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梦的尽头,爱的谜底》 第一章 是谁躲在暗处 据说女人若想幸福,就该同自己所爱的人恋爱,同爱自己的人结婚。呵,假如生活真像方程式般有证必解,幸福将会是多么简单的一件事情。 但是我知道,悲哀的结局往往源自一个看似正确的开始。 试问,哪个女人不渴望幸福?又有几个真的敢称幸福? 我也是一个女人。 和大多数女人一样,我在二十六岁的年纪结婚。丈夫名叫景雪平,是我的大学同学。三年之后,我二十.99lib?t>九岁的时候,我们的儿子出生。又过了七年,我与景雪平离婚,成为单身母亲,开始独自抚养儿子景小轩。那一年,我三十六岁。 离婚时我与景雪平闹得颇不愉快。因此分手后,我们之间便断绝了所有的联系。景雪平从未支付过抚养费给小轩,对我来讲,他这个人已不复存在。没有了景雪平,我和小轩相依为命,生活得寂寞而平静。 直到一年多前,那个严冬的深夜。 户外寒风呼啸,从窗棱上传来连续的闷响。像有只隐形的巨鸟在那里拼命拍打翅膀,一边叫着:放我进去,放我进去。 儿童房的小床上,小轩早已入梦。我窝在自己卧室的沙发上,喝一杯睡前的红葡萄酒。加州纳藏书网巴酒庄的原装进口酒。我从熟识的私人红酒吧中成箱订购,配新鲜的法式乳酪,每三天消耗掉一瓶。这在离婚前根本无法想象,如今却成为生活习惯之一。 不喝一杯就睡不着。单身女人的小享受,总好过夜夜靠药物助眠。话又说回来,离婚前我是从不失眠的。 离婚一年之后,就开始有热心人为我张罗。作为年近四十的单身母亲,我对新生活并没有太大期待。男人,或者会给生活带来某些便利,但随之而来的麻烦更多。在权衡利弊之后,我婉言谢绝了所有好意。 平平安安地把儿子带大,是我当前所见的最实际的人生目标。 电视机开着,但被我调成静音。画面闪烁,色调艳俗,肥皂剧中年轻男女粉嫩的面颊和夸张的表情,处处曝露人心的空乏。 能够演出来的,永远只有漫画式的人生。连眼泪都缺斤少两。 就像此时的我,全身轻飘飘的。一颗心没着没落。 我已微醺。 离鸟的哀鸣从窗边来到耳畔——放我进去,放我进去! 我猛然惊醒。手机在茶几上闪个不停——不认识的号码。 “喂?”我随手接起来。 “是……朱燃女士吗?” “是我。”我感到奇怪。素不相识的年轻女声,语调急迫,透出紧张。我甚至能听到牙齿相扣的声音。她在发抖。 “我是朱燃,”我又说一遍,“请问你是谁?找我有事吗?” “你……唔……景雪平……您,您是景雪平的妻子吗?” 我不禁皱起眉头。 “景雪平?” “是……是景……”她哆嗦地更厉害了,说不出连续的话。 胃里开始翻腾。许久没有听过的名字,对我竟还有这样强烈的作用。 “对不起,你搞错了,我不认识什么景雪平。再见——” 我要挂机。 “等等!”她叫起来,急促地说,“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景雪平的前妻。请别误会,我是这边临终护理院的护士,景雪平不行了,他想见你。” “什么?” “景雪平病危,最多撑不过这两天。他提出的临终愿望就是见你,我仅代为传达。” 我一时语塞,脑海中像有整窝的蜜蜂在乱舞。 “朱女士?” 我定一定神,竭力用冷漠的语气说:“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确实与景雪平已经没有关系,我也不想见他,对不起。” “朱——” 我挂机。 我给自己倒了杯酒,手颤得厉害,洒了不少在外面。我把酒一饮而尽。 手机还在拼命闪,我瞪着它。 然后,鬼使神差般地,我居然又一次向它伸出手去—— 通了。这回,那一头无声无息。电话像是通进了一间空屋。 空空如也。 啊不,可是我听得见,我感觉得到,那里分明存在着什么。 是呼吸?是心跳?还是恨,是悔,是人类所有怨念的聚集?所有执着的终结? 抑或,那根本就是死亡本身? 我惊叫一声,把手机重重地扔在地上。背板裂开,电池飞出去好远。 再没有电话打进来。 随后的夜变得无比漫长。时间像拖着千钧重担向前爬行,每走一秒都令人筋疲力尽。第二天上班完全不在状态。好不容易捱到下午,接到女友沈秀雯的来电。 她吞吞吐吐:“朱燃,有个坏消息。” “坏消息?” “景雪平死了。” 我有些发木。睡眠不足损伤大脑,理解力显著退化。 “朱燃?” “哦,他死了……”我干巴巴地说,“你怎么知道的?” “是他母亲,想通知小轩参加追悼会。找不到你们,拐弯抹角找到了我。” “你答应了?” “怎么会。我只推说你在国外,我也联系不上。”沈秀雯迟疑了一下,“朱燃,你肯定不去追悼会吗?小轩是不是该……” “小轩没必要知道这个。” “好吧,随你。”她叹口气。 我问:“她有没有告诉你景雪平几时死的?” “三天前吧,说是已经住了半年医院,看着没指望了,他妈就把他接回乡下老家。刚回去才几天,人就没了。当时身边只他妈一个人。”沈秀雯还在絮絮叨叨,我什么都没听见。 景雪平三天前就死了。那么昨夜的来电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幻觉?或者噩梦?但我记忆犹新,那绝对是真实发生的。 各种情绪拥塞在心头,渐渐化成一片混浊的恐惧。好像正在闷头夜行,突然空中一道闪电,照出几步开外的漆黑地穴。不敢凑上去看,怕底下伸出手来,一把将我拽入。又避不开,它就横亘在前方,堵住去路。 我还是去了景雪平的追悼会。 殡仪馆里最不起眼的小厅,位置又偏。颇费一番周折才找到。来人稀稀落落,站不满逼仄的空间。为避免被人发现,我只能远远地站在室外的栏杆下。距离太远,墙上挂的照片像白布上的黑斑。更没有机会走上前,看一眼景雪平的遗容。 如同,长篇故事画不上最后一个句号。 烧纸的烟火气,随着寒风不时扑到脸上。呼吸不畅,胸口像堵着一块巨石。小小的送灵队伍过来了,景母步履蹒跚地走在最前头。一片灰蒙蒙中,她的满头白发格外醒目。我赶紧扭头离开。 沿着殡仪馆的外墙,我一直走了很久。最后停在一个十字路口。茫然四顾,红绿灯在黄昏般黯沉的天色中闪耀不止,每个方向都是拥挤的人流和车流。水泄不通,仿佛无始无终的围城。我这才感到全身都僵硬了。抬手摸一摸,面颊上是湿的。这泪,不像从眼里流出来,倒像是从体内冻出来的。 原先没想到自己会哭。 景雪平的的确确是死了。直到此刻我才能肯定这一点。景雪平只是个平凡的小人物,今后没几个人会记得他。在所有人中间,我大概是最想忘掉他的,但恐怕也是最难如愿的。 自从下决心承认自己婚姻失败,我就发誓将景雪平排除出今后的生活。他一死,本应是彻底的了结。我可以好好松口气的。可为什么,这了结会拖上一个尾声? 景雪平,当真是死也不干脆。 好在现代人节奏忙碌,单身母亲的生活压力尤其巨大。也可能是选择性的遗忘吧。渐渐地,景雪平的死,乃至那个夜晚的神秘来电,留在我头脑中的印象趋于淡漠。 仿佛,真的可以了结了。 又快一年过去了。 这是一个平常的周五。晚上将近十点的时候,我去叫小轩睡觉。 “让我再玩一会儿嘛。”他用小手挡着ipad撒娇。 “不行!”我扳起面孔。我平常对儿子并不骄纵,所以还有点权威,“功课都做完了吗?” “早做完了!”他抗议似地抬高声音,哗啦把ipad推到一边。 “赶紧去洗澡。” 小轩跳下椅子,光着脚丫往洗手间跑。我拎起他的小黄鸭拖鞋尾随。把鞋子在淋浴房前面摆好,我转身要关门。 “妈妈,今天你帮我洗好吗?” 我诧异地回头。小轩的双眼亮晶晶的,如两颗玲珑剔透的黑葡萄。神情像极了一只殷殷期盼的小猫。 心上一紧。为了锻炼小轩的自立能力,从上小学起我就命他自己洗澡。他适应得很快很好,从不给我添麻烦。 “妈妈——” 我走过去,打开花洒。热水哗哗地浇在小轩的头上。他咯咯地笑起来,很开心。 这孩子。 “今天是怎么了?人来疯?”我在他瘦瘦的脊背上抹沐浴乳,用力打出泡来。小轩在同龄儿童中偏瘦,但是筋骨很结实,是我坚持带他锻炼的成果。 小孩子是胖不得的。他们的身体在漫长一生中还要接纳不计其数的养分和杂质,必须给未来留出空间。我握住小轩细细的胳膊——终有一日这小猴儿般的轻灵会消失,全转为成人世界的粗与实,思之令人生厌。 我情不自禁地叹口气:小孩子如果能永远长不大,该有多好。 “妈妈,你忘了吗?今天我过生日呀!” 我一愣:“不是明天吗?” “我的生日长哦,从今天一直到明天。” 我听不懂他的话。 小轩把他的湿脑袋直接靠过来,我的胸口顿时一片狼藉。 “是你们自己说的……花了整整24小时才生下我,不就是从今天到明天?” 呵是这么回事。当时我努力要自然分娩,足足折腾了一天一夜才改为剖腹产,着实吃够了苦头。可是——我不记得我对小轩提起过这事。 我皱起眉头。不,我肯定我从未对他说过。 我沉默,小轩也沉默。匆匆冲洗完,擦干时他终于又鼓起勇气。 “是……爸爸告诉我的。” 我停下手注视他,孩子躲避着我的目光,眼角似乎有什么一闪。 “去睡吧。”我亲一亲他的小脸蛋,努力用快乐的声音说,“明天有生日会。” 我希望他能开心入眠。无论如何,明天景小轩将满十周岁。 回到自己房中,我面向窗口坐下。窗外一线江景,江面上黑黢黢的。对岸楼宇上的灯火大半熄灭,似暗紫色夜空下起起落落的剪影。即便如此黯淡,我还是觉得比白天的景色好看太多。 就为了这段景致,同样品质的房子,每平米我至少多花万元。总有人愿意掏这个钱,我是其中之一。自搬进来住以后,发觉很多缺憾。朝向不佳,灯光污染,汽笛扰人……虽此种种,我依旧认为值得。人生中最重大的选择,投资也好,嫁人也罢,对当事人而言往往无从全盘衡量利弊。正确与否不过一句自问,值得吗? 景雪平认为不值。我与他在许多问题上意见相左,越重要的事情分歧越大。当我终于肯对自己承认这一点时,我与他也走到了尽头。 离婚手续办妥后,我第一时间来签了这套房的合同。从此景雪平在我生命中的影响力归零。紧跟着迁户口,小轩得以顺利进入本区附属小学。有多少父母想方设法要在这所名牌小学为孩子谋个位置。我采用的是最直接的方式。当然,也是最昂贵的方式。我愿意付出这个代价。 离婚后的最初半年里,小轩时常问起爸爸。我不想骗孩子,只答爸爸与我们分开,他总是似懂非懂的样子。直到某一日起,突然小轩再不提爸爸。我不知道在他的心中发生过什么,也不敢探究。而今,小轩已是三年级的小学生。乖巧听话,成绩上佳,每次去开家长会老师都对他赞不绝口,令我很有面子。 可是为什么,今夜景雪平又出现在小轩的口中? 是因为即将到来的十岁生日吗?景雪平缺席小轩的生日已经两年,明天将是第三次。按理说孩子应该愈加淡忘才对。 “你总是这样以己度人,把自己当上帝。” 我一惊。闻声看过去,窗边的沙发椅上坐着一人,脸容漆黑,身体的轮廓有些模糊。一时间,我竟想不起有多久未见他。 “分开三年多了,”他像是听见我的心声,“你的脾气丝毫没变。” 然而他的语气却变了。我的心突突乱跳起来,说不清是震惊还是愤怒。 “我们有协议的,分手后你不可以再与小轩联络。你是不是找过他?否则他怎会……”我莫名地激动,竟然语不成句。 他没有回答。一片静穆中我听见在很远的地方,有两声汽笛响起,又缓缓落下。我闭起眼睛,心中一丝一缕的揪痛。 “朱燃,我只是来看看你。” 他确实变了,过去我从没听他用这样端然的语气说话。我记忆中的景雪平从来不能顺畅地表达自己,他的情感就像淤泥阻滞的河道,断续、迂回,既缺乏信心也没有力量。 但是今天的他竟有那么一点威严。 “是时候了。朱燃,你应该对小轩说实话。” 我盯着他。我的喉头发紧,出不了声。 “告诉他我已死去一年有余,景小轩不必再想念爸爸。” “在他过十岁生日的当天吗?”我爆发出来,“还不如干脆让他忘掉你,彻彻底底,就当从来没有你这个人存在过!为什么,为什么你至今不肯放过我们!” 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猛地睁开眼睛,玻璃窗上只有我自己的影子,外面的夜色更黑。我去洗把脸,镜中我的眼圈通红,但是脸上并无泪痕。 梦境依然鲜活,景雪平最后的话音还在我耳际回响。脑中有一条细线森森颤动,随时就要绷断似的。 “朱燃,我知道你永远不会承认,是你毁了我们的家,是你让小轩承受痛苦,是你——害死了我!我要你付出代价,朱燃!我虽已死,也不会放过你的,决不……” 我冷笑。 好歹从小接受的是唯物主义教育。疑心生暗鬼。现在我确信了,要对付的只是自己的心魔。至于景雪平,哪怕在梦中也不过是以死相胁的弱者。我才不怕。 我去看看小轩,他已经睡熟。嘴里哼哼唧唧,似在梦中与人交谈。 可怜的孩子,小小年纪就经历离散。是我的错。 我替小轩整理被角,一张纸片从他枕下露出来。我捡起来,是如今已罕见的生日贺卡。不知是小轩的哪个同学送的?现在只有小孩子还用手工制作表达心意,再过些时日大概就全部电子化了吧…… 卡片上写着一行字,“祝景小轩十岁生日快乐!” 这字迹烧成灰我也认得出来。 卡片从我的手中掉到地上,我攀住小轩的肩膀使劲摇晃:“小轩!这卡片从哪里来的?!你说!你说啊!” 小轩惊醒,立时被我吓得嚎啕大哭,根本说不出像样的话。只管哭叫:“妈妈!妈妈!” 我们闹腾得太凶,小保姆红妹衣冠不整地从佣人房冲进来,用力拽我的手。 “太太!太太!你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我略微清醒过来,拼命镇静自己。 “没事……”我往后退,一边命令红妹,“你哄哄小轩。让他睡觉……” 我奔回自己的卧房。 大约半小时后,红妹来敲门,站在门外向我汇报:“小轩睡着了。” “好,谢谢你。”我多少平静下来。不想让她进来,便叹口气说,“你也去睡吧。真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吵到你。” “是。”红妹应着,略一迟疑后又道,“小轩讲,卡片是从你包里翻到的。他以为是你带给他的……” 我答:“知道了。” 红妹走了。我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床沿上。对面的茶几上放着景雪平书写的生日贺卡。经过这半小时,我已经可以控制住手的颤抖。但依然不敢去触碰它。 不是我把它带给小轩的。 离婚后我与景雪平就再没见过面。迄今为止,我与他本人(如果不论生死的话)最接近的一次,应该就是在追悼会上了。之后景母还是设法找到了我的号码,打给我。在电话中竭尽所能,对我诅咒谩骂。她尤其痛恨的是,我没让小轩去送别景雪平。 天若有情天亦老。做人总有需要硬下心肠的时候,我只不过想保护我的儿子。她不也是为了她的儿子。各人立场不同。景母诅咒我不得好死,我根本不在乎。没有了景雪平,我与景母便是茫茫世上两名路人,从此老死不必往来。 是以,我至今没有告诉小轩景雪平已死。并非刻意隐瞒,只是不知该如何启齿。 很晚了,我必须要去睡觉,明天才有精神好好陪小轩过生日。我探出手去,终于把卡片拿起来。凉凉薄薄的一张硬纸而已,并没有化成口吐毒焰的蟒蛇。我把它放进手袋,同时做了个决定。查出卡片来历的时候,我将告诉小轩父亲的死讯。 我从不相信鬼神。再阴森恐怖的现实也是现实,现实就有解决的办法。我肯定我能找出真相,最要紧的是绝不能让小轩再受困扰。 我不可以退缩,因为我是一个母亲。 早晨我被小轩弄醒,他在我的床头翻筋斗。孙悟空大闹天宫。 “起来,起来!妈妈,生日会要迟到啦!” 才八点,我叹口气。今天是周末,我已多久没睡过懒觉啦? “小轩别闹。约好的十点到,去早了也不礼貌。” “妈妈!早点去嘛,我想去看多多的小狗仔。” 阳光照在小轩的身上、脸上。他犹如一个通体发光的小天使。连睫毛都像是透明的。光天化日之下,昨夜的暗黑与诡异踪迹全无。所以说太阳每天都是新的。看看小轩,也仿佛人每天都能重新活过。他是真的忘记了,还是当作了一场噩梦?我养育孩子越久,越觉得自己根本不了解这小小生灵。 早餐很丰富,小轩却食不知味。他的心早飞到小伙伴多多家中。我化妆时他已全身簇新,眼巴巴地站在梳妆台旁等我。 “小祖宗,你让妈妈打扮一下子。” 他夸张地呲牙咧嘴。 “妈妈,你一点儿不打扮,也比多多妈漂亮几百倍!” “咄!” 我哑然失笑,这马屁拍得可真受用。 红妹也来凑趣:“小轩讲的是大实话,不过等会儿在多多家可千万别说。” 我们三人一起捧腹。多多家与我家位于同一个小区,但他们的房子在最临江边的那一栋楼里。我家只得一线江景,他家有一大片。两个转角大阳台带客厅落地窗。小轩和多多非常要好,又是同班同学,常常去他家做功课。没想到背后说起人家坏话来也毫不含糊。 我牵着小轩的手穿过小区中央的大草坪。九月底的空气里还有残存的暑意。凉风吹拂在裸露的皮肤上,既和煦又爽朗。小轩放开我,自己跟着一只小泰迪在草坪上撒欢追逐。这处女座的小人儿精力过剩——我的儿子。 多多妈亲自来开门迎客。她叫简琳。名字称得上洗练雅致,可惜人并不如其名。简琳比我略大几岁,今年四十出头。五官平平,但由于养尊处优,在同龄女子中状态算不错的,其实并不像小轩说的那样差劲。 她那一身香奈儿也很显身价,红色丝质衬衫,黑皮裤。虽然体型瘦小撑不起衣裳来,气派还是足的。而我只穿了条素花的连衣裙,桑蚕丝的质地,品牌仅属中档。我所用的每一厘钱都靠自己双手去挣,房子尚有贷款,和景雪平分手时并没拿到他分毫。花自己钱的女人,永远不能和花别人钱的女人争。纵使赢了,也是辛酸。 其实我无意和简琳争,笼络还来不及。简琳的老公顾风华,正是我的老板。他们一家是我和小轩的衣食父母。 说来也是缘分。十年前的同一天,我和简琳在同一间医院里产子。从此两家就轮流给孩子们办生日会。随着顾风华的事业蒸蒸日上,是否利用这层私人关系,当初也是我和景雪平的分歧之一。而我跳槽到顾风华的公司上班,也是和景雪平离婚之后的事。 呵,算一算,我和景雪平离婚后的所作所为真是罄竹难书。 小轩跟多多去阳台上看小狗仔,其他参加生日会的孩子陆续过来,欢声笑语渐起。我则与简琳坐在意大利真皮沙发上闲聊。 “多多妈越来越有气质了。”我说,自己感觉虚伪得不像话。 “哪里啊。”简琳回答,“你才是越来越年轻,怎么看都不像十岁孩子的妈妈。” “唉,职业妇女天天起早贪黑,忙得连保养都没时间去做。还年轻?你别安慰我了。” 她半真半假:“哦?老顾剥削你?这怎么可以,我去和他说。” “别别。”我说,“都是份内的事。老顾也不容易。” “他有什么不容易的?挣钱养家本来就是男人的天职。我们女人嘛,管好家和孩子不叫他们操心,哪里就容易呢?”简琳闲闲地说着,又扫我一眼,“唉,最不容易的是你呀,里里外外一个人。啧啧。” “是我没有多多妈的福气,天天夫贤子孝地供着,所以只好靠自己。” “老顾可不贤惠呢,也是要管的。我告诉你小轩妈妈,这不是福气,是本事。”讪笑从嘴角边横生出来,简琳的得意之色让我觉得很刺激,又很可鄙。像简琳这种女人,把保有丈夫作为人生最大的成就。不论是否貌合神离,只要还没有被一脚蹬开,就拥有了藐视众生的资本。而我,当然是芸芸众生中最不堪的一种——离婚女人,活该被她们俯瞰、揶揄、甚至侮辱。 我不愿继续敷衍她。 “老顾呢?怎么没见到他?”我问。 “在露台上呢,准备烧烤台。” “哦,我去看看。正好公司里有点儿事和他讲。” 我起身就走,清楚地感觉到简琳的眼神粘在我背上,夹枪带棒似的。呵,原来所谓的正室范儿,或曰大奶的优越感如此脆弱。我才没兴趣理睬。 我有正事找顾风华。况且在公司里我日日与顾风华朝夕相处,共处的时间绝对多过简琳与她老公,对此她早该习惯。我当着简琳的面去找老顾,正说明心不藏奸。当然,她也可能认为我嚣张。我对自己微微冷笑了一下。假使她要自寻烦恼,也只好随她去。 顾家是复式的结构,楼上有个大露台。烧烤架就搭在露台靠内侧,顾风华俯身其上似在琢磨什么。 “老顾——”我上前。 “朱燃!”他像见到救星般叫唤起来,“来,来,来!你快来帮我看看,这架子怎么点不着?” 我上下看看,拨动几个按钮。 “好了。” “哗!”顾风华在我肩上猛击一掌,“还是你厉害。” 我揉一揉肩膀:“可我不是泰森。” 他大笑起来:“对不起,对不起。你了解我这人的,一激动起来就忘乎所以。刚才弄来弄去不行的时候我还在想呢,他妈的朱燃在就好了。她什么都搞得定。结果,你就来了!” 我也笑着白他一眼。顾风华就是这点好处,对人总是热情洋溢。宛若发自内心的真诚劲儿相当有感染力。由不得人不喜欢。像他这种老板,在员工大会上振臂一呼,台下立刻群情激奋,全体打上鸡血。当今社会发明了一种专门的词汇来形容之——个人魅力。 所以顾风华能把生意做到今天这样有声有色。 一阵风吹来,遍体清凉。顾风华虽有些财力,到底还与顶级富豪差之甚远。因此他家的露台朝向小区内侧,没有江景。 但江风总是敞开供应的。 “咦?是不是要下雨?”他问。 我深深吸入一口气,掌心向上:“看样子不像。” “哦,只是江上的湿气。”顾风华突然有些扫兴,掏出烟来点着。 我默默打量着他。顾风华身材高大,这几年略微发福之后,气场更足了。头发短而浓密,基本看不出白发。他正处在男人最好的年华里,兼之事业有成,就连粗放的举止都能悦人耳目。简琳的忧心绝非多余,只不过她设错了假想敌。 顾风华夹烟的手指轻轻颤抖。隐匿的神经质。通常无人察觉,却尽显在我眼中。或许因为我才知道,他在紧张什么? 他又猛吸了两口烟。 “融资的事情……” “我都安排好了,账目过了许多遍。”我用最平淡的语气说。 “不能有任何差池。” “不会有任何差池。” 顾风华愣愣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才说:“好,我就信得过你。” 我向他示意:“我也抽一支。” 他连忙帮我点着。我们肩并肩靠在露台栏杆上,迎着江风吞云吐雾。活脱脱一对狼狈为奸的狗男女。 我很少抽烟,但此刻我要籍香烟来增添勇气。 “有个小小的意外。”我说。 “什么?” 我从手包里拿出贺卡,顾风华狐疑地接过去。 “小轩的生日卡?”他倒吸口凉气,“是景雪平寄来的?” “我不知道。” “这……” “小轩说是从我的皮包里找到的。”我苦涩地笑笑,“你知道这不可能。况且,景雪平都死了快一年了。” “那就怪了。” 我说:“小轩不知道景雪平……他以为爸爸还活着。” “你!咳……”顾风华呛了口烟,“不是我说你,当时你就该告诉小轩的。你看看,现在反而不好跟孩子说实情了。” “有什么难的。实话实话罢了。”我冷冷地说,“老顾,你是参加了葬礼的,你可千真万确看到景雪平死了?” “嚯!这是开玩笑的事嘛?” “那就好。” 顾风华瞪着我:“朱燃,其实你不带小轩去追悼会是对的。景雪平死时完全变样了,我看着都毛骨悚然。可见他临终受了多大的折磨。太可怕。” 我不响。江风又湿又寒,吹得胃里阵阵抽搐。 顾风华把卡片还给我:“我估计,景雪平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就预先写了这个。想给儿子留个纪念。人之常情嘛,可以理解。” “我的问题是,卡片怎么到的小轩手中?” “邮寄?快递?” 我摇摇头:“我问过小保姆了,她说这几天家里没收到过这样的信或快递。” “也许是直接送到小轩学校的?孩子怕你责怪,才说是从你包里拿的?” “这正是我最担心的。” 又一阵江风吹过。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像从卡壳的音响中发出来。 “老顾,我听说景雪平死时身边只有他老娘。所以他的遗物必定是景母保管着。如果他……临死前想出这么一个傻气的计划。”说到这里我不得不停一停——景雪平这人一向傻气。 顾风华看我的眼神里全是恻然。我调转头继续说:“如今能够为他履行遗愿的,只能是他的母亲。可是我离婚后搬家,迁户口,不带小轩去景雪平的葬礼,我想尽了一切办法,就为把景雪平切割在我们的生活之外,更别说他的母亲。所以我绝不能允许景母找到小轩,骚扰他——” 我抬起头:“老顾,我拼了命也不会让景母碰小轩的。” 顾风华长长地叹了口气。 “礼拜一。下礼拜一我要去小轩的学校问问清楚。” 顾风华大惊失色:“礼拜一?朱燃你忘了吗,下礼拜一我们和投资人有重要会议。他们一大早就回到公司的,全都说定了的啊!” “我就迟一点点到公司。” “绝对不行!”顾风华额头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这么关键的场合你怎么能迟到?你这不是拆我的台嘛!”他缓一缓语气,“朱燃,你别太着急了。就算景母查到小轩的学校,她总归是孩子的祖母,不至于对孩子不利。再说……你一味不让他们祖孙见面,人情上本来就说不太过去。朱燃,无论如何你先帮我把融资搞定。小轩的事情,以后你要我怎么出力都行。好不好?不急在这一时。” 我看着顾风华。他有一张看上去特别坦诚的脸,但眼神绝不像面容那样单纯。成年男子有一双清白的眼睛,我这辈子只见过一人。 那个人已经死了。 我喃喃地说:“老顾。昨夜我梦见景雪平,自他死后这还是头一次梦见。他似乎和生前变了一个人……像是有什么特别的打算。” “特别的打算?” “我感觉他像是要报复我,毁了我的生活。” 顾风华焦躁地说:“朱燃,你不要瞎想。死人怎么能毁了活人的生活?何况你我都认识景雪平,他从来就不是那样的人。” 顾风华的宽慰无力极了。 死去的景雪平未必能毁了我。但是如果他想,肯定能毁了顾风华。我和顾风华都深知这一点。 此时此刻,确实只有我能支持顾风华。 “朱燃,你最清楚公司的状况。这笔融资对我实在太重要,否则只怕就……” 他的事业对我同样性命攸关。 我叹口气:“是我瞎想。算了,下礼拜一我另外找人去小轩学校查查吧。目前还是公司融资最要紧。” 简琳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哎哟,你们俩还要密谈多久啊?可以开始烧烤了吗?孩子们都饿了。” 她终于耐不住了。 “好了,好了。叫孩子们上来吧!” 顾风华大声应着走过去,半途又停下,回身冲我点一点头。如释重负的样子。真好像我和他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有是有,但不是简琳所猜测的那种。 顾风华这样的男人,徒有个体面的外表。不幸让我看穿他的内心世界,自私而虚弱,根本不值得依靠。 吃烧烤时我喝了不少酒,头脑却一直很清醒。期间小轩把手机递给我。 “喂?”我问。 “朱燃,让我和小轩讲话,我要祝他生日快乐。”电话里是个低沉的女声。 我呵呵地笑起来,还是有点喝多了。 我叫小轩:“是秀雯阿姨。” “阿姨好!”小轩对着手机甜甜地叫,“我和妈妈在多多家过生日。来了好多同学,还有小狗仔。是的,我很开心,妈妈也很开心。谢谢秀雯阿姨!” 我的心中又一次对小轩产生疑问。他真的像表现出来的这么快乐吗? 手机回到我手中。沈秀雯在那头说:“朱燃不好意思啊。在美国紧急进一批货,实在赶不回来。我给小轩带了生日礼物,他肯定喜欢。” “有什么要紧,这也值得道歉。你向来最疼小轩,我们都知道的。”我几乎操控不好自己的舌头,“洛杉矶不眠夜,沈秀雯女士应该好好享受才是。须知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朱燃,你喝多了。” “哪里哪里。是孩子们的生日令我感触良多。” “朱燃,你听我说。”沈秀雯打断我,“我现在机场候机,恍惚看见了一个人。” “人?” “是……但我不敢肯定。似乎是一个故人。” 我止不住咯咯笑:“秀雯,世界小得很,在机场遇到个把熟人太平常了。你见到谁了?” 她沉默。 “喂喂,到底是谁?” “要登机了。我周日上午就到上海,再与你联系。”她挂了电话。 我的酒醒了大半。 沈秀雯与我读初中时即相识,将近三十年的闺中密友。她至今未婚,单枪匹马经营一份小生意。早已修炼得油盐不进,几乎从不为任何人困扰。 沈秀雯今天很反常。 而我很不习惯。 似乎是托尔斯泰说过,世上不存在绝对平等的友谊。再好的朋友也有主次之分。就像我和沈秀雯,三十年的闺蜜,牢不可破的友情。维持至今的模式,说穿了就是她向我付出。付出耐心、关怀、理解种种,而我只是从这层关系中索取。我悲伤的时候、失意的时候、快乐的时候、迷惘的时候,沈秀雯总在那里。我与她的关系,便是如此。 别问我为什么。要问也应该去问沈秀雯。 我作为占尽优势的一方,只希望永远如此这般地过下去。所以今天沈秀雯似有麻烦需要我的顾念,这令我相当意外。何况我自己也在内外交困之时。闺蜜,到底是靠不住的。 还有谁能解我的愁? 男人? 笑话,天底下最最不可靠的便是男人。 可我真切地知道,今夜我需要一个男人。一个实实在在、健康、洒脱到没心没肺的男人。即便薄情寡义又如何,与这样的男人相处才没负担。 生日会直到下午四点才散。晚饭前我给小轩检查功课,始终心不在焉。腹中像蓄着一团火,越烧越旺。好不容易捱过晚饭,小轩疯了大半日也困了,被我早早打发上床。待家中诸事皆安,时钟已敲九点。 我匆匆梳洗、换装,嘱咐红妹关门闭户。下楼,发动车子。我把油门踩到底,浑然不觉车速加得过头。车速再快,也快不过我的心跳。香格里拉酒店不算远,平常也就二十分钟的车程。我仅用十分钟便把车开进酒店地下车库。狂涛汹涌的心脏已不胜负荷,不能再多耽搁一秒钟。 卢天敏来开门时,我一阵晕眩。 他却与我冰火两重天,斜靠在门边,悠悠道:“才九点三刻,你早到十五分钟。” 我努力挤出一个妩媚的笑容:“天敏,先放我进去。” 在这种时刻还要扮矜持,天晓得有多难。 卢天敏侧身让我进门,我没来得及转身,他就从背后抱紧了我。 年轻男子的体嗅,淡淡的自颈后进入我的鼻腔。突然之间,体内的火球不可遏止地爆裂开来。我全身滚烫,只在最隐秘的地方,剩余一处冰冷。 这处冰冷很快被炽热的烈焰吞没。 待一切归于平静之后,我才发觉全身乏力,好像虚脱一般。然而心中甚为安逸,许久以来未曾有的安逸。 卢天敏也乏了,脸贴在我的枕边,双目微合,浓黑的睫毛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我凑过去,吻他的面颊。 他睁开眼睛,盯住我:“女士,你是不是有点爱上我了?” 我啼笑皆非,随口敷衍:“是吧……” “那么,跟我走。” “什么?” “我说,爱我就跟我走。立刻,马上。” 我只能笑笑。 卢天敏也微笑,语调从容不迫:“你肯定在想,朱燃还没有到要找小拆白的地步。说来说去,我只不过是你约炮的对象。” “天敏!”我很意外。这种自轻自贱的语气令我很不舒服。“怎么说出这种话来?你明知道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那是怎么回事?”他不依不饶。 “你还是个孩子。”我无奈地说。 “孩子?”他抬起浓眉,在柔光下愈发显得眉目如画,“我的证件就在桌上。你自己去看,我都三十岁了。地球上有哪个国家法律把三十岁的人定义为儿童?” “可我的儿子今天恰好过十岁生日。”我轻轻抚摸卢天敏的下巴,“不是你的问题。天敏,是我老了。” “你才三十九岁。” 我冲卢天敏微笑。三十九岁,这个年龄有多么可怕,他不会懂。任何人,不论男女,不到这个岁数都不会懂。 卢天敏皱起眉头,思索片刻:“要么你带上儿子,我们三个一起走。” “越说越离谱。” “我是当真的!你们可以跟我去美国,或者加拿大。喜欢哪里住哪里,多好。” “那又何必,上海不好吗?” “可是你在这里不快活。”他闷闷不乐地说,“牵连着我也不能快活。” 我心中一动。这个卢天敏,虽然中文都说不利索,但确实天赋敏锐。更难得的是,他有心把这份敏锐用在我的身上。 我安抚他:“我很快活,尤其是与你在一起的时候。” “朱燃,生命中什么对你最重要?” 我强忍着不笑出来。在人人为名利奔忙的世道里,除了卢天敏,我真想不出还有哪个男人会和我一本正经地谈论如此风花雪月、不切实际的话题。卢天敏的可爱恰在于此。 我想了想,认真回答:“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便是令小轩健康成长,得享幸福人生。” “可怜天下父母心。”卢天敏文绉绉地叹道,我差点儿又笑场。 真的,只有他能令我放轻松。在生活的硬壳重压之下,透出口气来。 “但这毕竟不是你人生的全部。小轩总有一天会离开你。你自己呢?你自己的人生中什么最重要?” 我沉吟良久,恍惚回到少女时代。年少时,人多少会考虑生命的价值与意义,但活着活着便忘记了这些。最终,人生好像只剩活下去这唯一的目标。 是啊,我自己的人生要追求什么? “终归还是爱吧。” “又是爱。”卢天敏鄙夷地说,“女人口中的爱,无非是以它的名义来控制男人。要求男人为了所谓的爱向她们献名献利,甚至付出生命在所不惜。我认为,爱情是一切女人不劳而获的借口。” 我哈哈大笑。 “我说得不对吗?” “很对,很对。我就是没想到,你这家伙也会愤世嫉俗。” 卢天敏很好看地撇撇嘴:“我讨厌女人明明自己懒惰,却要把责任推到爱的头上。” “有些女人的确如此。”我笑着说,“但我所说的爱,并不是指男人单方面的奉献。” “所以你是难得的,”卢天敏很真诚,“朱燃,告诉我,你想要怎样的爱?” “我期待的爱,”我脱口而出,“是有求也有应的,不遗憾、不悲苦的圆满之爱。”我心想,呵这才叫做美梦。 可是卢天敏当真。他点着头说:“这叫做心心相印。” “是的,心心相映。” “那么,让我们来实践这种爱。” “什么?” “说你爱我。” 卢天敏的神情充满期盼,诚恳中混合撒娇的意味,惹人怜爱。呵他比我小整整九岁。 我竟在和这样年纪的男人谈情说爱?真不可思议。 我伸出双臂抱紧他。年轻男人的腰身富有弹性和力量,像由一根柔韧的钢筋撑起。我想象着,假如能依靠在他身边,自河岸走到海滨,自山顶走到草地,长长远远,没有尽头地走下去…… 我看着卢天敏,张开口:“我……” 只吐出半个弱不可闻的音节,心就沉甸甸地直直坠落。我顷刻便明白,脚下是深不可测的阴森地狱,有人在那里等着我,等我沉下去、沉下去。我拼命屏住呼吸。 “你怎么了?” 我喘过气来:“没事。” “你像是要昏过去了。”卢天敏笑,“说一句爱就这么可怕?” 当然他不会懂。卢天敏这种美国出生美国长大,拿英语当母语的香蕉人。对他而言,爱是挂在嘴边的词汇,可以常用常新。而我做不到,我也曾有过自由说爱、畅快求欢的岁月。但那是很久以前的往事。现在的我,是被无形枷锁套得死死的人。 “我完蛋了。”我苦笑着摇头。 他的眼神意味深长:“你好好想想,让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我是得想想,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了小轩。就在这两天,我突然发现我这个才刚满十岁的儿子,竟然会虚饰地言谈,熟练地表演快乐。我由衷地感到恐惧。 一个人,如果在十岁时都不能真正的快乐,他今后的一生该如何取得幸福? 我从不曾期望我的儿子大富大贵,但我真怕他有朝一日会像今天的我,无能说出一个爱字。 我是该好好想想—— 离开这里。从此不再有景雪平的阴影,不再担心景母的侵犯。不需要继续生活在顾风华、简琳,所有这些人的虚伪之中。 抛开这一切,或许我和小轩能开始全新的生活。 或许。 我赶在黎明之前回到家。妆都没卸,倒头便睡。这一觉黑暗如斯,连梦都无处落脚。 是红妹来把我唤醒:“太太,沈小姐来了。” 我从床上直跳起来。“几点了?”竟然一觉睡到午后二时,真夸张。 “糟糕!两点开始钢琴课,小轩在干什么?他午饭吃过了吗?为什么不早叫醒我?