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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萝莉的秘密》
星期六
献辞
献给朵莉丝·史玛特
一个热爱奥本大学足球队
和阅读的女子
01
“你是舞后!”莎拉·林顿绕行溜冰场,随着音乐轻哼,“年轻而甜美,才十七岁。”
她听见左边一阵慌乱的轮滚声,才一转身便看见一个小孩迎面撞了上来。
“贾斯汀?”她认得这个七岁孩子。见他穿直排轮鞋的双脚不停抖动,她从他衬衫的背后将他一把抓起。
“嗨,林顿医生。”贾斯汀好不容易喘过气来。他的安全帽太大了,他得不停把它往上推才能抬头看她。
莎拉还以微笑,强忍住大笑的冲动。
“哈啰,贾斯汀。”
“你很喜欢这首歌吧?我妈咪也喜欢。”他睁大眼睛看着她,嘴巴微张。贾斯汀和莎拉的大多数病人一样,似乎很惊讶会在医院以外的地方看见她。有时候她会想,他们是不是以为她就住在那里的地下室,等着他们感冒或者发烧然后来找她。
“总之,”贾斯汀又推一下安全帽,他的护肘撞上 81ea." >自己的鼻子,“我听见你在唱。”
“来。”莎拉弯身替他调整下巴系带。溜冰场的音乐非常响亮,她拉紧他下巴的塑胶扣时可以感觉到重低音的震动。
“谢谢。”贾斯汀大叫着说,然后举起两手放在安全帽上,像是搁在那里休息。这动作让他失去平衡,他一阵摇晃,抱住莎拉的一条腿。
莎拉再次抓住他的衬衫,带着他来到溜冰场周边的护栏。试穿了一阵子直排轮鞋之后,莎拉决定穿回旧的四轮式轮鞋,因为她不想在半数镇民面前摔得七零八落。
“哇。”贾斯汀咯咯笑着,两手攀着栏杆。他低头盯着她的轮鞋。
“你的脚好大!”
莎拉看着自己的鞋子,突然难为情起来。从七岁开始她便一直被人揶揄她的大脚。听了将近三十年这类话语之后,莎拉仍然有股冲动想抱着一碗巧克力糖霜冰淇淋躲进床底。
“你穿男生的轮鞋!”贾斯汀尖叫着,松开栏杆上的手指着她的黑色轮鞋。莎拉在他跌倒之前将他抓住。
“小亲亲,”莎拉在他耳边礼貌的轻声说,“下次我替你打针的时候可别忘了这点。”
贾斯汀勉强向这位小儿科医师笑了笑。
“我妈咪在叫我了。”他喃喃说了句,两手交替扶着栏杆离开,边回头确认莎拉没跟来。
她叉着手臂,靠在栏杆上看着他离去。她很爱小孩,这是大多数小儿科医师的特质,不过有些原因让她不想在周六夜晚被小孩子包围。
“那是你的约会对象?”泰莎在她身边停下,问说。
莎拉瞪了妹妹一眼。
“告诉我,我怎么会在这里的?”
泰莎挤出微笑。
“因为你爱我?”
“是啊。”莎拉挖苦的回答。越过溜冰场,莎拉看见泰莎最近交的男友,戴文·洛克伍德,他是林顿家的水电公司的员工。戴文领着他的侄儿在儿童溜冰场内,他的哥哥在一旁观看。
“他母亲讨厌我,”泰莎喃喃说着,“每次我接近他,她就没好脸色。”
“老爸对我们不也这样。”莎拉提醒她。
戴文发现她们在看他,朝她们挥手。
“他对小孩子很行。”莎拉说着,也向他挥挥手。
“他的双手很行。”她低声说,像是在对自己说话。她转身问莎拉。
“说到这里,杰佛瑞人呢?”
莎拉回头看着前入口,也觉得奇怪。更加奇怪自己为什么要在意她的前夫来了没。
“我也不知道。”她回答说。
“这里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拥挤的?”
“现在是周六晚上,加上足球季还没开始,大家有什么地方可去?”泰莎问,但没给莎拉转换话题的机会。
“杰佛瑞呢?”
“也许他不会来了。”
看泰莎的笑容,莎拉知道她心怀鬼胎。
“你就直说吧。”
“我什么都不打算说。”泰莎说。莎拉看不出她说的究竟是不是真话。
“我们只是约会,”莎拉突然停顿,心想自己到底想说服谁,是泰莎还是她自己。她又说,“根本谈不上认真。”
“我知道。”
“我们甚至还没亲吻呢。”
泰莎认输的举起双手。
“我知道。”她重复说着,嘴边挂着假笑。
“只是见了几次面,如此而已。”
“你不需要向我解释。”
莎拉咕哝着,重新靠回栏杆边。她感觉好蠢,感觉自己不像成年女人,倒像个青少年。两年前,她逮到杰佛瑞和镇上招牌商店老板娘在一起之后和他离了婚。至于莎拉为什么又开始和他约会,她本身和她家人都同样不解。
一首情歌响起。灯光转暗。莎拉看着玻璃球从天花板垂下,无数光点洒在溜冰场上。
“我想去一下盥洗室,”莎拉对她妹妹说,“你继续留意看杰佛瑞有没有来好吗?”
泰莎看着莎拉背后。
“有人刚进去。”
“有两间厕所。”莎拉转身,正好看见有个身材高大的少女进了盥洗室。莎拉认出那女孩是她的病人,珍妮·威佛。她挥手招呼,可是女孩没看见她。
泰莎小声说,“希望你忍得住。”
莎拉眉头一皱,看见另一个她不认识的少女尾随着珍妮走进盥洗室。照这情形看来,没等杰佛瑞来,莎拉恐怕先肾衰竭了。
泰莎偏头看着前入口。
“说到高大、黝黑又英俊的……”
她看着杰佛瑞朝溜冰场走来,意识到自己的嘴角浮现一抹傻笑。他仍然是一身炭灰色制服搭配酒红色领带的工作装束。身为格兰特郡警长,这里的大多数人他都认识。只见他左右张望,大概在寻找她吧,莎拉心想,接着他到处走动,和人们握手。当他通过人群时,她只是静静站着,不愿引起他的注意。以他们目前的关系,莎拉很乐意让杰佛瑞独占锋头。
莎拉是在几年前担任小镇验尸官期间,在某个案件中和杰佛瑞相遇的。当时她利用在法医办公室的职务,来赚取让她在哈斯戴尔儿童医院的退休合伙人退出医院经营所需的钱。尽管她早在多年前就付清了巴尼医生的权利金,她依然保留了这份工作。她喜欢病理工作带来的挑战。十二年前,莎拉曾经在亚特兰大市葛雷迪医院的急诊室实习。从那种步调快速、生死攸关的工作转变成在医院里处理腹痛、鼻宝炎的过程一度让她难以适应,验尸官的工作不啻是让她保持心智犀利的一项挑战。
杰佛瑞终于看见她了。他正和贝蒂·雷诺握手,突然停下,嘴角缓缓上扬,然后皱着眉头被这位杂货店女老板拉到一旁谈话。
莎拉可以猜到贝蒂想谈什么。她的商店在过去三个月当中被闯入两次。贝蒂的姿态带着敌意,而且尽管杰佛瑞有些心不在焉,她仍然继续说个不停。
最后杰佛瑞点了点头,拍拍贝蒂的背并且和她握手,也许是和她约好明天再谈。他终于解脱,朝着莎拉走来,脸上带着狡绘的微笑。
“嗨。”杰佛瑞打着招呼。莎拉还没回神,发现自己已经像溜冰场的大多数人那样,和他握起手来。
“哈啰,杰佛瑞。”泰莎打断他们,声调异常的尖锐。正像是她们的父亲艾迪对待杰佛瑞的态度。
杰佛瑞困惑的笑着。
“嗨,泰丝。”
“嗯嗯。”泰莎轻哼着推开栏杆。她溜着轮鞋离开,边回头朝莎拉投去会心的一眼。
杰佛瑞问,“那是什么意思?”
莎拉想缩回手,但是被杰佛瑞扣住手指,似乎是在告诉她,要不要松手决定在他。他自信得不得了,而这也是他吸引莎拉的最主要特质。
她交叉双臂,说,“你来晚了。”
“我有事脱不了身。”
“她丈夫出门了吗?”
他给了她一眼,那是每当他不相信证人所说的话时的眼神。
“我有事和法兰克商量。”他指的是格兰特郡警局重案组组长。
“我要他今天晚上值班。我不希望有任何事打断我们。”
“有什么好打断的?”
他的嘴角又浮现同样的笑容。
“噢,我还以为今晚你会接受我的引诱。”
她一阵大笑,在他弯身亲吻她时退缩开去。
“亲吻必须嘴唇接触才办得到。”他说。
“这里有一半的人是我的病患。”她反驳说。
“那就换个地方吧。”
莎拉不情愿的从栏杆下方钻出去,牵着他的手。他带着她来到溜冰场后方,盥洗室旁边99lib.,两人躲进角落,避开众人视线。
“这样好点没?”他问。
“好点了。”莎拉回答,低头看着杰佛瑞,因为穿着溜冰鞋的她比他高出好几寸。
“好多了。我真的得去一下盥洗室。”
她想走开,他将她拉住,两手揽住她的腰。
“杰佛瑞。”她说,知道自己的语气没有丝毫威胁性。
“莎拉,你真美。”
她像小鬼那样翻了个白眼。
他大笑,试探的说,“昨天我想着要吻你,想了一整夜。”
“怎么?”
“我好想念你的味道。”
她装出烦腻的语气。
“一样是高露洁牙膏。”
“我指的不是那种味道。”
她惊讶的张嘴,他笑了,显然很满意她的反应。莎拉感觉内心深处起了阵波动,想开口说什么——她也不知道是什么——这时他的呼叫器响了。
他没听见似的,继续注视着她。
莎拉轻咳一声,问他,“你是不是该看一下?”
他这才低头看着腰间的呼叫器,冲着上头的讯息喃喃骂了句“可恶”。
“什么事?”
“闯空门。”他简短的回答。
“法兰克不是在警局待命吗?”
“他只负责小案子。我得找一下公共电话。”
“你的行动电话呢?”
“电池没电了。”杰佛瑞似乎恼火极了,连安抚她的笑容都无法给。
“今晚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别想打扰我们,莎拉。”他伸手抚摸她的脸颊。
“今晚对我比什么都来得重要。”
“晚餐后想来场热情的约会吗?”她逗弄着说。
“不过如果你走不开,我可以把它取消。”
他朝她眨眨眼,然后走开。
她望着他离去,从唇间轻吐出一句“老天!”,然后瘫倒在墙上。真是难以置信,三分钟不到他便将她变成了个胡言乱语的白痴。
这时她听见盥洗室门砰的关上,吓了一跳。珍妮·威佛站在那里,注视着溜冰场,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衬着身上的黑色长袖T恤,女孩的脸显得格外苍白。她手上提着只暗红色背包。莎拉朝她溜过去时,她正好将那只背包往肩上一甩。背包刷的划过莎拉胸前。
“小心。”莎拉说着退后。
珍妮眨着眼睛,终于认出她的医生。她含糊说了句,“抱歉。”然后别开目光。
“没关系。”莎拉回说,有意和她聊一下天,但女孩似乎很困扰。
“你呢?”莎拉问。
“你没事吧?”
“没事,医生。”珍妮说,将背包紧抓在胸前。
莎拉没来得及回应,珍妮便走开了。
莎拉看着女孩回到电视游乐室旁边的一群孩子当中。珍妮隐入角落,电视荧幕的绿光映在她身上。莎拉感觉情况不太对劲,但又不能追过去问那女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样的年纪,任何事都可以闹半天别扭。根据她对青少女的了解,多半跟男孩有关。
情歌结束,灯光亮起,又一首摇滚老歌的旋律从喇叭传出,重低音在莎拉的胸腔回响着。她看着场子里的年轻人立刻随着节奏滑动起来,心想自己的身手可曾那么灵巧。尽管溜冰场的经营者经过数度易手,这里仍然是格兰特郡青少年的热门约会地点。莎拉自己就曾经在许多个周末夜晚,和她的初恋男友史提夫·曼恩,在这栋建筑物的后方热情拥吻。他们之间并未认真到想进入婚姻,两人在一起只为了一个共同目标:离开格兰特郡。他们念高年级时,史提夫的父亲因为心脏病突发过世,之后便由史提夫担起家族五金行的经营责任。如今他已经结了婚,儿女成群。莎拉也早已逃到亚特兰大,几年后才又回来。
今晚她在这里,回到了溜冰场,和杰佛瑞·陶立弗在这儿热情拥吻。或至少有这个企图。
莎拉摇摇头,朝着盟洗室走去。她将手放在门钮上,感觉有什么东西湿湿黏黏的。这个角落的灯相当暗,,莎拉把手凑到鼻子前,仔细看那究竟是什么。她还没看清楚便先闻到了气味。她低头看着自己衬衫的前襟,就是刚才被珍妮·威佛的背包撞上的地方。
一道细细的血迹划过她胸口。
02
杰佛瑞强忍着把公共电话从墙上扯下来的冲动,可是他的双手实在很想这么做。他深吸一口气,再度拨了局里的电话,耐心等着线路接通。
接听电话的是玛拉·辛姆,他的秘书兼警局调度员。
“晚安,这里是格兰特郡警局,请稍候。”然后没等他回应便按下保留键。
他又深吸一口,努力不让怒气将他击败。杰佛瑞想起留在溜冰场内的莎拉,也许她已经说服自己放弃今晚的约会了。他朝她走近一步,莎拉便>.退后两步。他了解她的顾虑,但这并不表示他非认同不可。
杰佛瑞靠在墙边,感觉背后开始淌下汗水。八月的热浪汹涌来袭,相形之下乔治亚在六、七月出现的破纪录高温就好比冬天。有些日子里,他走在外面,感觉像是隔着湿毛巾呼吸。他把腰带放松,解开榇衫最上面一颗钮扣好通风。
建筑物前方传来一阵短促的笑声,杰佛瑞环顾四周,仔细看着停车场一带。几个男孩在一辆老旧的雪佛兰Camaro旁边晃荡,彼此递着香烟。这具公共电话是在建筑物侧面,因此杰佛瑞这时是站在黄绿相间的帆布篷阴影底下。他似乎闻到大麻的味道,但不敢确定。看那几个孩子的站姿不像善类。杰佛瑞看得出来,并非因为他是个警察,而是因为他在那个年纪也和类似的人鬼混过。
他正犹豫着是否该向他们走过去,玛拉的声音从话筒传出。
“晚安,这里是格兰特郡警局,感谢您的耐心等候。您有什么指教?”
“玛拉,我是杰佛瑞。”
“噢,警长。”她说。
“抱歉让你等那么久。有家商店误触警铃。”
“哪一家?”他问,记起杂货店老板娘贝蒂·雷诺刚才向他滔滔抱怨的那席话。
“洗衣店,”她说,“伯杰斯那老家伙不小心按了警铃。”
杰佛瑞有些惊讶,心想玛拉自己也七十几岁了,竟然称伯杰斯是老家伙,但是他什么都没说。他问,“还有别的事吗?”
“只有布雷德打电话来说餐厅有状况,可是他们什么都没发现。”
“什么状况?”
“说是他看见了什么,就这样。你也知道布雷德,芝麻大小的事都要通报。”她小声咯咯笑着。布雷德可说是队上的福神,二十一岁了,那张圆脸和纤细的金发看来却像个男孩。资深队员之间有个恶作剧,他们喜欢偷走布雷德的帽子,然后把它藏在镇上的一些地标。上星期杰佛瑞才亲眼看见那顶帽子戴在高中前面的李将军纪念雕像头上。
杰佛瑞想起莎拉。
“今晚由法兰克负责指挥。除非有人死了,否则别再呼叫我。”
“一石两鸟,”玛拉又咯咯笑起来,“打一通电话就可以同时找到警长和验尸官。”
他努力提醒自己,当初他从伯明罕搬来格兰特郡,是因为他希望在一个居民熟悉自己社区的小城镇展开生活。相对的大家必须少管别人的闲事才行。杰佛瑞正想淡淡的回应玛拉两句,停车场突然传出刺耳的尖叫声。
他从角落探出身子查看,同时听见一个女孩叫嚷着,“去你的,浑帐东西。”
玛拉说,“警长?”
“等一下。”他低声说,女孩声音中的愤怒情绪让他的心为之一紧。经验告诉他,周末夜晚的停车场最糟的状况莫过于年轻女孩被缠上。男孩他可以处理得来,情况不外乎一群人耍耍嘴皮子,而且每个年轻人都希望有人来阻止自己真的跟人斗殴起来。年轻女孩则是较不容易被激怒,只是一旦被激怒,也不容易平抚下来。一个遭激怒的女孩很令人畏惧,尤其是拿着枪的女孩。
“我要杀了你,可恶的杂种。”她对那群男孩当中的一个大吼。他的朋友迅速退后站成半圆形,剩下男孩一个人,枪指着他的胸口。女孩和她的目标物只剩四尺不到的距离,杰佛瑞看她又往前跨近一步,缩短了差距。
“糟了。”杰佛瑞嘘声说。他想起手上还握着话筒,下令道,“要法兰克和麦特马上到溜冰场来。”
“他们到麦迪逊去了。”
“那就丽娜和布雷德吧,”他说,“要他们悄悄靠近。前停车场有个女孩拿着枪。”
杰佛瑞把话筒挂上,浑身紧绷。他的喉咙紧缩,感觉动脉有如蛇在颈子里搏动。许多念头在他脑子里飞速闪过,但是他将它们撂在一边,脱去外套,把长型枪袋挂在背后。杰佛瑞高举着双手,走进停车场。当他进入女孩的视线,她往他的方向瞥了一眼,但仍然把枪对着男孩,枪口瞄准男孩的腹部。杰佛瑞走得更近些,发现她的手在发抖。感谢老天,她还未将手指搁在扳机上。
杰佛瑞沿着和建筑物平行的路线往前走。女孩背对着溜冰场,她的前面是停车场和公路。他希望丽娜和布雷德从建筑物侧面接近。因为万一女孩感觉腹背受敌,难说会做出什么事来。稍有闪失说不定会害死一大票人。
杰佛瑞来到距离现场大约二十尺的地方,他说,“喂。”声音大到让人很难不注意到他。
女孩吓一跳,尽管她已经察觉他走近。她的手指圈住扳机。那是一把点三二口径贝瑞塔,所谓的老鼠枪,威力不大,但近距离时杀伤力也不小。她用这把枪杀人的机会极大。要是她射得精准——以这样的距离,就算是只猴子也能射得准——她可是掌握了好几条人命。
“所有人退后。”杰佛瑞对那几个站在一旁的少年说。他们犹豫了片刻,终于听懂了似的往停车场前方移动。在这距离,大麻气味更强烈了,杰佛瑞从..那名准受害人身体摇摆的模样来看,他大概吸了不少。女孩的声音令他猛的一震。
“走开。”女孩命令杰佛瑞。她穿着黑色T恤,长袖卷到手肘上方,也许是天气热吧。她勉强算是个青少女,声音很嫩,但口齿清楚得很。
她重复她的命令,“我说走开。”
杰佛瑞站在原地。她将视线转回男孩身上,说,“我要杀了他。”
杰佛瑞摊开双手,问她,“为什么?”
这问题似乎让她大吃一惊,而这正是他提这问题的用意所在。握着枪的人通常不太有余力思考。当她对杰佛瑞说话时,枪口也微微的下垂。
“为了阻止他。”她说。
“阻止他做什么?”
她似乎认真思索了一下。
“这不关你的事。”
“是吗?”杰佛瑞问,往前走近一步,又一步。他在距离女孩大约十五尺的地方停下。这距离近得让他可以看清楚一切,但又不至于让她觉得受到威胁。
“是的,先生。”女孩回说。她的礼貌表现让他稍微放宽了心。会说“是的,先生”的女孩,是不会对人开枪的。
“我问你,”杰佛瑞努力找话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先生,”她回答,“你是陶立弗警长。”
“没错。”他说。
“我该怎么称呼你?你叫什么名字?”
她不理会他的问题,可是那男孩却不安起来,好像他那迷幻的大脑终于领悟到事情严重了。他说,“珍妮。她叫珍妮。”
“珍妮是吧?”杰佛瑞对她说。
“很美的名字。”
“是啊。”珍妮结巴的说,显然有些意外。然而她迅速回复镇定,说,“请你安静。我不想和你说话。”
“其实你想吧?”杰佛瑞说。
“在我看来,你似乎有不少心事。”
她似乎在思索着,然后重新把枪举高,对着男孩的胸膛。她的手仍然颤抖不止。
“走开,不然我要把他给杀了。”
“就凭那把枪?”杰佛瑞说。
“你可知道开枪打死一个人是怎么回事?你可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他看她咀嚼着这问题,立刻明白她对这事毫无经验。
珍妮是个胖女孩,大概超重五十磅之多。她一身黑衣,外表属于混在人群中毫不起眼的那种女孩。被她用枪指着的男孩则长得相当俊俏,也许是她爱恋不成的对象。在杰佛瑞年轻的时代,她会在他的寄物柜里留张令人难堪的字条。这年头,她则是拿枪指着他。
“珍妮。”杰佛瑞说,心想那把枪不知上膛了没。
“听我说,这家伙不值得你这么大费周章。”
“走开。”珍妮再度警告,不过声音不再那么坚决了。她用空的那只手抹着脸。他知道她哭了。
“珍妮,我觉得——”他突然停顿,因为她压下了扳机保险。金属喀啦声在他耳中尖锐有如刀刃。他伸手到背后,将手放在枪上,但没有动作。
杰佛瑞努力让声音冷静理性。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珍妮?我们谈谈好吗?事情没那么严重。”
她又擦了擦脸。
“有的,先生,”她说,“就有那么严重。”
她的声音冰冷得让杰佛瑞起了阵哆嗦。他强压下那股寒意,将手枪从肩袋抽出。杰佛瑞讨厌枪枝,因为身为警察,他看多了枪械造成的伤害。随身携带枪枝非他所愿,是不得已。在他二十年的警察生涯当中,杰佛瑞掏枪的次数不过几次,总共开枪两次,可是从来不曾对着人。
“珍妮,”他又说,声音里多了点威严,“看着我。”
她久久盯着面前的男孩。杰佛瑞没说话,等她恢复平静。她缓缓将眼睛转向杰佛瑞。她让视线垂下,直到发现他握在身侧的九毫米手枪。
她不安的舔着嘴唇,显然在评估着它的威胁。接着,同样僵冷死寂的声音传入他耳中,“向我开枪吧。”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怎么也没料到她会这么回应。
她又说,“立刻动手,不然我要对他开枪了。”她说着,将贝瑞塔手枪瞄准男孩的头部。杰佛瑞看着她把两腿分开到与肩同宽,用空的那只手扶着枪柄。看她的姿势显然是懂得使用枪械。她的双手不再颤抖,眼睛直视着男孩。
男孩呜咽着,“噢,要命。”他失禁了,尿液滴滴答答的溅洒在沥青地面。
她开枪时,杰佛瑞同时举起手枪,但是她发射的子弹从男孩头部上方飞过去,射中建筑物的塑胶招牌和遮篷。
“怎么回事?”杰佛瑞倒抽一口气,心里明白珍妮之所以还握着枪,完全是因为他没有扣扳机的缘故。她击中了溜冰场招牌上字母“i”的那一点。杰佛瑞怀疑他手下的警员在这样的压力下恐怕很少有人能射击得如此精准。
“这次是警告。”珍妮说,尽管他没预期她会回答。
“射我吧,”女孩又说,“给我一枪,否则我发誓我真的会把他的头轰掉。”她再度焦虑的舔着嘴唇。
“我办得到的。我知道怎么使用这把枪。”她甩了下手枪来加强语气。
“你也知道我办得到。”她说,再度跨开大步,预备阻挡贝瑞塔的强大后座力。她轻轻转动枪口,射中招牌上的省略符号。停车场上的人群也许正惊叫或者奔逃开去,可是杰佛瑞看不见。他的眼前只有着烟的枪口。
回复镇定,杰佛瑞说,“招牌和人差别很大的。”
她喃喃说着什么,他拉长了耳朵聆听。
“他不是人。”
杰佛瑞用眼角捕捉到一些动静。他立刻认出那是莎拉。她已经脱下溜冰鞋,穿着白袜子的双腿踏在黑色的沥青地面上。
“亲爱的?”莎拉呼唤着,声音里带着恐惧。
“珍妮?”她说。
“走开。”珍妮断然的说,耍性子似的,比较像个孩子而不像几秒钟前那个冷酷的怪物。
“拜托你。”
“她没事。”莎拉说。
“我在盥洗室里发现她了,她没事。”
珍妮手上的枪摇晃了一下,然而她迅速重拾决心,把枪稳住,将枪口瞄准男孩的眉心。随着那股决心,那冰冷无情的声音又回来了,她说,“你撒谎。”
杰佛瑞回头看着莎拉,知道女孩说的没错。莎拉不是善于说谎的人,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另外,即使在这距离,杰佛瑞也能清楚看见莎拉的衬衫前襟和牛仔裤上沾的血迹。溜冰场里显然有人受了重伤,而且很可能已经死了。他回头看着珍妮,终于了解这青嫩的小女孩的脸孔为何总是透露着敌意了。
他突然想起他的扳机保险还没切换。他按下保险,回头对莎拉使了个眼色,要她退避。
“珍妮?”莎拉显然在压抑着嗓子说话,那单调的声音是他从没听过的,她从来不会嗲声嗲气的对小孩说话。显然,无论珍妮在溜冰场里进行了什么复仇行动,它已经让莎拉起了变化。杰佛瑞无法理解这是怎么回事。溜冰场并未传出枪声,而且当杰佛瑞向里头的保全人员布尔·派克查问时,他也说完全没有异状。布尔到哪里去了?杰佛瑞心想。他是否正在封锁现场,不让任何人进入?珍妮在溜冰场里做了什么?杰佛瑞很遗憾自己没能及时出现在现场,以求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杰佛瑞给他的九毫米手枪上膛。那声音让莎拉猛的回头,伸出手,掌心朝上,仿佛在说,冷静,不要。千万别这么做。他回头看溜冰场入口,以为会看见一群人把鼻子贴在玻璃上看热闹,可是入口处空荡荡的。那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然比他眼前的这场景更吸引人?
莎拉继续试探,“她还活着,珍妮。你可以过来看。”
“林顿医生,”珍妮的声音颤抖着,“拜托别和我说话。”
“亲爱的。”莎拉说,她的声音也和珍妮一样抖着。
“看着我。请你看着我。”见女孩没反应,莎拉又说,“她没事。我向你保证,她真的没事。”
“你说谎。”珍妮回答。
“你们都是骗子。”她的视线回到男孩身上。
“尤其是你这个大骗子。”她对他说。
“浑蛋,做了那种事,你非下地狱不可。”
男孩忿忿的反驳,嘴里喷出唾沫。
“地狱见了,婊子。”
珍妮相当冷静。她和男孩之间似乎在交流着什么。当她再度开口时,声音是童稚的。
“你一定会下地狱。”
杰佛瑞从眼角瞥见莎拉往前走了一步。他看见珍妮压低枪管,把枪口对着男孩的头部。女孩极其镇定的站在那里,等着。她的手不再晃动,嘴唇也没颤抖,拿着枪的手稳得很。她似乎比杰佛瑞更甘于接受眼前的处境。
“珍妮……”杰佛瑞努力想找出解决的办法。他不会射杀一个小女孩。说什么他都不可能朝一个孩子开枪。
珍妮看着背后,杰佛瑞跟着看过去。终于来了辆警车,丽娜·亚当斯和布雷德下了车,拿出枪枝。他们由杰佛瑞领头,站成正三角队形。
“我要开枪了。”珍妮喃喃说着。她站得挺直,让杰佛瑞奇怪这女孩究竟有何能耐,面对这情景竟能如此自若。
珍妮轻咳一声,说“我真的会杀人。我不是没做过。”
杰佛瑞看着莎拉求证,可是她只专注望着拿枪的小女孩。
“我杀过人。”珍妮重复说。
“对我开枪吧,不然我就杀了他,然后再自杀。”
杰佛瑞终于认真考虑是否该开枪。他努力强迫自己接受她会危害那男孩的生命的事实,尽管她年纪还小。要是他射中她的腿或肩膀,她仍然有足够时间扣扳机。就算杰佛瑞命中她的身体,她还是有机会在倒下之前开枪。男孩在近距离被她用枪指着,很可能在她倒地前就被击毙。
“人是那么脆弱。”珍妮轻声说,继续用枪瞄准。
“你总是做错事。你以为你会做对,却老是在犯错。”
“珍妮。”莎拉哀求着。
“我数到五。”珍妮对他说。
“一。”
杰佛瑞猛呑唾液。他的心怦忤狂跳,声音大得让他几乎听不见而只能看着她的嘴。
“二。”
“珍妮,不要。”莎拉祷告似的在胸前紧握着双手。她的手黑漆漆的,沾满暗红色的血迹。
“三。”
杰佛瑞举枪瞄准。她不会开枪的。她绝不可能这么做。她的年纪不会超过十三岁。十三岁的女孩子不会对人开枪的。她一定是想自杀。
“四。”
杰佛瑞看着女孩的手指勾住扳机,看着她弯起食指,小手臂的肌肉缓缓紧绷起来。
“五!”她大叫,颈子上的动脉浮突而出。她喝令,“可恶,快开枪啊!”一边准备承受贝瑞塔手枪的后座力。他看见她绷紧手臂并且稳住手腕。时间仿佛停顿了,他看见她扣下扳机时手臂肌肉抽动了一下。
她给了他最后一次机会,大叫着,“开枪!”于是他开枪了。
03
珍妮·威佛那二十八周大的孩子要不是差点被冲进马桶,或许可以在子宫外存活下去。胎儿已经成形而且发育良好,脑干完好无损,肺部只要善加照护应该也能日渐成熟。她将会学着用手抓东西,弯曲双脚,眨动眼睛。她的嘴也将学会说话,而不是像现在那样,只能向莎拉诉说着恐惧。她的肺曾经呼吸,张嘴吸气。然而她被杀死了。
过去三个半小时当中,莎拉一直忙着用珍妮·威佛留在盥洗室,还有在电视游乐室旁的垃圾桶找到的红色背包里的残肢,拼凑完整的胎儿。莎拉密密缝着——不像平常粗糙的棒球缝法——将单薄如纸的皮肉缝合成婴儿。莎拉两手颤抖着,有时得拆掉重来,因为这是她的第一次,手指还不够灵巧。
但还是不太完整。在这孩子身上一针针缝着,感觉很像缝补一件毛衣。有些地方缝合了,却又发现别处有缺口。这孩子经历的创伤藏也藏不住。最后莎拉不得不承认,这份她自派的差事只是在浪费时间。她进坟墓时的模样和她母亲上次看见她时,大概不会有什么差异吧。
莎拉深吸了口气,将验尸报告重读一次,然后签上她的名字。她没等杰佛瑞或法兰克来便进行了验尸,因此他们没看见她解剖、缝合的过程。她是蓄意不让他们在场的,因为她觉得自己没办法在有人旁观的情况下进行验尸。
莎拉的办公室和外部停尸间当中隔着一扇大窗户,她靠在椅子里,看着验尸台上的黑色尸袋。她的思绪漫游着,想象那已逝生命的另一种可能。莎拉看见那孩子充满喜怒哀乐、爱与被爱的人生,然后她看清一个事实:这些都是珍妮的孩子再也无法拥有的。珍妮本身也从来不曾拥有过。
几年前经历过子宫外孕之后,莎拉便再也无法怀孕了。当时这是一大打击,但是经过这么多年,这份失落感逐渐被其他事情掩盖,莎拉也已经不再奢求自己无法拥有的。然而验尸台上的弃婴,这个被亲生母亲剥夺了生命的孩子,令她感触极深,再度翻搅着她埋藏已久的伤痛。
莎拉的工作是照顾孩子们。她将他们抱在怀里,又摇又哄,她永远无法对自己的孩子这么做。她坐在停尸间里,凝视着那只黑色尸袋,那股渴望怀孕的心情再度涌现,随之而来的是难以言喻的空虚。
楼梯间传来脚步声,莎拉赶紧擦掉眼泪,让自己冷静。她用双掌推着办公桌边缘,强迫自己站起。这时杰佛瑞走进停尸间。莎拉四处找眼镜,努力平抚情绪。她发现杰佛瑞并未像平常那样直接走进她的办公室。她透过玻璃窗看见他站在黑色尸袋前面。不知他是否看见了莎拉,总之他并未向她打招呼。他两手放在背后,弯身对着验尸台。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是否也在思索着那孩子原本可以拥有的人生,是否也想起了莎拉再也无法生育属于两人骨肉的这个事实。
莎拉轻咳一声,走进停尸间,胸前抱着验尸报告。她站在杰佛瑞对面,把报告轻轻搁在验尸台边缘,婴儿就躺在两人之间。对婴儿来说显得太过宽松的尸袋,像毯子般包裹住孩子的遗体。莎拉鼓不起勇气来把拉链拉上,将那孩子关进黑暗中并且放进冰柜层架。
莎拉不知道该说什么,一直缄默着。她两手插在实验袍口袋,意外发现她的眼镜在里面。她戴上眼镜,这时杰佛瑞终于开口。
“原来如此。”他说,声音严肃低沉,像是有好一阵子没用嗓子似的。
“把胎儿冲下马桶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的冷硬心肠令她错愕,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为了找点事做,她拿下眼镜,用衣角擦着镜片。
杰佛瑞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她凑近些,闻到酒精味,心想不可能,因为杰佛瑞很少喝酒,只偶尔在看周末大学足球赛的时候喝点啤酒。
“好小的脚。”他喃喃说着,眼睛盯着婴儿。
“婴儿的脚都这么小吗?”
莎拉还是没回应。她望着那双小脚,十根小趾头,脚掌皱皱的皮肤。任何一个做母亲的都会想要亲吻这样的小脚。都会想要像园丁数着花丛里的玫瑰花苞那样的,每天一根根数着那些小趾头。
莎拉紧咬嘴唇,努力镇定自己。她胸口的空虚感让她难以招架,她不自觉的伸手捂住胸口。
当莎拉终于抬起头来,她发现杰佛瑞在看着她。他红着双眼,红色血丝从虹彩密密的窜出。他似乎有点撑不下去了,不知道是由于酒精还是悲伤的缘故。
“我以为你是不喝酒的。”她说,知道自己的语气带着谴责意味。
“我也以为我是从来不向小孩开枪的。”他说,茫然盯着她的背后。
莎拉很想安慰他,可是她自己的哀伤让她也变得麻木了。
“法兰克,”杰佛瑞说,“他请我喝了杯威士忌。”
“有用吗?”
他眼泛水光,她看着他强忍着。他咬着牙,露出一丝苦笑。
“杰佛瑞——”
他打断她的关心,问她,“有什么发现?”
“没有。”
“我不——”他突然停顿,垂着头,不过看的不是那孩子。他的目光落在磁砖地板上。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他说,“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他声音里的落寞令她心碎。看他这样子,比她自身承受的苦更让她难过。她绕过验尸台,将手放在他肩上,但他就是不肯转身面对她。
他说,“你认为她打算开枪吗?”
莎拉感觉喉咙一紧,因为在这之前,她一直避免去思考这问题。当时珍妮背对着她。能够看清楚现场状况的是杰佛瑞、丽娜和布雷德。
“莎拉?”
杰佛瑞望着她的眼神不容她敷衍。
“没错。”她努力让声音冷静。
“你的枪法很干净利落,杰佛瑞。你没别的选择。”
杰佛瑞走开去。他转身,倚在墙边,问她,“孩子的父亲可能是马克,对吧?”他把头靠在墙上。
“她准备要射杀的那个男孩?”
莎拉双手插着口袋,两脚稳稳站着,免得它们不听使唤的向他走去。她说,“很有可能。”
“他的双亲要我们等到明天早上才去找他谈。你知道吧?”
她缓缓摇头。马克没有犯罪嫌疑。杰佛瑞总不能因为他被人用枪指着胸口而将他逮捕。
“他们说他经历了不少事情。”杰佛瑞又垂着头。
“是什么原因逼得那女孩出此下策?她经历了什么样的苦,让她以为……?”他拉长语尾,抬头看着莎拉。
“她是你的病人,对吧?”
“他们在大约三年前搬到镇上。”莎拉停了一下,试着转换气氛。她知道如果能像谈论别的案子那样讨论这事,而避开他涉入的悲惨情节,也许会让他好过些。尽管她并不想讨论这些。
他问,“从哪里搬来的?”
“好像是从北方吧。她母亲似乎是经历了离婚的痛苦,才决定搬来这里。”
“你怎么知道的?”
“孩子的双亲告诉我不少事情。”她停顿。
“不过我并不知道珍妮已经怀孕。她至少有六个月没来医院了,也许更久。”莎拉将手搁在胸口。
“非常可爱的女孩,我怎么也想不到她会做出那种事来。”
他点点头,揉着眼睛。
“曾经进出盥洗室的人,泰莎一个都指证不出来。布雷德会到学校去要一本年刊,看是否能找到眼熟的人。我希望你也去看看。”
“没问题。”
“人太多了,”他指的显然是溜冰场,“来不及逐一讯问就都走光了。我不确定我们还能不能追踪到所有人。”
“目前有进展吗?”
他摇摇头。
“你确定只有两个人走进盥洗室?珍妮和另一个女孩?”
“我只看见两个。”莎拉回答。只是过了今晚,她大概再也不敢说对任何事情有把握了。
“我没看清楚那个女孩。我想,如果她是我的病患,当时我应该会认出她来吧。”莎拉又停顿,试着在脑中回想,但理不出半点头绪。
“她的个子相当高,好像戴着棒球帽。”
这话让他猛的抬头。
“你记得是什么颜色吗?”
“当时很暗,杰佛瑞。”莎拉回答,知道他必定很失望。现在她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证人提供伪证了。她觉得自己又蠢又没用,竟然对另外那个女孩的身分一无所知。为了补偿这点,她的脑子忙着胡乱抛出许多似真似假的记忆片段。
莎拉说,“仔细一想,我甚至不敢确定是不是棒球帽。我没注意看。”她挤出微笑。
“当时我在找你。”
他没有还以微笑,只说,“我和她的母亲谈过了。”
“你说什么?”
他那种轻率的调调又来了。
“‘我枪杀了你的女儿,威佛太太。非常抱歉。’”
莎拉咬着下嘴唇。换作较大的郡,杰佛瑞不会负责去通知家属;他会被判停职并且接受调查。当然,格兰特郡算不上是大郡,所有差事还是落在他肩上。
“她不希望给婴儿进行验尸。”他说。
“我向她解释说她恐怕没得选择。她说这等于是……”他顿了一下。
“她说这等于是再杀她一次。”
莎拉不由得一阵愧疚。
“她说我是孩童杀手,”他说,“我成了凶手了。”
莎拉摇头否定。
“你没有选择余地。”她说,心中明白这是事实。她和这个男人关系亲密,和他共享生命中的一切。他绝不可能误判。
莎拉说,“你只是按照标准程序行事。”
他嘲讽的大笑。
“杰——”
“你认为她真的会开枪?”他又问。
“我不认为她会,莎拉。我想了又想,她应该会走开的。也许她会——”
“听我说。”莎拉打断他,指着验尸台。
“她杀了她的孩子,杰佛瑞。你怎么知道她不会也杀了孩子的父亲?”
“不可能有答案了,不是吗?”
沉默有如乌云罩顶。停尸间位在医院的地下室,是一个铺磁砖的宁静空间。冰柜的压缩机是唯一的噪音来源,关闭时的巨大喀啦声在四壁回响。
“那孩子活着吗?”杰佛瑞问。
“她出生的时候是活着的吗?”
“没有医疗急救的话可能也活不了多久。”莎拉答非所问的说。不知为什么,她很想保护珍妮。
“她出生时活着吗?”他又问。
“她非常小,”她说,“我觉得她没办法……”
杰佛瑞走回验尸台边。他两手插着口袋,凝视着婴儿。
“我想……”他说,“我想回家了。我要你跟我一起回去。”
“好。”她回答,听见他的话,但不太确定自己是否了解他的意思。
他说,“我想跟你做爱。”
莎拉的眼睛必定透露了她的惊愕。
“我想——”他欲言又止。
莎拉望着他,胸口一阵窒闷。
“你想要孩子。”
他的眼神告诉她,他从没想过这问题。她感觉受到极大羞辱。她的心哽在喉头,说不出话来。
他摇摇头。
“那不是我想要说的。”
莎拉别过头去,脸颊烧热。已经出口的话,她不知道该如何收回。
他说,“我知道你不能——”
“别再说了。”
“我真的——”
她气的是自己,不是杰佛瑞,可是她对他说话的语气却十足尖锐。
“我说别再说了。”
杰佛瑞等了几秒钟,显然是在斟酌该怎么说比较妥当。当他一开口,语气充满了哀痛。
“我想回到几小时以前,懂吧?”他等她转过身来。
“我想和你一起回到溜冰场,当我的呼叫器响起,我要把它丢进垃圾桶。”
莎拉注视着他,不确定是否该回应。
“这才是我想说的,莎拉。”他强调说。
“我没有别的念头。刚才你说的—”
她举起手来阻止他。又有下楼的脚步声,两个人。莎拉走回办公室,一边擦去眼泪。她从桌上的可丽舒面纸盒抽出一张来擤着鼻涕,然后慢慢数到五,整理好情绪,咽下刚才的屈辱感。
她转身,看见丽娜·亚当斯和布雷德·史帝芬两位警探走进停尸间,站在杰佛瑞旁边。看杰佛瑞的样子,大概已经和莎拉一样迅速回复镇定。三个人都背着手,这是警察身在现场时为了避免意外污染任何物品所惯采的姿势。此时此刻,莎拉讨厌他们所有人,就连布雷德这个像苍蝇一样无害的人都不例外。
“嗨,林顿医生。”她走进房间,布雷德拿下帽子来招呼。他的脸色异常苍白,眼里泛着泪光。
“你能不能……”莎拉说,又停顿。她轻咳一声。
“你能不能到楼上去替我拿几块布下来?”她说。
“床单。大概四件。”莎拉并不需要床单,只是布雷德曾经是她的病人,她总觉得有必要保护他。
布雷德冲着她一笑,显然很高兴有事情可做。
“好的,女士。”
他离开后,丽娜若无其事的问,“你们结束了吗?”
杰佛瑞回答,“结束了。”尽管他并不在场。他瞥见验尸台边缘的报告书,把它拿起来。莎拉没说话,看着他从前胸口袋拿出笔来,在验尸报告末尾的地方签名。就形式上来说,单是没有一人以上的证人在场这点,莎拉就违反了好几项验尸规定。
“女孩在冰柜里吗?”丽娜问,朝着冰柜走去。她的步伐很轻快,好像只是在查看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莎拉知道丽娜这阵子经历不少事,但对这女人的态度还是相当气愤。
“这里吗?”丽娜问,手搁在冰柜门上。
莎拉点点头,待在原地。杰佛瑞走上前去协助丽娜。莎拉下意识的将婴儿尸袋的拉链咻的拉上。看着丽娜和杰佛瑞把装有珍妮·威佛遗体的轮床推进房间,她的心打鼓似的狂跳不止。他们把轮床停在验尸台旁边,等着莎拉搬动尸袋。最后,还是杰佛瑞把宽松的婴儿尸袋抱了起来。当他用手兜着显然是头颅的部分,莎拉别过头去。他朝冰柜走去,尸袋的尾端在地板上拖行。
丽娜不耐的看了下手表。莎拉真想给她一巴掌,但还是走向水槽旁的金属补给柜。她打开一只消毒包,套上手术袍,回头望着冰柜,心想杰佛瑞为何迟迟没回来。莎拉协助丽娜将尸体搬上验尸台时,他终于再次出现。
“我来。”他取代丽娜的位置,和莎拉一起将珍妮·威佛的遗体移到铺着白磁砖的台子上。威佛是个身材高大的女孩,他们将她定位时,放在台子头部位置的软管被压得窸窣响。
莎拉将她的头部用一块黑砖垫着,努力设想自己是验尸官而不是这女孩的医生。当了十年格兰特郡验尸官,莎拉只遇过四个她认识的验尸对象。珍妮·威佛则是第一个曾经是她医院病患的案例。
莎拉把一只装有干净器具的托盘车推过来,确认她需要的用具都在里头。头部附近的两条软管是用来在验尸时排空尸体的排泄物的。再过去是一只测量器官重量用的大型秤子。台子尾端有一只解剖器官用的托盘。整个验尸台是微凹的形状,两侧高起以避免液体溢出,台面倾斜朝末端一只大型黄铜水槽延伸过去。
莎拉的验尸室助理卡洛斯已经拿一条白床单盖在珍妮·威佛身上。尸体的喉咙部位浮现一片中等大小的红色渗血区域。莎拉照料婴儿时也已经让卡洛斯同时处理珍妮的尸体。当莎拉苦恼着该如何妥善处置婴儿的当时,他替珍妮做了X光摄影并且准备好让她接受验尸。当莎拉告诉卡洛斯,要他准备工作完成之后回家去,他或许有些讶异,但并未表现出来。
莎拉把床单拉下,到女孩胸口上方的部位停住。伤口的状况很糟,尤其颈子右侧的大部分肌肉都像生肉片似的挂着。软骨和骨头从伤口周围已经凝固的黑色血块穿出来。
莎拉走向墙上的灯箱,把它打开。灯光一阵闪烁,接着映照出卡洛斯刚才替珍妮·威佛拍摄的X光片。
她仔细研究那些片子,一时之间无法理解她看见的影像。她先检查了验尸图表上的签名,才说出她的观察。
“你可以看见左肱骨有一些淡淡的骨折痕迹,我判断形成的时间不到一年。看来不是普通骨折,尤其她并不是运动员,因此我推测也许是受到某种肉体凌虐。”
“你替她医治过这伤痕吗?”杰佛瑞问。
“当然没有。”莎拉回答说。
“否则一定会报警处理。任何医生都会这么做的。”
“好吧。”杰佛瑞无奈的两手一摊。他的口气大概比平常尖锐许多,因为丽娜突然把头垂下盯着地板。
莎拉继续研究X光片。
“肋软骨附近也有一些损伤痕迹,在肋骨的这一带,”她指着胸腔灯片,“这里,在胸骨附近,这儿有一处挫伤,疑似被人用力向后推、摔或撞击所造成的伤痕。在背部。”她停顿了一下,心想不知道珍妮是否有去找医生看过这伤痕。即使是生嫩的实习医生也看得出来,这不是普通的伤痕。
莎拉说,“我猜想,这个伤害她的人个子比她高,而且伤口是最近造成的。”
莎拉把另一张X光片放在灯箱上。她双手抱胸,观察着灯片。
“这是骨盆带。”她解释着说。
“注意坐骨上这条浅淡的线条。这表示耻骨受到压迫性挫伤,也就是所谓的压迫性骨折。”
“什么压迫?”杰佛瑞问。
莎拉吓了一跳,因为她没想到丽娜回答了这问题。
“她被人强暴。”丽娜说,好像在说这女孩的眼睛是蓝色的那么轻松。
“强暴得很惨。对吗?”
莎拉点点头。她正要开口,突然听见楼梯间传来脚步声。从懒散的步伐来判断,应该是布雷德回来了。
“拿去。”布雷德回到房内。他怀里抱着满满的床单,一手拎着帽子。
莎拉叫住他,“你有没有拿枕头套?”
“噢。”布雷德愣在那儿。他摇摇头。
“抱歉,没有。”
“我记得好像放在顶楼,”莎拉说,“你能替我拿四个来吗?”
“好的,女士。”他把床单放在门边的桌子上。
丽娜交叉手臂,看着他离开。
“他不是三岁小孩。”她说。
从丽娜进入停尸间到现在,杰佛瑞第一次开口对她说话——不像他会说的话,“闭嘴。”
丽娜红了脸,但没吭声;这也不像她的作风。
“她胸口的挫伤大概只能用泰诺止痛药来治疗,”莎拉继续说,“至于骨盆的骨折可以自行痊愈。也许这是她最近体重增加的原因吧。她很难到处走动。”
杰佛瑞问,“你认为那个男孩对她凌虐?”
“是某人。”莎拉说着,回头看灯片,担心自己遗漏了什么。她担任珍妮·威佛的医生期间,自始至终没想过她可能遭到凌虐的问题。这孩子如何隐藏得住,以及为何要隐藏,莎拉不知道。当然,莎拉不会为了珍妮喉咙痛就替她照X光,她也不曾脱去衣服,事实上珍妮从来就不曾脱去衣服让她检查。青少女对自己的身体非常神经质,莎拉一向是将听诊器伸入珍妮的衬衫底下,去检查她的胸肺,以免她觉得难为情。
莎拉走回台子前,继续初步的验尸工作。她两手微微颤抖着掀开床单,专注着让手停止发抖,一时没发现床单底下的情形。
“老天。”丽娜说着,低声吹着口哨。
这次杰佛瑞没斥责她,而莎拉也明白为什么。只见女孩身上布满割痕,尤其是手臂和腿。这些伤口新旧程度不一,有些看起来似乎是最近几天才形成的。
“怎么回事?”杰佛瑞说。
“她想自杀吗?”
莎拉看着死者皮肤上的割伤。没有任何伤痕是出现在手腕或者容易被他人察看到的部位。这至少解释了为何这女孩在炎夏中竟还穿着长袖T恤。珍妮的左边小手臂分布着一条条细而深长的割痕,开头在手腕上方大约三寸处,也就是袖子卷起的地方。深色的疤痕显示这些伤痕经常发生。腿上的伤痕比较深,而且呈现类似十字交叉的痕迹。从结疤的状况看来,莎拉判断这些深长的割痕是从膝盖往腿股延伸的。是女孩自己动的手。
“这是什么?”杰佛瑞问,尽管他应该很清楚。
“割伤。”丽娜回答。
“自残。”莎拉纠正她,好像这样就能感觉好过些似的。
“以前我在医院看过。”
“为什么?”杰佛瑞问。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主要是因为愚蠢。”莎拉对他说,没来由的恼火起来。她见过这女孩多少次了?究竟有多少讯息被她遣漏了?“有时候人这么做只是想体验一下那种感觉。有时候人只是莽撞的去做,没想到后果。不过,像这样,”她突然停顿,望着珍妮左大腿股上的深刻割痕,“情况不太一样。这是她自己造成的,而且不希望别人知道。”
“为什么?”杰佛瑞追问。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支配。”丽娜回答他说,莎拉不喜欢她对这孩子的态度。太阿谀了点。
“是严重的精神异常。”莎拉反驳说。
“通常是过食症或厌食症,是一种自我厌弃的行为表现。”她给了丽娜意味深长的一眼。
“通常有它的成因,例如虐待或强暴。”
丽娜短暂的和她四目交接,立刻别开眼睛。
莎拉继续说,“还有许多别的原因。像是肉体虐待、精神藏书网疾病、学校或家庭问题。”
莎拉走到补给柜前,拿出一只塑胶扩张器。她戴上第二层手套,打开扩张器包装,发出喀啦一声张开。丽娜稍微被那声音吓了一跳,莎拉很庆幸这位警探终于露出一点感情。
莎拉走向台子尾端,准备将尸体的双脚打开。她突然愣住,无法相信眼前所见。她把扩张器丢在台子上。
丽娜问她,“怎么了?”
莎拉没回答。她原本以为过了今晚将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吓住她。她错了。
“怎么了?”丽娜又问。
“她没生下小孩。”莎拉回答说。
“不可能。”
杰佛瑞指着还没使用的扩张器。
“你都还没仔细检查,怎么能这么肯定?”
莎拉看着他们两人,不知该怎么解释。
“她的阴道被缝合了。”她久久才开口。
“从伤口愈合的程度看来,我推测这情形已经持续至少半年了。”
星期日
04
丽娜望着车窗外,舔着上排牙齿。她还无法适应临时假牙的不自然感觉。再过三周,她将会装上四颗永久假牙,像小灯泡那样锁进她的牙龈。她很难想象那会是什么感觉。可是现在这些临时假牙只是让她不断想起四个月前发生的那件事。
她看着飞越的景色,想抹去那记忆。格兰特郡是个小地方,但丽娜和妹妹西碧儿生长的地方雷斯更是小。她们的父亲在她们出生前八个月殉职,她们的母亲也死于分娩。养育这对姐妹的责任于是落在她们的舅舅汉克·诺顿身上。一个公认的怪胎和酒鬼,在女孩们的童年时期他一直和酒瘾纠缠不清。某个晴朗的下午,酒醉的汉克在车道上倒车,撞上了西碧儿。丽娜一直责怪他把西碧儿撞瞎了眼睛。她永远无法原谅他在这起意外中的角色·,而对于她的恨意,他的反应则是一贯的怒气冲冲。两人之间那段不愉快的过去使得他们有了隔阂。如今,西碧儿死了,丽娜一切如常,但是对她来说,汉克·诺顿仍是她这一生挥之不去的阴影。
“外面好热。”汉克用一条脏旧的手帕拍着颈背,喃喃说着。汽车空调呼呼的响,丽娜几乎听不见他在说什么。汉克的旧宾士是辆大型轿车,所有装备都大得夸张。座椅非常庞大。踏脚空间大得足够容纳一匹马。仪表板上的操控装置又大又显眼,它的设计也是意在夸耀。不过,坐在这样稳固的车子里,感觉很安心。即使是驶离丽娜住处那条碎石车道的时候,这辆车仍然平滑如飞。
“真是热。”汉克又说。他年纪越大,这习惯越严重,好像不断重复说话就能弥补无话可说的尴尬似的。
“是啊。”丽娜附和着,继续望着窗外。她知道汉克在看她,或许想和她聊一下天。几秒钟过去,他似乎决定放弃,转而打开收音机。
丽娜头靠着椅背,闭上眼睛。之前她答应出了医院之后就尽快选个周日陪舅舅上教堂,后来陪舅舅上教堂成了习惯。丽娜时常跟着他与其说是为了告解,其实是因为她害怕独自待在家中。在她心里,她再也不需要为任何事情祈求赦免了。四个月前她已经向上帝、造物主尽了义务,强暴和毒品让她落入一个充满痛苦和虚情假意的世界。
汉克再度打断她。
“你还好吗,孩子?”
真是蠢问题,丽娜心想。真是他妈的蠢问题。
“小丽?”
“嗯。”她勉强从齿缝挤出声音说。
“南恩又来电话了。”他对她说。
“我知道。”丽娜说。南恩·汤玛斯,西碧儿过世时的情人,一个月来一直在设法找他们。
“她手上有一些西碧儿的东西,”汉克说,尽管他明白丽娜应该知道这事,“她想亲手交给你。”
“为什么不交给你?”丽娜反驳说。她没有非见那女人不可的理由,汉克也很清楚,但他还是不断提起这事。
汉克转换话题。
“昨晚那个女孩,”他说着,关掉收音机,“你也在场,对吧?”
“没错。”她还是从齿间嘶嘶的发声。丽娜咬牙,强忍着不哭出来。她还能正常的说话吗?会不会连她自己的声音都只会让她不断想起他对她做的事?
他,丽娜想着,无法直接说出他的名字。她的两手搁在膝盖上,低头看着手背上的一条条疤痕。要不是汉克在旁边,她会把手掌翻过来,看着她被钉在地板上时,手心被铁钉刺穿的伤痕。她的两脚也有同样的伤口,在趾头和脚踝之间。经过两个月的治疗,她总算能够正常使用双手,走路时也不再畏缩,可是疤痕将永远不会消失。
对于自己被绑架的事,丽娜只有少许清晰的记忆。只有靠着这些疤痕和医院的病历,她才得以了解整个过程。她只记得,当迷药效力消退,他朝她走了过来,好像在《圣经》研习营里那样坐在她身边的地板上,好像他们是情侣,想深入了解对方那样的,诉说着他的童年和一生的故事。
丽娜满脑子是他的故事:他的初吻,他的第一次做爱,他的梦想,他那些病态的迷恋。她轻易便会想起这些,仿佛那是她自己的记忆似的。她可曾把自己的过往告诉他?她不记得了,而这比种种肉体的凌虐更让她害怕。有时丽娜会觉得,比起她和那人之间的亲密对话,她身上的疤痕都不算什么了。他操控丽娜,让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他不仅强暴了她的身体,也强暴了她的心智。
就像现在,属于他的和她自己的记忆混合在一起,她不知道那些事情到底是发生在她或他身上。就连西碧儿,唯一能够化解她的困境、帮助她找回正常生活的人,都被他带走了。
“小丽?”汉克打断她的思绪,递出一包口香糖。她摇头说不要,看着他边握方向盘边抽出一片黄箭口香糖。他的衬衫袖子卷起,她看见他苍白的小手臂上的伤痕。那些疤看起来非常可怕,而且让丽娜想起珍妮·威佛。昨晚杰佛瑞不停问她,人为什么会故意割伤自己,然而丽娜很清楚,痛苦也可以是一种安慰。丽娜出院大约六周以后,她不慎让手指撞上车门,一阵难忍的灼痛传遍整条手臂,而就在一瞬间,丽娜发现自己在享受这痛楚,想着,再度拥有感觉真好。
她闭上眼睛,两手在大腿上紧握着。一如往常,她用手指触探那些疤痕,一条条摸索着。伤口形成时她并不觉得痛。迷药让她感觉有如漂浮在海中,很安全。她的脑子创造了另一个不同于强暴者带给她的现实。当他触摸她,她的脑子告诉她,在她体内的是她的旧男友葛瑞格·米契。丽娜的身体是对葛瑞格起反应,而不是他。
然而自从事发之后,有几次丽娜终于能够短暂的进入梦乡,她梦见的却是那个侵犯她的人,而不是葛瑞格。搁在她乳房的是他的双手。在她体内的是他。当她惊骇的醒来,她在黑暗空荡的房间内寻找的人也不是葛瑞格。
丽娜紧缩着拳头,一股甜腻的口香糖气味从汉克那里向她袭来。她的胃毫无预警的一阵抽搐。
“停车。”她勉强把话说出口,一手捂着嘴巴,另一手抓住车门把。汉克赶紧把车子转到路旁,就在这时丽娜吐了。她早餐只喝了一杯咖啡,这下子连同别的全部呕了出来。不久她开始干呕,胃里激烈翻搅着。她努力直起身子,虚脱得流出泪来,身体不停颤抖。
约莫几分钟过去,她的恶心感终于消褪。丽娜正用手背抹着嘴角,汉克拍拍她的肩膀,把自己的手帕递给她。那条布温温的而且带有他的汗臭味,但她还是接受了。
“你的口香糖。”她含糊说着,紧抓仪表板试着坐稳。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没关系。”他简短回了句。他按钮打开车窗,把口香糖吐掉,然后重新上路。汉克直视着前方,紧编下巴。
“对不起。”她脱口而出,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汉克似乎在生气,可是她知道,他的怒气是针对自己,气自己帮不上忙,而不是冲着她。自从她出院以来,他们之间几乎每天上演这种戏码。
丽娜转身去拿放在后座的皮包,里头有她这时最需要的胃达宝胃药和欧托滋薄荷喉糖。她讨厌休假。工作时的她总是忙得没空闲生病,总是有填不完的表格、打不完的电话。在警局时她很清楚自己的角色,和布雷德到处巡逻——起初她对这差事非常排斥——让她感觉自己很能干而且安心。
她投身工作并非因为当警察是唯一让她能够保持活力的事情。丽娜明白并非如此。就算她在五金行担任出纳或者在高中当工友,感受也是一样的。犯罪案件和罪犯对她来说,并不比找钱给顾客或者在自助餐厅清洁地板来得有意义。这阵子工作带给她的是规律。她必须在早上八点到达警局。一早就有许多工作在等着她。布雷德需要人带领。到了中午,他们就吃午餐,或者该说是布雷德一个人吃,丽娜最近没什么胃口。下午三点,他们到麦迪逊的甜甜圏王喝咖啡。六点钟他们回到警局,丽娜的世界就此崩解,直到次日再回到工作岗位上。有些夜晚——例如昨晚——杰佛瑞会允许她加班,让她简直感激涕零。
汉克问,“你还好吧?”语气里仍然带着谴责。
她迅速回了句,“别再提了。”
“好吧、好吧。”他边说边打方向灯,然后在教堂前面的一长列车阵后头停下车。他们默不作声坐在车内,等着进入停车场。
丽娜抬头看着白色小教堂,心里只觉得厌恶。她从来就不喜欢教堂,十二岁那年还曾经因为撕毁圣经而被赶出主日学校。汉克责骂她时,她对他说是因为无聊才那么做,事实上在那样的年纪,丽娜就已经十分厌恶循规蹈矩。她讨厌别人指使她该怎么做。她没办法遵循任何没经过她验证的权威。她能够胜任警察职务的唯一理由是,她在这工作上拥有一定的自主权,当她下令时,他们都得听她的。
“那个女孩,”汉克重拾这话题,仿佛过去十分钟内什么都没发生过,“她的事,很悲惨。”
“是啊。”丽娜耸耸肩,并不真的想谈这事。
“人总会有迷失的时候吧,我想。”汉克说。
“不肯求助于人,结果造成遗憾,”他停顿一下,又说,“结果造成遗憾。”
她知道他的用意。他是在拿那女孩和她作比较。大概是从哪一本戒酒协会手册看来的,就是印在封底,填写保证人姓名和联络电话的空格旁边那段文字。
丽娜突然说,“要是我想自杀,回家的第一天我就动手了。”
“我不是在说你。”汉克还击说。
“才怪。”她没好气的说。她顿了一下,接着说,“我以为你很快就会回去。”
“没错。”他回答。
“那就好。”她说,此时她这话是当真的。自从丽娜出院回家以来,一直和汉克住在一起,她已经受够了分分秒秒被他紧盯着的生活。
“我还有生意得照顾。”他说,好像他那间位在雷斯郊区的简陋酒吧是IBM似的。
“我必须赶回去。如果可以的话,我今晚就走。”
“没问题。”她说,然而想到即将夜夜独处,她的心又忐忑起来。丽娜不想和汉克住在一起,可是一旦他走了,她将会孤独无依。即使在白天,当她在警局工作,而汉克回去看顾酒吧,她都会担心他会不会遇上车祸或者决定不再回来,害怕必须回到黑暗空荡的家中。汉克并非只是个不受欢迎的客人。他是她的屏障。
他对她说,“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没吭声,但是她在心里不断呼喊着——拜托别走、拜托别丢下我。然而这话哽在喉咙。
车子跳了一下,因为汉克突然加速,转入教堂旁边的停车位。他猛的煞车,这辆老旧轿车前后晃动了好一阵子才静止下来。
他回头望着她,看出她的心思。
“你真的要我走?那就开口吧。以前你要求我走总是说得很顺口的。”
她紧咬着嘴唇,很想尝尝血的味道。她的身体静止,只是动着牙齿。记忆涌现,她吃惊的捂住嘴巴。
“怎么?变哑巴了?”
