匹马还在那里。她跃上马背,朝着与拉马雷泽城堡相反的方向奔去。
她毫不怀疑:那三枪是雷尼纳亲王打的……
“是他,”她气恼地嗫嚅道,“是他……只有他能这样干……”再说,他不是带着微笑,专横地跟她打过招呼了吗?“您会来的,我深信不疑……我等您。”
她受了侮辱,气得直哭。这时候,雷尼纳亲王若是在她的对面,她会抽他一鞭子。现在,展现在她眼前的,是有小瑞士之称的萨尔特省北部崎岖秀丽的山野。陡峭的山坡常常迫使她放慢速度,再说她要跑十几公里的路,也没有力气一个劲地狂奔。如果狂怒逐渐平息,冲动缓弱了,她就难以坚持反抗雷尼纳亲王了。她怨恨雷尼纳亲王,不仅因为他这种卑劣行为,还因为三天来他对她的殷勤,他的自信和过分客气的样子。
她到了。山谷深处,有一堵古老的围墙,裂了缝,长满青苔和野草,只露出城堡的小尖塔和几扇关闭的百叶窗。这就是阿兰格尔庄园。
她沿围墙走了一圈。在大门前半月形的空地中央,塞尔热·雷尼纳牵着马,在等着她到来。
她从马上跳下来。雷尼纳亲王迎上前,摘下帽子,对她的到来表示感谢。
她大声叫着:“先生,首先,我有一句话要问。刚才发生了一件不可理解的事情,有人向我乘坐的汽车打了三枪。这是您干的吗?”
“是的。”
她似乎大吃一惊。
“怎么,您承认?”
“您向我提问,夫人,我当然要回答。”
“您怎么这样大胆?……嗯?您有什么权利?……”
“我没有行使什么权利,夫人。我只是尽责任。”
“岂有此理!什么责任?”
“保护您。有个男人企图利用您的不幸打主意。”
“先生,我不许您这样说。我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这个决定完全是我自己做出的……”
“夫人,今早,我听到了您在窗口跟罗西尼先生的谈话,我觉得您并不是心甘情愿跟随他的。我承认我的干涉唐突和粗暴。我向您道歉。但是,我宁愿被人看作粗鲁汉子,也要给您提供几个小时来思考。”
“一切都考虑好了,先生。我决定一件事情,从不改变主意。”
“不一定,夫人。有时候,会改变的,因为您是在这里,不是在那边。”
少妇有一阵子有些不安,怒气都已消了。她惊愕地凝视着雷尼纳,人们面对与众不同,能做出不同寻常的举动,而且比常人更慷慨无私的人时,常常会感到惊愕。她意识到他的行为既无不可告人的想法,也无什么盘算,很简单,正如他说的,完全是出于对一位迷途女子献殷勤的男人的责任。
雷尼纳亲王十分温和地对她说:“夫人,您的事情我了解得不多,但却足以让我产生为您效劳的愿望。您二十六岁了,而且是个孤女。您同德·埃格勒罗舍伯爵的外甥结婚七年了。这个外甥,性情怪僻,半疯半傻,所以只好将他禁闭起来。这样一来,您就不能离婚,况且您的嫁资已被挥霍尽了,您就不得不靠舅舅抚养,与他一起生活。家庭环境不好,因为伯爵和伯爵夫人不和。从前,伯爵被前妻抛弃,她跟现任伯爵夫人的前夫私奔了。两个被抛弃的男女出于恼恨,结合在一起了。可是这种婚姻使他们得到的只是失望和怨恨。您受到了他们的影响,一年有十一个月过的是单调、平庸、孤独的生活。有一天,您遇到了罗西尼先生,他爱您,提出带您逃跑。可是您并不爱他,只是厌倦正在消逝的青春。冒险的欲望,意外的需要……总而言之,您答应私奔但又拒绝让他做情人,天真地希望用这种丑闻来逼迫舅舅退还嫁资,并确保您的生活独立自主。这是您的打算。现在,您必须选择:或者交给罗西尼支配……或者信任我。”
她抬头注视着亲王。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作为一个只愿效劳的朋友,他严肃地提出的建议究竟意味着什么呢?一阵沉默以后,雷尼纳将两匹马牵去拴好,便打量着这沉重的大门:两扇门板都交叉钉着两条木板加固。门旁贴着一张二十年前的选举布告,表明二十年来无人跨过这道门槛。雷尼纳从围着半月形空地的栅栏里拔出一根铁桩,当作撬棒,将腐朽的木板撬开。门锁露了出来。他用一把带多种工具的小刀开始撬锁。片刻之后,大门开了,现出一大片荒地,一直延伸到一溜长长的破败不堪的建筑物脚下。那建筑物有四个角堡,中间塔楼上,耸立着一个亭子。
亲王转身向奥尔唐瑟说道:
“您不必急。今晚,您会作出决定的。如果罗西尼先生能够再次使您信服,我以名誉担保,决不再阻拦您。在此之前,请您陪一陪我。昨天我们不是说好,要来参观城堡吗?我们去里面看看,好吗?这也是一种打发时间的方式。我想这会有趣的。”
亲王说话时带有一种使人服从的气势。他似乎既是在命令又是在恳求。少妇甚至没有想法改变不知所措的状态,坚定自己的意志,便顺从地随他朝着破败的台阶走去。登上台阶顶端,他们又看见一扇也用木板交叉着加固的大门。
雷尼纳用同样的方法打开了这扇门。两人走进宽敞的前厅。前厅地面铺砌着黑白相间的石板,摆设着古老的餐柜和教堂的那种祷告席,装饰着一个木质的盾形纹章,图案依稀可辨:一只鹰立在一块巨石上面。从一扇门上挂下来的蛛网蒙住了纹章。“这肯定是客厅门。”雷尼纳肯定道。
这道门难开一点,他用肩膀撞了好几下才撞破门板。奥尔唐瑟一声不吭,看到亲王撞门撬锁十分老练,不免觉得惊奇。他猜到了她的心思,便转过身子,严肃地说道:“对我来说,这如同儿戏。我当过锁匠。”
她抓住他的胳膊,低声说:“听。”
“听什么?”他问。
她抓得更紧了,要他别出声。几乎同时,雷尼纳悄悄说:“的确,很怪。”
“听……听……”奥尔唐瑟惊愕地重复着,“哦!这是真的吗?”他们听见,不远处传来一种干脆的响声。那是一种有规律的声音,只要注意听便可辨出那是一架时钟发出的滴答声。是的,是一架时钟打破了晦暗的客厅的沉寂。一具笨重的铜制钟摆,像节拍器一样发出这缓慢而有节奏的声音。这座死气沉沉的城堡,有一个小机械仍然运转着,有节奏地摆动着,这比什么印象都深……这是什么奇迹?是什么无法解释的现象?
“但是,”奥尔唐瑟不敢提高嗓门,“但是,无人来过呀……”
“无人来过。”
“这架时钟走二十年不上发条,不可能呀?”
“是不可能。”
“那么?”
亲王打开三扇窗户,推开护窗板。
这是一间客厅,没有丝毫紊乱的痕迹。椅子仍在原位,家具样样不缺。
把客厅当作最温馨的房间住在这里的人,离开时什么也没带走,既没带走一本书,也没带走放在桌子上几架上的小摆设。雷尼纳检查这架放在高高的雕刻盒子里的钟。透过椭圆形玻璃,可见圆形的钟摆。他打开盒子:钟锤吊在绳子下面,已经走到了位。
这时,只听喀哒一声,接着时钟鸣响了八下。钟声沉闷,少妇大概永远也不会忘记这响声。
“真是奇迹!”她低声道。
“的确是奇迹,”他大声说,“因为机械非常简单,只能走一个星期。”
“您没看出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没有,什么也没有……至少……”
他弯身从盒子底部取出一个被钟摆遮住的金属筒,对着光转动着。
“望远镜,”他若有所思,“为什么把它藏在这里?……长久放在这里……奇怪……这意味着什么?……”
时钟照例又一次鸣响了八下。雷尼纳关上盒子,继续检查着望远镜。
一个宽敞的门洞把客厅与一个吸烟室模样的小房间连在了一起。小房间也有家具,但放猎枪的玻璃橱却是空的。旁边墙壁上那本挂历翻到九月五日这一页。
“啊!”奥尔唐瑟惊叫起来,“就是今天!……日历撕到九月五日……正好是今天!多么出奇的巧合!”
“出奇……”他说,“是他们动身的日子……二十年前。”
“您得承认,这一切都是不可思议的。”她说。“是的……显然……然而……”
“您有什么想法?……”
雷尼纳过了一会儿才说:“令我惊讶的是这架藏起来的望远镜……扔在这里,在最后一刻……干什么用的呢?从底层的窗户只能看到花园的树林……大概,从所有的窗户也只能看见树木……我们处在一个山谷里,看不多远……为了使用这架望远镜,要爬到高处……您同意吗?”她丝毫没有犹豫,他们所遭遇的神秘强烈地激起她的好奇心。她只想跟着他探索,做他的助手。
他们登上主楼梯,来到三楼。平顶上有架螺旋形楼梯,通往亭子。亭子其实是个露台,四周砌着两米多高的墙。“从前这可能是雉堞。”雷尼纳说,“瞧,这儿原来有枪眼,现在被堵住了。”
“不管怎么说,望远镜在这儿也没用。我们只有下楼去。”奥尔唐瑟说道。
“我的看法不同。”他说,“从逻辑上来说,应该有几个洞眼。望远镜就是在这里用的。”
他双手一使劲,爬上了护墙,发现从那上面可望到整个山谷猎场。猎场里参天大树遮住了地平线。远处,大约七八百米开外,是个树木茂密的山口,有座低矮的塔楼废墟,爬满了常春藤。现在,雷尼纳又开始察看。似乎对他来说,一切问题都归结为怎样使用望远镜。如能发现使用望远镜的方式,问题便会迎刃解决。
他一个一个地检查着枪眼。有一个枪眼,更恰当地说,有个枪眼的位置,尤其吸引他的注意力。在填抹枪眼的石灰层中间,有一个洞填的是泥土,长出了野草。他拔除野草,掏去泥土,清理出一个二十厘米直径的洞孔。他俯身观察,洞孔窄而深,自然而然地引导目光穿过密密匝匝的树梢,穿过山口,射向常春藤遮蔽的塔楼。
雷尼纳将透镜外部擦了擦,十分小心,生怕弄乱了望远镜的瞄准线,然后把眼睛贴在望远镜小的一头,向远处望去。有一阵他默然无语,全神贯注地看着,忽然他站起身来,声音都变了,说:“可怕……实在可怕……”
“是什么事?”奥尔唐瑟惶惶不安地问。
“您看……”
奥尔唐瑟躬身望去,但景象十分模糊,必须调节望远镜。她刚俯下身去,几乎是马上颤抖着说:“有两个骇人的怪物,是吗?两个家伙在那儿,是吗?……可这是怎么回事儿?”
“您再看,仔细看。帽子底下……面孔。”
“哦!”她叫道,身体摇晃着,“多么可怕呀!”望远镜像一束光柱,勾出一个圆形的视野,呈现出这样一幅景象:一座向这边倾塌的塔楼平台,像一个陡峭的斜屋顶,生长着茂密的常春藤,塔楼前面一片杂乱的小灌木丛中,有两个人,一男一女,仰靠在一堆乱石上。
这一男一女,穿着衣服戴着破帽,可是没有眼睛,没有面颊,没有下巴,没有一块肌肤,严格地说,只是两具骨架。还能称他们为男人和女人吗?
“两具骨架,”奥尔唐瑟结结巴巴地说,“两具穿着衣服的骨架……是谁把他们搬到那儿去的呢?”
“没人。”
“可是……”
“这一男一女大概是在塔楼上死去的,总有许多年了……衣服底下,肌肉腐烂了,被乌鸦吞食……”
“真可怕!可怕!”奥尔唐瑟脸色苍白,恶心得面孔直抽搐……半小时以后,奥尔唐瑟·达尼埃尔和塞尔热·雷尼纳离开了阿兰格尔城堡。动身之前,他俩曾走到常春藤覆盖的塔楼。塔楼四分之三已经毁坏,塔内空空荡荡。从前,大概有木梯上塔,因为地下有一些木屑。
塔楼靠着花园的外墙。
奥尔唐瑟觉得意外的是,雷尼纳亲王没有更加仔细地调查下去,似乎对这件事不再感兴趣了,甚至不再谈论。在附近一个乡间饭馆里,他们吃了点东西,奥尔唐瑟向老板打听这座废弃城堡的情况,然而却是徒劳,因为老板刚来这个地方,说不出任何情况,甚至不知城堡主的姓名。
他们继续往拉马雷泽走。奥尔唐瑟好几次回想起那可怕的情景。然而,雷尼纳却非常快活,对她大献殷勤,似乎这些问题完全与他无关。
“嗨!”她不耐烦地叫起来,“总不能听之任之吧!总得有个答案。”
“确实,”雷尼纳说,“总得有个答案。得让罗西尼先生明白出了什么事。您还得决定与他的关系。”
奥尔唐瑟耸耸肩膀。
“好吧,就在今天……”
“就在今天?”
“得知道那两具尸体是什么人。”
“可是,罗西尼……”
“让罗西尼等吧。可我却不能等。”
“好吧。再说他也许还没修好轮胎。但您对他说什么呢?这是主要的。”
“主要的是我们见到的景象。您让我遇到了一桩秘密。我只觉得这事重要,其余的一切都无关紧要了。您说,您有什么打算?”
“我的打算?”
“是的。现在有两具尸体……你会去通知司法当局,是吗?”
“天啊!”
他笑道,“何必呢?”
“可是,有一个谜,无论如何要弄清楚……一出可怕的惨剧……”
“弄清此事,不需要任何人插手。”
“怎么!您说什么?您明白什么了吗?”
“上帝啊,差不多和读一篇有插图的长篇故事一样明白,这一切非常简单!”
奥尔唐瑟暗暗打量着雷尼纳,心想他是在嘲弄自己。然而,看上去他是一本正经的。
“那么?”她战栗着问。
太阳开始落山。他们走得很快,走到离拉马雷泽不远的地方,打猎的人也回来了。
“那么,”他说,“我们到本地居民那里了解情况……您认识这里什么有贵族头衔的人吗?……”
“我舅舅。他从没离开过这一带。”
“好极了。我们去向德·埃格勒罗舍先生打听打听。您会发现这些事情一环扣一环,逻辑十分严密。您抓住了第一环,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得摸到最后一环。我从没见过比这更好玩的事了。”回到城堡,他们分开了。奥尔唐瑟发现了自己的行李和罗西尼写给她的一封怒气冲冲的信。罗西尼在信中向她告别,说他走了。
“谢天谢地,”奥尔唐瑟思忖,“这可笑的家伙终于找到最好的解决办法了。”
他与她的调情,他的出逃,他的计划,她全都忘了。现在,对于她的生活,罗西尼似乎比令人困惑的雷尼纳还要无关。而几小时前,她对雷尼纳还是那样没有好感。雷尼纳来敲她的房门。
“您舅舅在书房里,您愿意陪我去吗?我已通知他我要去拜访。”
她跟着去了。
雷尼纳又补上一句:“还有一句话,今天早上,我阻止您的行动,并求您信任我时,许过一个诺。我不愿迟迟不履行诺言。您就会得到确凿证据的。”
“您只许过一个诺言,”她笑道,“那就是满足我的好奇心。”
“会满足的,”他郑重地肯定道,“而且会超过您的想象,如果德·埃格勒罗舍先生证实我的推理的话。”
德·埃格勒罗舍先生果然独自坐在书房里,抽着烟斗,喝着雪利酒。他请雷尼纳也喝一杯,雷尼纳谢绝了。“你呢,奥尔唐瑟?”伯爵问,声音略有点含糊,“你知道,在这里大家只有九月这几天才乐一乐,别放过机会。你与雷尼纳一起愉快地散步了,是吗?”
“这正是我要跟您谈的,亲爱的先生。”雷尼纳打断了他的话。“请原谅,十分钟后,我要到火车站接我妻子的一位女友。”
“噢!对我来说,十分钟足够了。”
“只有一支烟的功夫,可以吗?”
“够了。”
德·埃格勒罗舍先生递过一盒烟,雷尼纳取了一支,点燃,问道:“您想知道吗?这次散步偶然将我们带到一个古老的庄园,阿兰格尔庄园。您肯定熟悉这座古堡。”
“当然。可我想城堡已经封闭了四分之一世纪。你们没能进去吧?”
“进去了。”
“哦……参观有趣吗?”
“非常有趣。我们发现了一件极为奇怪的事。”
“什么事?”伯爵问,看了一下表。
雷尼纳讲述道:“一些封闭的房间,一个井然有序的客厅,一架时钟,我们一到就当当响起来,真是奇迹……”
“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德·埃格勒罗舍伯爵低声说。“确实。这就说要紧的事。我们登上楼顶平台,从那儿看见相当远的一座塔楼上……有两具尸体,确切地说,是两具骨骼……一男一女,仍穿着被谋杀时的衣服……”
“哦!哦!谋杀?……这只是假定……”
“是确信。因此我们才来打搅您。惨案应当发生在二十年前。难道那时候没人知道?”
“确实没人知道,”德·埃格勒罗舍伯爵说,“我从没听说过什么谋杀、失踪的事。”
“唉!”雷尼纳说,似乎有点窘迫,“我希望了解一些情况……”
“我很抱歉。”
“既是这样,就请原谅我的打扰。”
雷尼纳用眼光询问奥尔唐瑟,然后朝门口走去,但又折回来说:“亲爱的先生,至少,您能不能介绍我去找您身边的人,或者您的家人谈谈?他们也许知情。”
“我的家人?为什么?”
“因为阿兰格尔庄园过去属于……大概现在仍属于德·埃格勒罗舍家族。那儿有个纹章,一只雄鹰立在一块岩石上……一座悬岩上。”
这一下,伯爵显得大吃一惊,推开酒瓶和酒杯,说道:“您要从我这儿了解什么?我不知道有这么个邻居。”雷尼纳摇头笑着说:“亲爱的先生,我宁愿认为,您并不急于承认你与那不知姓名的城堡主之间有什么亲戚关系。”
“这么说,那是一个不值得称道的人?”
“很简单地说,那是一个杀人的凶手。”
“您说什么?”
伯爵站了起来。奥尔唐瑟十分激动,问道:“您相信这是一起谋杀,而且是城堡里某个人干的?”
“完全相信。”
“可您为什么这样确信?”
“因为我知道那两位受害者是谁,并知道被谋杀的原因。”雷尼纳亲王口气肯定,听起来似乎他有非常可靠的证据。德·埃格勒罗舍先生双手放在背后,在屋内踱来踱去,终于说道:“我总是直觉发生了什么事,但我从来也没有努力去查证……唔……确实,二十年前,我的一位远房亲戚住在阿兰格尔庄园。考虑到家族的名誉,我希望这件事——我再说一遍,我不清楚,但我怀疑有这件事——永远别传出去。”
“这就是说,那两个人是您这位远亲杀的?”
“是的。是被迫杀的。”
雷尼纳摇摇头。
“很抱歉,我要纠正您这句话,亲爱的先生。事实恰恰相反,是您这位亲戚冷酷而卑鄙地杀了人,策划得那么冷静和阴险的谋杀,我还没见过。”
“您知道些什么?”
雷尼纳说明事实真相的时刻到了。这是严肃的时刻,令人不安。奥尔唐瑟虽然没有猜出步步深入的惨案的真相,却感受到这个时刻的庄严。
“事情其实非常简单,”雷尼纳说,“完全可以认为,那位德·埃格勒罗舍先生已经结婚。在阿兰格尔庄园附近住着另外一对夫妇。两对夫妇保持着友好关系。可是有一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呢?是谁首先扰乱了两家的关系呢?我说不出来。但是,有一种说法立刻出现在我脑子里,这就是您那位亲戚的妻子,那位德·埃格勒罗舍夫人与另一家的丈夫在常春藤塔楼上幽会。
“塔楼有直通野外的出口。获悉妻子与人私通之后,您那位亲戚便决心报复。
“然而,用什么方式才不会传出丑闻,并使人们永远不知奸夫淫妇已被杀掉呢?
“他观察到——我今天也观察到了——城堡上有个地方,就是那个亭子,在那儿,可以穿过树梢,望见八百米外的塔楼。只有那儿能够看到塔楼顶。于是,他在从前枪眼的位置凿了个洞,将望远镜安在凹处,便可目击奸夫淫妇的幽会,他就是在那儿采取了一切措施,测出了距离。九月五号,趁城堡里的人都出去了,他从那儿用步枪杀死了幽会的情人。”
真相显露了,光明在与黑暗搏斗。伯爵低声道:“是的……事情一定是这样发生的……我的亲戚德·埃格勒罗舍……”
“凶手细心地用泥土堵住了枪眼,”雷尼纳继续说,“那塔楼从来没有人会去,谁又知道那上面有两具正在腐烂的尸体呢。再说,他出于谨慎,把木楼梯也拆毁了。现在只要解释他妻子与那朋友的失踪了。这很容易,他指控他们私奔。”
奥尔唐瑟惊跳起来。似乎这最后一句话一下就把真相挑明了,虽然她觉得意外,却还是明白雷尼纳要说什么了。“您说什么?”
“我说德·埃格勒罗舍先生指责自己的妻子与那位朋友私奔……”
“不,不,”她喊道,“不,我不能接受……这涉及到我舅舅的一位亲戚……您为什么要将两件事混为一谈呢?……”
“你问为什么要把这件事与当时另一件事混为一谈,是吧?”亲王回答道,“可我并没有将两件事混为一谈,亲爱的夫人。其实只是一件事,我来如实叙述吧。”
奥尔唐瑟转身望着舅舅。伯爵没有说话,双臂交放胸前,脑袋在灯罩造成的幽暗中一动不动。他为什么不反驳呢?雷尼纳毅然讲下去:“其实只是一件事。九月五日当晚,八点钟,德·埃格勒罗舍先生大概借口寻找逃跑者,封闭了城堡,然后离去。他走了。所有房间的东西都没动,只带走了玻璃橱里的枪支。在最后一分钟,他预感到这只在犯罪活动中起了重要作用的望远镜若被发现,会引起一场调查,因此,他便将望远镜扔进钟盒,碰巧卡住了钟摆的运行。今天的事实,证实他的预感果然不错。像所有罪犯不可避免地要犯错误一样,他这个无意识的动作二十年后暴露了他的罪行。今天下午,我撞击客厅门时震动了钟摆,使它松脱,时钟恢复了运行,敲响八点。于是……我就发现了此案的线索。”奥尔唐瑟结结巴巴地说道:“证据!……证据!……”
“证据?”雷尼纳大声回答,“证据多的是,您同我一样清楚。除了出色的猎手,打猎迷,谁能在八百米开外击毙人呢?德·埃格勒罗舍先生,对不对?证据?为什么城堡里的东西什么也没带走,独独带走了猎枪?因为一个打猎迷是舍不下枪的,对吗,德·埃格勒罗舍先生?……这些枪带到了这里,陈列在盾形板上,不是吗?证据?九月五号就是做案的日子,在凶手的灵魂里留下了恐怖的记忆。每年这个日子,仅仅是这个日子,他在自己身边安排消遣活动,忘记了他戒酒的习惯,不是吗?今天正是九月五日。证据?您还要别的证据?这些难道还不够?”雷尼纳伸手指着德·埃格勒罗舍伯爵。
伯爵听着这可怕的陈叙,颓然倒在一张扶手椅上,两手捧着头。
奥尔唐瑟未提出任何抗议。她从不喜欢她舅舅,确切地说,她丈夫的舅舅,因此立刻接受了对他的指控。一分钟过去了。
德·埃格勒罗舍先生斟上雪利酒,接连喝了两杯,然后起身走近雷尼纳。
“先生,这个故事不论是真是假,一个丈夫为了名誉杀死不忠的妻子,这种事总不能说成犯罪。”
“不,”雷尼纳反驳道,“我只说出了一些基本的事实,还有更严重……更真实的……再细致调查下去肯定会查明真相。”
“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调查出来的真相,也许并不是如我好心地假设的,是一个丈夫伸张正义的故事,而是一个破产的男人,觊觎朋友的财产和妻子,为了清偿债务,为了除掉朋友和他自己的妻子,而将他们俩诱入圈套,建议他们游览那座被遗弃的塔楼,然后躲在暗处,枪杀了他们。”
“不,不!”伯爵抗议道,“不!您说的这一切都是假的。”
“我说的是真的。我的指控有根有据,合乎我的直觉和推理。直到现在,我的一切推断都非常准确。不过,我仍然希望这第二种说法没有根据。只是,既然是这种情况,您为什么要内疚呢?惩罚罪犯,是不会内疚的。”
“杀了人总会内疚的。这是个沉重的心理负担。”
“德·埃格勒罗舍先生不久便与受害者的遗孀结了婚,这难道不是为了使自己变得财雄势大一点吗?事情明摆在这儿,先生。为什么要结婚呢?德·埃格勒罗舍先生不是破产了吗?他这位续弦难道不是很富有吗?或者,他们两人早有情意,正是征得了她的同意,德·埃格勒罗舍先生才杀死自己的前妻和她的前夫?这些问题我都不清楚。目前我也不感兴趣。司法当局运用他们的手段,是不难搞清楚的。”
德·埃格勒罗舍伯爵摇摇晃晃,不得不倚在椅背上,结结巴巴地问:“您要报案?”
“不,”雷尼纳说,“首先,有诉讼时效的问题。再则,二十年来的内疚和恐惧,仍折磨着罪犯的回忆,夫妇生活的不和,仇恨,如同地狱一般的日子……回到塔楼,抹去罪恶的痕迹,给两具尸骨穿衣,安葬,这种可怕的惩罚……够了。我不求别的惩罚,也不会把这事传出去,制造一个连累德·埃格勒罗舍先生外甥媳妇的丑闻。不。再不提这些罪行了。”
伯爵在桌子前坐下,两手仍然紧张地捧着头,低声道:“那么,这是为什么呢?……”
“您是问我为什么要干预?”雷尼纳道,“我说出这件事,是不是为了达到某个目的,对吗?确实如此。尽管无足轻重,但还是要惩罚您,我们的谈话要一个实在的结果。但是,不要害怕。德·埃格勒罗舍先生不会吃多大苦头的。”
事情过去了。伯爵觉得只剩一个小小的手续要办,要做出点牺牲,便稍稍放下心来,不藏书网无嘲弄地问:“多少?”
雷尼纳哈哈大笑。
“好极了!您很识时务。只是,您以为给钱就能了事,那就错了!我,我是为荣誉做事。”
“既是这样?……”
“最多也就是个归还问题。”
“归还?”
雷尼纳低头向着写字台,说道:“这个抽屉里,有一份有待您签字的文件。您与您外甥媳妇,即奥尔唐瑟·达尼埃尔的财产调解协议。她的陪嫁被你外甥挥霍光了,您应负责偿还。签字吧,先生。”
德·埃格勒罗舍先生身子一挺。
“您知道是多少吗?”
“我不愿知道。”
“如果我拒绝签字呢?”
“那我就求见德·埃格勒罗舍伯爵夫人。”
这一下,伯爵不再犹豫,拉开抽屉,取出一份印在印花公文纸上的文件,在上面匆匆签了名字。
“好了。但愿……”
“跟我一样,您希望我们之间没有什么来往了,是吧?我相信不会有了,先生。我今晚就走。奥尔唐瑟大概明天动身。再见,先生。”
客厅里空荡荡的,客人们都未下来。雷尼纳将签了字的文件交给奥尔唐瑟。刚才听到的一切让她吃惊,但最让她吃惊的,还不是她舅舅过去的罪行被揭露无遗,而是雷尼纳神奇的洞察力和极为清晰的推理,几个钟头以来,他一直控制着事件的发展,把谁也没有见到的惨案活生生地再现在她眼前。
“您对我满意吗?”他问。
她将两只手伸给了他。
“您将我从罗西尼手中救了出来。您给了我自由和独立。我衷心感谢您!”
“哦!我要的可不是这几句话。我要的,首先是让您散心。您的生活很单调,枯燥乏味。今天是不是这样?”
“您怎么这样说呢?今天每一分钟都极为奇特,极有意思。”
“生活就是这样,只要善于观察、寻找,奇遇到处都有,在最凄惨的茅屋里,在最道貌岸然的人的假面具下。只要愿意,处处都有激动人心的机会,有行善的机会,有拯救受难者的机会,有洗雪冤屈的机会。”
她被亲王的力量和气势所打动,轻声问:“您到底是谁?”
“一个冒险家。仅此而已。一个喜欢冒险的人。只有在冒险中度过,生活才有意义,不管是自己的冒险还是别人的冒险。今天的冒险之所以让您震惊,是因为它触到了您的心灵深处。但别人的冒险同样激动人心。您想体验一下吗?”
“怎样体验?”
“做我的冒险伴侣。如果有人呼救,跟我一道去救他。如果偶然或者本能使我发现凶手的踪迹,或者冤情,我们便结伴破案伸冤……您愿意吗?”
“愿意。但……”
她迟疑不决,捉摸着雷尼纳的私下意图。
“但,”雷尼纳微笑着替她把话说完,“您有点怀疑:‘这个爱好冒险的家伙要把我带到哪儿去?显然,他喜欢我,哪天要能占到便宜,他不会不乐意的。’您有道理。我们之间,必须有个明确的契约。”
“要非常明确。”奥尔唐瑟更愿意谈话带点打趣的意味,“提条件吧。”
雷尼纳思索片刻,说道:“好吧!是这样。今天是第一次冒险。阿兰格尔的时钟敲了八响。您愿意在三个月内跟我一起再做七次精彩的冒险吗?到第八次,您必须给我……”
“什么?”
他没有马上回答她的话。
“您觉得没有趣,随时都可扔下我。但是,如果您伴随我到底,如果您允许我与您一道开始,并在三个月后,即十二月五日,今天同一时刻,即时钟敲响八下的时刻——时钟会响的,请相信这点,因为钟摆不会再停止——您就必须给我……”
“什么?”她又问道,等得有点不耐烦。
他不说话,只凝视着她那两片漂亮嘴唇。他要的就是这份报酬。他确信这位少妇明白他的意思,不必再挑明。“只要看到您,我就心满意足了……应该由您来提条件。您有什么条件?您要求什么?”
她见他这样尊重自己,很感激,便笑着问道:“我要求的东西?……”
“是的。”
“不论什么难事,都可要求吗?”
“对一个想征服您的人来说,一切都很容易。”
“如果我要求的是办不到的事呢?”
“只有办不到的事才让我感兴趣。”
于是她说:“我要您替我找回一枚古代女服别针。是嵌在金丝托子上的一块光玉髓。那是妈妈给我的,她又是从外婆那里得来的。大家都知道它给她们带来了幸福,它也给我带来了幸福。自从它从小盒里失踪后,我就变得不幸了。替我找回它吧,好心的守护神先生!”
“什么时候失窃的?”
她心里一喜,说道:“七年……或八年……九年,我记不大清楚……不知在哪儿……也不知道是怎样丢的……什么都不知道……”
“会找回来的!”雷尼纳肯定道,“您会幸福的。”
二、水瓶
奥尔唐瑟·达尼埃尔在巴黎住下后的第四天,同意与雷尼纳亲王在布洛涅树林见面。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他们坐在帝国饭店露天咖啡座稍偏的位子上。
少妇生活得幸福,十分快活,优雅而充满魅力。雷尼纳不提他提过的约定,怕把她吓着了。她叙述她从拉马雷泽出来时的情形,并肯定说她没>.99lib?有听到人家谈论罗西尼。
“我却听到人家谈论他了。”雷尼纳说。
“哦?”
“是的。他让证人来找我。今早做了决斗。罗西尼肩部受了伤。事情了结了。”
“说点别的吧。”
他们不再谈罗西尼了。雷尼纳立即向奥尔唐瑟介绍他即将实施的两个探险计划,并不太热情地邀她参加。“这是最过瘾的冒险,是没有丝毫准备的冒险,突如其来,没有征兆,除了熟悉内情的人,无人注意。这是行动和发挥能力的机会,它就在手边,必须立即抓住,稍一犹豫,就抓不到了。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在提醒我们,像一种猎犬的嗅觉,能在众多气味中分辨出要找的气味。”
咖啡座上开始坐满了人。邻桌有个年轻男子,正坐在那里阅读报纸。他们看见他那俗气的轮廓和褐色的长胡子。后面,透过饭店窗户,隐隐传来乐队的奏乐声。一间客厅里,有几个人在跳舞。奥尔唐瑟逐一观察着周围的人,似乎希望从他们中间某人身上发现什么个人惨剧、不幸命运或罪行的蛛丝马迹。雷尼纳结帐的当口,那长胡子年轻男子低低叫了一声,用哽塞的声音呼唤侍者。
“我该付你多少钱?……你没有零钱吗?啊!上帝,你快点儿!……”
雷尼纳毫不犹豫,一把抓过那人看过的报纸,低声读道:雅克·奥布里约的辩护人杜尔当律师在爱丽舍宫受到接见。我们认为已经获悉共和国总统拒绝特赦死囚,死刑将在明晨执行。年轻男子穿过咖啡座,发现花园门廊下面,有一位先生和一位太太拦住他的去路。那先生开口道:“请原谅,先生,我对您的激动感到惊讶,是关于雅克·奥布里约的事,对吗?”
“是的……是的……雅克·奥布里约……”年轻男子结结巴巴地说,“雅克是我童年的朋友,我要赶到他妻子那儿……她肯定非常痛苦……”
“我能帮忙吗?我是雷尼纳亲王。这位太太和我非常愿意看望奥布里约夫人,并为她效力。”
年轻男子被那条新闻弄得六神无主,似乎没有听明白雷尼纳的意思,笨拙地自我介绍:“我叫迪特勒伊……加斯通·迪特勒伊……”雷尼纳朝在一边等待的司机克莱芒打了个手势,然后将加斯通·迪特勒伊推上汽车,问道:“地址?奥布里约夫人的地址?”
“鲁尔大街二十三号乙……”
奥尔唐瑟一上车,雷尼纳便向司机说了地址。汽车一上路,雷尼纳就问加斯通·迪特勒伊:“我刚刚知道这件事。请简单说一说事情经过。雅克·奥布里约杀了一个远亲,是吗?”
“他是无辜的,先生。”年轻男子回答道,看来他无法说明。“他是无辜的,我发誓……我们是二十年的朋友了……他是无辜的……这太冤枉了……”
从他嘴里什么也问不出来。再说,路程也太短了。汽车穿过萨布隆城门,驶进讷伊。两分钟以后,汽车在一条沿墙小径前停住,小径通到一幢两层的小楼。
加斯通·迪特勒伊按了门铃。
女佣开了门,道:“夫人和她母亲在客厅里。”
“我要看看两位夫人,”加斯通说,领雷尼纳和奥尔唐瑟向客厅走去。
客厅相当宽敞,布置得十分雅致,平时想必是当工作室用的。两位夫人正在哭泣。那位上了年纪,头发花白的夫人起身迎接加斯通·迪特勒伊。加斯通向她介绍雷尼纳亲王。老夫人立即哭喊起来:“我女婿冤枉啊,先生。雅克!他可是个最好的人……心地善良得很!他会谋杀表兄?……可他喜欢表兄呀!我向您发誓,他是无辜的,先生!他们要制造冤案,害他!啊!先生,这是要我女儿的命呀!”
雷尼纳明白,几个月来她们始终认为雅克是无辜的,并且坚信无辜者不会被处死。现在,死刑肯定执行的新闻让她们发疯。雷尼纳朝那位哭作一团的可怜女人走去。她生着一头漂亮的金发,脸蛋还年轻,因为绝望而扭曲变了形。奥尔唐瑟已经坐在她身边,温柔地让她靠着自己的肩膀。雷尼纳对她说:“夫人,我不知道我能为您做什么。但我以名誉担保,世上如果有一个人能够帮助您,那就是我。请您回答我的问题。您回答得清楚、明确,就有助于改变事情的状况,有助于让我得出和您一样的看法。因为雅克·奥布里约是无辜的,对吗?”
