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侠盗亚森·罗平》
一、亚森·罗平被捕
这是多么奇特的旅行!而且一开始就是那么美好!对我来说,我从来没有作过一开始就有这样好兆头的旅行。“普罗旺斯”号是一艘横渡大西洋的客轮,航速快,舒适。驾驶它的是一位极为和蔼的人。乘客都是最优秀的人,大家互相交往,船上安排了许多娱乐活动。我们觉得好像脱离了世俗社会,来到一个陌生的小岛,因而不得不彼此接近。
我们彼此接近……
前一夜大家还互不相识,现在却头顶无边无际的蓝天、脚踏烟波浩淼的大海,亲密地在一起生活几天,向怒海,向恶浪,向那暗藏危机的静水挑战。
你可曾想到,在这样一群人中间竟会有与众不同的出人意料的人物!
其实,这就是生活悲剧的缩影,就是生活本身连同它的狂风暴雨,波澜壮阔,平庸无奇,绚丽多彩的缩影!人们愿去兴奋地、匆忙地品尝这种刚开始就见到结束的短暂旅行的快乐,原因也许就在于此。
但是,近年来发生的一些事情,使横渡大洋的旅行更加激动人心了。人们自以为脱离了世界,然而漂流的小岛却仍然连着世界。在茫茫大海上,船与陆地的联系渐渐断了;但也是在茫茫大洋上,这种联系又渐渐地恢复了。
这就是无线电报!人们能神奇地从另一个世界发出的呼唤中获得消息。有时获得的消息是高深莫测,富有诗意的,人们不再想象这是用空心铁线来传递的信息,只有用风的翅膀来解释这新的奇迹,才说得过去。因此,从一开始,我们就感到这种遥远的声音在跟随着我们,甚至走到了我们的前面。它不时地对我们中的某一位轻声细语,传达那边的话语。有两位朋友同我说话。还有十位、二十位朋友通过太空向我们大家送来或忧或喜的道别。
第二天,一个风狂雨骤的下午,当客轮驶离法国海岸五百海里远时,无线电给我们发来一封电报。电文如下:亚森·罗平在贵船一等舱,金发,右前臂有伤疤,单独一人,化名R……
正收到这里,阴沉沉的空中一声惊雷,电波中断,再没有收到下文。亚森·罗平用的化名,只传来了第一个字母。要是别的任何消息,我毫不怀疑,报务员、乘警和船长定会严格保密。但这是迫使人们认真对待的事情,大家当天就知道那个大名鼎鼎的亚森·罗平就在我们中间,尽管我们不知道消息是怎么传出来的。
亚森·罗平就在我们中间!几个月来,各家报纸都在谈论这个抓不到的大盗是如何勇敢!对于这个谜一样的人物,我们最优秀的警察,那位老加尼玛尔发誓与他作生死决斗。而决斗的情节是那么富有诗意!亚森·罗平是个怪异的侠盗,只在城堡和沙龙里作案。有一夜,他潜入肖尔曼男爵家,留下名片后空手离去。名片上写着这样一句话:
等你的家具换成真品,侠盗亚森·罗平再来拜访。
亚森·罗平是个千面人:先后假充过司机、男高音歌手、赛马场登记赌注的人、富家公子、青年人、老头子、马赛的旅行推销员、俄罗斯医生和西班牙斗牛士!
大家应该明白:亚森·罗平就在一艘横渡大西洋的客轮这个小天地里,就在一等舱这个小角落里来来去去。大家时时都会碰面,在饭厅、客厅、吸烟室等处!也许这位先生是亚森·罗平,也许那位……我的邻桌……我的同舱……
“这要持续五天呵!”内莉·安德道恩小姐在第二天叫道,“实在受不了!真希望马上就把他捉住。”
她对我说道:“喂,当德莱齐先生,您跟船长关系好,难道什么也不知道吗?”
为了取悦内莉小姐,我真希望知道些什么!各处都有那么一些美人:只要她们一出现,立即成为大家注目的中心;她们的美貌同她们的财富一样,使人着迷;她们身边总围着一群献殷勤的人、热情的崇拜者和热烈的拥护者。内莉小姐就是这样一个美人。她是由法国母亲在巴黎抚养大的,现在去见她的父亲——芝加哥的富豪安德道恩。她的朋友杰兰女士陪她前往。从一开始,我就加入了献殷勤的人竞争的行列。我们在旅途中很快变得亲密。她的魅力立即使我神魂颠倒。当她那对黑幽幽的大眼睛同我的眼睛相遇时,我觉得十分激动。
她带着某种好感接受我的敬意,她听了我的笑话愿意开颜一笑,对我说的趣闻轶事感兴趣。她向我的殷勤报以朦胧的好感。
也许只有一个情敌让我担心。一个相当英俊的小伙子,优雅,持重。有时她似乎更加喜欢他那沉默寡言的性格,而不喜欢我那巴黎人“外露”的性情。
内莉小姐向我提上面那个问题时,他也正在围着她的那些仰慕者之中。
我们舒舒服服地坐在甲板上的摇椅里。昨天的暴风雨使天空变得澄碧如洗。
这真是美妙的时刻。
“我不知道确切消息,小姐,”我回答道,“但是,我们就不能来一番调查,漂漂亮亮地来一次,与亚森·罗平的宿敌老加尼玛尔作的同样漂亮?”
“嗬!嗬!您的进步真大呀!”
“这有什么难?问题有那么复杂吗?”
“非常复杂。”
“那是因为您忘掉了,我们已经掌握了查出此人的线索。”
“什么线索?”
“第一,亚森·罗平化名为R……先生。”
“这点太空泛。”
“第二,他独自旅行。”
“但愿您光凭这个特征就能查出他。”
“第三,他有一头金发。”
“那又怎么样?”
“我们只要检查旅客名单,逐个淘汰就成了。”
我口袋里就有这份名单。我掏出来匆匆扫了一遍。“我注意到,只有十三个人姓名的起首字母值得我们注意。”
“只有十三个?”
“在一等舱,是的。在这十三位R……先生中,九位带有妻子,孩子或佣人。余下四位单身:德·拉韦尔当侯爵……”
“大使馆的秘书,”内莉小姐打断我的话说,“我认识他。”
“罗松少校……”
“他是我叔叔。”有人说。“里沃尔塔先生……”
“在。”我们中一个人应道,他是个意大利人,长着一脸漂亮的黑胡须,把脸都遮没了。
内莉小姐哈哈笑了起来。
“这位先生可不是一头金发。”
“那么,”我又说,“我们只好断定,名单最后一个是罪犯了。”
“就是说……”
“就是说罗泽纳先生。谁认识罗泽纳先生?”
没有人答话。于是内莉小姐招呼那个沉默寡言的小伙子,——他常与内莉小姐在一起,让我担心——对他说:“怎么,罗泽纳先生,您不回答?”
大家向他望过去。他生着一头金发。
我承认,我觉得心往下一沉。一种窘迫的沉默压抑着我们的心情。我看出来,其他人也都紧张得透不过气来。不过话说回来,说他是亚森·罗平,也太荒谬了。因为他的样子没有半点可疑之处。
“我为什么不回答?”他说,“是因为考虑到我的名字,我独自旅行的身分以及我头发的颜色,我就先作了类似的调查,得出了同样的结论。因此我赞同把我抓起来。”
他说这些话时样子有点怪。那两片薄嘴唇活像两条横线,此时更薄了,毫无血色。眼睛布满了血丝。
当然,他是开玩笑。可是他的面容和他的神态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
内莉小姐天真地问道:“不过,您没有伤疤吧?”
“确实少了个伤疤。”他说。
他霍地一下卷起袖子,露出胳臂。我脑海中立即闪过一个念头,我和内莉小姐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伸出的是左臂!我正要指出这一点时,一桩意外事件转移了我们的注意力。内莉小姐的朋友——杰兰女士跑过来了。
她一副惊恐不安的样子。大家赶紧围上去。她费了很大劲才断断续续地说:“我的首饰,我的珍珠!……全被偷了!”我们后来才知道,她的首饰并没有全被偷走;更奇怪的是,盗贼是有选择地偷的!
盗贼毁坏了钻石戒指、红宝石耳坠、项链和手镯,把上面的宝石偷走,偷走的宝石不是最大的,而是最精美最贵重的,也就是说,是最有价值又最不占地方的宝石。托子就扔在那儿,扔在桌子上。我去看了,我们大家都去看了。这些被抠掉宝石的空托子犹如被扯掉绚丽花瓣后的花蒂。
盗贼大概是趁杰兰女士饮茶的时候作的案,而且是在大白天,在人来人往的走廊里撬开舱门,找到有意藏在帽盒底部的小袋,打开并抠走宝石。
大家知道了这桩失窃事件后,众口一辞,都认为是亚森·罗平干的。确实,这正是他的作案方式:复杂、神秘,出乎意料……然而却合乎逻辑。因为全部首饰占地方,不好收藏,而这些珍珠、祖母绿、蓝宝石之类的珠宝,可以分开收藏,麻烦就会小得多。晚餐时,在罗泽纳两边的座位空着,没人去坐。晚上,人们获知船长把他叫去了。
大家都相信他会被捕,人人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当天晚上,大家打牌、跳舞。内莉小姐尤其显得高兴,像是告诉我:罗泽纳的殷勤,开始时让她喜欢,现在早被她忘了。她的风韵终于征服了我,将近午夜时分,借着皎洁的月光,我激动地向她表示了忠诚。她没有显出不高兴的样子。
但是次日,当大家得知罗泽纳因证据不足而获释时,都大吃一惊。他是波尔多一个大批发商的儿子,出示的各种证件都符合规定。再说他两条手臂上没有任何伤疤。
“证件!出生证!”怀疑罗泽纳的人都大声嚷道,“您想要什么,亚森·罗平就拿得出什么!至于伤疤嘛,要么他没受过伤……要么他抹掉了!”
有人提出异议:失窃之时,罗泽纳正在甲板上散步。这是有人作证的。
于是那些人又反驳说:“像亚森·罗平这号大盗,还用得着亲自动手去偷?”不过,除了种种奇怪之处之外,有一点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让人不生疑的。除了罗泽纳,有谁是单独旅行,是金发,姓名的第一个字母是R呢?如果不是罗泽纳,电报指的又是谁呢?午餐前几分钟,当罗泽纳厚着脸皮向我们这群人走来时,内莉小姐和杰兰女士起身离开了。
她们确实感到害怕。
一小时以后,一张便条在船员、水手、各等舱的旅客中传阅:路易·罗泽纳先生悬赏一万法郎,奖励查出亚森·罗平或持有失窃宝石的人。
“要是没人帮我同这个盗贼作斗争,”罗泽纳向船长宣布,“那我就亲自动手。”
罗泽纳斗亚森·罗平,或者,按照传言,不如说是亚森·罗平斗亚森·罗平,这场斗争准有趣!
这场斗争持续了两天。
我们看到罗泽纳左边走走,右边看看,到船上的仆人中询问,打听。夜间,有人看见他在甲板上转悠。
船长这方面也积极动作。“普罗旺斯”号上上下下,各个角落都搜了个遍。每个舱房毫无例外,都被仔细搜查,理由很堂皇:失物不会藏在罪犯的舱房里,而是可能藏在任何别的地方。“总会发现什么,不是吗?”内莉小姐问我,“不管他使什么魔法,总不能使钻石和珍珠变得无形无影。”
“是的,”我回答她说,“也许得搜搜我们帽子夹里、衣服衬里和身上的一切。”
我用一架柯达照相机,用一个9×12厘米的机子不停地给她照相,拍下她的各种姿势。我指着相机说:“您没想到吧,只要一架这么大的相机,就可藏下杰兰女士的全部珠宝?只要装作取景,就能躲过搜查。”
“但我听说,没有一个小偷作案不留下痕迹。”
“有一个例外,就是亚森·罗平。”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他不只考虑如何把东西偷到手,而且还考虑如何防止被查出。”
“那么,您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搜查是浪费时间。”
果然,搜查毫无结果,或者说搜查的结果事与愿违:船长的手表又被偷走了。
船长大怒,更加使劲,更严密地监视罗泽纳,好几次找他盘问。第二天,竟在大副的假领里找到了这块表。真是绝妙的嘲弄。这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神奇色彩,充分显示了亚森·罗平的幽默方式。他当然是个窃贼,但是个好开玩笑的窃贼。他作案当然是凭兴趣、爱好,也是为了好玩。他给人这样一种印象:他写一出戏让人演,给自己开心解闷;他站在后台,看着自己构思的奇妙情节,精彩的讥讽场面而捧腹大笑。
他显然是有自己风格的艺术家。当我观察罗泽纳那忧郁而执拗的脸,当我想到这个怪人可能扮演的两面角色时,不能不感到某种钦佩。
前天夜里,值班船员听到甲板上最暗的地方传来呻吟声。就走过去,看见一个人躺着,头裹在一条厚厚的灰色披肩里,双手被一条细绳子捆着。
值班船员帮他松了绑,扶起来,细心照料。
这人是罗泽纳。
罗泽纳在转悠时,遭到突然袭击,被打翻在地,身上钱物被抢劫一空。
他衣服上别着一张名片,上面写着:兹收到罗泽纳先生一万法郎,谨此致谢,亚森·罗平。实际上被抢去的皮夹里装着二十张一千法郎的钞票。大家自然指责这倒楣的人是在演自己袭击自己的闹剧。99lib?但是他不可能把自己这样捆住。另外,名片上的字迹与罗泽纳的字迹也不同。相反,同船上找到的一份旧报纸上刊印的亚森·罗平的字迹倒十分相似。
如此看来,罗泽纳并非亚森·罗平。罗泽纳就是罗泽纳,波尔多大商人的儿子!亚森·罗平在船上一事再次得到了肯定,而且是由这种可怕的行为肯定的!
船上一片惊恐。大家再也不敢独自呆在舱内,更不敢独自去僻静之处,都小心地找一些熟悉可靠的人聚在一起。出于本能,最亲密的人之间也相互防备。威胁不是来自一个孤立的个人,要是那样,危险倒还小一些。现在,亚森·罗平是……谁都可能是亚森·罗平。我们丰富的想象力赋予他神奇的无限的能力。人们假设他能乔装改扮各种角色,一时是可敬的罗松少校,一时是高贵的拉韦尔当侯爵。人们不再局限于那姓名的第一个字母,甚至也假设是某位携妻带子随带佣人的人。
第一批无线电报没有带来任何新消息。至少船长没向我们透露一点口风。这种沉默不能使我们放心。
因此,最后一天好似没有尽头。大家惶惶不安地等待大祸来临。这一次就不是偷盗,不是单纯的袭击了,有可能是谋杀,凶杀。大家认为亚森·罗平不会满足于上两次小打小闹。他是轮船的绝对主人。船方拿他毫无办法。
他只要愿意,就可支配船上的一切财富和生命。
我承认,这是我的一段美好时光,因为在这段时间里,我赢得了内莉小姐的信任。她生性胆小,经历了这么多事件,便自发地寻求我的保护。我乐于向她提供安全。
其实,我倒是为亚森·罗平祝福。不正是他促成了我们接近的吗?不正是亏了他,我才有权做这最美的梦吗?这爱情的梦,并不空幻的梦,为什么不能坦白出来呢?当德莱齐家原本是普瓦图的名门望族,但是家道渐渐衰落,现在有个人想到重振家业,光耀门楣,在我看来总不是一件讨厌的事。
我感到,这些美梦并没有惹内莉小姐不快。她微笑的双眼允许我做这些美梦,她温柔的话语让我充满希望。直到最后一刻,美国海岸线已隐隐在望,我们两人还胳膊肘支着舷墙,肩并肩地倚在一起。
船上停止了搜查,大家都在等待。从一等舱到挤满了移民的大统舱,人人都在等待着解开谜底、真相大白的时刻到来。谁是亚森·罗平?这位大名鼎鼎的亚森·罗平到底用的是什么名字,戴的是什么面具?
这最后的一刻终于来到了。即使我活上一百岁,也不会忘记那一刻最细微的情节。
“您的脸色多么苍白,内莉小姐。”我向无力地倚着我胳膊的女伴说道。
“而您呢?”她答,“啊!您整个模样都变了!”
“想想吧!这一刻真是激动人心,在您身旁度过这一刻我真快乐,内莉小姐。我觉得您的记忆有时会停留在……”她没有听我说话,呼吸急促,异常兴奋。舷梯放下了。但是,没有等我们走过去,一些海关人员、穿制服的人、邮差等,已经上了船。
内莉小姐含糊不清地说:“要是有人发现亚森·罗平在途中跑了,我也不会吃惊的。”
“他也许宁愿死,不愿不体面活着,沉到大西洋喂鱼比被人逮着要强。”
“别逗了。”她生气地说。
我猛地一惊。她正要问我,我对她说:“您瞧站在舷梯那头的那个小老头……”
“拿着雨伞,穿着橄榄绿礼服的那个?”
“他是加尼玛尔。”
“加尼玛尔?”
“是的,那个有名的警察,那个发誓要亲手抓住亚森·罗平的人。啊!我明白了,没有得到大洋这边的消息,原来是加尼玛尔在这里。他不希望别人插手他的事。”
“那么,亚森·罗平肯定会被捉住了?”
“谁知道呢?加尼玛尔好像从来没有见到过他的真面目。除非他知道他这次用的化名……”
“啊!”她怀着女人那种冷酷的好奇心说,“要是我能亲眼看见逮捕他该多好啊!”
“别着急。亚森·罗平肯定注意到了对手。他一定会等到最后,等老家伙眼花了,再下船。”
旅客开始下船了。加尼玛尔拄着雨伞,神情冷漠,似乎并不注意从挤在栏杆间通过的人群。我注意到一名高级船员站在他的身后,不时地向他介绍情况。
德·拉韦尔当侯爵,罗松少校,意大利人里沃尔塔,一个个过去了,还有其他人,许多其他人都过去了……我见到罗泽纳也走拢去了。
可怜的罗泽纳,他似乎还没完全从不幸中恢复过来。“说不定还是他,”
内莉小姐对我说,“您说呢?”
“我想,要是给加尼玛尔和罗泽纳合照一张,倒挺有意思的。拿我的相机照吧,我提得太多了。”
我把相机给了她。但是她来不及用了。 7f57." >罗泽纳走过梯子。船员附在加尼玛尔的耳边说了几句,加尼玛尔微微耸耸肩,罗泽纳走过去了。
上帝啊,究竟谁是亚森·罗平?
“是啊,谁是呢?”她大声地说。
只剩下二十来个人了。她惶恐地观察着剩下的人,唯恐他在这些人中间。
我对她说:“我们不能再等了。”
她向前走去,我跟在后面。但是,我们还没有走上十步,加尼玛尔拦住我们的去路。
“喂,干什么?”我大喊道。
“等一会儿,先生,有谁在催您吗?”
“我陪着小姐。”
“等一会儿。”他更威严地重复道。
他死死地打量我,接着盯着我的眼睛说:“亚森·罗平,是吧?”
我扑哧一笑。
“不,我是贝尔纳·德·当德莱齐。”
“贝尔纳·德·当德莱齐已于三年前死在马其顿。”
“如果贝尔纳·德·当德莱齐已经死了,我就不会在这世上了。可事实不是这样。这是我的证件。”
“这是他的证件。您是如何搞到手的,我将乐意告诉您。”
“您疯啦!亚森·罗平是用化名R……上的船。”
“是的,这又是您的花招,您扔出一条假线索,把那些人推出来,啊!您真不赖,小伙子。可是这一次你没运气。喂,亚森·罗平,老老实实认输吧。”
我犹豫片刻。他往我右前臂上狠狠一击,我痛得叫了起来。他打在我还未愈合好的伤口上,这是电报上指明的。于是,我只好认输了。我转向内莉小姐。她一直听着这场对话,脸色苍白,身体摇晃着。
她的目光与我的目光相遇,然后低下去,看着我交给她的那架柯达相机。
她突然做了个手势。我觉得,我确信她恍然大悟。是的,正是在这架相机里,在黑皮套的狭窄空间里,在那小机器的空当里,放着罗泽纳的两万法郎和杰兰女士的珠宝。我怕被加尼玛尔逮捕,先把照相机给她拿着。
啊!我发誓,在此关键时刻,当加尼玛尔和他的两个手下把我围住时,我对一切,我的被捕,人们的敌意,都不在乎,只关心一件事:内莉小姐怎样处置我交给她的东西。
人家若是掌握这决定性的物证,一定会用来指控我。我甚至没有想?到这一点。我想到的是,内莉小姐会狠心交出这一证据吗?她会出卖我吗?我会被她断送吗?她会成为决不原谅我的敌人,还是作为不忘旧情,并由于宽容和不由自主的同情而消除对我的蔑视的女人来行事呢?
她从我前面走过。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深深地向她鞠躬致谢。她混在旅客中间,手拿我的柯达,向着舷桥走去。我想,她大概不敢当众拿出来,过一个钟头,过一会儿,她会交出去的。
但是,当她走到舷桥中间时,她装作不慎失手,让柯达掉进了码头和客轮之间的海水中去了。
然后我看着她走远了。
她美丽的身影隐没在人流中,过一会儿又出现了,然后又不见了。完了,永远完了。我呆立了一阵,又凄伤又感动,不由得长叹一声,让加尼玛尔大吃一惊:“唉!不做正派人,总归可惜呀……”
一个冬天的晚上,亚森·罗平就这样向我讲述他被捕的经过。一些偶然的事件,(哪天将把它们写出来)成了连结我们的纽带……我能说这是友谊吗?是的,我敢认为,亚森·罗平对我是有友情的,并出于友谊,有时会不宣而至,给我安静的书房带来青春的欢乐,热情的生命之光,和受到命运宠爱得到命运微笑的人的快活。
至于他的面貌,我怎么描绘得出呢?我见到亚森·罗平二十次,但二十次他的模样都不同……或不如说,有二十面镜子,映出同一个人二十个变形的形象。每一个形象都有特别的眼睛,特别的脸形,特别的动作、身影和个性。
“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模样,”他对我说,“照镜子都认不出镜子里是谁。”
这当然是俏皮话,而且不合情理。但对于遇见过他,又不知道他的无限本领,他的耐心,他的易容术,他改变脸部比例和调整轮廓形状的神奇才能的人来说,这倒是事实。
“我为什么要有一个固定不变的模样呢?”他又说,“为什么不能改换单一的身份,从而避免危险呢?我的行为足以确定我的身份。”
接着,他自豪地说:“要是人家永远不能肯定地说:这就是亚森·罗平,那就太好了。要紧的是要让人家敢于断定:这是亚森·罗平干的。”他出于好意,用几个冬夜,在我安静的书房里,向我吐露了自己的冒险故事。我就试着根据他的讲述,把他经历的几件事,几个冒险故事写下来……
二、亚森·罗平在狱中
谁要是没有游览过塞纳河两岸的风光,而且又不曾注意到在朱米埃泽遗址与圣旺德里勒遗址之间那座傲然屹立在河中岩石上的奇特建筑——马拉基封建小城堡的话,谁就不配称为旅游家。一座拱桥把小城堡与公路连接起来。
阴暗的小塔群的基部同支撑它的花岗岩浑然一体。那块巨石不知是从哪座山分离出来,被可怕的地质剧变抛在那里的。大河的水静静地从巨石周围流过,在芦苇间荡漾。一些鹡鸰站在湿漉漉的碎石上颤抖着。马拉基的历史像它的名字一样苦涩,像它的外观一样高深莫测。战斗、围困、袭击、掠夺和屠杀,这就是它的历史。在科城地区,人们晚上聊天时,回忆起那里发生的凶杀案,仍不寒而栗。人们讲述一些神秘的传说,谈起那条著名的地道。昔日,它通到朱米埃泽修道院,和查理七世的女友阿涅斯·索雷尔的小城堡。在这个英雄和盗匪辈出的地方,居住着纳唐·加奥尔男爵。过去他在交易所投机,一夜之间暴富,人们便称他为撒旦男爵。马拉基的领主们破产了,迫于生计把祖先的宅第三钱不值两钱地卖给他。男爵便在这座城堡里收藏他喜爱的家具、油画、釉陶以及木雕等。他独自一人生活,雇了三个老仆侍候。从来没有一个外人进入过这座城堡。从来没有一个人观看过这些古色古香的厅房里的装饰品:三幅鲁本斯的、两幅华托的油画,让·古戎的大椅子,以及那些他不惜钞票从拍卖厅最富有的常客手里夺过来的奇珍异宝。
撒旦男爵提心吊担。这倒不是为了他自己的性命,而是为了他所收藏的珍宝。他是一位极有眼力的业余收藏家,连最狡猾的商人也蒙骗不了他。这些珍品,是他怀着满腔热情坚持不懈地收集起来的。他爱这些珍宝,像吝啬鬼一样贪婪地,又像情人一样唯恐有失地爱着这些珍宝。
每天,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刻,控制着桥两端和正院入口的四扇铁甲大门就关闭并上了闩。只要轻微碰一下门,电铃声就会在寂静中震响。塞纳河那边,则用不着担心,那里峭岩笔陡,一般人是爬不上来的。
九月的一个星期五,邮差照常出现在桥头。按照平常的规矩,是由男爵亲自把笨重的铁门打开一条缝。
他仔细审视邮差,好像多年没见这张善良的笑脸和这双狡黠的农民眼睛。邮差笑眯眯地对他说:“是我,男爵先生。我可不会穿自己的工作服,戴自己的邮帽来冒充自己。”
“谁知道呢?”加奥尔男爵低声道。
邮差交给他一迭报纸,又说:“这次,男爵先生,有件新鲜事。”
“新鲜事?”
“一封信……还挂了号。”
男爵与世隔绝,无亲无友,也无人关心他,从没有收过什么信件。他立即觉得兆头不好,不安起来。这个在他遁世隐居之后还来纠缠他的神秘写信人是谁呢?
“您必须签字,男爵先生。”
他嘟嘟囔囔地签了字,拿起信,等邮差消失在道路拐角之后,来回踱了几步,才靠着桥栏杆,撕开信封。里面是一页方格纸,笺头上印着:巴黎卫生检疫所监狱。他扫了一眼签名:亚森·罗平。他大吃一惊,读道:
男爵先生:bbr>
连着您两个客厅的走廊里挂了一幅菲利甫·德·尚佩涅的油画,极为出色,我十分喜欢。
我还喜欢您那几幅鲁本斯的作品和华托的那一幅小画。右面客厅里,路易十三时代的餐橱,博韦的桂毯,雅各布签名的帝国时期的独脚小圆桌和文艺复兴时期的大箱子,左面客厅,玻璃橱柜里的首饰和小巧精致的艺术品,我都注意到了。
这次,我只要上述物品。我相信它们容易脱手。因此,请您妥善包装,并在八日内寄往巴蒂格诺尔站我本人收……否则,我将于九月二十七日星期三至二十八日星期四的夜里亲自上门去取。那样一来,我理所当然不会满足于只取上述物品。
请原谅这小小的打扰,并请接受我崇高的敬意。
亚森·罗平
又及:那幅大的华托作品,请不要寄来。尽管您向拍卖厅付了三万法郎,但它只是一件赝品。
原作已在督政府时期一个狂欢节之夜被巴拉焚毁。请查阅未出版的《加拉回忆录》。
我也不要那副路易十五时代的大粒饰珠。我觉得它不像真品。
加奥尔男爵读了这封信,十分惊慌。本来,这种信,就是别人的签名,他也会惊慌失措,何况是亚森·罗平的签名呢!
他天天读报,世上发生的诸如偷盗凶杀之类的社会新闻他都知道,对这位江洋大盗的作为自然一清二楚。他当然知道亚森·罗平已被对手加尼玛尔在美国逮捕,并投入监狱,也知道对他进行了预审——费了不少气力!但他也知道亚森·罗平无所不能,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再说,他对城堡里的事,如油画挂在哪里,家具摆放的位置了如指掌,这才是最可怕的。这些东西从来没有外人见过,是谁告诉他的呢?
男爵抬起头,注视着马拉基粗犷的侧影,陡峭的基座以及四周环绕的深水,耸了耸肩膀。不,不会有危险。世上没有人能进入他收藏珍品的圣地。
没有人能够进入,也许是的,但是亚森·罗平呢?对亚森·罗平来说,难道有什么大门、吊桥、城墙能阻止他进入?只要亚森·罗平决心达到目..的,就是最难克服的障碍,最谨慎的防范措施又有什么用?
当天晚上,他写信给鲁昂的共和国检察官,附上这封恐吓信,请求援助和保护。
检察官很快给他回信?说:亚森·罗平现拘禁在卫生检疫所监狱,受到严密看守,不可能写信,该信只可能是一个喜欢捉弄人的家伙写的。无论从逻辑、理智还是事实上看,情况都是如此。然而,为了谨慎起见,我们委托一位专家鉴定了字迹。专家说,信的笔迹与在押犯的字迹虽有某些相似之处,但不是出自一人之手。“虽有某些相似之处,”男爵只记住这几个可怕的字,他从中看出专家承认有可疑之处。在他看来,凭这一点就足以让司法当局干预了。他愈想愈害怕,反复地念信:“我将亲自上门去取。”特别是念到信上的那么明确的日期:九月二十七日星期三至二十八日星期四的夜里!……
他疑虑重重,沉默寡言,不敢把心事告诉仆人。在他看来,仆人们的忠诚是受不住考验的。他多年来第一次感到需要找人说话,需要听听别人的意见。既然本地司法当局不管他的事,他便不能再指望自己的自卫能力,准备去巴黎求一位老警察帮忙。两天过去了。第三天,他拿起报纸一看,不觉高兴得发抖。《科德贝克复兴报》登了这样一则花边新闻:
我们高兴地获悉:保安局经验丰富的探长加尼玛尔先生来本地即将满三星期。加尼玛尔先生最近的功勋是捉拿亚森·罗平归案。这使他享誉欧洲。他来此地度假,是想从钓鳊鱼和欧鲌鱼之中得到休息,以消除长期的劳累。
加尼玛尔!他正是加奥尔男爵要找的人!要挫败亚森·罗平的计划,谁能胜过老谋深算、不急不躁的加尼玛尔呢?男爵毫不犹豫。从城堡至小城科德贝克只有六公里。他获救有望,极度振奋,步履轻捷地走完了这段路程。
他多次打听这位探长的住址,均无结果,便向位于沿河马路中段的科德贝克复兴报社走去,找到了花边新闻的编辑。这位编辑走近窗户大声说道:“加尼玛尔?沿着河岸走准能碰到,手拿钓竿的就是他。我们就是在那里认识的,我偶然认出了钓鱼竿上刻的名字。喏,公园树底下的那个小老头就是。”
“身穿长礼服,头戴草帽的那位?”
“正是!啊!一个少言寡语,或不如说性情粗暴的怪人。”五分钟后,男爵走近这位大名鼎鼎的加尼玛尔,作了自我介绍,想与他交谈,没有成功,就开宗明义,说了自己的情况。对方一动不动地听着,两眼仍盯着快咬钩的鱼,接着把头转向男爵,带着极为同情的神气,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说道:“先生,盗贼要行窃,通常是不会通知事主的。尤其是亚森·罗平,不会犯这类错误。”
“然而……”
“先生,请您相信,让这可爱的亚森·罗平再投罗网的快乐,会胜过我任何其他考虑。可寻我对您的话有些怀疑,因为这个年轻人正关在大牢里哩!”
“要是他跑了呢?”
“进了卫生检疫所监狱就别想逃出来。”
“但他……”
“他又不比别人强什么。”
“然而……”
“嗨,要是他跑了,那太好了,我再把他抓回来就是了。尽管放心睡大觉吧,别把这条欧鲌鱼吓跑了。”
谈话结束了。男爵回到家里,看到加尼玛尔毫不担心的模样,多少放了点心。他检查了门锁,悄悄观察仆人的行动。两天过去了,他差不多要相信自己的担心毫无根据的了。不会的,显然如加尼玛尔所说的那样,盗贼要行窃是不会预先发通知的。眼看那日期临近了。二十六日,星期二上午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但到下午三点,有个孩子按铃,送来一份电报:
巴蒂格诺尔站无包裹。请为明夜把一切准备好。
亚森·罗平
男爵再一次陷入恐慌之中,寻思要不要向亚森·罗平的要求让步。
他跑到科德贝克。加尼玛尔仍在老地方钓鱼,坐在一把折叠椅上,他一声不吭,只把电报送给他。
“这又怎么样?”侦探问。
“这又怎么样?可这就是明天的事了!”
“什么?”
“上门行窃!偷我的收藏品!”
加尼玛尔放下鱼竿,转向男爵,双臂交抱在胸前,不耐烦地叫道:“啊,您以为我会去管这样一件蠢事!”
“九月二十七日夜里来城堡过夜要多少报酬?”
“一个铜板也不要,让我安静点。”
“您开个价,我有钱,很有钱。”
这种开口就出价的俗气让加尼玛尔感到尴尬,但他还是平静地说:“我是来这里休假的,没有权利过问……”
“谁也不会知道的。我发誓,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守口如瓶。”
“嗬!什么事也不会发生的。”
“那好,三千法郎,够吗?”
侦探吸了一撮鼻烟,想了想,放下说:“好吧。不过我老实跟您把话说在前面:这是把钱往窗外扔。”
“我不在乎。”
“既是这样……,再说,跟亚森·罗平这魔鬼打交道,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他大概手下有一帮人……您确信仆人可靠吗?”