丽娜强忍泪水,内心的情感汹涌着。
汉克别过头去,等她冷静下来。丽娜知道,他可以忍受一屋子吵嚷着想在手臂上扎一针或者喝两杯威士忌的陌生人,却难以招架她的泪水。而且她也隐约知道,他讨厌丽娜哭泣。西碧儿一向是他的宝贝,受到他呵护,丽娜则是不依赖任何人的坚强孩子。如今角色互换,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你应该去看心理医生。”汉克怒气未消的大声说。
“你们局长要你去。这是规定,可是你一直没遵守。”
她猛烈的左右甩头,手仍然捂着嘴。
“你很久没去慢跑。你几乎不运动了。”他又说,像是在控诉她的罪状似的。
“你九点就上床,早上也总是非得不到时候不起床。”他继续说。
“你已经很久没好好照顾自己了。”
“我会照顾自己。”她含糊的说。
“你去看医生,不然我今天就走,小丽。”他握住她的手,让她不得不转过头来。
“我这可不是玩笑话,孩子。”
突然间,他的表情一变,脸上的深刻皱纹随着软化。他替她把头发推向后脑,手指轻刷过她的皮肤。汉克试图向她展现父爱,可是他碰触她的温柔方式却只让她想起曾经被他触摸的恶心感觉。那份温柔正是最糟糕的部分:那温柔的肤触,他用舌头和手指安抚、挑动她的细腻方式,他那令人难忍的缓慢的性交方式,好像他是在和她做爱而不是强暴她。
丽娜开始发抖。她实在忍不住。汉克迅速把手收回,好像不小心碰了什么死掉的东西似的。丽娜往后退缩,头撞上了车窗玻璃。
“别再那么做。”她警告他,声音充满恐惧。
“别碰我。再也别那样碰我。听见没?”她急喘着,努力压下涌上喉头的胆汁。
“我知道。”他说,手举在她背后,但没碰她。
“我了解。对不起。”
丽娜伸手去握车门把,但由于抖得太厉害,连抓了好几次才成。她下车,猛吸了几口气。热气团团将她包围,她眯起眼睛,努力不将热气和她漂流在海上的梦境连结在一起。
她听见背后传来熟悉和善的声音。
“嗨,汉克。”教堂牧师大卫·范恩打着招呼。
“早安,牧师。”汉克回应他的声音无比亲切,是他和丽娜谈话时从未有过的。她听过汉克用这语调说话,不过只对西碧儿一个人。至于对丽娜,永远就只有挑剔苛求。
丽娜努力调整呼吸,然后转身。她笑不出来,但还是扬起嘴角,朝牧师露出苦笑。
“早安,警探。”大卫·范恩说,那种牧师特有的悲悯口吻,比起汉克在车子里说的那些更让她难过。过去四个月,汉克一直催促大卫·范恩来开导丽娜,也劝丽娜找这位牧师谈谈。范恩牧师同时也是个心理医师,据他说是这样,经常在晚上接见病人。丽娜不想和牧师谈天气,更别提和他谈自己的遭遇。并非因为范恩是反基督,而是在所有人当中,丽娜说什么都不会找牧师谈那件事。汉克似乎已经忘了她在那个黑暗房间里所遭受的一切。
她简短打着招呼,“牧师。”然后从他身边走过,像跳蚤市场里的老妇人那样,将皮包紧抱在胸前。
她感觉他正盯着她的背后,走远时边听见汉克向他道歉。丽娜突来一阵羞愧,觉得自己不该对范恩如此无礼。他没有错——其实他算是个好人——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让他们明白。
她加快脚步,眼睛直视着前方往教堂走去。门口一群人纷纷退开,让她一步步走上台阶,强迫自己缓缓前进,抑制着想快步跑进教堂的冲动。所有人——布雷德·史帝芬除外,他像条小狗似的咧着嘴对她笑——在她登上阶梯的时候全都左顾右盼。在丽娜调到巡逻小组之后,成为法兰克·华勒斯工作伙伴的麦特·霍根,专注的点烟,像是企图在手中制造核融合似的。
丽娜高抬着下巴,别开眼睛,这样就不会有人找她说话了。但是她还是感觉得到他们在盯着她看,她也知道她一走远他们便会立刻开始说悄悄话。
上教堂最恼人的一件事就是遇上人群。镇上所有人都知道她的遭遇。他们都知道她被人绑架并且强暴。这案子的细节报纸有非常详细的报导。他们一路盯着她渐渐康复然后出院回家的整个过程,和盯着肥皂剧或足球赛没两样。每次丽娜到店里购物,总会遇上有人瞄着她手上的疤。每次她走过挤满人群的房间,总感觉有人向她投来悲悯的目光。好像他们非常了解她经历了什么,好像他们非常了解一个原本坚强无畏的人,瞬间甚至从此变得全然无助是什么感觉。
教堂的门紧闭着,让热气进不来,冷气出不去。丽娜和一名执事同时将手伸向门把,两人的手擦碰了一下。她像是被火烫到似的迅速退缩,等着门打开,眼睛低垂着。她穿过前厅,进入教堂,一路盯着红色地毯和罗列在大房间里靠背长凳的白色雕花椅脚,免得有人想找她攀谈。
以浸信会的标准来看,这间教堂的内部相当朴实,相对于这城镇的规模来说也只是小教堂。年纪较大的镇民习惯到史托克斯街的初始浸信会去做礼拜,他们的捐款也跟着到了那里。至于这间新月浸信会教堂大约有三十年历史,经常在地下室举行单身派对、失婚者和单亲聚会。新月很少提那个复仇心重的上帝,其布道内容大都是宽恕、爱、慈悲与和平。范恩牧师绝不会责备信徒们的罪行或者拿地狱之火来吓唬他们。这里只有喜悦,至少教堂的布告栏是这么写的。丽娜一点都不意外汉克会选择这座教堂。他参加的戒酒协会聚会就是在这里的地下室举行的,就在青少年养育讨论会旁边。
丽娜选了张靠近前面的长椅,因为她知道汉克在他例行的周日宽恕课中,会希望和牧师亲近一点。她前面坐着大卫·范恩的妻子和两个小孩,所幸他们没回头看。丽娜翘着腿,把长裤抚平,突然发现坐在长椅子另一端的一个女人盯着她的手看。丽娜交叉手臂,看着讲台上。只见讲道坛立在中央,左右两侧陈列着许多丝绒座垫大椅子。在那后面是唱诗班厢席,旁边是风琴,风管有如横躺的肋骨般竖立在洗礼坛两边。台子中央是耶稣像,双臂伸出,两腿交叉。
汉克在她身边坐下,她别开头去。她瞥了眼手表。九点半的讲道就要开始了。大约一小时结束,接着主日课又耗去半小时。十一点左右离开教堂,然后前往二号公路下的松饼屋,汉克吃午餐,丽娜慢慢享用一杯咖啡。中午回家。丽娜打扫屋子然后写几份报告。一点半,她必须到警局去参与讨论珍妮·威佛的案子。运气好的话简报大约会耗去三小时,接着回家随便吃点东西,到教堂参加晚课。之后好像有一场圣歌合唱,大约在九点半结束。等到他们回到家,丽娜的睡觉时间也到了。
她想着这些,缓缓吐着气,无比欣慰的想,今天她至少有事可做。这一天她没有虚度。
“快要开始了。”汉克小声说。风琴乐声扬起,他从面前的架子拿起一本圣歌歌词。他把弄着那本册子,然后说,“范恩牧师说你明天下班后可以来找他。”
丽娜假装没听见,然而她脑中的时钟已经把这约会记下:至少多了件事可做。至少答应了这次会面,应该可以让汉克在镇上待久一点。
“小丽?”他说。最后,圣歌吟唱开始,他只好放弃。
丽娜和所有人一同站起。汉克唱着“上帝让我靠近祢”,他的男中音在她耳中震荡。丽娜连做嘴型都懒。她舔着门牙,视线跟着汉克的手指在歌词间滑动。最后,她抬头看着十字架。看着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像,丽娜感觉轻松起来,一种难以形容的平和。纵使她不愿承认,但它的熟悉感确实带来了慰藉。
05
莎拉开着她的深绿色BMWZ3经过哈斯戴尔镇闹区,车速维持在二档。这辆车子是冲动购买的产物,如果花钱超过三万元也可以算是冲动购买的话。莎拉买这辆车的时候,她离婚证书的墨水还没干,她需要做点疯狂、出轨的事来转移心情。这辆Z3正符合这需求。遗憾的是,当她从美肯市的汽车经销商开车回家的路上,她发现新车并没有让她好过些。相反的,她只觉得招摇又愚蠢,尤其她的家人相当不谅解。两年后,每当她看见这辆车停在车道上,偶尔还是会心生尴尬。
比利——她的两条灰狗当中的一条——坐在乘客座上,低垂着头,因为这辆小跑车的车厢顶对它来说低了点。它不时舔着嘴,不过大致上很安静,对着将它一双尖耳朵吹得往后飞的空调紧闭着眼睛。它的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在微笑,很享受兜风之乐似的。莎拉从眼角看着它,心想要是自己的生活也那么单纯该有多好。
商业街十分空荡,因为所有商店在周日都关门休息了。除了五金行和杂货店,大部分商店在周六中午就都关门了。莎拉是本地人,就出生在这条街上的格兰特医疗中心,那时候这一带就只有这家医院。她熟悉这条街的程度,就像熟读一本钟爱的书。
莎拉在学院门口缓缓转弯,将车子驶入她在哈斯戴尔儿童医院前的停车位。虽说车子开着冷气,她打开车门时仍发现自己贴着皮革座椅的双腿湿黏黏的。她早有心理准备迎接外面的热气,但还是有些招架不住。就连比利都犹豫了一下才跳下车。它环顾着停车场,心里或许很后悔跟着莎拉到这里来,而没有陪巴布一起留在凉爽的家中。
莎拉用手背抹着额头。早上出门时她随意套上牛仔短裤、小背心和杰佛瑞的旧衬衫,可是海湾的湿热却是挡也挡不了。就算难得下场雨,也无法浇熄这燠热。有时候热得莎拉都忘了什么叫凉爽天气了。
“来吧。”她对狗儿说,轻拉一下它的可伸缩颈绳。
比利像以往一样不理会她。她放松颈绳,看着它瘦长的背部,任由它朝医院后面溜过去。它的后腿和臀部残留着以前在赛狗场上起跑时被铁栅碰撞的伤疤。每次她看见这些伤痕,心里总难免一阵抽痛。
比利从容的办它的事,对着最靠近医院的一棵树懒懒翘起腿来。医院后方的土地所有权属于学院,他们在这里种了密密麻麻的树木。天气不那么热的时候,常有学生沿着里头的小径慢跑。早上她看了萨瓦纳市的电视新闻,知道他们建议人们除非不得已,否则尽量别出门晒太阳。
莎拉摸索着钥匙圏,找到后门的钥匙。等到她打开门锁,颈子和背部早已汗水淋漓。门边有一只碗,趁着比利在草地上伸懒腰,她拿屋外的水管在碗里注满清水。
医院里面也是热,主要是因为巴尼医生——毕竟是小儿科医生而不是建筑师——他坚持将屋前那片朝南的墙壁装上隔热玻璃砖。莎拉很难想象候诊室的温度会有多高。她只知道后面这里热得都可以煮开水了。
莎拉嘴巴干得无法吹口哨。她让门开一条缝,等着比利踱进来。慢呑呑喝完水之后,它终于朝屋子走来。莎拉看它停在走廊半途,左右张望了一阵,然后咕哝着在地板上躺下。看着这懒散的动物,让人很难想象它在埃布洛赛狗场上的风光生涯。莎拉弯身拍拍它,替它解开颈绳,往后面的办公室走去。
这间医院的设计和大部分小儿科医生的办公室没两样。一条L型长廊贯穿整栋建筑物,两侧各有三间诊疗室。走廊后方有另外三间诊疗室,但其中一间被用来储藏杂物。走廊中央是作为医院枢纽的护理站。这里有一台电脑,储存着现有病患的资料,还有一整排高达天花板的档案柜,里头是较近期的病历。候诊室后面有另一间病历档案室,保存着一九六九年至今的所有病历资料。他们迟早必须把那些资料清掉,可是她没那个时间,也无法开口要同事去做她自己都做不来的差事。
她走过干净的磁砖地板,脚下的网球鞋嘎嘎作响。她没有开灯。即使在黑暗中她对这地方也够熟悉了,不过这并非主要原因。萤光灯一亮,灯管苏醒时的刺眼亮光,似乎会惊扰了眼前的工作。
等她走到护理站对面的办公室,她已经解开衬衫钮扣,把它缠在腰间。她没穿胸罩,但并不担心会突然撞见外人。
她的办公室墙上贴满小病人的照片。最早是有个母亲给了莎拉一张孩子在学校的生活照。莎拉把它贴在墙上,经过一天,又有一张照片加入,她把它贴在第一张照片旁边。十二年过去,如今墙上的照片延伸到了走廊和员工浴室。莎拉记得所有这些孩子:他们的猛流鼻水和耳朵痛,他们的学校压力和家庭问题。布雷德·史帝芬的小学高年级照片就贴在浴室莲蓬头附近。有个名叫吉米·鲍威尔的男孩,一个几个月前才被诊断出患有白血病的孩子,莎拉把他的照片贴在电话旁边,好每天提醒自己记得他。现在他住院了,而莎拉心里明白,再过几个月她即将再一次参加她的小病人的葬礼。
珍妮·威佛的照片不在墙上。她的母亲不曾带她的照片来。莎拉只能凭着她的病历来温习她们之间的共同记忆。
莎拉打开吱嘎作响的档案柜抽屉。这组柜子的年龄和巴尼医生有得比,而且同样难缠。喷再多WD-40滑轨润滑液也救不了它。
“废物。”看柜子抽屉向前歪斜,莎拉咬牙说。最上面的抽屉已经满得快要溢出来,她还得用空的那只手扶住柜子防止它倒下。
莎拉用手指迅速搜寻着档案标签,在第二次浏览时找到威佛的档案夹。她把柜子一推,砰的关上抽屉。那声音在小办公室里回荡。莎拉很想再把它拉开然后关上,只为了制造一点声音。
她在办公桌前坐下并且打开桌灯,汗湿的腿在人造皮革座椅上打滑了一下。也许她应该把病历带回家看,至少比较舒服。可是莎拉不要舒服。她把坐在这大热天里当成一种赎罪,苦思着过去三年里她到底遗漏了什么。
她的金属框眼镜放在衬衫前襟口袋里,莎拉突然慌张起来,担心刚才坐下时把它给压碎了。眼镜有点弯曲,不过没破损。她把它戴上,深吸一口气,打开病历。
三年前,珍妮·威佛来到她的医院。那时她十岁,相对于身高,她的体重在正常范围内。她的第一个小病痛是喉咙痛,结果用抗生素治愈了。病历上有追踪纪录。根据莎拉当时潦草写下的附注,她曾经在一周后用电话和朵蒂·威佛联系,确认珍妮对药物治疗的反应良好。她的确这么做过。
大约两年前,珍妮的体重开始增加。不幸的是,这在当时并不算罕见,对珍妮这样的女孩尤其如此,她的十一岁生日刚过不久便来了月经。这些女孩通常较欠缺运动,而且也吃太多速食。肉类中的荷尔蒙和乳制品缩短了发育过程。莎拉曾经在期刊上看过一些报告,针对提早八年进入青春期的女孩研究治疗方法。
莎拉继续浏览珍妮的病历资料。体重开始增加后不久,珍妮出现泌尿道感染症状。三个月之后,她又得了阴道霉菌感染。根据莎拉的纪录,当时她并没有对此产生怀疑。如今回想起来,当时她的判断很有问题。因为这类感染极可能是某种恶性循环的开端。她翻到下一页,看了下日期。一年后珍妮再度因为尿道炎来就医。一年算是相当长的时间。莎拉拿出一张纸来写下这些日期,包括珍妮在这之后的另外两次就医日期,两次都是因为喉咙痛。也许珍妮的双亲都拥有监护权。应该可以追踪这些日期,看是否和她父亲造访的日期相符。
莎拉把笔放下,在记忆中搜寻着有关珍妮父亲的片段。孩子们大都是由母亲陪着到医院来,莎拉不记得曾经见过珍妮的父亲。有些女人,尤其是刚离婚的女人,会趁着孩子不在场的时候主动谈起关于她们丈夫的事。这种时候莎拉总是不太自在,而且会在切入正题之前打断她们。可是有些女人毫不在乎,侃侃而谈着些做父母的永远不会让孩子知道的私密事件。朵蒂·威佛相当健谈,甚至多话,可是她从来不曾在医院说过她前夫的不是,不过莎拉从她相当零散的付费方式看出,她的经济并不宽裕。
莎拉揉揉眼睛,眼镜往上推。她看了下墙上的时钟。到双亲家午餐的时间是十一点,接着一点半左右杰佛瑞将在警局等她。
想起杰佛瑞,莎拉不禁摇头。一股难忍的疼痛进驻她的脖子根部,让她无法专心思考。她摘下眼镜,用榇衫衣角拭着镜片,巴望着这能让她把事情看清楚些。
“哈啰?”莎拉打开双亲家的大门,叫唤着。屋内的冷风让她的黏腻皮肤起了阵鸡皮疙瘩。
“来了。”她的母亲在厨房里说。
莎拉把公事包搁在门边,踢掉网球鞋然后朝屋后走去。比利小碎步走在她前面,回头瞪她一眼,好像在责怪她,有这么凉爽的地方,干嘛在闷热的医院待那么久。为了表达它的不悦,它在走廊中途侧身躺下,让莎拉不得不从它身上跨过去才能走到屋后。
莎拉进了厨房,看见凯西站在火炉前炸鸡肉。她母亲仍穿着上教堂的服装,不过已经脱掉鞋子和丝袜,腰间松松系着条印着“别和厨师瞎搅和”字样的围裙。
“嗨,妈。”莎拉亲一下她的脸颊。莎拉是全家个子最高的一个,她可以不必伸长脖子,轻松的将下巴搁在她母亲头顶。泰莎遗传了凯西的娇小身材和金发。莎拉则遣传了她的实际。
凯西不以为然的瞥了眼莎拉。
“你早上忘记穿胸罩了?”
莎拉脸颊一阵红热,赶紧解下围在腰间的衬衫,套在T恤外面,然后说,“我刚才在医院。我本来没打算在那里待太久,所以没开冷气。”
“这天气不适合油炸,”凯西又说,“可是你父亲想吃炸鸡。”
莎拉一向被教导要为家人牺牲,不过她还是说,“你可以叫他到速食店去吃。”
“他不需要吃那种垃圾食物。”
莎拉不再说什么,像比利那样唉声叹气起来。她把衬衫钮扣一路扣到底,苦笑着问母亲,“这样总可以了吧?”
凯西点点头,伸手到流理台抽起一张纸巾擦着额头。
“还不到中午,外面恐怕已经有三十度了。”
“我知道。”莎拉回了句,盘起一条腿往厨房高凳子上一坐。她看着母亲在厨房里走动,很高兴一切如常。凯西穿着件绿色垂直细条纹的亚麻裙装。她的一头金发——只带着几抹银丝——梳往后脑扎成松松的马尾,几乎和莎拉一样的发型。
凯西用纸巾擤了下鼻子,然后丢进垃圾桶,“告诉我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她说着回到炉子前。
莎拉耸耸肩。
“杰佛瑞是不得已的。”
“这点我毫不怀疑。我在意的是你撑得住吗?”
莎拉咀嚼着这问题。老实说,她有点撑不住了。
凯西似乎感觉到了。她将一片打扁的生鸡肉放进热油里,转身对女儿说,“昨晚我打电话给你,想知道你的状况。”
莎拉凝视着母亲,强迫自己不可以移开视线。
“我在杰佛瑞那里。”
“我想也是,不过你爸爸开了车到他家去查看。”
“是吗?”莎拉惊讶的说。
“为什么?”
“原先我们以为你会来找我们,”凯西回答,“后来发现你不在家,就猜你大概在他那里。”
莎拉叉着手臂。
“你不觉得这么做有点唐突?”
“再唐突也比不上生小孩。”凯西断然说,用叉子指着莎拉。
“下次记得打电话。”
莎拉就快要四十岁了,凯西依然有本事让她觉得自己像个小孩。莎拉望着窗外,感觉就像做坏事被逮到一样。
“莎拉?”
莎拉含糊应了声:“什么事,妈妈?”
“我很替你担心。”
“我知道,妈妈。”
“一切都还好吗?”
莎拉的脸颊一阵烧热,不过是为了别的原因。
“泰莎在哪?”
“还没下楼呢。”
泰莎住在双亲家的车库楼上。莎拉的房子就在距离这儿一哩外的同一条路上,不过已经足够给她独立的感觉了。泰莎却不在乎和双亲住得如此近。她和她们的父亲艾迪一起工作,是家族水电公司的员工,她可以每天轻松的下楼来报告工作上的事。况且,泰莎算是半个青少女,她还没想过要拥有自己的房子。也许永远不会有这一天。
凯西将炸鸡肉翻面,把叉子搁在锅子边缘沥油。她把叉子放在小碟子里,转身对着莎拉,叉着手臂。
“到底出了什么事?”
“没事。”莎拉回答。
“我是说,只有昨晚那个女孩。还有婴儿。我猜你大概也听说了那个婴儿的事了。”
“我们还没走进教堂,消息就已经传遍了。”
“这个嘛,”莎拉耸耸肩,“的确有点棘手。”
“我真不知道你怎么受得了那工作,孩子。”
“有时候连我自己也不明白。”
凯西站在那儿,等着下文。
“然后呢?”她催促着。
莎拉捏着颈背。
“杰佛瑞那里……”她说,“没有结果。”
“没有结果?”她母亲问。
“我是说,在那方面……”莎拉两手比划着,示意她母亲自己想象其余的部分。
“噢,”凯西终于懂了,“肉体上的?”
莎拉又红了脸,算是回答了。
“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不是吗?毕竟发生了那种事。”
“他很……”莎拉斟酌着字句,“他很……突然。我的意思是说,我尽力了……”她再度欲言又止。
“以前从来没有过吗?”
莎拉耸耸肩。这是第一次发生在她身上,至于杰佛瑞和其他女人之间就难说了。
“最糟糕的是,”莎拉犹豫着说,“认识他这么久,我从来没见过他那么狂乱。他非常气愤。我真担心 4ed6." >他会揍人。”
“我记得有一次,你父亲不肯——”
“妈。”莎拉阻止她。和她母亲谈这事而不提起她父亲已经很不容易了,更何况万一杰佛瑞发现她告诉别人他表现不佳的事,不杀了她才怪。对杰佛瑞来说,性能力几乎和身为好警察的荣誉同等重要。
“是你先提起的。”凯西提醒她说,然后转身继续处理炸鸡。她从纸卷撕下一张纸巾铺在盘子上,把炸鸡块放上去。
“好吧,”莎拉说,“我该怎么办?”
“凡事顺着他,”凯西回答,“不然就别理他。”她拿起另一块炸鸡。
“都到了这地步,你确定还要继续?”
“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到底要不要和他在一起?也许这才是重点。你离婚以后就一直和他纠缠不清。”她把叉子在锅边敲了敲。
“你父亲说的对,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前门砰的打开,莎拉听见泰莎咚咚的踢掉鞋子。
泰莎大喊,“妈?”
“在厨房。”凯西应声说。她给了莎拉严厉的一瞥。
“你了解我的意思吧?”
“了解,妈。”
泰莎大步通过走廊,一边喃喃念着,“笨狗。”显然正从比利身上跨过。厨房门弹开,泰莎一脸恼火的走了进来。她穿件粉红色旧浴袍,里面是绿色T恤和运动短裤。脸色苍白,带着点病容。
凯西问她,“怎么了?”
泰莎摇摇头,走向冰箱打开门说,“我需要喝杯咖啡。”
凯西不理会这要求,亲了下她的额头,探触着她的体温。
“你的身体好热。”
“外面起码有三十八度那么热,”泰莎抱怨着,紧贴着冰箱,但没有钻进去,“我当然热了。”接着好像为了强调这说法,她连着好几次把浴袍打开又合上,让冷空气进入。
“老天,我要搬到四季分明的地方去。我发誓一定要。我才不管他们的语言有多可笑或者会不会调玉米糊。总该有别的地方可去吧?”
“这就是你心情不好的原因?”莎拉问,伸手摸泰莎的额头。身为医生,莎拉知道凯西的亲吻和体温计具有同样的功效。不过泰莎是她的妹妹,她总得有些行动。
泰莎挣脱开去。
“我月经快来了。我好热,我要吃巧克力。”她抬高下巴。
“看见没?”她指着一颗大青春痘说。
“想不看都难喔。”凯西说着,把冰箱门关上。
莎拉大笑起来,泰莎撞一下她的臂膀。
“不知道爸爸会替它取什么名字?”莎拉揶揄着,拍一下她的背。两个女儿还在青春期时,艾迪常喜欢拿她们脸上的痘疤开玩笑。有一次父亲将她介绍给他的一个朋友,说这是莎拉和她的新痘子波波。莎拉每次想起这事都还会脸红。
泰莎正要回嘴,电话响了。才响第一声她就拿起了话筒。
两秒钟过去,泰莎低声咒骂着,然后大声说,“知道了,爸。”艾迪显然已经拿起楼上的分机来接听了。
莎拉微笑着想,这天就像是过去二十年来的许多周日。不同的是没看见父亲走进来,傻气的说看见他的三个女孩光脚站在厨房里真是件快乐的事。
泰莎说,“等一下,”然后用手捂住话筒。她转身问莎拉,“你在吗?”
“是谁?”莎拉问,其实已经猜到了。
“你认为呢?”泰莎打断她。她没等莎拉回应,直接对着话筒说,“等等,杰佛瑞。她在。”
06
格兰特郡警局在杰佛瑞之前的局长班恩·渥克,把他的办公室设置在警局后面的简报室旁边。每天,班恩都会坐在那张几乎占满整个房间的大办公桌前,每个找他谈话的人都必须坐在这巨大木桌的另一端,两人的膝盖顶着桌脚,背部磨擦着墙壁。每天早晨,一群侦查小组的警官——当时都是些男人——都会被召集到这里,听取当天的任务指派,然后他们离开,局长把门关上。之后班恩便一直待在里面,直到下班时间才出来,开车经过两条街到他常去的餐厅吃晚餐。
杰佛瑞接局长职位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班恩的办公桌移出去。为了通过门口,他们还把那橡木制的怪物拆了开来。杰佛瑞把班恩的旧办公室改作储藏室,自己则选了小组办公室前面的小房间当作办公室。某个寂静的周末,杰佛瑞给房间安装了一扇大窗子,如此一来他可以看见小组人员,更重要的是,他们也能看见他。窗子有百叶遮帘,不过他很少将它关闭。此外杰佛瑞也让办公室门随时敞开。
他望着外面的小组房间,想着不知道他的手下对珍妮·威佛枪杀案会有什么看法。杰佛瑞对自己的行为产生深重的罪恶感,尽管他不断告诉自己当时他毫无选择余地。每次他想起这事,总觉呼吸艰难,好像肺里氧气不足似的。许多疑问在他脑中盘旋:他是否做了正确的决定?珍妮是否真的会无情的开枪射杀那孩子?莎拉似乎是这么认为。昨晚她说要是杰佛瑞没有制止那女孩,今天他们手上恐怕是两具青少年尸体。当然,昨晚莎拉还说了很多其他令他丧气的话。
杰佛瑞握着双手举在脸的前方,头靠在两根大拇指上,想着莎拉。有时候她会为了替自己争口气而说个没完。莎拉最性感的地方之一是她的嘴唇。很可惜她不懂得适时的闭嘴,把它用在对杰佛瑞有益的地方,而不是光说个不停。
“警长?”法兰克·华勒斯敲了敲门。
“进来。”杰佛瑞回应。
“外面真热。”法兰克说,仿佛在解释自己为何没系领带。他身穿有着廉价光泽的深黑色套装,衬衫最上面一颗扣子解开,露出底下的黄白色汗衫。法兰克像以往一样呑云吐雾。刚才他大概在后门外抽烟,想在进来开会之前给杰佛瑞一点准备时间。这种大热天,为何还会有人想在手上拿根热烫的香烟,杰佛瑞永远搞不懂。
法兰克原本可以接班恩·渥克的职务,只要他提出要求。不过这位老警官精得很,不会这么做。法兰克大半辈子都待在格兰特郡警局,见识过这地方的种种变化。有一次,法兰克告诉杰佛瑞,警察局长是属于年轻人的工作,但是当时杰佛瑞的想法和现在一样,觉得他的意思是说警察局长是傻瓜干的差事。在格兰特郡待了一年,杰佛瑞了解到,没有哪个心智正常的人会甘心承受这种压力。可是已经太迟了。这时他已经遇见莎拉。
“相当忙碌的周末。”法兰克将周末治安报告递给杰佛瑞。档案比平时厚得多。
“是啊。”杰佛瑞指着张椅子示意他坐下。
“洗衣店疑似被闯入。玛拉把这案子告诉你了吗?还有,校园里有两、三桩酒醉吸毒驾驶案件,和平常差不多,喝得烂醉而且闹得凶。还有几件家庭案件,都没有备案。”
杰佛瑞心不在焉听着法兰克念出报告内容。又长又令人泄气。连格兰特郡的治安都这么糟,其他大城市就更别提了。平时的情况比这平静多了,热天显然让人变得暴戾。自从当上警察之后,杰佛瑞便深深了解这点。
“就这些……”法兰克把档案阖上,“报告完毕。”
“很好。”杰佛瑞接过报告。他的手指在文件上轻弹着,然后悄悄的把珍妮·威佛案的档案推向桌子彼端。档案像头白象躺在那儿。
法兰克活像看着占星报告似的狐疑望着那份文件,犹豫了一下,才拿起来看。法兰克在这职位上待久了,以为自己什么都见过,可是当他看见莎拉拍的照片,还是难掩一脸惊愕。
“老天。”法兰克轻叹一声,伸手进口袋。他掏出香烟,然后大概猛然想起自己身在什么地方,又把它收回去。他没看完档案,匆匆将它阖上。
杰佛瑞说,“那小孩不是她生的。”
“是啊。”法兰克清清喉咙,不安的交叉双腿。他今年五十八岁,已经到了可以领一笔优渥退休俸的年龄。为什么他还继续做这工作,没人知道。像这种案子大概会让他疑惑自己干嘛每天到这儿上班吧。
“真要命。”法兰克问。
“这是什么东西?”
“女性生殖器切除。”杰佛瑞告诉他。
“非洲或中东的习俗。”他举起手,制止法兰克继续发问。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她们是南方浸信会信徒,不是回教徒。”
“那她这种想法是哪来的?”
“这正是我们得去调查的。”
法兰克摇摇头,像是要把那影像逐出脑海。
杰佛瑞说,“林顿医生正赶来向我们做简报。”觉得用这头衔来称呼莎拉有点奇怪。法兰克是艾迪·林顿的牌友。他可说是看着莎拉长大。
“那孩子也会一起来吗?”法兰克指的是丽娜。
“当然。”杰佛瑞正眼注视着他说。法兰克眉头一皱,显然他并不赞同。
尽管法兰克充满偏见——性别歧视,也许加上种族歧视,可以肯定的是年龄歧视——他非常关心丽娜。他有个女儿,大约是丽娜的年纪。从杰佛瑞将她和法兰克编成一组开始,他便一直极力反对。每星期法兰克都会进他的办公室,要求杰佛瑞替他换个搭档,而每星期杰佛瑞也都会告诉他最好赶快习惯。因为这城市延揽杰佛瑞的原因之一,就是希望他能激发这地方的潜力。杰佛瑞到警察学校精心挑选了丽娜·亚当斯,有心培植她成为警局第一位女性警探。
现在杰佛瑞却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他让她暂时和布雷德·史帝芬搭档,直到她的手伤痊愈,希望她利用这段时间好好调适心情,好回到工作岗位。就在上个月,她的医生告诉她可以恢复日常活动了,可是丽娜想要和她的旧搭档合作。至于法兰克,他甚至连丽娜和他打招呼都无法正眼看她。杰佛瑞听法兰克说过无数次,这个女人不属于警界,而丽娜的遇难似乎正好证明了他的看法。
基本上,杰佛瑞不赞同法兰克的说法。女警对警察团队很有帮助。理论上,警力的结构应该反应社会的结构。丽娜为这工作注入了一丝体贴。她很适合处理某些类型的罪犯,也很懂得该如何面对女性受害者,她在侦查小组的前辈们很少能做到这点。再者,有了一名女警之后,也激励了更多女性加入。现在巡警队已经有十五名女性了。班恩·渥克离职时,警局里少数几个女性职员是秘书们。尽管有了这种种进步,当杰佛瑞想起丽娜的遭遇、她所受到的对待,他真的很想把她关在家里,拿把散弹枪站在外面保护她,免得她再度受到伤害。
法兰克打断他的思绪,问他,“咱们内部会对这件事进行调查吗?”他顿了一下,用指尖枢着档案夹一角。
“我是说威佛枪杀案。”
杰佛瑞点点头,坐回椅子里。
“早上我和市长谈过了。请你负责找布雷德和丽娜做笔录。由巴迪·康佛担任这案子的市府律师。”
“他是公设辩护人。”法兰克指出。
“是啊,不过这案子不一样,”杰佛瑞对他说,“必须为这女孩的母亲着想。市政府对这类事件设有保险政策。也许他们会在庭外达成协议。我也不清楚。”杰佛瑞耸耸肩。
“那女孩拿枪威胁着要杀人,处理起来很棘手,你懂吧?”
“当然,”法兰克回答,“我懂。”他等了几秒钟,才又问,“你没事吧,局长?”
杰佛瑞的决心开始动摇。昨晚和莎拉一起时的那种失落感又浮现,沉甸甸压着胸口。他从来没枪杀过任何人,更别说枪杀一个小女孩。他脑海中不断重演着和珍妮对峙的那一幕,仔细回想每个细节,想找出他的谈判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他应该可以说或者做些什么,来让她把枪放下。应该有别的办法才对。
“局长?”法兰克说。
“无论如何,布雷德和丽娜都会挺你到底。你知道吧,局长?”
“是啊。”杰佛瑞回答,对法兰克的话感到不安,正因为他知道布雷德和丽娜就算知道他做了错事,也依然会挺他。司法有不少灰色地带,但是在紧要关头,警察一定会互挺。布雷德会这么做是因为他相当崇敬杰佛瑞,丽娜这么做则是因为她感觉对他有所亏欠,因为他让她恢复警职。
对杰佛瑞而言,这并不能令他稍觉宽慰。
两人沉默不语。杰佛瑞回头,看着排列在对面墙上的层架。他的所有枪击战利品都在那里,他的高超射击术的奖赏。放在底部层架上的,是一只他参加奥本足球联赛时的旧足球。还有一些格兰特郡和过去伯明罕的旧同事的照片,旁边是他和莎拉度蜜月时替她拍的几张照片。直到最近他们又开始约会,他才把它们摆出来。可是现在他却有点后悔这么做,虽说他很希望两人能破镜重圆。杰佛瑞相当在意昨晚她的冷淡态度、被他碰触时的僵硬反应,还有一直指点他该怎么做,好像他从来没做过似的,好像他从来没和其他比莎拉柔顺千百倍的女人做过似的。
法兰克在椅子上转身,因为侦查小组和接待室之间的分隔门突然打开。莎拉走了过来,手上提着公事包。她穿件很像是长T恤的淡蓝色裙装。看得出来她决定穿着网球鞋,但不穿袜子来搭配服装。说不定连腿毛都没刮。
两个男人望着莎拉走向办公室。她的头发凌乱,杰佛瑞怀疑她连头发都懒得梳。莎拉向来不是追逐时尚的女人,也很少化妆。有时候这很性感,有时候却让她显得邋遢,好像她把医生的身分看得比身为女人更重要。当她朝他们走来,他发现她戴的眼镜有些弯曲。不知怎的,这比任何事情更令他恼火。
看她走进办公室,法兰克立刻站起,杰佛瑞也跟着起身。
“嗨。”她不自在的笑着招呼。杰佛瑞很高兴她觉得不安。
“嗨。”法兰克说着,把外套钮扣扣上。
莎拉冲着法兰克微笑,然后说,“我打了电话给尼克·薛尔顿,”她指的是乔治亚州调查局格兰特郡分局探员。
“我请他找出所有类似的肉体残害案件。他说最迟周三就会有结果。”
见杰佛瑞没回应,法兰克好意的说,“干得好。”
“另外,”莎拉又说,“我也打了电话到各家医院。昨晚没有人上医院去做产后治疗。我留是艾迪·林顿的牌友。他可说是看着莎拉长大。
法兰克拉着衬衫领子。
“这么说来,你认为那女孩会不会是自己动手的?我是说割礼?”
“老天,不可能。”莎拉被惹恼了似的。
“还有,那不叫割礼。”他对他说。
“这情形相当于男性去势。她的阴蒂和阴唇全部被割除,残余的部分则用线缝合起来。”
“噢。”法兰克说,对这说明露出一脸不安。
莎拉撇着嘴。
“就像男性的阴茎被割掉一样。”
法兰克不安的看着杰佛瑞和莎拉,然后视线又回到杰佛瑞身上。
“总之,”莎拉指着公事包说,“我准备好开始做简报了。”
“延后了。”杰佛瑞说,知道自己语气冷酷,但也无能为力。之前他打电话要莎拉早点来,却没解释原因。他对她说,“再过十五分钟,朵蒂·威佛也会赶来。我想尽快让她离开这儿。”
“噢,”她讶异的说,“好吧。我可以回医院去写报告。我几个小时以后再回来好吗?”
杰佛瑞摇头。
“我希望你在场听她接受约询。”
莎拉疑惑的看着他。
“我又不是警察。”
“丽娜是,”他对她说,“到时候由她负责讯问。我希望你在场是因为她认识你。”
她手叉着腰说,“丽娜还是朵蒂?”
法兰克轻咳一声。
“我得去打几通电话。”他朝莎拉礼貌的点头,然后离开房间。
他离开后,莎拉转向杰佛瑞,质疑的看着他。
他问,“那是睡衣吗?”
“什么?”
“你身上穿的,”他指着她的衣服,“很像睡衣。”
莎拉尴尬的大笑。
“不是。”她说,像是听了不太高明的笑话。
“你应该穿一套比较专业的服装。”他说,想着昨晚她穿的衣服。她的运动裤和邋遢的旧T恤没有丝毫情趣可言,而且她的腿摸起来比他的腿还要毛茸茸。
他问,“穿得像样点会死吗?”
莎拉压低声音,每次她生气时都会这样。
“你为什么要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好像你是我老妈。”
他胸中生起一股怒火,强烈得让他紧闭着嘴,只怕出口伤人。
“杰佛瑞,”莎拉说,“你怎么了?”
他从她身边走过,关上房门。
“帮我个忙会死吗?”
“帮忙?”她摇头,好像他说的是外国话。
“留下来陪威佛女士。”他提醒她说。
莎拉长吁了口气。
“我该对她说什么呢?”
“算了。”他说。他把百叶遮帘关闭,只为了找点事做。
“当我没说。”
“告诉我,你希望我怎么做?”她说,声音冷静但充满愠怒。
“你要我回家换衣服?要我离开,让你独自静一静?”
他转过身来说,“我要你别再操我,就这样。”
莎拉揉着下巴。这回似乎轮到她呑回差点冲口而出的话。
他眉毛一抬,催促她说话。
“什么?”他问,明知自己在逼迫她,但也渴望能一抒胸中的怒气。
莎拉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
“我不懂你为什么要对我生气。”
杰佛瑞没回应。她用指背抚摸着他的领带,掌心贴在他胸前。
“拜托,杰佛瑞,请告诉我该怎么做。”
他为之语塞。他转过身子,不知该做什么好,只好走去把遮帘拉开。他感觉莎拉的手搁在他肩上。
她说,“没关系。”
“我知道。”他猝然说,可是他并不知道。他感觉脑袋仿佛着了火,每次他眨眼,脑中便浮现珍妮·威佛颈子被子弹贯穿、头猛的往后仰的画面。
莎拉用两只手臂环抱住他,嘴唇贴着他的颈背。
“没事的。”她轻声说,吐出的冰凉气息抚慰着他。她又吻了下他的颈子,让嘴唇在那儿逗留了好一阵子。他的身体逐渐放松,杰佛瑞不禁想昨晚她为何没这么做。然后他记起来她的确做了。
她再度对他说,“没事的。”
自早晨以来,这是他头一次感到平静。他又可以顺畅的呼吸了。这一瞬间,他感觉舒坦极了,似乎会做出什么傻事来,例如哭泣,或者更糟,告诉莎拉他爱她。
他问,“你到底要不要加入这次约询?”
她松开双手。他感觉得到这不是她期待的反应。他望着她,思索着该说什么,然而脑中一片空白。
最后,她点了下头,对他说,“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杰佛瑞站在观察室里,透过单向镜看着莎拉安抚朵蒂·威佛。他向来没办法和莎拉赌气太久,主要是因为莎拉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朵蒂·威佛是个身材稍胖的女人,有着褐发和橄榄色皮肤。发型有些过时,不过很适合她。她有一张杰佛瑞所说的老人脸,就是那种十岁时的模样看起来和四十岁时差不多的脸。她的脸颊肉呼呼的,身上大概挂了二十磅的赘肉。她鼻梁上方的额头有深刻的皱纹,让她的表情显得相当严肃,就连哭的时候也一样。
杰佛瑞转头看着丽娜,她就站在他身边,两手叉在胸前。她正用她一贯的专注力打量着莎拉和朵蒂。这两人,全警局最情绪化的两个人聚在这里,一起负责调查昨晚究竟出了什么事。杰佛瑞明白自己要求莎拉在场,其实是为了自私的理由。她能够让他保持神志清明。
杰佛瑞回头对丽娜说,“我这是在利用你。”
她没回应,不过这并不奇怪。若是六个月前,丽娜·亚当斯一定会激烈抗拒参加这类约询。她一定会大摇大摆的在警局里嚷着她是局长的人马。现在,她只乖乖的点头。
“因为你是女人,”他解释说,“也因为你的遭遇。”
她望着他,那空茫的眼神令他凉到了骨子里。十年前,杰佛瑞在位于美肯的训练学校,看着丽娜像脱兔般的飞越障碍跑道。在五尺四寸身高、一百二十磅左右体重的组员当中,她是身材最娇小的一个,但是她以强韧的意志力弥补了不足。那天,她的顽强和精力吸引了他的注意。此刻看着她,他怀疑当时那个丽娜还会回来吗?
丽娜别开目光,回头继续看着莎拉。
“是啊,她应该会替我觉得难过。”她语气平板的说。她的毫无所觉让他不安。他宁愿她像过去那样大发雷霆,也不想看见她变成机器人似的。
“慢慢来,”他把档案夹交给她,建议她说,“我们得尽量多取得一些线索。”
“还有呢?”她问。他们还不如讨论天气算了。
杰佛瑞告诉她没有,她便一言不发离开了。他继续看着镜子的那端,等着丽娜走进讯问室。当这位年轻警员重回工作岗位时,杰佛瑞曾经要她去寻求专业协助,来处理她遭遇的悲痛。根据他的了解,丽娜一直没有去做。他应该催促她一下。杰佛瑞明白他应该这么做,可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丽娜嘎一声开了门。她走进房间,两手插在长裤口袋里。她穿着黄褐色宽松棉裤和深蓝色排扣衬衫,及肩的棕发利落的塞在耳后。今年三十三岁的她,脸上终于有了岁月痕迹。丽娜一向极有魅力,虽然在侦查小组待了这许多年,依然不减女人味。
杰佛瑞别开头去,对自己的这念头感到不安。在她遭遇了那种种之后,他实在不该有这想法。
“威佛女士?”丽娜问。她伸出手。杰佛瑞和朵蒂·威佛同时退缩了一下,因为他们看见丽娜摊开的手掌。她掌心的疤痕太可怕了。莎拉是唯一没有反应的。
丽娜缩回手,略显尴尬的在身侧紧握着。
“我是丽娜·亚当斯警探。对于你的遭遇,我感到非常遗憾。”
“谢谢。”朵蒂终于开口,她那属于中西部的浓重鼻音,和丽娜轻声细语的腔调形成鲜明对比。
丽娜和莎拉、朵蒂隔着桌子而坐。她把双手搁在桌上交握着,再度让人注意到她的伤疤。杰佛瑞心想,她还不如脱掉鞋子、把两只脚放在桌上好一些。
“很遗憾……”朵蒂开口,又止住,“我是说,对你的遭遇。”
丽娜点了下头,像是需要稳定情绪似的垂下眼睛。杰佛瑞最早教给这位年轻警探的讯问秘诀之一是,沉默是警察最好的朋友。人大都不喜欢冷场,总是会想办法填补它。而且人这么做的时候往往不太用脑袋。
“还有你的妹妹,”朵蒂又说,“非常可爱的女孩。我是在科学博览会认识她的。珍妮很喜欢科学。她很……”
丽娜猛吸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不过她的反应也仅止于此。
“西碧儿是个老师,”丽娜说,“她喜欢教小孩子。”
房内回复静默。杰佛瑞发现自己盯着莎拉。她的马尾有几绺暗红色发丝松脱下来,黏在她的颈子上。她那付扭曲的眼镜不在鼻梁上,而被推到了头顶。她看着丽娜的眼神,仿佛是在注视着一条蛇,不敢确定那是不是毒蛇。
丽娜问,“我们需要联络你的丈夫吗,威佛女士?”
“叫我朵蒂。”这位母亲回答。
“我已经告诉过他了。”
“他会参加葬礼吗?”
朵蒂没吭声,抚弄着手腕上的细银链子。当她再度开口,却是对着莎拉说话。
“你把她切开来了,对吧?”
莎拉张嘴想说什么,可是丽娜抢先替她回答了。
“是的,女士。”丽娜说。
“林顿医生负责验尸工作。过程中我也尽力帮忙。我们希望珍妮能得到最好的照料。”
朵蒂来回看着丽娜和莎拉。突然间,她像是被人一拳击中肚子似的趴在桌上,耸着肩膀。
“她是我的独生女,”她啜泣起来,“她是我的心肝。”
莎拉想伸手去拍抚妇人的背部,但是被丽娜用眼神制止。丽娜倾身向前,牵起朵蒂的手,对她说,“我知道失去亲人的感受。我非常清楚。”
朵蒂紧捏丽娜的双手。
“我知道。我知道。”
杰佛瑞发现自己一直在屏息等着这一刻。丽娜总算有了突破。
丽娜问,“她父亲发生了什么事?”
“噢。”朵蒂从皮包里抽出一张面纸。
“你知道,我们处不太来。他希望生活过得更精采些。结果和他的秘书跑了。”她回头对莎拉说。
“你也知道,男人就是这么回事。”
杰佛瑞有点恼火,因为她显然是在暗指杰佛瑞的不忠。小镇就是这样,什么事都瞒不住。
“不过他并没有跟她结婚。”朵蒂接着说。
“那个秘书。”她的嘴角胜利的微微上扬。
“我高中最要好的朋友也经历过这种事。”丽娜说,将自己和威佛女士之间的桥梁搭建得更加牢固。
“她父亲也为了别的女人抛弃她们。有一天他突然头也不回的离开。她们再也没见过他。”
“噢,萨缪尔倒不是这样,”朵蒂说,“至少一开始不是。在还没被调派到华盛顿州的史波肯以前,他每个月都会来探望珍妮。”丽娜点点头,朵蒂又继续说,“他最后一次见她,大概是在一年多前吧。”
“昨晚你把事情告诉他时,他有什么反应?”
“他哭了。”她说,泪水淌下了脸颊。她转向莎拉,也许是因为莎拉认识珍妮吧。
“她那么可爱。她的心是那么善良。”
莎拉还是点头,不过杰佛瑞看得出来,她对丽娜主导这次谈话的方式感到相当不安。经过昨晚的验尸工作,不知道莎拉还能有什么期待。
朵蒂擤着鼻子。当她再度开口,语气变得笃定许多。
“她只是被一群朋友拖累了。那个叫派特森的男孩也一样。”
“马克·派特森?”丽娜问,指的是那个被珍妮拿着枪威胁的男孩。
“没错,就是马克。”
“他们是否在交往?约会?”
朵蒂耸耸肩。
“我也不知道。他们都是集体行动,珍妮和他妹妹莱希是朋友。”
“莱希?”莎拉问。接着似乎发现自己打断了节奏,赶紧向朵蒂点头,要她继续。
“她父亲离开以后,珍妮和我变得非常亲近,比较像朋友而不像母女。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是我的精神支柱。也许我们太亲近了。也许我该让她自立自主一些。”朵蒂又停顿。
“马克看起来那么老实。夏天他还帮我们割草呢。他常常到家里来打工赚零用钱。”她说着不带丝毫幽默的大笑起来。
“我以为他是个好孩子。我以为他很可靠。”
丽娜没让她离题太久。
“珍妮是什么时候开始和莱希来往的?”
“大约一年前吧。她们是在教堂认识的。我本来觉得这是好事,可是那些孩子……我也不知道。你以为教堂对孩子来说应该很安全,可是……”她摇摇头。
“我也不知道。”她说。
“我甚至不知道她和男孩子在一起,更别提……”
丽娜轻轻朝莎拉点了下头。杰佛瑞看着她鼓起勇气来传达这消息。
“朵蒂,昨晚我的确替珍妮验了尸体。”
朵蒂紧抿着嘴唇,等待着。
丽娜说,“珍妮没有怀孕。在溜冰场发现的婴儿不是她的孩子。”
这位母亲睁大眼睛,来回望着莎拉和丽娜。她似乎太吃惊了,除了错愕不知该有什么表情。
莎拉解释说,“丽娜说的没错。她没有怀孕,不过六个月以前,她的性行为相当频繁。”
朵蒂的嘴唇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最后,她微微一笑,决定往好处想。
“这么说来,她没做那件事?她没伤害她的孩子?”
丽娜回答,“关于这点,我们还不清楚真相。”她停顿,凝视着双手,这次不是为了制造效果。过了几秒钟,她又抬头看着朵蒂。当她再度开口说话,她的目光锁定在这位母亲身上,当莎拉不在场似的。
“这只是我的看法,女士,不过根据我替你女儿检查的结果,我认为她不可能做出她被控的那些事情来。”
这位母亲突然放松肩膀,显然安心多了。她又开始啜泣,拿纸巾擤着鼻子。
“她是那么善良,”她说,“说什么她都不可能做出那种事来。”她转向莎拉寻求肯定。
“她真的是个好女孩。”
莎拉只是点头,淡淡微笑着。
“她说过有一天要当医生,”朵蒂对莎拉说,“她说她想帮助孩子们,跟你一样。”
莎拉的微笑动摇了,杰佛瑞看见她眼里闪过罪恶感。
丽娜打破沉默,问她,“珍妮和她的死党,派特森和莱希?”
“是的,马克和莱希。”
“她和他们一起上教堂?经常去吗?”
“直到八个月前都还常去,”朵蒂回答说,“后来她就没去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只说她已经不去了。”
“这是一月的事?”
“大概吧。”
“就在圣诞节过后?”
朵蒂点头。
“大约是在那时候。”
“那段期间发生过什么事吗?例如跟谁不合?生某人的气?也许是和马克·派特森闹翻了?”
“没有。”朵蒂坚决回答说。
“事实上,圣诞节过后的那星期,她去参加教堂的青少年团契。他们全都去盖特林堡滑雪了。我本来不希望她在放假期间离家的,可是她很想参加,况且她在学校的成绩也很好,所以……”她拖长了语尾。
“她离开了整整一星期?”
“是的,一星期。可是接着我必须到俄亥俄州去看我妹妹,因为她不太舒服。”朵蒂紧抿着嘴唇。
“在那之前几个月,我妹妹尤妮丝被诊断出得了肺气肿。现在已经好一点了,不过当时真的很难熬。”
“这么说,珍妮是独自在家啰?”
“噢,不是的,”朵蒂摇头,“当然不是。她到派特森家住了三、四天,然后我就回家了。”
“这算是常有的事吗?她到派特森家去住?”
“是的,当时是如此。”朵蒂回答。
“每个周末莱希都会到我家过夜,不然就是珍妮到派特森家。”
“你和派特森夫妇很熟吗?”
“泰迪和葛蕾丝?”她点头。
“当然,他们也经常上教堂。我不怎么喜欢泰迪。”她稍微压低了声音说。
“我只能说,马克会变坏不是没有原因的。”
“怎么说?”
“他有点……”朵蒂开口,然后耸耸肩。
“我也不知道。要是你有机会见他,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
“所以,”丽娜做着总结,“圣诞节期间,珍妮去参加教堂团契,接着到派特森家住,然后她不再上教堂,也不再跟派特森家的人说话?”
“这个嘛,”朵蒂努力思索着,·“是的,是这样没错。我的意思是说,现在看起来似乎是这样。之前,事情正发生时,我并没有想太多。”
“你可曾怀疑你女儿吸食迷幻药?”
“噢,没有,她绝不会碰那种东西。”朵蒂回答。
“她连咖啡因饮料都不喝,不久前还戒了甜食。”
“为了减肥吗?”
“为了健康,她说的。她想净化她的体质。”
“净化。”丽娜重复说。
“你认为,这会不会跟教堂活动有关?”
“那时候她已经不去教堂了。”朵蒂提醒她。
“我也不知道她这么做的理由。有一天,我们从学校开车回家,她说,‘我以后再也不吃含糖的食物了。我要净化我的体质。’”
“你不觉得奇怪吗?”
“当时不觉得。”朵蒂说。
“我是说,也许有一点,不过这阵子她的行为一直很怪异。不是很容易察觉出来的怪,而是例如从学校回家以后不再喝可口可乐,或者突然变得很专心写家庭作业之类的。比较像以前的她。”
“你是说,在她开始跟派特森家的孩子厮混之前的她?”
“没错,可以这么说。”朵蒂撇着嘴。
“说也奇怪,因为莱希是啦啦队队长,非常受欢迎,可是从珍妮踏进校门的第一天开始,莱希就不断的欺负她。”
莎拉问,“怎么欺负她?”
“对她很坏。”朵蒂回答。
“取笑她的体重,而且是在她只有一点小丰满的时候。那时的她不像最近那么胖。”
“你想莱希和马克有没有打她?”
朵蒂非常吃惊。
“老天,当然没有,不然我早就报警了。”她用纸巾擦着眼睛。
“他们只是喜欢取笑她,如此而已。没有暴力。我说过,后来他们成了朋友。”
丽娜说,“后来又是为什么会改变的呢?”
“我不是十分清楚。也许是因为他们都从中年级转到了高年级,需要时间去调适。我觉得莱希带不动啦啦队,她在里面的地位似乎降低了。你也知道孩子们。他们很需要归属感。现在回想起来,戒甜食的事也许是莱希出的主意。”
“莱希的主意?”丽娜问。
“是啊。她经常想一些点子让他们遵循。该穿什么衣服上学、周末要去哪里玩,他们常在电话里讨论这些,一谈就是好几个小时。”
丽娜笑着说,“我和我妹妹也经常这样。”她说。接着又问,“你觉得那和宗教有关吗?”
“什么?”朵蒂问,似乎有些慌乱。
“戒甜食的事。咖啡因。听起来有点宗教意味。”
“你该不会认为……”朵蒂突然噤声。
“不,我不认为那和宗教有关。她很喜欢教堂。我觉得一定是派特森家的孩子。马克有过偷东西的犯罪纪录。”她缓缓的左右摇头。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总不能要她别和他见面吧?那只会让她更想和他在一起。”
“女孩子通常是这样没错。”丽娜赞同的说。
“现在你还上教堂,对吗?”
“当然,”朵蒂点着头说,“那对我来说是一大抚慰。”
“你已经做了安排吗?我猜葬礼是由他们负责吧?”
朵蒂叹气。
“我也不知道。我……”她又停顿,拿纸巾擤鼻涕。
“我想她应该很喜欢范恩牧师。他经常到家里来辅导她。还有布雷德·史帝芬。他是教堂青少年部的牧师。”
“是吗?”丽娜问。
“是啊。布雷德在教区内非常活跃。”
“珍妮停止上教堂之后,范恩牧师还到家里来吗?”
“是的。”她点头,似乎很高兴还能记得一些或许相当重要的往事。
“他曾经到家里来替她补上主日课。”
“你听过她对他说的话吗?”
“没有。”朵蒂回答。
“他们待在房间里,我想给他们一点隐私。”她说着,似乎想起什么来。
“一周过后,他打电话来,可是她要我说她不在家。那天应该是周六,因为那是白天而我却在家。我记得那天还有好几通电话打来找她,可是她也都没有接听。”
“这很不寻常吗?”
“在当时不算不寻常。”她说。
“那时候应该是二月吧。我记得当时我看她不想再跟马克说话,还大大松了口气。”
“她是否和马克起了争执?”
朵蒂耸耸肩。
“我只知道她讨厌他。她本来经常和他腻在一起,后来变成极度的讨厌他。”
“是女孩针对不想和她约会的男孩的那种讨厌法吗?”
朵蒂靠回椅背,严厉打量着丽娜。她似乎猛的醒悟,这次约询不是为了洗清珍妮的罪名,而是为了定她的罪。
丽娜重复她的问题。
“她讨厌马克,是因为他不肯继续和她约会?”
“不是,”朵蒂断然说,浓重的鼻音又回来了,“当然不是。”
“你确定?”
“那段期间他被逮捕了,”朵蒂对她说,将马克归为犯罪角色似乎让她宽心许多,“罪名是人身侵犯,对象是他妹妹。”
杰佛瑞暗暗责怪自己没有事先查出这案子。他拿起讯问室电话,拨给秘书玛拉。
“什么事?”玛拉问。
“替我找个档案,”他低声说,“马克·派特森。”
“昨晚那孩子?”
“没错。”
“没问题。”她说着挂上电话。
杰佛瑞重新看着讯问室中的状况,发现气氛有了巨大变化。只见朵蒂·威佛坐在那里,紧绷着下巴。
丽娜问她,“你想喝点什么吗?”
“不了,谢谢。”
“你可知道你女儿的手臂曾经在去年发生骨折?”
朵蒂一脸惊讶。她问莎拉,“她自己跑来找你?”
“不是的。”莎拉回答,没有多做解释。她有点气愤,但不是针对朵蒂·威佛。
丽娜接着问,“你女儿是不是对非洲或中东文化很感兴趣?”
朵蒂困惑的摇头。
“当然没有。怎么?和这些有什么关系?”
莎拉问,“朵蒂,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丽娜在座位上不安扭动,追问着说,“另外,你女儿的骨盆也有压力性骨折。你知道吗,威佛女士?”
朵蒂的嘴动了动,但并没有回答。
丽娜说,“她很可能遭到了强暴。”她停顿,接着不带感情的补充,“非常严重的强暴。”
“我……”朵蒂转向莎拉,又回头对丽娜说,“我不明白。”
“还有她手臂和腿上的伤疤呢?”丽娜又问,“发生了什么事?你女儿为什么要割伤自己?”
“割伤自己?”朵蒂问,“你在胡说什么?”
“她全身都是伤痕。看来是自己下的手。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她能够瞒着你这么做?”
“她很低调,”朵蒂反驳说,“她常常全身包得密不透风。我从来没……”
丽娜打断她,“你可知道,她曾经在六个月前动过手术?”
“动手术?”朵蒂重复说着,“你到底在说什么?”
“不是手术。”莎拉打断她们,一手按着朵蒂的臂膀。她说,“朵蒂,我替珍妮检查的时候——”
丽娜打开档案夹。她将一张照片摊在桌上,接着又一张。杰佛瑞远远的分辨不出那是什么照片,但是从朵蒂的表情,他清楚知道这位母亲看见了什么。
“啊,老天,我的心肝。”她用手捂着嘴。
“丽娜。”莎拉警告她,用手遮住那些照片。她试图把它们移走,可是被朵蒂阻止。两人拖拉了一阵子,莎拉终于不情愿的将面前一张照片给放开。
“这是?”朵蒂结巴的说。她拿起照片凑近端详着,手不停颤抖。
丽娜有些得意的靠回椅背,两手交叉在胸前。她毫不遮掩的转向镜子,对着杰佛瑞,胜利的扬起眉毛。
莎拉抚着朵蒂的背部。
“还是给我吧。”她说,想把照片抢过来。
“天啊、天啊。”朵蒂口中喃喃念着,啜泣起来。
“我的宝贝。是谁这样对待我的宝贝?”
莎拉朝丽娜瞥了一眼,杰佛瑞感觉得出她眼神的炽热。丽娜耸耸肩,好像是说,“不然你以为呢?”
“噢,老天。”朵蒂轻声说,突然没了声音。她身体一软,被莎拉及时抱住才没直接瘫倒在地上。
杰佛瑞站在简报室外面的走廊上和丽娜说话。
“我们必须立刻找派特森家的男孩谈谈,”杰佛瑞对她说,“莎拉可以自己进行验尸简报。”
丽娜回头看着后门。莎拉陪朵蒂去开车,好确保她没事,但也毫不含糊的给了丽娜警告,表示她很快就回来。
杰佛瑞说,“玛拉正在查他的地址。他和这案子的牵连或许不止于此。运气好的话,希望他妹妹也在家。”
丽娜点点头,交叉着手臂。
“你要我把妹妹支开,让你方便和马克说话?”
“看状况吧。”杰佛瑞回答。
“另外我也想见见那位牧师。”
丽娜的眼睛一亮。她说,“他是我教堂的牧师。呃,也不算是我的教堂,是汉克常去的教堂,有时候我会陪他一起去。”她耸耸肩说。
“你知道的,不然没事做。我对宗教并不是太热中。”
“是啊。”杰佛瑞说,有点惊讶她对他透露这件事。自从丽娜遭遇不幸以来,这是她最健谈的一次。他想,对她来说,参与这案子的侦办或许起了不错的作用,对此杰佛瑞感到很高兴。
“我得打个电话给布雷德,要他暂时停止巡逻。”杰佛瑞说。
“我得尽快和他谈谈,看他对范恩牧师有什么印象。”
“你认为珍妮的伤是范恩造成的?”
杰佛瑞两手插着口袋。他无法想象有谁会伤害小孩子,可是眼前的事实不容否定。
“我们必须弄清楚,圣诞节期间范恩有没有去参加青少年团契。”
“也许我可以—”丽娜才开口,警局后门便砰的打开。
杰佛瑞转身,看见莎拉把门关上。从她通过长廊走过来的样子,可以看出她正一肚子火。
在距离他们大约十尺的地方,莎拉问,“刚才你们在干嘛?你们怎么可以那样对她?”
丽娜两手垂在身侧。杰佛瑞看见她随着莎拉逐渐走近而捏紧了拳头。
丽娜走到一旁,背贴着墙壁。她握紧拳头,语气坚决的说,“我只是尽我的职责。”
“你的职责?”莎拉反骏,来到丽娜面前。她比丽娜足足高出六寸,而且充分利用这优势。
“你的职责是折磨一个刚死了女儿的妇人?你的职责是拿那种照片给她看?”莎拉近乎嘶哑的说。
“你怎么能对她这么残忍,丽娜?你怎么可以让那些照片变成她对女儿的最后记忆?”
杰佛瑞说,“莎拉——”就在这时,莎拉弯身,在丽娜耳边悄声说着什么。他没听见她说了什么,可是丽娜立刻有了反应。她肩膀松垂,那模样让杰佛瑞联想起一只被人从颈背拎起来的小猫。
莎拉也看见了。而且他发现罪恶感立即在她脸上浮现。她捂着嘴巴,想把话堵住似的。
“对不起,”她对丽娜说,“真的对不起。”
丽娜清了清喉咙,低头看着地板。
“没关系。”她说。很显然并非如此。
莎拉一定知道丽娜仍然有被压迫的感觉,因为她不断后退。
“丽娜,我很抱歉,”她一再的说,“我不该说那种话。”
丽娜举起手来制止莎拉。她深吸一口气,但没有吐出。她只说,“我会在车上等。”
杰佛瑞知道这话是对他说的。他告诉丽娜,“好,很好。”他掏出车钥匙来交给她,可是她没有接。她伸长了手,掌心朝上,让他把钥匙丢下。
“好。”丽娜说,将钥匙握在手中。她没有再看杰佛瑞或莎拉一眼。她盯着地板,一路走过长廊。她的姿态仍然松垮,一副丧气极了的模样。莎拉对她说的话显然深深刺痛了这女人的心。
杰佛瑞转向莎拉,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或者原因何在。他问,“你刚才到底对她说了什么?”
莎拉猛摇头,伸手蒙着眼睛。
“啊,杰佛瑞,”她说,不断摇头,“我说错了。错得离谱。”
07
丽娜坐在杰佛瑞的林肯城市车里,身体像鼓一样紧绷。她的呼吸急促,头有点晕,好像就快昏过去。她直冒汗,不单是因为闷在车厢里的缘故。她感觉像是碰触了电线似的浑身炽热。
“烂人。”她想起莎拉·林顿,气呼呼的说。
“蠢烂人。”她又说,好像这样骂她就能让刚才她所说的话化为乌有。
莎拉的话依然在丽娜脑中回荡:现在你知道伤害别人是什么滋味了吧。
伤害,莎拉是这么说的,可是丽娜知道她是什么意思。现在你知道强暴别人是什么滋味了吧。
“可恶!”丽娜扯着喉咙大叫,试图盖过脑中的声音。她用力敲打着仪表板,诅咒着莎拉·林顿,诅咒着这份鸟差事。
刚才在讯问室里,像那样逼问朵蒂·威佛,让丽娜长久以来第一次再度感觉像个人,但却被莎拉一句话给抹煞了。
“可恶!”丽娜又尖叫,由于太过用力而声音嘶哑。她很想大哭,可是已没有多余的泪水,只剩沸腾的怒气。她身上的每一条肌肉无不僵硬,觉得自己或许有力气把车子举起来摔出去。
“别再想了。”她对自己说,努力想冷静下来。她非得在杰佛瑞上车之前恢复镇定不可,因为他一定会告诉莎拉——老天,他们的关系可亲密呢——丽娜不想让莎拉知道她那句话的力道如此之大。
丽娜想起莎拉毫无诚意的道歉,嗤的大笑一声,好像这样就能改变什么。莎拉那句话完全是出自肺腑。她之所以道歉,只是因为她后悔说得太大声。她不单是烂人,还是个胆小鬼。
她又深吸了口气,努力保持镇静。
“没事的,”丽娜悄声自语着,“无所谓。我无所谓。”
几分钟过后,丽娜感觉好多了。心跳缓和了点,腹部也不再抽痛。她不断提醒自己她很坚强,她经历过比这更糟的状况,而且也熬过来了。把眼光放远,莎拉·林顿怎么想并不重要,重点是丽娜能够胜任这份工作。她尽了她的职责。这次讯问让他们获得不少可靠的线索,若是由莎拉·林顿主导,这恐怕很难办到。
丽娜看了下手表,难以置信的再看一眼。她不知道已经这么晚了,汉克一定会奇怪她究竟被什么给耽误了。这下她不能陪他去教堂了。
杰佛瑞这辆车子的置物架上装有行动电话。丽娜弯身到前座,启动引擎以便使用电话。她打开冷气,摇开车窗,让车内的热空气泄出一些。电话慢呑呑的充电,她看了下警局,这次是为了确定杰佛瑞还没出来。
电话才响第一声汉克就接听了。
“喂?”
“是我。”她说。电话那端一阵沉默,丽娜知道她的口气一定很糟。她的口气仍然有些粗暴,和莎拉之间的冲突仍然让她忿忿难平,所幸汉克没问她怎么了。
她说,“我不能陪你去教堂了。”
“哦?”他说,没有进一步追问。
“我得和杰佛瑞去讯问一个人,”她告诉他,尽管她没有义务向他解释什么,“可能得花一点时间。你自己去吧。”想到必须单独回家并且一个人过夜,丽娜突然又泄了气。
“小丽?”汉克问,显然察觉到她的恐惧。
“我可以在这里等你,直到你回家。”
“别傻了,”她说,知道自己的语气不太有说服力,“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你可以晚点来。”汉克说,有点犹豫的语气。
“我是说,来听圣歌表演。”
想起唱诗班,丽娜一颗心往下沉。等到汉克回家,夜色早就黑漆漆的了。屋里当然更黑,无论丽娜打开几盏灯都一样。
“反正明天我得早一点去酒吧查看,”汉克说,“我可以做完礼拜就回家。”
“汉克,”丽娜努力压住胸腔内就快爆裂的心脏,“只管去听你的圣歌,好吗?我不需要你整天当我的保母。拜托,我是说真的。”
警局后门的阳光滑动着,杰佛瑞总算出来了。玛拉·辛姆跟在他后面,将一只档案夹交给他。
汉克问,“你当真?”
“是的。”她脱口而出。
“我得走了。晚点见。”
她没等汉克答腔便挂了电话。
“热死了。”杰佛瑞打开车门,边说,“空调打开了吧?”他将玛拉给他的档案夹丢给她。
“打开了。”丽娜含糊应着,在座椅里调整着坐姿。她没有多想,只尽可能和他拉开距离,几乎贴着车门。不知道他察觉了没,总之他什么都没说。
杰佛瑞把套装上衣往后座一丢。
“我接到一通紧急电话,”他说,神情有些茫然,“我母亲出了意外。晚上我得赶到阿拉巴马一趟。”
“现在?”丽娜问,一手按着车门把,心想她可以在她的车子里打电话给汉克,要他等她一下。
“不是,”杰佛瑞说,注意到她的手,“今天晚上。”
“好吧。”她说,手指仍然在门把上,像是搁在那里休息。
“我不会在这关头上离开的。也许马克·派特森能帮助我们厘清真相。”
“什么意思?例如他们之间的小争执之类的?”丽娜说。
“也许他能告诉我们还有哪些女孩涉入,谁是那孩子的母亲。”
她点点头,心里却不这么认为。
“我和布雷德谈过了,范恩牧师没参加那次青少年滑雪团契。”杰佛瑞皱着眉头。
“等我们和马克谈完,我会再打电话给布雷德,看是否能从他那儿挖出点别的。”他停顿。
“我相信,要是真的有事发生,他一定会说的。”
“是啊。”丽娜赞同的说。就算是他老妈违规横越马路,布雷德都会毫不犹豫的把她抓起来。
“我要你和布雷德明天一早到珍妮·威佛的学校,去找她的老师们谈谈,看她是什么样的孩子,最好能问出她是否曾经和谁交往。还有那些和珍妮、莱希一起参加团契的女孩子。或许有不少姐妹是她的同学。”
“好的。”
“要不是我得赶去阿拉巴马,我就自己跑一趟学校。”
“当然。”她说,心想他干嘛一直替自己找理由。无论如何,他依然是主管。况且,目前看来杰佛瑞对这案子根本使不上力,除非马克明确指出某人涉案,否则调查工作很难继续。
他说,“另外,我希望你能尽快找范恩牧师谈谈。”他看了下手表。
“明天早上。要法兰克陪你一起去,别找布雷德。”
她说,“好。”
“你说过你认识他,那个牧师,”杰佛瑞准备倒车,“你认为他和这事有牵扯吗?”
“这事?”丽娜说,接着猛然想起他们在这里的理由。
“没有。”她回答。
“他不是坏人。只是我和他处不来,如此而已。”
杰佛瑞瞥了她一眼,似乎在说,她和任何人都处不来吧。
丽娜说,“其实明天晚上我原本和他有约。”
“有约?”
丽娜凝视着仪表板。
“照你之前的吩咐。你要我做的事。”她提醒他,可是他没意会过来。
“你要我寻求协助。”她又说。
“噢,既然这样,或许我不该让你去——”
“不,”她坚定的说,“我要去。”她试着挤出笑容,可是笑得很僵,她也知道。
“这会让他出乎意料,对吧?他以为我是去找他做心理谘询的,结果却被问到关于珍妮和派特森家的事。”
杰佛瑞眉头一皱,将车子转出停车场。
“这恐怕不太好。”
“你常说讯问的最佳时机就是趁人不备。”她提醒他说,努力掩饰声音中的绝望。
“况且这是汉克替我安排的,说什么我都不可能和他谈起关于……”丽娜寻找着妥当字句,却苦思不出。
“我不会和他谈的,懂吧?他是怪胎,我不信任他。”
“怎么说?”
“就是不信任,”她说,“这是我的直觉。”
“可是你不认为他有涉案?”
她耸耸肩,想着有什么办法可以撤回之前的说法。她如何能够对杰佛瑞说,她不喜欢、不信任大卫·范恩的最大原因,就在于他是个牧师?关于这点,杰佛瑞和汉克同样迟钝。谁会愚蠢得没想到丽娜之所以不愿意和牧师谈她的遭遇,是因为攻击她的人正是一名宗教狂热者的缘故?
她说,“我也不知道,也许他有嫌疑。”
这谎言似乎让杰佛瑞动摇了。
“好吧。不过还是让法兰克陪你去比较好。”
“当然。”
“这不算是讯问。我们只是要打听看他是否知道什么讯息。如果没有正当理由,可千万别冒犯了他。”
“知道了。”
“还有一件事,”他说,“找人谈谈。”他停顿了下。
“这是我的条件,丽娜。我让你提早回到工作岗位,是因为你答应我会找人谈你的遭遇。”
“是啊,”她点头,“我会尽快找人谈的。”
他盯着她瞧,好像这样就能把她给看穿似的。
她转换话题,假装无所谓的说,“她还好吗?我是说你母亲?”
“很好。”他回答。
“你还好吗?”
她尽可能不油腔滑调。
“我很好。”
“和莎拉之间的——”
“我没事。”她安抚他说,一种能够让汉克在两秒钟之内闭嘴的语气。
当然,杰佛瑞不是汉克。他继续追问,“你确定?”
“是啊。”然后,仿佛为了证明自己真的很好,她反问,“刚才讯问的时候是怎么回事?朵蒂提起莱希·派特森的时候,林顿医生似乎很惊讶。”
“她是莎拉医院的病人。”杰佛瑞对她说。接着像是在对自己说,“你也知道莎拉多么疼爱那些孩子。”
丽娜并不知道,她低头望着档案夹,没回应。标签上是马克·派特森的名字,她打开档案夹,看他究竟留下了什么纪录。第一页是他的基本资料,包括地址。
“他们住在朝阳区?”她问。那是麦迪逊一个声名狼藉的区域。
“我想大概是那个拖车停车场吧。招牌上架着绿色雨篷的?”
“野葛藤。”丽娜说。过去几个月当中,她和布雷德曾经好几次到那座停车场处理事故。天气越热,人就越心浮气躁。
“总之,”杰佛瑞说,只想让谈话继续,“他有些什么纪录?”
丽娜翻阅着资料。
“十岁时得了两个B和E,那是住在野葛藤的期间。比较近期的,他把他的妹妹打得很惨。他父亲报警,我们到了那里,他们却不肯提出告诉。”她停顿了一下,继续看着档案。
“‘我们’指的是迪肯和柏西。”她说,指的是那两名巡逻警员。
“那次任务由他们负责,不是我和布雷德。”
杰佛瑞搔着下巴,思索着。
“我不记得有过这案子。”
“就在感恩节过后不久,”丽娜告诉他,“后来,大约在圣诞节期间,迪肯和柏西又被叫去。同样是他父亲报的警,他特别指名要他们过去。”她看着当时迪肯写的报告。
“这次他们正式提出告诉。马克被带到监狱待了几天,并且必须接受几堂情绪管理课程来代替拘役。”她轻蔑的哼了声。
“他的辩护律师是巴迪·康佛。”
“巴迪没那么坏。”杰佛瑞说。
丽娜阖上档案夹,不以为然的给了他一瞥。
“他是个烂人。他把吸毒犯和杀人犯放回街上。”
“他只是在尽他的职责,就跟我们一样。”
“可是他妨碍了我们的工作。”丽娜固执的说。
杰佛瑞摇头。
“他应该会找你谈威佛母女的事,”他说,“关于枪击事件。”
丽娜失声大笑。
“他是朵蒂·威佛的律师?”
“他是市府律师。”他对她说。
“我想他接这案子是为了帮市长的忙。”杰佛瑞耸耸肩说。
“总之,好好和他合作。把事发经过告诉他。”
“那次枪击没有问题,”丽娜对他说。要是此刻生命对她显示什么真理,那就是杰佛瑞正把握住他所拥有的唯一选择。她说,“换作布雷德也会这么说的。”
杰佛瑞没说话,似乎不想再谈这话题,可是几分钟过后,他把车子停在路旁。丽娜立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想起这天早上和汉克待在车内时她的失控表现,肚子里猛的一阵翻搅。丽娜一点都不担心她和杰佛瑞之间会出现同样的问题。在杰佛瑞面前她可以表现得很坚强,因为他看待她的方式不同于汉克。在汉克眼里,她仍然只是个小女孩,而他对她的了解也始终停留在那个阶段。
丽娜等杰佛瑞把车子停妥,然后转身面对她。她感觉颈背的毛竖了起来,直觉似乎要麻烦临头了。
“就当是你我之间的秘密……”杰佛瑞说,突然住口。他一直等到她正眼看着他,才又说,“就当是你我之间的秘密。”
“好。”丽娜点头,不怎么喜欢他的认真语气。她只觉得整个人往下沉,因为她认定他想说的是关于莎拉的事。
然而出乎她意料之外,他说,“那次枪击。”
她点头,示意他继续。
“关于珍妮。”他说,怕她不知道似的。她看出他有多么难过。这是她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把人看透。她从没想过会在杰佛瑞·陶立弗眼里看见如此深刻的伤痛。
“告诉我真话。”他几近哀求的说。
“当时你也在场。你看见了事发经过。”
“没错。”她附和的说,从他那儿感觉到一股强烈的需求。
“那么告诉我。”他说,这次摆明了是哀求。丽娜明显感受到他的渴望。杰佛瑞有求于她。杰佛瑞,这个见过丽娜赤裸裸被钉在地上、浑身瘀青流血的男人,竟然有求于她。
她故意拖延,细细品尝着微妙的权力滋味。有那么一瞬她几乎以为他要揍人。
“那次枪击没有问题。”她对他说。他正眼盯着她瞧,仿佛能看透她的内心。丽娜知道她的语气不太笃定,而他也注意到了。同时她也知道,她并未清楚传达出她信任他的判断这点。她故意回答得暧昧。她不懂自己为何这么做,却莫名起了一阵阵颤栗,直到杰佛瑞重新发动车子上了路,仍久久无法平息。
格兰特郡境内有三个城市:哈斯戴尔、麦迪逊和亚芳戴尔。麦迪逊和亚芳戴尔一样,不如哈斯戴尔来得富裕,有许多拖车聚集的地区,因为那是比较廉价的房屋。当然,这并不就表示住在那些拖车里的都是穷人。有些比较高级的拖车营还有社区中心、游泳池和警卫,另外一些营区则是充满家庭暴力和酒醉肇事。野葛藤拖车营正是后面这类。那是个勉强可以挤上地图的偏远地区。许多荒废程度不等的拖99lib?车,从一条泥巴路两侧蔓延开去。有些拖车居民尝试做些园艺,却种得七零八落。就算乔治亚州没有因为干旱天气而必须全区限水,光是这股闷热就足以让花草枯死。连人都快热死了,植物还活得了吗?
“真惨。”杰佛瑞说,在方向盘上弹着手指。丽娜从没看过他这个焦虑的习惯动作。她感觉罪恶感像一股强劲的暗流再度涌至,将她推往错误的方向。对于枪击的事,她的态度应该更坚定些才对。她应该正眼注视着他,告诉他事实,就是开枪射击那个青少女是当时他唯一的选择。丽娜想不出该如何弥补。就算说千百次热诚的“是”,也无法抹去她刚才所表现的冷漠和带给他的冲击。她脑袋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杰佛瑞问,“地址呢?”
