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亚森·罗平的隐情》 一、日光游戏 “亚森·罗平,给我讲点什么吧!” “哦,要我讲什么?我这一生大家都了解。”亚森·罗平在我书房的长沙发上昏昏欲睡,无精打采地回答我。 “其实并没有谁了解。”我大声说道,“别人只不过通过报上发表的您的信,知道您参与了这件事,插手了那件事……可是您在这些事中所起的作用,故事的背景,惨剧的结局,大家都不知道!” “唉!这些东西没什么意思。” “没意思?您送给尼科拉·迪格里瓦尔妻子五十万法郎的事没意思?你解开了那三幅油画的谜也没意思?” “确实,那是个离奇的谜!”亚森·罗平说,“我建议您给它取名叫《影子的信号》。” “还有您在上流社会的成功。”我补充说,“您做的那些善事的秘密,难道也没意思?那些事您在我面前常常提到,称它们为《结婚戒指》,《死神游荡》等等。可怜的亚森·罗平,这么多的隐情,迟迟不告诉我!……来吧,拿出点勇气来……”这时的亚森·罗平,已经很有名了,但尚未打出那最惊人的几仗,尚未进行“空心岩柱”和“八一三”两大冒险。这时的亚森·罗平尚未想到要把法国历代国王许多世纪积累下来的财宝据为己有,或者在德皇威廉二世的鼻子底下盗窃欧洲各地的财宝。他这时冒的险要小一些,得的利也较有分寸,所费精力不多,出于本性或爱好,天天做点坏事或行点善事,像堂吉诃德那样自娱自乐,可是心肠又软。 他不开口,我又求道:“亚森·罗平,我求您了!” 他回答说:“亲爱的,拿一支铅笔,再拿一张纸!” 我很惊奇,但立即服从了。一想到他终于要给我口授他注入那么多激情与想象力的篇章,我就高兴。唉!只是我不得不作一些冗长的解释和乏味的发挥,使得它们减色不少。“好了吗?”他问。 “好了。” “请记下:19—21—18—20—15—21—20……” “怎么?” “记,我让您记。” 他坐在长沙发上,两眼朝着打开的窗子,手指在用东方烟丝卷一支烟。 他又说:“记:9—12—6—1……” 停了一下,又说:“21。” 沉默一会:“20—6……” 难道他疯了吗?我看着他,慢慢发现他的眼睛不像刚才那样漠然了,变得专注,似乎在看着空中什么地方一场引人入胜的表演。 然后,他接着口授下去,每个数字后面都要停顿一下。“21—9—18—……5……” 从窗口望出去,只能看到右边一角青天和对面那座房子的正面。那是一家旧旅馆,和平时一样,护窗板是关着的,没有任何特别之处。都是我看了许多年的东西,没有一点新意。“12—5—4—1……” 我恍然大悟,或确切地说,我以为恍然大悟。因为,亚森·罗平这样一个人,貌似玩世不恭,其实很有理性,怎么能假设他会浪费时间,干这种孩子气的事呢?但这又是确凿无疑的。他确实是在数数,在数对面那旧房子三楼黑乎乎的墙壁上的反光。“14—7……”亚森·罗平又对我说。 反光消失了几秒钟,接着又以很均匀的间隔,一下一下射到那面墙上,然后又消失了。 我本能地数了数,大声地说:“5……” “您也注意了?不错!”亚森·罗平嘲弄道。 他朝窗口走去,探出头,似乎要弄清光线是从哪个方向投射过来的。然后藏书网他又躺到沙发上,对我说:“现在您来数吧……” 我照办了,因为这鬼东西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再说,我也不能不承认,对面墙上的反光是那样有规律,也确实让人觉得奇怪。那闪光忽明忽灭,就像灯塔发出的信号。 光亮显然是从我们这边街上的一幢房子发射的。因为此刻太阳正从我的窗口斜射进来。好像是有人在交替开关着一扇窗子,或确切地说,是在用一面小镜子反射阳光取乐。 “是小孩在玩。”过了一会儿我说,对让我干这样一种蠢事有些恼火。 “数下去吧!” 我只好数下去……把数字记在纸上……阳光继续在对面墙上跳跃。数字十分准确。 “下面呢?”亚森·罗平在我停止数数很久以后问道。“真的,好像完了……好几分钟没有闪了。”我们还等着。再也不见闪光了。我就打趣道:“照我看,这是浪费时间。只在纸上记了几个数字,收获太小了!” 亚森·罗平躺在沙发上来动,只说:“亲爱的,请按顺序,把数字换成字母表上的字母,如把1换成A,把2换成B,依此类推。” “可这是干傻事。” “是傻事。可是人的一生要干很多傻事……就多干一次吧……” 我只好干这件傻事。我记下字母:“S—U—R—T—O—U—T(尤其)……” 我停下笔,呆了。 “一个词!”我叫道,“……拼出了一个词。” “继续干吧,亲爱的。” 我继续干下去,译出一个又一个字母,组成一个又一个单词。我一个个将它们分开。一个完整的句子出现在我面前,令我大吃一惊。 “完了吗?”过了一会,亚森·罗平问我。 “完了……可是有一些拼写错误呢。” “不管它……慢慢念吧。” 我就把这句无头无尾的话念出来,并原样附在这里:尤其要躲避危险,避开进攻,小心谨慎,与敌斗争……我笑起来。 “就这句话!反光照出的就是这句话!嗯!我们被闪光照花了眼。可真的,亚森·罗平,您得承认,某个厨娘作的这番叮嘱,并没给您多大启示!” 亚森·罗平站起来,仍然轻蔑地一言不发,只是接过那张纸。我后来记起当时偶然看了一下挂钟。时间是五点十八分。亚森·罗平拿着那张纸,仍然站着。我可以尽情观察他那年轻脸上格外复杂的表情。这是他的拿手好戏,自卫本领,那些最有本事的观察家也常常被弄得莫名其妙。一张脸,不用借助化妆,说变就变,并且每一瞬间的表情都似乎是决定性的表情……从哪些特征看得出他的情绪、心思呢?我熟悉它的一个特征,一个永远不变的特征,就是那两道交叉的细纹。每当他凝神思考问题时,这两道皱纹就出现在他的额头上。这时,我看到这能说明问题的叉又深又明显地出现在他额头上。 他放下纸,低声说:“太简单了!” 这时挂钟敲响了五点半。 “怎么!”我叫了起来,“您已经弄明白了!……才十二分钟!”他在房间里来回踱了几步,然后点燃了一支烟,对我说:“请给莱普斯坦男爵打个电话,告诉他我今晚十点去他家拜访。” “莱普斯坦男爵?”我问,“就是那位著名的男爵夫人的丈夫?” “是的。” “事情很重要?” “十分重要。” 我莫名其妙,无法拒绝,便翻开电话薄,拿起电话。但这时,亚森·罗平又拿起那张纸,眼睛紧盯着上面,打了个手势,让我别打。他对我说:“不,不要打……通知他也没有用……还有比这更紧急的事……一件怪事,我也觉得困惑……为什么这句话没完?为什么这句话……” 他匆匆拿起手杖和帽子,说:“走!如果我没搞错,这件事需要立即解决。我相信自己没错。” “您知道什么了?” “一无所知。” 在楼梯上,他挽住我的手,对我说: “我知道的事,大家也都知道。莱普斯坦男爵是位金融家兼体育家。他那匹赛马埃特纳今年赢得了伊普逊的德比赛马大奖和隆尚赛马大奖。莱普斯坦被夫人害了。这位夫人一头金发、以衣着高雅和生活奢华著名。半个月前,她从丈夫手中偷了三百万法郎,以及贝尔妮公主交给她保管,准备卖给她的一批钻石、珍珠和首饰逃跑了。两星期以来,司法当局在法国和欧洲追捕男爵夫人。这件事非常容易,因为她一路上留下了金银和首饰。司法当局时刻觉得快抓住她了。前天,在比利时,我们那位民族大侦探,那位难以形容的加尼玛尔先生在一家大旅馆抓住了一个女游客。有一大堆无可辩驳的证据证明这个女人就是男爵夫人。可是一调查,这女人原来是纳莉·达尔贝,一位名演员。而男爵夫人却不见踪迹。莱普斯坦男爵悬赏十万法郎,通缉男爵夫人。这笔钱已交到一位公证人手里。另外,为了补偿贝尔妮公主的损失,他最近将他的马,还有那座位于奥斯曼大街的公馆和在罗冈库尔的城堡一起卖掉了。” “卖掉这笔财产的钱可能马上就要到手了。”我补充说,“报上说贝尔妮公主明天就将拿到这笔钱。只是,说实话,我还看不出您简明扼要讲的这个故事,跟那句谜一般的话之间有什么关系?” 亚森·罗平不屑于回答我的问题。我们沿着我住的这条街走了大约一百五十到二百米,他就走下人行道,打量一幢旧楼房。里面大概住了不少房客。 “根据我的估计,”他对我说,“信号是从这儿,可能就是从那扇还开着的窗口发出的。” “四楼上那个吗?” “是的。” 他朝看门女人走去,问她:“您的房客中间是不是有人与莱普斯坦男爵有来往?” “怎么?当然有!”那老妈子大声答道,“我们这儿住着一位拉韦尔鲁先生,他是男爵的秘书兼管家。我每天给他整理房间。” “能去见见他吗?” “去看他?他病了,这可怜的先生。” “病了?” “病了半个月了……从男爵夫人出事那天起……第二天他回来就发烧,一直在床上躺着。” “他起床吗?” “啊,这我可不清楚。” “怎么,您不清楚?” “不清楚。他的医生禁止别人进他的房间,还把房门钥匙从我手里收走了。” “谁?” “医生啊。他亲自照料病人,每天来两三次。喏,他刚刚出去还不到二十分钟……一个胡子花白,戴着眼镜的老头……喂,您上哪儿去呀,先生?” “上楼去,您领我去吧。”亚森·罗平说,已经跑上楼梯了。“他住四楼,左边,对吗?” “可这是不允许的呀!”老妈子嘀嘀咕咕在后边追,“再说,我也没有钥匙,因为医生……” 他俩就这样一前一后地上了四楼。到了楼梯口,亚森·罗平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工具,不顾老妈子的抗议,把它塞进锁眼里。门几乎马上开了。我们走了进去。 在一间昏暗的房子尽头,有一丝亮光从一道虚掩的门缝中漏过来。亚森·罗平冲过去,刚进门,就叫起来:“太晚了!啊!妈的!” 老妈子两腿一软,跪在地上,像是晕了过去。 我走进那个房间,只见地毯上躺着一个半裸的男人,两条腿缩着,两只胳膊弯着,一张瘦削的脸苍白极了,眼里还留着恐怖的表情,那张抽搐的嘴可怕地咧着。 “他死了。”亚森·罗平迅速作了检查,宣布道。“怎么死的?”我说道,“一点血迹都没有。” “有,有。”他指着死者的胸口回答说。从敞开的衬衫下面,看得见两三滴血。“……喏,凶手可能一只手掐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扎他的心脏。我说‘扎’是因为伤口确实很难看出来,好像是一个针眼,很长的针扎的。” 亚森·罗平又在尸体周围的地上看了看,除了一面小镜子,再没什么东西引起他的注意。刚才拉韦尔鲁先生就是用这面小镜子反射阳光的。 老妈子不停地抱怨,喊着救人。亚森·罗平冲到她面前,推着她说:“住口!……听我说……您等会儿再叫人……您听我说,回答我的话,这很要紧。拉韦尔鲁先生有个朋友住在这条街上,对不对?在右侧,也是这一边……一个密友,是吧?” “是的。” “他每天晚上都同这个朋友在咖啡馆见面,交换画报看,是吧?” “是的。” “他叫什么名字?” “迪拉特尔先生。” “地址?” “这条街九十二号。” “再问一句:您刚才说的那个花白胡子戴眼镜的老医生,很久以前就来过这儿吗?” “不。我原来不认识他。他是拉韦尔鲁先生病倒那天晚上才来的。” 亚森·罗平没有再问下去,拖着我下了楼。一到街上,就向右拐,经过我住的房子,又过了四个门牌,在九十二号门前停下来。这是一座低矮的楼房,底层开了家酒店。酒店老板正好在楼房入口走廊边他自家门口抽烟。亚森·罗平向他打听迪拉特尔先生是否在家。 “迪拉特尔先生出去大约半个钟头了。”老板回答道,“好像很不安,坐了一辆汽车。平时他可不常坐。” “您不知道……” “他去哪儿?嗬!这可不能说是泄密。他自己都大声说了!他对司机说:‘去警察总署。’” 亚森·罗平也要去叫一辆出租汽车,后来又改变了主意。我听见他低声说:“有什么用?他早走远了。” 他又问迪拉特尔先生走后是否有别人来过。 “有。一位花白胡子戴眼镜的老先生上楼去找他。他按了铃,然后又下来走了。” “谢谢您,先生。”亚森·罗平向酒店老板敬了个礼。他开始慢慢走起来,也不跟我说话,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无疑,他觉得这件事很棘手,一团混沌,还看不太清楚。不过他似乎很有把握朝哪边走。 再说,他也跟我说了实话:“破这种案子主要靠直觉,而不是思考。只是这件事还真值得管一管。” 我们来到大马路上。亚森·罗平走进一间阅览室,翻阅最近半个月的报纸,看了很久,不时念着:“对,对……显然这只是一种假设,但是它却能把一切解释清楚……一个假设,能回答所有问题,恐怕离真相也不远了。”天黑了。我们在一家小饭馆吃了晚饭。亚森·罗平的脸渐渐开朗了,动作也显得更加果断。他又活跃了,又快活了。当我们从饭馆出来,走上奥斯曼大马路,向莱普斯坦男爵家走去的时候,亚森·罗平又确实成了那个要大干一场,那个决心投入战斗,取得胜利的亚森·罗平了。 快走到库尔塞尔街的时候,我们放慢脚步。莱普斯坦男爵就住在左边这条街与圣奥诺雷郊区之间的一座四层楼公馆里。我们已经看到公馆用廊柱和女像柱装饰的正面了。 “别走了!”亚森·罗平突然对我说。 “干什么?” “又有一个证据证明我的假设……” “什么证据?我一无所知。” “我明白……这就够了……” 他把衣领翻起来,把软帽的帽沿放下来,说:“妈的!战斗会很艰巨。您回去睡觉吧,好朋友。明天我再说给您听……如果我的老命没丢的话。” “嗯?!” “嘿,嘿,我冒了大险。首先,我可能被捕,这倒算不了什么。其次,我可能会死,这是最糟糕的!不过……” 他用力抓住我的肩膀,说:“我要冒的第三个险是:捞到两百万……等我有了两百万的赌注,大家会看到我能干出什么来的。晚安,亲爱的。如果您不再看到我……” 他朗诵道: 请在墓地插一枝弱柳, 我喜欢它那忧伤的枝叶…… 我立即走了。三分钟以后——我根据他第二天叙述的情况继续写下去——三分钟以后,亚森·罗平按响了莱普斯坦公馆的电铃。 “男爵先生在家吗?” “在家。”仆人回答,一边惊奇地打量这位不速之客,“可是男爵先生这时候是不会客的。” “男爵先生知道他的管家拉韦尔鲁先生被害了吗?” “当然知道。” “那好,请告诉他,我就是为这起谋杀案来的。一分钟都不能耽搁了。” 这时一个声音在楼上喊道:“请客人上来,昂图瓦纳!” 听到这声断然的命令,仆人把亚森·罗平领到二楼。一扇门已经打开,一位先生在门口候客。亚森·罗平在报上见过他的照片,认出这就是莱普斯坦男爵,那位著名妇人的丈夫,今年最有名的赛马埃特纳的主人。 男爵个头很高,肩宽背阔,一张脸修得光光的,表情亲切,几乎面含微笑,虽说眼睛有些忧郁。他的衣着剪裁讲究,式样优雅,一件栗色天鹅绒背心,领带上别着一颗珍珠。亚森·罗平估计那珍珠一定价值不菲。 男爵把亚森·罗平领到书房。这是一间大房间,有三扇窗子,摆着书柜,绿色的文件柜,一张美国式的书桌和一个保险箱。男爵显然迫不及待,一进屋就问:“您知道什么情况吗?” “对,男爵先生。” “跟可怜的拉韦尔鲁被杀有关?” “对,男爵先生。也跟男爵夫人有关。” “这可能吗?快说吧,我求您……” 他搬过一把椅子。亚森·罗平坐下来,开始道:“男爵先生,形势严重。我尽快说完。” “快说,快说!” “好,男爵先生,那我就不绕圈子,直说了。拉韦尔鲁被医生囚禁了半个月,刚才,从他的房间——怎么说呢——用一种信号与外面联系。我记下了一部分,因而发现了这件事的线索。他就是在与外面联系过程中被人发现而遭杀害的。” “被谁?被谁?” “被他的医生。” “那医生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但是拉韦尔鲁先生的朋友迪拉特尔先生应当知道。拉韦尔鲁先生就是向他发信号的。他也应当知道那些信号确切完整的意思,因为他没等信号发完,就跳上一辆汽车,到警察总署去了。” “为什么?为什么?……他去警察总署有什么结果?” “结果,男爵先生,就是您的公馆被包围了。有十二名警察在您的窗下巡逻。明天天一亮,他们就要以法律的名义闯进来,逮捕罪犯。” “这么说,杀害拉韦尔鲁的凶手藏在公馆里?是我的某个仆人?肯定不是,因为您刚才说凶手是一个医生!” “我要提醒您注意,男爵先生,迪拉特尔先生去警察总署报告拉韦尔鲁透露的情况时,并不知道他的朋友就会被杀害,因此他报告的是另一件事……” “什么事?” “男爵夫人失踪的事。他通过拉韦尔鲁的揭露了解了秘密。” “什么?终于知道她的下落了!终于找到男爵夫人了!她在哪儿,偷走的钱呢?” 莱普斯坦男爵异常激动地说。他站起来,责备亚森·罗平说:“您一口气说完,先生!我都等不及了。” 亚森·罗平慢吞吞、犹豫不决地说:“这是因为……喏……事情很难解释了。……我们的观点完全相反。” “您这话我不明白。” “但是您必须听明白,男爵先生……就按报上的说法,我们姑且认为男爵夫人掌握您的生意的全部秘密,不仅能打开这个保险箱,还能打开您在里昂信贷银行存放全部有价证券的保险箱,对不对?” “对的。” “莱普斯坦男爵夫人已经悄悄地把那些有价证券兑换成现金。半个月前,一天晚上,她趁您在俱乐部的时候,提着装有您的钱和贝尔妮公主的首饰的旅行包出走了,是这样吧?” “是的。” “从此以后,人们再也没有看到她,对吧?” “对。” “人们没有再见到她,自然有其原因。” “什么原因?” “莱普斯坦男爵夫人被人杀害了……” “被人杀害了!……男爵夫人……您疯了吧!” “她被杀害了,而且可能就在那天晚上。” “我再说一遍,您是疯子!既然司法当局摸到了她的踪迹,一步一步跟着,怎么她会被杀害了呢……” “司法当局跟踪的是另外一个女人。” “哪个女人?” “凶手的同谋。” “凶手又是谁呢?” “就是那个,因为知道了拉韦尔鲁由于在公馆所处的地位而发现了真相,因此半个月来把他关在屋里,逼他缄默,威胁恫吓他的人。正是这个人撞见拉韦尔鲁在跟朋友联系,就用一根针刺进他的心脏,冷酷地将他灭了口。” “这么说凶手就是那个医生?” “是。” “可是医生又是谁呢?这个坏蛋,这个神出鬼没,杀人于无形的恶魔是谁呢?” “您没猜出来?” “没有。” “那么您想知道吗?” “很想!说呀!……您知道他藏在哪儿吗?” “知道。” “在这座公馆里?” “对。” “警察要抓的就是他?” “对。” “他是谁?” “您!” “我?” 亚森·罗平来到男爵面前还不到十分钟,决斗就开始了。指控发出了,猛烈而无情,毫不含糊。 他重复着:“正是您乔装改扮,戴上假胡须和眼镜,伛偻着身子,像个老头。总之,是您,莱普斯坦男爵。是您。别人都没想到这一点。如果这个阴某不是您策划的,事情就无法解释了。而假若您是凶手,为了摆脱男爵夫人,与另一个女人私吞几百万而杀害她,又为了除掉不容置疑的证人而杀死管家拉韦尔鲁,这一来,一切就好解释了。” 男爵在这番谈话开头,一直侧着身子贪婪地听着对方讲的每一句话。这时他挺起身子,看着亚森·罗平,好像是在听疯子胡言乱语。等亚森·罗平讲完,他后退两三步,似乎准备说什么,但终究未说,只是走向壁炉,按铃唤人。 亚森·罗平一动未动,微笑地等待着。 “您可以去睡了,昂图瓦纳。过一会我送这位先生。” “要关灯吗,先生?” “让前厅亮着吧。” 昂图瓦纳退了出去。男爵从书桌里拿出一支手枪,走回亚森·罗平身边,把枪放进口袋,不慌不忙地说:“请原谅,先生,我不得不作点防备,怕您发疯。不过这看来不太可能。不,您并不疯。但是我不知您来这里的目的,不知您为什么对我作这种吓人的指控。我很想了解您这样做的原因。”他声音激动,忧郁的眼睛像是噙着泪水。 亚森·罗平打了个寒噤。他是不是搞错了?他凭直觉,凭一些细枝末节作的假设会不会出错?此时一个细节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从男爵背心开领处,他看到了男爵领带上的别针尖头,发现别针特别细长。金质针杆是三棱的,就像是一把微型匕首,虽然纤细,柔软,但到了善于使用的人手中,便是一件可怕的武器。亚森·罗平相信这枚饰有贵重珍珠的别针就是刺穿可怜的拉韦尔鲁先生心脏的武器。 他低声说:“您真狠,男爵先生。”——男爵仍然一本正经,默不作声,好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好像在等待他有权要求的解释。不管怎样,男爵这种沉着态度还是让亚森·罗平心慌。 “是的,您很狠。因为,男爵夫人把您的证券兑换成现金,显然是奉您的命令;从贝尔妮公主那儿借来首饰准备买下,也是如此。那天带着旅行袋离开公馆的人,显然不是您的妻子,而是您的同谋,可能是您的女友。是您这位女友故意暴露行踪,引得我们可怜的加尼玛尔先生跟着她跑遍了欧洲。我觉得这个阴谋十分巧妙。既然警察追捕的是男爵夫人,那这个女人有什么危险?既然您悬赏十万法郎来捉拿男爵夫人,人家又怎么会去追捕另一个女人呢?哈!十万法郎交给一个公证人,真是个绝妙的办法!这笔钱使警察昏了头,蒙住了最敏锐的眼睛。一位先生交给公证人十万法郎,他说的当然是真话。于是人家就去追捕男爵夫人!就让您不慌不忙地实施您的阴谋:用最好的价钱卖掉赛马和家具,并准备潜逃。上帝啊!这是多么可笑!” 男爵仍然一声不响。他朝亚森·罗平走了几步,仍然沉着地问:“您是谁?” 亚森·罗平哈哈大笑:“这时问我是谁又有什么意义?就当我是命运派来的,从黑暗中突然冒出来打破您的美梦的吧。” 他迅速站起来,抓住男爵的肩膀,一句一顿地对他说:“或者是来救你的,男爵。听我说!男爵夫人的三百万法郎,公主的几乎全部珠宝首饰,你今天刚刚拿到的卖马和卖不动产的钱都在这儿,在你口袋里或者在这个保险箱里。你准备逃走。喏,这块幔子后面可以看到你的皮箱。你书桌上的文件井井有条。今天夜里你就要偷偷溜走。今夜你又要化装,让人认不出来,然后小心翼翼地去与情妇会合。你是为了她才杀人的。她大概就是纳莉·达尔贝,就是加尼玛尔在比利时抓的那个女人。只有一个障碍,是突然冒出来的,未曾料到的,这就是警察。拉韦尔鲁的揭发招来十二名警察,守在你窗下。你完了!但是我可以救你。我只要打一个电话,凌晨三四点钟,就会来二十个朋友,替你清除障碍,把十二个警察打发走。你也可以悄悄跑掉。条件呢,微乎其微,对你来说是鸡毛蒜皮,那几百万法郎和首饰,我们平分。你看行吗?” 他侧向男爵,以不可抗拒的气势把男爵责备了一通。男爵嗫嚅道:“我开始明白了,你这是讹诈!” “伙计,讹诈不讹诈的,反正随你怎么叫。可你必须按我决定的去做。别以为我最后顶不住,会改变主意。你别认为:‘这位先生也怕警察,不敢硬到底。干脆赌一把,拒绝他。他也有戴手铐、坐牢的危险,因为我们都是被追捕的野兽。’那你就错了,男爵先生。我总是能脱身的。只有你才有这种危险……要财还是要命,爷们?两人分了,不然……不然就上断头台!行吗?”男爵突然一动,挣脱出来,掏出手枪就开火。 但亚森·罗平早就料到他会动手。尤其是男爵脸上一扫那种沉着镇定的表情,由于恐惧和愤怒,慢慢变得凶狠,近乎残忍,预示他克制了那么久,终于被激怒了。 他开了两枪。亚森·罗平先是跳到一边,然后扑到男爵膝下,抱住他的两腿,使劲摇撼。但是男爵用力挣脱开来。于是两个敌人抱作一团,激烈、凶狠而野蛮地搏斗起来。 突然,亚森·罗平觉得胸口一阵疼痛。 “啊!混蛋!”他吼道,“你像对付拉韦尔鲁一样,用别针……” 他使出全力,制伏男爵,掐住他的脖子,终于战胜了他。“笨蛋!你要不摊牌,我也可能罢手了。你那张脸多像个正人君子!你那身肌肉,爷们!有一阵子,我真以为……不过,这一回,完了!……好了,朋友,把别针交出来,再对我笑一笑……不,这是做鬼脸,这……也许我掐得太紧了?先生眼珠要翻白了?那么,还是乖一点……好,给你手腕上来一条小绳子……行吗?……上帝啊,我们配合得多好!真动人!……其实你知道我还是对你有好感的……现在,小兄弟,当心点!一千个对不起!” 他躬起腰,使出全身力气,朝男爵的腹部猛击一拳。男爵惨叫一声,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这就叫不合情理,朋友。”亚森·罗平说,“我本来还想把你的财产留下一半,现在一点儿也不留了……如果我能找到什么的话。因为这才是最要紧的事。可这家伙把钱藏在什么地方了呢?保险箱里?好家伙,这东西牢固得很,好在我有一夜时间……”他在男爵口袋里翻起来,找到一串钥匙,先打开幔子后面的箱子,见里面没有钱和首饰,就向保险箱走去。这时,他猛一下停住:他听到什么地方有声音。是仆人吗?不可能!他们住在四楼。 他仔细一听,声音是从底下传上来的。他恍然大悟:警察听到了那两声枪响,不等天亮就来敲大门了。“妈的!”他寻思,“我陷入了困境。现在又要对付这些家伙……而且就在累死累活眼看要收果子的时候。喂,亚森·罗平,冷静一点!现在该干什么?在二十秒钟里打开不知道密码的保险箱。难道你为这点小事就昏了头吗?你只须找到密码就行了。密码是几个字母呢?四个?” 他一边寻思,一边听着公馆外面来来去去的走动声。他用钥匙把前厅门转两圈紧紧锁上,然后走回保险箱。“四个数字,……四个字母……四个字母……谁能帮我一把呢?……透一点信息也行啊……谁呢?当然,拉韦尔鲁!这个好拉韦尔鲁,既然他肯冒着生命危险,用阳光传递信息……上帝啊,我多蠢呐!是啊,是啊,对了!妈的!我好紧张呀。亚森·罗平,你现在从一数到十,镇定下来,别让你的心跳得这么快。否则,事情会弄糟的。” 他数到第十下时,已经完全镇定下来了。他跪到保险箱前,细心扭动那四个旋钮,又仔细检查那一串钥匙,挑出一个试一试,又挑一个试试,结果两个都没插进去。 “第三次准行,”他一边低语,一边试第三片钥匙。“……行了!这个进去了!芝麻,开门!” 锁转动了。门动了。亚森·罗平把门往外拉,顺手取下钥匙。“几百万都归我们了!”他说,“别怨我,莱普斯坦男爵。”突然,他往后一跳,吓得打了个逆嗝,倒抽一口冷气,两条腿直发抖。钥匙在他颤抖的手中发出不祥的响声。尽管楼下响声喧天,铃声响遍公馆,他却有二三十秒钟愣在那里,两眼怔怔地,看着那最可怕,最丑恶的场面:一个半裸的女尸,蜷缩在保险箱里,就像一个大包裹塞在里面……一头金发披下来……血迹斑斑…… “男爵夫人!”他结结巴巴地说,“男爵夫人!……哼!这个恶魔!” 他猛地清醒过来,朝凶手脸上啐了口唾沫,使劲踢他。“哼!混蛋!……哼!魔鬼!你杀了人,要上断头台!用盛糠的篮筐接你的头!” 这时,楼上传来声音,回答警察的叫喊。亚森·罗平听到有人下楼,该是想到撤退了。 其实走并不难。与莱普斯坦男爵谈话的时候,他觉得男爵那样冷静,一定有恃无恐,有特别的出口。假若他没有把握逃脱警察,怎么会跟我斗呢? 亚森·罗平走进隔壁房间。这个房间朝着花园。就在警察进来的那一瞬间,他跨过阳台,顺着墙上的溜槽滑下来。他绕房子走了一圈。对面有一堵墙,墙边长着灌木丛。他就走进墙和灌木之间的夹道,发现那里有一扇小门。 他用那串钥匙中的一个,一下就将门打开了。接下来,他只用穿过一个院子,一座小楼的几个空房间,片刻功夫就到了圣—奥诺雷郊区的街上。当然,他对此深信不疑。警察是不会想到这个秘密出口的。 “喂,莱普斯坦男爵这个人,您觉得怎样?”亚森·罗平给我讲了这个悲惨夜晚的所有细节以后,大声问我。“多么残忍的家伙!有时候,真不能轻信外表!我向您发誓,这家伙看上去真像个正人君子。” 我问他:“可是……那几百万呢?公主的首饰呢?” “都在保险箱里。我记得清清楚楚,我看到了那包东西。” “那么……?” “它们还在保险箱里。” “不可能!” “真的,是这样。我本来可以跟您说,我是怕警察,或随便找一个漂亮点的理由。其实真相很简单……更实际……因为气味太难闻了。……” “什么?” “是的,亲爱的,从那个保险箱,那个棺材里发出的臭味!……我受不了……我头晕……再呆一会儿,我就要晕倒了。我太傻了吗?喏,这就是我这次行动的收获:一枚领带别针。这颗珍珠至少值五万法郎……但不管怎样,我还是向您说实话,我非常恼火。多蠢的事啊!”bbr>. “还有一个问题,”我说,“那保险箱的密码?” “怎么样?” “您是怎么猜出来的?” “嗬!非常简单。我甚至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些想到。” “那么……?” “那密码就在可怜的拉韦尔鲁的情报里。” “嗯?” “喏,亲爱的,那些拼写错误?” “拼写错误?” “当然!它们是故意拼错的。男爵的秘书和管家,竟犯拼写错误,在‘逃避’后面加一个‘e’,把‘攻击’漏掉一个t,把‘敌人’少写一个n,把‘谨慎’中的字母‘e’写成‘a’这可能吗?我感到奇怪。我把这四个错的字母拼到一块,就组成ETNA(埃特纳)这个词;就是那匹著名赛马的名字。” “这一个词就够了?” “当然够了!这个词一开始就使我抓住了莱普斯坦案的线索,因为各家报纸当时都在议论, 540e." >后来又使我假设这就是保险箱的密码。因为拉韦尔鲁知道保险箱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并且他要揭发男爵的罪行。同样,这也使我推测拉韦尔鲁在这条街上有个朋友,他们经常一起光顾一家咖啡馆,一起猜画报上的难题和字谜娱乐,并且想出了从一个窗户向另一个窗户通讯联系的办法。” “嗬,”我叫起来,“这很简单嘛!” “很简单。而且这次冒险再次证明,侦破案子,有种东西比调查事实、观察、推测、论证以及其他工作更重要,这就是,我再说一遍:直觉……直觉和智慧……我不是吹牛,亚森·罗平二者都不缺。” 二、结婚戒指 伊沃纳·德·奥里尼吻过儿子,嘱咐他表现乖一点。“你知道你祖母德·奥里尼老夫人不太喜欢孩子。这次是她让你到她家去。你要让她看看你是个懂事的孩子。”然后,她对家庭教师说:“弗罗兰,您尤其要记住,一吃过晚饭,就把他带回来……先生还在家吗?” “在,夫人。伯爵先生在书房里。” 等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时,伊沃纳·德·奥里尼就朝窗口走去,想等儿子出大门时再看看他。果然,一会儿以后,他出了公馆,抬起头,像往常那样向她飞吻。接着家庭教师抓住他的手。伊沃纳注意到这个动作很粗暴,大吃一惊,不由得探出身子张望。孩子走到大马路拐弯的地方时,她看见一个男人突然从一辆汽车上下来,走近孩子。这个男人——她认出是仆人贝尔纳,她丈夫的心腹——抓住孩子的胳膊,把他和家庭教师推进汽车,吩咐司机把车开走。这一切前后不过十秒钟光景。 伊沃纳十分慌乱,跑进卧室,掀起一件罩衣,就朝门口跑去。门锁上了。 钥匙没插在锁上。 她又赶紧跑回自己的小客厅。 小客厅的门也锁着。 立刻,她眼前浮现出她丈夫的形象:那张阴森从无笑容的脸,那两道无情的目光。多年来,她觉得那目光里充满了怨毒与仇恨。“是他!……是他!”她自语道,“他把孩子抢走了……啊!真可怕!” 她用拳头擂门,用脚踢门。接着,她又跑到壁炉边去按电铃,疯狂地按铃。 一声锁响。门猛一下推开了。伯爵出现在小客厅门口,脸色是那样阴沉可怕。伊沃纳浑身直打哆嗦。 他走过来,离她只有五六步远。她竭尽全力想动一下,却动不得;她想说话,可是嘴唇动了几下,只发出一些断断续续的声音。她觉得自己完了。 死亡的念头使她惶恐不安。她双膝弯曲,倒在地上,发出一声呻吟。 伯爵冲过来,抓住她的领口。 “住口……不准喊……”他低沉地命令说,“这对你有好处……” 看到她并不想自卫,他就松了手,从口袋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长短不一的布带。几分钟之后,年轻女人双手就被贴身绑着,躺在沙发上。 暮色开始渗进小客厅。伯爵开了电灯,朝伊沃纳平时放书信的一个写字台走去。他打不开,就用一个铁钩把它撬开了,并把几个抽屉都倒空,把所有的信件拢作一堆,放进一个纸盒,拿走了。“白费时间,不是吗?”他冷笑道,“一些单据和毫无意义的信件……没有可以指控你的证据……嗬!这并不妨碍我把儿子留在身边。我向上帝发誓,决不放他走!” 他离开的时候,他的仆人贝尔纳在门口碰上他。两人叽叽咕咕说了一阵。 声音虽低,伊沃纳还是听到仆人说:“首饰匠回话了,说听我的吩咐。” 伯爵回答道:“那事推迟到明天中午。我母亲刚才来电话,说明天中午以前她到不了。” 接下来,伊沃纳听到锁门的声音和下楼的脚步声。脚步声一直响到一楼。 她丈夫的书房在那里。 她在沙发上躺了好久,浑身无力,脑子混乱。一些模糊的念头不时闪现,像火一样烧得她难受。她想起德·奥里尼伯爵可耻的行径,对她的侮辱,他的威胁恐吓和离婚的打算,便渐渐悟出自己是一个阴谋的牺牲品。按照伯爵的命令,仆人们都去休假,要到第二天晚上才回。家庭教师奉伯爵之命,与贝尔纳串通一气,把她儿子带走了。她的儿子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再也看不到他了!…… “我的儿子!”她喊起来,“我的儿子!”她极为痛苦,便绷紧神经,鼓起肌肉,使出全身力气挣扎。