“说实话……”
“那么,还是不要相信他们。我拍电报通知两个朋友,他们来会使我们更保险……现在,您快走吧,别让人看见我们在一起。明晚九点左右再见。”
第二天,即亚森·罗平定下的日子,加奥尔男爵取下武器,作好战斗准备,在马拉基城堡四周巡视,没有发现什么可疑。晚上八点半,他打发走了仆人。他们住在城堡尽头朝向大路但却偏僻的侧房里。剩下他独自一人时,他悄悄打开四道门。过了一会儿,他听到有脚步声走过来。
加尼玛尔介绍了两名助手,他们都是膀壮腰圆身材高大的小伙子。接着他问了一些情况,了解了城堡的布局,便小心翼翼地关上门,堵住受威胁的房间的出入口。他察看了墙壁,把挂毯都揭开检查了一遍,然后将两个手下安置在中央走廊。“别大意,嗯?不是让你们来这儿睡觉的。一有动静就打开朝院子的窗户叫我。还要注意水那边,十米高的峭壁是难不倒他们这号魔鬼的。”
他把两人关在房内,带走了钥匙,对男爵说:“现在,去我们的岗位。”
他选定在一个小房间过夜。这个房间开在两个大门之间的厚围墙里,从前是值夜的人站岗的地方。有两个观察孔:一个对着桥,另一个对着院子。
在一个角落里,他们见到一口井。“您告诉过我,男爵先生,这口井是地道的唯一入口。据有人回忆,它已被堵死了,是吧?”
“是的。”
“那么,我们可以放心了。除非还有一个洞口,除了亚森·罗平以外,谁也不知道。不过这好像不大可能。”
他排好三把椅子,舒舒服服地躺在上面,点起烟斗,叹了口气,说:“真的,男爵先生,我真想在这小屋上加盖一层,以便接受这样一个重要活儿,在这里度过余生。将来我给亚森·罗平朋友讲起这段经历,他会捧腹大笑的。”
男爵并没有笑。他留神听着,越来越不安地从这静寂中辨察动静。他不时地探身井口,张大焦急的眼睛向深处看。相继敲响了十一点,十二点,接着是一点。
突然他抓住加尼玛尔的手臂。侦探一惊而醒。
“听见了吗?”
“听见了。”
“什么?”
“我在打呼噜。”
“不是的,您听……”
“啊!很好,是汽车喇叭声。”
“怎么回事?”
“没什么。亚森·罗平不可能用汽车当作羊角锤来撞毁您的城堡的。因此,男爵先生,回您的位子上去吧。我要再睡一会……我还能再睡着的。晚安。”
这是唯一的警报。加尼玛尔被惊醒后又睡着了。除了他那响亮均匀的鼾声,男爵再没有听到别的动静。
天刚亮,他们就走出了小房间。城堡四周静悄悄的,是清晨的水边那种清新宁谧。加奥尔男爵轻松快乐,加尼玛尔始终安详。他们上了楼梯。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发现任何疑点。“我是怎么跟您说的,男爵先生?其实我本不该接受……真惭愧……”
他拿出钥匙开门,走进了走廊。
两个警察曲着身子,垂着两手在两把椅子上酣睡。
“狗娘的!”侦探骂道。
与此同时,男爵惊叫道:“油画!……餐橱!”
他结结巴巴,气急败坏,手指着空荡荡的位子,指着露出钉子荡着绳子的光墙壁,说不出话来。华托的油画不见了!鲁本斯的油画取走了!挂毯取下了!玻璃柜里的首饰珍宝,全被洗劫一空!“还有路易十六时代的枝形大烛台!……还有摄政王时代的小烛台!……还有十二世纪的圣母像!”
他惊慌失措,伤心绝望地从这一头跑到那一头,回忆购进这些珍品的价钱,计算遭受的损失,一笔一笔地加,颠三倒四,含糊不清,断断续续地嘟囔着。他顿足,浑身直抽搐,气得发疯,心疼得发疯,就像一个准备开枪自杀的破产者。
如果说还有什么能使他得到安慰,那就是看到加尼玛尔那副惊呆了的模样。与男爵相反,这位侦探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仿佛惊呆了,张着茫然的眼睛检查现场。窗户?关着的。门锁?完好无损。天花板没有缺口,地板也没有洞。室内纹丝不乱。那些东西一定是按周密的合乎逻辑的计划偷去的。
“亚森·罗平……亚森·罗平。”他沮丧地嗫嚅着。突然,他扑向两名警察,仿佛终于来气了。他拼命摇晃着他们,痛骂他们。可是他们仍不醒!
“见鬼了,”他说,“这是偶然的吗?”
他弯下身,逐个仔细观察这两人:他们睡着了,但情况不正常。他对男爵说:“有人对他们动了手脚。”
“谁?”
“嗨!他呗!……不然就是他那一伙,由他指挥的。这是他的作案方bbr>99lib?式,手法非常明显。”
“这么说来,我完了,没有办法了。”
“没有办法。”
“这真可恶,真卑鄙。”
“去起诉吧。”
“有什么用呢?”
“嗨!总得试试嘛……司法当局有办法……”
“司法当局!您自己也很明白……喏,您这时可以寻找痕迹,发现线索,可您就是不动。”
“发现亚森·罗平的线索!嗨!亲爱的先生,亚森·罗平从来不留痕迹!亚森·罗平从来没有出过意外!因此我寻思:他是否有意让我在美国把他逮住!”
“那么,我的油画,我的一切就不要找了吗?他偷走的可都是我收藏的珍品啊。如能我回它们,即使花费一大笔钱,我也在所不惜。要是大家都拿他没办法,那就让他开价吧!”加尼玛尔盯着他。
“您这话有见识,您不会收回?”
“不,不,不。为什么要收回?”
“我有一个主意。”
“什么主意?”
“如果调查没有结果,我们再谈……只是,如果想让我获得成功的话,一个字也不要提到我。”
他又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话补充:“再说,真的,我也没有什么可吹的。”
两名警察渐渐醒过来,像那些被人催眠后醒来的人那样,痴呆呆的。他们睁开惊奇的眼睛,试图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加尼玛尔问他们,他们什么也想不起来。
“不过,你们总该看到什么人了吧?”
“没有。”
“想一想吧?”
“想不起来。”
“你们没有喝什么吗?”
他们想了想,其中一个答道:“喝了,我喝了一点水。”
“是这瓶里的水。”
“是的。”
“我也喝了。”另一个也说。
加尼玛尔拿起瓶子闻了闻,又尝了尝。水没有什么异味,也没有任何气味。
“走,”他说,“我们白费时间。亚森·罗平出的难题,不是五分钟内解决得了的。但是,该死的,我发誓要将他重新捉拿归案。第二回合他虽然赢了。最后的胜利是属于我的!”
当天,加奥尔男爵起诉卫生检疫所监狱在押犯亚森·罗平犯了有重大盗窃罪!
当男爵目睹警察、检察官、预审法官、记者以及猎奇者在城堡里四处走动;愈是不该去的地方,愈是要往里钻时,他真后悔提出了那个起诉。这一案件引起舆论注意。作案的条件是那样奇特,亚森·罗平的名字是那样激起人们的想象,各种荒唐故事充斥报纸版面,公众信以为真。
亚森·罗平那封通知加奥尔男爵威胁来自何方的信在《法兰西回声报》上原文发表(谁也不知道它是怎么弄到手的),在公众中激起极大反响。一些臆造的诠释立即出笼。人们记起一些著名的地道。检察院也受到了影响,把侦破工作朝这个方向开展。检察院对城堡的上上下下都进行了搜查。每一块石头,细木护壁板、壁炉、镜框、天花板和梁柱都作了仔细检查。一个个大地窖原是马拉基历代主人储藏弹药和食品的地方,现在也打起火把对它进行检查。悬崖峭壁下面也作了探测。但都毫无结果。既没有发现地道的蛛丝马迹,也不存在什么秘密通道。人们对各个方面都检查过了,没有问题。但是家具、油画是不会像幽灵一样隐没的,肯定是从门窗弄出去的,窃贼也是从门窗进出的。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到底是怎么进来的?又是怎么出去的呢?
鲁昂检察院确信自己破不了案,便请巴黎警察支援。保安局长迪杜伊先生派来了最优秀的人马,他本人也来马拉基城堡呆了四十八小时,但也未成功。
于是,他请加尼玛尔出马。他对这位侦探的工作经常给予好评。加尼玛尔默默听完上司的介绍,摇着头说:“我认为搜索城堡路子不对。答 6848." >案在别处。”
“在哪儿?”
“在亚森·罗平这儿。”
“在亚森·罗平这儿!这就等于承认是他干的。”
“我估计是他干的,甚至可以说肯定是他干的。”
“算啦,加尼玛尔,这很荒谬。亚森·罗平关在牢里呢。”
“对,亚森·罗平是在牢里,而且被人看守。但是,即使他脚戴铁镣,手被捆住,嘴巴堵住了,我也不改变看法。”
“为什么这么固执呢?”
“因为只有亚森·罗平能策划这种规模的行动,并获得成功……”
“说过分了,加尼玛尔!”
“这是事实。再不要去研究地道、会转动的石头,和诸如此类的无聊事了。我们的对手不会按老一套办事的。他是现代人。确切地说,他走在现代人前面。”
“您的结论是……?”
“请允许我同他一起待一个钟头。”
“在他的单人牢房里?”
“是的。从美国返回时,在横渡大西洋途中,我们相处得很好。我敢说他对能逮住他的人有好感。如果他能向我提供情况而又不连累自己,他是不会让我白跑一趟的。”
加尼玛尔被人领到亚森·罗平的牢房时,刚过十二点。亚森·罗平躺在床上,抬起头来,乐得叫了起来。
“啊!真没想到,是亲爱的加尼玛尔来了吧?”
“正是本人。”
“我选择这个安静地方,想到的很多……但最想的还是见到你。”
“太客气了吧。”
“不,不,我对你极为尊敬。”
“那我可受了抬举。”
“我一直断言:加尼玛尔是我们最优秀的侦探,几乎同歇洛克·福尔摩斯不相上下。你知道我说话直爽。但是只能让你坐这矮凳,我很抱歉。而且没有一杯饮料、一杯啤酒招待!请原谅,我在这里只是临时住住。”
加尼玛尔笑着坐下。这个囚犯有机会说话十分高兴,又说:“上帝啊,见到一个正人君子的面孔,我是多么高兴!我看够了那些间谍、密探的面孔,他们为了看我是否准备逃跑,一天来十趟,翻口袋,搜查这小小的牢房。见鬼,政府就是这样看待我的!”
“政府有理由……”
“不,不对!其实我在这个小角落里生活,十分乐意!”
“坐享别人的钱财。”
“是吗?那倒是十分简单!可我说得太多了。说了些蠢话。你也许有急事吧。我们说正事吧,加尼玛尔!你来这儿有什么事?”
“加奥尔男爵失窃案。”加尼玛尔直截了当地说。“等一等!等一会儿……我做过那么多案子!让我在脑子里找一找,看有没有加奥尔案子的材料……噢!找到了。加奥尔案子,马拉基城堡,下塞纳河,两幅鲁本斯的画,一幅华托的画,还有一些小玩意。”
“小玩意!”
“是啊!没多大价值的。还有更好的!但也足以让你有兴趣干一次了……说吧,加尼玛尔。”
“要不要向你介绍一下预审的情况?”
“不用。我看过晨报,我甚至冒昧地告诉你,你们进展不快。”
“我正是为这个原因来找你帮忙。”
“完全听你吩咐。”
“首先我要问:这件事是不是由你领着干的?”
“从头至尾都是我指挥的。”
“那封信呢?电报呢?”
“都出自在下之手。我甚至还留着收据呢。”
亚森·罗平打开一张白木小桌(牢房里配有一桌一凳一床)的抽屉,取出两张破纸,递给加尼玛尔。
“啊,但是,”加尼玛尔叫起来,“我还以为你被严密看守,动不动就遭搜查呢。而你却能看报纸,还能收藏邮局的收据……”
“嗨!这些人是那么笨!他们又是拆我衣服,又是看我的靴底,又是敲墙壁听声音,就是没有想到亚森·罗平会这么蠢,竟把东西藏在这么显眼的地方。我的指望全在这上头喽。”
加尼玛尔被逗乐了,叫道:“多滑稽的小伙子,你都让我不知怎么回答。好吧,把事情说给我听听吧。”
“嗨!嗨!你想到哪儿去了!要掌握我的秘密,揭穿我的小把戏……这可是要命的事情。”
“我以为你的好意是真的,难道我错了?”
“不,加尼玛尔,既然你坚持……”
亚森·罗平在牢房里来回走了两三次,停下来说:“我写给男爵的信,你是怎么看的?”
“我认为你是为了消遣,让公众震惊。”
“啊,让公众震惊!好,我肯定地跟你说,加尼玛尔,我原以为你要精明一些。我,亚森·罗平,不干这种幼稚事!如果我不写信就能把男爵的东西搞到手,我还会写这封信吗?但是,你和其他人应该明白:这封信是必不可少的出发点,是整架机器运转的动力。来,我们顺着次序来看看。你若愿意,我们一起来准备对马拉基城堡行窃。”
“我听你说。”
“那末,我们假设有一座城堡,同加奥尔男爵的城堡一样关门设障。难道我会借口无法进入而洗手不干,放弃我觊觎的珍宝吗?”
“显然不会。”
“难道我还像过去那样,领着一群冒险分子去强攻吗?”
“那太幼稚!”
“偷偷地摸进去呢?”
“不可能。”
“那就只剩一个办法,在我看是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城堡的主人请我进去。”
“这办法真是不同凡响。”
“又那么容易得手!假设有一天,这位城堡主收到一封信,得知著名大盗亚森·罗平阴谋打他的主意,他会怎么办?”
“他会给检察官写信。”
“这位检察官讥笑他说,那个亚森·罗平正在坐牢哩。因此这位先生惊慌失措,碰着谁就会向谁求救,不是吗?”
“这是无疑的。”
“他如果在一份小报上看到有位著名警察在邻近市镇度假……”
“他会去找这位警察。”
“你也会这么想的。另一方面,假定亚森·罗平预见到对方必定会走这一步,就请一位最能干的朋友去科德贝克,冒充某某著名警察,同男爵订阅的报纸《科德贝克复兴报》的编辑拉上关系,这样,会出现什么情况呢?”
“这位编辑会在《科德贝克复兴报》上刊发这位警察光临科德贝克的消息。”
“很好。这以后,必定出现这两种情况中的一种:或者鱼儿——我说的是加奥尔——不咬食,那末什么事也不会发生。或者,最可能的,是他坐立不安,跑来求援。事情果然是:那位加奥尔请我的一位朋友帮忙来对付我!”
“越来越不同凡响了。”
“当然,那冒牌警察先是拒绝帮助。于是亚森·罗平又发了一份电报。男爵慌了神,再次来求我的朋友,并提出请他出马付多少报酬。我那朋友接受了,并带去我的两个手下。夜里,当加奥尔被他请来的保护人严密看着的时候,这两人将一些物品从窗户搬出来,用绳子吊给一艘租来的小汽艇。事情就这么平常,如亚森·罗平本人一样。”
“真是妙得很,”加尼玛尔叫道,“构思的大胆和细节的巧妙怎么夸也不过分。不过。我不知有哪位警察如此有名,对男爵竟有如此大的吸引力。”
“有一位,只有一位。”
“谁?”
“就是那最有名的警察,亚森·罗平的死对头。简单地说,就是加尼玛尔侦探。”
“是我!”
“正是你加尼玛尔。妙就妙在这里:如果你去那里,如果男爵决定讲出来,结果你会发现,你的任务就是逮捕你自己,就像你在美国逮捕我一样。嗯!这种报复真是喜剧式的:我让加尼玛尔去逮捕加尼玛尔!”
亚森·罗平开心地笑了。侦探相当气恼,咬着嘴唇。他觉得这种玩笑不值得这么快乐。
一个看守来了,他趁机恢复了常态。那人是来送饭的。是亚森·罗平从邻近的饭馆订的饭菜。他享受着特殊优待。看守把托盘放在桌上便离开了。
亚森·罗平坐下来,掰开面包,吃了两三口,接着又说道:“但请放心,亲爱的加尼玛尔,你不用去那里。我要向你透露一件事,你会大吃一惊:加奥尔案件就要了结了。”
“嗯?”
“我说,就要了结了。”
“哪里话,我才从保安局长那儿来的。”
“那以后呢?有关我的事,难道迪杜伊先生比我知道得还多?你会得知:加尼玛尔——对不起——那个冒牌加尼玛尔与男爵关系不错。男爵没有对外透露案情,主要是为了这个原因:他委托冒牌加尼玛尔做一件极微妙的事情:同我商谈私了的办法。眼下,男爵可能出一笔钱,收回他那批贵重的玩意儿。作为回报,他将撤回起诉。因此,不再有失窃案。检察院将不得不撤案……”加尼玛尔惊愕地注视着这个在押犯。
“这一切,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刚收到一份电报。我一直在等它。”
“你刚收到一份电报?”
“就是现在,亲爱的朋友。出于礼貌,我没有当着你的面打开来看。可是,如果你允许……”
“你在嘲弄我,亚森·罗平。”
“亲爱的朋友,请轻轻剥开这个蛋壳,你会看到我没有嘲弄你。”
加尼玛尔下意识地服从了,用刀口敲开蛋壳,不觉惊得一叫,空蛋壳里藏着一张蓝纸。亚森·罗平请他把纸打开。这是一份电报,或不如说电报摘录。内容如下:达成协议。已交十万子弹。一切顺利。
“十万子弹?”他问道。
“对,十万法郎!不多,时世艰难啊……我的开销很大!要是你得知我的预算……一个大城市的预算!”
加尼玛尔站起身来。他的不快已经烟消云散了。他思考一阵,对整个案子作了一番审查,想找出薄弱环节。然后,他带着内行的钦佩语气说:“幸好,像你这样的人不多,不然,我们就只好关门大吉了。”语气之中,充满了行家的钦佩之情。
亚森·罗平谦虚地答道:“嗨!得自己寻找快乐,好好利用空闲嘛……尤其是,我关在监狱里,这类事情只许成功。”
“怎么!”加尼玛尔惊奇地叫道,“诉讼,辩护,预审,这一切还不够你乐的?”
“不够,因为我决定不出庭。”
“嗬!嗬!”
亚森·罗平郑重地重复道:“我不出庭。”
“真的?”
“嗨,亲爱的,你以为我会在这潮湿的草上发霉发烂吗?你这是侮辱我。亚森·罗平只是乐意才蹲一蹲监狱,一分钟也不会多呆。”
“你本该更谨慎些,一开始就不要进来。”探长讽刺地反驳说。“啊!先生是开玩笑?先生可记得是怎么把我抓住的?尊敬的朋友,你得知道,在那关键的时刻,要不是一件要紧的事占去了我的心思,任何人,包括你在内,都别想抓住我。”
“我不相信。”
“那时一个女人正望着我,她是我爱着的女人。加尼玛尔,受心爱的女人注视是什么滋味,你知道吗?我向你发誓,对我来说,其余的事就算不了什么了。这就是我被关进来的缘故。”
“请允许我指出,你早就是这样。”
“首先,我想忘掉此事。你别笑:这段经历是迷人的,至今我仍保留着温馨的回忆……后来,我有点神经衰弱!当今之世,生活是多么狂躁!有些时候必须做一做像人们所说的隔离疗养。在这个地方做这种疗养是再合适不过的了。这里严格实行卫生检疫所的治疗。”
“亚森·罗平,”加尼玛尔指出,“你在嘲笑我。”
“加尼玛尔,”亚森·罗平肯定道,“今天是星期五。下星期三下午四点,我将在佩尔戈莱兹街你府上吸我的雪茄。”
“亚森·罗平,恭候大驾。”他们互相握别,好像是两个互相敬重的好朋友。
老警察向门口走去。
“加尼玛尔!”
警察回过身来。
“什么事?”
“加尼玛尔,你忘了拿表。”
“我的表!”
“是的,它钻到我口袋里来了。”
他抱歉地把表还给警察。
“请原谅……坏习惯……但并不是因为他们把我的表拿走了,我才拿你的。尤其是我这里有一块表,就更不应该抱怨了,这表完全可以满足我的需要。”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块大金表。这表又厚又重、好用。上面系一条粗链。
“这是从谁的口袋里掏来的?”
亚森·罗平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上面的姓名起首字母,说:“J.B……谁知道是哪个鬼东西……哦!对了,记起来了,于勒·布维埃,我的预审法官,一个可爱的男子……”
三、亚森·罗平越狱
亚森·罗平吃过饭,从口袋里抽出一根套有金色环带的雪茄,满意地打量着。这时,牢房门开了。他刚把雪茄往抽屉里一丢,离开桌子,看守就走了进来。放风的时间到了。
“我等着你哩,亲爱的朋友,”亚森·罗平叫道,情绪仍然很好。他们出去了,刚走过走廊拐角,另外两个人就进了牢房,进行仔细的搜查。两个都是便衣警察:一个叫迪约齐,另一个叫福朗方。
司法当局希望结束这种状况:亚森·罗平无疑与外面保持秘密联系,并与他的同伙有来往。甚至前一天《大报》发表了他写给该报司法专栏撰稿人的这些文字:
先生:
在前些天发表的一篇文章里,您有关我的一些措辞是没有任何理由的。在我的案子开庭前几日,我将向您讨个说法。
致以
崇高敬礼
亚森·罗平
这正是亚森·罗平的笔迹。他寄出了信,也收过信。他曾口出狂言宣称要越狱,因此,他肯定在作越狱的准备。这是不能容忍的。必须让他打消这一企图。保安局长迪杜伊与预审法官达成一致,亲临卫生检疫所监狱,指示典狱长采取适当措施。他一到就派遣两名侦探到在押犯牢房搜查。他们撬起每一块石板,拆开床铺,通常该干的都干了,最后什么也没有发现。他们正准备放弃搜查,看守匆匆跑来对他们说:“抽屉……瞧瞧桌子抽屉。我进来时,好像他正把抽屉推上。”他们打开一看,迪约齐叫道:“上帝啊,这一回,可把他逮住了。”
福朗方拉住他说:“别动,伙计,局长要列清单的。”
“可是,这高级雪茄……”
“把这哈瓦那烟丢下;去报告局长。”
两分钟之后,迪杜伊先生搜查了抽屉。他先找到一叠有关亚森·罗平的报刊文章,都是从《新闻信息报》上剪下来的。接着又发现了一个烟荷包、一个烟斗、一些薄纸,还有两本书。他看了一下书名。一本是卡莱尔的《英雄崇拜》,英文版,还有一本小十二开本精装书:《爱比克泰德手册》,一六三四年荷兰莱顿出版的德文译本。他翻了一下,发现每页都有折痕,有的地方划了线,加了批注。这是约定的暗号呢,还是他发奋读书的表现?
“我们拿去细细检查。”迪杜伊先生说。
他检查了烟荷包、烟斗。随后,拿起那支套有金色环带的名牌雪茄。
“嗬,”他惊讶地喊道,“这位朋友过得不错,竟有一支亨利·克莱!”
他像吸烟者一样,下意识地把雪茄拿到耳边捏捏,立即惊叫一声。雪茄在手指的压力下变软了。他细细观察,立即分辨出烟叶中夹着一点白东西。
他拿起一根别针轻轻地将牙签一般粗细的纸卷剔出。这是一张便条。他打开来,读到下面用女人的娟秀笔迹写的文字:篮子已替换。十分之八准备就绪。用外面的脚使劲踩,板子便向下翻转。
H—P将在每天十二至十六等候。去何地?请速见告。朋友会照看您的,请放心。
迪杜伊先生思索片刻,说:“够清楚了……篮子……八个格子笼……十二至十六,就是说十二点到下午四点……”
“可是‘H—P’等什么呢?”
“在这种情况下,H—P应该指汽车,在运动员的术语中,horsepower是指发动机的马力,对吗?一辆二十四H—P,就是一辆有二十四匹马力的汽车。”
他站起身来,问道:“犯人吃完午饭了吗?”
“吃完了。”
“照雪茄的情况看,他还没有来得及读这张便条。很可能是刚刚收到的。”
“怎么送进来的呢?”
“混在食品中,嵌在面包或者土豆99lib?中,谁知道呢?”
“不可能。我们正是想截获这类信息,才准许他叫人送吃的来的。可是我们没有搜出什么东西。”
“今晚,我们来找亚森·罗平的回信。眼下,让他暂时呆在牢房外。我把这个便条带给预审法官。如果他赞同我的意见,我们立即叫人翻拍下来。一小时以后,你们再将它放回抽屉。除了这些物品,一定要有支同样的雪茄,仍然夹着便条。不能让犯人有所觉察。”
迪杜伊先生不无好奇,晚上带着迪约齐又来到卫生检疫所监狱办公室。
在一个角落的火炉上摊着三个盘子。
“他吃过啦?”
“是的。”典狱长回答说。
“迪约齐,请将这些通心粉切成小段,并把这个圆面包掰开……什么也没有?”
“没有,局长。”
迪杜伊先生检查了盘子、叉子、勺子,最后是刀子,一把合乎规格的钝口刀子。他将刀把左右扭一扭。向右扭时发现刀把松了,于是将它旋开。刀把是空心的,装了纸条。
“哼!”他轻蔑地道,“亚森·罗平这号人还不算狡猾。但是,抓紧时间。迪约齐,您去饭馆调查一下。”
然后,他念那条子:我信赖您。让H—P每天远远跟着。我会迎上去的。不久见,可敬可爱的女友。
“说到底,”迪杜伊先生一边搓着手,一边叫道,“我认为路子走对了。我们悄悄促一下,……让他逃出去,帮我们抓住同谋犯。”
“要是亚森·罗平从您的手指缝里溜走呢?”典狱长提出异议。“我们将动用足够的人力。要是他耍什么花招……那就该他倒霉!至于他那帮同伙,既然头头不肯说,那就让喽罗说。”
的确,亚森·罗平没有说多少话。几个月来,预审法官于勒·布维埃白费了力气。审讯变成了法官和律师当瓦尔之间枯燥无味的辩论会。当瓦尔是大律师。再说,被告的情况,他了解的几乎不比随便哪个人多。
出于礼貌,亚森·罗平不时说出这么几句话:“是的,法官先生,我同意:里昂信贷银行抢劫案,巴比伦街盗窃案,发行假钞案,保安警察案,以及阿尔默斯尼尔城堡、古莱城堡、安布勒万城堡、格罗瑟利埃城堡、马拉基城堡等一系列盗窃案,都是在下干的。”
“那么您能不能说明……”
“没有必要,我全部承认,全部,甚至比您推测的多十倍。”法官厌倦了,便暂停这种枯燥乏味的审讯。自从看了截取的两张便条以后,他又恢复了审讯。亚森·罗平与几个在押犯一起,总在中午十二点坐一辆囚车从监狱到看守所,下午三四点再从那里返回。
然而,有一天下午,囚车返回时出现了特殊情况。因为卫生检疫所监狱的其他在押犯还没有审问完毕,管理人员便决定先将亚森·罗平送回。因此他独自一人上了车。
这类囚车俗称“生菜篮”,中间有一条走道,将车子分为左右两半。车上有十个方笼:左右各五个。囚犯必须坐在笼子里,五个囚犯各自只有一个很窄的座位,相互间隔着隔板。一个城市自卫队的士兵守在尽头,监视着过道。
亚森·罗平被送进右边第三格。笨重的囚车开始摇摇晃晃行驶起来。他知道车已离开时钟码头,正从法院经过。当车开到圣米歇尔桥中间时,他像平常那样,用右脚踩关闭笼子的钢板。立即有什么东西启动了,钢板慢慢移开了。他发现自己正好在两个轮子之间。
他等待着,眼睛四处张望。囚车慢速驶上圣米歇尔大街,开到圣日尔曼十字路口停住了。一匹拉着大车的马倒在地上。交通立即阻塞了。一辆辆出租马车和公共马车挤作一堆。亚森·罗平伸出头去。另一辆囚车挨着他坐的车停着。他把头抬得更高一些,把脚踩到大轮的辐条上,接着就跳下了地。
一个车夫看见他,哈哈大笑起来,接着想喊叫。但他的声音淹没在又行驶起来的车声中。再说,亚森·罗平已经跑远了。亚森·罗平跑了几步,走到左边人行道上,转过身子扫了一眼,似乎在察看风向,好像还拿不定主意往哪边走。接着,他打定主意,两手往口袋里一插,像个闲逛的人,无忧无虑地往大街上走去。
时当初秋,天气晴朗,温和宜人。咖啡馆坐满了顾客。他在一家街边咖啡座坐了下来。
他要了一杯啤酒、一包烟,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光啤酒,又不急不忙地抽完一支烟,接着又点上一支。最后,他站起身,叫伙计请经理来。
经理来了。亚森·罗平大声对他说话,店里的顾客都听到了:“很抱歉,先生,我忘了带钱包。我叫亚森·罗平。您也许熟悉这个名字,请同意我赊几天帐。”
经理瞧了他一眼,以为他在开玩笑。可是亚森·罗平又重复说:“亚森·罗平,卫生检疫所监狱的在押犯,现在在逃。我相信这个名字会引起您的信任。”
说完,他便在一片笑声中离去,经理竟没有想到要他付帐。他斜穿过苏弗洛街,上了圣雅克街,从从容容地沿着这条街走,在店铺橱窗前总要停下来,吸吸烟。在王家港大街,他辨了辨方向,问了路,径直走到卫生检疫所街。监狱阴森森的高墙立即耸立在他眼前。他沿墙走近站岗的城市自卫队士兵,脱帽说道:“这里是桑特监狱吗?”
“是。”
“我要回牢房。囚车把我扔在半路上,我可不愿滥用……”小伙子低声埋怨说:“喂,您这人,走您的路吧,快!”
“对不起!对不起!我的路要从这扇门里经过。朋友,您如果阻止亚森·罗平进去,会吃大亏的。”
“亚森·罗平?您对我说什?99lib?么呀?”
“真遗憾,我没有名片。”亚森·罗平装作摸口袋的样子,说道。卫兵大吃一惊,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接着,他一声不响,不情愿似的拉响门铃。铁门打开了一道缝。
几分钟以后,典狱长跑到办公室,指手划脚,假装生气地责怪他。亚森·罗平微微一笑:“算了吧,典狱长先生,别跟我演戏了。怎么!你们故意让我独自坐车回来,又制造一场小小的交通阻塞,以为我会趁机逃跑,去找我的朋友!嗨,有二十名保安局的人护送我,有的走路,有的坐马车,有的骑自行车,是吧?不,他们早为我安排好了!我别想活着出这座监狱。 5582." >喂,典狱长先生,你们也许指望在这上面占点便宜?”
他耸耸肩膀,又补充道:“求求您,典狱长先生,别为我操心啦。我哪天想跑,用不着谁帮忙。”
第三天,《法兰西回声报》披露了这次越狱企图的全部细节,甚至在押犯和他神秘女友之间的便条,通信办法,警察设下的圈套,圣米歇尔大街的散步,苏弗洛咖啡馆的小插曲,都没有漏掉。据说亚森·罗平是该报的主要隐名合伙人之一。该报已成为正式报道他的业绩的喉舌。人们获知便衣侦探迪约齐对饭馆伙计的调查一无所获。此外,人们知道了这一令人瞠目的事件,它显示了此人神通广大:拉他的那辆囚车完全是冒牌货。监狱当局有六辆囚车,他的同伙用这辆作了手脚的囚车换下其中一辆。谁都相信亚森·罗平会再次越狱。再说,他本人也明确无误地表示要逃跑。这一事件后的第二天,他回答法官布维埃先生的话便证实了这一点。法官笑他会失败。他瞧了法官一眼,冷冷他说:“好好听我说,先生,相信我的话:这次越狱尝试是我整个计划的一部分。”
“我听不明白。”法官冷笑道。
“用不着您明白。”
审讯的全过程都发表在《法兰西回声报》上。因为法官回过来又审问他,因此,他像法官一样,不耐烦地叫道:“上帝啊,上帝啊,有什么用呢!这些问题全都毫无价值。”
“怎么,毫无价值?”
“确实毫无价值,因为我是不会出庭的。”
“您不出庭?”
“对。我的主意已定,不可改变。我怎么也不会让步。”他这么自信,而且每天都不可思议地要泄露一些秘密打算。只有亚森·罗平知道自己的秘密,因此只有他的嘴才能泄露出来。但是他泄露秘密的目的何在?他又怎么达到目的呢?司法机构十分恼火和困惑。
他们给亚森·罗平换了牢房。一天晚上,亚森·罗平给关到了楼下的牢房。而法官也停止了预审,把案子退给了起诉方。此后两个月,毫无动静。
亚森·罗平天天躺在床上,几乎总是面壁而睡。似乎换了牢房,使他泄了气。
他不见自己的律师,也几乎不与看守说话。
开庭前两个星期,他似乎又活跃起来了。他抱怨牢房太闷。大家便一大早把他带到院子里放风,由两人跟着他。这期间,公众的好奇心有增无减。
人们天天等待他越狱的消息。他的激情,他的快活,他众多的兴趣,他的创造天才以及他的神秘生活都让民众喜欢。人们几乎都祝愿他越狱成功。亚森·罗平应该越狱出来。这是命中注定,不可避免的。这件事拖了这么久,大家甚至觉得惊奇。每天早晨,警察总监都要问秘书:“喂,他还没有跑吗?”
“没有,总监先生。”
“那么就是明天了。”
开庭前夕,一位先生来到《大报》编辑部,求见司法专栏的撰稿人,把一张名片劈面扔给他,然后匆匆离会。上面写着这样的话:
亚森·罗平始终守诺。
法庭辩论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开场。
赶来旁听的人很多。谁不想见一见亚森·罗平这个家喻户晓的人物?谁不想亲眼看到他当庭嘲弄庭长。律师、法官、专栏作家、艺术家和社交界的女人,似乎是全巴黎的人都挤在旁听席上。天下着雨,外面天色阴沉。当看守带着亚森·罗平入庭时,大家都看不清楚。然而,他那笨拙的姿态,落座的动作,那无动于衷的呆滞表情,都无法让人对他产生好感。有几次,他的律师——当瓦尔认为他出庭为亚森·罗平辩护降低了身分,便派了一个秘书来充当此任——向他说话时,他总是摇摇头,不出声。书记官宣读起诉书,接着庭长宣布:
“被告,起立。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年龄多大,从事何种职业?”