丽娜翻开档案夹,用手指搜寻着。
“三一〇号。”她抬头看那些拖车。
“这些都是二开头的。”
“是啊。”杰佛瑞说。他回头看着道路那侧的拖车场。
“在那里。
丽娜转头看,同时他倒车出去。就在道路的另一侧,有一间大型车屋,她推测大约有普通拖车的两倍大。它和道路这边的推车的不同之处,在于它看来比较像房子。前院的景观经过美化,地基的部分也用煤炭砖围住。那些水泥砖被漆成黑色,衬托着拖车的雪白。大门前一处密闭式的大平台充当门廊使用。侧面是车棚,旁边是一辆半柴油货车。
“他是货车司机?”杰佛瑞问。
丽娜在文件上寻找着。
“长途运输业者,”她说,“或许有自己的装备。”
“看来似乎赚了不少钱。”
“如果自备货车的话,应该办得到吧。”丽娜说着,继续浏览马克·派特森的档案。
“等等,”她说,“派特森同时也是野葛藤的老板。他把马克保释出来的时候,用了这地方当作担保品。”
杰佛瑞把车停在派特森家的车屋前。
“没怎么用心照料。我是说拖车场。”
“的确。”丽娜回头看着道路那侧。和街道那边的破旧拖车场相比较,派特森家的车屋确实显得光鲜亮眼。她思考这现象究竟意谓着什么,这位父亲对自己的屋子如此讲究,却让居住在不到三十码外的人们过得那么凄惨。倒不是说派特森有义务帮助穷人,但是丽娜觉得这位父亲应该会为自己挑选好一点的邻居,况且他家里还有两个孩子。
“泰迪,”丽娜对杰佛瑞说,“马克父亲的名字。”
“刚才在警局时,玛拉找出了他的档案。”杰佛瑞说。
“他曾经犯下好几桩施暴案件,不过是十年前的事了。其中一件还让他坐了一阵子牢。”
“有其父必有其子。”
杰佛瑞和丽娜下了车,正好看见一名高大的男子走出拖车。丽娜推测那人应该就是泰迪·派特森,内心暗暗惊慌,因为他是这么个体格壮硕的男人。他比杰佛瑞高出好几寸,体重比他多出至少三十磅,似乎可以把他们两人单手举起,然后丢向道路另一边。
丽娜很气自己竟然会在意他的身材。以前,丽娜总觉得自己有力气撂倒任何人。她是个强壮的女人,健身房练就的一身肌肉让她有自信能够应付任何状况。如今那种感觉不再,派特森的高个子让她微微打着哆嗦,尽管他并没有做任何威胁性的动作,只是用一条脏兮兮的厨巾擦着双手。
“迷路了是吧?”派特森问他们。他是任何有经验的警员都会立刻认出来的那种人。泰迪果然坐过牢,手臂上爬满像鸡爪抓痕般的监狱刺青。丽娜和杰佛瑞互相使了下眼色,当然这也没逃过派特森的眼睛。
“派特森先生?”杰佛瑞出示他的警徽。
“我是杰佛瑞·陶立弗。格兰特郡警局来的。”
“我知道你是谁。”派特森立刻还击,把厨巾塞进口袋。丽娜注意到那条布已经沾满看似油脂的污秽,同时她也发现派特森丝毫没把她放在眼里。
丽娜开口想说些什么,好让他知道她的存在,却说不出话来。一想到他或许会拿她当作倾泄敌意的对象,她不由得冒出冷汗。
“这位是丽娜·亚当斯警探。”杰佛瑞说。不管他是否察觉到她的恐惧,他的脸上并未显露痕迹。
“我们想和马克谈谈关于昨晚发生的事。”
“好啊。”派特森说话像大部分麦迪逊的人一样,听来就像在说“蛤”。
派特森转身,朝着屋子走去。他站在门口,挡在那里看着杰佛瑞通过,这时丽娜发现这个人比起她在车内目测的还要高出许多。丽娜不敢确定,不过她觉得派特森似乎故意在她通过门口时,故意朝她挤过来,缩小他的肚子和门框之间的距离。她微微侧身以免碰触到他,然而从他脸上的笑意可以看出,他知道丽娜非常害怕。她真痛恨自己这么容易被看透。
“请坐。”派特森指着沙发说。对此杰佛瑞和丽娜都没有回应。派特森两手盘在赤裸的胸前,丽娜注意到他的头顶距离天花板只有三寸左右。这客厅不算小,然而光是派特森一个人,就几乎把它占满了。
丽娜环顾着拖车内部,努力当自己是警察,而不是个害怕的小女孩。这地方整理得相当整洁有序,若是她在酒吧或别的地方遇见泰迪,绝对想不到他的住处会是这样。他们所在的这个房间十分狭长,一端是厨房,有一条走廊通往拖车的其他区域,以及他们此刻身在的这个设有中等大小壁炉和一台大荧幕电视的房间。空气中飘散着花香,也许是来自那些插电的空气芳香器。这间起居室布置得很有女人味,墙壁漆着淡粉红色,沙发和两张椅子的布套也都是搭配粉红条纹的淡蓝色。沙发上罩着一条毯子,它的图案和整体装潢十分协调。咖啡桌上摆着一盆鲜花,四周堆着几本女性杂志。墙上有几幅精美的装框画,所有家具看来相当新,就连地毯也似乎刚用吸尘器清理过。派特森的脚在蓬松绒毛上踏出一个个印子。
“我们必须和马克谈谈昨晚的事。”在丽娜环顾着屋内的同时,杰佛瑞对派特森说。她突然停下,看着挂在壁炉上方的一张耶稣像。耶稣摆出典型的“你是我兄弟”姿态,摊开一双被穿刺、淌着血的手掌。杰佛瑞似乎同时注意到那幅画,因为当她移开目光时,发现他在盯着她看。他眉毛一挑,似乎在问她没事吧。丽娜依稀感觉派特森正眈眈注视着他们两人之间的眼神交会。他一定也听说了丽娜的遭遇。谁知道当他在脑子里想象着她被攻击的细节时会闪过什么样的画面。被派特森掌控的感觉令她窒息,她强迫自己注视着另一人的眼睛。她让目光在他身上逗留一秒钟,然后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
她非常清楚他想要什么。丽娜有股冲动想把手插进口袋,就在这时,一个带着病容的矮小女人从长廊走了过来,边说,“泰迪?看见我的药丸了吗?”
她看见杰佛瑞和丽娜,停下脚步,手按着喉咙。
“这是怎么回事?”
“警察。”派特森说着,迅速别开目光,眼里闪现一丝愧疚,似乎害怕他妻子猜到他几秒钟前对丽娜的遐想。
“喔,”她说,露出一脸嫌恶,“还以为有什么新鲜的。”
她是个娇小的女人,身高大概不超过丽娜的五尺四寸。她的样子相当憔悴,很像丽娜在历史书上看过的犹太人大屠杀照片,然而却也充满力量。丽娜猜想,她应该就是那位将这辆拖车打理得如此洁净舒适的女人。在病恹恹的外表下,她的步履却十足笃定。
“早就知道你们会来,”女人说,“我一点都不觉得意外。”她的手仍然停在喉咙上,边抚弄着项炼坠子。丽娜从墙上的耶稣像推测,那应该是十字架坠子。
“你是派特森太太?”杰佛瑞问。
“叫我葛蕾丝。”她说着伸出手去。杰佛瑞和她握手,丽娜则趁这空档观察着泰迪·派特森。他懒懒注视着他的妻子和杰佛瑞。有了她在场,他似乎变得屈身驼背,也不像之前那么具有威胁性了。
“我们想和马克谈谈,”杰佛瑞对女人说,“他在家吗?”
葛蕾丝·派特森向丈夫使了个忧虑的眼色。
派特森对他妻子说,“你何不坐下呢,亲爱的?”然后,觉得有必要向杰佛瑞解释似的,他说,“她这阵子不太舒服。”
“很遗憾。”杰佛瑞说。他在葛蕾丝身边的沙发坐下,然后朝丽娜点头,示意她跟着做。丽娜犹豫了一下,但还是遵从指示,找了张椅子坐下。
从窗口透进来的阳光正好照在葛蕾丝·派特森身上,丽娜看出她的脸十分苍白。她的下眼眶泛着黑晕,嘴唇是不自然的粉紫色。丽娜这才发现这女人和这间起居室有多么搭调。
葛蕾丝说,“我很感激你们昨晚没有立即讯问马克,陶立弗警长。他非常难过。”
杰佛瑞说,“我们可以理解,他需要一段时间才能从那股伤痛平复过来。”
泰迪·派特森轻蔑的哼着鼻子。丽娜并不意外。像他这样的男人不会认为人需要时间去平复情绪。这点他和丽娜倒是很相像。你就是面对问题、克服问题,至少也得尽力这么做,不能哀声叹气。
“他妹妹在家吗?”杰佛瑞问,“我们也想和她谈。”
“莱希?”葛蕾丝说着,再度把玩项链。
“她到奶奶家去了。我们觉得这样对她比较好。”
杰佛瑞问,“昨天晚上她在哪里?”
“这里,”葛蕾丝回答,“我需要她照顾。”她咽着口水,低头望着搁在腿上的双手。
“通常我不会要求她在家陪我,可是昨晚我很不舒服,而泰迪又得工作。”她朝他虚弱的一笑。
“有时候身体痛得太难受,我会希望孩子们陪在身边。”
“可是马克不在家?”杰佛瑞说,问得有些唐突。
她脸色一沉。
“没错,他不在家。最近他变得有些难以管束。”
“他曾经把他妹妹打得很惨,”派特森对他们说,“我猜他的档案里列有纪录。坏透了,那孩子。没做过一件好事。”
葛蕾丝没出声,但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她的不以为然。
“对不起。”派特森道歉,一脸懊悔的表情。丽娜心想,葛蕾丝对他的影响还真是惊人。短短几分钟她便把这男人给制伏了。
派特森说,“我去找马克。”说着,离开了房间。
丽娜发现自己又在舔着牙齿背后。不知为什么,她就是说不出话来。有好多问题可以问,而丽娜也知道杰佛瑞希望能由她来发问,可是她太入神了无法专注。她只想尽快离开这辆拖车,好远离泰迪·派特森这个人。事实上,尽管他的妻子就坐在三尺外,又有杰佛瑞陪着她,她仍然感到害怕。不只如此,她有种受到恫吓的感觉。
她努力想摆脱那股幽闭恐惧。她将视线转向那间相当宽敞但不算大的厨房,墙上贴着草莓壁纸,连餐桌上的时钟都装饰着一颗草莓。
葛蕾丝轻咳一声说,“这阵子马克很不好过,”她接续刚才的话题,“在学校惹了不少麻烦。”
“很抱歉听到这消息,派特森太太。”杰佛瑞说。他在沙发上向前倾身,也许是为了拉近彼此距离。
“那莱希呢?”
“莱希这辈子从没惹过麻烦。”葛蕾丝说。
“这是千真万确的。那孩子是天使。”
杰佛瑞笑了笑,丽娜可以猜出他在想什么。家里的天使往往也是犯下最严重罪行的人。
“她有没有约会对象?”
“她才十三岁,”葛蕾丝说,好像这样就算回答了他,“根本没有男孩子打电话来找她。”
“也许她偷偷和某人在交往?”
“不可能。”葛蕾丝回答。
“她每天放学以后都准时回家。每次出门也都是和女同学一起,而且总是在宵禁时间以前回来。”
丽娜感觉杰佛瑞悄悄瞄着她,但她装作没看见。
他问,“她的宵禁时间是几点?”
“当然,平常我们是不准她出门的,至于周五和周六是九点钟。”
“她可曾到谁家过夜?”
葛蕾丝似乎突然明白,杰佛瑞对莱希的兴趣远超过她的预期。她的表情和几个钟头前,朵蒂·威佛面对丽娜时的反应非常类似,不过葛蕾丝·派特森还比朵蒂·威佛多了几分威吓意味。
她问,“你为什么问了这么多关于我女儿的事?被那女孩用枪指着的人是马克。”
杰佛瑞说,“朵蒂告诉我们,莱希和珍妮是好朋友。”
“这个……”她说,有些犹豫,显然试图比杰佛瑞的问题抢先一步思考。最后她说,“没错,她们是好友。不过她们之间发生了一些事,之后就不再来往了。”她耸耸肩。
“我想那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了。我们很久没看见珍妮,我知道莱希也已经不去他们家过夜了。”
“她有没有告诉你原因?”
“我猜只是些小口角吧。”
“你没问她?”
葛蕾丝耸耸肩。
“她是我女儿,陶立弗警长,不是我的手帕交。女孩子之间难免有些小秘密。这个问你的前妻就知道了。”
他点点头。
“莎拉说莱希是个好孩子。非常聪明。”
“没错。”葛蕾丝赞同的说,似乎很为女儿受到赞赏而高兴。
“不过,如果她不想谈,我也没办法勉强她。”
“也许她愿意和别人谈谈?”
“什么意思?”
“你介意我和她谈谈吗?”
葛蕾丝又给了他锐利的一瞥。
“她还未成年。除非有诉讼理由,否则你必须得到我的准许才能和她谈。”
“我们没把她当嫌疑犯,派特森太太。我们只是想从她那儿打听一些关于珍妮的消息。这么做并不需要你的准许。”
“可是我刚才说过,莱希已经很久没和珍妮见面——也许圣诞节以后就没见过面。她对珍妮的事并不了解。·”葛蕾丝露出礼貌但毫不妥协的笑容。
“我不想让我女儿接受任何人讯问,陶立弗警长。”她顿了一下。
“不管是你或林顿医生。”
“我们没把她当作犯罪嫌疑人。”
“希望一直如此。”她说。
“我需不需要通知学校,要他们除非有她父亲或我在场,否则别让任何人找她谈话?”
杰佛瑞迟疑着,心想她对法律的了解或许远超过他们的料想。学校对执法单位相当友善,而且由于孩子们在校园期间,教职员扮演的是代理父母的角色,他们通常都会允许警方进行讯问。
杰佛瑞说,“这倒不需要。”
“这算是你的承诺?”
杰佛瑞迅速点头。
“是的。”他说。丽娜听出他声音里的失望。
“我们还是必须和她谈,”杰佛瑞说,“欢迎你旁听。”
“这个我得和泰迪商量一下。”她说。
“不过我可以料到他会说什么。”她淡淡一笑,试图化解敌意。
“你也知道,在老爸眼里,女儿永远是心头肉。”
杰佛瑞叹了口气,又点了点头。丽娜知道泰迪·派特森宁愿穿上他老婆上教堂穿的衣服,也绝不会让他女儿和警察说话。坐过牢的人总是对警察怀着不信任,就算泰迪已经出狱很长一段时间,这点似乎没有丝毫改变。
果然,杰佛瑞依然不死心。他又问,“最近她没生病吧?”
“莱希吗?”葛蕾丝一脸讶异。
“当然没有。你去问林顿医生就知道了。”她有自觉的伸手捂着胸口。
“我是全家唯一生过病的人。”
“莱希以前经常上教堂?”
“是的,”葛蕾丝说。她又笑了笑,丽娜发现她的牙齿带着点灰色。
“马克也是。总之去了一阵子。”她停下,凝视着壁炉。丽娜以为她在看耶稣像,接着注意到壁炉架上还挂着许多家庭照。每个家庭都会有的那种生活照,全家人在海滩、在主题乐园、在森林里露营之类的。那些照片中的葛蕾丝·派特森比现在丰腴一点,也没这么消沉。孩子们也比较年幼。那个看来应该是马克的男孩大约十或十一岁,他的妹妹八岁左右。似乎是相当快乐的一家人。就连泰迪·派特森,在他的少数几张照片里,也都是对着镜头开怀笑着。
“他们常到浸信会教堂去?”杰佛瑞追问。
“新月浸信会教堂,”葛蕾丝回答,声调突然变得热络,“有一阵子马克似乎很喜欢去那里。可以发泄他的过剩精力。那段日子,他连在学校的表现都开始变好了。”
“后来呢?”
“后来……”她缓缓摇头,无力垂着肩膀。
“我也不知道。大概在圣诞节前后,他又开始使坏了。”
“去年圣诞节?”杰佛瑞问。
“没错。”她说。
“我真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他的脾气又回来了。他好像……”
她再度拖长了语调。
“我们想带他去看心理医生,可是他不肯去。我们怎么都说不动他,不管——”她看了下走廊,似乎是想确定没人偷听他们谈话。
“——他父亲怎么劝他。泰迪总认为所有人都该跟他一样。当然,我指的是男孩或男人。他的是非观念非常强烈。”
“圣诞节期间教堂举行了团契,马克去参加了吗?”
“没有。”她摇头说。
“那阵子他又开始变坏,被禁足了。他父亲不准他去参加。”
“莱希去了吗?”
“是的。”她笑着说。
“她从来没滑过雪。那次她玩得很开心。”
突然安静下来。葛蕾丝·派特森从她衣服上捏起一段看不见的线头。显然她话只说了一半。
“我病得很重。”她说,压低了声音。
“那些医生对我都不抱希望了。”
“真令人难过。”杰佛瑞说,听来似乎是真心的。
“乳癌。”葛蕾丝说,用手捂着胸部。丽娜这才注意到,这女人的乳房几乎是扁平的。
“莱希不会有事。她一向坚强。可是我不敢想象一旦我走了,马克会变成什么样子。撇开他的态度不谈,他其实是个温和的孩子。”
“我相信他也会没事的。”杰佛瑞安慰她说,尽管连丽娜都觉得他的话不太可靠。除非是奇迹,否则像马克这样的孩子是不会自己回头的。
葛蕾丝看穿他的善意欺瞒。她会意的咯咯轻笑着。
“唉,我可不是傻瓜,陶立弗警长,不过还是谢谢你。”
泰迪·派特森的沉重脚步声从走廊传来,他走进起居室时,整辆拖车随着他的重量微微晃动。他的儿子跟在他身后,和他形成强烈对比。派特森抓着男孩的手臂,将他拉了进来。
丽娜对马克·派特森的第一印象是他非常俊美。昨晚由于情况混乱,她并没有仔细看他。此刻她终于能好好端详他。马克的深色金发遗传自母亲,不过更浓密,而且稍微短了点。他的睫毛比她这辈子见过的任何男人都来得长,眼珠则是冷洌的蓝色。他和大部分十六岁的男孩子一样,下巴开始长出山羊胡的胡碴,丰满的嘴唇四周也冒出短髭。
丽娜看着他用手指把头发塞到耳朵后面。她忍不住想着这动作的性意味。他走路和挺着肩膀的样子也让他浑身散发着淫欲的气息。他那件褪色的牛仔裤松垮的挂在他细窄的腰际,白色的紧身T恤微微往上掀,露出他的腹肌线条。
尽管如此,他看来还是相当中性。马克·派特森是个即将变成大人的十六岁男孩。他身上带着股时下青少年之间流行的不男不女味道。在丽娜念高中的时代,男孩们总是竭尽所能让自己显出男子气概。现在的男孩则似乎是性别角色越模糊越让他们感觉自在。
“他来啦。”派特森吼着,将马克往客厅一推。男人气呼呼的,甚至比刚才更加愤怒,两手紧捏成拳头,似乎很想把儿子揍一顿。不知为什么,泰迪·派特森让丽娜想起汉克。他把马克往前推的粗鲁动作,还有他讨人厌的说话音调,若是年轻个二十岁,简直就和汉克没两样。
“我们出去,”派特森对妻子说,“到药房去拿你的药。”
“泰迪。”葛蕾丝开口,话却哽在喉头。丽娜也觉得奇怪,像泰迪·派特森这样极度不信任警察的人,为何放心让儿子和他们独处?依据法律,泰迪可以在场聆听讯问。他这么做简直是弃亲生儿子于不顾。
杰佛瑞显然打算好好利用这机会。
“派特森先生,”他说,“你是否介意我们替马克安排在明天接受血液采样?”
派特森眉毛一耸,但还是点了头。
“告诉他时间,他会准时去的。”
葛蕾丝说,“泰迪。”
“我们走吧。”派特森命令妻子。
“药房快关门了。”
虽说葛蕾丝有能力指使丈夫,不过她倒是很懂得适可而止。她起身,先和杰佛瑞,接着和丽娜握手。从头到尾丽娜不曾和葛蕾丝交谈过半句话,可是这女人紧握着她的手的方式绝不只是礼貌道别而已。
“保重了。”她对丽娜说。
葛蕾丝·派特森在她儿子面前停步,亲一下他的脸颊,才跟着丈夫走了出去。她比儿子矮了几寸,必须踮起脚尖才能构着他的脸。
“再见了。”葛蕾丝拍拍他的肩膀说。
马克目送她离去,伸手摸着脸颊上他母亲吻过的地方。他望着自己的手指,仿佛可以在上面看见她的吻似的。
“马克?”杰佛瑞向男孩招呼。
“什么?”他恍惚的答着。他的身体似乎虚弱得无法直立,摇晃了一下。
杰佛瑞问他。
“你头晕吗?”
“是的,警长。”他回答,手扶着椅背来稳住脚步。丽娜看见他手上戴着一枚巨大的金色毕业纪念戒指。红宝石闪烁着,她猜想那上头应该刻有缩写字母。
马克问,“你要抓我去坐牢?”
“不是,”杰佛瑞对他说,“我只是想问你关于昨晚发生的事。”
“昨晚的事,”他含糊不清的说,“我要谢谢你没杀错人。”
杰佛瑞拿出笔记,翻开到空白页。丽娜看着他掏出笔,在纸页开头写下马克的名字,然后问,“你真的这么认为?”
马克懒懒笑着。他走向椅子坐了下来,一边噘着嘴唇吐气。就连这动作都流露着性感。丽娜以为自己会对此反感的,没想到却着了迷。她从没见过一个成年男人表现得如此悠然自在,更别提男孩子了。
杰佛瑞劈头便提出犀利的问题。
“你是昨晚发现的那个婴孩的父亲吗?”
马克眉毛一抬,和他父亲一个模样。
“不是。”他咂着嘴唇说。
杰佛瑞换了个话题。
“昨晚你妹妹和你在一起吗?”
“没,警长。”马克回答。
“你也知道,我母亲,最近她身体不太好。莱希在家陪她。”他耸耸肩膀。
“你可知道她不常要求人家陪?我母亲不想让我们面对她就快死掉的事实。”
他用力呑咽着,偏过头去,望着窗外。他似乎很努力的镇定自己,因为当他回头看着杰佛瑞,他的嘴角隐约挂着微笑。这孩子的内心很值得探究。他眼里似乎带着阴影,而且不是因为昨晚发生那件事的缘故。他身上有种受伤害的气息,丽娜很能体会。他看来那么脆弱,但同时又有点危险。他不像他父亲那么有威胁性。事实上,马克·派特森的危险性恐怕是只冲着他自己来。
从走进这辆拖车以来,丽娜第一次发.出声音。
“你喜欢你妹妹吗?”她问。
“她是圣人。”马克扭动手上的戒指。
“爹地的小甜心。”
“她最近还好吗?”丽娜问。
“她没生病什么的吧?”
马克坦然注视着丽娜。他的目光没有丝毫敌意,只是对她怀着好奇,没别的意思。他说,“今天早上她看来还好。你得自己去问她。”
丽娜又问,“珍妮·威佛为什么生你的气?”
他高耸着肩膀,静止片刻,然后松垂下来。丽娜看着他掀起衣服,失神抚摸着扁平的肚子。
“很多女孩子都生我的气。”
杰佛瑞问,“你在和她交往吗?”
“你是说像男女朋友?”他缓缓的左右摇着头。
“没。我是说,我上了她几次,可是那不代表什么。”他举起手来制止对方发问。
“那是在我十五岁的时候,警长。”
丽娜对他说,“双方必须相差五岁以上才会构成法定的强暴罪。”
杰佛瑞在沙发上挪动了一下,显然不太高兴丽娜把这讯息告诉马克。他本来可以利用这当作筹码的,现在他得找别的方法了。
杰佛瑞问,“你最后一次和她发生关系是在什么时候?”
“忘了。”马克说,还在摩挲着肚子。他的拇指和食指之间的凹洼有一枚小刺青。丽娜清楚看见那是一颗黑色的心,中央有颗较小的反白的心。这显然是马克自己动手画的,因为那图案看来就跟他父亲身上用原子笔画的监狱刺青一样粗糙。
丽娜突然问,“你经常和她上床吗?”
马克耸耸肩。
“应该是吧。”他说,仍然摸着肚子。他开始挠抓着肚脐和耻骨之间的细毛,并且狡猾的瞄着丽娜。她看着杰佛瑞,想知道他对这状况的反应。可是杰佛瑞没看见。他正在把那枚刺青的图样抄在笔记本上。
“说清楚点。”杰佛瑞说,边把那颗心涂黑。
“大概一年前吧。”马克说。
“是她自己要的。她求我那么做。”
杰佛瑞画完刺青,抬起头来说,“我们没有要控告你强暴,马克。就算你在后院和山羊搞也不关我的事。你很清楚我们的目的。”
“你们想知道她为什么要杀我。”他说。
“没错。”丽娜说,“我们只是想把事情弄清楚,马克。我们想知道珍妮的事,还有她那么做的原因。”
马克懒懒对着她笑。
“老天,警探小姐,你长得可真漂亮呢。”
丽娜很难为情,心想自己究竟给了这男孩什么错误的讯息。此刻盘据她脑海的肯定不是性,况且她也并不觉得马克·派特森有那么吸引人。他的外表带着些明星气质,而且俊美得令人咋舌。她对他显露的兴趣其实和欣赏一张美丽的画或者精美的雕像没两样。
“你也相当英俊,马克。”她口气锋利的回了句。若泰迪·派特森对她有非份之想,她还能理解,但如果这孩子也这样,那就太离谱了。
“正因如此,珍妮的事让我相当纳闷。老实说,她谈不上是选美皇后的材料。难道你交不到更美的女友?”
如她所料,她这话果然命中要害,他的自尊心。
“相信我,警探小姐,我的漂亮女友多的是。”
“是吗?”她说,“怎么,你和她交往只是基于一片善心?”
“我有时候会让她吸我的屌。”他说,手指往肚子下方移动,一边看着丽娜,显然是在试探她对他的动作会作何反应。他这行为让丽娜得以一窥他的内在。这么漂亮的人,却甘于拿它当作交易条件。难怪他的父亲,那个外表壮硕有如货运火车的男人,会对他的儿子充满不屑。
她突然替他难过起来。丽娜在沙发上移动着身体,感觉有点不安。长久以来她己经习惯于自艾自怜,现在这新的感情竟让她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马克说,“她的舌头功夫很要得,就像舔棒棒糖一样,不会碰到牙齿,舒服得要命。”
丽娜感觉心跳加速,告诉自己千万不能对他的话起反应。也许这孩子并不知道她是谁或者有过什么遭遇。
她知道杰佛瑞忍不住想插手,为了阻止他干涉,她脱口而出。
“原来如此,你让她替你口交?”她说,故意装出轻浮的态度。她将舌头紧抵着牙齿背后,耐心等着他回答。
他的嘴角露出微笑,眼睛盯着她,锐利的蓝眼珠带着笑意。
“是啊。”
“在这里?这屋子里?”
马克咯咯轻笑起来。
“就在走廊上。”
“你母亲也在屋里?”
他脸色一变,与其说是愤怒,倒比较像是害怕。
“别把我母亲扯进来。”
丽娜笑着说,“我们非谈她不可,马克,因为你就是在这地方露出了马脚。你绝不可能在你母亲的屋子里做那种事的。”
他撇着嘴唇,陷入深思。
“也许是在她家。或者在车子里。”
“这么说来,你经常和珍妮出去?和她约会?”
“才没有。”他反驳说,“我只是常带她和我妹妹到一些地方玩。”他耸着肩膀,手不再摸着肚皮。
“购物中心,电影院。很多地方。”
“然后她替你做那件事?在那些地方?”
他又耸肩,意思是没错。
“你妹妹也在场?坐在前座?”
他的脸色微微泛白。马克似乎在小孩、少年和大人的角色之间变来变去。要是有人问她马克·派特森几岁,她会猜测大约是在十到二十岁之间。
丽娜轻咳一声,问他,“你让珍妮替你口交的时候,莱希在哪里呢,马克?”
马克凝视着咖啡桌上的盆花。他就这么静止了好一阵子。最后,他对他们说,“我们是在教堂碰头的,懂吧?”他说这话的方式像极了他父亲,咬字含糊不清。
“你在教堂里和她发生关系。”丽娜说,不是疑问句。
“地下室。”他说,“他们很少查看那里的窗户。事后我们就从那里溜出去,懂吧?”
“颇费苦心。”丽娜说。
“什么意思?”
丽娜思索着该怎么说比较好。
“那地方并不适当,马克。你知道这意思?”
“我不是笨蛋。”
“在购物中心约会,可以假装和她还有你妹妹巧遇。”丽娜停了一下,确定他在注意听。
“在我看来,这种情况就算是适当的时机。她在那里,你也在那里,事情发生得很自然。”
“没错,”他说,“就是这么回事。”
“可是教堂,”丽娜质疑的说,“教堂显得很刻意。不是巧遇的场合,而是有计划的会面。”
马克点头,顿了顿。然后说,“所以?”
“所以,”丽娜继续说,“既然你们不是固定的男女朋友,为什么会刻意安排在晚上约会?”
马克微微别过头,望着窗外。他显然拼命想着这问题的答案,但徒劳无功。
丽娜说。
“她已经死了,马克。”
“我知道。”他轻声说,目光往杰佛瑞飘过去,又回头凝视着地板。
“我亲眼看见了。”
“你打算继续这么谈论她?”丽娜问他,“你忍心破坏她的名声?”
马克呑咽着,喉咙一阵起伏。几分钟后,他喃喃说了什么,她没听清楚。
“什么?”丽娜问。
“她还不坏。”他说,用眼角瞥着她。眼泪滑下他的脸颊,他又转过头去看着窗外。
“懂吧?”
丽娜点点头:“懂。”
“她很听我的话。”他压低声音,让她不得不专注聆听。
“她很聪明。她看书,懂很多,偶尔会帮我应付学校的作业。”
丽娜靠回沙发上,等着他往下说。
“大家对我有不少意见。”他说,声调越来越孩子气。
“他们以为我是那种人,可是说不定我不是。说不定我并不像他们所想的。也许我是有人性的。”
“你当然有。”丽娜对他说,心想,她对马克的了解或许超过他的想象。每次她走进人群,总觉得那个真实的自己已经被抹煞。如今的她只是一个遭到强暴的女孩。丽娜甚至会想,如果当初她死了,会不会好一点,至少这么一来大家会把她看成悲剧人物,而不只是个受害者。
马克揉搓着下巴的短髭,这动作将丽娜拉回现实。他说,“跟我做的一些事有关,懂吧?也许我不想做,也许她也不想做……”他摇头,紧闭着眼睛。
“她做的那些事……”他拉长声音,“我知道她很胖,可是她有很多优点。”
“她有什么优点,马克?”
他在椅背上弹着手指。当他再度开口说话,情绪似乎平复不少,冷静多了。
“她会听我诉苦。你知道,关于我母亲的事。”他干笑一声。
“就像这次我母亲说她不想再做化疗,她想就这么死掉算了。珍妮很了解这些。”他在椅子扶手上发现一条线头,一直枢到它松掉为止。马克的样子非常专注,丽娜差点怀疑他是不是忘了旁边还有她和杰佛瑞。
丽娜瞄一下杰佛瑞。他同样靠着沙发背坐着。两人都注视着马克,等着他往下说。
“她常在课业上帮我。”他转动着戒指。
“她年纪比我小,可是她做事很有条理。她喜欢看书。”他露出微笑,仿佛想起一段遥远的记忆。他用手背擦一下鼻水。
“后来她和莱希变成一挂的。她们大概有不少共同点吧。她对我那么好。”他摇摇头,似乎想把头摇醒。
“我喜欢她是因为她对我好。”他颤抖着嘴唇。
“妈妈生病的时候……”他才开口,突然又噤声。
“我们以为她会康复。后来她又发病,在医院进进出出,几乎再也没有好过。严重的时候甚至没办法走路。有时候还得要爸爸扶她站起来,替她洗澡。”他顿了顿,又说,“后来她说她不想再这么下去,她受不了化疗,受不了老是生病。她说她不要我们看见她那个样子,可是,难道她要我们看着她死掉吗?”
马克两手蒙住眼睛。
“珍妮始终陪着我,知道吧?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不是别人,是她……”他又停顿。
“她那么温柔,而且真的关心我,陪我谈心,了解我所经历的一切。她不是啦啦队队长,也没戴什么鬼纪念班戒。她只是待在我身边。”他松开双手,看着丽娜。
“这事跟莱希或我老爸没有关系。她认为我是好人。她认为我是有价值的。”他把头埋进掌心,显然是哭了。
丽娜突然对墙上的时钟敏感起来。它的滴答声非常响亮,撞击着她的耳朵。杰佛瑞一动也不动坐在她身边。他有种本事,能够让自己变成隐形人,把局面交给她去主导。这才是丽娜和杰佛瑞这对老搭档该有的默契,这才是那个明白自己职责、有能力掌控一切的丽娜。她深吸一大口气,抬起肩膀,让空气充满整个肺部。此时此刻,在这房间里,她又变回了自己。经过了这几个月之后,她终于再度成为丽娜。
她从容等了一分钟,然后问马克:“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他摇摇头:“错了,”他说,“大错特错。”他弯身向前,胸口几乎触及膝盖,像被人踢了一脚似的痛苦扭曲着脸孔。他两手捂着脸,再度哭了起来。
在丽娜还没来得及想清楚之前,她发现自己已经在男孩身边跪下,握着他的一只手。她一手放在他背上试着安慰他。
“没事的。”她哄着他说。
“我爱她,”他细声说,“虽然她那么做,我还是爱她。”
“我知道。”丽娜说,揉着他的背。
“她非常气我。”马克仍然啜泣着。丽娜抽了张面纸递给他。他擤着鼻子,然后低声说,“我对她说我们不能继续交往。”
“为什么?”丽娜同样低语着。
“我从来没想过她也需要我。我以为她比我坚强。比任何人都坚强。”他抽搭着。
“我错了。”
丽娜摩挲着他的背,努力安抚他。
“发生了什么事,马克?为什么后来她那么恨你?”
“你觉得她恨我?”他探寻着她的眼睛。
“你真的觉得她恨我?”
“不是的,马克。”丽娜撩起垂落他脸颊的发丝。他说话时所使用的时态已变成现在式,当人无法接受挚爱的人死去时,往往会出现这情形。丽娜在妹妹刚死的那阵子也是这样。
“她当然不恨你。”
“我对她说我没办法继续那么做。”
“做什么?”
他猛摇头:“真是毫无意义。”他说着又摇头。
“什么事情毫无意义?”丽娜追问,试图让他抬起头来看她。他果然抬头了,而且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他似乎想吻她。她仓皇退缩开去,一手撑着椅子扶手,差点跌倒在地上。马克必定也察觉到她的惊慌吧,因为他立刻转过身去,又抽了张面纸。马克面对杰佛瑞,边擤着鼻子。丽娜来回看着两人。她唯一想得到的是她或许越界了,至于越的是那一条界线、或是什么地方的界线,她全然不明白。
马克转而对杰佛瑞说话,他的声音也变得稳重多了,片刻前那个情绪激动的小男孩已经消失,那个乖戾的青少年又回来了。
“还有呢?”
“珍妮喜欢阅读?”杰佛瑞问。
马克耸耸肩。
丽娜说,“她有没有对其他文化或宗教产生过兴趣?”
“什么鬼话?”马克气愤的反驳,“我们根本没离开过这鬼城镇。”
“意思是没有啰?”丽娜说。
马克撇着嘴唇,几乎像是准备亲吻似的,然后他说,“没。”
杰佛瑞两手叉在胸前,再度介入。
“你和珍妮停止交往大约是在圣诞节那阵子,对吗?”
“对她厌烦了。”他耸耸肩。
“珍妮还跟哪些人来往?”
“我,”马克说,“莱希。就这样。”
“她没有其他朋友?”
“没。”马克回答。
“其实我们也谈不上是她的朋友。”他轻率的大笑。
“她孤单一个人。很惨吧,陶立弗警长?”
杰佛瑞注视着马克,没有回应。
“如果你没有其他问题,”马克说,“我想走了。”
“你认识林顿医生吗?”杰佛瑞问。
他耸耸肩膀。
“当然。”
“我要你明天上午十点钟到她的儿童医院去验血。”杰佛瑞手指着马克说。
“别让我亲自跑抓你。”
马克起身,两手在裤子上擦了擦。
“好啦,随便。”他低头看着仍然坐在地板上的丽娜。她的头只到他裤裆的高度。察觉这点时,他露出微笑,几乎是冷笑。
马克冲着她将眉毛一耸,就像之前他对她露出狡狯笑容时那样微张着嘴唇,然后离开了起居室。
星期一
08
清晨六点左右,杰佛瑞在床上翻身,双脚落在地上。他坐在床沿,边因为头疼呻吟着,边努力回想自己身在何处。昨晚他花了六个小时开车回到锡拉科加镇,累得衣服也没脱便倒在这张双人床上。他的衬衫全绉了,袖子卷到手肘上,长裤也绉了好几处。
杰佛瑞打着哈欠,边环顾着这间他少年时代的卧房。从二十多年前他离家前往奥本之后,他母亲没有变动过这房间的任何东西。房门后贴着一张一九六七年分樱桃红白顶福特野马敞篷车的海报。衣柜地板上排列着六双穿旧的运动鞋。他的锡拉科加高中足球衣钉在床头墙上。房内仅有的一扇窗户底下有只纸箱,里头堆满卡式录音带。
他掀开床垫,看见一叠他从十四岁开始收藏的《花花公子》杂志。放在最上面的仍然是那本他最爱的、从附近商店偷来的《阁楼》。他蹲在床边,翻看着那本杂志。他生命中曾经有一段期间对这本《阁楼》的每一页熟记在心,包括漫画、文章和那些连续几个月成为他性幻想对象的体态撩人的美女。
“老天。”他叹了口气,心想,如今这些美女或许有好些已经老得为人祖母了。老天,说不定有些已经有资格领社会福利金了。
杰佛瑞呻吟着把床垫放下,小心的避免杂志从另一侧掉出来。他不知道他母亲可曾发现他这些垃圾。不知道她会怎么想。根据他对母亲梅·陶立弗的了解,她应该会当作没看见,或者编一个理由来逃避她的儿子在床垫底下藏了足够贴满屋内所有墙壁的色情杂志的这个事实。他的母亲很擅长不去看她不想看见的事物,不过话说回来,所有母亲都这样吧。
杰佛瑞想起朵蒂·威佛,想起她对女儿的疏忽。他抚着肚子,想着珍妮·威佛站在溜冰场停车场的模样。那景象有如刻在他眼皮上的一段影片,他清楚看见那小女孩站在那里,举枪对着马克·派特森。如今在杰佛瑞的脑中,马克的身影清晰多了,他的一切历历在目:他摊开双手站立的样子,他望着珍妮、膝盖微弯的样子。从头到尾马克不曾认真看杰佛瑞一眼。即使杰佛瑞对她开枪之后,马克也只是呆站着,低头望着脚下。
杰佛瑞揉揉眼睛,想甩脱那影像。他让目光回到那张野马敞篷车海报上,就像他少年时代的每个早晨那样欣赏着。那辆车在他的成长阶段具有非凡的意义,意谓着自由的最高象征。少年的他有时会坐在床上,闭上眼睛,想象自己坐上那辆车,尽情驰骋于原野。当时的杰佛瑞好想逃走,离开锡拉科加和这个家,不再当他父亲的儿子。
吉米·陶立弗可说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偷。他从来不偷大东西,这是有道理的,因为他老是被逮到。杰佛瑞的母亲常说,吉姆就算在满屋子的人当中偷偷放屁都会被抓到。他长得就是一副我有罪的样子,又爱说话。吉米的嘴巴可说是他的最大败笔;要是不把做过的坏事全揽在自己身上,他就是会浑身不舒服。最后吉米·陶立弗以持械抢劫罪名被判无期徒刑而老死狱中,除了他之外没有人觉得意外。
杰佛瑞十岁时已经差不多背熟了锡拉科加警局所有警员的名字,因为一天到晚都有警察到家里来找爸爸。托他们的福,连巡逻警员也都认识杰佛瑞,而他们每次到家里巡查时也总是费心的先将他带离现场。当时,被警察孤立这件事让杰佛瑞很懊恼,还为此心烦得不得了。如今自己当了警察,杰佛瑞明白那些警察是在防患未然,因为他们不希望日后又出现一个偷左邻右舍除草机的陶立弗小子,让他们追不胜追。
杰佛瑞亏欠那些警察很多,包括他进入警界这件事。当最后一次警察到家里来给吉米戴上手铐,杰佛瑞看见他父亲眼里的恐惧的那一刻,他便决定当一名警员了。吉米·陶立弗是个酒鬼,而且是无可救药的那种。在小镇居民眼里,他是个笨拙的窃贼和邋遢的酒鬼,对杰佛瑞和他母亲来说,他是个令人畏惧的脾气暴戾的浑球。
杰佛瑞把两只手伸向天花板,手掌贴着那温暖的木头。他轻手轻脚走到浴室,发现连他的袜子都绉了,脚跟部位在昨晚不知什么时候松脱了。杰佛瑞一只脚站着,想把袜子拉上,就在这时,他放在另一个房间的行动电话响了。
“可恶。”他转身绕到隔壁房间时,肩膀撞上了墙壁,痛得咒骂起来。这间屋子似乎比他在少年时期看见的小了很多。
他在电话响第四声时拿起来接听,刚好抢在进入语音信箱之前。
“喂?”
“杰佛瑞?”是莎拉,有点担心似的。
他让那声音在耳中萦绕了会儿,才说,“嗨,宝贝。”
这称呼逗得她大笑。
“回去锡拉科加不到十小时,你已经开始叫我‘宝贝’了?”她顿了一下。
“你旁边没人吧?”
他有点恼火,因为他知道她说这话不全然是在开玩笑。
“当然没人了。”他驳斥。
“拜托,莎拉。”
“我是说你母亲。”她说。尽管他可以从她不甚坚定的语气听出,她是在企图掩饰。
他决定不追究。
“她不在家。他们决定让她在医院待一个晚上。”他在床沿坐下,挣扎着想把袜子套回去。
“她跌了一跤,摔伤了腿。”
“在家里跌跤的吗?”莎拉问,她的语气不光是好奇而已。他知道她在想什么,杰佛瑞在办案中途匆匆赶回来而不只是打电话问候,也是基于同样的原因。他想弄清楚他母亲的饮酒习性是否终于失去控制。梅·陶立弗一直是所谓的清醒酗酒者。要是她已经变成醉鬼,杰佛瑞就得采取行动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只隐约感觉那必定相当棘手。
杰佛瑞试着转移焦点。
“我和医生谈过了。不过我还没见到她,还不清楚事情经过。”他等她消化讯息。
“今天我会去看她,顺便问清楚。”
“她说不定得拄拐杖。”莎拉说。他听见她那边有答答的噪音,推测她应该是在办公室里。他看了下手表,奇怪她怎么这么早上班,但随即记起来他的时区改变了。她那边比他早一个小时。
“对街的哈利斯小姐会照顾她的。”杰佛瑞解释说,知道琴·哈利斯会尽一切力量帮助邻居。她在本地医院担任营养师,常在杰佛瑞放学时招手要他过去吃晚餐。对他来说,和哈利斯小姐三个可爱的女儿同桌吃饭,要比她的鸡肉派有吸引力多了,不过两者杰佛瑞都心怀感激。
莎拉说,“记得要她小心别把止痛药和酒混着吃。或者告诉她的医生。知道吗?”
他看着他的袜子,发现它仍然在脚跟揪成一团。他把它拉到前面,边问,“你打电话来就是为了这事?”
“我看见你留的关于马克·派特森的讯息了。为什么要替他验血?”
“确认父子关系。”他说,不怎么喜欢这字眼在他脑中引发的影像。
莎拉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你确定?”
“不,”他说,“完全无法确定。我只是不想放弃任何机会。”
“你这么快就取得法院命令?”
“没有法院命令。他父亲自愿要他去的。”
她还是难以相信。
“没有律师陪同?”
杰佛瑞叹了口气。
“莎拉,昨晚我已经在你答录机里说得很清楚了。有什么不对劲吗?”
“没事。”她的语气柔和许多。接着又说,“老实说,的确有。”
他等着。
“怎么?”
“我想知道你还好吗。”
嘲讽,这是她的话所给予他仅有的感受。
“除了醒来时想起我刚杀了个十三岁的小女孩以外,我好得不得了。”
她没吭声。他任由那股沉默延续,不知道该说什么。莎拉很久没打电话给他了,连关于郡内的公事都没找他谈。之前她经常传真一些案件资料给他,或者派她的助理卡洛斯来向他传达较重要的讯息。自从他们离婚以后,两人便再也没私下通过电话,即使现在他们又开始约会,拿起电话来打的人也永远是杰佛瑞。
“杰佛瑞?”莎拉说。
“我在想事情。”他说。为了转换话题,他问她,“谈谈莱希的事吧。”
“昨天我告诉过你了,她是个好女孩。”莎拉说。他听出这话带有弦外之音。他知道她感觉自己对珍妮·威佛的死多少负有责任,但他实在无能为力。
莎拉继续说,“她很聪明、风趣,和珍妮有许多共同点。”
“你和她亲近吗?”
“和一个每年只见几次面的孩子能有多亲近?”莎拉停了一下,又说,“没错,总是会跟某些孩子比较投缘。我跟莱希就相当投缘。我觉得她有点迷恋我。”
“好怪。”他说。
“不见得。”莎拉说。
“许多孩子会对大人产生迷恋。跟性无关,他们只是想吸引对方注意,逗他们开心。”
“还是不懂。”
“孩子到了某个年龄,发现爸妈不像以前那么酷了。有些孩子会把感情转移到其他成人身上。这是非常自然的现象。他们需要一个人来让他们崇拜,但到了这年纪又无法继续崇拜他们的父母。”
“这么说来,她崇拜你?”
“感觉似乎是这样。”莎拉说,声音透着伤感。
“你认为,要是发生了什么事,她会告诉你吗?”
“谁知道呢?”莎拉回答说,“上了中学以后得面对太多改变。孩子往往会变得很沉默。”
“葛蕾丝·派特森也是这么说。她们之间有很多秘密。”
“这是事实。”莎拉赞同的说,“这是青春期的自然现象。荷尔蒙的变化,那么多新事物,他们有太多事得去面对,而他们唯一可以确定的事情是,大人绝不会了解他们所经历的这些。”
“不过,”杰佛瑞追问,“你觉不觉得如果出了什么事,她或许会愿意和你谈?”
“我很愿意这么想,但问题是她必须请她母亲开车送她来我这儿。到时候如果我找理由把她母亲支开,恐怕会引起怀疑。”
“你认为葛蕾丝或许不愿意让你和孩子独处?”
“我认为她可能会担心。她是个好母亲。她非常关心她的孩子还有他们的一切行为。”
“布雷德也是这么说。”
“布雷德跟这事有什么关系?”莎拉问。
“他是新月浸信会教堂的青少年部牧师。”
“噢,没错。”莎拉联想了起来。
“他一定也参加了那次团契。”
“是啊,”杰佛瑞对她说,“教堂总共有八个孩子参加:三个男孩,五个女孩。”
“小孩并不多嘛。”
“那间教堂不大。”杰佛瑞提醒她。
“况且滑雪很花钱的。并不是每个人都负担得起,尤其是在圣诞假期。”
“这倒是。”她赞同的说。
“不过负责监护的只有布雷德一个人?”
“教堂秘书本来要去照顾女孩子们,可是她在最后关头病倒了。”
“你和她谈过了?”
“好像是中风了。她才五十八岁。”他说,想着在他小时候,五十八岁就算是老古董了。
“她搬到佛罗里达了,那儿有她的儿女可以照顾她。”
“布雷德对珍妮和莱希的事有什么说法?”
“没什么特别的。他说莱希和珍妮两个人总是窝在一起,不跟其他小孩出去滑雪玩耍。”
“对那个年纪的女孩来说,这很正常。她们喜欢组织小圏圏。”
“是啊。”杰佛瑞叹息着说,感觉昨天那股沮丧又闯入心头。
“珍妮不再上教堂之后,布雷德曾经到她家去。她一见到他就眼泪流个不停,什么话都不肯说。”
“那他呢?”
“手拎着帽子离开了。他请大卫·范恩过去探望她,可是大卫也得到同样的待遇。”
“你和大卫谈过这件事了吗?”
“简短谈过。他赶着要去接受谘询疗程。”杰佛瑞想起丽娜,不禁懊悔起来。他不该要她利用约谈时间去讯问范恩的。杰佛瑞完全是为了图方便而要她这么做。
“杰佛瑞?”莎拉说。听她的语气应该是刚才问了他什么问题,正等着他回答。
“啊,你说什么?”杰佛瑞道歉说。
“范恩怎么说?”
“和布雷德的说法相同。他答应明天再过来和我深谈,不过我认为他们两人都不会有太大帮助。”杰佛瑞揉着眼睛,思索着还有什么别的线索。
“马克·派特森呢?”最后他问。
“在你看来这孩子是否怪怪的?”
“怪怪的?”
“就像是……”杰佛瑞寻找着适当的字眼。他不想和莎拉深入讨论在派特森家的访谈,主要是因为丽娜的关系。她和那男孩之间显然出了状况,令人紧张的状况。他们似乎都在拿对方出气。
“说不出来的怪。”
莎拉大笑。
“这我恐怕无法回答。”
“和性有关。”他说,用这字眼来形容马克·派特森可说十分恰当。
“他看来非常性感。”
“这个嘛,”莎拉说,他可以听出她的困惑,“他长得很漂亮。我想象得到长期以来他在性方面的活动一定相当活跃。”
“他才刚满十六岁。”
“拜托,”莎拉说,像是在跟个白痴说话似的,“我医院里有些十岁的小病患,还没来月经就问我该怎么避孕了。”
“真是的,”他叹着气说,“一大早似乎不太适合听这些。”
“快点习惯吧。”她对他说。
“是啊。”他望着墙上的足球衣,试着回想他在马克·派特森的年纪时,那种坐拥全世界的感觉。当然,马克·派特森本身似乎并没有这种感受。
杰佛瑞讨厌这种无助的感觉。他应该回格兰特郡去仔细想清楚。至少也该盯紧丽娜。之前杰佛瑞只感觉她相当焦躁不安,可是直到昨天他才发现,她的情绪极度不稳,几乎已濒临崩溃。
“杰佛瑞?”莎拉说。
“怎么了?”
“我很担心丽娜。”他说,这话听来如此熟悉。十年前他就开始为丽娜担心了。一开始他担心她在巡逻岗位上太过激进,一意孤行的见了人就逮捕。接着,他担心警探这职务为她带来太多危险,因为她老是将嫌犯逼到快崩溃,也把自己逼到崩溃边缘。现在他则担心她就快完了。他毫不怀疑她会爆发开来,只是时间早晚罢了。他惊讶的发现,他从一开始就在担心这个。丽娜什么时候会崩溃?
“我想你是应该担心她,”莎拉说,“你为什么不解除她的勤务呢?”
“因为那会要她的命。”他说。这可不是玩笑话。丽娜不能没有工作,就像人不能没有空气。
“还有别的事吗?”
杰佛瑞想起他和丽娜在车上的谈话。当她告诉他那次枪击是没问题的时候,她并不十分有把握。
“呃,我,”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昨天我和丽娜聊天……”他说。
“嗯?”
“她对那件事似乎不太确定。”
“枪击的事?”莎拉显然有些懊恼的问。
“她到底说了什么?”
“她说什么不重要,重点是她的态度。”
莎拉喃喃念着,似乎是在咒骂。
“她只是在耍你,想借此报复我。”
“丽娜不是这种人。”
“她当然是,”莎拉还击说,“她一直都是。”
杰佛瑞摇摇头,拒绝接受这说法。
“我想她只是没有把握。”
莎拉低声咒骂着。
“好极了。”
“莎拉,”杰佛瑞试着安抚她,“别告诉她,好吗?别把事情闹得更僵。”
“我干嘛告诉她?”
“莎拉……”他揉揉疲倦的眼睛,决定暂时不谈这事。
“我得准备到医院去了。”
“我真的很火大。”
“我知道,”他说,“听得出来。”
“我真的——”
“莎拉,”他打断她,“我得挂电话了。”
“其实,”她说,语气缓和了点,“我打这通电话是有目的的,你有时间听我说吗?”
“当然。”他回说,突然惊慌起来。
“什么事?”
他听见她深深吸了口气,好像准备跳崖似的。
“我在想,你能不能今天晚上就回来?”
“也许晚点吧。”
“那,明天晚上可以吗?”
“如果我今晚就回去,就没办法明天晚上才回去了。”
“你是故意耍白痴吗?”
他在脑中重播他们的对话,发现她是在求他回去,不禁笑了笑。杰佛瑞怀疑她这辈子可曾做过类似的事。
他说,“我本来就很笨。”
“没错。”她附和着,却忍不住大笑。
“所以?”
“所以……”莎拉才开口,又叹气。他听见她喃喃念着。
“唉,真是蠢毙了。”
“什么?”
“我说,”她说,又顿了一下,“明天晚上我没事。”
杰佛瑞抚着短须,发现自己咧嘴笑着。他不记得曾经在这房间里度过比这更开心的时刻。勉强可比拟的或许是接到奥本大学打电话来那天,他们通知他可以免费入学,条件是他必须每周六准时出现在足球场努力操练。
他说,“嘿,我也是。”
“所以……”莎拉显然是希望他能替她把话说完。杰佛瑞坐回床上,心中暗想,就让她等到海枯石烂吧。
“过来我这里,”她终于说了,“七点左右,好吗?”
“干嘛?”
他听见她坐下时椅子吱嘎的响。杰佛瑞想象着,她或许正用手蒙着眼睛。
“老天,你就是不肯让我好过是吧?”
“我为什么要去?”
“我想见你,”她说,“七点钟过来。我会准备晚餐。”
“这个——”
她显然预料到他的反应。莎拉并不算是个好厨子。她连忙说,“我会请亚佛雷多餐厅送些菜过来。”
杰佛瑞忍不住又笑。
“七点见了。”
小时候杰佛瑞也做过不少傻事。他有两个一起从小学升中学的好友也住这条街上,他加上杰利·隆恩,一个对烟火有着莫名好奇心的男孩,还有鲍比·布兰肯西普,一个喜欢听爆炸声的男孩,这三人在青春期到来、女孩变得比引爆炸药更重要之前,曾经度过一段充满刺激的冒险岁月。
十一岁那年,他们迷上在杰佛瑞家后院的一只钢鼓里引爆玻璃瓶炸弹的游戏。到了十二岁,那只钢鼓已经坑坑疤疤的了,和“麻子”鲍比·布兰肯西普的脸差不多。十三岁那年,杰利·隆恩多了个“负子鼠”的绰号,因为那只钢鼓终于爆炸了,而他的头顶差点被一块碎片给削掉,当时他就像只负子鼠那样躺在杰佛瑞家的后院,直到琴·哈利斯打电话叫救护车来将他送去医院,警察也赶了来,把杰佛瑞和麻子鲍比吓得屁滚尿流。
至于杰佛瑞的绰号则是后来才得到的,那时候他开始注意女孩子,更重要的是,她们也开始注意到他。他和负子鼠、麻子三个都参加了足球队,在学校挺受欢迎的,因为那年他们的足球队一直在赢球。杰佛瑞是三人当中最早和女孩子接吻、最早上二垒,也是最早失去童贞的一个。由于这些成就,他们替他取了个“滑头”的绰号。
杰佛瑞第一次带莎拉到锡拉科加时紧张得两手直冒汗。当时他们刚开始交往,杰佛瑞总觉得莎拉的社会阶层对负子鼠或麻子都嫌高了点,杰佛瑞也一样。锡拉科加是典型的南方小镇。它不同于哈斯戴尔市,镇上没有学院,没有教授可增加居民的多元性。这里的居民大部分都在工厂工作,例如纺织厂或者采石场。倒不是说他们都是鲁钝的大老粗,不过他认为他们恐怕不是莎拉会乐于来往的那类人。
莎拉不只是本地人所谓的“读书人”,而且还是个医学博士,她的家人或许是蓝领阶级,可是艾迪·林顿却是个十分懂得赚钱的人。他们家族在湖畔拥有好几片土地,在佛罗里达也有一些出租房屋。加上莎拉本身又非常聪明,不光是会念书而已。她生性机敏,而且不是会在家准备好拖鞋和温热饭菜等着他下班回家的那种女人。老实说,莎拉没要求他这么做就该偷笑了。
距离陶立弗家大约六哩的地方,有一间凯特家开的杂货铺,是杰佛瑞和同伴从小常去光顾的商店。就是那种你可以买到牛奶、香烟、汽油和鱼饵的小店。它的地板是用手刨木板铺成的,上面有许多沟痕和伤疤,一不小心就可能被绊倒。天花板很低,由于烟熏和水渍而泛黄。冰柜里堆满冰块,门口排列着大批可口可乐,收银机旁竖立着大又圆的月亮派广告牌。外面的加油站随着每加仑汽油的注满而传出叮当声。
杰佛瑞到奥本之后,凯特(Cat)去世了,在店里工作的负子鼠为了凯特的遗孀而接管这家店。六年后,负子鼠从凯特的遗孀手中买下这家店铺,并且把它改名叫做“负子鼠的猫”杂货铺。莎拉第一次看见这家老旧商店的招牌时非常开心,并且立刻联想起艾略特的诗。杰佛瑞则是尴尬得只想钻进车底躲起来。莎拉知道真相之后大笑不已。那个周末她过得愉快极了,抵达小镇的第二天,她已经和负子鼠夫妇熟得一起躺在游泳池畔,笑谈杰佛瑞的年少糗事。
现在杰佛瑞可以笑着回忆这段往事,可是当时他其实有点懊恼自己成为笑柄。莎拉是第一个敢取笑他的女人,老实说,这或许正是她令他倾心的原因。他的母亲常说他喜欢挑战。
杰佛瑞把车转入“负子鼠的猫”杂货铺的停车场,边思索着这一点,思索着莎拉·林顿的确是一大挑战。这地方已经不是当初凯特开店时期的样貌,从杰佛瑞上一次造访之后变化尤其巨大。唯一不变的是挂在门口的奥本大学大徽章。阿拉巴马这个州大致上分为两所大学,奥本大学和阿拉巴马州立大学,每个本地人都难以避免的会被问到这个问题:你是挺哪一边的?杰佛瑞就亲眼见过,由于有人在对方地盘上给了白目的答案,而爆发一阵扭打的情况。
店铺右侧是一家托儿所,是杰佛瑞上次离开之后新开的。左侧是贝尔夫人商店,是由负子鼠的老婆达妮尔掌管的。贝尔夫人和凯特一样,已经过世很久了。杰佛瑞猜想,小妮接手这家店只是为了在孩子们上学后找点事做。他高中时曾经和小妮约会过一阵子,直到负子鼠对她动了真情。杰佛瑞难以想象那个好动的女孩竟会甘于如此平凡的生活,不过世事难料。况且他们这批人毕业时,小妮已经怀了三个月身孕。她恐怕也没有太多选择。
因此他不想占据杂货铺前的停车位。他把车停在贝尔夫人商店门外,听着汽车音响传出轻柔的林纳史基纳乐团的《阿拉巴马甜蜜的家》。他在他房间窗台下的纸箱里找到这棬录音带,当这首怀旧老歌的第一段和弦传进他耳中,一股乡愁油然而生。奇怪的是你明明深爱着某些事物,可是当远离时却又能将它们抛在脑后。对于这个城镇和这里的朋友,他的感觉正是如此。再度和负子鼠和小妮见面,感觉就像重回二十年前。杰佛瑞弄不清楚这到底是什么感觉。
可以确定的是,十分钟前到医院探望他母亲之后,他巴不得尽快回到格兰特郡。她拥抱他时依附在他身上的样子,还有她拖长语调、欲言又止的说话方式,都让他很有压迫感。梅·陶立弗向来不是个快乐的女人,有时杰佛瑞甚至觉得,他父亲是故意做个蹩脚的小偷,好被逮捕然后关进牢里,这样他就不必每天听他那悲惨的老婆叨念他有多么没用了。梅和吉米一样是个酒鬼,虽说她从未对杰佛瑞施暴,却有能耐用比任何人都来得锐利的言语将他撕裂。所幸,尽管已经灌下足够让一辆牵引机拖行六十哩远的酒精,她的身体还算不错。如果梅的话可以采信,她似乎是被一只从邻居屋子底下窜出来的野猫吓得从楼梯摔了下来。由于这天早上杰佛瑞的确听见邻舍传来猫叫声,他不得不暂时相信他母亲的话。他不想对任何人——更别提对自己——承认一点,就是他真的打从心底庆幸他母亲不需要进一步照料。
杰佛瑞下了车,脚在碎石车道上滑了一下。刚才他回到他母亲家换上牛仔裤和马球衫,还不到周末却穿得如此休闲,让他有点不习惯。他甚至考虑是否要穿上皮鞋,但他看了看镜中的自己,决定打消这念头。他戴上太阳眼镜,朝贝尔夫人的店走过去,一边左右张望。
这位占卜师的房子很像是临时棚屋。杰佛瑞嘎的打开纱门。他敲了敲门板,踏进小小的前厅。这地方看来和他小时候没两样。有一次麻子怂恿他进来让贝尔夫人看手相。他觉得她说的话很不中听,从此再也不曾踏进这店铺一步。
杰佛瑞在门口探头,打量着这棚屋内唯一的房间。小妮坐在桌前,面前放着一叠塔罗牌。电视机音量很小,也许是被冷气机的噪音盖了过去。她看着电视,两手忙着编织,像是想听清楚每个字似的将身体往前倾。
杰佛瑞说,“咻。”
“啊,我的天。”小妮跳起来,丢下手中的编织物。她从桌边站起,抚着胸口。
“滑头,我差点被你给吓死。”
“千万不要。”他大笑着将她拥入怀里。她是个娇小的女人,但身体曲线玲珑有致。他后退一步端详着她。小妮从高中以后就没怎么改变,仍旧是一头黑发,也许多了几丝银灰,但依然又直又长达腰际,只是这会儿往后扎成马尾,或许天气热吧。
“你到负子鼠那儿了吗?”她问,回到桌边坐下。
“你怎么会回来?为了你母亲是吧?”
杰佛瑞笑了笑,坐在她对面。小妮一向是话匣子打开就停不了的。
“没有。是的。”
“她很爱喝酒。”小妮用她一贯的鲁莽口吻说。她的率直正是他决定和她分手的原因之一。她总是一根肠子通到底,而十八岁的杰佛瑞毕竟还不懂得什么叫内省。
小妮说,“她去年冬天喝的酒,够汇成一条河了。”
“我知道。”杰佛瑞交叉着手臂。一直以来他替母亲缴了不少帐单的钱,好让她有钱喝酒。劝老妈戒酒是没有用的,而且这么一来,她至少会待在家里喝酒,而不会跑出去到处找酒喝。
他说,“我刚从医院回来。他们给了她一杯伏特加,我就站在旁边。”
小妮拿起塔罗牌,开始洗牌。
“要是他们不给她,那老女人可是会发酒疯的。”
杰佛瑞耸耸肩。医院里的医生也是这么说。
“你在看什么?”小妮问他。杰佛瑞笑了笑,这才发现自己在盯着她瞧。刚才他在想,和小妮谈他母亲的酗酒问题,比起跟莎拉谈来得容易多了。他也不懂这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小妮从小就知道这事。和莎拉谈这些会让杰佛瑞感觉尴尬、羞愧,甚至愤怒。
“怎么我每次见你都发现你越来越美了呢?”他逗弄她。
“滑头、滑头,真滑头。”小妮嘴里啧啧作声的说。她把几张纸牌在桌上一字排开,问他,“说,莎拉为什么和你离婚?”
杰佛瑞吓一跳,反问,“你用那些卡片算出来的?”
她调皮笑着说,“耶诞卡片。莎拉在寄件人栏写着她的本姓‘林顿’。”她将另一张纸牌排在桌上。
“你做了什么好事?花心?”
他指着那些纸牌。
“你来告诉我吧?”
她点头,又排出几张牌来。
“我猜是因为你对她不忠被逮到。”
“什么?”
小妮大笑。
“她不跟你说话,并不表示她也不跟我谈。”
他不解的摇头。
“我也有电话的,呆瓜。”她对他说。
“我偶尔也会和莎拉通电话,聊一下是非。”
“哦,既然这样,你应该知道我又和她在一起了。”他说,知道自己又回复成往日那个油腔滑调的小子的说话腔调,但又忍不住。
“你的卡片是怎么说的?”
她又翻开几张纸牌,仔细研究了片刻,然后开始皱眉撇嘴。最后,她把那些纸牌叠成一落。
“这些东西不能告诉我们什么,”她含糊的说,“我们到负子鼠家去吧。我相信他一定很高兴见到你。”
她向他伸出手,但他犹豫着,心想是不是该催促她解说一下纸牌内容。倒不是说他相信小妮真有占卜天分,或者他真相信算命这回事,而是她竟然连编造些好话来安慰他都不肯,这点让他很恼火。
“走吧。”她拉着他的袖子说。
他勉强答应,尾随着她出了棚屋,回到阿拉巴马无情的艳阳底下。这片碎石停车场里没有半棵树。两人朝加油站走过去,杰佛瑞感觉太阳蒸烤着他的头皮。
小妮挽着他的臂膀。
“我很喜欢莎拉。”
“我也是。”他说。
“我是说我真的喜欢她啦,杰佛瑞。”
他愣了一下,因为她很少称呼他“杰佛瑞”。
她说,“要是她肯再给你一次机会,可千万别弄拧了。”
“我会注意的。”
“我是说真的哦,滑头。”她说着将他往杂货店拉过去。
“她跟你在一起太委屈了,而且她太聪明了。”她站在门口,等着他替她开门。
“反正别搞砸就是。”
“你对我的厚爱还真感人。”
“我只是不希望小杰佛瑞又坏了你的好事。”
“小?”他说着打开门。
“你的记性不管用了是吗?”
杰佛瑞知道她很想回嘴,但就在这时,负子鼠的大嗓门掩盖了一切声音。
“滑头?”负子鼠大叫,好像杰佛瑞只是出门散步去了,这些年来从不曾离开。杰佛瑞看着他在柜台后面缓缓移动。他的肚子有点碍事,不过他还是排除万难走了出来。
“真是的,”杰佛瑞揉着好友的肚子说,“小妮,你怎么没告诉我你们又有了第二胎呢?”
负子鼠开朗的大笑,摸着自己的肥肚。
“如果是男孩就叫巴德,女孩就叫朵儿。”他搭着锻佛瑞的肩膀,领着他进入店里。
“你还好吗,孩子?”
杰佛瑞想也没想的丢出他的标准回答。
“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不是孩子了。”
负子鼠把头往后一甩,大笑着说,“要是麻子也在该有多好。你这次打算待多久?”
“不久,”杰佛瑞说,“其实我该走了。”他转身,看见小妮已经离开,留下他们两人。
“好女人。”负子鼠说。
“真不敢相信她还没离开你。”
“每天晚上我睡觉前,都先把她的钥匙藏起来。”他对杰佛瑞眨了下眼睛。
“想喝啤酒吗?”
杰佛瑞瞄了下墙上的时钟。
“我通常要到中午过后才喝酒。”
“噢,好吧、好吧,”他说,“那可乐如何?”他没等他回答,从冰柜里拿出两瓶可乐。
“外面真热。”杰佛瑞说。
“是啊。”负子鼠在冰柜边缘把瓶盖敲掉。
“我猜,你是来要我多留意一下你老妈是吧?”
“我还得赶回去处理一个案子。”他说,很庆幸他必须回去的地方是格兰特郡。
“拜托你了。”
“见鬼了。”他一挥手,把一瓶可乐交给杰佛瑞。
“你就别担心了。她还活得好好的。”
“谢了。”杰佛瑞说。他看着负子鼠从货架拿起一包花生米,用牙齿撕开包装。他倒出一些来给杰佛瑞,可是杰佛瑞摇了摇头。
“很遗憾她摔了一跤。”负子鼠说着,把花生米灌入打开的可乐瓶口。
“最近实在太热了。她大概是热昏了头才跌跤的吧。”
杰佛瑞啜着可乐。负子鼠一向如此,总是替梅·陶立弗遮掩。杰利·隆恩可不单是因为他躺在杰佛瑞家后院装死而得到这个绰号的。要说负子鼠有什么本事,或许就是对摆在眼前的事视而不见吧。
一阵饶舌歌曲的重低音摇撼着门口的橱窗,杰佛瑞转身,正好看见一辆酒红色大型货车在店门前停下。饶舌音乐鼓噪着,节奏混乱又刺耳,然后引擎嘎止,一名模样乖戾的少年下了车,走进杂货铺。
他穿着一件颜色和他的货车相呼应的衬衫,胸前印着白色“ROLLTIDE”(加油!)饰章,底下是一只暴冲的大象。不过杰佛瑞第一眼注意到的却是他的头发。他的满头发丝扎成一排排发束,尾端夹着深红色发夹,走路时叮叮咚咚的互相碰撞。这孩子穿着长度及膝的黑灰色迷彩裤,袜子和球鞋却都红通通的。杰佛瑞这才惊觉到,这孩子从头到脚穿戴的都是阿拉巴马大学的颜色。
“嗨,爸。”男孩向负子鼠打着招呼。
杰佛瑞和老友交换了下眼神,然后回头看着男孩。
“贾雷?”他问。说什么这孩子都不可能是负子鼠和小妮那个可爱的小儿子。他看来简直像是个准备去参加阿拉巴马改装车大赛的机车恶棍。
“嗨,滑头叔叔。”贾雷咕哝的说,拖着脚步从杰佛瑞和他父亲面前走过,进到柜台后方的房间。
“老天,”杰佛瑞说,“真是太糗了。”
负子鼠点头。
“我们都希望他能改变一下。”负子鼠耸耸肩。
“他很爱动物。大家都知道奥本的兽医学校比阿拉巴马的好太多了。”
杰佛瑞紧咬着嘴唇,免得笑出声来。
“我一会儿就回来。”负子鼠跟在儿子后面走去。
“想吃什么尽管拿。”
杰佛瑞一口喝光剩下的可乐,然后往商bbr>.99lib.店内部走,想看看负子鼠存放了什么钓饵。他看见好几只铁丝笼,里头密密麻麻养着蟋蟀,还有一只装满烂泥巴、或许藏有一千来只虫子的大塑胶箱。蟋蟀笼子上方有一小箱杂鱼,还有一只网子和几只水桶,大概是用来搬运钓饵的。莎拉很喜欢钓鱼,杰佛瑞想送她一些虫饵,但又考虑到把活生生的钓饵用车子载回去恐怕是件麻烦事。他或许得在亚特兰大停下来吃点东西,到时候总不能把那些虫饵留在闷热的车子里。况且,格兰特郡就有不少钓饵摊贩了。
他把空可乐瓶丢进一只看来应该是回收用的纸箱,然后望着窗外位于杂货铺隔壁的托儿所。显然现在是休息时间,孩子们到处蹦跳,没命的尖叫。杰佛瑞想着珍妮·威佛可曾有过那样奔放的感受。他想不出那个过胖的女孩会有想要到处跑跳的动机。她看来比较像是坐在角落里看书、等着上课铃响好回教室去的那一型,在教堂里她会比较自在。
“你是这里的店员?”有人问。
杰佛瑞吓一跳,猛然回头。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站在他身后,在那些钓饵当中。这人属于杰佛瑞印象里典型的乡下人:身材瘦削,模样敦厚,脸上布满刮胡子时太用力造成的伤口。他的臂膀肌肉相当发达,也许从事的是建筑工作。他的嘴角叨着根香烟。
“不是。”杰佛瑞说,被逮到随便窥探着窗外,有点难为情。
“我在看那些小孩子。”
“是啊。”男人说着,朝杰佛瑞跨近一步。
“这个时候他们通常都在外面玩。”
“你的小孩也在那里?”杰佛瑞问。
那人怀疑的看他一眼,打量着他似的。他的手伸到嘴边,若有所思的搓着下巴。杰佛瑞惊讶的发现,这人大拇指和食指之间的凹洼有一枚刺青,和马克·派特森手上的刺青一模一样。
杰佛瑞转头去思索着。他望着窗外,窗玻璃映出男人的部分身影。
“刺青真好看。”杰佛瑞说。
男人用低沉、诡秘的声音说。
“你也有?”