她自己都感到惊奇:她的右手可以稍许活动! 于是她生出了强烈的希望,开始慢慢地耐心地挣脱束缚。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她必须用很长时间来松开绳结,等手脱出来之后,又必须用很长时间去解开捆住上臂与上身的绳子,接着还要解开捆住的双踝的绳子。 可是她想到儿子便鼓足勇气做下去。钟敲八点的时候,最后一道绳索松开了。她自由了! 她一站起身来,就冲向窗口,拔出插销,准备向见到的第一个行人呼救。 正好这时有一个警察在人行道上散步。她探出身子准备喊叫。但是夜晚的凉风吹到她脸上,使她冷静下来。她想到一叫喊,就会引起议论,招来调查、审问。她想到了儿子。上帝啊!上帝!该干什么才能把儿子夺回来?怎样才能逃出去?听到一点动静,伯爵就可能过来。他发起怒来,谁知道会不会…… 她突然感到恐怖,不由得从头到脚打了个寒颤。对死亡的恐惧和对儿子的思念,在她可怜的脑子里乱作一团。她喉咙哽塞,结结巴巴地喊:“救命!……救命啊!” 她突然一下停住,接着又小声喊了几次“救命啊!……救命!”似乎这句话让她想起了什么事情,想起了模糊的往事,使她觉得有可能得救了。 她苦苦思索了好几分钟。哭泣和战栗不时打断她的沉思。然后,她可以说是下意识地把手伸向吊在书桌上的一个小书架,一连抽出四本书,心不在焉地翻着,又把它们放回原位。翻到第五本书,终于找到一张名片,上面写着:奥拉斯·韦尔蒙;还有用铅笔写的地址:王家大街俱乐部。她记起几年前,在公馆的一个招待日,这个人对她讲的那句奇怪的话:“假如您哪天遇到危险,需要救助,不要犹豫,将我夹在这本书里的名片投进邮筒。不论什么时候,不论有什么障碍,我都会来的。” 他讲这句话时,带着多么奇怪的神气!他给人的印象是那么自信,那么有力量,那么有本事,那么勇敢! 突然,在一种不可抗拒的决心驱使下,伊沃纳还是像刚才那样下意识地,拿起一个快递信封,把那张名片放进去,封好,写上两行字:奥拉斯·韦尔蒙,王家大街俱乐部,然后走向半开的窗子。外面,那个警察还在散步。她把信封扔了出去,让它去碰运气。也许这张纸会被人拾起来,当做一封失落的信,投入邮筒。她刚把信扔出去,立刻就觉得这样做十分荒唐。只有疯子才会相信这封信真能到达收信人手里。只有更没有头脑的人才会相信她呼唤的那个人会像他说的那样,“不论什么时候,不论有什么障碍”,都会来救她。 由于用力过快、过猛,伊沃纳失去重心,打了个趔趄,赶紧靠着一把扶手椅,颓然倒下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这是冬季晚上死气沉沉的时间,只有过往的车辆才不时地打破街上的沉寂。挂钟悠悠地敲,木然无情。年轻女人似醒似睡,数着钟声。她听到了从公馆不同楼层传来的响声,知道丈夫已经吃过晚饭,上楼回了卧室,然后又下楼到了书房。但这一切似乎都是隐隐约约的。她迷迷糊糊,甚至没有想躺回到沙发上,以防丈夫进来…… 子夜的钟声敲响了……接着是零时三十分。……一点……伊沃纳什么也不去想,听天由命,因为任何反抗都无济于事。她想象着儿子和自己见面的情景,就像那些吃尽苦头,终于重见天日,亲热拥抱的人一样。可是,她做了一个噩梦,有人强行把她和bbr>儿子扯开。她说着胡话,觉得自己在哭,喘粗气……她猛地站起来。门锁上有钥匙在转动。一定是伯爵听到她的叫喊赶来了。她用眼睛寻找自卫的武器。这时门被推开了。她像看到了最不可思议的奇迹那样,一下愣住了,怔怔地说:“您!……您……” 一个男人朝她走过来。他身穿晚礼服,带披肩的斗篷和大礼帽夹在腋下。 这个身体瘦削、风度优雅的年轻人,她认出来了,就是奥拉斯·韦尔蒙。 “您!”她重复着。 “请原谅,夫人。您的信送到我手上,已经很晚了。” “这可能吗?真的是您吗?……您真的来了吗?”他似乎很惊讶:“我不是答应您召之即来吗?” “是啊……可是……” “那好,我就来了。”他微笑着说。 他仔细察看伊沃纳刚才挣脱的布带,一边看一边摇头:“他竟用这种办法?是德·奥里尼伯爵,对吗?……我还看出来,他把您关起来了……可那封快信?……啊!是从这扇窗子投出去的……没把它关上,多粗心呐!” 他把那两扇窗叶关上。伊沃纳十分惊慌。 “别人听到怎么办?” “公馆里没人。我看过了。” “可是……” “您丈夫出去有十分钟了。” “到哪里去?” “到他母亲德·奥里尼老伯爵夫人那里去了。” “您怎么知道?” “嗬!很简单。他接到一个电话,说他母亲病了。于是伯爵就如我预料的那样——因为是我给他打的电话——带着仆人,匆匆出门了。我马上用这些特制的钥匙开门进来了。”他说话的口气十分自然,就像在沙龙里讲一件无关紧要的小轶事。可是,伊沃纳突然不安起来,说:“这么说,这不是真的?……他母亲没有病?……我丈夫马上就要回来……” “那当然。伯爵发现有人在捉弄他,最多三刻钟……” “我们走吧……我不想让他在这里看到我……我去找我的儿子。” “等一会儿。” “等一会儿!……您不知道他们把孩子抢走了?也许在害他哩?” 她的脸抽搐着,疯狂地把韦尔蒙往外推。韦尔蒙轻轻地迫使她坐下,倾着身子,态度非常郑重,严肃地说:“听我说,夫人。每一分钟都很宝贵,不要浪费时间。首先,您回忆回忆,六年前,我们见过四次面……第四次见面就是在..这个公馆的客厅里。由于我跟您说话时过于……怎么说呢?过于紧张,我感到您似乎并不欢迎我的来访。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您。不过,不管怎么说,您对我还是很信任的,把我夹在这本书里的名片保存了下来。而且六年之后,还向我,而不是向别人呼救。我希望您仍然信任我。必须绝对服从我。既然我能冲破障碍来到这里,我就能救您,不管局势多么险恶。”奥拉斯·韦尔蒙的沉着,以及他友好的语调,胸有成竹的声音,使少妇渐渐平静下来。尽管她还很虚弱,但在这个人面前,她还是觉得放心和安全。 “一点也不要怕。德·奥里尼老伯爵夫人住在万塞纳树林尽头。就算您丈夫能叫到汽车,在三点一刻之前也回不来。现在才二点三十五分,我向您保证,三点整出发。我领您去找儿子。不过,我不希望在没有了解全部情况之前动身。” “那我该干什么呢?” “回答我的问题,而且要十分明确。我们有二十分钟。够是够了,但也并不太宽裕。” “那您问吧。” “您认为伯爵有什么犯罪的打算吗?” “没有。” “他只是跟您争夺儿子?” “是的。” “他把儿子夺走,是想跟您离婚,娶另一个女人,您从前的一个朋友,被您从家里赶出去的一个女人,对不对?……啊!您不必绕弯子,有什么说什么。这都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既然事关您的儿子,您眼下就不必再犹豫、再顾忌了。您丈夫想娶另外一个女人,是吗?” “是的。” “这个女人没有钱。而您丈夫已经破产了。除了他母亲德·奥里尼老伯爵夫人给他的一点生活费,以及您儿子从两个叔外公那里继承的一大笔遗产带来的收入以外,再无别的财源。他正是觊觎这笔遗产……如果孩子交给他,那他占有这笔财产就更容易了。唯一的办法,就是离婚。我没有说错吧?” “没有。” “由于您不答应,才使他至今没有得逞,是吧?” “是的。我婆婆也不答应。她虔诚地信仰宗教,反对离婚。要叫德·奥里尼老伯爵夫人答应,只有一种情况……” “什么情况?” “能证明我行为不贞。” 韦尔蒙耸耸肩。 “因此,他对您和您儿子毫无办法。无论从法律的角度,还是从他个人利益的角度,他都碰到了一个最难逾越的障碍——一个正派女人的贞操。不过,现在他突然一下向您进攻了。” “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伯爵这样的人,犹豫了这么久,现在竟不顾重重困难,敢于铤而走险,这就意味着他手中有了,或自以为有了攻击您的武器。” “什么武器?” “我不知道。但它确实存在……不然,他就不会一开始就把儿子抢走。” 伊沃纳绝望了:“真可怕……天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来!……会想出什么鬼花招!” “您好好想一想……回忆回忆……喏,比如他撬开的这个书桌里,会不会有什么信,可以用来攻击您?” “没有。” “在他对您说过的话语里,进行的威胁里,没有什么能让您觉察……” “没有。” “然而……然而……”韦尔蒙连声说,“应当有什么……”他又问:“伯爵没有亲密点的朋友……可以说心里话的朋友吗?” “没有。” “昨天没有人来看他吗?” “没有。” “是他一个人捆绑您,把您关起来的吗?” “那时他是一个人。” “后来呢?” “后来他的仆人在门口碰上他。我听见他们提到一个首饰匠……” “就这些?” “还说了第二天要做什么事,也就是今天,今天中午,因为德·奥里尼伯爵夫人中午之前来不了。” 韦尔蒙想了想,又问:“听了他们的谈话,您是否明白了您丈夫的打算?” “我不明白……” “您的首饰放在哪里?” “我丈夫卖掉了。” “一件都没有剩下吗?” “没有。” “连一枚戒指都没留下吗?” “没有。”她说,伸出双手,“除了这枚。” “是您的结婚戒指吗?” “是……我的……” 她停住话,愣住了。韦尔蒙发现她脸红了,并听到她嘀咕道:“这可能吗?……不可能……不可能。他不知道……”韦尔蒙立即追问她。伊沃纳不回答,一动不动,神色不安。到后来,才小声答道:“这不是我的结婚戒指。很久以前,有一天,我把结婚戒指放在壁炉上,一会儿工夫就不见了。我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我不敢声张,又订制了一枚……就是现在这枚。” “原来那枚刻了你们的结婚日期吗?” “刻了……十月二十三日。” “后面这只呢?” “没刻任何日期。” 韦尔蒙感到她有几丝疑虑,几分慌乱。不过她并未试图掩饰。“我求您什么也不要瞒我……”他大声说,“您知道,刚才几分钟,我们靠着几分逻辑和冷静,取得一些进展。我们接着这样做吧,我求您。” “您肯定必须这样做吗?” “我相信每一个细节都重要。再说我们就要达到目的了。但我们得加快速度。时间紧迫。” “我没什么可隐瞒的。”她说,抬起了头,“那是在我一生中最悲惨,最危险的时期。我在家里受屈辱。在社交场上,也像所有被丈夫抛弃的女人一样,被恭维、引诱和圈套所包围。那时,我记起……结婚之前,有一个人曾爱过我,但我当时觉得这种爱情是不能成功的。那人后来去世了。我便让人把他的名字刻在这枚戒指上。从此,我就像带吉祥物一样地戴着这枚戒指。我心里对那人已没有爱情,因为我已是别人的妻子。但我心底却有一种怀念,一个带着伤痕的美梦,一种呵护我的温馨……”她慢慢地说着,并不觉得难堪。韦尔蒙完全相信她讲的是事实。但由于他不说话,她又变得不安,问道:“您是否假设我丈夫……?” 他拿起她的手,仔细察看那枚戒指,说:“谜就在这里。我不清楚您丈夫是怎么知道这枚戒指已被换了的。他母亲中午要来。他将在证人面前迫使您摘下这枚戒指。这样一来,他就能得到母亲的同意,和您离婚,因为他终于找到了证据。” “我完了!”她嘟嚷道,“我完了!” “恰恰相反,您得救了!把戒指给我……到中午,他看到的将是另一枚戒指,一枚刻着十月二十三日的戒指。我让人在中午之前送来。这样……” 他突然不说了,因为他感到他握着的伊沃纳的手变得冰冷。他抬起眼睛,发现年轻妇人脸色煞白,十分吓人。“怎么了?……我求您……” 她绝望得发狂。 “我……我完了!摘不下来了,这枚戒指!它箍得太紧了!……您明白吗?这一点原来并不要紧,而我也没想到……可是今天……这个证据……这种指控……啊!多么残酷的折磨!您看……它已经成了我手指的一部分……已经嵌进我的肉里去了……取不下来……取不下来……” 她使劲取那枚戒指,冒着把手指弄伤的危险,可是没用。戒指两边的肉都隆起来了,戒指一动不动。 “啊!”她期期艾艾地说,想起一件可怕的事,仿佛透不过气来。 “我想起来了,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噩梦……我觉得有人进了我的卧室,抓住我的手。可我却醒不过来……是他!是他!我肯定是他让我睡着了……他看了我的戒指……待一会儿,他将要当着母亲的面摘下它……啊!我全明白了……那个首饰匠,他将把戒指从我手上割下来……您清楚……我完了……”她双手捂脸,哭了起来。在一片寂静中,挂钟响了一声,又一声,然后再来一声。伊沃纳一跃而起。 “到时候了!”她喊道,“他就要回来了……他就要回来了……三点钟了……我们走吧……” “您不能走。” “可我儿子……我要去看他,把他要回来……” “您连他在哪儿都不知道!” “我要走!” “您不能走!……这是干傻事。” 他抓住她的手腕。她想挣脱。韦尔蒙不得不来点蛮劲才将她按住。到后来,他把她拖回沙发,让她躺下,又不顾她的抱怨,立即用原来的布带将她的手脚捆绑起来。 “是的,这是干傻事。”他接着说,“谁给您松了绑?谁给您开的门?一个同谋?要指控您,这是多好的证据!您丈夫准会在他母亲面前利用这个论据!再说,这样做有什么用?逃走,就意味着同意离婚……谁知道结局会怎么样?……所以,必须留下来。” 她抽泣起来:“我怕……我怕……这枚戒指在烧我的指头……您把它弄断……把它弄断!带走……让他们再也找不到它!” “可是,如果他们发现戒指不在您的手上,那么是谁把它弄断的呢?还有一个同谋……不行,您应当针锋相对,而且要勇敢地斗。因为我保证您不会吃亏……相信我吧……我保证您没事……哪怕我得去进攻德·奥里尼老伯爵夫人,推迟会面……哪怕我必须在中午之前亲自回这里,我也保证,他们从您手上摘下来的,将是您的结婚戒指……您的儿子也会回到您身边……”伊沃纳克制住情绪,听从他的吩咐,顺从地任他捆绑。他把她像刚才那样捆住,站起身来。 他检查了一下房间,确信他没留下痕迹。然后,他向她俯下身,小声说:“想着您的儿子。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怕……我在保护着您……” 她听到他打开又关上小客厅的门,几分钟之后,又听到他打开关上临街的大门。 三点半钟,一辆汽车开到门前停下。楼下的大门又响了起来。伊沃纳几乎马上看到丈夫怒容满面地冲了进来,跑到她跟前,看到她还捆着,又抓起她的手,察看那只戒指。伊沃纳晕了过去……她醒来时,不清楚自己到底睡了多长时间。但强烈的日光已经射进了小客厅。她一动,就发现布带被割断了。她转过头,看到丈夫在旁边望着自己。 “儿子……我的儿子……”她嘟囔着,“我要儿子……”他回答道,语气中含着讥讽:“我们的儿子在安全的地方。现在要解决的不是他,而是您的问题。我们面对面地在一起,大概是最后一次了。我们要谈的话十分重要。我应当告诉您,这次谈话将当着我母亲的面进行。您不觉得有什么不便吧?” 伊沃纳竭力掩饰自己的慌乱,回答道:“没什么不便。” “我可以叫她吗?” “可以。不过在她来之前,请让我一个人呆着。等她一到,我就准备好了。” “我母亲已经在这里了。” “您母亲在这里?”伊沃纳叫起来,一时失去了理智,但马上想起了奥拉斯·韦尔蒙的许诺。 “是的。” “您想现在就谈?……马上就谈?” “是的。” “为什么?……为什么不在今天晚上?……明天?” “就在今天,而且就在现在。”伯爵宣布道。“昨夜发生了一件怪事,我都弄不明白:有人让我赶到母亲家里,目的显然是让我离开这里。这使我决定提前进行谈话。您是否希望先吃点东西?” “不……不吃……” “那我就去请母亲了。” 他朝伊沃纳的卧室走去。伊沃纳抬眼看看钟,时间是十点三十五分! “啊!”她叫了一声,不寒而栗。 十点三十五分!奥拉斯·韦尔蒙救不了她了。世上任何人,任何事都救不了她了,因为不可能发生奇迹,让那枚戒指离开她的手指。 伯爵领着德·奥里尼老伯爵夫人进来,请她坐下。这是个干瘦女人,对伊沃纳向来怀有敌意,连招呼也不跟儿媳妇打一个,显然已经听信了儿子对伊沃纳的指控。 “我认为不必多说,”她开腔了,“简单地说,我儿子声称……” “我不是声称,母亲,”伯爵说,“我是肯定,可以发誓:三个月以前,休假的时候,地毯匠在给这间小客厅和卧室铺地毯时,在地板缝里发现了我送给妻子的结婚戒指。这枚戒指在这里,内圈刻着十月二十三日这个日期。” “那么,”德·奥里尼老伯爵夫人说,“您妻子手上戴的……” “那是她订做的,用来换下这枚真正的结婚戒指。我的仆人贝尔纳按我的指示,作了长期调查,终于在巴黎附近找到了给她打戒指的首饰店老板。老板很清楚地记得顾客让他刻的不是一个日期,而是一个人名。他准备为此做证。人名他记不起来了,不过当时在他店里做事的一个工匠还记得。这个工匠接到我的信,知道我要请他作证,昨天答复说,愿意为我效劳。今早九点,贝尔纳就去把他接来了。现在两人都在我的书房里。” 他转向妻子:“您愿意主动把手上这枚戒指交给我吗?” 她一字一句地说:“自从那一夜您趁我不清醒,试图将它退下来起,您就知道这枚戒指已经没法取下来了。” “既是这样,我能不能让那个工匠上来?他有必需的工具。” “好吧。” 她声音微弱地答道。 她屈从了。她恍惚看到了未来,看到传出了丑闻,看到对她宣判离婚,孩子被判给父亲。她接受这种判决,却想着把孩子劫走,带着他远走高飞,到天涯海角,两个人一起,再不要别人,快快乐乐地生活…… 婆婆对她说:“您真轻贱,伊沃纳!” 伊沃纳准备向她说出一切,求她保护。可是这样做有什么用?怎么能想象德·奥里尼老伯爵夫人会相信儿媳妇是清白的呢?因此她没有回答。 再说,伯爵很快就领着仆人和一个挟着小包的人回来了。伯爵对那人说:“您知道要干什么吧?” “知道。”那工匠说,“一枚戒指变得太紧了,要把它截断……这好办……用钳子一钳……” “然后您看看,”伯爵说,“内圈的字是不是您刻的。”伊沃纳看了看钟。十一点差十分。她好像听到公馆里什么地方有争吵。不由得生出一线希望:也许韦尔蒙……可是再一听,她才听出那是流动商贩在窗下叫卖、渐渐远去的声音。完了。奥拉斯·韦尔蒙救不了她了。她明白,要想得到儿子,只能靠自己了。因为别人的许诺是空的。 她后退一步。看到工匠的脏手放在自己手上,她非常愤慨。 那人尴尬地向她道歉。伯爵对妻子说:“不过您总得狠下心来。” 于是她伸出纤细的、颤抖的手。工匠再次抓住这只手,把它翻过来,按在桌上。伊沃纳感到了钢的冰冷。她真希望一下子死掉。一生出死的念头,她就想到去买毒药,使自己在睡眠中死去。事情干得很快。那人用钢钳斜着将肉推开,腾出地方,钳住戒指,一用劲……戒指就断了。只要把戒指两头掰开,就可以取下来了。那工匠就是这样做的。 伯爵得意地叫道:“哼!我们就会知道……证据就在这里!我们都是证人……”他捏紧那枚戒指,看着上面刻的字,忽然失声惊叫起来。因为那上面刻的是他和伊沃纳的结婚日期:“十月二十三日”。我们坐在蒙特卡罗露天咖啡馆的椅子上。 亚森·罗平的故事讲完了,点燃一支烟,平静地朝蓝天喷出一口口烟。我问他:“后来呢?” “后来什么?” “怎么,您问什么?当然是故事结局呀……” “故事结局?没有别的结局。” “哎……您在开玩笑……” “根本不是开玩笑。难道这结局还不行?伯爵夫人得救了。她丈夫没有bbr>藏书网任何证据,又迫于母亲的压力,只好放弃离婚的要求,把孩子还给妻子。就这些。此后他离开了妻子。而妻子跟十六岁的儿子一起,生活幸福。” “是啊……是啊……可是伯爵夫人到底是怎么得救的呢?”亚森·罗平哈哈大笑。 “亲爱的朋友,……” (亚森·罗平有时屈尊这样称呼我。)“亲爱的朋友,您可能要到什么地方去叙述我的功绩吧。但是,且慢,我们先把事情说清楚。我跟你说,伯爵夫人并没要我作解释。” “我反正脸皮厚。”我笑着对他说,“你就把事情说清楚吧。”他拿起一枚五法郎的硬币,握住。 “我这只手里有什么?” “一枚五法郎的硬币。” 他把手张开。那枚硬币不见了。 “您看这多么容易!首饰工匠用钳子把刻着名字的戒指钳断,但是他送上去的却是一枚刻着十月二十三日这个日期的戒指。这是个非常简单的戏法。我不仅会这一招,还会很多别的招哩!嗬!我跟魔术大师皮克曼学了六个月。” “可是……” “说呀!” “那个首饰工匠?” “就是奥拉斯·韦尔蒙!也就是我这个厚道的亚森·罗平!我凌晨三点离开伯爵夫人,赶在她丈夫回来前的几分钟,到他书房搜查一通,在桌上发现了那位首饰工匠的信。从那封信我得知了他的地址。花了几个路易,我就代替了那工匠。我带着一枚事先钳断,并在上面刻着日期的金戒指来了。说变就变!伯爵没有看出名堂。” “漂亮!”我叫了起来。 我也略带讥讽地补充一句说:“不过,您不认为自己也叫别人瞒过了吗?” “啊!被谁瞒过了?” “伯爵夫人。” “瞒了什么?” “嗨!那被作为护身符刻在戒指上的名字……那爱过她,为她受苦的人……这一切我觉得很不可信。我寻思,尽管您是亚森·罗平,是否也卷进了一段实实在在,并不太清白的风流事。”他斜眼看着我。 “没有。”他说。 “您怎么知道呢?” “伯爵夫人说自己是在婚前认识那个人的,并且说他已经死了,这确实歪曲了事实。可是,她把自己的爱情埋在心底,我至少能证明这份爱情是贞洁的。因为那被爱的人并不知道她爱着他。” “您的证据呢?” “就是刻在那枚戒指上的名字。我把它钳断了,随身带着。喏,就是这个,您可以念一念。” 他把戒指递给我。我念道:奥拉斯·韦尔蒙。我们俩有一阵都没有说话。 我端详他,发现他脸色有点激动,有点忧伤。 我说:“这件事您过去常对我暗示。今天为什么下决心说出来呢?” “为什么?” 他示意我注意从我们面前走过的一个女人。那女人由一个年轻男子挽着,风韵犹存。 她看到亚森·罗平,向他致意。 “就是她,”他低声说,“她和她儿子。” “她认出您了?” “不管我怎样化装,她都能认出来。” “可是自从蒂贝尔梅斯尼尔城堡失窃以来,警方已经认定亚森·罗平与奥拉斯·韦尔蒙是同一个人了。” “对。” “因此她知道您是谁了?” “对。” “但她仍向您致意!”我忍不住大声说。 他使劲抓住我的胳膊:“您以为对她来说,我是亚森·罗平吗?您以为在她眼里,我是个盗贼,骗子,一个坏蛋?……不过,哪怕我是最坏的人,甚至是杀人犯,她也会向我致意的。” “为什么?因为她爱过您?” “算了吧!那只会使她更加鄙视我。” “那是什么原因呢?” “我是让她失而复得儿子的人!” 三、影子的信号 “我收到你的电报就来了。有什么事?”一位蓄着花白胡须、身穿栗色礼服、头戴宽边帽的先生走进我的房间,对我说。如果我不是在等他,我肯定认不出这个外表像退伍老兵的人就是亚森·罗平。 “有什么事?”我回答,“哦!也没什么大事,只是一个很奇怪的巧合。因为您喜欢破神秘案子,至少和策划神秘案子一样喜欢……” “是什么案子?” “您很急啊!” “非常急,如果这件事不值得我费力的话。因此,您就直截了当说吧。” “直截了当,好!我先请您看一看这幅小油画。这是上星期我在塞纳河左岸一家满是灰尘的商店里发现的。我买下这幅画,是看上了这个双层棕叶饰的框子,帝国时期的……其实画很粗劣。” “确实粗劣。”亚森·罗平过了一会儿说,“不过,主题还有点味儿……这古老院子的角落,建着希腊式廊柱的圆亭,有日晷、水池、还有一眼破井,井棚顶是文艺复兴时期的风格,另外还有台阶、石凳。这一切都很优美。” “而且这幅画是真迹。”我补充一句,“画不管好歹,反正没有离开过帝国时期的框子。再说,上面还有作画日期……瞧,左下方,这几个红笔写的数字:15—4—2。这显然是表示一八〇二年四月十五日。” “确实……确实,可是您刚才讲什么巧合,我到现在也没看出来……” 我走到房间一角,拿来一个望远镜,装到三角架上,对准街对面一个小房间敞开的窗户。然后,我请亚森·罗平来看。他弯下腰。这时候,太阳恰好斜照着那间屋子,可以看到里面摆着几件简陋的桃花心木家具,一张有印花布围幔的大童床。“啊!”亚森·罗平突然叫起来,“一幅同样的油画!” “完全一样!”我肯定地说,“还有日期……您看到用红笔写的日期了吗?15—4—2。” “对,看到了……住这间屋子的是什么人?” “一位夫人……确切地说,一个女工。因为她为生活所迫,不得不做工……靠做些缝纫活,她和孩子勉强餬口。” “她叫什么名字?” “路易斯·德·埃尔纳蒙……据我了解,她的曾祖父是一个农业包税人,在恐怖时期上了断头台。” “是与诗人安德烈·舍尼埃同一天上断头台的。”亚森·罗平把我的话接过去说完,“据当时人写的回忆录,这位埃尔纳蒙十分富有。” 他抬起头来,问我:“这事有意思……可是您为什么等到今天才告诉我?” “因为今天是四月十五日。” “这其中有什么缘故?” “有缘故,我昨天从看门人那里得知,四月十五日这个日子,在路易斯·德·埃尔纳蒙的生活中占有很重要的位置。” “那不可能!” “她每天干活,整理她那两间套房,为女儿准备午饭,让她从村里小学回来就可吃上饭……可是四月十五日这一天,她却一反常规,将近上午十点就和女儿出去,直到天黑才回来。这样做已好些年了,刮风下雨都不管。您得承认,写在这两幅相同的画上的日期是很奇怪的,埃尔纳蒙包税人的后代一年一次的出门就是由它决定的。” “奇怪……您说得对……”亚森·罗平缓缓地说,“那么,别人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吗?” “不知道,她对任何人都没说过。再说,她很少说话。” “您说的这些情况靠得住吗?” “百分之百靠得住。喏,这就是情况准确的证明。”对面一扇门开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进来,来到窗口。一个妇人在她身后出现了。她身材相当高,仍然漂亮,神情温柔而忧郁。母女两个准备就绪,衣着平常。不过,从母亲身上,仍看得出她很注意修饰。 “您知道?”我小声说,“她们就要出门了。” 果然,过了一会儿,母亲牵起女儿的手,离开了房间。亚森·罗平抓起帽子。 “您去吗?” 我被强烈的好奇心所驱使,没表示任何异议,就跟他一起下了楼。 来到街上,我们看到那女邻居进了一家面包店。她买了两块小面包,放进女儿提着的一只小篮子里。那篮子里好像已经放了一些别的食物。然后,她们就朝城墙外的大马路走去,一直走到星形广场,转而上了克莱贝大街,一直走到帕西的入口。亚森·罗平默默地走着,一副在用心思的样子。我想到这是由我引起的,不免有些得意。他不时冒出一句话来,使我了解他的思路,知道他和我一样,还没琢磨出名堂来。这时路易斯·德·埃尔纳蒙向左边斜插上了莱鲁阿尔街。这是一条平静的老街,富兰克林和巴尔扎克都在这里住过。街两边都是些古老的房子和荒凉的花园,很有些外省的味道。这条街建在小山丘上,塞纳河从山脚下流过。有一些小街小巷通向塞纳河。我的女邻居走进去的,正是这样一条狭窄、冷清、弯弯曲曲的小巷。巷口右边,是一幢面向莱鲁阿尔街的房子。再过去是一堵发霉的高墙,有墙垛支撑,上面插着碎玻璃瓶片。围墙中段开了一道拱状的矮门。路易斯·德·埃尔纳蒙在门前停下,用一个大钥匙把门打开,母女俩走了进去。“不管怎么说,她看来没什么要隐瞒的。”亚森·罗平对我说,“因为她没有回过一次头……” 话音刚落,我们后面就响起了脚步声。这是一男一女两个老乞丐,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披一身烂布片儿。他们从我们身边走过,对我们毫不留意。 那男的从褡裢里掏出一个钥匙,同女邻居的那个一样,插进锁眼,开了门。 他们进去后,门马上关上。紧接着,从胡同里传来一辆汽车的声音。汽车停了下来。亚森·罗平拖着我跑了五十来米,躲进一个凹处。我们看到从车上下来一个十分优雅的年轻女人,手里抱着一只小狗。这女人戴着首饰,两只眼睛乌溜溜的,嘴唇通红,头发金黄。她走到那道门前,同样的动作,同样的钥匙……抱小狗的小姐进去消失了。“事情开始变得有意思了。”亚森·罗平打趣道,“这些人是什么关系呢?” 接着,来了两个又老又瘦、样子可怜的女人,像是姐妹;然后来了一个仆人;一个步兵下士;一个穿一件打了补丁的脏衣服的胖先生;最后是一个工人家庭,一家六口,个个面色苍白,一副病态,一看就是那种吃不饱饭的人。这些新来的人个个提着篮子,网袋里面盛了食物。 “他们是来野餐吧。”我大声说。 “越来越奇怪了。”亚森·罗平说,“我得知道他们在里面干些什么才放心。” 可是,墙是翻不过的。巷口巷尾挨着围墙的房子,窗子也不朝园子开。 我们想不出办法,正在发愁之际,突然那道小门又开了,工人家的一个孩子从里面走出来。 这孩子朝莱鲁阿尔街跑去。过了几分钟,他带回两瓶水,放在地上,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大钥匙。 这时,亚森·罗平离开我,像个闲逛的人,沿着围墙慢慢走过去。等那孩子进去把门推上的时候,他一个箭步跑过去,把刀尖抵在锁舌上。锁舌没有插进锁穴,稍一用力,门就开了。“好了。”亚森·罗平说。 他小心翼翼地把头探进去。接着,他大摇大摆地走进去,让我大吃一惊。 我也学他的样子走进去,这才发现墙后十米远的地方,有一丛月桂树,就像屏风一样,使我们走进去不致被人发现。亚森·罗平钻进树丛。我也凑过去,像他一样拨开一株小灌木的枝叶。眼前的景象是如此出乎意料,以致我忍不住叫了一声。亚森·罗平也咬着牙齿骂道:“妈的!真是怪事!” 在我们面前,在两座没有窗子的房子之间的这片空间,景致竟与我从旧货商那里买来的那幅古画画的完全一样。一样的景致!一样的希腊式的圆亭,背贴着第二道墙,显出轻巧的柱子。中间,是一个圆圈,有几条与画上一样的石椅;圆圈下面是四级石台阶,通向一个水池,池底的石板都发霉了。左边是一样的井,井棚上盖着精工打制的铁顶。井旁是一样的日晷,有指针,有大理石刻度盘。 一样的景致!想起萦绕在我和亚森·罗平脑海里的四月十五日那个日期,我们就越发觉得这个场面离奇。这十七、八个年龄、地位和教养各异的人,都选了四月十五日来巴黎这偏僻一隅聚会。我们看到他们的时候,这些人正你一群我一伙地坐在石椅上或台阶上吃东西。在离我那女邻居母女不远的地方,工人一家和两个乞丐在一起吃。那个仆人、穿脏礼服的先生、步兵下士和那又老又瘦的两姐妹,把他们带来的火腿片、沙丁鱼罐头和格律耶尔干酪合在一起一块儿吃。 这时是一点半钟。乞丐和胖先生掏出烟斗。男人们在圆亭旁抽起烟来,女人们也走过来。看样子,这些人互相认识。他们离我们相当远,因此听不到他们的话。不过,看得出他们的谈话很热烈。尤其是那位抱小狗的小姐,她站在中间,高谈阔论,指手画脚,惹得那只小狗狂吠不止。 突然传来了一声惊叫,接着是一片怒吼。所有人,男的女的都一窝蜂朝井边冲去。 只见工人家的一个孩子腰上挂着铁钩,铁钩上系着井绳,从井里冒出来。 另外三个孩子摇着辘轳把他往上拉。下士比别人敏捷,首先朝孩子跑去。仆人和胖先生也紧随而去,紧紧地抓住那个孩子。两个乞丐和两个老瘦姐妹则跟工人一家打了起来。 才几秒钟,那孩子身上就只剩下一件衬衫了。仆人拿了孩子的衣服,拔腿就跑。下士追上去,夺过一条短裤,但马上又被瘦姐妹中的一个抢走了。 “这些人都疯了!”我嗫嚅道,看得目瞪口呆。“不对,不对。”亚森·罗平说。 “怎么,您看出什么名堂了?” 最后,他们争吵起来。路易斯·德·埃尔纳蒙站出来调解,终于平息了纠纷。他们又坐下来,可是刚才闹得太厉害,这时都好像精疲力竭,一动不动,什么话也不说。 时间渐渐过去,我有些不耐烦了,肚子也饿了,就到莱鲁阿尔街去买了点食物。我们一边吃,一边注意那些莫明其妙的戏剧演员表演。他们似乎越来越忧伤,越来越沮丧,头越来越低,沉浸在深思默想之中。 “他们莫非要在这里过夜?”我不耐烦地说。 但是快到五点钟的时候,那个穿脏礼服的胖先生拿出表来看。其他人也都学样,拿出自己的表。他们好像在焦急地等待一个重要事件。这事件并没有发生,因为十五到二十分钟以后,胖先生做了一个失望的动作,站起来,戴上帽子。 于是一片唉声叹气。两个瘦姐妹和工人的妻子都跪下来,画着十字。抱小狗的小姐和女乞丐抱头抽泣。我们看到路易斯·德·埃尔纳蒙忧伤地将女儿搂在怀里。 “走吧。”亚森·罗平说。 “您认为戏演完了?” “对。我们得赶紧溜,不然就来不及了。” 我们顺利地出来了。走到莱鲁阿尔街高头,亚森·罗平向左转,进了第一幢房子,就是那幢高出围墙的房子,把我留在外面。他跟看门人说了一阵话,又走回来。我们拦住一辆汽车。“都灵街三十四号。”他对司机说。 这条街三十四号的底层,是一家公证人事务所。我们一进去就被领进瓦朗迪埃先生的工作室。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和和气气,一脸笑容。 亚森·罗平自我介绍是退伍上尉雅尼约。