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恋文》 到了春天,乡子开始用不曾有过的眼神观察将一。 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用看男人的眼光看将一。. 但是这个笨蛋在某天清晨光着脚穿上拖鞋潇洒地离去时, 却散发出一种不同于一般男人的魅力…… “有什么事吗?不行,不能再买玩具了。已经有一整箱玩具了。不是!那到底是什么事?我现在很忙,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不会生气,但是不能太过分。” 乡子一口气说完挂上电话后,用力吸了一口气。刚从会议室进来的主编冈村笑嘻嘻地看着她,调侃说:“和儿子说话,你还真是一副母亲的架势。那些作家有人还以为你仍待字闺中呢!” 调到编辑部半年的石野接着说:“不,原小姐是名副其实的母亲,训我的时候,简直和训小孩没两样。你儿子是叫小优吧,一定被你这个教育妈妈吓坏了。” 主编收起脸上的笑容,石野一脸微笑,乡子看到他又用嘴唇舔铅笔芯,脱口便说:“你看看——”但是她赶紧把已经到嘴边的“我说了多少次,叫你不要舔铅笔”这后半句话给吞了回去。 石野说得没错。这一阵子,她面对比自己小的男人,都会不自觉地流露出母亲对待小孩的态度。 春假结束后,小优就要升上小学四年级。乡子进入这家女性杂志工作的翌年,和丈夫结婚后,很快就生下这个孩子。儿子读幼稚园之前,都是由当时住东京的母亲帮忙照顾。母亲跟随兄长夫妻俩转调去了札幌之后,她就对小优说:“小优,你马上就要读小学了,我想你应该知道,妈妈希望搬离这个小公寓,和你,还有爸爸一起住进有院子、可以看见大海的大房子。所以,当别人的妈妈在玩的时候,妈妈必须工作。当妈妈和爸爸死了之后,那幢房子就是你的。”虽然想要住大房子这一点是事实,但说穿了,只是用这番听起来赚人热泪的话,巧妙地掩饰自己基于兴趣想继续工作的真心,让孩子成为名副其实的钥匙儿。 她将自己无法全心全意照顾孩子一事美其名曰小孩子也有独立的人格,必须尊重他的自由。这是她将自己所负责的一位女性评论家的意见,现学现卖地作为自己育儿的信条。话虽如此,但她还是像世上的母亲一样,很自然地把孩子当成自己养的猫似的,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着,整天唠唠叨叨地叮咛,说个没完。 其实,她面对比自己小的男生会不禁流露出母亲的口吻,不光是因为小优的关系。 “你儿子会打电话到公司来找你,表示他很孤单。怎么样,要不要请个年假,带他出去走一走?” “好啊!”乡子暧昧地笑了笑,便又埋头校对。 她实在无法告诉他们,刚才的电话是丈夫将一打来的,更无法启齿的是自己正为一个三十四岁的男人,而且是在国中教美术、被众人尊称为老师的男人买了太多玩具而伤透脑筋;比如附轨道的火车、一些乱七八糟的超人和机关枪之类的玩具。虽然他一开始是帮小优买的,但久而久之,将一自己却着了迷地说:“小时候,我从来没有摸过玩具,原来玩具这么好玩。”最近,小优迷上显微镜,对那些玩具不屑一顾,而他却嚷嚷着“这个警笛会响啊”,一个人自得其乐。 将一比乡子小一岁。结婚时,乡子已然到了青春的尾巴,而娃娃脸的将一就像小她两三岁的弟弟,乡子也很自然摆出一副“某大姐”的架势,甚至为此洋洋得意,但彼此的年龄差距似乎越来越大了。 随着孩子逐渐长大,男人通常会越来越像个父亲,但将一这个男人在乡子的心里却越来越幼稚,小优的长大好像使得他身为男人的成长停滞了。最近,就连当了多年的钥匙儿、如今已经可以自主独立的小优,也不知天高地厚地说:“爸,你的字真丑,你真的是学校老师吗?”将一像泄气的皮球般默不作声。看到这种父子易位的光景,乡子慌忙打圆场:“爸爸是教画画,和写字没关系。而且,爸爸的字就像画,是一种艺术。”替将一重振父亲的威严。 将一不曾因为 4e61." >乡子工作忙而帮忙照顾小优,相反地,如果不管他,他可以一连好几天不洗澡、不刷牙,让乡子好不烦心。如今小优逐渐长大,自己也累积了工作资历,在自己的周遭,只有将一仍是一张娃娃脸,有时候难免觉得他靠不住。当初决定结婚时,母亲面有难色地说:“..男人小一岁,就等于小十岁、二十岁。”直到最近,她才体会母亲的这句话。 结婚十年,虽然称不上一帆风顺,但至少顺利走了过来。一路走来,有不少小波折,但仔细想想,小优不曾让她操心,反倒是丈夫将一,每次突如其来地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让乡子不知所措。刚才的电话里,他也是劈头就说:“我可能做了不该做的事,所以先向你道歉。” 乡子还没开口,他就连说了三次“对不起”。 他到底做了什么? 虽然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开玩笑,乡子还是很在意他特地打电话到公司来的这件事,但是听到主编问“七点之前可以截稿吗”,便立刻将它抛诸脑后了。 “傍晚那通电话是怎么回事?” 乡子八点回到公寓,独自吃着晚餐时问道。在一旁喝啤酒陪乡子吃饭的将一咧开了嘴,露出特有的笑容,抬了抬下巴指着里面房间的窗户。 面向马路的毛玻璃窗户上黏着白色的点状物。有点近视的乡子眯起眼睛调整焦距,这才发现那不是白色,而是淡粉红色的樱花花瓣,是用颜料之类的东西画上的。二三十片实物大小的花瓣画在玻璃上,看起来仿佛正飘落河面一般。 “好漂亮。是颜料吗?” “才不是,是妈妈搽指甲的东西。”小优一边看电视一边翻着最近新买的国语辞典,用叛徒告密的口吻说道,“爸爸把整整两瓶都用完了。” “讨厌,那个很贵啊!我很喜欢那个颜色,特地多买了一瓶……” “所以我才跟你说对不起嘛。” 将一仍然一脸笑容。看到他这样的表情,乡子像往常一样,觉得又被他敷衍了。 “算了。只要不是像上次那样撕碎两万元的马票撒向空中就好了。” “那已经是去年的事了,你也该忘了吧!” “怎么可能忘?往事又不是月历,想丢就丢。” 无论是五年前的外遇,还是前年在酒店喝酒闹事差一点上社会新闻的事,对我来说都像昨天发生的一样。乡子心里这么想着,半开玩笑地瞪着他,将一不敢直视她,只说“妈妈好可怕”,便躺到小优旁边寻求他的认同,但小优只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你还笑。小鬼,你不知道我是你老爸吗?” 将一说着便扑了上去。 “你们别闹了。上次还去抗议楼下的音响开得太大声,如果我们也吵吵闹闹,不是落人话柄吗?” 两个男人无视乡子的话,在狭小的房间内翻滚。事后回想起来,那时候将一已经下定决心了,但从他和孩子打闹的身影,完全看不出任何蹊跷。夜深时,乡子洗完澡,正往脸上搽乳霜,先钻进被子的将一很难得地翻阅乡子编辑的女性杂志,突然问道:“如果我们分手,你希望我对你说什么?” “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小时候我父亲不是不告而别吗?我常想,如果他当初留下一言半语,我母亲或许会好过点。” 原来将一是在看杂志上的“分手男人的那句刻骨铭心的话”特辑。 “噢,那应该希望你对我说‘好好加油’吧。我们一旦分手,小优当然跟我,对不对?虽说现在的女人很能干,但即使现在,一个女人要把孩子抚养长大也是很辛苦的。” “好好加油吗……好像很普通啊!” 将一和平常一样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将杂志丢在一旁,闭上眼睛。 第二天清晨,乡子一度被将一起床的声音吵醒。 “你这么早起来干嘛?” “没事,我的烟抽完了,去买包烟。” 窗外仍是一片夜色,微弱的光线将指甲油画上的花瓣衬托得十分透亮,乡子的意识又再度模糊远去,她闭上眼睛,黑暗中尽是满满的花瓣。丈夫在公寓走道上的拖鞋声仿佛是轻轻踩着这些花瓣而渐渐远去。 再度进入梦乡的乡子又被小优叫醒了。 “爸好像离家出走了……桌子上放了一封女人的信。” 小优有些汉字还不识得,只能看懂大概的意思。是写给爸的情书,小优这么说,将粉红色的信封拿给一跃而起的乡子。乡子从小优的手上抢过信封,耳边响起昨天傍晚将一在电话里的那句“对不起”。 原来,根本不是为指甲油的事…… 开始放春假的第三天,我爸爸收到了情书。那时候妈妈去上班不在家,爸爸用很严肃的表情看信,当我伸头想偷看时,爸爸赶快把信藏了起来。过了好几天,在三月的最后一天清晨,爸爸把这封粉红色的情书放在桌子上,离家出走了。我也看了那封信,所以知道大概的内容。那个女人是爸爸结婚前交的女朋友,最近得了一种名字很复杂的病,她只能再活半年。所以,她在和爸爸分手过了十年后,很伤心地去学校找爸爸。我爸爸在学校当老师。当时,爸爸好像骗那个女人自己还没有结婚。女人在信上说,听到你这么说,我真的很高兴,我想了很久,决定要照你的话去做。爸爸丢下妈妈和我,去了那个女人的家。爸爸在收到这封情书之前,好像就已经决定要离家出走了。后来才知道,爸爸在放春假之前就已经向学校辞职了。妈妈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么慌慌张张。我妈妈很奇怪,每当爸爸遇到麻烦时,她就特别有精神。像之前,爸爸被校长臭骂一顿,气得火冒三丈,喝了酒,和不认识的人打架,被关进拘留所时,她也一样。万一被登在报纸上或被学校知道就不得了了。 于是,妈妈打电话给一个官位比警视总监小一点点的朋友,拜托他去处理,之后她就去接爸爸回家了,那时候的妈妈,比平时更有精神。爸爸看到学生在学校偷偷抽烟就说:“既然想抽烟,就在我面前大大方方抽。”让学生在学校里面抽烟。爸爸因为这件事,被校长臭骂了一顿。爸爸说:“不管怎么样,他们都会偷偷抽。”妈妈骂他:“话是没错啦,但是做老师的,当然要阻止。而且,就算被校长骂,也不应该喝醉酒,和陌生人打架吧。”爸爸嘴巴上说着对不起,跪在地上道歉,却又马上笑嘻嘻的,完全看不出来真的有反省。妈妈虽然抱怨“真是拿你没办法”,但看起来也不像真的在生气。这种时候的妈妈,表情很像在骂管理员奶奶的猫;每次猫捣蛋,妈妈都会骂它“这只猫真刁钻”。但如果真的很生气,应该会猛踹它或是揍它才对,但是妈妈绝对不会那么做。在这次离家出走的风波中,妈妈一开始也表现得特别有精神。写那封情书的女人只留下姓名,妈妈四处打电话给可能知道爸爸下落的人。结果,瞎猫撞到死老鼠,刚好有人碰巧看到爸爸在中野的一家超市的鱼店工作,于是打电话来告诉妈妈。妈妈嘴巴上说“我要好好修理他”,然后半开玩笑地卷起袖子出门,她回家时把我叫了过去,告诉我:那个女人已经住进医院,上次动了手术,已经活不了多久了。她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爸爸会一直照顾她到她死了为止。只要她死了,爸爸就会回家,就当做爸爸出差半年,这段期间就和妈妈一起好好过日子吧。她还说:“如果有人遇到很大的困难,没有困难的人就必须把自己的东西拿出来一起分享。”为了再过不久就会死掉的女人,还可以活很久的妈妈把爸爸让给她半年。妈妈说,照顾快死的病人的爸爸很了不起,但在一旁支持爸爸的妈妈和我也很了不起。我虽然回答:“爸爸不在,反而更清静。”但老实说,我觉得有点寂寞。爸爸在家的时候,至少不会无聊。