杰佛瑞紧抿着嘴唇,摇摇头。
“为什么没有?”那人问。
杰佛瑞说,“因为工作的关系。”他极力镇定情绪。他有种不妙的感觉,像是他的脑袋就快理出什么头绪来,却不肯让他知道。
“知道这种刺青的人不多。”那人说着握紧拳头。他看着自己手上的刺青,嘴角泛出一丝笑意。
“我在一个孩子身上见过,”杰佛瑞对他说,“不是那么小的孩子,”他朝托儿所点了下头,“比较大。”
男人笑开了嘴。
“你喜欢比较大的孩子?”
杰佛瑞看着男人背后,心想负子鼠到哪里去了。
“你有得等了。”那人笃定的说。
“他那宝贝儿子几乎没有一天不给他惹麻烦。”
“是吗?”
“是啊。”男人回答。
杰佛瑞回头看着窗外,看着院子里活蹦乱跳的孩子,有了不同的观点。他们似乎不再天真无忧,似乎变得脆弱、容易受伤害。
那人朝杰佛瑞走近一步,举起纹有刺青的那只手指着窗外。
“看见那边那个没?”他问。
“捧着书的那个?”
杰佛瑞循着男人指的方向,看见一个小女孩坐在院子中央一棵树下。她正读着一本书,正是杰佛瑞想象珍妮·威佛的模样。
男人说,“那个就是我的。”
杰佛瑞感觉颈背的毛竖了起来。他说这话的语气明显透露出,他并非意谓着那女孩是他女儿。他的语气带着占有的味道,甚至明显带着性意味。
男人说,“这么远看不出来,她的小嘴可美得呢。”
杰佛瑞缓缓转身,努力压抑着恶心的感觉。他说,“我们到别的地方去畅谈吧?”
那人眯起眼睛。
“这里有什么不好?”
“在这里我会紧张。”杰佛瑞挤出笑容来说。
男人久久打量着他,然后微微点了下头。
“好吧。”他说着朝门口走去,差不多每五步就回头确认一下杰佛瑞是否还在。
来到店铺后方,那人才转身,杰佛瑞便一脚踹上他的膝盖后方,踢得他仆倒在地。
“唉呀。”那人叫着,蜷曲成一团。
“闭嘴。”杰佛瑞喝道,抬起脚来。他猛踢那人的大腿股,力道大得让他再也无法起身。
那人躺在地上,身体缩成球状,只等着杰佛瑞出拳。这举动让人感觉既可怜又可恶,好像他已经料到有人会这么做,而且认命的接受惩罚。
杰佛瑞环顾着四周,确定没人看见。他真的很想好好教训一下这个迫害儿童的男人,可是当他看见这可怜兮兮的家伙倒在地上哀鸣,他的心便软了一半。把一个会还击的坏蛋踢得半死是一回事,对一个毫不抵抗的人下手则又是另一回事。
“站起来。”杰佛瑞说。
那人透过他交叉的手臂往外窥视,想弄清楚其中是否有诈。当杰佛瑞后退一步,那人缓缓伸展四肢,站了起来。四周激起蓬蓬尘埃,让杰佛瑞忍不住轻咳起来。
“你想怎么样?”那人说着,从衬衫口袋掏出一包香烟。香烟包被压扁了,他放进嘴里的那根烟朝下弯曲着。他点烟时两手不停颤抖。
杰佛瑞强忍着想把他嘴里的香烟拍掉的冲动。
“那枚刺青代表什么?”
男人耸耸肩,态度多了几分傲慢。
杰佛瑞问,“跟你参加的某种社团有关?”
“是啊,怪胎俱乐部。”男人说。
“都是些喜欢小女孩的人。你在追查这个?”
“其他人也有同样的刺青?”
“不知道。”他说。
“我没办法给你人名,如果这是你要的。从网路得来的。我们全都匿名。”
杰佛瑞嘘了口气。别的不说,网路的确滋长了儿童性侵害和恋童癖的行为,把这些人集合在一起分享经验、幻想,甚至是小孩。杰佛瑞参加过有关这主题的执法课程。近年来他们在这方面有不少重大斩获,但即使是联邦调查局也很难迅速追踪到这些人。
“那到底代表什么?”杰佛瑞问。
那人狠狠的瞪他一眼。
“妈的你以为它代表什么?”
“你来告诉我。”杰佛瑞咬着牙说,“除非你想躺回地上,奇怪你的肠子怎么会跑到屁眼外面。”
男人点头,深吸了口香烟,然后缓缓从口鼻喷出阵阵烟雾。
“这颗心,”他指着自己的手,开始解释,“这颗比较大的心是黑色的。”
杰佛瑞点了点头。
“可是,它的中央有一颗比较小的心,对吧?”男人看着那枚刺青,眼里似乎含着爱意。
“小的心是白色的。是纯净的。”
“纯净?”杰佛瑞在记忆中搜索着这字眼。
“所谓纯净,是什么意思?”
“就像‘小孩是纯净的’是同样意思,老兄。”他勉强笑了笑。
“这颗白色的心只占了黑色的心的一小部分,对吧?这就是爱,老兄。就是爱。”
杰佛瑞非得替两只手找点事做不可,他实在忍不住想痛殴这家伙一顿。他伸出手,说,“把皮夹给我。”
那人毫不犹豫的照做了,而当杰佛瑞从口袋掏出一本小活页笔记来抄录他的证件时,他也没有表示异议。
“拿去。”杰佛瑞用力把皮夹丢回去,皮夹在那人胸口弹了一下才被他接住。
“现在我知道你的名字了,还有地址。你敢再跑进这杂货铺,或者在那家托儿所附近徘徊,我朋友会立刻把你狠狠揍一顿。”杰佛瑞停顿了下。
“懂吗?”
“懂了,老兄。”男人低头望着地面说。
“把网站的网址给我。”他说。
男人仍然望着地上。杰佛瑞朝他逼近一步,那人仓促后退,两手挡在面前。
“那是一个小女孩爱好者的新闻社群,”他说,“网址经常变动。你得自己上网去搜寻。”
尽管关于网路的事杰佛瑞在课堂上已很熟悉,但还是把他的话记录下来。
那人又深吸一口香烟,把烟雾含在嘴里一会儿,最后缓缓把它吐出,问他,“还有事吗?”
“那个小女孩,”杰佛瑞忍着怒气,“你有没有伤害过那个孩子……”
那人说,“我从来没真正接触过,懂吧?我只是喜欢欣赏。”他用鞋尖踢起一块石头。
“他们那么可爱,不是吗?我是说,你怎么可能忍心伤害那么可爱的东西?”
杰佛瑞想也没想,一拳挥向那人的嘴巴。一颗牙齿飞了出去,一条血柱喷出。那人再度跌倒在地,认命的准备挨揍。
杰佛瑞回到杂货铺,一股恶心欲呕的感觉挥之不去。
09
罗勃·李高中是当地人口中的“超级学校”。因为它的校舍之大,足够容纳从格兰特郡境内三个城市聚集而来的一万五千名学生。尽管如此,这所学校还是不够大,于是学校大楼后方的棒球场被一些临时教室——有些人称那是拖车——所占据。这里必须容纳所有九年级到十二年级的学生,却得接收两所国中的学生。这所学校有四位副校长和一位名叫乔治·克雷的校长,这人大部分时间都坐在办公桌前发送州政府教育革新方案的文件,基本上这项方案只是让教师们花更多时间,填写各种表格和参加资格检定课程,而不是花在教导学生上头。
他们通过长廊时,布雷德把玩着帽子,脚下那双警局发的运动鞋沉沉踏着地板。两人沿着排列着寄物柜的走廊往前走,丽娜想也没想的开始数他的脚步。这地方欠缺特色、亮白色的磁砖地板和安静的水泥砖墙,处处带着制式化的味道。为了搭配这学校的色彩,那些寄物柜漆成暗红色,墙面则是深灰色。墙上的空白处贴满为叛军足球代表队加油的海报,不过造成混乱的效果似乎大于鼓励。布告栏写满各种敦促学生拒绝毒品、香烟和性行为的标语。
“这学校好小。”布雷德轻声细语的说。
丽娜没有冲着这话翻白眼,尽管这很不容易。从他们和乔治·克雷谈过之后,布雷德的言谈举止便一直像个高中新生似的,一点都不像警察。布雷德那张圆脸,加上不时掉进眼睛的稀疏金发,他甚至连样子都像高中生。
“这是麦可小姐的办公室。”他指着一扇关闭的房门说。通过时,他瞄向窗内。
“她教我英文。”他说着把头发往后一撩。
“喔。”丽娜应了声,看也没看。
走廊里的所有门在课堂之间都是关上的,而且上了锁。罗勃·李高中和许多乡下学校一样,非常小心防范外人侵入。教师们在走廊里来回走动,还有两名警员,被杰佛瑞戏称为“走狗”的,在办公大厅站岗,以防有事发生。过去担任巡警时,丽娜被召唤到学校来的次数比她逮捕毒贩和闹事者还要频繁。以她的经验,在学校被逮捕的滋事者比一般成人罪犯更不容易应付。少年惯犯对于逮捕他们的法令限制比警察还要熟悉,根本无所畏惧。
“改变太多了。”布雷德说出她的感受。
“不知道现在的老师都怎么做。”
“跟我们一样的做法。”丽娜断然说,只想让这段谈话尽快结束。她向来不喜欢学校,这里让她浑身不自在。事实上,自从和马克·派特森谈话之后,丽娜便一直情绪低落。昔日的矛盾情结又回来了,她很得意能够和孩子们心灵相通,但又对于靠得太近感到不安。最糟的是,杰佛瑞对这状况似乎相当不满。
“到了。”布雷德在珍妮·威佛的寄物柜前停下。他从口袋掏出一张纸,把它摊开,说,“密码是——”在这同时,丽娜已经用大拇指勾住锁的下方,啪的把柜子打开。
“你怎么办到的?”布雷德说。
“怪胎才用密码。”
布雷德红了脸,转而伸手将珍妮·威佛寄物柜里的东西拿出来。
“三本教科书。”他说着把书交给丽娜去翻看。
“一本笔记本,”他又说,“两枝铅笔,一包口香糖。”
丽娜检查窄小的柜子内部,心想珍妮·威佛比她以前当学生时整洁得太多。柜子里连张照片都没贴。
“就这样?”她问,尽管她也看见了。
“没了。”布雷德回答,浏览着丽娜查看过的书本。
丽娜打开那本有着小狗图片封面的笔记本。这本笔记本有六种不同颜色的区别标签,把内页分成六个部分,几乎每页都写得满满的,不过看来似乎全都是课堂上的笔记。甚至在每一页边缘的空白部分都看不见涂鸦。
“她肯定是个乖学生。”丽娜说。
“她已经十三岁了,才读九年级。”
“这很奇怪吗?”
“表示她落后了一个年级。”布雷德说着,把几本书照原状放回柜子里。他检查那包口香糖,确定那不是毒品。
“她可真整洁。”
“是啊。”丽娜说着,把笔记本交给布雷德。她等他翻看笔记本,自己则继续查看是否遗漏了什么。
“她的笔迹很端正。”布雷德略带伤感的说。
“参加团契的时候,你对她有什么印象?”
布雷德把遮住眼睛的头发撩开。
“她很安静。很遗憾的是我不太注意到她,因为女孩子们大都自成小圈圈。本来葛瑞格女士要去那里照料她们的,却在最后关头生病了。我不想让大家失望,再说订金也没办法退还……”他摇头。
“男孩们很麻烦。我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他们身上。”
“珍妮和莱希呢?”
“唔……”布雷德皱眉思索着。
“简单来说,她们几乎没怎么玩。其他孩子都在滑雪玩耍,只有珍妮和莱希躲得远远的。她们两个有自己的房间,我只有在晚餐时间才看见她们出现。”
“她们的行为举止如何?”
“她们好像有自己的语言似的。常常看着我然后一阵窃笑,你知道,女孩都这样。”他不安的移动着身子。丽娜可以想象女孩咯咯傻笑的样子。布雷德对青少女的了解大概不比一只山羊高明吧。
“她们的行为没有怪怪的?”
“像是没头没脑的傻笑?”
“布雷德……”丽娜说。她忍着没告诉她女孩子们为何会冲着他窃笑。对他说她们或许觉得他像呆瓜只会让他气得跳脚,丽娜可不想花一整天的时间去安抚他的情绪。
他正眼看着她,等着她回答。
“像是……”丽娜开口,又忍住,“珍妮看来像是生病了吗?”
“局长也是这么问我。”布雷德说,他似乎觉得这话对丽娜是种恭维。
“他问了好多关于珍妮的问题,她看来如何、她都跟谁在一起等等的。”
丽娜关上寄物柜,向他做了个继续往前走的手势。
“然后呢?”
“在我看来,她不像生病的样子。”他说,“我的意思是,我刚才也说过了,她们一直都单独行动。她们似乎不太喜欢和其他孩子在一起。老实说,我不懂她们干嘛要参加团契。她们和那群孩子根本不是一伙的。”
“意思是?”
他耸耸肩。
“人缘吧,我想。我是说,莱希人缘可能不错。她真的很可爱,毕竟是啦啦队队长。”他又摇头,仍然想不透似的。
“但是珍妮就没那么受欢迎了。我没看见有人对她不好——如果有的话,我一定会处理——可是也没人对她特别表示友善。”
“你不是该负责看顾她们的吗?”
这话正中要害,他立刻自我防卫起来。
“我已经尽力照顾他们了,问题是只有我一个大人,男孩们又比女孩们闹得厉害。”
丽娜紧抿嘴唇,心想,像布雷德这样迟钝的人是怎么进入警界的。
“进去吧。”布雷德停在图书馆前。他开门让丽娜先进入,这是布雷德的母亲在他小时候便一直教导他的礼貌。和法兰克、杰佛瑞一路合作到现在,丽娜早就习惯了男士替她开门,几乎没了感觉。
图书馆里有点凉,但气氛很温馨。墙上钉着学生的研究计划书,一排排书架上的书籍挤得就要满出来。二十来部电脑——乔治亚州乐透的另一项教育贡献——无人使用,荧幕是黑的,因为学校的发电系统承受不了多余的电力负载。
图书馆二楼有一道装着开放栏杆的后阳台,丽娜不禁想象也许有哪个孩子坐在阳台上,思索着要向同学们开火是多么容易的事。
布雷德注视着她,脸上带着期待。
“他们在那里。”他指着坐在图书管理柜台旁边的三个女孩和三个男孩。丽娜立刻明白布雷德刚才说那些话的意思。那些就是所谓人缘好的孩子,从他们坐在那里谈笑风生的样子就看得出来。他们是漂亮的一群,穿着最入时的服装,神态中带着受到同侪崇拜的雍容自在。
“开始办正事吧。”丽娜对他说,然后朝着那张桌子走去。她在那里站了几秒钟,可是那群孩子没人注意到她。丽娜警戒的朝布雷德使了下眼色,然后轻咳几声。当她发现这也没什么作用,她用指关节敲了敲桌子。那群人逐渐安静下来,但其中两个女孩继续谈话直到告一段落,才抬起头来。
丽娜说,“我是亚当斯警探,这位是史帝芬警官。”
两个女孩像是发现什么天大秘密似的咯咯笑起来。这让丽娜想起她不喜欢小孩子——尤其是这年龄的女孩——的原因之一。再也没有比十几岁的女孩更邪恶的东西了。也许是因为男孩子比较善于用拳头来解决争端,然而女孩子精于计谋和磨人的程度却往往超乎想象。
咯咯笑的女孩之一啪的把口香糖吹破,另一个则说,“我们认识布雷德。”
丽娜收敛反感,听布雷德介绍这些孩子。
“海瑟,布丽塔妮,还有莎娜。”他逐一指着她们说。接着他开始介绍那些深陷在椅子里、屁股就快碰到地面的男孩子。
“卡森,洛利,库柏。”丽娜想着,现在的父母难道都不替孩子们取正式点的名字了吗?也难怪,他们连教养孩子都懒得了。
“好吧,”丽娜在他们对面坐下,“咱们就速战速决,好让你们回去继续上课。”
“找我们有什么事?”布丽塔妮问,语气和态度同样充满敌意。
“你们和史帝芬警官都参加了那次团契,”丽娜对他们说,“珍妮·威佛也参加了。你们知道前天她出事了吧?”
“当然,”莎娜啧啧嚼着口香糖说,“被你们这些警察枪杀了。”
丽娜深吸一口气,等着怒气消失。丽娜自己在这年纪的时候再怎么讨人嫌,都不敢用这种口气和警察说话。她说,“我们只是问一些例行性的问题,想弄清楚她为什么会那么做。”
一个男孩说话了。丽娜不记得他的名字,不过也没什么影响,因为他们看来都差不多。
“我爸妈知道你们要来找我谈吗?”
“你叫什么名字?”丽娜问。
“卡森。”
“卡森。”她默念着,用同样的好斗眼神回瞪他。他眼里充满血丝,瞳孔扩张。
“什么?”他说,终于别开目光。他交叉双臂,感觉无趣似的左右张望。
“你有个同学死了,”丽娜提醒他说,“难道你不想帮助我们查出原因?”
“‘原因’就是你们射杀了她。”卡森回答,然后拿起背包。
“我可以走了吗?”
“当然,”丽娜对他说,“我们去找克雷校长,让他查看一下你的背包如何?”
卡森冷笑一声。
“你没有正当理由这么做。”
“的确,”丽娜同意的说,“但是克雷校长不需要理由。”
卡森知道她说的没错。他把背包往地上一丢。
“你想知道什么?”
丽娜缓缓吐气。
“告诉我珍妮·威佛的事。”
他将手一挥。
“我不认识她,懂吗?她是参加了那次团契没错,可是她跟莱希根本没和别人接触。”
其他男孩纷纷点头。其中一个说,“她们不爱参加聚会。”
丽娜可以肯定,他所谓的“参加聚会”指的是玩乐。根据目前她对珍妮·威佛的了解,这并不令人意外。
“她比我们小,”卡森补充说,“我们不跟小孩子来往。”
丽娜转向女孩子们。
“你们呢?”
布丽塔妮率先发言。她的体态和其他人一样糟糕,脊椎骨似乎可以随意弯曲,让她的身体像橡皮泥那样贴着椅背。她说话的语气正如丽娜所料:软弱又唉声叹气。一个让小孩子用这种态度对大人说话的社会,肯定是出了问题。
布丽塔妮说,“珍妮是怪胎。”
丽娜试着激励他们说话,她问,“我以为你们是朋友。”
“我们才不是,”莎娜插嘴说,“至少我就很受不了她。”
她的语气好像对这事很自豪似的。
“是这样吗?”丽娜问。
见丽娜那么认真看待她说的话,莎娜的气焰弱了一截。当她再度开口,姿态也不再那么强硬。
“我们不是朋友。”
“其实我们都算不上是朋友吧。”海瑟说。她似乎是其中比较明理的一个。她没有交叉手臂,丽娜觉得她是这六个人里头唯一露出悔意的。事实上,海瑟让她想起少女时期的自己,和一切事情保持距离,对运动比起对学校的八卦更有兴趣。
海瑟说,“珍妮一向很文静。在国中就这样了。”
“你们都上同一所学校?”
所有人都点了点头。
丽娜问,“不过你们却不是朋友?”
“她的朋友不多。”海瑟停顿片刻,又接着说,“她刚搬到这里的时候,我曾经试着和她聊天什么的,可是她喜欢待在家里看书。有好几次我邀她一起出去,可是她都不想去,后来我就不再邀她了。”
“怪人一个。”布丽塔妮说。
“她真的是——怎么说来着?——闭俗。”
莎娜大笑起来,一手捂着嘴巴。
“对、对。”她说。
丽娜指出,“她和莱希·派特森是朋友。”
女孩们互换着眼神。
“怎么了?”丽娜问。
她们同时耸了耸肩膀。男孩们则有的处于昏睡状态,有的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
丽娜叹了口气,坐回椅子上。
“看来我们只好整夜坐在这里,直到你们把全部实情告诉我。”
她们似乎真的相信她,其实丽娜心里只想着尽早离开这学校。
布丽塔妮抢先说话。
“莱希和她做朋友完全是因为马克。”
“马克·派特森?莱希的哥哥?”
“好吧。”莎娜说着两手一摊,声音透着激动,像是再也受不了丽娜的逼问,终于决定把他们想知道的全盘托出。
“她是贱货。”
“莎娜!”海瑟惊愕的说。
“你也知道这是事实。”莎娜反驳说。
“她到处跟人上床,不只是跟马克。”
布雷德在椅子上躁动,脸上是丽娜从未见过的不安神情,相当耐人寻味。
“她曾经和谁上床?”丽娜看着男孩们说。没人正视她的眼睛。
“我不知道除了马克之外还有谁,”莎娜说,态度轻松得有如在午餐桌上和朋友聊天,“可是有各种流言,说她会替男生吹喇叭——”
“天啊,”海瑟打断她,“她都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这样说她呢?”
“因为这是事实!”莎娜反骏,声音高亢激动。
海瑟气愤的说,“那只是传言。没人能证明那是真的。”
丽娜问,“都是些什么样的传言?”
莎娜很乐意提供解答似的说,“她经常在第五堂课以后,在体育馆后面跟男生乱搞。”
“性交还是口交?”丽娜问,仍然望着男孩们。
莎娜耸耸肩,斜眼瞪了海瑟一眼。
“我不在场。”
“海瑟在场?”
“海瑟不喜欢男生。”莎娜答说。
“闭嘴!”海瑟警觉的喝令。
丽娜希望自己没像布雷德那样露出满脸错愕。这就像在学校图书馆里表演八卦脱口秀的感觉。
“好吧。”丽娜举起双手,试图控制局面。
“你们有什么证据说珍妮到处跟人上床?”
女孩们静默不语,彼此交换着眼神。
“没有,对吧?”丽娜说。
“你们说不出她跟哪个男孩交往过?”
卡森不安的蠕动着,但没开口说什么。
“马克,”莎娜耸耸肩说,“可是马克好像跟每个人都交往过。”
“不是盖的。”布丽塔妮悄声说,语气里似乎透着懊悔。
丽娜叹了口气,揉着鼻梁。她又犯头痛了,而且或许会痛个一整天。
“好吧。这流言最早是从谁那里传出来的?”
所有人全耸了耸肩膀。这似乎是全世界青少年回答问题的典型方式。丽娜很担心他们的旋转轴肌会出毛病。
“是潘西·戴维斯告诉我的。”莎娜说。
“她告诉我说她星期四晚上跟朗·威尔森上床。”布丽塔妮驳斥说。
“但是你也知道,那天晚上朗明明在法兰克家。”
“法兰克说那天晚上他偷溜出来了!”莎娜尖声说。
“等一下。”丽娜举起双手来制止。这简直是凌迟。
“你们没人记得这流言是从哪里听来的?”
“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海瑟对丽娜说。
“我是说,我不记得是谁告诉我的,可是珍妮的举止真的很怪,你懂吧?她常跟不认识的男生约会。例如十二年级的男生。”
“你知道他们的名字吗?”
海瑟摇头。
“他们是高年级生。”
“不是很受欢迎的?”丽娜问。
“有些很讨人厌,”布丽塔妮说,“我才不认识那种高年级生呢。不受欢迎是当然的。就跟珍妮一样。”
“她和他们一起搭巴士回家吗?”
“那些人有车子。”海瑟说。
“学校允许高年级生开车。”
“你记得是什么车子吗?”
海瑟摇头,不过布丽塔妮啪的弹一下手指。
“有一辆。”她转头对莎娜说。
“你记得那辆很酷的黑色雷鸟吗?”
“新车还是旧车?”丽娜问。
“很老的车型,后座超大的。”莎娜说。
“杂音很多,好像引擎还是哪里出了问题。”
“车主也念这所学校吗?”
她们互换着眼神。
“好像吧。”布丽塔妮说。
“应该不是。”莎娜加了句。
海瑟耸耸肩。
“我很少注意车子。对这辆车没印象。”
丽娜看着男孩子们。
“你们有谁记得这辆车子?”
他们不是耸肩就是摇头。
丽娜试着转换话题。
“你们知道珍妮为什么要杀马克吗?”
女孩们没答腔,最后布丽塔妮说,“我们都曾经有那么一度想要这么做。”
丽娜靠回椅背,叉着双臂。她打量着几个男孩子,忖度着他们为何那么安静。
“好吧。”她才开口,他们立刻纷纷站起,可是被她阻止。
“卡森,库利,洛柏——”
“是洛利和库柏。”布雷德指正她。
“对。”丽娜说,“总之,你们几个男生留下。女生可以离开了。”她回头对布雷德说,“请你抄一下她们的电话和地址好吗?”
布雷德点点头。他知道她想把他支开,但似乎并不介意。
丽娜和男藏书网孩们隔着桌子坐下,静默了片刻,直到他们开始不安的扭动身体。
“如何?”她说。
卡森首先发言。
“对啦,她是有那么做。”
其他男孩点头附和。
“你们都跟她睡过?”
没有回应。
“口交?手淫?”丽娜问。
“性交。”卡森点明了说。
丽娜感觉脸颊烧热,但并非由于尴尬的缘故。
“什么时候的事?”
“有一次马克带她到我家。我们办了聚会。”
“我记得你说过,珍妮是不参加聚会的。”
“没错,她是不参加。”卡森说。
“有时候马克会叫她做点事,让他发泄一下。”他噗哧声大笑。
“马克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
“所以,”丽娜急着厘清整件事,“参加的有马克、珍妮还有你们?”
他们都点了头。
卡森说,“她喝得有点醉了,就开始勾引我们。”
丽娜抿着嘴唇,忍着不出声。
“马克说,无论我们要她做什么都行。”
另一个男孩笑着说,“一点也没错。”
“你们都和她发生了关系?”丽娜问。
卡森耸耸肩,冷笑着说,“她喝醉了。”
丽娜低头看着桌面,尽力保持镇定。
“所以,她喝醉了,而你们全都和她发生了关系,包括马克在内?”
“马克在旁边看。”一个男孩说,“我们随便怎么对她都可以。”他的怒气突然爆发开来。
“她是贱货,懂吧?你们干嘛多管闲事呢?”
他声音里的恨意令丽娜吃惊,好像是珍妮害他们做了那种事。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低头喃喃答道,“洛利。”
“好的,洛利,”丽娜说,“那次团契,她有没有和你们当中任何人发生关系?”
“有才怪,”卡森气愤的叉着臂膀,“那正是重点。不然我们干嘛去参加什么鬼团契营?”
“这么说来,那次你和她发生关系了?”丽娜问。
“没有,”他说,仍然气呼呼的,“她根本不肯和我们接近。聚会那次她好随和,玩得过瘾极了。”他抓着胯下,好像丽娜需要视觉辅助似的。
“可是圣诞节过后,她变得像木头一样,都不肯跟我们说话了。”他撇着嘴说,“贱人。”
丽娜没吭声。
“她超会玩屌的,”卡森说,“只要马克要求,她甚至会跟狗玩的,可是在团契营里,她却一副比我们优越的样子。”
“你认为她为什么会改变?”丽娜问。
他耸耸肩。
“谁在乎啊?”
“在圃契营里,你可曾试图接近她,或者她就是不理你?”
他撇着嘴说,“事情是这样的。我们给她吸了点东西,让她放松,告诉她我们想找乐子,她就突然变脸了。”
“没错,”洛利说,“好像我们再也没资格跟她玩似的。”
“对啊,”卡森赞同的说,“她装出一副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我对她说,‘嘿,你记得你干的好事吧,贱货。’”
“我们应该给她钱的。”洛利说,“应该付马克一点钱。”
“是啊。”丽娜咕哝着,努力回想第三个男孩的名字。整个过程中他一直非常静默,也不像其他人那么充满敌意。
“库柏?”她猜测着说。他抬起头来,于是她问他,“你可曾想过,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一开始为什么会做出那种事来?”
“她喜欢啊。”库柏说着,像其他人那样耸着肩膀。
“我是说,不然她为什么要做?”他抬头看着他的朋友,态度丕变。他变得坚决无比,而且和他的死党一样充满憎恨的坚持说,“她是贱货,她爱死了。”
“对啊,”洛利不屑的说,“看得出来她爱死了。”
丽娜试探的说,“喝醉了也看得出来?”
没人回答。
“你们怎么知道她喜欢?”
“老实说,”洛利说,“谁知道呢?她的脸从头到尾都埋在沙发里。”
“色鬼。”卡森大笑,举起手来和他击掌。
以迅雷之速,丽娜伸出手去抓住他的手。她紧扣他的手腕,紧得几乎摸到骨头,痛得他龇牙咧嘴。
她说,“你认为她爱死了,嗯?”
“唉唷,”卡森环顾着屋内求救,“拜托,那只是好玩罢了。”
“好玩?”丽娜把他的手臂用力一扭,像要把它扯掉似的。
“在我的家乡,我们称这叫强暴,臭小子。”她说着把他松开,因为她不知道除了掏出枪来狠狠敲他一顿之外她还能做什么,尤其他坐回椅子上时一脸笑嘻嘻的样子,让她更想这么做。
上课铃声响起,巨大的声音吓得丽娜差点跳起来。男孩们有了反射动作,没等丽娜下令便拿起背包。
她对他们说,“把你们的电话号码和地址留给史帝芬警官,也许我们还有别的问题。”她确定他们都听见她说的。
“我保证会把你们的名字转告警局里的每个人。”
“是啊,”洛利说,“随便啦。”
他们开始散去,只有卡森留在原地,问说,“你真的会叫克雷校长搜我的背包吗?”
“我会用尽一切办法让你在拥有投票权以前就被抓去坐牢。”
“妈的。”他咕哝一声,然后走开。
丽娜站在那里,很想尽快远离这回荡着他们龌龊谈话的座位。她走向电脑区,抚摸着一台荧幕的顶端,感觉全身冒出冷汗。令她作呕的是这些男孩还这么年轻,就已经对异性抱着如此轻忽的态度。丽娜可以想象,他在这年纪时必定也是这种观念,认为女人是消费品。她们喜欢作贱自己。她们全都是烂货。
“丽娜?”布雷德的呼唤惊醒了她。她回头看那张桌子,发现几个中年女人和一个男人正要坐下。
“他们是珍妮的教师。”布雷德对她说。
丽娜手抚着胸口,感觉就要窒息了。布雷德站得好近,整个空间好像突然变小了。
“你先问好吗?”丽娜说,急着想出去透透气。她朝门口走去,可是被他叫住。
“我一个人?”他问,还是站得太近了。她闻到他刮胡水的气味,还有类似薄荷凉糖的味道。她不能在这时候出状况。丽娜知道,要是她在布雷德面前失态,她就别想继续干警察了。
她指着她的行动电话,边后退一步。
“我得打电话回警局去交代几件事,或许可以问出那辆黑色雷鸟的车主是谁?”
“我敢说校长一定知道。”布雷德提醒她,趋前一步。
“学校都有停车纪录,不是吗?除非有停车证,否则不能在这里停车。”
“聪明。”丽娜说着,又后退一步,心想她非把呼吸调好不可,不然她就快换气过度了。
“我这就去查问,你负责讯问他们。记得向他们求证女孩们刚才说的话。”
他好奇的望着她。
“你还好吧?”
“很好。”她说。整个房间突然变得闷热难忍,她感觉衬衫湿答答的黏在背部。
“只要提些初步性的问题就行了,看他们对她有什么印象。我打完电话马上回来。”
他迅速点了下头,下巴紧绷。
“好吧。”他说。看得出来他很想追问她是否没事。
她匆匆出了走廊,猛吸一大口气来镇定自己。她还在冒汗,于是把外套脱掉。一个孩子慢跑经过,瞥见丽娜肩袋里的配枪,放慢了脚步。
丽娜穿回外套,把头靠在墙上。她紧闭着眼睛,等待恶心感消失。几次深呼吸之后,她感觉舒服多了,虽说并未完全恢复。
为了找点事情做,丽娜啪的打开手机。她按了警局电话,向玛拉查询那辆车的资料,同时暗暗庆幸法兰克不在局里。丽娜仍然很难面对法兰克,她的内心有一部分觉得法兰克似乎在怪罪她让那种事情发生。而那部分的她也赞同他的看法。她太不小心了。
尽管她站的位置和办公大厅只有一百码不到的距离,她还是打了电话给校长,问他关于那辆车的事。她在线上等着,他翻了下纪录,然后给了她意料中的回答:学校里登记的车子没有一辆符合她所描述的特征。丽娜向校长道谢,然后挂了电话,心想有了这么一点进展,总比原地踏步好多了。花在这案子上的时间越多,似乎距离破案阶段越遥远。她必须再找马克谈谈才行,看他对那些孩子提供的讯息有什么反应。基于上次讯问时发生的状况,杰佛瑞或许再也不会让她接近马克了。
丽娜再度翻开手机,接通她家中电话的语音信箱。第一通讯息是镇上的录影带出租店留的,通知她已经超过归还期限。第二通来自西碧儿生前的情人,南恩·汤玛斯。
“丽娜,”南恩用她那抱怨似的低沉嗓音说,“西碧儿的东西还在我这里。如果你想拿回去,请告诉我一声。我不……”她停顿了一下,又说,“我实在是……”
丽娜看了下手表,心想南恩究竟要结巴到什么时候。
“今晚八点左右我会在苏迪,”南恩说,“必要的话我会把那些箱子载去。你可以到那里和我会面……不然的话,只好……”又一阵停顿。
丽娜跳过这通留言,向前快速搜索。苏迪是位在哈斯戴尔郊区的一家同性恋酒吧。说什么她都不可能跑到一家同性恋酒吧,去见她妹妹的情人。
听了下一通留言,丽娜一颗心陡的下沉。汉克说,“小丽,巴瑞生病了。我得留在这儿过夜,或许明天也是。”
她闭上眼睛,头靠在墙上听汉克解释说,他最好是留在雷斯,因为明天早上有人要送啤酒来。她再度心慌起来,接着是愤怒,因为这根本是胆怯的做法,他只敢留言,却不愿打她的手机向她解释。
丽娜到了走廊另一头,望着窗外。学校中央有个中庭,她看见对面自助餐厅里的人员正在排列桌椅。她看得太入神了,没听清楚最后一通留言。她把它倒转,打算再听一次。
“丽娜,我是范恩牧师,”留言开始说,“真是抱歉,我必须取消我们今晚的约会。我们教区有位教友生病了,我得立刻赶去探望那家人。”
他要她回电以便另外安排会面时间。丽娜啪的关上手机。这事交给杰佛瑞去处里就行了。不是她喜欢庸人自扰,而是由于今晚和范恩牧师有约,让她因为有事做而能够稍稍安心。这么一来,她仿佛看见自己回到空荡的住处,孤伶伶的度过今夜。恐惧再度向她袭来。
她手捂着胸口,感觉心脏突突的撞击着肋骨。她发现她又飙汗了,膝盖后面一片湿黏。她突然好想再听一次汉克的留言,看其中是否藏有被她忽略的弦外之音。也许他没有把话说死。也许他在玩心理游戏,想诱她说出希望他陪伴的话。
最后一堂课的铃声响了,尖锐的声音钻进丽娜耳中。她环顾屋荡的长廊,有那么一瞬间几乎忘了自己在哪里以及为何在这里。如梦初醒一般,她看见一个女人的身影向她走来。起先丽娜的眼睛有点蒙眬,接着她惊觉到这是珍妮·威佛的学校,迎面走来的是正是朵蒂·威佛。
“真要命。”丽娜咕哝着,低头望着她的手机,巴望它快响。她打开手机盖,假装要打电话,可是已经太迟了。朵蒂·威佛就在不到十尺之外,双手抱着本厚重的教科书。
威佛在走廊上停步,嘴唇拉成愤怒的直线。她的眼睛好像哭了一整年似的红肿着,脸上斑斑点点的。
“威佛太太。”丽娜阖上手机盖,招呼着说。
朵蒂只是摇头,像是气得说不出话来似的。
“我们来找几个同学和老师谈谈,希望能问出——”
“你们为什么不肯放了她?”朵蒂哀求着。
“你们为什么不肯让她安息?”
“对不起。”丽娜对妇人说。她是真心的。
“她是我的心肝。”
“我知道。”丽娜低头看着手机说。
“你来这儿是为了蹲蹋她的名声,想把她变成坏女孩。”
“这不是我的用意。”
“骗子!”朵蒂尖叫,将书本往丽娜丢过去。丽娜的手机被撞落,她赶紧抓住,可是失手了。书脊撞上她的肚子,她一闪避,书应声掉落地上。
“威佛太太。”丽娜说,边俯身去把教科书捡起。
“学校要我把她的书本交回去。”朵蒂抖动着下嘴唇。
“拿去吧。把书拿去然后叫他们统统去死。”
丽娜小心翼翼的想把书本阖上。她捡起电话,看来似乎没有摔坏。
朵蒂用面纸轻拍眼睛,然后擤了下鼻子。不过她没离开。直到她再度开口说话,丽娜才了解为什么。
“珍妮很爱这所学校。”这位母亲说,两只手臂环抱着肚子,好像连说话都会痛似的。
“她好喜欢上学。”
丽娜发现这是个厘清真相的好时机。
“她有没有经常和谁会面,威佛太太?”
朵蒂摇头。
“心理医师?”她问。
“男孩子,”丽娜解释说,“她可曾和哪个男孩交往?”
“没有。”朵蒂断然的回答。
“当然没有。她只是个孩子。”
丽娜点点头,莫名的害怕起来。
“有几个女孩子说她有。”
“哪些女孩子?”朵蒂说着左右张望,好像她们就在场似的。
“只是几个女孩子,”丽娜回说,“她在学校的朋友。”
“她没有朋友。”朵蒂说着眯起眼睛,察觉有诈似的。
“她们是怎么说我女儿的?”
丽娜思索着妥当的说法。
“说她……”
“她怎样?”朵蒂问。
丽娜说,“说她有很多交往对象。说她跟很多男孩子在一起。”
这记耳光来得突然,痛得丽娜的右脸颊僵麻了好一阵子。丽娜没来得及反应——就别提还手了——只看见朵蒂·威佛掉头离去的背影。
这时图书馆门打开,布雷德站在那里,招呼那群刚接受完他讯问的教师出来。他们看来很疲倦,有点恼火,不过根据丽娜的经验,在午餐时间被抓来讯问的教师都是这种反应。其中一个打量着丽娜,从那女人的眼神可以看出,她察觉到事情不太对劲。那名教师把眉毛一挑,像在邀她对话,可是丽娜惊吓得无法说话。
“丽娜?”布雷德催促她。她点点头,表示她没事,心想刚才她被朵蒂掌掴的那侧脸颊,不知是否还在泛红。
布雷德逐一介绍那些教师,他们的名字丽娜一个都记不住。他说,“他们知道那则传言。”
丽娜眨着眼睛,不懂他的意思。
“关于珍妮的传言,”布雷德解释说,“他们说他们也听过。”
“我们没人相信。”其中一个教师说,她的声音显示长久以来她一直拒绝面对一个事实,那就是学校里的确有一些教师们不知道的事情在发生。
“她是个好学生。”另一个教师说。
“非常乖巧,总是准时交作业。她的母亲很关心她。”
其他教师纷纷点头,丽娜也跟着点头,不过仍然处于惊愕之中,说不出有意义的话来。
“谢谢你们拨冗参与。”布雷德尝试缓和气氛。他轮流和他们握手,轮到最后一个时,所有人全用激励的眼神望着他。
“抱歉,我们没帮上什么忙。”一个教师说。
另一个说,“要是我们想起什么,一定打电话告诉你。”
刚才盯着丽娜看的那个女教师是最后一个,她对布雷德说,“你表现得很好,小布。我很佩服。”
布雷德笑盈盈的。
“谢谢你,老师。”他说着,像只快活的小狗那样缩着头。他等那群教师走远,才问丽娜。
“谁的书?”
“珍妮·威佛的。”丽娜翻着那本书,想看看其中是否夹有便条纸什么的。还是没找到。
“谁给你的?”
丽娜回答不出来。
“拿去。”她把书本交给他。
“把它送去办公室,我先回车上。”
虽然是晚上八点钟,苏迪酒吧的停车场却空荡荡的。如果西碧儿和南恩的生活具有任何代表性,那么这时候城里大部分的女同性恋应该都正待在家里看喜剧影集。当然西碧儿无法看影集,因为她看不见,不过有时候她喜欢听,南恩也会为她解释剧情。
丽娜交叉手臂,想着西碧儿,还有她留在丽娜记忆中的最后身影,不是在停尸间,而是她死的前一天。那时的西碧儿活泼一如往常,被课堂上发生的一些事逗得大笑。西碧儿对教书的喜爱甚过一切,面对学生时总能得到极大的乐趣。或许正因为这样,今天丽娜在学校里才会如此不自在吧。
没有多想,她已经下了车。以一般酒吧的标准来看苏迪,算是相当不错。比较起“茅舍”——汉克在雷斯开的酒吧——苏迪简直是皇宫。它的外观相当简朴,也许是因为这类地方并不希望太惹人注目。除了一块百威啤酒的彩虹旗霓虹灯招牌,这栋建筑几乎没有任何特色。
内部就热闹多了,不过灯光暗淡,整体气氛对丽娜来说过于隐密了点。点唱机正播放着首轻柔的歌曲,旋转灯球在看来像是舞池的空间里冉冉转动。丽娜向来对西碧儿的这一面不敢苟同,也不懂为何一个如此美丽、外向又充满活力的人,竟然会选择这种生活方式。西碧儿一直很想要小孩,也一直很喜欢被照顾呵护。丽娜怎么也想不到她的妹妹会过这样的生活。
十五年前,西碧儿向丽娜坦承她是女同性恋时,丽娜的反应是坚决否定,“不,你不是。”即使在西碧儿搬去和南恩同居之后,丽娜仍然不肯相信西碧儿是同性恋者。听来陈腐,不过丽娜的确认真想过这也许只是一个阶段,总有一天西碧儿会对自己的迷失报以一笑,决定安定下来生儿育女。尤其她又是西碧儿的双胞胎姐姐,使得情况更加复杂,因为丽娜总觉得她的一部分在西碧儿体内,而西碧儿也有一部分在她体内。想到自己的灵魂深处或许隐藏着和西碧儿相同的性别倾向,丽娜不安极了。
丽娜甩掉杂念,通过酒吧大厅。角落桌位上的两个女人全然无视于她的存在,忙着把舌头伸进彼此的喉咙里,根本不理会谁走了进来。丽娜朝着正在看报的酒保走过去,她抬头,吃惊的打量着丽娜。
那女人说,“你一定是她姐姐。”
丽娜找了张和她有些距离的高脚凳坐下:“我跟人有约。”
女人阖上报纸。她走过去,向丽娜伸出手。
“我是茱迪。”她说。
丽娜望着那只手,不情愿的和她握了握。那女人身材高大,一头深色长发,心型的脸蛋。她的眼睛是灼热的淡褐色,丽娜会注意到是因为女人一直盯着她看。
“请给我啤酒。”丽娜说,又改口。
“换成金宾波本威士忌好了。”
茱迪一愣,然后走向吧台后方的酒柜。
“西碧儿从来不喝酒。”她说,意思好像是说她的双胞胎姐姐丽娜也不该喝。
丽娜指出,“她也从来不和男人上床。”
茱迪让步了。
“金宾?”
“对啊。”丽娜刻意用无聊的语气说话,一边从胸前口袋掏出钱来。到这儿来之前,她特别回家换上牛仔裤和T恤,现在她后悔了。在这些人眼中,她的样子说不定比角落那两个女人更像同性恋。
茱迪说,“不过,她很喜欢蔓越莓汁。”
“请给我双份酒。”丽娜说着,丢了张二十元钞票在吧台上。
茱迪看了她一眼,才把酒送上。
“我们都非常想念她。”
“我想也是。”丽娜说,知道自己的语气很油滑。她凝视着杯中颜色暗沉的液体,想起她后一次喝酒是在西碧儿死的当晚。丽娜不喜欢酒精,因为她讨厌失控的感觉。不过,反正最近情况一直很混乱。
丽娜看了下酒吧墙上的时钟。差五分八点。
茱迪问,“你在等谁?”
丽娜仰头一口喝光了酒。“再来一杯。”她敲了敲杯子说。
茱迪又瞥了她一眼,但还是从酒柜拿起酒瓶。
因为不想说话,丽娜在高脚椅上转身对着舞池。一个女人独自站在那里,眼睛紧闭,随着音乐节奏摇摆身体。丽娜感觉那女人有些眼熟,可是灯光太暗了,她的记忆又不听使唤。不过丽娜仍继续看着她,对那女人忘情舞动的模样感到好奇。仿佛四下无人。仿佛什么都无所谓。
换了首歌。丽娜在歌声从喇叭流出之前便听出了这首歌。Beck的《Debra》。马克·派特森的身影再度闯入她脑海。那女人的舞姿中有种肉欲、令人不安的什么让她想起那年轻人。她望着跳舞的女人,又开始思索珍妮·威佛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马克用了什么手段控制她?他为什么会让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如此作贱自己?真令人想不透。
丽娜想着马克·派特森跳起舞来是否也像这样,尽管她很难想象那孩子会做出独自站在空舞池中央跳舞的大胆举动。这念头连她自己都吃了一惊,因为她没想到自己竟如此轻易的评断起马克·派特森的性格。她对他的了解少得可怜,然而她的下意识却已悄悄给了他评价。
丽娜甩掉魔咒,回到吧台前。茱迪在看报纸,把丽娜的酒和找零搁在吧台上。丽娜正想着该如何给小费,突然瞥见镜子里的自己。她呆住了。那身影或许正是刚才她踏进酒吧时茱迪所看见的吧。有那么一瞬,西碧儿出现在镜子里,丽娜的心狂跳不止。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吵嚷声,一群人涌入酒吧。这些人大声的喧嚣笑闹,身穿一式的垒球装。黑色长裤,两侧镶白线,白色上衣,胸前印着“BUSHWHACKERS”(伐木人)字样。
“老天。”丽娜闷声诅咒着。她连忙站起,因为她认出南恩·汤玛斯也在那群人当中。这个胆怯的图书馆员用一条萤光粉红色鞋带绑住眼镜框,上衣前襟好像刚滑回本垒那样的沾满泥巴。南恩不像其他人,没有把她误认成她妹妹。她只皱着眉头。
有人拍了下丽娜的肩膀。她回头,惊讶的发现海尔·恩萧站在她身边。他穿着牛仔裤和伐木人T恤,头戴顶印有大大的字母B的帽子。
“最近好吗,丽娜?”海尔说。
或许是酒精作祟,丽娜想也没想便脱口说出,“你是同性恋?”海尔是镇上的医生。几年前丽娜曾经因为重感冒去找他看病。
她的反应让海尔一阵大笑。
“我也是垒球队员。”他指着自己的上衣说。然后他凑到她面前,腼腆的一眨眼。
“我是捕手。”
丽娜抬头,正巧又看见南恩。屋里挤满了人,尽管他们似乎全忙着谈论刚刚才结束的球赛。丽娜拉起衣领,感觉就快窒息了。她离开人群,朝着门口走去。
“小丽?”南恩叫唤着,不等丽娜纠正她随即改口,“丽娜。”
“我说过别那样叫我。”丽娜叉着臂膀说。
“我知道。”南恩两手一摊。
“抱歉。因为西碧儿都是这样叫你的。”
丽娜制止她往下说。
“我们现在就去拿箱子好吗?我想回家了。”想起那个空荡的家,当她、说到“家”时,声音突然变得虚弱。她打了电话到茅舍酒吧找汉克,但他一直没回电。这家伙显然是故意忽略她。每次她需要他时,他总是置之不理,一向如此。
“在停车场。”南恩说着,替丽娜开门。丽娜停步,等南恩先出去。让布雷德·史帝芬替她开门是一回事,可是如果让一个女人做这种事,那就太逊了。
往停车场途中,南恩对她说,“我尽量让东西保持原状。”她说,声音轻快得很勉强。
“你也知道西碧儿喜欢把东西整理得有条有理。”
“她非那么做不可。”丽娜回骏,心想一个盲人当然必须保持有条不紊,否则不生活大乱才怪。
不管南恩是否听出了她话中的嘲讽意味,总之她并未表现出来。
“到了。”南恩停在一辆白色丰田Camry前面。驾驶座那侧的车窗是摇下来的,她伸手进去,把后行李箱打开。
“你应该把车门锁好。”丽娜对她说。
“为什么?”南恩问,似乎真的很困惑。
“你的车停在同性恋酒吧前面。我觉得你还是小心一点的好。”
南恩两手叉腰。
“西碧儿是大白天在餐厅里遇害的。你真的认为我只要把车门上锁就安全?”
她说的有道理,可是丽娜也不想退让。
“我不是说你可能遇害,但是你的车说不定会被人破坏什么的。”
“这个……”南恩耸耸肩,有那么片刻,她看来像极了西碧儿。倒不是说南恩的外貌和西碧儿相像,而是她那种“该发生的就会发生”的态度。
“这是她的录音带。”南恩说着,把一只大约十八寸见方的纸箱交给丽娜。
“她全部贴了点字标签,不过大部分带子的原来名称都还在。”
丽娜接过纸箱,惊讶于它的沉重。
“还有一些照片。”南恩说着,又送上另一只纸箱。
“我不知道她从哪里得来的。”
“我请她替我保存的。”丽娜说,想起她把这箱照片拿去给西碧儿的那天。那时候,丽娜的前一任男友葛瑞格·米契刚离开她,她不想在屋里看见他的照片。
“这箱子让我来拿。”南恩说着,抱起最后一只纸箱。这只纸箱比另外两只大,她把它搁在膝盖上然后关上行李箱盖。
“这是我从衣橱里找到的几样东西。高中时代的一些奖杯,还有一条田径缎带,我猜应该是你的。”
丽娜点点头,朝她的丰田Celica走去。
“我找到一张你们两个在海滩的合照。”南恩大笑着说。
“西碧儿晒伤了。看起来好可怜。”
由于南恩就在面前,丽娜只好勉强笑了笑。她记得那天,西碧儿不理会汉克警告她阳光太烈,仍然执意要待在外面。西碧儿戴着墨镜。后来当她摘掉眼镜,她的眼睛四周成了脸上唯一没被晒得火红的部位。连着好几天她一直是那副浣熊样。
“……周六你可以过来拿。”南恩说。
“什么?”丽娜问。
“我说周六你可以过来看一下剩下的东西。我会把她的电脑跟其他器材捐赠给奥古斯塔的盲人学校。”
“什么剩下的东西?”丽娜问,心想南恩竟然想把西碧儿的东西丢掉。
“只是一些文件。”南恩说着,把纸箱放在脚下。
“大部分是学校的东西。她的论文,一些文章。就这类东西。”
“你打算把这些东西丢掉?”丽娜问。
“捐出去。这些东西没有太大价值。”南恩说,像是在对小孩说话。
“对西碧儿来说很有价值。”丽娜反驳说,忍不住想尖叫。
“你怎么会想到把它们送人呢?”
南恩低头望着地上,又抬头看着丽娜,仍然是施惠的语气。
“我告诉过你,你可以随时来把东西拿走。都是些盲人点字文件。你大概也不会看的。”
丽娜噗啸一声大笑,把两只纸箱放在地上。
“你可真是好情人啊。”
“这是什么意思?”
“她显然很珍惜这些东西,不然她也不会留着它们了。”丽娜说。
“可是既然你想送人,那就尽管送吧。”
“等一下。”南恩指着那些纸箱说。
“我打了多少次电话给你,求你来把它们拿走?”
“这是两码子事。”丽娜伸手到口袋里找钥匙。
“为什么?”南恩立刻回嘴。
“因为你当时还在住院?”
丽娜回头看了一下酒吧。
“小声点。”
“不必你来指挥我。”南恩提高嗓门说。
“你绝不可以质疑我是不是爱你的妹妹。知道吗?”
“我没有质疑你的意思。”丽娜回答,心想事情怎么会突然闹僵的呢。她甚至记不得是怎么起头的,可是南恩显然气炸了。
“没有才怪。”南恩大吼。
“你以为这儿只有你爱西碧儿?我和她生活在一起。”南恩压低声音说。
“我和她睡在一起。”
丽娜畏缩了一下。
“这我知道。”
“是吗?”南恩说。
“告诉你吧,丽娜,我厌恶透了你对我的态度,好像我是社会边缘人似的。”
“喂,”丽娜制止她,“别忘了你还参加了苏迪酒吧的垒球队呢。”
“真不知道她如何能忍受这些。”南恩自语似的低声咕哝着。
“忍受什么?”
“例如你那种警察惯有的厌恶女性情结。”
“厌恶女性?”丽娜愣住了。
“你说我是厌恶女人的人?”
“而且恐惧同性爱。”南恩又加了句。
“恐惧同性爱?”
“你变成鹦鹉了吗?”
丽娜气得鼻孔贲张。
“别乱批评我,南恩。你根本不了解我。”
南恩似乎没意识到这警告的严重性。
“你何不回酒吧去见见你妹妹的朋友呢,小丽?你何不跟那些真正了解她、关心她的人谈谈?”
“你的语气就像汉克。”丽娜说。
“噢,我懂了。”她突然把事情兜起来。
“你和汉克讨论过我的事了。”
南恩紧抿着嘴唇。
“我们很担心你。”
“是吗?”丽娜大笑。
“太好了,我的酒鬼叔叔和我死去妹子的同性恋情人在担心我呢。”
“没错,”南恩毫不动摇的说,“我们是担心你。”
“简直太可笑了。”丽娜试图一笑置之。她把钥匙插入锁孔,打开车门。
“想知道真正可笑的是什么吗?”南恩说。
“可笑的是我那么在乎你怎么做。可笑的是我那么在乎你一直在虚掷生命。”
“没人要你照顾我,南恩。”
“没错。”南恩同意。
“但这或许是西碧儿的心愿。”她的语气温和多了。
“要是西碧儿就在我们面前,她一定也会和我说同样的话。”
丽娜用力呑咽着,不让南恩的话影响她,虽说那都是事实。西碧儿是唯一能够进入丽娜内心的人。
南恩说,“她一定会说你必须面对问题。她一定也会替你担心。”
丽娜盯着后行李箱里的千斤顶,因为她不知道该看哪里。
南恩说,“你很生气。”
丽娜又一阵大笑,但那笑声连她听来都觉得空洞。
“我生气不是没有理由的。”
“为什么?因为你妹妹遇害了?因为你遭到强暴?”
丽娜伸手,扶着后行李箱。要是事情那么单纯就好了,丽娜心想。她不只是为西碧儿的死哀伤,也是为自己的死而哀伤。丽娜再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或者每天早晨为什么要醒来。丽娜遭遇强暴之前的所有一切都被剥夺一空。她再也不认识自己了。
南恩又开口了,当她再度说话时,她提到了他的名字。丽娜看着南恩的嘴唇说出那个字,看着他的名字像毒气似的飘过来。
“小丽,”南恩说,“别让他毁了你。”
丽娜紧抓着车子。只要她一松手,两腿肯定会瘫软在地。
南恩又提到他的名字,接着又说,“你必须克服它,丽娜。你必须立刻行动,否则你永远没办法往前走。”
丽娜咬牙说,“滚吧,南恩。”
南恩走向前,像是想拍拍丽娜肩头那样。
“滚得远远的。”丽娜警告她说。
南恩长叹一声,终于放弃。她头也不回,转身进了酒吧。
丽娜在格兰特郡的Piggly Wiggly连锁超市空荡的停车场里坐着,直接拿瓶子喝着廉价威士忌。她已经通过涩口阶段,喉咙被酒精刺激得早已麻木,再也感觉不出酒液流过。她旁边的座位上还有一瓶,也许在天亮前她会连那瓶也喝光。现在丽娜只想待在她的车子里,在这空寂的停车场上静静思索她的人生。南恩大致上说的没错。丽娜必须克服眼前的难关,但这并不代表她非要找大卫·范恩那个白痴谈不可。丽娜非做不可的是振作起来,别再沉溺于过去。她需要的是继续往前走。丽娜觉得,她只要尽情自怜个一整晚,然后便可以摆脱哀悼的情绪,结束这一切。
她听着西碧儿录音带中的片段,一卷卷放进汽车卡匣座,听听看究竟是些什么内容。她应该在上面注明标题的,可是她找不到笔。况且在西碧儿的东西上随便写字也不太妥当,尽管西碧儿不会介意。有几卷带子已经写上标题,大部分是亚特兰大歌手Melanie Hammet,Indigo Girls,还有几个丽娜不认识的。她把最后一卷带子——正面是古典音乐合辑,反面是Pretenders合唱团老歌——抽出来,和其他几卷丢在一起。
丽娜转身到后座去拿最后一只纸箱。这纸箱特别重。当她好不容易把它拖到前座,却不小心让箱子里的照片掉了满椅子。大部分都是葛瑞格·米契和丽娜在交往期间的照片。当然,免不了有一些海滩照,还有他们一起到查塔努加参观水族馆时的合照。丽娜眨着泪眼,努力回想着那天的情景,排队等着进展示馆,田纳西河吹来的风十分强劲,葛瑞格站在她背后替她取暖。她喜欢他揽着她的腰、下巴靠在她肩头时的感觉,那是她这辈子唯一真正感到幸福的时刻。然后,队伍缓缓移动,葛瑞格往后退,说了些关于天气和新闻事件的话,丽娜则开始没头没脑的故意找他斗嘴。
丽娜看着另一叠照片,边节制的啜着酒。她虽然早就醉了,但还没到麻木不仁的地步。她看着那些照片,奇怪她这辈子也会有需要男人陪伴的时候,或者在有人陪伴时感到孤单,更遑论亲密感。不管葛瑞格离开时丽娜说了些什么,当时她还是很希望他能回头。
丽娜找到南恩提到的那张照片。西碧儿确实一副可怜相,但还是对着镜头努力微笑。照片中的她们大概七岁吧。在那个年龄,她们看来几乎一模一样,除了西碧儿缺了一颗门牙,那是她在门廊上绊了一跤摔断的。新长出来的牙齿有点弯曲,不过也让西碧儿的嘴巴有了些许特色。至少汉克是这么告诉她的。
丽娜笑了笑,突然瞥见一叠用橡皮筋绑住的照片。她十五岁生日那天,汉克送了她一台拍立得相机当礼物,结果丽娜一天就用掉两卷底片,所有想得到的东西都拍遍了。后来她还自己编辑照片,把其中几张贴在一起。有一张丽娜印象特别深刻。她翻着照片,找到了这张。她曾经用刮胡刀在照片上浅浅的切割,只割掉相纸的表层而没有割到底,把汉克的影像挖掉,然后把家中那只金色拉布拉多邦尼的影像黏在上面。
“邦尼。”丽娜喘着气,发现自己正哭得淅沥哗啦。就是因为这样,丽娜才不敢碰酒精。那只狗已经死了十年了,这会儿她却哭得好像它昨天才走似的。
丽娜下了车,把两瓶酒都带着。她必须把酒拿走,因为她很清楚,要是把酒继续放在车上,她一定会醉死过去。她走着走着,发现她比刚才自以为的还要醉得厉害。她的两条腿不听使唤,面前没东西也可以绊倒好几次。超市在几个钟头前就关门了,但她还是不时查看着它的窗户,看是否有人窥见她摇摆着走过停车场。丽娜一手贴着墙面绕过超市,另一手拎着两只酒瓶。她来到超市后方,手才离开墙壁,立刻颠簸着,膝盖一阵瘫软。她及时用一手撑着,总算没让脸率先着地。
“可恶。”她咒骂着。与其说是感觉,不如说她清楚看见了掌心的刮伤。丽娜站起身,更加笃定非把酒丢掉不可。她可以在车子里睡一下,等意识清楚了再开车回家。
她转身,把那只还剩一点酒的瓶子丢进垃圾箱。酒瓶撞上垃圾箱的金属内壁,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她拿起另一只酒瓶,然后丢了进去。等了几秒钟,没有破裂声传出。她考虑了一下,想爬进去把那瓶酒拿出来,但终究没那么做。
超市后面有一排树,丽娜走了过去,两腿仍然没睡醒似的僵麻。她弯身开始狂呕。涌上来的酒变得更加苦涩,那味道呛得她难受极了。最后她跪在地上干呕起来,就像和汉克在车内那次一样的情形。
汉克,她努力撑起身子,边想着。她非常气他,气到几乎想开车直驱他在雷斯的茅舍酒吧去向他宣战。四个月前他才说过,只要她需要他,他会一直陪在丽娜身边。现在他人呢?大概在酒协会讨论他有多么替他的侄女担心,谈论他多么希望能协助她,而不是到这儿来安慰丽娜。
她的Celica车吱嘎一声转了个弯,丽娜猛踩油门,突然很想松开煞车,让车子撞上Piggly Wiggly超市的正面窗户。这股冲动很令她吃惊,但并不意外。强烈的无价值感袭击着她,而她并不反抗。即使把酒丢了,她的脑袋仍然一片浑沌,感觉像是她的防线溃了堤,让她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她开始想他。
家中的车道有些黯淡不明,丽娜有好几次超越黄线,最后还差点撞上屋后的工具棚。她在最后关头紧急煞车,轮子在车道上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响。她坐在车内,望着黑暗的屋子。汉克连后门廊的灯都懒得打开。
丽娜打开置物箱,拿出警局配给的枪枝,填入子弹,枪栓关闭的声音听来无比清脆。不知为何,丽娜观察枪枝时有了不同的角度。她注视着黑色的金属枪身,甚至嗅着枪托。不知不觉的,她已经把枪管塞进嘴里,手指搁在扳机上。
丽娜曾经见过一个女人这么做。那女人把枪放进嘴里,毫不犹豫的扣下扳机,因为她认为唯有这样才能把脑海中的记忆驱逐出去。那次枪击造成的余震仍然在丽娜心中回荡不已,她印象尤其深刻的是,那女人的脑浆和头骨碎片嵌进她背后的石膏板的情景。
丽娜坐在车内,缓缓的呼吸,感觉冰凉的金属压着她的嘴唇。她用舌头抵住枪口,思索着种种情况。发现她尸体的会是谁?汉克会不会提早回来?还有布雷德,她想,因为一早布雷德会来接她去上班。看见丽娜的死状,他会怎么想呢?看见丽娜坐在车内,后脑勺开了个大洞,会对布雷德造成何等冲击?他够不够坚强去面对?发现丽娜这般死状之后,布雷德·史帝芬还能继续他的人生、工作吗?
“不行。”丽娜说。她顶开弹匣,取出枪膛里的子弹,然后把它们全部锁进置物箱。
她迅速下了车,三两步奔上门前台阶,到了后门廊。她双手稳稳的开了门锁,打开厨房灯。丽娜穿过屋内,随手把各处的灯打开。接着她两步并一步的跑上楼,打开更多电灯,等到她停下,整间屋子都通亮了。
当然,屋子亮着,任何人都可以透过窗子看见她。于是丽娜又跑下楼,一路把灯关掉。她可以拉上窗帘和百叶窗,可是动一动总是好的,可以帮助心脏跳动。她已经好几个月没上健身房了,不过她的肌肉还记得运动的感觉。
丽娜出院时,那些医生开给她足够杀死一匹马的药。他们似乎是想尽可能把人类所能承受的药物量塞给她,好让她麻痹。也许他们认为对她来说,吃药总比不断想起自己的不幸遭遇来得好。他们介绍给丽娜的精神科医师甚至建议她服用赞安诺镇静剂。
丽娜又跑上楼,到浴室打开药柜。除了一般药物,里头还有半瓶Darvocet和一整瓶Flexeril。Darvocet是止痛锭,Flexeril却是一种强效的肌肉松弛剂,她头一次吃便陷入全身瘫软的状态。她立刻停止服用,因为对她来说当时最重要的是保持清醒,而不是摆脱疼痛。
丽娜读着药瓶标签上的警告文字,服药时必须忌口的食物,要避免操作重机械等。瓶子里远剩下至少二十颗Darvocet和两倍之多的Flexeril。她打开水龙头,任由冷水流了一阵子。她的手极其平稳的从托盘上拿起杯子,接了满满一杯水。
“那么——”丽娜喃喃说着,凝视着那杯清水,心想她应该对自己的人生下个精辟扼要的结语,可是又没人听见她说话,在这种时候自言自语似乎很傻气。她向来就没相信过上帝,因此她也从不巴望能够在永生世界中和西碧儿相聚。没有天堂的黄金街道等着她。倒不是说丽娜笃信宗教教条,不过她非常确定自杀的人,无论信仰什么宗教,都肯定上不了天堂。
丽娜坐在马桶上,思索着。有那么一瞬,她怀疑自己是否还酒醉未醒。因为,在清醒的情况下她是不会考虑这么做的。可不是吗?
丽娜环顾着浴室。她向来不怎么喜欢这房间。橘色磁砖搭配白色填浆,在这房子建造的七〇年代是相当流行的配色,如今却显得俗不可耐。她曾经尝试用各种颜色补救:在浴缸旁铺上深蓝色的踏脚垫,给马桶后方的面纸盒加上暗绿色布套。毛巾的颜色颇有统合作用,不过看来不是很舒服。这房间是没救了,所以她死在这里似乎也算死得其所。
丽娜打开药瓶,把药锭全部倒在洗手台上。Darvocet相当大一颗,Flexeril则是跟小喉片差不多大小。她用食指拨弄着药锭,把大的和小的混在一起,然后又分别它们隔开成两堆。她边做这动作,边啜着水,发现自己几乎是在玩。
“好吧。”丽娜说,“她颗是为了西碧儿。”她张开嘴巴,丢进一颗Darvocet。
“致汉克。”她说着追加一颗Flexeril。因为Flexeril很小,她又丢进两颗,然后是两颗Darvocet。不过她还没呑。她想把它们全部一起呑下去,还有一个人是她必须致意的。
她的嘴巴塞得满满的,因此当她说出那人的名字时,声音很含糊。
“这些献给你。”她咕哝说着,把剩下的Flexeril全部倒在手掌心。
“这是献给你的,浑帐东西。”
她把手中的药片倒进嘴里,头往后一甩。她突然愣住,一眼瞧见汉克站在门口。两人僵在那里,四目对望了好一阵子。他抱着胳膊站着,紧抿着嘴唇。
“请便。”最后他说。
丽娜坐在马桶盖上,嘴里塞满药片。有些药已经开始溶解,辛辣的粉末结块刺激着她嘴巴的内壁。
“别担心,我不会叫救护车的。”他无所谓的耸耸肩。
“既然你想这么做,就尽管去做吧。”
丽娜只觉舌头僵麻。
“怕了?”汉克说,“怕得不敢扣扳机?怕得不敢呑药?”
嘴里的药味让她湿了眼眶,但她还是没呑下去。丽娜呆在那里。他到底在这里等了多久?这是某种针对她的测试吗?
“快啊!”汉克吼着,声音大得让浴室磁砖墙壁起了回音。
丽娜张开嘴,想把药片吐在手上,可是被汉克栏住。他两个箭步进了小浴室,用两只手箝住她的头,一手蒙住她的嘴巴,另一手紧按她的后脑勺,让她动弹不得。丽娜挣扎着想把她嘴上的那只手扳开,用力得指甲都嵌进他的肉里,然而她不是他的对手。她向前倒在马桶上,双膝着地,可是他也跟着一起跪下,两手依然牢牢扣住她的头部。
“呑下去。”汉克喝令,声音低沉粗哑。
“你想要这么做,就呑吧!”
她开始来回摇头,想告诉他不是的,她不想这么做,她也做不到。有些药锭开始滑入她的喉咙,她勒住自己的颈子来阻挡它们。她的心狂跳不止,就快爆裂似的。
“不呑?”汉克质问。
“真的不呑?”
丽娜猛摇头,奋力的想扳开他的手。他终于松手,而她往后倒向浴缸,头撞上了浴缸边缘。
汉克掀开马桶盖,将她半抓半拖的拉过去。他把她的头推进马桶,她终于张大了嘴,干呕着把药片吐了出来。阵阵呕吐声在马桶内回荡,直到她的嘴巴空了为止。她用手指磨擦着牙龈,接着用指甲猛枢舌头,试图把那味道清除干净。
汉克站了起来。她抬头看,发现他一脸怒容。
“浑蛋。”她叱喝着,边用手背抹着嘴巴。
他的脚移动了一下,她以为他想踢她。她蜷缩着身体等着,可是没有。
“清洗一下吧。”汉克喝道。他把剩余的药片一掌扫进水槽和地上。
“把这也清理干净。”
丽娜照着他的话做,趴在地上,捡着Darvocet。
汉克靠在墙上,两手抱在胸前。他的声音变得轻柔许多。她抬头看他,吃惊的发现他眼里含着泪水。
“要是你再这么做……”他说着别开头去。他用手捂住嘴巴,仿佛想把话呑回去。
“你是我的一切啊,宝贝。”
丽娜也哭了。她说,“我知道,汉克。”
“别……”他说。
丽娜问,“别什么?”
他整个人沿着墙面滑落,双手摊在两侧。他直勾勾盯着她,在她眼里搜寻着什么。
“别离开我。”他悄声说,这话像朵乌云悬宕在两人之间。
两人之间只有几尺距离,然而丽娜却感觉有如隔着万丈深渊。她可以向他伸出双手。她可以谢谢他。她可以答应他以后永远不会再犯。
她能做的事情太多了。然而丽娜只是把地上的药片一颗颗捡起来,全部丢进马桶。
星期二
10
“山姆,不要动。”莎拉忙乱的想把一个在她膝盖上不断扭动的两岁大小孩稳住,以便为他的胸腔听诊。
“宝贝,听林顿医生的话哦。”他母亲语气平板的说。
“莎拉?”在莎拉医院工作的艾略特·费尔度探头进来。她在艾略特实习结束以后就雇用他来担任她的助手,可是截至目前为止,她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安抚他上头。这是不得已的做法,因为年纪较大的医生一定会执意要求成为合伙人,而莎拉并不想让出她的控制权。她拼死拼活才爬到今天这个位子,不想再听别人的意见。
“打扰了。”艾略特对那位母亲说,然后转向莎拉。
“你有没有告诉塔拉·柯林斯,她儿子派特这个周末可不可以玩美式足球?她需要医疗授权书才能让他回到学校的美式足球队。”
莎拉起身,仍然抱着山姆。他的两腿盘在莎拉腰上,莎拉用一边臀部撑着他,边低声问艾略特,“怎么会是由你来问的?”