秀雯几时到的?” “我中午之前就到了。”沈秀雯站在我的卧室门口讲话,“是我带你儿子出去吃的午饭,送上生日礼物;并开车准点送他去上钢琴课。景小轩同学还算满意。” 我忙着洗脸刷牙:“很好,很好。钢琴课五点结束,干脆你再去接了他吃晚饭。饭后带他去看场电影,最新的3d动画片。让我好好轻松一天。” “你气色很不错。”秀雯来到我身后。我看见她从镜子里打量我,目光炯炯。 “昨晚有艳遇?”她这样问。 “我?一个四十岁的离婚女人,还带着个十岁的拖油瓶。如果你是男人,你会不会找我这样的艳遇?” 沈秀雯仍然不错眼珠地盯住我:“你还是很漂亮的,非常有吸引力。” “哈,大约是回光返照。”我毫不避讳地脱下睡袍,光着身子在衣柜里寻寻觅觅。沈秀雯挑出一件红色长裙递给我:“就这件吧。” 我换上裙子,拢好头发,在秀雯面前转个圈。 “你穿红色最好看,难得你还姓朱。”她评价道。 “你要是男人多好,秀雯,为什么你不是男人?” “你对男人居然还报有期待?” 沈秀雯讲话一向以刻薄闻名,但她极少对我用到这样的语气,我不禁多看她两眼。其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是否对男人仍报有期待,不过任何人只藏书网要见到沈秀雯,立刻会明白世间男子对她已失去意义。 沈秀雯只比我稍高一些,体重几乎是我的两倍。她的皮肤白皙,如果光看面孔和五官,依稀还有些娟秀的影子。但常年修剪成超短的发型消弭了仅存的女性气息。不少男人在与沈秀雯电话交谈时,曾被她富有磁性的嗓音所惑,自成一番旖旎的想象。一旦见面,统统溃不成军。沈秀雯对此毫不介意,最初她还会向我提起那些男人的窘态,当成笑资一晒,后来索性也懒得说了。 只有我记得她十七岁时的清纯模样。婉转的秀目和羞涩的神情,谈不上倾国倾城,但少女应有的可爱沈秀雯样样具备,不缺半分。 如今她已三十九岁,与我同年。沈秀雯成为“女金刚”整整十年了。这十年来她的脾气和体重成正比增长。除了我和小轩之外,几乎无人能与她融洽地相处超过一小时。 与之相对的是,这些年来沈秀雯在经商上还算成功。她从瑞士和美国引进一些高科技的保健品,推销给国内的新贵们。这些人比穷人更加贪生怕死,为了一份永葆健康的幻觉,他们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沈秀雯欠在性格乖戾,无法与人合作,这么多年来一直单打独斗,限制了生意上的发展。 但也足够了。 沈秀雯在市区置下一套两居室的公寓。一个人住不需太大面积,她更看重交通和生活便利。和我比她算富人。日常开销很大。开的车从帕萨特升级到保时捷卡宴。珠宝华服名牌鞋包,常换常新。钱来得快去得更快,俨然一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模样。可是当所有这些物质簇拥在她一人身边时,却越发映衬出她的孤独。 人生真是尴尬。 我决定改变话题,和沈秀雯莫谈男人。 我问:“你送小轩什么生日礼物?” “全套的湖人队球衫。” “哇,小轩只怕要认你做母了。” “倒还不至于。”沈秀雯闷闷地说,“小轩是收买不了的,父行子效。” 话音未落,她和我都呆住。两个人面面相觑,我的脸色肯定惨白,沈秀雯也好不到哪里去。 “朱燃……” 我摆摆手,不让她说下去。 我在床沿坐下,将手覆在额头上。就这么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说:“昨天你打电话来时,说你仿佛在机场见到一个熟人,是谁?” “我一直在等你问这个问题,”沈秀雯的语气更加古怪,“你真的想知道?” 我抬起头:“你等我问……为什么?”我惨然一笑,“不会是景雪平吧?” 沈秀雯张开嘴,似乎惊呆了。半晌才说:“景雪平早死了啊。朱燃,你没事吧?” “不是他?” “当然不是,我又没有见鬼。”她蹲在我身边,担心地端详我,“你怎么了?” “我没事。”我长吁出一口气,“这两天发生些事情,我想歪了。” 我努力调整情绪:“那么,你究竟看见谁了?” “算了,不值一提。”沈秀雯闭了嘴。我熟知她的脾性,这会儿就算天王老子来审,她也不会再开尊口。 也罢,只要不是我的噩梦就行。 又过了许久,秀雯喃喃地说:“朱燃,这次我在洛杉矶时,去了当地的一个华人教堂。在那里我听了布道,也试着祷告,觉得内心安宁。你有空的时候也可以读读经,不至于过多纠结在自私的痛苦中。” “我自私?” “是的,朱燃,你活得太自私。” 沈秀雯走了。许是内心空虚的缘故,这两年她自称信奉基督,常常把圣经挂在嘴边。不过性格更加乖戾,男人吃得消才怪。我怀疑耶稣也未必吃得消。 我自己去接小轩下课,带他出去吃晚饭看电影,十点钟安顿他睡下。直到这时我才能坐到电脑前,把明天的工作重新梳理一遍。凌晨两点看完资料,临睡前我给助理白璐打电话,安排她明天早晨来我家,送小轩上学并且替我打听些情况。本来,我是想请沈秀雯帮忙的。 白璐新入职才一个月。据顾风华说是投资方的关系户。为了拉拢投资方,特意给她在公司里安排个位置。 “纯粹卖个人情。”顾风华嘱咐我。不必让她干什么活,养着就行了。实际上也没法给她布置工作。这女孩几乎什么都不会。连张像样的文凭都拿不出来。因为顾风华最信任我,就把白璐放在我身边当助理。一个月过去,尽管英文、电脑这些基本技能一概欠奉,白璐却展现出了一大优点——服从。无论我叫她做什么鸡毛蒜皮的破事,泡咖啡买茶点,或者干脆忘了吩咐让她干坐上大半天,她都毫无怨言。倒是令我暗暗称奇。 所以这回情势所迫,我想到了白璐。她的沉稳态度正是我所需要的。而且不用担心她去八卦,因为白璐在公司基本是个局外人。 果然,凌晨两点接到上司电话,这女孩仍然一口应承,并不多说半个字。搁下电话时我想,假如所有的人际关系都这么简单,生活无疑会容易许多。可惜这是空想。从古至今,聪明人发明了各式各样的法律、条文、制度,但总有些关系不在可控范围之内。比如情侣、比如朋友,甚至父母子女,你把法则写到成千上万条也没用。该闹的不该闹的,还不是统统闹得血肉横飞、死去活来。 沈秀雯是我最亲密的朋友。她爱我,也恨我。这么多年来,她时时刻刻陪在我身边,既像岿然伫立的定海神针,也像分秒嘀嗒的定时炸弹。或许,这种勉力维持的平衡终于要打破了吧。 我上好闹钟,吞了安眠药睡觉。迷糊中我想,来吧,都来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我又回到了十八岁。 大学一年级的校园里,我与沈秀雯在绿意森森的树荫下漫步。那时她就微胖,婴儿肥的脸蛋好像鲜嫩的苹果,我时常忍不住去掐。 秀雯呼痛,我就把自己的面颊凑过去:“给你,给你掐。” 她不掐,她咬回来。 我们抱着笑作一团。 “呀,来不及了!”秀雯看着手表叫起来。 我不以为然:“那个顾风华有什么可看?” 沈秀雯涨红了脸:“我就是想见识见识,你们学校这个名震四方的大帅哥主席的样子嘛。” “那么……”我朝她点头,“我们跑着去!快跑!” 我素来苗条,纤腰一握,纱裙随着脚步飘扬。沈秀雯在后面紧追,我们跑上小山坡,踩过碎石子铺就的小径。细草从碎石下探出来,被我们踏得簌簌作响。 小径上的人纷纷让开,山坡下男生们一个个伸长脖子,驻足而观。夏日里的双份美丽。光影在发迹上跃动,彩蝶在树叶间翩跹。十八岁的我很是得意。 结果得意忘形。 扑通!我摔倒了。膝头顿时青紫一片。沈秀雯大呼小叫地赶过来搀我。 “住手!”我大喝,脚踝痛得钻心,“不行,我站不起来。” 一双手伸到我眼前。我抬头,是个男生,戴副眼镜,其貌不扬。这校园里最盛产的类型。 他显然想提供帮助,但一接触我的眼神,立即瑟缩。 “哎,你还不快帮个手!”秀雯冲他嚷。面对这种男生,似乎每个女生都喜欢嚷。 他小心地扶起我,两只手心湿滑。我又疼痛,又窘迫,又好笑。 我对沈秀雯说:“你自己去看顾主席吧,我不能陪你了。” “啊,我不敢自己去的。朱燃……” 我真生气了,我没摔成残废就谢天谢地,她沈秀雯还要我陪她去追星。 怯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我可以送你去会场。” 我与秀雯一齐转身,瞪住这个大概是鼓起了吃奶勇气的男生,以及他身边那架自行车。 任何时代男人都需要一个座驾。古时有白马、步辇,我读书的年代是自行车,今天则变成雷克萨斯、梅塞德斯、劳斯莱斯…… 他们永远需要有件工具,把女人载回家去。 我上了景雪平的自行车,当时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本就没什么大不了。 寒假前的一个晚上,沈秀雯和我钻在一个被窝里。她高考失败,读的是一所专科学校。从老师到学生都敷衍了事,早早地就放了假。她按惯例跑来我宿舍,天天与我同吃同睡。 我还在复习迎考中,看了一天的书实在困倦。沈秀雯絮絮叨叨的话音,我只觉越来越飘渺。正要盹着,突然她哭起来。 这下子我清醒了。 “秀雯?什么事?” 她抽泣着搂住我:“朱燃,朱燃,我就要失去你了。” 我的老天!这是要现场上映言情片吗?我忙问:“喂喂,你发什么痴?” “你爱上别人,就不会再爱我了,呜呜……” 我简直哭笑不得。 “我?我爱上谁了?” “景雪平。” “他?!” 怎么可能?没错景雪平在追求我。自那日坡下相遇后,此君天天骑个脚踏车跟东跟西,但我从未多看他一眼。我就算要爱上谁,也轮不到景雪平。那时期追求我的人很不少,甚至学生会主席顾风华对我青眼有加,主动约我观摩他主持的辩论大赛。 奇哉怪也,沈秀雯居然认为我爱上景雪平! 啊哈,我灵光乍现。沈秀雯肯定是担心我和顾风华好上,她再没有机会,所以故意把景雪平栽赃到我头上。 真亏她想得出来。 沈秀雯想错了。当时我既没有爱上景雪平,更没有爱上顾风华。 那时我青春貌美,花开正艳。那时我父母健在,朋友常伴。那时我拥有亲情与友情;最重要的是,有对爱情无比绮丽的幻想。 我充满信心地憧憬着,把我的爱献给最能与之相配的人。 整整二十年过去了。人生疏忽一夕间。 第二章 没有依靠,除了自己 周一,我比平时早半小时踏进公司。顾风华已经在他的办公室里。 “朱燃!”一见到我他就迎上来。我向他点点头,表示全准备好了。 他也用力握了握我的手:“一切尽在掌握。你不必发言,只要在关键问题上帮我把关就行。” 两个大眼袋挂在脸上,但顾风华的精神极其亢奋,讲话声音比平时又高八度。他就是有这个特点,每到紧要关头,人便像注射了超剂量的兴奋剂。正如绝隘之前的猛兽,虽然被危险刺激得浑身战栗,仍一往无前。实话讲,在这种时候顾风华还是相当有魅力的。 ——不像他。我想,不像景雪平,你从来看不到他有这股子践踏一切的勇气。 怎么回事?怎么又想到景雪平? 背上凉凉的全是冷汗。我想去卫生间洗把脸,来不及了。 投资公司诸位代表驾到。公司上层列队迎入大会议室。就座,跳过寒暄,直入正题。处处讲求效率。 顾风华开始介绍公司经营状况,其中内容我早已倒背如流。不外乎强调公司的方针正确、运作高效、财务稳健、盈利显著。总之都是些投资者最爱听的话。想要人家掏钱,自然得挑最动听的话讲。偏偏人心叵测,越是好话越叫人起疑,所以才会有一轮又一轮的融资前调查,非得把你开膛破肚翻个底朝天,否则便不能尽信。 假如大家都照规则办事,这些调查也很容易应对。可叹中国的生意,揭开盖子,下面总有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逼得大家各显神通。我翻翻对面席上各位的名片,人人可算精英,却都面带憔悴,未老先衰的样子。捧着大把真金白银,却活得分外煎熬。想赚,怕亏,更担心上当受骗。 我想起小时候课本上所说,金钱乃万恶之源。或许偏颇。不过钱生无尽烦恼,实在是千真万确。比如顾风华,把公司做到今天的规模,仍然缺钱缺得厉害,日日如履薄冰。他活着,仿佛就是为了赚钱、赚钱。只要还在努力赚钱,就说明尚未赚够。 大概永远没有赚够的那一天吧。 现今顾风华的头等大事便是——争取巨额投资,扩大业务规模,继续赚钱。 想想也累。 然而我已上了贼船,只能与他共沉浮。 顾风华介绍完毕,投资公司代表开始提问。这是关键环节,我的精神高度紧张。我的职位是财务总监,顾风华公司的一本帐在我心中。一旦问及财务数字,我必须圆满答复毫无纰漏。 还好,问题一个个过去。时近中午,并没发生意外。 我渐渐放松下来。 对方的神态也自然很多,纷纷开起小差。有人摆弄手机,有人目光漂移。 “慧龙。”坐在我对面,看上去最年轻的那个代表说话了,“我想问一下你们那桩针对慧龙公司的收购案。” 一股森严之气自脚底迅速窜起来。 我向顾风华望过去,只见他神色不变,嘴角含笑:“材料上已有详尽描述,还有什么没写清楚的吗?” 他自信得就像恺撒大帝,确实是个厉害角色。 年轻人也不含糊,并未被顾风华的气势吓退。他镇定地开始发言,显然是有备而来的:“顾臣集团三年前收购了慧龙公司,之后将慧龙的一款游戏产品‘守梦人’包装投产。从目前我们手上的财务数据来看,‘守梦人’这个产品至今尚未产生实际赢利。但是,顾臣却将它作为本次融资的核心概念推出。” 我翻弄手中的名片——宋乔西。头衔项目经理。记得刚才介绍时他自称乔纳森。名片上还有一行小字:mit(麻省理工)应用数学博士。肯定是个abc,我想。不仅说话的语调和卢天敏相似,那肤色匀净的面孔,和紧致的体魄,从内向外透露着健康和自信。我从没在本土青年身上看到过如此适宜的身心状况。只有最洁净的环境,和最自由的氛围才能培育出这样的身心状况。 而今,他们都争先恐后地投入到这片污秽之中,真以为浑水好摸鱼吗? 顾风华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守梦人’过去几年中一直在积累用户,现在已拥有海量的用户群。我敢打赌,各位身边就有‘守梦人’游戏的忠实粉丝。所以,它的赢利转化将会是水到渠成的事,我对此非常有信心。我们报表中的业绩预测有可靠的模型支撑。”他好像刚刚想起宋乔西,“你的问题是?” 乔纳森博士毫不气馁:“顾总,据我所知‘守梦人’的研发者叫纪春茂,他同时也是慧龙公司的创始人。但在三年前顾臣收购慧龙时,纪春茂就失踪了,至今下落不明。‘守梦人’游戏失去了原创者,三年来没有大的升级改版。虽然这款游戏很有市场基础,但要实现真正的赢利,产品上还需要大幅提升。我想知道,对此顾总有什么计划?” 我在手心里把宋的名片揉成纸团。神经紧绷到极点,情绪上反而进入空灵的状态。我像纯粹的看客一般,冷然地观赏顾风华表演走钢丝。仿佛自己并不在钢丝绳的另一端上,摇摇欲坠。 顾风华盯住宋乔西。脸上的表情层次分明,从惊讶到不解到释然再到戏谑……超一流的演技。 他说:“我倒是希望‘守梦人’能成为‘苹果’,可惜没有乔布斯啊!” 我扑嗤一笑。 会议桌上笑声纷起,气氛顿时缓和下来。宋乔西也笑了。我感觉到他的目光,带着微妙的好奇停留在我脸上。出身良好的年轻人很少怀有真正的敌意。他们不需要。 应该能对付过去,我想。 顾风华等笑声渐止,才款款道:“我说三点啊。第一、我们相信‘守梦人’是一款好产品,钱途远大。这个钱指的是真金白银。过去我们靠免费策略积累的客户资源,必将成为今后实现赢利的坚实基础;第二、商业上的成功,光靠产品本身的优势还不足够。我们都知道,再优秀的产品也需要与之相称的平台和团队来运作,才能将其商业潜力充分地挖掘出来。顾臣集团正是这样一个能够点石成金的平台。第三、小宋,哦,乔纳森刚才谈到‘守梦人’三年来没有升级,这个表述不准确。事实上,三年来我们一直对‘守梦人’做递进式的优化。我们在这方面非常谨慎,是希望能把用户广泛认可的功能延续下来。与此同时,我们反复论证产品的整体改版方案,并投入大量资源进行研发。今天,我就借此机会向诸位宣布:‘守梦人’新版的研发工作已接近尾声。我已计划,在融资合约签订的同时正式推出新版‘守梦人’。到时候,咱们搞一个双喜临门嘛!” 余音绕梁,满座露出激昂之色。顾风华真是数一数二的演说家。 宋乔西冲着顾风华摊一摊手,仿佛被他彻底征服。其实这位小乔纳森博士有敏锐的嗅觉,已经捉到我们的软肋。可惜他做的功课有限,再加上经验不足,被老奸巨猾的顾风华轻松摆平。 我可以喘口气了吗? 顾风华在做总结陈词。我偷偷瞥一眼手机。按计划,今晨白璐送小轩到学校之后,即去找小轩的班主任查问情况。到此时应该有消息传回。即使没有问出结果,她也该返回公司了。可是等到现在,音讯皆无。我本来以为白璐算检点可靠的年轻人,没料到也是这么个不靠谱的德行。 真想立刻冲到学校去看个究竟。 心猿意马中,忽然又听见顾风华提到“守梦人”。 “乔纳森关于慧龙收购案的问题,提得很好。想必也是市场的疑问,正好给我一个机会解释。我刚才说了,‘守梦人’不是‘苹果’,非乔布斯莫属。实际上,慧龙的创始人有两位。其中一位纪春茂在收购前不幸失踪。但另一位创始人梁宏志收购后就加入了顾臣。梁总本人一直在主导‘守梦人’的改版工作。所以我敢说,‘守梦人’的核心始终掌握在顾臣的手中。” 脑袋里轰的一声。 顾风华啊顾风华,为什么你永远学不会见好就收?梁宏志是什么人?是避之唯恐不及的瘟神!此刻你还主动把他往人前推,就不怕引火烧身嘛? 纪春茂、梁宏志。嗯,还有景雪平!最好挖个直达地心的深坑,把这几个名字埋进去。再填入数吨砂土。永世不得翻身。 要不是满会议室的人,我真想冲上去,照着顾风华那张得意忘形的脸,结结实实送上一个巴掌。是以我从未对顾风华动过心。我生来憎恶浮夸的男人,而好大喜功正是顾风华的致命伤。 可我今天却在为他工作,还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与他系在一起。 不是没人忠告过我。 朱燃,你终于后悔了吗? 我咬紧牙关,对脑海中的那个人说——不!我永远不懂得后悔这两个字! 我抬起头,向大家展开笑容:“已经过了十二点,我们可不想饿坏了大家。请用餐吧。” 所有人如释重负,谈笑着向门口鱼贯而出。顾风华领头,我如老母鸡跟在最后。 手机在衣袋里一震:“朱总,请速来学校,有要事。” 是白璐发来的。 不知为何,我只觉毛骨悚然。 我赶到顾风华身边,压低声音说:“老顾,我必须去小轩的学校。抱歉,中午不能陪客了。” 顾风华瞪圆双眼:“朱燃,你怎么……” 我不给他机会说完,转身奔向电梯。 路上我闯了好几个红灯。看到学校大门时,才稍稍镇静下来。大门敞开着,小学生在操场上玩闹。原来正是午休时间。 小轩在哪里?白璐呢? 哎呀,应该给白璐打个电话的。 她先打过来了。 “朱总,你到哪儿了?”声音听上去有些怪。 “我在校门口。” “你到学校后街来,这里有个肯德基餐厅。我在门外等你。” 也怪。我竟没有把白璐狠批一顿,而是听话地将车停在路边,按着她的吩咐向学校后面走去。我走得很急,心脏一下一下撞在胸腔上。还像个贼似地东张西望。 刚看到肯德基的招牌,白璐迎面跑过来,将我拦下。 “小轩呢?”我问。 她露出困惑的神情:“小轩在吃肯德鸡,和……一位老太太在一起。” 我深吸口气,最恐惧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我抓住白璐瘦削的肩膀:“在哪里?” 我俩躲在一棵大树下,隔着玻璃窗往店堂里面看。 深红色的火车座上,小轩两只手捧着炸鸡翅大嚼。满嘴的油,满脸的笑。平常我严禁他碰这类垃圾食品,所以今天他的欢乐翻倍。在小轩的对面坐着一位老妇人,我只能看见她满头的银发。 一幅常见的祖孙同乐图。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看着。 白璐在我耳边悄声说:“小轩的班主任一上午都有课,所以我约了午休时找他了解情况。我在校外等到午休,就看见小轩跟着这老太太出来,进了这家肯德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给您发短信……” 我示意白璐住口,自己从阴影中走出来。九月底正午的阳光照在头顶上,还是火辣辣的。 我走进肯德基,一径来到小轩的桌旁。他看见我,顿时吓得呆了,半根鸡翅还含在嘴边。我取下来扔进盘子,拉起他的胳膊:“走。” “站住!” 老妇人挡住去路,根根白发都在颤抖。我居然还能细细地打量她——倪双霞,景雪平的母亲。三年多未见,她已老得不成样子。记得她的年纪不超过七十,但今天看起来像有一百岁了。 寸寸都是残骸。 “朱燃,我已经三年没见到孙子了。”她沙哑着喉咙,两行老泪挂下来。“小轩满十岁,我给他过个生日也不行吗?” “不行。”我毫不动容。 我拉着小轩绕过她,继续往外走。 “朱燃!”倪双霞在我们背后叫起来,“你这个贱货!” 哈,尽情地骂吧。我心想,这才是倪双霞和我之间的标准模式。她骂得爽了,我也不必再有任何良心谴责。 “拦污胚!扫帚星!你害死了雪平还不够,你还要害死小轩!害死我!”倪双霞用尽气力叫嚷。店堂里所有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 我的手上感到阻力。低头,只见小轩满脸的泪。 “妈妈,”他哭喊,“爸爸,爸爸在哪里?我要爸爸……” 我蹲下来,抚摸小轩的头发:“小轩,爸爸已经去世了。” 孩子瞪大眼睛。 “是妈妈不好,妈妈怕你伤心,不敢告诉你。” 我扭头对倪双霞说:“现在你满意了?” 她冲上前。一个耳光打过来。我的耳里瞬时静了静,既而,才听见小轩的嚎啕。 我再次拉起小轩朝外走。倪双霞像疯子似地扑来,一双枯手如同利爪,死死卡住我的喉咙。我拼命挣扎。可是这老太婆着了魔,力气大得吓人。我发不出一丝声音,眼前开始模糊。 终于有人拉开倪双霞。我直直地朝后跌去,搀住我的是白璐。她扶我在就近的椅子坐下,面无人色地看着我:“朱、朱总,你、你还好吗?” “小轩呢?小轩在哪里?!” “在这里,在这里。”白璐把小轩塞给我。小轩已止住悲声,只是把头死死埋进我怀里,小身体抖成一团。我心痛如割,头脑一片空白。 “是小轩……妈妈?” 问话的是那个拉开倪双霞的男子。倪双霞脸色惨白地靠坐在他身旁,双目紧闭,好像已失去知觉。我记起来,这个男人正是景小轩的班主任,名叫赵宁年。一位温和干练的年轻人。 “赵老师?”我勉强发出声音。 赵宁年的神色凝重:“同学报告说景小轩在肯德基出事了。我就立即赶过来。”他看看倪双霞,“这位老太太是……” 倪双霞仍然垂着头,身体微微晃动。 我坐直身子,严厉地说:“赵老师,今天是你严重失职。孩子在校期间,校方有责任确保孩子的人身安全。你却让无关人士将小轩带出学校,如果由此引发严重后果,你难辞其咎!” 赵宁年的脸色更难看了,他想说什么,但我不给他机会。 我说:“赵老师,我希望今后不再发生类似的事件。请你确保,除了我之外,任何人不能把景小轩从学校带走!” 我终于带着小轩走出了餐厅。 好不容易走到车旁,我的两腿抖得再也迈不开步。没想到白璐会开车。她自告奋勇坐上驾驶位。车子经过肯德基前的那条路,倪双霞从店里冲出来,跟在车后跌跌撞撞地跑。赵宁年老师手忙脚乱地去搀扶,也被倪双霞甩脱。 “朱燃,你会遭报应的!遭报应的!”车后传来老妇人声嘶力竭的叫声,但很快就听不见了。 谁都不说话,车中一片寂静。 快到家附近时,我伸出手去揽小轩的肩膀,他倔强地躲开。 我闭起眼睛,强咽下咸涩的泪。每个人都可以怨我,恨我,唯有我必须承受一切。我怎么会落到这般处境? 至少能肯定一点。倪双霞必定是按照景雪平的嘱咐,特为选在小轩十岁生日时出现。先是生日贺卡,再带出就餐,我费尽心力为小轩设下的保护圈,就此溃于一旦。 并且,这一切还仅仅只是开始。我从心底里清清楚楚地认识到这点。 一回到家,小轩就奔进他的房间,把门反锁。我敲门,呼唤,里面毫无动静。我的双腿早已绵软如泥。我靠着小轩的房门慢慢滑倒。 白璐扶我在沙发上坐下,还取出纸巾为我擦拭脸上的泪。 “没事了。”我说,“你回去吧,帮我向顾总请个假,就说孩子突然病了。” “是。”她点头离开。自始至终,没有多说一个字,没有多问一句话。这女孩识相得有些过分。但此刻我心中对她只有感激。我的麻烦太多,实在需要帮手。现在能使我信任的,只有白璐这样几乎全然陌生的外人。 费雯丽发疯时说,我们只能依赖陌生人的好心。 我连发疯的权利都没有。 在沙发上坐到夜幕降临,窗外的灯光一盏接一盏亮起,汇成繁星点点。家中一片漆黑。今夕何夕,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我的知觉全部维系在那扇白色的房门后面。 从古至今,母亲都是这样无怨无悔地守护着孩子。 却有几个孩子能懂父母的痴心? “妈妈。” 我猛然抬头。小轩出来了。灯光从他背后的窗户照进来,这孩子的身影就像一张薄薄的剪纸,风吹得破。 我朝他伸开双臂:“小轩。” 他扑过来,投进我的怀抱。细细的胳膊死命地抱住我,抽噎。 “都是妈妈不好,是妈妈不好。”我语无伦次地说。 他边哭边问:“妈妈,爸爸真的死了吗?” 我无话可说,只好流泪。 这是我第二次为景雪平的死落泪。不哭则已,没想到一哭起来眼泪止也止不住。 最后,还是小轩来劝我。他举手给我抹泪:“妈妈,别哭了。你还有我。” 这句话真说得我百感交集。 “是,”我含泪挤出笑容,“是的,小轩。今后我们俩一起好好过。” 小轩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我们默默相拥片刻。 “饿了吧,我来做晚饭。”我问他。 “妈妈,我不想去上学了。” 我大吃一惊。小轩垂下头,躲开我的眼光。 “不上学怎么能行?你不用怕奶奶……”我费力地说,“我可以关照学校领导,关照赵老师……” “妈妈!”小轩提高了声音,“我不想去就是不想去!” 我突然按捺不住怒气:“小轩!你不是一向都最喜欢学习的吗?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来?妈妈要生气了!” “我就是不想去!不去!!” 我扬起手。小轩的脸涨得通红,却倔强地瞪着我。 我打不下去。 不能怪孩子。怪不得他。 我长叹一声:“那么我们先请几天假,然后再说,好吗?” 小轩的脸由红转白,慢慢变成一种异样的、万念俱灰般的表情。在十岁小孩的稚嫩面孔上,这种表情格外叫人惊恐。小轩—— “太太。” 红妹挎着满满的购物袋回来了。“你们吃过晚饭了吗?”她在厨房里问。 我回过神来:“家里还有什么?” “有,有。”红妹欢快地说,“可以蒸蛋,炒菜。我来做。”这缺心眼儿的姑娘。我和小轩的神态异常,她竟然毫无察觉。 其实红妹做家务马马虎虎,就好在为人纯朴。 之后几日,我成天在家陪小轩。小轩自己看书学习玩电脑,并无不妥之处。红妹起初也好奇,但很快就安之若素。迟钝,果然是她最大的优点。 每天我只开一次手机。一大堆的未接来电,多数是顾风华的,也有白璐和其他公司同事的。想来就是那些破事,我通通置之不理。顾风华如果真有要命的急事,可以亲自上门来找。我心里再清楚不过,除去公司业务上的需求,顾风华对我的死活其实漠不关心。 我也不需要他的关心。 我主动打过卢天敏和沈秀雯的电话。一个无人接听,另一个干脆关机。连续三天,始终如此。我为自己感到悲哀。 所幸小轩的状态不错。我也严命自己静心,陪伴小轩度过这段艰难时光,才是我最重要的任务。 就这样到了第四天中午,有人按门铃。 红妹慌慌张张地从厨房跑出来,我拦住她:“我去。” 来人是赵宁年。 “小轩这几天都没来上学,我过来看看他。” 赵老师穿着蓝底白条纹的衬衣,黑色长裤,干净而朴素。一眼看去便给人安全感。他的年纪与卢天敏相仿,但是完全没有卢天敏那种飘渺之气。在赵宁年的身上,一切都是确凿无疑的。他正派得让我有些不安。 “赵老师好。”小轩过来打招呼,明显地心虚。 “小轩,身体好些了吗?”赵宁年和蔼地说,“我给你带来了这几天的功课。” 他在沙发上坐下,细细检查小轩的作业本。孩子很快不再拘束,两人有说有笑。 差不多过了一小时,赵宁年告辞。 我将他送出门外,他说:“小轩妈妈,我可以和你单独谈谈吗?” 我当然不能拒绝。 我们在小区的会所咖啡厅坐下。赵宁年注视着面前的咖啡,沉默良久。我等待着。 “小轩应该回到学校去。”他终于开口说话。 “当然。” “封闭在家中对孩子的心理健康尤为不利,他需要正常的社交生活。” 我笑一笑:“如果赵老师能说服小轩去上学,我自当感激不尽。” 赵宁年狐疑地皱起眉头。 “赵老师不相信是小轩自己不肯上学,对吗?”我说,“你特意上门来查看,是否我把自己的儿子软禁在家?你得出结论了吗?” 他的表情有些尴尬。 我喝一口咖啡,苦得难以下咽:“赵老师,我不知道是否有人对你说过什么。但有一点我要指出,如果不是我一再坚持,不是我拼命努力,小轩根本进不了这所学校,也不可能成为你的学生。你根本无法想象,为了做到这些我付出了多少代价。我怎么可能不想小轩上学?” 我继续说:“或许几天前的事给赵老师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但事实是景小轩的祖母违反约定,并且给小轩造成了极大的伤害。她有什么资格恶人先告状!” “小轩妈妈,我无意对你的家事擅加置评。”赵宁年字斟句酌地说,“我只关注小轩的健康成长。单亲的孩子在心理上往往脆弱。小轩已经失去了爸爸,你还要彻底隔绝他与父亲一方亲属的联系,尤其是祖母这样的近亲,是否有欠考虑?” 我冷笑:“果然是给倪双霞来当说客了。” 赵宁年垂下眼睑,他有一对和卢天敏很相似的浓眉。我的内心益发苦涩。倪双霞的皱纹和白发激起了这善良青年满腔的同情。虽然他以良好的教养和职业素质掩饰对我的憎恶,但我知道,他在心中已把我判定为虚荣、矫情、专横的女人——一个泼妇。 没关系,泼妇更可以畅所欲言。 “赵老师,单亲的问题我比你更清楚。”我点起一支烟,“景雪平,也就是小轩的爸爸,就出自单亲的家庭。他的母亲倪双霞三十岁守寡,独自将儿子抚养长大,还送进了大学。伟大的母亲,劳苦功高。自认有理由把儿子当成私人财产。不怕赵老师笑话,我这辈子遇到的最大情敌,就是那个老太婆!因为她的儿子爱我,她便恨我入骨。我和景雪平结婚后的每一天都在她的阴影下度过,不是我说话夸张,我的婚姻破裂一大半仰仗倪双霞。我原以为,既然她怎么都看我不顺眼,我走总可以了吧?呵,结果她又说我对她儿子无情无义,变本加厉地恨我!景雪平是在和我离婚几年后病故的,而今她连这笔账也算在我头上,口口声声我害死了她的儿子。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赵宁年沉默着,眉头越皱越紧。 我朝他倾过身子:“赵老师,你现在还坚持认为,允许小轩和倪双霞交往对他的健康成长有利吗?” “总之,不论任何人举出任何理由,我都不会允许倪双霞碰小轩,绝不!”我做出结论。 “当然,作为监护人,你有这个权利。不过同时我有个建议,你应该好好考虑如何不让小轩步他爸爸的后尘。” 我一愣。 赵宁年站起来:“不好意思,下午还有课,我先告辞。对了,”他不慌不忙地说,“刚刚小轩已经答应我,从明天开始返校。我会确保他在校内不受任何人的骚扰。请尽管放心。” 我一个人在咖啡座上呆了好久。我有深深的挫折感,还有份屈辱。因为赵宁年是小轩的班主任,今天我对他讲话算得上掏心掏肺,但他还给我的只是鄙夷。我曾以为,为了小轩我什么都可以忍受,什么都可以战胜。可是此刻我动摇了,我不是超人,我只是一个女人。假如身边环绕的全都是敌意和冷漠,我又能孤军奋战到几时? 景雪平,还有他的母亲。他们真的是要把我逼入绝境吗? 我下意识地从包中摸出手机,打开。 我按了卢天敏的号码。 “嘟……嘟……” 我失望已极,正打算挂断,“喂?”卢天敏含含糊糊的声音,好像从外星球传来。 “你终于接99lib.电话了!” “唔——”他的反应也像在外星球上,慢半拍,“是你啊……” “是我,”我握紧电话,生怕他再溜走,“天敏,我找了你好几天。你在哪里?” “……我在哪里?……在哪里?”手机里传来咣当一声。 “天敏!” “你别喊,没事……怎么这么黑?咦……是夜里?让我想一想,哦,这里是多伦多。” 我松了口气:“谢天谢地,你脑子还没坏。”又失落,“什么时候去的加拿大?也不跟我说一声,说走就走……” 卢天敏仍然瓮声瓮气的:“朱燃小姐,我也要工作的。不用我提醒你现在是多伦多时间几点吧?” 我听到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顿时,心软做一团。 “我没什么事,就是想你……接着睡吧,天敏。” “朱燃,”他的声音突然清润起来,“我们还要继续这样下去吗?” “唔?” “嫁给我吧。”他说。 我语塞,这家伙也太随心所欲了。想到一出是一出。 “喂!听见我的话没有?” “听见,听见。” “好还是不好?” “天敏,”我用自己也觉得肉麻的声音说,“那么重大的问题还是等你睡醒了再议,好不好?” 卢天敏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真麻烦。” 我太了解他。深更半夜孤枕而眠,卢天敏对女友的渴望太过强烈,顺口就向我求了婚。此时此刻,他比任何人都真诚。但是明天一早,他就会把说过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他的遗忘同样无比真诚。 我不会因此责怪卢天敏,相反我感激他。他让我体会到,人生尚有无穷无尽的可能性,只要敢于释放自己。 我当然不会嫁给卢天敏,但是,我从卢天敏的身上看见我希望带给小轩的人生。我的儿子,我不希望他长大成为景雪平、顾风华、甚至赵宁年那样的人。我希望他长成另外一个卢天敏。 就像一股自在清新的风,不为任何人停留,但所过之处人人神清气爽。 不羁,自由,没有任何道德与责任的负累,藐视一切世俗标准,只为自己而活。这才是值得一过的人生。 小轩,我该怎样为你创造条件? 我对着电话说:“天敏,关于带小轩离开的事情,我正在考虑。” “唔……”他兴奋不再,又开始昏昏欲睡。 “加拿大、澳大利亚或者美国……天敏,你好好帮我策划策划,好吗?找个最佳的方案。” “随便啦。” “快些回来,到时我们详谈。” 他肯定立即倒头便睡,而我的心在轻快跳跃。这是我第一次郑重考虑使用卢天敏的服务——移民中介。 其实,我与卢天敏本就因一次移民项目的推介会而相识的。 大约六、七个月之前。某日午后我应约到香格里拉酒店与人会面。纯业务的会谈。双方在酒店大堂的咖啡厅谈了四十五分钟。因为对方还要赶飞机,便匆匆告辞了。三点刚过,我略感倦怠。没有太要紧的事必须赶回公司,回家的话又有些早,小轩还没下课。我姑且又要了一杯咖啡,缓缓啜饮。咖啡厅里很冷清,除我之外,仅有一个男人背对着我,坐在靠近柜台的高凳上。酒店大堂里倒是熙熙攘攘,像有什么活动正在举行。 奇怪的是,我不论朝哪个方向看,眼光总避免不了扫到那个男人的身上。上海的初春,户外尚且湿冷侵骨。他穿着高领的灰色毛衣,腰背的线条很修长。身旁的椅背上,搭着黑色皮夹克和驼色围巾。我按捺不住地想象他站起时的样子。双腿是否长而直?与上半身是否搭配得比例恰当?我期待看到他裹上皮衣、围起围巾;我期待看到他的脸。 还是走罢。我对自己轻叹一声,招呼结账。走出咖啡厅,大堂中竖立的一座海滨别墅模型吸引了我,原来这里正在举办一场盛大的投资移民推介会。看旁边的广告牌上的介绍,受邀参会的都是身家不菲者。 那片海滩真美,别墅的模型也做得令人向往。我正看得投入,耳边有人说话:“请问……这是你的吗?” 