他想盖一幢合意的房子,听说莱鲁阿尔街附近有一块地。 “这块地是不卖的呀!”瓦朗迪埃先生叫起来。“啊!人家跟我说……” “不卖……不卖……” 公证人站起来,从一个柜子里拿出一件东西给我们看。我大为困惑—— 这是一幅画,跟我买的那一幅,跟路易斯·德·埃尔纳蒙家的那一幅完全一样。 “您说的是不是这幅油画上的那块地,人家管它叫埃尔纳蒙地产?” “正是它。” “喏,”公证人说,“这块地,是包税人德·埃尔纳蒙家大花园的一部分。他在恐怖时期被处决了。他家一切可以变卖的东西,都被他的继承人一点一点卖掉了。但最后这一块却留下来了,为所有继承人共有,不准分掉,……除非……” 公证人笑起来。 “除非什么呀?”亚森·罗平问道。 “嗬!这还是个故事哩。而且,还非常怪。我有时来了兴致,就喜欢翻看有关这故事的资料。厚厚一沓哩。” “能不能听……” “没问题。”瓦朗迪埃先生说道。能给别人讲这个故事,他似乎很高兴。 他不用请,就开始讲起来。 “大革命一开始,路易—阿格里帕·德·埃尔纳蒙就借口要与带着女儿波利纳住在日内瓦的妻子团聚,关闭了他那座位于圣日耳曼郊区的公馆,辞退了佣人,带着儿子夏尔搬到帕西他一座小房子生活。在那儿,除了一个忠心耿耿的老女仆,没有一个人认识他们。他在那里藏了三年,本指望自己的隐居所不会被人发现。但是有一天吃过午饭,他正在午睡,老女仆匆匆跑进卧室。她看到街那头有一队拿枪的人,好像朝他家走来了。路易·德·埃尔纳蒙赶紧作好准备。等那队人来敲门时,他已经从后门进了花园,他惊慌地对儿子喊:‘拖住他们……五分钟就够了。’” “他想逃走吗?他发现花园出口被人把守了吗?七八分钟以后,他又回到屋里,非常沉着地回答了人家的问话,并顺从地跟他们走了。他儿子夏尔虽然只有十八岁,也被带走了。” “这事发生在?”亚森·罗平间。 “发生在共和二年芽月,也就是一八〇二年四月……”瓦朗迪埃公证人停住话头,转脸看着墙上的日历,叫道:“喏,正好是今天!今天是四月十五,是包税人被捕多少周年的纪念日。” “真是奇怪的巧合。”亚森·罗平说,“在那时期,这次被捕大概引来了严重后果吧?” “啊!非常严重。”公证人笑着说,“三个月以后,在热月初,包税人就上了断头台。他的儿子被人遗忘在监狱中。他家的财产全被抄没。” “财产不少吧?”亚森·罗平问。 “说的就是它!正是为了它,事情变复杂了。这笔财产确实巨大,却找不到了。人们发现包税人早在大革命前,就把圣日耳曼郊区的公馆,连同他在外省的城堡、地产,以及全部首饰、证券、收藏品一起,统统卖给了一个英国人。国民公会和执政府先后下令进行周密调查,但都没有结果。” “至少帕西那座房子还在吧?”亚森·罗平问。 “帕西那座房子被布罗凯公民,就是那位逮捕德·埃尔纳蒙的乡镇国民公会代表,以三钱不值两钱的价格买走了。布罗凯公民住在里面,门窗紧闭,加固围墙。等夏尔·德·埃尔纳蒙终于走出牢房,上门来时,他竟用枪弹接待他。夏尔提出起诉,结果输了,只好提出用巨款收回。但布罗凯公民毫不妥协,他既然买了这幢房子,就要留住。如果夏尔·德·埃尔纳蒙没有得到波拿巴特的支持,他可能要把这房子保留到死。一八〇三年二月十二日,布罗凯公民让出了那座房子。但是,夏尔太高兴了,他吃了那么多苦头,大脑受到很大刺激。因此,当他来到终于收回的房子门口,还没等打开房门,就又唱又跳起来。他疯了!” “唉!”亚森·罗平叹息道,“后来他怎么样?” “他的母亲和妹妹波利纳(她最后在日内瓦嫁给了一位表兄)都死了,只好由老女仆照顾他。两人住在帕西那幢房子里,平平静静过了好多年。但是到了一八一二年的一天,发生了一件富有戏剧性的事件。老女仆临终前,找来两位公证人,说出了一些怪事。她说包税人在大革命初期,曾把一袋袋金银送到帕西的家里来,可在他被捕前几天,这些口袋都不见了。据夏尔·德·埃尔纳蒙从前告诉她——他是从父亲那里得知的——这些财富藏在花园里,在圆亭、日晷与水井之间。她拿出三幅油画作证。确切地说,是三块画布,因为它们并没有装进画框。这三幅画是包税人在被囚禁时画的。包税人设法把画转到她手中,嘱她把它们交给他妻子、儿子和女儿。夏尔和老女仆为了想得到这笔财产,一直没有声张。后来打官司,收回了房子,夏尔又疯了。老女仆便独自搜寻,但没有结果,那笔钱财一直留在那里。” “现在还在那里?”亚森·罗平嘲弄地问道。 “一直在那里!”瓦朗迪埃先生叫道,“除非……除非被布罗凯公民弄走了。他大概嗅到了什么。可是这种假设不大可能,因为布罗凯公民死的时候非常凄凉。” “那么……?” “于是大家就找啊!波利纳妹妹的儿女,从日内瓦赶来了。人们发现夏尔也秘密结过婚,有了几个儿子。包税人的所有继承人都开始寻找。” “夏尔呢?” “夏尔闭门不出,过着绝对的隐居生活。” “从不出来?” “那倒也不是。而这个故事最不寻常、最神奇的就是这一点。每年,夏尔都被一种无意识的意志驱使,下一次楼,沿着父亲走过的路线,穿过花园,时而在圆亭台阶上坐一坐——你们在这图上可以看到圆亭——时而在井栏上坐一坐。到五点二十七分,他就起身回去。到一八二〇年他去世为止,这不可理解的进香朝拜,他一次都没误过。而这一天恰好是四月十五日,他父亲被捕的周年纪念日。” 瓦朗迪埃先生不再笑了,自己也被这个令人困惑的故事搞得不安起来。 亚森·罗平思索片刻,问道:“夏尔死了以后呢?” “他逝世到现在,”公证人有几分庄重地说,“很快就满一百年了。夏尔·德·埃尔纳蒙和波利纳·德·埃尔纳蒙的继承人每年四月十五日都继续进行这种朝拜。头几年,他们在花园里进行了仔细搜索。没有一寸地没被挖掘过,没有一块土没被翻动过。现在,这些工作做完了,他们几藏书网乎不再寻找。有时,他们偶尔会毫无理由地搬开一块石头,或探测一下水井。不,他们像那可怜的疯子一样,坐在圆亭台阶上,像他一样等待。您知道,这就是他们命运的悲哀。一百年来,他们从父到子,一代一代地都失去了……怎么说呢?……失去了生命的活力。他们再也没有勇气,再也没有创造精神。他们等待着,等待四月十五日到来。而到了四月十五日这一天,他们又等待出现奇迹。他们所有的人都沦落潦倒,贫困不堪。我的几位前任和我,逐步地,先是经手卖掉了那座房子,后来又卖掉了花园的一部分和其他几块地。可是这一隅,他们宁死也不肯出手。在这个问题上,大家意见一致,不论是波利纳的直系继承人路易斯·德·埃尔纳蒙,还是不幸的夏尔的后人,乞丐、工人一家、仆人、马戏团舞女,都不同意卖。” 又一阵静默。亚森·罗平问:“那么您的看法呢,瓦朗迪埃先生?” “我的看法是那里根本就没有什么钱财。一个老糊涂的佣人的话值得这样相信吗?一个疯子的怪念头值得这样重视吗?如果包税人真的把财产兑换成金银,哪有找不到的道理?这么小的地方,藏一张纸、一件宝物没问题,藏一堆财宝,却不可能。” “可是那几幅画呢?” “是啊,显然是有这么回事。可不管怎么说,这一点能让人信服吗?” 亚森·罗平低头看公证人从柜中取出来的那幅画,端详了很久,问道:“您刚才说有三幅画?” “是的。这一幅是夏尔的继承人交给我的前任的。路易斯·德·埃尔纳蒙手里还有一幅。第三幅,就不知下落了。”亚森·罗平看了我一眼,又问:“这三幅画上都写着相同的日期吗?” “是的。是夏尔·德·埃尔纳蒙逝世前不久,让人把画装框时写上的……都是15—4—2。按革命后的日历,就是共和二年四月十五日。因为他是在一七九四年四月被捕的。” “啊!好,很好。”亚森·罗平说,“……这数字2意味着……”他想了一想,又问:“再问一句,行吗?从没有人自告奋勇来解决这个问题吗?”瓦朗迪埃先生朝天举起两手,喊道:“您说什么呀!这正是让我们事务所烦恼的事。从一八二〇年到一八四三年,我的一位前任蒂尔邦先生,被德·埃尔纳蒙家那帮继承人十八次请到帕西。因为一些骗子、用纸牌算命的人以及光明异端派的教徒都向他们许诺,说能找到包税人的财宝。最后定了一条规矩:任何愿意探索财宝的外人,须先交一笔押金……” “多少钱?” “五千法郎。找到了,分给财富的三分之一,没找到,押金归继承人。这样一来,我就清静了。” “这里是五千法郎。” 公证人吓了一跳。 “嗯?您说什么?” “我说,”亚森·罗平从衣袋里掏出五张钞票,不慌不忙地摊在桌子上,重说一遍:“我说,这里是五千法郎押金。请您给我开个收据,并请您于明年四月十五日,召集德·埃尔纳蒙家的所有继承人到帕西聚会。” 公证人一下没转过弯来。我虽然已经习惯了亚森·罗平这种戏剧性的行动,仍然大吃一惊。 “您是认真的吗?”瓦朗迪埃公证人问。 “绝对认真。” “不过我还是把我的看法告诉您了:所有这些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没有任何根据。” “可我并不同意您的看法。”亚森·罗平说。 公证人看着他,就像看一个理智不健全的人。然后,他下了决心,拿起笔,在一张印花公文纸上起草了一份合同,写明退休上尉雅尼约交了押金,并保证他发现财宝,可分得三分之一。“如果您改变主意,”公证人补充说,“请您提前一周通知我。我将在最后时刻才通知德·埃尔纳蒙一家,免得让这些可怜人抱太久的希望。” “您可以今天就通知他们,瓦朗迪埃先生,这样他们这一年会好过一些。” 我们告别了公证人。一到街上,我就喊道:“这么说您已经知道了什么?” “我?”亚森·罗平回答说,“什么也不知道。正是这一点引起了我的兴趣。” “可是别人已经找了一百年!” “这种事主要靠的是思考,而不是靠寻找。我有三百六十五天可以用来思考。这太多了。尽管这件事很有意思,但我还是有可能把它忘掉。亲爱的朋友,请您到时候提醒我。”以后几个月,我曾多次提醒他,但他显得并不很重视。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机会见到他。后来我得知,那段时间他在亚美尼亚旅行,并与红色苏丹作可怕的斗争。这场斗争的结局,是那位独裁者垮台。 不过,我还是往他留给我的地址写信,把从左邻右舍了解到的有关路易斯·德·埃尔纳蒙的情况告诉他:她几年前曾爱上一个很有钱的年轻男子,这人至今还爱她,但由于家庭反对,不得不抛弃她;她非常失望,但她仍鼓起勇气和女儿一起生活。亚森·罗平没回过我一封信。他收到了我的信没有呢?日子越来越近,我不由得担心起来,他的事情那么多,会不会妨碍他准时赴约呢? 果然,到了四月十五日,吃完午饭,他还没有到。十二点一刻,我就出了家门,乘车去帕西。 一进小巷,我就看到工人家四个孩子站在门口。瓦朗迪埃公证人得到报告,跑过来迎接我。 “喂,雅尼约上尉呢?”他问。 “他没来吗?” “没来。请您相信,大家都在焦急地等他。”的确,那一群人挤在公证人周围。他们的面孔我都认得。脸上,去年那种沮丧和霉气一扫而光。 “他们满怀希望哩。”瓦朗迪埃公证人先生对我说。“都是我的过错。可您叫我怎么办?您那位朋友给我留下那么靠得住的印象,所以我就相信了他,跟这些人谈了,……现在我心里有些不踏实了,但不管怎么说,这位雅尼约上尉是个奇人。”他问我上尉的情况,我说了几件他的有几分离奇的事,那些继承人一边听一边直点头。 路易斯·德·埃尔纳蒙小声说:“他要是不来呢?” “那五千法郎总可以给我们分掉。”男乞丐说。他不来没关系!但路易斯·德·埃尔纳蒙的话还是给大家泼了一瓢冷水。大家脸上都显得不快。我感到周围一片惶惶不安的气氛。 一点半钟,那两个身体虚弱的瘦姐妹坐了下来。接着,那个穿脏礼服的胖先生突然冲公证人发脾气:“瓦朗迪埃先生,您要负责……不管您愿意不愿意,您都应把上尉拉来……显然,这是个轻浮家伙。” 他不怀好意地瞪了我一眼。那个仆人也朝我骂了几句。这时,那几个孩子中的老大突然出现在门口,喊道:“来人了!……一辆摩托车!” 一阵马达轰鸣从墙外传来。一个骑摩托的人不顾冒着摔断骨头的危险,从小巷高处冲下来,在门口戛然停住,跳下车来。他全身罩了一层灰。不过从那身蓝色衣服,笔挺的裤线,以及那顶黑呢帽和那双上光的皮靴上看得出,他这身打扮不像一个旅游者。 “可他并不是雅尼约上尉呵!”公证人说,犹豫不决,认不出这个人了。 “不对。”亚森·罗平一边朝我们伸出手,一边肯定地回答,“我正是雅尼约上尉。只是我把胡子剃掉了……瓦朗迪埃公证人,这是您签字的收条。” 然后他拖住一个男孩,对他说:“跑到汽车站,叫一辆车,去莱鲁阿尔街等我。跑着去。我两点一刻还有一个紧急约会。” 有人做出抗议的表示。雅尼约上尉掏出表来。 “何必这样急?现在两点差十二分。足有一刻钟时间。上帝呀,累死我了!尤其是饿死了!” 步兵下士赶忙递上面包。上尉狼吞虎咽地吃完,然后坐下,说:“你们会原谅我的。从马赛来的快车在迪戎与拉罗舍之间脱轨了,死了十五六个人,还有一些人受伤。我只得先救人要紧。后来在行李车里发现了这辆摩托……瓦朗迪埃先生,麻烦您把它交给主人,行李签还挂在车把上。啊,你回来了,孩子。车叫好了吗?停在莱鲁阿尔街角上?好极了。” 他看看表。 “嗨!嗨!没有时间可浪费了。” 我十分好奇地看着他。那些继承人多激动呵!当然,他们不像我相信亚森·罗平那样相信雅尼约上尉。但是他们激动得一脸煞白,直抽搐。 雅尼约上尉慢慢朝左边走,靠近日晷。日晷的底座塑着一个胸肌发达的男人,肩扛大理石刻度盘。岁月的磨蚀,盘上的时间刻度几乎看不清楚了。 盘上面,是一个爱神,张着双翅,手持一支长箭。这就是日晷的指针。 上尉低着头,认真地观察了一分钟左右。 然后他问:“给我一把刀子,好吗?” 什么地方敲响了两点的钟声。阳光照亮的刻度盘上,箭头的影子清晰地射在一道大理石缝隙上,就在此刻,差不多从中将圆盘分开。 上尉接过别人递过来的折刀,把它打开,用刀尖轻轻剔去塞满细缝的泥土和苔藓。 他很快在离圆盘边缘十厘米的地方停下,似乎刀子碰到了障碍。他伸进拇指和食指,从里面掏出一件小东西,在手心擦了擦,递给公证人。 “拿着,瓦朗迪埃先生。总算找出点东西来了。”这是一颗大钻石,有一粒榛子那么大,割工精美。上尉又开始干,几乎马上停下手,又剔出一颗钻石。这第二颗同第一颗一样晶莹透明。 接着剔出第三颗、第四颗。 上尉顺着这条缝在深度一厘米半的表层剔下去。一分钟以后,剔出十八颗同样大小的钻石。 在这一分钟里,日晷周围没有人出声,没有一人动。那些继承人惊得目瞪口呆。到后来,胖先生才嗫嚅道:“妈的!” 下士嘀嘀咕咕:“啊!我的上尉……我的上尉……” 两姐妹晕倒在地。抱小狗的小姐跪下来祈祷。那个仆人则两手抱头,像醉汉一样东倒西歪。路易斯·德·埃尔纳蒙哭起来了。等大家都恢复了平静,想要感激雅尼约上尉时,才发现他已经走了。 过了好几年,我才有机会问亚森·罗平这件事。那天正好他愿意对我说心里话,就回答说:“那十八颗钻石的事吗?上帝啊,我之前三四代想方设法寻找都没找着,可这十八颗钻石就躺在一层薄薄的泥土下面,想到这事我就感慨万千!” “可您是怎么猜到的呢?” “我没有猜,只是思考了一下。甚至这用得着我作思考吗?从一开始,我就注意到,整个事件都受一个基本问题支配。这就是时间。夏尔·德·埃尔纳蒙神智清醒的时候,在三幅画上写上了日期。后来,他变疯后,一年一度,都被一线理智之光领到这座古老花园中央,又在同一时间,即五点二十七分,被这线理智之光领着离去。究竟是什么东西支配着这颗失去理智的头脑完成这些无意识的动作呢?是什么超人的力量使可怜的疯子行动呢?无疑,是包税人油画上的日晷所代表的时间概念在本能地支配着他。地球每年围绕太阳的公转,在固定的日子把夏尔·德·埃尔纳蒙引向帕西的花园;而地球的自转又在那一天的固定时间,也就是阳光被某个障碍物挡住,照不到花园的时候,引他离去。那时的障碍物可能与现在的不同。而日暑就是这日子这时刻的象征。因此,我立刻明白该到哪儿去找。” “可是寻找的时间,您是怎样确定的呢?” “很简单,根据那些画。一个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藏书网比如夏尔·德·埃尔纳蒙,一定会把日期写成共和二年芽月二十六日,或者一七九四年四月十五日,而不会写成共和二年四月十五日。没有人想到这一点,我真吃惊。” “这么说数字‘2’意味着两点钟?” “显然是的。事情应该是这样:包税人先把财产换成黄金和白银,后来为了更保险,又用这些金银买了十八颗贵重的钻石。那天那队人马突然出现,他就溜进花园里。可是把钻石藏到哪里呢?他的眼睛无意中看到日晷。当时是两点钟,箭头的影子正好遮住大理石上的裂缝。他就服从了这道影子的指示,把十八颗钻石埋进尘土里,然后又从从容容走回来,把自己交给那些士兵。” “可是箭头的影子每天下午两点钟都会投到那条裂缝上,并不只有四月十五日这一天才会这样!” “您忘记了,亲爱的朋友,他是一个疯子,只记住了四月十五日这个日期。” “就算是吧。可是您呢,既然您解开了这个谜,那么这一年里,您随时都可以进入那个院子,把钻石偷走!” “是很容易。如果我碰上的是另外一些人,我会毫不犹豫地这样做。可这些可怜人确实让我同情。再说,您是了解我亚森·罗平这个傻瓜的;一想到能够以天使的面目出现,扶危济困,让众人吃惊,他就什么蠢事都干得出来。” “不过,这件事不算太蠢。”我叫道,“六颗漂亮的钻石!德·埃尔纳蒙的继承人一定会欣然履行合同的。”亚森·罗平看着我,突然大笑起来:“这么说您不知道?哈!真是欣然……德·埃尔纳蒙那些继承人!……亲爱的朋友,第二天,这些人就成了忠厚的雅尼约上尉的死敌!第二天,两个瘦姐妹和那个胖先生就组织他们全体反抗。合同吗?毫无价值。因为很容易证明,根本不存在雅尼约上尉这个人。‘雅尼约上尉!……这冒险家是从哪儿来的?叫他来找我们吧。走着瞧!’” “路易斯·德·埃尔纳蒙,她也……?” “不,路易斯·德·埃尔纳蒙反对这种卑鄙做法。可是她又有什么办法?再说,她有钱了,找回了未婚夫。我就再也没听到她的消息了。” “那么?” “那么,亲爱的朋友,我上了当,在法律上无能为力,只好妥协,接受一颗次一点的钻石,一颗最小的,最不漂亮的钻石。您以后再死心踏地为别人效劳吧!” 接着亚森·罗平又低声说:“啊!感恩图报,真是可笑!好在正直的人做事只凭良心,只要尽了义务,也就满意了。” 四、险恶的陷阱 赛马结束以后,一群人向出口涌去,从尼科拉·迪格里瓦尔身边挤过。 他急忙伸手去摸上衣内袋。妻子问道:“你怎么了?” “我总是不放心……带着这些钱!怕被人扒掉。”她低声说:“我真不理解你。这样一笔钱,能放在身上吗?是我们的全部财产啊!来得可不容易。” “唉!”他说,“谁知道钱放在这里,在这个钱包里?” “就有人知道了。”她嘀咕说,“比如上星期辞掉的那个小仆人,就很清楚。不是吗,加布里耶尔?” “对,伯母。”他们身边一个年轻人回答说。 迪格里瓦尔夫妇和他们的侄儿加布里耶尔在赛马场很出名。那些常客几乎每天都遇到他们。迪格里瓦尔是个大块头,脸色红红的,生气勃勃。他妻子也很胖,长相粗俗,老是穿一条紫红色的丝袍,看上去已十分陈旧。那侄儿很年轻,身体单薄,脸色苍白、两只眼睛黑黑的,一头金发卷卷的。 通常,夫妻俩整场比赛都是从头坐到尾,由加布里耶尔替伯父投注。他在赛马场上察看赛马,从骑师和马童那里东鳞西爪地搜集情报,在看台与赛马场之间来往奔走。 这天,他们一家走运。因为迪格里瓦尔旁边的看客三次看到年轻人把钱交给他。 第五场比赛结束了。迪格里瓦尔点燃一支雪茄。这时,一位身穿栗色紧身礼服、蓄着花白短须的先生走近,用机密的口气对他说:“这东西是不是从您这里偷的,先生?” 他把一只带链的金壳怀表举到他面前。 迪格里瓦尔吓了一跳。 “是的……是的……是我的……喏,这上面刻着我名字的起首字母……N.D……就是尼科拉·迪格里瓦尔。”他立即惊慌地把手伸向上衣内袋,钱包还在! “啊!”他慌乱地说,“还算有运气……可是,不管怎么说,他是怎么扒去的呢?……扒手是谁?” “扒手被抓获了,关在警察所。请您跟我走一趟,把这事弄清楚。” “请问您是……?” “德朗格尔先生,保安局侦探。我已经通知了治安警官马尔凯纳先生。” 尼科拉·迪格里瓦尔就和侦探一起绕过看台,朝警察所走去。走到离警察所还有五十来米远的地方,一个人走到侦探身边,匆匆对他说:“偷表的家伙开口了。我们现在掌握了一个团伙的线索。马尔凯纳先生请您在马棚等他,并请您监视第四间木棚周围的情况。”马棚前面人山人海。德朗格尔侦探抱怨说:“选这个地点见面,太蠢了……再说,我应该监视谁呢?马尔凯纳先生总是这样办事……” 他扒开挤得太近的人。 “见鬼!又得用胳膊肘开路,又得拿好钱包。您刚才就是这样被人扒去怀表的,迪格里瓦尔先生。” “我弄不清楚……” “嗬!您要清楚那些先生是怎么动手的就好了!什么也看不出。他们一个踩了您的脚,另一个手杖吸引您的目光,第三个就把您的钱包扒去了。只三个动作,就完事了……我跟您说,我就被人扒过。” 他停住话,气恼地说:“妈的。我们总不能呆在这里发霉吧!这乱糟糟的!真让人受不了……啊!马尔凯纳先生在那边,向我们示意……您稍等一下……千万不要动。” 他挤进人群,左推右搡,给自己开路。 尼科拉·迪格里瓦尔盯着他,等到看不见他了,就往旁边挪了挪窝儿,免得挨挤。 几分钟过去了。第六场比赛就要开始了。迪格里瓦尔看见妻子和侄儿在找他。他告诉他们,德朗格尔侦探正在和治安警官商量。 “钱还在吧?”妻子问他。 “当然在!”他回答说,“我跟你发誓,我和侦探两人没让别人挤得太近。” 他摸摸衣服,差点要叫出声来,使劲忍住了,把手伸进衣袋,嘴里吐出一些含糊不清的音节。这时,迪格里瓦尔太太吓坏了,结结巴巴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偷了……”他嘀咕道,“钱包……那五十张钞票……” “不可能!” 她喊道。“不可能!” “是真的。那侦探是个骗子……是他……” 妻子大叫起来。 “抓贼啊!有人偷了我丈夫的钱!……五万法郎,我们完了……抓贼啊!” 他们很快就被警察围住了,并且被带到警察分局。迪格里瓦尔任人摆布,整个变成了木头人。他妻子继续大声叫喊,一边说着细节,大骂那个冒牌侦探。 “快去找呀!……去抓呀!……穿一件栗色礼服,留着小胡子……啊!这个骗子,把我们骗了!五万法郎……可是……可……你要干什么,迪格里瓦尔?” 她朝丈夫扑过去,可是太晚了!他把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一声枪响,迪格里瓦尔倒在地上,死了。 当时报纸就这件事所造的舆论,人们至今难忘。报纸抓住这个机会再次指责警方疏忽、笨拙。怎么可以想象,一个骗子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广众之间,冒充侦探,骗走一个老实人的钱财,而不受惩罚呢? 尼科拉·迪格里瓦尔的妻子通过哀诉和接受记者采访,不断为这种抨击提供动力。一个记者说服她拍了一张照片:她站在丈夫的尸体前,指天发誓,要为丈夫报仇。她侄儿加布里耶尔在她身旁,满脸仇恨的表情。他也斩钉截铁,低声发誓,要追查扒手,把他捉住。 记者描绘了他们在巴蒂约尔的家的寒伧景况。由于他们失去了一切生活来源,一家体育报纸还为他们发起募捐。至于那个神秘的德朗格尔,却一直没有找到。有两个人被逮捕,但马上又被释放了。警方找到了好几条线索,都很快就放弃了。他们拟定了一份作案人的名单,一个个排除,最后认定是亚森·罗平所为。这便招来了这位著名大盗的那封电报。电报是案发六天后从纽约发来的: 警察侦破无力,便编造不实之辞,对我进行攻击。兹表示强烈抗议。谨向不幸的受害人表示慰问,并令我的银行家赠以五万法郎。 亚森·罗平 果然,就在这封电报公布的第二天,一个陌生人来按迪格里瓦尔夫人家的门铃,并交给她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五十张一千法郎的钞票。 这个戏剧性的情节尚未使议论平息,另一个事件又发生了,再次激起了轩然大波。两天后,跟迪格里瓦尔太太和加布里耶尔住一幢房子的人,清早四点就被一阵可怕的叫喊声吵醒。大家立即赶来。看门人打开他们的房门。 就着一位邻居手持的蜡烛,大家看到加布里耶尔手脚被绑住,嘴里塞着布,躺在卧室地上;隔壁房间里,迪格里瓦尔太太胸口一道很大的伤口,正在往外流血。她声音微弱地说:“钱……有人抢了我们的钱……所有的钱……”然后她就晕过去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加布里耶尔说——迪格里瓦尔太太后来能讲话时,补充了侄儿的叙述——有两个人袭击他,把他惊醒了。其中一个用布堵他的嘴,另一个把他捆起来。黑暗中,他看不清这两个人的面目,但他听到了伯母跟他们搏斗的声音。 迪格里瓦尔太太说,斗得很凶。两个强盗显然是熟门熟路,也不知凭什么直觉,径直朝藏钱的那个小柜子走去,也不顾她的反抗和叫喊,把那一沓钱拿走了。临走时,有一个强盗被她在胳膊上咬了一口。他给了她一刀。然后他们就逃走了。“从哪里跑的?”大家问她。 “从我的房门出去,然后我想是从前厅门跑的。” “不可能!那样看门人会看见的。” 这件事就神秘在这里:两个强盗究竟是怎么进来的,又是怎么出去的? 没有一个出口给他们打开。也许是住在楼里的房客?经过周密的调查,证明这种假设是站不住脚的。 那么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负责调查此案的加尼玛尔探长承认,这样叫人困惑的案子,他从未遇到过。 “这很像是亚森·罗平干的,”他说,“可又不是他……不,还有点东西,模模糊糊,让人捉摸不透的东西……再说,假如这是亚森·罗平干的,他何必又把自己让人送来的五万法郎拿走呢?还有一个问题也让我为难:这次抢劫与赛马场那个案子之间有什么联系?这一切都不好理解。?99lib?t>我觉得这件事追查下去没有必要。我很少有这种感觉的。反正我不再参加调查了。” 预审法官坚持要调查下去。记者们也努力调查,协助司法当局的行动。 一位著名的英国侦探过海来帮忙。一个对侦探故事入迷的美国富翁提供一笔巨款,奖给第一个为查明真相提供线索的人。但是六个星期过去了,事情毫无进展。公众开始接受加尼玛尔的看法。预审法官卷进这场拖下去只可能越来越糊涂的案件,弄得精疲力竭。 但是,在迪格里瓦尔寡妇家,生活却照常过着。伯母在侄儿的照料下,很快就痊愈了。每天早晨,加布里那尔扶她坐在餐厅窗前一把扶手椅里,然后去做家务,再去采购食品。他甚至谢绝了看门女人的帮助,自己准备午饭。 警方的频频调查,尤其是记者的采访,把他们俩搅烦了,从此就拒绝会客。看门女人的饶舌也使迪格里瓦尔夫人心烦,厌倦,因此连她也不接待。 于是,看门女人就抓住加布里耶尔不放,每次见他从门房前经过,就叫住他。 “当心啊,加布里耶尔先生。有人注意你们两人,在监视你们哩。喏,就在昨晚,我丈夫还撞见一个人用望远镜朝你们屋里看哩。” “哦!”加布里耶尔回答说,“那是警察在保护我们,太好了!”有一天下午,将近四点来钟的时候,两个卖菜的小贩大吵起来。看门女人立刻跑去看热闹。她前脚刚走,就有一个中等身材,穿着做工精致的灰衣服的年轻人走进门来,迅速上了楼梯。到四楼,他按门铃。 没有回答。他又按铃。 第三次铃声响过之后,门开了。 “迪格里瓦尔太太住在这里吗?”他摘下帽子问道。“迪格里瓦尔太太身体还没恢复,不能会客。”加布里耶尔站在前厅回答。 “我必须同她谈谈。” “我是她侄子,也许我可以转告……” “好吧。”那人说,“请告诉迪格里瓦尔太太,我偶然得到了有关失窃案的珍贵材料。我想查看一下现场,了解一些细节。我作这类调查很有经验。我的介入对她肯定有用。” 加布里耶尔打量他一阵,想了一下,说:“既然这样,我想伯母会同意的……请进吧。” 加布里耶尔推开餐厅门,闪在一边给陌生人让路。那人来到门口,刚要跨过门槛,加布里耶尔举起手,朝他右肩刺了一刀。餐厅迸发出一阵笑声。 “刺中了!”迪格里瓦尔太太叫着,从扶手椅上一跃而起,冲了出来,“好样的,加布里耶尔。可是,你没把他杀死吧,这个强盗?” “我想没有吧,伯母。刀刃很窄。再说,我也没下大力。”那人踉跄着,两手向前伸,脸色苍白。 “笨蛋!”寡妇冷笑道,“你落入了圈套……倒霉吧!我们等你好久了。嗬!好家伙,倒下吧。这不舒服,是吗?可必须这样做。很好!先在女主人面前跪下一条腿……然后再跪另一条……看来你训练有素嘛!……啪嗒!你给我倒地吧!啊!耶稣上帝,要是可怜的迪格里瓦尔能看到他这个样子,该多好啊!现在,加布里耶尔,动手吧!” 她走进自己的卧室,打开一个带衣镜的大柜,里面挂着很多袍子。她把袍子向两边推开,又推开做成大柜背板的门,露出通往邻楼一个房间的入口。 “帮我抬过来,加布里耶尔。你要尽量照料好他,嗯?他眼下价值千金,这个演员。” 早晨,受伤的人稍微清醒了一点。他睁开眼皮,打量四周。他躺的房间比他遇刺的那间稍大一点,里面摆了几件家具,窗上挂着厚厚的窗帘,从上到下遮得严严实实。 不过,房间里有足够的光线,使他可以看到坐在一边椅子上,正在监视他的年轻的加布里耶尔·迪格里瓦尔。 “啊!是你这小家伙呀。”他低声说,“祝贺你。你的刀法又准又狠。” 然后,他又睡着了。 这一天以及接下来的几天,他醒了好几次。每次醒来,都看到年轻人那张苍白的脸,两片薄嘴唇和两只凶狠的黑眼睛。“你让我害怕,”他说,“你如果发誓要干掉我,那就不要犹豫了。不过你好笑吧。我一直觉得死是怪有趣的事,可是在你面前,老伙计,想到这事,却觉得毛骨悚然。晚安,我还是睡觉好些。”可是,加布里耶尔遵照迪格里瓦尔太太的指示,精心照料他。 伤员基本上退烧了,开始喝牛奶,吃流食。恢复了一点力气,他又开起玩笑来:“什么时候让我出门走走啊?小推车准备好了吗?可你也笑笑嘛,小动物!瞧你哭丧着脸,就像一株垂柳似的。来吧,给爸爸笑一笑吧!” 有一天他醒过来,觉得极不舒服,手脚一用力,才发现自己睡着了的时候,腿、身子和胳膊都被人捆在床上,而且是用很细的钢丝捆的,稍一动弹,就勒进肉里。 “哦!这回可是来真的了。小鸡就要挨宰了。是你动手吗;加布里耶尔天使?如果是,老伙计,把剃刀弄干净一点,消消毒!”但是他的话被开锁的声音打断了。对面门开了,迪格里瓦尔太太出现在门口。 她慢慢走过来,抓过一把椅子,从衣袋里掏出一把手枪,上了子弹,放在床头柜上。 “哟哟,”俘虏小声说,“好像是在昂比古戏院……第四幕……审判叛徒。行刑的是女人……多荣幸!……迪格里瓦尔太太,我相信您不会使我毁容的。” “住口,亚森·罗平!” “啊!您知道了?……嗬,您蛮利害嘛。” “住口,亚森·罗平!” 她的声音里,透出某种威严,俘虏感受到了,不得不住口。他轮番打量两个看守。迪格里瓦尔太太脸盘浮肿,皮肤发红,与侄儿清秀的脸盘形成鲜明对比。不过,两个人神气都一样,都下了决心,决不动摇。 寡妇弯下身,问他:“你准备回答我的问题吗?” “为什么不回答?” “那就好好听着。” “我在用心听。” “你是怎么知道迪格里瓦尔把所有钱都带在身上的?” “从仆人口中听到的……” “一个在我家干过的小仆人,对不对?” “对。” “你先把迪格里瓦尔的表偷走,然后再给他还回来,取得他的信任,是吧?” “是的。” 她压住了怒火。 “笨蛋!是的,笨蛋!你骗了我丈夫的钱,逼他自杀,为什么不跑到世界另一头躲起来,反而留在巴黎,继续扮演亚森·罗平?你难道不记得我在死者头上发誓,一定要抓到凶手吗?” “正是这一点使我不解。”亚森·罗平说,“你为什么怀疑我呢?” “为什么?你自己出卖了自己。” “我?” “当然是……那五万法郎……” “那又怎么?那是一份礼物……” “不错,一份礼物。你在电报里说,命人给我送来,想让人以为赛马那天你在美国。一份礼物!好会说笑话!这是因为你想到那个被你害死的可怜人,心里不安,于是把钱还给寡妇。当然是公开地还,因为有公众看着,而你又是个哗众取宠的人,任何时候都要炫耀一番。这一招漂亮极了!只不过,伙计,在这种情况下,你不应当把从迪格里瓦尔身上偷去的钞票又送回来!是啊,大笨蛋!你送回来的正是原来那些钞票!迪格里瓦尔和我,我们都记了号码。你把那包钱送给我真是太蠢了!现在你该明白自己干了什么蠢事了吧?” 亚森·罗平笑起来。 “这蠢事挺有趣嘛。不过这不是我的责任,我吩咐的不是这样……但是,不管怎么说,我只能责备自己。” “嗯,你承认了。你把钱原样送回来,就意味着你承认钱是你骗的,同时也承认了你的失败,剩下的事就是找到你了。找到你?不,还要更进一步。亚森·罗平是找不到的,得让他自己送上门来。这可是个大师高手的主意,是我侄儿那小家伙想出来的。他跟我一样恨死了你。写你的那些书,他全读了,对你了如指掌。他了解你的好奇心;了解你那搞阴谋的需要;了解你喜欢在黑暗中摸索,解开别人解不开的疑案的癖好;也了解你的假慈悲,和为受害者流几滴鳄鱼眼泪的同情心。所以他就安排了这场喜剧!