爸爸已经离开一个半月了,妈妈在我面前看起来比以前更开朗,但是我知道,当我上床睡觉后,她会自己一个人喝啤酒,也会在泡澡时小声地唱“女人总难免心生眷恋”。最近,妈妈常常发呆,回过神时,会赶紧说一些快乐的话题,嘻嘻哈哈的。 她很希望爸爸赶快回来,只是拼命忍住而已。其实,妈妈也很寂寞。但是必须等那个女人死了,爸爸才能回来,所以又觉得有点不忍心。这时候到底该怎么办呢?我想起以前听爸爸和妈妈聊到这本杂志有人生咨询专栏,所以想替妈妈咨询一下。希望你们可以解决我妈妈的烦恼。 乡子看完这封信,久久无法抬起头来。她去阿佐谷的作家那里拿稿子回到编辑部时,主编冈村就把这封信丢给她,“有个小孩写信来‘人生咨询’,但内容很有趣。” 乡子才看了几行就知道是小优写的,而且笔迹也错不了,有几个汉字写得太大了,笔画都超出了横线。张牙舞爪的汉字看起来更像象形字,一定是查了国语辞典之后照抄在信纸上的吧。虽然他就像时下的孩子,一脸父亲不在也无所谓的样子,但这种出乎意料的成熟举动和他幼稚的字,显得非常格格不入。 “你觉得怎样?我想登在下一期,大家也都同意。” 既然整个编辑部的人已经看过这封信,乡子决定豁出去了。刚好大家都外出,编辑部只剩他们两个人。 “主编,你对这位母亲有什么看法?” “勇气可嘉,也是时下少见的女人榜样——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但应该只是虚荣吧。” “虚荣?” “对,我想这个女的应该比她老公大两三岁。我也有这样的朋友,就算老公外遇,她也表现得格外镇定。尽管她心里很不是滋味,但绝不会表现出来。无论是旁人还是老公,都理所当然地认为‘某大姐’应该会临危不乱。所以,她才会在老公面前表现出一副我可以忍一般女人所不能忍的事。当然,事情应该没这么简单——不过,小孩子的观察还真细心,说‘某大姐’对待她的男人就像对待猫一样,虽然嘴里骂,却手里安抚。” “这点或许说对了。我想,这位太太找到老公的落脚处、主动找上门时才是关键。那个老公一定是嘿嘿地讪笑、连声说对不起,于是她便不想再追究,脱口回答我知道了。这话一旦说出口就没有转圜的余地,就算咬紧牙关,也要撑半年……她只是逞强而已。这个女人一定觉得,如果当初不顾一切要求丈夫回来,丈夫就会乖乖跟她回家。不,就算现在,也不算太迟。这一点虽然她心里很清楚,但事到如今,那种话已经说不出口了……” “你倒是很了解嘛。” “我当然了解……因为,我就是那个女人。你不知道我老公比我小一岁吗?” 说完,乡子看着一脸错愕的冈村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那……我听说你先生是学校的老师……” “他现在穿着橡胶围裙、雨鞋,一点都不像。我第一次看到他这副模样,简直不敢相信……他当老师时,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老师,现在这身打扮,更觉得他真的很不像老师。” 他那样做是没有用的。就算他努力摆出架势,但是把小毛巾绑在头上看起来就像工读生那样格格不入。 “画得一手好画,人生却很失败”,她内心浮现的这种想法,软化了满腔的怒火。当时将一一看到站在傍晚拥挤人群后的乡子,随即大声地吆喝“欢迎光临”以掩饰内心的尴尬。两个人坐在超市角落一家没什么情调的咖啡店里聊了一会儿。 那个女人叫田岛江津子。从夜间部的高中毕业后,在一家小服装店当裁缝。将一与乡子结婚前曾经和她交往了一年左右。他们同年,但江津子像妹妹一样黏人,将一受不了,于是和她分手。将一在与她分手之前便已经和乡子交往,所以,从时间上来说,等于是将一抛弃了江津子。江津子并不知道将一结婚了,她靠着缝纫手艺养活自己。今年过年时,她在朋友家突然因贫血昏倒了。去医院检查之后,医生说要见家属。她没有家人,只好请朋友假装是她的姐姐陪她去医院,她好不容易才从朋友口中得知自己罹患了骨髓性白血病,日子所剩无几。之后,她开始想有没有想见的人,最后只想起十年前突然断了音讯的旧情人。 “我并不是对以前抛弃她感到愧疚。她有个叔叔住在高崎,我们请他在手术同意书上盖章,但他比江津子形容的更过分。他说,住院费他一毛也不会出,但是到时候会去参加葬礼。如果江津子死了,记得通知他一声……她只能投靠我。我觉得身为一个人,有义务这么做。”将一语音未落,乡子便抢着说:“那你要怎么负起身为丈夫、身为父亲的责任?这根本是抛弃我,投向旧情人的怀抱。”尽管乡子抗议,但看到将一连声道歉和熟悉的笑容,气也就消了,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脱口回答:“好,我知道了。” 只要踏错一步便兵败如山倒。 “不管怎么样,我想见见那个女人。”将一听到乡子这样的要求,他说:“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说你是一直像亲姐姐那样很照顾我的表姐?因为,现在对江津子来说,我是她活下去的动力。” 尽管乡子觉得这很荒唐,却还是默默点头同意。她和田岛江津子第一次见面的三天后,将一打电话来:“她说和你聊天很愉快。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请你有空的时候偶尔来探病?”乡子除了说“好啊”,不知该如何回答。 乡子第一次见到江津子便对她留下好印象。她并没有想象中漂亮,也没有一副能干的样子,言谈举止散发出一种三十多岁的女人难得一见的可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病入膏肓的关系,她的性格有一种像玻璃盒般的清澈,乡子甚至觉得,如果她们不是以这种方式相识,或许可以成为交心的朋友。 乡子瞒着小优去医院见丈夫和江津子,她每星期去一次,已经去四五次了。 “虽然心里的确很不是滋味,但我决定把事情看得单纯点。就好像我对孩子说的,那个女人没剩多少日子了,而我还可以活很久。” “我修正刚才的话,你果然是勇气可嘉。” “谢谢你的修正。” 乡子面带笑容回答,但对主编说她虚荣仍然耿耿于怀。或许主编说得没错。原以为自己就这次的事情做了一般妻子做不到的事,但到头来,或许只是想让丈夫知道自己有多么能干而已。自己之所以能够包容情敌,或许也是想让丈夫承认,身为“某大姐”的妻子,心胸是多么宽大。 无论乡子当初是基于什么动机,三个大人必须暂时维持现在的关系,但是小优该怎么办。看着信封上大大小小的汉字,乡子觉得比起信的内容,小优寄出这封信的举动更令她震惊。小优说自己是代替母亲寻求人生咨询,但他写这封信,一定希望母亲看到。原以为他是个坚强的孩子,所以没有太在意他,原来,当大人无视小孩的存在,做出自私的事情时,小孩会用这种方式抗议。 “总之,这封信不能登,可以吗?” 冈村答应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找他商量,又说:“好强的女人还真的是不动声色。我完全没有发现,春假之后,你竟然遇到这种事。” 不知道是否为了弥补之前的失言,他故意很有感慨地如此说道。 乡子把信收进皮包。她不打算让小优知道,但决定回家的时候先去医院一趟,让丈夫看看这封信,并拜托他抽空,下个星期天一家三口一起去镰仓走走。自从三月底,丈夫和小优以那种方式分开后,父子俩就没有再见过面。找一天的时间好好陪陪小优,由将一亲自告诉他目前的情况,至少可以让小优安心。 亲子三人在镰仓看了大佛像,沿着海岸走到由比海滩。午后,空气里充满了五月的阳光、海风和浪声,以及海平面冒着的热气,无不散发出假日的悠闲。小优背着背包,戴着与父亲在镰仓商店买的同款棒球帽,乡子撑了一把红阳伞。 乡子之前还为将一和小优的久未见面感到忐忑不安,但或许是父子,也或许都是男人的关系,他们在海边追逐海浪,玩得不亦乐乎,好像春假之后不曾发生过任何事一样。携家带眷的人群,勾勒出一幅假日的幸福光景,他们三个人也很自然地融入其中。 乡子突然觉得,即使江津子取代自己走入这幅画里,也不会破坏整体的和谐,但她赶紧甩了甩头。至少在今天,她希望可以忘记江津子的存在。 一艘可以容纳十个人的大船被拉上了海滩。一家三口在大船旁吃便当,吃完便当,乡子用手指戳了戳将一,暗示他该和小优聊一聊了。将一抱起小优让他坐在船上,接着自己也跳了上去。小优双脚用力摇着大船,将一叫了他:“小优,你听我说。”但就只说了这句话而已。小优抬头看着他,脚仍然摇着船,将一突然感到不好意思,便再也说不下去了。将一也学小优双脚摇着船,他点了一支烟,突然问道:“你要不要试试……”把烟递给小优。以前小优曾经好奇地试过没有点火的烟,当时乡子骂了他一顿。但乡子今天却什么也没说,她把到了嘴边的“不行”吞了回去。 在上次的学生抽烟事件的几天后,将一似乎在为自己辩解地说:“我记得小时候让我抽第一口烟的人。” 将一五岁时,父亲离家出走,他对父亲应该完全没有印象才对,但让他抽烟的那个人的脸却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将一说:“那应该就是我父亲吧。” 乡子曾听将一说起这件事,因而能够理解他为什么让学生抽烟。因为,香烟是将一从父亲身上实际学到的管教方式。无论对学生还是自己的孩子,将一总是手足无措,缺乏管教的能力。那是因为他年幼时,不曾从父亲身上感受过这些东西,但是香烟的烟雾是唯一的例外。将一并不恨离家出走的父亲,甚至非常怀念他。对将一来说,孩提时代那一瞬间的烟雾,正是一般的父亲耗费一生对孩子的倾诉、责备和安慰的话语。 小优点点头,从父亲手上接过烟,乡子只说了一句:“不能把烟吸进去,要马上吐出来。” 小优呛咳了一下,但还是很顺利地把烟吐了出来,白色的烟随着海风飘散。船发出吱吱咯咯的响声,初夏蔚蓝的天空下,两顶黄色棒球帽像平行调的音符般摇摆着。将一自己又吸了一口烟,将烟蒂丢在沙滩上,吆喝着“我们去抓螃蟹”,和小优一起跑向岩石区。烟蒂被埋在阳光和沙子的闪亮光中,仿佛享受着大地宁静的一刻,悠然地吐着烟。 太阳下山后,三个人走进车站前的大众餐厅吃晚餐。吃完晚餐,乡子叫小优去打电动,看着小优离开后,乡子回头对将一说:“我只想确认一件事。” “你是真的爱那个女人,对吧?如果是因为同情,就算只丢下我们半年,我也不会答应。” 将一小声地回答:“我爱她。” “那就好。” 乡子说完,从皮包拿出一个装了一叠钞票的信封,递到将一面前说:“这里有二百三十八万二千五百元。”他们婚后各自拿出一半的薪水作为生活费,剩余的钱,分别用两个人的名义存进银行的户头。昨天乡子从丈夫的账户领出这笔钱。将一离开的时候身上没带什么钱。他白天在超市上班,早晚各去医院陪江津子两个小时,晚上就睡在医院附近租来的一间三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如果江津子可以换到单人房,晚上将一就可以陪在一旁。但乡子之前听说江津子的存款只够勉强支付手术费和住院费。 乡子指着存折上十八元的余额说:“剩下的十八元,代表我此刻的心情,先寄放在我这里。” 她将存折收进皮包。 “我娶了一个完美的女人。” 将一瞪大眼睛,声音显得有点做作地说。乡子看着他的表情,想起小时候看的一部电影中的情景,忍不住扑哧地笑了出来。 乡子向一脸纳闷的将一说明电影里的大概情节。有一对穷姐弟,弟弟没钱参加毕业旅行,姐姐觉得弟弟很可怜,将原本准备自己毕业后上东京找工作时添购一件新衣而存的钱拿给弟弟。