是他,那个咖啡厅里的男人。他的手里还拿着一张名片。我的名片。 开发票时我习惯把名片交给账台,免了口述公司名称的麻烦。刚才走得太慌张,发票和名片一概未取。 我的脸微微发热,伸出手去:“谢谢你。” 他却把手插回衣兜。 “唔?” “我要保留你的名片。”他说得理所应当,眉目间隐含风情。 我有些恼火:“你……那又何必来找我,多此一举!” “为了让你看清我的脸啊。” 热潮刹那间蹿到了脖子。被人看透的窘迫,还是如此年轻的一个男人。他的脸,呵怎么说呢,真谈不上有多么英俊。但是这张脸,令我回想起自己的青春。 几十年的逝水年华,像是被这副青春的笑颜,轻轻松松地抹去了。 之后我才知道,卢天敏的公司就是这场移民推介会的主办方。而他却在正经的公事现场不务正业。当然,这也是他一贯的作风。 我问过他,为什么会注意到我。 “因为你看上去既美丽又哀愁啊。” “放屁。”我对他老实不客气。 卢天敏在我的白眼之下,笑得前仰后合。 笑完他说:“其实,当时我看见你,人好端端地坐在那里,却像随时要逃走一样。” 我很诧异:“我有那么慌张吗?” “不是慌张,是魂不守舍。你的心是被迫活在这个身体里的,它想挣脱。” 我默然。 他搂住我:“当时我就想,这个女人,我可以帮她的。我要带她逃离这可怕的生活。” 自从我们在一起,反反复复地,有很多次他对我表达同样的意思,但我从不当真。 我对卢天敏的态度就是这样奇特。一方面,我相当在意和他的关系;另一方面,我又对这一切将信将疑。我绝对认真地与他相处,但又总是觉得,不论他还是我,在这段感情中所寻觅的,都并非仅仅是对方那么单纯。 既清醒又沉迷,我就是这般自相矛盾的中年女人。曾几何时,我也有过为爱走天涯的勇气;今天,我所剩的只不过是一种姿态。 卢天敏走眼,他不知我已失落爱的信念;但他又看得很准,对生活我还没有彻底死心。是命运让我遇见他。今天,我终于决定把他的提议当真了。 走。即便不为我自己,为了小轩,仍然值得一拼。 下一个问题:怎么走? 卢天敏提议结婚。肯定是最简便易行的办法。可惜连我自己这关都过不去,何况还有小轩。倒是可以选择一个妥当的移民项目,卢天敏定能大大地提供帮助。唯有一样,不论哪种移民,都需要一大笔钱。 钱。 我把手机在掌中翻来覆去地摆弄。钱。 我苦笑,终于还是兜回来。爱情、自由、未来……这个世界中所有动人的词汇,最终还是汇聚到一个字上——钱。 我翻到沈秀雯的号码,说到钱,她是最能帮我的人。 友谊,绝不应该用钱去试探。但话说回来,假如这种时候都靠不上,要朋友来何用。 我一边鄙视自己,一边狠狠心拨出号码。 还是已关机。我又拨她家里的电话,仍然无人接听。沈秀雯是个喜怒无常的女人,类似情况过去也发生过若干次,我倒不是特别担心。看来必须亲自去找一找她。我很懊恼,将不得不在沈秀雯的情绪低潮期开口谈钱。 固然,我并非只有这么一个选择。顾风华承诺过我不少公司股份。如能兑现,也是一大笔现金,当能应付移民之用。 只是,需要谈判。 我去了公司。 好几天没上班,办公室里一切照旧。几个部下本来在轻松说笑,乍一见到我神情都有些发僵。我刚在自己的小间坐下,他们就赶紧轮流来汇报。 我随口问:“白璐呢?” 副经理答:“白璐在顾总办公室。” “顾总找她?” “是,谈了有一会儿了。” 我想不出顾风华和白璐有什么可谈的。除了跑腿打杂,白璐没有任何可资一用的技能。况且白璐现是我的助理,顾风华何以跳过我直接找她? 我不爽。 处理了一番公务。半小时过去,白璐还是没有从顾风华的办公室出来。我不想再等。直接走过去,敲门。 “谁?”顾风华在里面问。 “是我。” 房门腾地打开。顾风华满脸怒气地出现在门后。 “朱燃,你来得正好!”他一把将我拽入,随即在我身后关上门。 我一眼就看到,白璐端坐在长沙发的尽头。垂着头。听见响动她抬起脸来,两行清晰的泪痕。 我很诧异。望一眼顾风华。才几天不见,他的面孔发黑,似乎一下子老了许多。他先是阴沉着脸不做声,突然一指白璐:“朱燃,她是你的部下,你劝劝她。” “劝她,做什么?” “当然是为了公司利益,大家的利益!”顾风华看起来很焦躁,“我下楼抽支烟。你和她好好谈谈。总之我再强调一遍,融资是公司的当务之急。头等大事。每个人都要奉献、牺牲。如果做不到,就别在这里混了!” 他一甩手,出去了。 这人简直莫名其妙。但任何事总有原因。 我在白璐身边坐下。她眼睁睁地看着我。泪痕犹在。我第一次发现这女孩有几分姿色。水盈盈的一双眸子,脆弱中透着倔强。最主要的是,有鲜活的生机从这张面孔后渗出来。 我向她微微一笑:“出什么事了?” 自顾风华出去,白璐的神色就逐渐平静,显得很有承受力。她抿了抿嘴唇,然后简洁地回答:“顾总安排给我一件工作,但我无法接受。” “什么工作?” “他要我去见一个人。” “一个人?谁?” “投资公司的大老板。” “大老板?”我还真没想到。这事看来不简单。 白璐的脸色由白变红。她避开我的目光,轻声说:“顾总讲,投资公司的大老板刚到上海。顾总要我带着融资项目的资料去找他,向他做简报。” 我的脑子一时转不过来:“让你去给投资公司大老板做简报?什么时候?” “顾总说……就今天晚上。”白璐把头垂得更低了。 我盯着她。黑色长发绕过耳廓垂落胸前,粉色仿钻的小耳钉闪着光,娇嫩的耳垂吹弹得破。这女孩身上有种不动声色的魅惑力,之前我怎么没看出来? “可她竟然拒绝了!”顾风华回来了,神色较之前稍缓。 “投资公司大老板?”我问他,“突然冒出来的?” “什么突然冒出来。你不要瞎讲。人家之前不出面,是让手下人打头阵。如今基础工作就绪,下面报告也打上去了。快到拍板的时候,自然是大老板出场咯。” “哦?人你见过了?” “还没有。” “你都没见过,就让白璐去给他做简报?” 顾风华一言不发。 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大致猜出几分了。 “白璐没有参与过融资的工作,对情况一无所知,是最不合适去做简报的。”我一边说,一边感到恶心。事实上白璐不仅不懂融资,她压根对公司业务一窍不通。让她去给投资公司大老板做简报,简直是个笑话。 这个世界,何以变得如此不堪? “白璐,你先出去。”顾风华说,“我和朱总有话要谈。” 白璐闷声不响地跑了。 顾风华坐到我对面。一片愁云惨淡。 “朱燃,你知道这次融资对我太重要了。只可成功不可失败。” 我苦笑:“你真的不必对我强调这个。” 是啊。我为小轩计划的未来,心心念念的自由。我所期盼的畅快人生,莫不系于此。我和顾风华一样迫切地需要融资成功。只有成功,我才能要求兑现股份。 “那位幕后大老板,究竟是什么人物?” 顾风华咳了一声:“据说是个传奇人物,发过大财也坐过牢。几沉几浮。如今手上握着好几支投资基金,每个都有数十亿的规模。地产、运输、甚至矿业,都有涉及。” “呵,财富榜上排第几?”我揶揄道,“我去查查资料。” 顾风华闷闷不乐地说:“查不到什么细节的。网上的资料都是统过稿的。此人作风低调,行事难以捉摸。” “对他来讲我们这是太小的项目了,有必要亲自过问吗?” “按理说是。但最终决策还是在他那里。手下那帮家伙,统统是傀儡。” 我冷笑:“是这帮傀儡中的哪一位建议你用美人计?” 顾风华仰起头,干笑。 我又是一阵恶心。看来没猜错,这位神秘富豪的确有此隐癖。人要是下作起来,钱就是最大的帮凶。 “其实那也算不得什么。男人嘛。呵呵。”顾风华讪讪地说。 “为什么让白璐去?夜总会里请个高级小姐不是更好?哪怕你出血本,找个小明星去伺候,至少有职业素养,懂得如何提供优质服务。让白璐去,你不怕反而搞砸了吗?” 我话说得太直接,顾风华的脸上挂不住了。 “朱燃,我承认此事上我有欠考虑,但我也是没办法啊!你想想看,那种身家的人,假如真有这方面的嗜好,别说小明星了,恐怕连大明星也都玩腻了。所以……唉,算了算了,这事就不提了罢!” “好,我会叮嘱白璐守口如瓶。” “可是——”顾风华仍旧忧心忡忡。 “老顾,你到底在担心什么?之前的形势不是很好吗?几轮审查都通过了。他们没有理由不投资的。” 顾风华把整个上身朝我倾过来,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 “朱燃,我想速战速决。最怕的是夜长梦多,横生波折。” “会吗?” 他的脸色阴沉下来:“你不知道,梁宏志要挟过我好几次。” “梁宏志?” “他非要我答应,投资到位后把三分之二的资金给他,继续研发‘守梦人’游戏。他的胃口太大了!我告诉他这东西是个无底洞,不管投入多少都没用的,根本产生不了盈利。如此下去整个顾臣集团都会被拖垮的。你知道他怎么说?” 我等顾说下去。 “他说顾臣集团早就垮了。” 我喃喃:“他也不是全无道理。” “当然没道理!”顾风华爆发,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简直是在叫嚷,“这三年来‘守梦人’给我们带来了什么?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为了维持这个概念,我不得不用其他业务的利润来填它的空子。偏偏这个大火坑,填多少死多少。‘守梦人’游戏早就没救了!” “但是目前我们需要这个幌子。” “没错。可也就是个幌子而已。赶紧把投资拿到手,我就能扩大其它有利可图的业务,公司才能生存下去。如果真像梁宏志要求的,我把大部分投资交给他去开发新版‘守梦人’,那才是死路一条。” 我叹息,火中取栗的滋味不会好受,顾风华早该有心理准备的。 我说:“梁宏志是偏执狂,和他不能使用正常人的逻辑。” “可我担心,他若是一味这样胡闹下>藏书网去,融资只怕会被他搅黄!” “有那么严重?” 顾风华曾经信心十足,似乎梁宏志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今天却危言耸听。顾风华为什么要自揭其短?我的预感渐渐成型。 “太严重了。朱燃,现在只有你能帮我。” 我淡淡地“嗯”,倦意侵袭四肢百骸。“你别让梁宏志接触投资方就是了。他掀不起什么风浪。” 顾风华相当尴尬。 “这恐怕避免不了。你记得上次那个乔纳森吗?” 我当然记得。健壮的麻省理工博士。 “他提出必须和梁宏志会面。”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活着为何如此艰难? “梁宏志则要挟我,如不答应他的条件,他就把慧龙收购案的老底揭给投资公司看,和我同归于尽。这个无赖!流氓!” “那样的话,他自己也得不到任何好处。” “你不是也说了?和梁宏志用不上正常人的逻辑!对付他必须有非常手段。”顾风华踌躇着,“朱燃,现时只有你能帮我。” 我直视顾风华:“我?我能有什么非正常的手段?” 顾风华终于露出些许不安和羞愧,但做戏的成分居多。人的良心要时常唤醒方能保持警惕,顾风华的良心,很早之前就被他丢进深山古墓了。 只听他声情并茂地讲:“朱燃,梁宏志不怕我,他怕的是你。你去说服他,一定有效果。” “他怕的是景雪平。” “那不是一样嘛?” 我麻木地说:“景雪平已经死了。” “所以才请你出面嘛。”顾风华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商业欺诈是一回事;杀人是另一回事。梁宏志再偏执,这点还是懂的。” 杀人。 我把自己锁进小间。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敲门:“朱总,我可以进来吗?” 是白璐。 她在门外说:“已经七点半了。您要加班吗?” 果然,开放办公区已经空空荡荡,灯都灭了。只在大门边开着一盏应急灯。一小圈寥落的白光,像无主的灵魂被抛弃在那里。 加班?不,我摇摇头。浑身无力。好像刚生了场大病。 “您还好吗?要不要我送送您?”她问得小心翼翼。脸上有那么一份诚意。不多不少,但足够打动我。 我们一起上路了。由白璐驾驶我的奥迪车,方向是公司设在开发区里的研发部。顾风华肯定不赞成我的做法,但我自己开不了车。况且还要考虑如何返回。那里地处偏僻,晚上连出租车都叫不到。 其实都是借口。真相是我害怕,怕得要死。一路上双腿都在发抖,怎么也止不住。白璐把车开得又快又稳,以她的敏感必定察觉到我的异样,但她保持沉默。 这女孩的城府实在让我惊讶,可是我依赖她。世上我几乎已无人可以依赖。 晚高峰的尾声,出开发区进市中心的车挤满了对面的车道,热热闹闹地往家赶。我们这边则畅通无阻。越向前开,道路越宽阔,前方越黑暗。 还有很长一段路。为了分散注意力,我和白璐闲聊:“你车开得不错。很少见到开车这么好的女孩。” “谢谢朱总夸奖。” “什么时候学的驾照?” “不久前。”她轻轻地翘起嘴角,“在我找工作的时候。” 我本来随口一问,现在却产生了兴趣:“你想当司机?” 白璐的脸红了:“当然不是。” “那考什么驾照?一般女孩子找工作,不是都弄些电脑文员财会之类的证书吗?” 她的脸更红了:“我的钱只够学一样。” 一个女孩子为找工作,用所有的钱学驾照。我更不理解了:“驾照有什么用?” 白璐向我侧过脸来,灿然一笑:“这几天我一直在当司机,真的有用哎。” 我很讶异。 她把自己表达得如此鲜明,又如此暧昧,绝非常见的懵懂年轻人。这个白璐,心机太深沉。她究竟是什么人? 我劝解自己,神经太紧张了吧?白璐什么都不知道。陌生人而已。 其实何止紧张,我的神经都快要绷断了。不知不觉中,车已驶入通往研发部三层小楼的岔道。沿途昏暗的路灯下面,灌木绿化低矮无序,即使在白天也增加不了美观,只是垃圾和流浪猫狗的栖所。 正前方。夜雾中竖起三层方形的建筑。像块灰色的巨砖,没有一丝光从缝隙里透出来。 “人都走了吧?” 白璐停下车。她头一次见到这个阴森的所在,也害怕了,嗓音直打颤。 我知道即使别人都走了,但梁宏志会在。小楼的顶层有一间终日不见天日的暗房。自顾臣集团购入慧龙,租下此处当研发中心,梁宏志就住进来。办公,生活,全都在这里。 员工渐渐占满小楼。梁宏志名义上是研发中心主管,却很少走出他的“暗室”。他习惯晚上工作。昼伏夜出。开会也在“暗室”附属的小会议室。 公司上下对梁宏志有个别称——“吸血鬼”。因为从没人在日光下见过他。 今夜,我奉命来和“鬼”谈判。 我让白璐留在一楼大厅等待。我独自搭乘狭窄的电梯上楼。整栋楼黑得像实心的。只有三楼的最尽头处,亮着一盏白炽灯。灯下就是“暗室”大门。 门从里面打开。“鬼”在等我。 室内一样不见灯光。只有满屋的电脑屏幕,映出一张青中泛白的长脸。活生生的鬼脸。见到我,梁宏志朝我咧开嘴。我不禁倒退一步。那张嘴里像随时会挂出舌头来。 “顾风华孬种,派女人出面。”死气沉沉的声音。假如鬼真的会说话,大约如此吧。 我远远地站在门边。全封闭的房间里,人体的秽浊与机器的废气混在一起,浓重得令人窒息。 “是我自己要来的。” “你?”他仰头大笑,“朱燃,为了你好,我劝你还是赶紧离开顾臣公司,离开顾风华。” “是要离开,但不是现在。”我咬牙道,“我不能空着两手走。总得拿到回报。” “你也一样。”我又说,“我们都付出了太大的代价,谁也不想最后落得一场空。” 梁宏志很不耐烦:“你去跟顾风华讲,休想弄到钱就把我一脚踢开。你告诉他,我随时可以叫他完蛋!没有我梁宏志,没有慧龙和‘守梦人’,他一分钱都搞不到!” 我的下颚生疼,可是拼命让自己口齿清晰。我一字一顿地说:“梁宏志你听着。没有你,我们照样可以弄到多钱。没有我们,你就会进监狱!” 梁宏志从椅子上弹起来:“你什么意思?!”声音里充满恐惧。 我说:“纪春茂是怎么失踪的?” 梁宏志不响,死死盯着我。 “景雪平告诉过我一些事情……我至今连顾风华都没透露。但是,若你刻意破坏融资,为一己之利断大家的财路,我必定揭发你!” “不不不,你没有证据!”梁宏志狂叫起来,拼命摇头。 “我有证据,景雪平给我的。” 梁宏志瘫软在座椅上。 我用仅存的力气说:“记住:你不仁,我不义。” 我伏在卫生间的水池前干呕时,白璐出现在我身边。镜中,她的脸色和我一样惨白。 “怎么?”我无力地问。 “楼下太黑了。我、我一个人怕……鬼。” “傻姑娘,哪有什么鬼。”其实人就是鬼,鬼本是人。人怕鬼,鬼也怕人。真不懂为什么要怕来怕去的。我靠在水池旁咯咯笑起来。 白璐连扶带拽地把我弄上了车。 回去的路上白璐更加沉闷,我却很兴奋,很想说话。 我想起来时的话题,问她:“父母也同意你学驾照?” 她没有立即回答。 夜已深,高架上依旧车水马龙。黑夜中人们继续奔忙,有千万条理由。但真正.?的原因只有一个——他们恐惧。 白璐终于开口了,冷冰冰的:“我母亲在我上学前就去世了。我从没见过父亲。” “对不起。” 我不觉意外。白璐身上的某些蹊跷,似乎有了答案。 “你一定过得很不容易。” “也还好。” 真好笑,我自己这么狼狈,还去同情藏书网别人。是为了找些优越感来平衡吗? “即使父母双全,成长也是件很艰难的事。”白璐把话题从自己身上引开,很老练。“朱总,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 “为什么和小轩的爸爸分开?” 不问则已,一问惊人。没想到她会这样直截了当。 见我不吱声,白璐轻声解释,“我从小没有父亲,所以……我很心疼小轩。我觉得父亲对孩子特别重要。” “那要看什么样的父亲。一个父亲能教给孩子最宝贵的东西,是责任心。可悲的是,小轩的爸爸是个完全没有责任心的男人。分手纵容不能全怪罪一方,但离婚时他强占夫妻共有的唯一一套房产,害得我和小轩在外借宿很长时间。仅从这个表现上来讲,你觉得他能算得上是一个好父亲吗?”我一口气说完,心中感到无可名状地畅快。 车正好停在一盏红灯前。白璐的面颊显得特别红润。年轻就是优势,折腾到现在还能有这样好的气色。谁不曾年轻过,谁也不会永远年轻。 我关切地问:“白璐,有男朋友了吗?” 她一愣:“还没有。” “虽然我自己不是成功的榜样,但还是要劝你,趁着年轻好好恋爱。”我说,“对女人来讲,爱情始终是幸福的唯一源泉。其他都不重要。” 体己话点到为止,我们都无意成为彼此的朋友。只要白璐不去散播今夜的见闻,对我就足够了。 至于景雪平,他加诸于我头上的种种重压,在今夜达到顶点。从现在开始,我要一点一滴地卸掉。不论他曾定下何种计划来摧毁我,都绝不会得逞。 很快我将带着小轩离开。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阻挡我。 第三章 似是故人来 每个人都会在夜里变得脆弱,或者陷入虚幻的梦境。白昼到来时,强者披上盔甲,杀进现实。 第二天一早,我开车送小轩上学,亲自将他交到赵宁年手中。 “赵老师,小轩就拜托你了。” 我故意客气地说,就差像日本女人似地深鞠一躬。 “请放心。”赵老师回避着我的目光。“下午也是你来接吗?” “当然。” 我发动车子,从后视镜中看到赵老师牵住小轩的身影越变越小。其实赵宁年身上颇有可爱之处。他肯定来自某个名叫“正确”的星球,所以才配为人师表。 重要的是小轩喜欢他,他亦能保护好小轩。 而我自己的人生,早已偏离了“正确”的轨道。究竟是从何时开始误入歧途的呢?记不起来了,那必定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给顾风华打了个电话,简短汇报昨晚的经过。梁宏志会不会学乖?我也没把握。至少我已尽了全力。然后,我掉头往市中心驶去。 沈秀雯在市区的上佳地段有间店面,我打算去那里找她。本该先打个电话过去的。但我向来只拨她的手机,从没记过店里的号码。 好在不远,道路也通畅。 店面位于高档写字楼的裙楼,光租金就吸掉大部分生意利润。装潢富丽时尚。沈秀雯在此花费了很多心血,楼上有她的私人办公室,平常大部分时间她都呆在这里。指挥业务是一方面。对孑然一身的女人来讲,这里更像是她的精神寄托。 “沈总不在。” 前台小姐瞪着一双茫然的大眼睛回答我。我常来此地,但沈秀雯更换前台的频率更高。这位又是新来的,与我相见不相识。沈秀雯中意的前台全是同类女孩,圆脸大眼智商堪忧。在我看来每一个都差不多,真不明白秀雯何以换之不疲。 环顾四周,清一色的女人,仿佛进了娘子军。没有一张熟面孔。本店的人员流失率定居行业之冠。哪怕冒着失去老客户的风险,沈秀雯也忍不住要在这些女孩身上开刀。老姑婆的恶形恶状,不想也知。 “哎哟,朱小姐来啦!”一人风风火火从旋转楼梯上跑下来。 我松了口气。总算还有她——沈秀雯的助理兼店长陶丽丽。全因她比沈秀雯更老、更丑,更姑婆,所以幸存至今。 “秀雯在吗?”我问。 陶丽丽答:“朱小姐,我还想问你呢!沈总自从美国回来以后,就只到店里来了一次。此后就不见了,怎么都联系不上。” 看来沈秀雯并非只回避我一人。 “去她家里找过吗?” “还没有。”陶丽丽为难地说,“平常我也走不开。再说,沈总最讨厌别人上她家。” 只有我上门去找了。 “我用下洗手间。”我抬头看看楼上。 “好,您用沈总房间里的。” 陶丽丽跟了沈秀雯几年,深知我们的关系,所以殷勤地奔上楼,为我打开沈秀雯的办公室门。 我走进去。正对面的墙下是沈秀雯的办公桌。右侧是整排的展示柜,陈列着她所经营的产品。展示柜前摆着真皮的长沙发。房间的左侧是连排的大玻璃窗,上悬白色遮光窗帘。 家什一色雪白。 桌上没有相架,墙上没有挂画,沙发上没有靠垫,整间屋中连一棵绿植都没有。每次我走进这间屋子,都像是一脚踏进了虚无。 href='2210/im'>《红楼梦》里形容薛宝钗的屋子,布置得如同雪洞一般。想来也不过如此。洞察人心的贾母因此甚为不悦,批评说年轻姑娘的屋子如此素净,我们这些老婆子更该死了。 豪车名包只是装点门面。沈秀雯的心,早死了。 我慢慢踱到窗边。窗下是一条行人奚落的小街。向远处望过去,则是大片圈起来的空地。这么好的地段,不知被哪位无良的开发商屯了许多年,始终不见动静。里面的杂草已长得比人还高。没人会欣赏这种景致,偏偏沈秀雯视之若宝。近年来,这个铺面的房租翻了好多倍,做起生意来毫厘必较的她,却从没动过迁址的念头。 只有我知道为什么。 我望向空地的另一端。一条窄窄的小河从那里蜿蜒而过。河上有座铁桥,桥身黢黑。也已荒废日久,不堪使用。小河对面便是本市著名的怀旧区。咖啡馆、酒吧、时尚小店铺,错落其间。每到夜晚,那头的小资旖旎和这边的豪华富丽相映成趣,只是中间隔着大片死地,难以跨越。 想必有不少投诉送达过管理部门,但均如石沉大海。 我再望一眼铁桥,就准备离开了。突然—— 车影一闪。白色保时捷!定睛再看时,车已沿着空地的外墙飞驶而去。肯定是她! 我赶紧冲下楼,在陶丽丽及娘子军们的众目睽睽之下,奔出店外。 我驱车猛追。两三个红绿灯后,已经能看到沈秀雯的车尾了。只见她先绕着空地开了一大圈,从另一条路上跨过小河,又猛一掉头开回怀旧区。 这条行车路线也太蹊跷了。我猜不出她想干什么。 时间尚早。咖啡馆和酒吧都要到午后才营业。此时的怀旧区里,基本看不到路人。白色保时捷孤零零地停在入口处。前面是步行街。 我也把车停下。 “秀雯。”我轻声唤。保时捷里是空的。 我慢慢朝步行街里走进去。碎石子铺就的小路上,我的足音异常清晰。侧耳倾听,是不是还有别的脚步声? 似有,似无…… 而我自己的心脏,在胸膛里发出轰鸣般的跳跃声。 我一步一步,走到了怀旧区的尽头。 前方,就是那座废弃的铁桥。桥身已锈成深黑色。入口拦着一扇铁门,上挂一枚巨大的铁锁,同样锈迹斑斑。天气阴沉,河水泛出浊气,黑得如同墨汁。 有一个人,笔直地站在铁门边。面向铁桥,我只能看见他的背影。 我停下来,注视他。 世间的万事万物不复存在。时间也停止了。直到细雨飘落,河面上浮起若干轻烟。 那人仿佛被雨滴醒,转过头来,也看见了我。 “下雨了。”他笑一笑,像有兴趣与我这陌生女人搭讪几句。 他不认识我。但显然,我合他的眼缘。我有这个信心。 我也向他报以微笑:“是的,这个季节一贯如此。一场秋雨一场寒。” “你是本地人?” “土生土长。” 他点点头,态度十分沉稳,亲切。 我走上前一步,这样便可将他的面容看得更细致。 我热心地问:“您是想上那座桥吗?” “啊是,我看它的样子很别致。可为什么锁起来?” “锁了有些年头了。”我指一指对面的空地围墙,“因为对面那块地一直闲置,管理部门可能怕不安全,索性连桥一起锁了。” 他沉吟:“是这样……那挺可惜的。” “是可惜。” “我还以为是没到开放时间,所以傻等到现在。” 他不会这么傻。我知道,他还是将我当作陌生人,不愿泄露实情。 “酒吧和咖啡馆什么的,有些中午就会开门。”我继续扮演热心的本地人角色。 “我对那些倒没什么兴趣。”他的神色一下子变得很疲惫。 “雨好像也大起来了。”他抬起手试一试,“我还是走吧。” “我在此地上班。”不待他有所表示,我抢先说。 “哦,那么……再见。” 他再次向我点一点头,微笑告辞。 我侧过身,看着他从我面前经过,缓步走远。 雨果然越来越密,织出一道纵贯天地的迷雾。 “朱燃。”有人在叫我。 沈秀雯就站在碎石子小道的对过。从头到脚罩着黑色的雨衣,比平常更显臃肿。不仔细看,根本分辨不出是男是女。 她快步走过来:“你看看你,都湿透了。快跟我回车里。” 我被她拉进保时捷。此时才觉全身濡湿,寒气入骨。 “怎、怎么秋天就这样、冷?”我哆嗦地说不出成句的话。 沈秀雯叹口气,把车内的暖气打开。身体渐渐回暖,但我的心像沉入冰海,已经僵硬了。我把头靠在车窗上,神志恍惚起来…… 三年多前,在一个差不多阴冷的秋日里,我和景雪平吵了平生最厉害的一架,随后便离开了家。确切地说是被景雪平赶出了家门。 我独自一人在街上走了许久,浑然不觉天色已黑,和今天一样细而密集的雨打湿全身。是沈秀雯找到了我,把我拉上她的车,同样为我打开暖气。 记得她痛惜地抚摸我的脸。直到那时我才觉出面颊痛到发麻。 秀雯恨恨地说:“真没想到景雪平也会动手打人,还打得这么凶!”我摸一摸自己的嘴唇,肿起来好高。沈秀雯把后视镜转过来。我看到自己的脸已经变形,上面色彩斑斓的。活像戴上一副小丑的面具。 我咯咯地笑起来,一直笑到泪花四溅。 “朱燃,朱燃,你别这样。”沈秀雯低低地叫唤我的名字,声音里满是凄楚,倒像比我更灰心。 “秀雯,我没有家了。”我说,“景雪平坚决要求离婚。但他要留下我们的房子,还有全部存款。所有的钱物他都要,呵,他唯一不要的就是小轩。” 沈秀雯咬牙切齿地骂:“卑鄙!无耻!这也好算男人,真不要脸!” “这样也好。”我又笑起来,“我和他的婚姻本来就是一场误会,早该结束了。我只要有小轩就够了。” 沈秀雯诧异:“你不在乎?” “事到如今,在乎又能怎样。” “我帮你请律师,打官司。” 我摇头:“不必了,就当花钱送瘟神。” “啊……随你。”沈秀雯的表情很古怪。她无法理解:一向强势的我怎么会突然委曲求全?而一向唯唯诺诺的老实人景雪平,又如何在一夜之间化身为暴徒? 其实,人与人之间的力量对比向来如此。强和弱只是相对的概念,尤其是当爱的因素掺杂其间时。在我看来,那时景雪平的绝情算不上出乎意料。南柯梦醒,他有权利为失去的半生而疯狂。 那么今天的沈秀雯呢?是不是也到了梦醒时分? 当日与景雪平反目时,我尚有沈秀雯在身边。我和小轩在她家中借宿近半年,她毫无怨言。我立志要买下滨江的房子,为小轩建立一个新家。也是沈秀雯慷慨解囊,借给我数百万的首期款。这笔款子我很久以后才还上。如果算上利息和房价涨幅,沈秀雯帮我的又何止那个数额…… 我思前想后,不禁感慨:“秀雯,你还记得三年多前吗?那时你帮我太多。” 沈秀雯冷冷地回答:“当初的事情还提它做什么。” 我错愕。 沈秀雯已脱去雨衣,几缕头发湿嗒嗒地粘在额头上。她看起来异常憔悴,整张脸浮肿,面色灰白,还印着两个大黑眼圈。 是了,我心黯然。时过境迁,沈秀雯的梦终于也醒了。 准确地说是彻底破碎了。 “你看见他了?”她以细不可闻的声音说。 我顿悟——她说的是铁桥前的男人! “原来你……”我简直难以启齿,“这些天你一直在跟踪他?” “从找到他的住址起……是的,我跟踪他,从早到晚。”沈秀雯的嘴角扯出一抹苦笑。 “他竟没有发觉?” “好像没有。呵,我的跟踪技术不错。” 我突然想起来:“你上回说在洛杉矶机场遇到的熟人……就是他?” 沈秀雯点点头。“当时我很慌张,害怕极了。所以一回国就去找你,想从你那里得到些支持,哪怕是口头的安慰也好。”她又冷笑起来,整张脸都扭歪了。“可是你压根就不关心,你只关心你自己。” 我无言以对。 “你……要是心里还放不下……其实……可以和他见个面?”我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见面?让他看我现在的样子吗?”沈秀雯拔高嗓门尖叫,“十年来我成了什么模样!连我自己都嫌恶!我死也不会再见他的,绝不!” 我闭起眼睛。 “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我又睁开眼睛。沈秀雯满是怨毒的脸在眼前一个劲晃动。 我有气无力地辩解:“不,秀雯。你知道我的初衷是为了保护你。我没想到你会受不住打击,会自暴自弃。现在你把一切都怪在我的头上,这不公平。” “是,当初你都是为我好。”她讥讽的说,“所以这几天我不光跟踪,我这个大侦探还做了些别的。呵呵,调查工作。” 我惊恐地看着沈秀雯,她不会已经疯了吧? 她说:“我告诉你朱燃——他还是他。他是成墨缘。” 沈秀雯把我赶下保时捷,驱车扬长而去。 我坐回自己的车,根本没有力气开动起来。我索性闭起眼睛,仰靠在座椅上。躯体四肢仿佛已经不属于我,一切知觉都麻木了。精神却亢奋着,脑海中思绪奔腾,如入无人之境。 雨已经停了。阳光驱散了河面上的雾气。能见度增强许多,怀旧区中各异其趣的店招纷纷反射出金色的日光。就连那座漆黑的铁桥,也仿佛增添了生气。 十年前,这座铁桥还是开放给人行走的。桥对面是许多年前形成的棚户区,也就是今天被拆成荒地的区域。简陋的砖房密密匝匝,羊肠小道仅容两人擦肩而过。杂物和垃圾遍地。外来者一旦进入,便走进迷宫。 十年前,此岸的怀旧区刚有个雏形。对岸棚户区最外围的街面房,与之相配开出了一溜的各式小铺。铁桥上人来人往,居民和游客相杂,烟火气十足。 记得,那一次我们是搭出租车来的。自驾对我和沈秀雯都是很久以后的事。那天我们在河这岸下了出租车,携手走上铁桥,她苗条轻盈,我大腹便便。 我们都是二十九岁。 我的肚子里怀着八个月大的景小轩。短发布鞋筒裙,从脸上到身上处处浮肿。孕妇的丑态我样样俱备,却毫无待产妈妈那由内而外的光彩。 因为我不幸福。 与景雪平结婚时我就说清楚,我不要小孩。他肯定是不情愿的,但那时他一心只想我嫁给他,什么条件都满口应允。或者他以为,我就是说说而已。一日夫妻百日恩。景雪平一厢情愿地抱着希望,希望生活会改变我,他的付出会感动我。呵,他就是这样执迷不悟的傻瓜,到死不变。 所以当我发现避孕失误,执意要去流产时,景雪平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他以为我们已经成了一家人,我不应该再这么顽固,这么自私了。换句话说,他觉得事到如今。朱燃,你就认命了吧。 我偏不认命。 医生警告,我有生理缺陷,如这次流产今后便再无生育可能。倪双霞和景雪平轮番劝说我,软硬兼施,威逼利诱。我就是不答应。 直到一个深夜,景雪平跪在我的面前。他的双手搭在我的双腿上,手掌心一如既往地湿凉。他声泪俱下地说:“朱燃,我知道你为什么坚持不肯要孩子。我知道,你不爱我。虽然嫁给了我,你从没有过一分一秒的幸福,因为你不爱我。但正因为如此,我求你生下这个孩子。我相信,我竭尽全力也给不了你的快乐,这个孩子会带给你。我是个没用的人。虽爱你至深,爱到心都已经裂了,爱到随时可以为你去死,却仍然不能使你幸福。我现在唯一能给你,就只有这个孩子,他会代替我来爱你,陪你,使你体会到人生的意义。朱燃,我求求你,生下他。哪怕你要用我的命来换他也可以。求求你……生下他。” 我永远不会忘记他那张泪水四溢的脸。这一生,景雪平从未唤起过我的爱情,但他毕竟引发了我的同情。他的话真切地打动了我。使我明白,他所期望的不是延续血脉。景雪平只期望保住他卑微的爱情。 这个理由说服了我。使景小轩得以诞生,使我最终成为了一名母亲。 我去告诉秀雯我怀孕的好消息。不料她也有好消息等着我——沈秀雯要结婚了。 从技术学校毕业以后,沈秀雯进入一家国企上班。谈过几次恋爱,均无疾而终。外表平淡的她,仿佛一直在等待着某种强烈的、足以摧垮人生的激情。 就这样,在我心情复杂地等待新生命的同时,沈秀雯也迎来了人生唯一的一次爱情。我惊奇地看见,她的生命之花一天一天绽放开来。我在日益臃肿。沈秀雯却荣光焕发,实实在在地变成了一个美女。 沈秀雯邀我去见一见她的未婚夫。 去之前,她向我详细介绍他们的相爱过程。从如何结识,到对方的背景和性格,他们在哪些方面相互吸引,相处时的感觉,以及婚后的打算云云。 沈秀雯讲得半吞半吐,她担心我嫉妒她。在我们的友谊中,我一贯占着上风。我比沈秀雯漂亮,比沈秀雯聪明,比沈秀雯更有决断力,甚至更讨男人的欢心。但是现在,沈秀雯将得到一个比我强得多的婚姻。这破坏了我们多年来的习惯。所以沈秀雯很怯场,打心底里觉得对不起我。她多虑了。从同意继续孕育孩子的时候起,朱燃已经认命。不论沈秀雯将嫁给怎样优秀的男人,都不会刺激到我。 然而我越往下听,越心惊胆战。 我不是嫉妒,而是恐慌。从沈秀雯叙述中,我鲜明地感受到了命运的压力。那席卷一切的风暴来临前的预兆。 时候终于到了。我战战兢兢地走过铁桥。沈秀雯小心地搀扶我,一路上体贴地问东问西。她不停地说着不着边际的废话,企图掩饰她的紧张。 她也感知到什么了吗? 会面约在靠近铁桥的咖啡馆。因为那是他们的初识之地。 沈秀雯羞涩地解释:“他喜欢来这里喝咖啡,可以看得到铁桥。他特别喜欢那座桥。” 我猛地止步。 “怎么了?” 我的脸色肯定煞白。 “啊,没什么。”我重新迈开步子。那一刻我什么都明白了。可我别无选择,只能前行。 我们走进咖啡馆。 “你好,我就是成墨缘。” 男人站起身,向我伸出手来。 要握手吗?我迟疑。他礼貌地微笑着,等待着。我看得很清楚,从那双深沉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困惑。我也微笑,伸出手去。 怕什么,握个手而已。 “认识你很高兴,秀雯时时提起你。” 他拉开椅子照顾我坐下。沈秀雯说得没错,成墨缘风度绝佳,一举一动都讨人喜欢。我的意思是——讨我喜欢。 沈秀雯坐到他的身边,我像审判官似地坐在他俩对面。成墨缘好像有一点点紧张。沈秀雯倒彻底放松下来。她对成的依恋和信赖溢于言表,仿佛只要有他在身边,就寰宇升平了。 “我就是朱燃。”我对他说。 “知道。秀雯早就介绍过,你是她最好的朋友。”成墨缘微笑的时候,眼角的皱纹很明显。沈秀雯说他四十五岁,那么他的外貌和年龄很相称。呵我不是说他显老,而是他的体态、相貌、言谈、举止,所有这一切都搭配得恰到好处。四十五岁的成墨缘,把男人的成熟诠释得太完美,他的 9b45." >魅力无法形容。 他的魅力根本不是沈秀雯之流能够领略的。 “你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他主动与我攀谈。 “是么?” “听秀雯的描述,还有你的名字,我把你联想成一个外向的人。” “外向?” “我的意思是说,主动型的……啊不,请原谅我的中文。”他笑着摇头,“你的名字很特别。燃,这个字听上去很热烈,充满力量。” 