他编出两个强盗的故事!那五万法郎再次被窃!啊!我向上帝发誓,我自己捅的那一刀并不疼!我向上帝发誓,我和小家伙等你上钩时多兴奋呵。我们暗暗注意你那些同谋,他们在我们窗下转悠、察看地形。没错,你会来的!既然你把那五万法郎还给了迪格里瓦尔寡妇,你就不会允许这笔钱再被别人抢走。你会来的,出于虚荣,为了面子!你都会来!你果真来了!” 寡妇发出尖厉刺耳的笑声。 “嗯!这事干得漂亮,对吧?你这个高手中的高手!大师中的大师!你这个神出鬼没的家伙……这下掉进了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设下的陷阱!……被活捉了!……被捆住手脚,没一点还手能力,连一只小云雀都不如了。就这副模样!……这副模样!”她快乐得直打哆嗦,开始像猛兽一样在屋子里走起来,始终拿眼睛盯着猎物。亚森·罗平从未感到一个人竟有这么深的仇恨,这么大的野性。 “话说得够多了。”她说。 她突然压住满腔怒火,走到他身边,换上截然不同的语气,低声说:“亚森·罗平,十二天以来,靠着在你身上找到的这些文件,我了解了你所有的生意、所有的阴谋、所有的假名,以及你那个团伙的组织情况,你在巴黎和外地的所有剿穴。我还亲自去看了一处,最秘密的一处,也就是你收藏文件、帐本和有关金融活动的详细记录的地方。我这些调查结果怎样?不坏。这是四张支票,是从四本支票簿上撕下来的。属于你用不同的名字,在几家银行开立的户头。我在每张支票上都填了一万法郎,数目再大就有危险了。现在,签字吧。” “嗬!”亚森·罗平讥讽道,“正直的迪格里瓦尔太太,这是地道的讹诈!” “你感到惊奇,嗯?” “我感到惊奇。” “你觉得对手跟你旗鼓相当吗?” “超过我了。比如这个陷阱——就用险恶来形容吧——我落入的这个险恶的陷阱,不仅是一个渴望复仇的寡妇,而且是一个渴望一本万利的女老板设下的,对吗?” “正是如此。” “恭喜发财。我想,迪格里瓦尔先生是否也偶然……” “你说中了,亚森·罗平。无论如何,何必向你隐瞒呢?这会使你的良心感到安慰。是的,亚森·罗平,迪格里瓦尔跟你干的是一回事。唉!只是不大……小本买卖……这里摸一块金币,那里……由加布里耶尔——在赛马场这里那里掏个钱包……他是我们培养出来的……这样下来,我们有了一小笔钱……可以拿去干点事情。” “我更愿意如此。”亚森·罗平说。 “太好了!我跟你说这些,是让你知道我不是初出茅庐的新手。你也不要指望什么。想得救吗?不可能。这套房间跟我的卧室相通。出口很特别,谁也想不到。这本是专门给迪格里瓦尔用的,他在这里接待朋友。这里放着他的工具,他的化装用品……甚至.有他的电话,正如你看到的。所以,你别作任何指望。你的同伙本要顺着这条线索来找你,被我引上了另一条路。他们不会来了。你完了。你开始清楚自己的处境了吧?” “是啊。” “那么,签字吧。” “签字以后,就自由了吧?” “我得把钱先取到手。” “然后呢?” “然后,我向我的灵魂,向永恒的拯救发誓,你将得到自由。” “我不相信。” “你难道还可以选择?” “这话倒说得对。拿来吧!” 她把亚森·罗平的右手松了绑,递给他一支笔,说:“别忘了,四张支票用的是四个不同的名字,每个名字的笔迹要变。” “放心吧。” 他签了字。 “加布里耶尔,”寡妇说,“现在是十点钟。如果我十二点钟还没回来,那就是这混蛋又戏弄了我。你就打碎他的头。我把手枪留给你,你伯父就是用它自杀的。六颗子弹还剩下五颗。够了。”她哼着曲子出去了。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亚森·罗平嘀咕道:“我这条命不值钱了。” 他把眼睛闭了一会儿,突然对加布里耶尔说:“你要多少?” 可是加布里耶尔似乎没听到。亚森·罗平恼了:“喂!是啊,你要多少?怎么,答话呀!我们是同行。我偷,你也偷,我们都偷。我们生来就是一致的。嗯,怎么样?我们一起逃跑吧?我在我那组织里给你一个位置,一个享福的位置。你想要多少?一万?二万?你开个价,不要顾忌。我的钱箱满满的。”他看到看守毫不为之所动,气得直打哆嗦。 “啊!他连一句话都不吭!怎么,你就那么爱他,那个迪格里瓦尔?听着,你如果把我放走……喂,答话呀!”但是他停住话。那青年的眼睛显出他熟悉的那种冷酷凶残的神气,难道能指望说服他吗? “妈的!”他咬牙切齿地说,“我总不能死在这里,像条狗似的。啊!要是能……” 他绷紧身子,使劲想挣断束缚,痛得他大叫一声,精疲力竭地躺到床上。 过了一会儿,他又自言自语地说:“唉!那寡妇说我完蛋了。没办法了。亚森·罗平,念《哀悼经》吧……” 一刻钟过去了,半个钟头过去了…… 加布里耶尔走到他身边,见他闭着双眼,呼吸跟睡熟了一样均匀。可是,亚森·罗平却对他说:“别以为我睡着了,小家伙。没有,我在这时候是睡不着的。我只是迁就眼前的事实……只能如此。对不对?……另外,我想了身后的事……正好我在这方面有一套理论。正如你看到的,我是相信灵魂转世的。可是一时给你讲不清楚……好吧,孩子……永别之前,我们就不能握握手吗?不行?那么,永别了……祝你健康长寿,加布里耶尔……” 他合上眼皮,一动不动,一直到迪格里瓦尔太太回来。十二点差一点儿,寡妇风风火火地回来了,似乎十分激动。“我拿到钱了。”她对侄儿说,“你快下去。我就到汽车里找你。汽车停在下面。” “可是……” “不需要你来结果他。由我一人来干。不过,你如果想看一个坏蛋的丑态……把枪给我。” 加布里耶尔把枪递给她。寡妇问:“你把文件都烧了吗?” “烧了。” “动手吧。跟他把帐算完,我们就跑下去。枪声会惊动邻居。得让他们发现两个屋子都没人。” 她朝床铺走过来。 “准备好了吗,亚森·罗平?” “我等得不耐烦了。” “你没有什么事交代吗?” “没有……” “那么……” “不过,我有一句话想说。” “说吧。” “我如果在阴间见到迪格里瓦尔,要我替你捎上什么话吗?”她耸了耸肩膀,把枪对准亚森·罗平的太阳穴。 “很好,”他说,“千万不要发抖,好太太……我向您保证,这不会弄痛您什么地方的。准备好了吧?该下命令了,对吧?一……二……三……” 寡妇扣动扳机,一声枪响。 “这就是死吗?”亚森·罗平说,“奇怪!我本来以为死跟活不一样哩。” 又一声枪响。加布里耶尔从伯母手中拿过枪,仔细检查。“啊!”他说,“有人把子弹卸了……只剩底火了……”伯母和侄子愣了半天,大惑不解。 “这怎么可能呢?”她结给巴巴地说,“是谁干的呢?……侦探?……预审法官?” 她停住话,紧张地说:“听……有声音……” 他们仔细听。寡妇走到前厅去看。她气呼呼地走回来,被失败和自己的畏怯激怒了。 “没有人……邻居们可能都出去了……我们来得及……啊!亚森·罗平,你已经在笑了……拿刀子来,加布里耶尔!” “在我房间里。” “去拿来。” 加布里耶尔立即走了。寡妇气得直跺脚:“我发过誓!……你一定得死,伙计!……我向迪格里瓦尔发过誓,每天早晚我都要念一遍誓言……我跪着发誓。我跪在上帝面前发誓。上帝听我发誓!为死者复仇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啊!亚森·罗平。你好像害怕了……他怕了!他怕了!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了。加布里耶尔,来吧,孩子!……看他的眼睛!看他的嘴唇……他在发抖……拿刀来。让我趁他发抖的时候,把刀子刺进他的心脏……啊!胆小鬼!……快,快,加布里耶尔,给我刀!” “那把刀找不着。”年轻人跑回来,大惊失色地说,“刀子从我房间里不翼而飞!我真不明白!” “太好了!”迪格里瓦尔寡妇已经半疯半癫,叫道,“太好了!我亲手把他干掉。” 她扼住亚森·罗平的脖子,用十只痉挛的手指,用两只手,两只魔爪拼命地掐下去。亚森·罗平一声嘶哑的喘气,瘫软下来。他完了。 突然,窗子那边一响。一块玻璃碎了。 “怎么?发生了什么事?”迪格里瓦尔寡妇慌忙站起来,结结巴巴地问。 加布里耶尔脸色更苍白了,喃喃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这怎么可能呢?”寡妇连声说。 她不敢动,等待事情发生。有件事特别使她害怕,就是周围地板上没有发现任何投掷物,可是玻璃显然是被一件又重又大的东西砸碎的,可能是一块石头。 过了一会,她在床下,柜子下寻找起来。 “什么都没有。”她说。 “没有。”她的侄子说,他也在找。 她坐下来,说:“我害怕……胳膊使不上劲……你把他干掉了吧……” “我也怕……” “可是……可是……”她语无伦次地说,“必须干掉他……我发过誓……” 她走回到亚森·罗平身边,使出吃奶的力气,用僵硬的手指去掐他的脖子。可是亚森·罗平看着她那苍白的脸,清楚地感到她没有力气杀死他。对她来说,他变得神圣不可侵犯了。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保护他,使任何攻击都伤不了他。这种力量已经三次不可思议地救了他的命,当然会有办法再次使他避免掉进死神的陷阱。 她小声对他说:“这下你会瞧不起我了!” “天哪,哪里会?我要是你,也会怕的。” “去你的,你这无赖!你以为有人来救你了……你以为你的朋友来了,嗯?不可能,伙计。” “我知道。不是他们在保护我……而且也没有人保护我……” “那么……?” “那么,这事儿总归有点怪异,神奇,使你怕得起鸡皮疙瘩,好太太。” “混蛋!……你马上就不会笑了。” “那会让我吃惊的。” “耐心等着吧。” 她想了一下,问侄儿:“你准备怎么办?” “把他胳膊捆在身上,然后我们离开。”他这样回答。这真是个残忍的主意!这就是要让亚森·罗平遭受最可怕的死刑,慢慢饿死。 “不行,”寡妇说,“他可能还会捞到救命的稻草。我有更好的办法。” 她拿起电话,接通以后,要求说:“接82248。” 过了一会,她又问“喂……是保安局吗?……加尼玛尔探长在吗?……二十分钟以后才能来?那太不巧了!……总之……他来了以后,请转告他,迪格里瓦尔太太找他……对,尼科拉·迪格里瓦尔太太……请您告诉他到我家里来。打开我那带衣镜的大柜。柜门打开之后,他会发现衣柜掩藏了一个出入口,连通了另外两间房。其中一间,有一个捆得结结实实的人。他就是那个抢劫犯,窃贼,害死迪格里瓦尔的凶手。您不相信我吗?请转告加尼玛尔先生,他会相信的。啊!我忘了说那人的名字……亚森·罗平!” 然后没再多说一个字,她就把电话挂上了。 “这回行了,亚森·罗平。其实我希望这样报仇。当我听到审判亚森·罗平的法庭辩论时,我会乐开花。你走吗,加布里耶尔?” “好的,伯母。” “永别了,亚森·罗平。我们可能再也见不到了,因为我们要到国外去。不过我向你保证,等你坐牢时,我会给你寄糖去的。” “寄巧克力来,大妈!我们一起吃。” “永别了!” “再见!”寡妇和侄儿走了,把捆在床上的亚森·罗平一个人扔了下来。 他立刻活动那只自由的胳膊,想挣脱出来。可是一试,就明白自己永远也不会有力气把那些钢丝弄断的。他已经被高烧和焦虑折磨得精疲力竭,在加尼玛尔到来之前的这二十或三十分钟里,他能干些什么呢? 他更不指望朋友来解救。他虽然三次从死神手中逃了命,但显然那是一种神奇的偶然,决不是朋友的救助。否则,他们不会只满足于演戏似地虚晃几招,而确实会把他救走的。不行,应当丢掉一切幻想。加尼玛尔就要来了。 加尼玛尔就要在这里找到他。这不可避免。这已经成为事实。想到将要发生的事件,他就格外恼火。他仿佛已经听到那个老对头的讥讽。99lib?他已经猜到第二天人们得知这个难以置信的消息时会怎么大笑。如果他在作案时,在战场上,被大队敌人抓到,那还说得过去。可是在这种情况下被人家抓住,不如说被人家接收,实在太丢人了。亚森·罗平过去多次取笑别人,现在才感到自己在迪格里瓦尔事件的结局是多么可笑。掉进一个寡妇设下的险恶陷阱,并被当成一盘炒得香喷喷、火候适中的野味,送给警察“品尝”,真是滑稽。 “该死的寡妇!”他咕哝着说,“她真该把我掐死。”他侧耳倾听。有人在隔壁房间里走动。是加尼玛尔?不可能。他再来得快,也赶不到。再说,加尼玛尔也不是这种风格,不会像这个人似地这么轻轻地开门。亚森·罗平想起了那三次奇迹般救他的事。难道真有什么人保护他免遭寡妇的毒手吗? 难道这个人又来救他了吗?若果真如此,那是谁呢?…… 亚森·罗平还没看到他,这位陌生人就在床后面弯下身子。他听到了钳子剪钢丝的声音。他身上的束缚慢慢松开了。先是上身,接着是胳膊,最后是腿。 一个声音对他说:“您穿衣服吧。” 他非常虚弱,挣扎着坐起来。这时陌生人也站起来了。“您是谁?”他小声问,“您是谁?” 他大吃一惊。 站在他身边的是一个身穿黑袍,戴着花边头巾的女人。头巾遮住了半个脸,他能判断的,是这女人年轻,苗条优雅。“您是谁?”他问。 “您得走……”那女人说,“时间很紧。” “我能走吗?”亚森·罗平使出老劲试了试,“……我一点力气都没有。” “把这个喝了。” 她倒了一杯牛奶。递给他时,头巾分开了,露出脸来。“你!是你!” 他结巴道,“是您在这里吗?原来也是您?” 他愣愣地看着这个女人。她的轮廓跟加布里耶尔像得惊人,清秀端正的脸也一样白皙,嘴上也是那种冷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姐妹跟兄弟是不可能这样相似的。毫无疑问,这是同一个人。他压根儿都不相信加布里耶尔会男扮女装。相反,他感到身边这个人是一个女人,那个充满仇恨寻觅他,并且捅了他一刀的少年也是女人。迪格里瓦尔夫妇为了作案方便,让她养成习惯,把自己装扮成男孩子。 “您……您……”他反复说,“真想不到?” 她把一个小瓶里的东西倒进杯子。 “把这补药喝下去吧。”她说。 他有些犹豫,以为这是毒药。 她又说:“是我救了您。” “确实,确实,”他说,“……是您卸下的子弹吧?” “是我。” “是您把刀子藏起来的吧?” “喏,在我口袋里。” “您伯母掐我的时候,是您打碎了玻璃?” “是我。用放在桌上的镇纸砸的。镇纸扔到街上去了。” “可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他问,愣住了。 “喝吧。” “这么说,您不愿意让我死?那您为什么开始要刺我一刀呢?” “喝吧。” 他一口气把牛奶喝光,也不大明白为什么突然信任她了。 “穿衣服……快一点……”她命令道,退到窗边。他服从了。她又走回到他身边。因为他虚弱无力,倒在一把椅子上。 “我们得动身,必须动身了。没时间了……您得拼出全身力气。” 她稍稍弯下身子,让他靠着自己的肩膀,扶着他走向门口,走向楼梯。 亚森·罗平走着,走着,好像梦游似的。一个非常奇怪的梦,梦里的事情支离破碎,缺乏条理。然而这却是他做了两个星期的噩梦的美好结局。 这时,他冒出一个念头,笑了起来。 “可怜的加尼玛尔!他真不走运。我真想花两个钱来看看逮捕我的情景。” 靠着这个姑娘非凡力气的搀扶,他下了楼,来到街上。姑娘又扶他上了对面的汽车。 “开车吧。”她对司机说。 亚森·罗平被外面的空气以及汽车的颠簸弄得昏昏沉沉,几乎没搞清所走的路线和沿途的情况,直到到了他的一处住所,才完全清醒过来。那处住所由一个仆人照看。年轻姑娘对仆人作了一番吩咐。 “去吧。”她对仆人说。 看到她也要走,亚森·罗平拉住她的裙褶。 “不……不……您得给我说清楚再走……您为什么要救我?您是瞒着伯母回来的吗?可您为什么要救我?是出于怜悯?”她不吭声,胸脯挺得笔直,头微微仰起,仍是一副神秘而冷漠的表情。不过,他认为那张嘴的线条显得苦涩多于冷酷。那双眼睛,那双美丽的黑眼睛流露出忧伤。他虽然还没有明白,但模模糊糊地直觉到了她内心的感情。他抓住她的手。她反感地一跳,推开他。他从这个动作又感到了她的仇恨,甚至厌恶。由于他还拉着她的手,她喊道:“放开我!……放开我!您难道不知道我憎恨您吗?”他们对视一阵。 亚森·罗平有点困惑。她则浑身颤抖,非常慌乱。苍白的脸上现出奇特的红晕。他温柔地对她说:“如果您恨我,就该让我死掉……那很容易。可是您为什么不那样做呢?” “为什么?为什么?难道我知道吗?” 她的脸抽搐着。突然她把两手捂住脸。他看到两滴泪水从她指缝间流了下来。 他心里一动,想对她说几句温存话,像安慰一个小女孩那样,给她出些好主意,也把她救出来,使她脱离那种卑鄙的生活。但这样的话如果从他嘴里说出来,就会显得荒谬。既然明白了全部事情,既然他想起了这个年轻女子守在他的病榻前,照料被自己刺伤的人,由于赞赏他的勇气,他的快乐,而对他产生了感情,爱上了他,因此不由自主地、以夹杂有怨恨和狂怒的本能冲动,三次救了他,他就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这一切是那么离奇、那么出人意料。他觉得惊愕、困惑,因此,bbr>?这一次,当她眼神注视着他,朝门口退去时,他没有试图拉住她。 她低下头,微微一笑,出门不见了。 他突然按铃叫来仆人。 “跟着这个女人,”他对一个仆人说。“……不,还是别去……不管怎样,这样更好些……” 他沉思良久,那个年轻女人的面容老在他眼前浮现。接着,他又回味了这段奇怪的、感人的、悲伤的,使他几乎丧命的经历。他从桌上拿起一面镜子,久久端详自己那张并未让伤病和焦灼损害太深的面孔,脸上露出几分得意之色。 “这就是漂亮小伙子的好处啊!”他低声说道。 五、红绸围巾 这天早晨,在平常去法院的时刻,加尼玛尔探长从家里出来,沿着佩尔戈莱兹街走时,发现前面有一个人举止怪异。这个人衣着寒伧,虽然已是十一月了,还戴着一顶草帽。他每走五六十步,就要弯下腰,或是重新结一结鞋带,或是拾起掉在地上的手杖,或是做点别的动作。而每一次,他都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桔子皮,悄悄把它放在人行道边上。 这可能是一种怪癖,一种幼稚的消遣,大概谁?99lib.t>也不会加以注意。但是加尼玛尔目光敏锐,事事留意,非要刨根究底查出原因才满足。 于是,他就跟在这个人后面。 当这个人向右拐到大军大道时,探长发现他跟一个十二岁左右的男孩子互相打手势,使眼色。那个男孩子正沿着街左边的房子走着。 走了二十多米远以后,那男人又弯下腰,挽起裤脚,放下一块桔子皮。 与此同时,那男孩子也停下来,用一截粉笔在他经过的那座房子上画了一个白叉,外面加上一个圆圈。两个人又接着走。过了一分钟又停下来。那男人拾起一枚别针,放下一块桔子皮。男孩也马上在墙上画了第二个叉,再加上一个圆圈。 “见鬼!”探长脱口骂了一句,心想,“这事真蹊跷……这两个主顾在玩什么游戏?” 两个“主顾”沿着弗里德兰大街和圣奥诺雷郊区往下走。以后就没有发生什么值得一提的事了。 几乎隔那么一段,两个人就可说是下意识地重复一次那种动作。但是那男人显然是选好了应当做记号的房子之后才放格子皮的;那男孩这头也是看到伙伴的信号之后,才在房子上画记号的。因此,两个人肯定是配合行动。 在探长看来,他不意撞见的这个阴谋十分值得注意。 到了博沃广场,那男人犹豫了一下。后来,他好像下了决心,两次把裤脚卷起又放下。于是,那男孩就在内政部门前岗哨对面的人行道边上坐了下来,在石头上画了两个叉和两个圆圈。到爱丽舍宫附近,两人又故伎重演。 只是在总统府哨兵走动的那段人行道上,画了三个记号,而不是两个。 “这是什么意思?”加尼玛尔嗫嚅道,激动得脸都变白了,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死敌亚森·罗平,就像每次遇到蹊跷事儿时都要想到他一样…… “这是什么意思?” 他差一点把这两个“主顾”抓起来审问一番。但是他很聪明,不至于干这种蠢事。再说,那个放桔子皮的男人点燃了一支烟,那男孩儿也拿着一截烟头,过来向他借火。 他们交谈了几句。男孩迅速把一件东西递给同伴。那东西像是一把装在套子里的左轮手枪。至少探长这样认为。他们两人都朝这件东西低下头。然后,那男人转身面对着墙,六次把手伸进口袋,做了好像是上子弹的动作。 这以后,他们又顺原路往回走,来到絮莱纳街。探长冒着引起他们注意的危险,紧跟着他们。他看到这两人走进一座旧房子的大门。这座房子所有的护窗板都关着,只有第四层和顶层的开着。 他跟着他们走进去。在大门里边,他看到一个宽大的院子。院子尽头挂着一块房屋油漆粉刷工的招牌。左边是楼梯间。他上了楼,刚到第二层,就听到上面传来一阵嘈杂声,好像是有人在殴斗,因此他加快了脚步。 他上到最后一层,见房门开着,就走了进去,侧耳倾听,听出是有人在厮打,便朝传出声音的房间跑去。可是,他在门口气喘吁吁地站住了。他看到那男人和那孩子正在用椅子敲地板,不免大吃一惊。 这时,第三个人从隔壁房间走了过来。这是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蓄着短短的络腮胡,戴着眼镜,穿着卷毛羔皮衣,像个外国人,一个俄国人。 “你好,加尼玛尔。”他说道。 然后又对那两个伙伴说:“谢谢你们,两位朋友。祝贺你们办成了事。这是我答应的报酬。” 他 628a." >把一张一百法郎的钞票给了他们,把他们推出门,并把两扇门关紧。 “请原谅,老朋友。”他对加尼玛尔说,“我有话要跟你说……非常紧急。” 他把手伸给探长,看到探长仍然觉得愕然,并且满面怒容,就说道:“你好像还没明白……可这很清楚!……我有急事,需要见你……就……对吗?” 然后又装出回答对方的反驳似地说:“不,老朋友,你想错了。如果我给你写信或者打电话,你就不会来了……要么你就会带一团兵来。可是我只想见你一个人,就只好派这两个老实人去接你,叫他们一路上放桔子皮,画叉和圈,总之,给你标出一条来这里的路。怎么?你还傻愣愣地不明白。怎么回事?也许,你还没认出我来?罗平……亚森·罗平……好好回想回想……这名字难道不能使你想起什么吗?” “畜生!”加尼玛尔咬牙切齿地说。 亚森·罗平似乎很抱歉,亲热地说:“你生气了?是的。我从你眼睛里看出来了……因为迪格里瓦尔案件,对吗?我本应等你赶来抓我,是不是?……妈的,我竟没有想到这一点!我向你发誓,下一次……” “混蛋!”加尼玛尔狠狠骂道。 “我原来还以为这会让你高兴哩!真的,我还对自己说:‘这个大胖子加尼玛尔,好久没见了。他准会扑上来搂住我的脖子哩。’” 加尼玛尔站着一直未动,似乎从惊愕中清醒过来。他看看四周,看看亚森·罗平,显然在寻思是不是真要扑上去“搂”他的脖子。不过他忍住了,抓过一把椅子,坐下来,好像突然打定了主意,要听听对方讲些什么。 “说吧!”他说道,“……别废话。我很忙。” “这才对。”亚森·罗平说,“聊聊吧。再也找不到比这儿更安静的地方了。这是德·罗舍洛尔公爵的一座旧公馆,但他本人从没在这里住过。他把这楼房租给了我,把那些公用房租给了一个油漆粉刷包工头。我也有几处这样的房子,非常实用。别看我样子像个俄国大老爷,可我在这儿是让·迪布勒伊先生,从前当过部长……你明白吗?我选择了一个比较热门的行业,免得引起别人的注意……” “你说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加尼玛尔打断他的话。“的确,我说多了。你很忙。请原谅。我不会要多久……五分钟……我开始了……来支雪茄,好吗?不要?很好,我也不要。”他也坐了下来,两只手像弹钢琴似地在桌上弹着,脑子在想事儿。然后他说:“一五九九年十月十七日,一个炎热但令人心旷神怡的晴朗日子……你在听我说吗?……一五九九年十月十七日……其实,有必要追溯到亨利四世治下,让你了解新桥编年史吗?用不着,你也许不精通法国历史,因此我可能会把你脑子搞糊涂。你只需知道昨夜将近一点的时候,一个船夫从新桥左岸边最后一个桥拱下经过,听到有人从桥上扔下一件东西,掉在他的船头上。这件东西显然是要扔到塞纳河底的。船夫的狗狂叫着冲过去。等船夫走到船头时,看到狗正在用嘴扯拉一张报纸。这张报纸里面包了好几件东西。船夫把没有掉进水里的东西捡起来,拿回舱里仔细检查,似乎觉得有些意思。他跟我一个朋友有联系,就让这人把事情告诉我。今天早晨,他们把我叫醒,给我讲了事情的经过,并把那些东西交给我。喏,就是这些。” 那些东西摊在桌子上,他指给加尼玛尔看。先是一张报纸的碎片。其次是一个很大的玻璃墨水瓶,瓶盖上拴着一根长线。另外还有一小块玻璃碎片,一个揉烂的软纸盒。最后是一块鲜红的绸子,一头扎着一个同样料子同样颜色的流苏结。 “好朋友,你看到的就是物证。”亚森·罗平说,“当然,如果那只蠢狗不把那些东西拨弄到河里去的话,问题就更容易解决。不过,我觉得只要动动脑子,用点心思,还是可以查明情况的。这正是你的拿手好戏。你说呢?” 加尼玛尔一动不动,他愿意忍受亚森·罗平的饶舌。不过他的尊严命令他不予理睬,既不说话,也不点头摇头,作出赞同或不赞同的表示。“我看得出来,我们所见略同。”亚森·罗平似乎没有注意探长的沉默,继续说,“现在我就照这些物证表明的情况,用一句话来概括案情:昨晚九点至午夜之间,一位举止古怪的小姐,被赛马圈子里一位衣冠楚楚、戴单片眼镜的先生用刀刺伤,然后被勒死。这位小姐不久前与他一起吃过三块奶油夹心烤蛋白和一块奶油咖啡糖点。” 亚森·罗平点燃一支烟,拉住加尼玛尔的袖子,说:“嗯,你目瞪口呆了,探长!你以为在侦探推理方面,外行是没有这么大本事的。错了,先生!亚森·罗平搞起推理来,就跟小说里写的侦探一样在行。我的证据吗?非常明显非常简单。”他指着那些东西,又说:“昨晚九点钟以后(报上的日期是昨天,还有《晚间版》的字样。另外,你可以看到,报纸这里还粘着一条黄纸带。送给订户的报纸就是用黄纸带扎的要等晚上九点的邮班才能送到订户手上)。九点钟以后,一位衣冠楚楚的先生(请注意这块玻璃碎片刚好跟一个单片眼镜框相吻合,而单片眼镜基本上是贵族用的),一位衣冠楚楚的先生走进一家糕点铺(这就是薄纸盒,上面还沾着夹心烤蛋白和奶油咖啡糖点上的奶油。人们习惯把这类点心装在纸盒里)。这位戴单片眼镜的先生,带着这包点心去见那个年轻的姑娘。这块红绸围巾足以说明她是一个打扮古怪的人。这位先生见到姑娘后,出于尚不清楚的原因,先用刀刺伤她,再用这条绸围巾把她勒死了。(探长,把你的放大镜拿出来。你会看到绸子上有深红的印迹。这儿是擦匕首的痕迹。那儿是沾血的手抓过的痕迹。)杀人以后,为了不留痕迹,他就从口袋里掏出几件东西:第一件,他订的一张报纸(看看这一截,这是一份赛马的报纸。很容易看出报名);第二件,一条绳子,恰好是条鞭绳(这两个细节证明这人对赛马很感兴趣,并且本人亲自照料赛马,不对吗?)。眼镜的细绳在搏斗时断了,眼镜打碎了,他就把玻璃碎片收集拢来。他又用剪刀(请看剪刀剪过的痕迹)把围巾上染有血迹的部分剪掉,另一部分大概留在死者攥紧的手里。他把糕点盒捏成一团,把一些罪证也扔了,其中,比如刀子,可能沉到塞纳河底去了。他用报纸把这些东西包起来,用绳子捆好。为了加重分量,把这个玻璃墨水瓶拴在上面。他扔下这包东西就逃走了。结果这包东西掉到驳船上。事情就是这样。哎呀,我真热。你对这件事怎么看?” 他打量着加尼玛尔,想看看自己这番话在侦探身上产生了什么效果。可是加尼玛尔还是默不作声。 亚森·罗平笑起来:“其实你非常惊讶,只是你还对我怀有戒心。‘要是真发生了盗窃案,亚森·罗平这鬼东西为什么不留给自己,不去追捕凶手,把赃物收归己有反而把它交给我?’显然,你这样问是合乎逻辑的。但是……这里有个但是:我没有时间。目前我忙得不亦乐乎。伦敦和洛桑各有一起盗窃案,马赛一起换婴案,还有一个受到死亡威胁的姑娘要救。这些事全落到我身上。于是我寻思:‘要不要把这个案子交给好加尼玛尔去破呢?事情已经查出一半了,他是完全可以把它查个水落石出的。这样我给他帮了多大的忙啊!他就可能出名了!’” “这样一想,我就干起来了。早晨八点,我就派那放桔子皮的人去接你。你也上钩了。九点钟,你就到这里来了。”亚森·罗平站了起来,微微向探长低下头,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划个句号,故事就完了。你可能很快就会查出被害者是谁……某个芭蕾舞演员,或者某个音乐咖啡座卖唱的歌女。另一方面,凶手可能住在新桥附近,极可能住在河左岸。最后,这里是全部物证,我把它们送给你。你干吧!我只把这截围巾留下。如果你要拼对整条围巾,就请把另外半截围巾拿来,就是司法当局将从死者脖子上取下来的那一截。一个月以后的今天,也就是十二月二十八日十点钟,你把它带来找我。你肯定可以找到我。不要怕,这一切都是认真的。我可以向你发誓,好朋友。这里面绝没有恶作剧。你可以放心大胆干。啊!有一个细节顺便提醒你,你找那个戴单片眼镜的家伙时要小心,他是个左撇子。再见了,老朋友,祝你走运!” 加尼玛尔还没打定主意,亚森·罗平已经转过身,走到门口,打开门,不见了。侦探一个箭步冲过去,但立即发现,由于某种他不了解的机械结构,门把手转不动了。他用了十来分钟才拆下这道门上的锁,又用了十来分钟拆下前厅门上的锁。等他冲下四层楼,已经毫无希望追上亚森·罗平了。 再说,他也不想去追。亚森·罗平使他产生了一种奇怪而又复杂的感情,其中交织着恐惧,怨恨,不由自主的敬佩,还有一种模模糊糊的直觉,就是他竭尽全力,坚持不懈地追缉,也无法战胜这样一个对手。他追捕他,是出于职责,也是出于自尊。但他却总是担心,生怕上这个喜欢捉弄人的可怕家伙的当,生怕在等着看他笑话的公众面前出乖露丑。 尤其是这条红绸围巾的故事,他觉得非常可疑。当然,从不止一个方面看,这件事还是很有意思的。但是它又多么令人难以置信啊!亚森·罗平的说明也是这样,表面看起来是那样合乎逻辑,实际上又多么经不起推敲啊! “不,”加尼玛尔寻思,“这一切都是谎话……是一堆没有根据的假设和猜测。我可不会干。” 当他来到奥费弗尔河街三十六号时,已完全打定主意,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上楼来到保安局。在那里,一位同事对他说:“你见到局长了吗?” “没有。” “他刚才找你。” “啊?” “是的,你去见他吧。” “他在哪里?” “贝尔纳街……昨夜发生了一起谋杀案……” “啊!死者是什么人?” “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音乐咖啡座的一个歌女。”加尼玛尔嘀咕一句:“妈的!” 二十分钟以后,他走出地铁,向贝尔纳街走去。死者在演艺圈子里颇有名气,艺名叫热妮·萨菲尔。她住在三楼一个简陋的套间里。探长跟着一名警察,穿过两个房间,走进一间卧室。负责调查此案的法官、保安局长迪杜伊先生和一个法医都在里面。 加尼玛尔一看,就吓了一跳。他看到长沙发上躺着一具年轻姑娘的尸体,两只手紧攥着一块红绸围巾!从胸衣的大领口看得见肩膀上面有两道刀伤。 伤口周围的血已经凝结了。那张抽搐的脸几乎发乌变青了,留着恐怖的表情。 法医刚刚检查完毕,说道:“我的初步检查结论很明确:死者先被匕首刺了两刀,然后被勒死。显然是由于窒息死亡。” “妈的!”加尼玛尔想起亚森·罗平的话,想起他对案情的描述,心里又骂了一句…… 预审法官提出异议:“可是脖子上没有淤斑。” “凶手可能是用死者戴的这条绸围巾把她勒死的。”法医说,“她手里紧抓着它,不让凶手夺去。” “可为什么只剩这一截呢?”法官问,“另一截呢?” “另一截大概染上血迹,被凶手带走了。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剪刀匆匆剪过的痕迹。” “妈的!”加尼玛尔第三次咬牙切齿暗自骂道。“亚森·罗平这个畜生没来这里就都知道了!” “犯罪动机呢?”法官问,“锁都被撬开了,衣柜也翻乱了。您有什么看法,迪杜伊先生?” 保安局长回答道:“根据保姆的证词,我至少可以提出一个假设。受害者是个才具平平的歌女,但大家都知道她很美。两年前她曾到俄国旅行过一次,回来时带了一块非常漂亮的蓝宝石,似乎是宫廷里一个人物送给她的。从此大家就管她叫热妮·萨菲尔(蓝宝石)。她对这件礼物非常自豪。尽管她出于谨慎,并不戴它,难道不能假设犯罪动机是要偷走这块蓝宝石吗?” “女仆知道宝石放在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谁也不知道。房间里一片混乱,证明凶手也不知道宝石藏在什么地方。” “我们问一问女仆。”预审法官说。 迪杜伊先生把探长拉到一边,说:“您的神气很怪,加尼玛尔。您怎么了?是不是怀疑到什么了?” “没有,局长。” “倒楣。我们保安局需要下点狠劲了。发生好几起这样的谋杀案了,都没有查出凶手。