“哦!先生!”她十分激动地说。
“那么,您未能把您的这份确信转达给司法当局,那就由我来转达吧。我不要您谈细节,也不想引起您从头至尾再受一次那可怕的痛苦。我只要您回答几个问题。好吗?”
“问吧,先生。”
她止住了哭泣。雷尼纳三言两语就让她镇定下来,产生了顺从的意愿。
奥尔唐瑟再次看到了雷尼纳的力量、气势和说服人的本事。雷尼纳请求老夫人和加斯通·迪特勒伊保持安静,然后问道:“您丈夫是做什么的?”
“保险经纪人。”
“生意好吗?”
“直到去年都好。”
“这么说,近几个月来,手头拮据?”
“是的。”
“凶杀案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今年三月的一个星期天。”
“死者是谁?”
“吉约默先生,是一个远亲,住在絮勒斯纳。”
“抢了多少钱?”
“六十张一千法郎的钞票,吉约默头天收到的一笔债款。”
“您丈夫知道吗?”
“知道。星期天,他表兄打电话告诉他的。雅克执意要表兄不要把这样一笔巨款放在家里,让他第二天存到银行去。”
“电话是早晨打的?”
“下午一点。雅克本打算骑摩托车去吉约默家,可是太累了,就打电话告诉他不去了。雅克整天都呆在家里。”
“一个人。”
“是的,一个人。两个女仆休假了。我同妈妈和我们的朋友迪特勒伊到泰尔纳街一家电影院去了。晚上,我们得知吉约默先生被谋杀。第二天早晨,雅克被捕了。”
“什么罪名?”
这可怜的女人犹豫着。罪名一定很重。雷尼纳打手势鼓励她,于是她一口气说了出来:“凶手是骑摩托去圣-克卢的。检查结果,车印是我丈夫的摩托车的。警方找到了一块绣有我丈夫姓名开头字母的手帕。手枪也是我丈夫的。最后,一个邻居硬说他三点钟看到我丈夫骑摩托车出去了,另一个邻居声称他四点半钟看见我丈夫回来了。而凶杀正是四点钟发生的。”
“雅克·奥布里约是怎么辩解的呢?”
“他坚决说自己一下午都在家里睡觉。他睡觉的时候,大概有人来过,打开车库,骑了摩托去过絮勒斯纳。至于手帕和手枪,本来就放在工具袋里,凶手用它们作案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这种解释说得过去……”
“是啊!可是司法当局提出两点疑问。首先,无人知道我丈夫整天都在家里。因为恰恰相反,每个星期天下午他都骑摩托外出。”
“其次呢?”
少妇脸一红,低声道:“在吉约默先生的配膳室里,凶手捧着瓶子喝了半瓶酒。警察在酒瓶上检查出我丈夫的指纹。”
她似乎在竭尽全力讲述。本来,雷尼纳的介入,使她产生隐隐一线希望。
可是在这一大堆证据面前,这希望突然一下破灭了。她又99lib.变得沮丧,陷入沉思。奥尔唐瑟的温柔亲抚也没有使她回过神来。
那位母亲期期艾艾说道:“他是无辜的,是吧,先生?无辜者是不该受惩罚的,是吧?他们没有这个权利。他们无权害死我女儿。啊!上帝啊!上帝,我们究竟做了什么,要受这种迫害呢?我可怜的小马德莱娜……”
“她会自杀的,”迪特勒伊叫道,声音中充满恐惧,“一想到雅克要上断头台,她就受不了。今天下午……今晚……她会自杀的。”雷尼纳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您帮不了她,是吗?”奥尔唐瑟问道。
“现在是十一点半……”他发愁地说,“而明天早晨……”
“您相信他有罪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不幸的女人坚信丈夫是无辜的,给人的印象深刻,不可忽视。两人一起生活了好多年,是不可能瞒到这一步的……但是……”
雷尼纳躺在长沙发上,点燃一支烟。他一连抽了三支。无人打断他的思考。他不时看看表。现在一分一秒都十分重要!终于,他转向马德莱娜·奥布里约,抓起她的手,非常温柔地说道:“决不能害死您。直到最后一分钟,您什么也不会失去;至于我,我答应您,直到最后一分钟,我都不会失去勇气。但是,我需要您的冷静和信任。”
“我会冷静的。”少妇说道,样子很可怜。
“您信任我吗?”
“信任。”
“好!您等着,我两点钟后回到这里。迪特勒伊先生,您和我们一道走吗?”
在钻进汽车的同时,他问迪特勒伊:“您知道附近有没有顾客不多的小饭馆?”
“吕特蒂亚饭馆,在我住的房子底层,泰尔纳广场。”
“很好,很合适。”
路上,大家几乎都没说话。然而雷尼纳却问加斯通·迪特勒伊:“我记得她说了一句,记下了钞票号码,是吧?”
“是的。吉约默表兄在记事本上记下了六十个号码。”过了一会儿,雷尼纳喃喃自语道:“所有问题都在这里。钞票哪里去了?既然他抢了,总得放在一个地方。”
在吕特蒂亚饭馆里,电话机放在雅座。雷尼纳请侍者上菜,等他一走。
就果断地抓起话筒。
“喂……请接警察总署,小姐……喂……喂……警察总署吗?请接保安局。紧急电话,雷尼纳亲王打的。”他把话筒拿在手中,朝加斯通·迪特勒伊转过身去。“我可以叫个人来,对吗?我们不会受拘束的。”
“当然。”
他又听电话。
“局长先生的秘书吗?啊!太好了,秘书先生,我曾有机会与迪杜伊先生交往,向他提供过一些与几个案子有关的情况,对他很有帮助。毫无疑问,他还记得雷尼纳亲王。今天,我可以告诉他,凶手奥布里约从他表兄那里盗来的六十张一千法郎钞票放在什么地方。如果他对我的建议感兴趣,就请立即派一个侦探来泰尔纳广场的吕特蒂亚饭馆。我与一位太太及奥布里约的朋友迪特勒伊先生在这里等候。再见,秘书先生。”
雷尼纳挂断电话,发现身边奥尔唐瑟和加斯通·迪特勒伊都是一脸惊讶的表情。
奥尔唐瑟低声问:“您知道了?您发现了?”
“什么也没发现。”他笑着回答。
“那为什么?”
“因为我要装出知道的样子行动。这只是一个手段。吃饭吧,好吗?”
时钟指向十二点三刻。
“最多二十分钟,”雷尼纳道,“警察总署的人就到了。”
“如果没人来呢?”奥尔唐瑟提出异议。
“那就怪了。啊!如果我让人告诉迪杜伊先生说:‘奥布里约是无罪的’,那就起不了作用。行刑前夕,竟要让警察和法官相信被判处死刑的人是无罪的,不可能!从现在起,雅克·奥布里约属于刽子手了。但六万法郎,这份意外收获是值得跑点路的。你们想想看,指控的一个缺陷,就是没有找到钞票。”
“可是,既然您什么也不知道……”
“亲爱的朋友,您允许我这样称呼您吗?亲爱的朋友,当人们不能解释某个物理现象的时候,就采用某种假设;如果在这个假设里,这个现象的所有表现都能得到说明,人们就会说,这个现象就是如此产生的。我做的就是这样的工作。”
“这就是说,您假设了什么?”
雷尼纳没有回答。吃过饭好一会儿,他才说道:“当然,我假设了什么。如果还有几天时间,我首先将设法验证这个假设。因为这个假设只是凭我的直觉,和我对几个没有联系的事实的观察做出的。然而,我只有两小时的时间。我一下子踏上一条陌生的道路,似乎确信这条路会引我揭出真相。”
“假如您弄错了呢?”
“我没有选择。再说,即使能选择,也太晚了。有人在敲门。我再说一句!无论我说了什么,您都不要揭穿我。迪特勒伊先生,您也一样。”
他开了门。一个留着棕红色胡须的瘦男人走了进来。“您是雷尼纳亲王?”
“正是,先生。大概,您是迪杜伊先生派来的?”
“是的。”
那男子自我介绍:“探长莫里索。”
“劳您大驾,探长先生。迪杜伊先生派您来,我十分高兴。我了解您的业绩,对您办的几个案子深表钦佩。”探长鞠了一躬,觉得这番话十分受用。
“迪杜伊先生吩咐我一切听您调遣,还有我留在广场上的两个侦探。他们从一开始就和我一起负责此案。”
“用不了多久,”雷尼纳说,“我甚至不请您坐下了,必须在几分钟内解决问题。您知道是什么问题吗?”
“吉约默先生被盗的六十张一千法郎的钞票。喏,这是钞票号码。”
雷尼纳仔细看了单子,说:“正是这些号码。我们意见一致。”
莫里索探长显得十分激动。
“局长非常重视您的发现。因此,您能告诉我……”雷尼纳过了片刻才说道:“探长先生,我私下做了周密调查,发现凶手从絮勒斯纳回来,把摩托车放回鲁尔大街的车库便直奔泰尔纳广场,进了这幢房子。”
“这幢房子?”
“对。”
“可他来这儿干什么?”
“藏赃物,是六十张一千法郎的钞票。”
“怎么?在什么地方?”
“在六楼,一个套间里,他有钥匙。”
加斯通·迪特勒伊惊慌地叫了起来:“可六楼只有一个套间,是我住在那里。”
“正是。您与奥布里约夫人和她母亲看电影的时候,罪犯趁您不在……”
“不可能,只有我有钥匙。”
“罪犯没用钥匙就进去了。”
“可我没发现任何痕迹。”
莫里索探长插话道:“好啦,我们说清楚些。您说钞票是藏在迪特勒伊先生家里?”
“是的。”
“但雅克·奥布里约第二天一早就被捕了,这些钞票应该还在这里,对吗?”
“我认为还在。”
加斯通·迪特勒伊不禁大笑起来。
“真荒谬,如果在这里,我会发现的。”
“您发现了吗?”
“没有。真的在我房间里,我时刻都会见到的。我的房间只有那么大。您想看看吗?”
“房间虽小,容纳六十张纸还是足够了。”
“当然,”迪特勒伊说道,“当然,一切都是可能的。但是,我必须再说一遍,我认为没有人进过我的房间,只有一把钥匙,我自己收拾房间。我不太明白……”
奥尔唐瑟也弄不明白。她盯着雷尼纳亲王的眼睛,试图深入到他的思想深处。他在打什么牌?她应该支持他的看法吗?她终于说道:“探长先生,既然雷尼纳亲王断言钞票放在楼上,最简单的事情难道不是去找一找吗?迪特勒伊先生会领我们去的,对吧?”
“马上就去。”迪特勒伊说道,“确实,这是最简单的办法。”四个人登上了六楼。迪特勒伊打开了房门。他们走进一个两卧室带两小厅的小套间。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
当作客厅的房间里摆着扶手椅和靠背椅。烟斗放在一块搁板上,火柴放在另一块上。三根手杖整齐地排列着挂在三枚钉子上。窗前一张独脚小圆桌上放着一个帽盒,里面装满了纱纸,迪特勒伊小心地把毡帽放进去……又将手套放在旁边的盒盖上。这个动作做得自然大方,是那种喜欢整洁的男人的动作。
在雷尼纳亲王移动一件东西的时候,迪特勒伊流露出抗议的表示,抓起帽子,扣在头上。他打开窗子,手肘支在窗台上,背对着室内,似乎不能忍受这种亵渎圣物的场面。“您能肯定,是吗?……”探长问雷尼纳。
“对,对。我肯定罪犯杀人以后,将六十张钞票带到这里来了。”
“搜吧!”房间很小,很快就搜遍了,才半个小时,就没一个角落没被搜过,没一件小摆设没被掂量过。
“没有。”莫里索探长说,“还要继续寻找吗?”
“不必了,”雷尼纳答道,“钞票不在了。”
“您的意思是……”
“有人将钞票拿走了。”
“谁?请说得明确一点。”
雷尼纳没有回答。然而,加斯通·迪特勒伊却转过身,呼吸急促地说:“探长先生,您愿意让我把这一切说得明确一点,说出这位先生的意思吗?这一切都意味着这儿有一个不诚实的人,发现凶手藏在这儿的钞票,然后将它们偷走,转移到另一个更安全的地方了。这就是您的想法,对吗,先生?您指控我偷走了钞票,对吗?”迪特勒伊一边向前走,一边使劲地拍着胸脯。“我!我!我发现了钞票!我藏起来自己花!您敢说……”雷尼纳仍不答话。迪特勒伊怒气冲冲,又开始责怪莫里索探长:“探长先生,我强烈抗议这种荒唐做法,强烈抗议您无意中扮演的角色。您到达之前,雷尼纳亲王跟我和这位太太说他什么也不知道,说他只是在这件事中碰碰运气,说他碰上哪条路就走哪条路,听从运气安排。这不是真的吗,先生?”雷尼纳没开口。
“说话呀,先生!请您说个明白。因为是您,拿不出任何证据,却提出要干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事的!说我偷钞票,真是太容易了!可还得知道钞票在不在这儿?谁把钞票拿走的!凶手为什么要选择我的住所藏钞票呢?这一切都是荒诞的,不合乎逻辑,是愚蠢的……证据,先生!……只要有证据!”
莫里索探长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便用目光询问雷尼纳。雷尼纳不慌不忙地说:“既然您要说明白一点,还是由奥布里约夫人来说吧。她家有电话。我们下楼吧。只要一分钟,我们心里就有底了。”迪特勒伊耸了耸肩。
“随您便,这只是浪费时间!”
迪特勒伊似乎很生气,长久站在窗前,被强烈的阳光烤着,浑身直冒汗。
他走进卧室,拿了一个水瓶出来,喝了几口水,把瓶子搁在窗台上。
“走吧。”迪特勒伊说道。
雷尼纳亲王冷笑道:“好像您急于离开似的?”
“我急于让您哑口无言。”迪特勒伊反驳道,砰地拉上了房门。他们下楼来到摆放着电话的雅座。室内空无一人,雷尼纳向加斯通·迪特勒伊问了奥布里约家的电话号码,便抓起听筒要通了电话。
是女仆接的电话。她说奥布里约夫人绝望至极,昏厥过去了,现在还没醒过来。
“请她母亲来,说雷尼纳亲王找她,有急事。”他将听筒递给莫里索,声音非常清楚,迪特勒伊和奥尔唐瑟都能听到。
“是您,夫人?”
“是我。您是雷尼纳亲王,对吗!啊!先生,您有什么话要说呢?有希望吗?”老夫人口气里带着哀求。
“正在调查。情况让您满意。”雷尼纳告诉她,“您可以抱有希望。现在,我要问您一个非常重要的情况。发案那天,加斯通·迪特勒伊去过你们家吗?”
“去过。午饭后,他来邀我们,我女儿和我。”
“那时候他知道吉约默表兄家里有六万法郎吗?”
“知道,我告诉他了。”
“雅克·奥布里约身体有点不舒服,没有像往常那样,骑摩托兜风,而是在家里睡觉?”
“是的。”
“您肯定吗,夫人?……”
“绝对肯定。”
“你们是三个人一起去电影院的吗?”
“是的。”
“你们是挨着坐的吗?”
“噢,不是!旁边没有空位子。迪特勒伊坐在远处。”
“他坐的位置您能看到吗?”
“看不到。”
“幕间休息时,他到您身边来过吗?”
“没有。散场时才见到他。”
“这话确实吗?”
“确实。”
“好,夫人,一个小时以后,我向您报告结果。但千万不要叫醒奥布里约夫人。”
“如果她醒了呢?”
“那就让她放心,充满信心。情况越来越清楚,比我希望的还要顺利。”
雷尼纳挂上电话,转向迪特勒伊,笑道:“嗳!嗳!年轻人,事情有些眉目了。您看呢?”他这话意味着什么?
他从电话里得出了什么结论?室内一片沉重难耐的静默。
“探长先生,您的手下在广场上,是吗?”
“两个小队长。”
“让他们守在那儿。您再关照老板,不要以任何借口来打扰我莫里索先生。”回来后,雷尼纳关上门,站在迪特勒伊面前打趣似地说道:“总之,年轻人,从三点到五点,两位夫人没有看到您。这是相当奇怪的事情。”
“是十分自然的事情。”迪特勒伊回答,“再说,这也说明不了什么。”
“年轻人,这说明您有两个小时的自由。”
“可这两小时,我明明是在电影院里度过的。”
“或许是在别处。”
迪特勒伊打量着雷尼纳。
“或许是在别处?”
“对。因为您是自由的,有时间随意走走……比如,去絮勒斯纳那边。”
“哈!哈!”年轻人开玩笑似地说,“絮勒斯纳,太远了。”
“很近!您不是有朋友雅克·奥布里约的摩托车吗?”这些话又引出一阵沉默。迪特勒伊皱起眉头,似乎在努力弄明白什么。终于,他轻轻说道:
“这就是他要说的……啊!这混蛋……”
雷尼纳在迪特勒伊的肩膀上拍了一掌。
“别废话!我说的都是事实!加斯通·迪特勒伊,您是那天唯一知道两件主要事情的人。一件是:吉约默表兄家里有六万法郎;另一件是:雅克·奥布里约不打算出去。您马上觉得机会来了。您可以使用雅克的摩托车,便从电影院溜出来,赶到絮勒斯纳,杀死吉约默表兄,拿走六十张钞票,带回往所。五点钟,您又赶回电影院,与两位夫人会合。”
迪特勒伊听他讲着,时而显出嘲笑的样子,时而显得惊愕,还不时地注视着莫里索探长,似乎要请他做见证人。“这是个疯子,不要见怪。”
雷尼纳说完,迪特勒伊便哈哈大笑起来。
“太可笑了……好一场笑剧……那么,邻居看见骑摩托车来去的,就是我啰?”
“您穿了雅克·奥布里约的衣服。”
“吉约默表兄配膳室里的酒瓶上面,也是我的指纹吗?”
“吃午饭时,雅克·奥布里约开了这瓶酒,您把它带到犯罪现场作为物证。”
“越来越可笑了,”迪特勒伊嚷道,一副很开心的样子,“这么说是我杀了人,却让雅克·奥布里约背上罪名啰?”
“这是逃避指控最安全的办法。”
“是啊,但雅克从小就是我的朋友。”
“您爱他的妻子。”
年轻人勃然大怒,一跳而起。
“您也太放肆了!……什么!竟这样卑鄙!”
“我有证据。”
“撒谎!我对奥布里约夫人一直尊敬,敬重……”
“只是表面上。但您爱她,渴望得到她。不要否认,我有充分的证据。”
“撒谎!您刚刚认识我。”
“嗬,我暗中观察您几天了。我等着您跳出来。”他抓住年轻人的双肩,猛烈地摇晃着。
“好啦,迪特勒伊,招了吧!我掌握所有的证据。等会儿见到保安局长的时候,我会拿出证据。还是招认吧!不管怎样,您还是感到内疚。想想您在帝国饭店,从报纸上看到那则消息时多么恐慌!啊!雅克·奥布里约被判死刑!……您并不希望这个结果!让雅克做苦役就够了。杀头就……雅克·奥布里约明天就要被处死,可他是无罪的!招了吧,为了保住您这颗脑袋,还是招了吧!”他俯向迪特勒伊,想方设法劝他招供。然而,迪特勒伊却挺直身子,冷漠而轻蔑地答道:“您疯了,先生。您的话不合常识。您对我的指控都是凭空捏造。那些钞票,您硬说在我家里,可您找到了吗?”雷尼纳一听这话,恼羞成怒,朝迪特勒伊扬起拳头,大声道:“啊!坏蛋,我要剥掉你的皮!”
说罢,他把探长拉到一边。
“怎么样,您有什么看法?一个大无赖,不是吗?”探长点点头。
“也许……可是……直到现在……没有实在的证据……”
“等一等,莫里索先生,”雷尼纳说,“等我们与迪杜伊先生会面后再说。我们将在警察总署见到迪杜伊先生,是吗?”
“是的。他下午三点上班。”
“很好,那时您就会清楚了,探长先生!我把话说在前面,您会清楚的。”
雷尼纳发出一阵胸有成竹的冷笑。奥尔唐瑟紧挨着他,低声问:“您逮住他了,是吗?”
“是逮住了!就是说从第一分钟以来我没有任何进展。”
“这就糟了!您的证据呢?”
“没一点证据……我原希望打他个措手不及。可这无赖很快就沉住气了。”
“可您确信是他吗?”
“只可能是他。我一开始就直觉是他,一直盯着他。随着调查的深入,我发现他越来越不安。现在,我知道了。”
“那么,他真爱奥布里约夫人吗?”
“逻辑上说是这样。但这一切只是理论上的假设,或者说只是我个人确信的事实。如果找到了钞票,迪杜伊先生就会信服;否则,他会当面嘲笑我。”
“那怎么办?”奥尔唐瑟低声问道,心里忐忑不安。他没有吭声。他装出高兴的样子,在屋内走来走去,还搓着双手。一切顺利!的确,办这种可说是不攻自破的案子,真是惬意呀!
“莫里索先生,我们是不是去警察总署?局长想必在那儿等我们。到了这一步,也等于结束了。迪特勒伊先生肯定愿意陪我们走一趟吧?”
“为什么不呢?”迪特勒伊说,神态极为傲慢。雷尼纳正要开门,走廊里传来咚咚的脚步声,老板手忙脚乱地跑进屋来。
“迪特勒伊先生还在这儿吗?迪特勒伊先生,您的房间失火了!是一个过路人告诉我们的……他从广场看到了火焰。”迪特勒伊两眼一亮,嘴角掠过一丝微笑。雷尼纳注意到了。“好哇,强盗!”雷尼纳大喝一声,“你露出了马脚!是你放的火,现在钞票烧起来了。”
他拦住迪特勒伊的去路。
“让开!”迪特勒伊吼着,“起火了,谁也进不去。因为你们谁也没有钥匙。瞧,钥匙在这里,哈哈哈……让我过去,妈的!”雷尼纳从他手中夺过钥匙,揪住他的衣领,说:“不要动,伙计。现在,这一局我赢了。哈!无赖……莫里索先生,命令您的手下看住他,他胆敢逃跑,就一枪把他打死。我们指望您了,队长,一枪打脑袋!对吧?”
雷尼纳匆匆爬上楼梯,奥尔唐瑟和探长紧跟在后面。探长气恼地提出异议:“喂,这火不是他放的,因为他没离我们半步。”
“哎!他预先放的!”
“预先放?我再问一遍,怎么放?”
“我怎么知道!不过,在需要烧毁罪证的时候,绝不会无缘无故发生火灾。”
楼上传来砸门声。饭馆的几个伙计正在想法开门。楼梯间充满呛人的气味。
雷尼纳冲到六楼,叫道:“让开,朋友们!我有钥匙。”
他将钥匙插进锁眼,打开了房门。
一股烟浪迎面扑来,浓烈得使人以为整层楼都烧起来了。然而,雷尼纳马上看出火已熄灭,因为没有可烧的东西了。“莫里索先生,别让闲人进来,对吧?最不讨厌的人也会碍事。关上门,插上门闩,这样更好。”
他走进面前的房间,一眼看出火是从哪里烧起来的。家具,墙壁和天花板虽然被浓烟熏得漆黑,却并未着火。其实,烧掉的只是一堆纸。现在那堆纸正在窗前化成灰烬。
雷尼纳猛拍额头,说:“我是个大傻瓜!我真蠢!”
“怎么?”探长问道。
“独脚小圆桌上的帽盒。那坏蛋把钱藏在了那里面,刚才搜查时它还在。”
“不可能!”
“是啊,最显眼的,就在手边的东西,我们总是忘了搜查!怎么想得到,窃贼竟会将六万法郎放在打开的帽盒里,进屋时又很自然地将帽子放进盒子里!在这里面找不到了……迪特勒伊先生这手玩得漂亮!”
探长仍然有些不信,道:“不,不,不可能。我们都在这里,他不可能放火。”
“他预先准备了应急办法,……纸盒……纱纸……钞票,所有东西都浸透了某种易燃的油脂。离开房间时,他扔了一根火柴,或者一种化学药剂!”
“可是他如果扔了,我们会看见。再说,一个人为了盗窃六万法郎而杀人,却又将钞票烧了,这说不过去。既然帽盒如此保险,我们都没发现,他何必还要做这种无益的事呢?”
“……他害怕了,莫里索先生。别忘了他是在拿脑袋做赌注。再怎么样也比上断头台好。这些钞票是唯一能指控他的证据,他怎么会留下呢?”
莫里索探长目瞪口呆。
“怎么!唯一的证据……”
“当然!”
“可您那些证据,那些罪证呢?您要向局长报告的一切呢?”
“都是虚的。”
“哼,虚的,”探长生气地抱怨道,“亏您说得出口!”
“要不您会来吗?”
“不会。”
“那么,您还说什么?”
雷尼纳弯腰搅动灰烬。然而,没有发现一点保留原状的残片。“什么也没有。不过这有点怪!那魔鬼是怎么点的火呢?”他站起来,动着脑子,目光专注。奥尔唐瑟感到他在做最后的努力,在这茫茫黑暗中做出最后一番拼搏之后,他会拿出取胜的计划,或者承认失败。
她恹恹无力,不安地问:“毫无希望了,是吗?”
“不……不……”雷尼纳若有所思地说,“大有希望!刚才有一会儿,好像是毫无希望了。可这会儿,又有了一线光明,让我生出了希望。”
“啊!上帝呀!但愿这是真的!”
“别高兴得太早!”他说,“这只是个尝试……但是个非常好的尝试……有可能成功!”雷尼纳沉默片刻,然后开心地一笑,打了个响舌,说道:“好狠的家伙,这个迪特勒伊!这烧毁钞票的办法……这种新奇的手段!……多么沉着!啊!他竟给我出了难藏书网题,出了我的丑,这畜生!这是个老手!”
他找了把扫帚,把部分灰烬推到隔壁房间,又从里面拿来一个同烧掉的那个,一样大小一样外形的帽盒,翻了翻填满帽盒的纱纸,放在独脚圆桌上,然后划着火柴点燃。火焰燃起。帽盒烧到一半,纱纸几乎烧尽的时候,他将火熄灭,从自己背心兜里掏出一叠钞票,抽出六张,将它们几乎全部烧毁,然后整理灰烬,将钞票残片藏在盒底的灰烬之中。“莫里索先生,”他最后说道,“最后一次请您协助,去把迪特勒伊叫来,只告诉他:‘您的假面具被揭掉了。钞票并没烧掉。跟我走!’就把他带来。”
探长虽然犹豫不决,怕超出局长给他的任务范围,但无法不接受雷尼纳的请求,还是去了。
雷尼纳面向奥尔唐瑟,问道:“您明白我的战斗方案吗?”
“明白。可这个试验很危险。您认为迪特勒伊会中圈套吗?”
“就看他神经是不是紧张,紧张到什么地步。一次出其不意的攻击,可以把他彻底打垮的。”
“不过,如果他看出什么疑点,比如帽盒换了,那又会怎么样呢?”
“哦!当然,他也可能有运气。他比我想的要狡猾得多,有可能不上当;但是,另一方面,他肯定很慌张,热血攻头,耳朵鸣响,眼睛花了!不,不可能,我认为他顶不住……一定会垮的……”他们不再说话了。雷尼纳一动也不动。奥尔唐瑟内心深处十分慌乱。事关一个无辜者的生命,策略上稍有失误,运气稍为不佳,十二个小时以后,雅克·奥布里约就会被处决。不过在这种不安中,她仍然怀着强烈的好奇心。雷尼纳亲王会采取什么行动?试验会有什么结果?加斯通·迪特勒伊又将怎样抵抗呢?此时,她体验到了那种激发生命力,使其充分发挥作用的高度紧张。这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急匆匆地,愈来愈近,到了六楼。奥尔唐瑟看了看同伴。他站起来,凝神听着,面容紧张。听到脚步声到了走廊里,他像弹簧一样跳了起来,奔向门口,喊道:“快!……快结束吧!”
两名侦探和两名饭馆的小伙计走了进来。
雷尼纳一把揪住迪特勒伊,把他从两个侦探中间拖出来,快活地说道:“妙哇!老伙计。独脚小圆桌和水瓶,这办法真绝了!杰作!可惜没成功。”
“什么!出了什么岔子?”迪特勒伊打了个趔趄,喃喃自语道。“上帝啊,是的,纱纸和帽盒只烧掉一半,有些钞票烧掉了……有些钞票在这里,在盒底……明白吗?那些钞票,重要的罪证……它们在这里,在你收藏的地方……出于偶然,钞票没有被烧光……喏,看吧……这是号码……你能认出来……啊!你彻底输了,伙计。”
迪特勒伊呆若木鸡,两眼眨个不停。他没有去看,既没检查帽盒,也没检查钞票。他来不及思索,也没有得到本能的提醒,一下就信以为真。他颓然倒在椅子上,痛哭起来。照雷尼纳的说法,这次出其不意的攻击成功了。
看到自己的阴谋被揭穿,发现对方掌握了自己的秘密,这个歹徒失去了勇气,也没有必需的理智来自卫了。他放弃了抗争。雷尼纳不给他以喘息之机。
“现在还不晚!你要保住脑袋,非常简单,小家伙。为了少些麻烦,把供词写下来。喏,这里有笔……唔!你没有运气,这我知道。但是,你最后的这一招很漂亮,不是吗?那些钞票要坏事了,你才把它们烧掉,是吧?办法再简单不过了。你把一只大肚玻璃瓶放在窗台上,当作透镜,将阳光聚焦到事先准备的帽盒纱纸上,十分钟后。帽盒便点燃了。奇妙的办法!一如所有重大发现,这也是出于偶然,是吧?比如说,牛顿的那只苹果……有一天,你发现阳光透过这瓶里的水,将纤维物或火柴点燃。刚才有太阳,于是,‘干吧’,就把这只瓶子放到合适的位置。祝贺你,加斯通!喏,这是纸。写上:‘我是谋杀吉约默先生的凶手。’写啊,坏蛋!”
雷尼纳低头向着年轻人,以无法抗拒的意志强迫他写,并且口授供词,指示他如何落笔。迪特勒伊精神垮了,只得从命。“探长先生,这是供词。请交给迪杜伊先生。这两位先生,”他对饭馆的两名伙计说,“我相信你们同意做证人。”迪特勒伊垂头丧气,一动不动。雷尼纳推他一把,说道:“喂!伙计,你应该活动活动。既然你有这么蠢,招认了,那就索性蠢到底吧,白痴!”
迪特勒伊站在他面前,打量着他。
“显然,”雷尼纳继续说,“你只是一个傻瓜。帽盒很漂亮,但已烧毁,钞票也烧光了。这只帽盒是另外一只,老伙计,这些钞票是我的。为了让你相信,我甚至烧了六张。哎!你什么也不懂,竟有这么傻!在最后一刻,给了我证据,而在这之前,我一个证据也没有!而且这是什么证据!是你亲笔写的供词!你当着证人的面写的供词!听着,伙计,如果人家要砍你的脑袋,像我希望的那样,那只怪你罪有应得。永别了!迪特勒伊。”走到街上,雷尼纳亲王请求奥尔唐瑟·达尼埃尔乘车去马德莱娜·奥布里约家,把情况通知她。
“您呢?”奥尔唐瑟问他。
“我有许多事情要做……有些刻不容缓的约会。”
“怎么,您不愿享受报喜的快乐?……”
“我厌烦这种快乐。对我来说,日日常新的快乐,就是战斗的快乐。除此以外,再没有什么有趣的事了。”奥尔唐瑟握住他的手,久久不放。她真想吐露对这位奇人的仰慕。
这位奇人把行善当作一种体育活动,而且办事是那样富有才干。然而她表达不出她的仰慕之情。她被这些事件震撼了。她的喉头因为激动而哽塞,眼睛也噙着感动的泪水。他鞠了一躬,说道:“谢谢您。我得到了补偿。”
三、泰蕾兹与热尔梅娜
这年的秋末,天气是这样温暖,以至于到十月二日早晨,仍有好些留在埃特雷塔村的家庭下到海边。若不是空气格外清新,天空中飘浮着柔柔的长长的白云,那处在峭壁和天边云霞之间的大海,看上去便宛若岩石环抱、昏睡不醒的高山湖泊。一年中有些日子,这景色给这一带增添了如此独特的魅力。“真美啊,”奥尔唐瑟低声赞叹。
片刻之后,她又补充道:“可是,我们不是来欣赏大自然的美景的,也不是来探询左边那块尖尖的巨石是否亚森·罗平的住所的。”
“不是的,”雷尼纳亲王说道,“不过,我也承认确实是满足您合理的好奇心的时候了……至少部分满足吧,因为两天来的观察和调查尚未取得我希望得到的东西。”
“您说吧。”
“不长。不过,有几句开场白……亲爱的朋友,您得承认,我努力为同胞服务,前后左右都得有朋友提供行动机会。虽然我觉得他们提供的情况常常毫无价值或者没有多大意思,但我也并不在意。上周,我一个情报员截听了一个电话,把情况报告了我,我想您也会认为它十分重要。一位太太从她巴黎的住所打电话给住在附近某个城市某个旅馆的一位先生。那个城市和那位太太、那位先生的名字都是谜。那位先生和太太用西班牙语交谈,而且用的是我们叫作‘爪哇话’的黑话,甚至省掉许多音节。尽管他们设置了重重障碍,他们的谈话虽没记录下来,但他们商讨并极力掩饰的要事还是被我们得知了。情况可以概括为三点:第一点,这位先生和太太是姐弟,他们在等待与第三者约会,那已婚的第三者希望不惜以任何代价获得自由;第二点,这个约会,两人同意定在十月二号,但必须某天在某家报纸上发一个慎重的通知予以确认;第三点,十月二号会见之后,日暮时分,第三者将把他想摆脱的人带到悬崖边散步。情况大致如此。我如何专心注意巴黎报纸的广告代邮栏的情况,就不必告诉您了。前天早晨,我从一家报纸上看到这样一行字:十月二日中午,在三马蒂尔德约会。
“由于提到了悬崖,我推断谋杀将在海边发生。我知道埃特雷塔有个地方叫‘三马蒂尔德’。这不是一个常见的地名。于是我们当天就动身,来阻止这些卑鄙家伙的计划。”
“什么计划?”奥尔唐瑟问,“您谈到谋杀。大概这只是假定,对吧?”
“不对。偷听到的谈话提到了一场婚姻,弟弟或姐姐和第三者的妻子或丈夫的婚姻,这就含有谋杀的可能。也就是说,在这种情况下,那被确定的牺牲者,即第三者的妻子或丈夫将在十月二号的黄昏,也就是今天,被人从悬崖上推下去。这个推断完全合乎逻辑,无可置疑。”他们坐在娱乐场露天咖啡座上,面对着下往沙滩的扶梯,俯视几个设在卵石上的衣物保管室。保管室前面,有四位先生在玩桥牌;一群太太在一边聊天一边做刺绣活儿。稍远处更靠海的地方,有一个单独的紧闭的保管室。六个孩童光着腿在玩水。
“唉!”奥尔唐瑟道,“这秋日的温馨和优美都没把我迷住。无论如何,我相信您的假设是对的。我已经丢不下这个令人生畏的问题了。”
“亲爱的朋友,令人生畏这个词用得准确。请相信我,从前天开始,我仔细研究了所有情况……可是白费力气,唉!”
“白费力气,”她重复道,“那么,会出什么事?”接着,她几乎自言自语道:“他们之中,谁受到了威胁?死神已选定了牺牲者。是谁?是那个笑得摇来晃去的金发女郎?是那位抽香烟的高大先生?是谁心怀杀机?这些人都平平安安地游戏,而死神却在他们周围游荡。”
“好,”雷尼纳说,“您也动情了。嗯!我不是告诉您,一切都是冒险吗?唯有冒险最有价值。想到可能发生的事情,您就激动了。您参与了周围的所有悲剧,您心灵深处有了神秘的感觉。瞧,您观察这对走过来的夫妇的眼光多么敏锐!谁知道呢?也许这位先生要杀死妻子?……或者这位太太渴望甩掉丈夫?”
“德·安布勒瓦尔夫妇?决不可能!一对极好的夫妇!昨天,我在旅馆里同那个妻子谈了很久,您本人也……”
“哦!我么,我跟雅克·德·安布勒瓦尔先生玩了高尔夫球,他装出一副运动员的样子。我还跟他们两个可爱的小女儿玩过玩具娃娃哩!”