我看着听着,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都在我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我是有力量,但我全部的力量都用来克制自己,我再无力气与他对答。 沈秀雯插嘴:“墨缘,你是不知道,自从怀孕以后,朱燃就变得安静多了。真的,都说女人当了妈妈就会彻底改变。我现在算信了。”她紧紧地依偎在他的身边。假如没有我在面前,她肯定会扑进他的怀抱里。我能想象那种温暖。就在刚才,仅仅一握手的瞬间,那份充沛的安全感就涌入我的掌中。 我心凄凉。 朱燃就要当妈妈了。沈秀雯真能点醒人。 “你的名字也很特别。” “哦?”他正在给我倒茶,稍扬一扬眉。 “墨缘,很有意境。成先生必定出身书香人家吧?墨缘,是指与文墨有缘,还是因文墨结缘呢?” “我的父母都是生意人。这个文绉绉的名字,大约是他们请有学问的朋友起的。具体涵义嘛,我从没问过。” “我倒很好奇,成先生有机会问一问吧。” 他很平静地回答:“我的父母都已过世多年了。” “对不起。” “没关系。” 我们继续喝茶、咖啡,闲聊。气氛却变了。成墨缘对我彬彬有礼,却再没有“主动地”与我交谈。换句话说,他和我拉开了距离。 不知何时我已得罪了成墨缘,或是引起了他的警惕。 会面结束时,一个计划最终在我心中成型。沈秀雯和成墨缘不可以有未来,否则这一生我都要在他们面前伪装自己,压抑自己。 我已经活得太委屈,怎可再雪上加霜。 况且我有充足的理由。我是为了拯救好友,不要落入别有用心者的圈套。 我成功地实施了计划。两周后,成墨缘离开上海,从此音讯杳然。他走了一个月之后,沈秀雯割腕自杀,又被救活。整整半年里,沈秀雯活得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就是从那时起,她开始无节制地吃喝,滥用药物,随之迅速发胖,容貌尽毁。此后虽然重新振作起来,并创立了自己的事业,但我们都明白,那只是可悲的移情。沈秀雯已彻彻底底地失去了对生活的信心。 谁能想到,成墨缘又回来了。 整整十年已逝,他在此时出现,意味着什么? 我想起沈秀雯的话——他就是他,他是成墨缘。 她在指控我当年的行为。这些年来,沈秀雯对我的怀疑和痛恨,就像无时无刻奔涌在地心深处的岩浆,随着成墨缘的突然出现,终于爆发出来。此时此刻,即使她举着刀来杀我,我也不会惊奇。 我强撑起剧痛的额头——因果报应终有时。到了这个地步,我反而平静下来。镜子都有两面。美与丑,善与恶,福与祸,总在悄然转换。 沈秀雯是再也指望不上了。这样也好,从此互不相欠。 怀旧区里人人渐渐多起来。露天圆桌一张接一张被客人占据。人人的脸上带着夸张的笑容,好像都活得很有意思。 快到放学时间了,我该去接小轩。 我对着后视镜理一理头发,又抹上口红,气色好看了很多。人生其实很简单。千千万万种打击和痛苦,只要一条理由就足够让你坚持下去。我发动车子,往小轩的学校开去。方向盘把得稳稳的。我是一个母亲。没得选择。 在校门口,我与简琳不期而遇。她是来接多多的。在等孩子们放学的几分钟里,我们随意交谈几句。 “朱燃,你们最近很忙啊?”简琳抱怨,“老顾天天早出晚归的,我连他的人影都见不着。” “融资到了关键时刻。老顾很辛苦的。” “也是……”她的目光在我脸上一个劲打转,“你的脸色也不好。唉,都别累垮了才好。工作要紧,身体更要紧啊。” “没事。我和老顾都是劳碌命。再说忙在一起,也是开心的。” 我这样答着,眼看简琳的神色阴晴变换,心中泛起恶毒的满足感。人人打击我,偶尔我也可以打击别人。 其实毫无必要。 简琳说:“也不会白忙。融资成功的话,朱燃,你可发财了。” “发财?” “是啊,听说老顾给了你许多股份。” 我警觉:“是老顾告诉你的?” 简琳讪讪一笑:“老顾哪里跟我谈公事?不过这种事情嘛,大家心里都清楚。景……呃,你是老顾的左膀右臂,他若亏待你,我也不会答应。” 我没有听过比这更言不由衷的话。 我做出一副光明正大的表情:“公司设了股份池,高管人人有份。再说股份也不能随时折现,纸上富贵而已。” “也是。生意上的事情我不懂。” 回家的路上小轩一直在滔滔不绝。重返学校似乎令他很兴奋。我除了感到欣慰之外,小轩说的什么一点儿都没听99lib?进去。 和简琳的交谈提醒了我。趁着融资尚未落定,我必须尽快逼顾风华答应兑现股份。一般情况下,我只有在公司被收购或者上市的时候,才可以抛出名下的股份。但我等不及了。我决定要求顾风华买下我手上的股份。在目前的形势下,我有和他讨价还价的筹码。这些股份只要能换成现金,办移民肯定够了。 景雪平一定不想看到这个结果。 一抬头,他果然又坐在老位置上。背后是窗外的夜色,斑斓而凄迷。 我怒气冲冲地质问:“简琳怎么知道股份的事情?是不是你也曾对她说过什么?景雪平,你还有哪些招数,不如统统使出来。” 他沉默。 我兀自喋喋不休:“景雪平,我就要带着小轩离开了。无论你想怎么报复我,都不可能成功。你别想摧毁我。” 那双眼睛死死地瞪着我,像是要以目光为钉,将我钉死在墙上。 我悚然惊醒。猛一睁眼,那个身形便如水中倒影,瞬间破碎,消逝。房中只我一人。 奇怪,心中竟有一丝不舍。 过去看影视剧,总笑敌对双方在最后决战前说个不停,怎么也不肯干干脆脆地开打,即刻分出胜负。今天突然发觉,这或许是有道理的。 彼此间纠缠太深,无论爱或恨,到最后谁也离不开谁。毕竟,不管对方是敌是友,一旦失去了这个视你最重的人,生命中便只剩下寂寞了。 我心神不宁。 卢天敏的电话来了。真是神出鬼没。这家伙比任何神鬼还要飘逸。借用小轩的词汇,卢天敏就像活在异次元。 “天敏,”我接起电话就说,“什么时候也给我开启时光隧道?” “唔?” 我忙笑:“没事,我瞎说的。”这个时候,只有卢天敏还能令我发自内心地笑出来。笑到一半,又觉得太不真实。 卢天敏懒洋洋地问:“你还是不肯考虑第一个选项吗?” “第一个选项?什么?”我认真思索,“是不是投资澳洲房产?” 那头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算了。”他低声说。 我的心里即刻涌起一股怅怅的感觉。披挂全身的盔甲装备纷纷脱落,太累了。就一小会儿,我想,就让我有这么一小会儿,不设防地裸呈自己,如同那些夜晚仰卧在他身下。至少,卢天敏不会伤害我,我坚信。 “朱燃,我已经整理了两个方案出来,马上发到你邮箱里。各有利弊,你按自己的心意选择吧。尽快做出决定,我就帮你办理。” 这番话说得太职业,和卢天敏平时的口吻迥异。我还真不太习惯。 “好。”我说,“谢谢你,天敏。我会尽快决定。” “你要准备好一大笔钱。” “多少?” “第一个方案多点,第二个少点。但差别不大,至少五百万人民币吧。” ——五百万。 “行吗?” “没问题。”我清一清嗓子,“你早给我打过招呼了,我心里有数。” “那就好。我等你消息。” “再见。”我说。 “再见。” ……电话并没有断,因为谁都不挂机。 “天敏?” “朱燃小姐,很高兴能有机会为你服务。” “你什么意思?”我皱眉。这家伙吃错药了,怎么突然阴阳怪气的? “我没什么意思。” “卢天敏!”我叫起来,“你把话讲讲清楚,我哪里得罪你了吗?” 他赌气似地沉默着,我听到他沉重的呼吸。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没想到你那么有钱……” 我张大嘴,他就为了这个不高兴? “你是富婆,我很不喜欢这点。我没钱,帮不上你的忙,我更讨厌这点。”卢天敏压低声音说话,又恢复了平日那种涩涩的腔调。极像撒娇的孩童。 我真的感动了:“谁说你帮不上忙的?傻瓜,你是对我帮助最大的人。” “真的?” “真的。” 其实卢天敏已提供给我最方便的选项,只不过我没有接受。现在他发觉我有钱,进一步.99lib.联想到我嫌他穷才拒绝他的求婚,自尊心大大地受损了。他身上有很天真的一面,但一点儿都不愚蠢。卢天敏只是活得太顺遂,无法理解我步步为营的人生。他好像每时每刻都在问:人有必要活得这么累吗? 所以,卢天敏不适合我。 我打开卢天敏发来的邮件,一条一条研究移民的预备条件,注意事项,准则……我一目十行,似乎都看完了,又好像什么都没理解。我无法控制心神的激荡。思绪在蓝天白云和大海间飞舞,拒绝返回大地,重拾千钧的负荷。 只需要五百万!我的脑子里反反复复就是这个数字。 我决定先给顾风华打个电话,探探他的口气。 他接起来:“朱燃,你总算想起我了。”听上去颇为不悦。 不怪他,最近我的心思完全没放在公司里。当然也不排除顾风华在扭捏作态,他常以这种先发制人的方式控制下属,仿佛你是天生欠他的。我不吃他这一套。 “老顾,梁宏志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这个啊……你等等,我去书房讲。”我听到他一路磕磕碰碰,想象着简琳坐在沙发上,对他侧目而视。简琳有一位在市里任要职的伯伯,当初顾风华就是因为这个和她结婚,他的生意也是靠着这层关系起步。这些年来顾风华好歹混成大半个成功人士,却没闹出过什么像样的绯闻,外人以为简琳御夫有术,其实是顾风华没这个胆子。 他的事业是一座岌岌可危的大厦,.99lib.时刻离不开简琳娘家的支持。世人常觉得成功者可以随心所欲,其实他们的羁绊更多,更加身不由己。 简琳把我视为假想敌,是百无聊赖的消遣。顾风华还在某种程度上纵容她。这对夫妻令我打心底里感到厌恶。 “好了。”顾风华大概阖上了书房的门,“梁宏志这几天很沉闷,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 “咱们把他吓住了?” “但愿如此吧。” 我开门见山:“老顾,我最近亟需用钱。我要求提前……” 没等说完,顾风华就打断我:“朱燃,我明白、我明白。只要融资落实,什么都好说。” “我要立即兑现全部股份。” “这……” “融资一完成就要。”我才不管他为难不为难,“老顾,你要是有困难,融资的事我就不能全力以赴了。” 顾风华阴阴地说:“这是乘人之危吗?” “你说我乘什么危?”我大怒,“顾风华,我去找梁宏志可是拼了性命的!假如纪春茂失踪真是梁宏志干的,那他就是个恶魔!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也没那么严重吧。” “你自己为什么不去?” “因为只有景雪平知道纪春茂失踪的真相,你去更有说服力啊。”顾风华干笑两声,“我躲在后面,咱们都有个退路。” 我沉默几秒:“老顾,既然你是这个态度,不如我现在就撤出吧。” “别啊!”顾风华夸张地叫起来,“你看看,就开个玩笑嘛。何必当真。” “我要兑现股份。”我坚持。 顾风华咳嗽了好几声,终于答道:“行吧。” 世道便是如此,只要你够狠,别人就低头。 我轻轻放开手机上的录音键。顾风华不是傻瓜,应该会兑现承诺。 他又怎肯轻易输了这一局?挂机前顾风华要求我,明天上午必须参加和投资方的洽谈。 他解释说,“明天他们的大老板要出场。” “哦?”我想起白璐的那档子事,“此人声望赫赫,倒想见识见识。” 顾风华道:“也许是我们误会了。据说之前人家不出面,一则时机未成熟;二则因为身体不好。总而言之,明天上午的会晤极为关键,要尽量给对方留下好印象。最后关头了,主观判断的成分往往起决定作用。”听上去,他还在为我阻止白璐“献身”而耿耿于怀。 “好在之前的审查均已通过,现在无非是讨价还价。” 我故意说:“讨价还价你在行。” 顾风华笑了几声,挂断电话。 呵一个风传为老色魔的富豪。何惧之有。我踌躇满志地想,任何人都不能阻碍我奔向新生活。我以为这一夜会睡得很安稳,然事与愿违。 又是那座铁桥。暗夜星光,撒在曲折蜿蜒的河面上。上锁的铁门不知何时打开,有人在桥头等待。我奔过去。 是卢天敏。他无邪的笑脸在月光下格外明朗,宛如一览无余的美景。 “朱燃,”他向我招手呢,“快来,我带你去新世界。” 我像穿上水晶鞋的辛德瑞拉,一身轻盈。我简直是飞上了桥头。 咦,卢天敏不见了? 就在原先他站立的地方,换成了另外一个身影。 我的心沉下来,又莫名的安宁。仿佛期盼了太久的时刻终于到来。兴奋感消失了。只有一步一步,缓缓地、沉着地走过去。 成墨缘仍是今晨我在细雨中见到的打扮。长风衣,腰间束带。看见我,他把双手从衣袋中取出,向我微笑。 我努力镇静自己,等着眼眶间的湿意散去,方才走上前:“你终于来了。” 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 我说:“我等了很久。” 他凝视我:“但愿现在还不算晚。” “不晚。”我再也忍不住哽咽。低下头,把脸埋到他的胸前。顺势展开双臂,紧紧地环绕他的腰。无可名状的温暖,仿佛一生就此安乐。 我闭上眼睛…… “终归还是晚了。” 浑身的血骤然凝冻——谁? 我抬起头。景雪平!怎么是他?怎么是他! 我用力甩开双臂,向后连退几步。后背已经抵到栏杆上,铁的冰冷直刺皮肤。 景雪平看着我,慢慢咧开嘴。他居然在笑! 我从没见过这样恐怖的笑。他的嘴越裂越大,黑黢黢地变成无底深渊,要将我吸。 “来吧,这里才是你的新世界……”从深渊里发出含糊的声音,震耳欲聋。 我惊恐万状地狂喊,拼命抵抗那股强悍的吸力。铁桥在我脚下剧烈摇晃,发出巨响。景雪平的躯体突然爆裂开。血肉横飞,残肢的碎片迸射到空中,又燃烧着落下。铁桥的尽头,那片荒地上的杂草被点燃了,熊熊的火焰很快就卷上铁桥。我已走投无路。 只有桥下,一泓深邃的黑色河水尚未被火淹没。我绝望地嘶吼一声,纵身跃出。 ……我醒来了,全身被冷汗浸透。 噩梦中的场景依旧鲜明,漆黑的室内处处跳动着火红的影子。我挣扎着扭亮台灯,靠在枕上喘息。好久好久,都无法完全平息下来。 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我就会精神崩溃的。 我的心被最深刻的悲哀攥紧。新生,好像就在眼前,但又仿佛永难企及。有关景雪平的噩梦,我已做过太多回。过去每一次,我都会在醒来时为自己打气。我坚信终有一天,我能打败他,能够摆脱他的控制。但是这次不同——这次的梦中,有成墨缘。 是因为晨雨中的相逢吗?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不也梦见了卢天敏?或许我可以这样安慰自己。可是我心里再明白不过,成墨缘是不一样的。成墨缘是我的宿命。就像沉没在冰海底部的泰坦尼克号,能把他打捞出来的唯有上帝。我有信心对抗景雪平,但我无能对抗命运。 清晨四时。在黎明之前最深沉的黑暗中,我流着泪向上帝乞求,请给我和我的儿子一线生机。 天亮了。 我照例送小轩去学校,然后驱车拐上高架。十点之前要赶到外滩的一处顶级会所。和神秘的投资方大老板的会晤就安排在那里。沿途通畅,我早到了半小时。接受了一番详尽的盘查之后,我才被允许将车停进地下车库。或许是时间尚早,地下车库里空空荡荡的。我把我的奥迪车停好,走下来。远远看见车库的尽头处,预留出来的vip位置里,孤零零地停着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 心念一动,我慢慢走近那里。眼光则搜寻着周围的停车位。并没有白色的保时捷。我悄悄地松了口气,命令自己别再胡思乱想。 搭电梯到大堂,电梯门一开,我就看见了白璐。 有几天没见到白璐了,她的身上似乎发生了什么微妙的变化。白衬衣、黑长裙。一如既往的朴素打扮。毫不惹眼,但原先那种隐约的性感突然变得透彻起来。她静静地站在大堂的一隅,阳光从头顶洒下全身,看起来就像披着羽翼的精灵。 她也看见了我,快步朝我走过来。“朱总。” 我老实不客气,“白璐?你怎么在这里?” 白璐的脸刷地红了,踟蹰不语。似乎被问懵了。 不是我待人苛刻。前几天这姑娘还在我面前可怜兮兮,淌眼抹泪地要我帮她抵抗“潜规则”,今天却花枝招展地出现在这里。算什么意思?想来无非是顾风华贼心不死,还想利用白璐来碰碰运气。但她本人又何以来这么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折?终究还是利诱起作用了吧。 我想挖苦她几句,转头看见顾风华走出电梯,便把白璐甩下。 “今天就我们几个?” 顾风华看见我和白璐,仿佛也愣了愣。还没来得及回答,mit博士宋乔西出现了。 出乎意料。宋乔西径直来到我的面前:“朱燃小姐,老板邀您单独见面。” “我?” “是的,请您上楼。”说着,他又沉稳地向顾风华点点头,“您跟我先开个小会,还有几个问题需要澄清。” 根本不容我们反应过来,顾风华已被宋乔西带往另一个方向。而我,则在会所经理的引导下上了电梯。电梯直达顶层。 直到进入那间宽大的会客室,我的头脑始终一片空白。思维能力被悉数抽空了,只剩下越来越清晰的直觉。 与整座会所弥漫的奢侈气氛不同,这间会客室里的装修十分简单。然则高贵。房间里没人,我自己坐到沙发上。手抚上丝绒的面子,触感细腻得仿佛能渗透进心灵。周围安静极了,没有一丝声响。 有人来了。我抬起头。 是他——我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成墨缘在我对面坐下来,放松地往后靠。他静静地端详了我好一会儿。我也看着他。他老了,确确实实老了许多。昨天早晨我没来得及看仔细。十年的光阴写在他的脸上,因为气色不佳,看起来比实际年龄似乎还苍老些。眼角的那两丛皱纹倒是没有变化。但……依旧是相当漂亮的。 至少对我来讲,成墨缘是我一生所见的最英俊的男人,即使在今天也还是。 “你好,”他终于开口了,“我们昨天已经见过。” “是的,你好。” “我竟不知道,贵公司在怀旧区还有业务。” “没有,昨天我说谎了。” “哦?”他盯着我,但是眼神很温和。他既不追问,我也不打算解释。 接着他又沉默良久。 窗上起码安了两层隔音玻璃。一旦无人讲话,这间屋子就安静得像陷落在深山幽谷中。房间里的空气也像在幽谷中流动,清冽而隽永。我不再看成墨缘,不是不敢,而是不忍。因为我想起了沈秀雯,难以避免,终归还是要想到她。沈秀雯发誓不与成墨缘再见。她或许有道理。 “朱燃。” 成墨缘在叫我的名字。我抬头,只见他的目光炯炯。 “之前注意到这个名字,”成墨缘说,“总觉得似曾相识。直到昨天早晨从铁桥回来,我又翻了翻材料,才恍然大悟。真不敢相信,一晃十年过去了。” 十年。 我勉强对他笑一笑。 “我很好奇,”成墨缘也笑了,“你经常去铁桥那里吗?还是纯粹巧合?” “不,我几乎从不去那里。” “哦……那就真的太巧了。” 并非巧合。 这是绝佳的机会,我可以向他提起沈秀雯。我应该告诉他,这些天她像疯子一样日夜追随他的踪迹。但我已下定决心,只要成墨缘不主动问起,我就什么都不说。 我只答:“是的,太巧了。” 成墨缘看着我。从开始到现在他的视线就没有离开过我的脸。若是换作别人这样看我,我肯定感到受冒犯,但是他不同。成墨缘的眼神平和,带着些困惑,还有许多沧桑。 我的心中百感交集。 “那么你呢?”他又开始说话,“你是昨天就认出我了吗?” 我向他微笑,不回答。 “嗯,你肯定从我的部下那里听到过我的名字。” “没有,”这我可得澄清,“他们只说老板是位成先生。呵,我一直以为是耳东陈。那个更常见的姓氏。” “可你今天一点儿不显得惊奇?” “不,我不惊奇。” “为什么?” “我觉得……是你才好。”我停了停,补充说,“我情愿如此。” 成墨缘的脸上掠过一丝诧异,随即微笑。而我的脸红了。 “请原谅我这样讲,”他说,“朱小姐,你看起来比十年前更加年轻、更加美丽。我很高兴能再见到你。” “我也很高兴。” 尽管我每一句话都说得战战兢兢,尽管我无法确定对方到底是凶是吉,我还是由衷地这样讲。我记得当年他对我的戒备,但那毕竟是十年前的事了。十年,可以改变的太多太多。 “十年了。”成墨缘又叹了一遍,声音越发温柔,“朱小姐,你的孩子很大了吧?” “儿子,刚过十岁生日。” “啊恭喜……所以我也该老了。” 我注视他。 疲倦从他的笑容底下一层一层泛出来,再也掩盖不住了。成墨缘终于问出口:“沈小姐的孩子也不小了吧?” 我平静地回答:“不,她没有孩子。” 他没有问下去。 “非常抱歉,我还有些事要处理。”成墨缘突然说,“朱小姐,我真的非常高兴见到你,希望很快有机会再与你叙旧。”他站起来,我只得跟上。成墨缘送我到电梯边,递过一张卡片:“有空请务必与我联络。” 我们的会面就这样戛然而止。 电梯到底层,一脚踏出去,我像从天上返回人间。 从梦幻回到现实。 迎面即是顾风华土灰色的脸。“朱燃!”他下大力抓住我的胳膊,痛得我直皱眉。 “你见到他了?他跟你说了什么?”他不顾一切地大声问话。 “你干什么!”我扯落他的手。环顾四周,几名衣冠楚楚的会所人员正在朝我们走过来。顾风华的脸色转青。他故作姿态地频频点头,随即将我拖进近旁的一扇门里。 是个会议室。长长的会议桌摆在屋子中央,只在最里头有两个人。一个是白璐,面无人色地靠在墙边。另一个伏在桌上。我看见满头黑白夹杂,如同乱草般披散的头发——梁宏志! 我的心狂跳起来。除了梁宏志,周围再没有外形如此污秽不堪的人。 顾风华颓然倒在椅子上:“完了,朱燃,我们完了。” 我瞪着他。“发生了什么事?” 顾风华纠扯起自己的头发,没几下就和倒伏的梁宏志成了同样发型。 “他们说要澄清几个问题,和我在这里开会。可是,居然、居然把他也弄来了!”顾风华指着梁宏志,“让我和他当面对质。这招也太阴损了!” “他们要澄清什么?” “无非就是那些财务数据。问不倒我的!可是他……”顾风华一拳捶在桌上,“他满口胡言乱语,完全不知所云。他破坏了全局!” “你为什么不坚持梁只负责产品,财务的东西他不懂。” 从桌子那头传来梁宏志刺耳的笑声:“我懂,谁说我不懂!哈哈,纪春茂天天和我在一起,我们每晚都喝酒打牌。还有景雪平陪着……神仙一样的日子。我现在是财务专家!兼产品专家!” 顾风华与我面面相觑,冷汗湿透我的全身。 梁宏志还在那里手舞足蹈:“别担心,有我在就万事大吉了!我们的财务一流,我们的产品超一流!哈哈哈,他们不给我们投资给谁投资!”他大笑得口角流沫,突然头一歪栽下去。 顾风华霍得从椅子上跳起来,却犹豫着不敢上前。只是指着离梁宏志最近的白璐:“你看看他、他怎么回事?” 我自己的四肢也像冻住了似的,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白璐一边哆嗦,一边去搬梁宏志的头。那一瞬间我从心底叹服。这女孩真不简单。 白璐查看着梁宏志,说:“他好像……吃了什么药。”她又把梁宏志的脑袋搁在椅背上,才厌恶地扭过脸去,“我以前见过类似的情形,可能是致幻剂……” 顾风华再次颓唐地坐下,哀叹着:“朱燃,你看看,你看看……这融资还怎么谈下去!” 我咬牙:“一个梁宏志有什么大不了,最多说他精神有毛病。” “可是他口口声声纪春茂……” 我闭上眼睛,又睁开。眼前全是一重一重的黑影。 顾风华喃喃地说:“本来成功在望的事情,无非讨价还价。怎么给我来这一手?什么意思,究竟是什么意思……朱燃!”他突然大叫一声,“你今天见到成墨缘了?他有没有透露点讯息?他到底打算怎么样啊?” 啊,成墨缘。我居然到这时才醒悟过来,他正是这项融资的关键人物,他的手中掌握着我们的生杀大权。 顾风华还在追问:“朱燃,你快说啊。你到底见到他没有?” “见到了,”我恍惚地回答,“成墨缘。” “是是。他和你说了些什么?他为什么要单独约见你?” “为什么……” “快说呀!” 我的神志终于又聚合起来。我看着顾风华的眼睛,说:“很多年前我就认识他,只是长久没有联系了。他从材料上看到我的名字,今天是特意找我叙旧的。” 顾风华瞪大双眼:“叙旧?仅仅是叙旧?” “仅仅是叙旧。” 各种表情在顾风华的脸上交替,最后凝固成一种下流的兴奋。 “他有没有再约你?” 他问得再直白没有。那副迫不及待的姿态令我无比心寒。 我疲惫地说:“他给了我电话号码,让我有空联络。” “那就好!那就好!”顾风华一扫刚才的颓势,“这就还有戏,大大的有戏!” 他握住我的肩膀,亲热地晃一晃:“朱燃,你是我的福星。看来融资终归还是要靠你啊,呵呵。” 我掉转目光,不愿搭理他。 顾风华倒不介意,反而兴冲冲地一跃而起。 “那就这么办。咱俩分头行动。我来摆平梁宏志,绝对不让他再生事。至于成墨缘那边,”他向我挤挤眼睛,“就看你的了。” 我差点儿呕出来。 顾风华劲头十足。一个人扛起梁宏志,扔进自己的奔驰车飞驰而去。白璐来到我面前。 “回家吧。”我虚弱地说。为什么我每一天都在走钢丝,何时才能熬到头。 白璐一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索性帮她:“有什么话就说吧。” 我以为她会问有关成墨缘的问题。哪怕仅仅是好奇,都可以理解。 白璐问:“朱总,梁宏志今天提到的纪春茂是谁?” “‘守梦人’的另一位创始人。”我乏力地说。 她看我一眼。 “纪春茂已经失踪三年多了。”我又说。 “可是,”白璐似在斟酌词句,“梁宏志说每天都与他在一起。” “疯话吧!”我不耐烦起来,“梁宏志疯了,你自己不也说他吃了药。” “可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 “纪春茂确实还在……” 我瞪了白璐好一会儿,笑起来:“真可怕,每个卷进这事的人都会发痴。白璐,你或许应该考虑换份工作了。” 她面红耳赤,剩下的路程里再没有吱声。 而我在认真思索——最后的退路。 顾风华完全错估了形势,他以为能通过我抓住成墨缘这根救命稻草,殊不知成墨缘才真的是灭顶之灾。成墨缘尚未见过沈秀雯,所以才对我友好。他也还不知道我曾经对他和沈秀雯所做的一切。如果他知道……我没有勇气想下去。我决不能把未来赌在成墨缘身上。 我更不会告诉顾风华,经过今天上午的会面,我已对融资成功不报任何希望。 在离家最近的地铁站,我让白璐下了车。明天是周六,我问她是否有约。 “没有。”她看上去不太自在。 我笑笑:“有没有兴趣陪我走一趟?我要去办些事情。” 她疑问地看着我。 我说:“明天早上9点,从我家出发。” “好的。”她答。 等白璐的身影消失在地铁口,我把车停进一旁的空地里。地铁口两侧开着连排的房产中介公司,做的都是附近楼盘的生意。我走进其中的一家。 坐在门口的青年见有生意上门,赶紧起身打招呼:“小姐,想看房子吗?” 我朝内侧的小间望过去。 经理室的门豁然洞开,一人急匆匆向我走来:“朱小姐,你好。” “张经理,你好。” 张经理红润的圆脸上堆满了笑容:“朱小姐,您前段时间来挂牌的房子,好几个客户都非常有兴趣啊。您看是不是可以往下操作了?” 我突然不知该如何回答。刚刚坚定的信心全部堵在胸口。 张经理察言观色,请我进经理室坐下。 “朱小姐,我这边的几个客户都相当有诚意。价格方面我会尽量为您争取,肯定能超出您的心理值。现在只要您的意思明确了,我就立刻开始行动。”镜片后的两只小眼睛滴溜溜地转。如同这经济社会生生不息的源动力。 我狠一狠心:“到手八百万,一周内付清。” “这……可就办不了贷款了。” “我不管什么贷不贷款,”我说,“除非满足这个条件,否则我不卖。” “好,好。”张经理连连点头,“我立刻和客户沟通。那几位都是有身家的,只要真心喜欢这套房子,拿八百万现金出来不是问题。” 呵,八百万现金不是问题。 还没到接小轩的时间。我去小区的草坪上散会儿步。草坪很大,有人遛狗,有人荡秋千,有人推着婴儿晒太阳。风较前些日子又凉了些,我把围巾系系紧。 站在草坪中央,江风拂面,还能听到不远处江面上的汽笛声。刚刚拥有这套物业时的喜悦和骄傲,尚且清晰如昨。今天,我就要失去它了。 人生中的每次拥有都要付出不尽的心血,失去却这样容易。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大道理人人脱口而出,事到临头谁又能真的洒脱? 值得的,我告诉自己。为了新世界,总要付出代价。 可为什么,我的心中依旧悲凉? 手机在衣袋里振动。卢天敏发来的短信:“已回上海。”好吧,我对自己笑一笑。无论怎样,没有退路便是最好的出路。我只能前行。 我回他:“钱最快十天内到位,其他的手续先办起来吧。” 过了好一会儿,才收到回信:“好。” 这家伙。突然和我公事公办起来。我不怪他,对卢天敏我似有用不完的宽容。 我从包中取出成墨缘的卡片,考虑该如何处置它。有三个选择:交给沈秀雯、自己保留,或者撕掉。怎样都难以抉择。最后我叹口气,还是把卡片收回包里。最难的事就放在最后做吧。 又一阵风起,从树上飘下几片黄叶,落在我的脚边。我绕过去,更多的黄叶在身后飘落。是老天爷在撕日历纸,一口气把许多日子都撕掉了。 我去学校接回小轩。明天是周末,小轩兴冲冲地问我去不去公园玩。让他失望了,明天我有要紧的安排。 “那么,可以让秀雯阿姨带我去玩吗?”小轩提议。 也难怪,沈秀雯的老姑婆脾气从来不用在小轩身上。她对小轩是真心疼爱的,甚至夸张到我担心她会把小轩宠坏。对沈秀雯我毕竟怀有内疚,所以放任她在小轩身上寄托感情。小轩也和沈秀雯格外亲。 我只好骗他:“秀雯阿姨不在上海。” 小轩转动着眼珠,摆明了不相信我:“上次秀雯阿姨来,还说春节前都在上海呢。”他凑到我的面孔旁,“妈妈,你是不是和秀雯阿姨吵架了?” “是吵了啊。”这种时候还扮幽默,我怀疑自己患上了强迫症。“妈妈和秀雯阿姨吵架,你帮谁?” “谁有道理就帮谁!”他嚷着冲进自己的房间。 我叹着气给简琳去电话,好一番虚与委蛇,总算在辞穷之前和她达成协议,明天由简琳带多多和小轩去公园。 “你们都忙,我只好管管孩子。”简琳的怨妇口吻越来越重。我估计她时刻都会撕破脸皮。管不了那么多了,最多再坚持一两个月。 我会撑到那一天的,一定能。 可是我的磨难似乎无止无尽。 厨房里传来“哗啦啦”的巨响。我奔过去一看,碗碟碎片洒了一地。红妹站在旁边傻了眼。 “你怎么回事?!”我气极,“越来越笨手笨脚。简直不能用了!” 红妹“哇”地大哭起来。 小轩也挤进来,我朝他吼:“出去!”靠在墙上,好一阵天旋地转。本来就拼力维持着的那一线理智,原来如此脆弱,任何风吹草动都能摧垮。 我努力调节呼吸,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红妹还在嚎啕。我尽量好声好气地对她说:“别哭了,小事而已。你把这里好好收拾干净,别留了碎屑在地上。以后小心些。今晚我就带小轩出去吃饭吧。” “太太、太太……”红妹哽咽着。 我抚了抚她的肩膀。还不到时候,过几天再告诉她我们要离开的消息。我想,红妹应该不难找到下家。本小区里就有不少机会。我甚至可以帮她推荐。 红妹抓住我的衣袖:“太太,我、我想辞工。” 什么? 我吃惊,难道红妹猜出了我的动向?不可能啊,她那么迟钝…… “红妹,你想多了。”我安慰她,“说什么辞工,没那么严重的。” “不是……是我、我自己想辞。” 我更加吃惊。我这棵树还没倒呢,猢狲就要散了?“可是为什么呢?红妹,你在我这里一直做得好好的。是想加工钱吗?” “不是不是!”红妹拼命摇头,“太太,我真的做不下去了。我想走,让我走吧,太太!” 她声泪俱下地恳求我。天要塌下来一般。惊慌失措。仿佛我若拒绝她,她就活不去了。 真有这么严重? 我再次发问:“红妹,有话好好说。有什么问题能告诉我吗?好歹也相处两年多,我会帮你想的。” 她改做捂着嘴痛哭,还一个劲摇头。我了解红妹,她的头脑相当简单,缺乏想象力。如果没有猜错的话,红妹有现在的表现,应当是受了什么人的影响。 什么人呢?我头痛欲裂,无法再做任何思考。红妹的事我不想管,也管不了。 我说:“好吧,你不想讲我也不逼你。红妹,你要走可以,不过咱们好聚好散,你也体谅我一下。再做两个月,好不好?两个月以后我肯定放你走。” 红妹瞪着红肿的眼睛看我。 其实两个月我也多说了。按卢天敏对我的承诺,只要钱到位,他将帮我在一个月内把必须的手续办好。其他事情可以出去了以后再慢慢办。卢天敏是这样讲的,我相信他。 我迫不及待地想离开,真是度日如年。 “那就这么说定了。” “太太,我……” “好了。”我已失去耐心,直接打断她的话,“最后这两个月,我会给你工资翻倍。离开时还有大红包拿。”我勉强笑一笑,“红妹,今后你会知道,我是个不错的东家。” 红妹张口结舌。她粗浅的智力完全不够应付现在的场面。 我带上小轩出门。 粤菜馆,吃海鲜和茶点。小轩照例兴趣缺缺。你要是问他意见,答案永远是麦记和肯记两位好兄弟。我不满足他,他就给我脸色看。 我们母子俩不出声地吃这顿晚饭,别别扭扭的。旁边桌上,一个小女孩和小轩差不多年纪,被父母和祖父母四人簇拥着。她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动作,都引来周边大人喜悦的骚动。 小轩却一直沉默,他沉默得像个沧桑的中年人。 我必须说些什么,否则肯定会窒息。 我说:“小轩,我们很快将离开上海。” 小轩抬起头,眼睛黑得透亮。 我有点慌乱:“唔,我是说,妈妈带着你去另外一个地方生活。” “哪里?” “澳大利亚。” 小轩一脸木然。 “我们将住在海边的大房子里,你每天都可以去海滩玩,还可以养小狗仔,你不是一直想要一只小狗仔?”我越说越窘,“……还有,可以常常吃汉堡和炸鸡。” “我不去。” 我愣了愣。 “我不去。”小轩板着脸。 隔壁的女孩大概说了句有趣的话,满桌大人笑得前仰后合。 我问小轩:“为什么?” “不为什么。” 他低垂着头,手指拨弄筷子。隔桌又在哄堂大笑。我迷茫地看他们,世上真有那么多乐事? “好吧,小轩。”我说,“你可以留下。” 他抬头了。 “但是妈妈必须走。你要是不想走,就自己一个人留下吧。” “妈妈!” “怎么样?就这么说定了?” “妈妈……”已经带了哭音。到底是小孩子。 我温柔地说:“小轩,跟妈妈一起去吧。你会喜欢那里的,唔,如果不喜欢,我们还回来。” “真的?” “真的。” 研究报告说人生来就会说谎。但我还是觉得,人是在不断被骗的过程中逐渐学会撒谎的。直到有一天,谎言成为习惯,生命中再无可信之事。一切终归虚妄。父母,便是这套谎言教育最初的执行人。 “可是,”小轩不肯罢休,“妈妈,你为什么一定要走呢?” “我?” “嗯,那里谁都不认识啊。没有多多、没有秀雯阿姨,没有……”小轩没说出口的那个人,躲在无声的暗处冷笑。 我想解释一番,谁知还没开口,眼泪却夺眶而出。 小轩从对面的椅子上跳下来,扎进我的怀里。曾几何时起,我竟只能在儿子面前哭泣了。也只有儿子给予我安慰。 “妈妈妈妈,不要哭了。我去,我跟你去……” 我们相互依偎着坐了好久,看着听着临桌一阵阵的欢笑。 我对此地的生活再无半点留恋。 回去的路上,小轩突然说:“妈妈,我知道红妹为什么要辞工。” “哦?” “她偷偷告诉我,她遇到鬼了。” 我踩了急刹车,差点儿闯过红灯。 “她说什么?鬼?” “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老是会接到鬼打来的电话。红妹吓破了胆。” 我疑惑:“可她从没跟我说过?” “鬼不许她说啊。”小轩一本正经地说,“那鬼很神通的,只要我跟妈妈在家,鬼就不打电话来了。” 打电话的鬼?笑话。我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就算全天下的人都发了疯,我还得保持清醒,起码——要清醒地带小轩脱离这个魑魅魍魉横行之地。 