“她打电话来找我。”他对她说,“她说她不想打扰你。”
莎拉一边拉开山姆扯着她头发的小手。
“不行,这个周末他不能玩美式足球。”她小声说。
“我星期五就告诉她了。”
“那只是热身赛。”
“他有脑震荡。”莎拉断然说,那语气显然是在警告艾略特。
“唔。”艾略特说着退出房间。
“她大概以为我比较容易说服吧。”
莎拉深吸一口气来镇静自己,然后转身走回去。
“抱歉耽误了。”她坐回椅子上。 6240." >所幸这时候山姆已经不再扭来扭去,她总算可以将听诊器放在他胸口。
“派特·柯林斯是他们的明星四分卫。”那位母亲说。
“你却不让他踢美式足球?”
莎拉回避这问题。
“他的肺部干净了。”她对女人说。
“不过,还是要让他把抗生素吃完。”
她正想把孩子交还给他母亲,又停住。莎拉掀开山姆的上衣,检查他的胸部,接着是背部。
“有问题吗?”莎拉摇头。
“他很好。”她告诉这位母亲说,而她的孩子的确没问题。没有理由怀疑他受到凌虐。以前莎拉也曾经以为珍妮·威佛没问题。
莎拉走向折叠门,拉开它。她的护士茉莉·史托达德正在护理站写化验申请书。莎拉等她告一段落,然后往山姆的方向指了指。
“好好追踪这案子。”莎拉对她说。
茉莉点点头,继续写着。
“你今天还好吧?”
莎拉想了一下,决定答案是否定的,她一点都不好。事实上她的心情很糟,从昨天下午和丽娜起冲突以后便一直如此。她充满罪恶感,而且很惭愧竟然让怒气宰制了她。不管莎拉作何感受,丽娜只是在尽她的职责罢了。率尔质疑这位年轻警探,尤其又当着杰佛瑞的面,实在有失她的专业。不仅如此,莎拉说的话不但不可原谅,而且也很卑鄙。她的天性并不喜欢打击别人,然而莎拉越是回想,越是发现昨天她的确打击了丽娜。别人不说,莎拉对这种事应该非常了解才对。
“哈啰?”茉莉催促着。
“莎拉?”
“怎么?”莎拉说。
“噢,对不起,我在……”她朝她的办公室点了下头,示意茉莉离开走廊到那里去谈话。
茉莉让莎拉走在前面,自己随手把门拉上。茉莉·史托达德是个体格健壮的女人,有一张称得上英俊的脸庞。和莎拉正好相反,这位护士的衣着总是那么光鲜整洁,白色制服浆烫得硬邦邦的。茉莉身上唯一的首饰是一条细细的银项链,塞在她制服衣领底下。莎拉所做的最聪明的一件事,就是雇用茉莉担任她的护士,可是有时候莎拉很想抓掉这女人的护士帽,弄乱她的头发,或者不小心把墨水泼到她完美无瑕的制服上。
“下一个挂号的病人,还有大约五分钟会进来。”茉莉对她说,“怎么回事?”
莎拉背靠着墙面,两手插着白色实验袍口袋。
“我们是不是疏忽了什么?”她说,接着又补充,“我是不是疏忽了什么?”
“关于珍妮?”茉莉问。其实莎拉从她的反应就可以看出,这女人清楚得很。
“我也一直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答案是我也不知道。”
“谁会做那种事?”莎拉问,然后立刻想起茉莉根本不晓得她指的是什么。验尸报告的内容很少会公开,而尽管莎拉非常信任茉莉,她并不认为她应该把细节告诉她。说不定茉莉根本不想知道那些。
“小孩子很难说的。”茉莉说。
“我总觉得我该负责。”莎拉对这位护士说,“我总觉得我应该陪着她,或者多关心她一些。”
“我们每天要照料三十到四十个小孩,每周工作六天。”
“被你形容得像工厂生产线似的。”
茉莉耸耸肩。
“或许就是吧。”她说,“我们只能尽力而为。我们照顾他们,替他们开药,听他们诉苦。还有别的吗?”
“治好他们的病,让他们安然离去。”莎拉低声说,想起自己在急诊室工作的那段日子。
茉莉说,“我们就是这样啊。”
“这不是我回工作岗位的目的。”莎拉说,“我想要有所改变。”
“你是改变了啊,莎拉。”茉莉向她保证说。她向前一步,两手放在莎拉肩上。
“听我说,亲爱的,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我也要告诉你,我每天在这儿看着你为这工作耗尽心魂。”她停顿了下。
“你忘了巴尼医生在的时候了。那时候才叫工厂生产线。”
“他对我一向很好。”莎拉反骏。
“因为他喜欢你。”茉莉说,“当他喜欢某个孩子,表示至少有十个是他讨厌的,最后他就把那些他讨厌的全部推给你。”
莎拉摇头,不接受这说法。
“没这回事。”
“莎拉,”茉莉坚持说,“问奈丽就知道了。她待得比我久。”
“所以,我该拿他当标准?比巴尼医生好就行了?”
“你的标准是,你对所有孩子一视同仁。你不偏心。”茉莉指着墙上的照片。
“巴尼医生的墙上贴了多少照片?”
莎拉耸耸肩,尽管她知道答案。一张都没有。
“你对自己太苛求了。”茉莉说,“这样反而会事倍功半。”
“我只是希望从现在开始能够更加小心。”莎拉说,“也许我们的时间表可以排松一点,我想在每个病患身上花多一点时间。”
茉莉噗嗤大笑。
“目前我们在白天的预约病患都已经看不完了。何况还有停尸间的——”
莎拉打断她。
“也许我该辞掉停尸间的工作。”
“也许你该另外请个医生?”茉莉建议。
莎拉把头靠在墙上,思索着。
“真伤脑筋。”
房门晃了一下。有人敲门。
“如果是艾略特……”莎拉才开口,发现并不是。莎拉还没出生就在这医院担任办公室经理的奈丽开门进来。
“尼克·薛尔顿在线上。”奈丽说。
“要他留言吗?”
莎拉摇头。
“我来接。”她说,然后等茉莉离开才拿起话筒。
“哈啰,女孩。”尼克那属于南乔治亚的拖拉腔调传了过来。
莎拉勉强挤出微笑。
“嗨,尼克。”
“但愿我有时间和你多聊几句,”他说,“不过我马上得赶去开会。我就简短的说吧。”他说。她听见他翻文件的声音。
“我没查到最近有任何关于女性阉割的档案,至少美国是没有。不过,这应该在你意料之中吧。”
“没错。”莎拉同意的说。这类事件在报上只会像昙花一现吧。
“几年前,法国有个女人因为替五十多个案例执行阉割而被判刑。我猜她原来是非洲人。”
莎拉摇头,心想怎么会有人狠得下心对一个孩子做这种事。
尼克说,“目前你的了解有多少?”
“锁阴比较常见的说法是F.G.M.。”她使用了女性性器切除几个字的缩写。
“中东和非洲若干地区都曾经出现。据说和宗教有关。”
“就像集体自杀被说成和宗教有关是一样的。”尼克纠正她。
“这年头无论什么都可以和宗教扯上关系。”
莎拉出声应和着。
“这是部落之间流传的习俗。教育程度越低的地方越常见到。目前并没有正式的宗教论据可以证明,不过据说那里的男人喜欢想法子来防止妻子红杏出墙。”
“因此他们用这方法来让她们无法享受性爱。完美的解决方式。如果这方法用在男人身上,非洲和中东许多地区或许都已经变成空城了吧。”
尼克没说话,莎拉很后悔暗示他是一丘之貉。
“对不起,尼克。这实在是——”
“你不必向我解释什么,莎拉。”他柔声说。
她停顿一下,又说,“还有呢?”
“唔,”他继续说,她听见翻笔记的沙沙声响,“执行完毕以后,她们通常会被绑起双腿,以便加速愈合。”他停了一下,喘不过气似的。
“在某些案例中,女人的阴部被缝合起来,你知道的,和你手上的案子一样,只留一个小孔供作排放经血之用。”
“我看过这类报导。”莎拉肯定的说。她还知道,部落里那些没动过阉割手术的女人不会被视为结婚对象。
“你从那部位抽下来的线头看来很普通。我送了采样到化验室,他们很肯定的说这种线在Kamrt超市就可以买得到。”他发出沉思的声音。
“你认为干下这事的人有医疗经验吗?”
“你正在看照片?”
“是啊。”他答说。
“手法相当简单,但绝不粗劣。”
“这我同意。”莎拉说,心想把那女孩的阴部缝合起来的人,或许很擅长使用针线。
“我看了统计。”他又说。
“这些女孩有许多死于休克。他们并没有认真的替她们麻醉,你该知道我的意思。多数时候,他们只是用一片破玻璃来执行这手术。”
莎拉起了阵寒栗,但努力保持镇定。
“如果是这里的人这么做,又会是什么原因呢?”
“你是指移民人口以外的居民?”他问,但没等她回答。
“那些地方的人这么做是为了保护女孩的纯洁。通常是由做丈夫的在新婚之夜亲自动手。”
“纯洁。”莎拉思索着这字眼。珍妮·威佛曾经向她母亲提过净化身体的事。
尼克问,“她是处女吗?”
“不是。”莎拉回答,“比较她的阴道口和尿道口的大小,可以看出她在被暗割前的性活动相当活跃。也许有好几个性伴侣。”
“你有没有替她做性传染疾病化验?”
“有。”莎拉说,“结果是阴性。”
“唔,至少是好结果。”
“还有别的吗?”
尼克静默了一会儿,才又说,“最近几天你会跟杰佛瑞见面吗?”
莎拉一阵尴尬,但还是回答,“会。”
“请你告诉他,他寄来的图片,我们的电脑找不到相关档案。我们把它传给调查局去比对,不过他们需要一些时间。”
“什么图片?”莎拉问。
“刺青吧,我也不确定。他说是纹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间的凹洼。”
“我会转告他的。”
“在共进晚餐的时候?”
莎拉大笑。
“你在胡思乱想什么,尼克?”
“如果你有空,我想这个周末到你那里一趟。”
莎拉笑了笑。尼克曾经好几次邀她出去,主要是基于礼貌。他比莎拉矮了大约六寸,身上配戴的金饰之多几乎到了招摇的地步。她非常怀疑他真以为他和她之间有未来,不过话说回来,尼克本来就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人。
她对他说,“我好像又开始跟杰佛瑞约会了。”
“好像?”
“我是说,”她顿了一下,“真的,我们又开始约会了。”
一如往常,他坦然接受了她的拒绝。
“多试试总是没错。”
挂了电话之后,莎拉仍然坐在那里,思考着尼克告诉她的种种。珍妮所受的性器割除和她想净化身体这两者之间一定有关联。她肯定遗漏了什么,说不定是相当显而易见的。一个女孩为什么会觉得自己不洁呢,莎拉想着。只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只有性。可以确定的是,珍妮·威佛的性生活相当活跃。也许珍妮的滥交到了连自己都难以承受的地步。
另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是,谁替珍妮进行了阉割?这个女孩不太可能自己动手,因为早在完成之前,她便会因为惊吓或痛苦而晕过去。必定有另一个人参与其中,一个精于切割和使用针线的人。也许珍妮不断喝酒直到醉倒,或者从学校的什么人那里买了止痛药或肌肉松弛剂。现在高中的保健室可以拿到的药品种类不少。任何人只要有钱,不难买到足够配置一整间手术室的药品数量。
奈丽突然打开房门,“派特森家的孩子来了。”接着又细声细气的补充说,“自己来的。”
莎拉看了下手表。昨天上午马克就该来的,今天他突然跑来,准会把医院的时程表全部打乱。
“把他排在六点,”她说,“告诉那男孩他得等一下。”
“男孩?”奈丽说,“是莱希。”
莎拉猛的坐直。
“她有没有说她来做什么?”
“她只说不太舒服。”奈丽回答,然后又悄声说,“依我看,她的气色真的不太好。”
莎拉轻声问,“你干嘛小声说话?”
奈丽微微一笑,走进办公室。她把门关上,然后说,“她的举止有点怪异,而且她母亲没有陪她来。”
莎拉感觉颈背的汗毛竖起。
“她等多久了?”
“没多久。”奈丽答说,“替她排在六点钟是吧?”
莎拉点点头,内心顿觉无比沉重。她拿起电话,按了杰佛瑞的号码,立刻改变了心意。莱希到医院来是因为她信任莎拉,莎拉不该背弃这份信任。重要的是,这女孩需要帮助。至于莎拉是否违反了什么法令,就等确定了这孩子没事之后再说吧。
第六照护室在医院后方,L形走廊的尽头。通常是留给病重的孩子,或者作为莎拉在跟孩子们讨论性、避孕等私密话题时他们父母的等候室。莎拉猜想,茉莉安排莱希在这儿等候,正是为了得到这女孩的信任。通常孩子们不会单独到医院来,即使已经会开车的孩子也不会这么做。
莎拉转弯,看见茉莉站在照护室关闭的房门口等着。
她在门外把莱希的病历交给莎拉,然后说,“必要时叫我一声。”
莎拉翻开病历,看着莱希最后一次的就医纪录。其实莎拉几天前才看过。两个月前,莱希曾经因为感染了链球菌性喉炎来医院。莎拉先让她服用抗生素,一边等待化验结果。莎拉来回翻着病历,没看见化验室寄来的粉红色单子。她正想去找茉莉问问,突然听见照护室门后传出声音。
“莱希?”莎拉说着打开房门,“你没——”她愣在那儿,心想除了在停尸间里,她从没见过如此苍白的脸孔。女孩坐在门旁的椅子上,双手环抱着身体。尽管天气炎热,她却穿着件萤光黄的雨衣。她向前弓着身子,好像肚子痛那样的抱着肚子。
莎拉摸着女孩的背部,被一股穿透衣服而来的湿黏触感吓一跳。
莱希的牙齿不停打颤,但还是勉强开口说,“我必须和你谈谈。”
“过来。”莎拉扶她站起。
“先躺下再说。”
莱希犹豫了一下。莎拉将她抱上检查台。
“我不……”莱希说,可是抖得太厉害了,无法往下说。莎拉手按着女孩的额头,不确定莱希发抖是因为恐惧或者发烧的缘故。天气那么闷热,她一时也无法判断。
“我们把外套脱掉吧。”莎拉说。但是莱希不肯把环抱着腹部的双手松开。
“怎么回事?”莎拉问,努力保持镇定。房内有股不寻常的气氛,仿佛发生了什么不祥的事。
莱希突然向前倒,莎拉及时扶住她,没让她摔下台子。
“我好困。”她说。
“撑一下。”莎拉对她说。然后她提高嗓门,对着走廊大喊。
“茉莉?”
“我好难过。”女孩说。
莎拉两手扶着莱希瘦削的肩膀。
“你哪里受伤了?”
女孩张嘴想说什么,却吐了莎拉一身。当然,莎拉以前也遇过这种事,她迅速后退,但没来得及避开。
恶心感稍缓,莱希喃喃说着,“对不起。”
“没关系,亲爱的。”莎拉说。
“我的肚子好痛。”
“没事的。”莎拉对她说。她一手扶着莱希,另一手伸向纸巾架,抽了几张给女孩。
“我好想吐。”
莎拉再度提高声量,比之前更用力的喊。
“茉莉?”她知道她是白喊了,因为二号照护室在医院的另一头。
“躺下来。”莎拉对莱希说,“如果你想吐,就翻到侧面。”
“别走!”女孩尖叫,紧抓着莎拉的手。
“拜托,林顿医生,我必须跟你谈。我必须把事情经过告诉你。”
莎拉猜得到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比起聆听女孩吐实,眼前有更紧急的事情得处理。
“我必须告诉你。”女孩重复说着。
“关于孩子的事?”莎拉猜测着。从莱希的表情看来,她是猜对了。莎拉气自己没有早一点察觉。她说,“我知道,亲爱的。先躺好,我马上回来。”
女孩身体僵直。
“你怎么知道的?”
“躺好。”莎拉对她说。接着,为了安抚她,莎拉又说,“我去打电话给你妈妈。”
莱希猝然坐起。
“你不能告诉她。”
“你先别担心这个。”
“你不能告诉她。”莱希坚持,泪水滚落脸颊。
“她生病了。她病得很严重。”
莎拉不懂女孩的意思,但还是安慰她说,“她会好起来的。”
“答应我,你绝不会告诉她。”
莎拉说,“亲爱的,这个我们以后再说吧。”
“不要!”她大叫,抓住莎拉的臂膀。
“你不能告诉我妈妈。拜托你。拜托别告诉她。”
“你待在这里。”莎拉命令。
“我马上回来。”
她没等女孩回答。她步出房间,朝着护理站走去,边脱去脏污的实验袍。
奈丽问,“怎么了?”
“快叫救护车。”莎拉说着,把脏外套丢进洗衣篮。她倒退一步,从屋角查看莱希可有离开房间。
“要茉莉立刻到六号照护室去,然后打电话到警局找法兰克。”
“我的天。”奈丽喃喃念着,拿起电话。
艾略特从另一间照护室出来。
“嘿,莎拉?”他说,“有个六岁小朋友得了——”
“现在没空。”莎拉举起手来制止他。她朝走廊上一瞥,然后跑进她的办公室去打杰佛瑞的行动电话。她让电话响了四声,然后挂断。接着,她打到警局。
接听的是玛拉·辛姆。
“格兰特郡警局。很高兴为您服务。”
“玛拉,”莎拉说,“找一下杰佛瑞,要他立刻赶到医院来。”
这时走廊传来砰的一声。莎拉低声咒骂着,因为她听出那是医院后门被打开的声音。
玛拉说,“莎拉?”
莎拉把话筒一丢,跑到走廊上,准备去追逐莱希,然而眼前所见却让她呆住了。马克·派特森浑身僵硬的站在走廊那头。一道伤口横过他的腹部,血渍将他的蓝衬衫染成深紫色,牛仔裤膝盖部位像是滑过柏油路面那样破了个大洞。
“莱希?”他叫喊着,来到第一道门前并且打开门。
房间内传出一个母亲的惊呼,接着是小孩受惊的啼哭声。
“莎拉?”奈丽问。她正在护理站,手拿着电话。
莎拉说,“打给警局。要他们尽快派人过来,任谁都好。”
“莱希?”马克呼唤着,声音通过走廊传过来。所幸他还没注意到走廊这头,以及位在两侧的两间照护室。
他走了过来,莎拉看见他的衣服不但沾了血,而且脏兮兮的,布满斑斑点点的白色油漆。他的头发看起来油腻而凌乱,好像很久没洗澡似的。十年来莎拉见过马克不知多少次,但从来没见过他这副邋遢相。
“可恶!”马克大吼,两手在空中乱舞。
“妈的我妹在哪?”
莎拉背后有几扇门打开,她转身,示意那些做父母的待在房里。
茉莉站在莎拉身边,把一张病历紧抱在胸口。这是莎拉头一回看见这位护士被发生在医院内的事情吓到。
“马克,”莎拉用充满权威的声音说,“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莱希在哪?”他说着用力敲打第二扇门。滑门在轨道上震动着,里头有个小孩放声尖叫。
奈丽压低声音,在电话中和某人交谈着。莎拉听不清楚谈话内容,只能暗暗祈求警局已经派了人过来。
“马克。”莎拉又说,竭力保持冷静。
“别找了,她不在这里。”
“才怪。”他反驳,朝她走近一步。
“那个小笨蛋在哪?”他说着继续敲门,把门板捶得咚咚响。奈丽尖叫起来,躲进柜台后方。
“她在哪里?”他问。
莎拉假装朝她的办公室投去紧张的一瞥。马克立刻注意到了。
“哈,”他说,“她在那里面?”
“没有。”莎拉说。
他笑了笑,朝她逼近。莎拉看见他的瞳孔细小得跟针尖一样,推测无论他嗑了什么,药效都不可能很快消失。接近时,他身上似乎散发着某种气味。莎拉不太确定,不过她觉得很像化学药品。
她问,“你嗑了什么药,马克?”
“妈的要是我那臭妹子再不闭嘴的话,我就要把她给嗑了。”
“她不在这里。”莎拉说。
“莱希?”马克说着,伸长脖子往办公室门口探看。
“快给我滚出来。”
莎拉从眼角瞥见有动静。从一晃眼的萤光黄的影子看来,莎拉知道那是莱希,她正努力朝着后门移动。莎拉冒出一身冷汗,想着莱希不知道得花多久时间才能走到。她看着马克,暗暗莱希能快一点,可是那女孩动也不动。她就像被钉在墙上似的呆立在那里。
“她在那里面?”马克问。
“不在。”莎拉说,看着他背后。
“她在你后面。”
莱希伸手捂住嘴巴,像是要阻止自己尖叫那样。
“是啊。”马克狠狠瞪了莎拉一眼。
“请你立刻离开这里,马克。你不可以擅自闯进来。”
他不理会她,迳自进了办公室。莎拉远远跟着他,对于他已经落入陷阱一事不动声色。她暗祷着玛拉快点找到人手,就算是布雷德·史帝芬也好。
“莱希?”马克叫唤着,声音柔和了点,却多了几分威胁意味。他绕过办公桌。
“你这样躲着只会让事情更糟。”
莎拉抱着胳膊。
“纯净是什么意思,马克?”
马克看着桌子底下,发现是空的,咒骂起来。他用力踢它,把那张金属桌踢得滑动了好几寸。
“你是不是让珍妮感觉很脏?所以她想净化自己对吗?”
“闪开。”他喝令,朝着莎拉走过去。
她一手扶着门,挡住出口。
“走开。”
“纯净是什么意思?”
他似乎想要回答,但莎拉随即明白那只是他用来让她卸除防卫的方式。一回神,她发现自己被猛力一推。她摔倒在地,头撞上了地板。
“莎拉!”茉莉惊呼着朝她奔去。
“我没事。”莎拉勉强撑起身体。她看着走廊那头,发现莱希仍然站在那里。几乎就在同时,马克也看见了。
“快跑!”莎拉大叫。莱希迟疑了一下,但似乎终于了解到非离开这里不可。她跑向出口,开了门。
“贱人。”马克吆暍一声,追了过去。
莎拉想也没想的伸手抓住马克的腿。他试图挣脱,但被她牢牢用拳头抓住禅管。
“站住。”莎拉奋力抓牢。
他弯下身,用拳头捶她的手,见她还是不松手,转而重击她的脸。莎拉看见他戒指上的红宝石一闪,紧接着额头上挨了一拳,她惊愕得松开了手。
“我的天。”茉莉捂着嘴巴惊叫。
“可恶。”莎拉触摸着额头,咬牙骂着。马克的戒指命中她的太阳穴。她看见手指上沾了血,但一想起莱希,她挣扎着站起。
茉莉说,“你最好——”
莎拉尾随着马克和莱希,一边回头大叫,“杰佛瑞人呢?”
莎拉出了后门,停下来辨别方位。太阳直泻而下,莎拉遮着眼睛,一边往医院后方的树丛寻找莱希的身影。
“他们会不会绕到前门去了?”茉莉说着,朝医院侧面跑过去。莎拉尾随着她,在转角处撞上这位护士。
茉莉指着街上,“她在那里。”
两人同时跑了过去,但莎拉的脚程快一些,一转眼便把茉莉抛在后面。医院门前这条路算不上是热闹的通道,不过每到午餐时间,总有大群教授和学生从校园涌到镇上。莎拉看着莱希跑上街,马克紧跟在她后面,一边拼命叫喊。
他们先后过了街,莱希朝着湖畔跑去。这时莎拉看见另外一个人,模糊的身影从街角冲过来,将马克压倒在地。莎拉和茉莉跑到对街,瞧见丽娜·亚当斯像牛仔那样骑在马克身上,把他的双手扭在背后并且戴上手铐。
“糟了。”丽娜抬头看着街道那头。
这时莱希的身影已经远得只剩她那件亮黄色雨衣可供辨识。莎拉无奈的站在那里,看着一辆老旧的黑色汽车在女孩身边停下。乘客座那侧的车门打开,一只手伸出,将莱希拦腰抱上了车。
莎拉下了车,摸着额头的绷带。茉莉替她缝了两针,然后取消所有预约,让她有空档休养。莎拉头痛得厉害,而且变得暴躁易怒。她宁可待在医院接见病人,可是茉莉不准她这么做。也许这位护士说得有理。每次她回想起医院发生的那件事,胸口便像绑了束带似的紧缩。明知有个她的小病患正处于危险之中,她却束手无策,让她很想趴在母亲肩头痛哭。
“妈?”莎拉呼唤着。她在门口踢掉鞋子,顺手把门关上。没有回应。她走向厨房,一边叫唤。
“妈妈?”
还是没人回应。莎拉胸口一沉。她倒了杯水,分成几大口喝光,用手背把嘴抹干。
莎拉坐上厨房高脚凳,拿起电话,拨了杰佛瑞的手机。丽娜带着马克回警局之后,莎拉才想起自己忘了问她杰佛瑞在哪里。
“陶立弗。”他的声音。根据电话中的回音,他应该正在车上。
“你在哪里?”她问。
“在阿拉巴马被一些事情给耽误了。”他说,“我刚和丽娜谈过,她把莱希的事告诉我了。你没看见车上的人是谁?”
“没有。”莎拉回答,“你和她父母谈过了吗?”
“法兰克正陪着他们。他们不知道有谁开那种车。”
“马克怎么说?”
“他不肯跟任何人说话。”杰佛瑞说,“连丽娜都不肯。”
“谁会绑架她呢?”
“不知道。”杰佛瑞说,“我们已经在州内发布全境通告。我会跟马克谈谈,看能不能找出点线索来。”
“我总觉得我们遗漏了某个重大环节。”她说,“摆在眼前的事实。”
“是啊。”他没多说什么。她听见引擎加速运转的声音。
“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字不漏的说。”
莎拉深吸一口气,开始叙述事情经过。杰佛瑞似乎对马克殴打她的情节特别关注,也许因为这是他唯一有把握处理的部分吧。
“他拿什么打你?”他急切的问。
“他的戒指。”她说,接着补充,“应该说是拳头,可是伤口主要是他的戒指造成的。他打得不算太用力,因为他只是要我松开他。”她摸着绷带。
“不严重啦。”
“丽娜依伤害罪将他报上去了吗?”
“也许吧。”莎拉答说,其实是要他别管了。
他听懂了暗示。
“莱希看来认识车上的人吗?”
“距离太远了,杰佛瑞,我不知道。要不是她身上的鲜黄色雨衣,我根本看不清楚那是她。”
“丽娜认得那辆车子。学校的几个孩子说,珍妮·威佛搭过那辆车。”
莎拉扭玩着电话线,听他叙述丽娜到学校调查的经过。他说完时,她只说了这么一句,“不太像我所认识的珍妮。”
“或许根本没有人真正了解她。”
她说出一直存在她内心深处的疑问。
“你想婴儿的双亲会不会是马克和莱希?”她说。
“我知道这正是你要求马克验血的用意,可是我从来没想过……”
“我知道。”他说。从他回答之迅速看来,他早就想过这可能性了。
“我觉得有这可能。”
她又问,“你对泰迪·派特森有什么看法?”
“也有可能。”
“我猜如果没有法院命令,他是不会接受验血的。”
“我想也是。”
莎拉叹了口气,想着该如何拼凑这一切。
“也许珍妮无意中发现真相,心生嫉妒?”
“也许吧。”他说。她听出他在思索别的事情。
“杰……”莎拉很想提那件事,又怕激怒他。
“马克肚子上挨了一刀。不算太严重,,不过我想也许有人企图伤害他。”
“好极了。”
“不好。”她不以为然的说,“他只是个孩子。千万别忘了这一点。”
“一个强暴亲妹妹,还替她朋友拉皮条的孩子。”他说,“一个把你殴伤的孩子。”
“别考虑我。”莎拉对他说,“我是说,别让我影响你的判断。”
他闷声说了什么。
“杰佛瑞?”
他说,“关于莱希,你还知道多少?”
“她看起来非常困惑而且害怕。”
“你认为她病得很严重?”
“我不确定那是恐惧、受到惊吓或者刚经历分娩的痛苦。我没有足够时间替她检查。我……”
“怎么?”
“我很后悔没好好照顾她。她就在我的医院里。要是我能留住她——”
“她跑掉了啊,莎拉。你已经尽力了。”
她紧抿着嘴。
“要是这话真能让我好过些就好了。”
“但愿如此。”他说,“我真的很想教你如何摆脱掉罪恶感,问题是我办不到。”
莎拉眼里涌出泪水。她蒙住嘴巴,免得杰佛瑞听见她的哭声。
“莎拉?”
她轻咳一下,用另一只手抹着泪水。她吸着鼻子,因为她在流鼻水。
“什么?”
杰佛瑞说,“莱希还说了什么没有?关于马克的,他为什么急着找她?”
莎拉恼火了,因为一再问她同样的问题丝毫无助于寻找莱希·派特森的下落。
“别再问了。我这一整天已经过得够惨的了,不想接受你的盘问。”
他没吭声。她听见引擎又轰轰的加速。
莎拉闭上眼睛,头往后靠在墙上,等着他说话。
“我……”他迟疑着。
“我得告诉你,一想到有人对你动粗,我就火大。”
莎拉大笑。
“我也是。”
“你还好吧?”他又问。
“很好。”她说。其实她心中非常忐忑。对莎拉来说,医院一向是个安全的场所。如今她在停尸间的工作竟然侵入她的私人执业领域,这令她非常不舒服。她感觉很无助,而她不喜欢这感觉。
“尼克来电话了。”她对杰佛瑞说,然后将尼克所说的告诉他。
“纯净?”杰佛瑞思索着。
“珍妮也说过这话。”
“没错。”莎拉说,“我想这一切都应该和性有关。她想找回洁净的自己,对吧?”
“对。”
“那么她为什么会觉得自己不洁净呢?”
“她曾经在派对里和一群男孩厮混。”
“当时她喝醉了。”莎拉提醒他,一股莫名的怒火在肚内闷烧。
“他们说她还没醉到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地步。”
“他们当然会这么说。他们还能怎么说,说他们强暴了她?”
他清清喉咙。
“这倒是。”
“不然她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莎拉说,“珍妮不是那样的。老天,她只是个小女孩啊。”
杰佛瑞用宽容的语气说,“我们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莎拉。或许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
莎拉换了个话题,因为她知道继续讨论下去也不会有结论。
“尼克把你的刺青样本送调查局的档案库去比对。没有结果。”
“我正是被刺青的事给耽误的。”杰佛瑞说,“晚上我再告诉你。”
“不要。”她说,“明天再告诉我。”
他愣了一下,又说,“我以为你今晚想见我。”
“是啊,”莎拉安抚他说,“我想见你,可是别谈公事。”她停顿了会儿。
“今晚我不想谈这些。好吗?”
“好。”他赞同的说,“只要能见到你,什么都好。”
“要是你受得了的话。”她装作无所谓的说,“我额头上贴了块大绷带。”
“痛吗?”
“晤。”她沉吟着,望着窗外。她看见她母亲走上泰莎那间车库公寓的门前台阶。
“莎拉?”
莎拉接续话题。
“我需要你帮我忘掉它。”
这话引来他一阵大笑,似乎很开心。
“我得去和马克谈谈,然后向夜间巡逻队做个关于搜寻莱希的快速简报。今晚我们也只能做到这里了。之后我会尽快赶去你那儿,好吗?”
“会不会很晚呢?”
“也许吧。”他说,“我不会吵醒你的。”
“不。”她说,“把我叫醒。”
她似乎听见他笑了出来。
“到时候见了。”
“好。”她说着挂断电话。
莎拉又灌下一大杯水,然后走到屋外。车道像烧热的白煤炭一样烫着她的光脚,她踮着脚尖迅速走向公寓前的阶梯。
泰莎的公寓很大,有两房两卫。她把墙壁漆成鲜艳的原色,然后重点式的摆了几张舒适的椅子和一张宽敞得让人想躺在上面打个长盹的沙发。莎拉经常在泰莎这里过夜,尤其是离婚后,因为待在这里让她感觉比自己家里安心得多。
“泰莎?”莎拉叫唤着,将纱门在身后轻轻关上。凯西忘了关木门,这有点奇怪,因为屋内开着冷气。
泰莎的声音有点紧绷。
“来了。”莎拉走向妹妹的卧房,心想到底怎么回事。
“泰莎?”她在门口停步。
泰莎拿纸巾捂着鼻子,莎拉走进房间时她没有抬头。凯西在她身边,叉着手臂。
“发生什么事?”莎拉和凯西同时发问。
“怎么了?”她>们同时说。
莎拉指着妹妹。
“你怎么了?你在哭什么?”
凯西走向莎拉,手抚着她的额头。
“你受伤了?”
“说来话长。”莎拉说着,挥开母亲的手。
“泰莎,怎么回事?”
泰莎只是摇头,这让莎拉顿时有些晕眩。她在床沿坐下,问,“是爸爸?”
凯西皱眉。
“别傻了。他壮得跟头牛似的。”
莎拉摸着胸口,长长吁了口气。
“那么究竟怎么了?”
泰莎走向化妆台,拿起一片长形塑胶。没等妹妹拿给她看,莎拉已经认出那是验孕棒。
莎拉想不出该说什么好,于是她说,“这种事应该一大早就做。”
“我做啦。”泰莎回答。
“然后中午又做一次,刚才又做了一次。”
“全都是阳性反应。”凯西说。接着又说,“下星期我们可以带她进城去。”
“进城?”莎拉不懂她们为何需要到亚特兰大去。但她很快便想通,摇头表示无法接受。
“你想堕胎?”
泰莎拿回验孕棒。
“我没别的选择。”
“不对。”莎拉起身,断然说,“你当然可以选择。”
“莎拉。”凯西斥喝她说。
“母亲。”莎拉说着转向妹妹。
“真是的,泰莎,你才三十三岁,生活宽裕,戴文又对你死心塌地的,到了看不清真相的地步。”
“那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泰莎说。
“关系可大了。”莎拉说。
“我没有心理准备。”
莎拉惊愕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最后她问,“你知道堕胎是怎么一回事吗,泰莎?你知道它的必经程序吗?你知道他们是如何——”
泰莎制止她。
“我知道堕胎是怎么回事。”
“你怎么会想到—?”
“想到什么?”泰莎打断她。
“想到我还没准备好生孩子?这点我想得可清楚呢,莎拉。我还没准备好。”
“没有谁是准备好的。”莎拉驳斥,努力压低嗓门。
“你怎么可以这么自私?”
“自私?”泰莎一脸难以置信。
“你只考虑你自己。”
“才不是。”泰莎回嘴。
莎拉伸手蒙着眼睛,不敢相信家中竟出现这种对话。她把手放下,问说,“你知道他们会怎么做吗?你可知道他们会怎么处置孩子?”
泰莎别过头去。
“那根本还算不上是孩子。”
莎拉抓住妹妹的手臂,逼她转回头。
“看着我。”
“怎么?好让你说服我不去堕胎?”泰莎说。
“那是我的选择,莎拉。”
“那么戴文呢?”莎拉问,“他有什么意见?”
泰莎撇着嘴。
“这不是他的决定。”
莎拉知道她的意思,但还是问了。
“怎么,你不确定他是不是孩子的父亲?”
“莎拉!”凯西警告她。
莎拉不理会母亲。
“他是吗?”
“当然是。”泰莎恼火的说。
莎拉注视着妹妹,想说句话来中止这场争论。当她再度开口,却是语出惊人。她说,“孩子我来养。”
泰莎摇头拒绝。
“我办不到。”
“为什么?”
“莎拉。”泰莎的语气好像是在怪她故意装无知。
“我不能让你养我的孩子。”
莎拉两手叉腰,努力压抑着怒气。
“我从来没听你说过这么幼稚的话。怎么,因为你不想养,就不让别人养?”
泰莎张嘴,又闭上。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自以为是?我记得你曾经很赞成堕胎的。”
莎拉脸颊烧烫。她非常在意母亲也在场。
“住嘴。”
“噢,你不想让妈妈知道你以为你怀了史提夫·曼恩孩子的那次。”
凯西没说话,但莎拉可以看出她母亲很难过。凯西一向明白要求女儿们,无论任何事都可以来找她诉说。而莎拉也一向这么做,就这次例外。
莎拉试着向母亲解释。
“那次是我判断错误。当时我正在准备期末考,压力太大,月经来晚了。”
凯西手一举,要她别再说了。
“当时我年纪还小。”莎拉声音虚弱的补充。
“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的人生。”
泰莎说,“你所做的第一件事,是打电话到亚特兰大的妇科医院,问他们最快什么时候可以替你把孩子拿掉。”
莎拉猛摇头,因为这并非事实。她所做的第一件事是抱头痛哭,然后把艾摩利医学院寄给她的入学通知书撕掉。
“事情不是这样的。”
泰莎并未松口,而她接着所说的话更是正中要害。
“这对你来说很容易,因为你知道你永远都不可能怀孕。”
“泰莎。”凯西赶紧嘘她,可是太迟了。伤害已经造成。
莎拉的嘴巴张成〇型,却迟迟发不出声音。她感觉像是挨了一巴掌。
“我没办法继续谈下去。”她说,因为这是事实。记忆中泰莎从来不曾伤她如此之深,她感觉像是失去了一位挚友。
莎拉不再说什么,转身离开泰莎的公寓,让纱门在身后砰的弹回去。
11
杰佛瑞刚进办公室,玛拉便将一叠粉红色留言纸条递到他面前。他感觉好像离开了三个月,而非二十四小时。
“这通留言很重要。”她指着其中一张说。
“还有这通。”她继续往下说,直到除了一通以外,所有留言都被她归为重要类。杰佛瑞看着那张不重要的留言便条,上面写着他不认识的男人名字,和一通一八〇〇开头的电话号码。
“这是谁?”
玛拉皱着眉头,显然是在努力回想。
“聚乙烯板或者咖啡业务员。我忘了是哪一个。”她难为情的耸耸肩。
“他说他会再来电。”
杰佛瑞把那张纸条揉成一团,丢进纸屑篓,然后问,“丽娜在吗?”
“我去找她。”玛拉说着走出办公室。
杰佛瑞在办公桌前坐下,一眼便看见莱希·派特森的协寻海报。她是个身材瘦小、男孩子气的女孩,和她母亲一样有着一头金发。这张照片是在学校拍的,背后飘着美国国旗,前面有一尊地球仪。海报下方写着她的身高体重、失踪地点,还有几个联络电话。这张传单已经传真到这一带所有辖区警局,并且纳入全国失踪儿童档案库。不久,调查局乔治亚分局将会汇整讯息,然后发送给东南方的所有执法机关。如果没有意外,此刻莱希·派特森的名字应该已经连同其他近百个失踪或被绑架儿童的名字,一起被输入电脑当中。
杰佛瑞拿起电话,拨了尼克·薛尔顿的号码。杰佛瑞很惊讶竟然是尼克亲自接听。这位调查分局探员一向很少待在办公室。
“尼克?我是杰佛瑞·陶立弗。”
“嗨,局长。”尼克说。他那带鼻音的南方拖拉口音,在杰佛瑞听来有些刺耳。也难怪,毕竟杰佛瑞才在南方色彩浓厚的阿拉巴马中部待了一整天。
杰佛瑞问,“你准备整天待在办公室里?”
“这一大堆公文总得有人处里。”尼克说,“你们的失踪女孩有没有消息?”
“没有。”杰佛瑞回答,“全境通告有回音吗?”
“连个屁都没有。”尼克说,“要是你们知道车牌号码,应该会好办得多。”
“距离太远了,没人看见。”
尼克叹了口气。
“我把它交给资料组了。谁知道他们得花多久时间才能找出车主来?除非有新的状况发生,他们不会把它当紧急案件处理的。”
“我知道。”杰佛瑞说。除非案子有所突破,有新的线索或者切入角度,否则警局不会加派人员。目前他们也只能静观其变了。
杰佛瑞问,“不能优先处理这案子吗?老天,尼克,莎拉和丽娜亲眼看见她被人抓走。”
“你知道过去二十四小时当中有多少小孩失踪?”
“可是——”
“这样好了,”尼克压低声音,“我会找我们这儿一个经手过不少儿童侵害案件的探员谈谈,让他打几通电话,看能不能请他们把这案子往前挪。”
“谢了,尼克。”
“在这同时,也得要求你们的人员密切注意发出去的传真是否有回音。”
杰佛瑞把这点记下,心想尼克说的有道理。办公室的传真机每天不知道有多少垃圾讯息涌入,往往过了好几个钟头才有人去整理。
尼克问,“有没有可能,那个人是基于善意、想要保护她才把她带走?”
“老实说,尼克,”杰佛瑞说,“我也不知道。”
“那所学校没人开黑色雷鸟?”
“没有。”杰佛瑞答说。他们调查过学校所有人的车辆,连那些和案子没什么关连的人都查了,甚至扩大到整个格兰特郡的范围。郡内没有任何人的名下登记着黑色福特雷鸟汽车。
“既然这样,”尼克说,“目前我能为你做什么呢?”
“纯净。”杰佛瑞说,“告诉我这字眼和恋童癖有什么关连。”
“不知道。”尼克说,“我可以替你搜寻一下电脑档案,有结果再告诉你。”
“谢了。”
“不久前你的女人和我通电话,也谈到纯净。”尼克对他说,“是那宗女性阉割案,对吧?”
“没错。”杰佛瑞说。
“那么我可以告诉你,”尼克说,“女性阉割案大都和宗教脱不了关系。这么做是为了让女孩保持处女之身。”
“可是她并不是。”
“是才怪。”尼克说,“根据我的了解,她已经是老经验了。”
杰佛瑞试着将这句话轻轻带过,可是尼克对这女孩的描述让他心中很不是滋味。执法人员对这类事情总是尽可能的处之淡然,杰佛瑞也不例外。如果这女孩不是他杀的,或许他还能一笑置之。因此,他只能说,“我有个名字,想请你查一下。”
“说吧。”尼克说。
“亚瑟·普莱恩。”杰佛瑞把这天早上在负子鼠的杂货店后面差点被他揍一顿的那家伙的名字拼给他。
尼克喃喃念着,大概正把名字写下来。
“是波兰人还是?”
“我也不清楚。”杰佛瑞说,“他身上也有我传给你的那种刺青。”
“有什么问题?”
“我遇见他的时候,他正在一所日间托儿所附近徘徊。”
“不能因为这样就逮捕他。”尼克说。其实两人都知道这已经够明显了。
“他家里有电脑,也许他经常透过网路和其他恋童狂联系。”杰佛瑞说,“还说他有一个小情人。”
“老天。”尼克叹气。
“真受不了这种说法。”
“我们警局也可以调查这个人,不过老实说,尼克,我觉得这里恐怕没人知道该怎么着手。”
“调查局有一整组人员负责这类案子。有了名字他们就会优先处理。也许他们可以对这家伙晓以大义,说服他转成秘密证人?”
“很有可能。”杰佛瑞说,“我向他问话的时候感觉这人没什么骨气。要是他供出几个朋友来救自己一命,我一点都不意外。”
“向他问话?”尼克咯咯笑着。
“他那时候就知道你是警察了?”
杰佛瑞笑了笑。尼克拥有许多面向,但他绝不是傻瓜。
“就说我们有一场对话,其他的就别追究了。”
尼克又一阵大笑。
“你要我什么时候办完?”
“越快越好。”杰佛瑞说。万一普莱恩果然不是无辜的,他可不想错失了调查良机。
“我会尽快把这案子通报阿拉巴马警局。”尼克说。接着他又说,“我们刚刚在奥古斯塔破获一桩案件,你或许会感兴趣。”
“什么案子?”
“奥古斯塔警方逮到一个家伙,在他的旅馆里贩卖古柯碱,意外翻出一堆非法杂志。”
“色情杂志?”杰佛瑞猜测说。
“儿童色情。”尼克说,“那儿还有恋童狂组织。”
“在奥古斯塔?”杰佛瑞很吃惊,因为他从没听说过这事。奥古斯塔和格兰特郡十分接近,他们常跟奥古斯塔警方交换讯息,保持紧密联系。
“我们已经派人卧底,”尼克说,“打算把所有要角一网打尽。”
“那个毒贩转成秘密证人了?”杰佛瑞问。
“转得比廉价妓女还要快。”尼克说,“还有,顺便告诉你,他没听说过关于那辆黑色雷鸟或者失踪小女孩的事。”
“你确定?”
“毫不怀疑。”
杰佛瑞眉头一皱,尽管他根本没有立场自认优越。
“多劳你了。”
“无意冒犯,局长,不过你最好祈祷她没落入那些人手中。他们交易儿童就跟以前我们交换棒球卡没两样。”
“我知道。”杰佛瑞说,但事实上他根本不想知道。想到莱希·派特森可能正被普莱恩那类人掌控着,令杰佛瑞一阵作呕。
“总之,”尼克叹气,“他们将在今晚或明天运送杂志。奥古斯塔显然是他们在东南方的发行中心。”
“我不明白,既然这类资讯都可以在网路上免费取得,为什么还需要印杂志?”
“如果你很清楚你的目的,当然可以在网路上搜寻了。”尼克提醒他。
“有状况时要不要我通知你?”
“你有我的手机号码,对吧?”
“我有。”尼克说,“你想,普莱恩这家伙很活跃吗?”
“不然。”杰佛瑞说。在他印象中,亚瑟·普莱恩是那种满足于观看照片、不会将幻想付诸行动的人。
“不过,这现象会持续多久就难说了。”
尼克又问,“他会料想到有警方找上门的一天吗?”
“我猜他一直都有心理准备。”杰佛瑞抬头,看见丽娜站在门口。
“我得挂电话了,尼克。有消息记得通知我。”
“没问题,局长。”
他们挂了电话,杰佛瑞示意丽娜进来,暗暗对她的模样感到吃惊。她的眼睛充满血丝,就像哭了很久那样。她的鼻子发红,还有黑眼圈。
“想谈谈吗?”杰佛瑞指着桌子对面的一张椅子要她坐下。
她困惑的看他一眼,似乎不懂他的意思。她问,“有莱希的消息吗?”
“没有。”他说。
“你准备去做心理谘询了没?”
丽娜咬着嘴唇,“我没时间。”
“设法挪出时间。”他说。
“好的,局长。”
杰佛瑞靠着椅背,注视了她一会儿。他说,“告诉我,你逮住马克时的情形。他有没有说什么?”
“他突然变得口风很紧,”她说,“什么都不肯说。”
“他请了律师吗?”
“巴迪·康佛。”丽娜对他说,“这当中没有利益冲突吗?”
杰佛瑞思索着这点。一旦朵蒂·威佛决定对杰佛瑞提出告诉,那么巴迪将是代表郡政府为他辩护的律师。他问,“巴迪可知道马克和珍妮·威佛的事件这两者之间是有关联的?”
“他知道马克是珍妮想要射杀的对象。每个人都知道。”
“我的意思是,”杰佛瑞说,“他知不知道我们怀疑马克可能是莱希孩子的父亲?”
丽娜眉毛一挑。
“我们有吗?”
“你倒是说说看,为什么不该怀疑他。”
“说不定是别人。”她说。
“在他们母亲的严格看管下?”
“她老是病恹恹的。”丽娜耸耸肩说,“我有种直觉,他们的父亲很喜欢摆布压迫别人。”
“这点我赞同。”杰佛瑞说,因为那天他们到派特森家,这位父亲显然就把丽娜耍得团团转。让杰佛瑞犹豫着不知该介入或者让丽娜照料自己才好。
丽娜说,“也许他猥亵马克,因此马克猥亵他妹妹?类似因果循环?”
“恋童者不是这样产生的。”杰佛瑞说。
“我不懂。”
“并不是所有恋童者都曾经在孩提时期遭到虐待。我们不能这样推断。”
“我们只是在谈理论,对吧?”丽娜说,“我是说,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不过,我看不出派特森先生对男孩子有兴趣。”
“又是直觉?”
“是啊。”丽娜点头。
“我觉得他没兴趣。”
“那马克呢?”杰佛瑞想起他们第一次向那男孩问话时,丽娜的奇怪表现。
“你对他有什么样的直觉?”
丽娜含蓄的低下头。
“这个嘛,”她说,“他性欲很强。”
“继续。”
“他似乎很习惯于利用他的外表,他的性感。”她抬头说,“我猜他或许根本不懂得别的沟通方式。”
“他的刺青。”杰佛瑞说,“我在阿拉巴马遇见一个人,身上也有相同的刺青。”
“黑白心刺青?”
“他在一所日间托儿所附近窥探。”杰佛瑞说,心中的厌恶比起在负子鼠店里感受到的丝毫未减。
“看那里的小朋友。”
“小朋友?”丽娜问,“他是儿童猥亵者?”
“比较像是恋童狂。”杰佛瑞纠正她说。多年前,莎拉曾经在处理某个案件时,告诉他两者的差别,现在他向丽娜转述。
“儿童猥亵者往往憎恨小孩子,除了凌虐他们之外,并不想和他们在一起。恋童狂则认为他们所做的是为小孩子好、认为自己很爱小孩。”
“原来如此。”丽娜狐疑的说。
“恋童癖是一种心理疾病。”
“同性恋也一直被认为是一种心理疾病,直到六〇年代初期才改观。我还是不懂有什么差别。”
杰佛瑞知道丽娜的妹妹是女同性恋,因此丽娜说这话让他很诧异。
“我想差别在于,成人之间的性接触基本上是健康的。而小孩子还没准备好接受这种事。”见她没回应,他继续说,“在成人对儿童的关系当中,权力总是落在成人这一方。不是平等的游戏。永远是成人掌控小孩子。”
丽娜难以置信的看着他。
“听起来你似乎是在为他们辩护。”
“没有的事。”她的指控让杰佛瑞相当恼火。
“我只是在解释他们的心态。”
“他们的心态就是他妈的变态。”
“这点我同意。”杰佛瑞说,“不过,你不能让你的憎恶影响你处理这事的态度,丽娜。如果他身上的刺青代表他是恋童狂或者儿童猥亵者,你绝不能让他察觉你的不认同。否则他不会对你敞开心胸。”由于这话他以前就对她说过,他加了句,“你早就知道的。”
“那么,”丽娜说,“你认为他是哪一种?他只比莱希年长一点。”
“至少三岁。”
“差距并不大。”
“也许三十岁和三十三岁差距不算大,但是对小孩子来说,三岁可是一大步呢。可以从小孩转变成少年了。”
她没吭声,显然在认真思考着。
杰佛瑞说,“这么说好了,恋童狂比较乐于和小孩子在一起,因为他害怕成人关系。他害怕大人。”
“珍妮呢?她为什么会被缝成那样?是怎么回事?”
“这我就不清楚了。”杰佛瑞说,“也许马克知道?”
“他不肯说话。”丽娜说,“法兰克陪着他,但他只是在发呆。”
“他很亢奋吗?”
她摇头。
“一开始是,现在已经平静了。”
“有没有要求打一针?”
“他看起来还好。”她说,“没有难过得抽搐打滚,如果你指的是这个。”
“他的身体状况如何?莎拉说他似乎受伤了。”
“是啊。”丽娜从胸前口袋掏出几张拍立得照片。
“我们拍了几张存证照片。林顿医生说他肚子上的伤口看来像是被尖锐的刀子割伤的。不过还没有深到必须缝合。他的眼睛有瘀伤。”
杰佛瑞看着那些照片。马克眼神茫然对着镜头。有一张他脱去榇衫,牛仔裤腰部有杂草污渍,下腹部有几道浅淡的刮痕。
“这不是我们的人干的吧?”杰佛瑞问,只是为了确认。
“当然不是。”丽娜说。有点奇怪,因为以前他问过她同样的问题,得到的是非常直接的回答而不是这种态度。接着又补了一记。
“去问你女朋友。她比我早看见。”
“有人追他?”杰佛瑞不理会,往下说,“或者他在追谁?”
“都有可能。”她说,“他的两只手臂都有防御性伤痕。”
杰佛瑞又想起亚瑟·普莱恩,他用两只手臂挡住脸来闪避杰佛瑞的拳头的样子。
丽娜说,“我们已经采证他的衣服。林顿医生应该会拿他衬衫上的血迹作DNA比对。”
“你问了他妹妹的事了吗?”
“不管他是否关心,他并没有任何反应。我说过,他什么都不肯说。”
杰佛瑞的电话响了。他按下通话键。
玛拉说,“范恩牧师来探望马克了。”
杰佛瑞和丽娜互换了一下眼色。
“以什么名义?”
“他说派特森夫妇请他在警方讯问马克时担任代理监护人。”玛拉压低声音说,“巴迪·康佛陪着他一起来。”
“谢了。”杰佛瑞说着,又按了下键。他坐回椅子上,看着丽娜。
她忍不住问。
“怎么?”
“你和马克之间曾经产生某种默契。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不过你最好小心处理。”
“我跟他之间没有默契。”丽娜说,显然对这感到不安。
“也许因为他母亲病了,使得他把部分情感转移到你身上。”
丽娜懒懒耸了耸肩。
“总之,”她说,“我们尽快把这事了结好吗?”
巴迪这一生过得相当坎坷。十七岁那年,他在一场车祸中失去右腿膝盖以下的部分。后来他由于罹癌失去左眼,又被一个不满的客户拿枪轰掉一颗肾脏。然而这些遭遇似乎让他变得更坚强,必要时他可以像狗为了一根骨头那样奋战。除此之外,巴迪是个思维清晰的人,而且和大部分律师不同的是,他仍然有分辨是非的能力。他曾经不只一次协助过杰佛瑞。杰佛瑞希望他在讯问马克·派特森时,也能得到巴迪的协助。
“局长,”大卫·范恩说,“谢谢你让我参与这件事。马克母亲的病情又加重了。他们要我担任他们的代理监护人。”
杰佛瑞点点头,没明说其实他也没得选择。无论马克犯了什么罪,基本上他还是个孩子。除非法院对他的身分另有判定,否则还是得有监护人在场。
范恩说,“有没有他妹妹的消息?”
“没有。”杰佛瑞看着马克,很想知道这个十六岁男孩究竟出了什么事。他的样子非常狼狈,眼睛上的瘀青逐渐发黑。他的嘴唇中央被割了一刀,眼睛和丽娜一样布满血丝。他们给他穿上的橘色狱衣让他的肤色看来比之前又苍白了些,个子也小了点,似乎被周遭环境压缩了。他垂着肩膀,整个人轻飘飘的,连矮小的巴迪·康佛看来都比他高大。
“马克?”杰佛瑞说。
马克的嘴唇动了一下,眼睛仍然盯着桌面,不想抬头面对自己的处境似的。这男孩看来可怜兮兮的,让杰佛瑞不由得同情起他来。丽娜说的没错。不管马克做了什么,他终究只是个孩子。
巴迪翻阅着马克的档案。
“什么罪名,局长?”
“人身侵犯。”杰佛瑞说,仍然盯着马克。
“他殴打莎拉的脸。”
巴迪皱眉看着他的委托人。
“莎拉·林顿?”惊讶得提高嗓门。巴迪是在格兰特郡土生土长的,他和大多数本地人一样,对于莎拉在医院的工作抱着极大尊敬。
桌子底下传出叮当脆响。马克戴着手铐,杰佛瑞猜想那大概是手铐在他大腿上跳动的声音。杰佛瑞在许多次讯问当中听过这声响。
“另外,”杰佛瑞努力让声音盖过那铿铿声,“他还当着大约十个证人面前,威胁他妹妹要伤害她。”
“原来如此。”巴迪说着,把档案叠好。
“他脸上的瘀伤是在他被逮捕之前或者之后造成的?”
丽娜断然说,“之前。”接着小声但清楚的加了句,“……白痴。”
巴迪责难的看了她一眼。
“有证人吗?”
“我们拍了照片。”杰佛瑞说着,从档案夹拿出丽娜交给他的那些照片。他在桌上把照片摊开来给巴迪看。这动作让马克畏缩了一下,也让杰佛瑞再次惊讶于这孩子的柔弱。
巴迪久久浏览着照片,最后抬头看着马克。
“谁下的手?”他问杰佛瑞。
“我们还想问你呢。”杰佛瑞说。
马克仍然垂着头,手铐像节拍器似的叮叮作响。
巴迪把照片推还给杰佛瑞。
“看来他不想说话。”
丽娜说,“发生了什么事,马克?”
马克抬头,似乎很讶异丽娜突然对他说话。手铐声停了,他似乎静止在那儿,等着丽娜继续说话。
丽娜的声音有着杰佛瑞从未听过的温柔。当她说话时,感觉就像房内只剩下她和马克两个人。
“告诉我怎么回事,马克。”
他继续发呆,呼吸似乎变得急促。
“是谁打了你?”她又问,依然是充满关切的语气。她向桌子对面的马克伸出手,他抬起双手来迎接。她盖住他的手时,他的嘴角发出一声轻叹。
巴迪向杰佛瑞使了个眼色,杰佛瑞摇摇头,示意他安静。大卫·范恩则一语不发看着马克和丽娜的手。
丽娜用大拇指抚摸着马克的刺青。杰佛瑞不必看在场的另外两个人,也知道他们对这动作有那么点不安。屋内弥漫着股微妙的气氛。
丽娜说,“怎么回事,马克?告诉我吧。”
他眼中泛着泪光。
“你非找到莱希不可。”
“我们会的。”丽娜说。
“必须在她出事以前找到她。”
“她会出什么事呢,马克?”
他摇头,啜泣着。
“太迟了。没人救得了她了。”
“你知道带走她的人是谁吗?你认不认得那辆车?”
他还是摇头。
“我要见我妈。”
丽娜用力呑咽着,杰佛瑞知道她也感受到了马克的柔弱。
“我要见我妈妈。”马克又说,声音很飘渺。
大卫·范恩向马克伸出手,男孩仓皇退避,所幸巴迪替他稳住椅子,马克才总算没绊倒。
“别碰我!”马克大叫,站了起来。
丽娜跟着站起,半跑着绕过桌子。她想碰触马克的手臂,但他慌忙跳开,差点撞上墙壁。他一直退到房间角落,把头缩进墙角。丽娜按着他的肩膀,悄声说着什么。
“马克。”大卫·范恩双手一摊说,“冷静,孩子。”
“你为什么没陪着我母亲?”马克问,“我母亲快死了,你的鬼上帝在哪里?”
“晚上我就去看她。”范恩声音颤抖的说,“她要我来陪你。”
“谁来陪莱希?”马克说,“她当街被坏蛋掳走的时候,有谁陪在她身边?”
范恩低下头,杰佛瑞猜想牧师一定也和所有人一样,对莱希·派特森怀着无比愧疚。
“我不需要你。”马克大叫。
“妈妈才需要。她需要你,而你却跑来这里,好像你真能帮得上忙似的。”
“马克——”
“去陪我母亲!”马克大吼。范恩张嘴想说什么,但随即又闭上。
马克摇头,别过脸去。丽娜两手按着他的肩膀,领着他回座位。巴迪用手指关节轻叩桌面,吸引杰佛瑞的注意,然后指着门口。
杰佛瑞站起,并且示意范恩也一起出去。牧师迟疑着,然后照着他的指示,跟随巴迪来到走廊上。
“要命。”巴迪说着连忙道歉。
“牧师,对不起。”
范恩点头,两手插着口袋。他透过门上的小窗口看着房内,喃喃说着,“我会为他的灵魂祷告。”
巴迪将身体重重倚着拐杖,问杰佛瑞,“这两人在搞什么鬼,局长?”
杰佛瑞不知该怎么回答。他问,“大卫,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我?”范恩吃惊的说,“我也不知道。上次我见到马克时,他的状况还不错,很为他母亲难过,不过还好。”
“什么时候的事?”杰佛瑞问。
“前几天在医院里。那晚我去为葛蕾丝祷告。”
杰佛瑞说,“你和珍妮·威佛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珍妮·威佛?”范恩一脸困惑。
杰佛瑞提醒他:“你说你曾经在圣诞节前后到她家去探望她。”
“噢,对。”范恩说,“布雷德要我去看看她。她不再上教堂了,他担心会不会出了问题。”
“有吗?”
“有。至少我是这么认为。”范恩皱着眉回答。
“她不肯和我谈。他们都不肯和我说话了。”
“他们指的是谁?”杰佛瑞问。
范恩指着房门。
“马克和莱希。我和葛蕾丝谈过,可是对于这事她也拿他们没办法,只好解释成是青少年叛逆期的关系。”他伤感的摇头。
“许多孩子都会在这年纪停止上教堂,不过,过个几年通常就会回来。不过葛蕾丝很忧心,因此我还是找他谈了一下。”
“他怎么说?”杰佛瑞问。
范恩红了脸。
“只能说,他用了许多让我不想转述给他母亲的字眼,就别提了吧。”
杰佛瑞点头,不再追问。他也曾好几次听马克说话,知道这孩子的能耐。他问,“葛蕾丝的状况如何了?”
“她病得很重。我想她或许熬不过这个周末。”
杰佛瑞想起,刚才马克嚷着要见母亲。
“那么严重?”他说。
“是啊。”范恩回说,“到了这地步,他们已经无能为力,只能尽量减少她的痛苦。”他回头看着窗内。
“我不知道这个家庭少了她该如何走下去。可能会分崩离析吧。”
“你没参加去年圣诞节的青少年团契营,对吧?”
范恩摇头。
“我留在镇上了。我对团契营的事情涉入不多。那是青少年部牧师的事。布雷德·史帝芬。”
“我已经和他谈过了。”
“他是个不错的年轻人。”范恩对他们说,“我希望他能成为一些孩子的榜样。”
杰佛瑞说,“包括马克,对吗?”
“可以这么说。”范恩回答,“他并未真的敞开心灵。我可以翻一下我的笔记,有任何发现的话会告诉你。”
“那就麻烦你了。”杰佛瑞对牧师说,“明天上午你会在哪里?”
“医院吧。”范恩看了下手表说,“事实上,我想今天晚上就过去,除非你还有别的问题要问我。”
“去吧。”杰佛瑞说,“明天上午十点左右,我会到医院一趟。记得把笔记带着。”
“很抱歉我没能帮上什么忙。”范恩说着,和杰佛瑞、巴迪握手,然后离去。
巴迪看着牧师离开,转身对杰佛瑞说,“你那位警探和我的委托人之间发生的状况令我很不爽。”
杰佛瑞试图假装听不懂,但又想这不会有用的。
“今天晚上我会把他列入自杀观察对象。”
巴迪没买帐。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杰佛瑞回头看着房间。丽娜已经说服马克坐下,他在哭,她揉着他的背安抚他。
杰佛瑞说,“也许这跟珍妮的枪击事件有着关联。”
“唉,可恶。”巴迪咒骂着,用拐杖蹬了下地板。
“谢谢你告诉我啊,局长。”
“我不太确定,”杰佛瑞撒谎,“你知不知道他就是珍妮拿枪要胁的对象?”
“这不是单纯的人身侵犯案件?”
“的确是。”杰佛瑞说,“我是说,以前是。”
“可以说得清楚些吗?”
杰佛瑞望着房间内。丽娜仍然将手放在马克背上,抚慰着他。
“老实说,巴迪。我也弄不懂怎么回事。”
“从头说起吧。”
杰佛瑞两手插着口袋。
“我们在溜冰场发现的婴孩,”他说,巴迪点着头,“我们推测马克是那孩子的父亲。”
巴迪又点头。
“很合理。”
“我们认为孩子的母亲可能是他妹妹。”
“被绑架..的那个妹妹?”
杰佛瑞点头。想到莱希·派特森可能遭遇的不测,他的胸口一阵紧缩。
巴迪说,“我以为那是珍妮·威佛的孩子。”
“不是。”杰佛瑞说,“莎拉进行了验尸。珍妮不是孩子的母亲。”他没说出详细的验尸结果。
“我还没听说朵蒂·威佛要提出告诉。”巴迪说,“市长紧张得跟什么一样。”
“也许她想等到葬礼结束吧。”杰佛瑞心想,葬礼不知什么时候才举行。他总觉得莎拉应该不会接获邀请,而她也从来没提过这事。
“无论如何,我必须在这几天之内取得你的口供。”巴迪命令说,“趁着你记忆犹新的时候,把它做成书面纪录。”
“我想这段记忆永远都不可能淡去的,巴迪。”杰佛瑞说,心想珍妮·威佛的死将伴随着他一辈子。
“还有别的吗?”巴迪问,“别瞒着我。”
杰佛瑞又将手插进口袋。
“马克手上有一枚刺青。”
“心形的那个?”巴迪问。
“是啊。”杰佛瑞说,“那是一种符号。”
“儿童色情。”巴迪替他补足,让杰佛瑞吓一跳。
“你怎么知道的?”
“我的另一个委托人身上也有相同的刺青。”巴迪说,“几周前在奥古斯塔接触过的一个家伙。我是为了帮一个朋友的忙才接这案子的。”
“什么样的案子?”
巴迪左右张望,似乎犹豫着是否该向他吐露。
杰佛瑞提醒他。
“我对你可是有问必答啊,巴迪。”
巴迪认了。
“好吧,”他说,“他因为藏有古柯碱被逮。不多,可是足以构成贩毒罪名了。他握有一些资讯可以换取无罪。”
“我听说了。”杰佛瑞说,“他也发行色情杂志,对吧?”
巴迪点了点头。
“他转成了秘密证人,来让自己免除牢狱之灾。”
“对啦。”巴迪说,“你怎么知道的?”
“平常的管道。”杰佛瑞不想透露太多。
“什么管道?”巴迪问。
杰佛瑞转移话题。
“你的腿呢?”他指着巴迪右膝盖以下的空处。
“妈的。”巴迪叹了口气说。
“被我女友拿走了。不肯还我。”
“那你怎么办?”
“烂警察。”巴迪倚着拐杖说。
“只会责怪受害人。”
杰佛瑞大笑。
“要我找她谈谈吗?”
巴迪眉头一皱。
“我自己会处理。”他说,“你到底说不说,你的消息哪来的?”
“不要。”杰佛瑞说。他看着讯问室,马克趴在桌上,丽娜坐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
杰佛瑞打开房门。
“丽娜。”他示意她到走廊来一下。
丽娜张嘴,也许是想要求他让她待在里头,但又打消了念头。她起身,没看马克,也没碰触他,直接走出房间。
“他说了什么?”杰佛瑞问她。
“什么都没说。”丽娜回答,“他想去医院看他母亲。”
“你回家吧。”杰佛瑞说,留下她一头雾水,转身进了房间,巴迪紧跟在他后面。
“马克。”杰佛瑞在丽娜空出的椅子坐下。
“刺青的事我们已经知道了。”
马克仍然低着头。桌子由于他的哭泣而微微震动。
“我们知道那代表什么。”
巴迪隔着桌子对马克说,“孩子,为了你自己的权益着想,你最好告诉我们究竟是怎么回事。”
杰佛瑞说,“马克,你知不知道带走你妹妹的可能是什么人?”见他没回应,他又说,“马克,我们担心她落入坏人手里。她说不定会受到伤害。你必须协助我们。”
他还是不吭声。
“马克,”杰佛瑞再试探,“林顿医生说,她看莱希的样子似乎不太舒服。”
马克抬头,用两手抹着眼睛。他笔直盯着前面的墙壁,身体前后摇晃起来。
杰佛瑞问,“莱希怀孕了吗?溜冰场发现的婴儿是她的孩子?”
马克不停的前后摇摆,像是被那面墙壁催眠了似的。
杰佛瑞又问,“你是不是孩子的父亲,马克?”
马克的眼神依然呆滞。杰佛瑞在男孩面前挥了挥手,马克动也不动。
“马克?”杰佛瑞叫着,然后提高声音。
“马克?”
马克毫无反应。
“马克?”杰佛瑞弹着手指,不停呼唤。
巴迪把手放在马克肩上,但是男孩理都不理他。巴迪说,“我们最好替他找个医生。”
“莎拉可以——”
“不。”巴迪打断他。
“莎拉这一整天也折腾够了。”
杰佛瑞一直到十点才离开警局。他花了将近两个小时打电话给各地分局,确认他们已经收到莱希的协寻传单,而且都已开始搜寻那辆黑色雷鸟。许多警员试图在电话中把一些侦办中的案件向他详述,可是杰佛瑞觉得有些案子自己恐怕帮不上忙。他费尽唇舌解释,唯恐线上的警员误会他只是在虚应故事。葛里芬市的巡逻警员在街上意外碰上那辆黑色雷鸟,应该比杰佛瑞找回某个警佐母亲家里被偷走的大荧幕电视的机会大得多了,不过他还是把对方报上的案件编号抄了下来。
除了他告诉尼克的那些以外,杰佛瑞也想看看自己能在网路上搜寻到什么。借由布雷德的协助,他找到数千个包含有“小女朋友”字眼的网站。浏览到第三个网站时,布雷德的脸都绿了,杰佛瑞只好让这位年轻巡警离开,自己逛起了网站。
凭着有限的网路知识,杰佛瑞仍然透过许多连结进入一个个网站,发现各种摆出顺服姿态的儿童照片。下线时,杰佛瑞迫切的想要冲个澡,来洗净脑海中的某些画面。莎拉说的对,也许他应该和这案子保持距离,以便看得更清楚。他起身,一时不知道眼睛该往哪里看。
他驱车前往莎拉的住处,努力不去想刚才在电脑里看见的那些。离开警局前他打了电话通知她,莱希依然没有消息,还有要是她仍然想见他,他马上就赶过去。所幸,她想见他。他把车开进车道,发现她为他留了几盏灯。他下车,听见屋内传出轻柔的爵士音乐。莎拉显然不停在窗口探看,因为他还没敲门,门便打开了。当他看见她站在那里,这几天所有烦心的事顿时离他而去。
“嗨。”莎拉诡秘的微笑着。
杰佛瑞没说话,只盯着她看。莎拉的头发垂落在肩头,卷成柔和的波浪状。她身上那件光滑的黑色裙装轻裹着她的躯体,美好的曲线展露无遗。侧面一条长开叉让她的腿若隐若现。她穿着高跟鞋,小腿肚紧绷的线条让他很想狂啸。
她牵着他的手,带他进屋子。杰佛瑞在走廊里停步,将她拥入怀中。她的高跟鞋让她足足高出三寸之多。她把头靠在他肩上,一边踢去鞋子,恢复可以和他平视的高度。
“好点没?”她问。见他没反应,她挨近他,轻轻吻着他。他始终睁着眼睛看着她吻他。她的嘴唇很香甜,有股葡萄酒和巧克力的味道。
杰佛瑞在身后把门带上,仍然紧盯着她。她额头上贴着绷带,然而他却不记得曾经见过她有比这更美丽的时候。
她说,“我不想谈今天的事,你的或我的,都不想谈。”
他只能点头。
她一手靠在墙上,困惑的看着他。
“你的舌头被猫吃了?”
杰佛瑞手按着胸口,试着表达他的感受。
“有时候,”他说,“我会忘了你有多美,然后,当我又见到你……”他拖长语尾,寻找着合适的字眼。
“只有惊叹的份。”
她眉毛一扬,似乎在问他是不是在对她念台词什么的。
“我爱你,莎拉。”他说着,朝她走近一步,“我真的好爱你。”
她要笑不笑的,这点让杰佛瑞更加爱她。认识她这么久了,到现在她还是无法坦然接受他的恭维。
她说,“我猜这表示你喜欢这件衣服吧。”
“要是它掉到地上,我会更加喜欢。”
她退开一步。他看着她伸手到背后不知做什么。她在那件裙装底下没有穿任何衣服,因此当它滑落地上时,她便光溜溜的站在他面前了。
杰佛瑞尽情欣赏着她,她的渴望热切得令他害怕。他双膝落地,亲吻她直到她再也无法站立。
星期三
12
丽娜梦见她听见铁锤敲钉子的声音。她在床上翻了个身,以为会看见自己被钉在地板上,没想到看见的却是汉克,正在把她卧房的门铰链敲掉。
丽娜在床上坐起,大叫,“搞什么?”