这一次我们必须抓住凶手,而且要快。” “很难呐,局长。” “但必须这样。听我说,加尼玛尔。根据女仆提供的情况,热妮·萨菲尔生活很有规律。一个月来,每晚从剧场回来,也就是将近十点半的时候,她都要接待一个人,这人差不多呆到半夜才走。‘这是个上流社会的人,’热妮·萨菲尔说,‘他想娶我。’这位上流社会的人从门房前走过时,总是小心翼翼竖起衣领,压下帽沿,不让人看到自己的面目。热妮·萨菲尔也总是在他来之前,就把女仆支走。我们现在就要找这个人。” “他没留下什么痕迹吗?” “没有。显然,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很强的对手。他的犯罪作了精心的准备,干得干干净净,没留下丝毫痕迹,叫人无法惩罚他。抓到他,会给我们壮大声威的。我相信您能办到,加尼玛尔。” “啊!您相信我,局长!”探长回答道,“好吧,试试看吧……试试看吧……我不是说不行……只是……” 他显然很激动,他这副模样引起迪杜伊先生的注意。“只是,”加尼玛尔继续说,“只是我向您发誓……局长,您明白,我向您发誓……” “向我发什么誓?” “没什么……局长……试试看吧……” 一直等他独自一人走到外面,加尼玛尔才把话说完,而且是跺着脚,用极为气愤的语气说的:“只是,我向上帝发誓,我要凭自己的本事抓住凶手,绝不用那混蛋提供的情况。啊!不用……” 他大声咒骂亚森·罗平,为自己被卷进这个案子而恼怒,但还是下决心要查个水落石出。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脑袋里乱糟糟的。他努力想理清思路,从杂乱的事实里,找到一个没有被任何人注意到,连亚森·罗平也没想到的细节,一举破案。他在一家酒店匆匆吃了午饭,又开始散步。突然,他停下脚步,又惊奇又困惑。他走进了絮莱纳街那道门,进了几小时之前,亚森·罗平把他引进的房子。现在一股比他的意志更强大的力量又把他引来了。破案的办法就在这里,这里有证明真相的全部素材。不管怎么说,亚森·罗平的判断是那么准确,估计是那么恰当,使他对这种料事如神的本事感到惊慌、困惑,不管他怎么办,都只能把敌手留给他的案子接着办下去。 他不再抵拒,走上四楼。门是开的,没人动过那些物证。他把它们装进口袋。他不能不接受大师的影响。可以说他此后的推理和行动都是无意识地在这种影响下进行的。 假设那罪犯住在新桥附近,那就可以在新桥去贝尔纳大街的路上,找到晚间营业的那家大糕点铺。那些点心就是在那里买的。这个调查没花多少时间。在圣拉扎尔火车站附近,一个糕点商把一些小纸盒拿出来给他看。材料和形状都和加尼玛尔拿的那个完全相同。另外,一位女售货员还回忆起她头天晚上曾经接待过一位把头缩在毛皮领子里的先生。她注意到他戴着单片眼镜。 “好了,第一个特征得到了证实。”侦探想,“罪犯戴单片眼镜”。 接下来,他把那张赛马报纸的碎片拼到一起,交给一个报贩。报贩一眼就认出这是《赛马画报》。加尼玛尔立刻来到赛马画报社,要了订户名单,把住在新桥附近、尤其是住在左岸的订户姓名和住址记了下来。因为亚森·罗平是这样说的。 然后,他回到保安局,召集六七个人,作了必要的指示,就把他们派出去了。 晚上七点,这几个人中的最后一个回来,报告他一个好消息。一个叫普莱瓦伊的订户,住在奥居斯坦河街一幢小房子里。头天晚上他穿着一件毛皮大衣从家里出来,在看门女人手里接过邮件和《赛马画报》就出门了,将近半夜才回来。 这位普莱瓦伊先生戴单片眼镜,是赛马场的常客。他本人就有好几匹马,供自己骑或者租给别人。 调查如此顺利,结果与亚森·罗平的预言是如此一致,使得加尼玛尔在听侦探汇报时,深受震惊。他再一次看出亚森·罗平的本事有多大。他在自己相当长的一生中,从未遇到这样有洞察力、头脑这样清醒敏锐的人。 他去找迪杜伊先生。 “查出来了,局长。您有逮捕证吗。” “嗯?” “我说事情都做好了,可以逮捕罪犯了,局长。” “您已经知道谁是杀害热妮·萨菲尔的凶手啦?” “知道了。” “怎么知道的?说给我听听。” 加尼玛尔有些犹豫,脸微微发红,不过还是回答道:“碰巧,局长。凶手把有可能成为罪证的东西都扔到塞纳河里。有一部分被人拾到,交给了我。” “被谁拾到的?” “一个船夫。他不愿讲出名字,怕遭报复。不过我已经掌握了一切必要的罪证。事情很容易。” 于是侦探讲了侦破的过程。 “您说这是‘碰巧’!”迪杜伊先生喊了起来,“您说事情很容易!可这是您最漂亮的一仗。您把这件案子办到底吧,亲爱的加尼玛尔多加小心。” 加尼玛尔巴不得快点办完。他带人来到奥居斯坦河街,围住那座房子。 问看门女人,回答说那个房客在外面吃饭,晚饭后一般都回来。 果然,九点还差几分钟,看门女人探身窗外,向加尼玛尔发出警报。加尼玛尔马上轻轻吹了一下哨子。这时,一个头戴高礼帽,身穿毛皮大衣的先生沿着塞纳河边的人行道,穿过马路,向这座房子走来。 加尼玛尔走上前去。 “您就是普莱瓦伊先生吗?” “是的,您是谁?” “我负有一项使命……” 他来不及说完这句话。普莱瓦伊看到一些人从暗处突然走出来,就赶紧退到墙边,背靠着底层一家商店的门,面对敌人。商店的护窗板已经关上了。 “走开!”他喊道,“我不认识你们!” 他右手挥着一根沉重的手杖,左手伸到背后,似乎打算开门。加尼玛尔觉得他可能从那里逃走,从某个秘密出口逃走。“算了吧,别开玩笑。”他走过去,说,“……你跑不了……快投降吧。” 可就在他抓住普莱瓦伊的手杖那一瞬间,想起了亚森·罗平的警告:普莱瓦伊是个左撇子。他是在用左手摸枪。加尼玛尔看到那人猛地掏出枪来,赶紧弯下身子。只听见两声枪响。没有伤着人。 几秒钟之后,普莱瓦伊下巴挨了一枪托,倒在地上。到九点钟,他已经被关在看守所了。 加尼玛尔那时已经很有名气了。这次逮捕凶手归案如此迅速,使用的方法十分简单,警方很快将这些情况透露出来,更使加尼玛尔名气剧增。大家就把所有无头案都算到普莱瓦伊的帐上。报纸则大夸加尼玛尔的功绩。 案件的调查开始进展很快。首先,人们发现普莱瓦伊,真名为托玛斯·德罗克,已经有过犯罪前科。另外,在他家搜查时,虽然没有发现新的罪证,却找到一团线,与捆扎那包物证用的线相似。还发现了几把匕首,可能与扎伤死者的匕首相同。但是到了第八天,形势大变。迄今为止,普莱瓦伊一直拒绝回答问题,现在,却在律师帮助下,十分明确地表明自己发案时不在现场。那天晚上,他在贝尔热游乐园。 在他的无尾常礼服衣袋里,果然找到一张座位票和一张节目单,上面的时间是那天晚上。 “这是事先准备好的证据。”预审法官反驳道。“那您就证明这一点吧。” 普莱瓦伊回答道。于是进行对质。糕点铺的小姐认为他就是那个戴单片眼镜的先生。贝尔纳街的看门人认为他就是来找热妮·萨菲尔的先生。可谁也不敢肯定。 这样,预审没有审出半点确凿的事实,半点可以进行严厉指控的依据。 法官把加尼玛尔请来,告诉他自己的难处。 “我不可能再审下去了。证据不足。” “可是您是认为他有罪的,预审法官先生!普莱瓦伊要是无罪,就不会拒捕了。” “他说他以为遇到了袭击。同样他声称从没见过热妮·萨菲尔。事实上我们找不到一个驳得他哑口无言的证人。另外,就算蓝宝石被抢走了,我们也没在他家里发现呀!” “可在别的地方也没发现呀!”加尼玛尔反驳道。 “就算是吧,可这也不能成为指控他的根据呀。您知道我们眼前最需要的是什么吗,加尼玛尔先生?是另一截红绸围巾。” “另一截?” “对。凶手把它带走,显然是因为那上面有他沾了血的手印。” 加尼玛尔不答话。好几天来,他已经感到案件的审理必然要走到这一步,不可能再有别的证据了。有了那块绸巾,而且只有那块绸巾,普莱瓦伊的罪行才能确定。而加尼玛尔的处境要求普莱瓦伊的罪名成立。因为逮捕普莱瓦伊的是他,他也是因此而出名,而被人称为犯罪分子的克星的。如果把普莱瓦伊放了,他就变得十分可笑了。 不幸的是,那惟一的必不可少的罪证,却是在亚森·罗平的口袋里。怎样把它拿到呢? 加尼玛尔继续寻找,重新调查和搜索,累得精疲力竭,为弄清贝尔纳街谜案度过了许多不眠之夜。他反复调查了普莱瓦伊的生活,又动员十多个人搜寻那块蓝宝石。可是仍无结果。十二月二十七日,预审法官在法院走廊招呼他:“喂,加尼玛尔先生,有新情况吗?” “没有,预审法官先生。” “既是这样,我放弃这个案子算了。” “再等一天吧。” “为什么?我们需要另一截绸巾。您找到了吗?” “明天就会拿到的。” “明天?” “对,但您得把这一截借我一用。” “干什么用呢?” “有了它,我就可以把另一截找来了。” “一言为定。” 加尼玛尔走进法官办公室。出来时,手里拿着那截绸巾。“妈的,”加尼玛尔嘀咕道,“我去要那个罪证,我会要到手的……只要亚森·罗平敢来赴约。” 其实,他毫不怀疑亚森·罗平先生这股勇气,而且正是这股勇气让他不快。亚森·罗平为什么要约他见面?目的何在?他忐忑不安,满腹仇恨,憋着一肚子火。他决定采取一切必要措施,不仅要防止自己落入圈套,而且,也要利用这个机会抓住对手。第二天,十二月二十八日,是亚森·罗平约定见面的日子。头天晚上,他把絮莱纳街那座旧公馆观察了一夜,相信除了大门之外再无别的出口。他通知手下,要执行一项危险的任务,让他们跟他来到战场。 他让他们守在一个咖啡馆里。命令很明确:如果他在四楼某个窗口出现,或者他过一小时还不回来,警察就进入这座房子,任何人想出来一律逮捕。 探长检查手枪,确信没有故障,可以很容易地从衣袋里开枪,就上楼去。 看到楼上的情形和他离开时一样:门大敞着,锁被撬坏了,他颇为吃惊。 他发现正房的窗子都是临街的,又看了另外几个房间。里面没有人。 “亚森·罗平先生害怕了。”他不无得意地说。“你真傻。”一个声音在他身后说。 他回过头来,看到门口站着一个穿着漆匠工作服的老工匠。“别找了,” 那人说,“我就是亚森·罗平。我一大早就在油漆粉刷包工头那里干活。现在是吃饭时间。我就上来了。”他快乐地微笑着,打量加尼玛尔,大声说:“真的!这倒楣的一刻,还是多亏了你,嘿,老伙计!你就是给我十年阳寿,我都不卖哩。不过,我还是很爱你的!那女艺人的事,你觉得怎么样?都想到了,预料到了吧?而且是从头到尾预料到了,对不对?这个案子,我理解不错吧?那条围巾的秘密,我窥破了吧?我并不吹嘘我的推断没有漏洞,没有脱节的地方……可这终究是一个智慧的杰作!加尼玛尔,我想象得多么完整,把全部情节都拼出来了!对已经发生的事,以及从发现罪行到你此刻来这里寻找罪证这期间将要发生的事,我的直觉是多么准确!真是神奇的预测!你拿到围巾了吗?” “拿到半条。你那一半呢?” “在这儿。我们来对一对。” 他们把两块绸子铺到桌子上,剪刀缝完全吻合,颜色也完全一样。 “不过我推测,”亚森·罗平说,“你是单为这个来的。你感兴趣的是要看血印。跟我来,加尼玛尔。这儿光线不足。”他们来到隔壁房间。这里的窗子朝院子开,光线确实亮一些。亚森·罗平把那截绸巾蒙到窗玻璃上。 “你看。”他说着,把位子让给加尼玛尔。 侦探高兴得直哆嗦,那上面可以清楚地看到五个指头和手掌的印子。铁证如山,无法否认。凶手用那只血淋淋的手,也就是对热妮·萨菲尔下刀子的那只手,抓起这截围巾,并用它勒住她的脖子。 “这是一只左手的印子。”亚森·罗平说,“……所以我才提醒你。正如你明白的,这里没有半点神奇。因为,你把我看成高智商的人,这我同意,可你要把我当成一个巫师,那我就不答应了。”加尼玛尔迅速把那截绸子放进口袋。亚森·罗平同意了:“对,伙计,这是给你的。能让你高兴,我也高兴!你明白,这里面没有任何圈套……一片好意……朋友间,同伴间的帮忙……我承认,这里面也有一点好奇……是的,我想仔细看看那一截绸巾……警察手里的那一截……别怕,别怕,我就还你……只要一秒钟就够了。” 加尼玛尔不由自主地听他说着。他则漫不经心地摆弄着那半条围巾头上的流苏结。 “这些小针线活做得多么巧!你调查的时候,注意到这个细节了吗?热妮·萨菲尔手非常灵巧,帽子和袍子都是自己做。显然,这条围巾也是她自己做的……再说,我第一天就发现了。我刚才说了,我生性好奇,拿到你刚刚装进口袋的那半条绸巾后,我就作了仔细的检查。我发现在那个流苏里面有一块小圣牌,那可怜姑娘把它当作吉祥物放在里面。这细节很感人,不是吗,加尼玛尔?救灾救难的圣母的圣牌。” 侦探大惑不解,一双眼睛紧盯着他。亚森·罗平继续说:“当时,我心想:要是看看另外一截,就是警察将在死者脖子上找到的那一截,多有意思呀!因为那一截,就是我现在拿在手上的一截,头上也有流苏结……这样一来,我就知道那里是不是也有一个藏东西的地方,就知道里面藏的是什么了……好朋友,你瞧,做得多巧妙!而且是这样简单!只是用一束红丝,包着一个空心的菱形木块织起来就行了。中间留一个小空,好藏东西。当然小得很!但足以放进一块小圣牌,或别的什么东西……一件首饰……比如一块蓝宝石……” 这时,他已经把丝线拆开,从那个菱形木块里,用拇指和食指捏出一颗精美的蓝宝石。宝石的纯度以及琢工都十分完美。“嗯,好朋友,我刚才说什么?” 他抬起头。侦探脸色发白,两眼痴迷,好像被眼前这闪闪发亮的宝石惊呆了,迷住了。他终于明白了亚森·罗平的诡计。“畜生!”他低声骂了一句,又用上了上次见面时那句骂人的话。两人都站起来,面对面站着。 “把它还给我!”侦探吼道。 亚森·罗平把那块绸子递给他。 “还有蓝宝石!”加尼玛尔命令道。 “你真傻!” “把它还给我,不然……” “什么?不然,你真蠢。”亚森·罗平叫起来。“哼哼!你以为我会白让你捡个便宜?” “把它还给我!” “你也不看看我?怎么!四个星期以来,我把你当傻瓜似的支配,你现在却想……喂,加尼玛尔,稍微想一想,伙计,……你要明白,四个星期以来,你只是一条听话的鬈毛狗……加尼玛尔,过来……给先生拿过来……啊!好狗狗……乖乖……吃糖糖,好吗?” 加尼玛尔压着怒火,只有一个念头:赶快叫人。由于这个房间朝着院子,他就慢慢转过身,走向另外那个房间门口。到了那里,他就可以跃到窗口,敲碎一块玻璃喊人。 “你们这些人,”罗平继续说道,“不管情况怎样,终究是些傻瓜。从你们拿到绸巾那一刻起,竟没有一个人想到要摸摸它,竟没有一个人寻.思那可怜姑娘为什么要死死抓住绸巾不放。没有一个人!你们胡干,不动脑子,什么事都预见不到。” 侦探达到了目的。他趁亚森·罗平离开他的一瞬间,突然转过身,抓住门把手,可是他马上骂了一句:原来门把手拧不动。亚森·罗平哈哈大笑:“连这个也没料到!你连这也没料到!你设下埋伏,却没想到,我会预先察觉……你让我领到这个房间里来,也不问问我是不是另有企图。你也忘了门锁是有特殊机关的!来吧,我们摊开来说,你对这一切有什么看法?” “我有什么看法?”加尼玛尔怒不可遏,咆哮起来。他迅速掏出手枪,对准敌人的脸。 “举起手来!”他叫道。 亚森·罗平站在他面前,耸耸肩。 “又干蠢事!” “举起手来,我再说一遍!” “又干蠢事!你那家伙打不出来的。” “什么?” “给你干家务的老妇人卡特里纳是给我干事的。今早你喝咖啡牛奶的时候,她把你的子弹浸湿了。” 加尼玛尔狂怒地把手枪放进口袋,向亚森·罗平冲过来。“还想动手么?” 亚森·罗平朝他腿上踢了一脚,制止了他。两人的衣服几乎碰到一起,两双眼睛互相瞪着,就像两个摔跤的对手。 但是他们并没有打起来。对以往打斗的记忆使这场搏斗变得多余:加尼玛尔想起自己的所有失败,想起自己徒劳的进攻,想起亚森·罗平迅雷不及掩耳的还击,便没有动手。他感到自己无能为力,无可奈何。亚森·罗平力气超人,谁都斗不过他的。因此,打斗又有什么用呢? “对吧?”亚森·罗平友好地说,“最好还是不动手。再说,好朋友,想想这件事给你带来的好处:荣誉、将来的晋升和由此而来的幸福晚年。你总不至于要拿蓝宝石和可怜的亚森·罗平的脑袋去为自己垫底吧!这样未免不公道。且不说可怜的亚森·罗平还救过你的命呢。是的,先生!是谁在这个地方提醒你普莱瓦伊是左撇子?……你就是这样来报答我吗?这可不地道,加尼玛尔。真的,你让我难受!” 亚森·罗平一边说,一边像加尼玛尔刚才那样,走到门边。加尼玛尔明白敌人要逃走。他不顾危险,冲过去拦住他的去路,结果肚子被对手用头狠狠一顶,倒在地上,一直滚到墙边。亚森·罗平三下子打开了一个机关,拧开门把手,拉开门,哈哈笑着走了。 过了二十分钟,加尼玛尔回到手下那一群人中间。他们当中有个人对他说:“刚才有一个漆匠从里面出来。当时,他的伙伴刚吃完午饭回来。他交给我一封信,说:‘请交给你们的老板。’我问:‘哪个老板?’可是他已经走远了。我猜这是给您的。” “给我!” 加尼玛尔拆开信。信是用铅笔匆匆写的,内容如下: 好朋友,我写这封信,是为了使你提防过于轻信别人的毛病。如果哪位先生说你手枪里的子弹被浸湿了,不管你多么信任这位先生,即使他叫做亚森·罗平,你也不要上当。你要先开一枪再说,如果这位先生一命呜呼,那就表明:第一,你手枪里的子弹并没有被浸湿;第二,老卡特里纳是最忠实的做家务活的女人。 在我有幸认识她之前,好朋友,请接受我最诚挚的敬意。 你忠诚的朋友亚森·罗平 六、死神游荡 亚森·罗平绕着城堡的围墙转了一圈,又回到出发点。围墙上没有任何缺口,要想进到莫佩蒂伊这偌大的庄园,只能走那道从里面锁着的矮门,或者走正面那道由门房看着的栅门。“好吧。”他说,“干脆来硬的。” 他钻进灌木丛。他的摩托车就是藏在这里的。他解开缠在车座底下一捆松散的绳子,朝刚才看中的一个地方走去。那地方远离公路,处在一片树林边缘。在那儿,院墙里面一些大树伸出了墙头。 亚森·罗平在绳子一头拴了块石头,抛出去,勾住一根粗树枝,把它拉下来,跨上双腿。树枝再弹回去,把他带离地面。这样他便越过围墙,顺着树溜下来,轻轻一跳,跳到花园的草地上。正值冬天。站在起伏的草坪上,透过周围光秃秃的树枝,他看到远处莫佩蒂伊那座小城堡,他怕被别人看见,就藏在一丛枞树后面,用一台望远镜,细细观察城堡那阴沉沉的正面。所有的窗子都关着,护窗板也都关得严严实实。 “这个小城堡死气沉沉的!”亚森·罗平寻思,“我是不会到这种地方来过日子的。” 这时,钟敲三点。城堡底层一扇朝平台的门开了。走出一个身披黑斗篷的修长女人。 这女人在平台上才踱了几分钟步,就被一群鸟儿围住了。她给它们撒面包屑。然后就步下石台阶,走向中央草坪,走上右边的小路。 亚森·罗平用望远镜清楚地看到她朝自己这边走过来。她身材高挑,一头金发,风度优雅,像个年轻姑娘。她步子轻快,一边看着十二月惨淡的太阳,一边折着路边灌木的枯枝玩乐。当她来到与亚森·罗平的距离将近差不多三分之二的时候,突然响起了狗的狂叫声。一条大狗,一条粗壮的丹麦狗从旁边一个狗窝里冲出来,立起身子直扑,把拴它的铁链都拉直了。姑娘稍稍闪开,就走了过去,对这种司空见惯的平常事,并没有怎么注意。可那条狗更狂了,立在两只后爪上,拼命绷紧锁链,甚至都不怕把自己勒死。 姑娘走出三四十步,也许是被吵烦了,就回过头来,打个手势吓唬那条狗。这一下丹麦狗怒不可遏,狂跳起来,把链子绷断了。姑娘吓得大叫一声。 那条狗拖着断链,朝她跑过来。姑娘开始跑,拼命地跑,一边绝望地呼救,可那条狗三蹦两跳就追.99lib.上了她。 她跌倒在地,很快就精疲力竭,眼看就要完蛋。狗已经朝她扑过来,几乎挨到她的身子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枪响。那狗向前一蹦,又站稳了,用爪子刨着地,然后叫了几声,发出粗重的喘息声,倒在地上,又低沉地呻吟一阵,最后含糊不清地喘息一阵,就断气了。“死了。”亚森·罗平说,他跑过来,正准备开第二枪。年轻姑娘站起来,脸色煞白,还站立不稳。她打量着这个陌生人,这个刚救了她性命的人,十分惊异。最后她小声说:“谢谢……我刚才吓坏了……幸亏您及时赶来……谢谢您,先生。” 亚森·罗平摘下帽子。 “请允许我作个自我介绍,小姐……我叫保尔·多布勒伊……但在向您解释之前,请允许我……” 他弯下身察看狗的尸体,仔细检查了铁链的断口。“果然是这样!”他咬牙切齿地说,“……和我推测的一样。天哪!事件加快了……我本该早点来。” 他回到姑娘身边,匆匆对她说:“小姐,我们一分钟也不能浪费了。我在这花园里出现是很不正常的。我不希望被别人看到。这是为您着想。您认为从城堡里能听到枪声吗?” 年轻姑娘似乎镇定下来了。她沉稳地回答问话,显得生性勇敢:“我认为听不到。” “您父亲今天在城堡里吗?” “我父亲身体有病,卧床几个月了。再说,他的卧室朝另一边。” “仆人呢?” “他们也住在另一边,干活也在那边,谁都不到这边来。只有我一个人来这里散步。” “这么说,他们可能没有看见我,尤其是有这些树挡着。” “可能没看见。” “那么,我可以同您谈谈,不用担心什么?” “当然,不过我弄不明白……” “您会明白的。” 他向她靠过去一点,说道:“请允许我简单说几句。是这样一回事。四天前,亚纳·达尔希约小姐……” “就是我。”她微笑着说。“亚纳·达尔希约小姐,”亚森·罗平说下去,“给她一个叫玛塞莉纳的女友写了一封信,那位女友住在凡尔赛……” “您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年轻姑娘吃惊地问,“那封信没写完就被我撕了。” “您把撕碎的信纸扔到从这个城堡通向旺多姆去的公路上了。” “确实是的……我散步的时候……” “这些纸片被人捡了。我第二天就得知了。” “这么说……您看了那封信?”亚纳·达尔希约小姐有些生气地问。 “是的。我是做了这件冒失事。可是,我并不后悔,因为我能救您。” “救我……什么?” “救您免于一死。” 亚森·罗平十分明确地说出这句话。姑娘吓了一跳。“我并没有受到死亡威胁。” “不,小姐。大约十月底的一天,您坐在平台一把长椅上看书。您养成了习惯,每天那时刻都坐在那里。屋檐上一块石头掉了下来,要再过来几厘米,您就被砸死了。” “那是偶然……” “十一月一个温和的晚上,您在月光下穿过菜园。只听一声枪响。一颗子弹从您耳边呼啸而过。” “至少……我认为是……” “最后,上星期,花园瀑布过去两米的那座小桥,在您走过时突然塌了。您抓住一根树根,保住性命,真是奇迹。”亚纳·达尔希约努力装出笑容。 “就算是吧。可正如我给玛塞莉纳的信里写的,这只是一连串的巧合……” “不,小姐,不对。一次两次偶然还说得过去……可再往下,还说是偶然就说不通了!……我们无权假设偶然会连续三次来捉弄人,会在那样的特殊情况一而再,再而三地故伎重演。所以我觉得应当来救您。由于我的帮助只有在秘密的情况下才能发挥作用,我就毫不犹豫地进来了……不是从大门进来的。正如您所说的,我来得非常及时。敌人又一次对您下了毒手。” “什么!……您认为?……不,这不可能……我不愿相信……”亚森·罗平拿起铁链,指给她看:“您看这最后一环,毫无疑问被锉过了。不然,这么结实的链子是挣不断的。再说,锉的痕迹非常明显。” 亚纳脸上顿时失去血色,恐惧使她那张漂亮的脸蛋抽搐起来。“可谁这么恨我呢?”她结结巴巴地说,“真可怕……我没害过任何人……可是您肯定说得有理……还有……”她压低声音把话说完:“还有,我在想我父亲是否也有同样的危险。” “有人也对您父亲下毒手了吗?” “没有,因为他根本不出房门。但他的病好生奇怪!……一点力气也没有……走不了路……还常常感到气闷,好像心脏停跳了。啊!好可怕呀!” 亚森·罗平感到自己此刻能对她产生的影响,就对她说:“别怕,小姐。只要您无条件听我的,我相信我们会胜利。” “是的……是的……我希望……可这一切是这么可怕……” “树起信心,我求您。听我说,我需要了解一些情况。”他一个接一个地向她提了些问题。亚纳·达尔希约立即回答了。 “这条狗是一直拴着的,是吗?” “是的。” “由谁喂养?” “警卫。他每天黄昏给它喂食。” “因此他可以走近它,不会被它咬?” “是啊,只有他一人能这样,因为这条狗凶得很。” “您不怀疑这个人吗?” “啊!不!……巴普蒂斯特!……绝不会!” “那么您不怀疑谁?” “谁都不怀疑。我们仆人都很忠诚,都很爱我。” “您有朋友住在城堡里吗?” “没有。” “没有兄弟吗?” “没有。” “这么说您父亲是您惟一的保护人?” “是的。我刚才告诉您他处于什么状况。” “您跟他讲过这几次有人害您的企图吗?” “讲了。我不该讲的。我们的医生,盖鲁尔特老大夫不许我让他激动。” “您母亲呢?” “我记不起了。她死了有十六年了……正好十六年。” “您当时……?” “差不多五岁。” “那时你们住在这里?” “住在巴黎。我父亲是第二年才买下这座城堡的。”亚森·罗平沉默了一阵,总结似的说:“很好。小姐,谢谢您。目前,这些情况够了。再说,我们在一起再待下去就不慎重了。” “可是,”她说,“过一会儿警卫会发现这条狗……谁把它打死的呢?” “您,小姐。您,为了自卫。” “可我从不带武器。” “您必须认为自己带了武器。”亚森·罗平微笑着说,“既然您把它打死了,而且只有您才能把它打死。至于别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好了。重要的,是我下次来城堡时,不能受怀疑。” “到城堡来?您有这个打算?” “我还不知道怎样来……但是我会来的,而且就在今晚。……所以,我再说一遍,不要担心,一切都由我负责。”亚纳看着他,被他自信和诚恳的样子征服了,对他言听计从,只简单地回答道:“我不担心。” “那么,一切都会好的。晚上见,小姐。” “晚上见。” 她走开了。亚森·罗平目送她消失在城堡的拐角上,才低语道:“多么漂亮的姑娘!她要是遭到不幸,那就太可惜了。幸好正直的亚森·罗平在保护她。” 他不大担心被人碰见,竖起耳朵,仔细检查了花园的每一个角落,寻找他在外面注意的那道矮门。那是道菜园门。他拔掉门闩,拿走钥匙,沿着围墙,回到他刚才爬的那棵树。两分钟后,就坐上了他的摩托车。 莫佩蒂伊村子几乎紧挨着城堡。亚森·罗平向人打听,得知盖鲁尔特大夫住在教堂旁边。 他按了铃,被人领进诊室。他说自己叫保尔·多布勒伊,住在巴黎絮莱纳街,与保安局有正式关系,要求大夫保密。他说读了一封撕碎的信,了解这儿发生了一连串事情,达尔希约小姐的生命受到威胁,故来此救助姑娘。 盖鲁尔特大夫是位乡村老医生,很喜欢亚纳,听了亚森·罗平的情况介绍,立即同意这些事件是一场阴谋的铁证。他很感动,热情接待客人,留他吃了晚饭。 两人谈了很久,晚上又一起去了城堡。 医生上二楼病人的房间去看望他。医生请他允许引荐一位年轻的同行,说他本人希望退下来休息了,打算在短期内把所有病人移交给他。 亚森·罗平一进?来,就看到亚纳·达尔希约守在父亲床头。她刚做出个吃惊的动作,又缩了回去。在医生的示意下,她走了出去。医生当着亚森·罗平的面给病人检查。达尔希约先生受到疾病折磨,脸盘瘦削,两只眼睛烧得通红。这一天,他觉得心脏特别难受。医生听诊以后,他便询问自己的病情,焦虑不安形之于色。医生答复的每一句话对他好像都是一个安慰。他还谈起了亚纳,认为大家都瞒着他,他女儿一定还遇到过别的事故。尽管医生否认,他还是不放心。他本希望报警,让他们来作调查。但他过于激动,很快就精疲力竭,慢慢睡着了。 亚森·罗平在走廊里拉住医生。 “大夫,谈谈您的确切看法吧。您认为达尔希约先生的病有可能是外部原因引起的吗?” “您怎么这样说呢?” “是啊,假设一个人需要除掉父女二人……” 医生似乎被这个假设震慑了。 “确实……确实……这个病有时显得十分反常!……两条腿几乎完全瘫痪了。这应该是……” 医生思考片刻,小声说:“毒药造成的。……可是,是什么毒药呢?……再说,我也看不出有任何中毒的症状……也许应当假设……喂,您干什么?……出了什么事?” 他们两人是在二楼一间小房子的门前说话。刚才亚纳趁医生给父亲检查的当口,开始在那里吃晚饭。亚森·罗平从敞开的门看着她,见她把一个杯子端到嘴边喝了几口。 突然,他冲到她身边,抓住她的胳膊:“您喝的是什么?” “是……”她吓慌了,“泡的一种……茶。” “可是您刚才皱了皱眉头,似乎感到厌恶,这是为什么?” “我也不清楚……我觉得……” “您觉得什么?” “好像有……一点苦……大概是我往里面放了药吧。” “什么药?” “几滴药水,每天晚饭前喝的……按您的嘱咐,对吧,大夫?” “对。” 盖鲁尔特大夫回答,“可是这药没有什么苦味……您很清楚,亚纳,因为您服用半个月了,这是第一次……” “确实……”姑娘喃喃道,“今天药里有一股苦味……啊!瞧,我嘴里还在发烧呢。” 盖鲁尔特大夫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哇!呸!”他大叫一声,往外吐着。“这不可能是放错了药!”亚森·罗平仔细看着盛药水的瓶子,他问道:“这个瓶子白天放在什么地方?” 可是亚纳不能回答了。她用手捂住胸口,脸色苍白,眼睛直抽搐,显得非常痛苦。 “好难受……好难受。”她结结巴巴地说。 两个男人赶紧把她抱回卧室,放到床上。 “要给她吃催吐剂。”亚森·罗平说。 “打开柜子,”医生命令道,“里面有个药箱……您找到了吗?拿一小管药……对,就是这一管……现在倒点热水……放茶壶的托盘上就有。” 保姆听到铃声赶紧跑来了。她主要侍候亚纳。亚森·罗平告诉她,达尔希约小姐得了一种说不明白的病。 然后他又回到小餐厅,检查了食橱和壁橱。接着他又走到厨房,说是医生派他来研究达尔希约先生的饮食。他仿佛并不着意地让厨娘、男仆和警卫巴普蒂斯特说了些情况。巴普蒂斯特在城堡用饭。 回到楼上,他找到医生。 “怎么样?” “她睡了。” “没有危险吧?” “没有。幸亏她只喝了两三口。可这是您今天第二次救了她的命。等下把这瓶子里的药水化验以后,我们就可以肯定了。” “不必化验了,大夫。有人下了毒,这是肯定的。” “可下毒的人是谁呢?” “我不知道。不过这恶魔显然熟悉城堡里的习惯。他可以随意走动,在花园里散步,锉断狗链,往食物里下毒。总之他就像附在他要除掉的女??子,或确切地说,他要除掉的父女生活中一样,在这里来去行动。” “啊!您认为达尔希约先生也有生命危险,是吗?” “也许是的。” “是仆人中的某一个吗?但这是不可能的。难道您认为?” “我什么都不认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能说的,就是形势很严重,而且还可能有更糟糕的事件发生。死神就在这里,大夫,在城堡里游荡。不久,它就会把它追逐的人逮住。” “那怎么办?” “守护,大夫。我们找个理由,就说达尔希约先生的健康令人担忧,晚上就睡在小餐厅里。他们父女房间离得很近,发生什么情况,我们肯定听得见。”他们两人有一把扶手椅可用,于是,他们说好,轮流在扶手椅上睡觉。 其实,亚森·罗平只睡了两三个小时。半夜,他没有告诉同伴,离开房间,在城堡里仔细检查了一圈,就从大门出去了。将近九点,他骑着摩托,来到巴黎,他在路上打电话通知了两个朋友,他们在那里等着他。三个人分头作了一天调查,了解亚森·罗平事先考虑好需要掌握的情况。 下午六点,他又匆匆上路了。他后来跟我说,他一生中从未像那天回城堡那样,冒着生命危险,在十二月大雾迷漫的夜晚发疯似地疾驰。那晚夜色浓重,车灯勉强能照见前面的路。大门还是开的。他在门前跳下车,跑进城堡,三步两跨就上了二楼。 小餐厅里没人。 他没有犹豫,没有敲门,就闯进了亚纳的卧室。 “啊,你们都在!”他看到亚纳和医生坐在一起聊天,松了一口气,说道。 “什么?有新情况?”医生看到他这样不安,觉得紧张。因为他昨天已经知道这人是非常冷静的。 “没有,”他回答,“没有新情况。这里呢?” “这里也没有。我们刚刚离开达尔希约先生。他这一天情况非常好,吃饭胃口很好。至于亚纳,您看,她又有了血色。” “那就该动身了。” “动身!不行。”姑娘抗议道。 “必须这样!”亚森·罗平急得直跺脚,粗鲁地喊道。但他马上就克制住了,说了几句表示歉意的话。接着,他有三四分钟没有说话。大夫和亚纳都不去打破这沉默。最后,他对年轻姑娘说:“小姐,您明早就动身,只出去一两个星期。我把您带到凡尔赛那个朋友家,就是您给她写信的那个朋友。我求您从今晚起就作准备,而且要公开作。通知仆人们……达尔希约先生方面,大夫会去告诉的,并会尽可能谨慎地让他明白这次旅行对您的安全是必不可少的。再说,等他恢复了气力,会很快与您会合的。就这样说定了,好吗?” “好。”她回答道,完全被亚森·罗平那不容商量然而又心平气和的声音支配了。 “既然这样,”他说,“那就快点作准备。不要再离开您的房间。” “可是……”姑娘打了个哆嗦说,“今夜……” “别担心。只要有危险,我和大夫就会赶来的。您听到三声轻轻的敲门声,才能开门。” 亚纳马上按铃把女仆叫来。大夫到达尔希约先生那里去了。亚森·罗平让仆人送来饭菜,就在小餐厅吃起来。 二十分钟后,大夫回来了,说:“事情谈好了。达尔希约先生没怎么反对。