第四章 登上回忆的岛屿 周六,从北方来的冷空气夹带许多尘霾,全部堆在半空,连阳光都刺透不过。但依旧算是个晴天。 红妹说发烧了,告病躺倒在床上,干脆连早餐也不做了。我自己下厨煎鸡蛋和培根,做了三明治给小轩吃。从餐厅到客厅,到处是咖啡和烤面包的香气。我喜欢西式早餐,景雪平从来吃不惯。 景雪平——到底死了吗? 世上不会有人比我更清楚答案。因为我是他的妻子。曾经的。我与景雪平死死纠缠了二十多年,人生中最有价值的半世,我们耗费在彼此身上。他是生或死,我怎可能不知道? 只是,今天我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九点刚到,白璐就来按门铃。我嘱咐小轩自己去多多家,便和白璐出发了。 到车库里取车,白璐自如地坐上驾驶席,俨然成了我的专职司机。 她启动车子,我从侧面打量她。一定有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在她的身上,白璐正以日日更新的速度脱颖而出。那份光彩耀人耳目。满天阴霾都遮不住。 奇怪的是,她在表面上还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原貌,似乎生怕被人识破。 我的心猛一激荡——不是没见过先例的。 “朱总,我们去哪里?” 我说出一个地址。 “医院?”白璐有些紧张,“你病了吗?” “没事,去看望一位老朋友。” 白璐点点头,专心开车,不再讲话。即便要闲聊,她也等我先开口。这女孩,过去的生命中究竟遇到过什么事什么人,才练就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 我真为她不值。刚二十出头就处处忍耐,如果得寿八十的话,就得忍足一个甲子。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 不过话说回来,怎样活着才算有意思呢? 我问她:“白璐,你理想的生活是怎样的?” “我?”她吓了一跳的样子。 “是,问你。” “我……没想过。” 好吧,我换个问法。 “那么,你理想中的爱情是怎样的?”我说,“别回答我你没想过,除非你不承认自己是女人。” “……” “或者来做选择题,”这次我绝不放过她,“一头是容易把握的现实之爱;一头是完美却缥缈的梦幻之爱。你更看重哪样?梦幻与现实合二为一当然最好,但可遇而不可求,必须有所取舍。” “即使得到也会失去。”她打断我。 “什么?” “越是珍视的,失去时越痛苦。所以不如不要。” “这么悲观?”我吃惊,没有意识到白璐已悄悄转换话题。 “因为我目睹过……”她的声音变得低沉,“所以不敢想象自己也有类似经历。” 我不便继续追问了。 良久,我说:“有过,即使最终失去,才不致白活一场。这是我的主张。光消极逃避没有用,因为不甘心,早晚还是会陷进去。” 白璐侧过脸来,对我笑笑。年轻真好,怎么看都美。 她说:“我会记住您的话。” 医院到了。因为事先已联络过,我们直接进到内科主任室。 丁嘉行主任医师从桌边站起来,笑容可掬地向我伸出手:“朱燃,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丁嘉行是我老家的邻居,我们一起长大,各自成家后都还保持不错的关系。有个医生朋友真是莫大的便利。曾经我的任何健康问题都托付丁医生,直到三年前。 那一次丁嘉行突然致电给我,说景雪平到他这里看病。情况不太妙,丁在电话里对我说,需要和我详谈治疗方案。 “老丁,”记得当时我这样说,“景雪平已经和我分手了。他没有告诉你吗?” 丁嘉行支吾起来:“知道,知道。不过我想……碰到这种大事,总还是该和你商量。他身边也没有其他可靠的人。” “他还有老娘。” 我挂了电话。 之后丁嘉行便与我逐渐疏远。在我,是不想和他谈及景雪平;在他,则像对我产生了成见。尤其让我想不通的是,丁嘉行本来是我的老友,何以偏向景雪平。再之后景雪平去世,我在追悼会上远远看见丁嘉行的身影。从那时起我们再没有联络过。 今天,在景雪平死后整整一年,我来向老丁了解他患病的内情。 丁嘉行拿出一沓资料。 “病历我都复印了,全在这里。” “谢谢,这些我会慢慢看。”我说,“你能将重点说明一下吗?” 老丁叹了口气:“朱燃,人都已经没了。现在多说无益。” 弦外之音:当初你不关心,如今来什么马后炮。我权当听不出他的意思:“老丁,请说。” 丁嘉行又叹一口气:“其实我最想不通的一点是,景雪平本不必死。” 我看着他。 “景雪平到我这里来时,肝硬化已经相当严重,但并非不治。我向他建议的方案,也是唯一能救命的方案,是做肝脏移植。” 我仍然看着他。 丁嘉行被我盯得有些不自然,摸一摸鼻子:“唔,那次我给你打电话,就是想和你讨论肝移植的事。” “为什么要和我讨论?” “因为景雪平不同意移植,嫌费用太高。我觉得实在可惜,所以才想到找你。” “移植需要多少钱?” “手术费全额大约七十万,后续治疗再有个十来万。到顶八十万吧。我有把握让他恢复正常人的生活。不出意外得话,再活个几十年也没问题。” “八十万?”我真的诧异了,“他不同意吗?” “他说没有钱。” 我喃喃:“怎么可能?” “他有钱吗?” “当然。”我茫然地回答,“和我离婚时,景雪平拿走了我们夫妻全部的共同存款。这笔钱不多才十来万。但是我们的房子也归他了。虽然算不上豪宅,地段还不错,至少能值个三百万。” “那就说不通了。我还以为钱都在你……” “不。”我断然否认,“钱和房子都在景雪平手上。是他自己要钱不要命。” “也许是舍不得卖房子?” “人都没了,要房子何用。” 丁嘉行夸张地摇晃脑袋:“不能理解。不能理解。” 我也不能理解。景雪平留着钱和房子干什么?倪双霞自己在郊县有老屋住,也有退休金供生活,根本不需要额外的钱和房产。吃喝嫖赌毒,景雪平一样不沾。他是我认识的最规矩的男人。规矩到毫无生趣。 除非——女人? 我自己先啼笑皆非。怎么可能…… 啊,不。我灵光一现!那个深夜,年轻女子打来的神秘电话,说景雪平欲见我最后一面……我激动地大声问:“老丁,景雪平是不是死在这家医院里?你们有临终关怀的场所吗?” 丁嘉行不理解我的话:“临终关怀?不,这里是医院啊。只有太平间。况且景雪平也不是死在此地。他拒绝了我提议的治疗方案后就离开了。再没有来过。” 我呆了半晌—— “那么,我告辞了。”我欲起身。 “等等,”丁嘉行突然敲一敲脑袋,“我想起来了。”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一个劲地按,“是有这么个地方。在哪里呢?我记下地址的。哈,在这里!” 他给我看通讯录。一个陌生的地址。遥远,并且隔着大海。 丁嘉行解释给我听:“当时我在美国参加为期一个月的访问研究,突然接到一个国内长途。从某个临终关怀场所打来,说景雪平在他们那里,病况危殆,痛苦不堪。他们的医疗水平有限,看他实在可怜,又从他那里知道了和我的关系,就赶紧与我联络。恳请我无论如何去一趟,好歹帮他解除点痛苦。可我人在国外,赶不过去啊!” “所以你并没去?”我木然地问。 “我安排了科室里的医生去。但这毕竟不是人家的正式工作,地方又远。后来算卖我的面子,周末赶过去,景雪平却已经离开了。” 我记下地址。 丁嘉行还在絮叨:“等我回到国内,就马上致电过去。接电话的不是原先打给我的女孩。” “女孩?” “是啊,听上去很年轻稚气的声音。但等我再打过去问时,就换成其他人了。对景雪平的情况一问三不知,只说人不行给接走了。” “我知道了。” “朱燃,其实我的意思是……”丁嘉行送我至门口,犹豫着说,“不管怎样,景雪平都已经去了。多少恩怨死者俱已抛开,活着的人也要放下才好。别太纠结了。” 哪里来的风将一粒细沙吹入眼角。微小、却鲜明的酸涩,惹得我心慌眼热。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老丁,我懂的。谢谢你。” 到底是老朋友。在替景雪平不平之余,老丁仍然把善意赠予我。可惜我不能告诉这老好人:恩怨无一消逝,更如毒疮生根发芽,意图将我吞噬。 看到地址,白璐再沉稳,终是面色一变。 “怎么样,去吧?”我笑,“就当周末郊游。” 她设好导航,默默地发动车子。 驶过大桥,穿过隧道。城市里稀薄的薄雾,到了海面上就变成厚实的霾,像堵墙般横在前方。我们的车如施展法术的茅山道士,一路穿墙而去。只是,这道墙无边无沿,仿佛总也到不了头。 海,被雾罩得几乎看不见,心,却能时刻体会它的广袤存在。一路前行,追逐彼岸,奔向我逃避了几百个日夜的——景雪平的死亡。 一年多以前,他又是怀着怎样的心境,走在这条路上? 在景雪平的死这件事上,很多人觉得我太绝情。甚至我自己,也强迫自己这样想。因为我太明白,一丝心软必致万劫不复。 “……晚了,晚了。” “您说什么?”白璐看我一眼,我知道她想说什么。无非是劝慰——已经来晚了,过多自责无益。她误会了,他们都误会了。 我之所谓“晚了”,是指我自己。既踏上这条不归路,再要回头,晚矣。 一切究竟始于何时? “妈妈,这就是小景,景雪平。” 沙发上那张憔悴的脸抬起来,眼光轮流扫在我和景雪平身上。我喉头发涩,景雪平倒落落大方地喊了一声:“阿姨。” 妈妈一震,眼光骤然亮起来。她上上下下仔细打量景雪平。 屋子里满是药味,我呼吸艰难,只好把注意力转向窗外。昨夜风急雨骤,小天井里满是落叶,泥污遍地一片狼藉。我想象户外雨后爽朗的空气。即使腐叶,亦有植物的清新。而在这间屋内,只有浊气逼人。我连一秒钟都呆不下去,却无法离开。 “燃燃,你叫这个人来干什么?”妈妈突然问道。 我哑口无言。 春节后老妈旧病复发,即被医生宣告时日无多。之后我的日子,就是在家和医院之间奔波。彼时才二十五岁的年纪,体力尚够应付,心绪却疾速苍老。没人愿意眼看至亲之人萎顿、凋谢、直至死亡,但也没人能躲得开。人生之苦痛,我在那段时间里,算是真正地体味到了。 老妈对自己的状况心知肚明,脾气反而比患病之初温和了许多。她对我提出唯一的一个心愿,便是要我有个好的归宿。换言之,我要交给她一个满意的女婿,在相当局促的期限之内。 我想到了景雪平。 身边并非没有追求者,大学时起就断断续续交往过几个。但家中接连出事以后,我没有了兴致。男人于我,就像饭后甜点,只可点缀心灵的空虚,却丝毫无助于我的饥渴。生活中刚有些风吹草动,我便把他们全都遣散了。 男人无法充实我。能够陪伴我的,只有我自己。 老妈给我出了道难题。 我决定找一个临时工,以慰妈妈最后的心愿。除了要能骗过老妈的火眼金睛之外,此人还必须懂分寸、知进退。履约期间能恪尽职守,解约时则能一拍两散,绝不拖泥带水,心存妄想。 殊为不易。 条件相当的男人中,要么不认可这想法,要么顾虑麻烦一大堆,要么干脆想占便宜。我又没有豪放到在报纸上公开登广告招聘。寻寻觅觅,最后只剩下唯一的候选人——景雪平。 想到景雪平是因为我早知道,他可以为我做任何事。 毕业后我与景雪平就没什么来往?了,突然又主动联络上他,竟吓得此君诚惶诚恐。我们约在咖啡馆见面。我一口气把前因后果说完,两人面前的咖啡都未及喝上一口。 “临时……”他喃喃。 “是,最晚不超过年底。”我冷静地说出妈妈的大限。任何事情都会习惯的,死亡谈得多了,也变得稀松平常。 “是,是。” “可以吗?” “朱燃……”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最令我恼火,可现在有求于人,我只得忍耐。我又问一遍:“怎么样?行吗?”语调尽可能温柔。 是女人都会卖弄风骚,就看时机到不到。 景雪平低下头:“我有女朋友了,最近刚去过她父母家。” 我的头胀痛起来,愣了半晌才说:“不会影响的。你放心。” “真的不会?” “我保证!”我焦躁起来,“只不过让你陪我去探望几次病人。如果有问题,我亲自去向你女朋友说明。” “不不不……不需要的。” 景雪平答应了,他当然只能答应。我没打算关心他如何摆平女友,这事压根与我无关。 后来我才知道,他在答应我的当天,就向女友提出了分手。在这件事上,景雪平绝对比我有远见。 医院对老妈停止治疗,我把她接回家中——等死。 冷空气接连到访,一夜秋深。所以这个周末,我把景雪平带到老妈跟前。 她却忘了这茬? 我蹲下身,握住妈妈搁在膝上的双手:“妈妈,这个就是景雪平。我跟你说过的,我的男朋友。” 老妈摔脱我的手:“你骗我,因为我要死了,你就这样来骗我!” 我慌了:“没有骗你啊。妈妈,是真的!” 老妈指着景雪平的鼻子:“他?他怎么会是你的男朋友?” 景雪平窘得面红耳赤。 “燃燃,你不能为了满足我的心愿,就从街上随便拉个人来充数。” 我欲哭无泪:“不,不是随便拉来的。” “骗人!我不信你会和这样的人结婚?” “会,”我只能硬着头皮坚持,“当然会,我要嫁给景雪平的。” 老妈满脸鄙夷:“为什么?他有哪点好?你怎么会看上这个人?” 我低下头找地缝。这辈子没有这样丢脸过。 “阿姨,我爱朱燃。我们会结婚的。” 我瞪着景雪平,他居然也蹲下来,就在我身旁。 “你说什么?” “我爱她,我爱朱燃。” 我几乎厥倒。这是景雪平能说、该说的话吗?难得他还一脸真诚,演技赛过周润发。罢了,罢了。先过眼前这一关,容后算账。 妈妈好像真的给他迷惑住了。双眼更亮,枯槁的脸上稀罕地有了一丝生气。 “有多爱?” “非常,非常爱。”言情片的标准对白。我恨不得自废双耳。 “你会爱她一生一世?” “会爱她一生一世。” 他们旁若无人地交谈。我完全听傻了。 老妈从嗓子眼里发出“呵呵”的笑声,配上焦瘦的面颊和瘫软的四肢,效果格外惊悚。假如我不是她的亲生女儿,见此情景只怕会立即落荒而逃。但我不能逃。景雪平也没有逃,他期身向前,紧紧握住妈妈的双手。 “燃燃,你嫁给他,我就放心了。”老妈气喘吁吁地说出这句话。 我无语,言情剧中最狗血的桥段莫过于此。唉,只要老妈开心,怎样都随她吧。 这番跌宕,把老妈可怜的体力尽数榨干。她很快陷入昏睡中。 我带景雪平离开。 雨又开始下,小而密。鞋子踏在沾湿的败叶上,一路留下泥污的印记。 “伞。”景雪平把伞撑到我头上。 “不要。”我推开他的手。 “会淋湿的。” “我喜欢。” 我加快脚步,和景雪平拉开距离。他无奈地收起伞,小步跟上我。我扫他一眼,头发已经湿得搭在额头,伞却夹在腋下,看上去非常滑稽。 我想对他说,我讨厌打伞的男人,更讨厌带着伞却不撑的男人。 我站定,转身面对他,说:“谢谢你。” “……不客气。” “今天这样的场面,可能还要发生若干次。” “啊是。” “你做得很好,以后……”我本想说,别再像今天这样肉麻。但景雪平直愣愣地盯着我看。我说不下去了。雨滴好像落进他的眼睛里,那么清澈。 他低声说:“朱燃,我明白的。” 哼,你明白,你明白什么? “把伞撑起来吧。” “什么?” “还要多讲几句话。” “这样啊……”景雪平四下张望,突然扯住我的手。我冷不防,被他拉进一片屋檐下。 “这里淋不到。”他喜滋滋地说,“你慢慢讲话。”笑着再看我一眼,脸却腾地红起来。 此处都是三层的老式联排院落。门洞深且高。我们并肩站在屋檐下。午后的弄里,寂寂无声,只有雨在滴滴答答。 “我妈妈病得糊涂了。”我开始了,“原先她的脑子特别好,极聪明、能干。她的身体也好,精力充沛,待人接物很有一套。我们家里一向是她说了算。我爸爸……什么都听她的。他们俩是出了名的模范夫妻。” 我停下来,清一清嗓子。真说起来远比想象的艰难。 “我们一家三口本来过得很好,很幸福。可在前年的春节,爸爸给家里留了封信,就离家出走了。真是怎么也想不到的事情。妈妈和我都懵了。爸爸的信里具体写了什么,妈妈从来没有对我讲过。起初她只是拼命找他,联系了所有爸爸的熟人,就差没去报案。但是不管她怎么想办法,爸爸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我才慢慢听说,爸爸是和他单位里的一个女同事私奔了。这两人好了有一段时间,风言风语早就传开了,可就是没传到妈妈耳朵里。也或者是,她曾听到过一些传闻,但统统忽略了。对妈妈来说,她的婚姻是牢不可破的,根本不容质疑。可偏偏,崩溃来得那么突然,那么彻底。就这样过了大半年,妈妈终于不得不接受事实,她的婚姻完蛋了。” 我又停下来。隔着雨雾望望远处,好像那里有风景值得一观。其实什么也没有。我感觉一条胳膊拢上肩头,我没有挪开。于是那只胳膊越搂越紧。 我继续说:“妈妈垮了。她整个变成另外一个人。脾气暴躁,喜怒无常。大家同情她,起初都忍着。她越来越怪,很快变得完全不可理喻。于是大家又开始躲她。只有我躲无可躲。然后,她就查出了绝症。虽说癌是长期病变的结果,但我一直觉得,妈妈是因为爸爸的出走才患病的。她对人生充满不解和怨恨,这些就在她的身体里长成毒瘤。接下来便是各种五花八门的折磨:手术、化疗、放疗,一轮接一轮。只有我陪着她,眼看她受苦,看着她的肉体一点一点地被毁掉。就像一具泥塑,先剥掉油漆,再抹去花纹,今天剃光头发,明天挖掉舌头……”我全身发抖,牙齿相扣停不下来。 景雪平用力搂住我,我的头自然而然靠上他的肩。 “你都看到了,她今天只剩下个泥胎。”我拼命睁大眼睛,不让眼泪流下来。 景雪平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滚烫的岩浆还在胸口翻腾,我缓缓吁出一口长气:“不好意思,对你说这些。”不待他回答,我紧接着说,“妈妈的头脑已经不清楚了。我为她庆幸,最后这段日子里,她糊涂着比清醒着好过。所以今天她说的话,全都当不得真。” 总算说完了。这才发现通体虚汗,经风一吹,从头到脚,冰凉。 我看景雪平,他也看我。 “可是我当真。”他说。 “唔?” “我当真。”他又说一遍,语气沉稳,目光坦荡。 我笑出来。景雪平居然想趁火打劫?太夸张了。 “朱燃,你别笑。”他还着急了。 我笑得更厉害:“哈哈哈,那……你想怎样?” “让我来照顾你” 他必是调动了全部的勇气说出这句话,我有一百种反击、嘲讽、侮辱的言辞,统统无法启齿。生平第一次,景雪平镇住了我。因为我从他的眼睛里,看见怜惜,还有那么多悲哀。仿佛他在为自己的人生,下了一个注定赔本的赌注。 我还在笑,但自知笑得无比凄凉。 “朱燃,我是说真的。请你相信我。”景雪平又强调一遍。 “我又没说我不信。” “你本是个轻信的人。” 我以为听错了。 “你说什么?” 景雪平摇摇头:“没什么。”他也笑了,“让我照顾你,朱燃。让我来照顾你。” 他笑得比我更凄凉。 我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软软地倚在他的怀中。 我们仍然立在屋檐下。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弄里竟然没有一人通过,是上帝专为我们辟出这个空间,只让细雨相伴左右。 “可是我要先照顾妈妈,好好地送她走。” “我会帮你。” “生死病死,怎么会这样苦。” “是苦。所以没人喜欢,可也没人躲得开。” 我握住景雪平的手,用力地捏住。救命稻草。“这种苦受一次就够了,今生今世我不要再来第二遍。” “好的,朱燃。我保证,不让你受第二遍苦。” 今天回想,景雪平算是言而有信。至少,他没有给我机会目睹他受苦而死。他选择离开。一个人躲起来,死。 他挑选的,是怎样的一个死亡之所。 上岛之后就没有高速路了。gps上找不到我们要去的地址,只有辖区的大略位置。一路开过去,渐渐地连水泥路都消失了。车在坑洼不平的黄土上颠簸,不一会儿人就腰酸背痛。难以想象,重病之人是如何捱过这段旅途的。 一来。一去。 好在他离开时已经弥留,大概不会有什么知觉了吧。 阴沉的天空压在头顶上。路两旁除了枯树就是杂草。没有任何标志指出方向,不过只有一条路,应该不会错。 白璐一声不吭地开车,我想她一定咬紧牙关。 路到尽头。大片的碎石沙地中央,孤零零立着一栋平房。 细细的烟从屋子的一角升上来。难道已经开始准备晚饭了?也是。乡间的生物钟比大城市要拨快两、三小时吧。 我朝冒烟的方向走过去,白璐稍稍落在后面。 屋门敞开着。黑黢黢的泥地,几张木桌和长凳。灶台上煮着饭,烟火气一阵一阵涌出。门边坐着一位老者,须发皆白,系着围裙。应该是厨子吧。 我上前打招呼。 老人满脸的皱纹聚起来,瘪瘪的嘴笑得洞开。一边招手,一边说:“快坐,快坐。” 我才发现他已失去了视力。 盲厨师。 呵,没什么可奇怪。人生是幻境,此地便是幻境中的幻境,负负得正,反而真实。坐在老人身边。时间仿佛停止下来。我只觉身心泰然。 我根本不及介绍身份和来意,老人已打开话匣子。我问一句,他答一句。 原来是家民间自办的老人院。和我猜想的一样,这里根本不是什么临终关怀所。但也没大错。老人住进这里,便要一直住到死。问题是,景雪平怎么会找到这个地方来? 我提出景雪平的名字。 “是啊是啊。我记得这个人。他来过,后来又走了。听说早死了吧。”老人笑得愈发慈祥。看他的表情,死像是件多么愉快的事—— 他来干什么? 来找人。 找什么人? 不记得了。 他找到了吗? 没有啊,好像没有。 那他就离开了? 不,他留下来了。 为什么留下? 他病倒了,起不了床。走不了啦。 他住了多久? 几个月?半年?一年?记不清了。我老了,记性越来越差。什么都记不清了。 后来他又走了? 嗯有人来接他,是位老人家。 他的母亲吗? 好像是吧,记不清楚了。 他离开时什么样? 不行啦,完全不行啦。唉,年纪还不大,寿数就尽了。可惜,真可惜。 他有没有说起过什么?人和事? 说?啊他是个怪人,有时几天几夜不吭声,有时又说个没完。不过他说的我们都听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人老了,就费不起脑子咯。 …… 你呢姑娘?你是他的什么人呀?怎么会到这里来找他? 我……是他的朋友。 好,好。虽说人不在了,到底有人惦记着。总是好的,在那边也安逸些。 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年轻女孩? …… 老伯。 嗳? 我问您这里是不是有个姑娘? 姑娘?你不就是吗? 不,老伯,不是我。是一个女孩子,还很年轻。她曾经陪在景雪平身边。 …… 老伯? 啊,你说的是她啊…… 有? 是有过这么个姑娘。 她在哪儿?我想见她,和她谈谈。 她也不在了。 不在了? 走了。年轻人怎么能在我们这里呆下去。 什么时候走的?是和景雪平一起走的吗? 记不清咯,我什么都记不清咯。真是不中用了—— 我向门外望去。白璐一直站在几步远的地方,悄无声息。天迅速地暗下来,她是昏茫背景中唯一的亮点。 我叫她:“白璐,请你把那包水果和点心拿过来。”过来的路上,我特地置办了一份简单的礼物。 她好像没有听见。 “白璐——” 突然,一只枯爪覆上我的手背,我吓得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 对面的老人睁圆双目:“你要不要去看看他住的屋子?临死前睡的床?呵呵。”那双瞳仁是灰白色的,骇人至极。 我缩回手:“不,不,不必了。” 轻轻的脚步声。 白璐踏进门来,双手捧着礼物。我盯住她的一举一动。 她径直走到老人面前,弯下腰:“老伯伯,这里有蛋糕,还有水果。您留着慢慢吃。” 老人混浊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须臾,张开黑洞洞的嘴:“呵呵,你刚才还坐我旁边呢,怎么一眨眼就到门边了?连个响动都没有。” “老伯,我还在这里。”我说,“我们是两个人。” “啊,两个。”老人频频点头,“这里平常几年也不来一个人。今天一下子来两个,还都是姑娘,真好。我太高兴了,太高兴了。” 我还不死心:“老伯,那个已经离开的姑娘,你知道她去哪里了吗?后来有没有再和你们联系过?” 老人接过白璐递上的蛋糕,咬了一口,又一口。眉开眼笑。“好吃,好吃。” 他再也没有搭理过我和白璐,仿佛我们已不复存在。 我和白璐踏上归途。 天已完全黑了,相当长的一段路上只有车灯照亮。白璐把车开得飞快,像在逃。车窗外,昏黑的原野上不时掠过几个灰色的影子。大概是本地的某种野鸟吧。 就这样结束了?一切都似是而非:真相好像清楚了,又好像依旧模糊;我好像心安了,又好像更加惆怅。 终于到有路灯的区域了,我们俩都大大地松了口气。 “你难过吗?”白璐突然问。 我很高兴她主动开口。 “说不清。”我想一想说,“我觉得自己好像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沉浸在悲伤中,恨不得随时嚎啕大哭一场。另一个却在冷眼旁观,仿佛没有心肝,既不悲也不喜,完全是麻木不仁的状态。呵,很怪是不是?” “我能理解。” “你似乎样样都能理解。白璐,你根本不像你这个年龄的女孩。” “您不会怀疑我年龄造假吧?”她嫣然一笑。 “我怀疑你什么都是假的。” “唔?” 我闲闲地说:“姓名、籍贯、背景、学历,一切的一切。白璐,我怀疑你是个假人。” 她很平静:“您是开玩笑的。” “你看我像有99lib?这个心情吗?”我叹口气,“无所谓了。白璐,谢谢你这些日子陪着我。没有你,今天我肯定来不了这个地方。” 白璐沉默许久,才说:“这种地方,来一次就够了。” 又行驶很长的距离,快要离开岛屿了。 “你爱他吗?”白璐再次发问。呵,好尖锐的问题。 “什么是爱?”我反问,“有人爱明星,其实是为了自我宣泄;有人爱别墅存款宝马车,其实是寻求安全感;还有人宣称你爱我所以我爱你,倒更像欠债还债。爱,我真的不懂这个字眼。” “可是他爱你。” “谁?” “那个死去的人。” “你又没见过他,你怎么知道?” “我猜。” 我们的车子一头钻进隧道,驶过大桥。 是啊,景雪平爱我。 自从他第一次上我家,妈妈又活了四个月。在她的强烈要求下,我只得每个周末带景雪平回家。我俩一起料理家务,服侍妈妈。我买菜做饭,景雪平打扫屋子,在庭院里布置上盆栽的腊梅,在房间里养起水仙。我们只在妈妈醒时交谈。她睡着了,我便与景雪平相对无言。有时喝杯茶,一坐就是整个下午。我们好像真的在恋爱了,又好像直接成为老夫老妻。 “我要看到你们结婚。”妈妈对我们说,“只有这样我才能放心。” 她越来越虚弱,随时都有可能离世。 我与景雪平背着她商量,或者就在家里办个最简单的仪式。当然不作数的。我强调说。景雪平什么都同意,但他要去请他的母亲出面。 我第一次见到倪双霞。 景雪平安排我和他母亲见面,开准备会议。从第一眼起,我就知道倪双霞不喜欢我,我也讨厌她。我认为勿须敷衍她一辈子,所以开始时并未放在心上。 期间景雪平去厕所,倪双霞立刻垮下一张脸。 “你爱我的儿子吗?”她恶声恶气地问。 我很诧异,此事与爱何干? 我老实回答:“不。” “那你为什么要拼命嫁给他?” “我?” “你这样会误他终身。” 这简直是在无理取闹了。我强压住火气说:“阿姨,刚才你儿子已经把原委说得很清楚了。不用我再重复一遍吧?我不爱你儿子,也根本不想嫁给他。现在所做的只是为了安慰我妈妈。她没几天了。我承认委屈了你儿子,更委屈您,今后我再想法补偿你们吧。此时此刻,只求您发发善心,配合我们演完这场戏。非常感谢!”我向她躬下身。 倪双霞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我儿子傻,死心眼儿。我可不像他那样傻,我要保护他。” 我失笑:“我打的什么主意?” “你不就是想假戏真做吗?” “我?和景雪平?” “你们说到哪里了?”景雪平回来了,似乎很高兴看见我和他母亲热烈交谈。 我脱口而出:“领证。” “啊?” “阿姨同意我们去领结婚证,这比任何仪式都能让妈妈放心。”我挽住他的胳膊。倪双霞的脸色怎样我不看也知,顿时,心中的畅快如暴涨的江潮,汹涌澎湃。 就这么假戏真做了。 等我把结婚证拿到妈妈面前时,她已经连看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尽管如此,她还是艰难地笑了。我使妈妈笑着离开人世。 至今我不知道,妈妈究竟凭什么认定了景雪平。 倪双霞气得足足有一年没和儿子讲话。 她无法接受我的自私、任性和不可理喻。她更无法接受的是,她的儿子所爱的,恰恰是这样的一个女人。 是啊景雪平爱我。即使到了今天,我也不能否认这一点。 终于回到家。 白璐去赶最后一班地铁,我独自上楼。 开门进去,客厅里的长沙发上,依稀一个人影。我全身血液冻结。 “朱燃。” 台灯亮起。是沈秀雯。 “怎么不开灯?”我倒在沙发上,“吓死我了。” 她递过来一样东西。 “哗,望远镜?” “高倍数的,德国货。”她微笑,“今天带来给小轩玩过了,他喜欢得不得了。我答应送给他。” 我有些惊奇,已经许久没见到沈秀雯的笑容。她今天看上去很不一样。 “小轩呢?” “本来还硬撑着要等你,我打发他去睡了。今天幸亏我来,这孩子到八点都还没吃晚饭,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啃饼干。可怜。你这个当妈的算怎么回事?成天只顾忙自己的,太不称职了。” “红妹连晚饭都没做?” “我来了就没见她出过房间,听小轩说病了躺在床上。” “那小轩吃的什么?” “现在想起来问了?”沈秀雯嗔怪,“总算我这个阿姨还有点儿小能耐,临时炒出几个菜来,你儿子吃得简直像个非洲灾民。”台灯的一点光源照亮她的脸庞,圆润中透出秀气,恍惚有点西洋油画中美人的意思。啊沈秀雯。她本来,曾经那样美丽过的。 我心头一热:“秀雯,我——” “嗳?” 话到嘴边,终是怯了。我讪讪地笑:“我是太不合格,要不你给小轩当妈吧。” “那你干什么去?” “我?” 要不要告诉她?有太多太多的事可说:关于景雪平的死,关于成墨缘,关于白璐、关于新世界…… 我迟疑着,从茶几上拿过望远镜:“这很贵吧?” 举到眼前,慢慢转动方向。呵,这是沈秀雯的额头、鼻子尖,脖颈。真是天生的好皮肤,虽然发胖,却减缓了衰老的速度。在镜头里闪着光,吹弹得破。秀雯,她生来是做雍容的主妇和慈爱的妈妈的,她根本就不该成为什么女金刚。 沈秀雯的手压住镜头。 “朱燃,今天和你一起回来的女孩是谁?” “你看见了?” “我从窗户里看见的,用这个。”她指指望远镜。 “她叫白璐,我公司里的小助理。”我横躺到沙发上,实在太累了,说话都吃力。 沈秀雯有些拿不准的样子:“她怎么和你那么像?” “像我?” “是啊。天太黑看不清五官,但就是感觉像。仿佛看见好多年前的你。” 我坐起来:“过去的我和今天的我在一起?听上去怪吓人的。” “也是……可能我是看岔了。”沈秀雯沉默下来,我看着她,不知为什么胸中像堵了块巨石,愈来愈沉重。 “秀雯!”我叫起来,“你这些天都在哪里?你要望远镜有什么用?你今天为什么来?” 她“嘘”我:“小声点,吵醒了小轩。” 我们拉扯着退入我的房间,关门,并肩坐到床沿。从十几岁起我就与沈秀雯在床上细说心事。 几十年如一日,人生恍然一梦。 “秀雯。”我刚起头,便哽咽。 她温柔地抚弄我的肩膀:“看看,都憔悴成什么样子了。不管怎样,你要保重自己,小轩只有你。” “秀雯——” “你猜对了,”她悠悠地说,“我特意买了这个望远镜,就是用来看成墨缘。盯梢需要专业工具嘛。”沈秀雯凄然一笑,“现在我算明白了,我最近的行径和疯子无异。”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 “都过去了,别为我担心。”她握紧我的手,“最极端的时候,我试过二十四小时不吃不喝不睡盯着他。这不也挺过来了?都结束了。望远镜我再也不需要了,所以今天才带来送给小轩。让他用来看夜空中的星星,树上的小鸟,水里的鱼。那些才是值得看的。” 我问不出口,又不得不问:“……你见过他了?” “他?”沈秀雯的音调稍稍一变,但立即恢复平和,“不,我没有见过他,从今往后也不想见他。不,朱燃,从头至尾我都错了。我将罪与恕全部系在成墨缘的身上,其实是多么不公平的一件事。他只不过是个普通人,和你我一样。他并不是全能的上帝。” “你真能释怀?”我将信将疑,心中的焦虑不减反增。 沈秀雯拉过我的手,放在她的左手腕上。我颤抖着抚摸那道伤痕,翻出的皮肉比旁边的颜色深很多,表象狰狞。那次她割腕自杀,决心下得多么坚决。但,沈秀雯终究没有死。 “我虽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 “秀雯!” “最终还是主指引了我。”她继续说,“他使我的灵魂苏醒,为自己的名引导我走义路。” 我泪如泉涌。 “不要伤心。朱燃,我找到了最好的归宿。圣母献堂会已经批准我做初试生,所以今天我特意来与你道别。” “什么献堂会?什么初试生?我听不懂!” 我在流泪,她却微笑:“你该为我高兴,我已立志献身于主。朱燃,这是修行,是福祉。” “什么修行?富商在家里打坐,明星去西藏转经,每个时尚人士都号称在修行。秀雯,没想到你也赶这种时髦!” 沈秀雯并没有生气。我这样恶毒的言辞也激怒不了她。 她说:“我会为你祷告。” “我才不要!”我嚷起来,“秀雯,求求你不要离开我。一个个都走了,你也要走。今后我还有谁,还有谁能帮我?” 我完全忘记了,计划周详要走的人是我自己。我只是万难接受沈秀雯比我早一步。她怎么可以就这样抛下我! “朱燃,你静一静。主与我们同在。” “那是你的主!与我有什么关系!” “你还是自私,又任性。”沈秀雯依旧平静地笑着,“永远是个长不大的蛮横小姑娘。” “可是秀雯,你才四十岁啊……”我扑到她的肩头,把满脸的泪擦上她的衣襟。心像在火上炙烤,痛不可当。沈秀雯轻轻拍我的背,“瞧你说的,信奉主又没有年龄限制。” “你的事业?” “哪里称得上事业,小生意而已。我都盘算好了。店铺退租,存货总有人接手的。我会给员工发一笔丰厚的遣散。今后等我发了永愿,我会把自家的房子也一并交予主。你看,我全都想好了。” 我无言以对。 我终于失去她了。沈秀雯,我此生最好的、唯一的朋友:我有多少对不起她,她就有多少对不起我的——朋友。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朋友。 “对不起。”我说。 沈秀雯的身子微微一颤。 “是我毁了你的终生幸福。请你原谅我。” 她闭起眼睛,又睁开。她说:“我们都是罪人,只能求主的宽恕。” 什么都不必再说。关于我的一切,对沈秀雯已经失去意义。 当夜,我们又回到了学生时代。沈秀雯与我躺在同一张床上。我们相互依偎。所不同的是,过去我们常喋喋不休地谈上通宵,何时睡去谁先睡着,永远是桩无头公案。今夜我们并不交谈,但都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彻夜未眠。 我又看到那些夜晚,听到青春在饶舌聒噪中流逝的声音。那时我们憧憬未来,设想过无数种可能性。但从没想到过,我们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那时候,我们的主题永远是爱情。 我从中学时代就有人追求,大学里更是不缺乏崇拜者。那时候我已知道,男人中的绝大多数普普通通,既不够好也不太坏。他们带不来书中所描绘的,那种惊心动魄、足以颠覆整个人生的爱情。 现实就是现实。 不过,沈秀雯的爱情观全部来自于文学,她精通纸张上的浪漫。