“我说过我们必须改变现状。”汉克说,继续敲着固定门铰链的固定栓。
“老天。”丽娜两手捂着耳朵,难以忍受铁锤的敲打声。她看一下化妆台上的时钟。
“都还没六点。”她大叫。
“再说今天我九点才上班。”
“这样时间更充裕了。”汉克说着,把门铰链的固定栓拔下来。
“你想把我的门拆掉?”丽娜问,边把床单拉到胸前,尽管她穿着厚运动衫和长裤。
“你以为你是谁啊?”
汉克不理会她,开始拆最顶端的门铰链。
“住手。”丽娜喝令。她裹着床单下了床。
汉克继续敲打,还是没理她。
他说,“从今天起,情况不同了。”
“什么情况?”
他从长裤后口袋掏出一张折叠好的笔记纸。
“拿去。”他把纸递给她。
丽娜打开纸张,眼睛却无法集中在那些文字上。她想起在少女时期,汉克不赞同她和一个男孩交往。他的解决方式是把丽娜卧房的窗户钉死,让她再也无法在晚上偷溜出去。当时她抗议说要是发生火灾就危险了,汉克却说他宁可她被烧死,也不想看见她和那个人渣鬼混。
丽娜想抢走他的铁锤,可是力气敌不过他。
她说,“可恶,我不是小孩。”
“你是我的小孩。”汉克拿起铁锤猛敲。他把门上最后一根固定栓敲落地上。
“我用这双手抱你。”他放下铁锤,对着她摊开双手。
“晚上你哭闹的时候我陪你去散步。我让你每天上学都有午餐可吃。我还借钱给你,让你付这栋房子的头期款。”
“我已经全部还清了。”
“这是利息。”他张开两手握住门板,吆暍一声把它举起。
丽娜错愕的看着他把门板搬到走廊上。
“你这是在做什么?”她惊叫。
“汉克,住手。”
“这屋子里不准再有秘密。”他喃喃说着,弯身把门板靠在墙边。
“你每天都得遵守这清单上的所有规矩,否则我就去找你老板谈。懂吗?”
“别想威胁我。”她跟着他走回卧房。
“你要说这是威胁也无妨。”汉克拉开她的衣柜抽屉。他翻弄着她的内衣,关上抽屉,接着拉开下一层。
“你在做什么?”
“有啦。”他拿出慢跑裤和T恤。
“把这穿上,五分钟内下楼去。”
丽娜看着他,这才注意到汉克身上不是平常的牛仔裤和夏威夷衬衫。他穿着印有啤酒广告的白色T恤和短裤,全都新得可以看见刚拆开包装的折痕,脚上是新运动鞋和拉到膝篕下方的白袜。他的腿苍白得她连眨了几次眼睛才分辨出腿和袜子的界线。
“下楼做什么?”她抱着胳臂说。
“我们跑步去。”
“你要和我一起去慢跑?”她简直不敢相信。汉克的身材臃肿得就像轮椅里的老人。他连走到邮筒都懒得。
“五分钟。”他离开了房间。
“浑蛋。”丽娜气呼呼的,不确定是否该跟着他走。她气得两眼昏花,但仍然脱去长裤,将运动裤套上。
“烂家伙。”她喃喃骂着,穿上T恤。最令她气愤的是,她根本没得选择。只要汉克把丽娜这阵子行为的半数告诉杰佛瑞,她就只能卷铺盖走路了。
丽娜瞄了一下那张清单。第一条是“每天运动”,结尾是“三餐正常进食”。
突然间,她担任警察这十年听过的各种诅咒不知从哪儿一涌而出,从她嘴里劈哩啪啦吐出,一股脑倾倒给汉克。她以“……操你妈”收尾,然后抓起运动鞋下了楼。
丽娜坐在杰佛瑞的办公室里,看着墙上的时钟。他已经迟了十分钟,在丽娜的记忆中这是从未有过的。也许她该庆幸他还没来,因为她需要坐一下,以便平抚一下早上和汉克慢跑之后的恶劣情绪。那个顽强的老家伙,从一开始丽娜便被他超前。丽娜不得不承认,她的强韧意志有一部分是来自她的舅舅,因为他和她是如此相似:一旦下了决心要做某件事,什么都挡不了他。哪怕丽娜在背后哀求,肺部就快爆炸了,肚皮由于活跃的胺基酸代谢而抽痛不已,他也只是板着脸孔在原地跑步,等她喘过气来然后继续往前。
“嗨。”杰佛瑞冲进办公室。他的领带松松的围着脖子,外套挂在手臂上。
“嗨。”丽娜说着起身。
他挥手要她坐下。
“抱歉来晚了。”他说,“塞车。”
“哪里?”丽娜问,因为镇上唯一会塞车的地点是学校周边,而且只在某些时段才会。
杰佛瑞没答腔。他在办公桌前坐下,单手解开领子钮扣。丽娜不太确定,不过她似乎瞥见他脖子上有红印子。
她问,“还没有莱希的消息?”
“没有。”他开始系领带。
“我在车上和大卫·范恩通过电话。他带了辅导马克期间做的笔记。”
“他准备把它们交出来?”丽娜问,又一次庆幸自己没去找这个牧师倾吐她的问题。
“是啊。”杰佛瑞把领带抚平。
“我也很讶异。”
丽娜叉着手臂,看着她的上司。他看起来不太一样,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十点他会在医院和我碰面。”杰佛瑞看了一下手表。
“已经迟了。”
“我以为你要我跟你一起去?”丽娜说。
“我要你和布雷德一起带马克回家一趟。”杰佛瑞对她说,“让他换上干净衣服,洗个澡,总之打理好一切,然后带他到医院去。”
“为什么?”
“昨晚他母亲的病情突然恶化。”杰佛瑞说,“范恩说她或许撑不过今天上午。”他轻敲着桌面。
“不管他做了什么,我不希望他连他母亲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这话让丽娜有点感动,但她尽力不动声色。
杰佛瑞指着她,警告似的说,“一定要和布雷德一起去,丽娜。不准你和马克独处。懂吗?”
她试图辩解,但他说的没错,她也不想和马克·派特森单独在一起。他身上有种非常原始的气息。也许她在他身上投射了过多情感。
“丽娜?”杰佛瑞催促着。
她轻咳一声然后回答,“遵命,局长。”
一如以往,布雷德遵守着最高限速将车子开过镇上。丽娜一边压抑着不耐,一边努力忽视坐在后座的马克。她不必回头看也知道马克正在盯着她看。她和杰佛瑞一致认为,由马克的父亲来告诉这孩子他母亲病危的消息比较妥当,可是此刻坐在这里,马克距离她的背两尺不到,丽娜感觉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虽然前后座之间有安全护栏,她总觉得马克好像随时会穿越护栏抓住她,要她说出究竟是怎么回事。
至于马克,昨晚医生让他吃的药似乎发挥了功效。他已回复成平时那个乖戾阴沉的他,丽娜替他戴手铐时故意贴近她站着,当她带他走向车子时还发出近似挑逗的声音。丽娜不解造成这变化的原因是什么,前一天马克还紧张兮兮的。
“外面真热。”布雷德在商店街左转。
“是啊。”丽娜赞同的说,很想认真的聊天。
“比去年的这时候更热了。”
“真的是。”布雷德回说,“记得我小时候,天气好像没这么闷热。”
“我也这么觉得。”丽娜说。
“家里直到我十二岁才装了冷气呢。”
“我们家直到我十五岁才装。”她笑着记起往事。记得丽娜和西碧儿一直站在那台冷气机前面,两人的脸差点结冰。
“我们还哀求老爸把管子接到院子里。”布雷德一阵轻笑。
“还记得我堂弟班尼到家里来玩——”
马克踢了一下前后座之间的护栏。
“闭嘴。”
布雷德猛踩煞车,回头说,“你再踢一次,咱们走着瞧。”
丽娜从没见过布雷德威胁任何人,她很惊讶他也有这一面。她第一次发现到布雷德其实并不喜欢马克·派特森。
“冷静点,小子。”马克说。
丽娜回头看马克一眼,他挑逗的舔着舌头。她转身,望着车窗外,不让他察觉她已经受了他的影响。
车子略为颠簸的向前行驶,布雷德一路无话。丽娜用手指给他派特森家拖车的方向,而不用口头指示。她努力不去想马克就坐在后座,可是每隔五分钟她便又想起,感觉马克似乎就在她耳边吐气。
“到了。”丽娜指着拖车说。没等布雷德把车停妥,她迅速跳下车。她走动时感觉大腿肌肉阵阵酸痛,忍不住又咒骂起汉克早上逼她去慢跑。
布雷德打开后车门。
“现在你愿意守规矩了吧?”
马克慢呑呑下了车。他站立时比布雷德矮了好几寸。他对这位年轻巡警说了不知什么话,只见布雷德尴尬得胀红了脸。
“嘴巴放干净点。”布雷德说,不过没有威吓意味,却比较像是惊愕。布雷德抓起马克手腕上的手铐,拉着他向拖车走去。
在拖车门口,丽娜从口袋掏出一串马克的钥匙。那是他被捕时登记的所有物。她猜想拖车大门的钥匙应该就在这付钥匙圈上吧。
“第三支。”马克说,“有绿色套环的那支。”他朝布雷德暧昧的笑着说,“套子,套套,套环。”
布雷德咬着牙,紧盯着门板,好像可以凭意志让它打开似的。
丽娜找到那支钥匙,把它插进锁孔。她把门打开,一阵冷风从屋内吹出。
马克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紧闭眼睛,猛吸着那股扑鼻而来的紫丁香气味。
“进去吧。”布雷德将男孩往屋内一推。
丽娜质疑的看了眼布雷德,心想他到底怎么了。布雷德一向是脾气温和的人。
“把他的手铐解开。”丽娜说。
布雷德摇头。
“不能这么做。”
丽娜叉着手臂。
“戴着手铐,要他怎么洗澡换衣服?”
藏书网马克朝布雷德眨眼。
“你可以陪我一起洗,警官。帮我刷背。”
丽娜还没弄清楚状况,她的手已经往马克后脑勺啪的打过去。
“闭嘴。”她说,气他故意让布雷德难堪。她对布雷德说,“你何不到拖车后门去守着,以免他溜出去?”
这建议似乎让布雷德松了口气,二话不说便走了出去。
“你对他说了什么?”她问马克。
“只是说我想帮他纡解压力,他看起来压力很大的样子。”
“老天。”丽娜吐着气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不行吗?”马克反问。
丽娜拿出手铐钥匙,示意他过去。他把手铐紧靠着胯部,这样她开锁时就非碰触到他不可。
“手伸长。”丽娜下令。
他夸张的叹气,但还是照做了。
“你喜欢被绑起来吗?”他问。
“给你十分钟时间洗澡。”她松开他的手铐。
“要是我不得不进去抓你,我可一点都不会客气。”
“晤……”马克拉长声音说,“好像很可口。”
丽娜把手铐夹在腰带后方。
“十分钟。”她说,边想今天早上汉克使唤她的感觉是否就像这样。她走向沙发,随手拿起一本杂志然后坐下。马克站在厨房里,盯着她看了约莫一分钟之久,才走进他的卧房。几分钟后,她听见浴室传出冲水声。丽娜阖上杂志,心中的重担总算暂时放下。
她离开沙发,扶着壁炉架伸展着四肢。早上的跑步在一年前只能算是小意思,却让她的腿酸痛得要命。她不该这么虚弱的。说什么她的身体都不可能这么差劲才对。
丽娜拿起一帧装框照片,是马克和莱希站在不知是哪里的云霄飞车前的合照。两个孩子都笑咪咪的,马克的手绕在莱希的肩膀上,她的手则搂着他的腰。看来大约是三年前的照片。他们一脸的幸福。
“那是在六旗游乐园拍的。”马克说。
丽娜假装若无其事。马克站在大约三尺外,什么都没穿,只在腰间围了条浴巾。
“去穿衣服。”她说。
他撇着嘴,懒懒笑着。她发现自己太大意了,竟忘了检查他的房间是否藏有违禁品。
“你嗑了什么药?”她问。
“忘忧草。”他笑着倒在沙发上。
“马克。”丽娜说,“起来。去穿衣服。”
他望着她,微张着嘴唇。
“怎么?”她说。
他继续盯着她看了一秒钟,然后问,“那是什么感觉?”
“什么是什么感觉?”
他看着她的双手,她交叉手臂,不让他看见她手上的疤痕。她摇头。
“别问了。”
“我爸爸把事情经过告诉我了。”
“相信他一定很乐在其中吧。”
马克皱着眉头。
“并没有。这种事不会让泰迪兴奋。”他必定察觉到丽娜的诧异了,因为他又说,“现在的老泰迪可是规规矩矩的。乏味得很。”
丽娜转身看着照片。
“去穿衣服,马克。我们没时间聊这些。”
“你把你的秘密告诉我,我就把我的告诉你。”
丽娜大笑。
“你电影看多了。”
“我是说真的。”
“还是不要吧,马克。”
她听见几声喀啦响,转身发现马克正点燃一根大麻烟。
“把它熄掉。”她说。
他没理会,深吸一大口。
他说,“你不想知道真相?”
“我要你去穿衣服,然后到医院看你母亲。”
他笑了笑,舒服的在沙发上窝着。
“那天晚上我还以为你会真的扣扳机。”
丽娜想也没想,在沙发另一头坐下。
“那天你看见我了?”她问,受到冒犯的尴尬还没有被逮到的感觉来得强。
他点头,又吸一大口大麻。
“你躲在哪里?”
“在工具棚旁边。”他说,“我真担心你的车会撞过来。”
丽娜一阵羞愧。
“那个人站在屋子侧面。我以为他看见我了,可是他在看你。”马克吹着大麻烟头。
“他是你老爸?”
“我舅舅。”她回答。
马克又猛吸一口大麻,把烟含在嘴里好一会儿,缓缓吐出,然后说,“把枪含在嘴里,那是什么感觉?”
“错了。”她试着平抚情绪。
“所以我没动手。”
“幸好。被强暴呢?”他说,“是什么感觉?”
丽娜环顾着屋内,心想她和这孩子谈这些做什么呢。
“很糟。”她耸耸肩说。
“反正……很不好。”
他忍不住大笑。
“我想也是。”
“嗯。”丽娜说。接着,为了拿回谈话的主控权,她说,“该你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吧,马克?”
“你恢复性生活了吗?”
她不喜欢他用“恢复”一词,好像那是迟早的事。
“这不关你的事。”她说,暗暗吃惊她竟能如此轻松的谈起这事。这是许久以来,丽娜头一次感觉能够掌控自我和自身的情感。她觉得自己变得坚强,有能力应付这小子。虽说仅仅一天前她才企图自杀,对此她仍感到相当意外。
丽娜说,“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妈妈快死了。”他说。
“你知道这事,对吧?”
“对。”她低头看着双手,不希望他从她脸上看出实情。
“这就是你想和我谈的?谈你母亲?”
他没回应。
“马克,”丽娜说,“你知道你妹妹在哪里吗?”
他看着她,眼里泛着水光。她再度惊觉到他果然只是个孩子。
他说,“知道吗?我们真的很相像。”
“哪方面像?”
“这里。”他一手按着胸口。
“被强暴是什么感觉?”
她摇头,不让他转移焦点。
“我们哪里相像了,马克?谁曾经伤害过你是吗?”
他眼里迅速闪过什么,就在一瞬间,她发现他背负着巨大的痛苦。丽娜心向着他,她感觉内心有股类似母性本能的东西,让她想要照顾马克·派特森,尽管她连照顾自己都成问题。
她问,“是谁伤害了你,马克?”
他把一条腿架在咖啡桌上。
“你为什么会当警察?”
“因为我想帮助别人。”她说,虽说这已经不尽然是事实。
“让我帮助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他摇头回避这问题。
“那是什么感觉?”他追问,“你被强暴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说你为什么想知道,我就告诉你。”
他吸着大麻,终于抽完。他左右寻找着丢烟蒂的地方,丽娜将咖啡桌上的碟子推给他。
他翘起双腿,两手抱着膝盖。
“有时候我会想,人为什么会做某些事情。”
“我也会。”她说,“例如,为什么珍妮想要杀你?”
他手一挥。
“她没有要杀我。”
“所以你很气自己?”
他大笑。
“少自作聪明。”
“她为什么要那么做,马克?”
“她以为她有能耐阻止。”
“阻止什么?”
“我?”他反问,好像丽娜理当知道答案似的。
“阻止你做什么?”她等着他回答。见他迟迟没回应,她又问,“告诉我那次派对的事,卡森和几个男孩参加的那次。”
他眉头一皱。
“卡森是娘娘腔。”
“你为什么要珍妮和他们上床?”
“我什么都没要她做。”他驳斥。
“是她自己要的。她想让我吃醋,想告诉我那根本不代表什么。”
“可是你把她灌醉了。”
“哈,是啊。”他无所谓的挥挥手。
“珍妮以为她可以阻止什么事,马克?”丽娜问,“在溜冰场的那个晚上,她想阻止什么?”
马克撇着嘴,像是准备告诉她,但似乎又打消了念头。他问,“你想你能找到我妹妹吗?”
“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他低垂着头。她猜想着,这是因为他知道莱希的下落,或者因为他不知道而觉得羞愧。
丽娜靠着椅背,两手抱胸,等着他把想说的话给说完。
“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好像不是真的。”他说,“譬如我在这房间里,呼吸着空气,可是没人看得到我。”他揉着眼睛。
“然后我就想,也许我根本不在这里,我应该到别的地方去。也许我应该干脆一点,扣下扳机。你懂吧?”
丽娜点头,因为她确实了解。
“是什么让你住手的?”他问她。
“你为什么没扣扳机?”
关于枪的事情,她说了实话,但没告诉他呑药的事。
“我想象我的工作伙伴,一大早发现我的尸体的情况,我没办法那样对他。”
“你相信上帝吗?”
“我不敢说。”她回答,“你呢?”
他摇头表示不相信。
“所以你才停止上教堂?”
他忿忿的望着她。
“别像警察那样拷问我。”
“我本来就是警察,马克。”丽娜刻意保持冷静,不呼应他的怒气。她伸手按着他的臂膀。
“我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珍妮为什么想杀你?”
他叹了口气,懒懒的靠着软垫。
“她实在是个好女孩。”他说,“我真的很在乎她。”
“这我知道。”
“是吗?”他说,“我是说,你真的知道在乎一个人是怎么回事吗?”
丽娜想起西碧儿。
“是的,我知道。”
“我不知道。”他说,“我是说遇见珍妮之前。我真的不懂什么叫做在乎一个人。”
“你也爱你母亲。”
他大笑,空洞的声音在他胸腔回荡。
“她就快死了,不是吗?”
丽娜紧抿着嘴唇。
“我有感觉。”他手捂着胸口。
“今天早上我感觉到了,她不想再拖延下去,她想要放手。”他哭了起来。
“我们之间有感应,你知道?我可以感应到她的感觉。”他突然转向她,渴切的问。
“你妹妹死的时候你知道吗?”
“知道。”丽娜撒谎。当时她正开着新车离开美肯市的汽车经销商,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这里有感觉。”她抚着胸口说。
“那你一定了解。”他说,“你知道那种空虚感。”
丽娜点头,没说话。
马克别过头去,然后闭上眼睛。她打量着他的侧面轮廓,坚挺的鼻梁和方下巴。泪水滚下他的脸颊,滴落在他胸膛。
“第一次,”马克声音低沉的说,“是在感恩节。”
丽娜保持静默,让他慢慢来。
“莱希和珍妮在走廊另一边的莱希的房间里,我想向她借一张CD。”他叹了口气,胸口随着一阵起伏。
“她突然向我大吼大叫,疯婆子似的。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妈妈大概听见她的叫声,就跑过来要我们别闹了。”
丽娜心跳加速,暗暗祈祷着千万别让布雷德选在这时候冲进来。她略为算了下他离开后过了多久时间,可是她不敢看手表,也无法确定。
“莱希把她房间的收音机开得好大声。”他说,“妈妈不管她。一向都是如此。她永远是受宠的那个。”他摇头。
“可是你知道吗?莱希其实很善良。也许她被惯坏了,可是她是好女孩。她心肠很好,就跟妈妈一样。”
丽娜等待着,默默数了二十五下,马克才又开口。
“后来她到了我的房间。”他说,“她大概知道我还在生气,想过来安抚我。她一向如此,很怕事情闹大。所以有那么多人喜欢她吧,因为她这方面很行。”他嘴角浮现一丝笑意,但仍然紧闭着眼睛。
“她把手放在我的颈背,然后不知怎么,我们开始亲吻。我是说那种很深很长的吻。”
丽娜记起杰佛瑞说的,别让个人情感影响了工作,可是想到马克·派特森亲吻他亲生妹妹的画面,她忍不住一阵作呕。她很想说句话,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她宁可一辈子不知道这故事,可是她知道她不能这么做。
“我也不知道接下来是怎么发生的。”马克说,“我们亲吻着,然后她开始抚摸我,感觉棒透了。”他看着她,征询她的同意。
“我知道那是错的好吗?可是感觉太棒了,我不想停止。”
丽娜点头,努力压抑着情绪。她很怀疑莱希·派特森会诱惑自己的哥哥。推说受害者是“自找的”,这本来就是性暴力犯惯有的托辞。
“我知道你无法理解。”他说。
“可是你不知道我的状况。我老爸对我非常严厉。”他用拳头捶着大腿。
“他就是不肯放过我。向来如此。”
“我知道。”丽娜勉强伸手碰一下他的臂膀。
“这点我了解,马克。我真的了解。”
他的表情柔和了些。他说,“不是我逼她的。”
“我相信你。”
“一开始是她来找我。”他说,“是她自己跑进我的房间。是她自己主动吻我、抚摸我。”
丽娜点头,因为她只能这么做。
“她已经为我湿透了。我……”他摇头,眼睛紧闭,像在回味着,像在唤醒记亿。
“在她里面感觉自在极了。她也要我。我看得出来她要我。她用手圈住我脖子,紧抱着我不放。”
丽娜压下怒气。
“抚摸她,和她在一起,在她里面,”马克说,“让我感觉好完满。你知道?就像事情终于上了正轨。”他一手蒙着眼睛。
“她真行。我是说,她那么行是从哪里学来的?”
他似乎在等一个真实的答案,可是丽娜无法给他。
“我是说,每次我看着我爹。”他说着摇摇头。
“他好像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丽娜脱口而出。
“你爹也和她上床过?”
“还用说吗。”他说,觉得她是蠢蛋似的。
丽娜捂着嘴巴,想着可怜的莱希·派特森以及她承受的一切。
她说,“谈谈珍妮吧。”
马克朗声大笑。
“啊,珍妮。”他说,“我告诉过你,我曾经和她来往了一阵子。”他停了下。
“她人很好。她的事我都告诉你了。”
“你似乎是把她当好友。”
“是啊。”他说,语气里带着些微嘲弄。
“在她逮到我们之前,她算是个好友。”
“她拿枪对着你就是为了这事?”
“我想那是一部分原因。”他说,“你知道,她希望那件事能结束。她时常这么说,她要它结束。”
“她忌妒是吗?”
他缓缓点头。
“她不想再见到。”
“她亲眼看见你们在一起?”
他又点头,同样的慢动作。
“她和莱希放学回来,撞见我们在我床上。”
丽娜的心跳仿佛就快停了。她张嘴想提一个疑问,但又收口。她不想知道。要是她还能移动身体,她会捂着耳朵跑出这房间,再也不要听 8fd9." >这些。然而她无法动弹,直挺挺坐在沙发上,像观看车祸意外那样盯着马克。
“你知道,我们就这么在一起了。我想大约在圣诞节那阵子吧,就在她们去参加那次鬼团契之前。”他的手在空中一挥。
“妈妈让我放学后待在家里。我们有大半天时间可以在一起。”他笑着说。
“她会点些蜡烛,我们一起悠哉的洗澡,然后做爱。”
丽娜发现她在憋气。
“我们大概是忘了时间吧。”马克苦笑着说,“莱希和珍妮走进我房间,就这么被逮到。”
丽娜捣住嘴巴来制止自己说话。
“珍妮很爱我妈。也许珍妮没机会看见我妈妈过世也是好事。不然她一定会难过死的。”
“说的也是。”丽娜勉强应和。
“我知道你会怎么想。可是她爱我啊。知道她爱我感觉真好。因为莱希一向比较受宠,但结果她来找我了,我才是受宠的孩子。我才是她的最爱。”马克又哭了起来。丽娜还没弄清楚状况,一回神发现马克已经将头埋在她颈窝里。
丽娜勉强吐出一声“马克”,并且试着把他推开。
“不要。”他轻声说着,贴在她皮肤上的湿儒嘴唇令她好想吐。
“马克,别这样。”她说。见他不动,丽娜用了最大力气将他一推。
“走开!”她大叫。
从他注视着她的表情看来,她所有的嫌恶感觉已然明白写在脸上。
“马克——”
“贱人。”他说着站起。
“你这他妈的贱人。”
“马克——”
这时房门打开,布雷德站在那儿,手按在枪柄上。丽娜用手势要他退后。在这同时,马克向她逼近。
马克说,“我以为你会了解。”
“我了解。”她惊慌的说,“我真的了解,马克。”
“臭贱人。”他咬牙骂着,“你了解才怪。”
“马克——”
他两步并一步来到她面前,抓住她的手,把它高举在两人之间。
“我以为你了解。”他说。她知道他指的是她的疤痕。
“我以为你知道,因为你也有经验。你了解那是什么感觉。我知道你了解。但是你不肯承认,因为你是胆小鬼。”
丽娜张嘴,但说不出话来。
“喂。”布雷德抓住马克的臂膀。
“滚开,娘娘腔。”马克尖叫着甩开布雷德的手。他谴责的指着丽娜,咬牙说,“你耍我。可恶,你们都一样。她说的没错。你们是一群软脚虾,从来不敢做正确的事。”
丽娜轻咳一声,试探着。
“马克——”
马克走向长廊,脚步沉重得让整辆拖车震动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布雷德问,手仍然搁在枪上。
丽娜摇头,好一阵子无法说话。
“你还好吧?”布雷德走向沙发。他把手放在她肩上,她没有抗拒。
“我不敢相信……”丽娜开口,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布雷德在她身边坐下,牵起她的手。
“丽娜?”他拍着她的手。
“说话啊。”
她摇头,把手抽回。
“他只是个孩子。”她说。
“顽劣的孩子。”布雷德说,“有时候我不懂他们怎么会变成那样。我在他这年纪的时候,连性是什么都不知道。我以为约会好玩的地方就是在最后亲吻一下。”
丽娜点点头,听他聊着自己纯真的年少回忆,感觉很有隔阂。
“我觉得奇怪。”布雷德说,“是什么让他们变成那样?到底哪里不对劲?”
“他们的父母。”丽娜说,可是她知道并非如此。她把头发拨到耳后,试图将那份震慑压下。她看了下手表,犹豫着是否该去叫马克。他已经离开一阵子了。
“他那么说是什么意思?”布雷德问,“珍妮之前不也是这么说的吗?”
丽娜终于回神。
“什么之前?”她问。
“在停车场的时候。”布雷德说,“记得吧,她说大人总是一错再错?”
“噢,老天。”丽娜惊呼,感觉肺部的空气被抽光似的。她从沙发上跳起,朝走廊奔过去,布雷德紧跟着她。
“马克?”她呼叫着,敲打着唯一紧闭的那扇房门。她转动门把,发现上了锁。
“糟了。”丽娜用肩膀冲撞房门。没什么用。她示意布雷德。
“把门踢开。”
他靠着走廊另一侧墙壁,用力往房门一踹。没想到那扇门是空心的,布雷德的脚就陷在破裂的门板里。他扶着丽娜当杠杆,把脚从洞里抽出来。她弯下身,窥探着房内,透过那小孔寻找马克的身影。
“噢,老天。”丽娜倒抽一口冷气,退后一步猛踹着布雷德踢破的小洞。他也加入,两人合力将那开口扩大到足够丽娜钻入的大小。飞溅的木片扫向她的脸和手臂,然而她只顾着爬进房间,几乎没意识到痛楚。
“马克。”她说,声音由于惊慌而变得高亢。
“撑着点,马克。”
布雷德从后面将她一推,她跌进了房内。马克把自己吊在衣柜上方的横杆下。这辆拖车的天花板不高,因此他的两腿拖在地上,可是他脖子上的腰带仍然勒得很紧。他的脸已经发紫,舌头微微露出。她抓住他的双腿,将他往上撑起,来分散颈子所受的压力。
“可恶,布雷德。”她咒骂着。
“快进来。”
布雷德终于把门洞踢大,然后挤了进来。丽娜抱着马克的腿,让他用折叠刀把腰带割断。刀子在皮革腰带上永无止尽的切割,丽娜抱着马克双腿的手臂开始抽搐发麻。
“别死,千万别死。”丽娜尖叫着,让马克倒在地上。她把耳朵贴在他胸口,探寻着心跳声。过了几秒钟,她终于听见一声隐约的撞击,接着又一声。
“他还好吗?”布雷德解开马克颈子上的腰带。
丽娜点点头,从床上拉下一条毯子。她用毯子裹住马克的身体,然后说,“快叫救护车。”
13
“莎拉?”茉莉叫着,然后又叫,“莎拉?”
“唔?”莎拉说。茉莉、甘蒂·尼尔森和她的三个孩子全都期待的看着她。
莎拉摇了下头。
“抱歉。”然后开始检查。她在担心莱希·派特森的事,想着她现在不知如何了。
“深呼吸。”莎拉对丹尼·尼尔森说。
“我已经深呼吸了十分钟了。”丹尼抱怨。
“嘘。”他母亲说。
莎拉知道茉莉在盯着她,但仍继续照料丹尼。
“很好。”她对他说,“你把衣服穿上,我要和你妈妈说话。”
甘蒂·尼尔森跟着她来到走廊。
莎拉说,“我想送他到一位专科医生那里去。”
这位母亲按着胸口,好像莎拉刚告诉她丹尼只剩几个月可活。
“没什么好担心的。”莎拉安抚她。
“我只是想让别的医生仔细检查一下他的耳朵,那位医生在这方面比我专精多了。”
“你确定他没事?”
“我确定。”莎拉说,“茉莉,请你写一封转诊信给亚芳戴尔的麦特·德·安德利医生好吗?”
茉莉点点头,然后莎拉进了她的办公室,把听诊器放在桌上。她坐下,忍着不发出叹息。她发现自己在想念杰佛瑞。她感觉浑身带劲,只是身上有点瘀青。她的背痛得厉害,不过—并不奇怪,因为昨晚他们直到凌晨三点才走出房间。
“所以,”茉莉打断莎拉的思绪,“这表示我们以后可以接杰佛瑞的电话了?”
莎拉红了脸。
“这么明显?”
“《格兰特郡观察家报》上的广告都比你来得含蓄。”
莎拉对着这位护士眯起眼睛。
“没有病人了。”茉莉微笑着说,“你要到停尸间去吗?”
莎拉正想回答,走廊那端突然响起砰的一声,接着是一阵咒骂。莎拉朝茉莉翻了下白眼,然后沿着走廊大步走向浴室。之前一个六岁小朋友,心血来潮把他的宝贝火柴盒小汽车冲进马桶里,造成排水管阻塞。莎拉犹豫是否该打电话请她父亲来一趟,她知道今天黛莎也会陪着他一起工作。因为她没有合适的工具可以修理马桶,加上昨天下午她才刚请假,今天没时间管这些。况且,要是她没请父亲来帮忙,他肯定会很难过。
“爹。”莎拉顺手把浴室门关上,细声说,“这里是儿童医院,你不能骂脏话。”
他回头瞥了她一眼。
“你们姐妹从小听我诅咒长大的,也没变坏啊。”
“爹……”莎拉无奈的说。
“这就对啦,”他说,“我是你爹。”
她不再说什么,在浴缸边缘坐下。小时候,莎拉常观看父亲工作。对莎拉和黛莎而言,艾迪的表演十分精采,敲打水管,两手拿着扳手和通管器忙进忙出。他想教导女儿们灵活运用双手,不畏惧干粗活。莎拉常想,他或许很失望她毕业之后没有加入家族事业,却选择去念医学院。他替她付了奖学金没有支付的部分学费,而且确保她生活无虞,但是莎拉知道艾迪内心一直巴望着她能住在家中,跟在他身边疏通排水管、焊接铅管。有时候莎拉相当动心。如果她是水管技工,工作时间一定短得多吧。
艾迪轻咳一下说,“西部故事,好吗?”
莎拉笑了笑,知道他要开始说笑话了。
“好。”
“有个警长走进一间酒吧,说,‘我在找一个身穿棕色纸背心和棕色纸长裤的牛仔。’”他略为停顿,确认莎拉注意听着。
“酒保问,‘什么罪名?’警长回答,‘沙沙作响’。”
莎拉放声大笑。
艾迪回头继续手上的工作,把马桶钻子丢进马桶里。他身边的卷轴缓缓的转动,柔软的金属蛇管不断延伸出去,用它的尖钻头清理阻塞物。
他说,“那孩子又把什么冲进去了?”
“火柴盒小汽车。”莎拉说,“应该是吧。”
“小杂种。”艾迪念念有词的说。莎拉摇头,知道再怎么提醒他都不会有用。早在大约三十年前的一场尴尬至极的亲师会当中,她就认知到这点了。莎拉用手肘支着膝盖,看着他工作。艾迪·林顿绝对称不上是重视衣着的人,不管他再怎么努力。他穿着一件文化俱乐部合唱团的演唱会T恤,那次演唱会是他在莎拉和黛莎念高中的时候带她们去的。他的绿色短裤已经旧得垂下许多线头。她弯身去扯其中一条。
“喂。”他说。
“你应该等我去拿剪刀。”她说。
“你没病人吗?”
“今天得去停尸间。”她说。停尸间有一大叠文件等着她处理,但她就是不想去碰。事实上,她很乐于整天待在这里陪她父亲。至少等到杰佛瑞下班。
艾迪回头看着她。
“你在乐个什么劲儿?”
“因为你来啦。”她揉着他的背说。
“是啊。”他把蛇管用力丢进马桶。
“这真是要命。你应该向那小子索赔。”
“我会看看他的保险公司怎么说。”
艾迪半蹲着。
“你妹妹在车上。”
莎拉没回应。
他严肃的看了她一眼。
“我参加战争的时候,看过很多人死亡。”
莎拉大笑。
“你是在吉兰堡修马桶,老爸。你根本没离开过乔治亚。”
“这个嘛……”他手一挥。
“有个从康乃狄克来的下士吓得丧胆了。”艾迪抱着胳膊,严肃看着她。
“总之,我的意思是,人生很短暂。”
“没错。”莎拉赞同说。她几乎每周都会在停尸间看见人生苦短的证据。
“你们姐妹俩有事要告诉我吗?”他低吼着说。
“情况很复杂。”她对他说。
“不会吧。”艾迪两手交替,把蛇管从马桶拉出来。
“我敢说一定很单纯。”他把金属蛇管绕在卷轴上,对她说,“去替我把电动钻孔器拿来。”
“我还得工作。”她说。
“等你拿了钻孔器再说。”他把蛇管卷轴交给她。
莎拉犹豫着,把它接过。
“我不是因为听你的话才这么做的。”
他两手一摊。
“一九七九年以后你就没听话过了吧。”
她朝他吐着舌头,离开了浴室。莎拉从后门出去,绕到医院前,以免被候客室里的病人看见。基本上她已经下班了,可是总会有认识她的人,而现在莎拉不想被拦下来。
艾迪的小货车就停在莎拉车子旁边的停车位上。车子侧面漆着“林顿父女”字样。油箱后方画着便器和粉红色纸卷图案的标志。莎拉走近,看见黛莎坐在驾驶座上,窗子摇上,引擎开着。她已经在这里等了至少半小时了吧。
莎拉打开乘客座的车门。黛莎没抬头看。她显然看见了莎拉走近。
“嗨。”莎拉在隆隆的空调噪音中打着招呼,把蛇管卷轴丢向后车座。她爬上小货车,顺手把车门带上。
黛莎不情愿的回了声“嗨”,然后问,“他们找到莱希了没?”
“还没。”莎拉背靠着车门,面对她妹妹。她脱去木屐,让脚趾头勾在黛莎座椅的边缘。
“这边是我的。”黛莎说。这是她们小时候出门时争车位的惯用语。
“说,”莎拉用脚拇指轻戳着黛莎的腿,“你打算怎么办?”
“别这样。”黛莎拍一下她的脚。
“我在生你的气。”
“我也在生你的气。”莎拉说。
黛莎转过身来,两手搁在方向盘上。
“抱歉我说了那些话。”她停了下。
“说你无法怀孕。”
莎拉等了片刻。
“很抱歉我问你戴文是不是孩子的父亲。”
“唔……”黛莎耸耸肩。
“如果你真的怀疑,他确实是。”
“我没有。”她说,其实也不能说她从没怀疑过。
黛莎转身,背靠着车门,面对莎拉。她盘起双腿,两姐妹就这么无言的面对面。
莎拉打破沉默。
“如果你真的想这么做……”她说,努力表现出真诚。
“如果你真的非做不可……我会支持你。你知道的。”
黛莎>问她,“你干嘛说这种话?”
“我……”莎拉试着将她的感受适当的表达出来。
“这星期我看到许多孩子伤害自己,我实在……”她拖长声音。
“我对这件事的看法并不重要,黛莎。这是你的选择。”
“这我知道。”
“我知道那是你的抉择。”她重复说,“我知道你不会轻率的决定……”
“那可不一定。”黛莎打断她。
“怎么说?”
黛莎望着车窗外,静默下来。过了片刻,她说,“我真的,真的好害怕。”
“泰丝。”莎拉牵起妹妹的手。
“你害怕什么?”
“和爸妈有关。”她说着哭了起来。
“如果我不如他们怎么办?如果我是个糟糕的母亲?”
“不会的。”莎拉安抚着,将黛莎的头发往后拢。
“你以前说的没错。”黛莎说,“我很自私。我总是只想到自己。”
“我没这个意思。”
“有,你有。我知道你有,因为这是事实。”黛莎用手背抹着眼睛。
“我知道我很自私,莎拉。我知道我很不成熟。”她嘲讽的大笑。
“我已经三十三岁了,还跟父母住在一起。”
“不住在同一个屋顶下。”
黛莎边哭边大笑。
“老天,拜托别替我辩护了。”
莎拉跟着大笑起来。
“黛莎,你是个好人。你喜欢小孩子。”
“我知道。可是整天和小孩子在一起,那又是另一回事了。”她摇头。
“要是我做出什么可怕的事?要是我把小孩弄丢了,或者明明是女儿我却把她打扮得像广告里的时髦小子?”
“那么我们就把你押起来。”
“我是说真的。”黛莎嘀咕着,但也忍不住大笑。
“要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爸妈会帮你的。”莎拉提醒她说。
“还有我。”她停顿一下,又补充,“我是说,如果你决定这么做的话。如果你决定把孩子留下。”
黛莎倾身向前。
“你一定是个好母亲,莎拉。”
莎拉紧抿嘴唇,忍着眼泪。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莎拉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
“你不必急着下决定。”她说,“你可以再等个几天,等震撼的感觉消退之后你的感觉如何。”
“是啊。”
“我真的认为你应该告诉戴文。他有权利知道。”
黛莎缓缓点头。
“我知道。”她说,“也许我不想告诉他,是因为我知道他会怎么说。”她狡狯的一笑。
“他一定会称心如意的。”
“你不必和他结婚。”
“是啊,害爸心脏病发作,自己则生活在罪恶之中?”
“我不认为他会心脏病发作。”莎拉笑着说,“他只会打你一顿屁股……”
“是啊。”黛莎从中央置物箱抽出一张面纸。她分作三次短促擤着鼻水,她小时候的擤鼻涕方式。
“或许是该有个人来打我一顿。”
莎拉紧捏着她的手。
“由你自己决定,黛莎。无论你决定怎么做,我都支持你。”
“谢谢。”黛莎咕哝说着,又抽了张面纸擦鼻子。她再度把背靠着车窗坐着,久久打量着莎拉。过了一会儿,她突然露出微笑。
莎拉问。
“怎么?”
“好明显喔。”
“什么好明显?”
黛莎笑个不停。
“被操得好明显。”
莎拉大笑起来,笑声在车内回荡。
“感觉如何?”黛莎问。
莎拉望着车窗外,略带恶作剧的说,“你指的是哪一次?”
“你这荡妇。”黛莎尖叫,把用过的面纸丢过去。
“喂。”莎拉单手把面纸弹回去。
“别对我耍老大姐那一套。”黛莎警告着说。
“快把经过告诉我。”
莎拉感觉脸颊烧热。
“休想。”
“你为什么会改变想法?”她问,“我是说,上次你还说你根本不想和他约会。”
“因为妈妈,”莎拉回答,“她要我自己做决定。”
“然后呢?”
“我们玩这愚蠢的分分合合游戏太久了。”莎拉顿了一下,想着该如何表达。
“我想再给自己一次机会。要不就彻底和他断绝关系然后向前走,或者彻底的接纳他,和他一起走下去。”
黛莎问,“性美满吗?”
“很高兴能有不同的感觉。”她想起那天晚上。
“很高兴能暂时抛开罪恶感。”她想了想,又补充,“还有恐惧。”
“对那个失踪女孩?”
“对一切。”莎拉不想细谈。她答应自己绝不和家人谈停尸间的事。不只为了保护他们,也保护了莎拉本身。她的生活总得有个不被死亡和暴力所盘据的角落。
“很高兴……”
“能有惊人的高潮?”
莎拉咂着舌头,微笑说,“的确很惊心动魄。”她摇头,因为那并非事实。
“整体来说,算是相当可观——”
“糟糕。”黛莎端坐着,擦着眼睛。
“爹来了。”
莎拉也跟着坐正,尽管她不懂为什么要这样。艾迪总不会因为她在停车场上坐太久而罚她回房间吧。
“钻孔器呢?”他打开莎拉那侧的车门,问说,“你们俩在这里聊什么?”见没人回答,他又说,“你们可知道这样有多耗油?坐在那儿让引擎空转?”
莎拉大笑。他拍一下她的腿,问她,“要是你娘看见你这表情,她会怎么说呢?”
黛莎回答,“她大概会说,‘也该是时候了。’”
两人咯咯笑着,艾迪瞪了她们一眼,然后关上车门走开。
停尸间位于格兰特郡医学中心地下楼层,无论外面多燠热,这间铺着磁砖的地下室永远那么凉爽。莎拉走回办公室的途中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嗨,林顿医生。”卡洛斯用他那轻柔、口音浓重的声音说。他一如平时穿着绿色手术衣,手上的夹板斜斜顶着他的肥肚。莎拉是在六年前雇用卡洛斯的,那时他刚高中毕业。就他的年龄来说他算是矮小了点,而他剪的双层次发型对他的圆脸也没怎么加分。不过卡洛斯很有效率,而且从来不抱怨工作有多繁重龌龊。莎拉完全相信他有能力处理停尸间里的一切事务,并且守口如瓶。
莎拉济出微笑。
“有什么事?”
他把夹板交给她。
“那具婴孩遗体还在这里,你要我怎么处理?”
想起那个婴儿,莎拉的心一紧。朵蒂·威佛没有理由认这个孙子,因为莎拉已经告诉她那并非珍妮的孩子。想起那柔弱的小女婴孤零零躺在冰柜里,莎拉的心都碎了。
“林顿医生?”卡洛斯问。
“抱歉。”莎拉道歉,“你说什么?”
“我问你要我如何处理那两具遗体。”
“两具”二字让莎拉摇了摇头,心想难道是她弄错了。她看着夹板,发现珍妮·威佛的名字排在第一个。莎拉翻着文件,发现她在周日就签发了这具遗体,可是并没有葬仪社的相关文件可以证明珍妮已经被移走了。
“她还在这里?”莎拉问。
卡洛斯一手插腰点着头。
“布洛克没有来电话?”她问,指的是镇上葬仪社的经理。
“没有,医生。”他说。
莎拉回头去翻文件,好像这样就能找到合理解释似的。
“她母亲也没和我们联络?”
“没有任何人和我们联络。”
“我来打几通电话。”她说着走进办公室。
莎拉早把布洛克葬仪社的电话号码熟记在心,她拨了电话,透过窗玻璃望着卡洛斯。他背对着她,动作缓慢而从容的拖着地板。
电话响第一声就有人接听。
“布洛克葬仪社。”
“布洛克。”莎拉认出经理的声音。丹·布洛克和莎拉年龄相仿,而且两人从幼稚园开始便每天一起上学。
“莎拉·林顿。”布洛克说,声音透着真诚的喜悦。
“你好吗?”
“我很好,布洛克。”她回答,“真想和你多聊聊,不过我很想知道,你有没有接获请你来运送珍妮·威佛的通知?”
“上周末被枪杀的那个?”他问,“没有啊。不过我正在等呢。”
“怎么说?”
“朵蒂·威佛和我上同一间教堂。”他说,“我想她应该会找我帮忙。”
“你和她很熟?”
“只是点头之交。”他说,“况且珍妮那孩子很不错。她曾经在儿童唱诗班待了一阵子。歌声美得像天使。”
莎拉点着头,记起布洛克闲暇时也担任儿童唱诗班的指导。
“莎拉?”布洛克催促着说。
“抱歉。”莎拉说,心想自己最近似乎很容易恍神。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而且报上也没有登。”
“登什么?”
“讣闻啊。”布洛克自嘲似的一阵轻笑。
“我们这一行的习惯。我们喜欢看谁是哪一家做的,你懂我意思?”
“报上没提到?”
“连个屁都没有。”他说,“也许他们把她送去北方了?我记得她爹好像在那里。”
“如果是这样,报上还是会登的,对吧?”莎拉继续装傻。由于殡葬行业的特殊性质,布洛克的口风相当紧,但她还是很怕流言传出。
“应该吧。”他说,“不然也会张贴在教堂布告栏。可是我也没看见。”他顿了下,又说,“唉,莎拉,你也知道有些人对死亡的态度。他们就是不肯面对它,尤其是小孩子的死。也许她悄悄办完了丧事,希望能早日熬过去?”
“你说的有道理。”莎拉说,“总之,谢谢你透露了这么多。”
“我听说葛蕾丝·派特森的病不太乐观。”他说。她心想,他这么多话,生意大概不怎么好。
“这家人有得熬的了。”
“你也认识她?”
“她这次发病前,还替我张罗过唱诗班的事。真是个好女人。”
“我也听说了。”
“根据我的了解,她被癌症折磨得不成人形。”他说,“像这种案子最难处理。”他的声音一沉,似乎是真的感伤。
“总之,莎拉,你了解我的意思。”
莎拉确实了解,而且也能体会他的哀伤。她想她一定做不来丹·布洛克的工作。或许他对她的工作也有同样的感觉。
“失踪的女孩还没有消息是吧?”他问。
“没有。”莎拉说,“据我所知是没有。”
“杰佛瑞是好警察。”他说,“如果说有谁能找到她,一定是非他莫属。”
莎拉很想相信他的话,可是根据最近她对这案子的了解,她实在没把握。
布洛克佯装轻快的语气。
“保重了,”他说,“替我向你母亲和其他家人问好。”
莎拉也客气了几句,然后挂上电话。她等线路畅通,拨了杰佛瑞的电话。
14
丽娜假装没听见杰佛瑞和莎拉·林顿通电话。这非常不容易做到,因为她和杰佛瑞就坐在他车子的前座。丽娜望着窗外,装出毫不在乎的样子。她内心有一部分仍然为几小时前马克发生的事震惊不已。他是否熬得过去,就只能交给时间了。他的脑部有一段时间呈现缺氧状态,必须等他醒来才能判断受损的程度。
丽娜瞥了眼杰佛瑞,他正把马克所自白的他和母亲葛蕾丝的关系告诉莎拉。无论莎拉如何回应,想必十分切中要害,因为杰佛瑞立刻赞同了她。
“晚上见了。”杰佛瑞说着,把电话放回支架上。他劈头就对丽娜说,“我说过不准你和马克单独在一起的。”
“我知道。”丽娜回说,想再度向他解释她为何让布雷德离开拖车。他举起手来制止她。
“有句话我不想再说第二遍,丽娜。”杰佛瑞说,似乎已经忍耐很久了。
“我是你的上司。”
“我知道。”
“别打断我。”他瞪她一眼,喝令着。
“我做这工作的时间比你长得多,我要你做任何事情都是有道理的。”
她想开口表示同意,但想了想还是决定闭嘴。
“警探这职务有一定的自主性,可是到头来你还是得听令于我。”他看着她,似乎预期她会抗辩。
“如果你连最基本的听从命令都做不到,我让你继续留下来做什么?”
显然轮到她说话了,可是她想不出该说什么。
“仔细想想吧,丽娜。我知道你喜欢这份工作,而且一旦下了决心就有能耐把它做好,可是发生了那些事之后……”他难以苟同似的摇着头。
“即使还没发生之前也一样。你不肯服从命令,就这点看来你比那些恶徒更危险。”
丽娜感觉他句句带刺,连忙为自己辩解。
“要是布雷德在场,马克根本不会向我吐露那么多。”
“而且他也不会想要自尽。”杰佛瑞说。他很冷静,边开车边看着前方道路。他叹了口气,加了句,“这么说也不公道。”
丽娜没吭声。
“也许马克无论如何都会这么做。他是个麻烦的孩子。不该怪你。”
她点头,不太确定他说的是不是真心话。至少他还想要安抚她,比起之前他们在车上讨论珍妮枪杀事件时的她尽力多了。
“不单是马克的事。我问你,你准备找心理治疗师谈了吗?”
她摇头。
杰佛瑞说,“丽娜,我真不想现在提这个,但也找不到更好的时机了。”他顿了下,仿佛谨慎斟酌着字句。
“你必须认真考虑是否要继续留在警界的问题了。”
她点头,咬着舌尖让自己不至于哭出来。她怎么能不当警察呢?如果她不是警探,那么是什么?当然不是姐姐,也谈不上是女人。有时候她甚至不敢确定自己算不算是人类。
“你是个好警察。”他说。
她又点头,一手遮脸,望着侧车窗,以免他看见她的表情。她强忍着不哭出声,难受得都快窒息了。她真痛恨自己这么软弱。一想到在杰佛瑞面前崩溃的尴尬,说什么她都得把眼泪去。
“等这案子结束我们再谈。”杰佛瑞说,语气十分委婉,但毫无作用。
“我很想帮助你,丽娜,但也得你想接受我的帮助才行。”
这话听起来很像汉克的戒酒协会的宣传语,丽娜这辈子已经听得太多。她轻咳一声然后说,“好的。”仍然望着窗外。
杰佛 745e." >瑞默默的开车,她也一路无话,直到她发现他错过了通往镇上和车站的西道。藏书网
“你要去哪里?”她问。
“朵蒂·威佛的住处。”他说,“她一直没去停尸间领取尸体。”
“有一阵子了。”丽娜说着,偷偷用手背抹着眼睛。
“你想她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杰佛瑞欲言又止。
“你想她会不会做了什么傻事?”丽娜问,“像马克那样?”
他只简短点了下头,于是她不再追问。
杰佛瑞指着道路说,“前面是蓝道夫路对吧?”
“是的。”丽娜说。杰佛瑞把车转进蓝道夫路。这里的私人车道很少而且相距遥远,每栋住宅都和道路有一大段距离,各自坐落在三、四亩大的土地上。这里是格兰特郡的旧社区,房屋都是早在大量廉价住宅争相推出之前建造的。杰佛瑞把车停在一只灰色邮筒前面。这只邮筒的前盖打开,里头的邮件挤得满满的,恐怕得用铁撬才能把它们取出来。
“就是这里。”他倒车开上一条夹荫车道。也许他注意到了车道尽头躺着四份用塑胶袋包起来的《观察家报》,不过他并未表现出来。
威佛家的房子比丽娜想象中还要远离道路。不久,一栋小平房出现在眼前。这房子加盖了二楼,和底层显得有些不相衬。
“你有没有看见车子?”杰佛瑞在一处开放式车棚前停车。
丽娜左右张望了一阵,奇怪他为何问这种问题,因为答案太明显了。
“没。”
两人下了车,丽娜沿着房子周边绕过去,查看着一楼的所有窗户。每一扇窗子的布帘或百叶窗都阖上了,她看不见屋内的状况。有一道双扇门通往可能是地下室的地方,但也上了锁。地下室的几扇小窗子从里面漆成了黑色。
她绕回来,听见杰佛瑞敲着前门。
“威佛太太?”
丽娜站在门廊阶梯下,用手臂擦着额头的汗水。
“什么都没看见。所有窗帘都拉上了。”她把地下室和漆成黑色的窗玻璃的状况告诉了他。
杰佛瑞环顾着院子,她感觉得到他的焦虑。朵蒂·威佛已经好一阵子没出来拿报纸和邮件了。她已经离婚,女儿又不幸遇难。也许她会觉得生命已经失去意义。
杰佛瑞问,“你查看了窗子没?”
“全都关得紧紧的。”她回答。
“破掉的那扇也是?”
丽娜明白他的意思。身为执法者,他们必须在没有搜索令的情况下找个理由进入威佛家。光凭不祥的感觉还不够,破掉的窗户就可以。
她问,“你是指地下室那扇破窗?”
他朝她点了下头。
“要是警报器响了呢?”
“那我们就报警。”他说着走下台阶。
丽娜可以自己去把窗子打破,但是她很感激杰佛瑞尽力的避免让她涉入法律的灰色地带。她靠着门廊栏杆,等着玻璃破裂的声音传来。一分钟后声音响起,接着又过了几分钟,毫无动静。她正想绕到屋后去,屋内传出脚步声。
他站在门口,一手放在门钮上,另一手拿着件鲜黄色雨衣。
“莱希的?”丽娜拿过雨衣。这件雨衣看来小了点,不过它背后的标签说明了一切。有人为了预防雨衣遗失,在上面绣上了孩子的姓名。
“老天。”丽娜咕哝着,抬头看着杰佛瑞。他摇摇头,意思是他没有在屋子里找到莱希。
他退开,让她进入屋内,热气立刻将她围绕,这屋里感觉比外面还要热。第一个房间很大,也许是起居室,不过很难说,因为所有家具都清光了,连地毯也被移走,周边的黏剂像尖牙般竖立。
“怎么……?”丽娜走过房间。她注意到杰佛瑞已经掏出枪,枪口指着地板。丽娜也跟着做,同时暗暗责怪自己的愚蠢。看见莱希的雨衣和这房子的状态让她太过吃惊,以致忘了这屋子里或许还躲着什么人。刚才他们在外面制造的那许多声响,不管屋子里藏着谁,这人早已有所警觉了。
杰佛瑞点头示意她跟随他进入厨房。这里头的状况和大房间大致相同,所有橱柜门都打开着,里头的层架空荡荡的。丽娜越过餐室,还有一个小房间和一间小书房,所有房间都空的,地毯也全部不见了。
这房子有种不祥的气息,她有种想法,这或许也是杰佛瑞刚才发现那件黄色雨衣时的想法。莱希很可能来过这里。她或许还在这里。至少她的尸体或许还在。
“闻到没?”杰佛瑞轻声说。
丽娜嗅了嗅,闻出还未全干的油漆味和某种刺鼻的气味。
“克罗拉斯漂白水。”她小声回答。
“还有别的,我闻不出来。”
“你逮捕马克的时候替他拍了照片。”杰佛瑞说,“他的衣服上好像沾了油漆?”
丽娜点点头,在房间里转了个弯。她环顾着屋角,找到了楼梯。
“你上去过了吗?”她才开口,楼上突然一阵啪哒响。
两人同时高举着枪,丽娜抢先一步在杰佛瑞之前登上楼梯,枪口对着天花板。她试探的踏出每一步,同时注意到连楼梯上的毯子也被剥除了。她全身肌肉紧绷,肾上腺素激增。
到了楼梯顶,丽娜在长长的走廊前停步。她的左侧是一整面墙壁,高处有一扇刚才从外面没注意到的小窗子。窗子开着,几片树叶和碎屑飘落在地上。一支横杆上垂挂着底部缝着重物的黑色窗帘。窗子下方墙壁的油漆由于重物的不断敲击而斑驳,布帘边缘也沾了些白色新漆。丽娜把这指给杰佛瑞看,心想刚才他们听见的声音也许是这么来的,杰佛瑞耸耸肩,好像是说也许是,也许不是。
丽娜开始沿着长廊走过去。不过杰佛瑞已经抢在前面,逐一查看着敞开的房门。她尾随着他,发现一间浴室和两间卧房就和楼下房间一样,全部被清空了。她猜想着杰佛瑞每次在门口探头是否都心头震一下,想着莱希·派特森或许就在里面。丽娜正想起早上和马克的荒唐事,杰佛瑞在走廊尽头一扇关闭的房门前停步。
他站在门口,两手握着枪。不知什么原因,他僵在那里不动。丽娜想上前支援,可是他脸上的表情阻止了她。他是否害怕即将看见的东西?丽娜知道她很害怕。
他朝门板倾身,像是听见了什么动静。
她用嘴型问,“什么?”
他摇头,似乎是说他需要一点时间思考一下。丽娜站在他身边等着他做决定,贴在门边墙壁上的肩膀都汗湿了。她希望他别考虑太久,因为像这样停下来思考已经让她的决心流失了不少。
最后,他示意她退到他背后,然后再退后。他不断挥手要她退往走廊另一端,甚至退到了楼梯上。一直到她站在楼梯顶的第二阶,必须伸长脖子才能从转角看见他,他才终于满意。丽娜蓄势待发,看着他抬起腿来往房门踹过去。只见门后迸现一道闪光,门板往后飞出,将杰佛瑞撞倒在走廊上。几秒钟后房内爆出轰的一声,一团火球沿着走廊滚过来。丽娜仓皇躲进楼梯间。
“老天。”她惊呼,用双手掩护身体,跪在楼梯上。她等着热气将她包围,或者火焰将她呑噬,然而什么都没有。她缓缓站起,绕过墙角探看着走廊。杰佛瑞被门板压住,但是在蠕动着。门板顶端被烧得焦黑,两侧墙上有一排污黑的烟灰痕迹,可是没有火焰。一定是热气太旺盛,以致于一下子就燃烧殆尽。
她听见左侧一阵爆裂声,迅速转身,发现黑色窗帘着火了。丽娜脱下外套,用它猛拍火焰,直到窗帘从杆子上掉落下来。她把地上残余的火焰踩熄,这时杰佛瑞也已把门板推开。
“怎么回事?”他摸着脸和身体,大概在检查是否有哪里烧伤。在丽娜看来他应该没事。那片门板保护他逃过了爆炸的冲击。
“我也不知道。”她说着丢下外套,走过去扶他站起。
“刚才我好像在门外闻到什么味道。”他几乎整个人靠在她身上。
“究竟怎么回事?”
她问,“你闻到什么味道?”
“汽油味吧,我也不确定。混杂着油漆,很难说。”他拍拍长裤,不过这实在没必要。他们低头看着他的鞋子。鞋底已经被热气融化了。
“可恶。”他嘀咕着。
“上星期才买的。”
丽娜看着他,心想他是不是撞坏了脑袋。
“你没事吧?”他说着,替她把肩上的细屑弹掉。
“我很好。”她说。她确实没事,而且完全是因为杰佛瑞命令她站在楼梯间的缘故。
“那也破了?”他指着窗户说。爆炸的冲力把窗玻璃轰掉,连窗框都被震碎。窗帘燃烧时还在墙上留下许多污痕。
“是啊。”丽娜把头发往后一拢。烟屑纷纷飘落,她猜想发尾大概也都烧焦了。
杰佛瑞沿着长廊走过去,在房门外停步。他谨慎寻找着房内是否有别的机关。最后他走进房间然后转身。
“这扇门上方有个扳机装置。”他抚着胸口。丽娜奇怪他怎么还能够如此冷静。刚才那场爆炸差点要了他的命呢。
杰佛瑞指着门框说,“那里有一条电线延伸到……”他的视线随着某种路径移动,缓缓绕过整个房间。
“这里。”
丽娜睁大眼睛,想弄清楚他指的是什么。她发现墙角堆着三只汽油罐。上面是一条烧焦的浴巾,和一只看来像是改造过的自动定时开关收音机的东西。塑胶壳已经爆裂,里头的电线露出。房间墙壁和天花板一片焦黑,百叶窗的塑胶片也都烧熔了,但显然并没有任何东西起火燃烧。
丽娜看着那装置,心想会是谁布置了这么粗糙的东西。几个金属汽油罐被紧紧焊接在一起,那只定时钟甚至也没有连接上金属。她摸着浴巾,嗅了嗅。不管这炸弹是谁装设的,这人甚至没把毛巾浸在汽油里来帮助燃烧。
她说,“手法真拙劣。”
“是啊。”杰佛瑞也赞同。
“那么,爆炸的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她说着环顾着房间。这,时她才发现,这间卧房是这栋房子里唯一还保留了家具的房间。地毯还在原位,墙上也还贴着少年合唱团海报。原本是粉红色的墙壁、白色家具和摆满动物绒毛玩偶的层架,让这房间散发着小女孩的气氛。房门对面是一张铺着粉红色毛毯的大床。毯子看起来很僵硬,好像曾经浸湿然后用热气烘干那样的。丽娜摸着毛毯,再嗅一下手指。
她说,“汽油。”
杰佛瑞也在房里四处查看。
“好像每一样东西都泡过汽油。”他说,“窗户是紧闭的。也许汽油气越来越浓,门一打开,启动定时钟,气就烧起来了。”杰佛瑞望着走廊。
“火焰需要氧气才能燃烧。也许走廊那扇打开的窗户使得火焰往外冲?”
“从我刚才站的位置看起来,确实是这样没错。”丽娜说,“装设炸弹的这家伙也预期会这样吧。”
“没错。”他说着,从胸前口袋拿出行动电话。他打了两通电话,一通打回警局,要法兰克通知炸弹小组赶来,另一通打给乔治亚调查分局的尼克·薛尔顿。他要求他们立刻派一支犯罪现场小组过来,滴水不漏的搜索这屋子。
“他们赶来之前还有一点时间。”杰佛瑞挂掉电话说。
“好极了。”丽娜喃喃说着,心想这满屋子的热气和浓烟,没等执法人员来他们或许就先窒息而死了。
“她为什么不把这房间的地毯也拿掉?”杰佛瑞说。
丽娜耸耸肩。
“也许珍妮死了以后,她一直不忍心进入这房间。”
“也许吧。”他含糊应着,边把眼睛里的什么擦掉。
“可是,如果他们知道这屋子迟早会被炸毁,为什么还要费事的把东西清光?”
“纵火调查员什么都查得出来。”丽娜说,“你只要看Discovery频道就知道了。”
“好像她很恨她似的。”杰佛瑞不肯罢休。
“我可以理解不把这房间清光的理由,可是那些……”他指着汽油罐。
“实在令人费解。”
丽娜想起马克,想着他会如何蓄意安排让这炸弹不引爆。
“谁会这么做呢?”他说,“葛蕾丝?朵蒂?还是马克?令人想不透。”
为了找点事做,丽娜环顾着房内。化妆台上有一组猫雕饰,和许多明显是属于小女孩所有的化妆品。
“也许她不想再想起珍妮?”丽娜说这话时,感觉嘴里有种奇怪的味道。
“炸弹会把所有东西都炸毁。”
“也许朵蒂被绑架了?”杰佛瑞猜测着。
“被谁?”丽娜问,“没道理。况且如果是这样,莱希的雨衣怎么会跑到这儿来?难道抓走莱希的人又来把朵蒂绑走?还费劲的把屋子里的地毯和东西全部清光?”
杰佛瑞问,“你认为那枚炸弹是朵蒂装设的?”
丽娜耸耸肩,尽管她心里确信是马克布置的炸弹。他衣服上的油漆、身上的化学剂气味,这些至少显示了过去几天当中他来过这屋子。至于来做什么,就难说了。
杰佛瑞显然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他说,“马克衣服上沾了油漆。我们可以请化验室拿它和墙上的油漆比对一下。”
“看来是新漆。”丽娜犹豫的说。
“朵蒂·威佛为什么要把房子清理得这么干净?为什么不等女儿葬礼举行过后再说?”
丽娜再度怀疑他是否撞坏了脑袋。他不断重复同样的问题,以为她会突然冒出答案似的。她正想问他要不要坐下来休息一下,只见他转了个弯,打量着房间中央那张大床,好像它会开口和他说话。注视了一阵子,他抬起脚,把整片床垫踢翻过去。
“什么东西?”丽娜问。其实她已经看得够清楚了。床垫和弹簧箱之间藏着大约二十本廉价杂志,所有杂志的封面照片都是些儿童正在做儿童不宜的动作。上头全都用花俏字体印着杂志名称《小情人》(Child-Lovers),并且在“o”的位置嵌入熟悉的心型图案。
丽娜手扶着墙壁来稳住自己。
“你还好吧?”杰佛瑞抓住她的手肘,怕她晕倒似的。
“那个图案。”
“和马克手上的刺青是一样的。”他把那些杂志拉出来,喃喃说着。
“以前我也在床垫下藏过东西。”
“马克为什么要这么做?”丽娜难以释怀似的。
“他为什么要把它纹在手上?”
杰佛瑞转身看着床垫。
“也许他用这方式来证明,他喜欢的是年轻女孩。也许这是那些家伙用来识别彼此的记号。”他拿起其中一本,翻了几页,又拿起另一本。他停在某一页,下巴紧绷起来。
“怎么?”丽娜从他背后瞄着。一张大概是几年前拍的马克的照片,被当作中央折页。
丽娜拿起一本来翻着,不久发现另一张马克的照片。珍妮也在里头,两人正做着某种令丽娜难以想象的动作。更糟的是后面还有几张马克和一些成年男人与女人的合照。这些成人的脸部没有露出来,可是马克从头到脚袒露无遗。他的表情十分痛苦。看见他委屈至此,让丽娜湿了眼眶。看见马克所做的以及显然是被迫做的这些,丽娜心痛到了极点。她终于了解他为什么问被强暴是什么感觉。他想要做个比较。
杰佛瑞翻着杂志,咬牙喃喃说着,丽娜几乎听不清楚。
“印刷不是很精致。大概用的是小型印刷机吧。”
“也许吧。”她赞同的说。
“老天。”杰佛瑞冲着杂志某一页忿忿的说,“这家伙还戴着结婚戒指。”语气里的轻蔑足以让墙上的油漆剥落。
“这是珍妮。”他说。
丽娜探头看着照片。里头是珍妮·威佛,一只男人的手紧箍着她的颈背让她躺下。他手上的金戒指闪着亮光。丽娜心想,也许这是那些病态读者看杂志时的快感之一,他们想着这家伙已经结了婚,却跟小女孩性交。
她说,“好恶。”
“这一张也是同样的戒指。”杰佛瑞说,但没把照片给她看。他继续翻看。
“又一张。”
丽娜问,“你确定是一样的——?”
“妈的死变态。”杰佛瑞骂着,把杂志扭成一团然后往墙上丢过去。
“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大叫。她看见他脖子上的青筋浮起。
“有多少孩子牵涉在里头?”
丽娜两手插着口袋,任由他发泄。
杰佛瑞转身,望着窗外的后院。他说话时声音柔和了些,但仍听得出怒意。
“有没有别的孩子是你见过的?”
丽娜拿起一本杂志,但被他阻止。
“我不要你看这些鬼东西。”他说,“这事就交给尼克他们去处理吧。”他抚着额头,好像剧烈的头痛就快发作似的。
“有多少孩子牵涉在里头?”他反复的问,“格兰特郡有多少孩子受害?”
她无法回答。他也明白。
他再度打开手机。
“我叫尼克过来看看。”他说,“你到医院去,看能不能从葛蕾丝那儿问出些什么。”
她不解的摇头。
“她和马克还有珍妮关系暧昧。她一定知道什么。”他对她说,“我可以自己去找她谈,但我怕我会扯掉她的喉咙。”她看见他捏紧手机。
“语音信箱。”他等了几秒钟,然后说,“尼克,我是杰佛瑞。请尽快回我电话。莱希·派特森案有新发现。”他挂掉电话,对丽娜说,“这事应该够紧急了吧。”
丽娜点点头,心想她从来没见过他这么愤怒,即使对她都没有过。
他又拨了另一个电话号码。他趁着等待的时间指示丽娜,“尽管向葛蕾丝正面挑战。把马克对你说的那些全部告诉她,务必查出个究竟来。”
“你认为她会对我说实话?”
“她女儿失踪了。”他提醒她。
“我们在这里找到她的雨衣。”
丽娜低头看着双手。
“想想她对马克做的那些,你认为她会在乎?”
他又挂掉电话,正眼注视着她。
“老实说吧,丽娜,对于所有和这案子有关的人,我再也不知道该如何看待他们了。”
他正要掀开手机,它突然响了起来。接听前,他把车钥匙交给丽娜,朝门口点了点头说,“去吧。”
星期四
15
杰佛瑞感觉好像身上黏着一片木门板飞过走廊。臂膀酸痛,膝盖似乎再也无法正常弯曲。在威佛家的工作几乎耗去一整天。到了凌晨一点,他打电话给莎拉,她却毫不客气的要他马上赶过去。他一方面有点担忧他们这么容易就在一起。他一直在等着她的下一步,等她说出她没办法和他这样耗下去。另一方面他又很庆幸能回到她身边,想尽可能把握和她在一起的分分秒秒。就算只是一起泡在浴缸里,闲聊着这桩或许是他处理过最骇人的案件,都让他感觉无比自在。
他看着浴缸那头的莎拉轻啜着酒,显然是在沉思刚才他告诉她的那些。杰佛瑞几乎忘了她这间主卧房浴室里的爪足浴缸有多舒服,六尺的长度加上中央水龙头,极适合两人泡澡。他们的婚姻生活有一半时间是待在这浴缸里的。
莎拉把酒杯搁在膝盖上。
“丽娜人呢?”
“在医院。”杰佛瑞说,“葛蕾丝还在苦撑。”
“她说了什么吗?”
“葛蕾丝?”杰佛瑞问。莎拉点点头。他说,“她的意识相当清楚,不过必须靠注射吗啡来止痛。”
“乳癌真是非常痛苦的死法。”
“很好。”他伸手到浴缸外去拿他的酒杯。基于双亲立下的恶例,杰佛瑞一向不碰酒精,但是经过这一整天,他需要喝一点来纡缓怒气。和莎拉见面之前,他感觉脑袋里天旋地转,老是没办法集中心思。这案子有太多零碎片段需要整合,有太多疑问等着他去破解。酒精总算让他能够专注。
莎拉问,“你真的觉得葛蕾丝会做临死前的告白?”
“不。可是谁知道呢……”他停顿,斟酌着字句。
“丽娜一直替马克辩护。”
“怎么说?”
“她一直坚持马克是被强暴的。”
“本来就是。”莎拉说,“难道你以为他是心甘情愿替那些杂志摆各种姿势,还引诱了他母亲?”
“当然不是。”他很高兴她赞同这观点。
“目前我最担心的是丽娜。”
“她自有分寸。”莎拉说,“给她一点时间。”
“我不能让她冒这种险啊,莎拉。”他揉着眼睛,依然闻到手上的汽油味,尽管他已经将身体用肥皂彻头彻尾洗刷过。
他说,“她就快崩溃了。我不想眼睁睁看着她倒下。我不会原谅自己的。”
“她需要一点时间才能走出那段回忆。”莎拉若有所思的说,“但愿真有那么一天。”
“她连找个人谈都不肯。”
“你不能强迫她这么做。”莎拉反骏说,“等她准备好了自然就会找人谈的。”
他凝视着酒杯,没吭声。
“那么,”她知道他不想继续讨论这事,“换个话题吧。”
“好。”她把目前确定的事项归纳了一下,扳着手指列举出来。
“在威佛家发现的杂志,里头有马克和珍妮的色情照片。葛蕾丝·派特森和她的亲生儿子有染。”
“没错。”
“那泰迪·派特森呢?”