没有回答。他又问道:“您姓什么?我问您姓什么?”
只听到一声粗重、嘶哑的回答:“博德吕·代齐莱。”
庭内一片议论声。可是庭长说:“博德吕·代齐莱?啊,好哇!又改名了!这大概是您的第八个名字吧,大概也像其他名字一样,是假想的吧,倘若您愿意,我们还是用亚森·罗平这个名字。大家更熟悉这个名字。”庭长看了看记录,又说道:“因为,尽管作了调查,仍无法核实您的身分。您过去的情况毫无记录,这在现代社会真是少有。我们不知道您是谁,来自何地,又在何地度过童年。
“总之,我们一无所知。三年前,也不知是从什么阶层,什么界,您突然冒了出来,自称亚森·罗平,也就是一个既聪明又堕落,既不守道德又慷慨豪爽的怪人。有关您这时期的材料,说确切点只是一些推测。八年前在魔术师迪克松身边干活的一个叫罗斯塔的人,很有可能是亚森·罗平。六年前,一个俄国学生常去圣路易医院阿尔蒂埃大夫实验室。他对细菌学的假设,和对皮肤病作的大胆实验,使老师吃惊。这学生可能就是亚森·罗平。亚森·罗平还是日本式摔跤教练。早在人们谈论柔道以前,他就将这种摔跤引进了巴黎。
“我们认为亚森·罗平还是那个获博览会自行车比赛大奖的自行车运动员,领了一万法郎奖金后,再没有露面。亚森·罗平也许还是那个把许多人从仁慈商场的小天窗救出来……又将他们抢劫一空的人。”稍稍停顿后,庭长作结论道:“那个时期的情况就是这样,那似乎只是您与社会作斗争的周密准备时期,是您学习本事,使自己的力气、精力和才华大大提高的时期。您承认这些事实准确吗?”
庭长说这段话时,被告屈着指,吊着臂,跷着腿摇晃着。天色亮了一些。
人们发现他极瘦,两颊深陷,颧骨凸起,面如土色,脸上长着点点红斑和稀稀拉拉长短不齐的胡子。监狱把他折磨得苍老憔悴。报纸经常刊登的那年轻潇洒、讨人喜欢的相片,与眼前这个亚森·罗平判若二人。
他好像没有听到向他提出的问题。庭长又问了两次。于是他翻起眼睛,好像在思考,然后低声说:“博德吕·代齐莱。”
庭长笑出声来。
“我不明白您用的是什么辩护方式,亚森·罗平。您要想装糊涂耍无赖,那随您的便。至于我,我将依法行事,不理睬您这套花招。”
接着,他开始历数亚森·罗平所犯偷盗诈骗的罪状。他有时向被告提出问题。被告或者嘟哝几声,或者不出声。证人开始出庭作证。有许多证词毫无意义,有一些较为重要,但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互相矛盾。法庭辩论一塌糊涂。但是,加尼玛尔探长被领进来后,人们又来了兴趣。
不过,老警察一开始就引起了某种失望。他的神态不是怯生生的——这种事他见得多了——而是不安,十分不安。他多次转脸去瞧被告,显然有些窘迫。他双手按着栏杆,叙述他参与调查的案件:穿越欧洲的跟踪,前往美国的缉捕。人们聚精会神地听他陈述,好像在听最扣人心弦的冒险故事。但是快讲完时,他提到与亚森·罗平的交谈,他两次停住,显得心不在焉,犹豫不决。显然,他在想着别的事。庭长对他说:“假如您不舒服,最好暂停作证。”
“不,不,只是……”
他停住话,久久地注视被告,说:“请准许我走近观察被告。这里有一个秘密,我必须弄清。”他走过去,专心看了很长时间,接着回到证人席上,以稍显庄重的语气说:“庭长先生,我肯定,站在我对面的这个人不是亚森·罗平。”这话说完,全场一片寂静。庭长先是一愣,接着叫道:“啊,您说什么!您疯啦!”
侦探不慌不忙地肯定说:“我承认,乍一看确实很像。但是,只要认真看一眼,就能看出是假的。鼻子、嘴巴、头发、肤色……总之,不是亚森·罗平。还有眼睛!亚森·罗平什么时候有过这种酒鬼的眼神?”
“好,好,您说明白。您断定出了什么问题,证人?”
“我怎么知道呢?他大概掉了包,叫一个即将判刑的可怜家伙顶替他。不然,这就是一个同谋。”
这戏剧性的一幕出人意料,从大厅四面八方引起了喊叫声,笑声和惊叹声。庭长派人请来预审法官、典狱长和看守,宣布暂时休庭。
重新开庭以后,布维埃先生和典狱长见了被告,声称亚森·罗平与此人只是轮廓有些微相似。
“这么说,”庭长叫道,“这人是谁?来自何处?又是怎么落入司法当局的手中的?”
卫生检疫所监狱的两名看守被带了进来。使人惊愕的是,他们的说法相反,认定这人就是他们轮流看守的在押犯!庭长松了一口气。
但是有一个看守又说:“对,对,我相信是他。”
“怎么,您相信?”
“对啊,我只见过他一面,就是交给我那天晚上。那以后两个月来,他一直面对墙躺着。”
“那么两个月以前呢?”
“哦!那以前,他不关在二十四号牢房。”
典狱长说明一句:“该在押犯企图越狱,因此我们给他换了牢房。”
“可是您,典狱长先生,两个月来见过他吗?”
“我没有机会见到他……他一直很安静。”
“这人不是逃出去又回到监狱的那个在押犯吗?”
“不是。”
“那么他是谁呢?”
“我不知道。”
“那么,站在我们面前的人是两个月前调换的替身。您说呢?”
“这不可能。”
“那么……?”
庭长没法,只好转向被告,以鼓励的口气问道:“喂,被告,您能告诉我在何时又是怎样被司法机关逮捕的吗?”
好像这种和蔼的口气消除了被告的疑虑,或者使他明白了问话的意思。
他努力想作回答。最后,庭长和气、巧妙地询问,终于使他凑起了几句话,大意如下:两个月前,他被人带到看守所,过了一夜又一个上午。人们发现他身上只有七十五生丁。就把他放了。但是,他穿过院子时,两名士兵揪住他的胳膊,将他推入囚车。从此,他一直住在二十四号牢房里,过得不错……
吃得好,睡得香……所以他没有抗议……
这一切显得真实可信。在哄笑声中,庭长宣布将此案发回作进一步调查,以后再审。警方立即开展了调查,证实了在犯人登记簿上记载的事实:八星期前,有一个名叫博德吕·代齐莱的人押在看守所里过夜,第二天将他释放了。他于下午两点离开看守所。那一天,亚森·罗平是最后一次受审,也在下午两点走出预审室,登上囚车走了。是看守人员出了差错?难道他们有一阵子不留心,看他样子像,就把他当成亚森·罗平推上了囚车?一定是被买通了。但他们平时工作认真负责,不能作这种假设。
冒名顶替是有预谋的吗?从现场情况看,这是不可能的。另外,博德吕·代齐莱还必须是个同谋犯,并且要为替代亚森·罗平这样一个明确目的而让人逮捕自己。但是这样一项靠一系列近乎神奇的运气、出乎意料的巧合和无法想象的差错才能实现的计划,如果能够成功,那该是多大的奇迹呀?
博德吕·代齐莱被带到罪犯人体检测所作鉴定:没有发现有与他体貌特征相符的记录。此外,很容易找到了他的踪迹。库尔伯瓦、阿斯尼埃尔、勒瓦卢瓦一带的人都认识他。他靠施舍过日子,睡在泰尔纳城门附近一个破草棚里。然而一年前便不知下落。是亚森·罗平雇佣了他?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这样认为。即使是雇佣了他,那时也不可能预见到会有越狱的需要。这个谜底始终未能揭开。人们作了二十来种假设,没有一种令人满意。只有亚森·罗平越狱一事是确凿无疑的,这次越狱令人难解,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公众,甚至司法机构都感到,这样一次越狱经过了长时期的准备。一连串的行动,一环扣一环,神奇地连成一个整体。结果证实了亚森·罗平的预言:“我不会出庭的。”
经过一个月的周密调查,谜仍然没有解开。然而不能无限期地关押博德吕这个可怜的鬼东西。他的案子真是可笑:能以什么罪名控告他呢?预审法官只好将他释放了事。但保安局长决定对他进行严密监视。这个主意来自加尼玛尔。照他看来,这案件既不存在同谋关系,也并不是巧合。博德吕只是一个工具,被亚森·罗平巧妙地利用了。博德吕出狱后,可以通过他顺藤摸瓜,找到亚森·罗平,至少找到她的某个同伙。
保安局给加尼玛尔派了两名便衣:福朗方和迪约齐。一月的一天早晨,天空雾蒙蒙的。监狱的大门为博德吕·代齐莱打开了。刚出监狱,他似乎有些困惑,漫无目的地走着,似乎不知怎么打发时间。他沿着卫生检疫所街、圣雅各街走着,来到一家旧货店门口。他脱下上衣,卖掉背心,得了几苏钱,又穿好上衣,离开了。
他穿过塞纳河。到了夏特莱,一辆公共马车从他身边驶过。他想上车,但是已没有座位。检票员劝他要一个号码,于是他进了候车室。
这时,加尼玛尔把两名助手叫到身旁,眼睛不离售票处,匆匆地说:“拦辆车……不,两辆,更保险。你们中一人跟我走,我们跟着他。”
助手听从他的吩咐。可是博德吕没有露面。加尼玛尔走过去:候车室里空无一人。
“我真蠢,”他低声说,“忘了还有个出口。”果然,售票处有一条内廊通向圣马丁街。加尼玛尔冲过去,正好瞧见博德吕坐在巴蒂尼奥尔到植物园线路的双层公共马车上,转过里沃利街的拐角。他跑过去,赶上了公共马车。但是,两个助手丢下了,他只能独自继续跟踪。
他怒火直冒,准备不顾一切,一把揪住那人的衣领。难道不正是这所谓的傻子,有预谋地使出诡计使他和助手分开了吗?他看了看博德吕,只见他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脑袋左右晃动,嘴巴微微张开,一副傻相。不,他根本不是能够耍弄老加尼玛尔的对手。他只不过碰巧得逞罢了。
到了拉法耶特商场的十字街头,这人跳下马车,上了去米埃特的有轨电车。车顺着奥斯曼大马路、维克多·雨果大街行驶。博德吕一直到米埃特站才下车,懒洋洋地走进了布洛涅树林。他走过一条又一条小径,走回来,又走开。他在寻找什么呢?他有目的吗?
这样走了一小时,他显得累了。这时他发现有张椅子,便坐下来。这个地方离奥特伊不远,脚边是个小小的湖泊,四周树木环绕,好一个隐蔽的所在。等了半个小时。加尼玛尔有些急了,决定上前搭话。
他走过去,在博德吕身旁坐下来,点燃一支烟,用手杖在沙地划着圈圈,说:“天气并不热啊。”
一阵沉默。突然,在这沉默之中爆发出朗朗大笑。这是快活的、高兴的笑,是儿童憋不住发出的那种狂笑,清朗,真切。加尼玛尔觉得头皮发炸,一根根头发都竖了起来。这笑声,这可怕的笑声,他是多么地熟悉!……
他一把抓住对方的领饰,狠狠地盯着他,那样子比在法庭打量他时更凶,更锐利。确实,眼前的这人已不再是他盯梢的那个人。不,外表仍是那人,实际是另一个人,那个真实的人。靠一种同谋的意愿帮助,他又看到了那双热情的眼睛,又认出了那消瘦了的假面,透过那张丑陋的外表,看到了那人真实的肌体,透过那扭曲的嘴巴,看到了他的真实嘴脸。现在他看到的是另一个人的眼睛,嘴巴,尤其是另一个人尖刻,生动、嘲弄、机趣、如此明朗又富有青春活力的表情!
“亚森·罗平!亚森·罗平!”他结结巴巴地喊道。他突然冒出一股怒火,揪住对方的领子,想把他打翻在地。他虽然年过半百,力气仍非同寻常。
他的对手似乎相当瘦弱。他只要一出手就能将对手拿获。
格斗是短促的。亚森·罗平刚一招架,加尼玛尔就像进攻时一样快地松了手。他的右臂垂了下来,软绵绵的,一阵麻木。“你们要是在奥尔费弗河街学过柔道,”亚森·罗平说道,“就应该知道这一手,日语里叫做反手一扭。”
接着他又冷冷地补充道:“再多一秒钟,我会扭断你的胳膊。你这是活该。怎么,你,我尊敬的老朋友,我自动将伪装撕破,你却滥用我的信任!这不好……喂,你还有什么说的?”
加尼玛尔不作声。他认为自己应对这次越狱事件负责,觉得这次越狱是他职业生涯的奇耻大辱。难道不是他那引起轰动的指认,才使得司法机构作出错误的判断?他的眼泪夺眶而出,流向灰白的胡子。
“啊!上帝啊!加尼玛尔,你别气恼:即使你不指认,我也会安排另一个人来指认的。你说,我能同意给博德吕·代齐莱判刑吗?”
“那么,”加尼玛尔低声道,“这里的你和法庭上的你是一个人?”
“是的,从来是我,一直是我。”
“这可能吗?”
“呵!这并不需要有什么魔法。正如那位诚实的庭长说的,只要有十年准备,就足以应付一切可能发生的情况了。”
“可是你的脸?你的眼睛?”
“你很清楚,我到圣路易医院跟阿尔蒂埃大夫学习了十八个月,并不是因为我爱好艺术。我当时想到,以后有幸被称为亚森·罗平的人,应该掌握改变外貌和身分的法则。外貌?它是可以随意改变的。你想让一块皮肤隆起,在那块皮下注入石蜡就行了。用焦棓酸能使你变为莫希干人。大白屈菜汁能使你身上长满丘疹和肿块,效果极佳。这些化学方法,能使你长胡子和头发,那些化学方法能改变你的声音。我在二十四号牢房饿了两个月,以便配合。为了让嘴这样咧着,让头这样歪着,让背这样佝着,我练了上千次。最后,为了使目光充满惊疑不定的神色,我往眼睛里滴了五滴阿托品。这样,模样就出来了。”
“我不明白,那些狱卒……”
“容貌是逐渐改变的,每日的变化十分微小,他们看不出来。”
“那么博德吕·代齐莱呢?”
“他还活着。这个可怜的无辜者,我是去年碰到的。他的轮廓同我确有一些相似。我预计随时可能被捕,就把他安全保护起来。一开始,我就努力找出我们之间的不相似之处,并尽可能予以消除。我的朋友把他带到看守所过了一夜,并把他离开看守所和我走出预审法庭安排在同一时间。这种巧合是容易得到确认的。请注意:他在看守所的踪迹是必须留下的,不然司法当局就会问我是谁。向司法当局送上博德吕这个宝贝,它就不可避免地扑向他,你明白吗?尽管掉包有着不可克服的困难,司法当局也宁愿相信掉包,而不愿承认自己无知。”
“是的,是的,确实如此。”加尼玛尔低声道。
“再则,”亚森·罗平叫道,“我手中还有一张极有威力的王牌,一开始我就准备好的王牌:人人都指望我会越狱。司法当局和我展开了一场令人激动的赌博,我的自由就是赌注。在这场赌博中,你和那些人犯了一个大错误:你们再次假设我在大肆张扬,像个毛头小伙子,被成功冲昏了头脑。是的,我亚森·罗平是有这个弱点!也像在加奥尔案件一样,你们寻思:亚森·罗平大喊越狱,肯定有这样做的理由。但是,你得明白,我越狱也好……不越狱也好,必须让人先就相信我会越狱。这是一个信条,是坚信,是如同太阳一样光辉的真理。要让大家相信,我只要想越狱,就能越狱。亚森·罗平将越狱,亚森·罗平不会出庭。如果不造这个舆论,当你站起来说:‘这人不是亚森·罗平’时,要大家都相信我不是亚森·罗平是不正常的。只要有一个人怀疑,只要有一个人简单地问一句:‘他要是亚森·罗平又怎么办?’我就完了。只要弯下身来,仔细看看我,当然不能像你和那些人那样,带着我不是亚森·罗平的先人之见,而是想我可能就是亚森·罗平,这样,不管我怎样易容,也会被认出来。但是我胸有成竹。无论从逻辑上,还是从心理上来说,没有人会这样想的。”他猛地抓住加尼玛尔的手,说:“喂,加尼玛尔,上次在狱中会面时,我讲好八天后登门拜访。你答应下午四点在家等候,这你承认吧?”
“那么你的囚车呢?”加尼玛尔避免回答。
“那是虚张声势!那是一辆报废了的旧车,我的朋友们将它马马虎虎修了一下,顶替了一辆好车,想碰碰运气。但是我清楚,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予以配合,是行不通的。只是我觉得作好这次越狱的尝试,并大造声势是有益的。第一次越狱是一次大胆的计划,它为第二次越狱成功创造了条件。”
“因此,那支雪茄……”
“是我挖的,刀子也一样。”
“便条呢?”
“我写的。”
“给你写信的那位神秘女士呢?”
“都是我写的。我能随意写出各种笔迹。”
加尼玛尔思索片刻,反驳说:“去罪犯人体检测所提取博德吕的记录时,竟然没有发现它与亚森·罗平的记录重合,这怎么可能呢?”
“他们没有亚森·罗平的记录。”
“竟有这种事!”
“至少记录是假的。这个问题,我很有研究。贝蒂荣的人体检测理论包含两方面:首先是人体直观的外貌特征——你知道这是不会出错的——然后是通过测量来确定的体貌特征:头、手指、耳朵等的大小和长短。这方面没有什么手脚可做。”
“那么?”
“那么,必须花钱。该所一名职员甚至在我从美国返回以前就收了不少钱,为我测量时,就记了假数据。这就足以使整套办法失去作用。卡片没有放进应该放入的格子,而是放进了相反的格子。因此,博德吕的记录与亚森·罗平的记录是不可能一致的。”又是一阵沉默。接着加尼玛尔问道:“现在你想干什么?”
“现在,”亚森·罗平喊道,“我要休息,要好好补一补身体,要慢慢恢复我的本来面目。作博德吕或者别的什么人,像换衬衣一样换身份,选择他的外表,他的嗓音,他的目光,他的笔迹,这当然很不错,但搞得大家都不认识,这就可悲了。我现在才尝到人失去自我是什么滋味。我要寻找我自己……会找回的。”他来回踱步。暮色渐起。他在加尼玛尔面前停下来。“我想,我们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有。”侦探回答道,“我很想知道你是否要把这次越狱的真相披露出去……把我犯的错误披露……”
“哦!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放走的是亚森·罗平。我喜欢在身边布下迷雾,不会不给这次越狱敷上神奇的色彩。所以,你别担心,我的好朋友,再见吧。我要去城里吃晚饭,只来得及换衣服了。”
“我想你多么想休息啊!”
“唉!有些应酬,躲也躲不开。明天再休息吧。”
“去哪里吃饭呢?”
“英国大使馆。”
四、神秘的旅客
前一天,我已将自己的汽车从公路运往鲁昂,准备乘火车赶到那里,取出汽车,前往塞纳河畔的几位朋友家作客。然而,在巴黎,开车前几分钟,有七个先生拥进我那个车厢;其中五个吸烟。虽说快车旅程很短,可要同这些人作伴旅行,也够叫人扫兴了,尤其在这种老式车厢,没有走廊,更不舒服。因此,我拿起大衣、报纸、火车时刻表,躲到邻厢避难去了。那里坐着一位女士,一见我,便做了个不高兴的动作,这当然逃不过我的眼睛。她的身子俯向站在踏板上的一位先生,大概是她丈夫,来火车站送她的。那先生对我打量一番,印象大概不错,因为他微微笑着,低声对妻子说了几句,像安慰一个害怕的孩子似的。接着,她也笑了,友好地看了我一眼,似乎突然明白我是个正人君子。一个女人同这样的人关在一个六平方尺的小房间里呆上两个钟头,是用不着害怕的。
她丈夫对她说:“亲爱的,别怨我,我有紧急约会,不能再等了。”他深情地吻了她,离去了。妻子暗暗透过车窗,向丈夫送去飞吻,并挥动手帕告别。
一声汽笛,火车晃动了。
正在此时,一个男人不顾车站职员反对,把车门打开,闯入我的车厢。
我的旅伴正站着整理行李架上的行李衣物,吓得一叫,倒在座位上。
我远不是个胆小鬼,但我承认,有人在最后一刻闯进来这种事,总是让人觉得不安,似乎有些可疑,其中必有缘故,不然……然而,新来者的外貌和神态,多少消除了他的行为莽撞造成的恶劣印象。只见他衣着整洁,近乎高雅,领带端正,手套洁净,一张脸显得坚毅而有活力……可是,我觉得在什么鬼地方见过这张面孔?因为,我确实见过。说确切一些,我多次见过这人的相片,却从未见过相片上的本人,现在我又想起那相片留给我的记忆。
但同时,我也感到记性不行了,因为不管怎么努力,那段记忆总是那么飘忽不定,模糊不清。
但是当我把注意力转到那位女士身上时,不禁大吃一惊。只见她脸色苍白,神色惊慌。她惊恐地注视着身旁的旅客——他们两人坐一排——我发现她一只手颤抖着向一个小旅行包摸过去。那旅行包就放在座位上,离她的膝盖有二十厘米。她终于把它抓住,一把拖过来,紧抱着。
我们四目相视。我发现她眼神是那样不安,那样惶恐,就忍不住问道:“您不是不适吧,太太?……要不要开窗?”
她没有回答,畏畏怯怯地向我指指那个人。我像她丈夫那样微微一笑,耸耸肩膀,示意她别怕,有我在这里哩。再说,这位先生看上去不像坏人。
这时,这位先生转向我们,逐个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就又缩进自己的角落,不动了。
车厢里一片沉寂。但是那位女士打起全副精神,好像作一次最后的努力似的,用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对我说:“您知道吗,他就在这趟车上?”
“谁?”
“是他……他……我向您肯定。”
“他,他是谁?”
“亚森·罗平。”
她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那位旅客,一字一顿地说出这令人不安的名字,与其是说给我听,还不如说是给他听的。那人把帽子拉到鼻子上。是为了掩盖自己的慌乱,还是准备睡觉呢?
我反驳道:“亚森·罗平已于昨天被缺席判处了二十年苦役。因此今天不可能冒冒失失公开露面。再说,报纸上不是说,今年冬天,他从卫生检疫所监狱越狱以后,已去土耳其了吗?”
“他就在这趟火车上。”女士重复道,意图越来越明显,就是要让我们的旅伴听到,“我丈夫是狱政局副局长。车站警察分局局长亲口告诉我们说,他们正在追捕亚森·罗平。”
“这不是理由……”
“有人在车站大厅里碰到他。他买了一张去鲁昂的头等车厢票。”
“那时把他抓住不难嘛。”
“可他不见啦。检票员在候车室的入口没有见到他,有人推测他到郊区线的月台上去了,上了比我们晚十分钟开的快车。”
“既是这样,警察会在那趟车上将他抓获的。”
“要是他在最后一刻又跳上我们这趟车呢?……这是可能的……肯定会是这样。”
“如果是这样,他将在这里被逮住。因为,他从这列火车跳到那列火车,一定会被车站职员和警察发现。我们到鲁昂时,会有人专门接他的。”
“接他,不可能!他会想法逃走。”
“如果是这样,我就祝他一路平安。”
“可是在这段时间里,他什么都干得出来!”
“干得出什么?”
“我怎么知道?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她惶惶不安,确实,我们当时的处境,也真令人不安。我几乎是违心地安慰她说:“确实有些奇怪的巧合……但是您放心。就算亚森·罗平在这列火车哪个车厢里,他也会老实的,他想的是避开危险,而不会自找麻烦。”
我这番话并没有让她放心。不过,她不再说话了,大概是怕惹祸。
我呢,打开报纸,阅读有关亚森·罗平诉讼案的报道。那些文章没有新东西,引不起我多大的兴趣。再说,我前夜没有睡好,困得很,直觉得眼皮往下搭,脑袋也耷拉下来。“先生,您可别睡着。”
那位女士一把夺过报纸,生气地望着我。
“不会的,”我回答说,“我一点睡意也没有。”
“这可是最要命的。”
她对我说。
“最要命的。”我重复道。
我打起精神注视着窗外的风景和天上的流云,想摆脱睡意,可不久,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朦胧起来,那位不安的女士和那位昏昏欲睡的先生也在我脑海里消失了。我已经酣然睡着了。不久我就朦朦胧胧做起梦来。一个名叫亚森·罗平的家伙在梦中占据了一定的位置。他出现在地平线上,背着珍宝,翻墙入室,窃走城堡里的财物。
这个人的形象越来越清楚。他又不是亚森·罗平了。他向我走来,越来越高大,以令人难以置信的轻捷,跳进车厢,正落在我的胸上。
一阵剧痛……一声惨叫。我醒了,发现那人,那个旅客用膝盖顶住我的胸口,手紧紧卡住我的脖子。
我看到的情景十分模糊,因为眼睛充血了。我还看到那位女士缩在角落里,被吓得失魂落魄、惊恐万状。我甚至没有试图反抗。再说,我也没有力气:我的太阳穴嘭嘭直跳,透不过气来……我大口喘息……再过一分钟……
我便窒息了。
那人大概感觉到了,便不再用力卡我,抽出右手,抖开一条事先准备好的活结绳子,动作利索地捆我的双手。一会儿,我就被牢牢捆住,嘴巴被堵上,完全动弹不得了。
那人干这种活十分熟练,那轻松自如的神气表明他是个江洋大盗,杀人越货的职业高手,他不说一句话,也没有半点不安,显得冷静而大胆。我,亚森·罗平本人,被扔在那里,扔在座位上,像木乃伊一样被捆得紧紧的!
说来也确实可笑。尽管形势严重,我仍觉得情节有趣,颇具讽刺性。亚森·罗平竟像个毛头小伙子般被人耍弄了!像普通人一样被抢劫了——这个强盗当然掏空了我的钱包皮夹!这回,轮到亚森·罗平上当,被人制服了,多有趣的奇事!……女士仍缩在角落里没动。强盗只捡起地毯上的小挎包,掏出首饰、钱包、各种金银小玩意,甚至都没注意那女士。女士睁开一只眼睛,吓得浑身发抖,脱下手上的戒指,递给那人,好像想让他少费些力气。
那人接过戒指,瞧了她一眼。这一下她吓得晕过去了。
强盗仍然不说话,仍然从从容容,把我们扔在那儿不再理睬,回到座位上,点起一支烟,专心致志地端详着抢来的财宝,似乎心满意足。
我当然远远没有他这么满意。我并不是记挂着他从我身上抢走的一万二千法郎,这笔钱,我只能称作暂时的损失。因为我打算把这一万二千法郎,连同皮夹里的重要文件:如计划、预算表、地址、通讯录、会累及别人的信件等在最短时间内又收回来。眼下我更担心的是:“下一步还会发生什么事呢?”
正如人们所认为的,我经过圣拉扎尔车站时所引起的不安尚未消失。我这次是应几位朋友之邀去他们家作客的。我化名吉约默·贝尔拉,常去那些人家。他们都说我同亚森·罗平相像,老是拿这点开玩笑。因此,我不可能随心所欲地化装易容。另外,人家已经注意我在车上。再说,人们见到一个汉子匆匆从特快跳到直快,不是亚森·罗平,又会是谁呢?因此,鲁昂警察局长接到电报报警后,不可避免地会带领一大批警察等候在车站,一俟火车抵达,就盘查可疑旅客,仔细搜查每一节车厢。这一切我都预料到了,没有感到过分不安,因为我确信,鲁昂警察不会比巴黎警察更厉害,我可以从他们眼皮底下走过去——出站时,只要随便亮一亮我的议员名片,不就过去了吗?在圣拉扎尔火车站,我已经用这个办法,取得了检票员的信任。可是现在的情况大不相同了!我的手脚被捆住,不可能施展惯用的招数。警察局长会在一个车厢里发现亚森·罗平先生的。老天保佑他,给他送上手脚被捆住,温顺得像一只羔羊的亚森·罗平。东西准备得好好的,他只用取货就行了,就像取一件从铁路托运的邮包,一筐野味,或是一篮果菜。
为了避免这种不幸的结局,被捆得紧紧的我,能做什么呢?快车没有在韦尔农和圣皮埃尔停车,径直向唯一的停靠站——终点站鲁昂驰去。
另一个问题也让我伤脑筋。虽然与我没有多少直接关系,但是,我那职业性好奇心被唤醒了,想解答这个问题:这个旅伴意图何在?
如果只有我一个人,车到鲁昂后,他会有时间不慌不忙地下车。但是那位女士呢?虽然此时,她老老实实畏畏缩缩地呆着,但只要车门一开,她就会大喊大叫,乱奔乱跑,叫人救命!因此,我感到困惑。他为什么不把她也捆住呢?这样,他就有时间在人家发现他两桩罪行之前从从容容逃走。他一直在抽烟,两眼盯着天空。稀疏的雨点开始在天幕上划出一条条粗粗的斜线。
然而有一次,他回到过身来,抓起我的火车时刻表,查看时间。
女士努力装出仍然昏迷的样子,以便让强盗放心。但是烟呛得她一阵阵咳嗽,揭穿了她的伎俩。
我呢,很不舒服,腰酸背痛。我开动脑子想办法。拱桥、乌瓦塞尔……
快车快活地、陶醉地向前飞驰。圣埃蒂延纳……这时,那人站起来,朝我们走了两步。那位女士急忙又叫一声,昏了过去。这一次不是假装的。他这是什么目的呢?他放下我们这边的车窗。现在,大雨猛烈地落下来。他没带雨伞,也没穿雨衣,动作之间,显得有些烦躁。他把目光投向行李架:上面放着女士的晴雨两用伞。他抓过来。又拿了我的大衣,穿在身上。
火车驶过塞纳河。他卷起裤脚,又探出身子,抽开外面的卡销。他要跳车?这么快的速度,跳下去必死无疑。火车驶进圣卡特里娜山隧道。那人把车门微微打开,用脚试了试第一级踏板。他真是发疯了!黑暗、烟雾、喧噪,都给这样一种企图罩上了一层虚幻色彩。但是,火车突然慢了下来。气闸使劲顶住轮子的滚动。才一分钟,速度就慢了下来,而且还在减慢。无疑,最近几天,这段隧道正在进行加固施工,火车通过必须放慢速度。看来,那人是了解这一情况的。
他已把卡销插上,锁死了车门,因此只需把另一只脚踩到踏板上,下到第二级,不慌不忙地逃掉。
他刚刚消失,火车便出了隧道,驶入了山谷,再穿过一条隧道,便到鲁昂了。
女士很快清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伤心失去了首饰。我用眼睛向她恳求。
她明白了,扯掉了塞在我口中的东西,还想帮我解开绳索,我阻止了她。
“不,不,保持现状,留让警察看。我希望他们了解这个坏蛋的罪行。”
“我拉铃报警,怎么样?”
“太晚了,本该在他向我进攻时想到这一点。”
“可他会把我杀死的!啊!先生,我跟您说了,他就在这趟火车上!我看过他的相片,一见到他就认出来了。他带着我的首饰跑了。”
“您放心,会抓到他的。”
“抓到亚森·罗平!决不可能。”
“这就看您啦,夫人。听我说,火车一到站,您就到车门口求救。放声大叫。等警察和职员跑来后,您就向他们报告您所见到的一切,谈我遭受袭击以及亚森·罗平逃跑的经过,说出他的特征,头戴软帽,手持雨伞——您的那把,身穿掐腰灰大衣。”
“您的那件。”她说。
“怎么是我的呢?不是,是他的。我没有。”
“我觉得他上车时没有穿。”
“不,不……除非是一件忘在行李架上的衣服。不管怎么说,他下去时穿着大衣,这是主要的,一件掐腰灰大衣。您记住……啊!我忘了……您一开始要说出姓名。并说出您丈夫的官衔,这会激起警察们的热情。”
火车到站了。她已经在车门口弯下身子。为了让她记住我的后,我又提高嗓门,几乎有点专横地说道:“您还要说出我的名字:吉约默·贝尔拉。如果必要,您就说您认识我……这能使我们赢得时间……必须让他们迅速完成初步调查……重要的,是去追亚森·罗平……追回您的首饰……没记错吧?吉约默·贝尔拉,您丈夫的一位朋友。”
“明白了……吉约默·贝尔拉。”
她已经挥着手叫起来了。火车还未停稳,就有一个先生跳了上来,后面跟着几个人。关键时刻到了。
那女士气喘吁吁地喊道:“亚森·罗平……攻击了我们……抢了我的首饰……我是莱诺夫人……我丈夫是狱政局副局长……啊!瞧,这位正是我的兄弟乔治·阿代尔,鲁昂信贷银行经理……你们应该知道……”她拥抱了刚刚来到我们身边的年轻人。警察局长向这个年轻人致了意。女士含着眼泪又说道:“是的,亚森·罗平……这位先生睡着的时候,他掐住他的喉咙……贝尔拉先生,我丈夫的一位朋友。”
局长问道:“可亚森·罗平在哪里?”
“车过塞纳河以后,进了隧道,他就在那里跳车跑了。”
“您确信是他吗?”