我们总在床上交换意见。比如—— 那次,她要和我聊聊俄国小说 href='4124/im'>《白夜》。 “这故事里的女主角好傻,真会在桥上等了一夜又一夜。”沈秀雯感叹。 “因为那个男人承诺过她吧。” “但是起初他并没有出现呀!她怎么能确信没有上当受骗呢?” “最后她还是等到了他。” “所以男主角落了一场空。真可怜。”沈秀雯常常这样为古人担忧,替书中人鸣不平,“男主角听她倾诉,陪她等待,真心实意地爱上她。结果呢,满腔痴情还敌不过一个负心汉。” “女主角等待的可不是负心汉哦。再说不爱就是不爱,这种事勉强不得。所以最后连男主角也说了,只要自己不觉得深情妄付,就能靠那一分钟的欢娱,受用整整一辈子。” 沈秀雯说:“朱燃,你是个冷血动物。” “哗,怎么又骂起我来了?” “我倒想看你矜持一辈子。” “我倒想看你矫情一辈子。” 她把书盖在脸上:“反正我相信,只要真爱就是孤独的。” “恶心。” 她扑过来,我们在床上打得不亦乐乎—— 二十年过去了,我还能清楚地记得那本书里的话:“上帝创造此君,莫非是为了给你的心,做伴于短短的一瞬?” 我永远不会告诉沈秀雯,我曾经悄悄地为这句话流泪。 只要真爱就是孤独的。 晨光熹微,窗上透出淡淡的红色。太阳依旧升起来。空中尚有一轮残月。稀薄透明的白色,像吃剩下的半块蛋清,被丢弃在蓝色的盘子边缘。 看见我和沈秀雯都在家,小轩简直心花怒放。我给大家做早餐,就连红妹也起来了。躺了一整天,她的苹果脸像小了一圈,不过精神恢复了。早餐后,红妹照例跑菜场,小轩和多多约在小区会所打乒乓球。我送秀雯出门。 如常的周末,小区里的人行道几乎全被私家车占满。保时捷应当是沈秀雯首先抛弃的身外之物,所以我们步行。在我的身旁,秀雯不慌不忙地走着。我才注意到,她穿了一身藏青色的棉楼,黑色棉鞋。整个人清减利落。 走在小区边门,沈秀雯止步。“我就在前面搭公交车。”我竟从不知道,公交车站离开小区这么近。 我目送她远去。沈秀雯的肩上挎着一个深咖啡色的帆布袋,昨天,她就是用这个袋子装了那沉甸甸的望远镜来吧。此刻袋子空空瘪瘪的垂下来,还真是无牵无挂。公交车来了,她朝我挥挥手,踏步上车。看那黑色的背影,已俨然是位耄耋老妇,又依稀多年前的素朴女生。 天晓得!我是多么羡慕她,又是多么哀怜她。 公交车开走了。我转身向小区的正门走去。人还没到房产中介公司,张经理的电话已经打进来。 约好了这个时间签售房合同。 一切顺利。 中午时分,我的帐户里多了五百万的款项。其余三百万款子直接还到银行的贷款户头里。我与小轩今日的栖身之所,已在法律上归属他人。不过,我们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搬离。 我站在楼下。于寒风中,仰望不再属于我的阳台。 “老宅是不能卖的。”当初,景雪平曾经这样坚持。他指的是我与妈妈居住的老房子。 结婚时我想卖掉老家,凑钱和景雪平一起买套大点的新居。不仅因为老家在底层,潮湿阴暗,设施老化,居住有诸多不便;还因为妈妈在此过世,我想借卖掉老宅,送走全部伤感的记忆。 景雪平居然坚决反对。 他的理由还是唯心论的。口口声声说老宅里有妈妈的灵气。屋子在,妈妈的魂魄就能继续保佑我。一旦失去老屋,我的根基也就没有了。从此,将如浮萍漂零于世。 我对景雪平的这一套说辞嗤之以鼻。信他就是我有病。但还是打消了卖房的念头。 当然不是因为那些乱七八糟的鬼话。而是因为我认识到,景雪平所眷恋的,其实是我们在一起陪伴妈妈度过的最后时光,是我与他之间那场弄假成真的恋爱。 看他那么珍惜,打动了我。 再后来我下决心卖老宅,景雪平果然暴怒。这件事也成为我们离婚的引爆点,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老房还是卖掉了。卖房款充了一部分首付,再加上沈秀雯的资助,我才千辛万苦挣下这套江景新居。不料,它在我的手上仅仅停留了三年。 难道真如景雪平所预言的?失去旧宅,即成浮萍。 不。我是要去新世界,那里有蓝天白云大海,有自由和空气。我和小轩将在那里生根发芽。现在所失去的,只不过是桎梏和牢笼。 我想念起卢天敏,我已有多久没听到他的声音?我要通知他好消息。 我赶忙拨他的号码,手抖个不停。 他立即接了,这可稀奇。 “天敏?”我唤他。 明明都听见他的呼吸声了,可就是不答应。 “天敏——说话呀,我知道你在。”我急得跺脚。一个孩子追着小皮球正跑到我面前,被吓得往后直躲。在他眼里,我俨然是个疯婆子了吧? “是你啊……”卢天敏终于搭腔了,瓮声瓮气的。一点儿也不热情。 我不计较,我什么都不计较了。此时此刻,只要能听到他的声音,我就像快溺死的人抓到救命稻草。 “你在哪里?”我问。 “上海。” “我知道你在上海,我是问具体地点。还在香格里拉吗?我去找你。” “不。” “不?”我的脑筋越来越迟钝,不愿思考,一味冲动。“不什么?为什么不让我来找你?我想你!”我冲着手机嚷。 “朱燃!”卢天敏也抬高了声音,“我们不是说好的吗?” “说好的?” 我依稀记起来了,卢天敏曾提到在移民手续办完前不再见面。真是的,我都在火上烤了,还要顾及到他那份骤然暴涨的自尊心。 但我明白,卢天敏有卢天敏的原则。某些人就是这样得天独厚,永远只有旁人来迁就他。这不是性格,也不是道理,说来说去,这就是命。 我软下来:“天敏,我真的非常非常想你。你……想我吗?” 他没有回答。 我在心里深深地叹口气。这些天我叹的气,大概可以吹涨一千只气球了。等真的踏上澳洲的时候,我一定要在那片黄金般的沙滩上放起一千只气球。 碧海,蓝天,一千种五彩的心愿。 会有那么一天的,上帝应怜我。 “天敏,钱筹齐了。” “钱?怎么筹的?” “我把房子卖了。” 他再次沉默。很久很久。这一回我耐心等待。 “全卖了?”他的嗓音变得暗哑。 我笑出来:“房子又不能一半一半地卖。” “那你住哪儿?” “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交房。反正要走,大部分的东西都扔掉,搬家倒也方便。”我说,“天敏,手续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 “钱我马上转给你。” “朱燃。”卢天敏今天真是古怪,一次次欲言又止。 “怎么?” “你真的想好了?” “当然。” “会不会后悔?” 我愣了愣,这话问得好蹊跷。可我已没有任何退路,即使弦外之音震天般响,我也必须听不见。 我说:“不后悔。”发自肺腑。 “好吧。”他的语气简直像个老头子,“我把帐号发到你手机上。” “嗯。我会立刻去办。”该挂电话了,还有许多许多事要去忙。但我舍不得,好像那看不见的信号里维系着我全部的生机。 我说:“我爱你。” 他还是沉默。 我又说一遍:“我爱你。”泪已盈眶——求求你,也说给我听。 他说了,虽然说得极其低微,但我能听见。 “我也爱你。”实实在在地听见了。我笑着挂断电话。手背上多了颗小小的水珠,风一吹也就干了。 我到会所的乒乓球馆时,训练课刚刚结束。 小轩满身大汗地冲我跑过来,手里还高举着乒乓板,不住地挥舞。“妈妈,比赛我赢了!” “好,好。”我实在欣慰,这么喜欢运动的小人儿,澳洲应该会使他满意。 我和小轩手牵手朝外走。 “朱燃!”我们被简琳挡住去路。我还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狼狈,头发散乱,衣衫不整。看起来老了足有十岁。 我真心诧异:“多多妈,你怎么啦?” “朱燃,你老实告诉我,老顾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我如坠五里云中。简琳是真急了,看我没反应,上前就拉扯我的包。 “快,你快带我去找他!” “妈妈!”小轩拦到我们中间,多多也去拉简琳。两张小脸都紧张得发白了。 我忙道:“有话好好说,别吓坏了孩子。” 简琳这才松了手,一双眼睛却还是直勾勾地盯在我脸上。 我打发小轩和多多去我家。红妹肯定做好午饭了。俩小子还没走远,简琳就又发作了。“朱燃,别装样了!说,你把老顾藏到哪里去了?” “我藏老顾?为什么?” “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气得笑出来。原来全天下的女人蛮不讲理时都一个德行,不分贫富贵贱,处级干部还是卖菜农妇。 “你还笑,不要脸!骚货!”简琳开始出言不逊,“别以为迷住老顾一个男人就万事大吉了,天底下没那么便宜的事!” 这女人疯了。我扭头就走。 “朱燃!”她还叫。bbr>.99lib? 我忍无可忍:“简琳!你自己管不住老公,到我面前来无理取闹算什么意思。我告诉你,顾风华的行踪我一无所知,我也不关心。你还是拿出本事来好好找一找才是。免得老顾真被什么狐狸精套牢,把你家的财产偷偷转移得一干二净,到时候你连到哪里去骂都搞不清!” 简琳面如死灰,因为我戳到了她的痛处。所有的正房在声讨老公出轨时,都会祭出感情和责任两面大旗,但真正顾虑的常常只是那份家产,以及附着在老公身上的变现能力。简琳要是真爱顾风华,以她对我的猜忌之深,早就该闹得天翻地覆了。何必等到今天。突然翻脸,无非是她认为融资大局已定,生怕我乘机狮子大开口,掠走她的份额。以简琳所见,我朱燃不知羞耻地勾引她老公,不就是为了多弄点钱嘛。她还真是过虑了。像他们这样的婚姻,一切从实际出发,才是千秋万代江山永固的。 “老顾两天没回家了!”她赶上来,压低了声音,带着哭腔在我耳边念叨,“电话也打不通。我问遍了人,谁都没见到他。朱燃,我实在没办法了。你说他、他会不会出了什么事……你真的不知道他在哪里吗?” “我真的帮不上忙。”我停下脚步,“你要是实在担心,就报警吧。” “不不不不,绝对不可以的。” 我撇下失魂落魄的简琳,回家去了。 下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转账。 现代社会太便捷,动动鼠标,我的帐户便空了。心中顿感失落,随即又被希望填满。我忍着没有给卢天敏打电话,只发了条信息通知他:钱已转帐。卢天敏没有回复。银行到账通常还需要一天左右。我必须耐住性子,钱一到他就会确认的,我安慰自己。 然后陪小轩看动画片,我怎么也集中不起精神。简琳的脸老在我眼前晃动——顾风华不见了?这终归不像是件好事情。 最后一次见到顾风华,还是在那家顶级会所的会议室里。他用自己的奔驰车载上梁宏志出发,声称要去解决这个麻烦。从简琳的叙述推断,就是从那之后,顾风华不知所踪。 那么梁宏志呢?他又到哪里去了?他是不是一直和顾风华在一起? 或者,可以先设法找到梁宏志? 荒唐。我骂自己。连顾风华这样高调的人都找不到,还能到哪里去找活得像只蟑螂的梁宏志?想必简琳已经发动了全部的关系网,却仍然没有下落。 恐怕凶多吉少。 我的头皮发麻,脖颈直发僵。不能出事,现在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再出事。 其实尚有一层关系可以试试,但那是简琳触碰不到的。 我从钱夹的最里面摸出一张白色小卡片——成墨缘。 这三个字,仅仅默念一遍,心就不由自主地绞痛起来。我爱惜地以指腹轻轻摩擦,一遍、两遍……怎么办? “妈妈。” 我惊得一跳:“什么事?” 小轩递给我手机:“你的电话。” 竟是宋乔西打来的。 “朱总?” “是我。”我答应着,心怦怦地跳。怎么这样巧?说曹操曹操就到。 “周末冒昧来电,打搅了。”乔纳森博士彬彬有礼地问,“想请问朱总今晚是否有空?” “有。”我直截了当地回答,心跳得更快了。 “那么太好了。成先生想邀您共进晚餐,可否赏光?” 当然。我说:“当然。” 我没有半点矜持,真的毫无必要了。再说热潮已窜至我的全身,脸都发烫了。 乔纳森如释重负地笑起来:“那好,我晚上六点来接您。” “好的。” 我握着手机,发了好一会儿呆。 “又要出去吃晚饭。”小轩嘟着嘴,表示他的不满。 我抱他亲他:“乖儿子,妈妈就今晚出去一趟。” “不是今晚,是许多许多晚!”他大声控诉。 “就今晚,以后再也不会了。” 小轩瞪着我:“我才不相信。” “真的。” 他还是将信将疑:“你发誓?” “我发誓。”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到最紧要的关头都会有预感?对我,最后一幕的铃声已经敲响,我听得见。 第五章 请让我爱你一次 女人要赴晚宴,总得打扮打扮。 我站在衣柜门前发呆。女为悦己者容,不啻为巨大的人生考验。女人需要闺蜜,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应对这样的时刻。假如沈秀雯在,肯定会建议那条红色的真丝长裙,她最欣赏我穿红色。 但是,秀雯,我不会听你的。原谅我。 五点五十分,我已经穿戴妥当。 小轩本在自己房里做功课,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 “哗。”他两眼直放光,“妈妈,你好美好美。” 我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 手机响起,宋乔西到楼下了。 黑色劳斯莱斯。果然是我在会所停车场看见的那一辆。 他请我坐进后排,自己坐在我身边。前头是司机,我觉得自己像被押解的囚犯,当然,是排场十足的囚犯。 车刚开动,宋乔西便赞道:“您今晚非常美丽。”呵,还算没辜负在美国受教育的经历。 “谢谢。”我回答,“辛苦你了,周末还要加班。” 宋乔西矜持地点点头。 “这几天可曾见过我们老顾?”我随便问。 “没有。怎么?”他的表情仿佛在说,你自己的老板还来问我。 “我以为你们还在做最后磋商。” “不,不需要再磋商了。” “是吗?都定下来了?” “定了。” “结论是?” 宋乔西笑起来:“这我无权说。或许,今晚成先生会亲自告诉你。”他处处模仿成墨缘的风度,毕竟火候未到。失之毫厘,反而显得有些势利了。 我问:“你加入成先生的团队很久了吗?” “不,才一年不到。” “看得出你很受器重。” “我尽力而为。” “为他工作压力很大吧?” “也不尽然……”这青年精英迟疑了一下,谨慎地回答,“成先生的要求非常高,他自己也始终在挑战极限。不过,我听说他这一年来有不少改变。” “改变?” “主要是身体方面的原因吧。具体我也不太清楚,毕竟我来的时间不长。” “成先生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我追问。 宋乔西字斟句酌地说:“我只知道医生严格限制他的工作强度。别的嘛……我也没听到什么明确的说法。”我觉得很不寻常。以宋乔西的精明和所受过的训练来看,他决不该轻易和人谈论自己的老板。除非有人交待过他,或者,他自己别有所图? 那么,就让我再深究一步。 “你经常替成先生接人吧?” “唔?” “就像今晚这样?” 宋乔西目视前方,似乎什么都没听见。我们的交谈到此为止。我触到了底线。但不知是宋乔西的,还是他背后之人的。 无所谓了。 劳斯莱斯开进会所地下的停车库。宋乔西领我到另一侧的电梯厅。我明白了,成墨缘就住和会所一体的公寓里。 电梯到顶层。宋乔西道一声:“我先告退”,便乘原梯离开。整层楼面只有一扇房门。我还未按铃,门已经开了。 成墨缘亲自来迎我。 不管此前情绪怎样跌宕,每次只要见到他,我整个人便即刻安定下来。好像大幕一拉开,所有的思维、取舍、判断,瞻前顾后统统清空,只剩下本能指挥行动。从现在开始,不是该做什么,而是能做什么。 我微笑着走向他。 他轻轻握住我的手:“很高兴你能来。”看得出他是真心的,我也一样。 我们在餐桌旁坐下,一名男佣和一名女佣开始布菜。我仔仔细细地打量成墨缘。他的气色比上次见到时更差,但两只眼睛极有神采,提亮了整张面孔。他的身上有种遮掩不住的热切。 我不也是? 我的目光落在成墨缘的手边。啊?他今天拄了一柄手杖,坐下后就放在身侧。我的心猛地狂跳起来。怎么了?他到底怎么了? 成墨缘一直在注视我,我的心情对他是一览无余的。他悠悠地道:“这是一位英国朋友送的,我嫌啰嗦从来不用。这几天刚巧有心情玩玩。还是位授封的爵士呢。” 我松了口气,突然又有点想哭,莫名的心酸。 他又说:“你今晚非常美丽。” 呵,这已经是今天我听到的第三次赞美了。 我不过穿了件白色的长袖丝绸衬衫,黑色及膝皮短裙。铂金项链和配套的碎钻心形耳环,都算不上值钱的珠宝。整个人像在拍黑白照片。 但他们都觉得美。 成墨缘不错眼珠地看着我:“真奇怪。请原谅我这样说,我总觉得曾经见过你。” “十年前。”我说。 “不,不是十年前那次,你当时怀着身孕。”说到这里,他很温和地笑了,“我记得很清楚,你穿了件深咖啡色的外套,大得如同袍子。走起路来像一只鹅,摇摇摆摆的……可为什么,在我记忆里的你依稀是现在的样子?” 看样子他是真的困惑。 突然想和他开开玩笑,我说:“听起来还挺浪漫的。” 成墨缘果然朗声笑起来:“是啊,我应该说说前世有缘之类的话。不,我不会用这一套来讨女士的欢心。” “当然,你不需要。”我想了想说,“我看过一些心理学的理论,对这种‘似曾相识’现象的解释是:人们在无意中接受了许多信息,有些真实,有些虚幻,都会从中产生出熟悉感。心理学家还说,其实很多时候我们根本不需要真实的记忆,大脑内部自己就能制造出一种熟悉的感觉。” 他皱起眉头:“可为什么呢?” “为了……为了叫自己相信,一切皆有因果吧。” “这样会感觉舒服?” “我想是的。” 他点点头,冲我端起酒杯:“所以今晚我们坐在一起吃饭,肯定是有原因的。谢谢你肯赏光,多吃点菜。” 菜已经上齐了,味道出奇地好。新鲜而富有层次感,不亚于米其林厨师的手艺。或许就是吧,会所里本就有一爿米其林三星的中餐馆。我原以为自己没什么胃口,居然也吃得津津有味。酒,更是少有的佳酿。我喝了一口又一口,再下去只怕要醉了。 成墨缘几乎没动过筷子,他只喝酒。 我问他:“医生没有限制你饮酒吗?” “有。” “允许你喝多少?” “一滴都不行。” 我看着他。酒精使他的面颊红润了许多,眼睛亮得吓人。 成墨缘若无其事地说:“大约在一年多前,我接连有过好几次濒死的经历。医生宣布,如果不改变生活方式的话,我不知何时就会一命呜呼,而且死状相当不堪。死,我并不在乎。每个人都会死。但我也不想死得太难看了。所以从那时起,我开始逐步采纳医生的建议。”他向我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不过我认为,在死得难看和活得憋屈之间,尚有平衡点可寻。有些事情可以妥协,有些则必须永远说不。” 他将杯中之酒一干而尽。 我低下头去,不忍心再看。 “听说你在找你们的老板?”成墨缘突然改变了话题。 我一惊:“你听谁说的?” “噢,顾风华不是失踪好几天了吗?难道你不担心?” 从成墨缘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特别的意思。只用时一秒钟,他就从推心置腹的叙旧切换到冷酷的商人嘴脸。太可怕的男人。 太可笑的我。 “是的,我们都很担心。”我也冷静地问,“成先生,你有顾风华的消息吗?” 他点点头:“如果你吃好了,我给你看些东西。” “我吃好了,很美味。谢谢你。” 站起时成墨缘微微一晃,我本能地伸手去扶他。他微笑了,轻轻拍一拍我的手背,一下子我的怨愤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有什么理由可以怪他?他怎样对我都是应该的。 起居室的墙上有一块大的液晶屏,我们在沙发上坐下后,灯光立即调暗了。“我不想吓到你,”成墨缘的语调很平稳,“接下去你要看到的可能不太容易接受。请做好思想准备。” 画面出现了。没有声音。一望而知是偷拍的视频,又是夜间,光线、距离和角度都成问题。画质粗糙但不影响观看。右下角有日期和时间,表明是分别发生在过去三天里的几段影像。 第一段,上周五夜间两点十六分开始。画面中央一栋孤零零的灰色小楼。正是顾臣集团位于开发园区的研发中心。夜色深沉,在视频中黑得失真,如同蒙着一团又一团灰色迷雾。一辆银色轿车飞速驶入画面。我认得,顾风华的奔驰s320。它在研发中心门口来了个急刹车。停稳。顾风华钻出驾驶座,又打开后坐车门,拽出了梁宏志。梁某人好像还是白天的那副样子,身子东摇西摆,显得神志不清。顾风华与他勾着肩搭着背,亲热无比地走着之字步,进入研发中心。 第二段,周六夜间十二点五十分开始。仍然是研发中心外景,奔驰也还停在原地。据我所知研发中心没人加班,因此顾和梁可以完全不受干扰地呆在里面。但他们有何必要在此盘桓整整二十四小时?目的何在?突然,研发中心的门开了。梁宏志从里面冲出来,顾风华紧随其后。两人就在研发中心门前的空地上,不停地指手画脚,情绪都非常激动。看起来应该是在争吵。吵着吵着梁宏志失控了,对着奔驰车又揣又踢。奇怪的是顾风华没有制止,反而抱着双臂站在一边。梁宏志发泄了好久。研发中心位置的确偏僻,这么闹腾也没引来注意。好几分钟之后,梁宏志大约也筋疲力尽了,垂头趴在奔驰的挡风玻璃上。直到此时顾风华才缓缓走上前,在梁宏志耳边说了些什么。又过了一、两分钟,梁宏志的情绪像是平息下来,跟着顾风华再次返回研发中心。 第三段,天仍未亮。时间显示为周日凌晨三点四十分。也就是第二段视频的三小时之后。两人再次一前一后走出研发中心,梁宏志的手里还拖着个拉杆箱。顾风华先坐进车里,梁宏志的拉杆箱好像很重,努力了好几次才把它装进后备箱。就在他刚刚费力地把箱子放好的时候,顾风华突然启动了奔驰。先向前再向后,瞬时加速。梁宏志猝不及防,一下子就被撞倒了。奔驰并未刹车,反而来了个急调头,又朝地下的梁宏志碾过去。梁宏志被撞得在地上翻滚几下,躺在那里不再动弹了。这时顾风华下车走过去,弯腰察看梁宏志的状况。突然,梁宏志又从地上一跃而起。右手中闪着寒光,一下接一下,不停歇地往顾风华的身上捅过去……终于,顾风华像个纸人般软塌塌地倒下去。他的身下,大块深色的污迹晕染开来,沾污了地面。 “……喝口白兰地。”是成墨缘在说话。 嘴唇感到玻璃的冰凉。不管什么,我都咽下去。火辣辣的感觉从喉咙口蹿上来,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又活过来了。 “还有一点,要看下去吗?”他问。我点点头,但发不出声音。 第四段。梁宏志把顾风华拖进车内,又跑回楼内。不一会儿提着水桶跑出来,将水泼在地上。如此往返不下十次,深颜色的水(血水?)源源不断淌到一边的排水口里。终于,他确信血迹已被清洗干净,便将空水桶也扔进奔驰的后备箱中。梁宏志停下所有的动作,抬 5934." >头望向远方。视频里背景的最远端处,原先模糊的灰色渐渐变得清透。应该是太阳快要出来了。最后梁宏志坐进驾驶位。银白色的奔驰车如同一粒子弹般地,射出了画面。 灯光亮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我抬起头。“你怎么会有这些?” “有人为我收集信息。”成墨缘说,“今天上午这些视频送到后,我思考了一整天的时间,还是决定请你过来。” “为什么?” “因为我想让你第一时间知道顾风华的下落。” 我苦笑:“感谢你。现在我知道他死了。” 成墨缘淡淡地说:“从画面上来看,应该是顾风华先对梁宏志下手,不料反被对方所害。顾臣公司这两位合伙人还真是心有灵犀啊。” “梁宏志去哪里了?” “我的人还在跟踪。”成墨缘往沙发背上靠了靠,乏味地回答,“据说今天他至少开了五、六百公里,忙着抛尸、弃车,连饭都没顾得上吃。目前正在近郊的一家小旅店里躲藏,休养生息吧。接下去,我想他要设法出逃。” “你什么都知道?” 成墨缘不回答。但他的目光炯炯,盯在我脸上。 我问他:“你想怎么样?” “我?”他轻松地笑了,“我只想请你共进晚餐。” “吃完就给我看这些。” “之前看你还吃得下吗?” “所以晚餐比死人更重要。” “对我来讲,重要的是你。” “你派人盯梢顾风华也是为了我?” “你认为呢?”成墨缘反问。他在折磨我,而我毫无还手之力。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如果可以,我只想倒在他的怀里痛哭一场,然后他愿意拿我怎样就怎样。要死要活都随他的便。但这是不可能的。 何不把一切都摊开来?长痛不如短痛,我总可以选择不被一刀一刀地凌迟而死。 我举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白兰地。 “成先生,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调查顾风华和梁宏志。” 成墨缘不置可否。 我说下去:“您的项目主管宋乔西曾说,‘守梦人’游戏是顾臣集团唯一值得投资的产品线。但同时,您的团队对这套产品的赢利能力表示怀疑。宋乔西表示过,‘守梦人’要想真的实现盈利,还需要对产品做大幅度的升级。可问题是,‘守梦人’的原创者之一纪春茂早在三年前就失踪了,至今生死未卜。虽然我们坚称另一创始人梁宏志能够独立主导产品研发,但你们并不相信这种说法。所以你安排了上周五的会议,把产品创始人梁宏志和顾风华放在一起,让他们对质。结果……”我的声音发抖了,“结果梁宏志和顾风华之间的矛盾彻底爆发了。顾风华想用‘守梦人’获得你的投资,从而拯救他濒临破产的公司。梁宏志呢,他却想从中大捞一笔,因为他觉得自己才是顾臣最有价值的资产,他借此要挟顾风华。他们俩各怀鬼胎,怎么也无法达成一致。我猜,是顾风华先起了杀心。所以他假装答应梁宏志的要求,想使梁失去戒心,乘机下手。但是顾风华太大意了,他压根没料到梁宏志早就有所提防。最终,死的是顾风华。” 我又喝了一大口酒。 “少喝点。”成墨缘劝道。 我咯咯地笑起来:“成先生太精明睿智了,佩服你。顾风华还一心想骗你的钱,他真是死了也活该。” “你怎么办?” “我?” “是的,你。”成墨缘露出担忧的神情,语气十分坦诚,“你的老板被杀了,公司肯定会破产。我知道你在顾臣牵涉很深,有股份……这些倒还不要紧,关键是梁宏志躲不了多久的,顾风华的死很快就会被发现。警方会介入,媒体等等肯定闹得天下大乱,到时候你怎么办?” 我瞪着他:“我又没有杀人,我怕什么!” 成墨缘叹了口气。 我贪婪地看着他的脸。那样憔悴,却又那样雍容。还有一点悲哀的神气,很像是真的——真的为了我。 直愿长梦不醒。可惜。可惜。 我问:“成先生,你手上有这些证据,为什么不立即报告给警方?” 他挑起眉毛:“我像很有正义感的样子吗?” “不。”我老实回答。 “只要我的利益不受损害,老实说这里面的是是非非我并不关心。” “你真坦率。” “我不想假扮正人君子,为了牟利不择手段是商人的常态。只不过,顾风华的运气太差。” “但是杀人……” “杀人不一定非要夺取生命。”成墨缘用苍凉的声音说,“更多的是杀人不见血。这种情况,时时刻刻都在发生。”我知道他指的什么,我完全知道。 “成先生,你见过秀雯了吗?” 他一愣:“还……没有。” “要不要我来安排?” 成墨缘摇摇头,笑得极苦涩:“她不想见我,我也不愿勉强她。” 我踌躇片刻,还是说了吧。“应该让你知道,沈秀雯已立志皈依天主教。” “真的?”他很震惊。沉默片刻,才喃喃地道,“是我害了她。不幸的女人。” “还有我,”我说,“成先生。害了沈秀雯的人不止你,还有我。是你我联合起来作的案。” 成墨缘的目光像锋利的刀子。才一瞬间,我已体无完肤。但我没有倒下。 我问他:“还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吗?十年前……” “当然。”成墨缘像在说别人的故事,“那时我投机失败,欠下巨额债务,黑白两道都在追捕我。呵,当真是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状况。我撇下妻儿,一个人隐姓埋名潜逃到上海,企图在这里开始新的生活。我遇到了沈秀雯。” “你选中了她。” 成墨缘的声音充满嘲讽:“谁选中谁还不好说,总之我对人生又有了希望。我们开始筹划今后的小生意,甚至准备结婚。而这一切,在某一天戛然而止。”他笑得很轻松,“因为我被逮住了。香港警察不能在大陆执法,但是黑帮自有办法把我弄回去。我倒没什么,那句经典的台词是怎么说的?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可惜害苦了沈秀雯小姐,我对不起她。” 我低下头。 “你呢?朱小姐,你又对她做了什么?你不是她最好的朋友吗?” 我又抬起头,真到了这个时刻,我已毫不慌乱。“成先生,当年正是我给香港报纸打电话,报告了你的行踪。” 他看着我,好像过了一个世纪。“所以,你才是那个最有正义感的人。”这是我听过的最刻毒的话。 我闭起眼睛,把眼泪逼回心里。“很晚了,要是没有其他事,我想告辞了。”我站起来。 成墨缘一动不动。 我默默地向门口走去,身子轻飘飘的。好像生了场大病。 “先别走,我还有话问你。” 我停下来,转过身。成墨缘的脸色白得发闷,我禁不住想起雷暴来临前的天空。 “为什么要那样做?” 我不说话。 “为什么?” 我还是不说话。 成墨缘走过来,一直逼到我跟前。 “朱燃小姐,我自问从未得罪过你。沈秀雯更是你声称最好的朋友。我想知道,你究竟出于什么目的,要那样下作地对待我们?” “不是我也有别人。”我倔强地昂起头,事到如今,我并不指望他的原谅,但也不打算受他的侮辱。我冷静地说,“成先生自己也说了,黑社会有他们的办法。你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早晚还是会被发现的。真到了那时,秀雯只会受伤更深。你自己在香港有妻有子,还跑到上海来向她求婚,说得跟真的似的,安的又是什么心。” 怒火在他的眼睛里猛烈地燃烧,成墨缘冷笑:“那么说,你是在维护你的朋友。” “是,为了不让她落入流氓加骗子的陷阱!” 他扬起右手,我本能地闭起眼睛。但是——没有耳光落在脸上。 我诧异地睁开眼睛。 成墨缘审视我:“我弄不懂你。”他微微摇头,“你为什么要激怒我?” “我没有,我只是坦白。” “不,不对。”他仍然死盯着我,好像我的脸上埋着钻石矿,“你根本没必要向我坦白。十年前的事,只要你自己不说,谁都不能归咎到你的头上。” “可是你已经怀疑我了。” “仅仅是猜测而已,我并没有任何依据。” 我烦躁起来:“反正你现在知道实情了。” 他慢条斯理地说:“那么你再坦白一件事。” “什么?” “你是怎么发现我的底细的?” 我心里轰的一声。这聪明绝顶的家伙,最终什么都瞒不过他的。但我总得留下些东西给自己,今后还有的可回想。他也才能记得我。 我说:“成先生,我对你已经没有秘密了。请放我走。” 他像一堵墙,拦住我的去路。 “让我走。” “除非你把话说清楚。” 成墨缘的目光里有困惑,好奇,还有温柔的关怀。这让我受不了。过去,现在和将来,有关他的一切齐齐涌上心头,犹如热水兜头淋下来。我清醒过来。我与他是没有交集的,此刻如同奇遇般的心心相印,只是我的幻觉和假象。一厢情愿罢了。 “你想威胁我?”我的语气冲撞,成墨缘不禁愣了愣。 我从他的身边径直走过。 “朱燃……小姐。”他在背后唤我,有些着急。 我在门边停住:“成先生,很感谢你把顾风华的下落告诉我。作为交换,我也向你坦白了一些往事。假使因此破坏了成先生的心情,我也只能抱歉。” 成墨缘皱起眉头,“朱小姐言重了。我并不是……那么狭隘的人。”他自嘲地笑了。 不,你必须是!我在心里狂叫,否则叫我怎么走出这扇门。 我坚决地说下去:“成先生,不论你怎样看待我,今天我虽然坦白了,但并不打算忏悔。” “这话你应该对沈秀雯讲。”说这句话时他不再笑。 我夺门而出。成墨缘并未送出来。 我走到街上,寒风凛冽,一辆辆轿车从我身边疾驶而过。没有空的出租车。不知家在哪个方向,我随意地沿街漫步,全身透骨冰凉。 “朱小姐。”宋乔西驾着车跟上我,“我送你回去。”我不理他。 “请上车,这里是打不到出租的。” 我没得选择,连半步都挪不动了。 车里暖气打得很足,我靠在座椅上,心中若明若暗。 “成先生特地叫我来送你。”宋乔西说。 我讥讽他:“怎么不用劳斯莱斯了?” 他瞥我一眼:“你恐怕误会成先生了。” “我误会?” 宋乔西稍作沉默,然后像是下了决心:“以我之见,成先生非常关心你。他这次回国来亲自处理顾臣的项目。起先我一直不理解是为什么,这两天我好像找到了原因。” 我等他说下去。 “其实对顾臣的这个投资项目,我最初评估时就发现了不少问题。你们的财务数字不可信,别说是成先生,连我都看得出来。我打报告上去的时候,原以为成先生会干脆把这个项目否掉的,他的作风一贯是极硬朗的。但奇怪的是,这次他不仅没有否决,反而决定亲自来上海过问。我们所有的人都很吃惊。因为一来成先生已经很久不到国内了,二来以他的身体状况,医生严格禁止他长途旅行,可他竟为了一个完全不看好的项目做出这样的决定。当然,对老板的决定我们只有遵照执行。可就在成先生到上海后不久,又发生了一件特别的事情。这才令我对成先生的真正意图,产生了新的看法。” 难道他们发现了沈秀雯跟踪成墨缘?我不由自主地握紧拳头,但刚刚成墨缘并没有提过这个啊。 宋乔西吞吞吐吐地说:“唔,有一位景雪平先生……” 如果没有安全带绑着,我肯定从椅子上跳起来了。“景雪平?” “我收到一封署名景雪平的邮件。不过我猜这是有人冒他的名。因为据我所知,景雪平在一年多前就已经去世了。”他停下来,有意等我的反应。 “邮件里说什么?” “他说纪春茂并非失踪,而是被梁宏志杀害了。” 我别过头,车窗上映出我自己的脸。我扯动嘴角,窗上的面孔慢慢变形,景雪平含笑看着我。心满意足的笑…… “朱小姐,那是真的吗?” 我回头:“你问我吗?我怎么知道。” 宋乔西也不追问:“当时,我的直觉就是必须放弃顾臣的项目。内幕这样复杂,还牵扯上命案,真假暂且不说,风险太大,我们也不是没有更好的项目可投。可成先生就是不决策,还找来了私人侦探。我甚至在猜想,难道他突然对探案发生了兴趣?直到今天上午看到视频……”他叹了口气,“顾风华也算是位成功人士,最终却落得如此下场。” “钱不是罪,贪婪才是。”我说。想起简琳,还有多多。那第一排的江景豪宅,不知贷款还清了没有。 “我也不主张报警,毕竟我们只是投资人。顾臣到了这个地步,我们避得越远越好。可我万万没想到,成先生请来了您。” 我喃喃地说:“他请我来干什么?” “你也不知道吗?”宋乔西笑笑,“那我就更不懂了。” 成墨缘哪有那么好心。他安排今夜这顿温情脉脉的晚餐,还不是想从我嘴里套出实情。他肯定早从顾臣的资料里认出了我的名字,才会追踪至此。他对十年前的挫折耿耿于怀,来就是想弄清楚当年失足的原因。才不是为了顾臣的什么投资项目。可叹顾风华却一心想骗到成的投资,枉自送掉性命。 宋乔西一直将我送到楼下。 道别时我想起件事。“乔纳森,你刚才提到有人冒景雪平的名给你发邮件?” “是,怎么?” “我猜,那人可能是纪春茂的女儿。” 宋乔西皱眉:“纪春茂有女儿吗?” “应该是私生女。”我说,“我也仅仅听到过景雪平的只言片语。详情不甚了了。仅供参考吧。” 宋乔西点点头。“多谢,那么我告辞了。”