穿着破旧制服的弟弟,哭得稀里哗啦,用手臂抹去眼泪,姐姐好像也哭了。 “我小时候很奇怪,常常觉得如果我家也很穷就好了……我只有一个哥哥,我骗同学说我哥哥不能去毕业旅行。”接着乡子又说将一的眼神和那个少年很像。 “那我也哭一下好了……” 将一半开玩笑地如此喃喃说道,乡子骂他“无聊”。 防波堤外,暮色笼罩大海。海风吹皱了昏暗的海面,即将降临的夜色已然准备抹去人们的午后回忆。沿岸马路上的车灯川流不息。 在几乎不见人影的偏僻车站的月台上,将一说:“如果就这样回东京,我可能会跟着你们一起回家。”于是让乡子和小优先上车。正当车门要关上时,将一对小优笑了笑,然后突然表情严肃地不知对乡子说了什么。乡子只看到他的唇形,还来不及听他说什么,电车开走了,将一好像是说“好好加油”。 江津子转到单人病房之后,乡子便尽量避开将一在的时候去医院。一方面是因为将一在一旁,要假装彼此不是夫妻很痛苦,另一方面是觉得将一的存在让江津子和自己的关系掺杂了某些不纯净的东西。 如果看到了将一对江津子的体贴,她心里难免会酸溜溜的;将一在的时候,要是江津子问“乡子姐,你喜欢哪一类型的人”,真不知自己该有何表情,而且也难免会用冷淡的眼 795e." >神看着江津子,觉得她“不要以为什么都不知道就可以为所欲为”。乡子对主编冈村说她虚荣还耿耿于怀,所以即使丈夫不在,自己也必须善待江津子。乡子为了掩饰自己的虚荣,希望能够完全不考虑丈夫的存在,思索江津子这个女人的生命。因此她认为最好还是单独和江津子见面。 最初乡子去医院是为了安慰和好好陪陪江津子,但在梅雨季结束,即将正式进入夏季时,乡子反而觉得去医院是为了向江津子寻求安慰。 从镰仓回来之后,每当乡子疲惫得难以入睡时,便会茫然地看着丈夫画在窗玻璃上的樱花,樱花在行经的车灯映照下化为阴影于眼前流动。 这个流动带来了由比海滩的海风,刺激着身边没有将一鼻息的寂寞。她闭上眼睛努力地想让自己沉睡,但是将一的面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到了春天,乡子开始用不曾有过的眼神观察将一。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用看男人的眼光看将一。婚前,她就只把他视为自己未来的丈夫,婚后,更理所当然地是那种扮演丈夫和父亲的角色。然而将一的离家出走,让乡子不得不站在远处观察,她这才真正了解将一身为男人的魅力。 她觉得他很蠢,为了旧情人,不惜抛弃花了十年的岁月所辛苦建立的家庭和工作,这的确愚蠢之至。但是这个笨蛋在某天清晨光着脚穿上拖鞋潇洒地离去时,却散发出一种不同于一般男人的魅力——乡子这么认为。在由比海滩的餐厅问他是否真的爱江津子时,乡子很期待听到“只是同情而已”。在无数个不眠之夜,“将一爱的不是我,而是那个女人”的这句话清晰地萦绕耳际。 讽刺的是,乡子必须借由和情敌江津子闲聊才能抚慰内心的这个痛苦。她们并没有聊什么具体的内容,就像女学生一样,只是闲扯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或许是爱上同一个男人的女人情感结构也相同的关系,她们在许多细微的地方都很契合。 刚开始她们都避谈将一,但久而久之,两个女人的谈话很自然地少不了提到将一。说自己“这辈子都活在踩缝纫机的狭小世界里,如今终于躺进了病榻世界”的江津子,津津有味地听乡子聊起工作上的不顺心。乡子在公司一有不愉快就会在回家的路上先绕到医院,护士和其他病人甚至以为她们是姐妹。其实,婚后就不曾结交朋友的乡子,在为江津子梳头时,觉得自己终于交到了朋友。 乡子唯一不能倾吐的就是如今因将一而承受的痛苦。 乡子没有把这次的事告诉住在北海道的母亲和哥哥,也没有像往年在暑假邀母亲到东京小住,她决定隐瞒到底。她很清楚,即使说了,他们也只会说“你怎么比将一还笨”。如今,听到她陪着将一一起愚蠢并在为此深受痛苦时能够告诉她“这一点也不笨”的,或许只有江津子了。 偶尔会有一些事让她和江津子之间蒙上一层阴影。比方,江津子看着晚上将一陪她时所睡的折叠床枕头旁放着的玩具直升机问:“你觉得将一真的爱我吗?”或是:“将一告诉我,小时候没有人买玩具给他,他曾经在玩具店门口站了六个小时,在心里告诉自己,长大后要把整家店都买下来。”接着又说:“有时候我不免会想,我或许只是将一的玩具,由于发条快断了,所以是个可以放心大胆玩的玩具。”令乡子深受打击的不是最后那句话,而是将一竟然把不曾向自己吐露的心里话告诉江津子。 乡子感到阵阵像针刺般的心痛,突然想起小优从镰仓回来不久的某个晚上,他在看数学课本时,突然谈到“循环小数”的那一番话。 “妈妈,你知道什么是循环小数吗?当一除以三,无论怎么除,永远都除不尽。小数点后的第一位,会剩下零点一的余数,继续除的话,又会剩零点零一定余数……这样一直除,不管绕地球几圈,永远都除不尽。” 小优说着,意味深长地看着乡子。乡子觉得这个敏感的孩子是借此暗示他们三个大人的关系,不禁心头一沉。的确,一男二女的关系,就和一除以三一样。无论自己和江津子再怎么投缘,在这份亲密的深处,永远存在着零点一的罅隙。 小优快放暑假的某一天。 乡子和江津子聊起杂志上刊登的小说。 乡子负责的女作家写了一篇描写诗人与谢野晶子和丈夫铁干,以及诗人朋友山川登美子三角恋的小说,江津子翻开铁干填词,第一句就是“娶才女为妻”的著名歌曲的那一页说:“我以前不知道这首歌是歌颂男人的友情。”接着哼起那首歌。 不知道哼到了第几段,有这么一句“忘记妻女,抛弃家庭,为情义忍辱负重”,这歌词像一滴冰水淌进了乡子的心里。 此时江津子突然不舒服,乡子急着想找人帮忙,但江津子说,只是痉挛,很快就会过,每次将一都会帮我拍背,不好意思,可不可以也请你帮我拍一下?乡子顺从地拍她的背,但江津子却说“再用力点。”乡子用尽力气揍了她一拳后,不禁把手收回来,往后退了一步。 过了好一阵子,江津子的疼痛缓和下来,她这才开口问把手缩在背后、愣住了的乡子:“你怎么了?” 乡子连忙笑着掩饰,但是她觉得隐藏在内心的情感突然在今天爆发了,这些情感借着打江津子后背的那只手宣泄了出来。 而那一刻她也想到了循环小数。 那天离开医院走去中野车站的途中,乡子下定决心,如果日后心里有一丝一毫希望江津子早点死的想法,就必须告诉江津子,自己是将一的妻子。 小优在暑假去九十九里滨的海边夏令营那晚,乡子和将一约在新宿车站见而,然后去歌舞伎町的一家小酒店。那天下午,将一打电话来邀约:“很久没看到你了,要不要出来见个面?”回想起来,虽然每星期都会去探视江津子一两次,但已经将近一个月没看到将一了。乡子提早到了新宿车站,在车站的化妆室搽了点腮红,但想起江津子上星期的脸色特别苍白,便又赶紧擦掉了。 将一坐在酒店的椅子上,在意着自己身上是否有鱼腥味。 “没有啦。而且,你现在应该大大方方地为这种味道感到骄傲——不过,你辞职后,反而比以前像老师。” 刚理过发的将一看起来特别老实,和其他客人、酒店里的气氛显得格格不入。 “你对学校完全没有留恋吗?” “没有。我觉得现在卖的东西还比较像样——我早该在十年前就开始卖鱼的。” “就是嘛,那样的话,我就不用结婚了。” “你是因为我是老师才和我结婚的吗?” 乡子老实地点点头。 “以前我是那种做事很有计划的人。大学毕业前就已经做好生涯规划。趁年轻时把自己嫁掉,二十五岁之前生小孩,小孩四岁以前交给我母亲照顾。我想要那种双薪家庭,可以早点买栋房子……结婚对象最好是银行职员或公务员。可是这样一来就好像嫁给了履历表,觉得有点不甘心,所以就算找个会捣乱我履历表当中一行的男人也无所谓。” “结果就选中了我。” “我太没眼光了。我以为只有一行差,没想到竟然全差了。” “原来我破坏了你的生涯规划……” “对啊!你对我说,我喜欢你、我需要你。听到这些甜言蜜语,我还得意了半天呢……” “我真的需要你。我自己很清楚,我需要像你这么能干的女人……我踏破铁鞋就是要找像你这样的女人。” “你一结婚就把铁鞋脱了,而我却被套住了,背了十年沉重的包袱。” 将一点了一支烟,伴随着烟雾说:“如果你觉得累了,可以把包袱放下……” 等乡了转过头来,他小声地说:“可不可以请你和我分手……” 乡子觉得他的声音似乎随着烟雾散开了。只知道自己醉眼惺忪地看着将一的睑。将一的侧脸依然微笑着。 “分手?你的意思是离婚吗?” “夫妻分手,还能有其他的意思吗?”将一事不关己地说。 “十天后,她要再动一次手术。或许你也注意到了,最近,我半夜在漆黑中看她时,发现她白得像雪一样……” 将一用手抹去脸上的表情,仿佛不敢相信自己还笑得出来。他的双眼黯淡无光。 “第二次手术的风险大为提高,当然,医师保证会尽最大的努力,但万一手术失败,反而会走得更快。上星期副院长把我找去,要我做好心理准备。 “前天,我又去了高崎,请对方在手术同意书上盖章。这也是不得已的,因为医生说如果不动手术撑不了一个月……” “上次看到她脸色很差,我还有点担心……但是为什么我们要离婚?” 将一舔着下唇,似乎在思考该如何回答。 “她还活着,精神还不错……现在还来得及举行婚礼……”将一这些话就像石头一样塞进了乡子的嘴巴,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挤出“不行……绝对不行”这几个字。 “你是不是很爱我……” “……” “不,你一定很爱我,所以你一直让我为所欲为。我很感激你。我知道自己很自私,但真正的爱,应该要成全对方。这才是真正的爱。” “你好卑鄙,竟然在这种时候说什么感激。” “我知道我这么说很卑鄙。她曾经对我说,早知如此,就该随便找个人结婚。没有举行婚礼就直接办葬礼,好悲哀……我很爱她。我当初也许是基于义务或同情,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所以我想成全她……希望你也成全我……” “就算我退一百步让你们举行婚礼,但是为什么非离婚不可?” “我想做得彻底一点。如果只是表面上的婚礼,她未免太可怜了。” “你可以为了一个就快要死的人做得这么彻底,却不为还要活下去的我和孩子着想?你这样跟身无分文的小孩却要求玩具店老板给他玩具有什么不同。”酒里的冰块发出声响,似乎在代替将一回答。当乡子发现酒保不时地瞄着他们,便说“我要走了”,将两人的酒钱放在吧台正准备离去时,将一抓住了她的手腕。 “我告诉她,今天不回去睡觉。” 乡子甩开他的手走出酒吧,口中喃喃念着“莫名其妙”。 在夜晚闷热的空气里,霓虹灯的缤纷色彩让人特别心烦。乡子赶忙将视线从住宿四千元的看板上移开,大步迈开步伐,天空却滴滴答答下起雨来。最好下一场倾盆大雨,乡子心想。 她希望淋得浑身湿透,冲走依然热热地残留在手腕上的屈辱。 将一在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前会一直纠缠不清。乡子知道他不会轻易放弃,果然不出所料,他第二天就打电话到家里,一再重复地说“可不可以请你再考虑看看”。 乡子从那天起,请了一个星期的年假。将一似乎是先打电话到公司,才得知她休假。那天早晨,从夏令营回来、浑身晒黑的小优就在旁边,乡子只能回答“绝对不行”。 在一片沉默中,将一似乎听到了乡子的心声,他终于说:“我真的太自私了。算了,我放弃——但是江津子快要动手术了,可不可以请你来看看她?比起我,她更希望你可以陪她动手术。”然后挂上电话。 