“确信!我绝对认出了他。再说,有人在圣拉扎尔火车站见到他,他头戴一顶软帽。”
“不不……头戴一顶硬毡帽,和这顶一样。”警察局长指指我的帽子纠正说。
“一顶软帽,我能肯定。”莱诺夫人重复说,“外穿一件掐腰灰大衣。”
“的确,”局长低声说,“电报说到了这件灰大衣,掐腰,是黑绒领。”
“黑绒领,一点不错。”莱诺夫人得意地叫道。我松了一口气。啊!好心的女人,多么好的朋友啊!这时,警察给我松了绑。我狠狠咬了一下嘴唇,血流了出来。我伛着身子,嘴上按着手帕。一个长久被捆住手脚的人应该是这个样子。我脸上留着堵嘴时流出的血水,有气无力地对警察局长说:“先生,他是亚森·罗平,无可怀疑……你们赶快去抓……我相信我对你们会有用的……”
该留给司法当局侦查的那节车厢被甩了下来。火车继续向勒阿弗尔前进。有人带我们穿过月台上挤满的看热闹的人,去站长办公室。
这时,我犹豫了。我可以随便找一个藉口离开,找到自己的汽车,开车溜走。耽搁是危险的。只要出一个意外,只要从巴黎发来一份电报,我就完了。
但是对抢我钱物的那家伙还抓不抓?在我不太熟悉的地方,光凭自己的本事,别想找到他。
“算了!留下来,碰碰运气吧。”我寻思,“赌这一宝很难赢,但玩起来一定有趣!下点赌注也值得。”
当警方要求我们再次作证时,我嚷道:“局长先生,现在,亚森·罗平已经跑在我们前头了。我的汽车就在院内等着。如果您肯赏光乘我的车,我们试……”局长精明地一笑,说:“这主意不坏……甚至已经在执行了。”
“啊!”
“啊,先生,我的两名部下骑自行车……已经走了一阵了。”
“去哪里呢?”
“隧道出口。他们去那里搜集痕迹和罪证,追踪亚森·罗平。”我忍不住耸了耸肩,说:“您这两名部下搜集不到痕迹和罪证的。”
“真的?”
“亚森·罗平一定作了安排,不会让人见到他出隧道。他将走上碰到的第一条路,从那里……”
“从那里到鲁昂。我们将在鲁昂抓住他。”
“他不会去鲁昂的。”
“那么他呆在附近,我们更有把握……”
“他不会留在附近的。”
“噢!噢!那他会躲在什么地方呢?”我拿出了表。
“现在亚森·罗平正在达尔内塔站附近游荡哩。十点五十,就是说过二十二分钟,他将搭上从鲁昂北站开往亚眠的火车。”
“您认为他会这样?您怎么知道?”
“啊!这很简单。在车厢里,亚森·罗平查过我的火车时刻表。这是为什么呢?离他逃跑不远的地方,是否另有一条铁路,一个火车站,并且还有一列火车停在站上呢?我刚才也查看了火车时刻表,知道了这个情况。”
“确实,先生,”局长说道,“您的推断很不错。您很有本事嘛!”我由于自信,冒冒失失地显露了自己的本事。警察局长吃惊地瞧着我。我感到他心里闪过一丝疑窦。啊,仅仅一闪就过去了。因为检察院从各地寄来的照片总是模糊不清的,同眼前这个亚森·罗平有天壤之别,他不可能认出我来。
但是,他还是显得慌乱,隐隐不安。
有一阵我们都没说话。某种隐隐约约,含糊不清的东西堵住了我们的话语。一阵痛苦的战栗滚过我的全身。难道机运不再偏爱我了?我努力镇定下来,笑道:“上帝啊,说什么您也不明白,我丢了皮夹,多想我回来啊。我觉得,您如果能派给我两名警察,他们和我,我们也许能……”
“唉,我求求您,局长先生,”莱诺夫人嚷道,“听听贝尔拉先生的话吧。”
我这位杰出朋友插的这句话真是作用非凡!从一位要人的夫人嘴里说出来,贝尔拉这个名字就成了我的真名,并赋予我任何人都不可能怀疑的身分。
局长站起来说:“贝尔拉先生,请相信,我将乐于看到您成功。我和您一样,希望将亚森·罗平捉拿归案。”
他陪我走到汽车旁,介绍我认识他的两名警察。一个叫奥诺莱·马索尔,一个叫加斯通·德利韦。两人上车坐好。我坐到驾驶座上。我的司机摇曲柄发动了车子。不一会儿,我们就离开了火车站。我脱身了。
啊!我承认,开着我这辆三十五匹马力的莫罗勒卜通牌汽车,在环绕这座诺曼底古城的大马路上飞驶,我是多么得意。马达在和谐地轰鸣。左右两旁的树木飞快地向后退去。我自由了,脱险了,现在只要解决我个人的小事了,而且还有两名体面的公共力量代表协助。亚森·罗平去追捕亚森·罗平!
加斯通·德利韦,奥诺莱·马索尔,在维护社会秩序方面,你们帮不了什么大忙,但是,你们的支持对我来说却是弥足珍贵!没有你们,我能做什么呢?没有你们,多少次到了十字路口我会走上歧路!没有你们,亚森·罗平会上当受骗,那家伙会逃之夭夭!但事情并没完,还差得很远。我先得追上那家伙,从他手中夺回我的文件。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两个随从看到这些文件,更不能让他们拿到手。我要利用他们,而又要绕开他们行事,这就是我的想法,实行起来并不那么容易。
赶到达尔内塔车站,火车已经开出三分钟。我得悉有个穿着掐腰黑天鹅绒领灰大衣的人,拿着一张去亚眠的车票,上了二等车厢,确实感到宽慰。
显然,我干警察这个行当,一开始就显出前途不错。
德利韦对我说:“这趟火车是特快,十九分钟以后只在蒙泰罗利埃—比希站停。假如我们不能抢在亚森·罗平前面赶到那里,他就可继续往亚眠去。在克莱尔铁路分了岔,一边可去迪耶普,一边去巴黎。”
“到达蒙泰罗利埃有多远?”
“二十三公里。”
“十九分钟跑完二十三公里……我们将赶在他前面。”这一段路真是让人兴奋!我的莫罗勒卜通牌汽车这个忠实的朋友,见我这么焦急,也鼓足马力飞驶。我觉得我把意愿直接传给了它,无须通过操纵杆。它了解我的意愿,赞成我的执著,明白我对亚森·罗平这个坏蛋的仇恨。那盗匪!那奸贼!我能制服他吗?他还会再次嘲弄权力,嘲弄由我此时代表的这种权力吗?“向右,”德利韦嚷道,“……向左!……直走!”车子贴着地飞奔。路旁的里程碑如一只只胆小的动物,等我们跑近便跑得无影无踪。
突然,在公路拐角处,冒起一股浓烟。这是向北开去的特快。汽车和火车你追我赶,看谁跑得快。持续了一公里。这场不平等的竞争,结果是肯定的:我们比火车领先二十码到达车站。三秒钟内,我们到了月台,守在二等车厢门口。车门打开了。下来几个旅客。那个窃贼却没有下来。我们搜查了车厢,不见亚森·罗平的影子。
“见鬼!”我叫道,“我们与火车比赛时,他认出我来了,于是跳车跑了。”
列车长证实了我这个推断。在离火车站二百米处,他看见一个男子沿着边坡跑了下去。
“瞧,那边……,就是那横过交叉道的家伙。”
我冲过去。后面跟着我的两个随从。确切地说是一个。因为马索尔是个飞毛腿,既有耐力,又有速度,不一会儿,就离逃犯不远了。那人看见他,翻过一道篱笆,迅速跑向一个斜坡,拼命向上爬。我们看见他跑远了,钻进了一片小树林。我们到达小树林时,马索尔在那里等着我们。他怕失去我们,认为再孤身冒险没有必要。
“我向您表示祝贺,亲爱的朋友,”我对他说,“经过这一阵奔跑,那家伙一定累得喘不过气来。我们去抓住他。”我察看四周的地形,思索独自捉拿那家伙的方法,以便亲自收回失物。如果那些东西到了司法当局手里,又得经过好些讨厌的调查,才能归还原主。于是,我回到两个伙伴身边,说:“有办法了,捉住他很容易。您,马索尔,守住左边。您,德利韦,守住右边。你们监视小树林后面那一带。他要躲过你们,只有从这条洼路出来,我就守在这里。他如果不出来,我就进去,把他赶向这边或者那边。你们只等着抓人就是了,啊!我忘了,遇上紧急情况,就鸣枪报警。”
马索尔和德利韦朝各自的岗位走去。他们的身影一消失,我就小心翼翼地钻进树林,不让人看见和听见声音。这是一片茂密的矮树林,专门留给行猎用的。林间小道十分狭窄,只能低头弯腰在上面行走,好像在绿色地道里行走一样。
有一条小路通向林中空地。湿漉漉的草上出现了一些脚印。我循着脚印,小心地从矮林中穿行。脚印一直把我引到一座小山脚下。山上有一所破败不堪的房子。
“他应该在那里,”我想道,“观察所选得不错。”我爬过去,一直爬到房子附近,听见一声轻微的响动。这说明那人就在里面。我从一个洞眼看见他背向着我。我两个箭步,向他扑过去。他握着手枪,试图瞄准射击。我不等他开枪就把他摔倒在地,把他的两条胳膊,扭在身下压着,还用膝头顶着他的胸口。
“听着,小家伙,”我对着他耳朵说,“我是亚森·罗平。马上乖乖地把我的皮夹和那位女士的小挎包交出来……这样,我可以把你从警察的魔爪中救出去,并招你作朋友。只要一句话:行,还是不行?”
“行。”他低声说。
“很好。今天上午,你干得很漂亮。今后我们会合得来的。”我站起身。
他在口袋里摸了一下,抽出一把宽刃刀,向我刺过来。
“蠢货!”我大声骂道。
我一手抵挡,另一只手向他的劲动脉猛劈过去,这叫“肘弯砍颈脉”。
他被打昏在地。
我从皮夹里找回文件和钞票。出于好奇,我拿过他的皮夹。在一个寄给他的信封上,我看到了他的名字:皮埃尔·翁弗莱。我打了个激灵。皮埃尔·翁弗莱,奥特伊拉封丹街的杀人犯!他杀害了代尔布瓦夫人和她两个女儿。我俯身细看。是的,是这张脸,在车厢里它已经使我想起那罪犯的画像。
时间在流逝。我在信封里装了两张一百法郎的钞票,一张名片,写下这句话:
赠给好同事奥诺莱·马索尔和加斯通·德利韦,以表谢忱。
亚森·罗平
我把名片放在信套中央。旁边是莱诺夫人的小包。这位好心的朋友救过我,我能不把它归还她吗?
不过我坦白,我从小包里掏出了所有值点钱的东西,连一把玳瑁梳和一只空钱包也没留下。见鬼去吧!朋友归朋友,生意归生意。再说,真的,她丈夫干的是那么不光彩的行当!……那人一直躺在那里,开始动了。我该怎么办呢?我没有资格救他,也没有资格害他。
我把他身上的武器缴过来,向空中放了一枪。
“那两个警察会赶来的。”我想,“让他自己去对付吧!各人有各人的命。”
我从洼路跑了。
刚才追赶强盗时,我就注意到有一条横道。二十分钟以后,我顺着这条道找到了自己的汽车。
下午四点钟,我给鲁昂的那几个朋友发电报,告诉他们:因意外事件受阻,不得不推迟访问。私下里说:这些朋友现在大概知道了真相,恐怕访问将不得不无限期地推迟下去了。这是叫他们多么失望的事啊!
我经过伊斯尔—阿当、昂吉延,六点钟时从比诺门进了巴黎。我从晚报得悉,警察终于抓住了皮埃尔·翁弗莱。
次日,——我们不要瞧不起聪明的吹捧带来的好处——《法兰西回声报》发表了这样一段耸人听闻的花边新闻:
昨日在比希附近,亚森·罗平历经种种意外,终于让警察逮捕了皮埃尔·翁弗莱。这位在拉封丹街行凶杀人的罪犯在巴黎—勒阿弗尔铁路线上,将监狱管理局副局长之妻莱诺夫人的财物抢劫一空。亚森·罗平夺回了该夫人的小挎包,连同包内的首饰如数奉还给原主,并对协助他追捕罪犯的两名警察给予丰厚酬报。
五、王后项链
一年之中,德·德勒—苏比兹伯爵夫人只有两三回出席盛大的活动,只有在如同奥地利大使馆举办的舞会,或比兰格斯托纳贵妇举行的晚会上,她才将王后项链挂在自己雪白的颈项上。这是一串闻名遐迩,并富有传奇色彩的项链,是制作王冠的珠宝商博梅和巴尚热为杜巴里夫人制作的。红衣主教罗昂—苏比兹认为它其实是献给了法国王后玛丽—昂图瓦纳特;后来女冒险家拉莫特伯爵夫人雅纳·德·瓦卢尔,在丈夫及同谋莱托·德·维耶特帮助下,于一七八五年二月的一个晚上将它偷出瓜分了。说真的,这串项链只有宝石托座是真品。因为拉莫特夫妇已将博梅精心挑选的宝石粗暴地抠下,致使它们流散到各地,只有托座由莱托·德·维耶特保存。后来,莱托·德·维耶特在意大利把它卖给红衣主教的侄子和继承人加斯通·德·德勒—苏比兹。
轰动一时的罗昂—盖梅内破产案发生时,红衣主教曾使侄儿免于倾家荡产。
侄子为了纪念叔叔,从英国珠宝商杰弗里斯手里赎回了一些钻石,又补上一些大小相同但价值小得多的钻石,恢复了这串绝妙项链的原貌,就像博梅和巴尚热亲手制作出来时一样。
近一个世纪以来,德勒—苏比兹家族都为这串传世之宝而自豪。世事沧桑,兴衰交替,他们的家境已大不如前。尽管如此,他们宁肯节衣缩食,也不愿出卖这件珍贵的王家宝物。尤其到了当代这位伯爵手里,伯爵把它当作祖宅一般珍惜。出于谨慎,他在里昂信贷银行租了一个保险柜,将它存放在内。妻子需要打扮之日,便在当天下午亲自去取出,并于次日亲自送回原处。
故事回溯到本世纪初。那天晚上,在卡斯蒂利亚宫举行的招待会上,伯爵夫人大出风头。在这场欢迎克里斯蒂安国王的晚会上,国王注意到了她那不同凡响的美貌。那一颗颗宝石在她优美的颈项上流光溢彩,那成千个刻面在灯光下闪射生辉,就像几千颗火星在迸溅。他觉得,任何一个女人佩这样一串贵重的项链都戴不出她这么高贵,这么自然的韵味。
当德·德勒伯爵夫妇回到圣—日耳曼郊区古老府邸的卧室时,伯爵深深地尝到这双重胜利的滋味,十分高兴。他为妻子感到骄傲,也许还为这串历经四代、光耀门楣的项链而感到自豪。他妻子觉得他的喜悦中有几分孩子气的虚荣,但这也是他高傲性格的表现。
她不无遗憾地卸下项链,递给丈夫。丈夫惊奇地欣赏一番,好像没见过这串项链似的。接着,他将项链放入印有红衣主教纹章的红皮珠宝盒里,走进隔壁一个小房间。确切地说这是一间凹室,与卧室完全隔离,唯一的入口就在他们床脚边上。像以往那样,伯爵将珠宝盒搁到一块很高的木板上,放在帽盒和布品堆里。然后,他关上门,脱衣睡觉。
次日早上,他将近九点起床,打算在午饭前去里昂信贷银行。他穿上衣服,喝了一杯咖啡,下楼到了马厩。在那里,他作了一些吩咐。有一匹马使他感到不安。他叫人牵着马在院子里遛一遛给他看。随后,他便回到妻子身边。
妻子没有离开过卧室,正在bbr>女佣的帮助下梳头。她对丈夫说:“您要出去?”
“是的……把它存回去……”
“啊!的确……这样更谨慎……”
他走进小房间。但很快出来了。不过尚不惊慌地问道:“您拿走啦,亲爱的朋友?”
她答道:“怎么?没有呀,我什么也没有拿。”
“您一定翻乱了。”
“没有啊……我甚至没有开过这扇门。”
他顿时慌了,几乎听不清地结巴着说:“您没有?……不是您?……那么……”
她跑了过去。他们焦急地找了起来,把帽盒扔到地上,把衣服一件件翻出来。伯爵连声说:“没用……我们再怎么找也是白费力气……我就把它放在这里,这块板上。”
“您可能记错了。”
“是放在这里,这块板上。没有放在别处。”
因为房间里相当黑,他们点上一支蜡烛,搬出房里堆放的所有衣物。等东西全搬出来以后,他们只得沮丧地承认,这串著名的“王后项链”确实不见了。
伯爵夫人性格果断,不想作无用的抱怨去浪费时间,立即报告了警察分局长瓦洛尔布先生。伯爵夫妇久闻这位分局长头脑聪明,目光敏锐。他们详细地介绍了事情的经过,分局长立即问道:“伯爵先生,您确信夜间没有人穿过你们的卧室?”
“绝对肯定。我睡觉很警醒。而且,卧室门是上了插销的,今早我妻子叫女佣时,我才打开。”
“还有别的通道可以进凹室吗?”
“没有。”
“没有窗户?”
“有的,但封死了。”
“我想看一下……”
他们点上蜡烛,瓦洛尔布先生立即指出,窗户其实只是用一个衣柜堵住了下面一半,而且那柜子还没有完全靠紧窗子。“靠这样近也够了。”伯爵回答道,“要是有人移动它,就不可能不弄出响声。”
“窗子开向哪里?”
“天井。”
“上面是否还有一层楼?”
“有两层。但仆人那一层用格栅拦着,网眼很小。从那里下不到天井。因此,我们这里光线很暗。”
此外,当他们移动衣柜时,发现窗是关着的。要是有人从外面钻进,不可能会是这样。
“除非窃贼是从我们卧室出去的。”伯爵说。
“如果是这样,您早上就会发现插销扯开了。”
分局长思索片刻,转问伯爵夫人说:“夫人,在您周围,有没有人知道,您昨晚要戴这串项链?”
“当然知道,我又不瞒他们。但是谁也不知道我们把它藏在这个小房子里。”
“谁也不知道?”
“谁也……除非……”
“夫人,请您说明白一些。这点至关紧要。”
她对丈夫说:“我想到的是昂里埃特。”
“昂里埃特?她也同其他人一样,并不知道这个细节呀。”
“您能肯定吗?”
“这位女士是什么人?”瓦洛尔布先生问道。
“我在修道院时的朋友,因为嫁给一个工人,同家里闹翻了。她丈夫去世后,我将他们母子接来,安排了一套房间给他们住。”她又为难地补充说:“她也给我们干点活。她手很巧。”
“她住在几楼?”
“就在我们这一层,不远……走廊当头……我甚至想到……她厨房的窗子……”
“开向天井,是吗?”
“是的,正好对着我们的窗子。”
这句话以后,出现了短暂的静默。
接着,瓦洛尔布先生要求领他到昂里埃特那里看看。他们发现她正在做缝纫活。她的儿子拉乌尔,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在她身边看书。这套房子十分简陋,只是一间没有壁炉的房间和一个作厨房的小室。警察分局长见此情景,有些惊讶,问了她一些问题。她得知失窃的事情以后,大惊失色。昨晚是她亲手侍候伯爵夫人穿的衣服,并把项链佩带到夫人的脖颈上的。“上帝啊!”
她叫道,“我怎么没有听人说起呢?”
“您没有什么想法?一点怀疑也没有?罪犯可能是经过您的房间动手的。”
她大笑起来,甚至没有想象别人可能在怀疑她。“可我没有离开过自己的房间呀!我从不出门,再说,您没有看到吗?”她打开了小室窗户。
“瞧,到对面窗台有三米远。”
“谁告诉您我们假设是从这里进去偷的?”
“可是……项链不是放在那间小房子里吗?”
“您怎么知道的呢?”
“嗨!我从来就知道那东西夜里就放在那里……他们当我面谈过……”
她的脸看上去还年轻,不过因为愁苦,已经变得憔悴了。但表情温柔驯服。然而在沉默之中,她突然变得不安,好像面临什么危险。她拖过儿子搂在怀里。孩子抓住她的手,温柔地吻着。“我想,”当德·德勒先生和警察分局长两人独处之时,伯爵对分局长说,“我想您不会怀疑她吧?我可以为她担保。这是个诚实女人。”
“噢!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见。”瓦洛尔布先生肯定道,“我最多认为她无意之中作了人家的同谋。但是,我承认,这种想法应该放弃,尤其是因为它无法解决我们所遇到的问题。”警察分局长在这次调查中没有取得什么进展。预审法官把此案接了过去,以后的日子由他来进一步调查。他盘问佣人,检查插销,对凹室的窗户作了开关试验,察看了天井的上上下下……全是白费气力。插销完好无损。窗户无法从外面开关。人们又针对昂里埃特专门展开调查,因为不管怎么查,总是又怀疑到她身上。人们仔细考察了她的生活,发现三年来,她只出过四次门,都是去采购物品。实际上,她是给德·德勒夫人当贴身女仆和缝纫女工。伯爵夫人待她很严厉,所有佣人私下都为此作证。
“此外,”预审法官作了一星期调查认证后,得出了与警察分局长同样的结论,说,“就算我们知道罪犯,我们也无法抓他,因为不知道他是怎样作的案。我们在左右两边遇到两个障碍:关得紧紧的门和窗户。这是双重秘密!此人是怎么进去的呢?远为困难的是,又是如何逃跑的呢?因为门窗都是关得好好的。”经过四个月的侦察,预审法官私下得出这样一个看法:德·德勒夫妇急需钱用,变卖了王后项链。于是他把此案归档了事。这件珍贵首饰被盗给德勒—苏比兹一家人一个沉重的打击,以后很久,他们都留着被打击的后遗症。家里有这样一件宝物,本身就是一种保证,现在,他们的信用得不到宝物的支持,那些债主便比以前更加逼人,那些借给他们钱的人的条件也比以前更加苛刻。他们不得不忍痛割肉,能变卖的变卖,能抵押的抵押。
总之,要不是得到远亲遗赠的两大笔遗产,恐怕早就破产了。他们的自尊心也大受挫折,好像他们失去了四分之一的贵族血统。而奇怪的是,伯爵夫人竟把矛头对准她那个当修道院寄宿生时的女友,把怨恨都发泄在她身上,公开指控她偷了项链,先是将她贬入佣人之列,不久又把她赶出家门。
生活一天天流逝,再没有发生特别引人注目的事。伯爵夫妇到处旅游。
这段时间里,只有一件事应该提出来。昂里埃特走后数月,伯爵夫人收到她寄来的一封信,大为惊讶。信文如下:
太太:
我不知道怎样感谢您。因为这笔钱肯定是您寄给我的,不是吗?只可能是您。除了您,谁也不知道我住在这个偏僻小村子里。如果我说错了,请您原谅。至少您应该接受我对您从前的好意的感谢……
她写这些是什么意思呢?其实,无论现在还是从前,伯爵夫人对她都很不厚道。那么这种感谢又是什么意思呢?
昂里埃特被要求作出解释。她回答说:她从邮局收到一封没有挂号、也没有保价的信,里面装有两张一千法郎的钞票。她把那信封拿出来看,信封上盖的是巴黎邮戳,只写有她的地址。显然,字迹是伪造的。
这两千法郎究竟来自何处?又是谁寄的呢?司法当局作了调查,但茫茫人海,从哪里找得到线索呢?
一年以后,第二次寄来了两千法郎。接着是第三次,第四次。六年中,年年如此,所不同的只是第五年和第六年,寄的款额多了一倍,使突然患病的昂里埃特能作适当的治疗。另外还有一点不同;邮局截住了其中一封信,藉口没有保价不予投寄,所以后两封信是按规定寄出的。第一封发自圣日耳曼区,用的是昂凯蒂的名义;第二封发自絮雷斯纳,签的是佩夏尔这个名字。
地址仍是假的。
六年以后,昂里埃特去世了。谜仍然没有解开。这些事件公众都知道。
案子引起了舆论极大的关注。这串项链的命运是这样奇特。在十八世纪末,它曾使全法兰西震惊;一百二十年以后,它又一次激起公众关心。但是,我要叙述的事却是人所未知的,只有几个有关的人和伯爵要求绝对保密的人除外。由于有朝一日,这些人士很可能守不住诺言,所以,我也毫不犹豫地揭开罩布,让公众知道谜底,同时也知道前天上午报上刊登的那封信是怎么回事。那封不平常的信给这扑朔迷离的悲剧增加了几分阴影和神秘的色彩。
那封信刊发之前五天,德·德勒—苏比兹先生在自家府上举行午宴,宾客中有他两个侄女和一个表妹。男宾有议长埃萨维尔;议员博夏,伯爵在西西里岛认识的骑士弗洛里亚尼和圈子里的一位老伙伴——将军德·鲁齐埃尔侯爵。饭后,女士们喝咖啡,先生们被允许吸支烟,但不准离开客厅。大家在一起闲聊。有位姑娘好玩,拿起纸牌算命。然后大家谈起了一些大案。德·鲁齐埃尔先生从来不放过逗弄伯爵的机会,于是回忆起那串项链的奇案。而这正是德·德勒先生害怕提及的话题。
人人立即各抒己见,按自己的方式重新作一番预审。当然,各种假设互相矛盾,都说不通。
“先生,”伯爵夫人向弗洛里亚尼骑士问道:“您有何高见?”
“呵!我,我没什么看法,夫人。”
大家叫起来。因为这位骑士刚才还眉飞色舞地讲述他跟父亲——巴勒莫的一位法官——亲身破过的种种奇案。从中可以看出他对这类问题的见识和兴趣。
“我承认,”他说,“有些能干人做不成的事,我来做就做成了,因此被人看成歇洛克·福尔摩斯……可是,我几乎不清楚诸位说的是什么事情。”
大家转问男主人。他虽然不情愿,还是扼要地叙述了事情的经过。骑士听着,思考着,问了一些问题,低声说:“这很有趣……我一听,就觉得这事不难猜出。”
伯爵耸耸肩膀。但其他人都拥到骑士身边。骑..士有点不容分辩地说道:“一般而言,要找到凶杀案或盗窃案的作案人,必须首先弄清案子是怎么做的。目前这个案子,照我看,是再简单不过了,因为我们面对的,不是多种假设,而是一种事实,唯一的事实,那就是:作案人只能通过卧室门或小房子的窗户才能入内。然而,他不能从外面打开闩紧的房门,因此只能从窗户进去。”
“窗户是关着的,我们后来检查时仍然是关着的。”德·德勒先生说道。
“为此,”弗洛里亚尼没有理会这段插话,继续说,“只要在厨房阳台和窗台之间搭上木板或者梯子,待首饰盒……”
“但是我再次告诉您,窗子是关着的!”伯爵忍不住了,叫道。
这次弗洛里亚尼不能不答了。他在回答问题时从容不迫,似乎这样一个不足挂齿的反对意见根本难不住他:“我愿意相信窗是关着的,但是,那房里难道没有气窗吗?”
“您怎么知道的?”
“首先,因为那个时代建造的府邸,有气窗几乎是一条定规。其次,必须有这么一个气窗,才能解释此案。”
“确实有一个气窗,但它也像窗户一样是关着的。它甚至没有引起我们的注意。”
“这是一个错误。因为,假如你们注意到气窗,显然会发现它是开着的。”
“什么?”
“我推断,这气窗与其他气窗一样,上面有根铁丝编织的绳子,吊了一个环,一拉环,气窗就打开,是吗?”
“是的。”
“这个环是否悬在窗户和衣柜之间?”
“是的,可是我不明白……”
“是这样的。用一个工具,通过窗缝,将一个带钩的铁条插入,钩住铁环一拉,窗就开了。”
伯爵冷笑道:“很好!很好!您说得这么肯定!只是您忘了一件事,亲爱的先生,就是窗上没有缝。”
“有的。”
“有缝就看得见。”
“只要一看就看得见。你们没有看。缝是存在的,不可能不存在。在玻璃和油灰之间……当然是垂直的方向。”伯爵站起身来,显得非常激动,急切地在客厅里走了两三个来回,然后走近弗洛里亚尼,说:“从那天以来,什么也没动过……没有人进过那间小房子。”
“既是这样,先生,您可以从从容容地发现,我的分析与实际情况相符。”
“您的分析与司法机关调查的事实不符。您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不知道,得出的结论与我们所见所闻的情况截然相反。”弗洛里亚尼似乎没有注意到伯爵的恼怒,微笑着说:“上帝啊,先生,我是想努力弄明白事情。我要错了,请您指出来。”
“我就会指出的……说实话,您的自信慢慢地会……”德·德勒先生还咕哝了几句话,随后突然走向门口,出去了。大家一声不吭,焦急地等待着,似乎很快就知道真相了。因此沉默中有一种极庄严的意味。
伯爵终于出现在门口。他脸色苍白,特别激动,声音颤抖地对朋友们说:“请原谅……先生的推断是如此出人意外……不然我永远也不会想到……”
他的妻子迫不及待地问道:“说呀……我求求你……情况怎么样?”
他结结巴巴道:“有条缝……就在先生指出的位置……顺着玻璃……”他突然抓住骑士的胳膊,急切地说:“现在,先生,继续往下讲……我承认,到目前为止,您的推断正确;但还没有说完……请您说说……照您看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弗洛里亚尼慢慢抽出胳膊,停了一会儿,说道:“好吧,在我看来,事情是这样的。作案人知道德·德勒夫人戴上项链去参加舞会,趁你们不在,架好跳板。他透过窗户注视你们的动静,看到您藏好首饰。等您一出小房间,便划开玻璃,扯动吊环。”
“就算这样,但是隔得太远,他不可能通过气窗摸到窗子的把手。”
“他没打开窗子,因为他是从气窗钻进去的。”
“不可能,没有这样瘦的男人,能从气窗外钻进去。”
“他不是个男人。”
“怎么?”
“当然。要是气窗洞太小,成年男人爬不过去,那么必定是个孩子。”
“一个孩子!”
“你们不是告诉我,你们的女友昂里埃特有个儿子吗?”
“确实……有个儿子,叫拉乌尔。”
“极有可能是拉乌尔干的。”
“您有什么证据?”
“证据?……证据倒不缺……例如……”
他没有说下去,思考了一阵,又说:“例如,那块跳板,是孩子悄悄从外面扛进来的,又悄悄地将它送出去,而不被人看见是不可能的。他用的肯定是身边现成的东西。在昂里埃特作厨房的小室墙上有一些放锅盆的搁板,不是吗?”
“我记得有两块。”
“得搞清这些木板是否固定在撑木上。如果不是,我们就可以想到孩子可以把木板起下,然后又一块块放回去。那里有个炉子,也许他还拿了炉钩,用它去打开气窗。”
伯爵一声不响,走了出去。这次,在场的人再也没感到任何不安。他们知道,他们肯定地知道,弗洛里亚尼的推测不会错。他给人这样一种印象,他所说的事确凿无疑,不像是在作推论,而是在讲述很容易核实的事实。
伯爵回来后说:“是那孩子,确实是他,一切都证明了。”
这次,大家不再感到惊讶。
“您看到了木板……炉钩?”
“看到了……木板起掉了钉子……炉钩仍放在那里。”德·德勒—苏比兹夫人叫道:“是他……您不如说是说他的母亲。昂里埃特是唯一的罪犯。她逼迫儿子……”
“不,”骑士肯定说,“母亲与此事毫无关系。”
“这怎么可能!他们住在一个房子里,儿子干事,怎么能瞒得过昂里埃特。”
“他们是住在一个房间里,但所有的事都是夜里他趁母亲睡着以后在隔壁房间干的。”
“那么项链呢?”伯爵问,“孩子的东西就那么多,总可以找到吧。”
“对不起!他出去了。当天上午,你们看见他在桌前做功课。他刚从学校回来。如果司法当局不是使出种种办法对付清白无辜的母亲,而是去学校搜搜孩子的课桌,翻翻他的课本,也许情况就查明了。”
“就算是吧。但昂里埃特每年收到两千法郎,不正表明她是同谋吗?”
“同谋,她不是为这笔钱向您致谢了吗?再说,不是对她进行了严密监视吗?然而,孩子是自由的,他可以随便跑到附近哪个城市,随便找个旧货商,以低廉的价格出售钻石。至于出售一颗,还是两颗,这就看情况而定……唯一的条件是钱必须从巴黎寄出。做得到的,来年再与之做交易。”
德勒—苏比兹夫妇以及宾客觉得心情极为沉重,不安。真的,弗洛里亚尼的声调中,态度上,除了一开始就让伯爵不快的自信外,还有另一种意味,像是一种嘲弄,一种与其说是同情和友好,还不如说是怀有敌意的嘲弄。
伯爵强装笑脸说:“想得如此正确,真让我高兴!请接受我的祝贺!多么了不起的想象力!”
“不,不,”弗洛里亚尼认真地叫道,“我不是凭空想象,而是叙说当时的情况,它只能是我指出的那样。”
“您知道些什么呢?”
“您亲口告诉我的那些。我想起了这母子俩在那偏远乡村过的日子,那位母亲病倒了,小家伙想办法,卖掉宝石救母亲,或至少减轻她临终的痛苦。疾病把母亲压垮了。她死了。过了一些年头,孩子长大了,成了一个男子汉。于是——这一次。我愿意承认我是充分发挥想象力——假定这个男子感到需要返回他曾度过童年生活的地方看看,假定他看到了故地,并找到了怀疑、指挥过他母亲的人……你们有没有想到,在发生过一起枝节横生的悲剧的老房子作这样一次重逢,让人感到多么兴奋又多么难过?”他的话音落下一阵了,客厅里还是一片不安的沉默,从德勒夫妇脸上可以看出,他们又惊恐又惶惑,在努力琢磨他这番话的意思。
“您究竟是谁,先生?”
“我?就是在巴勒莫有幸与您相遇,并多次应邀到府上作客的弗洛里亚尼骑士。”
“那么讲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呢?”
“哦!没什么!只是开个玩笑。我在努力想象,如果昂里埃特的儿子还在世见到您,会多么高兴,他会亲口对您说,他是唯一的罪犯;他是因为母亲不幸,就要丢掉饭碗——那佣人的差使,是因为看到母亲不幸而难受,才偷的项链。”他抑制着内心的激动说出这番话,身子离了座,倾向伯爵夫人。
毋庸置疑,弗洛里亚尼骑士就是昂里埃特的儿子。他的神态、言谈,都表明了这一点。再说,他那明显的意图,他的意思,不正是要让别人认出他这个身份吗?