又郑重其事地加了一句,“成先生让我关照你,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可随时与他联系。” 成墨缘真是大人物,连这种话也要手下转告。他满可以亲口跟我讲,他也可以亲自送我。他甚至可以挽留我。如果他坚持要我留下,我会的。我们的话并没有说完。但是他派出宋乔西做传声筒。 我已释然,只有在成墨缘那里我才是软弱的。抛下对他的幻想,所有自欺欺人,我仍然富有力量。今夜我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就可以离开了。 至于景雪平,他可伤不到我。我甚至开始习惯有他的鬼魅伴随左右。他就像一条搁浅在沙滩上的鱼,时常不甘又绝望地扑腾几下,在我的鞋面溅上几滴和着血的污泥。而我,必将踏过他支离破碎的躯体,一去不回。 说起来,我和景雪平最终分手,就是从纪春茂的事情引起的。生下小轩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精神不振,医生诊断为产后抑郁。我吃抗抑郁的药物,还定时拜访心理顾问,但都没什么成效。病因在哪里,我心里明镜一般,只是不能言说。 我既无心事业,就借口在家带孩子,成天无所事事,衣衫不整。倪双霞从乡下进城来看孙子,看不惯我的懒散,每每发起牢骚,我便乘机和她大吵一架。婆媳二人展开亘古不变的女人战争,每天都打得不亦乐乎。景雪平一味地唯唯诺诺,成天在中间受夹板气。倪双霞到底心疼儿子,每次都是她先投降,淌眼抹泪地撤回老家。她一定把这些血泪故事讲给所有认识的人听了。我的恶名因此而蜚声郊县。但不论我怎么作践自己,景雪平总是纵容我。时时处处陪着小心,低声下气的样子任谁都看不下去,有时连我都看不下去。我虽不爱他,总会良心不安,结果便对他怨上加怨。久而久之,这种强烈的情感固化下来,成为我与他之间的独特模式。 我们就这样互相拉扯着,走过了好几个年头。小轩快到上小学的年龄,我立志要送他进最好的学校。为此要么花钱,要么托关系,这两样景雪平都办不到。几年来我没有正经上过班,只凭着大学里学的财务在沈秀雯那里帮忙,挣点儿零花钱。景雪平安于教师的职位,以一个人的收入支撑这个家。我们并不宽裕。 与小轩同日出生的多多,其父顾风华早几年就为他定下了学位。我绝不能接受小轩比多多差。既然指望不上景雪平,我打算接受顾风华的邀约。他一直在游说我加入他的公司,为他即将进行的大扩张助力。 景雪平不同意。他坚称顾风华的公司问题一大堆,我却不为所动。现在想来,那时候我真是鬼迷了心窍,满脑子只有顾风华承诺的股份、钱,和买下江景房后给小轩带来的学位。或者说,我是在为自己一无是处的沉闷人生,寻找一声惊雷。 最后,还是景雪平妥协了。他决定辞去教职,自己去给顾风华打工。听到这个信儿,倪双霞专程赶来上海,好像天塌了似地又哭又闹,终归于事无补。于是她扮演新时代的祥林嫂,逢人便哭诉:我的儿子中邪了,中邪了呀。 纪春茂和梁宏志都是景雪平在乡下的童年玩伴。两人合作开发“守梦人”游戏,却不知如何推向市场。自己凑的启动资金已经告罄,慧龙陷入困境。当时顾风华正在满天下寻找有潜力的项目,景雪平便向他推荐了慧龙。他天真地以为,这将是桩对各方都有利的好事。那阵子当真干得热火朝天。我也满心期盼着我们家就此翻身,一步踏进富裕阶层,好与简琳比肩。直到某一天,景雪平突然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说,朱燃,顾风华的事我不能再干了。 是纪春茂出事了。据景雪平对我讲,因顾风华想杀价,出损招分裂纪、梁,不料引起了二人的内讧。梁宏志为独占暴利,便对纪春茂下了毒手。景雪平始终不肯说出详情,但我还是猜出一二。纪春茂人间蒸发,景雪平则开始夜夜被噩梦纠缠,精神迅速地萎靡下去。 朱燃,那时候他恳求我,放弃吧。我们不是非要住江景房,小轩也不是非要读贵族小学。这些年来我们一家人过得挺好,为什么不能继续这样过下去? 我不能答应。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怎可临阵脱逃?现在离开将一无所获。 但这是个无底黑洞啊!景雪平形容惨淡。他说朱燃,这样下去会毁了一切。 那就毁了吧。我看见闪电在漆黑的空中划过。心中竟有一丝快意。 我永远记得景雪平的脸,当时他空洞地笑起来。呵呵呵,朱燃,你本就想毁了这一切,对不对? 对。 ……我以为今晚肯定无法入眠,谁知道刚躺下,脑子里就落下沉重的黑幕。在失去知觉前,我只来得及想到成墨缘的酒。真正的好酒值得一场真正的美梦。 我在梦中见到妈妈。她穿着鲜亮的粉色旗袍,头上高高地梳着发髻。满脸擦粉,嘴唇涂成橙红色,活像民国时代的上海女人。她既美丽又陌生。 但妈妈就是妈妈。我扑上去搂住她,不舍得松手。“妈妈,妈妈。”我叫她,“都是你逼着我嫁给景雪平。你看看现在。” “怎么是我逼的?”她抚摸我的头发,好像我还是个小孩子。她说,“燃燃,你不记得了?是你自己选择的景雪平啊。” “是我吗?为什么?” “因为他爱你。” “可是现在他恨我。” “恨也是出于爱。” 我拼命摇头:“我不甘心,我怎么会嫁给这么一个懦弱的家伙。他爱我?他根本没有爱的能力。” 妈妈板起脸来:“燃燃,做人不能这么贪心。你要的是他的死.心塌地,他做到了。你就不能再要求其他。” “可是……” “可是你不爱他?” “不。”我大声宣布。 “那么应该羞愧的是你。就像你爸爸,到头来他也不敢见我。他才是真正的懦夫。” “爸爸?”我一回头,竟然看见爸爸。哈,久违了。 记不起来多久没看到过他。爸爸老了许多,头顶完全秃了,面颊松弛地耷拉下来,满面油光。 “燃燃,听说你结婚了,恭喜恭喜啊。”他双手捧过来一个红色的信封。我看也不看。 “妈妈死了,你来不来?” 爸爸讪讪地垂下头,像个做错了事准备挨骂的小学生。 “你到底来不来?”我大光其火。 “燃燃,你……不要逼我。” “我逼你?”我气得眼前金星乱冒。妈妈的死、我今天的处境,所有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他,他还作出一副无辜相。 我说:“不,你不必来了。我只想告诉你,妈妈到死也没有原谅你,而我恨你。我会恨你一辈子。” 爸爸点点头,神情茫然地像落在一个未知的星球上,所见所听的全是他无法理解的东西。他扭头走出几步,又停下来。转身对我说:“燃燃,我想来想去,我最大的错误就是没有早点离婚。那样的话,或者你妈妈还有机会,你也还有机会。” 我瞪大眼睛。这个罪人,是他把我们的生活砸得粉碎,却全然无意忏悔。他怎可以活得这样自私,又自私得这样理所当然? 我追上去,想抓住他好好理论一番。哪知扑了个空。明明已揪住衣角,他的轮廓却如石子投入的水中倒影,一圈一圈虚散至无形。 ……我从床上惊起,窗帘缝中已透进日光。天大亮了。 红妹做了非常丰盛的早餐,像要弥补前段时间的懈怠,表现太过积极,让我和小轩都很不习惯。但总归是欢喜的。我想着,最后这个月里事情太多,可以多仰赖她些。 把小轩送进学校,我就去办公室找赵宁年。赵老师第一节有课,不过还能跟我交谈几分钟。我告诉他最近比较忙,可能会让保姆红妹接送小轩。 “这段时间让赵老师操心了。”我真心实意地感谢他,“多亏有你关心小轩,他的精神状态恢复得很好。” “是我份内之事。”赵宁年的答话矜持,语气却是温和的。面对有几分姿色的女性,男人总会心软。他看起来已经不像之前那样敌意,对我的态度有明显改善。 我们并肩往校园外走去,初冬的太阳照在赵老师的头顶上,几束白发闪闪亮。怎么看赵宁年都才三十出头的年纪,真是早生华发。他应该是个好男人。 “赵老师结婚了吗?” “啊,是。”我突然问出私人话题,赵宁年猝不及防。 “有孩子了吗?” 赵宁年的脸微微泛红了,“刚满半岁。” “男孩还是女孩?” “女儿。” “啊,小棉袄好啊。”我微笑,“女儿贴心。” “我倒更喜欢男孩子。”赵宁年说得很真诚,的确是个很好的男人。他的妻子蛮有福气。当然,这是我作为旁人的看法。当初我嫁给景雪平时,也有不少人说我好福气。毕竟景雪平是个地地道道的好人,即使到今天,我也无法否认这一点。 我说:“赵老师,我想给小轩换个环境,你看怎样?” 赵宁年意外,“换环境?怎么了,是学校有哪些做的不到位吗?”他有些发急。 “不不,不是学校的问题。你做得尤其很好。”我宽解他,像大姐对小弟。“赵老师,不知你是否觉得,我们所处的环境太压抑了。一个人要追求自己真正想过的生活,实在太不容易。年纪大的也就算了。像我半生已过,再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反显得为老不尊。可是我们的孩子,比如小轩,我真的不愿意他重蹈覆辙。所以我想给他创造一个最宽广的天地,在那里他能够为所欲为。” “没有人能够为所欲为。”赵宁年说得倒诚恳,并无嘲讽的意思。“只要置身于人类社会中,就必须学会适应和妥协。” “但仍然要敢于追求。” 他说:“追求的勇气并不来自环境,而是发自内心。对自己有信心,有自尊的人就会敢于追求。”他说得很有道理。但是道理不等于现实。 告别赵宁年,我在街边找了家早营业的咖啡馆坐下。要了一杯咖啡。看看手表,还没到九点钟。 是还得等。只是心进入不了等待的状态。反而有种大难临头的预感。手指冰冷,全身冰冷。我发现自己坐在了户外的座位上,寒风吹得头顶遮阳伞噼里啪啦响。落地玻璃橱窗里,有人在吃培根煎蛋的早餐,热气好像伸手就能抓住。只有我一个人孤单地坐在室外,与其他人分处两个世界。 想起妈妈手术时,我在手术室外等结果,也是和今天类似的心情。其实终局就摆在那里,早晚要与它面对面。 不是人在等结果,是时间把人送过去。跑不掉的,也回不了头。 九点到了。 又坚持了十分钟。我开始拨卢天敏的电话。无法接通。再拨,再拨,不停地拨。机械地、重复地做一件事,大脑并不指挥行动。实际上,我的心和脑都从身上抽离,跳脱在半空中悠悠盘旋。很慌张,又很平静。很恐惧,又很舒泰。 忽然觉得,人在濒死时的状态大致如此吧,真没什么可怕的。 卢天敏找不到了。我逐一试过所有的号码,均一无所获。再给自己的银行打电话,确认账户里的钱已经划走了。 我停止拨电话。所幸人是坐着的,全身四肢都已僵硬。我饮一口冰冷的咖啡,眼前渐渐有些模糊。朱燃,你并不是没有料到这一幕,对吗? 我还剩一件事可以做。 我开始拨打卢天敏所在公司的电话。他没有告诉过我号码,但我在网上查到并保存下来。这是我第一次打到他公司去。 电话立刻就接通了。我问卢天敏。接线员小姐用柔美的声音回答,没有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我突然暴怒起来,一叠连声地质问。对方吃不消了,把电话转给一位负责客户服务的经理。他耐心地听完我的抱怨,用职业的口吻向我解释说,他们公司确实从来没有一个叫卢天敏的员工。不论是本地,还是海外分部都未曾雇佣过这么一个人。 “小姐,或许你把公司名称搞错了?”经理客气地说。 我坚决否认,我还没患痴呆症呢。 经理先生唯唯诺诺。 我说我的钱,我的五百万转到你公司了。你们不能不承认啊! 他更加为难地说,不可能的。公司所有来往户头都由财务经手,每一笔帐都有登记。小姐,你能把帐号和户名报给我吗?我再去找财务查查。 我心里有数,真的有数。只是,有些事情必须要做。就像跑马拉松最后的撞线,没有那一下,漫漫长路就不会到头。 我报出帐号和户名。 电话那头安静了片刻。然后,经理先生用微妙的语调说:“小姐,你所说的是一个私人账户。公司的款项往来必须使用公司帐号,这是规则,想必你也懂的。” 是。我怎么会不懂? “小姐,小姐?”那头在说,“还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不了,谢谢。” 我挂断电话,静了好一会儿。各种画面在眼前晃来晃去,全是卢天敏的笑脸。我也笑起来,止都止不住。直到系着黑围裙的招待俯身在我跟前。“小姐,你有什么事吗?”年轻男孩的脸都吓白了。 “没事。”我说,还是停不下笑。笑得泪花迸出眼角。 我站起来,笔直地朝前走。不妨街沿有个坡度,脚下一绊,便双膝跪倒下来。好几只手臂伸过来,把我拖起。陌生人的声音在耳边此起彼伏,我一一谢过,只想快些摆脱他们。 终于躲回到自己的车里。在这个封闭的小世界里,神气又定下来。心里并不是那么悲哀,只有惆怅。就像在最后一秒错失了末班车,独自一人看着车影消失的那种失落感——都走了,只抛下我。 还是想笑。卢天敏分明是个老练的骗子。但在我这个骗局的最后,他几乎是被我逼迫着完成的。他给了我多少暗示、露出多少破绽,哪怕是头猪也该警醒了吧。 我眼睁睁地奉上自己,让他做刀俎。 曾经问卢天敏是否爱我。如今想来,更应该问他是否恨我。良心折磨、自我怀疑——身为一个职业骗子的他肯定痛恨这些。而我都让他都经历了,所以他绝对恨死我了。 想到这里,我的心便没有那么痛不可挡了。呵,麻醉剂还挺有效。 还有什么可做的?报警?需要经过多少程序、等待和麻烦,才有可能找回我的五百万?更大的可能性是,人抓到了,钱没了。而我的事迹广为传播。离异的寂寞中年妇女被小白脸骗财骗色,多么香艳狗血的谈资。 脑子里冷不丁蹦出成墨缘的话——死,可以,但别死得太难看。 我把臂肘支在方向盘上,睡意一阵阵地涌上来。真累啊,太久都没有好好睡一觉。什么都不想了,我只求一场好睡,能睡到地老天荒才好。 我撑着最后一口气把车开回家。这个严格来说已经不属于我的家。进门,空无一人,红妹不知所踪。但打扫得窗明几净。我倒在客厅的长沙发上,连走回卧室的力气也没有了。 终于可以闭上眼睛。黑暗扑过来时,我满足地长吁口气。 睡得真香甜。 谁都没来打搅我。爸爸、妈妈、景雪平、卢天敏、沈秀雯,成墨缘。所有人都识相地躲得远远的,允我安眠——你们每一个人,终归都是爱我的,多多少少。对吗? 我被手机的嘶叫吵醒时,窗外已暮色暗沉。 “喂,是小轩妈妈吗?” “赵老师。”我坐起来。 “小轩到家了吗?” “小轩……”我茫然四顾,“没有。几点了?我是不是该去接……” “小轩被你家保姆接走了。”赵宁年的语气罕见地不安。 “红妹?几时?” “一个小时前!” 我呆住。从学校到家走路半小时,打车最多十分钟。 “他们没有回来……”嗓子干得冒烟。 赵宁年急道:“因为你早上恰好关照过,保姆来接小轩时我就放行了。可我总觉得那小保姆的神色有点怪,后来越回想越担心……” 手机掉到地上。我看见茶几上端端正正放着一张折起来的纸。我拿起来,展开。纸在我上抖个不停。 小学生样的幼稚字迹。“太太,红妹走了。红妹实在没办法,对不住您了。再见。” 天旋地转,我倒在沙发上。 赵宁年还在手机里喊叫。我木然地搁到耳边。 “小轩妈妈,你别急。我这就出发去找,学校里、周围,沿途到你家,我一路找过来。你要是能想起什么线索,立即打我电话。” 顿时又安静下来,我抱着双肩缩在沙发上。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小轩,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但我不能失去小轩。 谁也不能夺走我的小轩! 我跳起来,抓起车钥匙奔出房门。我知道的,我知道去哪里找我的儿子。 车冲出小区大门时,正巧看到赵宁年。他认出了我的车子,朝这边奔过来。我猛踩油门,从他的面前呼啸而过。 一路上我什么都不想,只是疾驶,风驰电掣。 佳园小区。 就是这里,半新不旧的小区,半新不旧的公寓楼。我随便找个位置把车停好。太熟悉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就算凭空来场大地震,我也能从满地废墟中找到方向。 我径直走向前方这栋六层楼的门厅。 我曾经在此生活好几年,小轩在这里出生长大。离婚时,我就是被景雪平从这里赶走的。已经有三年多未再回来。这里,便是我与景雪平曾经的家。 还没到晚饭时间,楼道里静悄悄、空荡荡的。我悄悄地拾级而上,像一个满怀期待的贼。三楼,靠右第一户。从里面飘出饭菜的香气。房门虚掩着,我推开门。 “是小轩吗?小轩来啦?”倪双霞叫唤着从里屋走出来。看见我,愣在当地。我也看着她。 我们俩人对峙了几秒钟。 突然我控制不住自己了。我扑上去,扯住倪双霞的衣服前襟,狂喊:“小轩在哪儿?你快说,小轩呢?!”我拼命摇晃倪双霞,像个疯子似地吼着,“死老太婆,你还我儿子,把小轩交出来!” 倪双霞说:“小轩不在……我……没……” “就是你!”我用出全身力气推她。 倪双霞踉跄地向后坐倒在地上。我喊:“是你要抢走小轩,你休想!我死也不会让你得逞的!” “这是报应。朱燃,我说过你早晚要遭报应的!你害死了我的儿子,你不得好死!”突然,倪双霞的咆哮中断了。她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朝门口跑,边跑边叫:“别进来,快走!小轩快跑!” 白色的人影在楼道里一闪而过。倪双霞夺门而出,跑到楼梯口。我紧随其后。她还在叫:“走啊,快走啊!”忽然脚下踩空,我伸手去抓她的衣服却没抓着。倪双霞就在我眼前翻滚而下。重重地跌在下层楼梯平台上,一动不动了。 我呆在原地,俯瞰倪双霞的身体。她半蜷着,小小的,很像童话书里的老巫婆。在她的身旁,站着一个人。 白璐。 “她死了。”白璐仰起脸来,对我说。 我等她一步步走上来。 “都是你,对不对?”我说,“所有的事情,都是你做的。” 她沉默。 “为什么藏书网?” 她依旧沉默。 “是景雪平吗?他设下计划报复我,你替他执行。” “随你怎么想。” “你们不会成功的。” “是吗?”她挥一挥手机,“刚才那一幕我都录下来了,你还是想想怎么为自己辩护吧。” “小轩在哪儿?”我只关心这个。 白璐倨傲地笑起来,“想知道吗?你来求我,我就告诉你。” 我扬起右手,用尽全力打她一个耳光。白璐的半边脸立刻肿起来。红色的血丝从唇边渗出,如一条蜿蜒爬行的红色蚯蚓。 “小轩!”我狂喊一声,失去了知觉。 ……铃声隐隐约约在耳边盘旋,好像一根细线牵拉神志。我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挪动身体。摸到手袋,从里面掏出手机。是小轩的号码! 我瞬时情醒。 “小轩妈妈!”耳朵里传来的是赵宁年的声音,兴奋莫名,“我找到小轩了!” “在哪里?他怎么样?” “他没事,没事,就在我这里,在我身边。”赵宁年忙着解释,“噢是这样的。我一路没发现小轩,就赶回去学校再找。刚巧碰上一个工友,说有个孩子在学校的健身房里昏倒了,好像是我班上的。我赶紧奔过去,一看果然是小轩。这孩子当时已经醒过来了,就是迷迷糊糊的神智不清。我把他抱到学校医务室,校医检查说没大问题,应该是误服了某种麻醉剂,好在剂量不大,才一会儿功夫小轩就基本正常了……” “我要和小轩讲话,让我和小轩讲话。” “妈妈!”耳里涌进来小轩清朗朗的叫声,我的眼泪夺眶而出。真正是喜极而泣。 “妈妈,你在哪儿?” “你好吗宝贝?”我几乎泣不成声。 “好呀,妈妈,我没事!你来接我吗?我饿了呀。” 我冷静下来,让小轩把手机交给赵宁年。 “赵老师,谢谢你找到小轩。我……”有些话真难以启齿。 赵宁年不觉异常,满心欢喜地回答:“哪里,都是应该的。我送小轩回家吧,具体情况你再问他?” “赵老师,有件事要再麻烦你。今晚能不能让小轩住你家?” “我家?”赵宁年很意外,“小轩妈妈你?” “我有些急事要办,今天晚上不在上海。真的很不好意思,但我实在没其它人可以拜托。赵老师,请你无论如何帮帮忙。” 手机里有片刻安静,但我知道他会答应。虽然满腹狐疑,赵宁年还是会挺身而出,他是个难得的好青年。并且,他对我们母子有切实的同情。 “好的,没问题。不过你自己跟小轩说?” “那是自然。” 我对小轩说妈妈临时要出差,今晚他只能暂住赵老师家。 “去老师家住啊?”小轩拖长了声音说,我都能看见他骨碌碌转动的黑眼珠。但是他马上就高兴起来,“好呀,赵老师可以单独辅导我作文了。” 我笑,“别太打扰老师,一定要乖,给妈妈挣面子。晚上十点必须睡觉。明天我再和你联系。” “是的妈妈!” 小轩安排好了。我长长地松了口气。 但没有时间多回味了。楼道下已有人出现,看到倪双霞的尸体,惊叫声骤起。各种喧哗,楼上、楼下,所有的门背后都冒出人来。顷刻乱作一团。 没人注意到我,我及时地退回到家里。 呵,再熟悉不过的地方。我关牢房门,像乌龟缩进壳里,竟有无法言传的安全感。这窗、这地、这桌椅,我一样样看过去。当初曾经那么憎恶,恨不得一把火烧干净的所有,今天看来只是亲切。 景雪平把一切维持原状,使我产生错觉,仿佛从没离开过。 这个地方敞开胸怀接纳我,好似在对我说:回来吧,回到家就安逸了,别再管外面春秋冬夏。是啊。这是为我准备好的墓穴,我曾因害怕而逃跑过,并付出惨痛的代价。今天,我又自己回来了。 门外的吵嚷声越来越响,很快就会有人认出倪双霞,并且找到这户来。到时候我就插翅难飞了。必须赶快行动。 我去洗手间梳洗一番,重新化了妆,整理衣衫。所有我当初没来得及带走的东西,包括衣服、化妆品,甚至牙刷、内衣和香水都在原位,使用起来得心应手。景雪平实在周到。 镜中的我风霜尽显,但确乎是美的。我想,我从没这么美丽过。只有当幽灵返回生前的躯壳时,才会有这般瞬间的绝美。此时、此地,因缘际会,我会利用好这段回光反照的时光。 辛德瑞拉了解,平生她只有一次机会。 我打开房门,径直走下楼梯。倪双霞还躺在过道里,周围已经挤满了人。我从他们的身边经过,扬长而去。 但我仍然估计不足。 到会所的电梯里时,我才发现没有门卡根本无法去任何楼层。去他妈的富豪派头,高高在上,恨不得与世隔绝才好。 成墨缘的名片还藏在皮夹的最里层,终于等到动用它的时刻。 “喂?” 声音听起来有点陌生,我开口:“成先生……” “对不起,成先生抱恙不能接电话。请问您是?” 我呆住。 “你是……朱燃小姐吗?”原来是宋乔西,当真无所不在的忠仆。 我说是,我就在楼下,想见成墨缘。不知他是否方便见我? 时间不多了。 宋乔西说:“你等一下。”稍顷,“成先生请您上来。” 我再进电梯时,它立刻自动上行,宛如行云流水。难怪权势和金钱令人向往,被它们控制是件多么惬意的事情,就像置身童话世界。我心如止水,任凭这徐徐运作的电梯送我进入幻境。 宋乔西在电梯口等我,立刻为我打开房门。 “成先生在卧室。请您过去。”他说。 “他怎么样?” “他好多了。”年轻人友善地笑笑,自己退出门外。 成墨缘靠在床上,见到我便露出笑容。 我到床边坐下。 “真巧,我还想请你来呢。”他说,精神还不错。 我紧紧握住他伸过来的右手,一切都那么自然,我们好像熟识了许多许多年。 谁说不是呢? 我问他:“出什么事了?” “饮酒过量,心脏出问题。” “活该。” “你你。”他摇头微笑,“还从来没人这样说我。” “他们不敢。” “他们?谁是他们?” “医生、护士、随从、部下、情人、成太太、成公子、成小姐……”我一一历数。 “这么多人,”他笑着打断我,“怎么一个都见不到?” “让你赶跑了。” “哦?我为什么要赶走他们?” “因为你讨厌他们,”我说,“每一个人。” 成墨缘深深地注视我许久,说:“朱小姐,我们险些不能再见。” “不会的,”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成先生撑得住,我了解你。” “你究竟有多了解我?”他问得意味深长。 “我了解你已逾二十年。” 他的眼睛里划过一道闪电。这次我迎上去,没有躲避。 “成先生,我有个很长的故事。不知你是否有兴趣听一听?” 他不置可否,但目光炯炯。 “喝酒吗?”我问。 他抬抬手:“你自己倒吧,抱歉我不能起来。”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替成墨缘端去一杯清水,放在他手边的柜上。 他的酒都这么好,像丝绒一般滑过舌苔,从嘴到胃均是熨贴的滋味。为此大醉一场也是值得的。 我开始讲了。 “曾经有一个女孩,二十年前她还在念大学。她长得不算坏,所以追求者众多,但这姑娘个性高傲,看不上周边的男孩。她认为他们乳臭未干,缺乏内涵。其实她只是被宠坏了,对送上门来的爱情不屑一顾。如果要问她究竟想要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爱,她也未必说得清楚。当然她还年轻,有的是时间蹉跎。 “事情发生在她二年级上,离开二十岁生日还有半年的时候。某日,学生会通知她有个暑期勤工俭学的机会,为一家外资商行担任翻译。女孩的家庭条件很好,不需要额外的生活补贴,但她很看重这个机会。学生对社会总是充满好奇,何况能见识外资商行的运作,在二十年前的中国还算件稀罕事。许多人参与竞争,她经过严格的笔试和面试,过关斩将才最终入选。 “女孩去上班了。商行在当时上海最高尚的波特曼酒店办公,光这点就让她兴奋不已。要知道每一个女人都是虚荣的,她亦不能免俗。去之后她才知道,这家商行的主营是从全球各地代理奢侈品进入中国,包括烟、酒、服装和化妆品等等。二十年以后的今天,所有这些对国人来说已属平常,可在当初,真是叫人大开眼界、眼热心跳的新鲜事物。商行的业务非常兴旺,有大量的文字工作要做。除了正式雇员之外,像女孩这样的临时工和实习生也有许多名。置身其中,女孩头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平凡,甚至卑微。商行的员工们,不论男女,人人都美丽而时髦;不分国籍,一律讲英语,彼此称呼亨利或者玛丽亚。而最让女孩眼花缭乱的,是公司经营的产品。雪茄、红白葡萄酒、威士忌、xo;纪梵希、杰尼亚……都是她从没见过的漂亮东西。呵,请别笑话女孩的浅薄土气,每一个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都曾在心里体验过那种艳羡。对美好、优雅、精致和高贵的向往,本就是人的天性,谁又愿意永远生活在粗鄙和简陋之中。总之,女孩像漫游奇境的爱丽丝,完全被这个新世界征服了。 “新世界有一位年轻的国王,大家都叫他阿历克斯。阿历克斯的身份是商行老板,从见到阿历克斯的第一眼起,女孩就开始偷偷地崇拜他。不必强调阿历克斯的英俊、风度,单单将他当作新世界的化身,就足够让女孩为之沉醉了。更何况,他身上实实在在的魅力,几乎超越了女孩想象力的边界。她狂热而又无望地爱上了他。但是,阿历克斯那样忙碌、身边又总是围绕着许多人。光是女朋友就数不胜数,每一个又都那么光彩照人。虽然女孩每天都能看见阿历克斯,但直到暑期工快结束时,她都没有机会和他说上一句话。 “本来,一段暗恋最好的结局是无疾而终。可上帝没有给女孩全身而退的机会。就在暑期工的最后一周,阿历克斯遇上难题。公司新引入一种极高档的雪茄烟,可是阿历克斯对广告公司拍摄的宣传海报怎么也不满意。这天女孩加班,晚饭时间早就过了,阿历克斯还在开会发脾气。女孩奉命买来比萨送进会议室。正当她悄然退出时,突然阿历克斯叫住了她。 “你是谁?他问女孩。旁边有人代为回答,她是大学暑期工,叫朱什么……朱丽叶!阿历克斯抢过话头,你就叫朱丽叶吧。又对摄影师说,让她试试,用她来拍广告。我?女孩惊得张口结舌。就是你,你愿意吗?朱丽叶?他的笑容像微风,从触不可及的遥远彼岸吹过来,在女孩的心中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当然愿意。 “拍摄的地点在一座铁桥上,是阿历克斯亲自挑选的。女孩穿的白衬衫和黑长裙,也是他决定的。拍摄之初并不顺利,女孩全无经验,更不懂自己的形象如何能和雪茄烟联系起来。大半天拍下来,女孩身心俱疲,摄影师抱怨连连。 “拍摄暂停,阿历克斯来到铁桥上,站在女孩身边。他点起一支雪茄,望着对岸那片拥挤的棚户区。他说朱丽叶,你看那个地方,肮脏穷困逼仄,人在其中连呼吸都不顺畅。我要你想象自己就出身于此,从小最大的渴望就是脱离它。你要用你的双眼看见梦想,看心中的未来。 “新世界,女孩在心里说。再拍摄时,她只看阿历克斯,用眼睛,也用心。摄影师喜出望外,简直拍得停不下来。海报很快就制作完成了,被挂在本市当时最高档的百货楼外。女孩看见自己的头足足占去三层楼,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可以美得如此巨大。 “海报上写着:极之渴望,终有所得。女孩弄不懂这话和雪茄烟有什么关系。她只想到暑期工结束了。临别时,阿历克斯给她发了个大大的红包,狡 9ee0." >黠地笑问,告诉我朱丽叶,拍摄时你在看什么?才能呈现出那么完美的表情。 “告诉你就能梦想成真吗?或许,他回答。女孩鼓足勇气说,我在看你。啊哈。他好看地挑起眉毛,仍然在笑。女孩突然意识到,这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交谈,从此他将从她的生活中彻底消失。而这,是她万万不能接受的。她好像面对悬崖,生死在此一跃。于是她说,我想再见到你,可以吗?阿历克斯不回答。女孩急得几乎要昏过去,含着眼泪说求求你。 “朱丽叶你是多么天真。阿历克斯终于说话了。太天真?女孩不明白他的意思,这究竟算拒绝还是应允呢?他看着挂在会议室墙上的小幅海报,继续说,我喜欢那座铁桥,常常会去那里看看。假如你还想见我,也可以经常过去,说不定哪天就见到我。不过,我希望再见时,你已经长大了,足够成熟。 “这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女孩铭记于心,从此便常去铁桥附近流连。精诚所至,几个月后她真的又见到了阿历克斯。女孩欣喜若狂地迎过去,他却从她的面前走过,仿佛完全不认识她。此时女孩才发现,阿利克斯的臂肘间挎着一个美艳的女子。一次、两次,同样的情形又发生了好几遍。女孩明白了,阿历克斯当初的约定只是一时兴起,纯粹出于同情的托辞而已。 “对他而言她什么都不是,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女孩不再去铁桥,她还要保留一点点可怜的自尊。但是此后不论命运将她带到何处,她的心从未离开过那里。她像海报中那样,固执地紧盯着那个人。她甚至定期去市立图书馆,查阅香港的报纸和杂志。因为阿历克斯在当地是个小有名气的青年才俊,偶尔会有关于他的消息诉之报端。和女明星拍拖啦,开新店啦,拍下名画啦,与富豪之女结婚、生子,直到破产,欠下巨额债务,被追捕……她如饥似渴地寻觅有关他的消息,就此对他的一切了如指掌。这个习惯她坚持了好多年,却始终——极之渴求,一无所获。” 我停下来。一下子讲太多话,好渴。所幸杯中尚有美酒。我痛饮一口。最纯粹的寂静,从外向内缓缓渗透。我闭起眼睛来享受。 一只手轻轻抚上我的面颊。“朱丽叶。” 我把嘴唇贴在他的掌心里。 “但还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为什么十年前,我在铁桥遇到的是沈秀雯小姐,而不是你?” “因为我怂恿她在附近开了家小店铺,这样便有理由常常去那里看她。” “你看看你。”成墨缘连连摇头。 “我已想好赎罪的方法。”我说,“我欠下的债我自会偿还。十年前我的的确确是嫉妒得发疯了。你不记得我,你选择了她。这两件事都叫我恨透了自己,也恨透了你们。我一直在想,假如当时我没有结婚,没有怀孩子,我无论如何要抓住你。即使你负债累累,即使你被通缉,我都会跟在你身边。可是,你连表白的机会都没给我。” “没有用的。” “什么?” 成墨缘缓缓地说:“十年前我选择沈秀雯,是因为我相信她可以陪我过苦日子。那段时间我的人生走入绝境,想换一条路重新开始。我所设想的新生活很简单,平凡无趣,像世上绝大多数人一样生老病死,毫无意义地度过一生。沈秀雯小姐才最合适。” “我也可以。” “不,朱丽叶。你不行。”他还是摇头。 我很懊丧,到现在还争论这些实无必要,可我就是忍不住要懊丧。 “当然我的计划被你阻断了,”成墨缘含笑说,语气平静,纯粹叙述事实,没有半点责备的意思。“之后我曾庆幸没有耽误沈小姐一生。谁又能想到她……唉,终究是我的错。” “我知道秀雯并不怪你,况且此事我也有责任。” “不不,”他说,“症结还在我的身上。没有女人是应该过苦日子的,我怎么可以为这个理由向她求婚。这不是爱,这是自私。” “我倒希望你能对我自私。” 他看着我,“朱丽叶,对你我是最自私的。”声音温柔至极。 我勉强地笑,“你对哪个女人不自私?” “其他女人,”成墨缘挑起眉毛,“我对女人一向是最慷慨的。” “她们都得到想要的了?”我又忍不住嫉妒起来。 “她们都得到了支票。” “没有人得到你?” 成墨缘回答:“只有你想得到我,朱丽叶,只有你。” 我的脑海中一片空无。余音袅袅,他的话降落在我的心上,像小鸟轻轻扇动翅膀。我伸不出手去,生怕一碰就飞走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他是真正懂我的人。我怎敢奢望这点。 许久许久,我抬起头。“可你就是不要我,怎么都不要我。二十年前你忽略我,十年前你回避我,今天……” “今天我就要死了。”他淡淡地说。 我轻声叫起来:“不,你不会的。” “每个人都会死。” “是的,但不是现在。你看你现在,多么成功、多么富有。你还有大把的好时光。” 成墨缘的笑容里都是讥讽:“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知道我为什么转做投资吗?” 我不解。 “反正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嘛。何不做个彻底?赌博输起来更快,但比较起来,没有我现在做的这么有趣味。” 是呵,这不还发现了凶杀案,诱我说出保守了二十年的秘密……确实有趣味。有钱人多的是,狠角色也见过。但在我的眼中,唯成墨缘与众不同。因为在气魄之外,他还有种刻骨的自嘲。哪怕死到临头,成墨缘也保持着幽默感。他是真的不把自己当回事。 我给自己倒满酒,举起来,“咱们干一杯?” 他用清水和我碰杯。 “干杯。” 我们都一饮而尽。 “趁我还记得,告诉你个秘密。”成墨缘以手抚额,脸色变得很差。他累了。“成墨缘是我的本名。” “那阿利克斯?” “英文名而已。十年前遭受挫折时,我决定用回本名。铁桥后面,就是我出生成长的地方。你曾问过我的父母,他们生于斯死于斯,是最底层的贫民。” 我的心跳骤停——我要你想象自己就出身于此,从小最大的渴望就是脱离它。你要用你的双眼看见梦想,看心中的未来。 极之渴望,终有所得。 明白了,全明白了。 成墨缘闭起眼睛,手垂下来。我小心翼翼地扶他躺好,低声说:“我走了。” 他没有半点反应,睡眠中的面孔松弛,像一张摊开的纸。因历久岁月,已经泛黄发皱了。 在我眼里,这是一张光明磊落的罪人的脸。所以分外洁净,分外亲切。 我最后再看成墨缘一眼。吻一吻他的手,起身离开。 头很晕,不知道还能撑多久。我在电梯里取出手机,输入信息:“去找秀雯阿姨。妈妈永远爱你。”电梯门开启时,我按下发送键。明天一早小轩打开手机时,将会看到这条信息。 小轩,我在这世上最后的牵挂。妈妈对不起你。 走出会所大门,寒风扑面而来。