德·安布勒瓦尔夫妇走近了。大家交谈了几句。德·安布勒瓦尔夫人说两个女儿早晨跟家庭女教.99lib?师回巴黎了。她丈夫是个大个子,蓄着金须。他把法兰绒外衣搭在胳膊上,只穿网眼衬衫,胸部肌肉鼓鼓的,一个劲抱怨天热。
“泰蕾兹,你拿了保管室钥匙吗?”他们离开雷尼纳和奥尔唐瑟,走出十来步,在扶梯上端停下来,男的问妻子说。“在这儿,”妻子道,“您要看报纸吗?”
“对。除非我们一起出去兜一圈……”
“还是下午吧,好吗?上午,我有十封信要写。”
“说定啦。我们要攀登悬崖。”
奥尔唐瑟和雷尼纳惊讶得对视一眼。这真是出乎意料!或者与他们的期望相反,面前这对夫妇正是他们要寻找的人哩!奥尔唐瑟强装出笑容,低声道:“我的心怦怦直跳。这样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我绝不相信。‘我丈夫和我从没吵过。’她告诉我。不可能。这对夫妇显然非常融洽。”
“我们不久就会看到,他们中哪个会去‘三马蒂尔德’与那姐弟会面。”
德·安布勒瓦尔先生走下扶梯的时候,他妻子正倚在平台栏杆上。她体形优美,身材苗条,腰肢柔软。她的轮廓十分清晰,下巴翘起不笑时,那张脸给人一种忧郁和痛苦的印象。“雅克,丢了什么?”她问弯腰在卵石上找东西的丈夫。“钥匙掉了……”他说。
她冲下扶梯跟丈夫一起寻找。他们斜着往右边找了两三分钟,到了斜坡下面,出了奥尔唐瑟和雷尼纳的视野。稍远处隐隐传来打桥牌的先生们的争吵声。
夫妇俩几乎马上又出现了。德·安布勒瓦尔太太缓缓登上几级楼梯,停下来,转身面向大海。德·安布勒瓦尔先生将外衣披在肩上,朝那个孤立的保管室走去。半路上,几个玩桥牌的人将牌摊开在桌子上让他看,叫他作证。
他摆摆手,不发表意见,走开了,走了四十来步,来到保管室,打开门,走了进去。泰蕾兹·德·安布勒瓦尔回到平台,在一张长椅上坐了十来分钟,随后便离开娱乐场。奥尔唐瑟俯身望着她走进附属奥维尔旅馆的一座木屋,不一会,又出现在木屋阳台上。“十一点了,”雷尼纳道,“不管是她或他,还是哪个打桥牌的人,或者打桥牌人的妻子,或者不论是谁,不久就要赴约了。”二十分钟过去了,二十五分钟过去了,谁也没动。“德·安布勒瓦尔夫人可能走了。”奥尔唐瑟有些紧张,提醒说,“她从阳台上消失了。”
“如果她去‘三马蒂尔德’,”雷尼纳道,“我们就去会会她。”他正要起身,玩桥牌的人又吵起来,其中一人喊道:“叫德·安布勒瓦尔来评判。”
“好吧,”另一个道,“我同意……只要他愿意。可他刚才脸色不好。”
于是他们喊道:“德·安布勒瓦尔!德·安布勒瓦尔!”
他们发现德·安布勒瓦尔紧闭着门,里面一团漆黑,因为这类保管室没有窗户。
“他睡了。”一人说道,“把他叫醒。”
这四人来到保管室门前,开始叫喊,没听到回答,就擂起门来。“怎么?德·安布勒瓦尔,您睡了?”
雷尼纳从平台上猛地站起,那不安的神情令奥尔唐瑟大为吃惊。只听他念着:“但愿还不晚!”
奥尔唐瑟正要发问,他已冲下扶梯,朝那保管室跑去。在玩桥牌的人使劲摇门的时候,他赶到了。
“停下来!”他命令道,“做事得有规矩。”
“做什么事?”一人问。
他检查门上的两个小百叶窗,发现上面那块板子断了;已被打碎,便攀住房顶,引身向上,向室内瞥了一眼。有人急切地问道:“有什么?您能看见吗?”
他转过身子,向四位先生道:“我想,德·安布勒瓦尔先生没有回答,是因为出了一件严重的事。”
“严重的事?”
“是的,可以认定德·安布勒瓦尔先生已经受伤……或死了。”
“怎么?死了!”有人大叫,“他刚刚离开我们。”雷尼纳取出刀,撬开锁,打开了门。
四人发出恐怖的叫喊。只见德,安布勒瓦尔先生伏在地板上,两手紧攥着外衣和报纸,血从背上流出来,染红了衬衫。“啊!他自杀了。”一人叫道。
“怎么是自杀呢?”99lib?t>雷尼纳说,“伤口是在背部中间,自己的手是够不到的;再说,保管室里也没见到凶器。”玩桥牌的人提出异议:“那么,是谋杀?可这不可能。没人来过。我们看得清楚……没人能悄悄地从我们的眼皮底下溜过去……”其他先生、夫人和在水边嬉戏的孩子们都跑来了。雷尼纳禁止他们走近保管室。围观者中有一位医生,只有他走了进去。然而,他能做的,只是证实德·安布勒瓦尔先生已经死亡,是被匕首刺死的。
这时,村长、乡警与一些村民们闻讯赶来,按惯例检查了一遍,便将尸体运走了。
有几人已经跑去通知泰蕾兹·德·安布勒瓦尔,只见她又出现在阳台上。
惨案就这样发生了。一个男人关在室内,房门紧闭,门锁完好无损,在几分钟内,在二十来个证人,或者说在二十来个观众的眼皮底下被杀害了。
没有任何迹象说明他是怎样被杀的。无人进入保管室,也无人离开;至于刺在德·安布勒瓦尔先生背上的匕首更是不知去向。如果这不是一桩极为神秘地完成的凶案,人家会以为这是某个高明的魔术师变的戏法。
雷尼纳希望奥尔唐瑟跟那几个人去看德·安布勒瓦尔夫人,可是她惊呆了,没有跟着去。跟雷尼纳冒险以来,这是她第一次置身于战斗中心,第一次不是看到案情的后果,或者追捕罪犯,而是目睹凶杀案的发生。她浑身发抖,结结巴巴道:“多么可怕啊!——不幸的人!……啊!雷尼纳,您没能救下他,可怜的人!……最不安的是,我们本能……我们本应救他,既然我们事先知道了阴谋……”
等她镇静下来以后,雷尼纳取出一小瓶嗅盐让她吸了吸,盯着她打量了几眼,道:“您认为这起谋杀和我们要挫败的阴谋有联系吗?”
“当然有!”她说,对这个问题觉得诧异。
“嗯,既然那是个丈夫杀妻,或者妻子杀夫的阴谋,既然现在丈夫已经被杀,那么您认为是德·安布勒瓦尔夫人干的吗?……”
“哦,不,不可能。”
她说,“首先,德·安布勒瓦尔没有离开房间……其次;我不相信这位漂亮女人能够……不……不……是另一回事,显然……”
“什么另一回事?”
“我不知道……人家也许没听明白姐弟俩的电话……您明白,这个谋杀案是在完全不同的条件下发生的……时间不同……地点不同……”
“因此,两件事没有任何联系,对吗?”雷尼纳帮她把话说完。“啊!我什么也不明白!太离奇了!”
雷尼纳口气带点儿讽刺地说:“我的学生今天不为我争光了。”
“那是怎么回事呢?”
“怎么?在您眼前发生的一件很简单的事,您就像看电影一样,可是一切又那么晦暗,就好像道听途说的二百里之外地下室发生的事情。”
奥尔唐瑟十分惊讶。
“您说什么?什么!您莫非知道了!根据哪些迹象?”他看看表。
“我没有完全弄清楚。光是凶杀本身,弄清了。但重要的东西,即犯罪心理,还没有看出任何迹象。不过十二点钟了,那姐弟不见有人到‘三马蒂尔德’赴约,便会到沙滩来。您不认为我们应该了解那两人的同谋情况,以及两件事的联系吗?”他俩来到奥维尔旅馆木屋前的空地。渔夫在那儿用绞盘将小船吊起。许多看热闹的人站在一幢木屋门口。两名海关警卫守着入口。
村长从人群中迅速挤进来。他刚才去邮电局跟勒阿弗尔通了电话。检察院回答他检察官和预审法官下午赶到埃特雷塔。“我们有时间吃午饭,”雷尼纳说,“两三点之前,悲剧不会发生。我想剧情会更为复杂。”
他们加快了脚步。奥尔唐瑟极想知道案情,十分兴奋,不停地问这问那。
雷尼纳的回答却支支吾吾。他透过餐厅的玻璃窗观察着空地的动静。
“您在监视他们?”她问。
“对,那两姐弟。”
“您肯定他们会冒险吗?……”
“注意!他们来了。”他立即冲了出去。
在主街的口子上,一位先生和一位夫人迟疑不决地向前走着,似乎不熟悉地方。弟弟是个小个子,身体瘦弱,面色褐黄,戴一顶汽车司机的鸭舌帽。
姐姐个子也不高,相当丰满,穿着风衣,薄薄的面纱盖住面庞,看上去上了年纪,却风韵犹存。他们发现前面有一群人,便走过去,步履显得焦急和犹疑。姐姐同一名水手搭上了话。大概水手一开始便谈到德·安布勒瓦尔的死。
那女人一听到这个消息,大叫一声,就从人群中向前挤。弟弟也得知了情况。
使劲挤进去,对警卫说道:“我是德·安布勒瓦尔的朋友……这是我的名片,弗雷德里克·阿斯坦……我姐姐热尔梅娜·阿斯坦是德·安布勒瓦尔夫人的密友!德·安布勒瓦尔夫妇在等我们,……我们有个约会!……”
警卫让他们进去了。雷尼纳一声不吭,与奥尔唐瑟一道,跟着姐弟俩挤了进去。
德·安布勒瓦尔夫妇在三楼租住了四间房和一个客厅。姐姐冲进一个房间,在灵床前跪下。泰蕾兹·德·安布勒瓦尔在客厅里,在几个默不作声的人中间抽泣。弟弟在她身旁坐下,激动地抓住她的手,颤声说道:“可怜的朋友……可怜的朋友……”
雷尼纳和奥尔唐瑟久久地打量着这一对人。奥尔唐瑟低声道:“她就为这么个人杀人?不可能!”
“但是,”雷尼纳指出,“他们互相认识。我们知道,弗雷德里克·阿斯坦和他姐姐认识一个第三者,那是他们的同谋,因此……”
“不可能!”奥尔唐瑟反复说。
尽管做了这种推测,她对德·安布勒瓦尔夫人仍极为同情。因此,弗雷德里克一起身,她就在少妇身旁坐下,轻声安慰她。这位不幸女人的眼泪使她感伤。
雷尼纳从一开始便专心注意姐弟俩的一举一动,似乎这很重要。他两眼一刻也没离开弗雷德里克·阿斯坦。弗雷德里克装出不感兴趣的样子,开始仔细察看这房间,先检查客厅,又进其他房间看了一遍,然后混入人群,问凶手是怎样做的案。姐姐两次走来跟弟弟说话。之后,弟弟又回到德·安布勒瓦尔夫人身边坐下,对她极为同情又极为殷勤。最后,姐弟俩在候见室密谈了三四十分钟,像对所有问题达成一致看法似的分了手。弗雷德里克·阿斯坦走开了。
这时,预审法官和检察官乘车来到木屋门口。雷尼纳没料到他们到得这么早,对奥尔唐瑟说道:“得抓紧。无论如何,不要离开德·安布勒瓦尔夫人。”预审法官让所有能够提供证词的人到海滩集合,他先在那儿开始初步调查,然后再来向德·安布勒瓦尔夫人了解情况。在场的人都走开了,只留下两名警察和热尔梅娜·阿斯坦。热尔梅娜·阿斯坦最后一次在灵床前跪下,低着头,双手掩面,祈祷良久,然后起身,打开楼梯间的门。这时,雷尼纳上前对她说:“我有几句话要对您说,夫人。”
她似乎觉得意外,答道:“说吧,先生,我听着。”
“不在这里说。”
“去哪儿呢?先生?”
“在隔壁客厅。”
“不行。”她立即反对。
“为什么?您虽然没跟德·安布勒瓦尔夫人握手,我揣测她是您的朋友。对吗?”
他不容她思考,便将她拖进客厅,关上门,并立即向准备回自己房间的德·安布勒瓦尔夫人走过去,说:“不要离开,夫人。听着,请您不要离开。您不要避开阿斯坦夫人。我们有重要事情要谈,一分钟也不能耽误。”
两个女人面对面站着,都带着仇恨的表情望着对方。看得出,此时此刻她俩一样慌乱,一样满怀怒火。奥尔唐瑟原认为她们是好朋友,是同谋,现在才感到她们仇恨很深,可能会打起来,不免有些担心,便强迫泰蕾兹·德·安布勒瓦尔重新坐下来。这时雷尼纳走到房中间,坚决地说:“机遇使我了解了真相,从而有可能拯救你们,如果你们愿意帮助我,向我坦率地说清事情的来龙去脉,提供我所需要的情况的话。你们都知道,情况不妙,因为你们每人都对此案负有责任,内心都知道此案是怎么回事。但是,仇恨使你们失去了理智。因此,该让我弄清情况,并且行动。半小时后,预审法官会回到这里。因此我们要立即对好口径。”
她们俩同时一惊而起,似乎对这样一句话十分反感。“对,对好口径,”
雷尼纳更加专横地重复道,“不管你们愿意不愿意,都必须照我说的办。你们不是单人独马。您还有两个小女孩,德·安布勒瓦尔夫人。既然机遇把我推到她们走的路上,为了保护她们,为了拯救她们,我要插一手。一个失误,一句错话,都将断送她们。”
想到孩子,德·安布勒瓦尔夫人支持不住,抽泣起来。热尔梅娜耸耸肩,朝门口走去。雷尼纳拦住她,问道:“您去哪里?”
“预审法官传唤我。”
“不对。”
“是的,跟那些作证的人一样。”
“您不在现场。您一点儿也不知道事情的经过。谁也不知道什么。”
“我,我知道凶手是谁。”
“不可能!”
“就是泰蕾兹·德·安布勒瓦尔。”
热尔梅娜·阿斯坦做了个凶狠的威胁手势,狂怒地喊出这一声指控。
“臭婊子!”德·安布勒瓦尔夫人喊着,朝热尔梅娜冲去,“滚!滚!啊!不要脸的女人!”
奥尔唐瑟试图按住她,但雷尼纳低声道:“随她们去,这正是我所……让她们互相骂吧,好把事情搞清。”
阿斯坦夫人挨了骂,双唇抽搐着,冷笑道:“不要脸?为什么?因为我指控你?”
“因为一切!因为一切!你是个臭婊子!你听到了吗?热尔梅娜,你是个臭婊子!”
德·安布勒瓦尔夫人一句又一句地骂着,似乎这样才能解除心头之恨。
骂了一阵,她才平静下来。也许是没有力气骂下去了。现在轮到阿斯坦夫人开始进攻了。她紧握拳头,脸都变了样,一下苍老了二十岁。
“你!你竟敢侮辱我,你!你!你杀人之后,还敢侮辱我!你杀死的人就在这里,就在灵床上,你还胆敢抬头!啊!如果我们两个有一个是凶手,你很清楚,那就是你,泰蕾兹!你杀了你丈夫!你杀了你丈夫!”
阿斯坦夫人气愤极了,猛扑过去,指甲差点儿碰到女友脸上。“啊!你杀了他,不要否认,”她继续叫道,“我不许你否认!不要否认!匕首就在你手提包里。我弟弟跟你说话的时候摸到了。他手上沾了血。是你丈夫的血,泰蕾兹。再说,即使我什么也没发现,你以为我就觉察不出来吗?我一下就觉察到了,我立刻就知道真相了。一个水手低声回答我:‘德·安布勒瓦尔先生吗?他被人杀了。’我一听这话,就想:‘是她,是泰蕾兹杀了他。’”
泰蕾兹没有回答。她不再有反驳意念。奥尔唐瑟不安地注视着她,觉得她已经心灰意冷,断了想头。泰蕾兹面颊凹陷,脸上露出绝望的表情。奥尔唐瑟十分同情她,要她为自己辩解。“请您说清楚,凶杀发生时,您在这里,在阳台上……那么,这把匕首,怎么在您……怎么解释?……”
“解释!”热尔梅娜·阿斯坦冷笑道,“难道她能够做出解释?做出凶杀的假象有什么用!别人看到没看到有什么用!要紧的是证据……匕首在你手提包里,这是事实!泰蕾兹,是的,是的,是你!……你把他杀了!你终于把他杀了!啊!我跟我弟弟说了好多次:‘她会杀死他的!’弗雷德里克极力为你辩护,他总是偏向你。其实他也预料到了……现在,凶案终于完成了!一刀捅在背上。卑鄙!卑鄙!……难道要我一句话也不说吗?不!我一秒钟也没犹豫!……弗雷德里克也一样!我们立刻寻找证据……我将用我全部的理智和意志来揭发你……你完蛋啦,泰蕾兹!你完蛋了。怎么也无法挽救你了。匕首就在你紧抓不放的手提包里。法官要回来了,会找到这把匕首的,沾了你丈夫鲜血的匕首,……还会找到他的皮夹。都在你手提包里……”
她愤怒得说不下去了;手臂向前伸着,下巴气得直抽搐。雷尼纳轻轻抓住泰蕾兹·德·安布勒瓦尔的手提包,但她却紧紧抓着不放。雷尼纳坚持道:“让我看看,夫人。您朋友热尔梅娜说得有理。预审法官就要来了,发现匕首在您手里会立即拘捕您。不应该让他这样做,让我看看吧。”
这温和的声音化解了泰蕾兹的抵抗。她的手指一个一个松开了。雷尼纳抓过手提包,打开来,从里面取出一把乌木柄匕首和一只摩洛哥皮票夹,不慌不忙地塞进上衣内袋里。热尔梅娜·阿斯坦惊愕地盯着他。
“您疯了,先生,您有什么权利?……”
“不能让这两样东西散落。这样我就放心了。法官不会到我衣兜里找的。”
“可我要揭发,先生!法官会知道的。”她愤怒地说。“不会的,不会的,”他笑道,“您什么也不会说!司法当局在这里看不到什么。你们俩的冲突应该由你们自己解决。”阿斯坦气得说不出话来。
“您没有权力说这样的话,先生!您究竟是什么人?是这个女人的朋友?”
“是的,从您攻击她以来。”
“我攻击她,是因为她有罪。您不能否认……她杀死了她的丈夫……”
“我并没否认,”雷尼纳镇定地表示,“在这一点上我们意见一致。雅克·德·安布勒瓦尔是被妻子杀害的。但是,我要再说一遍,司法当局不必知道真相。”
“司法当局将通过我知道真相,先生!我向您发誓。这个女人应该受到惩罚……她杀了人。”
雷尼纳走近阿斯坦夫人,拍拍她的肩膀,道:“您刚才问我有什么权利干涉这事,是吗,夫人?我是雅克·德·安布勒瓦尔的朋友。”
“只是朋友吗?”
她有点儿狼狈,但立刻便恢复常态,嚷道:“我是他的朋友,有责任替他复仇。”
“不过,您必须保持沉默。像他那样。”
“他不知道是谁杀的,死前他不知道。”
“您错了。他本来可以指控妻子,他有足够的时间指控她,但他什么也没说。”
“为什么?”
“为了孩子。”
阿斯坦夫人并不消恨,她的神态表明她仍要复仇,仍对德·安布勒瓦尔夫人十分仇恨,然而,不管怎样,她还是受了雷尼纳的影响。在这间封闭的客厅里,在互相仇恨的两人之间,他逐渐变成了主宰。热尔梅娜·阿斯坦明白,德·安布勒瓦尔夫人在就要踏入深渊之时,从这出乎意料的支持中获得了力量。“谢谢您,先生,”泰蕾兹说,“既然您什么都明白,您同样知道,为了孩子,我不能向司法当局自首。不是为了她们,我这个弱女子早活厌了……”
场景就这样交换着,事情就这样展现着不同的面目。多亏他在她们冲突时说出的几句话!指控者才感到犹豫和不安,罪犯才抬起头,放了心,才出现了一个不敢再说下去,另一个却觉得需要走出沉默,自然地交待罪行,释除心头重负的场面。“现在,”雷尼纳仍旧对德·安布勒瓦尔夫人温柔地说,“我想您能够也应该说明白了。”
“是的……是的……我也这么认为。我应该回答这个女人……真相非常简单,不是吗?……”
她又哭泣起来,沮丧地倒在扶手椅上,一张脸因痛苦而显得苍老憔悴。
她没有发怒,只轻轻地语不成声地说:“她成为他的情妇,有四年了……我痛苦的是……是她自己向我披露他们的私情……出于恶意……她爱雅克,但她更恨我……每天,我都要受到她的伤害……她打电话告诉我她和雅克约会……千方百计折磨我,希望我自杀……我有时确实想自杀,可为了孩子,我又挺下来……雅克却支持不下去了。她逼他离婚……他渐渐屈从了……他受她和她弟弟的操纵。她弟弟比她更阴狠,更危险。这一切我都感觉到了……雅克对我变得冷酷……他没有勇气离开,可我又是个障碍,因此他恨我……上帝啊,多么残酷的折磨!”
“你本应该给他自由。”热尔梅娜·阿斯坦叫道,“不能因为一个人要离婚而杀害他。”
泰蕾兹摇摇头回答:“不是因为他要离婚我才杀他。如果他真要离婚,他会离开我的,而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但你的计划变了,热尔梅娜。你已经不满足于离婚了,你要从他那里得到另外一件东西,比你和你弟弟原先要求的重要得多的东西,雅克同意了……由于懦弱……他违心地……”
“你说什么?”热尔梅娜结结巴巴地问,“另外什么东西?”
“我的性命。”
“你撒谎!”阿斯坦夫人叫道。
泰蕾兹没提高嗓门,没做出任何仇恨和愤怒的表示,只是重复道:“我的性命,热尔梅娜。我看了你最近给他的信。他糊糊涂涂,放在钞票夹里的六封信。在那些信里,你虽然没有明说出那可怕的字眼,但字里行间,却处处露出了那个意思。我看信时全身直打哆嗦!雅克终于走到了这一步!……可是,我并没有产生要惩罚他的念头。热尔梅娜,我这样的女人是不会自愿杀人的……我失去理智……也是在后来……由于你的错误……”她转向雷尼纳,似乎问她说的话,透露的真情是不是有危险。“请放心,夫人,”
他说,“我向您保证。”她抬手托住前额。此刻,她又想起那令人恐怖的场面,感到痛苦……热尔梅娜·阿斯坦一动不动,双臂交放在胸前,两眼惊恐不安。
奥尔唐瑟·达尼埃尔则狂热地等待罪犯交代,听她说出那无法识破的秘密。
“是在后来,”泰蕾兹又道,“由于你的错误,热尔梅娜。我把装着六封信的钞票夹放回抽屉,今天早晨,我什么也没跟雅克说……我不愿告诉他我知道……太可怕了!……可是,得抓紧……你的信预告你今天会悄悄到达……我首先想躲开,跳上火车……我无意识地带上这把匕首,为了自卫……可是,当我和雅克来到沙滩,我就屈服了……是的,我同意死……我想,让我死吧,让这场恶梦结束吧!只是为了孩子,我希望我的死像是事故,使雅克免受指控。所以,你那个悬崖上散步的计划正合我意……从悬崖上跌落,似乎很自然……雅克离开我去保管室,再从那里去‘三马蒂尔德’与你见面。可他把钥匙丢在平台下面,我下去和他一起寻找。就是在那……由于你的错误……对,热尔梅娜,由于你的错误。雅克的皮夹从衣兜里掉了出来,他没有发觉。一张照片也同时掉在地上,我立刻认出来……那张照片是今年我和孩子一起拍的。我把照片拾起来……看到……你很清楚我看到什么了,热尔梅娜。在照片上的不是我,而是你……你把我抹去,换上了你,热尔梅娜!是你的脸!你一只胳膊搂着我大女儿的脖子,我小女儿靠在你的膝盖上……是你,热尔梅娜,你将做我丈夫的妻子……你将做我孩子的母亲……你,你将抚育她们……你……你!……于是,我顿时失去了理智。我有匕首……雅克弯着腰……我就用匕首捅了一刀……”
这一番忏悔没有一句不是真话,给人感受深刻。对奥尔唐瑟和雷尼纳来说,没有比这番话更揪心,更辛酸的事了。德·安布勒瓦尔夫人精疲力尽,又坐了下来,仍在含含糊糊地念着什么,只有弯下腰,靠近她,才能渐渐听明白。“我以为周围的人都会惊叫,把我抓住……但是,什么也没发生。谁也没有注意到发生了什么事。不仅如此,雅克还跟我同时站起来,竟然没有倒下!没有,他没有倒下!他被我捅了一刀,却仍然站起来了!我登上平台注视他,看到他披上外衣,显然是为了掩盖伤口。他走了,身体没有摇晃……
“或者只稍微有点踉跄,只有我一人才看得出来。他甚至还和那几个玩桥牌的朋友聊了几句,然后就直奔保管室,进去了。我也跟着回来了。我以为这一切只是一个恶梦……我没有杀他……至少,伤不重。我想,雅克会出来的……
“我肯定。我从阳台上注意他的动静……如果我那一刻想到他需要帮助,会向保管室跑去……但是,我确实不知道……我没觉察到……有人谈论有什么预感……那是假的。我十分平静,就像恶梦之后,什么也记不起来了一样。不,我向您发誓,先生,我什么也不知道……直到那一刻……”
她停住话头,泣不成声。
“有人来报告噩耗,是吗?”
泰蕾兹结结巴巴地说:“是的……直到那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干了什么……我觉得我变疯了,我真想向所有这些人大叫:‘就是我!别找了!这把匕首……我就是凶手。’是的,我一看到他,我可怜的雅克,就想大叫……人们把他抬回来了……他的面容非常平静……非常安宁……站在尸体前,我明白了我的责任……就像他明白他的责任一样……为了孩子,他自杀了。于是,我也没喊出来。两个人都是凶手,死的却是他,不过,我们两人都尽了自己的努力,免得背上谋杀的罪名……他咽气的时候,对此看得非常清楚……他以惊人的勇气走路,回答玩牌人的问话,关上门再从容赴死。他这样做,一下子就抹去了他的所有过错,也给了我原宥,因为他没告发我……他命令我保守秘密……他吩咐我为自己辩护……反对所有人,尤其是你热尔梅娜的指控。”
最后几句话,她说得比前面的还要有力。她被自己一时冲动而狠下的杀手惊呆了,后来想到他的行为,便稍为恢复了一点力气,也以同样的力量来自卫。就是因为这个阴险的女人,他们夫妇两个一个被杀死,一个成了杀人犯。现在,面对这个女人,她热血沸腾,斗志昂扬,握紧双拳,准备战斗。
热尔梅娜·阿斯坦一动不动,没有反驳一句。泰蕾兹说得愈来愈明确,她那张无情的脸也愈发变得冷酷无情。她既不感到慌乱,也不感到内疚。最多是在泰蕾兹的话将近结束时,她那两片嘴唇上浮现出一丝微笑,仿佛为事情变成这样而感到高兴。她抓住了猎物。她两眼慢慢抬起,望着一面镜子,整好帽子,在脸上抹了点粉,然后朝门口走去。这时,泰蕾兹向她猛冲过去。“你去哪儿?”
“去我喜欢去的地方。”
“见预审法官?”
“可能。”
“你别想过去!”
“也好,我在这儿等他。”
“你要告诉他?……”
“当然!你刚才说的,你幼稚地告诉我的,我全都告诉他。他怎么会怀疑呢?你把经过全都告诉我了。”
泰蕾兹抓住她的双肩。
“是的,但是我要告诉他另外的东西,热尔梅娜。与你有关的东西。如果我完蛋了,你也同样完蛋。”
“我没有把柄抓在你手里。”
“我可以揭发你,我可以出示那些信。”
“什么信?”
“要害死我的信。”
“你说谎!泰蕾兹。你非常清楚,这个要害死你的阴谋只存在于你的想象中。我和雅克都不希望你死。”
“你希望我死,你。你的信就是证明。”
“撒谎!那只是女友写给男友的信。”
“是情妇和同谋的信。”
“拿出证据来。”
“信在我这里,在雅克的钞票夹里。”
“不在。”
“你说什么?”
“我是说这些信属于我。我收回了……更确切地说,我弟弟收回了这几封信。”
“你把信偷走了,臭女人!还给我。”泰蕾兹边喊边推热尔梅娜。“不在我这里,在我弟弟身上,他已将信带走了。”
“他必须还给我!”
“他已经走了。”
“我会找到他的。”
“你可以找到他,但找不到信。信已撕掉了。”泰蕾兹踉踉跄跄,绝望地向雷尼纳伸过手来。
雷尼纳说道:“她说的是事实。她弟弟翻您手提包的时候,叫我看见了。他将包里的钞票夹拿走,在他姐姐面前检查了一番,又回来将钞票夹放回您的手提包,然后带着信走了。”
雷尼纳停了一会,又补上一句:“至少他带走了五封。”
这句话说得漫不经心,但两个女人都听出了那十分重要的含义,几乎同时靠过来。他要说什么呢?如果弗雷德里克·阿斯坦只带走了五封,那第六封信在什么地方呢?
“我假设,”雷尼纳说,“钞票夹滑落到卵石上的时候,那封信和相片一起掉下来了。大概德·安布勒瓦尔先生将信拾了起来。”
“您是怎么知道的?您是怎么知道的?”阿斯坦夫人迫不及待地问。
“我在他那件法兰绒上衣口袋里找到了这封信。喏,上面有热尔梅娜·阿斯坦的签名,足以证明写信人的意图以及写信人劝情夫杀死妻子的主意。我甚至想不通,这样狡猾的女人竟会做出这样冒失的事情。”
阿斯坦夫人一脸煞白,狼狈不堪,无法为自己辩护。雷尼纳转向她,继续道:“在我看来,夫人,您要对所发生的一切负责。您大概破产了,走投无路,便想利用德·安布勒瓦尔先生对您的爱情,冲破重重阻力与他结婚,并谋取他的财产。这种谋财的动机,这种可憎的盘算,我有证据,可以提供。我取走第六封信时,有一张 7eb8." >纸片没有动,那大概也是从皮夹里掉出来的,是一张十万法郎的支票。几分钟后,您在这件法兰绒上装口袋里大找一气,找到了那张支票。德·安布勒瓦尔先生在上面签了名,送给您弟弟的……一笔小小的结婚礼金……人们称之为领带别针。根据您的吩咐,您弟弟开车去了勒阿弗尔。毫无疑问,他要在四点之前去银行取那笔款子。但我得顺便通知您,他取不到钱,因为我已打电话通知那家银行,德·安布勒瓦尔先生已被谋杀,银行会冻结存款。这一切意味着,如果您坚持实施报复计划,司法当局会得到所有对您和您弟弟不利的证据。我还可以加上一个证据,把上周您用夹着‘爪哇话’的西班牙语和您弟弟通的电话叙述出来。我相信您不会逼我走极端的。我们看法一致,不是吗?”
雷尼纳说这番话时十分沉着,自然大方,似乎知道自己的话无懈可击。
似乎他从不可能出错。他如实地叙述发生的事件,得出不可否认的合乎逻辑的结论,让听者不能不接受。热尔梅娜·阿斯坦夫人明白他的意思。她那种人,只要有一点可能,有一丝希望,就要争斗,然而一旦失败,她就乖乖地服输。她很聪明,知道哪怕最小的反抗也会被这样的敌手粉碎。她在他的掌握之中。在这种情况下,她唯有认输。因此,她不闹了,任何威胁,狂怒,歇斯底里的发作都不用了。她屈服了。她问:“我们意见一致。您要我怎么办?”
“走!”
“万一人家要收集证词呢?”
“不会的。”
“可是……”
“就说什么也不知道。”
她往外走去,走到门口,犹豫一下,还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支票呢?”
雷尼纳注视着德·安布勒瓦尔夫人。她说道:“让她拿着吧。我不要这笔钱。”
雷尼纳明确嘱咐泰蕾兹该保持什么态度,怎样回答人家的提问,然后,领着奥尔唐瑟·达尼埃尔离开了木屋。沙滩上,预审法官和检察官仍在进行现场调查,量距离,询问证人,又互相商量着。
“您带了德·安布勒瓦尔先生的钞票夹和那把匕首,我想到这点就害怕……”奥尔唐瑟说。
“您觉得这非常危险,是吗?”他笑着说,“可对我来说,这似乎极为好玩儿。”
“您不害怕?”
“怕什么?”
“不怕他们觉察出什么?”
“上帝啊!他们什么也觉察不到!我们要向这些老实人叙述我们所看到的一切,这些证词只会增加他们的困惑,因为我们什么也没有看到。出于谨慎,我们在这里呆上一两天,以防意外。但事情已经解决了。他们是查不出什么的。”
“可是,您从一开始就猜出来了。这是什么原因呢?”
“因为我不像人们通常做的那样,操心一些不切实际的问题。我只向自己提出应该提的问题,而且能自然而然地得到答案。一位先生走进保管室,关上门。半小时后,人们发现他死了。没人进去过。发生了什么事?在我看来,答案马上就有了,甚至不用思考。既然凶杀不是在保管室里发生的,那就是在这之前,就是说他在进保管室时已受致命之伤。于是,我立刻明白了真相。本来,人家准备晚上杀害德·安布勒瓦尔夫人,但她先下手为强,当她丈夫弯腰时,她一时失去理智,杀害了丈夫。此后,就只要了解她杀夫的动机了。而当我了解以后,我就完全同情她了。整个故事就是这样。”
暮色开始降临。天空的蓝色变得阴暗。大海更加平静。“您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雷尼纳问道。
“我在想,如果我成了某个阴谋的牺牲品,我完全信任您,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信任您。不管有什么障碍,您都会救我。我就像知道自己存在一样清楚这一点。您的意志没有极限。”他低声道:“我讨您欢心的愿望也没有极限。”
四、露底的影片
“您看那演膳食总管的人……”塞尔热·雷尼纳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奥尔唐瑟问。
他们在大马路旁的一家电影院看日场。年轻女人把雷尼纳拖来,想让他看看与她有亲缘关系的一个女演员。罗兹-昂德勒,海报上称她为红角儿,是她的同父异母姊妹。她们的父亲先后娶过两个女人。两姊妹闹了些别扭,有好几年互不通音讯。罗兹-昂德勒模样俊秀,姿势动作优美柔婉,一张脸笑盈盈的,很逗人喜欢。她先是在戏台上混,没有演出什么名堂,又转拍电影,在银幕上倒像是个前程远大的演员。这一次,她凭自己的活力和美貌,把一个本身相当平庸的电影《幸福的公主》的角色演得十分生动。幕间休息的时候,雷尼纳没有直接回答奥尔唐瑟的问题,说道:“我每次碰上蹩脚的电影,就观察那些次要角色打发时间。有些场面,他们都排练了十次二十次了,到了开拍的时候,这些可怜家伙怎么可能不会去想别的事儿呢?正是这种思想开小差的时候,能显露出他们的内心和本性,才叫人看了有趣。因此,您瞧,这位膳食总管……”
银幕上的镜头这时是一张摆满佳肴盛馔的餐桌,幸福的公主坐在主席,两旁坐着她的追求者。有五六个仆人来来去去,在膳食总管指挥下上菜撤碟。
膳食总管是个高大汉子,一张脸肥肥的,面相平庸,两道眉毛连成一线。
“他的脑袋像畜生的头。”奥尔唐瑟说,“您看他有什么特别之处?”