伯爵犹豫不决。该如何对待这位大胆的人物呢?打铃叫人?闹出丑闻?
揭穿他的身份:他就是从前那个窃贼?但事情过去这么久了!再说又有谁会接受儿童犯罪这种荒谬说法呢?不,还是装糊涂,接受现实为好。于是,伯爵走近弗洛里亚尼,快乐地说道:“您的故事太有趣,太离奇了。我向您起誓,我深受感动。但是,照您的说法,这位好青年,这位模范儿子,后来怎么样了呢?我希望他在这条正道上,不要半途而废。”
“噢,当然不会。”
“难道不是吗?有个这么出色的开头!六岁就偷了王后项链,就是玛丽—昂图瓦纳特王后都眼红的那串著名项链啊!”
“他偷到了项链,”弗洛里亚尼顺着伯爵的话说,“不仅偷到了项链,而且没有引起任何麻烦,没有人想到去检查一下玻璃窗,或者发现窗台过于干净。原来窗台上盖着厚厚的灰尘,他为了抹去脚印,将灰尘全抹掉了……您得承认,那种年纪的孩子脑子够灵活的了。这容易吗?难道只要想要,伸手就行吗?……是的,他想要……”
“因此他伸出了手。”
“伸出了双手。”骑士笑着说。
伯爵打了个哆嗦。这个所谓弗洛里亚尼的身世中到底隐藏了什么秘密?
这个冒险家,六岁时就是个天才的盗贼,今天应邀来到失主的府邸,大胆而疯狂地,然而又无可指责地攻击失主,以寻求刺激,或发泄积怨。他的一生该是多么不同寻常啊!弗洛里亚尼骑士站起身,走近伯爵夫人告辞。夫人往后一退。他微笑着说:“噢!夫人,您害怕啦!我这出沙龙巫魔戏演得太过分啦?”她镇定下来,以同样从容并且有些开玩笑的口气回答说:“不,先生。相反,我对这位孝子的传奇故事很感兴趣。我也为我的项链有这样光辉的命运而高兴。但是,您不认为那个……女人,那个昂里埃特的儿子其实是有一种生来就有的本性么?”他闻之一颤,感到被触到了痛处,反驳说:“我相信是的,正是由于真有这种本性,这孩子才没有灰心丧气。”
“怎么这么说呢?”
“是呀,您知道,那串项链上,大多数钻石是假的,只有从英国珠宝商那里赎回的几颗才是真的。其余那些都因生活急需而一颗一颗卖掉了。”
“可它终归是王后项链,先生。”伯爵夫人傲慢地说,“我觉得这一点,昂里埃特的儿子可能不懂。”
“他应该懂的,夫人。不管是真是假,项链首先是一种装饰品,一块招牌。”
德·德勒先生向妻子示意。可是她已经抢在前头:“先生,要是您暗指的这个人有一点廉耻……”
她被弗洛里亚尼沉着的目光镇住了,收住话头。
他重复道:“要是这个人有一点廉耻心呢?”
她觉得这样谈下去占不到上风,就不顾自尊心受了伤害,压住怒火和愤懑,几乎是彬彬有礼地对他说:“先生,传说莱托·德·维耶特拿到王后项链并伙同雅纳·德·瓦卢尔将所有钻石抠下来时,也没有敢动托座。他懂得,钻石只是装饰品,是附件,托座才是主体,是艺术家的创造,因此他尊重它。您认为这个人也懂得这个道理吗?”
“我相信托座还在。那孩子把它珍藏了下来。”
“那么先生,您要遇见他,请告诉他,这样一件珍贵的纪念物,是别人家庭的财产和荣耀,由他保存并不正当。尽管他可以抠下上面的钻石,但王后项链始终属于德勒—苏比兹家族,就如同我们的姓氏,我们的荣誉一样,属于我们。”
骑士简单地回答:“我会告诉他的,夫人。”
他向她鞠了一躬,又向伯爵打了招呼,随后向在场的宾客一一致意,走了。
四天以后,德·德勒夫人看到卧室桌子上放着一个红皮珠宝盒,上面印着红衣主教的纹章。她打开盒子,里面装着王后项链。但是,在一个一心想把事情办得有始有终合乎逻辑的人生活里,一切事情都应该达到同一个目的——作一点披露是不会坏事的——于是,次日,《法兰西回声报》发表了一则引起轰动的消息:王后项链,从前德·德勒—苏比兹家失去的那件著名首饰,已被亚森·罗平觅得。亚森·罗平立即将此物送还给合法的主人。对这种高尚的具有骑士风度的行为,我们只能表示欢迎。
六、红桃7
我一直为一个问题所困扰。它常常冒出来:“我是怎样认识亚森·罗平的呢?”
我认识他,这是无人怀疑的。我积累的有关这个令人困惑的人的详细资料,我叙述的无可辩驳的事实,我带来的各种新证据,我对他某些行为所作的解释——这些行为,人们只看到外表,却没有深入探索其内在原因和潜在的动机——这一切都表明,我与他的关系,如果算不上亲密无间——因为亚森·罗平生活飘泊不定,不可能做到这一点,至少也可以说是友好的知心的。
但是,我是怎样认识他的呢?我为他树碑立传的热情是从哪里来的呢?为什么是我,而不是别人来作这件事呢?答案很简单:作出这一选择仅仅是出于偶然性,而不是由我有意努力所导致的。正是这种偶然性使我上了路。我是偶然地同他共走了一段最离奇最神秘的冒险经历,由此结下了难解之缘。最后,还偶然地在他出色导演的一出戏里充当了演员。这出戏隐晦,复杂,情节曲折,使我叙述起来感到十分为难。第一幕发生于六月二十二日那著名的夜晚。人们对那一夜已经谈了许多。至于我呢,我可以立即表明,我当时举止相当反常,原因是我回家时精神状态,非常特别。那天,我们几个朋友在瀑布饭店吃晚餐,我们抽着烟,茨冈人乐队演奏着忧伤的华尔兹舞曲,整个晚上,我们聊的都是凶杀盗窃案,可怕的黑暗的阴谋之类。这对睡眠总是不利的。
圣马丁夫妇坐汽车走了,让·达斯普里——这可爱的无忧无虑的达斯普里六个月后战死于摩洛哥前线——与我是在又黑又热的夜晚走回来的。我是一年前搬到讷伊的,住在马约大街边的一幢小屋。我们走到屋前时,他问我:“您从来没有害怕过?”
“什么念头!”
“当然啦,这小屋孤零零的!没有左邻右舍……四面都是空地……真的,我并不是胆小鬼,可是……”
“是呀,您很快活嘛!”
“噢!我也是随便问问的。圣马丁夫妇说的强盗故事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他握了握我的手,离去了。我拿出钥匙,开了门。“哦,好家伙!”我低声说,“昂图瓦纳忘了给我点上蜡烛。”我突然记起来:我让昂图瓦纳休假,他没在家。
在这又暗又静的屋里,我立即觉得不舒服。我摸索着,尽快上楼进了我的卧室,并一反常态,马上将门锁上,插上门闩,然后点上蜡烛。
蜡烛的光焰使我恢复了冷静。可是我仍小心地从枪套里拔出左轮手枪,这是一支大号枪,射程远,我把它放在床边。作了这种防备以后,我就放心多了。我上床躺下,也像往常一样,为了催眠,拿起床头上那本每夜都要读的书。
我大吃一惊。在前一夜用裁纸刀标出的地方,有一个信封,上面盖有五个红色火漆封印。我急忙拿起来。信封上写着我的姓名,并标着:“急件”。
一封信!给我的信!是谁放到这地方的呢?我有些紧张,撕开信封读了起来:从您拆开这封信起,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走开,不要动,不要喊叫。不然,您就完了。
我也不是胆小鬼,像别人那样,我也知道如何面对真实的危险;对于那种我们臆造出的虚构危险,我也会像别人那样一笑置之。但是,我再说一次,我当时的精神状态反常,神经极度紧张,容易冲动。再说,这封信里难道没有让人感到无从说起的心慌的东西吗?难道没有使最勇敢的人也受到震动的东西吗?我紧紧捏着信纸,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威胁性的语句:“不要动……不要喊叫……不然,您就完了……”
“去他的吧!”我想,“这是开玩笑,无聊的恶作剧。”我想笑,甚至想放声大笑。可为什么没笑呢?是什么说不清楚的恐惧堵住了我的喉咙呢?
我至少得吹灭蜡烛。不,不能吹。“不要动,不然,您就完了。”上面写得明明白白。
不过,何必要和这类自我暗示对着干呢?它们常常比最确切的事实还显得真切。只用闭上眼睛就行了。于是我合上眼睛。就在此时,一声轻响打破了寂静。接着是一阵劈啪声。我觉得声响好像来自隔壁的大房间。那是我的办公室,和卧室只隔着候见室。
真正的危险临近了,我十分紧张,觉得自己就要一跳而起,抓起手枪,向大房间冲去。然而我并没有起来:对面的左窗上,窗帘动了一下。
无可怀疑,窗帘确实动了。而且仍在动!我看见——啊!我看得清清楚楚——在窗和窗帘之间那块极窄的地方有一个人,使窗帘无法垂落。
那人也看着我,他是透过窗帘稀疏的网眼看着我的。于是我明白了。他的任务就是把我镇住,让其他人运走赃物。起来?抓起手枪?不可能……他守在那里!只要一动,轻轻一叫,我就没命了。
一下猛烈的敲击震撼着房屋。随后又是两三下小的,好像是锤子在敲什么尖桩子,又被反弹回来似的。至少我是这样想象的,因为我脑子乱糟糟的。
别的声响此起彼伏,一片嘈杂,表明他们毫无忌惮,在放开手脚大干。
那警告有道理:我没有动。是胆小?不,确切地说是精疲力竭,我的手脚完全动不了。识时务也是一个原因,为什么要反抗呢?这个人背后还有十来个人,一呼即来。难道我为了救下几块挂毯,几件小玩意,而要把命送掉?
这种折磨持续了一夜。真是难以忍受的折磨,可怕的恐慌!嘈杂声停止了。但是我仍等待着这声音重新开始。那个人一直在那儿!一直拿着枪监视我!我惊惧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他。我的心怦怦直跳,全身冷汗直流!
我忽然感到一种难以言表的轻松:一辆声音十分熟悉的运送牛奶的车子在大街上驶过。同时我觉得,黎明透过百叶窗来到了房间。另外,黑暗中升起了晨曦。
日光终于照进了房间。其他车辆也来来往往。夜里的鬼魂都不见了。
于是,我向床头柜伸过手去,慢慢地,悄悄地。对面没有动静。我盯住窗帘隆起的地方,必须瞄准那里。我精确地计算如何下手。我一把抓住手枪,抬手就是一枪。
我大叫一声跳下床,扑向窗帘。帘子已被打穿,玻璃打了一个洞。那个人呢,没有打着……原来没有人。
没有人!这么说来,窗帘隆起的褶子害我一夜都不敢动!而在这段时间里,那些歹徒……我怒不可遏,急忙转动钥匙,打开房间,穿过候见室,打开另一扇门,冲进大房间。但是我大吃一惊,怔怔地站在门口,气喘吁吁,目瞪口呆,那分惊愕,比发现窗帘后没有人有过之而无不及:房间里什么也没有丢失。我想象中已抢走的东西:家具、油画、丝绒料子,所有的东西都在原地未动!
眼前的景象真让人大惑不解!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我听到的嘈杂声,搬动家具的声音又是怎么回事呢?我在房间里转了一圈,观察墙壁,清点我所熟悉的每一件物品。一件也不少!最使我困惑的是,竟没有发现歹徒是从哪儿进来的。没有任何痕迹,没有移动过一把椅子,没有一个脚印。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双手捧头自言自语道,“我又没疯!我明明听见的嘛!”我用最细致的搜查办法,把大房间一寸一寸地检查了一遍,还是没发现什么。或确切地说……但我能把这看成是一个发现吗?在地板上一块小波斯地毯下面,我捡到了一张扑克牌。一张红桃7,与法国人玩的纸牌红桃7一个样。但有个奇怪的细节引起了我的注意,在七颗红桃尖上,都有一个窟隆,是用冲孔器冲出来,圆圆的,一般大小。
痕迹就是这些。一张扑克牌和一封夹在书里的信。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发现。难道这就足以肯定我不是做梦吗?整整一天,我都在客厅里寻找痕迹。这是一个很大的房间,与狭小的屋子不成比例。里面的装修表明设计者趣味怪异。地板上由彩石拼成了对称形图案。护墙板也是拼出来的,有庞培式的寓意画、拜占庭式的构思、中世纪的壁画。酒神巴克科斯骑在一个酒桶上。一个皇帝,头戴金冠,胡子花白,右手执剑。客厅上部有点像工场,只开了一扇宽大的窗户。这扇窗户在夜里也是打开的。也许歹徒就是用梯子从那里爬进来的。但这也不能肯定。因为,如果是这样,在院子夯实的地上,一定会留下梯子痕迹。屋子四周空地上的青草,应该有新踩过的痕迹,可是也没有。
我承认,我根本没有想报警。因为我该陈述的事实是如此靠不住,如此荒谬,人家会笑我的。但是到了第三天,是我为《吉尔·布拉斯》写稿的日子。我当时正为这家报刊写专栏,脑子里一直想着这件奇事,就原原本本将它写了出来。文章被人注意到了。但我明白,大家并没有把它当真。没有人把它看成真事,而是把它看成一种幻想。圣马丁夫妇嘲笑我。达斯普里在这方面有些经验,跑来看我,让我谈了事情经过,并作了一番观察……可是也没有更多的发现。
然而,几天以后一个上午,栅门的门铃响了。昂图瓦纳跑来通报,说有位先生想见我。他不愿意说出自己的姓名。我请他上楼。这人四十来岁,一头棕发,一张精力充沛的脸,衣着虽旧,但很整洁,表明他是注重仪表的。
但形成明显对照的是他的举止可以说有些粗俗。
他直截了当地对我说——声音嘶哑,乡音很重,证明了此人的社会地位。
他说:“先生,在旅途一家咖啡馆里,我看到了《吉尔·布拉斯》。我拜读了您的大作,对它很……感兴趣。”
“谢谢。”
“于是我就回来了。”
“啊!”
“是的,是想同您谈谈。您所谈的事都是真的吗?”
“绝对是。”
“没有一点虚构?”
“没有。”
“既然如此,我也许能向您提供一些情况。”
“请说吧。”
“不。”
“怎么,不行?”
“我说以前得先核实一下情况是否属实。”
“核实?”
“我得单独留在这个房间里。”
我惊讶地看他一眼。
“我不太明白……”
“我拜读大作时冒出一个念头。您文章里的某些细节,与我偶然发现的奇事,有奇怪的巧合。我如果错了,我会保持沉默。但要弄清我是否错了,就得让我独自留下……”
这个要求意味着什么呢?我后来想起此人在提要求时,神色不安,表情忧虑。但当时我虽然有点惊讶,却不觉得他的要求有什么特别不正常的地方。
再说,还有一种强烈的好奇心在驱使着我!我回答说:“好吧。要多长时间?”
“噢!三分钟,不会更长,从现在起三分钟后,我再去找您。”我出了房间,到了楼下,掏出表。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为什么我紧张得透不过气来?为什么我觉得这种时刻比其他时刻更为沉重?
两分半……两分四十五秒……突然一声枪响。
我大步爬上楼梯,冲进去,不禁失声惊叫起来。
此人横倒在大房间中央,一动不动,朝左边卧着。鲜血和着脑浆从头上流出。手边有一支手枪,还在冒烟。
他抽搐了一下,就一命呜呼了。
但是,除了这可怕的情景,还有一件事让我恐怖,忘了立即喊救命,也没有跪下身子看看这人是否还有气。离他两步远的地方,有一张红桃7!
我拾起这张牌。七颗红桃尖上都钻有一个洞……
半小时以后,讷伊的警察局长就赶到了。紧接着法医也来了。最后是保安局长迪杜伊先生。我没有碰尸体。现场查看是不能出任何差错的。
很快就检查完了。尤其是什么也没有发现,或者说只发现很少一点东西,就更显得快。在死者的口袋里,没有任何证件;在外衣上,没有任何名字;在内衣上,没有任何字母。总之,没有发现任何能证明其身分的标志。大房间依然井然有序。家具没有移动,器物仍在原位。然而这人并不是只想寻短见,并不是因为他认为我家比别处更适合自杀才来我家的!总该有个原因才促使他下决心走上绝路。而这原因必然来自于他在这三分钟里独自观察到的情况。
是什么情况?他看到了什么?他无意中撞见了什么?他探到了什么可怕的秘密?真是无从推测。
但到了最后一刻,发生了一件事情,我们觉得十分重要。当两名警察弯身抬起尸体搬到担架上时,发现死者一直紧握着的左手松开了,一张揉皱了的名片掉了出来。
名片上写着:乔治·昂代马特,贝里街三十七号。这意味着什么呢?乔治·昂代马特是巴黎大银行家,是金属银行的创建人和董事长。这家银行极大地促进了法国冶金工业的发展。他生活奢华,有四匹马拉的轿车和汽车,养了一圈赛马场上的骏马,他家高朋满座。大家都赞扬昂代马特夫人优雅美丽。“这是死者的名字?”我悄声问道。
保安局长弯下腰说:“不是他。昂代马特先生脸色苍白,头发有些花白了。”
“那这张名片是怎么回事?”
“您有电话吗,先生?”
“有,在前厅。我领您去吧。”
他查了电话号码簿,要了415—21。
“昂代马特先生在家吗?请告诉他,迪杜伊先生请他速来马约大街一百零二号,有急事找他。”
二十分钟以后,昂代马特先生坐汽车来了。局长向他说明了请他来的原因,接着就把他领到尸体前。
有一刻他很紧张,脸绷得紧紧的,不由自主地低声说:“埃蒂安·瓦兰。”
“您认识他?”
“不……或者说有点认识吧……但只是一面之交。他兄弟……”
“他有兄弟?”
“是的,阿尔弗雷·瓦兰……他兄弟过去来求过我……什么事,我记不清了……”
“他住在哪里?”
“兄弟俩往在一起……在普罗旺斯街,我想。”
“您知不知道他自杀的原因?”
“不知道。”
“那么他手上这张名片……您的名片,上面有您的地址!”
“我不明白。显然是偶然的。预审会向我们作出解释的。”无论如何,这是种奇怪的偶然。
我这样想,我觉得大家都有同样的想法。
这种感觉,我在第二天的报纸上感觉到,在听我谈起这个奇案的朋友身上感觉到了。在一些搞得案情扑朔迷离的神秘情节之中,在两次发现使人困惑的红桃7之后,在我的住宅两次成为迷案的发生场所之后,这张名片似乎总算引来了一线光明。通过它将能弄清真相。
但是,与人们预料的相反,昂代马特先生并没有提供任何线索。
“我知道的事情都说了,”他反复说,“你们还想了解什么?在他手上发现这张名片,我比谁都惊愕,也像大家一样,等待着弄清这个问题。”
但问题并没有弄清。调查证实:瓦兰兄弟原籍瑞士,用过一些化名,生活十分动荡,经常出入赌场,与一个外国团伙有联系。那个团伙干了一连串盗窃活动,受到警方通缉,便化整为零,四处逃窜。后来才得知他们兄弟二人也参与了盗窃勾当。确实,瓦兰兄弟已在普罗旺斯街二十四号住了六年,别人对他们所干的事却一无所知。
我承认,对我来说,这桩案子太扑朔迷离了,我认为无法搞清楚了,因此竭力不再去想它。但是让·达斯普里先生则相反。这时期我们常常见面。
我发现他对此案的兴趣与日俱增。正是他让我看一家外国报纸的一则社会新闻。这则新闻已为各家报纸转载,并配发评论。新闻内容如下:
据闻将进行潜艇首航试验。皇上将亲临现场。试验地点将保密至最后一分钟。这次试验将使未来的海战条件发生革命。据有关人员透露的内情,潜艇代号为:红桃7。红桃7?这是偶然的巧合?还是应该将潜艇代号和上述事件联系起来?但这种联系是什么性质?这边发生的事同那边发生的事不可能有什么联系。
第三天,我们又读到了一则新闻:
代号红桃7的潜艇试验即将进行。据称该计划是由法国工程师实施的。这批工程师曾请求本国同胞支持,未获成功,转而求助于英国海军大臣,同样未获成功。
本报对上述消息的可靠性不予保证。
在这样一些极为微妙的事情上,我不敢坚持查下去。而且大家记得,这件事引起了那么大的震动。然而,既然使事情变得复杂的危险已经排除,我就有必要谈谈《法兰西回声报》上的那篇文章。它在当时引起轰动,并如人们所说,给红桃7案件提供了一些模糊不清的……线索。
下面就是这篇文章,作者署名是萨尔瓦托。
“红桃7”事件
——面纱已掀起一角
长话短说。十年前,一个年轻的矿业工程师路易·拉孔布,想把全部时间和财产都献给自己所作的研究,就辞去工作,租下马约大街一百零二号一幢小屋。这幢小屋是由一位意大利伯爵不久前建造装修的。他雇了来自洛桑的瓦兰两兄弟为他工作。其中一人作为助手帮助他进行试验,另一个为他寻找隐名合伙人。通过两兄弟的中介,路易·拉孔布同刚刚兴办金属银行的乔治·昂代马特先生建立了联系。经过多次晤谈,他终于使这位先生对他的潜艇计划发生了兴趣,并且说定,他的发明一旦最后定型,昂代马特先生将运用其影响,说服海军部支持作一系列试验。在两年中,路易·拉孔布经常出入昂代马特府,向银行家报告计划的进展,直到他自己感到满意,并最终定型之日,他才请昂代马特先生开始活动。
这天,路易·拉孔布在昂代马特府吃了晚饭,于晚上十一时半离去。自此,人们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重读当时的报纸,人们会发现这位年轻人的家属曾向司法当局报过案,检察院也曾作过调查,但一直查不到确凿的证据。路易·拉孔布被人认为是个怪僻而任性的年轻人,因此一般人推断他没有通知任何人就出门旅行去了。我们暂且接受这令人难以置信的……假设。
但是有一个于我们国家十分重要的问题,即潜艇图纸下落如何?是路易·拉孔布带走了,还是销毁了?
我们进行了十分认真的调查,得知图纸还在,已落入瓦兰兄弟二人手中。怎么到他们手里的?我们尚不清楚,也不知他们为何没有将图纸转卖。难道担心人家询问图纸的来源?不管怎么说,这种担心没有持续很久。我们完全可以肯定:路易·拉孔布的图纸已为某强国所掌握。
我们可以公布瓦兰兄弟和该国代表为此事而交换的信件。目前,路易·拉孔布所设计的红桃7潜艇已由邻国建造成功。那些参与这一叛国行为的人做着黄粱美梦。事实会使他们如愿吗?我们希望的却是相反。我们有理由相信,事件的发展是不会让我们失望的。
文章的附言补充道:
最新消息:
我们的希望没有落空。根据我们的特别情报,红桃7的试验结果并不令人满意。
很可能是,瓦兰兄弟提供的图纸缺乏路易·拉孔布在失踪之夜带给昂代马特的最新资料。那份资料对于完全理解该项计划是必不可少的。那是一份类似概要的文件,可以从中找到最后结论,以及包含在其他文件中的估价和尺寸。少了这份资料,图纸就残缺不全;同样,少了图纸,这份资料也毫无用处。
因此,我们还来得及采取行动,收回属于我们的东西。我们十分希望昂代马特先生能支持这项艰巨的工作,真诚地说明他一开始就采取的难以解释的行为。不仅应说明为什么在埃蒂安·瓦兰自杀时没有提供自己所知道的情况,而且还应说明为什么他知道资料丢失却不作声。
他还应说明,为什么十年来他雇佣密探监视瓦兰兄弟。
我们指望他拿出实际行动来,而不是说几句空话了事,否则……
威胁到了露骨的地步。但这种威胁意味着什么呢?萨尔瓦托这个作者……用这个笔名写文章的人,对昂代马特究竟掌握了什么威慑手段呢?
大群记者拥来,缠住这位银行家。在十次记者采访中,他对这种敦促都表现了鄙夷的态度。对此,《法兰西回声报》通讯员用寥寥数字回答道:
不管昂代马特先生愿意与否,从现在起,他都成了本报所着手进行的工作的合作者。
这段文字见报之日,达斯普里和我一起吃晚饭。晚上,报纸就放在我桌上。我们谈论着这桩案子,从各个方面研究它,就像是在黑暗中摸索,总是碰到同一个障碍的人一样,十分恼火。突然,没有用人通报,也没有听到铃声,门就开了,进来一位蒙着厚厚面纱的太太。
我立即起身,迎上去。她对我说:“先生,是您住在这里吗?”
“是的,夫人,但说实话……”
“临街的栅栏门没有关上。”她解释说。
“那么前厅门呢?”
她没有回答。我想她是从佣人专用的楼梯绕过来的。这么说她认识路?
一阵局促不安的沉默。她看了达斯普里一眼。我尽管不情愿,还是像在沙龙一样,给她作了介绍。然后我请她坐下,说明来意。她卸去面纱。我发现她一头棕发,五官端正,即使算不上是绝色佳人,至少极有魅力,尤其是一双眼睛,庄重而忧伤,更是楚楚动人。
她只简单地说:“我是昂代马特夫人。”
“昂代马特夫人!”我重复道,越来越惊讶。又是一阵沉默。然后她神色镇定,声音平静地说:“我是为了您知道的……那事而来的。我想,也许能从您这里了解到某些情况……”
“上帝啊,夫人,我所知道的,也就是报纸上讲的。请您说明白一些,我到底能告诉您什么情况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直到这时,我才直觉地感到,她强装镇定,安宁平静的外表下掩盖着一颗慌乱的心。我们又不说话了,都觉得不安。这时,一直观察她的达斯普里走了过来,对她说:“夫人,我能不能提几个问题?”
“呵!能,”她叫道,“这样我就有话说了。”
“不论什么问题……您都会说,是吗?”
“不论什么问题。”
他思考一下,说道:“您认识路易·拉孔布吗?”
“认识,通过我丈夫认识的。”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什么时候?”
“在我家吃晚饭那天晚上。”
“这天晚上,没有什么迹象,让您想到也许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吗?”
“没有。他曾暗示要去俄国旅行,但那只是随便说一说!”
“那么,您还相信能再见到他。”
“说好第三天再来吃晚饭。”
“对他的失踪,您怎么解释?”
“我解释不了。”
“昂代马特先生呢?”
“我不知道。”
“然而……”
“别再问我这个问题。”
“《法兰西回声报》的文章好像说……”
“好像说,他的失踪与瓦兰兄弟不会没有关系。”
“您也是这样认为吗?”
“是的。”
“您这样认为有何根据?”
“路易·拉孔布离开时,随身带着一个包,装着他那个计划的全部资料。两天后,我丈夫和瓦兰兄弟中的一个,就是现在还活着的那个见过一面,获悉这些资料已落入这两兄弟之手。”
“他没有告发这两人?”
“没有。”
“为什么?”
“因为除了路易·拉孔布的资料外,那只包里还装着别的东西。”
“什么东西?”
她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达斯普里继续说:“这就是您丈夫没有报告警察当局,而雇人监视那两兄弟的原因。他希望既能拿回这些资料,又能收回这件会损害名誉的……东西。瓦兰兄弟正是利用这东西对他进行敲诈的。”
“对他……还对我。”
“啊!还对您?”
“主要是对我。”
她压低嗓门,清楚地说出了这几个字。达斯普里观察她一眼,走了几步,又回到她面前:“您给路易·拉孔布写过信?”
“当然……我丈夫同他有交情……”
“除了一些谈正事的信,您没有给路易·拉孔布写过……别的什么信?请原谅我再三提出这个问题。因为这对我了解真相必不可少。您还写过别的信吗?”
她的脸一红,低声道:“写过。”
“瓦兰兄弟掌握的就是这些信吗?”
“是的。”
“那么,昂代马特先生也知道?”
“他没有见过,但阿尔弗雷·瓦兰曾向他透露有这样的信,并威胁说,我丈夫要是跟他们过不去,就将这些信公诸于众。我丈夫怕了……他怕闹出丑闻,就退让了。”
“不过他想尽办法要夺回这些信。”
“他想尽办法……至少我是这样假定的,因为他与阿尔弗雷·瓦兰最后一次见面后,骂了我几句,让我明白发出了什么事,从此我们夫妇之间没有任何亲情和信任了。我们生活在一起,却如同路人。”
“既是这样,您没有东西可失去了,还怕什么呢?”
“不管他对我是多么冷漠,我终究是他爱过,而且可能还爱着的女人——这一点,我是深信不疑的。”她以热烈的声音喃喃说道,“只要他没拿到那些该死的信,就还是爱我的……”
“怎么!他也许会拿到……不过那两兄弟有防备,是吗?”
“是的。他们吹嘘说东西藏在最保险的地方。”
“那么?”
“我有充分理由相信,我丈夫发现了这个地方!”
“真的?在哪儿?”
“这里。”
我一跳而起。
“这里?”
“是的,我一直推测,路易·拉孔布十分聪明,热心钻研机械,有空就做保险柜和锁来消磨时间。瓦兰兄弟大概无意中发现了这些保险柜,就用其中一个来藏信……大概还有别的东西。”
“可是他们并不住在这里。”我叫道。
“您住进来以前,有四个月这幢小屋没有住人。因此,他们很可能又回来过。另外,他们还认为,您住在这里不会碍他们的事,他们要取资料时尽可来取。但是他们没有想到,我丈夫于六月二十二日夜里,撬开了保险柜,取走了……他寻找的东西,并留下名片,告诉那两兄弟,现在双方串换了角色,他已不再惧怕他们。两天以后,埃蒂安·瓦兰从《吉尔·布拉斯》上的文章得知了情况,便匆匆赶到您家,独自留在客厅里,发现保险柜已经空了,就自杀了。”
过了一阵,达斯普里问道:“这只是您的推测,是吗?昂代马特先生什么也没跟您讲吧?”
“没有。”
“他对您的态度没有改变吗?不显得更抑郁更烦躁?”
“没有。”
“他要是找到了那些信,您认为他会这样吗?在我看来,他并没有拿到那些信。到这里来的并不是他。”
“那又是谁呢?”
“一个神秘人物,他操纵着整个事件,要把它引向一个目的,这个目的对我们来说若隐若显。这个神秘人物,我们一开始就感觉到了他的行动是看得见的,是强有力的。是他和他的朋友于六月二十二日晚潜入这幢小屋,发现了藏物处;是他留下了昂代马特先生的名片;是他掌握了瓦兰兄弟与外面来往的信件和他们叛国的证据。”
“他,他是谁?”我着急地打断他的话。
“当然是《法兰西回声报》那位通讯员,萨尔瓦托!事情不是显而易见的吗?文章提供的细节,不是只有探得两兄弟秘密的人才能知道的吗?”
“如果是这样,”昂代马特夫人恐慌起来,结结巴巴地说,“那么他也掌握了那些信,轮到他来威胁我丈夫了!怎么办,上帝啊!”
“给他写信,”
达斯普里干脆地说,“完全信任他,把您所知道的一切和您能够了解到的一切都告诉他。”
“您说什么呀!”
“您和他的利益是一致的。他反对的是两兄弟中还活着的那个。他寻找武器不是用来对付昂代马特先生,而是用来对付阿尔弗雷·瓦兰。帮帮他吧!”
“怎么?”
“那份使路易·拉孔布图纸能具有实用价值的补充资料在您丈夫手里吧?”
“是的。”
“把这事告诉萨尔瓦托。必要时,设法向他提供这份资料。总之,同他写信联系。您还有什么危险呢?”
乍一听来,这个忠告大胆,甚至危险;但昂代马特夫人别无选择。再说,正如达斯普里所说,她还有什么危险呢?即使这位陌生人是敌人,这样做也不会使形势更恶化。即使他是个抱有特殊目的的局外人,这些书信对他来说,也只是次要的东西。
不管怎么说,这总是一个办法。昂代马特夫人正凄惶不安,听了这个主意,十分高兴,当即表示可以。她对我们百般感激,答应将联系的情况告诉我们。
第三天,她果然给我们寄来了萨尔瓦托给她的回函:
信未藏在该处。但请放心,我会找到的。我会时时注意。
萨
我拿起信,发现字迹与六月二十二日晚夹在我床头柜那本书中的便条相同。
因此,达斯普里是对的,萨尔瓦托是操纵整个案子的人。确实,我们开始在一片黑暗之中看到了几线光亮。有些问题已经出人意外地搞清楚了。但是还有一些问题,如发现的那两张红桃7是干什么用的,仍然一团漆黑。至于我,一直念念不忘那两张扑克,越想越困惑,在这种心境下,看到那七颗钻了洞的红桃,只觉得十分扎眼。它们在这出戏中起什么作用呢?重不重要呢?按照路易·拉孔布的图纸建造的潜艇叫红桃7号,从这个事实中应得出什么结论呢?