撇开将一不说,乡子的确很想去探视江津子,刚好傍晚时,住在隔壁、向来很疼小优的女大学生来家里,说要带小优去看卡通电影。于是乡子换了衣服出门了。和江津子闲聊是消化从昨晚开始就卡在喉咙的那块石头的最佳方法。 将一也在病房里,说是向超市请了几天假。他手上拿着画册,正为坐在床上的江津子画肖像。素描中的江津子穿戴婚纱、头纱,静静地微笑。 “将一胡说八道,说要和我结婚。真是乱来。”江津子辩解似的露出了和画中一样的微笑说道。将一也以笑脸掩饰地说:“我被拒绝了。” “因为……我有画就够了……” 乡子没有错过江津子笑眼里还残留着的泪水。当她敲门时,听到女人的哭声戛然而止,两个人的身体似乎也是匆匆分开的。看着江津子眼中薄薄的泪光,乡子突然一阵心酸。她瘪着嘴,好不容易挤出一句:“不好意思,将一借我一个小时。” 乡子把将一塞进计程车,直接回到家里,好几个月不曾踏进家门的将一刚在房间的榻榻米上坐好,乡子便举起手来。 将一以为乡子要打他,头连忙偏到一旁,乡子用颤抖的手抓起放在桌角的素描簿,用力甩到将一的膝上。 “你画我的脸。” 她的声音颤抖。将一一言不发地找出素描笔,画笔游走在白色的纸上。在绘画方面,他的确是高手,一眨眼的工夫,已经勾勒出轮廓。将一讨好地说:“别生气嘛。生气的脸要怎么画?” “我们一起生活了十年,你应该记得我的笑容!” 乡子的声音大得连她自己都吓一跳。那颗卡在她喉咙的石头似乎碎了,终于得以一吐为快。但是她碎石般的泪珠也夺眶而出,滴在榻榻米上。 “你喜欢那种女人吗?” 乡子一开口就再也无法停止。 “你喜欢的就是那种默默地流着泪,说什么我有画就够了的女人吗?如果是,你为什么不早说?你之前不是说喜欢能干的女人?我结婚之前,大家都说我爱撒娇。但是如果我也像她那样,怎么可能撑到今天?这个家、小优都会完蛋。正因为我告诉自己必须能干、必须努力、必须忍耐,才会在想哭的时候故意说一些逞强的话,在该生气的时候一笑置之。我就是这么撑过来的。”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但乡子并没有停住。 “太过分了。说什么既然我爱你就要成全你。你以为我听了这种话也不会受伤吗?你以为我没有大脑吗?” “我收回那句话,所以……”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虽然很生气,但昨晚整夜都没睡,一直在想,或许你说的也有道理。不,昨晚我两点就睡了,但如果把你离开之后我失眠的时间统统加起来,已经不知道有多少晚了。说什么既然我爱你……你竟然利用我的弱点,实在太卑鄙了!” 她话已不成句,只能任凭泪水顺着皱成一团的脸滑落。 她不知哭了多久,身体犹如泄了气的气球,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而情感也和最后一滴泪水一起倾泻而出。她呆然地抬起头,恰好和凝视自己的将一四目相接。 “你在看什么?我哭的样子有这么奇怪吗?” “不……好像有好几个女人……” 将一仍然注视乡子的脸。 “一个女人身上,可以同时存在好几个女人……”他自言自语地小声说完,再度挥动手上的画笔。 “好了好了。”乡子说着推开了画。 “不,既然已经开始画了。” “不是,我是说,你可以和那个女人结婚……” “我已经说了,那件事当我没说。她也绝不会答应……她说,即使死了,也必须为我的将来着想。我在这里也被骂,在那里也挨骂,日子真不好过。” “明天,由我来说……” 乡子站起身说:“小优快回来了,你快走吧。”她走进浴室,洗脸的水声混杂着将一离开的脚步声。乡子回到房间,炽烈的夕阳洒了进来,紧闭的窗户上的那片樱花,像幻灯片般放大映照在榻榻米上,榻榻米中央放着乡子的脸部肖像。画中乡子的温柔笑容和江津子有几分神似,很难想象是前一刻大吵大闹的女人。 “不行。”江津子听了乡子的话如此回答。 “乡子姐,你应该最清楚,这是不可能的。” 站在窗边的乡子,随着迎面吹来的风转过头来,她没有听懂江津子话里的意思,自顾自地笑着。江津子的睑颊似乎比一星期前更消瘦了。 “真的有所谓的夫妻脸。乡子姐,你笑的时候嘴形和将一一模一样。” 虽然没有马上意会这句话的意思,但乡子并不惊讶,反而觉得很理所当然。医院的早晨,连空气都是白色而宁静的,甚至窗边的风铃发出细小的声音也嫌嘈杂。 “……你知道了?” 江津子点点火,愧疚地深深垂下头来。 “原来你骗了我。是将一告诉你的吗?” “将一以为我不知道,所以请你尽可能不要告诉他。十年前,当将一突然断了音讯时,我暗地里查了一下,所以我从以前就知道你,也知道你的名字。今年三月,我去学校找他,只是想见他一面而已,但当将一谎称自己单身,说他是自由之身,可以照顾我到最后一门气时,我就决定假装不知道。只要我假装不知道,就只有将一会受到指责,而我可以和将一共度半年的时光……一辈子都在踩缝纫机的人生,根本谈不上幸福吧?临死之前做一件让自己开心的事有什么不对?他和你一起生活了十年,而我最多只剩半年。所以,我当时心想,只要在死之前说出真相,再道歉就好了。” “对啊……”这句话很自然地从乡子的嘴里冲了出来。 “如果是我也会这么做……” 江津子淡淡地继续说道:“以前我就觉得将一的太太一定是个好人,因为,如果不这么想,自己实在无法这么做。但你完全超乎我的想象,我没想到竟然有女人愿意向情敌伸出援手。我内心很痛苦,好几次都忍不住想要一吐为快,但每次心里都想,或许你已经发现了,只是为了我在演戏……” “我并没有发现,不过我知道,只要我对你说把老公还我,你就会放手。” 乡子说着,突然想起之前江津子不舒服时曾要求自己用力敲她的背,那不也正是江津子演的戏吗?江津子特地为乡子制造了一个揍她的机会。 “我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女人,虽然我向情敌伸出援手,但心里却一直盘算着如何才能恢复原来的生活,而且我也非常嫉妒你。我很虚荣,至少我不想成为一个落井下石的女人,而且我也有点感激你——太不可思议了。我好像是在将一离家出走才开始认识他,经过了十年的岁月才开始和将一谈恋爱。但也因此感到很累……我之所以希望你们举行婚礼,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将一。他像个孩子,俗话不是说三岁定终身吗?如果现在没有让你穿上婚纱,你离开后,他会后悔一辈子,我不想看到将一后悔一辈子。所以并非只有我牺牲而已,你失去了生命,那才是更大的付出。我和你不同,虽然眼前会、有所失,但我有时间可以把我失去的东西找回来。这是我的真心话。所以我希望你老实告诉我,你是否想要和将一大大方方地站在众人面前?” 江津子凝视着乡子,静静地点了点头,然后轻轻笑了起来。 “我刚才心想,掉几滴眼泪是否对我比较有利……” “那我会哭得比你更大声。” 乡子坐在江津子的床上,两人相互凝望。盛夏清晨的阳光为她们的微笑增添风采。风铃声停止了,蝉声却不绝于耳。 两个人在大自然的合奏中久久地凝视。此时此刻,乡子衷心希望江津子可以活久一点,希望奇迹发生,江津子也能拥有和自己一样的人生——但正因为奇迹不会发生,才必须靠自己的丈夫去弥补。 一阵敲门声。出去买东西的将一回来了。 “等三十秒。” 江津子对着门口大喊一声后,小声地拜托:“你只要告诉他我已经答应了。”她伸出左手握住乡子的左手。 “我们不能像男人一样大大方方地用右手握手……” “男人也未必能大大方方。” 乡子用力回握江津子,然后起身开门。 即将再度成为新郎的男人,抱着超市的购物袋站在门外,或许是不知该有什么表情,他突然笑了起来。 婚礼在手术的前三天举行。虽说是婚礼,其实是借用医院地下室的餐厅,由医生、护士和病友参加的简单仪式,有点像是病人和医生的联欢会。据说之前也有无依无靠的病友以相同的方式举行婚礼,这次的婚礼是由三名年轻护士担任干事,一手包办从准备果汁到食物,以及场地布置。 婚礼和派对预定在下午六点到八点,举行两个小时。乡子提早离开公司,途中去百货公司买东西,花了点时间,她到医院时,墙上的时钟已经快六点了。几乎所有人都聚集在会场了,挂满五彩缤纷旗帜的天花板下热气翻腾。病友穿着睡衣、睡袍,医生们穿着白袍,除了新郎、新娘之外,就属从附近教堂请来的神父和穿着酒红色洋装的乡子最显眼。 “副院长真慢!他不是证婚人吗?”一位医生说道。 护理长回答:“医生的手表总是慢了十分。”站在他们身后的将一看到乡子,向她挥了挥手。 江津子穿着及膝的花卉图案洋装,据说向副院长女儿借来的白色花纹头纱是唯一像新娘的装扮。乡子努力打起精神,第一次看到了江津子化妆的险上双眼绽放着光芒,十年前举行婚礼的女人,和今天第一次举行婚礼的女人之间的落差显而易见。江津子正在接受病友的赠礼。乡子没有准备任何礼物。如今,在这两个女人之间不停拨弄头发以掩饰羞涩的男人,正是乡子对新娘的真心奉献。 乡子对江津子说了句“你好漂亮”,便把穿着不知向谁借来崭新深蓝色西装的将一叫到这嘈杂里的一个宁静角落,把在百货公司买的对戒交给他。 “钱,你自己出。” 乡子从新郎的钱包拿走三万元。 “还有这个……”她递给他一个白色信封,“两名见证人你负责去找吧。” 将一瞥了一眼信封里的东西,不禁转过头去,乡子也尴尬地移开视线。她想起将一曾经说的“同时存在着好几个女人” 的话。在嘈杂声外,两人相对无语地伫立着。 “……我,收到了情书……” “无聊。是离婚申请书。我已经帮你盖了章。”将一把信封放在胸前,摇了摇头。 “这是情书。我第一次收到这么棒的情书……” 将一那凝视着乡子的双眼也闪着泪光。 “别这样。以前,只要在关键时刻,你都藏书网是笑着闪躲……” 将一轻轻地点点头。他点头的方式很夸张,好像被罚站的学生终于得到老师的谅解似的。乡子眯起眼睛看着在新西装的衬托下整个人焕然一新的将一,她听不到四周的嗜杂声,只听见那天早晨将一穿着拖鞋仿佛踩着花瓣远去的脚步声。 “这是谁的西装?” “是从一个自大的实习藏书网医生身上剥下来的……” 两个人对视了一下,都笑了起来。 副院长夫妻俩终于到了,副院长首先走到新娘身边,询问她的身体状况。 婚礼在录音带播放瓦格纳的《罗安格林》的乐声中开始。 在像小学庆生会般的会场内,神父的声音散发出神圣的气氛。 婚礼进行时,只见烛火摇曳,实在不失年轻女孩当干事的浪漫情调,江津子的侧睑在淡淡的火苗和白色头纱的双重妆点下,显得格外美丽动人,仿佛只是为了这一刹那的灿烂而活。 娇小的江津子在个头上也和将一十分匹配。坐在护士旁的乡子觉得参加丈夫婚礼的自己犹如置身梦境,丈夫刚才说的“情书”这两个字又在脑海中盘旋不去。 如果真的如将一所说的,爱是有勇气成全对方,爱是切断和自己之间的锁链、让对方彻底自由的体贴,那么那的确是一封情书。 三月底,江津子也寄了一封情书给将一;小优写的那封人生咨询的信也是情书,倾诉他对父亲和母亲的爱;将一用指甲油画在窗户玻璃上的花瓣也是——离家出走前,字写得不好的将一以绘画代替文字,写下了对妻儿的热爱。 结婚派对很热闹。这些病人之中应该也有与江津子一样,只剩短暂的生命,但从他们脸上完全感受不到那种黯然。纸盘上的蛋糕、挂在天花板上的彩色灯泡和积了一层薄薄灰尘的人造花。拉炮的哔啵声、笑声……任谁都尽情享受这场有如上帝祝福的飨宴。 乡子也以新郎表姐的身份受邀致词。 “像我弟弟般的男人和妹妹般的女人在今天结婚了。虽然他们的婚姻无法像一般夫妻那样长相厮守,但有些夫妻就算在一起十年,终究还是乏味到底,希望他们珍惜在一起的每一天。” 