其实,他也认为亚纳应当先避一避为好。” 说完他们两人就走了,出了城堡。 走到大门边,亚森·罗平叫警卫说。 “朋友,您可以关门了。如果达尔希约先生需要我们,就派人来找我们。” 莫佩蒂伊教堂的钟敲响十点。层层乌云压着原野。月亮不时地从云缝间露一下脸。 两人走了百来步。 将近村边时,亚森·罗平抓住同伴的胳膊。 “别走了!” “什么事?”大夫喊道。 亚森·罗平说,“如果我估计不错,如果我对这件事的感觉没错,那么今夜达尔希约小姐将被谋杀。” “什么!您说什么呀?”大夫吓坏了,张口结舌道,“……既然这样,我们为什么还要离开呢?” “正是为了让暗中窥伺我们行动的罪犯不推迟行动,正是为了让他按我而不是按他定的时间动手。” “那我们回城堡去?” “当然要去,但要各自行动。” “既是这样,那就马上去。” “听我说,大夫。”亚森·罗平不慌不忙地说,“我们不说废话浪费时间了。首先,要躲过一切监视。因此,您径直回家。过一会儿,确信没有人跟踪时再回去。您往城堡左边围墙走,一直走到菜园的小门。这是钥匙。等到教堂敲响十一点钟时,您就轻轻地打开门,径直朝城堡后面的平台走去。那里的第五个窗子没有关紧,您只要跨过栏杆就行了。等您进了达尔希约小姐的卧室之后,就把门锁好,不要再动了。您明白了吗?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们两人谁都不要动。我注意到达尔希约小姐把盥洗室的窗子微微打开了一点,对吧?” “对,这是我让她养成的习惯。” “凶手将从那里进来。” “可是您呢?” “我也从那里进去。” “您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亚森·罗平犹豫了一下,回答道:“不……我不知道……这样做,我们正好可以知道了。请您一定要沉住气,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说话,不能动。” “这我答应。” “这还不够,大夫,我要您发誓。” “我向您发誓。” 说完大夫便走了。亚森·罗平马上登上附近一个小土包,从那儿可以望见城堡二三楼的窗子。好些窗子亮着灯。他等了好久。灯一盏一盏熄灭了。 于是他朝与大夫相反的方向,往右拐去,沿着围墙一直走到一片树丛。昨天他把摩托车藏在这里附近。 十一点钟敲响了。他计算着大夫穿过菜园和进入城堡可能需要的时间。 他喃喃道,“这方面的事,全都安排好了。去救人吧,亚森·罗平。敌人就要打出他最后那张王牌了。……嗨,我得到那里去了……” 他故伎重施,像头一次那样,把树枝拉下来,让它把自己带上墙头,从那里爬上主枝。 这时,他竖起耳朵,好像听到枝叶的簌簌声。果然,他看出一个人影在他下方三十米开外移动。 “妈的,”他寻思,“完了。那混蛋已经察觉了。”这时一缕月光射下来。亚森·罗平清楚地看到那个人在举枪,瞄准。他想跳下墙,转回去。但是觉得胸口被猛撞了一下,又听到一声枪响,只来得及怒骂一句,就像尸体一样磕磕碰碰地从枝桠间落下来…… 这时,盖鲁尔特大夫按亚森·罗平的吩咐,登上第五扇窗户的窗台,摸索着向二楼走去,来到亚纳门前,轻叩三下,进去以后,立即又把门闩上。 “快躺到床上去,”他低声对姑娘说。她还穿着晚上的衣服,“必须让人家觉得你睡了。唔,你屋里不大暖和呀。盥洗室的窗子还开着吗?” “是的……您是想……” “不,让它开着。有人要来。” “有人要来!”亚纳顿时慌了,嘀咕了一句。 “是的,毫无疑问。” “可您怀疑谁呀?” “我不知道……我推测有人藏在城堡里……或者藏在花园里……” “啊!我怕!” “别怕,保护你的小伙子看来很有本事,而且很有把握。他大概在院子里的什么地方埋伏着哩。” 大夫关了灯,走近窗子,撩起窗帘。沿着二楼,有一道窄窄的突饰,挡住了视线,他只能看到院子里远一点的地方。他又回到床边。 好不容易熬了几分钟,他们觉得漫无尽头。村里的钟声又响了,但被夜里的种种声响盖住了,他们勉强才听出来。他们凝神听着,全身的神经绷得紧紧的。 “你听到了吗?”大夫轻轻地问。 “听到了……听到了。”亚纳在床上坐起来,回答道。 “躺下……躺下。”过了一会他说,“有人来了……” 外面有人碰了突饰,响了一声,接着是一阵心领神会窸窸窣窣。他俩听不出是什么声音。但他们觉得隔壁的窗子开大了,因为一股冷气向他们袭来。 突然,他们听得很清楚:隔壁有人。 大夫握紧手枪,手微微发抖。但他想起了亚森·罗平明确的嘱咐,怕违背了他的意思,就没有动。 房间里一片漆黑,他们看不见敌人在哪里,但觉察到他来了。他们跟着他那看不见的动作,听着他走在地毯上的轻轻的脚步声。他们确信他跨过了门槛。 接着敌人停了下来,这一点他们是肯定的。他站在离床五步远的地方,一动不动,可能有些犹豫,在努力用锐利的目光看清黑暗中的东西。 大夫一只手握着亚纳的手。她的手冰凉,汗津津的,微微颤抖。大夫另一只手紧紧握着手枪,手指扣在扳机上。尽管他发了誓,可是他已打定主意,只要敌人碰到床边,他就开枪,打着哪儿就是哪儿。 敌人又走了一步,然后又停了下来。这种沉寂,这种平静,以及叫人睁大眼睛紧张地相互注视的黑暗是非常可怕的。深更半夜到这里来的是什么人?这人到底是谁?是什么仇恨驱使他来对这个年轻姑娘下毒手?他到底要干什么罪恶勾当?亚纳和大夫虽然害怕,却只有一个念头:要看出认出来人究竟是谁,揭开敌人的真面目。 敌人又走了一步,接着又不动了。他们觉得他的身影在黑暗中清晰地显现出来。他们看到他的手臂慢慢抬起来。一分钟过去了,又一分钟过去了。 突然,右边稍后一点的地方,传来一声脆响……一道强光射过来,照到那人脸上,一下子把他的脸照亮。 亚纳发出一声恐怖的叫喊。她看到站在她床边,一把匕首举在她头上的人,竟是她……父亲! 灯光灭了。几乎与此同时,一声枪响……医生开枪了。“妈的!别开枪!” 亚森·罗平吼道。 他一把抱住大夫。大夫喘息着说:“您看到了……您看到了……您听……他跑了……” “让他逃走……这样最好。” 亚森·罗平又打开手电筒,跑到盥洗室,发现那人已经不见了,就不慌不忙地走回桌旁,开亮灯。 亚纳躺在床上,面无人色,晕过去了。 大夫缩在扶手椅里,嘴里伊伊呀呀地发着声。 “好了,”亚森·罗平笑着说,“回过神来吧,一切都结束了,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她父亲……她父亲……”老大夫嘟囔着。“我求您,大夫,达尔希约小姐病了。给她看看吧!”他没有再说话,走回盥洗室,走过突饰,那上面靠着一架梯子。他很快爬了下去,沿墙走了二十步,碰到一架软梯。他攀着梯子上去,来到达尔希约先生的房间。里面没有人。“很好。”他寻思道,“这家伙断定形势不妙,溜之大吉了。一路顺风吧……房门大概锁着了?一点不错……我们的病人就是这样瞒过老实的大夫的。他夜里安安全全地爬起来,把软梯拴在阳台上,干他的阴谋勾当。这个达尔希约并不那么傻。”他抽出门闩,回到亚纳的卧室。大夫从里面出来,把他拖到小餐厅。 “她睡了。别打扰她了。她受的震动太大,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恢复。” 亚森·罗平拿起水瓶,倒了一杯水喝了,然后坐下来,平静地说:“不要紧!明天就好了。” “您说什么?” “我说明天就会好。” “为什么?” “首先,因为我觉得达尔希约小姐对父亲并没有什么感情……” “那有什么关系!您想想……一个父亲竟想杀死自己的女儿!一个父亲,在几个月里,三番五次下毒手害女儿!……这难道不会让亚纳那样敏感的心深受重创,永远难忘吗?多么可怕的回忆呀!” “她会忘掉的。” “这种事永远忘不了。” “会忘掉的,大夫,理由很简单……” “您说吧!” “她不是达尔希约先生的女儿!” “嗯?” “我再说一遍,她不是那混蛋的亲生女。” “您说什么?达尔希约先生……” “达尔希约先生只是她的继父。她刚刚出世,她的亲生父亲就去世了。她母亲嫁给了与她丈夫同姓的一个叔伯兄弟。嫁过去当年她也死了,把女儿留给达尔希约先生照料。他先把她带到国外,后来又买下这座城堡。这里谁也不认识他,他就说孩子是他的亲生女儿。孩子本人对自己的身世也不清楚。” 大夫有些困惑,喃喃地说:“您相信这些细节是事实?” “我在巴黎各区镇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查阅民事档案,问了两个公证人,看了户籍证明。因此,无可怀疑。” “可是这也不能解释他犯罪,犯一连串罪行的原因?” “能,”亚森·罗平说,“一开始,从我介入这件事的第一刻起,达尔希约小姐的一句话就让我预感到该从哪方面着手调查。‘我母亲去世时,我差不多五岁。’她对我说,‘从那时到现在有十六年了。’因此达尔希约小姐就要满二十一岁了,也就是说她就要进入成年了。我立刻发现这是一个重要的细节。成年,这是人家要向您交帐的年龄。达尔希约小姐是她母亲的继承人,她的财产状况如何?当然,我压根儿也没想到是她父亲。首先,这种事是不可想象的;其次,不能动弹的达尔希约演的戏,卧床不起,重病在身……” “他确实有病。”大夫插话道。 “这一切排除了我对他的怀疑……尤其是,我认为他本人也是被人谋害的目标。但是,他们家里有没有人能从他们的死亡中得到好处呢?我跑了一趟巴黎,了解了事实真相。达尔希约小姐从母亲那里继承了一大笔遗产,她继父享有这笔财产的收益权。下个月,公证人将召集他们在巴黎开家庭会议。事情真相一公布,达尔希约先生就等于破产了。” “他难道没有一点积蓄吗?” “本来有的,但他做投机买卖亏了大本,都贴进去了。” “可是,亚纳不会收回财产的经营管理权啊!” “有一个细节您不知道,大夫。我读了那封撕碎的信以后,才知道达尔希约小姐爱上了那位凡尔赛女友玛塞莉纳的哥哥。可是遭到达尔希约先生反对——您现在明白他反对的原因了——达尔希约小姐等待成年以后,可以结婚。” “的确……”大夫说,“的确……这就等于破产。” “我再说一遍,他就等于破产了。唯一能救他走出困境的机会,就是达尔希约小姐的死亡。因为他是她的遗产最直接的继承人。” “当然。可前提是不能让人家怀疑他。” “显然是这样。正因为如此,他才阴谋制造一连串的事故,以便使死亡显得是意外的。也正因为这样,我为了加快事件的发展,才请您去告诉他达尔希约小姐即将动身。这以后,这个自称有病的人夜里到花园里或走廊里游荡来实施他蓄谋已久的计划就不够了。不,他必须行动,马上行动,而且来不及作准备,只能赤膊上阵了。我认为他会下决心的。他果然来了。” “他没有提防什么吗?” “提防我?是的。他预感我夜里会回来,就在我翻墙进来的地方守着。” “那么?” “那么,”亚森·罗平笑着说,“我胸口挨了一枪……或者说我的皮夹上挨了一枪……喏,还可以看到子弹窟窿呢……我像个死人一样从树上掉下来。他以为摆脱了唯一的对手,就往城堡这边走来了。我看到他转悠了两个钟头。后来,他横下一条心,从车库里搬来一架梯子,搭在窗子上。而我只要跟着他就行了。”大夫想了想,说:“您本应早点抓住他。为什么还让他上来呢?这场考验对亚纳来说太残酷了……而且没有用处……” “这是必不可少的!不然达尔希约小姐永远不会相信真实情况,必须让她看到凶手的面孔。她醒来后,您把情况告诉她,她会很快好起来的。” “可是……达尔希约先生……” “对他的失踪,您去跟人家解释吧。您觉得怎么合适就怎么说。……出门旅行……心血来潮……人们会作调查……但请放心,以后听不到他的消息了……” 大夫点点头。 “是的……确实……您说得对……您这件事处理得极为巧妙。您救了亚纳的命……她会感谢您的。但我呢,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吗?您说过跟保安局有联系……我能不能写封信,赞扬您的行为,您的勇敢?” 亚森·罗平笑起来。 “当然能!这样一封信对我有好处。您就给我的顶头上司加尼玛尔探长写吧。他要是得知他的下属,絮莱纳街的保尔·多布勒伊又干了一件漂亮事,会高兴的。我正好在他指挥下打了一场漂亮仗,侦破的那起案子您大概听说了,‘红绸围巾’……这个老实的加尼玛尔先生,他可要大大欣喜一场了!” 七、长颈埃迪特 “亚森·罗平,您对加尼玛尔侦探到底怎么看?” “好得很,亲爱的朋友。” “好得很?可您为什么一有机会就捉弄他呢?” “坏习惯,我常感到歉疚。可有什么办法?事情就是如此。那是一个正直的警察。那些人是一些正直的人。他们负责维护社会秩序,保护我们不受坏人侵害,甚至为我们送命。可反过来,我们给他们的,却只有讥讽和轻蔑。这真蠢。” “好极了,亚森·罗平。您说起话来,就像个善良的有产者。” “那么说我是什么人呢?我对别人的财产虽然有些稍稍特殊的观点,可是对我自己的财产,我向您发誓,看法就完全不一样了。当然!谁也别想碰我的东西!要是谁碰了,我会变得凶狠。啊!啊!我的钱包,我的皮夹,我的表……都不准碰!亲爱的朋友,我灵魂是很保守的。我具有一个靠微薄的年金过日子的人的天性。我遵循传统,敬重权威。正因为这样,我很尊重加尼玛尔,对他深表赞赏。” “却不敬佩。” “也非常敬佩。除了保安局的人都具有的一往无前的勇气外,加尼玛尔还有很多优点:办事认真,当机立断,目光敏锐,判断准确。我看过他破案。这是个人才。您听说过被人称为长颈埃迪特的故事吗?” “跟大家一样听说过。” “那就是说听到过一部分。说实在的,这也许是我策划最周密、最谨慎的一次行动。我搞得扑朔迷离,疑云重重。我自己干的时候,都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这是一局真正的棋赛,一场斗智,斗勇,斗心机的棋赛。然而,加尼玛尔还是把一团乱麻理出了头绪。多亏他,奥费弗尔河街的人才了解了事实。我可以对您肯定,这个事实可不寻常。” “能告诉我吗?” “当然能……哪天……我有时间……可是,今晚布吕纳莉在歌剧院表演舞蹈,要是她发现我不在座位上,那可不得了!”我和亚森·罗平很少见面,而且他即使高兴也不轻易吐露自己的事。我只是东一鳞、西一爪地把他吐露的真情慢慢地记下来,才了解了事情的各个阶段,详细地整理出这个故事。事情的起源,大家都记得。我就只提及一些事实。三年前,从布莱斯特开来的火车驶进莱纳车站时,人们发现巴西富翁斯帕尔米延托上校租的一节货车的车门被撬坏了。上校本人和妻子坐在同一列火车的客车厢里旅行。 那节被撬坏的货车厢里,装着一批挂毯。有一个装挂毯的箱子被撬坏了,里面那条挂毯不见了。 斯帕尔米延托上校向法院起诉,控告铁路公司,并要求巨额赔偿,因为这条挂毯丢了,整套挂毯就大不值钱了。警察着手调查。铁路公司答应重金悬赏。两星期后,有一封没有封严的信被邮局拆阅后,才得知这次盗窃活动,是亚森·罗平指挥的,还得知第二天将有一个包裹寄往北美。当晚,人们在圣拉扎尔车站行李寄存处的一个箱子里,发现了那条挂毯。 这样,这次盗窃便失手了。亚森·罗平大失所望,在给斯帕尔米延托的信中,大发怒气,非常露骨地写道:我本来手下留情,只取一条。下一次,我十二条都要拿走。听明白我的话是不会吃亏的。 亚森·罗平。 几个月来,斯帕尔米延托上校住在费藏德里街与迪弗莱鲁瓦街拐角上的一座公馆里。公馆外面是一座小花园。他身体强壮,肩宽背阔,满头黑发,皮肤晒得黝黑,穿着朴素高雅。他的妻子是一位极为美丽的英国少妇,但身体羸弱。挂毯失窃给她刺激很大。从第一天起,她就请求丈夫,不管什么价钱都赶快把剩下的挂毯卖掉。但是上校自有主见,又十分固执,不肯向被他有权称为女人一时任性的要求让步。他一条也没有卖。不过他加强防范,采取种种措施,使盗贼无法下手。 首先,他让人把一二楼临迪弗莱鲁瓦街的窗子都堵上。这一来,便只用防备朝花园的正面窗户了。其次,他向一家保护私人财产的专门机构求助。 那家机构在他张挂挂毯的房间窗子上都装上报警器,表面上看不出来,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安在什么地方,只要一碰,公馆里就会电灯齐明,铃声大作。 此外,他向保险公司申请保险。几家公司同意承保,但条件是:保险公司派出三人夜里在一楼值勤,费用由上校负责。保险公司选了三名从前当过侦探的人。他们为人可靠,经过考验,对亚森·罗平有深仇大恨。 至于上校的仆人,都是使用多年的人了,上校深为了解,保证没有问题。 采取上述措施之后,公馆就像军事要塞一样壁垒森严了。上校举行了盛大的开幕仪式,也算是顶展。应邀出席的,有他所在的两个俱乐部的成员,还有一些贵妇人、记者、艺术 54c1." >品收藏家和艺术评论家。 一进花园门,就好像进了监狱。三名侦探守在楼梯下面查验请帖,并且怀疑地打量客人,好像要对他们搜身,或者要他们留下指纹。 上校在二楼接待客人,笑呵呵地向大家表示歉意,高兴地说明为保护挂毯的安全而想出的措施。 他妻子站在他身边,年轻漂亮、斯文优雅。她一头金发,皮肤白皙,温婉柔顺,神气忧郁、温存,像所有命运受到威胁的人那样,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等所有客人到齐,花园大门和前厅门就关上了。大家来到中央展室。进那里要经过两道装了钢板的门,窗子也都安了厚实的护窗板和铁栏。在这间大厅里,张挂着十二条挂毯。这是些无与伦比的艺术珍品,是受为玛蒂尔德王后所织的有名的贝伊约挂毯的启发而织成的,表现的是征服英格兰的故事。这些挂毯是十六世纪一位随征服者纪尧姆跨海远征的武士后代订制的,由阿拉斯一个著名织毯匠让·戈塞织造,四百年后,被人在布列塔尼一个古城堡的角落里发现了。上校得知后,出价五万法郎买下它们。其实它们的价值相当于这个价钱的二十倍。这一套十二条的挂毯中,最卓尔不凡的,正好是被亚森·罗平偷走,后来又找回的那一条,虽然玛蒂尔德王后没有表现这个题材。它表现的是长颈埃迪特在黑斯廷斯的战死者中,寻找自己的心上人,撒克逊末代国王哈罗德的情景。 站在这幅挂毯前,面对着天然美丽的画面,看着那黯淡的色彩,栩栩如生的人物,和惨烈悲壮的场面,客人们深受感染……长颈埃迪特这位不幸的王后弯着身子,像一朵沉甸甸的百合花。那白色的袍服衬出她疲惫的身躯,那双修长的双手向前伸着,做出一个恐怖的祈求动作。那充满忧伤和绝望的微笑面容,比什么都显得悲痛。 “这种微笑令人心碎。”一位批评家说,大家都恭恭敬敬地听,“另外,这种微笑也独具魅力。上校,这使我想到了斯帕尔米延托夫人的微笑。” 这个见解似乎是对的。他坚持道:“我马上还注意到其他相似的地方。比如颈背那优美的曲线,纤细的双手……身影,姿态,也有些相似……” “确实,”上校承认,“正是这些相似促使我买下这批挂毯。另外还有一个原因,一个奇怪的巧合,我妻子正好也叫埃迪特……长颈埃迪特。买下它以后我就这样称呼她了。” 上校笑着补充说:“我希望她们的相似就到此为止;我亲爱的埃迪特不会像历史上那个可怜女人,去寻找心上人的尸体。感谢上帝!我活得好好的,根本不想死。除非这些挂毯失去了……要那样,真的,我可不能保证一时想不开……”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笑呵呵的,可是他的笑没有得到响应。接下来的几天里,大家谈起这天晚上的情形时,仍然感到为难,都不作声。在场的人都不知说什么好。 有一个人想开玩笑:“上校,您不叫哈罗德吧?” “嗨,不叫!”他大声回答,还是快快活活的。“不,我不叫哈罗德。我和撤克逊国王也没有半点相似。” 后来,大家都认为,就在上校说完话时,从窗子那边(是右边还是中间的窗子,在这点上,众说纷纭。)传来一阵短促尖厉单调的铃声。斯帕尔米延托夫人抓住丈夫的胳膊,恐怖地叫了一声。上校喊道:“怎么回事?这是什么意思?” 客人们一动不动,都朝窗子那边望去。上校又问:“这是什么意思?我真不明白。除了我,谁也不知道警铃安在什么地方……” 就在这时——在这一点上,证人的意见是一致的——展厅里突然一片漆黑。马上,公馆从上至下,所有客厅、房间,所有的窗子上,全部警铃都响了起来,一片噪声。 几秒钟内,公馆里一片混乱,恐怖之至。女人们尖叫着。男人们挥拳使劲擂门。大家推挤着,厮打着。有人摔倒了,别人就在他身上踩过去。就像房子失火或炮弹爆炸,人群受惊,争先恐后出逃一样。上校大吼一声,压住全场喧嚣:“安静!……不要动!……我担保没事!……电灯开关就在那儿……在角上……喏,这儿……” 他在人群中挤出一条路,走到展厅角上。于是电灯一下又亮了。铃声也停止了。 突如其来的光亮照出一个特别的场景:两位贵妇人晕倒了;斯帕尔米延托夫人吊在丈夫的胳膊上,跪倒在地,脸色煞白,好像死了一般。男人们面无人色,领带散乱,像是刚打过架。“挂毯还在!”有人喊道。 大家都觉得惊奇,好像熄灯响铃的必然后果,就是挂毯消失了,似乎只有这样,事情才说得通。 可是展厅里什么都没有动。墙上几幅贵重的油画依然挂在原处。而且,尽管刚才公馆一片漆黑,一片嘈杂,但三个侦探没有发现任何人进入,或企图进入公馆…… “再说,”上校说,“只有展厅的窗子上安了报警装置。而且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怎样使用。可我还没有把它们接通啊!”大家大声笑着这场警报,可是笑得很虚,并且有点惭愧。因为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刚才的行为太失态。 大家急于做的,就是赶快离开这座房子。不管怎么说,这里总让人觉得不安和惶惑。不过还是有两名记者留了下来,上校照料了埃迪特,把她交给女仆以后,来到记者身边。他们三人同侦探一起,细细检查了一番,可是没有发现半点值得注意的地方。然后,上校打开一瓶香槟酒。记者们直到深夜—— 准确地说凌晨两点四十五分——才离开,上校才回自己的套房,几个侦探才回一楼他们的值班房。几个侦探轮流站岗。原先只要求不睡,注意楼上的动静,现在则要到花园巡逻,还要到楼上展厅看看。 这道命令被严格执行了。除了早晨五点至七点之间,他们没有去巡逻,因为实在太困了。可这时候,外面天已亮了。再说,只要警铃声一响,他们就会惊醒的。 可是,七点二十分,当一个侦探打开展厅门,推开护窗板时,发现十二条挂毯都不见了。 后来,人们指责这个侦探及其同伴没有立即报警,没有通知上校,没有给警察分局打电话就开始搜查。不过,这种拖延是可以原谅的。它在哪儿妨碍了警察的行动呢? 不管怎么说,上校到了八点半才得到报警。他当时穿好衣服,准备外出。 这个消息似乎没有使他受到过度的刺激,或者,至少他克制了自己的情绪。 但是,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太大了。他突然倒在一把椅子上,真正陷入了绝望。 他本是外表十分坚强的人,现在成了这副模样,让人看了非常难受。 然后,他克制住自己,来到展厅,看了看光秃秃的墙壁,就坐在一张桌前,匆匆写了一封信,装入信封封好,说:“喏,我有急事……一个要紧的约会……这是给警察分局长的信。” 由于侦探们在观察他,他补上一句:“我把自己的印象告诉分局长……突然生出来的一点怀疑……得让他知道……就我来说,我会开始战斗……” 他跑着动身了。侦探们记得,他的动作让人觉得他烦乱不安。 过了片刻,警察分局长赶来了。大家把信交给他。信是这样写的:请我心爱的妻子原谅我将带给她的痛苦。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我都在念着她的名字。 这样,一夜高度紧张,斯帕尔米延托上校受了刺激,头脑发热,一时想不通,就去自杀了。他有没有勇气结果自己?或者,到最后一分钟,理智会不会挽救他? 有人把这事报告了斯帕尔米延托夫人。 人们开始调查,并努力寻找上校的踪迹。在此期间斯帕尔米延托夫人提心吊胆地等待着丈夫的消息。 将近傍晚,有人接到达弗莱镇打来的一个电话,说一列火车过后,铁路职工在一条隧道出口发现了一具尸体。尸体肢体不全,脸已不成人样。尸体衣袋里没有任何证件,但是特征很像上校。晚上七点,斯帕尔米延托夫人乘汽车来到达弗莱镇。有人把她领到车站的一个房间里。等到把盖在尸体上的床单揭开,埃迪特,长颈埃迪特认出了丈夫的尸体。 这一来..,照通常的说法,亚森·罗平就落了个恶名。 “叫他当心点!”一位讽刺专栏的作家写道,他扼要表达了普遍舆论。 这种伤天害理的事用不了几次,就会把我们迄今为止对他毫不吝惜的好感败坏殆尽。他只有欺骗捉弄那些行为不义的银行家、德国男爵、来路不明的外国阔佬以及金融股份有限公司,损害他们的利益,才能被人接受。尤其是他不能杀人!做做窃贼,姑且可以;可是做杀人凶手,就不行!这一次,他虽没有杀人,但死亡是他造成的。他手上有血。他的钱财充满了血腥味…… 埃迪特那张苍白的脸激起人们同情,使公众的愤怒和反感更为强烈。昨晚的客人说话了。他们知道那些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细节。于是,围绕这位英国金发女郎形成了一个传说。这传说带有长颈王后那个民间故事的悲剧特点。 然而,人们又忍不住对盗贼极为不凡的本事表示惊叹。对盗窃的作案手法,警方很快作了说明:三人侦探一开始就发现,以后也肯定,展厅三个窗子中有一个是大敞着的,那么亚森·罗平及其同谋肯定是从窗子潜入的。 这个假设是说得过去的。但第一,他们从花园大门进来,出去,怎么未被发现呢?第二,穿过花园,并且在花坛里放了一架梯子,怎么不留一点痕迹呢?第三,打开护窗板和窗子,怎么没有弄响警铃,打开公馆上下的灯呢? 公众指控那三名侦探有问题。预审法官审问了他们很久,又对他们的私生活作了详细调查,最后明确宣布他们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至于那些挂毯,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还能找回来。这时,加尼玛尔探长正好从印度腹地回来。他是在王冠失窃与索妮亚·克里克诺芙失踪之后,根据亚森·罗平从前一些同伙提供的铁证,跟踪亚森·罗平去那儿的。结果又一次被这个死对头捉弄了。探长推测这家伙把他打发到远东去,是为了摆脱他以便窃取挂毯,就向上司请了半个月的假,来见斯帕尔米延托夫人,答应为她丈夫报仇。 埃迪特麻木到了这个地步,连“复仇”这个念头都没有减轻她的痛苦。 举行葬仪的当晚,她就辞掉三名侦探,只雇了一名男仆和一个做家务的老妈子,把所有仆人都打发走。因为一见他们,她就会伤心地想到往事。她对一切都漠不关心,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让加尼玛尔自由行动。 加尼玛尔就在公馆一楼安顿下来,立即仔细检查现场。他重新开始调查,在附近街区了解情况,研究公馆的布局,让每个警铃响上二十次、三十次。 半个月过去了,他又续了假。迪杜伊先生当时任保安局长,前来看他,撞见他站在一架通向展厅的梯子上头。这一天,探长承认他的调查一无所获。 第三天,迪杜伊先生又从那里经过,发现加尼玛尔愁眉不展,面前摆着一大堆报纸,最后,经不起一再询问,他才低声回答:“我一无所知,局长。一无所知。但有一个念头老是缠着我,……只是,它非常荒唐!……再者,这也解释不了案情……相反,会把事情搞得更复杂……” “那么?” “那么,局长,我求您耐心一点……让我搞下去。但是,如果我哪天突然打电话给您,您得立刻跳上汽车,一分钟也不耽搁……那就意味着案情揭开了。” 又过了四十八小时。一天早晨,迪杜伊先生收到一封快信: 我去里尔。加尼玛尔(签名) “他跑到那儿能搞出什么鬼名堂呢?”保安局长寻思。 当天没有任何消息,接着又过了一天。 不过迪杜伊先生相信他。他了解加尼玛尔,知道这位老侦探不是随便冲动的人。加尼玛尔之所以“走动”,是因为有严肃的理由要走动。 果然,第二天晚上,迪杜伊先生被叫去听电话。 “是您吗,局长?” “是您,加尼玛尔?” 两人都是谨慎的人,先把对方的身份肯定再说。接下来,加尼玛尔放了心,才急忙说道:“马上派十个人来,局长。您也亲自来,我求您。” “您在什么地方?” “在公馆,一楼。不过我在花园门口等您。” “我就来。当然,乘汽车吧?” “对,局长。把车停在一百步远的地方。轻轻吹一声口哨,我就给您开门。” 事情就按加尼玛尔说的进行了。还不到半夜,楼上的灯都关了。加尼玛尔就悄悄走到街上,去接迪杜伊先生。他俩匆匆密谈了几句。警察们服从加尼玛尔的命令。然后,局长和探长一起进了公馆,悄悄穿过花园,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间里关好门。“喂,到底有什么事?”迪杜伊先生问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我们真像在搞什么阴谋。” 可是加尼玛尔没有笑。他的上司从没见过他这样激动,从没听过他的声音这样慌乱。 “有情况吗,加尼玛尔?” “是的,局长。这一回!……我几乎都不能相信……但是,我没有弄错……我了解了全部真相……尽管它令人难以置信,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不可能是别的……只能是这回事,不会是别的事。” 他擦掉额上的汗水。迪杜伊先生一个劲问他。他压住内心的激动,喝了一杯水,开始说道:“亚森·罗平常常捉弄我……” “说呀,加尼玛尔?”迪杜伊先生打断他的话,“不能直截了当吗?简要一点,发生了什么事?” “不,局长。”探长反驳说,“您应当了解我经历的不同阶段。请原谅,我认为这是必要的。” 他又重复道:“我刚才说了,局长,亚森·罗平经常捉弄我,使尽了花招。在这场较量中,虽说我一直占下风……但我至少取得了经验,熟悉了他的花招,了解了他的手法。关于挂毯案件,我可以马上提出两个问题:第一,亚森·罗平做事从来料到后果,因此他应该估计到挂毯丢失后斯帕尔米延托会自杀。他虽然厌恶流血死人,还是偷走了这批挂毯。” “那是因为它们值五六十万法郎。”迪杜伊先生指出。“不对,局长,我再说一遍,不管机会多么诱人,哪怕值几百万几千万,亚森·罗平也不会杀人,甚至不会造成死亡。这是第一个问题。 “第二,为什么头晚的开幕式上,会那么闹一场?显然是为了吓唬人,对吧?为了在几分钟内,给这件事制造一种不安和恐怖的气氛,最终是为了转移大家的怀疑。因为不来这一下,别人可能会怀疑到这一点的……您还不明白,局长?” “真的,我还不明白。” “确实……”加尼玛尔说,“确实,这不太清楚。我自己这样提出问题时,也不大明白……不过,我觉得我的路子是对的……是的,毫无疑问,亚森·罗平是要转移视线,是要让大家怀疑自己,怀疑他亚森·罗平,明白吗?……以便使指挥这件事的人不为人所知。” “难道有一个同谋?”迪杜伊先生插问,“有一个同谋混在客人当中,弄响警铃……等大家走后,又藏在了公馆里?” “正是……正是……您快猜着了,局长。挂毯不是被一个偷偷溜进公馆里来的人,而是被一个留在公馆里的人偷走的。只要研究客人名单,对每个人作一番调查,就肯定可以……” “可以什么?” “可以肯定,局长,是有一个人。不过……三位侦探手拿名单,在客人来的时候,一个个点,客人走的时候,也是一个个点的。共有六十三位客人进来,六十三位客人出去。因此……” “是一个仆人?” “不是。” “那三个侦探?” “不是。” “可是……可是……”局长不耐烦地说,“既然是从内部下的手……” “从内部作案,是无可争议的。”探长肯定道,似乎更激动了,“对这一点,我毫不犹豫就肯定了。我所有的调查都证明了这一点。我越来越确信这个事实,有一天,终于提出了这个惊人的论据:无论从理论,还是从实际来看,这次盗窃只能是在内应协助下才成功的。可是,却不存在这样一个内应。” “荒谬。”迪杜伊先生说。 “不错,是荒谬。”加?99lib.尼玛尔说,“但就在我说出这句荒谬话的当口,我忽然悟出了事实。” “嗯?” “当然,这个事实还比较模糊,还不全面,但足以说明问题了。有了这条线索,我就可以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了。明白了吗,局长?” 迪杜伊先生默不作声。加尼玛尔经历过的事情,又在他身上重演。他喃喃道:“如果不是客人,不是仆人,也不是侦探,那就没有人了……” “有,局长,还有一个人……” 迪杜伊先生浑身一震,好像受了冲击。他的声音显示出内心是多么激动:“不,这说不过去。” “为什么?” “你想一想……” “说呀,局长……说吧。” “什么话!