达斯普里不大关心这两张牌,全力研究的是另一个问题。在他看来,解决这个问题更是当务之急。他坚持不懈地寻找那个隐秘的藏物处。
“谁知道呢,”他说,“难道萨尔瓦托没发现那些信,我也就发现不了?……他也许是出于一时疏忽才没有发现哩。很难相信,瓦兰兄弟会从他们认为万无一失的地方取走这些信。这是他们的武器,具有无可估量的价值。”
他寻找着。很快,他就把大房间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接着,他把调查扩展到其他房间:仔细观察里里外外,检查墙壁的砖石,掀起屋顶的瓦片。
一天,他扛着镐头和铁锹来了,把锹给我,自己拿镐头,指着空地说:“挖。”
我懒洋洋地跟着他。他把空地分为几块,一块一块地细细观察。到了一个角落,在两座花园楼房相交的院墙旮旯里,有一堆荆棘和野草盖着的瓦砾碎石,引起他的注意。他动手挖起来。我只好帮他干。我们头顶烈日,干了一个钟头,却是枉费气力,一无所得。但是当我们搬开石头,挖开地面以后,达斯普里刨出了一些骨头,残骸周围沾着衣服碎片。
我觉得我的脸顿时变得惨白。我看见有一块切成长方形的小铁片插在土里。铁片上面,隐隐约约有些红斑。我低下头一看,只见那铁片同扑克牌一般大小,那红斑是铅丹,已经腐蚀褪色,一共七处,排列成红桃7的七个桃形状,颗颗桃尖上都有一个小洞。“听我说,达斯普里,我对这些事烦透了。您有兴趣,那是您的造化。我可对不起,失陪了。”
这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烈日下干活累的?总之,我踉踉跄跄地走了,倒在床上,两天两夜没有起来,发烧,滚烫,那些尸骨一直缠着我,在我周围乱舞,把那血淋淋的五脏六腑扔在我头上。达斯普里对我忠心耿耿,每天来陪我三四个钟头,真的,在大房间里反..复察看,这里敲敲,那里拍拍。
“信就在那里,在那个房间里。”他不时地跑来告诉我,“信就在那里,我可以起誓。”
“让我安静些吧!”我恼火地回答。
第三天早上我起床了,人虽然还虚弱,病却全好了。我吃了一顿营养丰富的午餐,又有了精神。将近下午五点钟,我收到了一封蓝纸快信,身体更得到了恢复,并重新激起了我强烈的好奇心。
这封快信内容如下:
先生:
这出戏的第一幕发生于六月二十二日夜里,现在已近尾声。事情本身要求戏中的两个主角同时登场,在府上当面对质。今晚如能将贵府借我一用,将不胜感激。九时至十一时之间,贵府佣人最好避开,您本人也不宜介入。您六月二十二日夜已经知道,您的一切物品,我都极为尊重,决不毁坏。我相信,您会为本人严守秘密。我若有片刻怀疑,都是对您的侮辱。
您忠诚的
萨尔瓦托
这封信的语气,谦恭中带有戏谑,提出的要求十分新奇,让我心神愉悦。
这位通讯员是那样洒脱,对我的同意,似乎是那样有把握!我绝不想让他失望,或者辜负他的信任。八点钟,我的佣人拿着我给的戏票刚出门,达斯普里就来了。我给他看了那封快信。
“怎么样?”他问我。
“怎么样,我把花园的栅栏门打开,让他们进来。”
“您要走开?”
“绝不可能!”
“可是,既然他要求您……”
“他要我严守秘密,我不说就是了。不过我一定要看看会发生什么事。”
达斯普里笑起来。
“是啊,您说得对,我也留下来。我想,我们不会觉得乏味的。”一阵铃声打断了他的话。
“他们就来了吗?”他低声说,“提前了二十分钟!这不可能。”我从前厅扯绳打开了栅栏门。一个女人的身影穿过花园。是昂代马特夫人。
她神色慌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丈夫……他来了……有人约他……要把那些信交给他……”
“您怎么知道?”我问她。
“偶然知道的。吃晚饭时,有人给他送来几句话。”
“快信?”
“用电话传递的电报。佣人错把纸条给了我。我丈夫立即夺过去,但太晚了……我看过了。”
“您看了……”
“大意是:‘今晚九时,请带上有关此案的资料前往马约大街,换回书信。’吃过晚饭,我回房间收拾一下,就跑出来了。”
“瞒着昂代马特先生。”
“是的。”
达斯普里望了我一眼。
“您有什么想法?”
“您的想法就是我的想法。昂代马特先生是应召的两个对手之一。”
“谁召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这正是我们将要弄清的。”
我把他们领到大房间。
我们三人可以躲在壁炉台下,躲在天鹅绒帷慢后面。我们坐下来。昂代马特夫人坐在我们之间。我们从帷慢缝中可以看到整个房间。
九点钟敲响了。几分钟以后,花园栅栏门吱嘎一声开了。我承认,我有点恐慌,但又极为兴奋。我马上就要知道谜底了!几个星期来在我面前发生的让人困惑的怪事,终于要见分晓了。战斗就要在我眼皮下发生了。
达斯普里抓住昂代马特夫人的手,轻轻说:“尤其不能动!不管您听到什么或看见什么,都要沉住气。”有个人进来了。我立即认出是阿尔弗雷,因为他跟埃蒂安·瓦兰很相像。同样笨拙的步态,同样一张长满络腮胡子的凶狠的脸。他神色慌张,总担心周围有埋伏,一旦觉察有什么不对,就准备跑。他向房间扫了一眼。我觉得他看到壁炉挂着天鹅绒帘子似乎不舒服。他向我们走了三步。但是,大概他想到了更紧要的事,就改变方向,斜着走向墙壁,走到那幅手持利剑的白胡子老王的镶嵌画前停住了,看了好一阵,随后登上一把椅子,手指沿着老王的肩膀和脸部摸索着。
突然,他跳下椅子,离开墙壁。这时响起了脚步声,昂代马特先生出现在门口。
银行家意外地叫了一声。“你!你!是你叫我来的?”
“我?不是。”瓦兰用嘶哑的声音说,这使我想起了他兄弟的声音。“是你写信叫我来的。”
“我的信!”
“一封签着你的大名的信。你向我提出……”
“我并没有给你写什么信。”
“您没有给我写信!”
瓦兰本能地作好战斗准备。他要对付的倒不是银行家,而是诱他落入陷阱的那个不知名的敌人。他再次把眼睛扫过我们这边,并迅速向门口走去。
昂代马特先生拦住他的去路。
“你想干什么,瓦兰?”
“这是有名堂,我不喜欢。我走啦。晚安。”
“再呆一会!”
“唉,昂代马特先生,别再留我啦,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有不少事可谈,机会难得啊……”
“让我过去。”
“不,不,不,你过不去。”
瓦兰见银行家态度坚决,吓得退了一步,嘟嘟囔囔道:“好吧,快点,说吧,但愿就此了结!”
有一件事我觉得奇怪,而且我相信两位同伴也一样失望。萨尔瓦托怎么没有到场呢?他自己订的方案,为何不亲自来调解呢?难道只满足于让银行家和瓦兰去对质?我心里特别乱。由于他不在场,这场由他策划并安排的决斗,多少会成为命中注定的不幸悲剧。那使人感受很深的引发两人冲突的力量存在于他们两人之外,这也就更使人感到它的强大。
过了片刻,昂代马特先生走近瓦兰,直视他的眼睛说:“过去这么些年了,你也没什么要担心的了。你坦白地回答,瓦兰,你对路易·拉孔布到底干了些什么?”
“这真是个问题!好像我知道他的下落似的!”
“你知道!你们知道!你兄弟和你,你们同他时刻在一起,差不多是住在他家里,住在这所房子里。他的工作、他的计划你们全知道。最后一晚,瓦兰,我把路易·拉孔布送到我家门口时,看见暗处有两个人影。这一点,我可以发誓。”
“什么时候用得着你发誓?”
“这两个人影就是你们兄弟,瓦兰。”
“请拿出证据。”
“最好的证据是两天以后,你们给我送来了在拉孔布的包里搞到的资料和图纸,提出要把那些东西卖给我。那些资料是怎么落到你们手里的呢?”
“我可以告诉你,昂代马特先生,那些东西是我们在路易·拉孔布失踪后的第二天早上,在他桌上找到的。”
“这不是实话。”
“请拿出证据。”
“司法当局会拿出证据。”
“为什么您不向司法当局报告?”
“为什么?啊!为什么?”
他脸色阴下来,不作声了。另一个接着说:“昂代马特先生,只要你有一点点确凿证据,我们那小威胁就阻止不了……”
“什么威胁?那些信?你以为我会相信吗?”
“既然你不相信,为什么又提出要给我几千几百,赎回那些信呢?为什么要派人跟踪我们俩呢?”
“为的是取回我十分重视的图纸。”
“算了吧!是为了那些信。一旦你拿到那些信,你就会告发我们。我决不会把那些东西给你的。”他发出一阵大笑,突然又停住了。
“够了。我们说来说去,都是老话,没有前进半步。因此,我们不谈了吧。”
“我们不能不谈。”银行家说,“既然你提到那些信,要是你不还给我,就别想出去。”
“我就要出去。”
“不行,不行。”
“听着,昂代马特先生,我奉劝你……”
“你别想出去。”
“我们走着瞧。”瓦兰的声音中充满愤怒。昂代马特夫人不禁轻轻叫了一声。
瓦兰肯定听见了这叫声,因为他想强行冲出去。昂代马特先生猛推他一把。于是我看到瓦兰把手从衣袋里抽出来。“再说一次:让开!”
“先拿信来。”
瓦兰抽出手枪,对准昂代马特先生说:“让不让?”
银行家迅速弯下身。
突然一声枪响。武器应声落地。
我惊呆了。枪声就在我身边响起!是达斯普里一枪击落了阿尔弗雷·瓦兰手中的武器!
他一步跨到两个对手中间,面对着瓦兰冷笑说:“你有运气,朋友,鸿运当头呵。我瞄的是你的手,打中的却是你的枪。”
两个人看着他呆若木鸡。他对银行家说:“先生,请原谅我来管这桩闲事。但是,说实在的,您的牌也打得够糟的了。让我来帮您打一把。”
他转向瓦兰,说:“我们俩来较量较量,伙计。痛快一点,主牌是红桃,我打7。”他亮出有七个红桃的铁片,伸到瓦兰鼻尖下。
我从没见过这样惊慌的模样。只见瓦兰脸色苍白,两眼圆睁,脸都扭曲了,好像一下子被眼前的景象慑住了。“您是谁?”他结结巴巴地问道。
“我有言在先,一个管闲事……并且要管到底的人。”
“您想要什么?”
“要你带来的全部东西。”
“我什么也没有带来。”
“不,你没带东西,就不会来。今天上午,你接到一张便条,叫你晚上九时来这里,并让你把资料都带上。你既然来了,那些资料呢?”
达斯普里平时随随便便,和和气气,现在一反常态,言语神态间自有一股凛然的威严,让我困惑。瓦兰被治得服服帖帖,指着一个衣袋说:“资料在这里。”
“全在?”
“是的。”
“是你在路易·拉孔布包里找到的并卖给冯·里耶本少校的全部资料?”
“是的。”
“复制件,还是原件?”
“原件。”
“你开价多少?”
“十万。”
达斯普里大笑起来。
“你疯啦。那位少校只给了你两万。试验失败了,这两万算是扔在水里了。”
“这些图纸他们不会用。”
“图纸不全。”
“那您为什么还向我要?”
“我需要。我给你五千法郎,多一个苏也不行。”
“一万法郎,少一个苏也不行。”
“行。”
达斯普里回身对昂代马特先生说:“请您签一张支票,先生。”
“可是……我没有……”
“支票簿?在这里呢。”
昂代马特先生大吃一惊,翻了翻达斯普里递给他的支票簿,说:“是我的……这是怎么回事呢?”
“别废话,亲爱的先生。您签字就行了。”银行家抽出笔,签了字。瓦兰把手伸过来。“把手放下,”达斯普里说,“事情还没完。”又对银行家说:“您那些信,还要不要?”
“要,一包信。”
“在哪里,瓦兰?”
“我没拿。”
“在哪里,瓦兰?”
“我不知道。是我兄弟藏的。”
“就藏在这里,在这间房子里..。”
“这么说,您知道藏信的地方。”
“我怎么会知道呢?”
“嗬,是您搜查过藏物的地方了吧?看来您也像萨尔瓦托一样了解情况。”
“信并没藏在这里。”
“在这里。”
“您去打开它。”
瓦兰怀疑地看了他一眼。达斯普里和萨尔瓦托是不是一个人,因为他把什么都推测出来了?如果是,让他看看已经知道的藏物处,也没有什么坏处。
如果不是,就没有必要……“打开它。”达斯普里重复说。
“我没有红桃7。”
“有,这个。”达斯普里说,把铁片递给他。
瓦兰吓得往后一退。
“不……不……我不想……”
“这没什么可怕……”
达斯普里走向白胡子老王的墙饰,登上一把椅子,把红桃7贴在利剑下端的护手处,让铁片盖住剑刃,然后用一把锥子,轮流插入红桃尖上的七个洞,抵压镶嵌画上的七块小石子。把第七块小石子抵进去后,机关启动了。
国王上身翻转过去,露出一个大口子。是一个包铁的双层保险柜。
“你看到了,瓦兰,保险柜是空的。”
“确实……是我兄弟拿走了。”
达斯普里朝他走过去,说:“别跟我玩名堂。还有一个地方。在哪里?”
“没有。”
“你是要钱吧?多少?”
“一万。”
“昂代马特先生,您认为那些信值一万法郎吗?”
“值。”银行家大声地说。
瓦兰关上保险柜,带着明显的厌恶感拿起红桃7,贴到利剑的护手处,正是上次那个地方。他把锥子依次插入七个桃尖上。机关又一次启动了,但是这次出人意外,只有保险柜的一部分转动了,露出安在大保险柜门里的小保险柜。
那包信就放在小保险柜里,用绳子扎着,并盖有封印。瓦兰把它交给达斯普里。达斯普里问道:“支票开好了吗,昂代马特先生?”
“开好了。”
“您从路易·拉孔布那里获得了最后一份资料,补充潜艇图纸的资料,是吗?”
“是的。”
双方进行了交换。达斯普里把资料和支票装进口袋,把那包信递给昂代马特先生。
“这是您想要的东西,先生。”
银行家犹豫片刻,好像怕碰这些他苦苦寻找的东西似的。然后,他一把夺了过去。
我听到旁边有呻吟声,抓住昂代马特夫人的手一摸,冰凉冰凉的。
达斯普里对银行家说:“我想,先生,我们的谈话结束了。啊!我求求您,不要感谢。我只是偶然才帮了您一点忙。”
昂代马特先生走了,带走了他妻子写给路易·拉孔布的信。“漂亮极了,”
达斯普里快活地叫道,“一切都处理好了。现在只用了结我们的事了。伙计,你那些资料呢?”
“全在这里。”
达斯普里一张张审阅,仔细检查,然后塞进口袋。“好极了,你说话算数。”
“可是……”
“可是什么?”
“那两张支票呢?……钱?”
“好家伙,你真沉得住气。还敢提要求?”
“我要求该我得的东西。”
“你偷来的资料,也得给你钱?”
瓦兰怒不可遏,气得直抖,眼睛充血。
“钱……两万……”他语无伦次地说。
“不可能……这笔钱,我有用处。”
“钱!”
“算了吧,识相点,收起你的匕首。”
他猛一下抓住瓦兰的胳膊。瓦兰痛得叫起来。他补充说:“滚吧,伙计,吸点新鲜空气对你有好处。想让我把你带走?我们到空地去,我要指给你看一堆石子,那下面……”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这块有七个红桃的小铁片就是在那里捡到的。它是路易·拉孔布时刻随身带着的,你记得吧?你兄弟和你,你们将这块铁片连同尸体……还有司法当局会感兴趣的一些东西埋了……”
瓦兰发疯似地用拳头捶面,然后说:“好吧。我被您耍了。这事我们就不再提了。不过我还说一句……只一句,我想知道……”
“说呀。”
“在这保险柜里,这大的保险柜里有一个小匣子吗?”
“有。”
“您六月二十二日夜里来时,它在吗?”
“在。”
“里面装着……”
“瓦兰兄弟藏的全部东西,一些首饰、钻石和珍珠,都是他们四处偷来的。”
“您拿去啦?”
“当然!换了你,也一样。”
“那么……我兄弟是发现匣子不见了才自杀的?”
“可能吧。光是失去你们同冯·里耶本少校的来往信件,他是不会自杀的。但是失去了匣子……这就是你要问我的事?”
“还有:您贵姓?”
“您问这个,好像想报仇?”
“当然!风水轮流转,今天,您比我强。明天……”
“你比我强。”
“我相信是的。您贵姓?”
“亚森·罗平。”
“亚森·罗平!”
那人听了,好像当头挨了一棒,不禁踉跄退了几步。似乎这个名字夺走了他的一切希望。达斯普里笑起来。“哈,你以为随便哪个先生能够管这种闲事吗?至少得亚森·罗平才管得了。现在你都清楚了吧,小东西,去准备报复吧,亚森·罗平等着。”
他二话不说,就把瓦兰推出门外。
“达斯普里,达斯普里!”我仍不由自主地用这个熟悉的名字称呼他。
我撩开天鹅绒帷慢。
他跑来。
“什么?出了什么事?”
“昂代马特夫人不舒服。”
他赶忙让她闻溴盐,一边照料她,一边问我:“喂,是怎么搞的?”
“那些信,”我对他说,“……路易·拉孔布的信,您给她丈夫了。”
他直拍额头。
“她以为我真的给他了……是的,不管怎样,她是可能这样认为的。我真蠢!”
昂代马特夫人苏醒过来,聚精会神地听他说话。他从提包里取出一个小包。看上去与昂代马特先生带走的那个一模一样。“这是您的信,夫人,是真的。”
“可……那些呢?”
“那些同这些一样,但是昨晚我重抄过了,作了细心的处理。您丈夫读了一定满心欢喜,决不会疑心这些信被人掉了包,因为这一切都是他亲眼看到的……”
“笔迹呢……”
“没有模仿不了的笔迹。”
她向他千恩万谢,就像是在向同一个社会阶层的人表示感谢似的。我明白,她没有听见瓦兰和亚森·罗平的最后几句话。我望着他,不无尴尬,不知道该对这位在出人意料的时刻向我暴露身分的老朋友说什么才好。亚森·罗平!是亚森·罗平!我这个小圈子里的伙伴竟是亚森·罗平!我一时没转过弯来,而他却轻松自在地说:“您可以向让·达斯普里道别了。”
“啊!”
“是的,让·达斯普里要外出旅行。我把他派往摩洛哥。他很可能在那里找到适合他的归宿。我承认这是他的意愿。”
“那末,亚森·罗平留在这里?”
“啊!不可能。亚森·罗平的生涯才刚刚开始,他打算……”出于忍不住的好奇,我向他走过去,把他从昂代马特夫人身边拉远一点,说:“您最后还是发现了那第二个暗柜,是吧?”
“我伤了不少神!到了昨天下午您在床上睡觉的时候才找到。可是天知道有多么容易!最简单的事情往往人们到最后才想到。”他向我指指红桃7说:“我已经猜到,要开大保险柜,必须将这张牌贴在那位老王的利剑上……”
“您是怎样猜到的呢?”
“很容易。我得到特别的情报,于六月二十二日晚上来到这里,知道……”
“同我分手以后……”
“是的,我有意选择了那些鬼怪话题与您交谈,让您精神紧张。这样,您这个神经过敏,情绪容易受感染的人就会躺在床上,让我放手干事。”
“这个推断一点不错。”
“因此,来到这里,我就知道,有一个小匣子藏在保险柜里。保险柜装有暗锁。红桃7是钥匙,是开锁的密码。这以后我要做的,就是找到专为红桃7留着的部位。只要察看一小时就足够了。”
“一小时!”
“观察镶嵌画上那位老头子。”
“老皇帝?”
“确切地说,这位老皇帝就是红桃K上的那个君王——查理曼大帝。”
“果然是……但是,为什么红桃7既能开大保险柜,又能开小保险柜呢?为什么您开始只打开大保险柜呢?”
“为什么?因为我始终是按一个方向放的。昨天我才发现,把牌倒过来,将第七个,即中间那个桃尖朝上,七个洞孔的位置全都变了。”
“那当然!”
“当然,不过,还是得想到才行。”
“还有一件事:昂代马特夫人不说,您还不知道有那些信……”
“是的。除了小匣子,我在大保险柜里只发现那两兄弟的来往信件。就是通过这些信件,我才知道他们的叛国行为。”
“总之,您是偶然才弄清那两兄弟的老底,以后才去寻找潜艇的图纸和资料的,对吧?”
“对。”
“但您寻找图纸是为了什么目的呢?”
达斯普里笑着打断我的话道:“上帝啊!您对这事这样关心!”
“我很感兴趣。”
“好吧,过一会儿。我先把昂代马特夫人送走,再写一张便条,派人给《法兰西回声报》送去,然后我再回来,详细谈谈。”他坐下来,写了一条简讯。文章充满他的古怪风格。这则简讯在全世界引起的反响,至今谁不记得?
亚森·罗平解决了萨尔瓦托新近提出的问题。他取得了路易·拉孔布工程师的全部资料和图纸原件,并将它们交给海军部长。借此机会,他发起一场募捐活动,旨在向国家提供第一艘按此图纸建造的潜艇。他本人带头捐献两万法郎。“是昂代马特先生的两万法郎支票?”我看了他递给我的这条简讯,问道。
“正是。瓦兰部分挽回了他的叛卖所造成的损失,这是公平的。”
我就是这样认识亚森·罗平的。我就是这样知道圈子里的伙伴、社交场上的朋友让·达斯普里是侠盗亚森·罗平的。我就是这样同这位卓越的人物建立起十分愉快的友谊的。多亏他的信任,我就是这样渐渐成为他忠实、卑微充满感激之情的传记作家的。
七、安贝尔太太的保险箱
清晨三点,仍有六辆汽车停在贝蒂埃大街一所画家住的小屋前。这条大街只有这一侧有房屋,住的都是画家。小屋门开了,一群男女客人走了出来。
四辆汽车朝各自的方向驶去,街上只剩下两位先生。他们在库塞尔街的拐角处分手,其中一位站了下来,另一位徒步走回马约门街。
这位先生漫步穿过维利埃林荫大道,走在旧城墙对面的人行道上。在这美好的冬夜,天气凉凉的,夜色如水,走一走倒也十分惬意,可以呼吸新鲜空气。脚步声轻快地响着。但是几分钟以后,他觉得有了麻烦,有人在跟踪。
他回过头看见有条人影闪进了树木中间。他虽然不怕,但还是加快了步伐,想尽快地赶到前面的一个入市税征收处。但那人也跟着他跑起来。他感到十分恼火,正想抽出枪来,当面质问那人。可是,那个跟踪的人不等他拔出手枪,便猛扑过来。于是,在这空荡荡的大马路上立即展开了一场搏斗,两人扭成一团。他很快就感到自己处于劣势,他呼救,挣扎,被打翻在一堆砾石上。对手掐住他的喉咙,往他嘴里塞了一块手绢,他双目紧闭,两耳嗡嗡作响,眼看就要失去知觉。这时掐他的手突然松了。那个压得他透不过气来的家伙站起身来,轮到这个人来抵挡一场突然袭击了。
那家伙手腕上挨了一拐棍,脚踝上挨了一靴子……痛得嗷嗷直叫,一瘸一瘸地,骂骂咧咧地跑了。新来的人不屑去追赶他,俯身问道:“没有受伤吧,先生?”
他并没有伤着哪里,只是头昏眼花,站不起来。幸好入市税征收处的一位职员听到喊叫声跑了过来,拦了一辆汽车。那位先生在救命恩人陪同下上了车,回到大军街自己的寓所。到了家门口,他完全清醒了,向救他的人表示深谢。“您救了我一命,先生。请您相信,您的大恩我将永世不忘。此刻,我不想惊动妻子,但是,以后我肯定会让她亲自向您表示感激之情。”
他邀请救他的人来吃午饭,报出了自己的姓名:吕多维克·安贝尔。他又补上一句:“能否告知尊姓大名……”
“当然能,”那人说,“我叫亚森·罗平。”
当时,亚森·罗平的名气还没有像加奥尔案、卫生检疫所监狱越狱案,以及其他轰动一时的案子以后那么大。他甚至还不叫亚森·罗平。这个后来光辉灿烂的名字,在当时只是应付安贝尔先生的询问而杜撰的。可以说,正是在这个事件里,这个名字接受了火的洗礼。真的,一开始,亚森·罗平已全副武装,作好了战斗准备,但是,由于没有本领,没有成绩,也就没有威望。亚森·罗平最初还只是个学徒,不过不久他就成了名师。因此,他一觉醒来,想起昨夜受到的邀请,就乐得直?
跳。他终于达到了目的,终于可以干一件与他的力量和才华相称的事!百万富翁安贝尔夫妇!对于他这样的胃口,这是多么可爱的猎物。他特意打扮一番,穿一件磨损的礼服,套一条破旧的长裤,戴上泛红的丝帽,还有紧巴巴的袖套和假领,虽然周身上下,干干净净,却显得十分寒酸。他系了一条黑领带,别了一枚糟得惊人的钻石饰针。
这样打扮之后,他就走下蒙马特尔住宅的楼梯。到了四楼,他用手杖头敲了一下一扇关着的门,也没有停步,就走出楼外,上了大街。一辆电车驶来,他上了车。有人紧跟在他后面,就是四楼那个房客,在他身边坐下。
过一会.99lib.儿,这人问他:“怎么样,老板?”
“怎么样!办好了。”
“怎么?”
“去那里吃午饭。”
“去吃午饭!”
“我希望送走这种好日子,你难道不愿意?你把吕多维克·安贝尔往死里打,我把他救出来,吕多维克·安贝尔先生是知恩必报的人。他请我去吃午饭。”
一阵沉默。那人又说:“那么,您没有回绝?”
“小伙计,”亚森·罗平说,“昨夜我策划这次小行动,凌晨三点还不睡,沿着旧城墙走来走去,又劳神费力,给你手腕一拐杖,给你踝骨一脚,冒着打伤我唯一朋友的危险,这样做,可不是为了放弃就要到手的好处。”
“可是,谣传他的财产……”
“让人去说吧。六个月前,我就盯上这笔生意了。我了解情况,分析研究,张开罗网,问过佣人、债权人、替他出头的人。六个月来,我一直在探索这对夫妇的隐秘生活。因此,我知道该怎么干。那笔财产,不管是如人们所说得自老布劳福特,还是得自其他人,我都肯定它存在。既然存在,那就是属于我的。”
“天哪,一亿法郎!”
“哪怕只有一千万,甚至五百万,也是笔大数目!保险柜里有几大包证券。哪天我不把钥匙搞到手,就见鬼去吧。”电车在星形广场停住了。那人低声说:“现在干什么?”
“现在,什么也不干。我会通知你的。我们有时间。”五分钟以后,亚森·罗平登上了安贝尔公馆的豪华楼梯。吕多维克把他介绍给他夫人。热尔韦兹是个娇小女人,圆滚滚的,极为健谈。她对亚森·罗平表示最热烈的欢迎。
“我们是特宴专谢我们的救命恩人。”她说。
她一开始,就把“我们的救命恩人”当作老朋友对待,到最后上点心时,他们之间已是亲密无间,无话不谈了。亚森·罗平谈了自己的家庭和身世,他的父亲——一个廉正法官的一生、他忧郁的童年和眼下的困境。热尔韦兹也谈了自己的青年时代,自己的婚姻,老布劳福特的恩情,她可以继承的亿万家产,使她迟迟不能享受这笔财产的种种障碍,不得不背负的高利债,同布劳福特的侄辈没完没了的纠纷,还谈到别人的异议、财产如何保存的等等。
总之,什么都谈了。
“您想一想,亚森·罗平先生,证券放在那里,隔壁我丈夫的办公室里,只要撕下一张副券,就全完了!这些证券就在那里,放在我们的保险柜里,可我们却不能碰它。”
亚森·罗平想到证券就在隔壁,不禁微微一颤。他十分明白,他绝不会像这位好女人一样高尚不敢去碰那财产。“啊!证券就在那边。”他低声说,喉头有些干涩。“就在那边。”
双方的交谈一开始就这样顺利,今后自然会越来越密切。当对方委婉地问起他的境况时,亚森·罗平承认自己贫困潦倒。夫妇两人当场决定,聘用不幸的小伙子为私人秘书,月薪一百五十法郎。他可以继续住在自己家里,但每天得来公藏书网馆上班。为了方便,在三楼给他一间办公室。
他挑了一间,正好在吕多维克的办公室上面。这是多好的运气!亚森·罗平很快就发现这个秘书工作是个闲职。两个月里,他只誊了四封无关紧要的信函,只有一次被叫到主人办公室,也就只有一次正式观察了保险柜。此外,他还注意到,担任这个闲职的人大概被认为不够资格接近议员昂凯蒂或律师公会会长格鲁韦尔等名流要人,因为上流社会那些著名的招待会总是忘了邀请他。他对此毫无怨言,似乎更愿意默默无闻地守住这个卑微的岗位,离群独处,一个人逍遥自在。再说,他并没浪费时光。首先,他多次潜入吕多维克办公室检查保险柜,发现它关得死死的,像一堆粗笨的钢铁,什么锉刀、钻子、撬棒,都别想打开它。亚森·罗平并不固执。
“动蛮力不行,就得动脑筋。”他思忖,“要紧的是处处留心。”他先进行了各种必要的安排,对房间地板作了仔细而辛苦的探索,并在楼下办公室天花板的两根突饰线脚之间插入一根铅管,作为传声筒和窥视镜,希望借此听到、看到房中的动静。从此,他整天趴在地板上观察情况。确实,他经常看到安贝尔夫妇悄悄地站在保险柜前翻阅簿册和文件。当他们依次转动四个锁纽时,对弄清密码,他努力盯着钮上的刻度。他注视他们的动作,偷听他们的对话。他们拿钥匙作什么用呢?把它藏起来了吗?
一天,他看见他们未关上保险柜就出去了,就匆匆跑下楼,果断地闯进去,想不到他们又折回来了。
“噢!对不起,”他说,“我走错了门。”
但是,热尔韦兹赶紧上前将他拉住,说:“进来,进来,亚森·罗平先生,您在这里不像在自己家一样?您来给我们拿拿主意,看该卖哪些证券?是卖外贸债券好呢,还是卖公债好?”
“不是有人反对卖吗?”亚森·罗平十分诧异地问。“哦!并不是卖样样证券都有人反对。”
她打开保险柜门,搁架上堆着一些用带子捆住的文件夹。她拿起一夹,但她丈夫阻止道:“不,不,热尔韦兹,您疯啦,想卖外贸债券!就要涨了……而公债却到顶了。您说呢,亲爱的朋友?”
这位亲爱的朋友拿不出任何意见,不过他还是建议抛出公债。于是热尔韦兹在另外一夹中随便抽了一张。这是一张一千三百七十四法郎的公债,利率为3%。吕多维克塞进口袋。下午,在秘书陪同下,他通过一个交易经纪人卖了这张债券,拿到四万六千法郎。
不管热尔韦兹怎么说,亚森·罗平总觉得不是在自己家里。相反,他在安贝尔公馆的地位十分特别。有许多次,他发现佣人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称他为先生。吕多维克总是这样指示他们:“你们通知先生……先生来了吗?”
他为什么要如此称呼亚森·罗平呢?
此外,最初的热情过去以后,安贝尔夫妇很少同他说话,除了把他当作恩人,客客气气外,从来不过问他的事。似乎把他视为不.喜欢别人打扰的怪人,因此尊重他的孤僻。似乎这孤僻是他自己定的规矩,是他本人的癖好。
有一次,他路过前厅,听见热尔韦兹对两位先生说:“这是个孤僻的怪人。”
好吧,他想,我就算是孤僻的怪人吧,现在也不用去寻思这些人的怪异,要的是继续执行自己的计划。他坚信不能指望运气,也不能指望热尔韦兹会糊里糊涂把保险柜钥匙留在柜子上。再说,她总是拨乱密码数字以后,才抽走钥匙。因此,他得自己动手。有一件事加速了事情的发展;几家报纸攻击安贝尔夫妇犯有欺诈罪。亚森·罗平看到横生变故,看到这对夫妇惶惶不安,明白再拖下去,什么也得不到。
一连五天,他不像平常那样在六点钟离去,而是关在办公室里。别人认为他走了,他却趴在地板上监视吕多维克的办公室。这五个晚上,他所期待的良机都没有出现,守到半夜,他就从通院子的小门悄悄溜回家。他身上有这道门的钥匙。但是,第六天,他获悉,安贝尔夫妇为了回答敌人含沙射影的攻击,提出要打开保险柜,列出证券清单。
“今晚机会来了。”亚森·罗平想道。
果然,吕多维克吃罢晚饭,便来到办公室里。接着,热尔韦兹也来了。
夫妻俩开始翻阅保险柜里的帐簿。
一个钟头过去了,又一个钟头过去了,他听到佣人们各自回房睡觉去了。
现在,二楼没有人了,已经到了半夜,安贝尔夫妇继续干着。
“干吧。”亚森·罗平低声说道。
他打开窗户,窗户面向院子,天空一片黑暗,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他从橱柜里抽出一根打了结的绳子,拴在阳台栏杆上,然后抓着绳子,跨过阳台,慢慢地沿着落水管溜下去,溜到下面吕多维克办公室的窗户上。厚厚的莫列顿呢窗帘把房间遮住了。他站在阳台上,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尖起耳朵,睁大眼睛注意周围的动静。
天地间一片沉寂。他放心了,便轻轻推两扇窗子。要是没有人来检查过,窗子应该推得开,因为在下午,他已经把插销扯出来了。
两扇窗子推动了。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将窗子再推开一些,直到脑袋能钻过去为止。两面没有合严的窗帘中透出一丝光亮。他看见热尔韦兹和吕多维克坐在保险柜旁。
他们说话不多,声音很低,只顾专心干活。亚森·罗平计算着自己同他们的距离,想着怎么动手,让他们还来不及呼救,就将他们制服,无法反抗。
他正要扑过去,听见热尔韦兹说:“房间变冷啦!我要上床了,你呢?”