“您注意他看你妹妹的方式,总是对不时地瞅上一眼……”
“说实在的,我到现在也不觉得……”奥尔唐瑟提出不同意见。“不,”雷尼纳肯定道,“显然,他内心对罗兹-昂德勒怀有私情,这与他的仆人角色无关。在现实生活中,可能谁也没有觉察,可是在银幕上,他稍不注意,或者以为同伴们见不到,内心的秘密便流露出来了。瞧……”
那膳食总管不动了。宴席已近尾声。公主喝了一杯香槟酒。他那两只让厚眼皮遮了一半的眼睛炯炯有神,一个劲地盯着公主。他们又发现两次他那特别的表情。雷尼纳认为那是爱情的表现,奥尔唐瑟不以为然。
“他只是看人有些特别罢了。”她说。
第一个短片完了,又开始了第二个。节目单上写着:“一年以后,幸福的公主选了.99lib?一个不大走运的音乐家做丈夫,住在诺曼底一幢漂亮的、爬满常青藤的茅舍里。”
她一直非常幸福。此外,正如大家在银幕上看到的,她一直是那样迷人,被形形色色的追求者所包围。不论贵族还是平民,不论金融家还是农夫,所有男人在她面前都昏了头,失去理智。尤其是一个孤独的农夫,一个浑身长毛,半处于野蛮状态的樵夫,她每次散步都要撞见他。他拿着斧子,又阴险又可怕,整天在茅舍附近转悠。大家惊恐地预感,幸福的公主将大祸临头。
“喏,喏,”雷尼纳小声道,“那个砍柴的,您说是谁?”
“不知道。”
“就是膳食总管。一个人演两个角色。”
确实,尽管模样儿变了,可是那沉重的步履,佝偻的脊背,分明是膳食总管的神态和动作。同样,透过那又长又厚的头发和乱糟糟的胡子,他们认出了刚才膳食总管刮得光溜溜的脸,以及那个畜生一般的脑袋和连成一线的眉毛。
远处,公主从茅舍里走出来。樵夫藏在灌木丛后面。银幕上不时地出现一个特写,不是他凶残的眼睛,就是他那双大拇指奇大的杀人的双手。
“我看了害怕。”奥尔唐瑟说,“他确实很凶。”
“因为他演的就是他自己。”雷尼纳说,“您明白,两部电影的拍摄,隔了三四个月。他的爱情有了发展。对他来说,现在走来的不是公主,而是罗兹-昂德勒。”
樵夫蹲在树后。受害者走过来了,步子轻快,丝毫没有想到有什么危险。
从樵夫身边过去时,她听到有什么响动,就停下来,看着灌木丛,先带着微笑,后来认起真来,再后来变得不安,越来越惊慌。只见樵夫拨开树枝,从灌木丛里走出来。他们就这样面对面地站着。
他张开双臂,想抱住她。公主想喊叫,呼救,却哽在喉头,喊不出声。
樵夫两条臂膀把她搂紧了,她没有做任何反抗。于是他把她扛在肩上,跑起来。
“您这下相信了吧?”雷尼纳低声道,“要是换了别的女人,不是罗兹-昂德勒,这个二十流的演员会有这种激情,这种活力?”樵夫这时跑到一条大河边,登上一条躺在淤泥中的旧船,让罗兹-昂德勒软绵绵的身体躺在舱底,解了缆绳,顺着河岸往上划。接下来,他上了岸,进了一座森林,在参天大树和岩石堆中间行走,进了一个洞穴。他把公主放下,打扫洞口。日光从一道斜缝射进来。
一连串的画面表现公主的丈夫急得发狂。他到处寻找,发现公主把树枝一小截一小截折断,指示他往哪儿追。接下来就是尾声了。樵夫和公主展开了激烈搏斗。当公主精疲力竭,被樵夫制服,倒在地上,眼看就要遭受暴虐时,丈夫及时赶到了,他一枪把那野蛮的家伙击毙……
他们走出电影院时是下午四点。雷尼纳的汽车在外边等他。他示意司机跟着,就和奥尔唐瑟一起在和平大马路上步行。他默不作声,走了很久,直到奥尔唐瑟有些沉不住气了,他才问道:“您喜欢妹妹吗?”
“喜欢,很喜欢。”
“可是你们又闹不和?”
“那是我丈夫还在身边的时候。罗兹是个爱和男人调情的姑娘。我有些嫉妒,确实毫无原由。可是您为什么问这话?”
“我不知道……这个电影一直缠着我。那樵夫的表情是那样怪!”
她攀住他的手臂,立即问:“怎么,快说呀!您想到了什么?”
“我想到了什么?什么也没想到。可是我总觉得,您妹妹有危险。”
“这只是假设。”
“对。但这是根据一些感受很深的事实做出的假设。照我看来,劫持的场面表现的不是樵夫对幸福公主的攻击,而是一个演员对他觊觎已久的女人的突袭。当然,这事是在角色规定的范围内发生的。也许除了罗兹-昂德勒,谁也没有看出情况不对。可我捕捉到他那确凿无疑的激情,他那渴望的眼神,甚至他杀人的意愿。他的手挛缩着,时刻准备掐她的脖子。总之,有二十个细节表明,这个男人那时为本性所驱使,要杀死这个不可能属于他的女人。”
“在那个时候,可能是的。”奥尔唐瑟说,“可是过去几个月了,威胁应该消除了。”
“当然……当然……可是,我还是想了解一下。”
“向谁了解?”
“向拍片的全球电影公司。喏,那是公司的办公场所。您上汽车等我几分钟,好吗?”
他唤来司机克莱芒,就走开了。
其实,奥尔唐瑟对雷尼纳的看法抱有怀疑。在她看来,那些爱情的表示只是一个优秀演员合情合理的表演。当然,她并不否认那种表示又热烈,又野蛮。雷尼纳硬说看出了其中可怕的惨剧,她却毫无所察。她甚至寻思他是犯了想象过头的错误。等他走回来,她不无嘲讽地问道:“怎么样?打听了什么消息?秘密事件?戏剧性的变故?”
“打听了不少情况。”他忧心忡忡地说。
她立即慌了。
“您说什么?”
他一口气说下去:“那男的叫达尔布莱克,是个相当古怪的家伙,又内向又固执,与别人格格不入。从来没有人发觉他对您妹妹特别殷勤。不过,他在第二个片子里演得很出色,他们又把他留下来拍一部新片子。最近他在拍片,在巴黎附近。大家对他很满意,可惜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事情。九月十八日,星期五早上,他偷了二万五千法郎之后,撬开了公司的车库,开着一辆豪华利莫齐纳逃走了。公司报了案。星期天,在德勒附近,找到了那辆利莫齐纳。”奥尔唐瑟听着听着,脸变白了,插话道:“到此为止……还没有联系……”
“不。我打听了罗兹-昂德勒的情况。您妹妹夏天出去旅游了一段时间,然后在厄尔省一个地方住了两个星期。她在那里有一处房产,正是拍《幸福公主》的那座茅舍。有一个合同需要她去美洲拍片,她就回到巴黎,去圣拉扎尔火车站托运了行李。九月十八日星期五那天动身,打算当晚在勒阿弗尔过夜,坐第二天去美洲的班轮。”
“九月十八星期五……”奥尔唐瑟期期艾艾道,“和那家伙同一天,……莫非他把她劫持了……”
“我们就会知道的。”雷尼纳说,“克莱芒,去大西洋轮船公司。”这一次,奥尔唐瑟与他一起进了轮船公司,并亲自向经理人员打听情况。
情况很快就查出来了。
罗兹-昂德勒在“普罗旺斯”号轮船上订了一个房间,可是没有上船。
只是第二天,勒阿弗尔方面收到署名罗兹-昂德勒的电报,告知行期推迟,要求保管好她托运的行李。电报是从德勒发去的。
奥尔唐瑟踉踉跄跄地走出门来。如此巧合的事情,似乎不可能不用谋杀来解释了。事件果然像雷尼纳深刻地直觉到的那样发生了。
她坐上汽车,听到雷尼纳吩咐司机朝警察总署开。汽车驶过巴黎市中心,不久,来到沿河大道。她留在车上不下来。“来吧。”他说,打开车门。
“又去?人家接待过您了?”她不安地问。
“我并不要求人家接待。我只想见见莫里索探长。社特勒伊案子那天,派来帮我的就是他。要是警方掌握了什么情况,我们可以从他嘴里得知。”
“是吗?”
“这时候,他坐在一个小咖啡馆里。我们看见的,在那边广场上。”
他们走进小咖啡馆,在一张单独的桌子旁坐下。探长正坐在那里看报,马上认出了他们。雷尼纳跟他握了手,直截了当地说:“队长,我给您带来一个有意思的案子。可以让您显声扬名。再说,您也许已经知道了?……”
“什么案子?”
“达尔布莱克的案子。”
莫里索似乎大吃一惊,犹豫一下,才小心翼翼地说道:“对,我知道……报上已经说了……偷汽车……偷窃二万五千法郎……明天报纸上还会公布一件事,是我们保安局刚刚发现的,达尔布莱克也许是一件谋杀案的凶手。就是谋杀珠宝商布尔盖那起。去年那案子沸沸扬扬,闹得满城皆知。”
“我要说的是另一件事。”雷尼纳肯定道。
“什么事?”
“一起绑架案,九月十九日星期六干的。”
“啊!您知道了?”
“我知道。”
“既是这样,”探长下决心道,“那就说吧。的确,九月十九日星期六,白天,在大街上,一个购物的妇女被三个歹徒劫上汽车,飞快地开走了。报纸披露了这件事,却没有公布劫持者和受害者的姓名,肯定是因为不知道。昨天,我和几个人奉派到勒阿弗尔执行任务,才查出了一个歹徒的身分。偷窃二万五千法郎,偷窃汽车,劫持少妇,都是他干的。都是他这个罪犯:达尔布莱克。至于那少妇的情况,我一无所知。我们做了调查,可是没有查出什么情况。”
奥尔唐瑟没有打断探长的叙述。她很慌乱。等探长把话说完,她才叹息道:“这真可怕……不幸的女人完了……没有希望了……”雷尼纳对莫里索解释说:“受害者是这位夫人的妹妹,确切地说,同父异母的妹妹……一个很有名的电影演员,罗兹-昂德勒……”于是,他三言两语,谈了他看电影《幸福公主》时的怀疑和他做的调查。
小桌子周围,是长久的沉默。探长再次对雷尼纳的精明强干大觉惊讶,等着他说话。奥尔唐瑟用眼睛求他开口,似乎他一下就能深入到秘密深处。
他问莫里索:“车上是三个人?”
“对。”
“到了德勒还是三个人?”
“不,到了德勒,只发现两个人的痕迹。”
“其中一个是达尔布莱克?”
“我想没有他。没有任何迹象与他有关。”
他又思考了一会儿,接着,在桌上找开一张公路交通图。又是一阵沉默。
然后,他问探长:“您那些伙计都留在勒阿弗尔?”
“对,两个侦探。”
“您今晚可以给他们打个电话吗?”
“可以。”
“再向保安局要两个侦探呢?”
“也行。”
“那好。明天中午见。”
“在哪儿?”
“这里。”
他用指头按着地图上的一个点。图上标着“酒桶橡树”,位于厄尔省的布罗托纳森林。
“这里,”他又说一遍,“劫持少妇后,他当晚就到这里躲起来了。明天见,莫里索先生,请准时赴约。要逮住那样一个牛高马大的家伙,五个人不算多。”
探长没有说话,这个奇人让他惊诧。他付了自己那一份的钱,站起来,无意识地行了个军礼,出门前咕哝了一句:“会去的,先生。”
次日早上八点,奥尔唐瑟和雷尼纳就坐一辆大利莫齐纳车离开了巴黎。
开车的是克莱芒。一路上谁也不大说话。昨夜,奥尔唐瑟尽管相信雷尼纳的超凡能力,还是辗转难寐。眼下,想着事件会有个什么样的结局,她又担惊受怕起来。她凑近雷尼纳,问道:“您有什么证据,说明他把她带到了那座森林里呢?”他把地图摊在膝头上,让奥尔唐瑟看到,说:“要是从勒阿弗尔,或者说吉尔伯夫(从那里过塞纳河)划一条线到德勒,这条线从布罗托纳森林西边擦过。”
“而据全球电影公司的人说,”他补充说,“《幸福公主》就是在那里拍的。现在便提出了问题:达尔布莱克把罗兹-昂德勒掌握在手里,星期六从森林旁边经过时,难道不会想到把猎物藏在那里面,而让两个同伙开车去德勒,再回巴黎?洞穴就在附近,为什么不去呢?几个月以前,他不就是抱着他爱的这个女人,他刚掳来的这个女人,朝那个洞穴跑去的吗?他又合乎逻辑地命中注定地开始了冒险。不过这一次不是拍电影,而是活生生的现实……罗兹-昂德勒被他掳获了。不可能有谁来救她。森林广阔无边,荒无人烟。那一夜,或者接下来的哪一夜,必须叫罗兹-昂德勒委身于他……”
奥尔唐瑟不寒而栗。
“否则,她就会死。啊!雷尼纳,我们到得太晚了。”
“为什么?”
“您想想!三个星期……您认为他会把她在那里关这么久吗?”
“当然不会。人家告诉我的地方,是几条公路的交叉点。而且那房子也不安全。但我们肯定能发现一些线索和痕迹。”离中午还差一点儿,他们就在路上吃了午饭,然后进了布罗托纳大森林。这里面满是罗马人的遗迹和中世纪建筑物的遗址。雷尼纳经常来这里游览。他指挥汽车朝一棵方圆百里无人不知的大橡树开去。那棵树枝干发达,宛似一个巨大的酒桶。汽车在橡树前面一个弯道上停住。他们步行来到大橡树下。莫里索带了四个壮实小伙子已经等在那里。
“来吧。”雷尼纳说,“洞穴就在旁边,在灌木丛里。”他们轻而易举地找到了洞穴。洞口低矮,上面突耸着巨大的岩石。他们从密密的矮林中循着一条狭窄的小径进了洞。雷尼纳打着手电,把洞穴各个角落搜查了一遍。
洞壁上涂满了图画和签名。
“里面什么也没有。”他对奥尔唐瑟和莫里索说,“但我的寻找有依据。既然达尔布莱克是想起那部电影,才来到幸福公主的洞穴的,那么我们也应该想到,罗兹-昂德勒也会受到电影的启示。在电影里幸福公主一路上把树枝折成一小段一小段,而这里也恰好如此,洞口右边的树枝新近被折断了。”
“好吧,”奥尔唐瑟说,“我同意您的看法,这可能是他们经过这里的证据,可是已有三个星期了。以后呢……”
“以后,您妹妹被关在一个更偏僻更隐蔽的洞里。”
“或者死了,埋在一堆枯叶下面……”
“不,不,”雷尼纳跺脚说,“不能认为那个家伙费了那么大的劲,就为了毫无意义地杀死一个人。他会耐心等待。他会恐吓她,饿着她,让她屈服……”
“那么怎么办?”
“找。”
“怎么找?”
“我们有一根纱线,可以循着它走出迷宫。这就是《幸福公主》的情节本身。我们顺着情节,一步一步往回走,一直走到起点。在电影里,樵夫先是划船在水上行了一阵,再穿过森林来到这里。塞纳河就在一公里外。我们去河边吧。”他迈开脚步往前走,没有半点迟疑,眼睛警惕地搜索着,就像一条优良的猎狗,靠着可靠的嗅觉追赶猎物。他们来到水边一个村落。汽车远远地跟在后面。雷尼纳径直走向艄公家,去调查。很快就问明了情况。三星期前,星期一的早上,这艄公发现丢了一条船。后来在下游五六里远的地方,发现它陷在泥沙里。“离夏天拍电影的茅舍不远,对吧?”雷尼纳问。
“对。”
“电影里那个被劫的女人就是在这儿上岸藏书网的吧?”
“对,幸福公主或者不如说罗兹-昂德勒夫人。大家叫的‘漂亮园子’就是她的产业。”
“房子这会儿是开着的吗?”
“不。一个月前,那女人离开了。走之前把门窗都关上了。”
“没有看房子的人吗?”
“没有。”
雷尼纳回转来,对奥尔唐瑟说:“没有疑问。他选了监牢。”
搜寻又开始了。他们顺着纤道,在水边的草地上,无声无息地往塞纳河下游走去。纤道合上了大路,又穿过一些矮林,在一个土坡高处,他们看见了“漂亮园子”。那房子四周种着树篱。奥尔唐瑟和雷尼纳认出了幸福公主的茅舍。窗户都用护窗板封起来了。小路上长出了茸茸细草。
他们蹲在矮林中,待了一个多小时。探长不耐烦了。奥尔唐瑟失去了信心,认为妹妹不可能关在“漂亮园子”里。但雷尼纳坚持自己的看法。
“我跟您说,她肯定在那儿。这是绝对的。达尔布莱克不可能不选这个地方来关您妹妹。他希望您妹妹在这个熟悉的地方变得驯服一点。”
终于,在他们对面,园子的另一边,传来了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一条身影来到大路上。隔这么远,看不清面目。可是那沉重的脚步,那步态正是雷尼纳和奥尔唐瑟在银幕上看到的那个人的。这样,二十四小时之内,塞尔热·雷尼纳根据一个演员神态中显露的蛛丝马迹,通过简单的心理推理,就深入到了案件核心。这是因为那部电影启发,引导达尔布莱克作案的。在现实生活中,他就像在电影中虚构的那样行动着。达尔布莱克受电影的影响走过的路,雷尼纳也一步一步跟着走过来,也到达了樵夫囚禁幸福公主的地方。
达尔布莱克一副短工打扮,穿着补丁叠补丁的破衣服,背着一只褡裢,里面露出一只瓶颈和一截面包棍。肩上扛着一柄樵夫的斧头。
栅门上的挂锁是开的。他走进果园,很快就走进一溜小灌木之中,朝房子背面走去。
莫里索想冲过去,雷尼纳抓住了他的手臂。
“为什么?”奥尔唐瑟问,“不能让这土匪进去……不然……”
“他要是有同谋怎么办?岂不会打草惊蛇?”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最要紧的事,是救出我妹妹。”
“要是我们不能及时赶过去,怎么办?他一怒之下,一斧头就可以要了她的命。”
他们仍旧等着。又过去了一个钟头。他们都有些不耐烦了。奥尔唐瑟有时哭起来。可是雷尼纳坚持他的意见。谁也不敢违抗他的意志。白日将尽。
苹果树上,已经罩下几分暮色。突然,他们盯着的正门一下打开了,传来了恐怖的叫喊和得意的笑声。有两个人跑了出来。两个人挨在一起。他们看出一双男人的腿和一个女人的身躯。那男的拦腰把女的抱在怀里。
“是他……他和罗兹!……”奥尔唐瑟大为冲动,结结巴巴道,“啊!雷尼纳,快救她……”
达尔布莱克在树木间跑起来,像个疯子,又是叫,又是笑。尽管抱了个人,还是跳得老远。这使他看上去像一只古怪的野兽,为准备杀戮猎物而高兴得如痴如醉。他一手抱着人,一手挥着斧头,斧头寒光闪闪……罗兹惊恐地尖叫着。他在果园里到处乱窜,顺着篱笆奔跑,来到一口井前,猛地停住,伸出手臂,弯下腰,似乎想把罗兹抛入深渊。
这一刻真是可怖极了。他真打算这么干?不,大概只是一场恐吓。年轻女人怕了,便会屈服。因为他突然又迈开步子,向正门跑去,跑进前厅,看不见了,只听见闩门的声音。门关紧了。雷尼纳没有动。真叫人不好理解。
他伸开双臂,拦住侦探们。奥尔唐瑟扯着他的衣服,哀求道:“救救她……那是个疯子……他会把她杀死的……我求求你……”
这时,似乎那歹徒又在恐吓受害者。他在阁楼的老虎窗上出现了,又故伎重演,把罗兹-昂德勒悬在空中,左右摆荡,像要往下扔似的。
他并不打算这么做,仍旧只是威胁?他是否认为罗兹已经屈服了?反正他折腾一番后,又退了回去。
这一次奥尔唐瑟恳求成功了。她冰冷的手压着雷尼纳的手。雷尼纳觉得她绝望得全身在发抖。
“啊!我求您……求您……您还等什么?”
他让步了,说:“好,就去救她。可是别太急,好好想一想。”
“想!可是罗兹……罗兹会被他害死的!……您见到他那把斧头了吗?……那是个疯子……他会劈死她的。”
“我们还有时间,”他肯定地说,“……我保证没事。”奥尔唐瑟不得不靠在他身上,因为她没有一丝力气行走了。他们就这样走下土丘。雷尼纳找了个树木隐蔽的地方,扶她跨过篱笆。再说,此时暮色浓重,谁也看不见他们了。他一声不吭,在果园里走了一圈,领大家来到房子背面。达尔布莱克第一次就是从这儿进屋的。的确,他们看见一个小门,大概是厨房门。
“时候一到,你们就撞开那个门,冲进去。”他对侦探们说。“时候已经到了。”莫里索抱怨道,对这样延误时机很有意见。“还没有。我还得看看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一吹口哨,就把这些板子扔在地下,子弹上膛,冲上去抓住那家伙。可是不能在这之前,对吗?不然,要冒很大的险……”
“他要是拒捕呢?那是个凶残的疯子。”
“朝他大腿开枪。切记要抓活的。你们有五个人,能对付他!”他把奥尔唐瑟拖到一边,说了几句话给她打气:“快!……该动手了。您要完全相信我。”
她叹口气,说道:“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雷尼纳说,“这中间有些事,我也觉得不好理解。但我还是清醒的,就怕发生无可挽回的事情。”
“无可挽回的事情,”她说,“就是罗兹被害。”
“不,”他说,“是司法当局的行动。所以我想抢在前面。”他们从灌木丛中,绕着房子走了一圈,走到底层一个窗户前,雷尼纳停住了脚步……
“您听,”他说,“有人说话……声音从那边那个房间来。”这声音让人想到,应该有亮光照着说话人。他分开遮住护窗板的枝叶,发现两扇合得不严的窗板缝里,泻出一线光亮。他打开折刀,将刀尖轻轻插进去,挑开里面的插销。护窗板打开了。沉甸甸的窗帘盖着窗口。但窗帘上部是分开的。
“您要爬上窗台吗?”奥尔唐瑟轻声问。
“是的。还要划开一块玻璃。要是情况紧急,我就拿枪瞄准那家伙,您就吹哨子,让那边发起攻击。拿着,这是哨子。”他小心地爬上窗台,慢慢站起来,够到了窗帘分开的地方。他一手抽出手枪,另一只手拿着一把金刚石刀。“看到她了吗?”奥尔唐瑟轻声问。
他把额头贴在玻璃上,立即闷闷地惊叫了一声。“啊!这能叫人相信吗?”
“开枪吧!开枪吧!”奥尔唐瑟要求道。
“不行……”
“我该吹哨子吗?”
“不……不……相反……”
她一身战抖着,把一只膝盖抬到窗台上。雷尼纳把她拉上去,闪在一旁,腾出位置让她往里看。
“看吧。”
她把脸贴在玻璃上。
“啊!”她也惊叫起来。
“唉!您说怎么样?我推测有些事情,没说错吧!”一间豪华的客厅里,亮着两盏无罩的电灯,点着也许二十支蜡烛,摆着一圈沙发,铺着东方地毯。
罗兹-昂德勒穿着一条闪着金属光泽的连衣裙,正是《幸福公主》那部电影中穿的那一件,美丽的肩膀裸露在外面,头发上结着珠宝首饰,半躺在一张沙发上。
达尔布莱克跪在她脚边一只垫子上,穿着猎裤和马夹,出神地盯着她。
罗兹微笑着,十分幸福,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她两次低下头,先吻额头,后又久久地吻他的嘴巴,两只眼睛一闪一闪地,快乐得发狂。
好一幕动人的场景!这两个人目光交织在一起,嘴唇贴合在一起,颤抖的手紧握在一起,彼此青春的情欲融在一起。显然,两人深深地爱着,那是一种强烈的,不顾一切的爱情。雷尼纳和奥尔唐瑟觉得,在这幢孤独的安谧的茅舍里,对这两人来说,他们的亲吻,他们的抚摸是唯一紧要的事情。
奥尔唐瑟不能把目光从这出乎意料的景象上移开。此刻这一对男女,是否就是刚才男的抱着女的,跳着死神舞的那一对?这女的是否她妹妹?她认不出她了。她看到的是另一个女人,是被一种新的美丽所赋予生气,被一种感情改变了容颜的女人。奥尔唐瑟颤抖着,感受到了这种感情的全部力量和热量。“上帝啊!”她低声说,“她多么爱他呀!爱他这么个人,这可能吗?”
“必须告诉她那家伙的真面目。”雷尼纳说,与奥尔唐瑟商量起来。
“对,对,”奥尔唐瑟说,“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卷入丑闻,抓捕他时,不能让她在场……让她走开!这一切都不能让人家知道……”
不幸奥尔唐瑟过于兴奋,动作也太快太猛,不是轻轻地攀着玻璃,而是用拳头去擂木板,撞在了窗户上。两个有情人受了惊吓,一齐站起来,尖着耳朵,眼睛定定地望着窗户这边。雷尼纳马上想划开玻璃,朝里面喊几句话,作作解释,可是来不及了。罗兹-昂德勒大概知道她的情人处境危险,正在被警方追缉,便拼命把他推向门口。
达尔布莱克顺从了。罗兹的意图肯定是让他从厨房门逃走。他们两人不见了。以后会发生什么事,雷尼纳看得清清楚楚。逃跑的家伙会落入他设下的埋伏。会有一场搏斗,也许会让那家伙送掉性命……他跳下地,绕着房子跑起来,可是路程太长,道路又黑,又尽是枝枝绊绊。另一方面,事件的发展一环扣一环,比他推测的要快。他刚冲到房子另一面,就听见一声枪响,有人发出一声惨叫。
在厨房门口,就着两支电筒光,雷尼纳发现达尔布莱克被三个侦探按着,躺在地上,呻吟不止。他的腿被打断了。屋内,罗兹-昂德勒伸着两手,摇摇晃晃地扑过来,嘴里伊伊呀呀不知说些什么。奥尔唐瑟一把抱住她,对着她耳朵说:“是我……你姐姐……我来救你……你认出我了吗?”罗兹似乎听不懂她的话,两眼惊恐不安。
她跌跌撞撞地朝侦探走去,开口道:“真可鄙……他什么也没干,你们……”
雷尼纳毫不犹豫。他对待她,就像对一个失去理智的病人,把她一把抱在怀里,带回客厅。奥尔唐瑟跟在后面,把门关上。她疯狂地挣扎,气喘吁吁地抗议:“这是犯罪……你们无权这样做……为什么要逮捕他?是的,我读了报……今天上午的报纸……说他杀了珠宝商布尔盖……可这是诬谄。他可以证明自己无罪。”
雷尼纳把她放在长沙发上,坚决地说:“请安静。别说可能连累您的话……您还要他干什么!这家伙偷了一辆汽车……还有二万五千法郎……”
“他听到我要去美洲的消息,急疯了,才这样做的。可是汽车他们已找到了……钱也会还的……他连动都没动。不行,不行,你们无权……我来这里完全是自愿。我爱他……我爱他。”不幸的女人没有一丝力气,好像梦呓似的,声音微弱地说自己爱他。最后,精疲力竭,她猛地一挺,就倒在沙发上,昏厥过去了。
一小时以后,达尔布莱克双手被捆得紧紧的,躺在一间卧室的床上,骨碌碌地转动着凶残的眼睛。雷尼纳派汽车接来了附近乡村的一个医生,给他包扎了伤腿,吩咐绝对静卧到明天。莫里索和他的人轮流值班看守。
至于雷尼纳,他背着双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显得十分快活,不时地微笑着,观察着两姐妹,似乎觉得她们让他这位艺术家的眼睛欣赏的画面十分有趣。
“怎么啦?”奥尔唐瑟见他这样轻松快活,便侧过身来,问他。他搓着手,说:“可笑。”
“什么可笑?”奥尔唐瑟带着责备的口气问。
“哦!上帝,这情景嘛。罗兹-昂德勒自由自在地编织着美好的情网,可是天哪,是和谁呢?和一个樵夫,一个服服帖帖的樵夫,抹头油,穿马甲的樵夫,还亲吻……可我们却以为她被监禁了,还去洞穴里或墓穴里寻找哩。”
“啊!当然,她尝过被掳劫的苦头。而且,我肯定,头一夜,她一定是半死半活,被扔在洞穴里。只不过,第二天,她又活过来了。只要一夜,就可让她变得服服帖帖,觉得达尔布莱克像迷人王子一样英俊。只要一夜!……
这一夜给他们两个留下如此明确的印象:他们彼此是为了对方而生的,他们打定主意,永不分离。于是一致同意找一个遁世隐居的避难所。哪儿?当然是这儿!谁会一直追到‘漂亮园子’来找罗兹-昂德勒呢?可是这还不够。
两个恋人还需要更多。几个星期的蜜月?好啊!他们彼此将把整个生命交给对方。怎么交?沿着他们已经步入的温馨和优美的道路走下去,也就是说,变为‘新人’!达尔布莱克在《幸福公主》中不是超出了希望,做得很成功吗?前途,这就是前途!洛杉矶!美国!财富和自由!……他们一分钟也不能耽误了,得马上工作!刚才他们正在排演疯狂和杀戮的惨剧,我们这些受惊的观众,出其不意地撞见的,就是这一幕。说真的,我承认,那时刻,我还有几分怀疑。我寻思这只是电影的一幕,根本没想到这是‘漂亮园子’的恋情。啊,根本没想到。你们要我怎么办?在银幕上,一如在戏台上,幸福的公主们不是抵抗,就是自杀。怎么能想到这一位却愿意坏了名誉,而不愿意死呢?”
总之,这场奇遇让雷尼纳大为开心,他又说道:“不,不,在电影里,情节不是这样的。正是这一点,使我走错了路。一开始,我就把《幸福公主》的情节逐步展开。我踏着人家的足迹走。幸福公主就是这样行动的。樵夫也是这样动作的……既然一切都只是重新开始,我们跟着他们走就是了。谁知大谬不然。与所有规律大相背离,罗兹-昂德勒走上了岔道,才几个钟头,受害的女人就变成了最温柔的公主!啊!可恶的达尔布莱克,你把我们都耍了。因为,既然在电影里,人家给我们演的,是一个蛮汉,一个长毛野人,一张脸像大猩猩,我们就有权想象,在生活中,他大概也是个可怕的蛮子。谁知大错特错!他可是个怪讨女人喜欢的堂璜公子。去你的,演闹剧的角色!”
雷尼纳又搓着手。不过他不讲下去了,因为他发现奥尔唐瑟不再听他说话。
罗兹已经苏醒。奥尔唐瑟伸出双臂搂住她,轻声道:“罗兹……罗兹……是我……别怕。”
奥尔唐瑟开始小声安慰她,把她温柔地抱在怀里摇着。可是罗兹听着听着,慢慢地又现出痛苦的表情,从姐姐怀抱里挣脱出来,坐得远远的,一点不动,腰杆挺得笔直,嘴巴抿得铁紧。雷尼纳觉得,他不能去触碰她的痛处;她经过思考打定的主意,不会听了他的推理而改变。
他走近她,和颜悦色地说:“夫人,我赞同您的做法。不管发生什么事,您都应该为心爱的人辩护,证明他是无辜的。不过事情并不紧迫。而且我认为,为他考虑,最好推迟几个钟头,并且仍让人家以为您是受害者。明早,要是您没改变主意,我会告诉您怎么办的。现在,和您姐姐回房间去,准备行李,整理文件,别让他们找到对您不利的证据。信我的……请相信我。”
雷尼纳又说了好久,终于说服了年轻妇人。她答应等一等。大家都安顿下来,准备在“漂亮园子”过夜。屋子里有充足的食品。一个侦探准备了晚饭。
晚上,奥尔唐瑟与罗兹同住一房。雷尼纳、莫里索与两个侦探睡在客厅沙发上。另两个侦探看守受伤的达尔布莱克。一夜无事。
克莱芒昨天进城通知了宪警。他们一大早就赶来了。大家商定,将达尔布莱克解往省立监狱的卫生所。雷尼纳提出用他的汽车押送。克莱芒已经把汽车开到茅舍前面。
两姐妹看见楼下人来人往,便走下楼来。罗兹-昂德勒表情坚毅,像那些打算大干一场的人。奥尔唐瑟不安地望着她,又看看雷尼纳,发现他若无其事一般。
一切准备就绪,只要去叫醒达尔布莱克和两个看守了。莫里索亲自前往。
可是他发现两个看守睡得死死的,床上却空无人影。达尔布莱克跑了。
这个突然的变故在侦探和宪警中间并未引起多大的惊慌。因为他们相信,达尔布莱克拖着一条断腿,跑不了多远就会被抓回来。不过看守没有听到一点响动倒是个谜,只是谁也不觉得惊奇。达尔布莱克肯定藏在果园里。
探长当即布置搜捕。毫无疑问,结果会可想而知。罗兹-昂德勒大为恐慌,走向探长,准备替逃犯求饶。雷尼纳一直注意着她,见她这番举动,立即小声对她说:“别开口。”
她期期艾艾地说:“可他们会找到他的……会用乱枪把他打死。”
“找不到的。”雷尼纳说。
“您怎么知道?”
“昨夜是我和我的司机放他跑的。在看守的咖啡里放了点药粉,他们什么也没听见。”
她大吃一惊,又说:“可他受了伤,会在哪个角落断气的。”
“不会。”
奥尔唐瑟听着他们的谈话,可是不大明白。不过她放心,因为她相信雷尼纳办事有方。
雷尼纳压低声音道:“夫人,您要向我发誓,过两个月,等他伤好了,您又为他洗清了不实之辞,你们就动身去美国。您要发誓。”
“我向您发誓。”
“您会嫁给他吗?”
“我向您发誓。”
“那好,您跟我来,别作声,别作惊奇的动作。稍一疏忽,您就可能失去一切。”
他叫来莫里索,对他说:“探长先生,我们得把这位夫人送到巴黎,做必要的护理。无论如何,不管搜捕会有什么结果——我想,它是不至于落空的——我都要请您相信,您不会因为这个案子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我今晚就去警察总署。我在那儿有一些靠得住的关系。”他让罗兹-昂德勒挽住他的手臂,领着她朝汽车走去。他感到她步履踉跄地靠在他身上。
“啊,上帝,他获救了……我见到他了。”她喃喃低语道。在克莱芒坐的驾驶座上,她认出那个俨然一副司机模样,帽舌拉得低低的,大眼镜遮住眼睛的人,正是她的情郎。“上车吧。”雷尼纳说。
她上车坐在达尔布莱克旁边。雷尼纳和奥尔唐瑟坐在后座。探长把帽子摘下来拿在手里,围着汽车转了一圈,逐个向他们道别。汽车开动了,可是走了两公里,到了林深树密的地方,不得不停下,因为达尔布莱克尽了超常的努力,忍住疼痛,这时实在坚持不下去了。他们让他躺在汽车上,换了雷尼纳开车,奥尔唐瑟坐他旁边。还没开到卢维耶,汽车又停下,把克莱芒接上来。他穿着达尔布莱克的破衣服,一直走到这里。
接下来是几小时的沉默。汽车驶得飞快。奥尔唐瑟一声不吭,甚至都不想问雷尼纳昨夜干了什么事。他将达尔布莱克掉包的细节、方式,对她来说无关紧要,她不感兴趣。她只想着妹妹。她心里充满了骨肉之爱,手足之情!