在尖声歌唱稀松平常的婚礼歌曲时,乡子想起铁干诗中“如果让我我高歌一曲”的那一段,她在心中不断重复着: 我心中的奢求, 除了你,有谁知。 将一神情严肃地咬着下唇,江津子站在他身旁微笑。乡子觉得只有自己知道她笑容背后的秘密;同样的,能够了解参加自己丈夫的婚礼、笑着唱起祝福结婚歌曲的笨妻子真正心情的,不是丈夫,而是江津子。 江津子动完手术的两个星期后,乡子接到将一的电话。 “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请你马上过来一下?” 江津子术后恢复得很顺利,在这两个星期里,乡子去探视她四次,但一听到将一的声音,乡子便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她冲出公司,跳上计程车。八月已然接近了尾声。虽然比最先预估的半年提早了一个月,但这并没有任何意义。田岛江津子这个女人三十多年来的生命就是为了那场婚礼,为了那两个小时的灿烂。 将一不在病房。江津子脸色惨白,紧闭着双眼躺在床上,穿着白袍的医生和护士围在床边。原以为江津子会在昏迷中结束生命,但她微微张开眼睛,眼神游移。当她发现乡子时,脸上抽动了一下,便又闭上眼睛。当乡子意识到江津子刚才是在微笑,正想回以微笑时,医生宣告了她的死亡。而她冲进病房时看到窗外的积雨云,此时已经散去,在蓝天留下焰火余韵般的线条。尽管此刻有一个生命结束了,但风继续地吹,风铃继续地响,窗帘也继续随风飘摇。乡子正打算将江津子的双手交叠时,发现她的无名指并没有戴上戒指。然而,短短两个星期的婚姻生活,在她尚有余温的白皙手指上留下了隐隐约约的痕迹。 乡予从护士那里得知将一在三十分钟前就离开了,联络在高崎的亲属。 乡子打电话给小优,告诉他今晚会晚点回家,之后又吩咐他一些事,并要他“如果爸爸回家,请他打电话到医院”。 虽然明知将一不可能回家,但还是以防万一。 当夏日的天空在不知不觉中变暗时,自称是江津子叔叔的男子和像是他儿子的年轻男子从高崎赶来了。乡子谎称是江津子的朋友,然后把后事交给他们处理。她才踏上走廊,柜台的小姐便叫住她:“有你的电话。” 电话是小优打的,他叹着气说:“爸爸好像又闯祸了。” 刚才警局打电话来,说将一在池袋的酒店酒醉闹事。 乡子赶紧拦了计程车赶到警局,但将一弄坏了不少东西,必须等明天早上做完笔录才能回家。将一是为了把当天晚上无法自理哀伤的自己关进牢笼,才故意喝醉的。 乡子告诉巡察,家人过世了,希望能面会,哪怕只有一下下也好。尽管巡查一脸困惑,仍带她到地下室。昏暗中交织着水泥的冰冷和夏日的暑气,铁栅栏里,将一蹲在被社会和履历表遗弃的地方,当他听到脚步声时,抬起头站了起来。 “下午三点四十分……但那个医生的手表慢了……” 听到乡子这么说,将一点了点头,他想要挤出一个笑容,但就是笑不出来,忍不住咂了一下舌头。他的眼睛泛红,分不清是喝醉了还是湿了眼眶。另外两个喝得烂醉的男人悠哉地在一旁鼾声四起。 “最后,她露出一个很美的笑容……幸好你没看到。那么迷人的脸,你会一辈子都忘不了的。” 将一把手伸进口袋拿出戒指。 “她知道我们的事。昨天晚上,她要我把这个还你……她只说了这句话。” “对啊,她什么都知道。我在那场婚礼之前,和情敌联手骗了你。用这只手……” 乡子用左手握着铁栅栏,将一握住了她的手。乡子用力缠住将一的手指。此时此刻,那个女人——田岛江津子——抓住了最后的人生。当时江津子是那么用力地紧紧握住乡子的左手,让自己的生命能够依附在那只手上。那个女人知道,乡子的右手将会好好把握住与将一的婚姻,所以她把右手留给乡子自己。乡子用右手握住了将一的另一只手。巡查用力甩着钥匙串,似乎是在催促她。 “你会回来吧。” 将一默然无语地摇了摇头。 “我就知道……去镰仓时,我就知道就算江津子死了,你也小会回来……你还不够卑鄙,不可能做了那么自私的事还能若无其事地踏进家门……但是……” 乡子始终看着将一的睑,“但是,我不是写了情书给你吗?如果那么棒的情书都无法打动你,那你真的是最差劲的男人。” 乡子说完这句话,早已流干的泪又夺眶而出。 红唇 红颜薄命 坠人爱河的女人, 朱唇尚未褪色 脸上的红晕还未消退 “日本的马路比较适合开中古车,何苦化大钱买新车。” 不知道是否受了和广这句话的影响,学生模样的年轻客人又看了一眼挡风玻璃上贴着“售价二十二万”的贴纸,粗声粗气地说:“那我买了。” 和广的那句话并非只是单纯的推销用语。最近,他真的认为日本的马路比较适合开中古车。虽然有许多高速公路和整修得很漂亮的马路,但行驶在那些已经“动脉硬化”、路面狭窄得令人喘不过气的小路上,还是旧旧的车子比较合适。自从大学毕业后工作了六年的广告代理店倒闭之后,他在杉并区偏远角落的这家小型中古车行混口饭吃也已经两年了,如今他终于可以用这句话表示自己打从心里认同这份工作。 公司倒闭前不久,他的婚姻没了。一开始,他勉强自己对中古车感兴趣,为自己在三十岁不到的年纪就已经越走越窄的人生找一个空间。最近,他不需要勉强自己了,他已经体悟了中古车的魅力。车和人一样,总要有些瑕疵,才能轻松上路,才能放心托付。人生不全然是在红灯变成绿灯的同时就要加速向前冲。 无论是婚姻没了还是公司破产全都不是和广的错。交往半年结婚的文子在短短三个月后,就因子宫外孕离开人世。这只能说他运气不好,他还没有完全适应妻子这个称呼,对方就死了;他还来不及接受妻子的死,公司倒闭了。 其实,从前年到今年年初,他真的是霉运当头。好不容易从新婚妻子的死和公司倒闭这两个接踵而来的打击中站起来,终于适应了推销中古车的工作,自己却又受了伤。今年一月,他骑脚踏车回公寓,迎面撞上大货车。这起车祸和广也没有半点错,完全是对方的过失。这场车祸没有危及他的生命,而他住院一个月,身体便复原了,只是腰上留下一尺长的伤疤。 最初,每次伤口疼痛,都会让他心情恶劣,而今回想起来,那场车祸反而救了他。不知该说是心灰意冷,还是豁然开朗,他改变了以往骑驴找马的心态,终于下定决心,要用带着瑕疵的身体和有瑕疵的车子打一辈子交道。 撇开身上的伤不说,他对目前的生活没有任何不满。老板夫妇待他很好,店里只有他一名员工,虽然工作忙,薪水却很优渥。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最近为了再婚和家里闹得有点不愉快,这也是他眼前唯一烦心的事,但也是抱着顺其自然的态度。人生的路虽然越走越窄,但心境却越来越豁达。 “这里的刮痕这么明显,可不可以再便宜两万?” 这种话他在刚发生车祸的那一阵子根本听不下去,但现在却能笑着回答:“你真会杀价,那就二十万成交。” 中古车也有运气好不好的差别。这辆1000cc的国产小型车似乎被幸运之神遗忘了。车子的性能很不错,只是红色的外观太狂野,而引擎盖上也有一道明显的刮痕,很容易被杀价,因此每次都在快成交时又落空了。这往往会让和广觉得客人面露难色不是针对车子的瑕疵而是冲着自己身上的瑕疵,有一阵子他甚至会很生气地解释:“虽然有点刮伤,但性能可是好得很。” 如今找到买家,他觉得自己的未来有了依靠。 “请到办公室办手续。” 他心情大好地对客人如此说道。这时办公室的门打开了。 “安田先生,你家里打电话来,你妈病倒了……”老板娘大声叫着。 “你根本不用急着赶回来,那个人喔,每次都大惊小怪的。” 和广一冲进家门,随便盖了条被子躺在窗边的田津坐起身来便立刻这么抱怨。 那个人指的就是他婚后搬来这幢公寓所认识的邻居太太,她看到田津买晚餐回家时,蹲在走廊上,便急忙打电话通知和广。 “只是有点头晕而已。啊,对了,我来弄晚餐。我买了姜拌策鱼,忘了放进冰箱,不晓得有没有坏掉。” “你睡吧。不用管我。” “阿和,是你在和我客气,你根本不用这样匆匆忙忙赶回来。你不需要照顾我,我是因为没地方去,才硬是搬来和你住。不管我在哪里死了,你都不用负责。你看你满头大汗的。”她把放在额头上的毛巾丢了过..去,又把电风扇对准和广,不理会和广的劝阻,自顾自地走进厨房。 虽说是母亲,其实是岳母。她是去世的文子的母亲,名叫梅本田津,六十四岁。她的夫妻、子女运欠佳,战争爆发前的昭和十年(一九三五),她从枥木县的乡下来到东京,嫁给神田一家小旅馆的独生子。这段婚姻很不幸,才新婚便发现丈夫其实有被强势的婆婆拆散的前妻和孩子。新婚不到半个月,丈夫就常常背着婆婆和田津与前妻见面。勤快的田津很讨婆婆喜欢,在战争爆发的前一年,生下长女靖代。婆婆在开战那年过世,丈夫从此肆无忌惮地跑回前妻身边。尽管他没有收到征兵的“红纸”,但这和被征召没什么两样。 因为战乱的关系,无论田津再怎么努力,旅馆仍然撑不下去,最后只能拱手让人,自己在熟人的旅馆里当服务生,把孩子养大。当丈夫的前妻被空袭炸死后,丈夫便像退伍般地回了家,但他从小娇生惯养,根本无心工作。昭和二十八年(一九五三),在文子出生的同时,他因饮酒过度死于胃溃疡。 田津除了在印刷工厂、牛奶工厂兼差,还同时做生意,像拉马车的马儿一样辛勤工作。一个女人就这样把两个女儿抚养长大。 她在战后不久生下一名男婴,不过很快就夭折了。她原以为小孩只是轻微发烧而已,在背着孩子做生意的途中,突然觉得背上变轻了,放下来一看,才发现孩子已经气若游丝。 而附近看不到半幢民宅,她蹲在狂风呼啸的乡村路上,拼命挤着因为营养失调分泌不足的乳汁喂食垂危的孩子。 “年轻时虽然吃了不少苦,但我并不讨厌工作。”她心情好的时候,聊起自己的往事总是用这句话作结。 其实她的夫妻、子女运的确不好。 长女靖代国中上裁缝学校,高中毕业后开始教裁缝贴补家用。六年前,靖代在大久保车站后面开设一家三层楼的裁缝教室。但田津的女婿比自己的丈夫更糟糕,完全靠靖代赚钱养家,简直是个吃软饭的。而且,田津当初反对他们结婚,他对这一点一直耿耿于怀。靖代也为此怀恨在心,虽然身为老师,但只在人前假装孝顺老母亲,背地里却和丈夫沆瀣一气,百般折磨田津,简直难以相信那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当外孙还需要照顾时,他们对田津还算客气。外孙长大之后,他们就露出一副田津已经不管用了的态度。田津也不是省油的灯,反唇相讥:“我的男人运不好,没想到女婿运更糟糕。”整天和他们吵吵闹闹。 “我妈太可怜了,我去找份工作,搬去大一点的房子后,可不可以让我妈跟我们一起住。我妈也很喜欢你,和你一起生活,应该不会有问题。”当文子提出这个要求时,和广回答:“我是无所谓啦!”但还没开始张罗,文子就死了。 文子一周年忌时,田津借口帮忙祭拜,带着行李箱和包袱搬了进来,然后拿出存款将近两千万的存折,说是文子的保险理赔金,之后又突然提出:“不好意思,可不可以用这笔钱让我住在这里、守着文子的牌位?” 当时她的外孙也开始和父母一样,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她终于在和他们大吵一架后离开了那个家。 “虽然我可以用这笔钱住养老院,可是我想和文子的牌位一起生活。”虽然田津这么说,和广还是把存折还她。 “看来,我得住养老院了。” “不是这样的。”和广告诉她,文子临死之前一直担心母亲的事,这些钱是文子用生命换来的,希望可以用在刀刃上。 和广看了一眼祭坛上文子的照片说道:“当初是为了和文子一起生活才搬来这里,现在,文子变得这么小——应该是特地留给妈住的。” 