“我想干完。”
“干完!得整整一夜。”
“不,最多还要一个钟头。”
她走了。二十分钟,三十分钟过去了。亚森。罗平再把窗子推开些。窗帘飘荡起来。他再推。吕多维克回过头,看见窗帘被风吹得鼓了起来,便起身来关窗子……
他没有叫一声,甚至表面的反抗都没有。亚森·罗平动作准确利索,没有让他感到痛苦,就把他打昏了,用窗帘包住他的头,捆住,使吕多维克认不出袭击者的真面目。
接着他赶快跑向保险柜,抓起两夹证券,往腋下一夹,走出办公室,下了楼梯,穿过院子,打出便门。一辆马车停在街上。“先接着这个。”他对车夫说,“跟我来。”他又回到办公室,跑了两趟,便把证券洗劫一空。随后,亚森·罗平跑上他的房间,解掉绳索,扫除痕迹。事情做完了。几小时以后,亚森·罗平在伙伴的协助下,清点抢来的证券。他早有预见,发现安贝尔夫妇的财产不像传说的那么多,也并不感到失望。那财产不但上不 4e86." >了亿,而且也不上千万,不过,终究算得上一笔大数目,而且都是十分靠得住的,如铁路债券,巴黎市公债、国家基金、苏伊士运河、北方矿业债券等等。他说自己心满意足了。
“当然,”他说,“把它们拿出去交易时,会大大蚀本的。还会碰到阻力。必须分几次低价抛出。没关系,光是这头一批国家基金,我就保证让自己过上所向往的生活……实现心中的梦想。”
“剩下的呢?”
“你可以一把火烧了,小伙计。这一大堆纸在保险柜里很好看,对我们来说,则是废纸。至于有价证券,我们要安安稳稳收在壁橱里,等待良机。”
第二天,亚森·罗平想到,他没有理由不去安贝尔公馆上班。但是,他从报纸上读到一条意想不到的消息:热尔韦兹和吕多维克失踪了。
打开保险柜的场面十分隆重。但法官们找到的只是亚森·罗平留下的……
不多的东西。
这就是事情经过。这就是亚森·罗平的干预给他们中某些人提供的解释,我是听他本人说的。那天,他忽然来了兴致,要告诉我一些隐情。
那天,他在我的书房里来回踱步,两眼射出兴奋的光芒。我从未见过他这样。
“总之,”我对他说,“这是您干得最漂亮的一次,对吧?”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话,说:“在这件案子中,有一些难以理解的秘密。即使我向您作了解释,仍然有那么多费解的地方!那夫妇俩为什么要逃跑呢?为什么不利用我无意中给他们提供的救助呢?他们只用简单说一句:保险柜里有上亿财产,现在全被盗走了!就没事了。”
“他们吓昏了头。”
“对,正是,他们吓昏了头……另一方面,说实在的……”
“说实在的……”
“不,没什么。”
这种保留意味着什么呢?看得出来,他没有把话全说出来。而没有说出来的话,正是他厌恶谈的事。我有些惊讶。连这样一条汉子都有迟疑,可见事情一定严重。
我信口向他提了一些问题:“您没有再见到他们?”
“没有。”
“对两个不幸的人,您没有一点同情?”
“同情?”他跳起来嚷道。
他的愤怒使我惊异。难道我触到了他的痛处?我坚持说下去:“当然。要不是您,他们也许能勇对危险……至少能把那些证券带走。”
“您想让我感到内疚,是吗?”
“当然!”
他猛拍我的桌子。
“这么说,照您的意思,我应该内疚喽?”
“说是内疚也好,遗憾也好,总之是某种感情……”
“表示某种感情……向一些……”
“被您抢了财产的人。”
“什么财产?”
“总之……就是那两三摞证券……”
“两三摞证券!我从他们那里抢了几包证券,是不是?抢了他们一部分遗产?这就是我的过错?就是我的罪过?但是,亲爱的,您大概没有想到这些证券是假的吧?……您听见了吗?它们是假的!”
我怔怔地望着他。
“四五百万法郎,全是假的?”
“假的,”他狂怒地叫道,“全是假的!铁路债券,巴黎市公债,国家基金,全是废纸,废纸!我没有兑换到一个苏,这一大堆东西没有换回一个苏!您不是问我有没有内疚?应该是他们感到内疚!他们把我当傻瓜来骗!他们把我当作最后一个,也是最蠢的一个来骗!”
他自尊心受了伤害,满腔怨恨,怒不可遏。
“这件事从头到尾我都没占上风。您知不知道我在这件事里扮演什么角色?是安德烈·布劳福特的角色!是的,亲爱的,我一开始什么也没看清!
“只是以后,看了报纸,再对照某些细节,我才看出来。当我假充冒着生命危险把他从流氓魔爪下救出来的义士时,他们则把我当作一个布劳福特!
“干得真漂亮,不是吗?这个在三楼有自己房间的怪人,这个人家在远处指指点点的孤僻的人,他就是布劳福特。布劳福特就是我!就是由于我,由于我以布劳福特这个名字而取得的信用,银行家向那两夫妇提供贷款,公证人为他们借款提供担保!咹!一个新手,这是多么有益的教训!啊!我向您发誓,我会吃一堑,长一智的!”
他突然打住了,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用夸张的语气,其中的讽刺和钦佩很容易听出来,对我说了这句想不到的话:“亲爱的,热尔韦兹·安贝尔现在还欠着我一千五百法郎哩!”我忍不住笑起来。真是十分滑稽。他本人也快活起来。“是啊,亲爱的,一千五百法郎呢!我不仅连一个苏的工资也没有拿到过,而且她还借了我一千五百法郎!这是我这个年轻人的全部积蓄!
“您知道她为什么向我借吗?我可以向您举出上百条上千条理由……为她那些穷人!我跟您说,为她那些所谓的穷人!她瞒着吕多维克救济他们!
“我不再说啦!够滑稽的了,是吧?亚森·罗平从好女人那里窃走四百万假证券,却被她骗走一千五百真法郎!我费了多少心思,花了多大力气,用了多少手段,得到的就是这么个结果!
“我一生就是这一次上当受骗。真了不起!被扎扎实实骗了一次,而且付出了大价钱!”
八、黑珍珠
一阵急促的铃声惊醒了奥舍林荫大道九号的门房。她一边拉门绳,一边低声抱怨说:“我认为都回来了呢。起码是三点钟了吧!”她丈夫也嘀咕说:“也许是来找大夫的。”
果然,一个声音问道:“阿莱尔大夫……住几楼?”
“四楼左边。不过,大夫夜里不出诊。”
“可是这回得麻烦他。”
这位先生进了门厅,上了二楼、三楼、甚至没有在阿莱尔大夫家那一层停一停,就一直爬到六楼。在那里,他试了试两把钥匙:一把开门锁,另一把开保险销。
“好极了,”他寻思,“这活儿真是简单。不过,动手之前,先得确保可以安全撤退。嗯……这点时间不够吧?按大夫家的门铃,接着又被他打发走,总要一阵子。还不够……再耐心呆一会儿……”
大约十分钟后,他下楼了,一边敲门房的玻璃。一边埋怨大夫。门房又给他开了门。一出门,他就砰地把门关上,然而并没有把门关死。他飞快地在锁眼上垫了一块铁片,锁舌就无法插入了。
过一会儿,他瞒过门房,又悄悄推门进来了。这样,情况紧急时,退路就有保证了。
他不慌不忙地上了六楼。在候见厅,他借手电筒的光,把大衣和帽子放在一把椅子上,自己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在皮靴上套了一双厚毡软底鞋。
“嗬!事儿成了……多么简单啊!我不大明白,为什么大家都不选择偷窃这个舒服行当?只要灵活一点,只要肯动脑筋,就再没有比这更惬意的事了。一个不费力气的行当……一个只赢不亏的行当……甚至太方便了……反而枯燥乏味。”
他摊开公寓详细平面图。
“先搞清方向。这个长方块,就是我现在所处的前厅。靠街这一边,是客厅、上房、餐厅。用不着在这些地方浪费时间。看来,伯爵夫人的趣味也够差劲了……没有一件值钱的小玩意儿!……因此,还是直奔目标……啊!这是走廊,通向卧室的走廊。向前走三米,就到衣帽间门口,它与伯爵夫人的卧室是相通的。”他叠起了平面图,关了电筒,开始向走廊摸过去,一边数着:“一米……二米……三米……这里是门……上帝啊!一切顺利。卧室和我之间,剩下的障碍就是一个插销了,一个小小的插销。而且我知道插销离地板有一百四十三厘米……因此,我只要在它周围割一个口子,事情就成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必要的工具,正要动手,忽然想到:“万一插销没有插上呢?总得试一试吧……或许有运气哩。”他转动锁把,门开了。
“诚实的亚森·罗平呀,显然你交了好运哩。现在你还缺什么呢?你熟悉这房子的地形熟悉伯爵夫人藏黑珍珠的地方……因此,你只要不出声,不显形,那颗黑珍珠就归你了。”亚森·罗平花了半个钟头,才打开第二道门。
这是一扇玻璃门,朝卧室开的。他轻手轻脚,即使伯爵夫人没有睡着,也不会听到什么声音。
根据图纸的示意,他只要摸着一把长椅爬过去,就会摸到一把扶手椅,接着就是床边一张小桌子。桌上有一个信笺盒,那颗黑珍珠就放在盒子里。
他趴在地毯上,摸着长椅爬过去。摸到当头,他停下来,让心跳缓下来。
尽管他不怕什么,却无法压住寂静让他感到的紧张和惶恐。他觉得吃惊,因为更紧张的时刻,他也不惊不慌地经历过。这会儿没有任何危险,可他的心为什么打鼓似的怦怦直跳呢?难道是这个熟睡的女人,这个与他如此挨近的生命引起他强烈的感受?
他侧耳倾听,相信听出了那女人呼吸的节奏。他放心了,仿佛是在一位朋友身边。
他去摸扶手椅,然后又慢慢爬向桌子,伸手在黑暗中摸索。他的右手触到了一条桌腿。
终于到了!现在只要站起来,拿了珍珠,就可以走了。好顺利呀!可是他的心又开始像受惊的小鹿在胸腔里狂跳起来,声音是那样响,他觉得会把伯爵夫人惊醒。
他凭着非凡的意志使心跳平缓下来。但是,正当他试图站起来时,他的左手在地毯上碰到了一件东西。他马上辨出是一支蜡烛,一支打翻了的蜡烛。
跟着又摸到一件东西,一个小钟,一个有皮套的小旅行钟。
什么?发生了什么事?他弄不明白。这蜡烛……这小钟……为什么没有放在平常的位置?啊!在这可怕的黑暗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他突然失声叫起来。他碰到了……呵!一个怪怪的,无可名状的东西!
不,不,他感到恐惧,头脑慌乱。二十秒,三十秒,他失魂落魄,呆若木鸡,太阳穴上冷汗淋漓。他的手指一直保持着那种触觉。
他再作一次努力,又伸出手去,又触到了那怪怪的、无可名状的东西。
他摸了摸,想摸出究竟。原来是一团头发,一张面孔……面孔凉凉的,简直像冰一样。
不管事情多么可怕,亚森·罗平这样的汉子只要弄清情况,就能控制局面。他迅速打开电筒。只见一个女人横在他面前,一身是血,脖子上,肩膀上都有可怕的伤痕。他俯身细看,她已经死了。“死了,死了。”他惊愕地重复道。
他望着那不动的眼睛,咧着的嘴巴,苍白的肌肤和流在地毯上的厚厚一摊凝固变黑的血。
他又站起来,扭开电灯开关。房间充满了光亮。他看到激烈搏斗的痕迹。
床被弄得一团糟,地上散着蜡烛,旅行钟——指针指着十一点二十分——再远一点,一把椅子打翻在地,到处都是血,一摊摊血。
“黑珍珠呢?”他低语道。
信笺盒放在原位。他急忙将盒子打开。里面有个珠宝匣。但珠宝匣是空的。
“见鬼!”他寻思,“你这个亚森·罗平呀!你自夸运气好,话儿说早了点……伯爵夫人被杀了,黑珍珠不见了……情况不妙啊!快溜吧,不然,罪责就要落到你头上了。”
不过他没有动。
“溜?是啊,换了别人是会溜的。但亚森·罗平也会溜吗?难道就没有更好的办法?来吧,还是理清路子吧。无论如何,你的头脑是冷静沉着的……假定你是警察局长,你应该进行调查……是的,但要有更清醒的头脑。而我的头脑正是如此!”他往扶手椅上一倒,将紧握的拳头支着发烫的额头。奥舍林荫大道杀人案是近期最使我们困惑的案件之一。要不是亚森·罗平参与破案,并专门用一天时间介绍,我肯定叙述不出这起案子的经过。不过,没有几个人想到他参与了破案。无论如何,没有人知道确切而有趣的真实情况的。
只要在布洛涅树林碰上她,谁不知道她是莱翁蒂娜·扎尔蒂呢?这位从前当歌女,后来成为德·昂迪约伯爵的妻子与遗孀的女人,二十余年来,生活的奢华在巴黎引人注目,而她那些钻石和珍珠首饰更是名震欧洲。据说,她掌握了许多银行的保险柜和澳大利亚多家公司的金矿。大珠宝商像昔日为国王、王后效劳那样为扎尔蒂服务。
又有谁不记得,她的全部财富被吞没的那场灾难?银行,金矿,全都掉进了无底洞。收藏的稀世珍宝,都经拍卖估价员之手散落各地,只剩下这颗闻名遐迩的黑珍珠。黑珍珠!也就是一大笔财产,倘若她想出手的话。
可是她不想卖掉。她不愿变卖这无价之宝,宁愿节衣缩食,带着女伴、厨娘和一名男仆生活在这套简朴的房间里。她从不隐瞒原因,这颗黑珍珠是一位皇帝所赐!她尽管几乎破产,过着极为贫寒的生活,但对这伴随她度过美好时光的宝物,她舍不得放弃。她常说:“只要我活在世上,就不会把它放弃。”她从早到晚都把它挂在脖子上。夜里,她把它放到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地方。
这些事情报纸都作了报道,激起人们的好奇心。事情虽然怪,但对?99lib?于知道底细的人来说是容易理解的。正好这时,被推定为凶手的人被捕,更使案件变得错综复杂,继续燃起公众对此的热情。第三天,各家报纸果然发表了如下消息:据悉:德·昂迪约伯爵夫人的男仆维克托·达内格尔已经被捕。指控他的罪名十分严重。
保安局长迪杜伊先生在他阁楼间的床板和床垫之间找到他的有光夹里布的号衣,发现袖子上有血迹。此外,这件号衣缺一个布包纽扣。检查一开始便在死者的床下发现了这个扣子。
作案经过可能是:晚饭后,达内格尔并未回阁楼间,而是潜入衣帽间,通过玻璃门,窥见伯爵夫人藏起黑珍珠。必须说明:至此为止,没有任何证据能证实这一假设。无论如何,还有一点尚未弄清:达 5185." >内格尔曾于上午七时去过库塞尔大马路的烟铺,门房和烟铺老板都先后提供了证明;另一方面,伯爵夫人的厨娘和女伴都睡在走廊尽头,她们都肯定说,她们八点起床时,前厅门和厨房门都上了两道锁。这两个人服侍伯爵夫人二十多年,应该是无可怀疑的。因此,人们寻思,达内格尔是如何走出房间的?难道他另配了一把钥匙?预审将弄清这些疑点。
预审结果恰恰相反,什么问题也没有弄清。据说,维克托·达内格尔是个危险的惯犯、酒鬼和放荡家伙,是干得出杀人越货的事的。但是,随着调查深入,案情似乎更加扑朔迷离,矛盾更加不可解释。
首先,死者的表妹和唯一的继承人森克莱芙小姐报告说:伯爵夫人死前一个月,曾在一封信中告诉她是怎样收藏黑珍珠的。可是收信的第二天,她就发现信不见了。是谁偷走了呢?门房夫妇也讲他们曾为一个人开过门,那人上了阿莱尔大夫家。于是传讯大夫。可他说谁也没有上过他家的门。那么那人是谁呢?是个同谋?
新闻界和公众都接受这是个同谋的假设。加尼玛尔这个老侦探也坚持这一假设。他说:“亚森·罗平在这里插了一手。”他对法官说。
“嗬!”法官回答说,“这个亚森·罗平,您认为他到处都插了手。”
“我认为他到处插了手,是因为他确实到处都插手。”
“您不如说,凡是弄不太清楚的案子就是他干的。再者,请您注意这个事实:那只钟证明,案子是在晚上十一点二十分发生的。而门房讲,那人是凌晨三点钟来的。”
司法当局常常为证据所误导,强行拿先入之见去解释事件。维克托·达内格尔的可悲经历,什么惯犯、酒鬼、放荡家伙,都对法官产生了影响。尽管没有任何新的情况来证实那两三个最初发现的迹象,法官的看法仍没有动摇。几星期后,开始了法庭辩论。辩论进行得十分艰难,毫无生气。庭长主持辩论毫无热情。公诉人的指控软弱无力。达内格尔的律师利用这种情况,奋力反击,指出指控漏洞百出,无中生有,拿不出任何证据。那把钥匙,不可缺少的钥匙是谁配的呢?没有钥匙,达内格尔出来后,是无法锁上房门的两道锁的。谁见过这把钥匙?钥匙现在何处?又有谁见过行凶的刀子?这把刀子又在何处?
“无论如何,”律师总结说,“说我的当事人杀了人,请拿出证据。说盗窃和凶杀不是清晨三点潜入大楼的那位神秘人物干的,请拿出证据。你们不是告诉我,旅行钟指着十一点吗?那又怎么样?难道不能将针拨到合适的时刻吗?”
维克托·达内格尔被宣判无罪。
他于星期五黄昏出了监狱。六个月的牢房生活使他变得消瘦、虚弱,预审、法庭辩论、陪审团裁决,还有单人独处,这一切使他充满病态的恐惧。
夜里,他经常做恶梦,梦见自己被拖上断头台,被恐惧和高烧弄得浑身发抖。
他化名阿纳托尔·迪富尔,在蒙马特尔高地租了一个小房间栖身,靠四处打短工度日。
他的生活真是可怜!有三次被老板雇用了,可是被人认出来后,立即遭到解雇。
他经常发现或者自认为有人跟踪,是警察局的人。他相信那些人没有死心,仍要让他落入陷阱。他已经觉得有一只手紧紧揪住了他的衣领。
一天晚上,他在一家大众饭馆吃晚饭,有个人在他对面坐了下来。这人四十来岁,穿一身黑礼服,衣冠不整。他要了一份汤,一份蔬菜和一升葡萄酒。
他喝完汤,把眼睛转向达内格尔,久久地盯着他。达内格尔顿时脸色发白。几个星期来跟踪他的肯定是这人。他想干什么?达内格尔想站起来,却做不到,两条腿摇摇晃晃,软弱无力。
那人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也为达内格尔倒了一杯。“我们干一杯,伙计?”
维克托结结巴巴地说:“好……好……祝您健康,伙计。”
“祝您健康,维克托·达内格尔。”
达内格尔吓了一跳,说:“我!……我!……不,不……我向您发誓……”
“您向我发什么誓?说您不是达内格尔?不是伯爵夫人的仆人?”
“什么仆人?我叫迪富尔。您可以问老板。”
“是啊。迪富尔,阿纳托尔,对老板,是叫这个名字。但是,对司法当局,叫达内格尔·维克托·达内格尔。”
“不对!不对!别人骗了您。”
这人从口袋里抽出一张名片,递了过去。维克托见上面写着:.?保安局前侦探、秘书情报员格里莫当。
他打了一个寒颤。
“您是警察局的?”
“现在不是了。不过,我喜欢这一行。继续干是为了……赚几个钱。不时从一些案子中掏出金子来……就像您这桩案子。”
“我的案子?”
“是的,您的案子。您要是愿意配合,那将是一桩了不起的案子。”
“要是不配合呢?”
“不配合不行。您眼下这种处境,不可能拒绝我的要求。”维克托·达内格尔觉得心虚,问道:“什么事?……说吧。”
“好,”对方说,“我们把事情了结吧。长话短说:我是德·森克莱芙小姐派来的。”
“森克莱芙?”
“德·昂迪约伯爵夫人的继承人。”
“那又怎样?”
“怎样,德·森克莱芙小姐让我讨回黑珍珠。”
“黑珍珠?”
“就是您偷去的那颗黑珍珠。”
“我没偷。”
“偷了。”
“如果我偷了,不成了杀人凶手。”
“您就是杀人凶手。”
达内格尔强装出笑容。
“我的好先生,幸好重罪法庭不是这样看的。您听着,陪审团的全体成员都认为我无罪。我了解自己,陪审团的十二个诚实人也尊重我,在这种情况下……”
前便衣侦探抓住他的胳膊:“少废话,达内格尔,好好听我说,掂量掂量我的话,这对您是值得的,作案前三星期,您就从厨娘那里偷了便门钥匙,跑到奥贝尔康街二百四十四号乌塔尔锁店配了一把。”
“假话,假话,”维克托嘟哝说,“谁也没有见过这把钥匙……不存在这把钥匙。”
“在这里呢。”
一阵沉默以后,格里莫当又说:“您用一把带金属箍的刀子杀死了伯爵夫人。是您配钥匙那天,在共和国集市买的,是一把三棱刮刀,上面开有血槽。”
“这都是笑话,您是信口胡说。谁也没有见过那把刀子。”
“在这里呢。”
维克托·达内格尔后退了一步。侦探继续说:“上面有锈斑。要不要告诉您,这把刀子是怎么搞到的吗?”
“可这又怎样?……您拿出钥匙和刀子……可谁能肯定这些东西是属于我的?”
“首先是锁匠,接下来是卖刀的店员。我让他们记起来了。当您的面,他们会认出您的。”
他说话果断,冷酷,一针见血。达内格尔吓得直抽搐。法官、庭长、代理检察长都没有逼得这么紧,也没有看得这么分明。就是达内格尔自己来说那些事情也不可能比这位来者描述得更清楚。可是,他仍然试图装出无动于衷的样子。
“这就是您全部的证据吗?”
“还有呢。作案后,您顺着原路回去。但是走到衣帽间时,您突然感到害怕,便靠到墙上,保持身体平衡。”
“您怎么知道的呢?”维克托结结巴巴地说,“谁也不可能知道。”
“司法当局是不会知道的。检察院的那些先生谁也不会想到点支蜡烛,检查一下墙壁。如果这么做了,就会在白墙壁上看到一个淡淡的红印,但仍可以认出是您的大拇指印——您的大拇指沾了血,是您扶着墙壁时印上去的。您不会不知道,人体检测,这是确认罪犯身分的主要方法之一。”
维克托·达内格尔吓得一脸煞白,额上冷汗直流。他呆呆地盯着这个奇人,这人叙述他的罪行,就像亲眼目睹一般。他无可奈何,只好低头认罪。
几个月来他同各种人斗过。但对这个人,他感到毫无办法。
“如果我把珍珠还给您,”他支支吾吾问道,“您给我多少钱?”
“一个钱也不给。”
“怎么?您在嘲弄我!叫我把价值几万,几十万的珍宝给您,自己却什么也得不到?”
“不对,您得了一条生路。”
这个歹徒气得发抖。格里莫当又和气地补充一句:“唉,达内格尔,这颗珍珠对您来说,没有任何价值。您不可能卖掉它。那么留着又有什么用?”
“总有人收的……随便哪天,不管什么价……”
“到那一天,那就迟啦。”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司法当局会把您重新抓起来的。这次,用我提供的证据:刀子、钥匙、您的拇指印等等,您就完了,伙计。”维克托双手抱住脑袋,苦苦思索。确实,他觉得自己完了,马上就会完了。同时他感到十分疲乏,极需放松休息。他低声问:“什么时99lib.候要?”
“今晚一点以前。”
“要是不行呢?”
“我就把德·森克莱芙小姐这封信送到邮局。这是向共和国检察官揭发您的信。”
达内格尔为自己斟了两杯酒,一口一杯灌了下去,然后站起来说:“付帐吧,我们去取……这该死的案子,我受够了。”夜幕降临了。两人来到勒皮克街,又沿着外环路向星形广场走去。一路上无话。
维克托有气无力,弯着背。
走到蒙索公园,他说:“在房子那边……”
“当然!您被捕以前,只出门去过烟铺。”
“到了。”达内格尔低沉地说。
他们沿着花园栅栏,穿过一条街。烟铺就在这条街的拐角上。达内格尔走过拐角几步,停了下来。他两腿摇颤着,倒到一把椅子上。
“怎么?”他的同伴问道。
“在那里。”
“在那里!您骗我?”
“是的,在那里,在我们面前。”
“在我们面前!快说,达内格尔,不必……”
“我再说一遍,就在那里。”
“哪里?”
“两块地砖之间。”
“哪两块?”
“您找呀。”
“哪两块?”格里莫当又问一次。
维克托没有回答。
“啊!啊!伙计,您是逼我去寄这封信。”
“不……不过……我会穷困得死去的。”
“怎么,你犹豫啦?好吧,算我大方,你要多少?”
“能买一张去美国的统舱票的钱。”
“说定了。”
“一张一百法郎的钞票,算是成本。”
“给你两张。说。”
“阴沟右边,您数吧,在第十二块和第十三块地砖之间。”
“在沟里?”
“是的,人行道下面。”
格里莫当察看四周。几辆电车开过,一些人走过。“嗨!谁能料到……”
他打开小刀,插进第十二块和第十三块地砖之间。“要是不在呢?”
“只要没人看见我弯腰,把它埋在里面,就肯定在这里。”
黑珍珠还在吗?黑珍珠丢在阴沟淤泥里,谁先发现谁就得到它!黑珍珠……一笔横财呀!
“有多深?”
“大约十厘米。”
他在湿沙子里挖着。刀尖碰到了什么东西。他用手指把洞扒大。他看到了黑珍珠。
“拿着,这是给您的两百法郎。去美国的船票给你寄来。”第二天,《法兰西回声报》发表了一条花边新闻,全球报纸纷纷转载:昨日,著名的黑珍珠已由亚森·罗平从杀害德·昂迪约伯爵夫人的凶手处获得。不久以后,这颗宝珠的仿制品将在伦敦、圣彼得堡、加尔各答、布宜诺斯艾利斯和纽约展出。
亚森·罗平期待信友提出建议。
“这就叫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亚森·罗平向我透露这一案件的内情时,下结论说。
“这么说,是命运选定,您化名格里莫当,冒充保安局前侦探,从罪犯手里夺过赃物的。”
“正是。我承认,这是我最感到骄傲的冒险活动之一。我发现伯爵夫人被杀以后,在她的套房里度过的四十分钟,是我一生中最不平常最有效力的时刻。在这四十分钟里,我虽然处在错综复杂的情境,还是推断了作案过程,提取了犯罪的痕迹,认定罪犯只能是伯爵夫人的仆人。最后,我还知道,要得到这颗珍珠,必须先让这个仆人被捕,因此,我留下了他号衣的扣子,但又不能让人拿到确凿证据,我又收起了他忘在地毯上的刀子,带走了他留在锁眼里的钥匙,擦去了衣帽间墙上的指印。然后把门锁好,插上销子。在我看来,这是我豁然……”
“豁然开窍。”我打断他的话道。
“对,是豁然开窍,才想出对付他的办法的。但决不是随便就开了窍的。转瞬间,要想出解决问题的两个步骤——先让司法当局把他抓去,再让他们把他放了,利用司法机器来吓唬那家伙,让他吃苦头,总之,要让他坐牢坐怕了,这样,他一出狱,就不可避免地落入我为他设下的稍微狠了一点的陷阱……”
“稍微?十分狠吧!因为他本没有任何危险。”
“噢!是的,没有任何危险,因为已经宣告无罪了。”
“可怜的家伙……”
“可怜的家伙……维克托·达内格尔!你没有想到他是个杀人犯?让黑珍珠留在他那里,那才是最不道德的事。他还活着。您想想,达内格尔还活着!”
“可黑珍珠归您了。”
他从皮夹暗袋里取出黑珍珠,用手指抚摸它,用眼打量它,叹息说:“将来掌握这珍宝的,是俄国哪个愚蠢的贵族,还是印度哪个自负的王公?从前,装饰德·昂迪约伯爵夫人莱翁蒂娜·扎尔蒂香肩粉颈的这颗奢华宝物,会落入美国哪位亿万富翁之手呢?”
九、歇洛克·福尔摩斯姗姗来迟
“真奇怪,您同亚森·罗平长得很像,韦尔蒙!”
“您认识他!”
“哦!同大家一样,只见过他的一些照片。虽然张张不一样,不过,给我的印象,却是同一副面孔……同您的相貌一样。”奥拉斯·韦尔蒙显得有些生气。“不是吗?亲爱的德瓦纳?请相信,这样指出来的人,您不算第一个。”
“是啊,”德瓦纳强调说,“假如您不是由我的表兄埃斯特旺推荐的,假如您不是知名画家,我欣赏你画的美丽的海景,我就寻思是否将您来迪耶普的事报告警察。”
这风趣的笑话激起了满堂笑声。蒂贝尔梅斯尼尔城堡的大餐厅里,除韦尔蒙以外,还有村里的本堂神甫热利教士以及十来位军官。这些军官的团队在附近演练。他们是应银行家乔治·德瓦纳母子的邀请来城堡的。其中一位嚷道:“喂!自从那惊动一时的巴黎—勒阿弗尔快车案发生以后,在这海滨一带没有注意查找亚森·罗平吗?”
“怎么没注意?快车案是三个月以前的事。那以后一星期,我在赌场结识了我们杰出的韦尔蒙。打那以来,他好几次光临寒舍。也许,这是令人愉快的序幕,随后,哪天……或确切地说,哪夜,他将对我家作一次严肃的家访!”
大家又笑了起来。接着,大家来到过去的警卫室,房间又宽又高,占了吉约姆塔楼的整个下部。乔治·德瓦纳把蒂贝尔梅斯尼尔历代领主千百年来积聚的无与伦比的财富都放在这里。室内陈设着衣橱和餐橱,烤肉铁扦架和多枝烛台。石头墙上挂有精美的壁毯。四个窗洞很深,砌有窗台。最外面是菱形的窗扇,彩绘玻璃边上灌了铅。门和左边窗户之间,有一个文艺复兴时代风格的书柜,书柜的三角楣上刻有一行金字:蒂贝尔梅斯尼尔。下面刻着这个家族骄傲的铭言:“为所欲为”。
大家点上雪茄之后,德瓦纳又开口了:“只是,韦尔蒙,您得快点。这是留给您的最后一个晚上了。”
“为什么呢?”画家问道,他显然把这话当作玩笑。德瓦纳正要回答,他母亲示意他别说。但是,由于刚吃过晚餐,精神兴奋,同时也想激起客人们的兴趣,他还是把话说了出来。“没关系!”他低声说,“我现在可以说了。再也不怕泄露秘密了。”
大家怀着强烈的好奇心,围着他坐下来。他像宣布重大消息似的得意地说:“明天下午四点,众所周知的英国大侦探,前所未有的破案专家,仿佛是小说家想象出来的奇人歇洛克·福尔摩斯将来我家作客。”
大家又嚷开了。歇洛克·福尔摩斯来蒂贝尔梅斯尼尔?这是真的?亚森·罗平真的在本地吗?
“亚森·罗平和他那帮同伙离这里不远。不算加奥尔男爵那个案子,蒙蒂尼盗窃案,格鲁舍盗窃案,克拉斯维尔盗窃案,这些不是那位国家级大盗干的,又是谁呢?今天轮到我了。”
“您也像加奥尔男爵那样,接到了他的通知?”
“同一套把戏,第二次玩就不灵喽。”
“那么……?”
“那么?……是这样的。”
他站起来,指着书架一层上两本对开本书之间的小空隙,说:“这里本有一本书,一本十六世纪的书,书名是:《蒂贝尔梅斯尼尔编年史》,记载了罗隆公爵在封建堡垒遗址上建造城堡以来的全部历史。内有三幅版画:第一幅是整个城堡俯瞰图,第二幅是建筑平面图,第三幅——我要提醒你们注意是地道走向图。地道的出口开在第一道围墙外面,另一个出口就在这里,是的,在这个大厅里。然而,这本书上个月不见了。”
“唉呀!”韦尔蒙说,“这可是个不祥之兆。不过,光这件事,也不必劳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大驾。”
“当然。要不是又发生一件事,使我刚才讲的事变得严重起来,我也不会请他出马的。那部《编年史》,国立图书馆也藏有一本,但在地道的一些细节上却有些不同,如一幅剖面图,比例尺和一些附注,都不是印刷的,而是用墨水绘的写的,多少有些褪色了。我知道这些特别之处,并知道只有仔细对照两张图,才能画出地道的确切走向。然而,我那本编年史丢失的第二天,国立图书馆那本也被一位读者借出来带走了,而且无法确定是怎样偷走的。”这番话引出一片惊叹声。
“这下,事情变得严重了。”
“所以,这一次,”德瓦纳说,“惊动了警察局,他们在两边作了调查,但毫无结果。”
“就像亚森·罗平作的所有案子一样。”
“正是。因此,我便想到请歇洛克·福尔摩斯出马。他回信说,他极愿与亚森·罗平打交道。”
“对亚森·罗平来说,这是多么光荣的事!”韦尔蒙说,“可是,要是像您所称的,我们的国家级大盗对蒂贝尔梅斯尼尔没有任何图谋,那么歇洛克·福尔摩斯岂不是无事可做吗?”
“他有事可做,他对寻找地道很感兴趣。”
“怎么?您刚才告诉我们,一个口子开在野外,另一个就开在这间客厅里!”
“可是在哪里?在这客厅的什么位置?图99lib.上表示地道的那条线一头通到标有‘吉塔’两个省略字的小圈圈,‘吉塔’大概是指吉约姆塔楼。但是塔楼是圆的,谁能确定地道是从圆圈的哪个地方开始的呢?”
德瓦纳又点燃一支雪茄,并给自己倒了一杯贝内迪克蒂纳甜烧酒。大家又向他竞相提问。他微笑着,为引起了大家的兴趣而得意。最后,他说:“秘密已经失传,世上没人知道。传说历代领主都是在临终时将这秘密传给儿子的,直到最后一代传人乔弗鲁瓦于共和二年热月七日死于断头台为止。当时他年仅十九岁。”
“一个世纪以来,总该有人探寻过这秘密吧?”