快到巴黎时,雷尼纳才说:“昨夜我和达尔布莱克谈过了。他肯定与谋杀珠宝商的案子无关。这人表面凶悍,其实是个诚实正直的人,有情有义,忠心耿耿,为了罗兹-昂德勒可以上刀山,下火海。”他又补充道:“他是对的,是应该为心爱的女人尽其所能,应该为她牺牲自己,把世上最美好的东西、幸福、快乐奉献给她……她要是觉得无聊,就应带她去冒险,让她激动,开心,微笑……或者痛哭。”奥尔唐瑟听了,浑身哆嗦着,两眼潮湿了。他这是第一次暗示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感情上的冒险。这种联系迄今仍很脆弱,可是他们在焦虑和兴奋中共同破解的每一个案子都赋予它力量,也带给它阻力。他这个奇人完全按自己的意志支配一切,似乎在与受他保护或打击的人的命运做游戏,在他面前,她已经觉得自己弱小,已经感到了不安。他让她害怕,又深深吸引着她。她想他,就像想自己的主宰,有时竟像想一个敌人,一个要抵挡其进攻的对手,但更经常的是,像想一个充满魅力和诱惑让人心慌的朋友……
五、让-路易事件
此事像最平常的社会新闻一样发生了,但速度之快却使奥尔唐瑟大为惊讶。在他们散步穿过塞纳河时,看见一个女人的身影翻过桥栏往下跳入河中。
四面八方响起一片惊叫。奥尔唐瑟一把抓住雷尼纳的胳膊。
“怎么,您不要下去!……我不许您下去……”
雷尼纳猛地跳过桥栏,接着……接着她就什么也看不到了。他的衣服留在她手上。三分钟后,在人流的推拥下,她来到了河边。雷尼纳走上阶梯,双手托着一位年轻女子。只见那女子一头乌发贴在苍白的脸上。
“她没有死,”他肯定地说,“快,去药房……扯扯舌头……没有危险……”
他把年轻女子交给两名警察,分开围观者和问他名字的所谓记者,把激动的奥尔唐瑟推进了一辆出租汽车。
“唉呀!”没过一会儿,雷尼纳叫道,“又是一个投河的女子!您要我怎么办?我硬是忍不住,一看到有人跳水,就跟着跳下去救人。毫无疑问,我是个热心肠。”
雷尼纳回到家,换下湿衣。奥尔唐瑟在车里等着。他回到车上后吩咐司机:“到蒂尔西特街。”
“去哪儿?”奥尔唐瑟问。
“看那跳水的姑娘怎么样了。”
“您知道地址?”
“我偷空从她手镯上看到了,还有她的名字:热纳维耶夫·埃玛尔。我去她家看看,可不是索取酬谢,只是好奇,是愚蠢的好奇心。我已救过十二名投水的姑娘。她们的动机始终一样:失恋。您也去看看吧,亲爱的朋友。”
他们赶到蒂尔西特街的房子时,医生正从埃玛尔小姐和她父亲居住的套间走出来。佣人告诉他们,姑娘状况良好,正在睡觉。雷尼纳说是他救了热纳维耶夫·埃玛尔,并将名片递上,让佣人交给姑娘的父亲。不一会儿,那父亲伸着双手跑来,热泪盈眶。这是位上了年纪的人,看上去身体衰弱,不等来人发问,他便伤心地讲了起来:“这是第二次了,先生!上星期,她想服毒自杀,这不幸的孩子!她可是我的命根子!‘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她总说这句话……啊!我很怕她再次寻死。多可怕啊!她想自杀,我可怜的热纳维耶夫!为什么,上帝啊!……”
“是啊,为什么?”雷尼纳说,“大概是姻缘断了。”
“确实是姻缘断了!……那好孩子是那么动情!……”雷尼纳打断了他的话。因为老头子一说起心里的苦衷,就不必浪费时间听他罗嗦了。雷尼纳摆出他的架式,直截了当地说:“我们得想法帮她,先生,您说呢?热纳维耶夫小姐定亲了吧?……”
埃玛尔先生立即答道:“定了。”
“什么时候定的?”
“春上。我们在尼斯度复活节假时认识了让-路易·多尔米瓦尔。这个年轻人本来和母亲、姨母一起住在乡下,我们回巴黎后,他就搬到了我们附近。两个恋人每天都在一起。说实话,我对让-路易·沃布瓦并不很有好感。”
“对不起,”雷尼纳指出,“您刚才不是称他让-路易·多尔米瓦尔吗?”
“这也是他的姓名!”
“他有两个姓名?”
“不知道。这是个谜。”
“他向您介绍的是哪一个姓名?”
“让-路易·多尔米瓦尔。”
“那么让-路易·沃布瓦呢?”
“那是认识他的一位先生向我女儿介绍的。再说,叫沃布瓦还是叫多尔米瓦尔,都不重要。我女儿很爱他,他对她好像也痴情得很。今年夏天在海边,他就没离开她。接着,上个月,让-路易回家和母亲、姨母商量婚事。我女儿接到了他的信,喏,就是这封。”
热纳维耶夫,我们的幸福遇到太多的障碍,我只得绝望地放弃我们的婚事。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爱您。永别了!请原谅我。
“几天后,我女儿就企图自杀。”
“为什么要吹?是因为另有所爱,还是旧情再续?”
“不,先生。我不认为是这样,在让-路易的生活中,有一个谜,确切地说,有一串的谜在折磨他,纠缠他。热纳维耶夫确信这一点。我从没见过比他的还要苦恼的面孔。一开始,我就感到他十分忧郁和烦恼,即便在热恋中,在尽情倾诉心里话的时候也是如此。”
“不过您的印象不是被一些细节,和让您觉得奇怪的不正常的事情证实了吗?比如两个名字……您没有问过他?”
“问过两次。第一次他回答我,说姨母称他沃布瓦,他母亲称他多尔米瓦尔。”
“另一次呢?”
“恰恰相反。他说母亲叫他沃布瓦,而姨母叫他多尔米瓦尔。我指出了他的前后矛盾。他脸红了,我便没有再问下去。”
“他住得离巴黎远吗?”
“在布列塔尼腹地……距卡尔埃克斯八公里,埃尔赛旺小城堡。”
雷尼纳沉思片刻,然后,胸有成竹地对老人道:“我不愿打扰热纳维耶夫小姐。请您对她说:‘热纳维耶夫,救您的先生以名誉担保,三天内将您的未婚夫带来。请写一信,让这位先生带给让-路易。’”
老人似乎有些惊愕,结结巴巴地道:“您能做到吗?……我可怜的女儿会有救?……她会那么幸运?……”
接着,他以勉强听得清的声音,有些羞耻地补充一句:“啊,先生,还得请您速办才成。因为我女儿的行为让我推测,她也许是失身了,才不愿在名声扫地之后还活在世上……也许丑事儿包不多久了。”
“别说了,先生,”雷尼纳命令道,“有些话是不应说出来的。”……
当天晚上,雷尼纳与奥尔唐瑟登上去布列塔尼的火车。次日上午十点,他们到了卡尔埃克斯。十二点三十分,吃过午饭后,他们上了从当地一位名流家里借来的汽车。“您脸色有点苍白,亲爱的朋友。”他们在埃尔赛旺花园下车时,雷尼纳笑着说。
“说实话,”她道,“这件事让我很激动。一个年轻姑娘两次寻死……需要多大的勇气!我真担心……”
“担心什么?”
“怕您不会成功。难道您不担心?”
“亲爱的朋友,”他答道,“如果我告诉您我很高兴,您也许会感到惊讶。”
“为什么?”
“我不知道。此事让您很激动,而在我看来,似乎有着某种可笑的背景。多尔米瓦尔……沃布瓦……有些陈旧发霉的气味……请相信我,亲爱的朋友,冷静点。这边来!”他们从中间那个门进入,两旁还各有一道门,一道上面写着多尔米瓦尔夫人的名字,另一道上写着沃布瓦夫人。每个边门都朝向几条小路。这些小路,穿过桃叶珊瑚和黄杨树丛,从左从右与大道岔开。
大道通向一座又长又矮,外观优美的小古堡。然而两侧却粗笨简陋,造型各不相同,皆有小路相通。左翼,显然居住着多尔米瓦尔夫人,右侧便住着沃布瓦夫人。
一声喊叫使奥尔唐瑟和雷尼纳停下脚步。他们侧耳倾听。这是急促尖利的争吵声,是从底层一个窗口传来的。底层与地面齐平,沿墙种着一溜红葡萄藤和白玫瑰花。
“不能再向前走了。”奥尔唐瑟道,“不然就冒失了。”
“多虑了,”
雷尼纳低声99lib?道,“此时就该冒失一回。因为我们来此就是了解情况的。来,继续向前走,里面的人在吵嘴,不会发现我们。”
确实,吵架声并没停息。他们走到门旁敞开的窗前,便可以透过葡萄藤和玫瑰的枝叶,听见和看见两个老妇人在挥拳吵骂。她们在一个宽敞的餐厅里靠近门窗的地方。餐桌上还摆放着食物,桌后有一位年轻人,肯定是让-路易,他叼着烟斗,读着报纸,对两个妇人的吵闹置若罔闻。
两个妇人中,一个瘦长,穿着深紫色丝绸衣,一头金发,鬈曲地衬着憔悴的脸庞;另一个更瘦,矮小,穿着一件高级的密织薄纱便袍,涂了脂粉的红脸上满是怒容。
“你这个坏蛋,”她骂道,“坏透了顶,小偷!”
“我是小偷?”另一个吼道。
“鸭子要十法郎一只,这不是偷,是什么?”
“闭上你的臭嘴,臭货!我梳妆台上的五十法郎,是谁偷走的?啊,上帝啊,怎么和这种臭货住在一起!”
另一个受了侮辱,跳起来骂年轻人:“怎么,你就让她这样骂我,多尔米瓦尔,你这个没用的家伙!”那高的又怒骂道:“没用的家伙,你听到了吗,路易?你的沃布瓦就是这样的臭女人!你还不叫她闭嘴!”
突然,让-路易握紧拳头,猛击桌子,把盘子碟子都震得跳了起来。他大吼一声:“你们这两个老疯婆,都给我安静些!”
这一来,两个妇人一齐转向他,骂道:“胆小鬼!……伪君子……骗子!……不孝之子!……坏种,坏坯子!”
辱骂像雨水一样向他倾泻而来。他堵住耳朵,像个忍无可忍的人,在桌边踱来踱去,极力克制住自己不向对方扑去。雷尼纳低声道:“我是怎么对您说的?巴黎是一场惨剧。这里是一场喜剧。我们进去吧。”
“人家正吵着哩,这时候进去?”奥尔唐瑟反对道。“正要这时候进去。”
“可是……”
“亲爱的朋友,我们到这里来不是打探情况,而是要做点事情!没有掩饰,看得更清楚!”
雷尼纳坚定地向门口走去,拉开门走进餐厅。奥尔唐瑟跟在后面。
他们的突然出现使屋里的人大吃一惊,两个女人停止叫骂,脸红红的,气得直战栗。让-路易站起来,脸色苍白。“请允许我自我介绍:雷尼纳亲王……达尼埃尔夫人……我们是热纳维耶夫·埃玛尔小姐的朋友,是她介绍来的。这是她写给您的信,先生。”
让-路易已经被这两个陌生人的突然闯入搞得惊慌失措,听到热纳维耶夫的名字更是窘迫。他见雷尼纳致礼后,也想做一番介绍,但说出的竟是令人吃惊的话:“多尔米瓦尔夫人,我母亲……沃布瓦夫人,我母亲……”屋里是一阵冷场。接下来,雷尼纳向这两位母亲致礼。奥尔唐瑟不知先和谁握手是好:是与多尔米瓦尔大妈还是与沃布瓦大妈先握?这时,发生了一件事:多尔米瓦尔夫人和沃布瓦夫人同时伸出手,去接雷尼纳给让-路易的信,并都嘀咕道:“埃玛尔小姐!……她真干得出!……真是有胆子……”这时,让-路易冷静下来,抓住多尔米瓦尔母亲,把她从左侧推出去;接着又拉住沃布瓦母亲,从右侧推出去。然后,他走回两位来客跟前,拆开信,小声念道:让-路易,请接待送信者。请相信他。我爱您。热纳维耶夫。
这是个外表笨拙的人,脸色黑黑的,脸庞消瘦,神色沮丧,正如热纳维耶夫的父亲所形容的。他苦恼的表情,忧伤而焦急的目光,无不表明他很痛苦。
他茫然四顾,反复念着热纳维耶夫的名字,似乎在寻找什么理由,好向她解释。然而,他没有找到。这突如其来的事情使他不知所措。仿佛遭到一次突然袭击,不知如何还击。雷尼纳觉得,只要大喝一声,对方便会缴械投降。几个月来,这小伙子做了那么激烈的抗争,躲进这偏僻的乡居,经历了顽固的沉寂,然而他都没有想到要为自己辩护。而现在,人家闯进他可恶的生活中来了,他就更不可能为自己辩护了。雷尼纳突然向他发起攻击。
“先生,你们断绝关系以后,热纳维耶夫·埃玛尔两次寻短见。我来问您,是否非得让她不可避免地再次自杀,才是你们爱情的了结?”
让-路易瘫在一把椅子上,把脸埋在双手里。“啊,她想自杀……啊,这怎么可能?……”雷尼纳不给他片刻的喘息,拍着他的肩头,道:“您要相信,先生。您信任我们有好处。我们是热纳维耶夫·埃玛尔的朋友。我们答应帮她。我恳求您,不要犹豫了……”小伙子抬起头。
“你们告诉我这些事,”他疲倦地说,“我还犹豫吗?你们不是听到刚才的争吵了吗?我的生活,你们都猜出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你们只要把这秘密告诉热纳维耶夫就行了……这荒唐可怕的秘密会使她明白为什么我无法也无权回到她的身边。”雷尼纳瞥了奥尔唐瑟一眼。二十四小时以前,他让热纳维耶夫的父亲说出了隐情,现在,他用相同的方法,得悉了让-路易的秘密。两个男人吐露了事情的全部隐情。
让-路易搬来一把扶手椅,请奥尔唐瑟坐下。雷尼纳和他也坐下来。不用再请,他便讲起来,仿佛这使他感到轻松。“先生,我向您介绍我的身世。
“如果含讥带讽,您不必惊奇,因为这确实是个荒唐的故事,肯定会使您发笑。
“命运常常喜欢开一些荒唐的玩笑,搞一些恶作剧,似乎是疯子和醉鬼想出来的主意。你们评判吧。
“二十七年前,埃尔赛旺小城堡只有一座正屋,住着一位老医生。为了增加收入,他有时接待一两个寄宿者。有一年夏天,多尔米瓦尔夫人在这里避暑,次年夏天沃布瓦夫人也来这里度夏。这两位夫人彼此互不相识,一个嫁的是一位布列塔尼的远洋船长,另一个和一位旺代旅行推销商结了婚。她们同时怀孕,又都丧了丈夫。由于她们住在农村,远离城镇,便写信给医生,要来他这里分娩。
“医生同意了。她们在秋天几乎同时来到,住在餐厅后面的两个小房间里。医生雇了一个女看护也睡在这里。一切都很顺利。两个女人准备着婴儿的衣着用品,相处很好。她们决心只要儿子,并给他们取名叫让或路易。
“一天晚上,医生被人请去出诊,带着仆人坐敞篷汽车走了,说是次日返回。主人不在,当保姆的姑娘去会情人。命运便恶毒地利用了这偶然的机会。将近午夜时分,多尔米瓦尔夫人感到腹部阵痛。女看护布西尼奥尔小姐懂得些接生术,没有慌张。但一小时后,沃布瓦夫人也腹痛起来。于是惨剧,或不如说悲喜剧就在两个临产女人的呻吟叫喊声里开演了。女看护慌了手脚,在两个女人之间跑来跑去,一会儿照顾这个,一会儿又照料那个,急得怨声不迭,一会儿打开窗子唤医生,一会儿又跪下来祈求上帝保佑。
“沃布瓦夫人首先生下一个男孩,布西尼奥尔小姐急忙抱到这个房间99lib?
,护理,洗澡,放在摇篮里。
“但是,多尔米瓦尔疼得直喊叫,女看护立即到她身边照顾,新生儿像被屠宰的畜生一样哭叫,哭得声嘶力竭,母亲吓坏了,昏厥过去。
“偏偏又是黑夜,又缺这少那。唯一的油灯没油了,蜡烛也熄了,只听见风声呼啸,猫头鹰的叫声一声比一声凄厉。布西尼奥尔小姐怕得发疯。最后到早上五点,她才把小多尔米瓦尔抱到这间房,护理,洗澡,放进摇篮里,又去照料大声喊叫的沃布瓦夫人,然后去看护失去知觉的多尔米瓦尔夫人。
“当布西尼奥尔小姐终于把两位母亲照料妥善,精疲力竭,昏昏沉沉,来到婴儿摇篮边时,惊异地发现,她给他们穿的是相同的衣服和小毛袜,把他们并肩放在一张摇篮里!以致无法辨认哪个是路易·多尔米瓦尔,哪一个是让·沃布瓦。
“另外,当她抱起一个婴儿时,发现他的小手已经冰凉,停止了呼吸。婴儿死了。死去的婴儿叫什么?活着的又该怎么称呼?
“三个小时后,医生回来了,发现两个女人大发雷霆,女看护正苦苦地站在她们床前乞求原谅,抱着我这个活着的婴儿,轮番接受她们的抚爱。她们轮流拥抱我,再把我推开。因为我到底是谁的呢?是多尔米 74e6." >瓦尔寡妇和远洋船长的儿子呢,还是旅行推销商和沃布瓦夫人的儿子呢?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医生恳求我的两位母亲放弃她们的权利,至少一人享有一半,称我路易·多尔米瓦尔或让·沃布瓦。她们坚决反对。
“‘为什么叫让·沃布瓦?如果他是多尔米瓦尔呢?’一个反驳道。
“‘为什么叫路易·多尔米瓦尔?如果他是让·沃布瓦呢?’另一个也反驳道。
“她们于是称我让-路易,是不明的父亲和母亲的儿子。”雷尼纳亲王静静听着。但随着叙述即将结束,奥尔唐瑟忍不住流露出一丝笑意,被年轻人发现了。
“对不起,”她噙着泪水,结结巴巴地说,“我是忍不住。”年轻人没有生气,平静地道:“用不着抱歉,夫人,我已经预先告诉你们,我的故事是有些可笑。这件事有多么荒唐和滑稽,我比谁都清楚。是的,这一切都很可笑。但请相信我的话,在现实生活中,这又并不可笑。表面上可笑,实际上可悲。您刚才已经看到了,不是吗?两个母亲,没法肯定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都死死缠住让-路易。这个儿子也许是外人,也许确实是她们的骨血。她们极为喜欢他,为了他而争吵不休。尤其是她们为此竟结了仇。她们的性格和所受的教育都不同,却不得不在一起生活,因为谁都不愿放弃母亲的权利,她们彼此敌对地生活在一起,谁也不能使她们消仇解恨。
“我是在这两位母亲的相互仇恨中长大的。她们让我懂得的,也是这种仇恨。如果我渴望温柔的心向着哪一方,另一方便向我灌输轻蔑和憎恶。老医生去世时,她们买下了这座城堡,在主楼侧翼修建两座小楼。每天,我都在无意中折磨着她们,也受着她们的伤害。痛苦的童年和可怕的青年时期,我相信我受的苦,没人比得上。”
“应该离开她们!”奥尔唐瑟不再发笑,叫道。“我不能离开母亲,”
他说,“两个女人中总有一个是我的母亲。母亲也不能抛弃儿子。她们两人都认为我是她的儿子。我们三个人就这样捆在一起,像苦役犯一样,被痛苦、怀疑和有朝一日也许能弄清真相的希望捆在一起。但我们三个互相辱骂,互相指责。啊!多么痛苦!可怎样逃脱呢?我好几次试过……可是无用。断了的联系又接上了。今年夏天,我对热纳维耶夫一片痴情,我想获得解放,就想极力说服两位所谓的妈妈。我激起了她们的抱怨。她们恨我的未婚妻,恨我给她们带来的外人……我屈服了……热纳维耶夫来到这里,生活在多尔米瓦尔夫人和沃布瓦夫人之间,怎么过日子呢?我有权让她受这份罪吗?”
让-路易逐渐激动起来,最后几句话说得明确有力,似乎使人认为他这样做,是出于良心、理智和责任感。其实,雷尼纳和奥尔唐瑟没有看错,他是个懦夫,不可能做出摆脱这种荒诞处境的行动。这种处境,自童年时起就不可挽回地强加在他的身上。他承受着,像背负一个沉重的十字架,无权抛弃,却又感到羞愧。在热纳维耶夫面前,他显得可笑而沉默不语;回到这个牢狱,他由于习惯和懦弱,仍然沉默不语。他坐在写字台前,匆匆写了一封信,递给雷尼纳。“请把这封信交给热纳维耶夫小姐,再次恳求她原谅。”
雷尼纳没有接。由于年轻人坚持要他接下,他便接过信一下子撕毁了。
“这是什么意思?……”年轻人问道。
“这就是说,我不捎任何信件。”
“为什么?”
“因为您得和我们一起走……”
“我?”
“明天,您一定要到埃玛尔小姐身边,向她求婚。”让-路易有几分轻蔑地望着雷尼纳,似乎在想:“我说了半天,这位先生怎么丝毫没有听明白?”
奥尔唐瑟靠近雷尼纳:“告诉他埃玛尔小姐想自杀,会送命的……”
“不必了,事情会像我说的那样发展。过一两个钟头,我们三人一起离开。明天就让他求婚。”
年轻人耸耸肩膀,冷笑道:“您说话这么肯定?”
“我有理由才这么说的!”
“什么理由?”
“我告诉您一个理由,只一个。如果您愿意帮我做调查,有这一个也就够了。”
“调查……出于什么目的?”让-路易问。
“证明您的故事并不完全确实。”
让-路易表示反对。
“我请您相信,先生,我的话没有一句不是事实。”
“可能我没说清楚。”
雷尼纳平声静气地说,“您说的话,确实句句符合您以为是真实的身世。但是,您那身世,不是,也不可能是真的。”
年轻人交抱起双臂。
“无论如何,我可能比您了解得更清楚,先生!”
“为什么更清楚?那一夜的事,您只是听来的,您没有证据,多尔米瓦尔夫人和沃布瓦夫人也没有。”
“没有什么证据?”让焦急地问。
“证明弄混的证据。”
“怎么?可这是确凿无疑的。两个婴儿放在一个摇篮里,没做任何标记。女看护不可能知道……”
“至少,”雷尼纳打断他的话,“这是她的说法。”
“您说什么?她的说法?这是指控这位妇女。”
“我不指控她。”
“是指控,您指控她说谎。说谎?为什么?她没有任何好处,她流泪,伤心……有许多事可证明她的好心。因为,终究有两个母亲在场……她们亲眼看到这女人哭泣。她们还询问她……我再说一遍,她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
让-路易显得过于激动。多尔米瓦尔夫人和沃布瓦夫人大概一直在门口偷听,这时悄悄走进来,结结巴巴道:“不……不……不可能……从那时以来,我们问过她不下一百次。她为什么要撒谎呢?”
“您说,您说,”让-路易喊道,“请您说明白,告诉我们,您是出于什么理由要来怀疑这确凿的事实的?”
“因为这种真相不合逻辑。”雷尼纳说,声音提高了。他激动起来,不时地擂着桌子强调自己的话。“不,事情决不可能是这样的。不,命运绝不会这样残忍,偶然也决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医生、仆人、侍女离开城堡的同一天夜里,两个女人同时阵痛发作,并且同时生下两个男孩。这已经够离奇了。还不算特殊的情节!那风声,猫头鹰的叫声!还有油灯没油和蜡烛熄灭的情节。不,一千个不行,不能允许一个接生婆玩这种花招。即使她被孕妇的突然发作弄慌了神,总还有一点本能驱使她把孩子放在预定的位置,使她能区分他们。尽管他们并肩睡在摇篮里,总有一个在右,一个在左,尽管他们都包着相似的衣服,总有细微的不同,总有一点特别之处记在脑子里,一到时候便自动浮现出来。是忙中出乱吗?我否认这点!不可能弄清吗?这是撒谎。在想象里,这是允许的,人们什么都可以想象。但在现实里,在现实中心,总有一个固定点,一个核心。事实会按合乎逻辑的顺序,自动聚合在这个核心周围。我以最明确的形式肯定,女看护布西尼奥尔小姐并没有把两个婴儿放混。”
他说这些话的语气是那样干脆,就仿佛他目击了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似的。他的自信从一开始便震动了四分之一世纪以来对此从未置疑的那些人。
两个女人和她们的儿子围在他身边,焦急地问他。“既然是这样,照您看,她知道……她会说出真情?”雷尼纳纠正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说,在那段时间,她的行为与她的言语和事实有些不合。这让你们三人难以忍受的秘密,并不是来自于片刻的疏忽,而是来自于我们不清楚而她本人知道的事情。这就是我的意思。”
让-路易一下子跳起来。他想摆脱这个男人的逼迫。“是的,这就是您的意思。”他道。
“也是当时的事实!”雷尼纳大声强调说,“不必亲临现场,也不必亲耳听人家说什么话。理智和直觉给我们提供的证据与事实同样不容否认。女看护布西尼奥尔在良心深处埋藏着我们所不知道的真相。”
让-路易低沉地说道:“她还活着!……住在卡尔埃克斯!……可以把她叫来!”
两个母亲中有一个立即喊道:“我去,我把她叫来!”
“不,”雷尼纳道,“您不能去,你们三个谁都不能去!”奥尔唐瑟提议道:“我去行吗?我乘汽车去,让那个女人一同来。她住在哪里?”
“卡尔埃克斯中心,”让-路易道,“一个缝纫用品店里。司机会指给您看……布西尼奥尔小姐……大家都认识……”
“尤其是,亲爱的朋友,”雷尼纳补充道,“什么也不要告诉她。如果她不安,那就好了。别让她知道让她来干什么。您要想成功,就必须这样。”
在一片沉寂中过去了三十分钟。雷尼纳在房间里踱着步子。房间里美观的古代家具,漂亮的挂毯,精美的小摆设表明让-路易对艺术和风格的讲究。
这个房间其实是他住的。旁边,通过微开的门,可以看出隔壁房间两个母亲的粗俗情趣。雷尼纳靠近年轻人,低声问:“她们有钱吗?”
“有。”
“您呢?”
“她们已经把这座城堡和周围的地产给了我,这在很大程度上保证了我的独立。”
“她们有家吗?”
“两人都有姐妹。”
“她们可以回到姐妹那儿生活吗?”
“可以,她们有时这样想过。不过……先生……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恐怕您的干预只会失败。我再次向您肯定……”这时,汽车回来了。两个女人急忙站起来准备开口。“让我来,”雷尼纳道,“对我的方式,你们不必惊奇。我不会向她提什么问题,而是恐吓她,叫她震惊。在慌乱中,她自然会说的。”
汽车绕着草坪转了一圈,停在窗前。奥尔唐瑟跳下汽车,把手伸向一位老妇人。那老妇人头戴一顶管状褶裥布帽,身穿黑色天鹅绒上衣和深色厚裙子。
她惶恐不安地走进来。她长着一张鼬鼠似的尖脸,几颗小牙呲露在外。
“什么事,多尔米瓦尔夫人?”她畏怯地走进从前被医生赶出去的这间房子。“早安,沃布瓦夫人。”
两个女人没有回答。雷尼纳走上去,严肃地说:“布西尼奥尔小姐,我会告诉您什么事的,我有意走到您跟前说话,好让您能掂量我的每一句话。99lib?”
他摆出预审法官审讯犯罪事实确凿无疑的罪犯的神气。他指出:“布西尼奥尔小姐,我是巴黎警察总署的代表,特来调查二十七年前发生的一件惨案。您在这个惨案里扮演了重要角色。我刚刚得到您篡改事实,谎报情况,致使那天晚上出生的一个婴儿身分不确切的证据。关于身分问题,您的谎报构成了犯罪,要受到法律惩罚。我不得不把您带到巴黎,让您在律师陪同下,接受严格的审讯。”
“到巴黎?……律师……”布西尼奥尔小姐喃喃道。“必须去,小姐,因为您已被逮捕。除非……”雷尼纳暗示道,“除非您准备现在就招认,以补赎您的罪过造成的后果。”老处女吓得浑身发抖,牙齿咯咯响。显然她不可能做任何抗拒。“您准备把一切都说出来吗?”雷尼纳问道。她大胆试探一句:“我没什么可供认的,因为我什么事都没干。”
“那好,我们动身吧。”他道。
“不,不,”她求道,“啊,我的好先生,我求求您……”
“您打定主意了吗?”
“是的。”她叹气道。
“马上就说,是不是?火车时间快到了。这件事必须立即解决。您要是有丝毫犹豫,我就把您带走,同意吗?”
“同意。”
“讲吧,不要绕弯子,不要找借口。”
他指了指让-路易:“这位先生是谁的儿子?是多尔米瓦尔夫人的吗?”
“不是。”
“那么是沃布瓦夫人的啦?”
“也不是。”
听她这两声回答,大家惊呆了,都不作声。
“您说清楚。”雷尼纳命令道,看了看表。
于是,布西尼奥尔小姐跪下来,含糊不清地说起来,声音很小,大家不得不弯腰凑近她,才听得清楚。
“晚上来了一个人……一位先生,用被子包来一个新生儿,想托付给医生……因为医生不在,他便等了一夜。是他搞的鬼。”
“怎么,他干了什么?”
雷尼纳问道,“干了什么?”他两手抓住老妇,威严地盯着她。让-路易和两个母亲紧张不安地俯身问着她。她嘴里说出的话将决定她们的生活。老妇双手合十,像是忏悔似的,说道:“唉!其实死的不是一个,而是两个婴儿。多尔米瓦尔夫人和沃布瓦夫人的孩子都惊厥死了。那位先生看到这个情况,就对我说:‘我看到这情况,知道该干什么。我应趁此机会,使我的孩子幸福,得到好的抚育。请用他替换一个死婴。’
“他给了我一大笔钱,说免得以后每月交付孩子的抚养费。我同意了。换下谁的孩子呢?让孩子做路易·多尔米瓦尔还是让·沃布瓦?那人思索片刻,回答道:‘两个都不做。’他告诉我应该怎样办,他走后我应该说些什么。就在我给他的孩子穿上死婴的衣服时,他用带来的被子包上一个死婴走了。”布西尼奥尔小姐低头哭起来。过了一会儿,雷尼纳用更和善的语气对她说:“我也不瞒您,您的坦白与我的调查相符。我们会考虑这一点的。”
“不去巴黎了吧?”
“不去了。”
“您不带我走了?我可以走了吗?”
“您可以走了。眼下没事了。”
“不会传出去叫人家议论吧?”
“不会。啊,再问一问,您知道那年轻人的名字吗?”
“他没有告诉我。”
“您没再见过他?”
“没见过。”
“您没别的事要说了吗?”
“没有。”
“您刚才说的可以签字吗?”
“可以。”
“好。过一两周,会传唤您,这段时间,不要对任何人谈这件事。”
她站起来,划了一个十字。但她已精疲力竭。雷尼纳将她送到门外,随手带关房门。
当他回到屋里,见让-路易站在两位老妇之间,三个人手拉着手,彼此间的仇恨和不幸顷刻间烟消云散,自然而然不知不觉地生出一种温和和安宁的感觉。这使他们变得庄严和文静。“乘胜追击。”雷尼纳对奥尔唐瑟道,“这是关键时刻,必须将让-路易带走。”
奥尔唐瑟显得漫不经心,埋怨道:“您为什么放那个女人走?您有她的招供就够了?”
“还不够。她说的只是过去的事情,可您还想得到什么?”
“没有……我不知道。”
“这事以后再说,亲爱的朋友。眼下,我再说一遍,必须把让-路易带走,而且马上要走,不然……”
他对年轻人道:“您和我一样,不是吗?认为这些事情迫使您与沃布瓦夫人、多尔米瓦尔夫人分开,这样能清楚地看问题,并能不受影响地解决问题。先生,和我们一起走。最要紧的是拯救热纳维耶夫·埃玛尔——您的未婚妻。”
让-路易有些犹豫。雷尼纳转向两个女人道:“我相信,这也是你们的意见,是吗,夫人?”她们点点头。
“您看,先生,”他对让-路易道,“我们的看法是一致的。发生大冲突时,应该退步,分开……啊!不用多久,也许……只几天,以后您会高兴地离开热纳维耶夫·埃玛尔,重过您这种生活。不过,这几天是必不可少的。快点,先生。”雷尼纳不给他考虑的时间,用这一番有说服力的执意要达到目的的话,说得年轻人糊糊涂涂,被他推回自己的房间。半小时后,让-路易离开了小城堡。
“他只有结了婚才能返回。”他们乘汽车到了甘冈火车站。趁让-路易照料行李的当口,雷尼纳对奥尔唐瑟说,“一切都顺利,您满意吗?”
“是的,可怜的热纳维耶夫会幸福的。”她心不在焉地说道。一上火车,他们两人去了餐车。晚饭后,雷尼纳问了奥尔唐瑟好些事,她都回答得很冷淡。于是,他有意见了:“喂,怎么了,亲爱的朋友?您似乎有心事?”
“我?没有!”
“有,有。我看出来了。说吧,别闷在心里。”她微微一笑。
“好吧。既然您坚持要知道我是否满意,我应该告诉您……显然,我是站在热纳维耶夫一边的……然而,从另一方面看,……甚至从冒险的观点看……我总有些不安……”
“坦率地说,我这次没有让您惊讶,是吧?”
“不太惊讶。”
“您觉得我的作用是次要的,是吧?……因为,我究竟起了什么作用呢?我们听了让-路易说了苦衷。另外,叫从前的接生婆来做了交代,就这些,完了。”
“我正在想这是否完了呢。我不能肯定。说实话,另外几次冒险给我留下的印象……怎么说呢?更明白,更清晰。”
“您觉得这件事隐晦一些,是吧?”
“隐晦一些,好像没完。”
“哪里没完呢?”
“我不知道。可能是那女人的供认……对,十分可能。它是那样意外,那样简短!”
“嗬!”雷尼纳笑道,“您认为是我不让她说了。其实,不必过多地解释了。”
“怎么?”
“是的,如果她说得过于详细,人们反而会怀疑她?”
“怀疑?”
“是啊,故事有些牵强。那天夜里来的先生,带来一个婴儿,带走一个死婴,这根本不能让人相信。可亲爱的朋友,您要我怎么办?我没有更多的时间去给那倒楣女人编一个更圆的故事。”奥尔唐瑟看着他,大惑不解。
“您说什么?”
“是啊,不是吗?这些乡下妇女木头木脑,我和她又没有时间,只好匆匆编了一个故事……再说,她背得也算不错。是那么个声调……惊慌失措,颤抖……眼泪……”
“这可能吗?这可能吗?”奥尔唐瑟嗫嚅道,“您从前见过她?”
“不能不见。”
“什么时候?”
“到这里的那天早晨。您在旅馆里梳洗,我去打听消息。您想得到,多尔米瓦尔和沃布瓦的惨剧在这里是家喻户晓的。有人立即告诉我当年的接生婆布西尼奥尔小姐住在哪儿。我和这位小姐一说就成。三分钟编出了一种新说法。一万法郎使她同意在小城堡的居民面前重复这种……多少有点令人难以置信的说法。”
“完全令人难以置信。”
“不至于吧,亲爱的朋友,因为您已相信,那几个也相信了。这是最主要的。一个让人相信了二十七年的真相,一个建立在事实基础上,因而难以改变的真相,必须一下毁掉。这就是我全力投入,并以雄辩的口才攻击这真相的原因。不能识别两个婴儿吗?我否认。把婴儿放混了吗?这是撒谎。你们三人都被什么事蒙骗了。是什么事我不清楚,不过你们有责任搞清楚。让-路易动摇了,说:‘这很容易,把布西尼奥尔小姐叫来一问就知道了。’这样,她就来了,开始背我教的话。情节突变。大家目瞪口呆。我趁机带走了年轻人。”
奥尔唐瑟直摇头。
“不过她们会明白的!会思考的。”
“永远不会。她们也许怀疑。但她们永远不会赞成收集证据,永远不会赞成思考。怎么?我把她们从四分之一世纪的争吵中救了出来,难道她们愿意重新回到争吵中去?她们由于怯懦和虚假,没有勇气摆脱责任。我给了她们自由,她们还不紧紧抓住?如果她们不要自由,那就得吞下比布西尼奥尔的谎言更难咽的苦果。无论如何,我编的故事不会比事实本身更荒唐。相反,更显得实在,她们才一口吞下了。喏,我们出发前,我听到多尔米瓦尔夫人和沃布瓦夫人说,她们打算马上搬家。想到今后不再见面,她们已经变得十分亲热。”
“让-路易呢?”