已是深夜,马路上车流湍急,人行街面上只有我一人在走。这里是本市最高尚的区域,人们不需要步行。 这样才好。 我大步走着,酒意不断涌上来。我深知自己一路歪斜,反正也没人看得见。我咯咯地高声笑起来,多么畅快。 风打在脸上,全是凉津津的湿意。是下雨了吗?我抬头看天,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墨黑的空中只有一片片的灰光。呵,原来是下雪。今年的第一场雪。 但我丝毫不觉得冷,身体像一团烈火,随时要爆裂开来。我扯掉围巾,甩脱大衣,手袋扔在身后,连高跟鞋都蹬掉,赤足踏在雪水横流的地上。 除去所有的束缚,我轻盈得像一片羽毛,飞起来,飞起来…… 天地混沌如初,正好永眠。 第六章 我没有死。事后回想,我至少犯了两个错。 在往成墨缘的水里投安眠药时,我曾纠结再三。两片的剂量足够让他沉睡一晚,但我担心他身子虚弱,心脏负荷不了会出意外,为求安全所以只放了一片。结果我刚一离开,成墨缘就短暂清醒过来,并立刻通知了宋乔西。 同时,我在给自己下药的时候又太贪心。在旧家找到满满一瓶安眠药,还是当初景雪平因为纪春茂的失踪精神崩溃,去精神科就诊时拿回的药。他并没有吃几片就扔下了。那天我在洗手间的小药柜里找出来,带在身边去见成墨缘。我下了必死的决心,所以把一整瓶药都倒进自己的酒中。但偏偏没有顾及到,药性伴随酒精发挥得更快更猛,我离开会所后,只走出几百米,便一头栽倒在雪地上。结果,紧跟而来寻人的宋乔西很快就在街头发现了我。 而最命中注定的是,会所里有成墨缘的随身医疗小队。他们对我实施了第一时间的紧急救治。我当然死不成了。 我在医院里昏睡足足三天三夜。一切生理指标均已恢复正常,就是无法唤醒。 这种现象也是存在的。我后来听说,当时经验丰富的主治医生向旁人解释,在某些病人、尤其是自杀者身上会出现此类潜意识主导的昏迷。因为病人不愿面对现实,即使寻死不成功,能暂时逃避一下也是好的。 但我到底还是醒来了。除略感虚弱之外,身体已基本无恙。小轩扑上来,死死搂住我,好半天不肯放手。我亦热泪盈眶——可怜的孩子,吓坏了他。 不过看到妈妈痊愈,小轩很快就又开心起来。赵宁年以我突发急病来搪塞孩子,并且三天来都把小轩留住在自己家中照顾,很好地安抚了小轩的情绪。 沈秀雯告诉我,我刚一出事宋乔西就联系了她。恰好赵宁年的电话也打过来,两人一起赶到医院,匆匆商议后就做了分工。沈秀雯留在医院里盯我的情况,赵宁年则负责照顾小轩。小轩根本没见到我的“遗言”。因为赵老师和宋乔西一样,喜欢管着别人的手机。 我打心底里感谢赵宁年。小轩简直离不开他了,言必称赵老师,把他的话当圣旨。我这个妈妈倒要靠边站了。 不论赵宁年、宋乔西还是沈秀雯,都仿佛约好了似的,一致对我的自杀保持缄默。唯有沈秀雯在接我出院时暗示,朱燃你可别再想随便撇下小轩,那孩子经不起打击了。别担心,我坚定地向她表白。我是景小轩的妈妈,我会对他尽责到底。 人就是这样奇怪,现在我真连半点求死的念头都没有了。或者说,我已死过一次。够了。 我只是向沈秀雯提出,是否可以暂住她家。 又要麻烦你了。我颇感无地自容。没事,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秀雯对我仍然一片赤诚,甚至比过去更加无私。她没有问我,为何不回自己的家;我也没有问她,三天来是否有机会见过成墨缘。再好的朋友也该有各自的秘密,我们曾经不懂的道理,如今总该学乖了。 都这么把年纪了,再不成熟实谓可耻。 在秀雯家住了几天,这日小轩放学回来说:“妈妈,多多今天没来上学。前几天他跟我说爸爸不见了,多多妈妈还报了警,天天在家里哭。同学们都在传,警察叔叔找到多多爸爸了,可他已经被人杀死了。” 我愣了半晌,才想起来问:“赵老师怎么说?” “赵老师叫我们不要瞎议论。他说对朋友应该当面关心,而不是在背后议论。” 我真心感慨小轩的运气。好老师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小轩问。 “想家了?” “也不是……”小轩转了转眼珠,“回家可以去看多多。” 所以人只要活着,现实问题就永远像座山挡在路上,绕是绕不过去的。 次日我送小轩上学后,便返回江景小区的家中。坐在客厅里,江笛隐约可闻,一切如昨,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除了我之外,没人知道卢天敏的存在。他就像一个美丽的气泡,永远消失在我的梦境中,只留下残破的记忆。我心里清楚,即使这些零碎的记忆也保持不了多久。毕竟,我不恨他。爱或恨都属于强烈的情感,卢天敏对我则像踏雪飞鸿,有惆怅,有遗憾,无懊悔,无爱恨。 说穿了,卢天敏是我借来圆梦的,只不过代价太大了些。他唯一令我怀念的,便是那副酷似当年阿历克斯的背影。他还未开口,我已心动。事情就是如此简单。 所以我不恨他。 我开始收拾物品。在心中已策划过许多次,哪些东西带走、哪些东西处理掉、哪些东西干脆丢弃。我一人动手,有条不紊地干着,倒也平静。离开是必然的,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如今我烦恼的是——去哪里? 因为没有答案,所以就先不去想。自古至今,人类就是凭着这般得过且过的乐观精神,度过无数劫难而绵延。 天无绝人之路。我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兴致勃勃地干活。 门铃响。 竟然是两个警察。一老一少。来得真够巧的。 进门后,两人很自然地落座。年长者眼神犀利如电,不停歇地扫视屋内每个角落。满地纸盒、物品、箱笼,肯定无一遗漏。年轻者态度谦和,负责盘问我。 他们是为倪双霞的死而来的。年轻警察向我表示,他们对倪双霞与我的关系已了如指掌。倪双霞死前在等待孙子上门团聚,而我是竭力反对他们祖孙见面的。所以年轻警察问我,那天下午是否到过佳园小区。 不,我没有去过。 当时你在哪里?我的孩子被保姆带走,我在到处找孩子。找了一下午?是,我当时几乎急疯了,生怕孩子出意外,去了许多地方找。有人证明吗?没有,我一个人找的。找到了吗?最后是孩子的班主任找到的。你去接孩子了?不。为什么?因为我有个重要的约会。难道你连孩子都不管了?孩子没事,我也就放心了。我把他托付给孩子的班主任照管,很安全。 年轻警察追问:“你的重要约会是什么?”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是隐私,恕我无可奉告。” 年长者竖起眉毛:“你有责任配合调查。” “约会发生在你们所说的倪双霞死亡之后,与调查无关。” 两人默默交换了下眼神。 还是换年轻人开口:“朱女士,那天你为什么没有去佳园小区找孩子?那里毕竟是你的家。按常理推断,你那么多地方都去找了,不该遗漏佳园小区。” “佳园小区只是我过去的家。”我冷淡地说,“你们既然做了详尽的调查,就应该知道我与前夫离婚时,夫妻共有财产包括那套房子都归了我前夫景雪平。景雪平一年多前因病去世,我想他肯定把房子遗赠给了倪双霞,所以倪双霞才能住在里面。我不仅自己从不踏足那里,也绝对禁止小轩去。何况我的保姆从未去过佳园小区,所以我根本不认为景小轩会去那里。” 年轻警察皱了皱眉:“朱女士,你不知道景雪平把佳园小区的房子遗赠给你?” “什么?”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在死前做了公证,把佳园小区的房产转赠给你。还有他名下的所有存款、现金、有价证券。他把一切都留给了你。” 我真的万万没有想到。 怎么会这样?离婚时景雪平把我逼得走投无路,只好同意他拿走所有财产。可到头来,他竟又原封不动地还给我?他留一部分给小轩我还能理解,但是给我……我们毕竟已恩断义绝。更蹊跷的是,他做这些还瞒着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茫然地抬起眼睛:“我的确一点儿都没听说过。你们是不是弄错了?” 老者不耐烦了:“朱女士,我们办事是讲证据的。所以你讲话最好也实事求是,千万别耍花招,或者抱有侥幸心理。” 我别转头。 年轻警察说:“朱女士,我们有证据证明,那天下午你的确去过佳园小区,为了房产或孩子的事与倪双霞产生纠纷,并导致她的死亡。” 他的话太有策略了。我的内心只要有一丝恐慌或者犹豫,都会被牢牢抓住。 “不。”我斩钉截铁地回答,“我从离婚搬出后就再没有回过佳园小区,更没有和倪双霞发生过什么纠纷。你们要是有凭实据,完全可以逮捕我、起诉我。否则,就请立刻离开我的家,我还有很多事要忙。” 他们走了。我仰面倒在沙发上。心跳好久才平缓下来。 不,我并非老奸巨猾的惯犯。我能打赢这一回合,是有人事先关照过我了。 就在小轩带回多多停学消息的前一天,我接到宋乔西的电话。他约我喝咖啡,有些话不便在电话里谈。 宋乔西带给我顾风华的最新消息。简琳报案后,警方很快就核实,在市郊一条河道中发现的无名尸块正是顾风华。现已将梁宏志锁定为重大嫌疑人,展开全国追捕。不出意外的话,梁宏志很快就会落网。到时候,梁宏志、纪春茂和顾风华之间的纠葛必将水落石出。但顾臣集团是垮定了。 这些天好多员工和供应商在闹事,要求支付薪水和清偿欠款。高管们都成了泥菩萨,根本无人出头主持局面。也有不少人见势不妙,偷偷各自开溜。 我想起白璐。自我从昏迷中醒来,就再没听任何人提起她。她在干什么?难道也离开了? 宋乔西倒是对顾风华案件的调查过程如数家珍。我揶揄他,你们到底是投资人还是侦探所?嘴里开着玩笑,心里控制不住地思念——那个人。 宋乔西笑,“我瞎起劲罢了。只不过在公安系统里有些熟人,能打听到些消息。” “对了朱小姐,我还听说件事。那天下午在佳园小区,有个叫倪双霞的老太在楼道里跌死了。她和你有些关系吧?” “她是我前夫的母亲。”我的心抽紧了,“怎么了?” 宋乔西很轻松地说,公安局里有人怀疑这事不是单纯的意外,但又找不到突破口。因为出事那段时间楼里恰好没什么人出入,所以找不到目击者。更凑巧的是,从那个时段到晚上的小区监控录像全部失灵,什么都没录下来。现场又被看热闹的邻居破坏了。指纹脚印乱作一团,警方连一点有效的证据都采集不到,都快愁死了……直到分手宋乔西还在感叹,现在的侦探多没用,离开技术手段就一筹莫展。人类越来越依赖科技,今后的神探大概都换成机器人了。 会面始终,宋乔西没有提过成墨缘。但已充分转达信息——有人在保护我。所以警察的突然袭击不可能奏效。我的坚定信心,缘自我对保护人的全盘信任。二十年了,我终于可以把命交托在他手中。当然不会有半点犹豫。 我沉浸在幻梦成真的喜悦中,根本没有想一想,倪双霞之死唯一的目击者是白璐。宋乔西以及他背后的成墨缘,只可能从白璐那里得到确切的消息。 是我已经放弃了自主。之前所有的斟酌、计较、盘算和策划都以失败告终。我还是听天由命比较好。人强不过命,女人强不过男人。 目前我只操心一件事——为小轩和我自己找一处新家。其实答案就在眼前,但……我犹豫着。 可是时间不等人,一个月很快就要过去,再不做决定我与小轩便只能露宿街头。这个月中再无警察来找麻烦,看来倪双霞的事情已无需担心。 我决定与景小轩摊牌。 可巧,这天放学回家,小轩主动和我谈起:“妈妈,多多转学了。” “转学?他要去哪里?” “赵老师说,多多妈妈要把家搬到外地去,所以多多不能再在我们学校里了。” 其实这些天我也有耳闻,顾风华死后,顾臣集团的帐务遭到各方清查,公司破产已成定局。不知简琳能保住多少私人财产。但显然,江景豪宅是住不下去了。我很感慨,财富如过眼云烟,在我们身上真实演出。这种沉浮,也只能算咎由自取了。 我冲口而出:“小轩,我们也搬家吧?” 小轩急道:“我不要去澳大利亚。”小脸涨得通红。 “不是澳大利亚。”我连忙解释,“小轩,我们回家去住,好不好?” “回家?”孩子的眼睛黑白分明,直直地盯在我脸上。 我才意识到自己的用词,是啊——“回家。” 小轩思索片刻,:“妈妈,你愿意回家吗?” “我?”真没想到孩子会这么问。 “你和爸爸总在家里吵架。我不喜欢看到你哭。”啊他全记得。离婚时小轩才七岁,他竟然把我和景雪平的决裂记得这样清楚。 我努力地挤出笑容:“小轩,家里没有人和妈妈吵架了。” 小轩又思索片刻,眉间像成人般皱出川字。最后做出结论:“那我们就回家去。” 我闭起眼睛,把小轩紧紧搂在怀里。 当夜,小轩钻入我的被窝。这孩子已满十岁,今后母子相拥的机会越来越少。他终将长大,我必然老去。我和景雪平是最不称职的父母,给孩子带来太多不应有的烦恼。我们罪不可恕。 ……那时,景雪平死活不肯再参与顾风华的生意。而我却像鬼迷了心窍一般,满脑子只有股份、佣金,江景房和小轩的贵族学校。我和景雪平自成夫妻以来,所有的暗流涌动到那时终成水火之态。但我们还未彻底吵翻,因为景雪平不和我吵。不管我怎么找碴,他只是忍受。 但他悄悄做了一件事:去找顾风华辞了职。听到消息时,我清楚地感到盘踞心头已久的小魔鬼迅速膨胀。强大到连我自己也无法控制它了。 我也没有同景雪平吵架,我只是告诉他一件往事—— 我对景雪平谈起大二时参加的一次勤工俭学。我告诉他,那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真正爱上一个人。但是那个人不爱我。何尝不爱,他甚至没有认真留意过我。我在单相思中尝遍仰慕、自卑、嫉妒和不甘的种种滋味,执念却越种越深。当我终于鼓起勇气,主动乞求对方的眷顾时,他却轻飘飘地抛下一句话,让我在足够成熟后再去找他。 怎样才算足够成熟?那年方二十岁的我想不通,也猜不透。可是解不开这个谜,我就不能再去见他。思念折磨得我快发疯了,我实在忍耐不住,只能找最好的朋友商量。沈秀雯倒愿意帮忙。可我坚决不肯将心事和盘托出。我说得半遮半掩,她听得云里雾里。唯有一样——何谓女人的成熟?沈秀雯从她倒背如流的那些西方爱情小说找到了答案。带着羞涩和惶恐,她将嘴唇凑在我耳边说出来,满面通红。 我的心沉下去,又99lib?提起来。呵二十岁的女人,到底也不是那么青涩无知。单看看他身边的女人们,那许多妖艳多姿,一举一动的媚态绝非无中生有。要与她们竞争,除非能把自己的短板拔长? 我就是容易走火入魔。女人嘛,早晚总有这一天。那时节我轻易就说服了自己。只需要找个合适的人,事后能保守秘密,也不至于挟以自重。未来见面势必尴尬,要想避就避得开才好。 还能有谁呢?景雪平——总是他。只有他。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但我并未如愿发生重大改变,最可笑的是,此后我再没见到我所爱慕的人。听说他去欧美开展业务了。 沈秀雯从此觉得对不起我。这些年来,她无怨无悔地陪在我身边,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这件事。这个漆黑的秘密,成为我与沈秀雯之间的毒瘤。 我保有自尊的唯一方法,就是从此避开那个被我选中的人。 我没有算到,我有一天会和他结婚。我更没有算到,这件事使我在他面前抬不起头,因为他始终坚信我对他有爱,却不知道我从第一天起就利用了他—— 我的话音未落,景雪平就动了手。那是他第一次打我,也是最后一次。他一边吼叫,一边落泪,一边殴打。 朱燃你这个蠢货、蠢货!你为什么这样傻! 景雪平两眼血红,像头发疯的野兽。我逃出家门,再没有回去过。 景雪平从那时起就脱了人形,我们很快办完离婚手续。他要走一切,我没有和他争。 怎会想到还有今天? 为谨慎起见,我再去房产登记处核实。佳园小区确在我名下。银行里也有属于我的十几万存款。我与小轩的生活算得上绝处逢生。 不过庆幸之余,我又想起个问题。警方怀疑倪双霞的死与房产归属有关,假使我现在就搬回佳园小区,不是间接佐证了他们的怀疑吗? 我连忙给宋乔西去了电话。 他很快约我见面,直截了当地要我去向警方坦白事发经过。 可是之前不是这么安排的……我感到非常意外。 宋乔西解释说,这种事往往越描越黑,还是讲实话最安全。何况,倪双霞本来就是失足摔死的,无须担忧。 警察会相信我吗? 会。宋乔西的安慰温和而有力,你放心吧。 我再一次信任了他。 他开车送我到公安局。我当真做了回奉公守法的好公民,把那天下午发生在佳园小区的一切和盘托出。 警察问,之前为什么不说? 因为我害怕。 没有任何人为难我。我在打印出来的供述上签了名,就顺顺当当地离开了。 就这么完了? 坐上宋乔西的车,我还有些迷糊。 是呀。宋说,警察办案讲证据嘛。他们或许已经找到证明你清白的线索了。 我还不明白,什么样的证据呢? 他只是微笑。 我懂了,在这件事上我不需要忧虑,更不需要思考。 尘埃落定。 在约定的交房期限前两天,我带着小轩正式搬离江景公寓,回到了我们最初居住的房子里。旧居中一切如昨,仿佛只是远途旅游后的回归。 方懂物事人非。 回到佳园小区,起初也不是全无顾忌的。景雪平和倪双霞都已过世,倪双霞还死在楼道里。刚开始那个月,每次上楼我都有些寒飕飕的感觉。夜深人静的时候,更会在似梦非梦中突然惊醒,心悸得不行。认真回想,却又找不到曾有人入梦的痕迹。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不论景雪平还是倪双霞,都不曾骚扰过我们。我渐渐相信,他们并未打算与我们为敌。或者,是看在小轩的面子上吧。又过了些日子,我听说倪双霞的骨灰被乡下的远房外甥领走,应该是去入土为安了。 当天夜里,我在家里为倪双霞上了一株香,叫小轩也一起来拜一拜奶奶。 还是那句话。对倪双霞,我承认有待其刻薄之处,但我不忏悔。因为自始至终,我并没有对不起她。 在佳园小区的旧家里,我和小轩重新开始生活。对小轩来讲,唯一的不便是离学校远了。所以我保留了车子,每天接送小轩上下学。来回各半小时的车程,成了我们母子交流的最佳时机。我接手了沈秀雯的保健品生意,退租店面,在家附近租了个简易的写字间。找来顾臣的两个程序员做开发,又留下几个原先的雇员当在线客服,就这样把生意搬到了网上。成本节约了,业务量却有增无减,效益其实比在沈秀雯手里更好。我每月按比例给沈秀雯分成,保证她的生活来源。不过如今她的开销相当有限,钱只是存在银行里。按秀雯的意思,今后会定期定额捐给教会。我经常带小轩去看望秀雯,每次和她相聚都是愉快的经历。今天的沈秀雯,一举一动中都带着信念的光。人消瘦了不少,皮肤好得叫人羡慕。她变得前未有过的美丽,但这种美不会引发任何欲念,只让人感到慈祥,甚至圣洁。我不得不承认,沈秀雯大概真的找到了生活的意义。 卢天敏彻底销声匿迹了。对我来讲,这其实是恩惠。另一个不知所踪的人是白璐。顾臣集团清算时我去过几次,也没听到有关她的消息。大厦将倾,谁还能注意到一个临时雇员。白璐的来和她的走一样,飘忽、神秘。红妹倒是给我打过一次电话,哭哭啼啼地恳求我原谅。我好言安慰她几句,想问问小轩失踪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就忙忙地把电话挂断了。看样子仍然心有余悸。 梁宏志很快就被抓捕归案,对杀害顾风华和纪春茂的事实供认不讳。在研发中心小楼外的草地下,挖出了纪春茂的白骨。据梁宏志供述,杀纪春茂是为了独霸“守梦人”游戏,杀顾风华则是不愿再受他的鸟气。按他的原话,就顾风华这种徒有其表的家伙,仗着借来的几张臭钱,居然对他老梁处处颐指气拿他当奴才使唤。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还不如我灭了你,大家干净。 以上消息均来自神通广大的宋乔西。他偶尔请我喝咖啡,每次总是滔滔不绝地向我通报这个那个。看来只要有他来定时更新,我就能足不出户,执掌天下要闻。不过他从没提起过成墨缘。他不说,我便不问。我心里清楚,即使问也是问不出来的。宋乔西只听老板的吩咐。 呵成墨缘老板。转眼又快一年没见到他了。二十年来,我对他有极度渴望的时候,也有惘然若失的时候,但都不像现在,所有起伏跌宕的情感,转化为一种平和、深刻的思念。 我终于学会听天由命。 既然当成墨缘是天,我就不再期待抓住他。只要抬起头能看见他的影子,低下头能感觉到他的眷顾。就足够了。 人无奢望,自会安乐。 直到——又一个冬夜。 手机突然响起。柔和的乐曲,却让我从沙发上直跳起来。很久不曾这样惊慌了。那是即刻寒侵入骨的可怕预感。 “喂?” 电话那头悄然无声,我听见自己的牙齿相扣。 “喂?说话呀!你是谁?”我叫起来。 “是我呀——乔纳森。” “啊,乔纳森……”我并没松弛下来。宋乔西不会无缘无故深夜来电,何况他的嗓音太奇怪……我干咽着口水,静待下文。 “朱燃,成先生去世了。” 我没有回答,听不懂的话,怎么答复。 “成先生去世了。”宋乔西还真体贴,又重复一遍。 “几时?”我终于想出该说什么。 “刚刚,呃……一小时前。太突然了,所以大家都很混乱,我这才有机会通知你。”宋乔西哽住,我听见了实实在在的悲痛。 所以,是真的了。 心口有一线细微的痛,像刚点燃的火柴,突突地跳。我用力按在胸上,压住,不让它疾速发展成燎原之势。 宋乔西低低地说:“是心脏病突发。他去时很安详的。”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么他得偿所愿了,死得体面。 “那就好。”此言一出,眼泪跟着涌出。心口的痛骤然爆发,痛彻全身。 整夜无眠。我躺在床上,反反复复地想着死这回事。妈妈死时,我悲哀。景雪平死时,我恐惧。可就是成墨缘的死,我想不通。二十年来,我把他当梦想当信仰当劫难当孽缘,但我从来没想过他也会死。 成墨缘死了,像我们每个人一样,生命走到终点。可是,他怎么会和我们每个人一样呢?我爱他,因为他在我心中犹如神祉一般的存在。他使我摆脱人生的庸常世俗和卑贱屈辱。连他也死了,我还有什么盼头。 我的梦完了。 所剩唯有悔恨。那天我怎么可以走得那样干脆,我应该陪在他身边的,哪怕仅仅是一个晚上。成墨缘也会死的,他自己亲口告诉过我! 在浑浑噩噩中度过几天,宋乔西约我见面。说有些话要交待。 地点定在怀旧区的咖啡馆,凭窗正好俯瞰铁桥。是宋乔西提议,我没有意见。我已万念俱灰,还怕什么触景生情。 最后一次来铁桥,正是跟踪沈秀雯遇上成墨缘的那次。今日再来,发现对岸的荒地上已热热闹闹地开工了。沿着围墙搭起高高的护网,吊塔的长臂直插云霄。铁桥也被全部遮盖起来,像在进行修缮的工程。 这座城市里,每天都有无数起类似的毁坏和新建,早就司空见惯了。 我到早了。宋乔西来电道歉,说有事耽搁,请我先坐坐。我自然没问题,一动不如一静,正好可以独自再看看这座桥。也算不上缅怀,因为心已经空了。 “朱总。” 我抬起头,来人在我对面坐下。白皙的鹅蛋脸整整小了一圈,眼睛显得更黑更大,活像个日本偶人。白璐。 我还是头一次看她穿一身黑。长发披肩,没有扎马尾辫。她好像在同一段时间里既变老,又年轻了。 “是你啊,好久不见。”我说。 “家里住得还愉快?” “托你的福。” 她没有接我的话,板着脸,垂下眼睑。我突然意识到,这种沉默里充满倨傲,远非我过去所以为的乖巧。 我说:“既然来了,干脆把话说说清楚吧。” 她又抬起头来,这一次满脸是挑衅。 “你真的是纪春茂的女儿?”我问出萦绕心头许久的问题。 白璐的眸子里星光一闪,答:“真有趣,成先生第一次见我,问的也是这句话。” “成先生?” 她缓缓点头。 我心中哗的一声,像有层黑幕被撕下来,连带着皮肉,生疼生疼。 “你第一次见成先生,是什么时候?” “就是向他报告你害死倪双霞的时候。” “你知道我没有害死倪双霞!” “我不知道。” 我刚要发火,转念又笑了,“他不相信你。”多么明显的事情,几乎被她摆一道。 “他信的!”这下轮到白璐发急了。 “他不信,他还让你为我去作证了。”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警方最终放过了我。这么说来,我还应该感谢白璐呢。 我问她:“你是怎么回答成先生的?” 白璐安静下来,眼神悠远。过了片刻,才开口说:“在我从小长大的养老院里,只有一位姓纪的老爷爷,他是那里的厨子。三年前,有个叫纪春茂的人到养老院来,找到纪爷爷,向他要回自己寄养在养老院的女儿。爷爷告诉纪春茂,他的女儿养不到五岁就病死了。爷爷还骂纪春茂,说他为了自己的前程抛下家人,现在发财了才想着回来找,太晚了。纪春茂只好灰溜溜地走了,走时说还要再回来找女儿的,因为他觉得爷爷在骗他。不过,他并没有再回来。” 窗外传来一阵喧哗,工地护墙前围起一大圈人,好像要做什么施工。铁桥下也簇拥起看热闹的人群。 我们这里仍然安静,就像躲在包厢看戏。 白璐揉了揉鼻子,继续说:“虽然纪春茂没来,却来了另外一个人。”她看着我,嘴角微微翘起,“你知道是谁吧?” 景雪平。 我禁不住闭一闭眼睛,鼻腔酸涩。 “他也是来找纪春茂的女儿的。可是不管他怎么恳求,纪爷爷还是原来的那些话。景雪平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但他没有像纪春茂转头就走,他在养老院住下来。而且,他来的时候就生了重病,住下之后越病越厉害,结果就干脆走不了了……这个景雪平,真是个怪人。”白璐又翘起嘴角,年轻女孩做这种表情是很俏皮的,在她的脸上却有种特别的沧桑。仿佛看破红尘。 “老人家们都不待见这个外来的,催着纪爷爷把他送走,可他就是不说家在哪里,我们也没处送他。这一下子就住了好久。起初他还跟我们解释,说自己对不起朋友,害了纪春茂。他知道老纪一直惦记要找到女儿,所以来帮他实现心愿。但是他自己的身体太糟糕了,很快就下不了床。我只好服侍他。他每天躺在床上,从早到晚不睡觉,干瞪着眼。起初他很沉默,一整天也说不了几个字。我能看出他难受极了,不光身上,连心里也很难受,但他就是哼都不哼一声。可是到后来,他整个人都病迷糊了,就开始不停地讲话。”她尖锐地瞥我一眼,说出这段长篇大论的结语,“他说的全都是你。” 我摇头。我一直以为,白璐是在为纪春茂报仇。我做梦都想不到,她是为了景雪平。 “是景雪平让你报复我?” “不!”她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他只让我帮忙做一件事——把提前写好的生日卡片送给小轩。他说,他肯定见不到儿子过十岁生日了,但他不想小轩这么快就忘记爸爸。” “后来那些事……” “后来?后来我就是觉得倪奶奶太可怜,小轩太可怜,所以才想办法安排他们见面。我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是你自己慌了手脚。你知道景雪平说你什么?他说你是天底下最蠢的女人,只会自欺欺人。他说他到最后才想明白,对你再好也是没用的,他把他的心全都挖给你了,反而吓跑了你。所以他决定让你恨他,恨透他,因为只有这样你才会记住他……他还说,你早晚会把自己的一切都折腾光的,到那时候你还得回家。所以他要把家和钱管好,永远等着你回去。” 我不想在白璐面前流泪,但是泪水不由我做主。 “现在哭太晚了吧。”她想做出不屑的样子,却和我一样不成功,脸上全是凄惶。 我从桌上捡起纸巾,慢慢拭去泪水。“你说完了?” 白璐不吱声。 我开始讲:“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对景雪平最后的光景,我不是不关心的。可我一直找不到人问。现在,不论是悲是喜,总之我都了解了。这份心事,也终于可以了了。”心口痛得说不下去,我深深地吸一口气,“我还要谢谢你,陪景雪平走完最后一程。本该是我的事,却让你承担了。所以更要谢你。” 白璐想说什么,我做了个手势阻止她。我还没有说完。 我说:“但是——”多少真相隐藏在“但是”这堵墙后。一万支利箭已经架好,我从容地将弓弦拉到最满。 “但是我和景雪平之间的恩恩怨怨,你没有资格来说三道四。我和景雪平,我们同学、恋爱、结婚、生子,我们把大半生耗在彼此身上。我给了他最好的,也给了他最坏的。他也一样,把所有我对他做的恶,行的善,分毫不缺地都还给我。二十多年了,我们的血和肉早就和在一起,搅过无数遍,根本就分不开。所以,他至死都念着我。宁愿我恨他,也不肯放过我。” 箭雨缤纷,悉数落下。我看清自己的心,遍布血洞,千疮百孔,像一只火红的蜂窝。这也是景雪平的心。因为样子太狰狞、太恐怖,当他把心剖给我时,我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其实我接受不了的,正是我自己的心。人世间就是存在这种感情,靠着彼此伤害来维系。折磨越痛,爱得越深。 终于敢面对真相。 可是太晚了。 白璐脸色煞白。她吓坏了,毕竟还年轻。“我要走了。”她嚅嗫。 “你还没回答我,”我向她微笑,“你究竟是不是纪春茂的女儿?” 白璐撅起嘴唇,像小学生在回答问题:“那次我对成先生讲,我从小在养老院长大。没有父母,没有亲人,连名字都是纪爷爷随口给我取的。从懂事起,我就学会了服侍这些爷爷、奶奶们。特别是老人过世的时候,总是我陪在他们身边。老人们讲,看着我年轻的脸,他们咽气也能咽得轻松些。所以,虽然从小到大看过好多次临终,但我一点儿不害怕死。因为老人家都走得特别安详。我总是觉得,他们是去过更快乐的日子去了。可是景雪平来过之后,一切都变了。从他的身上,我头一次看见死的痛苦,那么多不甘心、悔恨,还有留恋……我才知道,原来人生这样苦。苦得叫人根本无法承受。过去,我从没想过要离开养老院,因为那里是我的家,除了养老院我不知还能到哪里去。可是景雪平死后,我在养老院就再也呆不下去了。我不想再给任何人送终,我不想再看见死亡!” 白璐的声音直发颤。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面颊。不论她曾经对我做过什么,此时此刻我都能理解,都能原谅了。可怜的孩子。 “我去跟纪爷爷讲,我要走。爷爷想了一整晚,太阳出来时他对我说,原本他是不舍得我走的,因为他也想要我给他送终。但是他想通了。我还是应该走。他说孩子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也别再回来。就算哪一天你回来,爷爷也不会认你。” 她的泪静静地落下,滴在我的手背上。有些冷,也有些热。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她等着。 “是你给我打电话,说景雪平要见我最后一面的?” 她默认了。 “可是那时景雪藏书网平已经死了。”我盯住白璐的眼睛,“你打电话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她昂起头,轻轻扯动嘴角:“吓吓你” ——笑容,像黑色的花朵在脸上悠悠绽放。 “你们……” 宋乔西站在桌边,困惑又热忱地看看我,看看白璐。 白璐腾地站起来,“我在外面等你。”便头也不回地冲出去。 宋乔西摇着头,坐在白璐刚才的位子上。 “你还好吗?”他问得很真诚。 “好。” 宋乔西轻轻叹息一声:“成先生走得太突然了。” “你在他身边吗?” “在,我们都在。” “我们?” “我和白璐。”宋乔西的脸突然红了红。 “白璐?”我一阵恍惚,“为什么是她?” “因为……因为成先生需要人服侍,他又讨厌看见那些医生和护士。白璐挺合适的。” 原来如此。 总是如此。弯道超越不需要特别的技巧,只要领跑的人够傻就行了。 我本来就够傻。连景雪平都这么认为。 我点一点头:“应该的。” “其实最近这段时间,成先生一口气做了许多事情。我们都太大意了!”宋乔西的懊悔是发自内心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对面那块地,他买下来好久了,半年前突然决定要开发,而且事必躬亲。我也搞不懂,成先生怎么兴致这样高。可是看到他精神状况那么好,又替他高兴。唉,早知道会出意外,我无论如何要拦着他的。结果项目倒是进展神速,半年就完成了规划和设计,马上就能开工了。前些天成先生还高兴地跟我讲,这个项目是他多年的心愿,真想能亲眼看它建成。他说要给这座大厦命名为朱丽叶,还说要亲自为大厦揭幕……” 我没有听见宋后面的话,我的魂魄已经飞散。 ——朱丽叶。 “朱小姐,你没事吧?” 我回过神来,看见宋乔西焦急的脸。 “你今天叫我来,是要说什么?”我问他。 宋乔西跳起来,大力推开窗户。 “看,朱小姐,你看外面。” 一幅巨大的海报,不知何时起,已悬挂在高耸的工地护围外。画面中,一座漆黑的铁桥之畔,白衣黑裙的女子,目光深远,像在寻觅着什么。风,自此岸起,吹进海报里面,扬起她的裙裾。 “极之渴望,终有所得。”我一字一句地念出来。 “拍得真好是不是?”宋乔西兴奋地问。 我没有说话。 宋乔西太激动了,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刚才就在指挥挂这个。没想到放大了效果这样好。不过还在做小样的时候,就已经有广告公司来打听模特儿是谁了。白璐干这行会非常有前途的。我打算做她的经纪人呢。成先生真有眼光。” 我揉一揉昏花的老眼。啊是,那海报上的女子,分明就是白璐。 确实有眼光。 “我还计划让白璐把名字改回去,改成原先的白鹭。做模特儿的艺名白鹭更好。朱小姐你说呢?” “原先的什么?”我问得像个傻瓜。 “就是‘一行白鹭上青天’的那个白鹭啊。养老院旁的湿地盛产这种鸟,所以她才叫白鹭的。纪白鹭。呵,改成现在这个‘璐’是我的临时想法。” “你的?” “最初她找到我,说要查清父亲纪春茂的下落。我觉得应该帮她,所以设法把她安排进了顾臣。改名字是为了不引人注意。真叫原来那个‘白鹭’的话,就太特别了。”宋乔西看着我,腼腆而歉意地笑了。 他实在不必抱歉。 宋乔西又说:“朱小姐,这幅海报是成先生亲自..安排拍摄的。他手上有张珍藏了好多年的样照,只肯给摄影师看。我实在好奇,就乘他不注意偷看了一眼。”宋乔西露出孩子般的调皮神情,将声音压得低低的,“那上面的人就是你,对吗?” 我还能说什么。 “成先生刚一过世,所有的东西就立即被律师接管了。他那些继承人简直和狼没什么区别。我曾经想找到那张样照,但是很可惜……不过我觉得,请你看这幅新海报也是一样的。”多么热切的神情,真不忍心扫他的兴。 我承认:“我很高兴看到这个。谢谢你。” 宋乔西兀自喃喃:“成先生也会高兴的,你说呢?” 是的,那是肯定的。 黄昏了,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来。我道别宋乔西,从铁桥下走过,去停车场。巨幅海报就在我的头顶上,被寒风吹得扑棱棱作响。 我停下来,仰起头。海报上女郎的目光穿透时间,穿透生死,那么坚定、无畏。只因她相信即便人心深似海,只要坚守住这份渴望,就有海枯石烂见真心的那一天。 有朝一日,她将成为传奇。她不是我。 快五点了,我加快脚步。要赶去学校接小轩,到家还得做晚饭。单身母亲的日子既简单又劳碌。想到小轩,我的心便如古井,再无半分波澜。 我的生命中已经没有渴望,今后我只为小轩活着。哦,我一直忘记说,小轩长得和景雪平越来越相像了。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