……不可能,对不对?” “说下去,局长。” “不可能!什么话!斯帕尔米延托会是亚森·罗平的同谋!”加尼玛尔冷笑道:“很好……亚森·罗平的同谋……这一来,事情就好解释了。那天夜里,侦探们在楼下值夜,或确切地说,在楼下睡觉时——因为斯帕尔米延托上校让他们喝了可能不太纯的香槟酒,——上校取下挂毯,把它们从自己卧室的窗子送出去。他的卧室在三楼,窗子临另一条街。那条街无人看守,因为底下的窗子都堵死了。”迪杜伊想了想,然后耸耸肩,说:“这说不过去!”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上校若是亚森·罗平的同谋,就不会在事成之后自杀。” “谁跟您说他自杀了?” “怎么?人家发现他死了!” “我跟您说过,亚森·罗平作案是不会死人的。” “可是这人是真的死了!而且斯帕尔米延托夫人也认出是他的尸体。” “我料到您会说这话,局长。我也为这个理由苦恼。突然一下,我面前一个人变成了三个人:一是盗贼亚森·罗平;二是他的同谋斯帕尔米延托上校;三是一具死尸。这三个够了:上帝呀,别再扔给我了!”加尼玛尔抓起一叠报纸,解开扎带,拿出一张递给迪杜伊先生。“您还记得吗,局长……那天您来时,我正在翻报纸……我想看看,在那期间,是否发生过什么事件,跟您的说法有关,并能证明我的假设。请您读读这篇花边新闻。” 迪杜伊先生拿起报纸,大声念着:据本报里尔通讯员报道,昨日晨,在该市陈尸所,发现遗失了一具尸体。死者不知姓名,前夜投身在一辆有轨电车轮下……公众对此事作出种种猜测…… 迪杜伊先生陷入沉思,然后问道:“那么……您认为?” “我刚从里尔回来。”加尼玛尔回答,“我的调查使此案变得不容置疑。尸体是在斯帕尔米延托举行开幕仪式的那天夜里劫走的,用一辆汽车运到达弗莱镇。汽车在铁道边一直停到晚上。” “也就是说,停在隧道口附近。” 迪杜伊先生把这话说完。“就在隧道口旁边,局长。” “因此,后来发现的那具尸体,正是这一具。只不过换上了斯帕尔米延托上校的衣服。” “正是这样,局长。” “因此,斯帕尔米延托还活着?” “就像您和我一样活着,局长。” “可他何必搞这些名堂呢?何必先偷一条,又找回来,然后又偷十二条?何必要搞那个开幕式,造出那恐慌的场面呢?何必要来那一套嘛?您的假设站不住脚,加尼玛尔。” “局长,它站不住脚,是因为您跟我一样,半途而止,是因为,尽管这件事已经这样离奇,还是应当想得更远些,把它想得更惊人,更不像真的。总而言之,为什么不这样想呢?难道我们不是在和亚森·罗平打交道吗?我们和他打交道,难道不应该把事情想得令人不可置信,让人大吃一惊吗?难道不应当做最大胆的假设?我用最大胆这个词,当然不准确。因为相反,这一切都非常合乎逻辑,又极为简单。串通同伙吗?他们会出卖你。同伙?一个人靠自己的双手,自己的办法,如此方便正常地行动时,何必要什么同伙!” “您说什么?……您说什么?”迪杜伊先生越听越糊涂,大声问。 加尼玛尔又冷笑一声。 “这让您吃惊,是吗,局长?您到这儿来那天,我也是这样。那会儿这个念头正萦绕着我。我也被这个想法惊吓住了。不过,我和他打惯了交道,我知道他干得出什么……只是这一次太叫人难以相信了。” “不可能!不可能!”迪杜伊先生小声说。 “相反,局长,太有可能了,太合乎逻辑了,太正常了,就像圣父、圣子和圣灵三位一体的秘密一样清楚。这是一个人,同一个人的三个化身!一个孩子用一分钟时间,就可以用减法把这个问题算出来。先除去那具死尸,还剩下斯帕尔米延托和亚森·罗平。再除去斯帕尔米延托……” “就只剩亚森·罗平一个人了。”保安局长轻轻说。“对,局长。就只剩亚森·罗平一个人了。就剩下这几个音节几个字母的亚森·罗平了。剥去了巴西佬伪装的亚森·罗平,从死人堆里复活的亚森·罗平。六个月来,他装扮成斯帕尔米延托上校,在布列塔尼旅行,听说发现了十二条挂毯,就买了下来,又炮制了盗窃其中最漂亮的一条的案件,以便把注意力吸引到他亚森·罗平身上,又在惊呆了的公众面前,大造声势,安排了亚森·罗平对斯帕尔米延托相互间的决斗,阴谋策划并导演了那场开幕式,吓住客人。一切准备就绪,他作为亚森·罗平,偷走了斯帕尔米延托的挂毯,又作为斯帕尔米延托,在被亚森·罗平盗窃之后,失踪并死亡了。他没有被人怀疑,也不可能引起怀疑。朋友们怀念他,公众同情他。还留下一个……” 说到这里,加尼玛尔停下来,看着上司,用强调的语气,把话说完:“还留下一个悲痛欲绝的遗孀,以捞取这个案子的好处。” “斯帕尔米延托夫人!您真认为……” “嗨!”探长说,“人家炮制这样一个阴谋,总不能到头来一无所获……没一点油水。” “油水,我觉得他卖出这批挂毯油水就不少……卖到美国或者别的地方。” “我同意您的意见。但斯帕尔米延托上校就可以出面把这批货出手,甚至还更合适。因此,一定有别的理由。” “别的理由?” “请想一想,局长。您别忘了斯帕尔米延托上校遭到盗窃,损失惨重。他虽然死了,至少他妻子还活着。所以,他的遗孀可以去领取。” “领取什么?” “怎么,领取什么?当然是人家该付的……保险金。”迪杜伊先生目瞪口呆。整个案件的真正意图他恍然大悟。只听他嗫嚅道:“是啊……是啊……上校为他的挂毯保了险……” “当然!数目不小哩。” “多少?” “八十万法郎。” “八十万法郎!” “是的。分别在五家保险公司办的。” “那么,斯帕尔米延托夫人领到钱了吗?” “昨天领了十五万,今天我不在时,又领了二十万。余下的部分在本周内分批领取。” “真可怕!本应该……” “什么,局长?首先,他们是趁我不在时去领的钱。我回来时,不期遇上一位熟识的保险公司经理,问了一些情况,才知道的。”保安局长瞠目结舌,没有吭声,过了好半天才咕哝说:“不管怎么说,是个厉害角色!” 加尼玛尔点头说:“是的,局长,一个混蛋。可是也得承认,是个强者。为了使自己的阴谋得逞,他得费尽心机,要在四五个星期里,不让任何人对斯帕尔米延托上校表示甚至产生半点疑心;要让大家的愤怒和警方的调查集中到亚森·罗平一人身上。最后,要让我们面对一个悲痛、可怜的长颈埃迪特。这个优雅的、传说般的形象,这个楚楚动人的女人,保险公司那些先生一见到,便几乎会乐于在她手上放上一点钱,以减轻她的痛苦。事情就是这样。”两人挨得很近,四目相视。 局长问:“这个女人是谁?” “索妮亚·克里克诺芙!” “索妮亚·克里克诺芙?” “对,就是去年王冠案中被我逮捕,后来又被亚森·罗平放走的那个俄国女人。” “您有把握?” “绝对有把握。我和大家一样,被亚森·罗平的诡计弄糊涂了,没有注意这个女人。可是当我知道这个女人扮演的角色以后,我就想起来了。她就是索妮亚,现在装成英国女人……就是索妮亚,爱亚森·罗平爱到不惜一死的索妮亚。” 迪杜伊先生称赞道:“一个大猎物,加尼玛尔。” “我还有大的要献给您呢,局长。” “哦!是什么呢?” “亚森·罗平的老乳母。” “维克图瓦?” “她从斯帕尔米延托夫人扮演寡妇那天起就来了。就是那个厨娘。” “啊!啊!祝贺您,加尼玛尔!”迪杜伊先生说。“我还有更大的要献给您呢,局长!” 迪杜伊先生听了一震。探长的手颤抖着,又搭在他的手上。“您想说什么,加尼玛尔?” “您想,局长,光为她们这两只猎物,我会这么晚还来惊动您吗?索妮亚和维克图瓦,呸!她们本不用这么急。” “那么?”迪杜伊小声问,终于明白了探长为什么这样激动。“那么,您猜到了,局长!” “他在这里?” “他在这里。” “藏在里面?” “谈不上藏,只是乔装改扮了。就是那个男仆。”这一次迪杜伊先生没有做任何动作,没有说一句话。亚森·罗平的胆量使他困惑。 加尼玛尔嘲弄道:“三位一体又加上了第四位。因为长颈埃迪特可能做出蠢事,所以主人有必要在场。他也真有胆量,竟敢跑回来。三个星期以来,他看着我进行调查,不慌不忙地注视着事情的进展!” “您认出他来了吗?” “亚森·罗平是认不出的。他精于化装易容,使别人认不出来。再说,我压根儿没想到……但今晚,我在楼梯暗处监视着索妮亚,听到维克图瓦跟那个仆人说话,称他‘孩子’。我脑子里一亮。‘孩子’,她一直是这样称呼他。于是我就认准是他!”这位经常被追缉、却总是逮不着的敌人就在这里,迪杜伊先生似乎也激动不安起来。 “这回可把他逮着了……可把他逮着了!”他低沉地说,“他再也逃不掉了。” “对,局长。他再也逃不掉了。他,还有那两个女人……” “他们在哪儿?” “索妮亚和维克图瓦在三楼,亚森·罗平在四楼。” “可是,”迪杜伊先生忽然担心地说,“上次挂毯不就是从这几个房间的窗子搬走的吗?” “不错。” “那么,亚森·罗平也可以从这些窗子逃走,因为它们是朝迪弗莱鲁瓦街开的。” “显然是这样,局长。但我采取了措施。您一到,我就派了四个人去迪弗莱鲁瓦街,守在那几个窗子下面。命令很明确:只要有人在窗口出现,想下来,他们就开枪。第一次放空枪,第二枪用实弹。” “不错,加尼玛尔。您什么都考虑到了,等天一亮……” “还等吗,局长?跟这个混蛋打交道,还讲什么礼节,什么规定,合法的时间等等愚蠢的东西?他要是在此期间不辞而别怎么办?他要是耍一个他特有的花招又怎么办?啊!不行。别开玩笑!我们要抓住他,扑上去按住他,而且要马上动手。” 加尼玛尔来了气,心急火燎,走出房间,穿过花园,叫进六个人来。 “行了,局长!我已经命令看守迪弗莱鲁瓦街的人子弹上膛,瞄准窗户。我们走吧。” 他们来回走动弄出了一些声响,难免被住在公馆里的人听到。迪杜伊先生觉得不动手不行了,就下了决心:“走。” 他们立即行动。 他们八个人,手握勃朗宁手枪,匆匆上了楼,并没有多加小心,只想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抓住亚森·罗平。“开门!”加尼玛尔吼道,朝斯帕尔米延托夫人的房门冲过去。一名警察用肩膀一顶,就把那扇门顶开了。 房间里空无一人。维克图瓦的房间里也是空无一人!“她们在楼上!” 加尼玛尔喊道:“她们到亚森·罗平的阁楼间去了。当心点!” 八个人又上了四楼。加尼玛尔看到阁楼间的门敞开着,里面空无一人,不觉大吃一惊。公馆其他房间也都是空的。“妈的!”他大骂一声,“他们变化成什么东西了?”这时局长喊他。迪杜伊先生刚才又下到三层,发现其中一个窗子根本没关,只是虚掩着的。 “喏,”他对加尼玛尔说,“他们就是从这里走的,挂毯也是从这里送出去的。我刚才说过……迪弗莱鲁瓦街。”加尼玛尔大为恼怒,咬牙切齿地反驳:“可街上有人守着,应该开枪的呀。” “他们在街道被人看守之前就走了。” “我给您打电话时,他们三人都呆在各自的房间里,局长。” “他们可能是趁您在花园那边等我时走的。” “可那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们没有任何理由非得今天,而不是明天,或者下星期,领了全部保险赔偿再走……” 其实,有一个理由。加尼玛尔看到桌子上有一封信,是写给他的。他打开信,读了,就知道了这个理由。信的行文口气,像是辞退满意的仆人时,写的品行证明: 本人亚森·罗平,侠盗,前上校,前仆人,前尸体,证明名叫加尼玛尔的人,在公馆逗留期间,显示了引人注目的品质。他行为模范,忠诚可靠,办事认真。他在并无任何迹象的情况下,挫败了我的一部分计划,为保险公司挽回了四十五万法郎的损失。我向他表示祝贺,并诚心诚意谅解他没有发现楼下的电话与索妮亚·克里克诺芙房间里的电话是相通的。因此,他在给保安局长先生打电话的同时,也通知我尽快逃走。不过瑕不掩瑜,他的业绩与勋劳不会因此埋没。 最后,请加尼玛尔接受我的敬意和同情。 亚森·罗平 八、稻草人 这一天,将近四点,看看天色近晚,古索师傅就和四个儿子一起停止打猎,踏上归途。父子五人都很强健,腿长长的,身子壮壮的,面皮黝黑,那是风吹日晒的缘故。父子五人都是脖子粗,头颅小,额头低,嘴唇薄,鼻子勾勾像鹰喙,表情冷漠,不讨人喜欢的人。周围的人都怕他们。他们贪婪,奸诈,心黑。 他们来到埃贝维尔庄园的老围墙前面。古索师傅开了一道厚实的窄门。 等几个儿子进去之后,他就把门重新锁好,把一个沉甸甸的钥匙放进口袋。 他跟在儿子后面,沿着一条穿过果园的路行走。隔一段路,就有一些大树,树叶已被秋风刮掉;还有一丛丛的枞树。这是原先大花园的遗迹,如今这里还是古索师傅的农庄。 一个儿子说:“但愿母亲生好了火!” “生好了。”父亲说,“瞧,都冒了烟哩。”在一片草坪尽头,可以看到正房和杂屋。屋顶上方,露出村里的教堂。教堂的钟楼直指长空,似乎把天上飘浮的云絮捅了个窟窿。 “子弹都卸了吗?”古索师傅问道。 “我的还没有。”老大说。“我装了一颗子弹,本来想打一只雄雀鹰的头……后来……” 这家伙要炫耀自己的枪法,对弟弟们说:“看樱桃树顶上那根小枝桠,我一枪就打断它。”这小树枝上挂着一个稻草人,从春天起就在那上面了。现在它正乱挥着手臂,保护着这些叶子落光的树枝。他举枪瞄准,击发。 稻草人可笑地摇摆着身子,掉到底下的一根粗树枝上,直挺挺地趴在那里。破布扎的头上戴着一顶高高的大礼帽,稻草扎的两条腿左右摇晃。下面是一泓泉水。泉水汩汩地从樱桃树旁流过,流进一条木槽。 大家都笑起来。父亲拍手道:“打得漂亮,儿子!尤其是这家伙我都看烦了。吃饭时,一抬头,总是看见这傻瓜……” 他们又走了几步,离家最多还有二十来米远。父亲突然停下来,说:“嗯?有什么声音?” 几兄弟也停下来,竖起耳朵听。 其中一个嘀咕道:“从家里传出来的……从衣帽间那边……” 另一个结结巴巴:“好像有人在哼哼唧唧……母亲是一个人呆在家里啊!” 突然,传来一声恐怖的叫喊。五个人一齐往家里冲。又传来一声叫喊,然后就是绝望的呼救。 “我们来了!我们来了!”老大跑在前面,大声喊着。要到大门,还得拐个弯。老大急了,就一拳砸烂一个窗子,跳进父母的房间。旁边就是放衣物布品的贮藏室。古索大妈几乎整天呆在那里。 “啊!妈的!”他看到母亲躺在地板上,满脸是血,就骂了一声,大喊,“爸爸,爸爸!” “什么?她在哪儿?”古索师傅吼着,冲了过来。“啊!妈的!这是真的吗?……孩子妈,你怎么了?” 她挺直身子,伸出手来,结结巴巴地说:“去追他!……从这儿!……从这儿!……我吗?不要紧……破了点皮……可快追呀!他把钱偷走了!”父亲和儿子都跳起来。 “他偷了钱!”古索师傅吼着,朝妻子指的门冲过去,“他偷了钱!捉贼呀!” 这时走廊尽头传来人声,另三个儿子从那边过来了。“我看到他了!我看到他了!” “我也看见了!他爬上了一架梯子。” “不,他在那儿,又下来了。” 一阵疾跑震得地板咚咚直弹。古索师傅跑到走廊尽头,突然看到一个人在顶前厅的门,想出去,他若顶开了门,就得救了,可以从教堂广场和村子的小巷子逃走。 那人见自己被人撞上了,心里一急,就失去了理智朝古索师傅冲过去,把他撞得转了一个圈儿。然后他避开古索家的大儿子,在四兄弟追逐下,又跑回长走廊,进了古索夫妻的房间,跨过刚才被打碎的窗子,然后不见了。 几个儿子穿过暮色渐深的草坪和果园,在后面追。“他完了,这个强盗。” 古索师傅冷笑道,“他无路可逃,围墙太高了。他完了。啊!这个恶棍!” 他的两个仆人这时从村里回来。他就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们,并且给他们发了枪。 “只要这歹徒想往房子这边来,你们就把他打死。不要心软!”他指示他们守在什么地方,又检查通行车辆的大栅门,看到已经关严,这才想起妻子也许需要抢救。 “喂,孩子妈,怎么样?” “他在哪里?抓到他没有?”她立即问。 “抓到了。孩子们追去了,应该把他抓住了。” 这个消息使她恢复了精神。喝了一点朗姆酒,她就有力气在古索师傅搀扶下,躺到床上,讲起刚才的事来。 再说,故事也不长。她刚刚在大厅里生了火,正坐在卧室窗前安安静静地打毛衣,等丈夫孩子回来。这时,她好像听?99lib?到隔壁贮藏室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寻思:“大既是哪只猫关在里面了。” 她放心大胆地走进去,看到衣柜门大开,不觉大吃一惊。家里的钱就是放在里面的。不过她并没有想到有贼,仍旧往前走。突然她看到一个人藏在角落里,背朝着亮光。 “他是从哪儿进来的呢?”古索师傅问。 “从哪儿?从前厅呗,我推测。前厅门从来不关。” “那么,他扑过来打你?” “不,是我向他扑过去。他想逃走。” “你应该放他走。” “怎么!那钱呢!” “他已经拿到钱了?” “他当然拿到了!我看到他手里抓着一把票子,这个恶棍!我宁肯被他打死,也不……哼!我们就打了起来。” “他没带武器吗?” “跟我一样,什么都没有。我们有手,有指甲,有牙齿。喏,你看,这里,他咬的。我出声呼叫!我叫救命。只是,我老了……抓不住他。” “你认识那家伙?” “我认为他是特莱纳老头。” “那流浪汉?哼!妈的,是他!”农庄主喊了起来,“是特莱纳老头……我好像也认出他来了……对了,他围着我们家转了三天了。啊,这个老家伙!一定是闻到钱味了!啊!我的特莱纳老头,这回可要干一场了!先揍你一顿,再送你会见警察。喂,孩子妈,你现在能起来吗?把邻居们都喊来。叫人快去警察队……喏,公证人的孩子有一辆自行车……特莱纳这鬼老头,还想跑!哼!这么大年纪,还跑得动。真是只兔子!” 他觉得这事挺乐的,笑得直不起腰。他有什么危险呢?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能让这个游民逃走,能让他免遭严惩,能让他逃避被人押送进大牢的命运。 农庄主拿起一支枪,与那两个仆人会合。 “有新情况吗?” “没有,古索师傅,还没有。” “不久就会有了,除非魔鬼带他翻墙……” 远处不时传来四兄弟互相招呼的声音。显然那家伙在拼命抵抗,而且比别人认为的要灵活。但是和古索兄弟这样的壮小伙子斗…… 然而,四兄弟中的一个垂头丧气地回来了。他不掩饰自己的看法:“眼下不必再费力找了。天黑了。这家伙一定躲到哪个洞里了。明天再说吧。” “明天!你疯了吗,孩子?!”古索师傅反驳道。老大这时也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和弟弟的看法一样。既然这庄园像监狱一样,强盗跑不出去,何必不等明天再找呢?“那我去找好了。”古索师傅叫道,“给我点一个灯笼。” 正在这时,来了三名警察。村里有一些小伙子也拥来打听消息。警察队长是一个办事有条不紊的人。他先听人详细地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然后,他考虑一会,又分别询问了四个兄弟,每听完一个人说的情况,就沉思一阵。他从他们嘴里得知,游民已经逃到庄园深处;好几次失踪之后又出现了,最后到了被称为“乌鸦岗”的地方,就再也不见踪影了。他又想了一会,说:“最好还是等一等。在夜里搜捕,特莱纳老头可能会混进我们中间……祝大家晚安。” 农庄主耸耸肩膀,嘴里虽然嘀嘀咕咕,还是服从了队长说的理由。队长安排人监视,把古索家兄弟和村里的小伙子分给自己的手下指挥。他检查了庄园里各处,确信梯子已经收好,就把指挥部设在餐厅里。他和古索师傅面对一瓶存放多年的烧酒,坐在那儿打瞌睡。 一夜无事,队长每隔两小时就出去转一圈,换一次岗。没有任何警报。 特莱纳老头呆在他的洞里也没有动。天刚蒙蒙亮,搜捕就开始了。 进行了四小时。 四小时当中,庄园的五公顷土地被二十来个人来来去去搜寻了好几遍。 他们用棍子打灌木丛,用脚去踏草丛,细细查看树洞,把枯叶堆扒开。但还是没找到特莱纳老头。 “嗬!怪了,都找不着了!”古索师傅咬牙切齿地说。“真弄不明白。” 队长说。 这现象确实没法解释。因为庄园里原有的月桂树林和卫茅丛,都被砍得干干净净。其他的树则掉光了叶子。园子里没有房屋,没有厂棚,没有磨坊。 总之,没有能让人藏身的地方。至于围墙,队长仔细观察以后,认为翻墙是不可能的。下午,人们当着预审法官和代理检察长的面,又搜查了一遍,仍然毫无结果。更有甚者,两位司法官员觉得此事十分可疑,面露不悦之 8272." >色,忍不住说:“古索师傅,您肯定你们父子没有看花眼吗?” “那么我老婆,”古索师傅气得一脸猪肝色,嚷道:“那强盗掐她脖子时,难道也看花了眼?她身上还有伤痕哩,你们睁眼看看!” “就算是吧,可那强盗在哪儿呢?” “在里面,在这四堵墙里面。” “就算是吧。你们去把他找出来。至于我们,我们放弃了。事情太明白了,真要有人藏在庄园里,早就把他找出来了。” “好吧,我一定把他抓到,我跟你们说。”古索师傅大叫道,“他偷了我六千法郎,我可不能就此罢休。是的,六千法郎!那是我卖了三头奶牛的钱,还有收的麦子、苹果。六张一千法郎的钞票。我本来要存到储蓄所去的。我凭上帝的名义向你们发誓,我是要存起来的,就像它们在我口袋里一样。” “好极了,我祝您把钱存起来。” 预审法官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代理检察长和警察们也都走了。 邻居们也带着几丝嘲笑走了。到傍晚,就剩下古索一家人和那两个仆人了。 古索师傅立即说出了自己的计划:白天搜查,晚上通宵监视。需要干多少就干多少。哼!特莱纳老头跟别人一样,是个肉体凡胎。是人就得吃喝。 特莱纳老头总得从窝里出来找吃喝吧!“就算他口袋里有几块面包,或夜里出来拾点菜根。”古索师傅说,“但说到喝,他可毫无办法。这里只有一处泉水。他要靠近它,可要费点心思。” 当晚,他亲自在泉水旁守着。三小时后,他的大儿子来换他。其余的儿子和仆人睡在家里,轮流值班。所有的蜡烛油灯全都点上了,以防意外。 连续十五夜都是这样度过的。而十五个白天,则是由..两个男人和古索大妈值班,余下五人搜查埃贝维尔庄园。两个星期过去了,一无所获。 农庄主余怒未息。 他从邻城请来一位原保安局的侦探。 侦探在他家住了整整一个星期,既没找到特莱纳老头,也没发现任何有望找到他的线索。 “这事真怪。”古索师傅反复说这句话,“因为他就在这里面,这个混蛋!他在里面这是没有问题的。只是……”他站在门槛上,破口大骂敌人:“你这个白痴,难道宁愿死在洞里也不把钱吐出来吗?那你就死吧,混蛋!” 这时,古索大妈也扯着尖嗓门叫道:“你是怕坐牢吗?你把钱留下,就放你逃走。”但是特莱纳老头一声不吭。夫妻俩是白白吼叫了一通。又过去一些可恶的日子,古索师傅又气又急。 浑身直打哆嗦,睡不着。几个儿子也变得脾气暴躁,吵个不休。他们枪不离手,一心想着除掉那个游民。 村子里人们只议论这件事。古索家失窃案开头只在地方上流传,不久就惊动了报界。从省会,首都,来了一些记者,都被古索师傅一通傻话回绝了。 “你们回自己家。”他对他们说,“去管自己的事。我的事我来管,别人都别插手。” “可是,古索师傅……” “让我安静吧。” 他把他们推出门外,把门关上。 现在,特莱纳老头已经在埃贝维尔庄园里藏了四星期了。古索一家子固执地,充满信心地继续搜索。但是他们的希望还是日渐渺茫,就好像碰到了叫人泄气的神秘障碍。他们开始想,那笔钱可能追不回来了。 有一天上午,将近十点钟,一辆汽车疾速驶过村子广场,突然出了故障,停了下来。 司机检查了汽车之后,说得有一会儿才能将车修好。车主就决定到饭店去等,并在那儿吃午饭。 这是个仍然年轻的先生,留着剪得短短的络腮胡,面容讨人喜欢。他不久就跟饭店里的人聊了起来。 自然,别人免不了把古索家失窃案说给他听。他是途经此地,没听说过这件事,但显然很感兴趣。他让人细叙一遍,提出一些异议,和同桌吃饭的人讨论了几种假设,最后他大声说道:“嗨!这事不应该那么复杂。这类案子我倒是破惯了,要是我到现场看看……” “这很容易。”店主人说,“我认识古索师傅……他不会拒绝……” 事情一谈就成。古索师傅心境正好,并不强烈反对外来干涉。无论如何他妻子没有犹豫。 “让那位先生来吧……” 那位先生付了饭钱,吩咐司机,车一修好,就到大路上去试车。“我只要一个钟头。”他说,“无需 66f4." >更多的时间,请你在一个钟头之内把车修好。” 然后,他就到古索师傅家去了。 在农庄里,他说得很少。古索师傅不由自主地生出希望,详细地给他介绍情况,领着他沿着围墙一直走到那道通向原野的小门,把钥匙拿给他看,又细细地讲了他们搜索的情况。奇怪的是,这位陌生人说得少,似乎听得也不多,确切地说是漫不经心地东张西望。走完一圈,古索师傅不安地问:“怎么样?” “什么?” “您知道了吧?” 陌生人没有立即作答,过了一会儿才说:“不,不知道。” “当然!”农庄主朝天举起两手,叫起来,“您怎么可能知道?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您想让我告诉您吗?好吧:特莱纳老头躲得那么好,已经死在洞里了……钞票也跟他一起烂了。您明白吗?是我跟您这么说的。” 那位先生非常镇静,说道:“我只对一点感兴趣。不管怎么说,那游民在夜里是自由的,总可以弄点东西餬口。可是他喝什么呢?” “不可能喝水!”农庄主又喊道,“不可能!这里只有这个泉眼,我们夜夜都守在这里。” “这是道流泉。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 “也是在这里。” “那么泉眼有足够的压力,把水喷进水槽?” “对。” “泉水从水槽里出来,又流到哪里呢?” “您看到这水管了吧?水管埋在地下。把水一直引进我们家,供我们做饭。因此,他喝不到水,因为我们守在这儿,而且泉眼离房子只有二十米。” “四个星期中间没下过雨吧?” “一次也没下过,我已经告诉您了。” 陌生人走近泉源,仔细察看。水槽是由几块木板钉成的,就在地面上。 清澈的水在里面缓缓地流着。 “水深不过三十厘米,是不是?”他问。 他想测量水深,就从地上抬起一根草秆,插进水里。他弯下腰,突然停下来,看看四周。 “啊!这真怪。”他说,大笑起来。 “什么?怎么回事?”古索师傅快步走过来看,好像有人躺在这个狭窄的木槽里似的。 古索大妈问道:“什么,您看到他了?他在哪里?” “他既不在里面,也不在下面。”外乡人回答,依然笑着。他朝房子走去。庄主,他老伴和四个儿子追在后面一个劲地问他。饭店老板也在场。还有饭店那些顾客,他们一直跟着外乡人来来回回地走着。大家都不说话,等着他不同寻常地揭开真相。“不出所料,”他快活地说,“这家伙总要喝水,而又只有一处水源……” “行了,行了。”古索师傅嘀咕道,“他要来这儿饮水,我们早看见了。” “可他是在夜里喝。” “那也会听到声音,甚至看见。因为我们就在旁边。” “他也在旁边。” “那么他喝了水槽里的水?” “对。” “怎么喝?” “从远处喝。” “用什么喝?” “用这个。” 陌生人拿出他拾起的那根草秆。 “喏,这就是那伙计吸水用的。你们看,这草秆特别长,其实是由三截接起来的。我一开始就注意了这一点,三截接在一起的草秆。这显然是个证据。” “见鬼!什么证据?”古索师傅不快地嚷道。陌生人从枪架上取下一支小卡宾枪,问道:“有弹药?” “有。”最小的兄弟回答,“我用它打雀儿玩,装的是很细的霰子。” “很好。给他屁股上打几粒就行了。” 他的脸突然变得威严起来。他抓住庄主的胳膊,不容反驳地说:“听着,古索师傅。我不是警察,我无论如何不希望把这个可怜虫交出去。四个星期忍饥挨饿、担惊受怕……够了。因此,你们,您和您儿子要向我发誓,放他逃走,不能伤害他。” “他得把钱还来!” “当然。答应了?” “答应了。” 这位先生走到果园入口。猛地举枪,朝泉水上面那棵樱桃树的方向,抬高一点开了一枪。只听那边传来一声嘶哑的叫声。那一个月来一直骑在樱桃树主枝上的稻草人滚落到地下,又立刻爬起来,撒开腿就跑。 众人惊呆了,接着叫起来。古索家几个儿子冲过去,不多会儿就把逃跑者抓住了。他披着那些破布烂草,甩不开手脚,加上没吃什么东西,浑身无力,根本跑不动,但是陌生人赶来保护他。“住手!这个人是属于我的。我不许别人碰他一下……我没把你的屁股打得太疼吧,特莱纳老头?” 那老头站在那里,两条腿上裹着破布,扎着稻草,胳膊上身子上也都是这样,头上也一层一层,裹着破布,缠得紧紧的,看上去还像一个僵硬的稻草人,这场面是那么滑稽,那么出人意料,在场的人都忍不住笑起来。 外乡人把他头上的破布扯开,露出一张骷髅般的脸,花白胡须乱蓬蓬地四处翘着,两只眼睛红红的。 笑声更响了。 “钱!六张钞票!”农庄主命令他。外乡人不让他靠近。 “等一等……马上就会还的。对不对,特莱纳老头?”然后,他一边用刀子挑断捆扎的稻草与破布,一边开玩笑:“可怜的老头儿,你这模样怪不错的。你是怎样想出这个妙招儿的?你一定非常机灵,要不你就是吓怕了……于是,第一夜,你就趁大伙暂停搜查的空子,钻进这堆破布烂草里,是吧?这办法不蠢。一个稻草人,谁想得到?……趴在树上,大家看惯了可怜的老头儿,你一天到晚趴在上面,胳膊和腿都吊下来!多难受哇!而且动一下,会有多大危险!睡觉又是怎样地提心吊胆啊!而且还得吃!还得喝!你听到放哨的就在身边!你觉察到他的枪口离你的脸只有一米远!哟……最了不起的!还是你这根草秆!真的,你悄悄地,甚至可以说一动不动地拔起几根草杆,把它们接起来,一直伸到水槽里,像吸奶一样,一滴一滴地吸进那救命的水,想到这点……真的,想到这点,就让人大为敬佩……了不起呵,特莱纳老头!” 然后他闭着嘴补充一句:“只是,你身上太臭了,老头儿。你一个月没洗澡吧,你这邋遢鬼?可你能随意搞到水。喂,你们这些人,他就交给你们了。我得洗手去。” 古索师傅和他的四个儿子立即把别人丢给他们的猎物抓住。“喂!把钱还来!” 游民虽然被吵得昏头昏脑,还是能装糊涂。 “别装傻了。”农庄主喝道,“那六张钞票……拿来!” “什么?……你们想要什么?”特莱纳老头支支吾吾。“钱……马上拿出来……” “什么钱?” “钞票!” “什么钞票?” “啊!老子不耐烦了。来帮一把,孩子们……”他们把老头儿推倒,剥下他身上的破布,在他身上搜了又搜。什么都没搜到。 “你这强盗!”古索师傅怒骂道,“你把钱藏到哪里去了?”老乞丐似乎更吃惊了。但他很狡猾,死不承认,继续呻吟着说:“你们要什么,……钱?我只有三个铜板……”可是,他那双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直盯住自己的衣服,似乎他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古索一家子忍不下气,挥拳猛揍他。可是这也无济于事。于是,古索师傅认为他在钻进稻草人之前,就把钱藏起来了。“你把钱藏到哪儿了,混蛋?说!藏在果园哪个角落了?” “钱?”游民继续傻乎乎地说。 “对,钱!你把钱埋在什么地方……啊!要是找不到,就跟你算帐……这儿有证人,对不对?……朋友们,你们都是证人。再说,那位先生……” 古索师傅转过身去,想招呼那个陌生人。他应该在泉水边,在左边三四十步远的地方。可是古索师傅吃惊地发现,他没有在那儿洗手。 “走了吗?”他问。 有人回答道:“不会……不会……他点了一支烟,到果园里散步去了。” “啊!好极了。”古索师傅说,“这人能帮我们找到钞票,就像找到这个人一样。” “除非……”有人说。 “除非……你这是什么意思,你?” “你有什么想法?快说……农庄主问,什么?” 可是,他突然打住了,心里冒出一丝疑虑。一阵沉默。在场的农民都生出同一种想法。外乡人从埃贝维尔经过,他的汽车出故障,他在饭店向人打听,让人把自己领到庄园里来,这一切是不是有预谋?是一个窃贼从报上得知此事,到现场捞一笔而使的诡计?…… “真行,”饭店老板说,“他就在我们眼皮底下,搜特莱纳老头身上时,把钱掏走了。” “不可能。”古索师傅结巴道,“他要掏了钱,会从那边出去……从房子那边……可是,他是在果园里散步啊!”古索大妈有气无力地反驳:“可里头那道小门……那边的?” “钥匙没离我身。” “可是你给他看了。” “对,不过我又拿回来了……喏,在这儿?” 他把手伸进口袋,失声叫起来:“啊!好上帝,钥匙不在了……他把钥匙偷走了……”他立刻向前奔去,后面跟着几个儿子和好些农民。跑到半路,他们听到一辆汽车轰轰作响。无疑,这是陌生人的汽车。他先就告诉司机,让他在这个远远的出口等着。古索父子跑到门口,看到虫蛀的木板门上有红砖写的几个字:亚森·罗平。 尽管古索父子怒不可遏,拼命搜身拷问,还是无法证实特莱纳老头偷了钱。却有二十个人证明在他身上什么都没有搜到。他坐了几个月牢,就没事了。 他一点都不后悔。因为一出狱,就有人秘密通知他,每季度某日某时,在某条公路的某块里程碑下,他可以摸到三枚金路易。对特莱纳老头来说,这是一笔财富。 九、亚森·罗平结婚 亚森·罗平先生将与波旁—孔代公主,昂热利克·德·萨尔佐—旺多姆小姐结婚。