“也许他是关键人。”杰佛瑞说,“他是货车司机。也许是他载着杂志分送到各地去。”
“现在他人呢?”
“不是在医院就是在拖车里。法兰克一直在看着他。”杰佛瑞喝了一大口酒。
“他似乎不怎么关心他有个孩子可能脑死,另一个被绑架。”
“他都在做些什么?”
“大半时间都在陪他老婆。”
“也许他不喜欢分心?”莎拉推想着。
“他妻子快死了,他就专心陪她。这点至少他可以做得到,而不是无奈的坐在那里干着急。”
“相信我,他这人不可能会觉得无奈的。”
“你想他会采取行动吗?”
“我想他老婆一死他会马上离开镇上。”他说,“我和尼克谈过。我们认为泰迪可能会跟尼克在奥古斯塔逮捕的那家伙碰头。”
“藏有儿童色情杂志而被尼克逮捕的那个人?”
他点头,犹豫着是否该把实情全部告诉莎拉。他决定对她坦诚。
“他们约定明天中午会面。”
“谁跟谁?”她问。他看见她眼里的担忧。
“尼克逮捕的这家伙,这个色情杂志的发行人,不久前接到一通电话,电话那头是男人的声音。”他停顿,评估着莎拉的反应。
“我不认得这人的声音,总之,他们约好了在奥古斯塔一家旅馆转交杂志。”
“我猜你也会去?”
“是啊。”他说,“我猜你很难接受?”
她叹了口气。
“记得我们结婚以后,每次电话响起,我总是心惊胆跳的,而且永远不知道你在哪里。”
他又喝了些酒,沉思着。
“你从来没告诉过我。”
“我知道。”她又转换话题。
“所以,到底是怎么运作的?朵蒂和葛蕾丝制作杂志,泰迪负责运送,尼克逮捕的那家伙负责在这一带发行?”
“差不多。”杰佛瑞说,“我们推测泰迪或许在东南方各地都布了点。等我们把他逮捕以后,尼克会向运输部调出他的所有纪录。”
“为什么不现在就调?”
“谁知道会不会有人向他通风报信?”杰佛瑞指出。
“况且他被法兰克盯得紧紧的,无论做什么都别想逃过。”
“为什么要现在逮捕泰迪?为什么不追踪他的开车路径,把所有转手杂志的人全部抓起来?”
“尼克说他们有个电话网。只要其中一个没有依约打电话给下一个,整个联系网络便马上中断。老练得很。”
“我猜大概没人知道莱希的下落吧?”
“难说。”
“乔治亚调查分局注意这个色情集团多久了?”
“好几年了。”杰佛瑞说,“他们必须找出引介人究竟是谁。”
“也许和朵蒂有关?”
杰佛瑞耸耸肩,因为目前什么都无法确定。
“但愿这女人没有联系网络什么的,因为那表示她有个安全的地点可以躲藏,表示她在世界各地都有联络人,这些人由于长期接受她的变态杂志而乐得协助她。”他说着又恼火起来,赶紧深呼吸来让脑袋冷静,发现这没什么效果,于是又喝了几口酒。
“这些人拿小孩进行交易,”莎拉谨慎的说,“莱希很可能早就被送往加拿大或德国了。”她停了一下,继续说,“也可能朵蒂把莱希留在身边凌虐。也许朵蒂把她藏在某个地点,对她做一些难以想象的事。”说到最后,莎拉担忧的提高嗓门。
杰佛瑞揉揉眼睛,想把这抹掉似的。
“一个女人,一个做母亲的,怎么会对小孩做出这种事来?”
“根据我的经验,”莎拉说,“会虐待小孩的女人往往比男人更具有性虐待倾向。我想这是因为她们知道女人比较不容易被逮到,她们知道没人会相信女人也会伤害小孩。”她补充说,“尤其被虐待的如果是男孩的话,情况就更糟了。男孩和一个年长女人做爱,人家只会拍拍他的背安慰一下。同样遭遇的女孩则会被当作受害人。待遇非常悬殊。”
杰佛瑞说,“我连想都没想过问题出在他母亲身上。”
“你怎么可能想到?根本没有头绪。”
“不过,对于泰迪·派特森有嫌疑这点,我倒是从来没动摇过。”
莎拉往后靠着浴缸,仔细聆听。
杰佛瑞说,“威佛家的房子还需要进一步搜索,不过初步发现地下室有印刷墨水。”
“印杂志用的?”莎拉问。
“我以为那些杂志是用大型印刷机印出来的。”
“那些杂志并不花俏,”杰佛瑞说,又喝了几口,“所有文章都是教人如何寻找适合的小孩。”
莎拉紧抿着嘴唇。
“告诉你吧,莎拉,我真希望我从来没看过那些东西。”
她用脚尖摩挲着他的腿。
“你们找到那些被拆掉的地毯没?”
“布雷德和法兰克会每天一大早到垃圾场去检查。根据他们在地板上找到的纤维样本,那些地毯沾有液体。”
“人的体液?”她问,“渗了进去?”
他点头,同样对这感到很不舒服。
“地下室还有个房间,似乎是被当作暗房使用。”他把酒杯放在浴缸边缘。
“我推测,他们应该是在那栋房子里拍照并且印杂志。”
“发生爆炸的话,或许就可以摧毁所有证据。”
“是啊。”他赞同的说,“我还是不懂她为什么不把珍妮房间的地毯也拆掉。”
“其实她并不需要珍妮房间里的任何东西,对吧?”
“应该是吧。”他说。
“你们在那里头找到什么证物了吗?”
“没有。汽油也许会盖掉精液的痕迹。我也不知道。”
“可是没找到明显的证物?”
“没有。”他说,“没有一张照片是在那里面拍的。整栋房子或许只有那间卧房是干净的。”他揉着眼睛,疲倦极了。
“真不敢相信镇上发生这种事,却没半个人知道。”
莎拉拿起酒瓶,替他把酒杯斟满。
“你还记得她对我说了什么吗?”她问,“她问我有没有把珍妮切开来。也许她在担心阉割的事被发现?”
杰佛瑞想了一下。
“有这可能。”
“我不断回想那次谈话,每次想到这里,朵蒂态度的突然变化便浮现脑海。你明白我的意思?她似乎松了一口气。”
“也许吧。”杰佛瑞说,尽管他毫无印象。那次讯问似乎已经非常久远了。
莎拉说,“我打了电话到医院。马克还没有恢复意识。”
“医生做了预后观察吗?”
“ABI不容易做预后诊断。”她说,“缺氧性脑部损伤(anoxic brain injury)。”他点头,于是她往下说,“他的大脑有很多肿块,必须等这些肿块消除才能判断损伤程度。时间拖得越久,情况越不利。”
“有机会恢复正常吗?”
她摇头。
“没有。”她停顿一下,怕他不了解似的。
“他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了。意思是,如果他醒来的话。损害是无法避免的了。”
“他就像个叛逆小子。”
莎拉喝光了酒,把杯子放地上。
“你想马克到医院来之前,是不是被泰迪揍了一顿?”
杰佛瑞已经忘了这段。
“我觉得有可能。莱希呢?马克为什么要追她?”
“也许她吵着要把真相说出来。”
“我们没发现莱希的照片。说不定这是泰迪安排的?”
“很可能。”她说,“也许坐在那辆黑色雷鸟里的人就是他。”
“他大概在医院里。”杰佛瑞说,“我很肯定,不过我还是会让法兰克去查看一下。”
“如果说莱希是那名婴孩的母亲,你认为父亲是谁?”
“我也不知道。”他回答,因为这一切实在太荒谬了。杰佛瑞蒙着眼睛,试图理出头绪。最近他经手的案子似乎都带着点怪诞的成分,让他深陷其中。他多么希望动机是单纯的金钱或情感纠葛。他什么都能承受,就是无法容忍孩子们受伤害。
莎拉必定感受到了他的痛楚。她滑向他,杰佛瑞也挨近了点,让她把头靠在他胸口。
“你身上还有烟硝味。”她说。
“爆炸的威力。”
她用手指滑过他的胸膛,不过比较像是为了确定他在那儿,而不是想挑动什么。她用手指卷弄他的胸毛。
“明天你得小心点。”
“我已经很小心了。”
莎拉仰头,直视他的眼睛。
“要比平时更小心。”她说,“为了我,好吗?”
“好。”他点头,将她的头发拢到耳后。
“我们这样算什么?”他问。
“我也不知道。”
“不管是什么,感觉很棒。”
她笑了笑,轻抚他的嘴唇。
“是啊。”
他张嘴想说什么,这时他的手机唐突的响起。
“真会挑时间。”杰佛瑞无谓的抱怨着。手机放在马桶盖上,莎拉伸手替他拿来。
“也许是尼克?”
他看一下来电显示,“局里。”
保罗·詹宁斯是个高大、胸膛厚实的男人,深黑的胡子衬托着一张圆脸。身上的白衬衫缀绉的,棕色的人造纤维长裤也一样。不过以他脸上的殷切表情看来,杰佛瑞感觉他很像高中数学教师。
“谢谢你赶过来。”他说,“我本来想等一等再打电话给你,可是我睡不着。我有种奇怪的感觉。”
“没关系。”杰佛瑞领着他进入办公室。
“我知道那是枪声。我有感觉。”他反复的说,“于是我马上搭飞机过来。”
“抱歉没有马上回你电话。”杰佛瑞说,“我的秘书以为你是推销员。”
保罗对他说,“我在纽渥克一家乙烯外墙板公司工作。我想先解释一下我打这电话的原因。”他顿了一下。
“我找我女儿已经很久了,而且失望过不知道多少次。”他无奈的将双手一摊。
“过了这么多年,我真的很难相信她们会突然出现。”
“我了解。”杰佛瑞说,尽管他并不能深刻体会这个人十年来所受的煎熬。
“要不要咖啡?”
“不用。”保罗说着,在杰佛瑞指给他的椅子上坐下。
“我们刚刚泡了一壶。”杰佛瑞绕到办公桌后面。他知道这人是谁,知道他想说什么。杰佛瑞想和他保持一点距离。他需要一点空间。
“这是温蒂三岁那年的照片。”保罗将一张模样十分快乐的小孩照片拿给他看。虽然这是很多年前拍的照片,杰佛瑞还是看得出照片中的小女孩长大以后会变成珍妮·威佛。
“这是她失踪前的照片?”杰佛瑞把桌上的照片推还给他。
男人点点头,让杰佛瑞看另一张照片。
“在那之后不久,她就被汪妲带走了。”
杰佛瑞端详着第二张照片,一眼便看出这个汪妲·詹宁斯就是他认识的朵蒂·威佛。他把照片推回去,看着保罗把两张照片叠在一起,朵蒂·威佛的照片放在底下,这样他们谈话时就不会看见她的脸。
杰佛瑞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妻子和女儿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保罗挪动了下身体。
“我念研究所的时候我们住在加拿大。”他说,“外墙板公司的工作并不在我原来的职业规划里头。可是,当温蒂被带走……”他突然停顿,哀伤的笑着,“汪妲在医院里担任护士。我记得她在那儿工作了大约五个月就开始遭人指控。”
“什么样的指控?”
“她在产科病房工作。”保罗说,“有流言说情况不太对劲。有怪事发生。”他深吸一口气。
“当然,我没有理会。那时候我们已经结婚三年,我很爱我老婆,说什么我都不相信她会……况且女人不可能做出那种事,不是吗?”
杰佛瑞没答腔。两人都明白答案是什么。
“总之,”保罗继续说,“她不得已只好请了事假接受调查。婴儿当然没办法说他们的遭遇,可是有传言说是发现了一些物证。我还是无法相信他们说的那些,直到有一天,两个警察找上门来,说要和我谈谈。”
“当时你的妻子在哪里?”
“她出门购物去了。我猜他们大概一直在监视我们的房子,因为她才离开十分钟,他们就来敲门了。”
杰佛瑞点头,示意他往下说。
“他们把发现物证的事告诉了我。”他说,“他们有照片和……”他顿了一下,“图表。”
“你不需要说出他们发现了什么。”杰佛瑞说。保罗似乎松了口气。
“他们说要替温蒂检查一下,看她有没有被……”他又停顿。
“我始终不相信汪妲会做那种事,当然更不可能伤害我们的女儿。汪妲非常擅长博取别人的信任。”
“是啊。”杰佛瑞赞同的说,因为他亲自领教过。
“汪妲购物回来,我把警察的话拿来正面质问她。我们吵了一架。后来她说服我相信警方弄错了,是医院里的另一个女人做的。”他眼里泛着泪光。
“人总是不愿面对真相,对吧?”
杰佛瑞点头。
“大概过了三星期,警察又来了。这次他们带了搜索票,要求搜索我们的房子。”保罗看着小孩照片,手搁在它旁边。
“前一天他们找她谈过。是正式的讯问。我猜他们大概已经找到充分证据,可以行动了。”他回头看着杰佛瑞。
“他们一大早就来了,大约清晨六点,我还在睡觉。”他苦笑着。
“前一天我熬到很晚,百思不解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
“总会有办法应付的。”
“是啊。”他说,显然无法接受这说法。
“她们走了。汪妲趁半夜把温蒂带走了。从此我再也没见过她们。”
“你为什么会来找我们?”
“我有个朋友打电话给我,”他说,“他是替我们外墙板公司处理信用卡的,我曾经要求他替我留意看有没有出现她们的社会保险卡编号。大约一星期前,有一件Visa卡申请书上出现温蒂的卡号。地址是你们镇上的一间邮局。”
杰佛瑞点点头,心想自称朵蒂·威佛的这个女人一定以为经过这么多年,应该可以放心使用她女儿的卡号了。事实上,要不是保罗如此警觉,她或许根本不会被发觉。
“你有邮局地址吗?”杰佛瑞心里燃起一丝希望。朵蒂显然很需要这张信用卡。她应该会回来拿才对。
保罗把一张纸条交给他。杰佛瑞认得那是麦迪逊市某间邮局的地址。他把它抄下,将纸条还给保罗。也许这线索能帮助他们追踪到朵蒂,甚至找到莱希·派特森。
“我非亲自过来一趟不可,”保罗把纸条塞回口袋,“看她们是不是真的在这里。”
保罗等着杰佛瑞说话,可是杰佛瑞想不出该如何告诉这个男人他女儿的遭遇。更甚者,杰佛瑞不知道该如何向这位寻找女儿多年的父亲坦承,坐在他对面的这个人,就是杀死温蒂·詹宁斯的凶手。
“她在这里吗?”保罗又问,充满期待的语气撕扯着杰佛瑞的心。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保罗。总之汪妲失踪了,而温蒂死了。”
杰佛瑞不敢想这个男人会有什么反应,不过保罗·詹宁斯的表情却很令他惊讶。一瞬间,他似乎因为他终于知道女儿的下落而松了口气,接着又因为寻找了这许多年却发现她死了而深受打击。他脸色一沉,双手掩着眼睛,痛哭起来。
“请节哀。”杰佛瑞说。
保罗声音颤抖的说,“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周末。”杰佛瑞向保罗详细解释事发经过,只省略了他女儿的性器官被阉割一事。聆听的过程中,保罗不断摇头,难以接受这事实。当杰佛瑞说出他本身如何涉及珍妮的死,这位父亲错愕的张大嘴巴。
“我没有……”杰佛瑞犹豫着。他想说当时他没有选择余地,可是他并不确定,也许他是有其他选择的。也许珍妮根本就不会扣扳机。也许珍妮原本可以好好活着。
两个男人隔着办公桌凝视着彼此,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保罗眼神呆滞,仿佛由于太过震惊而无法思考了。
“至于她母亲,”保罗终于说,“我本来以为会更糟。”他指着桌上的照片。
“我对她的观感就是这样,陶立弗先生。我只想着我的小女儿。我不去想汪妲会如何对待她,会让她过如何悲惨的生活。”他停顿,哽咽起来。
“我只想着我心爱的小女儿。”
“这样最好。”杰佛瑞感受到这男人的悲痛,泪水涌上眼眶。当保罗发现他的眼泪,他似乎再也无法克制。
“啊,老天。”保罗捂着嘴巴惊呼,全身颤抖着啜泣起来。
“我可怜的小女儿。我的心肝宝贝。”他前后摇晃着身体来稳定情绪。
“保罗。”杰佛瑞难过得声音也哑了。他伸手到桌上去拍拍男人的手,保罗却握住了他的手。杰佛瑞从来没握过其他男人的手,这么做似乎有些奇怪。然而,要是这样能对保罗的哀伤起一点安慰作用,他是很乐意的。
保罗紧捏着杰佛瑞的手。
“她是个非常可爱的女孩。”
“我知道。”杰佛瑞也将他的手捏紧。
“我的妻子莎拉照料过她。”杰佛瑞突然发现自己失言了。
“我是说我的前妻。她是小儿科医生。莎拉。”
他抬头,眼里充满期待。
“她照料过温蒂?”
“是的。”杰佛瑞说,“莎拉说她是个开朗的孩子。非常聪明,非常可爱。她很有爱心。”
“她的身体还好吗?”
杰佛瑞这次蓄意撒了谎。没有必要让这位父亲知道他女儿受的苦。
“很好。她是个健康宝宝。”
保罗松开杰佛瑞的手,拿起女儿的照片。
“她好可爱,从小就看得出来。有些小孩就是这样。她真是个善良的孩子。”
杰佛瑞拿出手帕来擤鼻子,然后突然想起应该先让保罗用才对。
“抱歉。”杰佛瑞说。
“我不怪你。”保罗说,“我只怪她。我怪汪妲。这女人带走我的孩子,对她做出那许多可怕的事。”他轻咳一声,抹去鼻水。
“这一切都是她一手造成的。”他注视着杰佛瑞说,“我不怪你。”他用热烈的语气强调。
“千万别有罪恶感,陶立弗先生。我一辈子活在罪恶感里头。要是当初我没和她结婚?要是我相信了那些流言?要是我让警方检查女儿的身体,看她有没有被她母亲……”他捂着嘴巴,再度颤抖着身子哭泣起来。
杰佛瑞也跟着再次涌出泪水。他努力镇定自己。此刻他唯一想到的,是放在他办公桌抽屉里的莱希·派特森协寻海报上的学校生活照。他想着珍妮遭遇的种种,想着马克一旦醒来势必得面对的艰难人生路程。他想起莎拉,想着她会有多么难受、带着多么大的罪愆,因为这些孩子都是她的病人。他们也都是杰佛瑞的孩子。也许是因为他们没有自己的小孩,因此觉得对镇上所有的孩子都负有责任。可是瞧瞧他让镇上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只因为他没能察觉隐藏在每个家庭后院的邪恶,害得多少孩子因而受苦?
“你已经尽力了。”保罗仿佛看穿杰佛瑞的心事似的对他说,“你必须尽你的职责去保护那个男孩。”
可是杰佛瑞却没有对那个叫做珍妮·威佛的女孩伸出援手。他也没有解救马克或莱希·派特森。唯一受了他保护的人就是朵蒂·威佛,那个曾经坐在这警局里大言不惭的对他们撒谎的女人。
保罗说,“她离开镇上以后,很多事情才爆发出来。”他低头望着双手。
“她曾经利用周末兼职当保母。那些孩子也受到了虐待。”
杰佛瑞起身,不想让自己的情绪成了焦点。他问,“有没有收到拘票?”
“没有。”他嘲讽的笑着。
“过了几天,他们发了拘票逮捕另外一个女人,可是她也离开镇上了。”
杰佛瑞突然想起莱希·派特森,颈背的汗毛竖了起来。
“她叫什么名字?”
“她姓马克森,”保罗擦着鼻水说,“葛蕾丝·马克森。”
16
丽娜坐在葛蕾丝·派特森床边,聆听着一旁心脏扫瞄器缓慢的哔哔声响。房间的百叶窗是关闭的。那扇窗户俯瞰着医院停车场,不过反正这时候也没什么可看的。泰迪·派特森坐在病床另一侧的一张高躺椅上,头往后靠,张着嘴巴打鼾,一副世事与我何干的样子。刚才丽娜暗示葛蕾丝可能和他们的一对儿女发生的事有关时,还被他嘲笑了一阵。泰迪曾经坐过牢,他打从心里不信任警察。当然,如果他根本就是共犯,当然更不会告诉丽娜他女儿被拘禁在什么地方了。泰迪甚至要丽娜离开,可是不知为什么,葛蕾丝让她留下。他唠叨了一下,但还是顺从了她。泰迪被老婆压得死死的,没她允许连个屁都不敢放。泰迪的生活似乎是以葛蕾丝为重心,丽娜和他共处一室越久,越是清楚了解到他对他的两个孩子根本毫不关心。
丽娜看着葛蕾丝·派特森,看她沉睡着,心想这个女人对家人的影响力何其大。她拒绝使用呼吸辅助器,但是戴了可以供应她氧气的面罩。她身体底下和周围垫了许多枕头来保持舒适,可是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个女人正与死亡痛苦缠斗着。在丽娜初次见到她之后,才短短几天葛蕾丝的病情急速恶化。也许是因为住院的关系,但是看来葛蕾丝确实已进入临终状态。她的皮肤蜡黄,两颊凹陷。她的眼睛充满黏液,不断流出在常人身上应该是泪水的东西。
丽娜在椅子上变换着姿势,想让自己舒服些。她的尾椎骨好像被球棒打过似的僵麻,双手双脚就像那次被攻击过后一样的疼痛。一个钟头前,她突然发现这是因为她一直握着拳头、蜷缩着脚趾的缘故。她的身体僵硬,光是和派特森夫妇待在这房间里,已经足以让她的肚子和其他部位一样紧绷。她真想勒住他们的喉咙,提醒他们随着时间的流逝,莱希遭遇不测的机率也越来越高了。
也许他们不说话是因为丽娜在场的缘故。在丽娜看来,泰迪不太像是即将丧偶的悲痛丈夫。他妻子睡着时他都在看电视,被情境喜剧逗得大笑,看动作片时还一边不知对谁解说着剧情。
“他会鞭打那人的屁股。”泰迪不时喃喃说着。或者说,“给那家伙一点教训。”
报导新闻时泰迪便睡着,而且似乎睡得很沉,连护士进来检查葛蕾丝的心电图状况,他都照睡不误。
这也使得丽娜有时间好好观察葛蕾丝·派特森,以及思考过去几天内发生的事。马克没有住进她母亲这间医院,因为救护车把他带往距离最近的急诊室了。他未来的情况还很难说,不过没有一个医生认为,经过那番折腾,他还能够恢复健康。
丽娜想着马克。他和所有男孩子一样,渴望爱、渴望母亲的关注,而且用尽一切办法去获得。她想起自己在这年纪的时候,生活一团混乱。一切都那么情绪化,而她是那么渴望得到汉克的认同。她以为学校里那一小群流氓眼中的她就是真实的自己,而她利用这假象所得来的,如今回想起来也只是假的关注。
丽娜十五岁时开始和拉斯·弗莱明上床。当她的身体准备好接受肉体关系时,她的情感却是一片荒芜。当时拉斯二十二岁,这点让汉克很难接受,可是丽娜自以为深爱着他,而拉斯则将她玩弄于股掌间。他要什么,她给什么。他是个阴晴不定的浑球,丽娜则像温度计那样顺着他,一下子极力安抚他,一下子又得试着诱惑他。她的日子就这么起伏不定,端看拉斯如何对待她。她要不是躲在房间里哭泣,就是坐在门廊前焦虑不安的等他回来。当时的她年轻又愚蠢,以为拉斯给她的那些就是爱。
如今回想起来,丽娜明白他只不过是个利用一个无知少女发泄性欲的偏执狂和毒虫,可是当时她却把他当作生命中最美好的际遇。人在年轻的时候是多么傻气,多么渴求被爱、被关怀。马克在他母亲眼里,必定就是这样的俎上肉。他必定感觉自己就像一道迸裂的伤口,并且深信只有他母亲能将他治愈。如今,他曾经承受的那一切却让他难堪得只想死掉。丽娜太清楚这种一翻两瞪眼的窘境了。
葛蕾丝猛抽一口气,醒了过来。她缓缓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好一阵子,仿佛她的大脑正试图弄清楚这是哪里、发生了什么事。丽娜很想提醒她,对她说她就快死了,可是葛蕾丝似乎自己回想了起来。
葛蕾丝把头转向丽娜,身体下方的僵硬枕头跟着窸窣作响。她把视线尽可能的往外延伸,越过她手臂上的血压测量仪,到达静脉注射器,接着再到床边的自给式吗啡注射泵。丽娜住院时也用过那种东西。病人只要按下连着帮浦的控制钮,就可以自己开始注射吗啡。病人就算一直按个不停,剂量也是一定的,不过却给了病人一种可以管理自己病痛的感觉。
想也没想,丽娜伸手,在葛蕾丝还没压下手中的控制钮之前把它拿开。丽娜到这里以后还没有机会和葛蕾丝独处。泰迪早就睡死了,不会来打扰她们。
“找这个?”丽娜拿起仪器,轻声问。
葛蕾丝眼里闪了一下,然后瞄了下泰迪。
“你要把他叫醒,让他听我说话?”丽娜仍然压低着声音说。
“我和马克谈过了,葛蕾丝。你要泰迪知道你有多么爱你的小儿子?”
她咽了下口水,没有反应。
“你能说话。”丽娜说。几小时前她才听见葛蕾丝要护士给她刨冰。
“我知道你能说话。”
葛蕾丝缓慢的将手伸向蒙住她口鼻的面罩。她把它拉到一边,费力喘着气。
“让我……”她说。
“注射……”
丽娜掂了下手中控制钮的重量。比她以前用过的吗啡注射泵重了许多。
她说,“很痛,是吧?”
葛蕾丝点点头,五官由于痛楚而扭曲。
“想不想交换条件?”丽娜像炫耀糖果似的晃了晃仪器。
葛蕾丝厚颜的笑了笑,她的眼神似乎是在说她压根瞧不起丽娜。
“好吗?”丽娜催促着。
“告诉我莱希在哪里,我就让你注射吗啡注射到爽。”
葛蕾丝依然只是笑,不过眼神中多了点严酷的味道。她转过头去,重新盯着天花板。丽娜看见这女人放在胸口的手微微颤抖着。之前医生替她开了效力更强的备用麻醉剂。葛蕾丝为什么不早点让他们为她注射,颇令人费解。难道这女人以为她还有机会离开病床?
丽娜说,“我知道你很想注射,葛蕾丝。我知道你很需要。”
葛蕾丝回头看着她。她用力吸气,然后吃力的吐出,“不需要。”
丽娜站起,手紧抓着注射器。她仍然小声说话,免得惊醒了泰迪。
“我知道你强暴了马克。”
葛蕾丝微笑的嘴咧得更开了,仿佛那是一段美妙的回忆。她闭上眼睛,丽娜感觉她似乎是在回味着和儿子共处的记忆。
“说说珍妮·威佛吧。”丽娜咬牙说,“你对她做了什么好事?”
“她是……”葛蕾丝依然盯着天花板,眼里涌出泪水。她会流泪部分是药物造成的,表示她的身体正处于痛楚之中,而不是哀伤的反应。
葛蕾丝的面罩仍然歪在一边。她把它拉回原位,边说,“是……善良的……”
她拖长语尾。丽娜站在那里,等她把话说完。因为毫无动静,她催促着。
“善良的什么?”
葛蕾丝在面罩后面露出近乎纯真的微笑。
“善良的……屄。”
“你这贱人。”丽娜悄声骂着,一把抓过葛蕾丝身旁的枕头。她把女人的面罩扯下,用枕头压住她的脸。葛蕾丝没有挣扎。丽娜试图将她闷死的同时,一边转头注意着泰迪。葛蕾丝的腿轻轻抽搐起来。丽娜停住——逼自己住手——然后把枕头拿开。她慌乱的替葛蕾丝戴回面罩,免得她缺氧。过了感觉像是好几分钟之久,但实际上只有几秒钟的时间,葛蕾丝再度睁开眼睛。她先是惊讶,接着是气愤。丽娜知道死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葛蕾丝·派特森只剩几小时可以存活在这世上。丽娜不急着送她走。
葛蕾丝瞪着丽娜,气呼呼的喘着。她蠕动嘴唇悄声说,“胆小鬼。”
马克也曾经这么说她。也许这是事实,只是理由恐怕和葛蕾丝所想的不同。
丽娜回嘴,“总比强暴小孩的人来得高明。”
葛蕾丝摇头,不知是不认同马克是小孩,或者不认为她的行为是强暴。
“他意图自杀,”丽娜说,“你知道吗?”
从葛蕾丝的反应看来,她并不知情。
“在衣橱里上吊。就在他说出你诱奸他之后的事。”她解释。
“知道你对他那么残酷,让他再也不想活了。”
葛蕾丝继续凝视着天花板,依然泪汪汪的,可是丽娜看不出那究竟是出于哀伤或病痛。
“他正在昏迷状态,说不定再也醒不过来。”
葛蕾丝喃喃说了什么,可是丽娜听不清楚。丽娜弯身,把耳朵凑近女人嘴边,一手按在床沿上。这时葛蕾丝突如其来抓住丽娜的手。做着垂死挣扎的她已经非常虚弱,因此丽娜轻易便将她的手甩开,可是没能躲掉被葛蕾丝用大拇指轻刷过她手上的疤痕。非常轻柔、几近性感的触摸。丽娜感觉得出葛蕾丝从中得到的快感。
“变态的贱人。”丽娜拼命搓手,好像这样就能把那感觉揉掉。
“你会下地狱的。”
这位母亲耗尽所有力气,迸出这么一句流畅的台词。
“到时候见了。”
丽娜退开,贴着墙壁站着,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奇怪感觉。珍妮死的那晚,马克和珍妮也对彼此说过类似的话。
丽娜站了一会儿,看着葛蕾丝·派特森,又看看泰迪。他仍然在熟睡。她看了下手表。距离天亮还有三个钟头。到时候护士会来检查葛蕾丝的状况。丽娜把吗啡控制钮夹在葛蕾丝构不着的床沿扶手上。她坐回椅子上,不理会自己抖个不停的双手,静静等待葛蕾丝·派特森咽下最后一口气。
17
穿着防弹背心的杰佛瑞满身汗水。八月的酷热加上铁弗龙背心的重量,连大象都会被击倒。流汗造成的严重脱水让他的喉咙干得像被砂纸磨过。
“真是件好差事。”尼克说着,用手帕抹着颈背。
杰佛瑞忍着没挖苦他,只说,“几点了?”
尼克看了下手表。
“过十分钟了。”他说,“别气恼,局长。罪犯的时间观念跟我们不一样。”
“是啊。”乔·史都渥突然插嘴。他是尼克逮捕的人,已经转成证人。从他的举止看来,杰佛瑞推测尼克似乎允许他嗑药来提神。他简直跟拉斯维加斯的街道一样亢奋。
杰佛瑞说,“你确定没听过这个失踪女孩的事?”
“多大年纪?”乔舔着嘴唇说。
“有她的照片吗?”
“坐下。”尼克用他的牛仔靴尖踢了下乔的脚胫,喝令道。为了乔装成恋童狂,尼克可说是卯足全力。他穿着件烫过的黑色衬衫和紧得不能再紧的蓝色牛仔裤。他甚至把常戴的金项链拿掉,还特地刮了胡子。尼克简直像是为了这类任务而生似的。老实说,杰佛瑞认识的每个警察也都是如此,包括他在内。
“叫你坐下。”尼克提醒乔。
乔懒懒倒在床上,抓着手臂,一边嘀咕着。他是个骨瘦如柴的小子,大约二十七、八岁,脸上的面疱和狗身上的斑点一样多。他还一直抠,抠得出血。
杰佛瑞看着尼克。
“有必要让他这么亢奋吗?”
“你宁可他害怕得尿湿裤子?”尼克反问。
“看样子也没什么差别了。”杰佛瑞嘲讽的说。乔身上的味道和这间三十元一晚的潮霉旅馆房间差不多臭。
杰佛瑞问,“空调没开?”
“开了空调,恐怕就没办法收音了。”尼克提醒他。
“别紧张,局长。很快就结束了。”
“亚特兰大的事进行得如何了?”杰佛瑞问。
尼克转头看着乔。朵蒂在格兰特郡邮局租下用来收取信用卡的信箱只是假窗口,所有寄到格兰特郡的邮件都会被自动转寄到另外一个位在亚特兰大的信箱。杰佛瑞已经要尼克派人暗中监视,希望朵蒂会出面。
“一切都安排就绪了,”尼克说,“一有消息我会立刻通知你。”
杰佛瑞戴在腰间的手机震动起来。他取下接听。
“喂?”
“嗨。”法兰克说。
“泰迪自从早上他老婆死了以后,就一直待在拖车里。”
杰佛瑞感觉身体突然轻盈不少。也许泰迪取消了这次会面。
“你确定?”
“当然。”法兰克恼火的说。
“他甚至没到医院去看他儿子。”
“好吧。”杰佛瑞切掉手机,把这消息告诉尼克。
“也许来的会是朵蒂?”尼克说,“泰迪不是傻瓜。他一定发现自己被监视了。”
算好了时间似的,门口传来叩叩两声,停顿一下,接着又一声。
杰佛瑞溜进浴室,打开一道不至于引人注意的门缝。浴室里的气味让他皱起眉头。这里头大概从尼克森时代开始就没通风过了。
乔说,“嗨,老兄。”门应声打开。
“这是谁?”一个男人说。杰佛瑞试着辨认那声音。他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人不是朵蒂·威佛。
“我朋友。”乔说,“他喜欢小女孩。”
“很小、很小的女孩子。”尼克接口说,“你懂我意思?”
“开始办正事吧。”那人简短的说,“我把车停在大楼旁边。走吧。”
杰佛瑞等他们离开房间才出了浴室。他不断在脑中重播那人的声音,但是毫无灵感。倒是满身汗水让他松开了防弹背心的腰带。真希望没穿这东西来。是莎拉要求他穿的,而他也答应她一定会穿。要是她想过他可能会因为热衰竭而晕倒,也许就不会坚持了吧。
房门太脏了,没办法靠在上面。因此杰佛瑞只是站在一旁,浑身冒汗等着尼克给他障碍清除信号。为了让这案子有所突破,他们必须起出那辆车子载送的东西,这表示他们必须确定那辆车内载满了杂志。
为了杀时间,杰佛瑞在心中慢慢的从一默念到一百。数到大约六十五,他听见尼克大叫,“趴下!给我趴下!”
杰佛瑞把门推开,掏出枪。尼克已经将嫌犯拿下,一名身材瘦长、穿着黑色套装的男子脸朝下伏在地上,双手高举在脑后。
“别动,妈的死变态。”尼克吆暍着,一边进行搜身。
“你身上藏有利器吗?”他间。
男人喃喃说了什么,尼克踹他一脚。
“有没有?”他再问。
这次逼出了坚定的“没有”。
他们的污点证人有另外三名乔治亚调查分局的人负责掩护,因此杰佛瑞把枪放回枪袋,朝他们走过去。
尼克由于刚才的逮捕行动而升高的肾上腺素还未降低,对杰佛瑞说话时像在呐喊。
“这是你的人吗?”他问,“这个操他妈的人渣?”
从这人的背影可以看出他不是泰迪·派特森。至于泰迪有没有本事远从格兰特郡像超人一样飞到奥古斯塔来,则又是另一回事。
“叫他转身。”杰佛瑞说着,将手按在枪柄上。
尼克抓住那人被铐住的双手,把他猛的翻转过来,杰佛瑞似乎听见他的肩骨啪的一声。
“轻一点。”那人大叫。他狠狠瞪了尼克一眼,然后正准备也给杰佛瑞一眼时,突然脸色大变。那人的脸上没了血色,吃惊的微张着嘴唇。
杰佛瑞猜想自己也是相同的错愕表情。
尼克问,“你认识他?”
杰佛瑞的声音哽在喉头。他连咳好几声,然后对尼克说,“这人名叫大卫·范恩。”
18
布洛克葬仪社设在格兰特郡的一栋古老建筑里,负责建造火车维修站的人建造了这栋有着塔楼的维多利亚式城堡,他在亚特兰大的那些老板甚至没想到要质疑他哪来的钱建造这么一栋具有名望的建筑物。约翰·布洛克在拍卖会中以离谱的低价标下这栋房子,不久便利用它的一楼和地下室开始经营起葬仪社。布洛克一家人住在楼上,而当时丹·布洛克经常受到同学们的讪笑,从一早校车在葬仪社门前接他上学开始,直到放学在同样的地方让他下车才告结束。布洛克从小就学会还击,并且威胁说要是他们不肯放过他,总有一天他要用他那双死人手摸遍他们的尸体。所有人,莎拉除外。她从来没有嘲弄过他,在校车上也都只是埋头看书。丹时常和她坐在一起,因为其他人害怕他会把虱子传染给他们。
葬仪社一楼的墙壁挂满天鹅绒帐幔,地面铺着厚重的绿色毯子。将屋子一分为二的长廊尽头悬挂着二十世纪初期的吊灯。墙边罗列着许多长凳,之间夹着几张桌子,上面摆着面纸盒以及放着水壶和干净杯子的托盘。走廊前段是两间大观礼室,后面有一间小的,在棺材展示室对面。房子原来的厨房改成了办公室。此时莎拉就站在办公室厚重的橡木门外,轻轻敲了两下。没人回应,于是她把门推开,探头往里面看。只见丹的母亲奥德拉·布洛克趴在桌上。莎拉竖耳,依稀听见这老妇人的鼾声。而且她的手臂旁边放着一盘吃剩的烤肉。莎拉判断她应该是午餐过后正在打盹。
莎拉曾经到布洛克家参加过好几次告别式,对这地方熟悉得很,于是很快便找到了地下室,也就是防腐室的所在。她紧抓着狭窄楼梯的扶手栏杆,谨慎的走下木板阶梯。多年前,莎拉曾经在这楼梯上滑一跤,摔伤的尾椎骨三星期后才痊愈。
到了楼梯底,她向左转弯,经过棺木区,来到一个进行防腐工作的大空间。一具大帮浦运转着,莎拉清楚听见声音透过墙面传来。丹·布洛克坐在葛蕾丝·派特森的尸体旁边看报,一旁的防腐帮浦缓缓将她的血液抽出并且注入化学药剂。
莎拉向他招呼:“丹。”
布洛克吓一跳,报纸落在地上。
“老天。”他大笑。
“我还以为她开口了呢。”
“我了解你的感觉。”她说,因为她自己尽管做验尸工作已有十年之久,每当深夜独自待在停尸间时,仍然会莫名的起鸡皮疙瘩。
他起身,向她伸出手。
“有什么贵事,林顿医生?”
莎拉和他握手,用双手包住他的手。
“我有个非常奇怪的请求。”她说,“你听了或许会把我赶出去。”
他头一歪,困惑的看着她。
“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这么做的,莎拉。”
“这个嘛。”莎拉说,仍然握着他的手。
“那我就厚着脸皮说了。”
莎拉打开医院后门,里头闹哄哄的。她走向护理站,连招呼都没打便对奈丽说,“杰佛瑞来电话了没?”
奈丽淡淡一笑。
“午餐愉快吗,林顿医生?”
“延期了。”莎拉回答,没解释原因。奈丽一向很清楚的表明她不喜欢莎拉在停尸间的工作。
莎拉又问,“他来电话了吗?”
奈丽摇头。
“不过我倒是听说了一些关于朵蒂·威佛的事。”
莎拉眉毛一抬。
“什么事?”
奈丽压低声音。
“迪妮·菲立普住在她隔壁。昨天她听见砰的好大一声,就跑过去看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事?”
“嗯。”奈丽把手肘靠在台子上说。
“迪妮说她听见几个警察在谈话,提到朵蒂和莱希·派特森的失踪有关。”
莎拉忍着没说话。尽管在格兰特郡住了这么久,她还是时常对这里的流言传播之快感到吃惊。
“别听信流言。”莎拉对奈丽说,其实心里对这流言的逼近真相有些惊讶。等到镇上的人发现朵蒂·威佛的真实身分是汪妲·詹宁斯之后会有什么反应,还不得而知。莎拉本身便好不容易才终于面对这事实,更别提她在葬仪社的化验结果显示,葛蕾丝·派特森最近才分娩过一名婴儿。
“好的,医生。”奈丽狡狯的笑着说。她看透莎拉心思的功力几乎和莎拉的娘凯西同样高强。
“我不在的时候有人来电话吗?”
“你有三个难缠人物得应付。”奈丽说着,把留言纸条交给她。
莎拉翻看着纸条。
“下一个病人什么时候会到?”
“乔登母女再过大约五分钟就来了。”奈丽说,“她们约了一点半,可是你也知道吉莉安一向不准时。”
莎拉瞄了下手表,奇怪杰佛瑞为何还没打电话来。逮捕泰迪·派特森应该花不了一个钟头的时间才对,况且严格说起来,这其实是尼克的案子。她很想打电话给他,但又打消了念头。也许杰佛瑞不会喜欢她查他的勤,纵使她有正当理由。
“我去拿可乐,”她对奈丽说,“马上回来。”
莎拉又看了下手表,然后沿着长廊离开。她在脑中计算着,心想杰佛瑞应该会在一小时内回到格兰特郡。
她进了七号照护室,开了灯。十年来这房间一直被充作储藏室,看起来也正如其名。房间里挤满一排排层架,和图书馆的书架没两样。这里头的东西莎拉连一半都记不得。
她打开冰箱,诅咒起来,因为里面的健怡可乐都被拿光了。
“艾略特。”她嘀咕着,因为他时常偷冰箱里的东西。她打开冷冻室,果然,她的德芙巧克力棒和冷冻餐盒也全都不见了。其实并非全部不见。偷走也就算了,艾略特竟然还把空盒子和包装纸留在冷冻室里。
“非杀了他不可。”她砰的把冰箱门关上。
莎拉走回长廊,一星期来累积的愤怒一股脑冲了上来。她在她的办公室门口停步,想着,虽说艾略特是偷吃巧克力棒的讨厌鬼,她也不该迁怒于他。
“等一下。”她举起手来,制止抱着大堆病历向她走来的奈丽。
莎拉进了办公室,把门关上。她环顾着这间小房间,浏览着贴在墙上的照片,找到了莱希·派特森的独照。这张照片是好几年前拍的,头发比莎拉记忆中短得多。和协寻海报上的学校照片比较,实在很难看出是同一个人。这年龄的孩子就是这样,短短几年便完全变了个人。也许变胖或变瘦。头发颜色也许变深或变淡。颧骨也许更突出,下巴变得柔和。这正是朵蒂·威佛——不管她究竟是谁——所拥有的优势:莱希会长大。当然,经过相当时间之后,对身在交易儿童行业里头的人来说,年纪将变成不利的条件。一旦莱希年纪大得不再适合这游戏时,她将会如何?是否会变得和她母亲一样,开始虐待别的孩子?还是会想办法脱离朵蒂的掌控?
“林顿医生?”奈丽敲着门说,“警长在第四线。”
莎拉伸手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
“杰佛瑞?”她才开口,便发现自己声音里的渴切。
“我们没找到她。”他沮丧的说。
莎拉努力掩饰她的失望。时间过得越久,找到那女孩的机会便越小。
“很高兴你没事。”她说。
“泰迪乖乖就范了吧?”
“不是泰迪。”他告诉她那人的名字。
莎拉以为自己听错了。
“牧师?”
“晚一点再打给你,好吗?”
“好。”她挂上电话。
莎拉环顾着办公室。她在莱希照片的旁边找到大卫·范恩的两个孩子的照片,然后浏览着其他小孩的照片:那些参加大卫的教堂唱诗班或者跟着他打垒球的女孩子们。不知道有多少孩子曾经被托付给大卫·范恩照顾,也不知道他曾经几度背叛了这份托付。
19
大卫·范恩向他们要了一本圣经。这位牧师将手放在圣经上,木然望着尼克·薛尔顿,似乎很困惑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我爱孩子们。”范恩说,“我一向非常爱孩子。”
尼克往后靠着椅背,用后椅脚平衡着。
“当然了,牧师。”
杰佛瑞紧闭嘴巴,因为大卫·范恩是尼克的人犯。他真想出拳让这名牧师尝尝苦头,同时有个声音在他脑袋里嗡嗡响着,告诉他朵蒂仍然消遥在外,对莱希做着天理难容的勾当,而坐在他对面的这变态家伙,正是曾经协助她逃走的人之一。
“说吧。”尼克两手一摊说,“说说你自己吧。”
范恩注视着圣经,好像它能给他力量似的。他的双手冒汗。杰佛瑞看见圣经的黑色封皮上,有一团他的手汗造成的暗色污渍。
“我在教堂工作了十五年。”范恩说。
“我从小住在格兰特郡。就在那间教堂受的洗。”
尼克让椅子弹了一下,等着他继续说。
“我和我太太是在那里举行婚礼的。”他往下说。
“我的两个小儿子也都在那里受洗。”
房里一片寂静,杰佛瑞勉强自己看着大卫·范恩。他是那种人称“社区菁英”的典型人物。他自愿参与高年级学生辅导计划,每个周末送餐点给老人家。他的两个孩子都是少年垒球队成员,范恩本身也在少女垒球队担任教练。
杰佛瑞把领口扯松,想着范恩一天当中会跟多少女孩子接触。他忍不住又握紧拳头。
“我没碰过她们任何一个。”范恩仿佛看出杰佛瑞心思似的说,“我知道那是错的。我很清楚。”他的大拇指滑过圣经的书脊。
“我祈求上帝赐给我力量,祂真的给了我。”
尼克叉着手臂。杰佛瑞感觉得出这动作让牧师很不舒服。尼克对宗教不算热中,但杰佛瑞知道他每个周日都上教堂。他颈子上披挂的金饰当中,有一条是中心镶着颗钻石的十字架项链。
“我从来没碰过我的孩子。”范恩强调,“我没伤害过我的儿子。”
尼克说,“你也知道,我们不能就这么采信你说的话。”
范恩似乎很惊讶有人竟然不相信他。
“我说什么都不会碰我的孩子。”他说,“我绝不可能这么做。”
“我们知道你对小男孩没兴趣。”尼克对他说,“不过你要了解,牧师,我们还是得检查一下。”
范恩盯着圣经。
“要不是她找上我,我永远都不会把自己的情感化为行动。”
“朵蒂·威佛?”尼克问。
“珍妮真是个好孩子。她很有灵气。上帝赐给她的灵气。”范恩微微一笑。
“她的歌声好美。真的好美。你可以在她的声音里听见上帝。”
“是啊,”尼克说,“我相信你一定可以。”
范恩严厉的瞪他一眼,像是在谴责他的不敬。这个人似乎没意识到自己正在警察局里,而且就快蹲一辈子牢了。
杰佛瑞问,“朵蒂是怎么找上你的?”
杰佛瑞的介入似乎让范恩松了口气。
“与其说她找上我,不如说她引诱我。”他说,“要不是受了夏娃的诱惑,亚当永远不会想到要偷吃禁果。”
尼克说,“亚当的蛇好像也有责任吧。”
范恩皱眉。
“不是这样的。这对我来说根本和性无关。”
“可是,你确实和珍妮发生了性关系。”尼克说。
范恩咬着嘴唇。
“一开始没有。”他说,“我只是想多花点时间在她身上。”他停一下,深吸了口气。
“朵蒂让我带她去看电影,有时候我们也会到美肯去替她买衣服。”他抬头看着杰佛瑞和尼克,显然很需要他们的认同。
“她父亲抛弃了她。”他说,“我只是想填补这空缺,让她得到爱和关怀。”
尼克没说话,但杰佛瑞看见他手臂上的肌肉紧绷起来。
“我只是想教育她,给她引导。”
“你做到了吗?”尼克问,毫不掩饰他的敌意。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事情不是这样的,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杰佛瑞极力保持冷静。
“那是怎么一回事?”
“是……”范恩挥舞着双手。
“是爱。是聆听孩子们说话,了解他们的需求。”
“她要求和你发生性关系吗?”尼克问。
范恩两手陡的下垂。
“我本来没想到要碰她。光是和她在一起我就很开心了。”
杰佛瑞说,“是什么让你改变了?”
“朵蒂。”他像吐出毒液似的说出这名字。
“其实我一直有这念头,一直都有。但不是对珍妮,而是对其他女孩。我在镇上看见的一些女孩。”他眼里泛着泪光。杰佛瑞暗暗惊讶,这些人还真是容易自怜呢。他们可曾怜悯过那些被他们伤害的孩子。
范恩说,“可是我一向满足于自己的幻想。对我来说这已经足够。”他提高声音。
“我是个快乐的已婚男人。我爱我的妻子和儿子们。”
“你当然爱他们。”尼克又恢复轻蔑的口吻。
范恩摇头。
“你不了解。”
杰佛瑞朝桌子对面倾身:“解释给我听吧,大卫。我很想了解。”
“她非常聪明,而且口齿伶俐。”他拿起圣经。
“她念圣经给我听。我们一起祷告。我们彼此了解。”
杰佛瑞看着那本圣经。尽管杰佛瑞在一定程度上相信善与恶的存在,但从来没认真想过其中的圣经意涵。看着大卫·范恩用手按着圣经,听着他陈述他透过祷告诱奸珍妮·威佛的过程,让他深深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更严重的亵渎了。
尼克说,“好吧,你和她一起祷告。接着是什么因素,让你们的关系起了变化?”
范恩把圣经放回桌上。
“朵蒂。”他说,“她在半夜打电话给我。”
“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在感恩节前后。”他说,“去年的感恩节。”
“然后呢?”杰佛瑞问,心想这家伙很可能是在撒谎。
“我到她们家去,因为她说珍妮不太舒服,说她很难过,想和我说话。”他再度湿了眼眶。
“我是她的朋友,不能不理睬她的请求。”
杰佛瑞点头,要他往下说,一边努力压下脑中浮现的珍妮X光片中的骨盆裂伤影像。这女孩遭到极严重的强暴。范恩也许就是强暴她的人。
范恩清了清喉咙。
“那是我第一次进入她家。以前她都是站在门口等我去接他用手背抹着泪水。
“我到了那里,朵蒂让我上了二楼,到珍妮的房间去。”
范恩突然沉默下来。杰佛瑞和尼克没有催促他。过了不知多久,他才接续下去。
“我们做了一些事。”他低声说,“很惭愧,我们做了一些事。”
“是你做了一些事?”杰佛瑞想弄清楚。
“是的。”范恩同意的说,“是我做的。”
“这些事你只在珍妮的房间里做过吗?”杰佛瑞问,心想这可以解释为什么朵蒂会冒险不把珍妮的房间清空。这么一来,他们发现的所有证据将全部指向大卫·范恩一个人。
“是的。”他吃力呑咽着。
“只在她的房间里做过。”
两人沉默不语,等着范恩整理思绪。这人显然很擅长装出一副可怜相。他的恶行都是受了一个十三岁女孩的引诱。他越是为自己辩解,杰佛瑞越想杀了他。
范恩说,“朵蒂拍了一些照片。我后来才知道。”他一阵苦笑。
“第二天,她把照片带到教堂,威胁我必须照她的话去做,否则就要把照片公布。”
“她要你做什么?”
“运送杂志。”他说,“我用了教堂的小货车。”他捂住嘴巴。
“上帝原谅我,我竟然用了教堂的车子。”
杰佛瑞抱着胳膊,努力让自己冷静。尼克气得几乎从脑门冒出烟来。他无法理解这变态家伙为何还有脸自艾自怜。范恩为那些被他强暴的孩子的难过还比不上为他自己。
杰佛瑞问,“朵蒂人呢?”
“我也不知道。”范恩说,边拍打着圣经来加强语气。
“这是千真万确的。”
“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杰佛瑞问,心里明白这答案不能相信。
“星期一。她和马克在她家。他们把所有东西都搬光,油漆墙壁,将印刷机移走。”
“他们把机器搬去了哪里?”
“不知道。”他说,看来似乎是真的。
“他们把它搬上一辆车子,没有牌照的小货车。”
“然后呢?”
“她对我说,我还是必须运送最后一批杂志,不然她就把照片交给警方。”
“莱希·派特森人呢?”
杰佛瑞似乎看见范恩眼里闪过什么。他说,“我不清楚。朵蒂不会把这种事告诉我。我没有牵涉在里头。我只是为了维护我的家人、我们的生活,不得不照着她的嘱咐去做。”
杰佛瑞交叉手臂。
“你什么时候去拿杂志?”
“当天晚上。”他回答,“我把它们放在教堂地下室,等着今天早上运送。”
“当时你就知道要送往奥古斯塔了?”
“不知道。”他激动的摇头。
“昨晚她打电话给我。听声音似乎是行动电话。”
“你说你最后一次和她见面是在周一。”杰佛瑞提醒他。
“没错啊。”范恩反尹,“你问的是最后一次和她见面,并不是最后一次和她说话。”
杰佛瑞不再追究。
“她说了什么?”
“她要我到那家旅馆去跟乔碰面,告诉我时间和递送货物的暗号。”范恩顿了一下。
“她说她还在这里监视着我。”
“你相信吗?”尼克问,“她真的还在镇上?”
范恩耸耸肩。
“没有什么是她做不出来的。”
“例如?”杰佛瑞问。见范恩不回答,他又问,“你认为她会如何处置莱希·派特森?”
范恩别开头去。
“我不知道她会怎么做。我只知道珍妮的事。”
杰佛瑞打量着他,努力的想了解这人。范恩是如此的精于为自己的行为辩解,很可能连测谎机都会被他唬弄。杰佛瑞十分怀疑,这人说不定真的认为他对珍妮所做的一切都是正当的。
范恩自动开始陈述。
“我知道朵蒂需要钱。她告诉我她必须熬到下一次领钱。”他提高声音为自己辩护。
“我一直被她勒索。我是不得已的。”
杰佛瑞不理会他的辩词,只想着朵蒂在亚特兰大的邮局信箱。她应该还不知道他们已经掌握这条线索。她必定以为自己很安全。也许他们来得及阻止她戕害另一个孩子,或者把莱希卖掉。
“所以,”尼克说,“今天早上你把杂志搬上教堂的小货车,一路开到了奥古斯塔?”
“我有种不祥的感觉。”他翻弄着圣经内页。
“我想我大概希望自己被逮到吧。我不能继续这么下去。”
杰佛瑞说,“马克也是这么想。”
范恩轻哼一声。
“马克。”像是在谈论恶魔似的。
尼克和杰佛瑞交换了下眼色。
“你知道珍妮为什么要杀他吗?”范恩问他们,微微皱着眉头。
“因为他迟早也会开始做同样的事?”
“什么事?”
“他乐在其中。”范恩说,“他对他的所作所为没有一点内疚。”
“你就有?”尼克嘲讽的说。
范恩没理会这问题。
“你是说马克喜欢被拍照?”杰佛瑞想起杂志里头的马克,那副痛苦的表情。那不像是开心的表情。
“他不只喜欢。根本就爱死了。”范恩用手指轻叩着桌面说。
“我认为他迟早会染指他的妹妹。珍妮清楚得很。那一家人待她一向残酷,不过她也知道马克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她知道马克迟早会侵犯他的妹妹。”他像在忍住泪水似的吸着鼻子。
“珍妮想保护莱希不受那禽兽的侵害。”
“你有证据吗?”杰佛瑞问。
“他六岁时葛蕾丝就开始让他加入。”范恩说,“只是迟早的问题。珍妮也知道。”
“你没有立场说马克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杰佛瑞说,“如果每个被你这种怪胎强暴过的孩子长大以后都会侵害别的小孩……”
范恩打断他。
“你不了解马克,陶立弗警长。相信我,他迟早会开始骚扰小孩子,就像他母亲一样。”他摇头,哼着鼻子。
“他是有样学样。”
杰佛瑞反骏,“他只不过是个孩子。”
范恩举起一根手指来强调。
“他是个大人了。他可以随时收手。”
尼克厉声说,“你也可以。”
范恩突然噤声,低头看着圣经,受了委屈似的撇着嘴。
杰佛瑞装作若无其事的说,“你有没有把你对马克的看法告诉过珍妮?所以她才想杀他对吗?”
范恩盯着圣经。
杰佛瑞把这当作默认。
“朵蒂还要你做什么别的事?”
“只有运送杂志。”
“我是说在那之前。”
“她要我在她拍照的时候过去她家。”他说,“我不想去,可是我的一切掌控在她手中。”他两手一摊,无奈的说,“要是那些照片流出去,我就完了。我的妻子、孩子……”泪水涌上他眼眶。
“我有责任。”
“你也上了镜头?”杰佛瑞问,心想怎么会有如此愚蠢的人。不过也许他并非愚蠢,也许他是乐在其中。
范恩点头。
“我很不情愿。她……”他寻找着适当字眼。
“她喜欢羞辱别人。能让她获得快感。”
“她怎么羞辱你?”
“她明知道我不喜欢男孩,却故意要我做一些动作。”
“和马克?”
他点了下头,第一次露出了羞愧。
“珍妮和我的关系很……特别。我知道你们无法了解,可是我们之间有种微妙的联系。”他伸手蒙住眼睛。
“她是我的第一个。我非常爱她。”
杰佛瑞打断他。
“少说废话,大卫,不然我发誓非把你揍得屁滚尿流不可。”
范恩抬头,似乎对他们的不谅解感到伤心。
杰佛瑞说,“你为什么停了?我是说和珍妮。是什么中断了你们的性接触?”
“她不要我了。”他说,眼里又涌出泪水。
“她说她再也不想跟我有任何瓜葛。”他用力吸着鼻子。
“都是那些照片……我也不知道。好像是朵蒂趁着我到她家的那晚,向珍妮证明了什么。”
“证明你和其他人没两样。”杰佛瑞接口,心想这的确很像是朵蒂这女人会做的事。
“不一样。”范恩坚持。
“我爱珍妮。我真的关心她。”
“所以你在那次教堂团契结束后,特地去探望她?”
“她看起来不太舒服。”范恩说,“我不知道她怎么了,朵蒂又不让我接近她。为了到她家去,为了看一下珍妮的状况,我还让朵蒂多拍了一些照片,可是到了那里,她却被葛蕾丝藏在拖车里。”
杰佛瑞咬着牙,心里明白范恩根本乐得到朵蒂家去猥亵更多孩子。单是他相信自己深爱着珍妮这件事,便足以证明他的心理状态大有问题。
尼克说,“葛蕾丝·派特森呢?她跟这件事又有什么关联?”
范恩冲着这名字皱起眉头。
“她比朵蒂更糟。她恶心透了。”
“怎么说?”
“她的一些想法。”他哑着嗓门说。
“但愿她不会因此下地狱。”
杰佛瑞没有反问他是否也会下地狱。
“朵蒂和葛蕾丝是合伙人?”
他点头。
“大部分照片都是葛蕾丝指导拍摄的。业务的事则由朵蒂张罗。”他停了一下。
“所有拍照姿势都是葛蕾丝的主意。她喜欢参与那些事,触摸那些孩子。越酷虐越好。”
“朵蒂从没这么做过?”
“她知道该怎么拍出逼真的照片。浪漫的照片。朵蒂负责感性的部分,葛蕾丝负责安排动作。”他不安的舔着嘴唇,好像那两个女人的罪孽比他更深重似的。
“她们两个很早以前就认识了。”
“她们告诉你的?”
“不是。”他说。
“是珍妮说的。珍妮说她和母亲经常搬家。无论她们搬到哪里,葛蕾丝每个月都至少会来探望她们一次。”
杰佛瑞问,“泰迪·派特森呢?”
范恩摇头。
“要是他知道了,不杀了我们才怪。”
尼克一脸惊讶。
“他不知情?”
“当然了。”范恩断然说,“我们都是趁着他出门工作的时候行动。他是货车司机。”
尼克的语气充满怀疑,杰佛瑞也听出来了。
“他从来没帮忙运送过杂志?”
“葛蕾丝不想把他扯进来。”范恩说,“他不是那类人。”
“哪一类人?”
范恩再度凝视着圣经。
“像我这样的人吧。喜欢跟孩子们在一起的人。”
“喜欢伤害小孩子的人。”尼克纠正他。
“我没有伤害她。”
“没有吗?”杰佛瑞朝桌面倾身。
“要不要解释一下,一个十三岁女孩的骨盆怎么会骨折?”
“她还跟其他男人在一起。”范恩辩解着,然而对这讯息似乎一点都不意外。
“其他不像你这么温柔的男人?”杰佛瑞怂恿的说。
“不是这个意思。”
“真的?”杰佛瑞怀疑的问,“你有多大,大卫?要不要我查一下珍妮的验尸报告,看看她究竟比你小了多少?”
范恩轻咳一声,没回答。他拿起桌上的圣经抱在胸前。杰佛瑞看着这人,感觉自己似乎遗漏了什么。然后他看见了——大卫戴在左手的结婚戒指。他脑中闪现之前在杂志上看过的照片:紧按住珍妮颈背,让她把他含在口中的那只手。
“你这杂碎。”杰佛瑞扑向桌子对面。他的膝盖撞上桌沿,但他毫不在乎的一把抓住那本圣经。
“别这样。”尼克大叫,装模作样的将杰佛瑞拉开。
杰佛瑞的怒气一发不可收拾。
“妈的丧尽天良。”他把圣经从牧师手中夺过来。范恩抱得太紧,以致往后摔落椅子下。
“我看见照片了,浑蛋。我看见你对她做的好事。我看见你强暴她。”
杰佛瑞站在那里,隔着桌子看着他。
“你不够格。”他指着圣经说,“你对那些孩子做的……你对她做的……”
“只有珍妮一个。”范恩挺直身子,坚持说。
杰佛瑞绕过桌子,突然停住,心想为了范恩动手,太不值得。
范恩反复的说,“只有珍妮一个。”
“你拍照的时候还戴着婚戒。”杰佛瑞把圣经放下。
“至少在十张照片里头和十个不同的孩子合拍。”他忍着膝盖的疼痛,绕过桌子。
“你这浑蛋白痴。”
“不准你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范恩断然说。
杰佛瑞抓住他的臂膀,将他撂到地上。
“你应该庆幸我只是跟你说话,而没有把你打得满地找牙。”
“警察暴力。”范恩抖了抖长裤说,“我要请律师。”
杰佛瑞说,“巴迪·康佛说什么都不会替你辩护的。”
“我有别的人选。”大卫说着,把衬衫塞进裤头。
“从亚特兰大来的。”
尼克说,“专门替像他这类变态委托人辩护的,说不定还收取照片来抵律师费用。”
范恩笑了笑,第一次露出事不关己的态度。
“或许也接受小女孩。”
杰佛瑞肩膀一紧,发现范恩知道的或许比表面上要多得多,想要撕裂他喉咙的冲动才总算冷却下来。
“你坐牢坐定了。”杰佛瑞对牧师说,“你知道在监狱里他们都怎么对待像你这种人吗?”
“我常看电视。”范恩说,“我知道你只是在唬人。”
“唬人?”尼克说,“到时候你每天早上醒来发现屁股红通通的就知道了。”
范恩竟然有脸露出得意之色。
“我不认为我会坐牢。”
尼克说,“你凭什么这么认为?”
“我手上握有筹码。”范恩笑着说。
“什么筹码。”杰佛瑞追问,避免显出急切的样子。要是让范恩取得主控权,他便不会把他知道的全部供出了。
“等我的律师来吧。”范恩伸出双手,等着被铐上。
“没有律师在场,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那就在大拘留所里好好考虑吧。”杰佛瑞说着,拿出手铐。
“老天。”尼克猛抽一口气。
“大拘留所。”
“那是什么?”范恩问,掩不住声音里的焦虑。
杰佛瑞替范恩戴上手铐。
“监狱。”
“不过呢,是很有意思的监狱。”尼克说,“那里有许多家伙,在成长过程中都遇见过像你这种人。”
范恩回头。
“这是什么意思?”
杰佛瑞笑着把范恩推向门口。
“意思是,趁着你等候那位从亚特兰大来的昂贵律师的空档,你可以好好向你的牢友们解释一下,你所谓的爱是怎么一回事。”
“等一下。”范恩停在原地,不理会杰佛瑞的催促。
“我要专属的牢房。”他说,以为真的能如愿似的。
“休想,你这病态家伙。”杰佛瑞将他猛力一推,多亏尼克把他扶住才没跌跤。
“法律规定的。”范恩坚持。
“你不能把我和其他犯人关在一起。”
“我爱怎么做就怎么做。”杰佛瑞对他说。
“等一下。”他重复的说,惊慌得声音颤抖。
“你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杰佛瑞抓起牧师的衣领,将他往门外提。
“不要。”范恩想攀住门框,可是溜了手。他焦急的想抓住什么,指甲嘎的刮过门板。
“你有话要说吗,大卫?”杰佛瑞把他推向走廊。
“救命。”范恩向一个从盥洗室走出来的巡逻警员求助。那名警员看看范恩,再看看杰佛瑞,然后什么都没看见似的往前走。
“快走。”杰佛瑞仍然揪着他的领子。
“谁救救我啊!”范恩大叫,跪倒在地上。杰佛瑞继续拉着他的衬衫领子,将他拖过走廊。
“救命!”范恩尖叫。
“救你,那谁来救珍妮?”尼克走到他旁边。
“救你,那谁来救莱希?”
“我不知道她在哪里。”范恩两手按着地面来抗拒前进。
杰佛瑞看见玛拉从转角探头。她看一下范恩,然后走开了。
“救命!”范恩叫嚷着,拼命挣扎,声音都哑了。
“上帝,救救我。”
杰佛瑞的手开始抽筋。他松了手,范恩跌在地上,啜泣起来。
“上帝,助我摆脱这些人。”他祈祷着。
尼克在他面前蹲下。
“天助自助者。”他说。
“不过你可以继续祈祷,大卫。”杰佛瑞说,“祈祷报纸不会把你死于屁股破裂的消息登出来。”
尼克一手按着范恩的肩膀。
“真不希望你老婆和孩子看见这类报导,大卫。但这也是无奈的事。”
范恩抬头,泪水滑下脸颊。
“好吧,”他说,“好吧。”
“好什么?”
“好吧,”他反复的说,“或许我知道她的下落。”
杰佛瑞开车,尼克坐在后座,旁边是范恩。在他们后面远远跟着一辆载有四名乔治亚调查分局探员的便衣警车。
“你最好不是在唬我们,大卫。”杰佛瑞说着,把车子右转,第三度沿着这街区绕行。
“我说过我不知道详细地址。”范恩坚持说,“朵蒂只带我来过一次。”
“她带你来这儿做什么?”尼克问。
“不为什么。”他含糊应了声,望着车窗外。
杰佛瑞从后照镜看着他。
“你最好不是故意拖延时间。”
“本来就不是。”范恩断然说,“我说过了,这是她从事某些活动的地方。”
“什么样的活动?”杰佛瑞问。
范恩似乎不情愿回答,但还是答了。杰佛瑞很希望范恩是因为愧疚而说出这些,可是根据他多年的警职经验,这多半只是因为愚蠢的缘故。
范恩说,“有个家伙,这人有时候会把小孩藏在这里。”
“你确定他是单独在这里?”杰佛瑞说。
“确定。”范恩说,“这里一向被当作安全的所在。”
“对谁安全?”尼克说。
“你认为呢?”范恩反问,“通常是存放照片,但是有好几次,我看见有小孩子和一些照相机。”
“想必你也出于善心报了警。”尼克说。
范恩望着窗外,或许又自怜了起来。他们花一个钟头开车到了美肯,又花了两个钟头到处绕,寻找一栋据范恩说只要他见到就能认出来的房子。杰佛瑞看着后照镜,心想恐怕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向美肯警局报案,说有两辆可疑的车子在街上闲晃。
他们的处境算是相当诡异。原则上,整个州都是乔治亚调查分局的辖区,可是基于礼貌,他们应该知会美肯警局他们正在这地区进行搜索。但由于杰佛瑞和尼克无法确定范恩是否真的来过这里,以及莱希·派特森是否确实被拘禁在这一带,他们能告诉美肯分局的实在有限。在没有地址的情况下,他们也无法申请搜索令,不过尼克相信眼前的挑战应该可以让他们免掉那些官样文章。他们可以在事后声称他们看见那屋子里有异状。事关孩子的安危,而且时间急迫,他们已经管不了自己是否会因此遭到惩罚了。
“在这里转弯。”范恩说,“左转。这里看起来很眼熟。”
杰佛瑞照着做,心想只是浪费时间罢了,因为这条街之前他们已经来过了。
“然后在这里右转。”范恩声音里透着兴奋。
杰佛瑞将车子右转,进入另一条街道。他和尼克交换了下眼色。
“就是这里。”范恩说,“右边有铁栅门那栋。”
杰佛瑞没有放慢速度,但他看得很清楚,那栋房子的所有窗户的百叶帘子都关上了。虽然是大白天,屋外的警示灯也都开着。铁栅门上有一只大型挂锁。无论这是为了避免外人闯入或者把人关在屋内,都是相当醒目的做法。
杰佛瑞把车停在街道尽头,等另一部车子赶上来。距离他们停车地点不到三十尺的州际公路的车流声清楚可闻。杰佛瑞猜想,这一带的居民大概都已经习惯那噪音了,不过在他听来,那一声声车响就像是指甲刮过黑板似的刺耳。
渥雷斯探员下了车,把另外两男一女留在车内。尽管他穿着肩带,还是整理了下腰带。他是个健壮的年轻人,时常健身的结果使得他衬衫的短袖紧绷得就快迸裂开来。他颊上的胡须剃得非常光溜,杰佛瑞几乎可以看见那上面的剃刀痕迹。
“有栅门的那家?”他摘下墨镜。
“咱们那位大爷说的。”杰佛瑞回答。
渥雷斯回头看着车子,正好迎上大卫·范恩的视线。他朝路面啐了一口,双手抱胸。
“他妈的狗杂碎。”他嘀咕着说。
尼克刚才在车子另一边打电话给美肯警局。
“他不怎么开心。”尼克说。
“想也知道。”杰佛瑞回说。要是有个乔治亚调查分局的人突然打电话给他,说有个任务正在格兰特郡进行,却不告诉他任何细节,他一定也会非常光火。
尼克说,“他们得花一点时间才会到达这儿。”
“你告诉他们这房子的地点了吗?”
尼克笑着说,“我连这条街的街名都搞不清楚。”
杰佛瑞大笑,庆幸自己已经来到这儿。
尼克打开车后门,抓住范恩的双手。他还没来得及抗拒,尼克已经将他的手铐在车门的皮带上。
“别乱跑。”
范恩说,“你不能把我留在这里。”
“如果我是你,”尼克说,“我会好好享受这段独处的时间。”
范恩红了脸。
“刚才你在警局答应要让我单独住一间牢房的。”
“是啊。”杰佛瑞说,“不过那是在警局里。等你住进监狱,我就帮不上忙了。”
尼克咯咯笑,敲着车顶。
“别担心,大卫。我相信你一定会在监狱里遇见不少知己的。”
“你不能这样。”范恩依然坚持。
尼克笑着说,“别担心,牧师。他们大部分都已经找到上帝了。你可以和他们一起尽情的祷告。”
范恩惊慌的看着杰佛瑞。
“真的?”