“让-路易?他对那两个母亲已经烦透了!生活中是不能有两个母亲的!这就是他的处境!要两个母亲还是一个都不要?他当然毫不犹豫选择后者。再说他又热恋着热纳维耶夫。我认为他正是爱她,才不愿带给她两个婆母的。走吧,您会安心的。年轻人肯定会幸福的,这难道不是您所希望的?重要的是要达到目的,而不是所用的或多或少奇特的办法。有些冒险,可以靠寻找和发现一个烟头,一个引火的瓶子和烧燃的帽盒来发现秘密,解决难题。有些,则要求使用心理分析,解决问题的办法也纯粹是心理学的办法。”
奥尔唐瑟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又道:“那么,您真以为让-路易……”
雷尼纳似乎十分惊异。
“怎么,您还想着这事?一切都结束了!啊,好吧,我向您承认,这个有两个母亲的家伙,我已完全不感兴趣了。”他说得那么滑稽,直爽得有趣,奥尔唐瑟笑起来。“好了,亲爱的朋友,笑吧。透过笑容和眼泪,事情会看得更清楚。另外,还有一个原因,您应该一有机会就笑。”
“什么原因?”
“您有一排漂亮的牙齿。”
六、持斧女人
战前有一个最难理解的事件,是人们称之为持斧女人的事件。如果情况不是以最残忍的方式迫使雷尼纳亲王(也许我们该称他亚森·罗平?)介入,事情也许永远得不到解决。如果我们不是根据他的心愿,把事情的经过披露如下,也许大家永远也不知道事情是如何解决的。
我们来回忆一下。十八个月里,有五个女人失踪。五个地位各异的女人,年龄从二十到三十岁不等,住在巴黎市或巴黎地区。她们的名字是:拉杜夫人,一位医生的妻子;阿尔当小姐,银行家的女儿;科韦罗小姐,库尔伯瓦的洗衣女工;奥诺里娜·韦尼塞小姐,女裁缝;格洛兰热小姐,画家。这五个女人失踪了,没有留下一点线索,能解释她们为什么出门,为什么不回家,是什么东西在外界吸引着她们,她们留在何处,是怎样留的。她们出走八天以后,人们在巴黎西郊发现了她们。她们各人所在的地点都不同,但找到的都是尸体,是被斧头砍破头颅而死的。每个女人都被五花大绑,面孔布满血污,身躯因为没有进食而瘦骨嶙峋。每次,尸体附近都有轮迹,表明尸体是用车子拉去的。五桩谋杀案,如出一辙,因此,只立了一个预审专案,统括五桩案子的调查。不过,调查毫无结果。只知道一个女人失踪,八天后发现她的尸体。如此而已。
五位死者捆绑的方式相同,轮迹相同,用斧头砍的方式也相同,都是由额头正中一直砍下来。
作案动机是什么?五个女人的首饰、钱包和值钱的物品都被劫走。这可能是出租汽车司机和过路人谋财害命,因为尸体躺在荒郊野外。有人推测这是一种报复的阴谋,或者是消灭将来某宗遗产的一连串继承人的阴谋。但一调查,仍发现这种推测说不通。人们做了种种假设,都被现场调查推翻。人们找到一些线索,追踪下去,总是很快就发现行不通。
突然,情节有了变化。一个街道清扫女工在人行道上捡到一个小记事本,便交给了邻近的警察分局。
这个小本子都是空白的,只有一页上列着被害妇女的名单。名单是按时间顺序排列的,每个人名都伴有三个数字。拉杜,132;韦尼塞,118;等等。
倘若光是五个死者,人们也许不会注意这些数字的重要性,因为大家都知道那五个死者的名字,谁都可能记在本子上。不过,这上面的名字不是五个,而是六个。是的,在“格洛兰热,128”下面,还有一行:威廉森,114。
难道又有一个女人被害?这名字显然来自英语,这就缩小了调查范围。有人证明,一位在奥特伊一个家庭当护士的姑娘,名叫赫伯特·威廉森,于十五天前离职回英国。她的姐妹接信得知她将回家,但自那以后没再得到她的音讯。
于是又做新的调查。一位邮递员在默东树林里发现了威廉森的尸体,头颅被当中劈开。
此时公众有多么激愤,就不必提了。读到那份无疑是凶手亲拟的名单,公众都不寒而栗。还有什么事情比这样一本流水帐更可怕呢?“某日,我杀了这个女人……某日,我杀了那个女人……”相加的结果是六具尸体。
与一般的预料相反,专家和笔迹学者很顺利地得出一致意见,并一致声明,字迹是出自一位“有教养,有艺术情趣,富于想象和极为敏感的”女人之手。报纸称这个女人为持斧女人。这可不是个寻常之辈。有几千篇文章研究她的情况,分析她的心理状态,种种说法,荒唐离奇。
然而,有一篇文章的作者,一位年轻的记者发现了唯一的线索,这给一片混沌的案件带来了一线光亮。他的发现使他脱颖而出。在捉摸六个名字右边的数字时,他寻思,这些数字是否仅仅表示各桩谋杀间隔的时间呢?只要核查一下日期便行了。于是他立即发现,他的假设是对的。韦尼塞小姐是在拉杜夫人被诱拐一百三十二天之后失踪的。埃米纳·科韦罗是在韦尼塞失踪之后一百一十八天失踪的。等等。
因此,不能犹豫了。司法当局只能记下这个与事实完全相符的答案:数字表示的是间隔的时间。持斧女人的帐本没有任何差错。不过,人们注意到,最后一位遇害者威廉森小姐是六月二十六日被劫持的,她名字旁边标的数字是114。难道一百一十四天以后,即十月十八日会发生下一次劫持?难道不应该认为,凶案会按照凶手隐密的意志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难道不应该把确定每一个数字——最近的和其它的数字——确定日期的理由弄清楚吗?
大家围绕这个问题进行讨论。按逻辑,在十月十八日又将发生新的惨案。因此,这一天早晨,雷藏书网尼纳亲王和奥尔唐瑟在电话里约好傍晚会面后,便自然而然地提到了各自刚刚读过的报纸。“注意,”雷尼纳亲王笑道,“如果您遇到持斧女人,赶快过街上另一边的人行道。”
“如果这个女犯劫持我,怎么办?”奥尔唐瑟问。“在您走的路上撒上白石子,即使到斧头挥起的最后一秒,也要重复念着:‘我不害怕,他会救我。’这个他,就是我……吻您的手。晚上见,亲爱的朋友。”
下午,雷尼纳忙于私事。从四点到七点,他买了各家报纸。但没有一家谈及到劫持的事。
九点,他去体育馆,订了楼下的包厢。
九点半,奥尔唐瑟没有到。他打电话找她,内心还没觉得不安。接电话的是女仆,她说主人还没有回来。雷尼纳的心一紧,急忙跑到奥尔唐瑟在蒙索公园附近临时租下的公寓。他向女仆打听,这女仆是他安排在奥尔唐瑟身边的人,对他忠心耿耿,告诉他女主人两点钟外出,手里拿着贴了邮票的信,说要去邮局。她回房穿衣服。此后,便没了消息。“那封信是寄给谁的?”
“是寄给先生的,我看见上面写的是雷尼纳亲王。”他一直等到午夜。
白等了。奥尔唐瑟没有回来,第二天也不见踪影。“不要声张,”雷尼纳嘱咐女仆道,“就说女主人到乡下去了,您随后就去。”
他不怀疑,奥尔唐瑟的失踪可以用十月十八日来解释。奥尔唐瑟是第七个受害者。
雷尼纳寻思,“劫持过后八天就会用斧头砍死。我眼下只有七天了。留点余地,只能算六天。今天是星期六,到下星期五中午,必须把奥尔唐瑟救出来。为此,我至迟要在星期四晚上九点之前查出她关在什么地方。”
雷尼纳在一块木牌上写了“星期四晚九点”几个大字,挂在工作室壁炉上。从星期六中午,即奥尔唐瑟失踪的次日起,他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吩咐仆人,除了用餐和送信,其余一律不许打扰。
他在室内待了四天,几乎没有动一动。他很快将详细报道六次凶杀案的重要报纸弄来,反复阅读,放下百叶窗和窗帘,插紧门闩,在一片漆黑中,躺在长沙发上藏书网,苦思冥想。到星期二傍晚,他仍然一无进展。案情仍是一团迷雾。他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也没有找到能产生希望的理由。尽管他有极大的自制力,尽管他对自己的能力充满自信,但有时也不免焦躁不安。他能及时破案吗?没有理由使他认为在最后几天,他能比最初几天看得更清楚。因此,奥尔唐瑟难免一死。这个想法折磨着他。他和奥尔唐瑟看上去只是好朋友,其实,他对她的感情,要比这种关系深得多,强烈得多。开始时的好奇,欲望,以及保护这位女子,让她快乐,使她对生活产生热爱的那种热情变成了爱情。他们俩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因为他们只在需要的时刻才见面,在这个时间里他们操心的是别人的事而不是他们自己的事。不过,第一次遇到危险,雷尼纳就发现了奥尔唐瑟在他生活中的位置。因此,得知她被劫持,囚禁,而他又无力救她,他不禁十分难过。
一整夜他焦躁不安,在床上辗转反侧,从各个方面思考案子。星期三上午对他来说也是恐怖的。他有些慌了,不再幽居,打开窗子,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接着走出家门,来到大马路上,就像打消了困扰他的念头似的。
“奥尔唐瑟在受苦……奥尔唐瑟掉进了深渊……她看到了斧头……她在呼救……她在求我……而我却束手无策……”下午五点,他琢磨六个遇害者名单时,心里格登一响,就像发现真相的信号,脑子里豁地一亮。当然,这并不是说,案情一下就弄清了,不过,这足以使他清楚该向哪个方向出击。
他马上制定作战方案,他让司机克莱芒把一个启事寄给各大报纸,用大字在次日广告栏刊出。克莱芒还有一项使命,就是去库尔伯瓦的洗衣店,第二个受害者科韦罗小姐在那里干过活儿。星期四,雷尼纳依然没有行动。下午,他的启事招来了许多信。接着,又收到两封电报。不过,这些信和电报似乎没有回答他所期待的问题。三点钟,他收到盖有特罗卡代罗邮戳的蓝色快信,似乎使他感到满意。他把信读了一遍又一遍,查看笔迹,又翻阅那些报纸,低声道:“我认为该朝这个方向走。”
他查看巴黎地图,记下这样一个地址:克莱贝大街四十七号乙,原殖民地总督德·卢尔蒂埃-瓦诺先生。接着,他向汽车疾跑而去。
“克莱芒,克莱贝大街四十七号乙。”他被领到一间大办公室,室内摆着许多大书柜,里面放满珍贵的精装古书。德·卢尔蒂埃-瓦诺还不老,有一圈灰白的胡须。他态度和蔼,举止优雅,严肃中带着微笑,让人生出信任和好感。“总督先生,”雷尼纳道,“我来向您请教,因为我读了去年的报纸,知道您认识被持斧女人杀害的奥诺里娜·韦尼塞小姐。”
“我们是认识她!”德·卢尔蒂埃先生叫道,“我夫人有时请她做些裁缝活儿。可怜的姑娘!”
“总督先生,我的一位女友失踪了,就像那六位遇难者一样。”
“怎么?”
德·卢尔蒂埃先生身子一挺,叫道,“但我认真读了报纸,十月十八日没有发生什么。”
“不对,我爱的一位年轻女人就是在十月十八日被劫持了。”
“今天是二十四日!”
“确实,后天她将会被杀死。”
“太可怕了!无论如何得阻止……”
“总督先生,有您的帮助,我有可能阻止罪行发生。”雷尼纳道。“您报案了吗?”
“没有。在我们面前的可说是一个漆黑一团的秘密,包得铁紧,没有一丝缝隙,最锐利的目光也难以穿透。因此,用一般的方法,如现场侦察、调查、寻找痕迹等等,都无法破案。如果前六次这些方法没有一种奏效,那么第七次使用就是浪费时间。一个如此狡诈的敌人,决不会留下那些粗心的痕迹,因为职业侦探首先要找的,就是那些痕迹。”
“那么,您做了些什么?”
“在行动前,我考虑了四天。”
德·卢尔蒂埃-瓦诺先生观察着他,带有一丝嘲笑意味地说:“那么,这种深思的结果……”
“首先,”雷尼纳不慌不忙地回答道,“我把所有事件都联系起来看,任何人都没有这样做过,这使我发现了这些案子总的特征,排除了种种碍事的假设,既然我们不能就这些案件的动机得出一致意见,既然我们不能查出是哪类人所为。”
“那您的意思?”
“总督先生,我以为是疯子干的。”
德·卢尔蒂埃-瓦诺先生跳了起来。
“疯子,亏您想得出来?”
“总督先生,那持斧女人是个疯子。”
“她若是疯子会被关起来的。”
“我们难道知道她没被关起来吗?我们难道知道她并不属于那种表面上不侵害人,不为人所注意,因而完全可能受残忍的兽类本性所支配的半疯人吗?任何人都没有那些人虚伪、阴险、耐心、固执,没有他们那样荒唐而又有逻辑,混乱而又有条理。总督先生,所有这些形容语,都适用于那持斧女人的行为。萦绕不去的顽念,反复去做一件事,这就是疯子的特征。我虽不知持斧女人为什么顽念所困扰,但是我知道顽念的结果,作案的方式一模一样。受害者被同样的绳索捆绑,同样都在劫持八天后被害,都死于斧头之下。
“而且都是从额头正中,从上往下劈死的。换了任何别的杀人犯,伤口都不会在一个位置。他的手会颤抖,会偏离,会劈错地方。而持斧女人却不发抖。
“似乎她采取了措施,她的斧刃丝毫不偏。还需要我列出别的证据,与您一起琢磨那些案子吗?不必了,对吧?现在您知道谜底了,您同我一样认为,唯有疯子才可能这样愚蠢、野蛮,机械得像座钟报时或砸石锤起落一样刻板地行事……?”
德·卢尔蒂埃-瓦诺先生点头道:“确实……确实……整个事件可以从这个角度来看……我开始认为我们应该这么看。不过,如果认为这个疯子遵循一种数学逻辑,我却看不出被害者之间有什么关联。她是胡乱地砍人。为什么砍这个女人而不是砍那个女人?”
“啊,总督先生,”雷尼纳喊道,“您向我提出的问题我一开始便考虑过,它概括了全部疑问,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想明白。为什么劫持的是奥尔唐瑟、韦尼塞、威廉森小姐?如果案子确如我通盘想象的,是遵循一种疯子的盲目、怪异的逻辑的话,那么肯定有一种选择。那么,根据什么选择?持斧女人是根据什么优点,缺点,或必需的标记,来确定杀害对象呢?简言之,如果她选择的话(不可能不选择),是如何选择的呢?”
“您发现了?……”
雷尼纳停了片刻,又说:“是的,总督先生,我发现了,我本应该一开始就发现,因为只要认真审查一下被害者名单便可明白。然而,这种真相的闪电从来只是在苦苦思考的发热的大脑中出现的。我看了二十遍名单,都没注意到这微小的细节。”
“我不明白。”德·卢尔蒂埃-瓦诺先生道。“总督先生,有一点需要指出,如果许多人都卷入一件事情,如谋杀案和丑闻,那么称呼他们的方式应该是一致的。可是在这个案子里,对拉杜夫人,阿尔当小姐,或科韦罗小姐,报纸从来就没有提她们的姓氏。相反,韦尼塞小姐,威廉森的名字奥诺里娜和赫伯特却总是与姓一起提。如果对六个被害者都是这样的话,那就不存在什么秘密了。”
“为什么?”
“因为一眼就可以看出六个遇害者的关系,我就是看出这两个人的名字和奥尔唐瑟·达尼埃尔的名字相近这一点,才恍然大悟的。这回您该明白了吧?像我一样,看着眼前这三个名字……”德·卢尔蒂埃-瓦诺先生似乎有些慌乱,脸变白了,说:“您说什么?……您说什么?……”
“我说,”雷尼纳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您面前有三个人名,都是由一个字母开头。都是由相同数目的字母组成。您可以数一下。另外,您可以去库尔伯瓦洗衣店打听一下,科韦罗小姐在那里干过活儿,您会知道她叫伊莱里,开头的还是同一个字母,字母的数目也一样。不用再琢磨了。我们确信了,是吗?每一个受害者的名字具有相同的特点。这个发现使我们肯定地找到了答案。疯子的选择得到了解释。我们了解到受害者之间的关系。这不可能有错。疯子就是凭这点而不是别的选择受害者的。这种荒唐的选择是多么有力地证实了我们的假定!多么荒唐的证据!为什么要杀这些妇女而不是别的女人?因为她们的名字都是由H开头,由八个字母组成的,您明白了吗,总督先生?字母的数字是八个。名字开头的字母是字母表上的第八个字母。而且八本身也是由H打头。始终是字母H。行凶的工具斧头也是由H起头。您说持斧女人是不是个疯子?”
雷尼纳突然停住话,靠近德·卢尔蒂埃-瓦诺先生。“您怎么了,总督先生,您似乎有些不适?”
“不,不,”德·卢尔蒂埃道,额头冒出了汗珠……
“不……不过,这个故事令人不安!您想,我认识一个受害者……而且……”
雷尼纳在独脚小圆桌上找到一个大水瓶,倒了一杯水递给德·卢尔蒂埃先生。
他喝了几口,站起来,努力装出坚定的口吻,继续说道:“好吧。我同意您的假设。可必须得到明确的结果。您做了什么?”
“今天早上,我在各家报刊登了一个启事。‘优秀女厨师求聘。下午五点前给奥斯曼大马路埃尔米尼写信……’等等。您始终是明白的,不是吗,总督先生?由H打头,由八个字母组成的名字不多,而且有些过时,如埃尔米尼、伊莱里、赫伯特……出于我不理解的原因,这些名字对那个疯女人是不可缺少的。为找到叫这种名字的妇女,仅仅是为此,她动用了残存的理智、鉴别力、理解和思考的能力。她寻找,询问,窥伺。她阅读自己丝毫也不懂的报纸,不过,她的眼睛也只盯住某些细节,某些大写字母。因此,我坚信,用大号字印刷的埃尔米尼这个名字,会吸引她的注意力,她今天就会落入我的陷阱……”
“她写信了吗?”德·卢尔蒂埃-瓦诺先生焦急地问道。“有几个妇女给所谓的埃尔米尼寄来了普通平信。”雷尼纳继续说,“不过,我收到一封传送的快信,觉得很有意思。”
“谁写来的?”
“您读吧,总督先生。”
德·卢尔蒂埃-瓦诺先生抓过雷尼纳手上的信纸,扫了一眼署名。先是一怔,似乎觉得意外。接着,他放声大笑起来,显得很高兴,又显得如释重负。
“您为何发笑,总督先生?您似乎很高兴。”
“高兴?不。不过这封信是我妻子签的名。”
“您原来担心是别的人吗?”
“不。不过既然是我妻子……”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就又对雷尼纳道:“对不起,先生,不过您对我说收到了一些回信。为什么您单单认为这封信能给您提供什么线索呢?”
“因为她的签名是:德·卢尔蒂埃-瓦诺夫人,而德·卢尔蒂埃-瓦诺夫人曾雇用受害者之一的奥诺里娜·韦尼塞做裁缝活儿。”
“这些是谁告诉您的?”
“当时的报纸。”
“您的选择再没有其它原因了?”
“没有。不过,自我到此以来,总督先生,我感到并没有走错路。”
“怎么有这种感觉?”
“不知道……某些迹象……某些细节……我可以见德·卢尔蒂埃夫人吗?先生。”
“我正要向您建议哩,先生。”德·卢尔蒂埃先生道,“请跟我来。”
他领着雷尼纳穿过一条走廊,来到一个小客厅。一位雍容华贵的金发妇人坐在那儿,督促三个孩子做功课。她站起来。德·卢尔蒂埃先生做了简单介绍,对妻子道:“絮扎娜,这是你写的信?”
“是寄给奥斯曼大马路埃尔米尼小姐的吗?”她答道,“是的,是我写的,您知道,我们的女佣走了,我正要找一位。”雷尼纳打断她的话,说道:“请原谅,夫人,我只说一句:这个女人的地址您是如何搞到的呢?”
她的脸一红。她丈夫坚持道:“回答呀,絮扎娜。谁给您这个地址的?”
“别人打电话告诉我的。”
“谁?”
她犹豫一下道:“你的老奶妈……”
“费利西安娜?”
“是的。”
德·卢尔蒂埃突然中断了谈话,不许雷尼纳再提别的问题,又把他领回办公室。
“您看,先生,这封信的来路很正常。费利西安娜是我的老奶妈,由我供养,住在巴黎郊区。她读了您的启事,便告诉德·卢尔蒂埃夫人。因为,”
他尽力装出笑容,补充说,“我相信您不会怀疑我妻子就是持斧女人。”
“我不怀疑。”
“那么,这个插曲就完了……至少我这方面……我已尽了力……我接受了您的推理,遗憾的是不能帮上忙……”他想赶快把这个冒失的来客打发走。
他指指门。不过,他似乎有些头昏,忙喝下第二杯水,坐了下来,脸也变了样。雷尼纳打量他一阵,仿佛在打量一个已经斗败无须再斗垮的对手。他走到总督身边坐下,突然挽住他的胳臂。“总督先生,如果您不说,奥尔唐瑟便会成为第七个受害者。”
“我没什么好说的,先生!您说我能知道什么?”
“真相。我的话已经让您明白了真相。对我来说您的苦恼、担心就是确凿的证据。我找您是找一位合作者。由于一次出人意料的机会,我发现您是我的向导。不要浪费时间了。”
“但是,先生,如果我知道,何必要缄默?”
“那是怕传出丑闻。我深深地直觉到,在您的生活中,有一些不得不掩饰的事。突然出现在您面前的惨剧真相,如果公之于众,对您来说,便意味着耻辱……因而,您便在职责面前退却……”
德·卢尔蒂埃先生没有回答。雷尼纳俯身向着他,直视他的两眼,低声道:“不会传出丑闻的,世上只有我知道所发生的一切。我和您一样不想张扬,因为我爱奥尔唐瑟·达尼埃尔,不愿她的名字卷进这个惨案。”
他们面对面地盯了一两分钟。雷尼纳脸色严峻。德·卢尔蒂埃先生感到,只要必须说的话没有说出来,他就不会罢休。可是,这句话他又不能说。
“您弄错了……您把没影的事儿当作真事。”雷尼纳突然生出可怕的想法,如果这个人愚蠢地保持沉默,奥尔唐瑟·达尼埃尔就完了。于是发起狂来,认为谜底就在那儿,伸手可及,便一把揪住德·卢尔蒂埃的领子,将他推倒在地上。“别再撒谎了!一个女人的性命危在旦夕。说,快说……否则……”德·卢尔蒂埃精疲力竭。任何抵抗都是不可能的。不仅是雷尼纳的进攻使他害怕,只好向这暴力行为屈服,而且他也觉得被那不可?征服,不可阻挡的意志压倒了。他结结巴巴道:“您说得对。不管出什么事,我都应该说出来。”
“什么事也不会发生的,我保证。不过条件是您必须拯救奥尔唐瑟·达尼埃尔。稍一犹豫,一切就完了。说吧。”于是,德·卢尔蒂埃双肘撑在办公桌上,双手托额,像述说隐情似地尽可能简要地说道:“德·卢尔蒂埃夫人并非我的妻子。唯一有权随我姓的那位,是我早年在殖民地任职时娶的。那是一位非常怪僻的女人,有些弱智,令人难以置信地狂躁和暴烈。我们有一对孪生儿子,她十分疼爱他们。在他们身边,她的心理平衡,精神正常。但是,一起可恶的事故——一辆汽车驶过,在她眼皮下,把两个孩子压死了。她变疯了,变成了您刚才说的那种安静的,不引人注意的疯子。不久,我要去阿尔及利亚某城市任职,就把她送回法国,托付给一位抚育过我的忠厚女人照顾。两年以后,我认识了现在这位女人,从此生活才变得快乐。您刚才已经见到过她,是我孩子的母亲,可以看成我的妻子。我能让她做出牺牲吗?能让我们的生活处在恐怖的阴影之下吗?能让我们的名字写进这疯狂和血腥的惨剧吗?”
雷尼纳沉吟片刻,问道:“她叫什么名字,那一个?”
“埃尔芒瑟。”
“埃尔芒瑟……起首字母还是H……由八个字母组成。”
“刚才正是这一点才使我明白,”德·卢尔蒂埃道,“当您在比较那些人的名字时,我立即想到那不幸的女人名叫埃尔芒瑟,是疯子,于是脑子里涌出了所有证据。”
“我们现在明白她是凭什么来选择那些受害人的了。可是她为什么要杀人呢?疯在什么方面呢?她感到痛苦吗?”
“目前,她并不太痛苦。但是,她过去遭受过最可怕的痛苦:从两个孩子在她眼皮下被压死的那一刻起,那死亡的惨状就日夜在她眼前浮现,没有一秒钟中断,因为她没有睡着过一秒钟。您想想,这是多么残酷的折磨!不分白天黑夜,孩子被压死的惨状时刻在她眼前浮现!”
雷尼纳提出异议:“可是,她杀人不是为了驱除这种惨景?”
“不……也许……”德·卢尔蒂埃若有所思地说,“是用睡眠驱除惨景。”
“我不明白。”
“您不明白,因为这是一个疯子……因为错乱的大脑中的想法肯定是缺乏条理的,不正常的。”
“显然……然而,您的假设有事实来证实吗?”
“有……有些事实,我过去可以说没有注意过,今天才想起来。第一件事要追溯到几年前的一天早晨,我的老奶妈第一次发现埃尔芒瑟的不正常。当时,她的双手紧紧扼住一条狗的脖颈。她把它掐死了。这种情况,后来又发生了三次。”
“她都睡着了?”
“是的,她睡着了,每次一睡就是几夜。”
“于是您得出了结论?”
“我得出结论:凶杀使她精疲力竭,神经放松,助她入眠。”雷尼纳不寒而栗。
“是这样!毫无疑问!凶杀,是凶杀使她耗费精力,使她睡眠。她先从牲畜身上下手,成功了,再拿女人开刀。她的疯狂集中在这一点:她杀死她们,夺取她们的睡眠!她要的是睡眠,她从别人那里夺来!正是这样,对吗?这两年来,她睡得着了?”
“两年来,她睡得着了。”德·卢尔蒂埃先生道。
雷尼纳抓住他的肩膀。
“您不认为她的疯狂症会发展?她要夺取睡眠的好处,任何东西部拦不住她。赶快,先生,这一切真可怕!”两个人朝门口走去,德·卢尔蒂埃有些犹豫。这时,电话铃响了。
“是那边来的。”
“那边?”
“是的,每天这个时候,我的老奶妈向我报告情况。”他拿起听筒,把其中一个递给雷尼纳。雷尼纳口授,由他对那边发问:“是费利西安娜吗?她怎么样?”
“不错,先生。”
“睡得香吗?”
“这几天不如以前。昨夜甚至没合眼。她有些阴郁。”
“她这时在干什么?”
“呆在卧室里。”
“好吧,费利西安娜,守住她。”
“做不到。她把门关紧了。”
“必须看住她,费利西安娜。把门撞开。我就到。喂……喂……啊,见鬼,断了!”
两人一声不吭,走出房子,奔向大街。雷尼纳把德·卢尔蒂埃推进汽车。
“地址?”
“维尔-达弗莱。”
“妈的!正是她作案的中心……就像蜘蛛,趴在蛛网中心。啊!多么可耻!”
雷尼纳十分愤怒。整个事情残酷的真相终于出现眼前。“是的,她杀死她们,以夺取她们的睡眠,像杀死畜生一样。这是萦绕她心头的顽念,不过,由于操作工具和完全不可理解的迷信而变得复杂。显然,她要的只是名字与她相似的人。受害者是一位奥尔唐瑟或一位奥诺里娜,她才睡得着。疯子的推理,我们理解不了其逻辑,也不知其根源,不过,她却不可能不受影响。她应该寻找,并且应该找到猎物。她找到了,并且带回猎物,在一定的日子里,监视和盯梢她,直到凶蛮地对准她头颅一斧头砍下去,从那伤口吸取猎物的睡眠,然后便晕晕乎乎,忘乎所以地睡一段时间。那段时间的确定也是荒诞的毫无理智的!为什么她确定这么些日子?为什么这个受害者要保证给她一百二十天睡眠,那个受害者应保证她一百二十五天?精神错乱!神秘的计算,绝对愚蠢的计算。总是在一百二十或一百二十五天以后,就有一个新的受害者。已经有了六个,轮到第七个了。啊,先生,您负有多么重大的责任!这样一个凶魔!不应该放任不管!”德·卢尔蒂埃-瓦诺先生没有反驳。
他神情沮丧,脸色苍白,双手颤抖,一切表明他非常内疚,非常难受。“她欺骗了我……”他低声道,“她表面上 662f." >是那么安静,那么温顺!再说,我是让她住在精神病院里。”
“怎么可能出这种事?”
“这个精神病院,”德·卢尔蒂埃先生解释道,“是由分散在一个大花园里的小屋组成的。埃尔芒瑟居住的屋子稍偏远一些。首先是费利西安娜的房间,接着是埃尔芒瑟的卧室。还有两个单独的房间。最后一间,窗户朝着田野。我想,受害者就关在那里。”
“但是,那辆拉尸体的车……”
“马厩在小屋附近。有一匹马和一辆车用于采买货物。埃尔芒瑟大概在夜里起床,套车,把死者从窗口搬出来。”
“那么,看护她的老奶妈呢?”
“费利西安娜有点聋,年纪太大了。”
“但是白天,主人来去和行动她都看到了。难道她们没有某种同谋关系?”
“啊,绝不可能!费利西安娜也受到埃尔芒瑟的欺骗。”
“然而,下午是她给德·卢尔蒂埃夫人打电话,告诉她那个启事……”
“这很自然。埃尔芒瑟有时有理性,说话也正常,就像您说的,专心读报,虽然不懂,但是专心浏览,看到了那个启事,因为听到我要雇女仆,便请费利西安娜打电话……”
“是的,是的,这正是我预感的。”雷尼纳慢慢说道,“她在给自己准备牺牲品……奥尔唐瑟一死,一旦睡眠用尽了,她知道到哪儿去找第八个受害者……但是,她是怎么把那些不幸的妇女引上钩的呢?她用什么方法引诱了奥尔唐瑟呢?”
汽车开得不像雷尼纳希望的那样快,他申斥着司机:“往前开,克莱芒……我们是在后退,朋友。”
他突然心神不安起来,生怕到迟一步。疯子的逻辑取决于情绪的突变,和突然冒出的危险荒唐的意念。疯女人会把日子弄错,提前结束,就像有故障的钟提前报时一样。
另外,她的睡眠又乱了,难道她不想提前行动?难道不正是为此她才把自己关在屋里的?上帝啊,女俘临终的时刻该是多么残酷?刽子手稍微一动都会让她发抖。
“再快一些,克莱芒。要不我来开。再快一些!妈的!”汽车终于来到维尔-达弗莱。右面是一条路,很陡,……一排长长的栅栏,两边是围墙……
“绕过去,克莱芒。不能打草惊蛇,对吗,总督先生?她住在哪儿?”
“就在对面。”德·卢尔蒂埃-瓦诺先生回答。
他们稍为开过去一点。
雷尼纳在崎岖不平保养不好的路边坡上跑着。天几乎黑了。德·卢尔蒂埃先生指示道:“这里……后面这幢楼房……喏,底层这扇窗户,就是一个单间的窗户……显然她从这里出入。”
“不过,”雷尼纳观察道,“好像有栏杆。”
“是的。所以谁都不相信。不过,她可能打开了一条通道。”底层建筑在很高的地下室上面。雷尼纳立即攀上去,把脚放在石窗台上。
确实缺了一根栏杆。
他贴着窗玻璃往里看。
里面很暗。不过,他还是看出一个女人坐在另一个躺在床上的女人身边。
坐着的女人双手托脸,凝视着躺着的女人。“是的,”德·卢尔蒂埃先生也攀了上来,轻轻说道,“另一个是捆着的。”
雷尼纳从口袋里掏出金刚石玻璃刀,切开一块玻璃,声音很轻,疯子没有听见。
他右手伸进了窗子,摸到长插销,轻轻扭开,左手掏出手枪。“不要开枪!”德·卢尔蒂埃-瓦诺先生恳求道。“如果需要,就得开枪!”
窗子被轻轻推开,却不料碰上了一把椅子。椅子摇了几摇,倒了。
他猛然跳到房子中间,就要抓住疯女人。但是,她的动作更快,立即打开门逃了出去,一边发出嘶哑的尖叫。德·卢尔蒂埃先生想追上去。
“有什么用?”雷尼纳跪下来,“先救受害者要紧。”他立即放下心来。
奥尔唐瑟还活着。
他立即割断捆绳,掏出塞口物。老奶妈听到响动,举着灯跑来。雷尼纳夺过灯,照着奥尔唐瑟。
他顿时怔住了:奥尔唐瑟面色苍白,精疲力竭,面容消瘦,眼睛闪着渴望的光芒。不过,她尽力露出笑容。“我在等您,”她低声道,“我一直就没有灰心……我坚信您……”
她昏厥过去了。
在房屋四周的搜寻一无所获。一小时后,有人发现疯女人躲在阁楼一个大壁橱里,自缢而死。
奥尔唐瑟一小时都不愿多留。再说,在老奶妈去报告女疯子自杀时,屋子里最好不要有人。雷尼纳详细告诉费利西安娜该怎么做,然后,在司机和德·卢尔蒂埃先生的帮助下,抱起奥尔唐瑟向汽车走去,把她送回家中。
奥尔唐瑟恢复得很快。第三天,雷尼纳就十分小心地问她是怎样认识疯女的。
“很简单,”她道,“我告诉过您,我丈夫理智不健全,也在维尔-达弗莱养病。我有几次去看他,当然,我承认,我谁也没告诉,就这样,与这个可怜的女人搭上了。有一天,她示意我去看她,就我们两人。我走进一间屋子,她就向我扑来,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无法呼救。我以为她是开玩笑……难道不是吗?一种疯人开的玩笑,她对我很温和……然而,她却让我饿得要死。”
“您不怕吗?”
“怕饿死?不,再说,她有时来了怪念头,也给一点吃的……何况我坚信您会来救我。”
“是的,但是还有别的……别的威胁……”
“别的威胁,什么威胁?”她天真地问。
雷尼纳浑身一颤。他突然明白奥尔唐瑟——乍一看,这很奇怪,其实极其自然——一刻也未曾想到,并且至今仍未想到她的处境是多么危险。在她的头脑中,还没有把持斧女人所犯的凶杀罪与她的遭遇联系起来。
他想,他以后会有时间告诉她的。奥尔唐瑟的医生建议她静养一段时间。
于是,几天以后,她到法国中部巴西库尔村附近一个亲戚家疗养去了。
七、雪地脚印
巴黎奥斯曼大马路雷尼纳亲王收
亲爱的朋友:
您可能觉得我忘恩负义。我来这里有三星期了,未曾给您写过一封信!没有向您表示谢意!
我终于明白,您把我从多么可怕的死神手里解救出来了。我已知道这个令人惊骇的事件的秘密。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虽然幸免一死,身体却受到摧残,极为虚弱,极需休息和安静!留在巴黎,继续和您一起进行冒险?不行,一千个不行!我已经冒险够了。以后的冒险是极为有趣的。不过,那是让我受害差点把命丢掉的冒险……啊,亲爱的朋友,多么可怕!我怎么忘得掉……
在拉龙西埃,生活极为平静。我的老表姐埃尔默兰很疼我,把我当作病人照料。我的气色好多了。总之一切都好,好得我不想再关心别人的事。您想想……(我对您讲这些,是因为您的本性难改,像看门的老妇人一样喜欢打听别人的事,时刻准备管闲事。)昨天,我参加了一次奇怪的聚会。昂图瓦纳特把我领到巴西库尔旅馆。我们坐在大厅里饮茶。周围都是来赶集的农民。突然进来三个人,两男一女,打断了大家的谈话。其中一个是农庄主,身穿长工作服,脸色红润,表情快活,蓄着一圈白色的络腮胡;另一个年轻一点,穿一身灯芯绒衣服,脸色黄黄的,冷酷而凶蛮。这两个人都斜背着猎枪。他们两人中间,还有一个矮小苗条的女人,披着棕色斗篷,戴着无边毛皮软帽,脸色苍白,略嫌瘦削,但气质高雅出众。
“这是一家人,父亲和儿子儿媳。”表姐埃尔默兰低声说。
“怎么,这个漂亮女子竟是这粗汉的妻子?”