婚礼在圣克洛蒂尔德教堂举行。专此布达,敬请光临。 德·萨尔佐—旺多姆公爵荣幸地通知阁下,他女儿波旁—孔代公主昂热利克与亚森·罗平先生喜结良缘,敬请…… 让·德·萨尔佐—旺多姆公爵拿着一沓信,手一个劲地抖,实在读不下去了,气得脸色发白,又高又瘦的身子直打哆嗦,连气都透不过来。 “喏!”他把两张纸递给女儿,对她说,“这是我们的朋友收到的礼帖!就是从昨天起街上流传的谣言!您对这件丑事是怎么想的,昂热利克?bbr>藏书网要是您可怜的母亲还活着,她又会怎么想呢?”昂热利克跟父亲一样,身材修长,干瘦。她今年三十三岁,总穿着一身黑毛料衣服,性格腼腆,很是平凡。她的头很小,两颊凹陷,一只鼻子却高高隆起,好像是对这样窄的脸盘表示抗议。不过,却不能说她长得丑陋,因为那两只眼睛很美,温柔、庄重,流露出略带忧郁的傲气,这双眼睛十分撩人,只要见过一次就终生难忘。她听了父亲的话,知道自己受了欺侮,羞得一脸通红。尽管父亲对她冷漠、专横,不公正,但她仍然爱他,因此对他说:“噢,我想这是个玩笑吧,父亲,用不着认真对待。” “玩笑?可是满城风雨,人人都在议论哩!今早,有十家报纸刊登了这封无耻的信,还加了含讥带讽的评论!他们提起我们的家世,祖先,家族中那些名垂青史的人物,故意把这当真事哩。” “可是,没人会相信……” “显然没人相信。不过这挡不住我们成为全巴黎的笑料啊!” “明天大家就不会再想这件事了。” “明天,女儿呵,大家会记着,昂热利克·德·萨尔佐—旺多姆的名字被人谈得比往日更多。啊!要是我知道哪个混蛋如此大胆……” 这时,仆人亚散特走进来,告诉公爵说有人打电话找他。公爵怒气未消,抓起电话就问:“喂?什么事?对,我是德·萨尔佐—旺多姆公爵。”对方回答说:“我要向您道歉,公爵先生,也向昂热利克小姐道歉。只怪我秘书搞错了。” “您的秘书?” “是的,那些礼帖,原来只是一个打算,而且要送您过目的,不幸我的秘书以为……” “可是先生,您究竟是谁?” “怎么,公爵先生,您听不出我的声音?我是您未来的女婿呀!” “什么?” “亚森·罗平!” 公爵倒在一把椅子上,脸色苍白:“亚森·罗平……是他……亚森·罗平……” 昂热利克脸上掠过一丝微笑:“您明白,父亲,只是一个玩笑,一个恶作剧……”可是公爵又来了气,一边走动,一边做着威胁的手势:“我要起诉!……不许这家伙嘲弄我!……如果还有正义的话,它就应当主持公道……” 亚散特又走进来,带来两张名片。 “索图瓦?勒佩蒂?我不认识他们。” “是两位记者,公爵先生。” “他们找我干什么?” “想跟您谈谈……婚事。” “把他们赶出去!”公爵咆哮起来,“告诉看门人,不准这类大草包进门。” “父亲,求您……”昂热利克想劝他。 “女儿呵,你就让我们安静吧。要是你早先同意嫁给一位表兄,就不会闹出今天的事了。” 当晚,两位记者中的一个,在自己报纸的第一版,发表了一篇文章,叙述他在瓦莱纳街萨尔佐—旺多姆公爵府采访遭拒的情况。文章带点想象,把老贵族的愤怒和抗议表现得淋漓尽致。第二天,另一家报纸上发表了对亚森·罗平的访问记,声称采访是在歌剧院一条走廊里进行的。亚森·罗平表示:我未来岳父的气愤,我完全同情。投寄那些礼帖是错误的。虽然我没有责任,但我愿意公开道歉。你们想想,我们婚期还没定呢!我岳父建议五月初举行婚礼,我的未婚妻觉得太晚了! 还有六个星期!…… 使这件事变得格外有意思,并让公爵家的朋友尤其觉得有趣的,是公爵的性格本身,是他的傲慢,一成不变的思想和原则。他是布列塔尼最高贵家族的最后一个子孙。他的祖先萨尔佐同旺多姆家的一位小姐结了婚,在巴?士底狱被攻占十年后才接受早先路易十五强加给他的新爵位。这位公爵没有放弃旧体制的任何偏见。年轻时,他跟随尚博尔伯爵流亡国外。老了后,他谢绝了波旁宫的一个职位,理由是一个萨尔佐家的人只能同地位相当的人平起平坐。 发生的这件事深深地触痛了他。他毫不示弱,用最恶毒的话攻击亚森·罗平,用各种折磨威胁他,而且还埋怨女儿:“唉!要是你早结婚就没事了……又不是没有门当户对的!你三个表兄弟,缪西,昂布瓦兹和卡奥尔舍,都是正正经经的贵族,皇亲国戚,十分富有。直到现在他们还巴不得娶你,你为什么要拒绝他们呢?唉!是因为小姐爱好幻想,感情用事,而那几个表兄不是太胖,就是太瘦,要么太俗气!” “女儿确实是个爱好幻想的人。她从小就很内向,把祖先乱放在柜子里的骑士文学,乏味的旧小说全都读了。她觉得生活就像童话故事,那些漂亮的姑娘总是幸福的;而另一些姑娘则到死都在等待未婚夫,可未婚夫就是迟迟不来。她那几个表兄图的只是她的嫁妆,她母亲留给她的几百万遗产,她为什么要嫁给他们呢?还不如当一个老姑娘,自由自在地做梦遐想……”她温柔地回答道:“您会气出病来的,父亲。忘掉这件可笑的事吧!”可是他怎么忘得掉呢?每天早晨,他的伤口都被刺痛。一连三天,昂热利克都收到一束美丽的鲜花,里面藏着亚森·罗平的名片。他去俱乐部,总有朋友走过来,说:“今天的事儿真有意思。” “什么事儿?” “您女婿的恶作剧呀!啊!您不知道?喏,读吧……” 亚森·罗平先生向行政法院申请,在他的姓氏后面加上妻子的姓氏,成为亚森·罗平·德·萨尔佐—旺多姆。 第二天,报上又刊载一条消息: 根据查理十世一条仍然有效的敕命,既然年轻的未婚妻为波旁—孔代家族的最后一个继承人,享有该家族的爵衔与纹章,那么亚森·罗平·德·萨尔佐—旺多姆的长子,将享有亚森·德·波旁—孔代亲王的称号。 第三天,一则广告宣布: 服饰布品大商行将展出萨尔佐—旺多姆小姐的嫁妆。L.S.V.(即罗平·德·萨尔佐—旺多姆) 接着,又一家画报刊登了一张照片,公爵和女婿、女儿围坐在桌旁玩皮克牌。 上面赫然印着日期:五月四日。 报上还披露婚约的详细内容。亚森·罗平似乎不重钱财,据说他将不问有多少陪嫁,闭着眼睛在婚约上签字。这一切都把老贵族气得怒不可遏。他对亚森·罗平的仇恨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他费心费力多方奔走,找到警察总监,局长劝他当心上亚森·罗平的当。 “我们跟那家伙打惯了交道,他正在用他惯用的花招对付您。请允许我用这个词,公爵先生,他正在‘逼’您呢!千万别掉进他的圈套。” “什么诡计?什么圈套?”公爵焦虑地问道。“他故意将您激怒,好让您失去冷静,干出傻事。” “不过亚森·罗平先生总不见得真希望我把女儿嫁给他吧!” “不,他是希望您……怎么说呢?希望您干傻事。” “什么傻事呢?” “他希望您干的事。” “那么,您的意见呢,总监先生?” “我的意见嘛,您回家去,公爵先生。或者,要是您听了这些传言觉得烦恼,就到乡下去,在那里安安静静,心平气和地生活。”这场谈话更加剧了老贵族的恐惧。他觉得亚森·罗平是一个可怕的人物,他使用恶毒手段,在各方面都有同谋,必须提防。从此,生活变得难以忍受了。 公爵变得越来越暴躁,越来越沉默,连老朋友也闭门不见,甚至不见昂热利克的三个求婚者:缪西,昂布瓦兹和卡奥尔舍表兄弟。这三个人竞相邀宠,闹得不和,每星期交替上门献殷勤。公爵毫无理由,辞退了膳食总管和车夫,可他又不敢再雇别人,生怕招来亚森·罗平的同伙。这一来,服侍他四十年、深受他信任的贴身男仆亚散特就只好兼干马厩和配膳房的活儿。“瞧您,父亲,”昂热利克努力给父亲讲道理,“我真不明白您怕什么。世界上没有谁能强迫我答应这桩荒唐的婚事。” “当然是这样!我才不怕这点呢!” “那您怕什么呢,父亲?” “我知道吗?怕劫持!怕盗窃!怕别人动武行蛮!毫无疑问,我们周围全是奸细。” 有一天下午,他收到一份报纸,上面用红笔勾出了一篇文章。 今晚在萨尔佐—旺多姆公馆签订婚约。这是个小范围的仪式,只邀请少数人参加。亚森·罗平先生将向萨尔佐—旺多姆小姐未来的证婚人,拉罗舍富科—利穆尔亲王和夏尔特尔伯爵介绍他未来的证婚人,警察总监先生与卫生检疫所监狱的典狱长先生。 这太过分了。十分钟后,公爵让亚散特寄出三封快信。四点钟时,公爵当着昂热利克的面,接见了他的三个外甥:保尔·德·缪西,他长得粗笨,肤色极白;雅克·德·昂布瓦兹,他身体单薄,脸色发红,生性腼腆;阿纳托尔·德·卡奥尔舍,他身体瘦小,一副病态。三个人都是老小子,既不高雅,又无风度。这次聚会为时短促。公爵拟定了一个作战方案,准备打一场防卫战。他用坚决的话语,介绍了这个方案的第一部分:“昂热利克和我今夜离开巴黎,回布列塔尼领地,希望你们三位外甥协助我们动身。昂布瓦兹,你开轿车来接我们。缪西,您把汽车开来,和亚散特一起运行李。卡奥尔舍,你在奥尔良火车站等我们,帮我们买几张十点四十分去瓦纳的卧铺票。行吗?”那一天傍晚平安无事。晚饭以后,为防止意外,公爵让亚散特把衣物行李装入一个大箱子和一个手提箱。亚散特和昂热利克的使女将随行。 晚上九点,所有仆人都按主人的吩咐睡下了。十点差十分,公爵准备就绪,听到一辆汽车的喇叭声。看门人打开前院大门。公爵从窗口认出了雅克·德·昂布瓦兹的汽车。 “告诉他,我就下去。”他吩咐亚散特,“并通知小姐。”几分钟以后,亚散特还没回来,公爵就走出房门,可是,走到楼梯口,他受到两个蒙面人的攻击,还没叫出声来,嘴就被堵上,并被捆了起来。其中一个小声对他说:“第一次是警告,公爵先生。如果您硬要离开巴黎,.99lib?拒不答应我,要吃大亏。” 这人吩咐同伙说:“看住他,我去对付小姐。” 这时候,另两个同谋抓住了小姐的女仆。昂热利克的嘴也被堵上,晕了过去,倒在小客厅一把扶手椅上。 一个人给她闻了嗅盐,使她马上醒过来。她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穿着晚礼服的青年男子,正笑吟吟地俯身望着她,对她说:“请原谅,小姐。这些事有点突然,确切地说,方式不正常。但我们为形势所迫,常常不得不做一些违背良心的事。请原谅。”他轻轻拉起姑娘的手,把一枚大金戒指套到她指头上,说:“这样,我们订婚了。绝不要忘记送您这枚戒指的人……他请求您不要逃走……留在巴黎,等着他向您表示忠诚。相信他吧。”他声音是那样庄重,充满敬意,既威严,又尊重人,以致她没有力量抵拒。他们的目光碰到一起。他喃喃道:“您的眼睛多么美、多么纯!在这双眼睛注视下生活,会多么幸福!现在,您闭上眼睛吧……” 他退了出去。同伙跟着他。汽车开走了。瓦莱纳街这座公馆里又变得寂静下来,直到昂热利克完全清醒过来招呼仆人为止。他们发现公爵、亚散特、小姐的使女和看门人夫妇都被结结实实地绑着。有几样贵重的小摆设不见了。还有公爵的皮夹和饰物:领带、别针,细珍珠扣子和怀表等等。 他们立即报了案。一大早,他们就听说头天晚上,德·昂布瓦兹乘车从家里出来时,被自己的司机刺了一刀,成了半死不活,被扔在一条人迹稀少的街上。至于缪西和卡奥尔舍,他俩都收到所谓公爵打来的电话,通知他们取消了计划。 第二个星期,公爵不顾警方的调查,不理睬预审法官的传唤,甚至不看亚森·罗平在报上发表的关于“瓦莱纳街出逃的通讯”,带着女儿和男仆,偷偷地坐慢车去了瓦纳。一天傍晚,他们下了火车,来到萨尔佐半岛的封建古堡,很快就在布列塔尼农民的帮助下,设了防。这些农民是地道的中世纪封建领主的附庸。第四天,缪西来了;第五天卡奥尔舍来了;第七天来的是昂布瓦兹,他的伤势并不像人们担心的那么严重。 公爵又等了两天,认为自己冲破亚森·罗平的阻挠,成功地逃出了巴黎,就向周围人宣讲他称作计划第二部分的打算。他当着三个兄弟的面,用不容置辩的口气对昂热利克下了命令。他是这样解释的:“这些事让我十分烦恼。我同这个人斗,可以说够勇敢的,可是我已精疲力尽了。我希望无论如何要结束这场斗争。昂热利克,要做到这一点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您接受一位表兄的保护,让我卸下担子。您必须在一个月之内,成为缪西、卡奥尔舍或昂布瓦兹的妻子。您可自由选择。决定吧。” 昂热利克哭了四天,苦苦哀求父亲改变主意。可是这有什么用?她觉得他不会改变决定的,自己最终还得服从他的意志,就答应了。 “他们三个我谁都不爱。您说谁就是谁吧。我反正不幸,跟谁过都无所谓!” 在这一点上又引起了新的争吵。公爵想迫使她自己选择,可是她坚决不从。公爵烦了,出于财产的原因,指定了昂布瓦兹。立即发布了结婚预告。 从这时起,在城堡周围加强了警戒。尤其是亚森·罗平沉默了,在报上的攻击突然中止了,使萨尔佐—旺多姆公爵更加提心吊胆。敌人显然是在准备新的攻击,企图使出某个惯用伎俩来破坏婚事。 然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结婚前两天,前一天,举行婚礼的那天上午都平安无事。他们先在村公所举行了婚礼,然后在教堂接受了神甫的祝福,就完事了。 直到这时,公爵才松了一口气。尽管女儿郁郁寡欢,尽管女婿受到冷遇,有些尴尬,默不作声,公爵还是高兴得直搓双手,好像打了一次大胜仗。 “把吊桥放下来!”他对亚散特说,“让大家进来!我们再也不怕那恶棍了。” 午饭后,他让人给农民斟酒,同他们碰杯。他们又唱又跳。将近三点钟,他回到城堡底层的客厅。 这是他午睡的时间。他来到尽头警卫住的房间,还没跨过门槛,就突然停住,叫道:“你在那里干什么,昂布瓦兹?真是开玩笑!” 昂布瓦兹站在那儿,穿着布列塔尼渔民的衣服裤子,浑身上下又脏又破,补丁累累,而且太肥大,不合身。 公爵似乎惊呆了,瞪着吃惊的大眼.?,久久地打量着这张他熟悉的,同时又引起他对遥远往事模糊记忆的面孔。然后,他突然向朝广场开着的一扇窗子走去,并且喊道:“昂热利克!” “什么事,父亲?”女儿回答道,朝前走来。 “你丈夫呢?” “在那儿,父亲。”昂热利克说,指着在一处吸烟看报的昂布瓦兹。 公爵身子一晃,倒在一把扶手椅上。 “啊!我要变疯了!” 但是那穿渔民衣服的人跪在他面前,说:“您看着我,舅舅!您认出我来了,对吧?我是您外甥,就是从前在这里玩耍、被您叫做雅各的人……您回忆回忆……瞧,这块伤疤……” “是的……是的……”公爵结结巴巴地说,“我认出你来了……你是雅克……可是另一个……” 他双手使劲挤压脑袋。 “可是,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你给我解释……我也不明白……我也不想明白……”一阵沉默。那新来的昂布瓦兹关上窗子和通向隔壁客厅的门,然后,走近老贵族,轻轻地碰碰他的肩膀,让他回过神来。接着,他好像要省去那些不必要的解释似的,直截了当地说:“您记得,舅舅,十五年前,昂热利克拒绝我之后,我就离开了法国。四年前,也就是在我自愿流落他乡,到阿尔及利亚最南方过日子的第十一年,在阿拉伯大酋长组织的一次狩猎活动中,我认识了一个人。这个人性格温和,颇有魅力,又有本事,而且十分勇敢,机智诙谐,使我极为倾倒。 “当德莱齐伯爵在我那里住了六个星期。他走后,我们定期通信。而且,我常在报上的社交栏和体育栏见到他的名字。三个月以前,他要来看我,我也作了准备。可是,有一天晚上,我骑马散步时,两个陪着我的阿拉伯仆人突然扑过来,把 6211." >我捆上,蒙住双眼,领我在荒僻的路上走了七天七夜,一直走到一个海湾。那里有五个人等着。我立即被送上一条游艇。游艇马上起航。 “这些人是什么人?劫持我是什么目的?没有任何迹象能让我回答这些问题。他们把我关在一个狭窄的船舱里,里面只开了一个舷窗,而且上面还装了一个铁十字栏杆。每天早晨,有人通过两个船舱间的窗洞,把二三磅面包、一盒分量不少的饭菜和一瓶酒放到我床上,同时把头天的剩饭取走。 “游艇经常在夜间停泊。我常听到有小船离开游艇往港口驶去的声音。 “过一会,小船又驶回来,大概是装回了食品。然后,游艇又不慌不忙地起航了,就像是上流社会那些无所事事的人在海上漂流,并不急着赶到目的地一样。有时候,我站上一把椅子,从舷窗向外望,看到远处的海岸线,但是灰濛濛的一片,看不出是什么地方。 “这样走了好几个星期。到了第九星期的一天早上,我发现两舱间那个小窗没有关上,就把它推开。这时隔壁舱里没人。我就费了些力气,从梳妆台上拿了一把修指甲的锉刀。 “我持之不懈地干,两星期后,终于把舷窗上的铁栏杆锉断了。我原本可以当即逃走的,但我虽然会游泳,却游不多远就会疲倦,所以我必须选择离岸不太远的地方逃走。直到前天,我趴在舷窗口,看到了海岸。傍晚,在落日的余晖中,我认出了萨尔佐堡的轮廓,认出了小尖塔和高大的主塔。难道这就是我这次秘密旅行的终点吗? “我们在深海里漂了一夜,昨天又漂了一天。直到今早,游艇才驶到离岸不远的地方。尤其是那一带有许多礁石,我可以放心大胆地靠着礁石的掩护游走。可是,就在我打算逃走的时刻,我发现那个小窗没关紧,一个劲地撞着舱壁。我觉得好奇,把它打开,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有一只小柜,我把它打开,用手摸着,抓住一沓纸。 “这是一些信,一些指示,是寄给劫持我的这伙强盗的。一个钟头之后,我跨出舷窗,跃入大海游起来。这时我一切都明白了:他们劫持我的原因,使用的手段,要达到的目的,以及三个月来他们对萨尔佐—旺多姆公爵父女所施展的罪恶阴谋。可惜太迟了。为了不被游艇上的人发现,我不得不躲在一个岩礁凹处,直到中午才靠岸。我又到一个渔民家里,用我的衣服换他的衣服,穿扮停当,来到这里,已是下午三点钟了。一到这里,就听说婚礼已经在早上举行了。” 老贵族一句话也没有说,直勾勾地盯住说话人的眼睛,越听越害怕。 有几次他想起警察总监的警告:“他在激怒您呢,公爵先生……他在激怒您呢!”他低沉地说:“说吧,说完吧……我心里憋闷得很……我还不明白……我害怕。”那人又接着说:“唉!事情很容易说出来,用几句话就可以概括。这就是:当德莱齐伯爵在我那儿做客期间,我不该跟他说了心里话,让他得知:首先,我是您的外甥,但您并不很了解我,因为我离开萨尔佐城堡时,还是个孩子。后来我们的来往,只有十五年前我来这里住过几个星期,并向昂热利克表妹求婚的那一次;其次,他了解到我与过去决裂了,没有收到任何信件,最后,当德莱齐和我有几分相像,稍加化装,就可以像得惊人。他的计划就是建立在这三点之上。 “他收买了我的两个阿拉伯仆人。如果我离开阿尔及利亚,这两个人大概会通知他。然后,他就冒我的姓名和我的外貌回到巴黎。让您认出他,并每半个月都被您邀请一次。他冒用我的名字生活,我的姓名就成了许多假名中的一个。三个月前,‘果子熟了’,像他信中说的那样,他就在报上发表一连串的通讯,启示,开始进攻。他也许怕我在阿尔及利亚读到报纸,得知有人用我的名字在巴黎活动,就让我的仆人捉住我,然后让他的同伙把我劫持。有关于您的那一部分,还用我来说吗,舅舅?”萨尔佐—旺多姆公爵气得浑身打颤。面对这可怕的事实,他不愿张开眼睛。然而,它还是完全展现在他眼前,慢慢化成了敌人那张可憎的面孔。他痉挛地抓住说话人的手,愤怒而绝望地问:“是亚森·罗平,对吗?” “对,舅舅。” “那么,我把女儿……把女儿嫁的竟是他!” “是的,舅舅,您把女儿嫁给了这个盗用我的姓名雅克·德·昂布瓦兹的人。他抢走了您的女儿,昂热利克成了亚森·罗平的合法妻子。而这都是按您的意愿进行的。这儿有一封信可以证明。他扰乱您的生活,搅乱您的精神,缠磨您醒时的思想和夜里的美梦,还在您的公馆行窃,直逼得您害怕,逃到这里,以为摆脱了他的阴谋和讹诈,就让女儿在缪西、昂布瓦兹和卡奥尔舍三个表兄弟中,挑选一人作丈夫。” “那么为什么她挑选了他,而不是另外两个人呢?” “舅舅,是您挑选了他。” “出于偶然……因为他更有钱……” “不,不是偶然,而是听了您的仆人亚散特的主意。他总是悄悄地、经常地、巧妙地影响着您。” 公爵跳起来。 “嗯!什么?亚散特会是他的同谋?” “亚森·罗平的同谋?不是,但是他以为是昂布瓦兹的那个人的同谋。那人答应婚后八天,送他十万法郎。” “啊!强盗!……他什么都想好了,什么都预见到了!” “什么都预见到了,舅舅,甚至假装受了攻击,以便转移对他的怀疑,甚至假装受伤,为您效劳时受的伤。” “可他意图何在?为什么干这种可耻的事?” “昂热利克有一千一百万法郎的财产,舅舅。您在巴黎的公证人将在下星期把证券移交给这个冒牌的昂布瓦兹。他立即会拿去兑现,然后消失。而且,今早您已经赠给他五十万法郎的债券作为个人礼物。今晚九点,他将到城堡外的大橡树底下,把债券交给一个同伙,让那人明早拿到巴黎转让。” 德·萨尔佐—旺多姆公爵已经站起身,怒不可遏地走着,一边拼命地跺着脚。 “今晚九点,”他说,“……走着瞧……走着瞧……到那时以前……我去报告警察队。” “亚森·罗平根本不在乎警察。” “给巴黎发电报。” “当然可以,可那五十万法郎呢……尤其是这件丑闻,舅舅……请想一想,您的女儿,昂热利克·德·萨尔佐—旺多姆,竟嫁给了这个骗子,这个强盗……不,不,无论如何也不能……” “那么,怎么办?” “怎么办?” 这回,外甥站了起来,向一个盾形枪架走去。那上面挂着各种各样的武器。他取下一支步枪,放在离老贵族不远的桌子上。“在那边,舅舅,在沙漠边缘,我们碰到野兽,是不去报警的。我们拿起卡宾枪,把野兽打死。不这样做,它就会用爪子杀死我们。”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在那边养成了不靠警察的习惯。这是伸张正义的办法,虽说简单了一点,却是个好办法。请相信我。在今天我们这种处境,这是惟一的办法。野兽打死后,您和我把它埋在一个角落……人不知,鬼不觉。” “那么昂热利克呢?” “过后再告诉她。” “她会怎么样呢?” “她继续是……她已经是我合法的妻子,真正的昂布瓦兹的妻子。明天,我就离开她,回阿尔及利亚。两个月之后,就宣布离婚。”公爵听着,脸色煞白,两眼发直,两个腮帮子直抽搐。他喃喃道:“你能肯定他船上的同伙不会把你逃走的消息告诉他?” “明天以前不会。” “那么……” “那么,今晚九点,亚森·罗平要去大橡树底下,肯定得走巡查道,顺着旧围墙,绕过小教堂废墟。我将守在废墟里。” “我也去那里。”德·萨尔佐—旺多姆公爵只说了一句,也摘下一支猎枪。 这时是下午五点。公爵又跟外甥谈了很久,检查了武器,上了子弹。然后,夜幕一降临,他就从阴暗的走廊把外甥领到自己的卧室,藏在毗邻的一间小屋子里。 整个黄昏没出什么事。开晚饭了。公爵尽量保持镇定,不露声色。不过,他不时偷偷地看一眼女婿,发现他与真正的昂布瓦兹十分相像,感到吃惊。 同样的肤色,同样的脸型,同样的发式。只是目光不同,这个人的更锐利、更亮。公爵看久了,就发现了一些至今没有注意的细节,证实这个人确实是冒牌的。 晚饭后,大家就分开了。挂钟敲响了八点。公爵回到自己的卧室,放出外甥。十分钟后,他们趁着黑夜,拿着枪,潜入废墟。 昂热利克这时与丈夫一起,来到她位于城堡左翼一座塔楼底层的套房。 走到门口,丈夫对她说:“我去散散步,昂热利克。我回来时,您会同意接待我吧?” “当然同意。”她说。 他离开她,上了二楼,把门锁上,轻轻推开一扇朝向田野的窗子,探出头来。他看到塔楼底下,离他四十米远的地方,有一个人影。他吹了一声口哨。回答也是一声轻轻的口哨。这时,他从一个柜子中拿出一个大皮包,里面装满了纸。他用一块黑布把它包上,扎好,然后坐到桌旁,在一张纸上写道: 得悉你已收到我的信,十分高兴。因我觉得拿着这个装满证券的大包出城堡会有危险,现在把它交给你。你骑摩托到巴黎,可以赶上去布鲁塞尔的早班车。到了那里,你把证券交给Z…… 他会立即将它们转让。 亚·罗 又及:你经过大橡树时,告诉伙伴们,我就去见他们,有事要吩咐。另外,祝你一路顺风,这里无人怀疑我。 他把信扎在包裹上,用一根绳子把包裹从窗子递下去。“好了。这下我放心了。”他寻思。 他又等了几分钟,在房间里踱了几个来回,对墙上挂的两幅贵族肖像笑了笑,说道:“奥拉斯·德·萨尔佐—旺多姆,法国元帅……伟大的孔代……我向你们致敬,我的祖先们。罗平·德·萨尔佐—旺多姆不会给你们抹黑。” 最后,时间到了。他拿起帽子,下了楼。 但是到了一楼,昂热利克突然从房间里跑出来,神色惊慌地喊道:“听我说……我求您……最好……” 她没有再说下去,立即又跑回房间,让她丈夫觉得她很恐惧,像是在发谵妄。 “她有病。”他想,“婚姻不如意。” 这件事本应使他惊觉,可他没有予以重视,点燃一支烟,说道:“可怜的昂热利克!最后会离婚的……” 外面,夜色深沉,天空布满乌云。 仆人们把城堡的护窗板都关上了。窗子没有透出一点亮光。公爵习惯吃过晚饭就睡觉。 他经过门房,上了吊桥,对门卫说:“别把门关上,我出去转一圈就回来。” 巡查道在右边,沿着旧围墙,通到一座差不多完全拆毁了的暗门。旧围墙从前是城堡的第二道围墙,范围大得多。这条路先绕过一座山丘,又顺着一个陡峭山谷的边坡插下去。路的左边是浓密的矮林。 “搞埋伏,这真是个好地方。”他说,“真是险关隘道。”他停下来,认为听到了什么动静。不对,是树叶在婆娑作响。然而是一块石头从坡上滚下来,碰着凸出的岩石,就蹦起来。这虽是怪事,但他什么也不怕,继续往前走。海风刮过半岛上的平原,一直吹到他这里。他舒服地吸了一大口。 “生活真美好!”他寻思,“年纪轻轻,就有了古老的贵族头衔,好几百万钱财,罗平·德·萨尔佐—旺多姆还有比这更美的梦吗?” 在黑暗中,他发现不远的地方,在比路面高出几米的教堂废墟里,有一条黑影。这时,天上落下了几滴雨点。他听到挂钟敲响九点。便加快了脚步。 有一段短短的下坡路,然后又是上坡。突然,他又停了下来。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 他往后退,想挣脱出来。 可是有一个人从紧挨着他的树丛里钻出来。一个声音对他说:“别说话……一句话也别说……” 他听出是她妻子昂热利克的声音。 “出了什么事?”他问。 她低声说,声音勉强能听清。 “有人在监视您……在那边,在废墟里,带着枪……” “谁?” “别说话……听……” 他们呆了一会儿不动,然后她说:“他们没有动……可能没听到我的声音。我们回去吧……” “可是……” “跟我走!” 她的语气不容拒绝,他只好跟她走,也没再问下去。突然,她变得惶恐起来。 “跑吧……他们来了……我肯定……” 的确,他们听到了脚步声。 于是,她一直牵着他,用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拖着他迅速走上一条近路。虽然天色漆黑,荆棘缠人,但她毫不迟疑,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匆匆走着,很快来到吊桥。 她挽起他的胳膊。门卫向他们打招呼。他们穿过大院,走进城堡。她一直把他领到他们俩住的三角塔上。 “请进。”她说。 “到您的房间?” “是的。” 两个女仆在等着他们。女主人吩咐她们回四楼自己的房间。几乎马上,有人敲响了前厅门,并且叫道:“昂热利克!” “是您吗,父亲?”她控制着激动的情绪,问道。 “是的。你丈夫在吗?” “我们刚刚回来。” “告诉他我要跟他说说话。让他到我房间来……有要紧事。” “好的,父亲,我就让他去找您。” 她侧耳细听了一会儿,走回小客厅。她丈夫在那里。她肯定道:“我相信我父亲没有走远。” 他站起来准备出去。 “既然这样,他是想跟我说……” “我父亲不是独自一人。”她立即说,挡住他的路。“谁跟他一起?” “他的外甥,雅克·德·昂布瓦兹。” 一阵沉默。他有些吃惊地看着她,不太明白妻子的行为。但是他没有费时间去琢磨这个问题,嘲笑说:“啊!这位优秀的昂布瓦兹来了?这么说,事情都戳穿了?除非……” “我父亲都知道了。”她说,“……我下午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他外甥看了一些信……我开始打不定主意,没有告诉您……后来我觉得有义务……” 他再次打量她,立即为自己的奇特处境哈哈大笑起来。“怎么?我船上的朋友没有把我的信烧掉?还让俘虏逃掉了?这些笨蛋!唉!自己不动手,事情就办成这样!……不过没关系,只是有些离奇,昂布瓦兹打昂布瓦兹……唉!人家现在会不会认不出我了呢?昂布瓦兹会不会把我跟他混为一谈呢?”他转身朝梳妆台走去,抓起一条毛巾,浸到水里,擦上肥皂,匆匆洗了脸,卸了伪装,换了发型。 “行了。”他说,又恢复了那晚在巴黎的公馆中行窃时的样子。“行了。这样与岳父谈话更自在。” “您到哪里去?”她问,冲到门口挡住门。 “哦!去见那两位先生啊。” “您不能去!” “为什么?” “假如他们要杀死您呢?” “杀死我?” “他们正想这样做……把您的尸体藏到某个地方……谁知道呢?” “好吧,”他说,“从他们的角度看,这样做是对的。可是,我不去找他们,他们会来找我。这扇门是挡不住他们的……我想,您也挡不住他们,所以,最好是了结。” “跟我来!”昂热利克命令道。 她举起灯,照着路,进到卧室,推开一个带衣镜的衣柜,衣柜下面有看不见的轮子,又撩起一块旧壁毯,说:“这是一道门,很久没有开过了。父亲以为钥匙丢了。这就是钥匙,开门吧。墙里砌了一道楼梯,您走到塔楼底层,只需拉开门闩,打开第二道门,就自由了。” 他惊呆了,突然明白昂热利克的举动。他看着这张忧伤的、并不漂亮但十分温柔的面庞,有一阵不知所措,甚至感到十分困惑。他不再想笑了。一股敬意,一种交织着内疚与善意的感觉油然而生。“您为什么要救我呢?” 他低声问。 “您是我的丈夫。” 他反驳说:“不是……不是……我盗用了这个头衔,法律是不承认的。” “我父亲不想闹出丑闻。”她说。 “正是,”他激动地说,“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我才把您的表兄昂布瓦兹带到附近。我走了,他就是您的丈夫。您当着大家的面嫁给了他。” “我在教会面前嫁给了您。” “教会!教会!可以跟它商量……取消婚姻。” “有什么说得出口的理由呢?” 他不作声了,开始考虑这些对他毫无意义,荒唐可笑,但对她却是如此严重的事情。他一连说了好几遍:“真可怕……真可怕……我本应该预见……” 突然,他冒出一个念头,拍着巴掌大声说:“有了!我想出办法来了。我和梵蒂冈教廷一位要员关系很好。我有什么要求,教皇都会答应的……我会得到他的接见。我相信,圣父被我的请求感动,会……” 他的计划是那样可笑,他的欢喜是那样天真,昂热利克忍不住一笑,说:“我在上帝面前是您妻子。” 她看着他,目光中没有鄙视,没有敌意,也没有愤怒。他明白了,她忘了把他看作强盗、坏人,只想着他是自己的丈夫。神父把他和她的命运连在一起,直到死亡那最后的时刻。他朝她走近一步,更仔细地打量她。她没有垂下眼帘,但脸红了。他从未见过这么动人的,充满了尊严的面孔。他像在巴黎头一晚见到她那样对她说:“啊!您的眼睛……您的安娴、忧伤的眼睛……多么美丽!”她低下头,喃喃地说:“您走吧!……走吧!” 面对她的慌乱,他突然直觉到她内心翻腾着隐隐的、她本人也不清楚的感情。他了解这个老姑娘的浪漫想象和从未实现过的梦想,知道她阅读过那些过时的小说,在这个不同一般的时刻,在他们相遇这种不寻常的事情之后,他在她心目中,难道不突然一下成了一个奇特人物,一个拜伦式的英雄,一个浪漫的、骑士般的强盗?一天晚上,这位由于传说而变得高贵、由于无畏而变得伟大的著名冒险家,越过重重障碍,来到她的房间,把一枚结婚戒指戴到她的手指上。这是多么神秘而又动人的订婚啊!就像 href='1493/im'>《海盗》和《欧那尼》那两出戏表现的时代的事情!他非常激动,心肠一热,一时冲动,准备向她喊道:“走吧!……逃走!……您是我妻子……我的伴侣……我们同甘苦、共患难吧……这是奇特,强烈,辉煌,壮丽的生活……”但是,昂热利克抬起眼睛看着他,这双眼睛是那么纯洁,那么热切。这下轮到他红脸了。 对这样一个女人是不能讲那些话的。他嗫嚅道:“我请求您原谅……我做过很多错事,但没有哪一件会让我这样悔恨。我是一个坏蛋……我毁了您的一生。” “不,”她温柔地说,“正相反,您给我指出了真正的生活道路。”他还想问,但她已经打开门,给他指路。他们再也没说话。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走了。 一个月之后,昂热利克·德·萨尔佐—旺多姆,波旁—孔代公主,亚森·罗平的合法妻子,用修女玛丽亚—奥居斯特的名字,进多明我会修道院当了修女。举行仪式的那一天,院长嬷嬷收到一个打了火印的厚信封和一封信…… 信里写着这样的话: 捐给玛丽亚—奥居斯特修女周济的穷人。 信封里装着五百张一千法郎的钞票。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