“我只负责局里的牢房,大卫。”杰佛瑞提醒他。
“至于监狱的事,我就管不着了。你必须自己去和州政府商量。”
“你答应我可以谈条件的。”
杰佛瑞说,“或许可以缩短刑期,不过你还是得去坐牢。”
范恩继续抱怨,但尼克已经把车门砰的关上。
“娘儿们。”尼克说。
“迟早的事。”杰佛瑞应和着,用遥控锁将车门关上。
“可恶。”尼克仔细检查着手枪。
“没想到我会在一天当中出两次任务。”
“屋子里可能有小孩。”杰佛瑞指示看样子就快跳起来的渥雷斯。杰佛瑞自己大概也一样吧。他血液里的肾上腺素足够让一个年轻人心脏病发作。
尼克三步并两步走向另一辆车子,要车内的三名探员负责从屋子后方围堵。
“我们再等个两、三分钟就开始行动。”尼克看着表说。像这种情况时机往往稍纵即逝。
尼克回头看着对面的车子。大卫·范恩还在噘着嘴骂。
“这种大热天我绝不会把狗留在车子里。”
“我也不会。”杰佛瑞说,却没有替他摇下车窗的意思。
他们沉静下来,望着州际公路上的繁忙车流,一边等待尼克的信号。
终于,尼克看着手表说,“走吧。”
杰佛瑞把枪放回肩袋,一行人向前走。他也戴了脚踩枪袋。平常这样的枪械装备总让杰佛瑞感到不安,但此时他已准备好应付那栋小屋可能发生的任何状况。
从街道看过去,那屋子被树木和高大的灌木丛遮去一大半。走近一看,杰佛瑞发现它是一栋有着乙烯板饰条和檐突的石砖房屋,连排水槽也漆得雪亮来搭配白色饰板。屋子很小,也许只有两房一卫和一间起居室兼厨房的空间。这样的房子在格兰特郡到处可见,是在战后大量建造,提供给退役军人安家用的。地基由水泥砖砌成,留有许多通风孔。
“没有地下室。”尼克说。
杰佛瑞点点头,指着屋顶四周。这屋子没有二楼,不过阁楼里很可能藏着人。
渥雷斯率先上前,轻易从树丛茂密的这侧翻过那道五尺高的铁链围篱。尼克就有点吃力了,到了那边还因为脚下一滑、臀部先着地而闷声唉了一下。杰佛瑞跟着翻过去,奇怪膝盖为何有点疼痛,然后才想起是之前扑向范恩时撞伤的。
等所有人都安然越过围篱,尼克从口袋拿出一具小对讲机。
“过来了。”对讲机传出微弱的“收到”,其他探员也已就位。
杰佛瑞掏出手枪,带领其他人从前门逼近。走近时,他们听见屋内传出轻柔的音乐。杰佛瑞听出那是某个男孩乐团的歌曲,可是想不起团名。
渥雷斯在大门前停下,把枪高举在头侧。他数到三,然后踢了下门。
没有回应。
“可恶。”渥雷斯抖着腿说。杰佛瑞心想,他们说不定找错了房子。接着他想到,也许有人躲在门后,拿着双管散弹枪等着轰掉他们的?t>脑袋。他突然想起莎拉,想起她有多么担心他的安危,接着他想起莱希·派特森,于是将一切抛到脑后。
杰佛瑞向渥雷斯示意两人一起踢门。他倒数三下,这次门被撞开了。
“警察!”尼克尾随着进入,边大叫。没人拿着散弹枪躲在屋内。只有一个穿着粉红色短袖T恤和同色内衣的小女孩,午睡刚醒的样子。
杰佛瑞把枪口指着天花板。他正想问小女孩是否没事,她突然举起手,指向一条走廊。
杰佛瑞脱下外套披在女孩身上。在这同时,尼克和渥雷斯已经到屋子另一边去检查。他催促她出了大门,要她站在栅门前面等他。他很想说几句话安抚她,拥住她的肩膀对她说她已经没事了,然而这小女孩的茫然神情让他无法这么做。似乎再怎么安慰她都没有用了。
尼克和渥雷斯回来,摇头表示房子另一端没人。尼克用下巴指了指,示意他要带头进入走廊去查看。他们进了走廊,杰佛瑞边想起朵蒂·威佛家的房子。格局类似,但气氛很不一样。硬木地板上的脏旧长条地毯吸去他们的脚步声。墙上挂着几张装框的儿童绘画。
最前面的尼克背贴着墙面,缓缓靠近一扇紧闭的房门。音乐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杰佛瑞听清楚了副歌。
“我爱你,爱你,亲爱的宝贝。”
尼克伸手打开房门,然后迅速在门口蹲下。他脸上闪现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他站起,举着枪走进房间。杰佛瑞跟着他进入,一眼看见一张特大号床铺,四周围绕着镜子。床单凌乱,好像才有人用过,房内弥漫的气味令杰佛瑞猜都不想猜。音响叠放在它原来的包装箱子上,喇叭不断飘送出甜腻的音乐。一台摄影机装设在脚架上,镜头对着床铺。四面墙上的镜子映出杰佛瑞的身影。他呆站着,只想逃离这房间。一旁的尼克正检查着床底下,然后打开一扇衣橱门。
渥雷斯出声吸引他们注意,然后往走廊点了点头。杰佛瑞出了房间,尼克检查完最后一只衣橱,也跟着出去。
渥雷斯凑近杰佛瑞耳边,悄声说,“我看见一个男孩走进那里。”他指着走廊对面一扇关闭的房门。
尼克则指着从通向阁楼的那道活动扶梯所在的天花板垂下来的一段绳索。绳子是静止的,不过很难说阁楼上面没人。
杰佛瑞从浴室门口经过。浴室又脏又小,洗手台上和空浴缸里堆满玩具。没有浴帘或柜子,不过走廊里沿着墙壁有一排置物柜。杰佛瑞打开第一只柜子,里头的物品没什么特别:毛巾、抹布和一些尿布。不知为什么,那些尿布让他很有感触,让他突然失去他心中仅存的能够活着找到莱希·派特森的一点希望。
尼克按着他的肩膀。杰佛瑞感觉他也在想同一件事。
屋里剩下最后一个房间,这次由杰佛瑞带头,像尼克那样紧贴着墙面前进。他打开房门,手握着枪缩在墙角。这房间似乎是空的。
三张单人床塞在墙角,上头堆着脏兮兮的床单。没有床架或床台,床垫就那么平放在地上。床单像画框上的帆布那样牢牢钉在窗户四周。房间内只有一只柜子。杰佛瑞走过去,已有最坏的心理准备。他站到一旁,打开柜子,发现里头的层架上满满堆着盒子。盒子上贴着写上红色号码的标签。杰佛瑞拉出一盒,皱着眉头发现里面装满了照片。他看看其他盒子,判断盒子上的号码或许是照片中孩子的年龄。最上面一排当中有几盒标示着“0/1”。
他想起渥雷斯看见的那个小男孩,半蹲着弯下身。柜子底部的一些盒子有些凌乱,杰佛瑞把它们抽出来。他凑近,看见一个吓坏了的男孩。男孩不超过六岁,头夹在膝盖中间。男孩看见杰佛瑞,伸手想把那些盒子放回 81ea." >自己身上。他害怕得连盒子都拿不稳。
杰佛瑞站起,心想他这辈子都忘不了这孩子的恐惧表情。他很想把男孩从他躲藏的地方拉出来,告诉他坏事已经结束,可是杰佛瑞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加害他的人很可能还在这屋子里,还是让这孩子暂时躲在这里还比较安全。
杰佛瑞听见尼克靴子的声音,回头看见他走出房间。他看着尼克把阁楼扶梯放下。弹簧吱嘎的响,声音清楚传进杰佛瑞耳里。他把扶梯展开,木头撞上地面,发出空洞的声音。尼克拿出一支小手电筒,把它咬在嘴里,一手攀爬梯子,另一手拿枪。杰佛瑞屏息看着尼克把头伸进了阁楼。他迅速看了几眼,摇摇头,把嘴里的手电筒拿下。
“空的。”尼克说。他拿出对讲机,问说,“有人从后门出去吗?”
一阵杂音,接着是女人的声音。
“没有,局长。后门和屋子两侧都有我们的人。”
尼克重重叹着气,一脸的失望。
“让罗宾继续在那里守着,你和彼得进来,协助我们再搜寻一次。”
“你认为我们遗漏了什么地方?”渥雷斯说。
“我也不知道。”尼克说。他拿起扶梯,把它折回去,可是手一溜,梯子又掉回地上。他再试一次,但是杰佛瑞拦住他,指着地面。
尼克摇头,但仔细一回想,明白了杰佛瑞的意思。刚才扶梯掉落地面的声音有些奇怪。尼克终于点头,弯下身,指着一道地毯被掀起然后再放下所形成的尘埃痕迹。
杰佛瑞拉起扶梯,把它收回阁楼里。他把枪插回枪袋,将地毯掀开。地板上有一道大小约三尺平方的密门,中央挖了个小孔。杰佛瑞示意渥雷斯站在密门的后方,要他叉开两腿,弯身把门打开。尼克和杰佛瑞则分据左右,举枪等候着。
时间缓缓溜逝。地下密门打开时,杰佛瑞仍然可以听见从他们到达这儿之后,便一直在播放的那首蠢音乐换成了另一首同样滥情的歌曲。汗水淌下他的脸颊。他紧咬嘴唇,咬得渗出血来。密门打开,他看见莱希·派特森害怕的缩着身体,躺在大约三尺深的密穴中。她全身脏兮兮的,头发短得紧贴着头皮。她的额头有一道瘀伤,眼睛几乎睁不开。她要不是被喂食毒品就是被毒打,或者两者都有。
“老天。”渥雷斯惊呼。
为了能看得清楚些,杰佛瑞趴在地上。
“莱希?”
那孩子没有回应,不过从这距离,他似乎看见她的嘴角有白色的什么东西。
“莱希?”他再度呼唤,把枪放在一旁地面,然后伸长了手去触摸她的额头。她的皮肤湿冷,摸起来沙沙的。
杰佛瑞对渥雷斯说,“抓住我的脚。”然后将身体探进洞穴中。他把两手伸进她的臂膀下,将她牢牢抓住,然后在渥雷斯的支撑下慢慢的把她拉出来。她那么小,身体却有如千斤重。他要尼克过来帮忙,三人合力将她拉出了洞穴。
“你没事了。”尼克扶她坐在卧房的地板上。
杰佛瑞席地坐下,拍去额头上的灰尘。这地下洞穴脏透了,乔治亚州特有的黏土被热天气烤成了粉尘。
突然间,房子底部传出一阵窸窣声响,很像有人在活动。杰佛瑞想也没想,立刻潜进洞里,并且用双手缓冲以免跌个倒栽葱。房子的底部非常阴暗,到处窜爬的管子看来有如迷宫。他拼命眨眼,试图适应这黑暗,突然看见房子另一头出现一道闪光。
“尼克!”他边叫边闪避,用手肘和双脚支撑着爬过窄小的空间。从头顶传来有人跑过屋子的脚步声,他默默祈祷驻守在后门的尼克手下能及时采取行动。
这时他远远看见有一双脚从小通风孔外面走过。他拼了命追上去,头撞上了瓦斯管线。他继续朝那光线爬过去,最后转过身来,用双脚猛踹那个小孔。这旧房子的灰泥十分脆弱,砖头被他一踢便飞了出去。杰佛瑞翻转回来,从那处缺口钻了过去,粗糙的砖头刺破他的长裤,他感到阵阵剧痛。
“站住!”罗宾的声音。他只是个大男孩,两腿大张,高举枪枝,指着从他面前跑过去的那个身影。
杰佛瑞已经料到会发生什么事,而且果然发生了。跑过去的那人给了罗宾一拳,逼得他丢了枪。杰佛瑞站起来,看见那个跑步的人,吃惊得无法动弹。
“朵蒂!”杰佛瑞大叫。
朵蒂站在那里,两人四目相对。她举起两手,好像打算投降的样子,然后拔腿朝着后院跑过去。杰佛瑞跪下,迅速从脚踩枪袋抽出手枪,瞄准目标,但随即停住,因为朵蒂已经跳过围篱,跑进隔壁的后院。那里有一群孩子正绕着秋千玩耍。
杰佛瑞迈开大步追上去,跳过围篱时也没有减缓速度,像障碍赛跑似的在小孩群当中穿梭。他看见朵蒂跑进屋子,然后随手关了门。杰佛瑞三步并两步的追上,用肩膀顶开大门,进了玄关,差点撞上一排小孩。第一个孩子的身高还不到杰佛瑞的腰部。他闪过这个小男孩,整个人往墙上冲过去。他的手臂着了火似的烧痛,连枪也丢了。
“先生?”一个年轻女人对他说。她大约二十岁,深褐色的头发扎成马尾,看来非常惊恐。
杰佛瑞直起身子,来回捏着手臂,看有没有哪里摔断了。刚才的狂奔让他一时喘不过气来。他面前围着至少十个小孩,全都和那个年轻女人一样害怕的望着杰佛瑞。他这才发现这里是日间托儿所,暗暗吃惊。这么多小孩,就住在朵蒂隔壁。他不敢推想这究竟代表什么。
“先生?”女人又说,把几个孩子拉到身边。
杰佛瑞从后裤袋拿出警徽,出示给她看。他气喘咻咻的问,“那个女人……在哪里?”
“你说温蒂?”女孩说,“温蒂·詹姆斯?”
杰佛瑞摇头,心想她并不知情。
“她离开了。”女孩说,“她从这里跑过去,然后——”
杰佛瑞一跃而起,先把那些孩子驱散,然后拿出枪来。他从敞开的前门跑出去,通过院子到了街上。他看见前方有一辆车,正右转开上繁忙的州际公路。车子可能是白色、棕色或灰色。可能是四门、双门或掀背车。他不确定那是哪一型的车子。唯一能确定的是,它已经不见踪影。
20
杰佛瑞走向莎拉屋子后面的船坞。月亮高悬在树林上方,阵阵微风从湖面吹来。杰佛瑞站在草地上,看着莎拉,感觉心中的重担变轻了不少。她坐在船坞的躺椅上,轻松的交叉着脚踝。在月光中,杰佛瑞看得出她在凝视着湖上的岩石。两只灰狗陪着她,她一手放在巴布头上。她穿着短裤和他的旧衬衫。杰佛瑞打量着她,觉得她看起来似乎比几天前更美了。
她听见船坞上的脚步声,在椅子上转过身来。比利和巴布仍然低头看着湖水。
“别被它们吓着了。”莎拉开玩笑的说。
“它们可真凶狠。”杰佛瑞说。他单脚蹲下,拍着巴布的头。狗儿在地上翻滚,让杰佛瑞抓它的肚皮,左脚踢啊踢的。
莎拉轻按杰佛瑞的肩膀。
“莱希情况如何了?”
他叹气。
“好一点了。安眠药的效力已经减退,不过她还没完全清醒。”
“有什么发现没有?”
“没找到最近的虐童证据。”杰佛瑞说。
“最近的?”
他点头。
“有一些以前发生的。”
莎拉感觉他不想说得太详细。她问,“她父亲怎么说?”
杰佛瑞继续搔抓巴布的肚子,享受着那单纯的快乐。
“他说他很高兴能找到她。”
“他同意我明天去找他女儿谈谈吗?”
“应该没问题。”杰佛瑞说。
“他仍然以为是朵蒂一个人干的。”
她替他把头发撩到耳后。
“他们查出那些孩子的身分了吗?”
“他们正在做指纹比对,难说会有什么结果。其中有一个口音像是加拿大人。那孩子……”他犹豫起来,要他把那屋子里发现的东西告诉莎拉,他还真说不出口。那就像是癌细胞,每次他一想起,便侵蚀着他的脑子。
“屋子后面的日间托儿所呢?”
“她才刚开始下功夫。”杰佛瑞说,“一星期左右吧。所有孩子都接受了检查,他们判断她还没来得及行动。”
接着莎拉问了那个让他失眠了一整夜的问题。
“你觉得你找得到朵蒂吗?”
“我们只能希望她还没发现我们已经追踪到珍妮的社会保险卡。”他说着一视同仁的抚摸起比利的耳朵和肚子。
“根据一名邮局员工的说法,她曾经去那里拿过邮件。她租下那个邮局信箱已经将近一年了。她有另外两个信箱的邮件都转到那里去了。”
莎拉紧抿嘴唇。
“这么说来,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我们已经和信用卡公司取得协调。他们会在明天寄出她的卡。应该再过几天就会在信箱里了。”他耸耸肩。
“然后我们就等着看吧。她应该很快就会去拿的。无论她是什么身分,我相信她一定很需要钱来开店。”
“你认为她一直在做这勾当?”
他冲着她苦笑。
“那个邮局员工说,她的信箱里已经躺着一张别家公司发的信用卡了。”
“他们这么合作?”莎拉问。她比谁都清楚,这年头很少有人愿意协助警方办案。
“难道他们都没坚持等被传唤了再说?”
“没有。”杰佛瑞说,“大家一听到是跟儿童有关的案件,都很乐意帮忙。”
“那,”莎拉说,“下一步呢?”
“我们得找学校谈谈,查出有多少孩子受害。”
“我会仔细清查医院的所有档案。”
“茉莉会帮你吗?”
莎拉点头。
“我已经和她谈过了。我们必须非常小心才行。比较棘手的是那些从来没跟大卫·范恩、朵蒂或葛蕾丝接触过的孩子的父母,他们恐怕会无中生有。”
“真会有这种事?”
“会的。”莎拉说,“不过这也不能怪他们。总之,我们必须找个方法区分真实和虚构的案子。所幸这案子牵涉的都是比较大的孩子,有能力说出自己的遭遇。”
“从照片看来有些还很小。”
“调查局会派人鉴定他们的年龄。他们会使用泰纳性发育分级法。根据一些指标来判定一个小孩的年龄。”
“真讨厌,连这种东西都有。”
“要我陪你到学校去吗?”
杰佛瑞叹了口气,心想接下来几天可有得熬了。不过话说回来,和莱希谈话原本也不是她的职责所在。他说,“你不需要这么做,莎拉,不过你真的愿意吗?”
“愿意。”她说,“当然愿意。”
“我想知道的是,为什么孩子们要保护这些人?”杰佛瑞说,因为他老是想不透这点。
“为什么莱希或珍妮不把这事告诉老师,或者向你求助?”
“他们的处境很艰难。”莎拉解释说,“孩子们只能靠他们的父母。他们又不能搬出去,然后找个工作什么的。很多时候做父母的会告诉他们这种事很平常,或者说他们没别的选择。”
“很像斯德哥尔摩症候群。”他说,“受害者爱上施虐者。”
“这比喻很好。”莎拉说,“做父母的用他们的方式虐待孩子,然后买冰淇淋给他们吃。或者让他们内疚、哄骗他们,来遂行自己的私欲。孩子并不了解这是不对的。”莎拉叹息。
“重点是,孩子们爱自己的父母,想要取悦他们。他们不想替父母惹麻烦。他们很希望事情能结束,但又害怕失去爸妈。”她顿了下。
“这当中有着很微妙的依赖关系。给他们带来痛苦的是父母,结束痛苦的也是他们。”
她又说,“我一直在想那名婴儿的事。”
他没看她,只说,“怎么?”
“葛蕾丝生的是女婴。也许珍妮是为了保护这个女婴,所以她才协助葛蕾丝把婴儿丢弃。”
他思索着,心想珍妮是那么害怕葛蕾丝,为了不触怒她,或许什么都愿意做。最后他说,“也许吧。”
“我真的认为是这个原因。”莎拉自信满满的说,“葛蕾丝强迫她帮她杀了婴儿,而珍妮难过得只好杀马克来泄恨。”她的语气那么笃定,他忍不住抬头看她,看得出来这事已耗尽她的心思,就跟他一样。
杰佛瑞站起来,两手高高伸向天空。他不想再为这件事烦心了。他不想知道是不是还有其他和珍妮或马克一样遭到父母凌虐的孩子,他不要再想朵蒂·威佛把莱希拘禁起来好等着剥削那孩子的事。凡事总有个限度。他不想知道朵蒂此刻或许正在某个地方继续干她侵犯孩童的勾当,他不想知道她是否正准备入侵另一个小镇。
他说,“有点凉了。”
“凉风很舒服吧?很久没来了。”
“这么暗,你不害怕?”
“怎么会?”她反问。
他注视着她。
“有时候我觉得你真是坚强到不行。”
她笑了笑,示意他在她身边坐下。
他嘿咻一声坐下。直到此刻,他才发觉他真的累了。他仰头,看着夜空。云层遮蔽了星星,看来八月的燠热正悄悄的舒缓。秋天就快来了,树林将飘下枯叶,气温将渐次转凉,而珍妮·威佛仍然不会活过来。
杰佛瑞问,“他们把尸体接走了?”
“嗯。”她说。
“婴儿呢?”
“我和布洛克谈过。他会为她义务举行葬礼。罗诺克墓园有一小块地。”
“钱我来付。”
“我已经处理好了。”她说,“你和我一起去参加葬礼,好吗?”
“当然。”他说。起码这是他做得到的。
“保罗·詹宁斯要我转告你,要你记得他提醒你的那些。”
杰佛瑞沉默不语。
“他对你说了什么?”
“他说我不应该为那件事责怪自己。”他说,“说我不应该活在罪恶感中。”
她伸手捏一下他的臂膀。
“他说的没错。”
“他说我应该怪朵蒂。”
“也许你是该怪她。”
“大卫·范恩也怪罪朵蒂。”
“这是两回事。”她说着在椅子上坐正。
“杰佛瑞,看着我……”她等着他转头。
“你只是在尽你的职责。”
“我阻止了珍妮杀掉马克,到头来却让他上吊自杀。”杰佛瑞说,“他到现在都还昏迷着。说不定永远醒不来了。”
“这是你的错?”她问。
“我不晓得你有这么大的能耐,杰佛瑞。”她列举着说,“你让珍妮拿枪对着马克。你让马克上吊。把朵蒂带到这儿来的该不会也是你吧?是你要她绑架莱希的?是你安排朵蒂和葛蕾丝在同一家医院工作?是你让她对小孩子做出那种事?”
“我没这么说。”
“你有。”她坚持说,“要是你非责怪某个人不可,那就怪我好了。”
他摇头。
“不。”
“我认识他们。”莎拉说,“马克和莱希一出生,我就认识他们了。珍妮也是我的病人。所以都该怪我?”
“当然不能这么说。”
“那为什么该怪你呢?”
杰佛瑞用手撑着额头,不想让莎拉看见他难过的样子。
“你没有扣扳机。”他说,“你没有动手杀她。”
莎拉离开椅子,在他面前蹲下。她牵起他的双手。
“你还记得我说过,每次我不知道你人在哪里,突然听见电话响起,总是胆颤心惊的?”
他点头。
“我会担心是因为我了解你。”她捏紧他的手强调说,“我了解你是哪一种警察,哪一种人。”
“我是哪一种人?”他问。
她的声音变得轻柔。
“会毫不迟疑的把门踢开而不让丽娜冒险的人。会为了保护别人的安全完全不顾自己生死的人。我爱这样的你。”她说,“我爱你的坚强,总是想得很透彻,从不莽撞。”莎拉抚摸他的脸颊。
“我爱你的温柔,爱你为丽娜担心,对镇上发生的每件事都心有戚戚焉。”
他想开口说话,但她用手指压住他的嘴唇,自己则往下说。
“我爱你,因为你知道如何安慰我,如何让我神魂颠倒,如何让我爹气得想把你打成肉酱。”她压低声音说,“我喜欢你抚摸我,还有跟你在一起时的安心感。”她亲一下他的手。
“你是个好人,杰佛瑞。”她说,“相信保罗·詹宁斯,相信我。你没做错。”她把他的双手拿到唇边,亲吻他的手指。
“你可以质疑自己,杰佛瑞。现在你质疑过了,该往前走了。”
他凝视着湖面突起的岩石,心想在往后的日子里,他会不会有哪一天不想起珍妮·威佛,还有他在这事件中扮演的角色。
莎拉说,“你是个好人,杰佛瑞。”
他不相信她的话。要不是他扑向大卫·范恩时撞伤的膝盖还在隐隐作痛,或者踢亚瑟·普莱恩肚子的那股痛快还残留着,也许事情会单纯多了。要不是在美肯的突袭行动中,躲在衣柜里的那双惊恐的眼睛还映在他脑海,也许情况就不同了。
“杰佛瑞。”莎拉反复的说,“你是好人。”
“我知道。”他撒了读。
“要真心相信。”她用手指贴在他胸口。
杰佛瑞将莎拉的头发拢到耳后,只想到这么一句。
“你真美。”
对这赞美,莎拉翻了下白眼。
“你没别的话好说了?”
他说,“我们何不先进屋去,我再好好的回答你?”
莎拉双手撑着身体往后倒,嘴角挂着笑。
“这里不行吗?”
星期五
21
丽娜咬牙沿着人行道跑步。她背后传来汉克沉重的脚步声,他那双在沃尔玛买的廉价运动鞋,发出像棍子敲打油桶的咚咚声。
“跑这么慢?”他说着快步超前。她让他带头,看着他的背后。太阳有点和他过不去,没让他晒黑,却把他的苍白肤色烤得泛红。他臂膀上的暗红色刺青被衬托得格外显眼,而他颈后的皮肤却红通通的。
他的呼吸声好像气喘,但是当她加速跑到他身边时,他却努力的憋气。灰黄的头发贴在他汗湿的脑门上,鸡脖子似的喉咙随着脚步来回晃荡。不过丽娜仍然觉得,就一个老人来说,他的体格还不坏。她看过更糟的。
“这里。”他说。
丽娜跟着他转弯下了道路,沿着一条林间小径继续跑。脚下的柔软泥土让她膝盖的疼痛纡缓了些,当脚伤再度发作时,大腿肌肉似乎也不再像要烧起来似的疼痛了。之前,这一直是她生活的重心:剧烈的疼痛,还有克服疼痛。只凭着意志力超越肉体的痛苦,逼迫自己跑完全程。她感觉无比强壮、浑身充满力量而且无所不能,像又变回以前的她。
她知道他们要往哪里去,不过当墓园出现眼前时,她还是免不了吃了一惊。他们跑过一排排石碑,眼睛直视着前方,一路来到西碧儿的墓前。
丽娜一手搁在墓碑上,用它稳住身体,边伸展着双腿。黑色石碑冰凉凉的,摸起来很舒服。触摸它就像触摸西碧儿。
汉克站在她旁边,掀起T恤来擦眼睛上的汗水。
“真是的,汉克。”丽娜遮着眼睛来闪避他那白得刺眼的肚子。那上头也有刺青,不过她没说什么。
“天气真热。”汉克说,“不过我想就快转凉了,对吧?”
丽娜想了一下,确定他是在跟她而不是西碧儿说话,才应了声,“是啊。”
汉克继续谈天气的事,丽娜站在那里,尽力不把内心怪异的感觉表现出来。
她看着西碧儿的墓碑。当初这墓碑是汉克安排的,碑文也是由他斟酌。日期上面刻着“西碧儿·玛莉·亚当斯,侄女、妹妹、朋友。”丽娜很意外他没有为南恩·汤玛斯加上“爱人”。那比较像是他的作风。
“瞧这个。”汉克嘀咕着,在石碑前弯腰。有人在碑前放了一只插着朵白玫瑰的小花瓶。在清晨的高温下,花朵已开始凋萎。
“很美吧?”
“是啊。”丽娜说,不过从汉克惊讶看着她的表情看来,他那句话应该是对西碧儿说的。
他说,“一定是南恩放的。西碧儿一向喜欢玫瑰。”
丽娜没说话。这花也许是南恩这天早上刚刚放的。她一定都是趁着一大早来这里,因为丽娜从来没遇见过她。当然丽娜并非三天两头来探望西碧儿的墓。一开始她不常来是因为她无法走路,更别提坐在车上从家里一路到这里。后来是因为难堪,觉得西碧儿一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知道她已经不是以前的丽娜。最近,来探望死去的妹妹总让她觉得怪异。汉克和西碧儿说话的样子,好像她还活着,让丽娜很不自在。
汉克说,“白色衬着黑色很好看,不是吗?”
“是啊。”
两人站在那里,丽娜抱着胳膊,汉克两手插着口袋,注视着墓碑。那朵玫瑰衬着黑色大理石,看来的确显眼。丽娜向来不明白大家为什么要送花到葬仪社。现在她终于了解,花是让活人欣赏的,提醒人们世上仍然有生命,人应该继续往下走。
汉克转向她,等她回神。
“我想回雷斯去了。也许明天吧。”
丽娜点头,咽下喉咙里的硬块。
“好吧。”她说,“这样也好。”她对他说过,杰佛瑞已经对她发出最后通牒:要不就去找心理医生谈谈,要不就甭回警局了。她一直没把它说出来,因为她不希望汉克替她做决定。他一定会把她带回雷斯,在他的酒吧里为她安置一份工作,这样他便可以好好的看管她了。但这毕竟不是办法,因为总有一天汉克也会走。他老了,他不可能永远守着她,到时候丽娜该怎么办?
想到汉克总有一天会死,她忍不住湿了眼眶。她别过头去,努力镇定自己。他悄悄的从后裤袋掏出手帕来递给她。手帕早就被他的汗水浸湿了,而且温温的,但她还是拿来擤了鼻涕。
“我可以延后回去。”他说。
“不必。”她说,“也许这样也好。”
“我可以把酒吧卖掉,”他说,“然后在这里找份工作。”他又加了句。
“或者你也可以跟我一起回去。”
她摇头拒绝,眼泪又不听使唤了。她无法对他说,她难过的是有一天他会死,而不是他要回雷斯。这念头太可怕了。况且她真正需要的,其实只是每次拿起电话都能找到他的安心感。这是丽娜对汉克唯一的要求。事实上这也是一直以来他唯一给过她的。
汉克轻咳一声说,“你总是那么坚强,小丽。”
她大笑,因为她这辈子从不曾有过比现在感觉更脆弱的时刻。
“对西碧儿,我知道她需要我,走每一步都需要我牵着她的手。”他停顿,回头望着最近一场葬礼的棚架。
“你就不一样了。你根本不需要我。”
“很难说。”
“本来就是。”他继续说,“你一向都是独断独行。休学,跑去念警察学校,搬到这里来住,都是先做了才告诉我。”
丽娜感觉有些话她必须说清楚,可是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
“反正。”他把手帕拿回去。她看着他把它折好。
“我还是明天回去算了。”
“好吧。”她点点头,背向着西碧儿的墓。
“你应该还得在这里忙一阵子吧。”汉克说,“那个女孩被找到了,但我相信这一带肯定还有更多小孩子牵涉在里头。这些人并不像你们以为的那么孤僻。”
“的确。”丽娜同意的说,“他们活络得很。”
“所幸那个女孩没事。”汉克又说,“你们局长找到了她。”
“是啊。”丽娜说,却无法安心。莱希在那间屋子里遭遇了什么?她将带着什么样的记忆走完她这一生?甚至她是否能承受得住,或者会像她哥哥那样选择自戕?根据自身经验,丽娜很清楚能够不必再想那些事的诱惑有多么大。尽管那许多难关都熬过来了,很难说明天她会不会突然决定放弃一切算了。
汉克说,“抱歉一直逼你和范恩牧师谈。谁都没想到会有这种事吧。”
丽娜冷静接受了他的歉意。
“布雷德是个警察,连他都没想到。”她说。当然了,要是汉克了解布雷德,他会明白这算不上是安慰。
汉克把手帕塞回裤袋。他两手垂在身侧,手背轻轻擦过她的手。和丽娜一样,他的手也是黏答答的,一股温热从他的皮肤传了过来。
过了片刻,他说,“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打电话给我,知道吧?你知道我随时都会在的。”
丽娜笑了笑,这次是真心的笑。
“知道了,汉克。”她说,“我知道。”
丽娜走过医院,努力用嘴巴呼吸,不让那气味入侵她的身体。这栋建筑物里有股气味,很像混合了尿液和酒精。让她想起汉克的酒吧。
她按下电梯钮,在幽闭恐惧中缓缓升向三楼。她的脖子湿黏黏的,她伸手擦了擦。和汉克慢跑过后她彻底洗了个澡,可是现在又热得飙汗了。
电梯门打开,丽娜松了口气,尿味总算不再侵害她的鼻孔。和较低楼层的病患比较起来,马克这个楼层的病人大都插着尿导管并且常消毒,因此比较没什么气味。
她进入走廊,从电梯对面的窗户眺望出去。云层黑而浓密,饱含着雨水,似乎等不及要降下。她想起葛蕾丝死的那天清晨,她站在呼呼大睡的泰迪背后,看着太阳升起,想着躺在床上那个怪物再也感受不到阳光照拂脸颊的喜悦了。丽娜对于自己让葛蕾丝在愧疚中死去这点一点都不后悔。她知道这么做是对的。她心中没有半点怀疑。
“有什么事?”当她来到护理站前,一个女人问。
“我想找马克·派特森。”丽娜说。
“喔。”女人说,一脸惊讶。
“他从来就没有访客。”
丽娜早就料到泰迪不会来探望他儿子,但还是相当吃惊。
明知道答案,丽娜还是问了。
“他清醒了吗?”
女人摇头说,“没有。”然后指着走廊。
“三一〇号病房。”她说。
“右转,再左转,在床单储藏室对面。”
丽娜向她道谢,照着她的指示向前走。她边走边用手指滑过走廊上的栏杆,故意拖延时间。丽娜没有理由来看马克。这案子不是她负责的。老实说,她连自己是否仍然是个警察都不敢确定。
尽管马克不可能开口请她进去,她还是敲了敲三一〇号病房门。她走了进去,让房门开着。房里没开灯,也没人把百叶窗打开来透光。马克躺在床上,全身插满管子,脸色苍白得吓人。房里低低回荡着仪器运转声,病床边的栅拦垂下一只满满的尿袋。房间显得十分冰冷、制式化。床头桌上没有鲜花,靠在墙边的单张椅子从来没人坐过。电视机关着,黝暗的荧幕带着不祥的气氛。
“我们来把窗子打开一点吧。”丽娜想不出别的事情可做。她转一下百叶窗的控制杆,叶片打开,光线洒了进来。她回头看着马克,调整一下叶片,免得强光照在他脸上。
他嘴里插着一条呼吸管,四周冒出唾液。丽娜到浴室去,用温水把一条毛巾浸湿,回到床边替马克擦拭嘴巴。然后,她开始做她自己住院时很感激的一件事。她把毛巾折起,开始抹他的脸、颈子和手臂。接着她从放在床边架子上还没打开的病患照顾袋拿出一瓶乳液,倒出一些用掌心加温,抹在他的手臂和脖子上,脸上也拍了一点。丽娜不太确定,不过当她抹完后,觉得他的肤色似乎红润了点。
“看来他们对你还不错。”丽娜说,尽管心里并不确定。
“我……”她说,突然又停顿。她看着门口,心想,像这样和马克说话实在很蠢,他又听不见,这跟汉克对着西碧儿的坟墓说话又有什么不同。
但她还是握着他的手。
“莱希没事了。”她说,“她回来了。他们在美肯找到了她,她……”
丽娜环顾着房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们正在注意邮局信箱。”她又说,“局长认为朵蒂很快就会现身。”丽娜深吸了口气,憋了会儿才缓缓吐出。
“我们会抓到她的,马克。她逃不掉的。”
她静默下来,听着他借由仪器把空气打入他肺部而产生的呼吸声。马克没有回应,这是可以肯定的,她再度感觉这么做很愚蠢。汉克为什么要对西碧儿说话呢?对她说那么多又有什么用?这跟对着空气说话没两样。只是自言自语罢了。
丽娜大笑起来,明白汉克为什么这么做了。对着一个无法回应你、无法用声音来表达想法或不赞同或怨怒的人说话,其实是极致的自由。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完全不必顾虑对方的反应。
“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当警察。”她告诉马克。这话一出口,她突然有些晕眩。其实这念头一直在她脑子里打转,就像小孩玩的弹珠在迷宫里兜圈子一样,只是直到此刻她才终于面对这事实。
“再过几天我得找局长谈谈。”她停顿,望着马克手上的刺青。她突然思索着该怎么帮他把这枚刺青除掉。有方法可以把这东西去掉。她看过电视上有这类广告。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和局长谈。”丽娜说,还是觉得怪怪的。
“我和汉克谈过了。我知道我可以和他一起回雷斯去。”她顿了下。
“不过很难说。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回去。”
丽娜发现他的毯子松了,于是绕过床铺,把毯子塞回去。她抚摸着毛毯,边说,“反正,我不想让西碧儿一个人留在镇上。我知道南恩会照顾她,可是……”
丽娜在房内踱步,想着该说什么才好。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房内回响,感觉很突兀。可是把这些长久以来积压在心中的事说出来,真的舒服多了。
她把椅子搬到床边,椅脚吱嘎的拖过地板。她坐下,再度握着马克的手。
“我想说的是——”她开口,却无法继续。最后,她强迫自己出声。
“我想说的是,很抱歉当你告诉我那件事的时候,我竟然是那种反应……”她顿了下,像是在等待回应,然后补充说,“我是指你和你母亲……”
丽娜看着他的脸。
“我想告诉你,我了解。我的意思是说,我尽了力去了解。”她摇头。
“我是说……”她开口,又停顿。
“我知道那需要多少勇气,马克。我知道你费了多大的勇气才对我说出那个秘密。”她顿了下,突然记起要呼吸。
“你说的对,我也经历过同样的事情,我能了解你的感受。”
她再度抬头看他,他仍然不语。他的胸膛随着那具强迫他呼吸的仪器起伏着。心跳监测器跟着他的心脏哔哔的响。
“我没想到这么艰难。”她悄声说,“我以为我很坚强……”她又停顿。
“你说的没错,我是胆小鬼。我确实胆小。”
丽娜深吸一口气,憋住直到肺就要爆开来。她感觉房间越来越小,突然间,她又回到那个阴暗的地方,瘫在地上,他在屋内的某个角落,当她不存在。最糟的是,当迷药逐渐失效,她开始了解自己身在何处以及发生了什么事,了解自己是孤立无援的。她感觉胸腔被压迫着,仿佛有人挖空了她的肺腑然后注入一方黝黑的孤寂。当她去到那个地方,那个空无一物的荒凉地点,门下的灯光变成她的救赎,她发现自己不计代价的想见他、听他的声音。
“当时我好害怕。”她对马克说。
“我不知道我在哪里,过了多久时间,发生了什么事。”
她喉咙一阵紧缩,整个人被记忆淹没。
“他把我钉在地板上。”她对马克说,尽管他应该已经知道了。
“他把我钉得牢牢的,我根本无法移动。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干等,任他为所欲为。”
丽娜的呼吸急促起来,感觉又回到那个房间,深陷困境,全然的无助。
“迷药……”她说着又停顿,想着马克一定也曾经用药物来麻醉自己。不同的是,丽娜从来没机会选择用哪一种药或者什么时候用。
“他让我吃了些迷药。”她说。
“那些药让我感觉…”她搜寻着妥当用语。
“很自由。”她说。
“轻飘飘的,凌驾在一切之上。我的男友——前男友——葛瑞格也在那里。”她又停顿,想着在她的迷幻梦境中出现的那个葛瑞格,而不是她所认识的那个。在她的幻境中,葛蕾变得自信许多,在他们的性关系中也主动得多。在她梦中,他极尽所能的逗弄她,逗弄她到了极限,让她再也分不清痛楚和愉悦,而且再也不想知道。在那种状态下,她只想要他留在她体内,触摸她,充满在她之中,不断的推挤,直到她以为自己会爆裂开来。最后,到了这境地,解放时也是宛如仙境。她对他毫无保留的展现自己,体验的愉悦也是前所未有的。
她对马克说,“葛瑞格不是那样的。我知道。我心里明白。”她紧捏马克的手。
“我清楚得很,可是我不在乎。我只想和他在一起。只想亲近他。”
她伸手捂着嘴巴,可是太迟了。
“然后,药效逐渐退去。”她说,感觉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
“我开始有了感觉。我开始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明白自己是谁。”她用力呑咽着。
“还有我和他做了些什么。”丽娜感觉肠胃一阵翻搅欲呕。
“还有我发出的声音。”她细声说,全都回想了起来,她是如何回应他,如何像恳求情人那般恳求着他。
她的手落在胸口,一颗心狂跳不已。
“然后我哭了。”泪水簌簌的滑下她的脸颊。
“我哭了,因为我厌恶自己,我哭了又哭,因为我觉得好孤单。”她用手背抹着眼泪。
“我哭是因为我不想孤单一个人,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当他回来找我……”她轻声说,“当他回到房间里,我终于有了伴……”
丽娜不得不暂停,免得因为过度换气而休克。她看着马克的手,伸手抚摸着那枚刺青。
马克的告白潮水似的涌入丽娜脑海,此刻她终于听出当时她在拖车中所不敢面对的。他像恋人回味某段炽热恋情那般叙述着他的罪行。丽娜反复的在脑中重播他的每一句话,终于明白他为何要在自己身上烙印那枚刺青。她了解马克心中就像绑着铁砧似的承受着罪恶感。他的一部分永远是属于他母亲的。永远会回到拖车里,听着CD,让他母亲进房间来强暴他。他的一部分将永远记得在她体内的感觉有多么美好,纵使那么短暂。无论他到哪里或者做什么,马克心中永远烙着这印记。而这枚刺青只是让人们能够看见。马克用这方式来告诉所有人,他不属于他们所有,而永远只属于他母亲。她对他所做的,在他心中烙印的,永远无法用针或墨水在他皮肤上雕刻出来。
终其一生,或许包括此刻,尽管他被囚禁在这肉体中,马克永远不会忘记,他曾经喜欢那感觉。曾经有那么一刻,他是母亲最疼爱的人,那或许是他生平初次体验到他以为是爱的东西。葛蕾丝·派特森用极其病态、扭曲的方式让她儿子有被爱的感觉,而他也以爱 56de." >回报她,即使他始终因为她做了如此谬误的事而痛恨着她。
房里一片寂静,只有仪器的声响轰轰的传进丽娜耳中。她听见一种尖锐的呻吟,但知道那只是她脑袋里的声音。她很想站起来,离开马克,留他在床上等死,因为她在不在他并没有差别。
可是她哗啦啦说了这么多。没人阻止她,没人质疑她说的那些有多疯狂。房里只有丽娜一个人,而如果马克在,如果他真的在那里陪着她,听她说话,那么他或许是世界上唯一了解她在说什么的人吧。
“他把我留在那里的时候我好孤单。”丽娜说,粗嘎着声音。她强迫自己回到那个可怖的房间。她咬着牙,不确定是否该继续。让她畏缩不前的正是这个部分,其实也是让她四个月来一直不肯找心理医生谈,或者告诉任何人在那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事的原因所在。
“当他回来,回到房间里,而我不再孤单……”丽娜哽咽起来。她实在说不出口。她无法对任何人倾吐这件事,即使对马克,即使对这副已经不是马克的空洞躯壳也一样。她还不够坚强。她克服不了这障碍。
“可恶。”丽娜大叫,努力不让自己崩溃。她浑身颤抖,哭得不成人形。要是马克还有感觉,他一定会发现她的双手发抖,身体被有如铁牢的恐惧囚禁。他会了解她痛楚是如何触动她内心无人能一探的角落。没有药物可以令她遗忘,就连贯穿脑部的子弹也无法把这念头清除,而且丽娜知道就算她真的动手,真的扣下扳机,呑下所有药丸,她脑中残存的最终念头将依然是他。
“不。”丽娜猛烈的来回摇头。
“不、不、不。”她大叫,想起南恩说过的话,还有西碧儿如果在这里会怎么说。
“坚强一点。”丽娜代西碧儿发声。
“再坚强一点。”
丽娜又想起汉克,他坐在她房间地板上大哭,就像她现在一样。“当他回到房间里陪着我。”丽娜强迫自己开口,说出他的名字。
“当他回到我身边,”她重复说着,“一部分的我觉得安心多了。”她停顿,知道这仍然不是真话。她可以告诉马克的,因为他了解。他了解一个人可以空虚到别人给你什么你就接受什么的程度。他了解被锁在额暗房间里,除了等待什么都不能做的那种孤寂。他了解有些时候,你的意志告诉你这么做是错的,但你的肉体却背叛你,不顾一切只求得到一点抚慰。
她呑咽着,再度开口。
“当他回到房间里,”她说,“我内心有一部分觉得……快乐。”
22
在儿童医院的后面房间,莎拉和莱希·派特森面对面坐着。几天前莱希才来向她求救,现在,在熬过难以言喻的经历之后,她又回来了,而莎拉所能做的只是聆听这女孩说话。
“朵蒂把你留在韦恩家的房子里?”莎拉说。
“嗯。”莱希低头看着鞋子。不知为什么,她要求坐在地板上,莎拉为了尽量让女孩感觉自在,当然也同意了。她不愿意莎拉靠近她,因此最后她们决定让莎拉在一尺外,背靠着关闭的房门而坐。莱希坐在房间中央。
莱希说,“我吃了药,很想睡。”
“所以你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等醒来时已经在医院里了?”
她点头,然后开始咬手指甲。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小女孩始终低头咬着大拇指的指甲皮,玩着自己的手指头,直到莎拉伸手制止她。
“你会弄伤自己的。”莎拉说。但是从莱希的表情可以看出,这警告有多么愚蠢。
莱希继续咬着指甲皮。
“马克会没事吧?”
“我也不知道,亲爱的。”
莱希泪盈盈的,但没有哭泣。
“我不是故意弄伤他。”她说。
“你怎么弄伤他的?”
“他又来抓我,我就拿起刀子。”
“他的伤口就是你造成的?”
她点头,换咬另一根指头。
“他们在朵蒂家,把东西全搬出去,然后漆墙壁。我躲起来,可是被马克发现。我就用力踢他的头。”她把手指从嘴里抽出。
“马克不准我来这里找你。我本来想跟你说再见,可是太害怕了变得很不舒服。对不起。”
“没关系。”莎拉安抚她说。
“所以你来了,马克也追了过来?然后你跑掉,朵蒂坐着那辆黑色车子把你带走?”
莱希点头,但还是不肯说出驾驶车子的人是谁。她问,“你觉得,他是因为这样自杀的吗?因为我打了他?”
“不是的。”莎拉笃定的说,“我想马克还有很多别的麻烦,让他以为这是唯一的解决之道。”
“我可以见他吗?”她小声问。
“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愿意。”
莎拉靠着门板,看女孩咬手指头。莱希的头发短得几乎贴着头皮。也许朵蒂故意把她乔装成男孩一阵子,等时机到了再将她用高价转卖出去。
“我爹很快就会回来吗?”莱希问。
“你很想见他?”
“他不知道。”她说,仿佛看透莎拉的心思似的。
“我知道马克和妈妈的事,可是爹不知道。”
“你确定?”
她点点头。
“要是他知道,不杀了马克才怪。”
“你呢,亲爱的?”莎拉问,“马克有没有碰你?”
她别过头去。
“莱希?”
她激烈的摇头,可是莎拉不相信她。关于马克的事,她还是有所隐瞒,一方面他是受害者,但在另一方面,他显然是个加害者。
莱希说,“马克对我很好。”
莎拉不再追问。
“朵蒂曾经替你拍过照片吗?”
“没有。”她说,“可是马克和珍妮都拍过。他们拍了一些照片,也拍过影片。我看过他们拍片。”
“但是你没拍过?”
莱希捂着嘴巴。
“马克说要是他发现我拍那些东西,他就要告诉爹。”
“马克不要你做那件事?”
“可是我很想。”她用孩子气的任性语气说。
“珍妮常常做,她还参加派对,跟很多男孩一起做。”
“你看见珍妮很高兴的做吗?”
“我试过一次,可是被马克发现了。”她的手垂到大腿上。
“所以他才打我。”
莎拉思索着这事。她想也没想过马克会努力保护他的妹妹。
“就是马克被捕的那次,对吗?”
莱希似乎很惊讶莎拉知道这事。
“对啊。”
“可是他没告诉你爹?”
“我对他说,要是他敢告诉爹,我就把他跟妈妈的事抖出来。”
她说“他跟妈妈”时的语气流畅极了,似乎经常练习。莎拉想象得到,莱希不只一次把这当作威胁手段。她的内心还是个孩子,而大多数孩子都会用尽方法让自己脱困。
“反正我不喜欢就是了。”莱希说,“我告诉马克我不想再做了。我很不喜欢。”她皱着眉头。
“这时候朵蒂就变得很凶。跟我们平常一起玩的时候不一样。”
“你跟她一起玩?”
“她有时候会做我们的保母。”莱希笑着说。
“她常常让我们玩一种游戏,我们全部穿上正式的衣服,然后她带我们去看电影,一直盛装唷。”
“很好玩的样子。”
“可是有时候就不一样了。”莱希开始枢腿上的一块痂皮。
“她有时候很凶。我很不喜欢。”
“不怪你。”莎拉说,“她跟你们提过关于纯净的事吗?·”
莱希猛抬头。
“谁告诉你的?”
莎拉决定撒谎。
“马克说的。”
莱希摇头。
“他不可能会告诉你这个。”
“你确定吗?”
她耸耸肩,但莎拉看出她并不确定。
“朵蒂很气珍妮,因为珍妮对那件事很着迷。”
“对什么事着迷?”
“他们对小女孩做的一些事。”她含糊的说。
“去年珍妮写了一篇报告,是关于非洲一些部落的。她说那里的女人很幸运,因为她们属于别人,属于她们的爹地或丈夫,只要她们不犯错就不会有危险。”
“你相信这种事吗,莱希?”
她没理会莎拉的问题。
“朵蒂很生气,因为珍妮不肯住手。连我妈妈劝她都没有用。”她把头转向一边。
“妈妈常常可以让别人做他们不想做的事。这方面她很行。”
莎拉深吸一口气,努力消化着这孩子所揭露的讯息。她问,“你的妈妈和朵蒂要珍妮别再谈论关于割礼的事?”
“她们担心她会在学校惹上麻烦。以前她们就因为这样不得不搬家。一个学校的辅导员到家里来。朵蒂说他要报警,因为珍妮说了一些话。”
“关于女孩的器官被切除的事?”莎拉很难想象一个女孩会对切除性器官的事着迷。
“珍妮说那里的女人不必担心一些事情……”她停顿,接着又说,“像是性方面的事。还有朵蒂做的那些事。那里不会发生这种事,因为小孩子都很神圣。女孩子都受到保护。”
“朵蒂为什么会对她进行割礼呢,莱希?”
“她没有。”莱希说,“圣诞节旅行过后,珍妮决定自己动手。”
莎拉难以置信的摇头。
“她不可能自己做那种事的,甜心。”
“真的。”莱希坚持。
“她用刮胡刀,可是一直尖叫,朵蒂跑上楼去,也开始大叫。”
“当时你也在?”
“我和妈妈在楼下,因为那天发薪水。”
莎拉心想,这些女人订了固定的发薪日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因为她们是很认真的在经营她们的病态事业。她们已经做了十三年,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珍妮叫得好大声,好像快死掉了。”莱希说,“妈妈跑下楼来,告诉我珍妮做的事。”
莎拉点头要她继续,因为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们不能带她去医院,所以妈妈说她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它完成……”莱希停了下来。
“所以,她们就动手了。”
“她们有没有先将她麻醉?”莎拉问。
“妈妈给她吃了一点药,让她不会发生感染。”
“我不是这个意思。”莎拉说,“她们在替她切除器官之前,有没有先让她昏迷过去?或者先让她睡着,才不会感觉到痛?”
“她们开始动手的时候,她好像自己睡着了。”莱希回答。
“反正后来她就不再尖叫了。”
莎拉咬着嘴唇,思索着该如何回应。她问,“珍妮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们去滑雪的时候,卡森和洛利常常取笑她,好像她很想跟他们出去,其实她根本不想。”
“跟他们出去,是指上床吗?”
她点点头。
“她说她才不要,说他们不干净。他们很气她,说她是烂货,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后来库柏对她说,她以前还不是做过,于是她就跟马克去了他们家。”她耸耸肩。
“马克在她的饮料里放了东西,让她做出奇怪的事,而且什么都不记得。”
“你知道放了什么吗?”
“会让你第二天难受得要命的东西。”莱希回答。
“她肚子痛,向学校请了两天假,朵蒂说她只是感冒。”
FM2,莎拉心想,约会强暴药丸。
莱希继续说,“反正她也想做。马克说那些药只会让人做本来就想做的事。”
“不是这样的。”莎拉说,“尤其他让她吃的那种药更不是。”
莱希耸耸肩,好像那不重要似的。
“反正她很喜欢库柏·白瑞特。”
“他有没有参加滑雪团契?”莎拉问。
“他、洛利和卡森都参加了。”她说,“他们从旅馆房门底下塞纸条进来,第二天早上,我们发现有人在房门号码上写了很恶毒的字眼。”她抬头看着莎拉。
“我猜她学校寄物柜里的东西也是他们偷走的。”
“什么东西?”
“照片之类的。他们把照片撕成碎片,后来她除了书以外,什么都不敢放在那里。”
“我猜她一定很难..过。”
莱希耸耸肩,但莎拉看得出来这让她很困扰。
“你认为,马克为什么要这么对她?”莎拉问,“是朵蒂要他带珍妮去参加派对的?”
莱希点头。莎拉抚着肚子,想象着马克替珍妮拉皮条,来为朵蒂招募更多孩子。
“珍妮很气他们一直骚扰她。”莱希说,“朵蒂要珍妮再跟他们出去,这样他们就不会再烦她了,可是珍妮不肯。她说她要保持纯净。”
“所以她才切除自己的私处?”莎拉问。
莱希说,“她起了头,是朵蒂帮她完成的。”
莱希又开始枢痂皮。莎拉看着她不停的咬,咬到出血。
莎拉从口袋掏出面纸,帮女孩擦去腿上的血。她问,“那天晚上,你亲眼看见朵蒂对珍妮做了什么吗?”
她还是摇头。
“她们不准我跟她说话。”
“为什么呢?”
“因为妈妈不准。”她说着又低头枢起疖痂。
“妈妈说,要是我再跟珍妮说话,她就让朵蒂对我做同样的事。”她指着她的裙摆。
“下面那里。”
“你母亲也很气珍妮吗?”
莱希低着头,声音很含糊。莎拉非常仔细的聆听。
“妈妈说马克曾经和珍妮在一起,说那是不对的。珍妮疯了,因此对自己做出那种事。”她顿了下。
“小孩子只能跟大人在一起,因为大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小孩子不懂。”
“你确定你爸爸什么都不知道?”
她又摇头,嘴唇紧抿成一直线。
“不然他早就杀了马克了。”
“难道他不会也对你母亲生气?”莎拉决定稍微催促她一下。
“难道你不觉得他也会对你母亲怀孕的事发怒?”
莱希抬头。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的事可多呢。”莎拉对女孩说。
“她怀孕都是马克的错。”莱希说。那熟练的语调再度让莎拉一震。这显然是大人灌输给这孩子的观念。
“妈妈病又发作的时候告诉爹地,她不能跟他在一起了。所以她才知道是马克的。”
莎拉又倒抽了口冷气。她真的开始怀疑,他们或许永远都不可能知道那婴儿的父亲究竟是谁了。
“上周六,”莎拉又问,“发生了什么事?”
“妈妈到溜冰场去找马克,然后突然很不舒服。”
“怎么个不舒服?”莎拉问。
莱希低头看着她的腿。
“她开车到那里找马克,觉得非常不舒服,就到盥洗室去。”
莎拉回想着葛蕾丝·派特森的体格。她是个娇小的女人,黛莎很可能把她错看成十几岁的女孩。
莎拉问,“你跟着她进了盥洗室?”
莱希点头。
“然后珍妮也进去了?”
“她看见我们进去。”
“接着发生了什么事?”
莱希长长叹了口气。
“婴儿从她两腿中间跑了出来,她流了好多的血……”她停顿,仍然没抬头看莎拉。
“妈妈说,葛蕾丝吃的治疗癌症的药让婴儿生病了,她们必须把它处理掉。”
莎拉用力呑咽着。
“她们要我在车上等着,她和珍妮在里面处理婴儿。”
“她为什么让珍妮留下?”
“为了惩罚她。因为这一切都是珍妮造成的。要是一开始她没有跟马克在一起,妈妈就不必那么做了。”
莎拉往后靠着门板,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很诧异葛蕾丝和朵蒂对这些孩子的影响力竟然如此巨大。莎拉经常和她们见面,竟然没察觉出有任何异状,这点她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莱希先取得她的注意,然后说,“妈妈告诉珍妮说,要是她不留下来帮忙,她就把珍妮做的那些事全部告诉你。”
“我?”莎拉难掩错愕的说。
“珍妮很想和你一样,当小儿科医生。”女孩说,“她觉得,要是你知道她和那么多人上床,一定不会帮她。”她说这话时那熟练的语气又回来了。
“‘如果你不帮我,我就告诉林顿医生你是个贱货。’”
莎拉非常惊骇她的名字竟然被拿来恐吓小孩子。
“不是这样的。”莎拉激动的说,“根本不是这样的。”
..莱希不在乎似的耸耸肩。
莎拉很想把她摇醒。
“我会尽一切努力帮助她的,莱希。就像我会尽一切努力帮助你。”
“我已经不需要帮助了。”莱希说,那语气像是在暗示一切都太迟了。
莎拉气愤得眼眶含泪。她替那婴儿验了尸。她很清楚葛蕾丝和珍妮对那可怜的孩子动了什么手脚。想到珍妮因为害怕莎拉知道她的事而同意下此毒手,让莎拉喉间一阵苦涩。
“妈妈经常这么说,”莱希说,“珍妮希望你认为她是个好人。”
莎拉抚着喉咙。
“她本来就是好人。”
莱希低头看着地板。
“无所谓啦。”
“珍妮的遭遇太凄惨了。那不是她的错。”
莱希还是耸着肩膀。
“亲爱的。”莎拉努力用抚慰的语气说。她伸手去握莱希的手,但女孩把手缩了回去。
莎拉静待了会儿,然后问,“你认为,珍妮为什么威胁着要杀马克?”
莱希耸耸肩,但是莎拉看得出来她知道答案。
“是不是因为她不想继续?”
她又耸肩。
“你想她会不会认为只有这办法,只有拿枪对着马克,才能阻止这事继续下去?只有让自己……”莎拉停顿,感觉胸口无比沉重。珍妮知道自己到头来会躺在验尸台上。她故意让杰佛瑞开枪,来迫使莎拉看见发生在她身上的事。
莱希抬头,面无表情的说。
“珍妮没这么天真。”她说,“她知道那些事永远都不可能停止。”
莎拉思索着该如何回应,心中却害怕极了这女孩说的是事实。
“我们会在朵蒂故技重施之前逮到她的,莱希。我保证我们会尽一切力量来阻止她。”
“是啊……”她耸耸肩,好像莎拉说的是梦话。她说,“我爹快来了吗?我好想回家。”
“莱希。”莎拉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女孩抬头,眼里闪着泪光。过去这几天里,她老了许多。她不再是个无忧无虑、担心的只是自己是否能把啦啦队带领好的小女孩。凌虐她的那些人都已经离去,然而她们造成的伤害将永远留在她心中。莎拉看着她,感觉这辈子从未有过的沮丧。她很想做些什么,想扶她一把,可是她知道已经太迟了。她还知道曾经有许许多多和莱希一样的孩子——而且未来还会有更多孩子——落入朵蒂·威佛的陷阱。
莱希用手背唏哩呼噜擦着鼻涕。她朝莎拉挤出一丝微笑,再问,“我爹快来了吗?我好想回家。”
星期日(大约一周后)
23
黛莎在莎拉对面的餐椅上扑通坐下。
“我这辈子都得像这样吐个没完吗?”
“希望不会。”莎拉含糊应了声。她正在看一张图表,努力想辨识她自己潦草的笔迹。
“这是什么字?”她把图表推向黛莎。
黛莎研究着那涂鸦。
“干燥苹果?”她猜测着说。
“我看也是。”莎拉喃喃说着拿回图表。她盯着那几个字,试图理出头绪来。
黛莎伸手从莎拉的公事包里抽出一本杂志。
“那是医学期刊。”莎拉对她说。
“也许我不是医生,但我还算识字。”黛莎嘲讽的说,翻看着杂志。不一会儿,她把杂志阖上。
“连张照片都没有。”
“后面有几张。”莎拉说着,伸手到餐桌对面,把一张鲜红、放大的阑尾特写照片拿给妹妹看。然后她翻到杂志的某页,照片中是切除后的血淋淋阑尾。
“老天。”黛莎惊呼,捂着嘴巴离开餐桌。她冲出餐厅,差点撞上凯西。
凯西说,“她怎么了?”边将一盘芥末蛋放在餐桌上。
“不晓得。”莎拉盯着图表说。
“啊。”她终于看懂。
“经触诊之阑尾。”凯西皱眉。
“你非得在餐桌上看那种东西不可吗?”
莎拉把图表叠好。
“不看了。”她说,“最后一张。”
凯西在餐桌对面坐下,啜一口莎拉的冰茶。
“进行得如何了?”她指着那些图表说。
“很缓慢。”莎拉回答。
“不过比我预期的要好,我是说,对格兰特郡来说比较好。她在这里行事相当低调。”
“就像你父亲说的,要给自己留点退路。”
“正是。”莎拉说,笑得有些僵硬。
“说到这里。”凯西说,“听说大卫·范恩要上法庭了。”
莎拉点头。
“他觉得他可以不必坐牢。”
“我觉得对他来说,监狱是最安全的地方。”凯西说着又啜了口茶。
“关于莱希放学后到医院帮忙的事,你和她父亲谈过了没?”
莎拉点头,把图表塞回公事包。
“他会好好考虑。”
“我想他在镇上也待不久了。”凯西给了她意味深长的一瞥。
“无论他怎么说,大家都会认为其实他知情。”
莎拉耸耸肩。和母亲谈论这事让她有些不自在。
凯西说,“听说几天前,他把车停在Piggly Wiggly超市外面,结果被人刺破轮胎。”
莎拉打量着母亲,不懂她究竟想说什么。
“我只是不希望你受到伤害。”凯西终于说,“我不想看到你接近那女孩,然后又让她父亲把她带走。”
莎拉装作忙着收拾公事包。前几天晚上杰佛瑞也对她说过同样的话。
“要知道,”凯西又说,“你可以领养小孩的。”
莎拉硬挤出微笑。她拿下眼镜,放在桌上。
“我……”她苦笑起来。要是事情这么单纯就好了。
凯西等着莎拉开口。
“我现在真的不想谈这些,妈。”
凯西牵起莎拉的双手握在掌心。
“你可以随时来找我。”
“我知道。”
黛莎回到餐厅,拍了下莎拉的后脑勺,小声说,“骚货。”
莎拉大笑,黛莎吐了下舌头。
凯西站在桌边,眉毛一耸,但什么都没说。她问黛莎,“你感觉还好吗,女儿?”
“很好,妈。”黛莎回答,尽管看样子并不好。莎拉有点后悔把照片拿给她看。
“确定?”莎拉问。
“我好极了。”黛莎顶撞。
“我头发油腻,皮肤粗糙,裤子紧得要命。”她停下来,扯着短裤的裤管。
“一直往我的裤裆济上来。”
“自然界讨厌真空状态。”莎拉说着,狂笑起来。
“莎拉。”凯西警告她,但走回厨房时也忍不住大笑。
黛莎坐回餐桌前,拿起一盘芥末蛋。
“杰佛瑞呢?他迟到半小时了。”
“我也不知道。”莎拉看着妹妹猛呑鸡蛋。
“你不是说肚子不舒服?”
“对啊。”黛莎说着,又拿起半盘蛋。
“可是已经……好多了。”
莎拉想说什么,突然听见一辆车子驶进车道。
“杰佛瑞来了。”她匆忙站起,连带把餐椅给撞倒。她及时在椅子着地前扶住它,然后冲着黛莎狡绘的一笑,示意她把到舌尖的评语呑回去。
莎拉从容走到门口。杰佛瑞正要敲门,她替他开了门。她想上前吻他,却发现他的表情不对劲。
“怎么了?”
他拿出一卷录影带当作回答。她摇头。
“什么?”
“咱们到地下室去谈。”他说着带头下了楼梯。她从杰佛瑞走路时肩膀紧绷的样子看出他非常气愤。他的姿态僵硬,下巴紧缩着。
莎拉坐在沙发上,看着杰佛瑞将带子放进录放影机里。他在她身边坐下,按着遥控器直到影像出现。莎拉从它的黑白格式看出这是监视录影带。
“99lib?t>亚特兰大的邮局。”她说。
杰佛瑞靠着沙发,莎拉紧挨着他,两人开始观看那卷带子。场景相当平常,一个房间里陈列着许多邮局信箱,中央摆着张桌子。杰佛瑞让带子快转,从画面中出现一个身材瘦长的年轻人的地方开始播放。
“很像马克·派特森。”莎拉看着那孩子走向房间内部,轻声说。当他走近摄影机,他和马克之间的酷似更是明显。同样纤细的体格、轻挑傲慢的态度。衣服松垮的挂在身上的模样散发着相同的中性味道的性感。
杰佛瑞说,“他的样子好像马克。”
荧幕上,男孩走过房间的步伐相当可疑。他停下来,鬼祟望着四周,然后才打开信箱。他背对着摄影机,挡住了镜头,他拿出信箱里的东西,再度环顾了一圏,把那些信bbr>?件塞进裤腰。然后他经过镜头前面朝邮局出口走过去,边整理着衬衫下摆。
杰佛瑞让带子暂停,男孩的身影冻结在镜头上。
“她派了别人去拿信。”莎拉猜测着。
“他走到停车场,进了一辆黑色雷鸟,然后把车开到当地一家购物中心。”杰佛瑞说,“他没有和任何人会面。他等了几个钟头,然后打了公用电话。”
“打给谁?”
“尼克从那号码追踪到一支行动电话。没人接听。”
“这孩子呢?”
“大卫·罗斯,又叫罗斯·戴维斯。”他说,“尼克比对了他的指纹,发现他在十年前的某个大白天从家里被诱拐,报了失踪,推测已死亡。”
莎拉的心一沉。
“十年前?”
“是啊。”杰佛瑞气愤的说。
“他和哥哥在屋外玩耍。朵蒂开着车出现。他们认为是朵蒂。汪妲。不管她叫什么。反正是个女人。罗斯·戴维斯跟着她走了,从此没了踪影。”
莎拉手抚着胸口。
“可怜的父母。”
“他已经不是他们的孩子了,莎拉。他和马克一样。他不肯说话。尼克讯问了他六小时,这孩子什么都不说。甚至不肯承认他认识朵蒂。只说他是到邮局拿他的信件。”
“他身上也有和马克一样的刺青吗?”
杰佛瑞摇头。
“他几岁?”
“十七。”
“他遭到诱拐那年是七岁?”莎拉说。
“在法律上他已经成年了。”杰佛瑞一脸挫败,莎拉疼惜的握着他的手。
她问,“你通知他的父母了吗?”
“尼克通知他们了。”杰佛瑞说,“但是他无法拘留这孩子。查看邮局信箱并不犯法,那辆车也是合法登记在他名下。”
“尼克派人盯梢了吧?”莎拉问,“至少可以让他的父母知道他的去向。”
杰佛瑞点点头,注视着荧幕上的男孩身影。
“你看。”他用遥控器对着录影机。他按下播放键,男孩已经离开。
空荡房间的画面持续了几秒钟。莎拉正想问这有什么好看的,突然看见另一个身影出现。一个戴着棒球帽和墨镜的女人,神情笃定的走进镜头范围。她直接走到房间内部,打开几分钟前男孩查看过的同一个信箱。她拿出几封邮件,放进手提包。当她转身,尽管已是意料中事,莎拉还是猛抽了口气。
“是朵蒂·威佛?”莎拉问,其实她毫不怀疑。荧幕上的这个女人不可能是别人。接着,像是知道总有一天他们会看这卷带子似的,朵蒂拉高眼镜,笔直注视着镜头,朝他们举起中指。
杰佛瑞让画面暂停。
“他们人呢?”莎拉就快从沙发边缘溜下去。
“盯梢的人呢?”
“都去跟踪那男孩去了。”杰佛瑞说,“尼克在他身上找到一堆垃圾邮件。几张信用卡都还留在信箱里。”
“她不可能使用的。”莎拉难以置信的说,“等号码出现在电脑里,他们就能找到她了。”
“她清楚得很。”杰佛瑞告诉她。
“你讯问她的时候,她给了你和丽娜一大堆线索。只是游戏一场。她只是在唬弄我们。”
“为什么?”
“因为她有能耐。”他酸涩的说。
“可恶的女人。”莎拉拍拍他的肩膀。
“杰佛瑞,”她试着抚慰他,“大卫·范恩这辈子别想走出牢房。莱希已经回家了。葛蕾丝也死了。”
“拜托,莎拉。”他哽咽着“别安慰我。”
她把手缩回。他倾身向前,手肘支着膝盖,两手抱着头。
杰佛瑞说,“她还在到处流窜,莎拉,还在继续干这勾当。”
“会逮到她的。”莎拉说,可是她也不敢确定。杰佛瑞或许察觉到了她的踌躇,转头看着她。他眼里深沉的痛楚让莎拉不忍。
莎拉回头看着荧幕,看着朵蒂·威佛用毫不含糊的方式告诉他们,她不单逃脱了法网,还能继续对那些和马克、莱希一样的孩子为所欲为。或许此刻就正在进行。
“怎么会有这种事?”莎拉问。然而没人能回答她。她想起莱希和这孩子所经历的,还有她经历过但至今仍无法说出口的种种。这个十三岁女孩经历了任何人都不该承受的痛苦和折磨,可是她依然每天起床上学,在每个周末和父亲一起上教堂,仿佛只是个被呵护着的纯真孩子。
杰佛瑞靠在沙发上,将莎拉的手握在掌心,握得紧紧的。两人就这么坐着,没人开口说话,也都无法描述内心的感受,直到凯西出现在楼梯顶端,呼唤他们吃晚餐。
致谢
一如以往,我首先要感谢我的经纪人,维多莉亚·桑德斯。她身上扛了三人份的工作量。还有William Morrow出版社的编辑米汉·道林,他提供我清晰精准的意见。世纪出版社的凯特·艾尔顿也帮了>藏书网很大的忙。Morrow的市场行销人员真是太棒了,出版经纪人茱丽叶·夏普兰也果然有两把刷子。
谢谢法医麦可·A·洛尼克和卡萝·巴比尔·洛尼克再度提供我法医学资讯,乔·安·坎恩回复我各种警政程序上的问题·,里克·布兰特给予枪械方面的建议;梅莉莎·凯利告诉我用蛇管疏通马桶的技巧·,贾莎·史劳特(凯琳的妹妹)坦诚冷静的回答我关于迷幻药的疑问·,以及艺文界同仁珍·哈丹(犯罪小说作家)、凯斯藏书网·史奈德(导演)、艾伦·康佛(儿童文学作家)和艾琳·慕雪(剧作家)的精神支持;还有作家莎尔·陶斯陪我在金门大桥上漫步,那是我毕生难忘的经验;萝拉·李普曼(犯罪小说作家)是极佳的共鸣板,我犯的所有错误都该由她负责。
长久以来,我父亲一直是我生命中的支柱,我真的很幸运。茱迪·乔丹是我珍?99lib.爱的友人。还有D.A.,无论灵魂是由什么构成,你我是灵魂相通的。
我永远感激我的九年级英语教师比莉·班尼特。我是少数能够遇见一位生涯甚至生命导师的幸运儿。赞美天下的恩师。
最后要感谢我社区YMCA健身房准许我逾越三十分钟的使用限制,最近我有太多犯罪故事的灵感,需要努力运动来宣泄。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