“探寻过,但是白费气力。当我从国民公会议员勒里布尔的曾侄孙手中买下这座城堡时,也派人查找过。有什么用呢?想一想,这塔楼四面环水,只有一点与城堡相通,因此,地道必定在原来的护城壕下面。国立图书馆那本书的平面图标有四段楼梯,共四十八级台阶,这样就可以假定深度在十米以上。附在另一张平面图上的比例尺把距离定为二百米。事实上,整个问题就在这里,在这地板、天花板和这几面墙之间。说实话,我不忍心拆掉它们,有些犹豫。”
“没有发现任何迹象?”
“没有。”
热利教士提出不同看法。
“德瓦纳先生,我们应该琢磨琢磨那两条引语。”
“嗬!”德瓦纳笑道,“本堂神甫先生是个档案迷,回忆录迷,凡是涉及蒂贝尔梅斯尼尔的事,都使他感兴趣。但是他的解释,只能使事情更加复杂。”
“还有呢?”
“您一定要听?”
“太想听了。”
“那我告诉你们,他从读过的典籍里找到答案:有两个法国国王掌握了秘密。”
“两位法国国王?”
“亨利四世和路易十六。”
“这两位国王又不是城堡最早的主人,教士先生是怎么知道的呢?”
“噢!这很简单,”德瓦纳继续说,“在阿尔克战役前夕,亨利四世就在这座城堡里吃的晚饭,并在这里过夜的。晚上十一点,在埃德加公爵引导下,诺曼底最漂亮的女人路易丝·德·唐卡维尔从地道来到了国王身边。公爵就是在这时把家族的秘密泄露给国王的。亨利四世后来又将秘密告诉了大臣絮利。絮利又将此事写进了他的《王家经国大略》一书,并附上几句莫名其妙的话:‘斧头在空中盘旋,空气在颤动,但是翅膀张开了,一直走向上帝。’”一阵静默。韦尔蒙冷笑道:“这算不得什么难题。”
“难道算不上?本堂神甫先生认为絮利在这里记下了谜底,却又未向口述回忆录的人泄露秘密。”
“这个假设倒有道理。”
“我同意。但是斧头在盘旋,翅膀张开了,这是指什么呢?”
“是谁一直走向上帝?”
“真神!”
韦尔蒙又说了:“那个好路易十六也让人打开过地道接待女人吗?”
“我不知道。我能说的是:路易十六曾于一七八四年驾临蒂贝尔梅斯尼尔,根据加曼的揭发在卢浮宫找到的那个著名铁柜,藏有国王亲笔书写的字样:‘蒂贝尔梅斯尼尔:二—六—十二。’”奥拉斯·韦尔蒙哈哈笑道:“胜利在望!黑暗逐渐散去。二乘六不是等于十二嘛。”
“随您怎么笑,先生。”教士说,“这并不妨碍这两条引语含有谜底,总有人哪天会解释它们的。”
“歇洛克·福尔摩斯会首先……”德瓦纳说,“除非亚森·罗平抢在前面。您说呢,韦尔蒙?”
韦尔蒙站起来,把手搭在德瓦纳肩上,说:“我说,您那本书和国立图书馆那本书缺了最重要的资料,现在您好意向我提供了,我十分感谢。”
“那么?”
“那么,现在斧头盘旋,翅膀张开,二乘六等于十二,我只要去野外就是了。”
“一分钟也不耽误。”
“一秒钟也不能耽误!难道我不应该在今天夜里,即歇洛克·福尔摩斯抵达以前,把您的城堡偷个精光吗?”
“确实,您只有一点点时间了。要我领您去吗?”
“去迪耶普?”
“去迪耶普。我正要把昂德罗夫妇以及他们朋友的一位女儿接来。他们坐火车半夜十二点到。”
德瓦纳向军官们补充说:“另外,诸位,明天在这儿吃午饭,怎么样?既然你们的部队要包围这座城堡,并在十一点钟发起攻击,我就指望你们啦。”大家接受了邀请,然后各自分手。过了一会儿,一辆金星20—30型汽车载着德瓦纳和韦尔蒙上了通往迪耶普的公路。德瓦纳让画家在游乐场门口下了车,自己去了火车站。
半夜十二点,他的朋友下了火车,十二点半,汽车驶进蒂贝尔梅斯尼尔的大门。一点,主客在客厅吃过简单的夜宵,各自回房休息。灯光渐渐地熄灭了。
城堡四周,万籁俱寂。月亮驱散云絮。皎洁的月光从两扇窗户射入客厅。可是只持续了片刻,月亮就躲进了那排小山后面。又是漆黑一片。更显得天静地寂。只有家具轻微的干裂声,或者古老围墙外护城壕里芦苇的飒飒声,才偶尔打破静寂。
时钟在一秒一秒地数着它那无穷无尽的念珠。它敲响两点钟。接着,在夜的静寂中又响起了匆促而单调的嘀嗒声。接着又敲响三点钟。
突然,有什么东西咔嗒一响,好像火车经过时圆盘信号打开又合上的声音。一束细细的亮光穿过客厅,犹如一支拖着尖尾巴的箭。光束是从一根壁柱的中央凹槽射出来的,而书架的三角楣就搭在这根壁柱的右侧。那光束一开始就在对面一块护墙板上,形成了一个光环,接着又到处扫射,像是一只不安的眼睛在黑暗中探测。光束消失了一会,接着又射出来。与此同时,书架一部分转开来,露出了一个宽大的拱形洞口。
一个男人进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电筒。第二个,第三个又进来了,他们扛着一捆绳子和各式各样的工具。头一个进来的人察看了一下大厅,又听了听动静,说:“叫伙伴们都来。”
从地道里钻出来八个小伙子,个个都很壮实,模样儿孔武有力。搬家开始了。
事情干得很快。亚森·罗平逐件检查家具,根据尺寸大小,或者艺术价值,来决定留下还是吩咐:“搬走。”
他一开口,东西就搬走了,就被地道那张大口吞没,送到了地下的五脏六腑。
这帮人就这样搬走了六把扶手椅,六把路易十五式坐椅,几块奥比松挂毯和古蒂埃尔亲手制作的多枝烛台,两幅弗拉戈纳尔的画,一幅纳蒂埃的作品,还有一尊乌东的半身雕像,和一些小雕像。有时,亚森·罗平在一个精美的柜子或一幅绝妙的油画前驻足良久,叹道:“太重啦,这东西……太大啦……多可惜!”然后又去鉴定别的。
按照亚森·罗平的吩咐,客厅四十分钟就“被清理好了”。这一切干得井然有序,没有弄出半点声音,好像搬走的东西都包了厚厚的棉絮似的。
最后走的那个人,抱着一架有布尔签名的挂钟。亚森·罗平对他说:“不用回来啦。卡车一装满,就直接开到罗克福尔仓库,明白吗?”
“您呢,老板?”
“把摩托留给我。”
那个人走了。亚森·罗平推回书架活动的部分,接着又抹去搬家具时留下的痕迹,擦掉脚印,随后掀起门帘,走进连接塔楼和城堡的长廊。长廊中段有一个玻璃橱柜,他来城堡侦察,就是为了这个橱柜。
橱柜内收藏了一些珍宝,有无与伦比的钟表、鼻烟壶、戒指、念珠以及做工精巧的工艺品。他用钳子撬开锁,抓起那些金银珠宝,和珍贵的艺术品,感到说不出的高兴。
他斜背着一个大布袋,这是专门用来装这些东西的。他装满大布袋,又把一身上下,里外的口袋装满。他左手刚抓起一迭珍珠发网,这是为祖先喜爱,为今人追求的宝贝……听见一声轻响传入了他的 8033." >耳朵。
他倾耳一听,不错,确有声音。
他突然想起来:走廊尽头,有一道内梯通到一套房间。从前,这套房间无人居住,今晚,它留给德瓦纳从迪耶普与昂德罗夫妇一起接来的那位小姐了。
他赶紧关了电筒:电光熄灭了。他刚走到一个窗洞,楼梯上方的门就打开了。一线微光照亮了走廊。
他感觉到——因为他半躲在窗帘后,什么也看不见——有一个人小心翼翼地走下几步楼梯。他希望那人不要再走下来。可是,那人不但下来了,并且在走廊里走了好几步。突然,那人叫了一声,大概是看到橱柜已被撬坏,四分之三的地方空了。根据香水的气味,他知道是个女人。她的衣服几乎擦到了他掩身的窗帘。他觉得听到了这个女人的心跳。她也觉察到背后,在暗处伸手可及的地方,藏着一个人……“她会害怕的……就会走开……她不可能不走。”他寻思道,可是她并没有走,而且手持的蜡烛也不摇颤了。她回过身子,迟疑片刻,似乎在倾听这让人恐惧的静寂中的动静。突然,她撩开窗帘。
他们四目相对。
亚森·罗平大为慌乱,喃喃地99lib?说:“是您……是您……小姐!”
她就是内莉小姐。
内莉小姐!横渡大西洋客轮上的旅伴,在那次难忘的航程中与他一同做过美梦的姑娘,亲眼目睹他束手就擒,不但不出卖他,反而聪明地将他藏有窃来的珠宝钞票的柯达相机扔进海里……内莉小姐!这亲爱的笑吟吟的人儿,在狱中那漫长难捱的日子里,他想到她的模样,常常感到忧伤或者欢乐!
这次竟是这样巧,夜半更深在这座城堡里相遇。他们惊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好像都被对方令人难以置信的出现迷住了。内莉小姐激动得晃了几晃,只得坐下来。
他仍站在她对面。过了漫长的几秒钟,他渐渐意识到自己这会儿给人的印象:夹着小玩意的胳膊,装得鼓鼓的衣袋,塞得满满要爆裂的布袋。他站在那里,觉得极不自在,一脸通红,就像行窃时被当场捉住一样,以后,在她眼里,不论发生什么事情,他都是窃贼,是把手伸进别人口袋的扒手,是撬门入室行窃的强盗。一只表落到地毯上,接着又是一只。其他东西也都夹不住,纷纷落下。他猛地打定主意,让一部分物品掉在扶手椅上,又把口袋和布袋里的东西掏出来。
这样,他站在内莉小姐面前才自在一点了。他向她走近一点,想同她说话。但她向后一退,接着忽地站起来,惊恐地冲进客厅。门帘在她身后合上了。他跟进去。只见她怔怔地站在那里发抖,两只眼睛恐惧地凝视着空落落的大厅。
他立即对她说:“明天,下午三点,物归原处……家具将重新送回……”她不答话。他重复说:“明天,下午三点,我保证……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明天,下午三点……”
双方长时间地沉默。他不敢打破沉默,姑娘的愤怒使他极为难过。他一声不吭,悄悄地走开。
他想:“让她走吧!……让她觉得可以自由地走开!……让她不再怕我!”
但她突然一颤,结结巴巴地说:“听……脚步……我听到有走路声……”
他惊讶地盯着她。她似乎惶恐不安,好似危险就在眼前。“我什么也没有听见,”他说,“不过,还是……”
“怎么!得逃跑……快逃……”
“逃跑……为什么?”
“必须这样……必须这样……啊!别呆着了……”她一口气跑到走廊,凝神听着。不,没有人。声音也许来自外面?……她等了一会儿,放心了,又走回来。
亚森·罗平已经不见了。
德瓦纳发现城堡遭劫,当即就想:“一定是韦尔蒙干的,韦尔蒙就是亚森·罗平。”只能这样解释,否则就解释不通。不过,这个想法只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因为韦尔蒙不可能不是韦尔蒙,也就是说不可能不是那个知名画家,表兄埃斯特旺圈子内的伙伴。当警察队长接到报案立即赶来时,德瓦纳甚至不想将自己这个荒谬的假设告诉他。
在蒂贝尔梅斯尼尔城堡,整个上午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警察、乡村警卫队,迪那普警察局长,村民,大家都拥到走廊,花园,或者城堡四周议论纷纷。演练的部队已经走近。劈劈啪啪的枪声,给这纷攘的场面添了几分紧张。初步调查没有发现任何痕迹。门窗都没有破损,毫无疑问,家具是从暗道运走的。可是,地毯上没有留下任何脚印,墙上也没有任何异常的印记。
只有一件事出人意料,并且充分表明了亚森·罗平的怪异作法:那本著名的十六世纪编年史又回到原处。旁边还放着一本相同的书,就是国立图书馆丢失的那本。
十一点钟,军官们都到齐了。德瓦纳高兴地欢迎他们的光临。尽管失去这么多艺术珍宝,他多少有点烦恼,但他家财万贯,不会为这点损失坏了情绪。他的朋友昂德罗夫妇和内莉小姐也下楼来了。
宾客各自作过介绍。大家发现少了一位客人:奥拉斯·韦尔蒙。难道他不会来了吗?
他的缺席又唤起了乔治·德瓦纳的疑心。但是到十二点整,他进来了。
德瓦纳高声说道:“您来啦!来得早哇!”
“我迟到了?”
“没有。不过,忙乎了一夜,您本可以迟来的……您大概知道消息了吧?”
“什么消息?”
“您洗劫了本城堡。”
“什么话!”
“我来告诉你吧。您先挽着安德道恩小姐入席再说……小姐,请允许我……”
他见姑娘神色惊慌,就把话打住。随后他突然想起来,说道:“对了,您同亚森·罗平同船旅行过……就在他被捕之前……您看他像亚森·罗平,大吃一惊,是吗?”
她没有回答。韦尔蒙微笑着走到她面前,鞠躬敬礼。她挽起了他的手臂。
他先把她领到座位上,又在她对面坐下来。席上大家谈的不是亚森·罗平,就是被盗的家具、地道和歇洛克·福尔摩斯。只是到了最后,谈别的话题时,韦尔蒙才参加进来。他一时打趣逗乐,一时严肃正经,一时雄辩滔滔,一时妙语连珠。他所说的一切,似乎都想引起那位姑娘注意。但她似乎在凝神思考,并未听他说话。
大?99lib.家到平台上喝咖啡。平台在城堡正面,俯临前院和法国式花园。草坪中央,军队的乐队开始演奏,花园小径上,行走着一群群农民和士兵。
然而内莉小姐记着亚森·罗平的许诺:“下午三点,物归原处。我保证。”
三点钟!挂在城堡右翼的大钟,现在指着两点四十分。她忍不住不时地看一眼钟,也看一眼韦尔蒙,只见他坐在一把舒适的摇椅上,若无其事地摇着。
两点五十分……两点五十五分……姑娘变得焦虑不安起来。城堡里,院子里,田野上,到处都是人;共和国检察官和预审法官正在进行调查;在这种时候他能把原物送回,而且分秒不误,这种奇迹有可能出现吗?
然而……然而亚森·罗平的允诺是如此郑重!他精力充沛,办事果断,充满自信,给她留下深刻印象。她想,他会做到的。对他来说,这并不是奇迹,而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事情。瞬息间,他们两人的目光相遇。她脸一红,转过头去。三点钟……一声,二声,三声……奥拉斯·韦尔蒙抽出怀表,又抬头看了一下钟,接着把表放回口袋。几秒钟过去了。此时,群众向草坪四周散开,让出一条道,只见两辆由两匹马拉着的马车,驶进了花园的栅栏门。
这是跟在部队后面,载运军官箱子和士兵背包的车辆。车子在台阶前停住。
司务长从座位上跳了下来,问谁是德瓦纳先生。
德瓦纳跑下台阶。他在篷布下看到了自己的家具,油画和艺术品,摆得整整齐齐,包得严严实实。
司务长在回答问题时,出示了他从值日军官那里收到的命令,而这名值日军官又是今天早上从上级那里拿到的。根据这个命令,四营二连负责将放置在阿尔克森林阿勒十字路口的动产于下午三点钟送至蒂贝尔梅斯尼尔城堡交主人乔治·德瓦纳先生收。命令上的签名是:博韦尔上校。
“在十字路口,”司务长补充说,“东西都准备得好好的,排在草地上,并有一些过路人……在看守。我感到奇怪,但是,命令是不容置疑的。”
一个军官检查了签字:字体很像,但是假冒的。
乐队停止了演奏。大家从货车上搬下东西,摆好家具。在一片忙乱之中,内莉小姐独自留在平台上。她表情严肃,显得心事重重,思绪纷乱,却并不想表达出来。她突然瞥见韦尔蒙走了过来,想躲开,可是平台上的栏杆拐角挡住了两侧,一排巨大的花盆横在前面,里面种着橙树、夹竹桃和竹子,只给她留出一条退路,就是那位年轻人迎上来的路。她没有动。一株竹子的嫩叶在摇曳。一线阳光在她的金发上波动。只听他低声说:“我恪守了昨夜的诺言。”
亚森·罗平在她身边。四周没有一个外人。他犹豫不决,缺乏自信地又说一遍:“我恪守了昨夜的诺言。”
他期待她说一句感谢话,至少做一个动作,表明她注重这个行动。可是她沉默不语。
这种蔑视使亚森·罗平十分气恼。他深切地感觉到,在内莉小姐明白了真相以后,自己和她之间隔着一条鸿沟,他本想为自己辩解,请求原谅,表明自己一生是光明磊落的。但他现在什么也不想说了,他觉得解释一通,表明自己清白无辜,其实很荒谬。他心中涌出许多回忆,怅然说道:“往事已是多么遥远!您还记得在‘普罗旺斯’号甲板上度过的漫长时刻吗?啊,是啊……像今天一样,您手中也拿着一朵玫瑰,同这一朵一样,淡淡的……我向您要……您似乎没有听见……然而,您离去以后,我捡起了它……大概您忘了……可我保存着……”
她还是不回答,似乎离他很远。他继续说:“想着那美好的时光,您就别再想您已了解的事了。但愿过去与现在紧紧相连!但愿我不是您昨夜见到的我,仍是昔日的我。请您看着我,哪怕只有一秒钟,像过去那样看着我……我求您……难道我不是从前的我了吗?”
她如他所请求的,抬起头来看着他。接着,她一声不吭,用手指点了点他食指上戴的戒指。那只戒指指环朝外,宝石托朝内,上面镶着一颗鲜红的红宝石。
亚森·罗平脸一红。这只戒指是乔治·德瓦纳的。他苦笑着说:“您是对的。过去怎么样,今后也会怎么样。亚森·罗平就是亚森·罗平,也只能是亚森·罗平。在您和他之间,不可能有什么回忆……请原谅……我本应明白,单是我站在您旁边就是对您的侮辱……”
他拿着帽子,沿着栏杆离去。内莉走在他前面。他想拉住她,恳求她,但缺乏勇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走过去,就像从前那一天,他眼睁睁地目送她走过纽约港码头的跳板。她走上了通向大门的台阶,苗条的身影衬印在前厅的大理石上。不一会儿,就不见了。
一团云絮遮住了太阳。亚森·罗平木然注视着沙地上的小小足印。突然,他身子一震:在内莉小姐靠过的竹椅上,放着一朵玫瑰,就是他不敢要的那朵淡淡的玫瑰……大概也是遗忘的?但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遗忘的?他急忙捡起来。花瓣纷纷落下。他像收拾珍贵的纪念物似的,一瓣一瓣地拾起来。
“算了吧,”他寻思道,“我在这里无事可干了。尤其是,歇洛克·福尔摩斯插进来,事情就不妙了。”
花园里空无一人。但是大门边的小楼附近,站着一队警察。他钻进矮林,爬过围墙,想抄近路去火车站,就走上了田野里的一条蜿蜒小道。没走上十分钟,路就变窄了,只剩下两边陡坡之间的一条夹缝。当他走进峡谷时,有个人也迎面走来。来人是个男子,年纪大概在五十上下,身体壮实,脸刮得干干净净,手持一根沉甸甸的拐杖,肩上挂着小包。从衣着和外表看,像个外国人。
他们擦身而过。那个外国人带着不易觉察的英国腔说:“请问,先生……这是去城堡的路吗?”
“笔直走,先生,到了墙脚再往左拐。他们正焦急地等着您哩。”
“啊!”
“是啊,昨晚我的朋友德瓦纳就向我们宣布了您要来的消息。”
“该德瓦纳先生倒楣,他要是说得太多的话。”
“我能第一个向您致意,十分高兴。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崇拜者中,再没有比我更虔诚的了。”
他的声音里含有一丝难以觉察的讽刺意味。话音刚落,他就后悔,因为歇洛克·福尔摩斯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目光犀利炯炯有神。亚森·罗平感到自己被他的目光抓住了,封闭了,记录在案了,从来没有一架照相机如此准确如此真切地照过他。“快门已经摁下了,”他想道,“再也用不着给这老头子装假了。只是……他认出了我吗?”
他们相互致意。但此时传来了得得的马蹄声。一队警察过来了。两人不得不退进茂密的草丛,紧贴斜坡,以免被撞着。警察从他们面前走过,一个个隔得老远,队伍拉得很长。亚森·罗平想:“关键在于这一点:他认出我了吗?如果认出来了,他还有机会拦住我。这事真叫人不安。”
最后一个警察走过去后,歇洛克·福尔摩斯直起身子,一声不吭地拍着沾满尘土的衣服。他挎包的皮带被一枝荆棘绊住了。亚森·罗平赶紧过去帮他解开。他们又相互打量片刻。这时要是有什么人撞见他们,见到的将是激动人心的一幕,因为这是两个身带武器,本事高强,因各自的专门技能而命中注定要一决雌雄的人的初次相逢。他们就像两股势均力敌的力量,势所必然成为对手。
接着英国人说:“谢谢您,先99lib?生。”
“愿为您效劳。”亚森·罗平答道。
他们分手了。亚森·罗平朝火车站走,歇洛克·福尔摩斯往城堡去。
预审法官和检察官的调查没有结果,都走了。大家怀着好奇心等待歇洛克·福尔摩斯来到,都想看看这位名闻遐迩的大侦探。待到见了他那老实市民的外表,同人们想象的大相径庭,不免有些失望。他与小说中的主人公,与歇洛克·福尔摩斯这个名字使我们想到的那高深莫测、精明诡黠的人物毫无共同之处。然而,德瓦纳仍充满感情地大声欢迎道:“大师,您终于到了!多么幸福呀!我老早就希望……我几乎都要庆幸发生了这种事,因为它使我有缘见到您。不过我要顺便问一下,您是怎么来的?”
“坐火车。”
“真遗憾!可是我已经派汽车去月台接您了。”
“举行一个正式欢迎仪式,是不是?还要击鼓奏乐。真是方便我工作的好办法。”英国人低声抱怨说。这种冷漠的语气让德瓦纳大为困惑,他努力打趣说:“幸好,活儿比我信上说的要简单多了。”
“为什么?”
“因为盗窃已在昨夜发生了。”
“先生,如果您没有当众宣布我的来访,盗窃案也许不会在昨夜发生。”
“那么会在何时呢?”
“明天,或者以后哪天。”
“那又怎么样?”
“亚森·罗平会被逮住。”
“我的家具呢?”
“不会被偷走。”
“我的家具在这里。”
“在这里?”
“下午三点钟送回来的。”
“是亚森·罗平送回来的?”
“是两辆军车送回来的。”
歇洛克·福尔摩斯把帽子往头上狠狠一戴,扯了扯挎包。德瓦纳大声问:“您要干什么?”
“我要走。”
“为什么?”
“您的家具在这儿,亚森·罗平又走远了。我的任务已经结束了。”
“但是我绝对需要您的帮助,亲爱的先生。昨天发生的事,明天还可能再次发生。因为我们对于最重要的问题一无所知:亚森·罗平是怎么进来,又怎么出去的?为什么几小时以后,又将赃物送还原主?”
“啊!您不知道……”
想到有秘密等待发现,歇洛克·福尔摩斯消了些气,说:“好吧,我们找找吧。不过要快,不是吗?同时尽可能不让外人参加。”
这句话显然是指在座的人。德瓦纳心里明白,便把英国人引进客厅。福尔摩斯语气干脆,好像事先经过计算,用字极为俭省地就昨夜的晚会,来宾,城堡的常客等,提了一些问题。接着,他检查了两本编年史,对两张地道图作了比较,让人复述了热利教士提到的引语,随着问道:“昨天您是第一次提起这两条引语吧?”
“是昨天。”
“过去从来没有向奥拉斯·韦尔蒙先生透露过?”
“没有。”
“好。安排汽车。我一小时后就回去。”
“一小时后!”
“亚森·罗平在解决您向他提出的问题时,也没有用更多的时间。”
“我!……我向他提出……”
“唉!是的,亚森·罗平和韦尔蒙,是一个人。”
“我其实有些疑心……啊!混蛋!”
“昨晚十点,您向亚森·罗平提供了他所缺少的关键情况。几个星期来,他一直寻找这个秘密。昨夜他把事情弄明白了,便召来同伙,把您的城堡洗劫一空。我断言我也能这么快地弄明白这秘密。”
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思索,然后坐下来,跷起长腿,闭起双眼。
德瓦纳相当困惑地在一旁等着。
“他是睡着了,还是在想事呢?”他偶然出去作了一番吩咐。当他返回时,发现福尔摩斯跪在长廊的楼梯下,细细地察看地毯。
“有什么?”
“瞧……那里……烛泪……”
“确实……新落下的……”
“在楼梯上面也能看到烛泪,玻璃橱周围更多。亚森·罗平曾把橱柜撬开,拿出那些小玩意,放在这把扶手椅上。”
“您能因此得出结论?”
“不能。所有这些事实无疑可以说明他为什么要把东西送回来。但是,我没有时间来弄清问题的这一面。关键,是地道的位置。”
“您总是希望……”
“我不是希望,而是知道了。离城堡二三百米有一个小教堂,是吗?”
“一个小教堂的废墟,那里有罗隆公爵的墓。”
“请通知您的司机,到小教堂附近等我们。”
“我的司机还没有回来……回来了会报告我的……但是,照我看到的,您认为地道通到小教堂。根据什么迹象……”歇洛克·福尔摩斯打断他的话说:“先生,请给我找一架楼梯和一支电筒。”
“啊!您需要电筒和梯子?”
“当然,既然我向您提这个要求。”
德瓦纳有点狼狈,按了铃。两件东西送来了。
福尔摩斯像指挥军队一样发出一个又一个严格而明确的命令:“把梯子靠到书架上,放在蒂贝尔梅斯尼尔这个词的左边……”
德瓦纳竖起梯子。英国人又说:“再往左……往右……停!爬上去……好……这个词的字母都是凸起的,是不是?”
“是的。”
“我们先来看看字母H。能往那个方向转动吗?”德瓦纳抓住字母H,惊叫道:“是的,它能转动!向右,能转四分之一圈!谁告诉您的呢?”
歇洛克·福尔摩斯没有回答,又说道:“您够得着字母R吗?是的……把它推进去又抽出来,好像推和抽门闩那样。”
德瓦纳推动字母R。他大吃一惊:里面什么东西发动起来了。“很好,”
歇洛克·福尔摩斯道,“现在,只用把梯子搬到另一头就行了,就是蒂贝尔梅斯尼尔这个词的右边……好……现在,要是我没有弄错,要是步骤都对了,字母L可以像个小窗似的打开。”
德瓦纳郑重地抓住字母L。它果然打开了。可是德瓦纳从梯子上滚落下来,因为从第一个字母到最后一个字母的那部分书架转动起来,露出地道口。
歇洛克·福尔摩斯冷静地问:“您没有伤着吧?”
“没有,没有,”德瓦纳爬起来说,“没有伤着,不过吓了一跳……字母动起来了……地道口张开了……”
“还有什么?……这不是验证了絮利的话了吗?”
“先生,什么地方验证了?”
“嗨!H指‘斧头’,R指‘空气’,L指‘翅膀’。H盘旋,R颤动,L张开……正是这个才使得亨利四世能在一个不寻常的时刻与德·唐卡维尔小姐幽会。”
“那么路易十六呢?”德瓦纳吃惊地问道。
“路易十六是个大铁匠和灵巧的锁匠。我读过《论密码锁》,据说这篇文章就是这位国王的大作。而蒂贝尔梅斯尼尔要做他的忠臣,便向主子展示这一杰出的机械装置。国王为了好记,就写下了:二一六一十二。也就是说,H、R、L分别是词中第二,第六,第十二个字母。”
“啊!很好,我开始明白了……只是,这个……我明白亚森·罗平是怎么出去的,但我仍不明白他是怎么钻进来的。因为请您注意,他是由外面进来的。”
歇洛克·福尔摩斯摁亮电筒,在地道里走了几步,说:“喏,全部机关都装在这里,好像钟的发条,可以从这背面找到所有字母。亚森·罗平只须在这一边操纵机关,就行了。”
“证据呢?”
“证据?您瞧瞧这摊油。亚森·罗平甚至预先想到,这些齿轮需要上油润滑。”歇洛克·福尔摩斯不无钦佩地说。“那么,他知道另一个出口?”
“我也知道,请跟我来。”
“走地道?”
“您怕?”
“不,但在地道里,您有把握找到?”
“闭起眼睛也能找到。”
他们先下了十二级台阶,又下了十二级,接着又下了两个十二级。随后,他们通过一条长长的走道,两壁砖墙有相继修复的标记。有多处地方渗水。
地面潮湿。
“我们是在水塘底下去。”德瓦纳指出,很不放心。走道尽头又是十二级台阶,上面还有三段十二级台阶。他们吃力地爬上去,进入一个在岩石上开凿的小洞。地道就到了尽头。“见鬼,”歇洛克·福尔摩斯嘀咕道,“除了光秃秃的墙,什么也没有。这倒叫人为难了。”
“我们往回走吧,”德瓦纳低声说,“因为,我觉得没有必要进一步了解了。我已经清楚了。”
但是,英国人抬起头,不禁舒了一口气:在他们头顶上装着与入口相同的机关。只需转动三个字母就成了。一块花岗石转动了。这就是罗隆公爵的墓碑,上面浮雕着蒂贝尔梅斯尼尔几个字。他们处在英国人指出的小教堂废墟上。
“一直向上帝走去,即一直向小教堂走去。”他说,“这是那段引语的最后一句话。”
“这可能吗?”德瓦纳对歇洛克·福尔摩斯的精明与聪敏深为佩服,不禁叫道,“您就是凭这个简略的指示,找到地道出口的?”
“嗨!”英国人说,“甚至连这点也不必要。国立图书馆的那本书上,地道左边的终点是个小圆圈,这一点您是知道的;但右边是一个小十字架,已经模糊不清了,只有仔细辨认才看得出。这点,您就不知道了。这个小十字架显然是指我们现在所处的小教堂。”可怜的德瓦纳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是前所未闻的奇事,却想不到如此简单!怎么我们都没猜出这个谜呢?”
“因为谁也藏书网没把这三四个必不可少的因素综合起来考虑,就是说把两本书和引语都……除了亚森·罗平和我,再没有人这样做。”
“但我,”德瓦纳反驳说,“还有热利教士……我们知道的情况并不比你们少,只是……”
福尔摩斯笑道:“德瓦纳先生,并不是人人都能解开谜的。”
“可是我已猜了十年,而您只用了十分钟……”
“哦!我是猜惯了……”
他们出了教堂,英国人叫道:“瞧,有辆汽车等着!”
“是我的车子!”
“您的车子?我想,您的司机还没有回来吧。”
“确实……我寻思……”
他们走到车前,德瓦纳问司机:“爱德华,谁吩咐您到这里来的?”
“是韦尔蒙先生呀。”司机回答说。
“韦尔蒙先生?您碰到他啦?”
“在火车站附近遇到的,他告诉我上小教堂来。”
“叫您到小教堂来!为什么?”
“等先生……和先生的朋友……”
德瓦纳和歇洛克·福尔摩斯互望一眼。德瓦纳说:“他明白,对您来说,解破这个谜只是个游戏。这是巧妙地向您表示敬意。”
侦探的薄嘴唇上掠过一丝满意的微笑。这种敬意使他感到高兴。他点头说道:“他是条好汉。刚才我一见到他,就这样认为。”
“您已经见过他啦?”
“我们刚才迎面碰上了。”
“您当时知道他是奥拉斯·韦尔蒙,我指的是亚森·罗平,是吗?”
“当时不知道,不过,不久就猜到是他……他言语中有些嘲弄的语气。”
“您让他跑了。”
“是啊……而且形势对我很有利……五个骑警正好经过。”
“妈的!多好的机会,……”
“正是这样,先生。”英国人高傲地说,“但遇上亚森·罗平这样的对手,歇洛克·福尔摩斯不能利用现成的机会……而是要创造机会……”
但是时间不等人,既然亚森·罗平好意叫来汽车,就应该立即加以利用。
德瓦纳和歇洛克·福尔摩斯坐进了舒适的轿车。爱德华发动车子,跑起来。
田野,树丛都向后退去。科城地区起伏的丘陵展现在他们眼前。突然,德瓦纳的目光被放在一个空口袋里的小包吸引住了。
“喂,这是什么?一个小包!给谁的?哦,是给您的。”
“给我的?”
“您看: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收,亚森·罗平托。”英国人拿起小包,解开绳,拆开包着的两层纸,里面是一块表。“呀!”他惊叫道,做了一个愤怒的手势。
“一块表。”德瓦纳问道,“莫非是偶然……”
英国人没有回答。
“怎么!是您的表!亚森·罗平把您的表还给您!不过,他把表还给您,说明他拿走了这块表……他拿走了您的表呀!啊!表是好的,歇洛克·福尔摩斯的表!上帝呐,多么有趣啊!不,真的……对不起……他可是比我强。”
他笑够以后,佩服地说:“确实!他是条好汉。”
英国人不再发牢骚。一直到迪耶普,他都没有说话,两眼死盯着移动的地平线。他的沉默十分可怕,无法探测,比最狂暴的怒气要猛烈得多。到了月台,他简单地说了几句,没有怒气,不过那语调让人感到他的意志和力量。
他说:“是的,他是条好汉,有朝一日我会把这只伸给您的手放到他的肩膀上,逮住他的,德瓦纳先生。我想,亚森·罗平和歇洛克·福尔摩斯哪天……是的,世界太小了,会相逢的……到了明天……”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