“是德·戈尔纳男爵的儿媳。”
“爵爷,就是那个老头子。”
“他是一个世家的后代,先人都是住城堡的。他一直以务农为生……喜欢打猎,好酒贪杯,争雄斗胜,老是与人争讼,几乎倾家荡产。儿子马蒂亚更是野心勃勃,不恋土地,学完法律就上船去了美洲,由于缺钱而回到村里,爱上了邻城一位姑娘。可怜的少女不知为什么竟同意了这门亲事……她嫁到这家,在不远处一座小城堡过着幽居,或确切地说监禁的生活。”
“和父子俩住一起吗?”
“不,父亲住在村头一个单独的农庄。”
“马蒂亚嫉妒吗?”
“那是一只老虎。”
“毫无理智?”
“是的。几个月来,一位英俊骑士在城堡周围转来转去。但这怪不得娜塔莉·德·戈尔纳。她是正派女人。德·戈尔纳父子俩却不高兴。”
“怎么,父亲也是这样?”
“英俊骑士的先人是从前买下城堡的人。与老戈尔纳的仇怨就是由此而来的。我认识热罗默·维尼亚尔,很喜欢他。他是个十分富有的英俊青年。德·戈尔纳那老头子喝了酒以后,说这青年曾发誓要劫持娜塔莉·德·戈尔纳。”
有一伙人一个劲劝老头子喝酒,竞相问这问那,以此逗乐。老头子有些醉了,带着嘲笑,生气地说道:“我告诉你们,那显自己俊的臭小子会吃不了兜着走的!他在我们这边打主意,盯着小媳妇不放……可是白费气力!这是禁猎地!如果他靠得太近,就是一枪,是吗,马蒂亚?”
他抓住儿媳的手嘲讽道:“再说,小媳妇也会自卫的。嗯!娜塔莉,那些情郎,你喜欢吗?”
他这样称呼,大家都有些尴尬。年轻女人一脸通红。她丈夫低声道:“父亲,您最好绑住舌头。有些事是不能大声张扬的。”
老头子回答道:“事关荣誉就得在大庭广众挑明。对我来说,戈尔纳一家的荣誉高于一切,那装出巴黎人气派,向女子献媚的家伙算老几……”
他突然闭口了。在他对面,刚刚进来一个人,似乎在等着他把话说完。这是个高大壮实的小伙子,身穿骑服,手握马鞭,面容刚毅、冷酷,俊秀的眼睛里闪现出嘲弄的笑意。
“热罗默·维尼亚尔。”表姐低声说道。年轻人似乎毫不尴尬。他看到了娜塔莉,向她深施一礼。这时马蒂亚·德·戈尔纳向他走近一步。年轻人盯着他,似乎在问:“怎么样?想干什么?”
他的态度是那样骄横,德·戈尔纳父子便取下枪,端在手中,摆出准备开火的架式。儿子眼睛里露出凶光。
面对这种威胁,热罗默毫无惧色。过了一会,他向老板道:“喂,我是来看瓦瑟尔老爹的。可是他的铺子关了。请您把我的枪套给他,它开线了,对吗?”
他把枪套交给老板,笑着补充道:“我把枪留下。需要时用得着。谁知会出什么事儿呢?”
接着,他从一只银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用打火机点燃,不慌不忙地走了出去。大家从窗口看见,他跃上马背,小跑着远去了。
“妈的!”老德·戈尔纳骂道,将一杯白兰地一饮而尽。
他儿子用手堵住他的嘴,强迫他坐下。娜塔莉·德·戈尔纳在他身边哭起来……
亲爱的朋友,我的故事讲完了。正如您读到的那样,这故事并不惊心动魄,也不值得您注意。没有丝毫秘密,也没有需要您扮演的角色。我甚至坚决要求您不要寻找任何借口插进来。
因为这是完全不受欢迎的。那个不幸的女人看来是真正的受害者,如果她能得到保护,我会很高兴。不过,我再说一次,还是让别人去弄清真相吧,我们就不要再冒险了吧……
十一月十四日,写于巴西库尔村
拉龙西埃
雷尼纳读了一遍又一遍,说道:“瞧,眼看进展顺利,人家却打退堂鼓了。因为我们在做第七次冒险。根据契约,第八次冒险具有特别的意义。人家就怕这一点。不想干啦……其实想干……装出不想干的样子。”
他搓了搓手。这封信给他带来宝贵的证据,表明他对年轻女人渐渐地、潜移默化地产生了影响。这是一种相当复杂的感情,包括赞赏,无限的信任,有时担心和几乎恐惧的心理。不过,也有爱情。
他坚信这点。她以友情和他一同冒险,彼此间并不觉得有什么拘束,而现在她突然畏怯起来。一种娇羞相杂的感情使她躲避开他。
当天晚上,即星期天晚上,雷尼纳登上火车。一大早,他在篷皮尼亚小城下了车,在一条白雪覆盖的路上,急急忙忙地走了二十里,到达巴西库尔村。一进村,他就获悉可能不虚此行:因为昨夜深井小城堡方向响了三枪。
“爱神和机运之神对我格外关照。”他寻思,“丈夫与情人间发生冲突,我总是及时赶到。”
雷尼纳走进旅馆大厅时,警察正在问一个农民。农民说:“队长,我听到三声枪响。”
“我也听到了,”旅馆伙计道,“三声枪响……可能是午夜。九点钟开始下雪,到那时停了……原野上砰、砰、砰连着响了三枪。”还有五位农民也出来证明。队长和他的下属夜里不曾听见什么,因为警队背朝着原野。这时来了一个长工和一位女佣,说是给马蒂亚·德·戈尔纳做工的,前天出去休周日,现在回小城堡,却进不去了。
“庄园门关得铁紧,警察先生。”两人中一个说道,“这是头一次。每天清晨,无论冬夏,马蒂亚先生六点整准时开门。现在都八点多了,我去敲门,还无人答应。我们觉得情况不对,便来报告。”
“你们本该去德·戈尔纳者先生那里打听一下,”队长对他们道,“他住在路旁。”
“是呀,我们怎么没想到!”
“去看看。”队长决定道。两个下属跟着队长,所有在场的农民,还有请来的一个锁匠一同前往。雷尼纳也跟着去了。
他们很快来到村头,走进德·戈尔纳老头的院子,雷尼纳根据奥尔唐瑟的描述,一眼便认出了这个老人。老人正在套车。得知大家的来意后,他大笑起来,说道:“砰、砰、砰三枪?亲爱的队长,马蒂亚的枪只能连发两响。”
“那么,门怎么关了?”
“他睡觉了,年轻人贪睡,就是这么回事。昨天晚上,他来和我喝了一瓶酒,也许两瓶……甚至三瓶……眼下,正和娜塔莉睡觉哩。”
他爬上那辆车篷补丁贴补丁的旧大车,当空抽了一鞭。“再见。今天是星期一,我不能因为你们的三声枪响误了篷皮尼亚的大集。我车上有两只小牛要宰杀。伙计们,祝你们走运,再会!”
他上路了。
雷尼纳走近队长,说出自己的名字。
“我是拉龙西埃埃尔默兰小姐的朋友,因为去她家早了一点,我请求你们允许我随你们去小城堡转一圈。埃尔默兰小姐与德·戈尔纳夫人经常往来,如果能让她放心,我很高兴,因为我希望小城堡不会出什么事,是吗?”
“如果出了什么事,”队长答道,“肯定与雪有关。”这是一位和蔼的年轻人,显得精明强干。一下就敏锐地看出了马蒂亚先天晚上回家时留下的足迹,那足迹很快就和刚才那长工和女佣一来一去的足迹混在一起了。他们来到一座庄园门口,锁匠轻而易举地打开了门。
门里,洁白的雪地上只有一行脚印,马蒂亚的脚印。很容易看出儿子大藏书网
概与父亲喝了不少酒,因为脚印歪歪扭扭,还转了急弯,进了路旁的树林。
二百米远外耸立着深井小城堡那坼裂破败的建筑物。大门敞开着。
“请进!”队长道。
一跨过门槛,他便低声道:“唉!德·戈尔纳老头子不来是不对的,这里打过架。”大厅里混乱不堪。两把椅子打断了,桌子被推翻了,瓷器和玻璃碎片满地都是,证明打斗十分激烈。时钟躺在地上,指着十一点半。
在女佣引导下,他们迅速登上二楼。可是马蒂亚和他的妻子都不在,卧室的门被锤子砸破。锤子扔在床下。雷尼纳和队长走下楼来。一条走廊把大厅和后面的厨房连在一起。厨房有一道小门,直通果园围墙。围墙尽头有一口井。从厨房门槛到水井,薄薄的积雪被人胡乱扫过,仿佛有人拖什么东西在上面走过。井周围,有一片混乱的脚印,表明这里又有过一番搏斗。队长再次发现马蒂亚的脚印,还有别的小一些的脚印。
新脚印直通果园。脚印三十米外,他们捡到一支勃朗宁手枪。一个农民认出它很像热罗默·维尼亚尔前天晚上在旅馆里掏出来的那把。
队长检查弹膛,发现七发子弹射出了三发。这样,他脑海里渐渐勾勒..出这一事件的大小轮廓。队长命令大家站在一旁,保护现场,一切维持原状。
接着,他走到井边,俯身往里看了看,又问了女佣几个问题,然后走近雷尼纳,小声说:“我觉得这个案子相当清楚了。”
雷尼纳抓住他的胳臂。
“队长,我们尽可直言,正如我告诉您的,我与埃尔默兰有交情。她是热罗默·维尼亚尔的朋友,也认识德·戈尔纳夫人。因此我很了解事情经过。您假设这是个什么案子?……”
“我不做任何假设。我只确认,昨晚有人来过……”
“从哪里来?来小城堡的足迹是德·戈尔纳的。”
“那是因为另一个人,就是留下那漂亮的皮靴印的人是下雪前到达的,即九点以前。”
“那人可能藏在大厅一个角落里,守候德·戈尔纳先生回来。德·戈尔纳是雪后返回的,对吗?”
“正是。马蒂亚一进来,那人就扑上去。两人打起来。马蒂亚从厨房逃走。那个人一直追到井边,放了三枪。”
“尸体呢?”
“抛到井里了。”
雷尼纳反驳道:“嗬!似乎您去看过。”
“嗨!先生,那里的雪便是证明。雪印清楚地告诉我们:搏斗完,开了三枪以后,只有一个人走了,离开了农庄,但那不是马蒂亚·德·戈尔纳的脚印。那么,马蒂亚·德·戈尔纳在哪呢?”
“不过,这口井……可以打捞吗?”
“不行,这口井探不到底,这在本地是人所共知的。小城堡也因此得名。”
“您真以为?……”
“我再说一遍。雪后只来了一个人,就是马蒂亚。以后只有一个人离开:那个陌生人。”
“德·戈尔纳夫人呢?也被杀害了,也像她丈夫一样被投入井内了?”
“不,她被绑架了。”
“绑架?”
“您记得她卧室的门被铁锤砸破……”
“哦,队长,您才说只有一个人离开,就是那个陌生人。”
“您低头看看吧。看看这个人的脚印。足迹陷入雪地,直到地面。这是负荷重物的人的脚印。陌生人肩上扛着德·戈尔纳夫人。”
“这边有出口吗?”
“有一个小门,马蒂亚·德·戈尔纳随身带着钥匙,那陌生人一定从他身上搜出了那把钥匙。”
“门是通向田野的吗?”
“不知道。”
“就在城堡拐角上。”
“热罗默·维尼亚尔的城堡!”
雷尼纳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天哪!这就变严重了。如果足迹延续到城堡,我们就停下。”足迹一直延续到城堡。他们沿着足迹,穿过有些地方堆着厚雪的地势起伏的田野,便看出来了。大栅栏附近的雪已被清扫,不过他们认出两条轮印,向与村子相反的方向伸展开去。队长按铃。清扫主道的守门人手拿扫帚来了,回答说热罗默·维尼亚尔一大早就套车走了,别人都没有起床。“这样,”他们走远以后,雷尼纳说,“只能跟踪轮印了。”
“没用,”队长说道,“他们坐火车走了。”
“去篷皮尼亚站吗?我就是从那儿来的。不过,去那儿要经过村子……”
“他们选择了另一个方向,去专区,快车在那里停。检察院也在那里。我去打电话。十一点以前没有火车经过,只要监视车站就行了。”
“我认为您的路子走对了,队长,”雷尼纳道,“我祝贺您,您的调查很有说服力。”
他们分手了。
雷尼纳正准备到拉龙西埃去见奥尔唐瑟·达尼埃尔。但是,细细一想他不想在查明案情之前去看她,便返回村中旅店,给她写了如下几句话:亲爱的朋友:读了您的信,我想我明白了您的心意。您一直为情所动,想保护热罗默和娜塔莉的爱情。
只是,这使人揣测,这位先生和女士并未征求保护人的意见,就把马蒂亚抛进井里逃走了。
请原谅我没去看望您。案情一片混沌。需要无拘无束地思考。可是在您身边,我做不到……
这时是十一点半钟。雷尼纳到野外散步,背着双手,无心欣赏雪原美景。
回到旅馆吃午餐时,仍一直在思考。一些顾客在他周围议论着案情,他置若罔闻。
接着他上楼到卧室,美美地睡了一大觉,直到有人敲门把他吵醒,才起来去开门。
“您!……您!……”他低声道。
奥尔唐瑟和他手拉手默默地对视了一阵,似乎不容任何东西,任何无关的想法和话语掺杂进相逢的喜悦。最后,他说:“我来对了吧?”
“对了,”她温柔地说,“对了……我在等您……”
“也许您该让我早点来,而不是等到……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热罗默·维尼亚尔和娜塔莉·德·戈尔纳会出什么事,我也说不准。”
“怎么,您不清楚?”她立即问。
“清楚什么?”
“他们乘快车逃走,被抓获了。”
雷尼纳不以为然道:“被抓……不行。不能这样抓人。先得审问他们。”
“正在审问哩。司法当局做了搜查。”
“在哪里。”
“在城堡里。他们是无辜的……确实无辜,对吗?您和我一样,认为他们没有罪,对吗?”
他回答道:“我什么都不认为,也不想认为,亲爱的朋友。不过,我应该告诉您,一切都对他们不利……除了一个事实,这么多的证据堆在一起,对他们‘太’不利了。这么多证据堆在一起,不正常。凶手不会这么老实地告诉人家他杀了人。除了这一点,整个案情一片黑暗,充满矛盾。”
“那么?”
“那么,我觉得困惑。”
“您还没拟出方案?”
“至今没有。唉!如果我见到他,热罗默·维尼亚尔……见到她,娜塔莉·德·戈尔纳,听他们说话,得知他们是怎样为自己辩护的就好了!可您知道,他们不许我审讯他们,也不许我旁听对他们的审讯。再说,审讯大概也结束了。”
“在城堡是结束了,”她道,“但在小城堡还会继续。”
“要把他们带到小城堡?”他马上问。
“是的……至少这是检察院一个司机说的。”
“噢,如果这样,”雷尼纳嚷道,“事情就好办了。小城堡!我们将坐到第一排。我们将听到和看到一切。只需要一句话,一个音调,一个眼神,我就可以发现所需要的蛛丝马迹。来吧,亲爱的朋友。”
他领着她,沿着早上走的那条直道来到锁匠打开的门前。留下来站岗的警察在足迹旁边和房屋周围的雪地里踏出了一条路。奥尔唐瑟和雷尼纳走近小城堡,凑巧没被发现,便从一扇侧窗进入走廊。那里有一座便梯。登上几级楼梯,那儿有一个小房间,里面有一个小圆窗户,能从底楼大厅采光。早晨来的时候,雷尼纳发现小圆窗用一团破布堵着。他取下布团,卸下一块玻璃。几分钟以后,从小城堡另一侧——大概是井边传来一阵声音。声音变得愈来愈清晰。许多人涌入小城堡。有几个人上了楼。队长带着一个年轻人也来了。他们只看到那年轻人高大的身影。“那就是热罗默·维尼亚尔!”奥尔唐瑟道。“是的,”雷尼纳道,“他们首先讯问德·戈尔纳夫人,在楼上她的卧室。”
过了一刻钟,二楼的人走下来,进了大厅。他们是代理检察官,书记官,警察分局局长和两名警察。
德·戈尔纳夫人被带进去,代理检察官请热罗默·维尼亚尔走上前来。
热罗默的脸就像奥尔唐瑟信中描绘的那样,十分刚毅。他并不显得不安,反而果敢坚定。娜塔莉秀秀气气,两眼充满热情,也是一副沉着镇定的神态。
代理检察官检查了混乱的家具和搏斗的痕迹,让娜塔莉坐下,对热罗默道:“先生,到现在为止,我没向您提过任何问题,目的就是想通过我们当面的初步调查,以及预审法官将做的调查,让您看到事情的严重性。为此我请您和德·戈尔纳夫人中断旅行。您现在可以为您的罪名而反驳。因此,请您说出实情。”
“代理检察官先生,”热罗默回答道,“指控我的罪行丝毫吓不倒我。您要求说明的真相比强加在我身上的罪名更为有力。”
“在这里我们就是要弄清事实,先生。”
“我说吧。”
他思索片刻,就清晰而坦诚地说道:“我深深地爱着德·戈尔纳夫人,对她一见钟情。但是,不管这种感情多么强烈,多么深厚,我为她的名声着想,都深深地埋在心里。我爱她,但更尊重她。她大概对你们讲了,现在我再说一次:德·戈尔纳夫人和我,昨夜是第一次交谈。”
他把声音压低一点继续道:“我尊重她,尤其是因为她十分不幸。大家都知道,她的生活每分每秒对她都是一种酷刑,她丈夫心怀仇恨和嫉妒,极端虐待她,您可以问她家的仆人。她们会告 8bc9." >诉您娜塔莉·德·戈尔纳吃的苦头,受的毒打和凌辱。随便什么人,遇见苦难与不平,都有权救助。我正是想用这个权利,来结束这种折磨。我三次警告老德·戈尔纳,请他进行干预,但是我发现他对儿媳几乎怀有同样的仇恨,那种对美丽和高贵的人的仇恨。于是,我决心直接采取行动。昨晚,我做了一次尝试……有点异乎寻常,但是能够也应该成功,因为事在人为。我向您发誓,代理检察官先生,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与马蒂亚·德·戈尔纳谈一次。我了解他的一些生活细节,可以对他施加压力,我想利用这点达到目的。虽然后来事情变了样,但那不能怪我。我在差几分九点的时候来到他家。我知道仆人不在。他本人给我开的门。只有他一人在家。”
“先生,”代理检察官打断道,“德·戈尔纳夫人刚才讲的,以及您现在肯定地讲的事情经过,显然与真相出入很大。马蒂亚·德·戈尔纳昨晚十一点才回家。有两个证据:一个是他父亲的证词;一个是雪地上留下的脚印,雪是从九点十五分下起,十一点停止的。”
“代理检察官先生,”热罗默·维尼亚尔没有发现他的固执的不良效果,说,“我只能如实地讲而不能照人家怎么解释的来说。我继续讲下去。我走进大厅时,时钟正好指向八点五十分。由于担心受到攻击,德·戈尔纳先生把猎枪端在手里。我把手枪放在桌子上伸手抓得到的地方,坐下来。
“‘我有话对您说,先生,’我对他道,‘请听我说。’他一声不吭。
“于是我说话了,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把准备好的话说了出来:‘先生,几个月来,我对您的经济状况做了细致的调查。您把所有的土地都做了抵押。您签署即将到期的汇票,到时肯定不能兑现。您父亲的情况也糟透了。您要破产了。我赶来救您。’
“他打量着我,一直沉默寡言,然后坐下来,这说明,我的这番举动并不过于令他讨厌。这时,我从口袋里掏出一迭钞票,放在他面前,继续说:‘这是六万法郎,先生。我买下深井小城堡和附属的地产。它们的实际价值只是这个数目的一半。’
“我发现他眼睛一亮。
“他低声问:‘条件呢?’
“‘只有一个:您去美洲。’
“代理检察官先生,我们讨论了两个小时。我的提议并没使他恼怒。我若是不了解自己的对手,是不会去冒险的。他想要更多,拼命讨价还价,而不提德·戈尔纳夫人的名字,我也没有提及她。我们就像是两个对簿公堂的人,想寻找双方可以接受的条件,达成妥协。而实际上,我们所争论的事,关系到一个女人的命运和幸福。最后,争论烦了,我同意妥协,我们达成了协议。我立即拟好协议,双方签字,交换了文本。其中一条规定,我以六万法郎买下深井小城堡;另一条规定,在他宣布离婚之日,我把同样数目的钱寄往美洲。
“事情到此结束。我相信,他当时是诚心做这笔交易的。他把我看作帮忙的人,而不是情敌和对手。为了使我直接回家,他甚至将小门钥匙交给了我。不巧,我去取帽子和大衣时,不小心将他签署的卖契留在了桌上。马蒂亚·德·戈尔纳立即看出他从我的疏忽中可以得到的好处。他要保护他的产业,他的妻子…藏书网…保住他到手的钱财。他迅速地收起卖契,用枪托狠命击我头部,又扔下枪,用双手掐我的脖子。可是他打错了算盘……我比他强壮,经过短暂的交手,我把他制服了,并用绳子将他捆起来,拖到一个角落里。
“代理检察官先生,我的对手突然想反悔,我的决定也不慢。既然他已同意做这笔交易,我就必须迫使他履行诺言,至少在与我有关的范围内。于是我几步登上了二楼。
“我相信德·戈尔纳夫人在那里听到了我们讨价还价的声音。我亮着手电,察看了三个房间。第四个房间从里面锁上了。我敲门,没有回答。那时我正在气头上,任何事也拦不住我。在一个房间里发现了一只铁锤,我就捡起来砸门。
“其实,娜塔莉·德·戈尔纳就在房里,她倒在地上昏迷不醒。我把她抱起下了楼,经过厨房,来到外面。我看着满地的雪,心想我的足迹肯定很容易跟随,可是那有什么关系?我有什么必要摆脱马蒂亚·德·戈尔纳?没有必要,他一宣布离婚我便又给他同样的款额。我给了他六万法郎,又让他签了契约。他一旦宣布离婚,我就再给他六万法郎。现在我已是这个庄园的主人。他就将离去,把娜塔莉留给我。我们之间的事没有任何变化,除了一件事例外:我没有等他送来,便立即把我垂涎已久的抵押品抓在手上。我并不怕马蒂亚·德·戈尔纳反悔,我怕的是娜塔莉·德·戈尔纳的指责和愤慨。
“我现在把她抓在手里,她还有什么话可说?
“代理检察官先生,我是无可指责的。理由嘛,德·戈尔纳夫人会爽快地告诉您。爱情呼唤爱情。在我家里,这一夜她激动不已,向我倾诉了衷情。原来她爱我如同我爱她一样。我们的命运结合在一起。我们两人今晨五点就动身了,根本没有想到司法当局会讯问我们。”
热罗默·维尼亚尔叙述完了。这番话,他是一气讲下来的,好像是熟记在心,什么也不会抹去。
大厅里沉静了。
奥尔唐瑟和雷尼纳躲在小房间里,把大厅里的对话全听到了。奥尔唐瑟低声道:“这一切极有可能,不管怎样,很合逻辑。”
“仍有异议,”雷尼纳说,“那些话听起来很可怕,特别有一点……”
这一点,代理检察官一开始就提出来了。
“那么,德·戈尔纳先生呢?”
“马蒂亚·德·戈尔纳吗?”热罗默问。
“是的,您显得很诚实地告诉了我一连串的事实,我准备接受。可惜,您忘记了至关重要的一点:马蒂亚·德·戈尔纳怎么样了呢?您把他捆在这个房间里。可今天早晨,他不在这里。”
“当然,代理检察官先生,马蒂亚·德·戈尔纳终究还是同意了这笔交易,因此离开了。”
“从什么地方走的?”
“大概是从去他父亲家的那条路走的。”
“他的足迹呢?这层雪是最公正的证人。你和他决斗以后,在雪地上看到您离去的足迹,却不见他的足迹,这是怎么回事呢?他进来了,却没有出去:他在哪儿呢?没有任何足迹,或确切地说……”
代理检察官压低声音道:“确切地说,通往水井的路上有足迹,井边也有足迹……表明那里发生过最后的搏斗,……以后,便什么都没有了……”热罗默耸耸肩膀道:“您已对我说过了,代理检察官先生,就凭这些,指控我犯了谋杀罪的。我无可回答。”
“在井边二十米处拾到了您的手枪,这个事实,您也无话可答吗?”
“也没有。”
“夜间听到三声枪响,而您手枪里又少了三颗子弹,这种奇怪的巧合,您也无话可说?”
“不,代理检察官先生,井边并没有如您所认为的,发生了最后的搏斗,因为我将德·戈尔纳先生捆在了房间里。我的手枪也留下了。再说,即使人们听到枪响,那也不是我开的。”
“那么,这是偶然的巧合?”
“这该由司法当局来解释。我唯一的义务是说明真相。您没有权利要求更多的东西。”
“如果您说的真相与所调查的事实不符呢?”
“那您的事实就是错误的,代理检察官先生。”
“好吧。您得明白,我不得不把您带去检察院,看守起来,直到司法机关能够证明您的说法与事实符合。”
“那德·戈尔纳夫人呢?”
热罗默焦急地问。代理检察官没有回答。他与警察分局局长说了几句话,然后吩咐一名警察去叫一辆汽车来。接着他转向娜塔莉道:“夫人,您已听到维尼亚尔先生的供词,他的话与您的说法完全一致,特别是维尼亚尔先生肯定,他把您抱走时,您已昏迷了。但是,您半路上是否醒过来了呢?”
热罗默的冷静似乎使年轻女人的态度更加坚决。她反驳道:“我只是到了城堡后才醒来的,先生。”
“这就怪了。您没有听到枪响?几乎全村人都听到了。”
“我没有听到。”
“井边发生的一切,您也没看见?”
“什么也没有发生,既然热罗默肯定了这一点。”
“您丈夫怎么样了?”
“我不清楚。”
“夫人,您应该协助司法机关。至少,您认为发生了什么事情,应该告诉我们。您不认为出了事故,不认为德·戈尔纳去看父亲,比往常多饮了酒,失足跌入井里?”
“我丈夫从他父亲那儿回来时,丝毫没醉。”
“但他父亲说他醉了。他们父子俩一起喝了两三瓶酒。”
“他父亲弄错了。”
“但是雪地上的脚印不会错,夫人。”代理检察官气恼地说,“脚印歪歪扭扭的。”
“我丈夫是八点半回的家,那时没有下雪。”代理检察官用拳头擂着桌子。
“夫人,您的话违反显而易见的事实……这层雪是公正的!……”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那些没法查证的事,即使您说的与事实不符,也就算了!可是这雪地上的脚印……雪地……”
他打住了,没有说下去。
汽车开到了窗前。他突然做出决定,对娜塔莉道:“您要时刻准备司法机关的讯问,夫人,留在小城堡等候传讯……”
他示意队长将热罗默·维尼亚尔带进汽车。
对两个情人来说,这一局输了。他们刚刚聚合马上又要分离,并且要天各一方奋力抗争那叫人困惑的指控。热罗默向娜塔莉走近一步,他们长久地交换着痛苦的目光。接着,他向她鞠了一躬,便跟着队长向出口走去。“慢走一步!”一个声音突然喊道,“请回来,队长!热罗默·维尼亚尔,别再往前走!”
代理检察官一愣,抬起头来。其他人也抬起了头。声音来自大厅上部。
小圆窗打开了,雷尼纳探出身子,打着手势,喊道:“希望你们听我说几句!……我有几点需要说说……尤其是关于歪歪扭扭的脚印……事情明摆着……马蒂亚没有喝……”他转过身,一边对奥尔唐瑟说着什么,一边把两条大腿从窗洞伸出去。奥尔唐瑟吓呆了,试图拖住他。
“别动,亲爱的朋友……没有理由让他们纠缠您。”他松开手落在大厅里。
代理检察官似乎大惑不解:“先生,您究竟是谁?从哪里来?”
雷尼纳拍着沾了灰尘的衣服说:“请原谅,代理检察官先生,我本该从楼梯上下来,可是我太性急了。另外,如果我从楼梯上下来,而不是从天花板上掉下来,那么我的话也不会有这样大的作用。”
代理检察官走近他,愤怒地问:“你是谁?”
“雷尼纳亲王!今早,我与队长一起做了调查。是吗,队长?那以后,我一直在了解情况。我想听听讯问,便混了进来,躲在一个单独的小房间……”
“躲在那里!好大的胆子!……”
“涉及事实真相时,应该大胆。如果我不躲在那里,就听不到我需要的细节,就不知道马蒂亚·德·戈尔纳没有醉。不过,这正是谜底之所在。一旦了解了这点,真相就会水落石出。”代理检察官处于十分可笑的境地。由于根本没有想到有人会偷听他的调查讯问,毫无准备,他便拿这个私自闯入的人没有办法,只是咕哝道:“我们结束了,您要干什么?”
“耽误大家几分钟!”
“为什么?”
“为了证明维尼亚尔先生和德·戈尔纳夫人无罪。”雷尼纳显得泰然自若,漫不经心。这种神态,尤其在他行动时,在惨剧结局只取决于他的时候特别突出。奥尔唐瑟浑身颤抖着,立即对他充满信任。“他们得救了,”她激动地想着,“我请他来保护这个弱女子,现在他把她从牢狱和失望中救出来了。”
热罗默和娜塔莉觉得突然有了一线希望,因为他们彼此朝对方走了一步,仿佛从天上掉下来的陌生人给了他们携起手来的权利。
代理检察官耸耸肩膀。
“他们是否无辜,预审有办法证实。到时候,可以传唤您出庭作证。”
“最好是立即证实。延误可能会造成不幸的后果。”
“这就是说我得赶紧……”
“两三分钟够了。”
“用两三分钟来解释这样复杂的案情!……”
“不必再多了。”
“您都了解了?”
“现在,是的。从早晨开始,我想了不少。”代理检察官明白,这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只好依从他。他有些嘲弄地说道:“您的思考能否告诉我们,眼下马蒂亚·德·戈尔纳在什么地方?”
雷尼纳看了一下表,说:“在巴黎,代理检察官先生。”
“在巴黎?那他还活着?”
“当然活着,而且非常健康。”
“他活着我当然很高兴。不过,井边的脚印怎么解释呢?那支枪和三声枪响怎么解释呢?”
“很简单,演出来的。”
“啊,啊,演出来的,谁想的这主意?”
“马蒂亚·德·戈尔纳本人。”
“这就怪了,出于什么目的?”
“让人认为自己被杀了,从而使维尼亚尔先生受指控犯了这桩谋杀罪。”
“这个假设倒是不错。”代理检察官始终带着嘲弄的口气说,“您说呢,维尼亚尔先生?”
热罗默回答:“我自己也做了这个假设,代理检察官先生。我们搏斗以后,我离开了,马蒂亚·德·戈尔纳极可能搞阴谋泄仇恨。他爱妻子,但又嫌弃她。他恨我,要报仇。”
“报仇未免代价太大了,因为,根据您的说法,马蒂亚·德·戈尔纳还可以从您手里得到六万法郎。”
“这笔款子,代理检察官先生,他从另一方面得到了补偿。我对德·戈尔纳家的金融状况作了调查:父亲和儿子都订了人身保险合同。儿子死了,或者被认为死了,父亲便领取保险金以弥补儿子的损失。”
“因此,”代理检察官笑着说道,“在这场表演中,父亲德·戈尔纳先生可能是儿子的同谋。”
雷尼纳道:“正是,代理检察官先生,父子二人串通一气。”
“那么,可以在父亲家里找到儿子?”
“昨夜可以找到。”
“后来呢?”
“他去篷皮尼亚乘火车了。”
“这也是您的假设!”
“这是确凿的事实。”
“只是想象,毫无证据。您得承认……”
代理检察官并不期望他回答这个问题。他认为自己表现了极大的诚意,但耐心毕竟是有限的,便结束这场听证会,说:“毫无证据,”他拿起帽子重复道,“尤其是……尤其是,您所说的丝毫不能驳斥这无情的证据。雪。马蒂亚·德·戈尔纳去父亲家,总得离开这里。可是他从哪里走的呢?”
“上帝,维尼亚尔先生已告诉您,从通向他父亲家的路去的。”
“但雪地上没有足迹。”
“有。”
“但那脚印是来的,而不是去的。”
“这是一回事。”
“怎么?”
“走路的方式并不是只有一种。并不是只有往前走才叫走路。”
“难道可以用别的方式往前走吗?”
“退着走,代理检察官先生。”
大家恍然大悟。这几句话,说得平平淡淡,却是字字清晰,大厅里一片沉静。仿佛一道闪电,照亮了事情的真相。这难以识破的谜底,仿佛一下变成了世上最自然的东西。雷尼纳倒退着走向窗子,继续说:“如果我想走近窗台,我可以笔直走,但是也可以转过背,退着走。两种方法都可达到目的。”
他提高了声音,说:“我来概括一下。八点半,天还没断黑,德·戈尔纳从他父亲家回来。那时还没有下雪,所以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八点五十分,维尼亚尔先生来了,也没有留下任何足迹。两人谈好事情,达成协议。后来两人打斗起来。马蒂亚·德·戈尔纳被打败了。这一段经过用了三小时。然后,维尼亚尔先生抱起德·戈尔纳夫人走了。马蒂亚·德·戈尔纳受了伤害,十分恼怒,突然想出了可怕的复仇方式。他要利用这场下了三个小时覆盖了大地的雪来陷害对手。他制造出自己被杀,抛尸入井的假相,又一步一步地后退着离开小城堡,留下回来而不是离开的脚印。我讲得很清楚,代理检察官先生,是吗?雪地上留下的是他回来而不是离开的脚印。”代理检察官停止了冷笑,突然感到这个不速之客,这个怪人不可小视,不可嘲弄。
他问道:“那么,他是怎么离开他父亲家的呢?”
“乘马车,很简单。”
“谁驾驶?”
“他父亲。”
“您怎么知道?”
“今早,我和队长看到了车,跟他父亲说了话。他那时正要照往常一样去赶集。儿子躺在篷车里,在篷皮尼亚上了火车。现在到了巴黎。”
正如雷尼纳所允诺的,这一场解释只用了五分钟。他依据的只是逻辑和事实,却驱散了所有不安的迷雾。黑暗过去了,真相大白。德·戈尔纳夫人快乐得哭了起来。热罗默·维尼亚尔深深地感谢这位善良的守护神,是他把魔棒一挥,就改变了事件的进程。
“我们一起来看看这些脚印,代理检察官先生,好吗?”雷尼纳又接着道,“今早,我和队长的错误,就是只注意所谓凶手留下的痕迹,而忽视了马蒂亚·德·戈尔纳的痕迹。为什么它们引起我们注意?这就是全案的症结。”
他们走进果园,靠近那行脚印。一眼便可看出,许多脚印都是笨拙的,迟疑的,因为脚步的跨度不同,不是脚跟就是脚尖陷得很深。
“笨拙难以避免,”雷尼纳道,“马蒂亚·德·戈尔纳也许真应该学一学,怎样使向后退与往前走的脚印看上去一样。他父亲和他本人大概看出了这一点,至少看出了脚印歪歪扭扭,因为德·戈尔纳老爹告诉队长,他儿子昨夜喝多了。”
雷尼纳补充道:“这种谎话立即使我恍然大悟。当德·戈尔纳夫人肯定她丈夫没有喝醉酒时,我便想到了足迹并猜出了其中的奥秘。”代理检察官坦率地表示赞同,笑道:“只需要派人去追捕假装死去的人了。”
“凭什么,代理检察官先生?”雷尼纳问道,“马蒂亚·德·戈尔纳没有犯任何罪行。在井边踏出脚印,把不属于他的手枪放远一点,开三枪,然后倒退着去他父亲那里,这无可指责。有什么要从他那儿收回吗?六万法郎?我想维尼亚尔先生并不愿这样做,他也不愿意提出任何起诉。”
“确实不愿意。”热罗默说。
“那么,活人得益的保险?如果父亲要求保险公司赔偿,那将是犯罪。不过他要是那样做,我会觉得吃惊。瞧,那老头子来了。我们赶快问他吧。”
德·戈尔纳老爹确实来了,苦着一张老脸,显出伤心和愤怒的样子:“我儿子?是他把我儿子杀了?……我可怜的马蒂亚·德·戈尔纳死了……啊,维尼亚尔这强盗!”
他举拳威胁热罗默。
代理检察官突然问他:“我有一句话要问,德·戈尔纳先生。您是否想获得某项保险的赔偿?”
“当然啰。”老头子脱口而出。
“您儿子没有死。甚至可以说,您是他那些小诡计的同谋。您把他藏在篷布下面送到了火车站。”
老头子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正要指天发誓,又停住了,突然改变主意,转过身,装出轻松随便的样子,大笑着说:“马蒂亚这坏蛋!想叫别人以为他死了,真是无赖。他也许想让我领了保险金给他寄去?好像我会干这种卑鄙勾当似的!……你看错了人,小子。”
他一阵哈哈大笑,笑得全身发颤,也不把话说完,就走了出去,很小心地把他那双大靴子压在儿子留下的每个脚印上面。后来,雷尼纳返回小城堡找奥尔唐瑟,可她不见了。他去了埃尔默兰表姐家。奥尔唐瑟让人转告他,她很抱歉,有些疲倦,需要休息。
“很好。一切顺利。”雷尼纳心想,“她躲避我,说明她爱我。结局临近了。”
八、商业神雕像
巴西库尔村拉龙西埃小庄,达尼埃尔夫人收
亲爱的朋友:
两周以来,未收到片言只字。在我们确定的合作期限十二月五日到来以前,我不再希望收到您的来信。我盼着这一天早些到来,因为您可以摆脱这不再给您带来趣味的契约。对我来说,我们共同参加的七次战斗,是无比快乐和兴奋的时光,因为我生活在您的身边。这种最积极、最激动人心的生活给您带来的热情,我都感受到了。我是那样幸福,以至于不敢对您言说;我内心的感情,除了讨您喜欢的意愿和充满热情的忠诚之外,都不敢让您窥见。亲爱的朋友,今天,您不再需要您的战友了。但愿您顺心如意!
不过,既然我同意停止我们的合作,也就请您允许我告诉您,我一直在想,我们最近那次冒险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们最后的努力究竟达到什么目的?请允许我重复您的话。
您的话,我没有一句不铭刻在脑海里。“我要求,”您说,“您找回我那枚镶嵌在金丝托子上的光玉髓别针。那是母亲传给我的。大家都知道它给我们母女都带来了幸福。自从它从紧闭的盒子里失踪以后,我便一直不幸了。帮我找回来,我的好守护神先生。”我问您是什么时候丢失的,您笑着回答道:“七年,或八年前……我记不清楚是怎样,……我一无所知……”
确切地说,这是您向我发出的一次挑战,对吗?您向我提出这个条件,让我无法满足。然而,我答应了您,并愿意恪守诺言。因为您的安全若是缺了您那么珍视的吉祥物,那我也觉得不必向您展示那更美好的生活了。我们不能小瞧这些小小的迷信。它们常常是我们最佳行为的起源。
亲爱的朋友,如果您再帮我一回,那么就胜券在握了。由于期限临近,我如果单枪匹马去干,势必失败。如果您愿意把这件事办下去的话,便极有可能成功。您会办下去的,对吗?我们当面订下契约,应该履行。在有限的时间内,我们应该在各自的人生史册上记下八个动人的故事。我们在故事中加入了逻辑、恒心、精明,有时还加入一点英雄主义。现在,我们开始写第八个了,该您行动了。这样它才能在十二月五日时钟敲响晚上八点以前完成。
那一天,您要按我告诉您的方法行事。
首先,我的朋友,您尤其不能说我的指示是心血来潮的念头。它们每一条都是成功所必不可少的条件。那天我看见您表姐的花园中,有灯芯草,您割三根编成一根绳子,两头扎紧,就像孩子玩的鞭子。在巴黎,您买一串多面的煤玉珠项链,将其截短,使珠子的数目在七十五个上下。
您要穿一件蓝色羊毛裙服,戴一顶饰有橙红树叶的无边软帽,颈上围一条鸡毛长围巾。不要戴手套和戒指。外面罩上冬天的大衣。下午,您从左岸坐火车,到圣埃蒂延迪蒙教堂。四点整,在这座教堂的圣水池前,有一位一身黑服的老妇,在数银念珠。她会让您点圣水。您把项链交给她,她数过上面的珠子,又还给您。接下来,您跟她走,穿过塞纳河一段支流,到达圣路易岛一条僻静街道的一幢楼房前。您独自进去。
在这座楼房的底层,您会见到一位年纪尚轻,面色黝黑的人。您脱下大衣后对他道:“我来取我的别针。”
您不要对他的惊慌和恐惧吃惊。在他面前保持镇静。如果他问您,想知道为什么来找他提出这个要求,您不必解释。您只回答一句话:“我来索回属于我的东西。我不认识您,我不知道您的姓名。但是,在您面前,我不能不提出要求。我必须取回我的别针。我必须取回。”我真诚地相信,如果您坚定不移,保持这种态度,不管那人耍什么花招,都会完全成功。交锋的时间很短,胜利取决于您的自信和必胜的信心。这就像一场比赛,您在第一轮就必须打败对方。
您只要沉着镇定,就能赢得对手。若是犹豫,不安,您就对他毫无办法。他会从您手中逃脱,开头倒楣一阵,然后会重占上风。仅几分钟时间,比赛就会输掉。因此,不是赢就是输,没有中间道路可走。
如果失败,很抱歉,您只能重新与我合作。我会预先准备合作的,我的朋友,不会附加任何条件。我谨向您表示,不论过去还是将来,我为您做的一切,只能赋予我向您表示感谢和进一步为您效劳的权利,因为您是我的欢乐和生命。
奥尔唐瑟读完信,将它扔进抽屉深处,坚决地说:“我不去。”
她从前看重那件首饰,觉得它是一个吉祥物,而今天苦难似乎结束了,她也就没有兴趣了。再说,她忘不了八这个数字,这是新的冒险的顺序。如果这次再去冒险,那就会把断了的关系再度接上,再度接近雷尼纳,那就无异于给他一种保证,以他那种精明灵活,绝对会加以利用的。
十二月三日,甚至十二月四日上午,她都是这种想法。但是突然间,她改变了主意,跑到花园,割了三根灯芯草,编了绳子。她从小常干这种活儿。
中午,她登上了火车。一种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她。雷尼纳安排的冒险所具有的新鲜和趣味感,她实在抵挡不住。煤玉项链,饰有橙红树叶的无边软帽、数银念珠的老妇……这神秘的召唤怎么抵挡得住?这个向雷尼纳显示能力的机会怎么能推掉?
“办完事后,怎么办?”她笑着寻思,“他会召我去巴黎。在离巴黎八百里远的阿兰格尔,..在那废堡里敲响八点对我并无危险。唯一能敲响那危险时刻的钟锁在那里。”
傍晚,她在巴黎下了火车。十二月五日上午,她买了一串煤玉项链,留下七十五颗珠子。她穿一件蓝色连衣裙,戴一顶饰有橙红树叶的无边软帽。
四点整,她走进圣埃蒂延迪蒙教堂。她的心狂跳不止。这次她是独自一人,但感到有一种力量在支持她。这种支持,她出于莫名其妙的担心,而不是理智,曾经放弃过,现在却感到了它的力量。她在周围寻找,希望能够看到他,但却空无一人……只有一位黑衣老妇站在圣水池前。奥尔唐瑟朝她走去。老妇一颗一颗拨着银珠,把圣水瓶递给她,然后逐粒数着奥尔唐瑟给她的项链上的珠子。她低声道:“七十五粒,好,请跟我来。”
她没有多说一句话,在路灯照耀下走过图尔纳尔桥,上了圣路易岛,沿着一条僻静的街道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停在一幢装着锻铁阳台的旧楼前。
“请进。”她说。
说罢就走了。
奥尔唐瑟这时发现一座外观富丽的商店,几乎占据了整个底层。橱窗里闪烁着电灯光,隐隐照见一堆乱七八糟的物品和破旧家具。她站了片刻,漫不经意地瞧着。只见招牌上写着“商业神”几个字和老板的姓名“庞卡迪”。
一楼门楣上方有一个壁龛,里面有一尊焙烧的商业神雕像。他单腿独立,翅膀护脚,手执神杖。奥尔唐瑟注意到,他因为奔跑,重心过于前倾,似乎就要失去平衡,一头扎到街上。再往上一点,接近二楼的地方,有一个突出的部分,装了一个神龛,供着一尊陶制的商业神。“进去!”她低声说。
她握住门柄,走了进去。
尽管拉了门铃,门上铃铛也丁当直响,却无人前来迎接。商店似乎空荡荡的。不过,尽头有两间后堂,堆满了小玩意儿和家具,其中许多是贵重之物。奥尔唐瑟蜿蜒从两列柜子之间穿行,登上两级台阶来到最后一个房间。
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前,查阅登记簿。他头也不回便道:“为您效劳,……夫人可以参观……”
这个房间只放了一些特殊种类的物品,看上去像是中世纪的炼丹实验场:猫头鹰标本,骨骼,颅骨,铜蒸馏器,星盘,尤其是墙上挂的来自各地的护身符,最多的是象牙和珊瑚雕刻的手,竖起两根指头,驱赶着恶运。
“您是否特别喜欢哪件东西,夫人?”庞卡迪先生终于关上抽屉起身问道。
“正是他。”奥尔唐瑟心想。
他的皮肤确实黝黑,一撮两头灰白的山羊胡子挂在下巴上,额头光秃暗淡,额头下闪着一双惊慌躲闪的小眼睛。奥尔唐瑟没有取下面纱,也没脱下大衣,回答道:“我找女服别针。”
“这是橱窗。”他说,引她向中间的店铺走去。她瞥了一下橱窗,道:“不……不……没有我要的东西。我要的,不是这种那种衣服扣针,而是从前从首饰匣里丢失的一只别针。我是来找的。”她惊异地发现他显出惊慌的神色,眼睛变得惊恐不安。“来这里找?我想您不会有什么运气……什么样子的?”
“光玉髓的,嵌在金丝托子上……一八三〇年的样子……”
“我实在不明白……”他结结巴巴地说,“为什么您问我这事?”她取下面纱,脱下大衣。
他后退一步,仿佛看到了可怕的一幕,喃喃念着:“蓝色连衣裙……无边软帽……啊,这可能吗……煤玉项链!……”
也许,看到三股灯芯草编的马鞭,他更为惊慌。他身子摇晃起来,把手指伸向她,最后,像一名落水者那样,两条手臂在空中乱挥,倒在椅子上,昏厥过去。
奥尔唐瑟没有动。“不管他玩什么花招,”雷尼纳写道:“要鼓起勇气保持镇定。”即使他不是耍花招,她也要保持镇定,不予理睬。过了一两分钟,庞卡迪先生醒过来,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尽量控制自己,以颤抖的声音说道:“您为什么要来问我?”
“因为您拿了。”
“谁告诉您的?”他并没有反驳,“您是如何知道的呢?”
“因为这是事实。无人告诉我。我来这里是确信可以找回别针,不拿到手决不罢休。”
“但,您认识我吗?您知道我的名字?”
“我不认识您,在见到您的招牌之前不知道您的名字。对我来说,您是应该把属于我的东西还给我的人。”
他极为不安,在家具堆中间踱来踱去,还愚蠢地拍打着家具,也不怕它们砸下来。
奥尔唐瑟感到她制住了他,她趁他惊恐不安,用威胁的口吻突然说:“别针在哪?必须还给我,我要。”
庞卡迪一阵绝望,把手合在一起,念了几句祈求的话。然后,他坚持不住,突然屈服道:“您要?……”
“我要……应该还……”
“是的,是的,应该还……我同意。”
又补充说:“我说,不,我写……写下我的秘密……一切对我都算完了。”他返回桌前,在一张纸上匆匆写下几句话,盖了印鉴。“喏,”他道,“这是我的秘密,……这就是我的整个生命……”同时,他迅速从一堆纸中抽出一支手枪,顶在太阳穴上,开了火。
奥尔唐瑟赶快一碰他的胳膊,子弹穿透了玻璃。但是,庞卡迪却倒下了,受了伤似的呻吟起来。
奥尔唐瑟努力使自己沉住气。“雷尼纳预先告诉我,”她想,“这家伙会演戏。他还拿着枪套,拿着手枪。我可不上他的当。”
不过,她明白,她表面上虽然平静,这次自杀的企图和枪声其实把她吓慌了。她的所有力量就像一捆柴禾,把捆条砍断,便一根根散去了。她痛苦地感觉到,这个爬到她脚边的男人实际上渐渐占了上风。
她精疲力竭,坐了下来。雷尼纳有言在先,事态发展果真如此,决斗没有持续几分钟,但是,由于女人神经脆弱,眼看到了胜利的时刻,却支持不住了。
庞卡迪先生没有判断错。他停止哀叹,连过渡也懒得做,一跳而起,在奥尔唐瑟面前蹦跳几下,表明他身体灵活,嘲弄地说道:“我想,我们等会儿的谈话,不便随便叫哪个顾客来打扰,是吧?”
他跑到大门口,打开门,拉下金属卷闸门,又蹦跳到奥尔唐瑟面前。
“唉,我本以为我完了。再努一把力,夫人,您就赢了。可我也是个头脑简单的人,我觉得您似乎就像上帝的使者从过去走来,向我讨帐,我就傻乎乎地偿还……啊,奥尔唐瑟小姐,请允许我这样称呼您,我认识您的时候,您还是这样称呼的。奥尔唐瑟小姐的心太软了。”
他坐在她身边,凶相毕露,突然问道:“现在,您可得老实点。是谁策划的这件事?不是您,嗯?不是您这样的人。那么,是谁呢?我一生光明磊落……除了一次……这只别针。我原以为事情已经了了,埋进土里了,可现在又浮出面上了,现在又旧事重提。这是怎么回事,我想知道。”奥尔唐瑟甚至都不试图斗一斗。他的男人的力量、怨怒、恐惧和表示愤怒的动作,可笑而狰狞的面目所表达的威胁都压在了她身上。“说吧,我想知道。如果我有一个潜藏的敌人,我知道了才好自卫。这敌人是谁?是谁派您来的,是谁让您干的?是我的对手,见我走运,有些眼红,也想利用这只别针?讲吧!妈的……不然,我就凭上帝向您发誓……”
她以为他去取枪,便向后退,同时伸出手去,希望逃脱。他们就这样打起来。奥尔唐瑟见对手攻势凶猛,面目凶恶,越来越怕,开始叫喊起来。这时,庞卡迪突然不动了,双臂伸向前,指头张开,双眼盯着奥尔唐瑟头顶上方。
“谁在那里,您是怎样进来的?”他紧张地问道。奥尔唐瑟甚至不必回身便确信是雷尼纳来救她了。正是他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吓坏了这个古董商。只见一个瘦削的身影从安乐椅和沙发堆中钻出来,不慌不忙地走向前来。
这人正是雷尼纳。“您是谁?”庞卡迪又问一声,“从哪里来?”
“从上面。”
他指着天花板,友好地回答。
“从上面?”
“对,从二楼。那层楼面,我租下三个月了。刚才,我听到有人呼救,就来了。”
“可是,您是如何进来的呢?”
“从楼梯。”
“哪个楼梯?”
“顶里头的那座铁梯。在您前面租这店堂的人也把我那屋一并租了,他就是从那座铁楼梯上下的,您堵死了那道门,我把它打开了。”
“但您有什么权利?这是破坏行为。”
“要救人的时候,破坏也是允许的。”
“再问一句,您是谁?”
“雷尼纳亲王……这位女士的朋友。”雷尼纳说,便向奥尔唐瑟弯下身,吻她的手。
庞卡迪似乎惊呆了,嘀咕道:“啊,我明白了……您是阴谋的策划者……这女人是您派来的……”
“正是本人,庞卡迪先生,是本人。”
“您想干什么?”
“很简单,不用暴力。只说几句话,把我要的东西交出来。”
“什么?”
“别针。”
“别想!”古董商吼道。
“别说这种话,说早了点。”
“没人能逼我交出来。”
“您是不是想让我把您的夫人召来。庞卡迪夫人也许比您更看得清形势。”
庞卡迪对这个想法感兴趣,这样,他就不会是单枪匹马面对这不速之客了。他身边就有电铃,他一连按了三遍。“很好!”雷尼纳叫道,“您看,亲爱的朋友,庞卡迪先生真友好!刚才吓坏了您的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一点也不见了。不……庞卡迪先生只要面对一个男人就恢复了他殷勤友好的品德。真是一只绵羊!不过,这并不是说事情就一帆风顺了,远不是这样,绵羊不会这么固执……”
商店尽头,在古董商办公桌和旋梯之间,一条挂毯掀开了,一个女人走了进来。看上去,她有三十来岁,衣着简朴,系着围裙,样子更像厨娘,而不像老板娘。不过,她脸色和善,讨人喜欢。奥尔唐瑟跟着雷尼纳走了过来,惊奇地发现,来者是她从前当姑娘时的女佣。
“怎么?是您,卢西延娜?您是庞卡迪夫人?”老板娘凝视着她,也认出她来,显得尴尬。雷尼纳对她说:“您的丈夫和我,我们需要问您一件事,庞卡迪夫人,一件有关您扮演了重要角色的事……”
老板娘走向前,一声不吭,显然有些不安。她对一直盯着她的丈夫道:“出了什么事?你们想问我什么事?”
庞卡迪低声对她道:“别针……”
看他那严肃的神气,她就知道情况很严重。她不想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也不想提无用的抗议,往椅子上一倒,叹道:“哦,是这样……我解释……奥尔唐瑟小姐既然发现了线索……我们就完了……”
出现了暂时的缓和。斗争刚刚开始,丈夫和妻子就举手投降,只求得到胜者的宽大。她坐着不动,眼睛怔怔的,哭了起来,雷尼纳俯身对她道:“我们把事情说清楚,行吗?夫人,我们会弄清楚的。我肯定我们的谈话会自然而然找到解决的办法。是这样的,九年前,您在外省奥尔唐瑟小姐家当佣人时,认识了庞卡迪先生,不久便恋上了。你们两人都是科西嘉人,那是迷信盛行的地区。幸运、厄运、灾星、苦命都深刻影响着那里每一个人的生活。您的女主人的别针是个吉祥物,总是给持有它的人带来好运。正是这个原因,您一时把持不住,受了庞卡迪先生的唆使,窃走了这枚首饰。六个月后,您辞了职,嫁给了庞卡迪。我用几句话概括了您的事情,对吗?如果你们当初不干这件事,还算得上诚实正派的人。
“不必讲你们取得多大的成功了,也不必讲你们,占有这吉祥物的人,是怎样相信这东西的价值,怎样自信,怎样爬上了头等旧货商的地位。今天,你们富了,成了商业神商店的业主,你们把生意的兴隆发达归功于这枚别针。对你们来说,失去它,将是破产和苦难。你们的生命与之相关。这是护身符。这是给你们提供保护,拿主意的宅神。它就在这儿,藏在哪堆东西下面,要不是一件偶然的事让我了解了你们的行为,谁也想不到竟有这种事。因为我再说一遍,除了这个劣迹,你们还算是诚实的人。”雷尼纳停顿一下,又说:“这是两个月前的事。我作了两个月的细致调查。对我来说这是举手之劳,因为发现你们的线索后,我租下了这个夹层,可以使用这道楼梯……不过,在某种程度上说,这两个月算是白过了,因为我还没有成功。上帝知道我是怎样搜查你们这家商店的!没有一件家具我不曾翻过,没有一块地板不曾揭开看过。毫无结果,只是附带地发现了一件东西。在您办公桌的一个秘密格子里,庞卡迪,我找到一个小记事本,那里面记载了您的悔恨,担心,对上帝的愤怒和受惩罚的恐惧。
“您也太不谨慎了。这种事能写吗?尤其是能一写再写吗?不管怎样,我读到了,尤其是这句话,我觉得十分重要,有助于我制定进攻计划。
“‘她向我走来,那被我窃走宝物的女子,她向我走来,一如卢西延娜行窃时,我在她家花园里见到她时的模样。她身着蓝色连衣裙,戴一顶饰有橙红树叶的无边软帽,煤玉项链和那天她手里拿着的三根灯芯草编的马鞭!
“‘她出现了,对我说:“我来索取属于我的东西。”于是我明白,是上帝使她知道了我的劣行,我应服从上帝的意志。’”
“这就是您记事本上的话,庞卡迪。奥尔唐瑟小姐按我的指点,演出了您本人想象的情节,从过去的深处向您走来——这是您的说法。您知道她只要稍微冷静一点,便赢了。可惜您演得太妙了。您的自杀企图迷惑了她。您便明白她不是上天派来的,只不过是受窃者来讨还失物的。这样,我就只好出面了。现在我问您:庞卡迪,别针呢?”
“我没拿!”古董商否认。一想到别针要被失主索回,他就来了勇气。
“您呢,庞卡迪夫人?”
“我不知道它在哪儿。”
“好,那么我们演下去,庞卡迪夫人,您有一个七岁的儿子,您十分疼爱他,今天是星期四。每逢星期四,他要独自从姨妈家返回。我的两个朋友站在半道上等他,要把他劫走。除非我取消命令。”
庞卡迪夫人立即吓疯了。
“啊,我的儿子,啊,我请您……不,不要这样,我向您发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丈夫从来就不相信我。”
雷尼纳继续道:“第二点,从今晚起,将向检察院提出起诉。记事本的招供将作为证据。你们就等着司法当局干预,搜查吧。”庞卡迪不作声,好像这些威胁并没达到目的。他以为有护身法宝保护,谁也动不了他一根毫毛。但他妻子却扑倒在雷尼纳脚下,结结巴巴地道:“不……不……我求您,这会要坐牢的,我不想……我的儿子……我求您……”
奥尔唐瑟生出恻隐之心,把雷尼纳拉到一边,说:“可怜的女人!我替她说情。”
“您别说话!”他微笑道,“她的儿子不会有事的。”
“您的朋友不是守在半路吗?”
“假的。”
“起诉?”
“只是威胁。”
“那您想怎么样?”
“吓吓他们,等他们交出来,希望他们露出口风,有那句口风,我就知道东西放在哪儿了。我们试了种种办法,只有这一招了。您想想我们的冒险经历,这一招屡试不爽。”
“但他们不说呢?”
“必须让他们说,”雷尼纳低沉地说,“应该结束了。时间临近了。”
他的目光遇到奥尔唐瑟的目光,她一想到约定的时间,也就是钟敲八点的时候,脸便红了。他只想在第八下尚未敲响之前结束此事。
“这就是你们面临的威胁,”他对庞卡迪夫妇道。“孩子失踪,你们坐牢……坐牢是肯定的,因为有招供的记事本。另一方面,我提一个建议,你们立即交还别针,我给你们两万法郎。”没有回答。庞卡迪夫人哭泣着。
雷尼纳一字一顿地说:“我加两倍……三倍……妈的,您也太狠了,庞卡迪……怎么,付个整数?好吧,十万!”
他伸出手来,仿佛坚信人家不会不把首饰交给他。庞卡迪夫人首先妥协了,疯狂地朝丈夫叫道:“说吧!……说呀!……藏在哪里?你不能再死硬下去了吧?否则,全家要毁了……苦难……而且,我们的儿子…..…说吧……”
奥尔唐瑟低声道:“雷尼纳,您疯了,那首饰不值钱。”
“不要担心,”雷尼纳道,“他不会接受的……您瞧着他……他是多么慌乱!这正是我想要的……啊!您看,这很有意思……让他们自己说出来……让他们说话、想事都失去控制!……在混乱中,在震憾他们的风暴中,发现迸出的火花!……瞧他!瞧他!十万法郎换一个不值钱的玩意……否则坐大牢……是该动动脑子了!……”
庞卡迪脸色苍白,嘴唇发抖,馋涎欲滴。可以看出,他心潮起伏,思绪万千,正处于畏惧和贪欲的矛盾之中。他突然大笑起来。很容易看出他的话是脱口而出,失去控制的:“十万!二十万!五十万!一百万!我根本不放在眼里!几百万有什么用?还不照样亏掉,失掉……花销掉……只有一件事要紧,那就是命运支持您还是反对您。命运支持我九年了。从没背叛我。您想让我背叛它吗?为什么?因为害怕坐牢?儿子?……那是犯傻!……只要命运保佑我,就不会有什么灾祸。命运是我的仆人,我的朋友……它与别针连在一起。我怎么知道呢?.这是光玉髓,大概……有些神奇的石头藏着幸福,另一些则含着火。硫磺或金子……”
雷尼纳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留心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声调。古董商神经质地笑着,又恢复了镇定,在雷尼纳面前踱来踱去,不时做一两个果断动作,似乎他的态度越来越坚决:“几百万?亲爱的先生,我不干!那块石头更值钱。证据?那就是您千方百计想把它从我手中夺走。啊,寻找了几个月,您自己也承认。几个月里您把什么都翻乱了,而我却毫无所察,甚至都没有自我保护!为什么要自我保护呢?那小东西在保护我自己……它不想被人发现,也不会被人发现……它好好地待在这里,保佑一笔笔正当的生意做成,我就心满意足了……这是庞卡迪的机运吗?不过在这一带,每一个古董商都知道。我站在屋顶上放声高叫:‘我很走运。’我甚至请机运之神做老板……商业神!他也保佑我。看,我把商业神摆在各个角落!瞧瞧上面,那板上,一串雕像,像招牌上的一样,是一个大师雕刻的,他破了产,将这些雕像卖给了我。想要一个吗,亲爱的先生?它也会给您带来幸福的!选一个吧。庞卡迪的礼物将会补偿您的损失!您愿意吗?”他搬来一条板凳,靠着墙,从搁板上取下一个雕像,放在雷尼纳的胳臂上。他笑得更开心了,尤其因为敌人似乎顶不住他的进攻,要后退了而欢欣鼓舞。他叫道:“好哇,他接受了!他接受了,这就说明大家和好了!庞卡迪夫人,别烦恼了。儿子会回来的,我们也不会蹲监狱!再见,奥尔唐瑟小姐!再见,先生。您要想对我问好,在上面敲三下就行了。再见……带着送您的礼物……商业神会喜欢您的!再见,亲爱的雷尼纳亲王,再见,奥尔唐瑟小姐……”
他把他们推向铁梯,依次拉着他们的手臂,带进楼梯上部的矮门。
奇怪的是,雷尼纳竟然没有抗议,也没有表示反抗。他像一个受惩罚的孩子那样听任庞卡迪把他拉走,推出门外。从他向庞卡迪提出建议,到庞卡迪塞给他雕像,将他推出门外,前后不过五分钟。
雷尼纳租下的夹层客厅和餐厅朝向马路。在餐厅里,摆了两副餐具。
“原谅我做了这些准备。”雷尼纳对奥尔唐瑟说,并为她打开客厅门。
“我想,不管什么情况,我今晚都会接待您,我们可以共进晚餐。不要拒绝我的好意,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冒险中的最后一餐。”
奥尔唐瑟没有拒绝。这场斗争结束的方式,与她迄今所见的截然相反,让她大为困惑。再说,契约中提出的条件并未满足,她又何必拒绝呢?
雷尼纳出去吩咐仆人,两分钟后,他来找奥尔唐瑟,把她领到餐厅。这时,七点刚过几分。
桌上摆着鲜花,中央放着庞卡迪送的商业神雕像。“愿幸运之神主持我们的晚餐!”雷尼纳说。他坐在奥尔唐瑟对面,显得十分高兴,话语也多:“啊,”他喊道,“因为您没有诚意!您让我吃闭门羹……不给我写信……真的,亲爱的朋友,您真残酷,我好痛苦啊。因此,我也用巧妙方法,用最灵的诱饵吸引您。您承认,我的信妙极了!三根灯芯草……蓝色连衣裙……这些东西,怎么可能抵拒呢!另外,我又加了一些谜,项链上的七十五颗珠子,数银念珠的老妇……总之,一些增加诱惑力的花样。您别怨恨我……我想见您,而且是今天见您。您来了,谢谢!”
他接着叙述了是怎样找到失物的线索的。
“您对我提出这个条件,是希望我完不成,对吗?亲爱的朋友,您大错特错了。至少一开始,这个考验是容易的,因为它有起码的线索:别针的吉祥物性质、只要在您的仆人中间找到对吉祥物感兴趣的人就行了。我立即从我拟定的名单上,记下了祖籍科西嘉的卢西延娜小姐的名字。这是我的出发点,此后的事情,便一环扣一环地查证落实了。”
奥尔唐瑟惊奇地注视着他。他怎么这么毫不在意地接受失败了呢?他说话的架式像是胜利者,实际上,他显然被古董商击败了。她忍不住让他感觉到了这一点。她的语气中含有失望和屈辱的意味。
“是啊,一环扣一环,可是链条断了。就算您终于查出了窃贼,您也没有收回失物。”
她的话里明显含有指责。雷尼纳还没有让她习惯失败。另外,见到他遭受了失败,却这般若无其事,她有些恼火。因为不管怎么说,这终究使她本可能怀有的希望破灭了。他没有回答,倒了两杯香槟,端起一杯,慢慢地饮着,眼睛盯着商业神的雕像。他把塑像转了一圈,仿佛是一个在欣赏艺术品的旅游者。
“多么和谐的线条,颜色也不亚如线条,还有比例、对称,一切都令人赞叹!亲爱的朋友,您的蓝眼睛,您的褐黄色头发,我都喜欢。不过叫我最动心的是您的鹅蛋脸,您的颈项和肩膀的曲线。您看这尊塑像。庞卡迪说得对:这是一位大艺术家的作品。腿雕得瘦长,但肌肉发达,整个身形给人以快捷迅猛的印象。太美了……不过,有一个缺点:太轻,您也许没有注意到。”
“不,我注意到了。”奥尔唐瑟肯定道,“我看到外面的招牌,就注意到这一点。您想说重心不平衡,是吗?商业神单腿着地,身子前倾,好像就要扑倒似的。”
“您真有眼力,”雷尼纳道,“缺陷是难以觉察的。只有受过训练的眼睛才能发现。确实,身体是重了一点。如按法则,小神的脑袋应该砸在地上。”
停了一会,他又道:“从第一天起,我就注意到这个缺点。可我怎么没有得出结论呢?人家若是违反了美学原理,我会觉得反感,可是违反了物质原理,我却没有这种感觉。仿佛艺术和自然是不相容的!似乎重力定律可以随便打乱……”
“您说什么?”奥尔唐瑟问道,觉得这些话与他们眼下的想法毫无关系,不免有些纳闷:“您想说什么?”
“啊,什么也不想说。”他道,“我只是奇怪,商业神的头不栽下去的原因,怎么到现在才明白。”
“为什么呢?”
“为什么?我认为庞卡迪在用小雕像为其牟利的同时,打乱了它的平衡。但是通过拉住小神像后部的某个东西又保住了平衡。”
“某个东西?”
“对。也就是说,小雕像应该是固定的。但它又没有固定,这我知道,因为我注意到庞卡迪每隔两三天,就要搬架梯子,把它取下来,擦一擦。剩下的只有一种假设:平衡盒。”奥尔唐瑟战栗起来,她稍稍明白了一点,低声道:“平衡盒!……您认为可能……在底座?……”
“为什么不能呢?”
“这可能吗?不过如果是这样,庞卡迪怎么会把小雕像送给您呢?”
“他给我的不是这个,”雷尼纳声明道,“这个是我取的。”
“什么时候?在哪儿取的?”
“刚才,当您在客厅的时候。我跨过招牌上面小神龛侧面的窗子,拿庞卡迪送我的那尊雕像,换下我感兴趣的外面的那尊。”
“不过那尊小雕像并不向前倾身。”
“是的,在商店搁架上摆的那些也不向前倾身!不过庞卡迪不是艺术家,看不出重心对不对。他看到的只是一片金光,以为幸运在照顾他。这等于说幸运在照顾他。这就是招牌上的小雕像。我应该毁坏底座,从焊在底座后面保持平衡的铅盒里取出别针吗?”
“不!……不!……毫无必要……”奥尔唐瑟急忙低声答道。此刻,对奥尔唐瑟来说,雷尼纳的直觉、敏锐以及做这件事的灵活尚未显露。不过她突然想到第八次冒险已经结束了,事情变得对他有利。最后的期限未到。
他残酷地指出:“七点三刻。”
他们互相沉默着,彼此都感到不安,气氛十分沉重,以致他们都不敢稍为动一动。最后还是雷尼纳打破沉默,笑道:“这个老实的庞卡迪,多亏他好意告诉我!另外,我让他激怒时,从他的话里也听出了我需要的东西。就像把一只打火机放在某人手里,告诉他怎么用。最后,他打出火来了。使我脑子里产生火花的,是他无意识地却是不可避免地拿幸运之源光玉髓别针与幸运之神商业神相提并论。这就足够了。我理解,这种思想上的联系来自于两件吉祥物的联系,也就是说,首饰和小雕像在一起。我马上想到外面那不平衡的商业神……”雷尼纳突然停止说话,似乎感到他的话白说了,奥尔唐瑟手扶额头,蒙住眼睛,离他远远的,一动也不动。其实,她一句也没听进去。这次特别的冒险的结局,雷尼纳此时的言行,她不再关心。她想到的,是三个月来的全部经历,是这个对她忠心耿耿的男子的神奇品格。她仿佛是在一个魔幻般的背景上,看到了他演出的神奇的戏剧,他做的一件件好事,他救的一条条生命,他送走的一桩桩苦难,他惩罚的一起起罪恶。他的意志所达之处,都恢复了正常的秩序。对他来说,不存在办不到的事。他 8981." >要干的事,就一定能干成。他的每一个目标,只要提出来就能达到。而这一切他都是轻轻松松,从从容容达到的。他胸有成竹,知道自己所向披靡,无可阻挡。99lib?
那么,她又可能抵挡他吗?为什么要抵挡他,又怎样抵挡他呢?他如果要求她服从,就不会强迫她吗?这最后一次冒险对他来说难道比别的冒险更难吗?即使她能逃走,茫茫大地上,又有什么地方能避开他的追寻呢?自他们最初相会的那一刻开始,结局就已决定,因为雷尼纳是这样宣布的。
然而,她还是寻找理由,寻求保护。她寻思如果他满足了八个条件,如果在八点敲响之前把光玉髓别针送到她手里,她可找理由要求是阿兰格尔城堡的钟,而不是别处的钟敲响八点。因为原先说得好好的。那天,雷尼纳看着他渴望亲吻的嘴唇道:“老式的铜摆将重新摆动,到了确定的日子,它将重新敲响八下,那时……”
她抬起头。他还是没有动,严肃而平静地等待着。她想对他说话,甚至想好了如下的话:“您知道……我们说好了是阿兰格尔的钟敲响八点。一切条件都已完成,就是这一条没有做到。因而我是自由的,对吗?我有权不守诺言。再说,我也没有许诺。不管怎么说,没事了……我是自由的……用不着不安……”
她来不及开口。正好在此时,她背后,时钟咔嗒一声响起来。一声,两声,三声……
奥尔唐瑟呀了一声。她已听出这是阿兰格尔那架古钟的声音。三个月前,它神奇地打破了城堡的沉寂,使他们俩走上了冒险之路。她计算着。时钟敲响了八下。“啊!”她无力地低吟一声,用双手捂住脸……“时钟……时钟在这里……那边那架……我听出了它的声音……”她没有再说下去。她感觉到雷尼纳正凝视着她。这种目光夺走了她的力量。再说,她本可能恢复力量,可她没有勇气,而且她也不想抗拒他。现在,全部冒险都已结束,可还有一场应该的冒险。对这场冒险的期待抹去了对其它冒险的记忆。这是最美妙,最让人心慌,最令人歆羡的冒险,是爱情的冒险。她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对将发生的一切感到欢欣,因为她怀着爱情,她想到心上人把光玉髓别针给她带来的同时,她的生活又变得欢乐,她就不由自主地笑了。
钟声第二次敲响了。
奥尔唐瑟抬眼望着雷尼纳。她还能挣扎几秒钟。但她就像一只发呆的鸡,不可能做出什么反抗的动作。因为第八下钟声响了。她倒在他身上,把嘴唇伸给他……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