田津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和广许久,最后皱着眼睛说:“文子的男人运真好,但却短命。” 她的眼睛泛着泪光,不禁粗声粗气起来。 这是去年夏天的事,起初还以为毕竟是母女,再怎么吵,早晚还是会搬回去。但大久保那边至今没有任何联络,田津在和广这里已经整整住了一年。和广早就领教过大久保那边的姐姐、姐夫的冷漠,在文子的葬礼时,他们一副好象是他杀了文子似的模样。但与田津一起生活之后不久,和广很快就发现他们母女俩闹得这么僵,田津也要负一点责任。 守了半辈子寡的田津也比别人好胜,她可以为一点小事和邻居太太、管理员、推销员吵架,争得面红耳赤。但是她也有讨人喜欢的一面。她很勤快,一早就起床打扫公寓的走廊,清理门前的水沟;看到了邻居的酒家女,虽然嘴巴上说她“化那种妆,脸皮会变厚”,但当对方感冒,她却也体贴入微地照顾,所以大家对她的坏脾气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她在一般小孩上小学的年纪就开始下田跟着大人一一起工作,个子不高,有着男人般的宽阔肩膀,黝黑的手臂比和广的还粗。她不善于裁缝和烹饪的细活,但粗活可就难不倒她了。 这屋子只有有两间房间和一间厨房,理当没什么事好忙,但她整天精神奕奕地忙上忙下,实在难以相信她已经六十四岁了。 不过,尽管她整天忙个不停,却因为缺乏女人的细致,结果屋子比和广独居时还乱。 但是和广没有半句怨言。 最初和广或许只是基于同情。不管和广说什么,她即使面露不悦也会耐心倾听;看到她用一双粗手努力做便当的背影,想到她一旦离开这里便无处可去,感受到她努力地想要保住人生最后的容身之处,也就不忍对她说什么重话了。 原本只是同情和客套,但经过了一年,彼此也自然而然生出了感情。 今年年初的那一场车祸反倒发挥了正面的影响。躺在病床上的和广毫不顾忌地任性起来,田津虽然嘴巴上抱怨,却也甘之如饴地在病榻前细心照料。当伤口逐渐愈合时,两个人的关系也越来越融洽。和广出院后,暗自下了决心,如果大久保那边一直没联络,自己便为她送终。 和广在家庭方面的命运也很差。母亲在他小时候就过世了,即将大学毕业时,父亲死了。自从住在老家信州的哥哥结了婚,已经好几年没联络了;自己才新婚不久就失去了文子。这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因着姻亲关系建立起母子般的生活倒也不错。 话虽如此,终究是岳母。听到她昏倒时,和广之所以匆忙赶回家,正是觉得她是外人——仍有一种基于客气的义务。 “你这么丢下工作没关系吗?” “不,反正也快下班了。” 和广没有告诉她,好不容易下了决心的客人年纪轻轻的却说:“买车时,有人昏倒,真是太不吉利了。”结果那辆红色车子仍然没卖掉。 田津不理会和广的劝阻,硬是起床把饭菜端到矮桌上,她像往常一样,把只有和广一半分量的菜扒进嘴里后,便铺了被子躺下。 “今天我要早点睡,昨晚太热了,根本没睡好。” “要不要我帮你买药?” 和广吃完饭,正这么问田津时,电话响了。和广一拿起电话就听到浅子震耳欲聋的尖叫:“搞什么,你根本就在家嘛。” 他忘了自己和浅子约好傍晚见面。现在足足晚了三十分钟。他说明是因为岳母昏倒了。 “她知道你要和我见面才故意昏倒的吧!算了。”和广还来不及开口,对方就挂了电话。 “是那个女孩子吧?别管我,你现在赶快去吧。” “没关系,我明天再打电话给她。” 田津观察和广一番之后,心虚地闭上眼睛,转过身去。 和广还没有决定再婚,浅子和田津之间却已经展开了婆媳之争。正因为田津是和广死去的妻子的母亲,这种关系就更微妙了。 浅子是和广住院期间照顾他的护士,称不上美女,但笑起来时眼睛很可爱。最初是田津中意她,对她说:“谢谢你帮了这么多忙,改天到家里坐坐吧。” 田津说:“这女孩子很乖,笑起来是不是很像文子?听说她没有父母亲,但看起来不像是苦命的孩子。阿和,你也不能就这么单身一辈子吧。文子也已经过了一周年忌,你就认真考虑看看。”浅子已经二十八岁了,或许觉得自己不该挑剔,对和广表现得很积极。 “结婚三个月就病死了,根本和单身没什么两样嘛。而且,和那个婆婆一起生活应该没问题。我朋友说婆婆还是啰嗦点好,就算脾气坏一点也没关系……那种阴险、沉默的婆婆最让人头痛。”于是和广就像被她们赶鸭子上架似的。正当和广开始有此打算时,田津的态度却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她太厚脸皮了,简直把自己当成是你老婆了。”她开始数落每个星期天造访的浅子,只要和广提起浅子的名字,她就一脸的不耐烦。一个月前的星期天,当浅子烹煮法国料理时,田津终于露骨地出言不逊:“文子就不会煮这种料理,不过,这反而更好,因为阿和根本不喜欢吃这种不三不四的料理。”浅子顿时变脸,冲出公寓。之后他们只好在外面偷偷约会。 “她自己不是有女儿吗?为什么要赖在你这里,要你照顾他?” 浅子也丝毫不示弱。 但浅子似乎无法对和广忘情,至今没有说出“断绝交往” 的话。 经过这两年接二连三的霉运之后,和广对将来的事也提不起劲了,再加上懒散惯了,对她们两人的紧张关系也就暂不理会。浅子的好胜固然让人伤脑筋,但她和田津一样,本性不坏。 “下星期是文子的忌日……这次是三周年忌,虽然不会很隆重,但是你明天见到浅子,请她也一起过来吧。” 田津突然这么说道。她的背看起来犹如岩石一般。 活到了六十四岁,田津唯一的优点就是身体十分硬朗,不知是否因为昏倒受到了打击,她很难得地示弱。 风铃发出声响。 夏日傍晚的风中夹杂着隔壁肥皂工厂的药剂味。 “我觉得她很可怜。” 和广隔着桌子看着仍然一睑不悦的浅子说道。 “她洗碗的时候好用力,一下子就被她洗破了;洗衣服也不用洗衣机,完全用手洗,但她实在太用力了,内衣一下子就磨损了……厨房的地板一天擦好几次,最近连木板都翘了起来。她工作好像是为了搞破坏。看她这样子,我似乎能够理解她拼命工作,为家人牺牲奉献了一辈子,最后却必须由我这个外人来照顾的原因了。” “和广,你还深爱着过世的太太。正因为你还爱她,才会关心她妈妈。” “哪是什么爱……才三个月而已,她死的时候,我甚至没哭。而且,我想要照顾她,并不是因为她是文子的母亲。” 浅子默不作声,用吸管朝冰咖啡吹气,似乎是借由噗噜噗噜的气泡吐出压抑在心头的不快。 “上次的事,她也觉得对你很过意不去。虽然她嘴上没说,但要我请你在下星期文子的忌日到家里。” 浅子又吐了一个大大的泡。 “她只是想让我看看去世的文子的照片吧。” “你不要什么事都往坏处想。” 浅子用眼角扫了和广一眼。 “中古的啊,当然想要一个人慢慢开。” 她闹别扭地说道。正想点烟的和广停住了手。 “中古?你说我吗?” 两人大吵了一架。和广冲出咖啡店,走进位于闹区的柏青哥店。自从和田津共同生活后,只要遇到不愉快的事,他就会等心情平复了才回家。和广四下找空机台,突然发现一个背影很像田津的人坐在角落的位子,他忍不住停下脚步。果真是田津——从他所熟悉的浴衣布料衣服的后襟露出了衬衣,似乎是从澡堂洗完澡便直接来这里。她坐在椅子上打小钢珠,膝上放了一个脸盆,关节粗大的手指灵活地操作着,盆子里的小钢珠快满出来了。 和广想起之前田津曾经买了三十包左右的香烟回家。当时和广还纳闷着怎么在月底手头拮据的时候做这么不寻常的事,现在终于恍然大悟。 和广默不作声地坐在旁边,田津大吃一惊,一脸尴尬。 “我以为你今天会晚回家。我是劳碌命,手指不动一动就觉得难受——你没有和浅子见面吗?” 和广点了点头。 “骗人。你们一定是吵架了。” “你怎么知道?” “你心情不好就会刻意不显露在脸上。平时很少笑的人竟然露出笑容,我怎么会看不出来?” “你很会打嘛,要不要教我几招?”和广收起笑容,连忙找话题。 “打二十年了,怎么可能不会打?” “是喔!我一点都不知道。我以为你只会工作。” “我也没想到像你这么老实的人会来这种地方。” “我只有两年而已——从文子葬礼的第二天晚上开始的。” “和我差不多——我老公过世的那天晚上,我还背着文子去玩。之前只要遇到不顺心的事就常跑去玩……打小钢珠不需要面对任何人,而且那种地方很吵,就算哭了,也没有人知道。那天晚上我没哭,但是心里觉得,就算是那样的老公,既然人都死了,应该为他流几滴眼泪……所以我把小钢珠打到眼睛的位置……” 和广探头张望,小钢珠灵巧地从机台玻璃田津眼睛倒影的位置滑下,仿佛滑下的是银色的水滴。不停滑落的银色颗粒不时绽放光芒,好像真的是从田津的眼里流出的泪。 “我就是用这种办法掉眼泪。” “我也哭不出来。这么说对岳母有点不好意思,但文子走得太突然了,我根本还来不及反应……葬礼结束后,只剩 5b64." >孤单一人时,脑子里一片空白。我真的很难过,也觉得如果不哭一下,和文子一起生活的这三个月好像会变得不真实……于是,我喝了啤酒,唱了几首低俗的演歌……但只流了像打呵欠时流的半滴眼泪……” “时间太短了,这也难怪。但想哭的时候哭不出来也很那个。” “真的很痛苦。” 和广也学田津把睑凑近机台,将小钢珠瞄准玻璃上的倒影。虽然无法像田津打得那么准,但仍然可以常常打到眼睛的位置。眯起眼睛便看不到完整的钢珠,只见光亮而已,看起来就像眼泪。郁金香花开,把一滴眼泪吸了进去,结果换来更多的眼泪,将下面的盆子装满了。 原来有这种哭法,和广这么想着,默默地打钢珠。不可思议的是,只有擦过脸颊的钢珠才会命中花朵,伴随着叮铃当啷的清脆声闪观一整片银光。当盆子里充满银光时,和广的内心也满溢这样的光。文子死了两年,压抑在内心的情绪突然得以宣泄。 当装满钢珠的盆子溢出一颗时,也有东西从和广的眼睛里流了出来。 “文子真是个好女人。” 银色的颗粒也不断在田津的盆子里堆积。 “真的,没有比她更好的女人了。” “唉,好人不长命。不知道浅子怎么样?她和我一样刚强,应该会活很久吧。” “她绝对可以活很久。” “她一定是那个在小钢珠机台前流泪的人……阿和,你也要小心点。做人太善良未必有好报。” “我没关系,就算大卡车也撞不死我。我也是最后流泪的那个人——岳母,你死了,我会来这家柏青哥店。” 钢珠从盆子滚落到地上。 “不用讨好我这个老太婆,应该去哄哄年轻女孩。”田津一边龇牙咧嘴地说一边捡起地上的钢珠。 “岳母和我虽然生命线不错,但其他的运都不好。” “虽然运气不好,打小钢珠却常常赢。” “真的,常常赢。” “浅予的运也不好,偏偏喜欢一个结过婚的男人。那孩子真的很喜欢你,一看到你就露出传统女人那种温柔眼神。” “就算她心里喜欢我,嘴巴上却未必。她说我是中古的。” “你本来就是中古的嘛,有什么好抱怨的。” “算了,别提她了。” “那怎么行?阿和,你也有错。文子在结婚前就说过,你很不懂得讨好年轻女孩,一点都不了解女人的心——你注意过浅子穿什么农服吗?她每次都为你精心打扮,但你从来不多看她一眼。难怪浅子会伤心,你买一支口红送她吧。” “为什么要送她口红?” 田津弯下身捡起地上的小钢珠。 “她之前说希望你送她口红。” “她化妆吗?” “你看,难怪她会伤心。一看就知道她对着镜子化了半天的妆。” “文子搽口红吗?” “有啊。她搽很淡的颜色。” “这么说,上次——” 文子去世时,田津向护士借了口红,想帮文子搽上。只当了三个月妻子的女人纹丝不动的嘴唇十分惨白,虽然和广看了也舍不得,但又觉得鲜艳的口红对她面露微笑的安详脸庞反而是一种亵渎,便阻止了田津。但不知是否因为他突然心生后悔,觉得早知如此就应该帮她搽上口红,他发现绽开的郁金香仿佛是两片红唇。 “算了,别提文子了。你要多关心浅子。” 田津说完便一言不发地继续打小钢珠。 两个人积满四盆小钢珠,兑换了杂货和威士忌。 晚上,田津陪和广喝了一口威士忌,嘴里抱怨着“为什么大家要喝这种有烟味的东西”,但是心情很不错,一铺好被子躺下就轻声哼起歌来。今天,她也是一早起床,说自己的身体“已经没问题啦”,和往常一样踩着重重的步伐走来走去,或许是心理作用吧,和广觉得她此刻露出毛巾被的脸好像小了一圈。毛巾被因为过度清洗,四周露出了白色线头。 支撑她这一辈子的身体,仿佛也露出了线头。 “你常唱这首歌……” 和广一边打开电视看棒球比赛一边说道。他说的是“红颜薄命,坠入爱河的女人,朱唇尚未褪色”的那首歌。电视画面上,棒球正打得如火如荼,解说员的声音混杂着观众的欢呼声。田津像是要压过这些嘈杂似的,用惯有的沙哑声音继续唱:“宛如漂泊的小舟——” 她突然停下来,自言自语地嘟囔着:“说到口红,不知道阿丰怎么样了?” “谁是阿丰?” “战争时和我一起在旅馆工作的同事。我长得不好看,唯一的长处就是能做粗活,负责打扫清洁的工作。阿丰细皮嫩肉的,人也长得标致,而且,她那腰,才叫柳腰。所以,她除了当服务生,也常在客人吃饭的时候陪他们聊天,而她个性又好,男人就是喜欢这种女人。” 田津这样起了头,便娓娓道出陈年旧事。 战争还没爆发时,有个年轻少尉常到那家叫龙村的小旅馆住宿。他和新婚不久的弟弟夫妇藏书网俩一起住在高圆寺,为了让小两口过得自在,他常常夜不归营。少尉长得并不特别英俊,两道浓眉却颇有男人味,细长的眼睛也和军帽十分相称,挺拔的肩膀穿起军装特别好看。 田津将夫家的旅馆顶让之后,带着年幼的靖代住进龙村时,少尉和阿丰便已经情投意合了。虽说是情投意合,两人却没说过半句话。拘谨的少尉每次看到阿丰就像铜像般僵硬,一副谒见天皇陛下致上最高敬礼似的。阿丰对其他客人总是和蔼亲切,但只要少尉一出现,她就躲在后面打扫,由田津负责少尉的三餐。 每当田津从客房回来,阿丰便仔细打听少尉的情况,连喝茶的样子也问得一清二楚,可见她真是爱在心里口难开。 少尉表面上亲切地和田津聊天,却故作不经意地问起阿丰的情况。田津夹在他们之间千着急,好几次都想打开天窗说亮话,将阿丰的心意告诉少尉,但阿丰坚持反对,说是如果田津这么做,她就要跳进旅馆后面的那条河。其实那条河水深及膝而已,但阿丰却说得煞有其事。 一年之后,战争越发激烈,少尉的部队终于被派往战区了。出发前夕,少尉住在龙村。他送田津一盒靖代喜欢的饼干,作为临别赠礼,然后又拿出一个小盒子交给田津,用惯有的生藏书网硬口吻说:“这个是给阿丰的。”希望田津在他离开之后转交阿丰。 那最后一夜,田津顾不了那么多了,拉着害羞的阿丰去少尉的房间。田津想让他们两人独处,正打算起身离开,阿丰却死命拉着田津的裤子,央求着:“田津姐,别走。”少尉放在膝盖的手也微微颤抖,他说:“请你留下。”田津无奈地坐了下来,少尉和阿丰面对面坐在矮桌前,低头不语,气氛十分尴尬。田津只好故意用走音的嗓子,大声唱着花笠音头军歌化解尴尬。虽然唱得很难听,但少尉仍不吝称赞,最后问她可不可以唱那首《凤尾船之歌》。田津便像唱军歌那样,挥着手臂唱起“红颜薄命,坠入爱河的女人,朱唇尚未褪色,脸上的红晕还未消退”。 “事后回想起来,那真的是最后一晚,就算他们都不开口,也应该让他们独处的。” 翌日清晨,少尉离开后,田津把小盒子交给阿丰,阿丰从里面拿出一支口红。那么木讷的少尉为什么会送口红——田津十分惊讶,阿丰也很纳闷,过了好一会儿,阿丰才露出“我想起来了”的表情,说出战争爆发后不久所发生的事。 某个冬天的早晨,阿丰正在打扫庭院,发现走廊有一个塞满破烂的箱子。她在生锈的空罐和破玻璃瓶中发现一支满是灰尘的口红,口红底部还残留少许颜色。阿丰用小指抠出口红,就着走廊的玻璃窗将口红涂在唇上时,突然发现好像有人在看着自己,她回头看见上完厕所的少尉正站在那里。少尉和阿丰四目相接,慌忙迈开大步走开,但他一定把那一幕牢牢记在心里了。 在那种时局,不知道他上哪儿找到这支有着崭新金色盖子,连眼睛都会被染红的艳红色口红。 几天后的早晨,她们去了东京车站前为出征的少尉送行,但沿路挤满了人,比阿丰高一个头的田津即使踮起脚尖也只能看到队伍前面骑在马上的男人。 不一会儿,有人叫着少尉所属的部队名,而那个部队似乎正从前面经过,但只听到军靴的声音。军靴的声音也被人声不时地淹没,到底哪一个才是上下楼梯时把楼板踩得咯答咯答响的少尉的脚步声?阿丰心碎欲绝,哭丧着脸,扯着田津的手臂。 田津突然蹲了下来,把头钻进阿丰的两腿之间,用尽全身的力气站了起来。她在小时候就已经可以扛起米袋,尽管阿丰的个子十分娇小,但此刻不知道她哪来的力气可以把一个成年女人扛在肩上。在那一刻,她管不了那么多了,而阿丰也自然而然地紧紧抱着田津的脖子。阿丰的双脚拼命压在田津的胸口,田津忍住疼痛、扯着嗓子高呼“万岁万岁”。不久,田津的意识越来越遥远,终于无力地倒在路旁。 “看到了,看到了。” 事后阿丰是这么说的,其实她只看到一个宽阔的肩膀,觉得那人就是少尉。但那一刻便足以令她们欣喜若狂,在万岁的欢呼声和一片太阳旗的旗海中相拥而泣。 半年后的夏天,报纸的一角=刊登了少尉所属的部队在南方岛屿全军覆没的消息。时间是战争结束的前一年。 “或许是早就不抱什么希望吧,阿丰没有流半滴眼泪。” 那天傍晚,阿丰突然出门了。她在一个小时后回来,拿着一个装了两只萤火虫的白色纸袋。那天晚上睡觉前,阿丰第一次打开少尉送她的口红,仔细搽在唇上。 “我们两个人就像这样……” 田津从毛巾被里伸出两只手做出酸浆果的形状放在胸前。 然后,两人手中各自放了一只萤火虫,一动也不动地躺着,直到天亮。微弱的亮光不时从指缝中漏出来,渗入夏日的夜色里。 寂静的夜晚令人难以想象在大海的彼岸,战火正在延烧,展开血腥的杀戮。不,即使静如东京,也不知何时会被空袭警报破坏这份寂静,但她们约定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能动。 她们一点都不害怕。即使响起空袭警报,炸弹掉在头上,她们也会静静地凝视着黑夜。萤火虫似乎也被她们的寂静所吸引而静止不动。不仅是阿丰纤细的手指,就连田津耙子般的手指也被萤火虫照得微微发亮,显得美丽动人。当阿丰手上的光暂时消失时,田津的手中渗出微弱的光,好似两朵睡莲在黑夜中竞相绽放。两个人连续好几个小时都合掌包覆着光,直到夏夜的天空微微吐白……萤火虫绽放出最后的光芒,像霞光般溶化在拂晓的晨光中,结束生命。 龙村在翌年三月的大空袭中烧毁。当阿丰准备回冈山老家时,田津送她到车站,那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 “不知道阿丰现在怎么样了——” 她嘀咕了一句,又唱了一段:“黑发的颜色还未褪去——” “岳母,你也喜欢那个军人吧?” “我长得又不好看,又有老公、孩子。但他人很好,对我也很客气,经常陪靖代玩。帮他上菜时,他也会一再道谢……真的是好人不长命。” 她淡淡地说完最后一句话,然后松开放在胸前的手。 “你有没有请浅子下星期来家里?” “说是说了,但看她那样子,应该不会来吧。” “不……一定会来。” 她这么说着,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几乎淹没了电视里的欢呼声。 “我要睡了。你电视开着没关系。”然后闭上眼睛。 和广倚在乱成一团的矮桌旁,呆杲地盯着电视,棒球结束后的焦点新闻出现了“萤火虫”的字幕。据说千岛渊昨晚出现了十几只源氏萤火虫,震惊了附近的居民。主播播报:“在终战纪念日即将到来的此刻,这些萤火虫仿佛是战亡烈士灵魂的苏醒。”画面上出现停歇在不知名叶子上的萤火虫特写。 墨色的身体一端绽放出圆形的光芒。 和广生于战后,但是在这一年里,田津不时聊起的陈年往事,让他学到了不同于教科书上的活生生的历史,但他仍然缺乏真实感。或许是刚才偶然听到的故事还记忆犹新吧,他在萤火虫的光亮中,仿佛看到了在南方岛屿丧生的军人魂魄。 他原本想叫田津起来,但田津已经发出惯有的重重鼻息声。 她那像岩石表面的睑上,眼、唇紧闭,似乎早已将刚才所说的往事遗忘了。 结果,浅子并没有在文子的忌日时出现。田津坚持“她一定会来”而多订了一个便当,和广只好吃两个便当。下午,他们一起去多磨灵园。 那是用保险理赔金买的一小块墓地。刻着安田文子的崭新花岗岩墓前,似乎有人来过了,上面插了鲜花,和广以为是住大久保的姐姐和姐夫,但田津却说:“靖代他们怎么可能会来……那种女人。” 和广这才想起,浅子曾经问他墓园的地址,而坟上也供奉一罐红茶。上个星期,浅子在咖啡店点红茶,和广说“文子也喜欢喝红茶”时,浅子连忙改点咖啡。 “她果然来过了。” 田津把自己带来的花供在隔壁的墓,蹲在地上念了好一会儿经,之后才一边整一整浅子插的花一边说:“你们和阿丰、少尉一样;他们彼此一句话也不说,而你们则是整天都在吵架,却无法说出自己的真心话,和四十年前的那两个人一模一样。所以,只能这样偷偷带花过来。现在又不是战争的年代,有什么好害羞的……又要我来牵线了。” 她转头看着默不作声正抽烟的和广说:“当我听到那孩子说想要一支口红时,我就想要撮合你们。” 她一副大恩人的口吻,完全忘了之前就是这张嘴差点坏了这桩好事。 和广根本没把她的话当真。翌日午休,他正在吃便当时,田津出现了,要求陪她三十分钟。在车道和人行道不分的马路上,田津走在路中间。有车子来时,她会让路,但之后又会很自然地走到路中间,可能是还有着小时候走农村小路的习惯吧,她那双被挤出拖鞋的大脚用力踏下的每一步,仿佛可以踩到水泥地下的泥土似的。和广就这样跟着田津走进柏青哥店。 田津选了一台很好打的机台,让和广一个人打。小钢殊不停地掉出来,一眨眼的工夫,已经装满了半盆。田津拿着小钢珠去奖品兑换处,抬头看着货架问:“哪一种颜色比较好看?”和广这才注意到架子上除了洗衣剂和即溶咖啡之外,还摆了一些化妆品,角落里摆了近十支口红。田津问的正是口红的颜色。 “我打算等一下去找浅子。” “不用了,没必要向她低头。” “我才不会呢。我要让她低头……哪一支好看?” “我又不懂。” “就选你喜欢的颜色吧。反正只是表达心意而已。” “……最红的那一支。”无奈之余,和广只好这么说。上星期听的故事中的鲜红颜色,仍在他的脑海里盘旋不去。 “没必要选一样的颜色啊!” 田津说着,虽然皱起眉头,却难掩心中的喜悦。她要求店员简单包装一下口红,便走出柏青哥店,独自走向车站。她那关节粗大的手用力握着口红,有棱有角的背影充满了斗志。 和广一回到办公室便接到浅子的电话。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刚才阿婆打电话,说要来医院找我,有事要和我谈。” “我也不知道她要谈什么,拜托你听她说一下吧。” “我很忙耶!” “你不能翘班吗?” “我没这么说——好吧,我只听她说一下而已喔。”浅子的声音听起来很不高兴,还用力挂上电话。 和广感到忐忑不安,照这么看来,事情绝对会越搞越复杂。 果然不出所料,傍晚的时候,他走出办公室准备回家,看到田津一睑歉意地站在栅栏围墙的角落。她中午离开时还意气风发,看来最后两人一定是不欢而散,让她觉得无颜面对和广。 她似乎已经在那里等了很久,_看到和广,便不发一语地摇摇头,愧疚地低下头。看到田津垂头丧气的样子,和广决定放弃再婚的念头。自己不该在再婚也可以、不再婚也没关系的这两种心态中摇摆不定。 “要不要去看萤火虫?” “哪里有萤火虫?” “听说在千鸟渊。” “真的吗?” 和广走回办公室,拿了车钥匙,让田津坐上这一个星期来仍然没有卖出去的红色中古车。 “我决定用分期付款买这部车。可以吗?老板说要算我便宜点。” “但是这么破的车……” “这部车的引擎还很好,只要重新烤漆,就跟新的一样。” 车子抵达千鸟渊,和广四处寻找在电视画面上所看到的那个地方,却怎么也找不到。只有傍晚时突然转暗的乌云重重地压在沟渠的水面上。 到派出所打听之后,才知道“那些萤火虫停留两三天就不见了”。但他们还是去了员警所说的地方,在呈立体交叉的道路一角,草叶上蒙上一层暮色和汽车的废气,看起来千千灰灰的,完全不见萤火虫的踪影。 雨滴在干燥的柏油路上,他们只能作罢,回到车里。车子上了首都高速公路时,雨势转大,而且开始塞车。车流好不容易才动了起来,但接近涩谷时,又动弹不得了。正当和广停下车时,看着车窗的田津小声地叫了起来:“啊,萤火虫!” 和广探头看着田津身后的窗户,在落下的雨滴中,的确可以看到像萤火虫般的亮光若隐若现。 那只是高速公路被两旁的摩天大楼遮住,只剩中间像短桥式地悬着,车子行经时的亮光。由于道路的斜度,那亮光便像飘向了半空才慢慢消失一般。 夜色、雨滴飘落在大都会两侧毗连的昏暗大楼错落的罅隙中。 当小小的灯光朝空中流泄的那一刹那,车窗上的雨滴攫住了它,它散了去。 雨越下越大,灯光越来越凌乱,遥远的夜空中,仿佛真的有一大群萤火虫。 “好漂亮……好漂亮。” 田津将脸贴在车窗上,就像第一次看到城市灯光的人那样兴奋地叫着。她的头发已经稀疏,夹杂不少白发,此刻她却发出极不相称的孩子般的声音。 “真的是萤火虫!” 和广也跟着田津像孩子般地欢叫。 到了车站前,田津说没有准备晚餐,提议到餐厅随便吃点东西。这是他们共同生活以来的一次外食。即使是一起出门,田津也总是说“静不下心来”,拒绝在外面吃饭。和广因为工作上的应酬在外面用餐时,她也总是没什么好脸色。 他们走进一家在这一带算是颇有水准的餐厅。田津点了可乐饼,却说“都是牛奶的味道”,几乎没吃半口就夹到和广的盘子,然后笨手笨脚地吃起附菜的蔬菜和一半的饭,饭后则是津津有味地吃着后来点的冰淇淋。 “时下的年轻女人真漂亮。”她看着从车站检票口走出来的人潮,然后不经意地说:“阿和,我帮你找再婚的对象。” 看来她真的和浅子吵架了。 和广正想开口回答,却被她打断了。 “那个女孩怎么样?撑白色伞的那个。” 她指了指正在路口等红灯,看起来像是大学生的女孩。 “太年轻了。” “也对……那,那个呢?” 一个长发披肩的上班族,没有撑伞,正小跑步穿过斑马线。 “好是好,但是好像有点冷酷。” “对啊,好像打从娘胎出来就没笑过一样。” “啊,我喜欢那个。” “花裙子的那个?是很漂亮……” “但她一脸高傲,这可不行。手上拿书的那个呢?” “啊,那个不错,一定很能生。” “太胖了。肯定是吃完饭就躺着不动。后面那个穿黑衣服的才正点。” “那种长相会克夫。阿和,你会被她克死。啊,那个穿桃红衬衫的呢?长得漂亮,看起来又很温柔的样子。” “她已经有男朋友了。” 这位穿桃红衬衫的女孩过斑马线走到一半时,挽起身旁年轻人的手。信号灯每变换一次,从斑马线走来的这些女人在细雨和雨伞的阴影下,看起来都颇有姿色,但仔细一看,总有美中不足的地方。 “看来,要找个好对象没那么容易。啊,那个呢?穿白衬衫、撑黄色伞的那个女孩——” “被雨伞遮住了,根本看不到。” 他语音甫落,信号灯就变成绿灯,走在斑马线上的年轻女人将伞撑高了起来。 是浅子。浅子缓缓朝这家餐厅走来。 “那个不错,虽然看起来很倔强,但骨子里很温柔,绝对错不了——就这么决定了。” “岳母……” 他还来不及惊讶,田津便站了起来。 “没办法,只好我向她低头了。这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向别人低头。这也是我和你最后一次……”说到这里,她赶忙把没说出口的话吞了回去。 “我也想好好表现一下——我走路回去,你们开车去兜兜风。不好好哄她一下可不行。” 田津向走进玻璃门,朝他们慢慢走来的浅子借了伞,她说:“你今天和文子真的很像。”便哈哈哈地发出爽朗的笑声。浅子在田津的位子坐了下来。 “她叫你来这里的吗?” “她说你七点半会在这里等我。” 她说完话看到和广一副若有所思的眼神,以为是在生气。 “本来我打算向她道歉的,但没想到阿婆先跟我说对不起。” “我岳母说什么?” “她说你很喜欢我,她希望我可以代替文子,让你幸福……” 浅子一副难以启齿地抬起视线这么说道。 和广起身说:“可不可以和我回家一趟?”他走出门外,四处张望,但已不见田津的黄色雨伞。他一直对刚才田津说“这也是我和你最后一次……”的话无法释怀。 和广开车回到公寓,一踏进房间,发现整理得比平时更干净。矮桌上用广告单的背面留了话,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这段时间,承蒙你照顾。我搬回靖代那里,不要打电话给我。文子的牌位,我也带走了。” 不仅是牌位,供桌上文子的照片也不见了。和广用狐疑的眼神看着浅子,浅子摇了摇头。 “她没说要离开,只说不会再打扰我们了……我还对阿婆说,希望可以和她好好相处。” 有人敲门。和广冲下玄关的水泥地,邻居太太探头进来。 今天早晨,和广一出门,田津立刻将自己的随身物品装进行李箱,把钥匙寄放在隔壁,说是要回大久保那边的女儿家。 她把行李放在车站的置物柜,在午休时间去找和广。 “但是她真的会回女儿那里吗?” 从邻居太太口中得知,半个月前,田津不在家的时候,一个看似养老院业务员的人来找过她。据说田津在一年前和养老院签了约,但又说情况有变化,请对方等一年。由于对方收了一百万的定金,而时间也差不多一年了,所以过来看看情况。就在这个时候,田津正好回来了,便慌忙把男人拉进屋里。 “可是我没问是哪一家养老院。” 她绝不可能回大久保。她自己说了,对浅子低头是这辈子唯一的一次。当初她几乎是被女儿赶出门的,如今怎么可能厚着老脸回去? “啊,还有这个,是不是你爸爸的照片?” 邻居太太拿出一张照片。已经褪成茶褐色的照片里是一个戴着军帽的年轻人,照片下方烧焦了。今天早晨田津在后面的焚烧炉烧东西,之后邻居太太在那里发现了这张还没烧完的照片。 “我想,可能是她不小心烧错了。” 和广道谢后,关上了门。 照片中的军人浓眉细眼,下巴的线条有棱有角的,显得特别粗犷。他一定是上星期那个故事里在南方岛屿丧生、在萤火虫的亮光下升天的少尉。 “你爸爸?” 浅子探头张望,和广回答“不是”,接着娓娓道出田津上星期告诉他的故事。 “阿婆今天也告诉我这个故事。他会不会就是在派往战地前分别送阿丰和阿婆两人口红的那个人?” “两人?他送我岳母的不是口红,是小孩子吃的点心。” 和广看着照片,突然抬起头来。 “你今天有没有收到用白色包装纸包装的口红?” “谁送的?” 浅子一脸纳闷。和广说明了来龙去脉。 “柏青哥店的奖品?真是太过分了。但是我没收到。” “那可能是她忘了……你是不是跟我岳母说你想要一支口红?” “我从来没说过。我朋友不是在推销化妆品吗?总是叫我买一大堆,根本用不完。” “不过……” 浅子出神地看着少尉的照片。 “这个人和你很像。我也以为是你爸爸……眼睛和下巴,还有老实、占板的样子……” 听她这么一说,和广也觉得有几分神似。 浅子看着照片好一会儿,小声地惊呼“好讨厌喔”,然后连忙用照片捂住嘴巴,好像要把这句话塞回去似的。浅子只露出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和广的脸。她的眼里夹杂着笑意和困惑。 “我……是不是竞争对手?” 她喃喃地自言自语,似乎想借此确认自己的想法。 “竞争对手?” “情敌!我以为去世的文子才是我的情敌,但其实是文子的母亲——我是她的情敌吧。” “什么意思?” “刚才的邻居说阿婆原本就只打算在这里住一年,一年之后,她就要住进养老院。阿婆今天对我说,如果真的爱一个人就要先和他共同生活一年,否则日后会后悔。她说服侍心爱的人是最幸福的事。原本我还纳闷为什么是一年,现在我懂了,她是指在这里生活的一年,阿婆把这段日子当成那个了……” “那个?” “我说不清楚,有点像是婚姻生活……为心爱的人做便当,洗衣服,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她从小就开始工作,婚后也马上工作,为了抚养儿女而工作,后来一对儿女也死了,最后只剩她孤家寡人,实在是一无可取的一生……她今天这么对我说,但是她在最后把握了美好的事。文子长得很漂亮,应该是像父亲吧?恕我直言,阿婆——她长得不好看,整个身体看起来就像一块大岩石,不曾有男人爱过她,但她却有心仪的对象。和广,你之前不是说她做起事来很拼命吗?为了心爱的人,做事当然会拼命,所以才会把碗洗破,把内衣也洗得磨损。原来,她喜欢你。” 和广足足比田津小三十四岁,甚至可以当她的孙子了。 田津怎么可能对这么年轻的男人产生非分的爱情?然而她的确爱他。只是她爱的并不是和广,而是与和广有几分神似的男人。田津爱上了照片中的少尉;田津——和广的岳母——在战争时也爱上了少尉,她暗自喜欢这个和丈夫迥然不同的温柔而又粗犷的男人。但是少尉喜欢的是阿丰,阿丰也对少尉深情款款。田津知道自己长得不好看,所以舍弃了心中的这份暗恋,为了成全少尉而帮他居中牵线。在最后的那一夜,她为他们歌唱“红颜薄命,坠入爱河的女人”,其实她并不是为他们而唱,而是大声地唱给自己听。 “红颜薄命,坠入爱河的女人,黑发的颜色还未褪去,心头之火还未消失。” 真正无法说出自己心意的,不是少尉也不是阿丰,而是田津。 和广想象着把情敌扛在肩头,双脚用力踩地的女人的情景;也想象着为了悼念少尉的死,和阿丰捧着萤火虫的那双粗糙的手。 这都是和广出生之前的事,至今已经流逝了四十个年头。 他虽然无法想象共同生活只有一年、感觉像是自己母亲或祖母的人心中到底有什么想法——经过了四十年的岁月,应该只剩对遥远过去的小小回忆吧——然而当她被辛苦养大的亲生女儿赶出家门,最后只能终老于养老院时,田津突然想起了这个小小的回忆。在为了父母,为了丈夫,为了婆婆,为了儿女辛苦工作的一辈子里,唯一值得回忆的就是对少尉的那份淡淡情愫。正如浅子所说,田津借住在死去的女儿为她留下的地方,通过女儿留给她的与少尉有几分神似的男人,为四十年前的这个回忆抹上些许色彩。 和广原本认为过度卖力做家事的她破坏了自己的人生,但把和广的内衣洗到磨损、把地板擦到破损的田津,或许是在这个屋里拼命搜集往日旧梦的片断。 四十年前,田津希望自己也能和阿丰一样收到少尉送的红色口红。 今天下午,田津撒了个小谎,让和广挑选了一支他认为好看的口红后交给了她。虽然没能收到少尉的口红,但四十年后,田津却借用另一个男人的手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当然,她不可能搽在自己的唇上,她只是希望用这支新的口红,为像这张照片般泛黄、褪色的战争回忆抹上色彩。然后,她又向浅子谎称当年少尉也送了她一支口红,那是如岩石般的身体里隐藏的女人心所表现出来的虚荣。田津到了养老院之后,也会这么告诉大家吧——“少尉也送了我一支口红”。虽然这支口红杂放在布满灰尘的洗衣剂和即溶咖啡的奖品里,但她仍然用粗糙的于紧握着带去了养老院。 “比起死去的女儿,她更为你着想。正因为她觉得你很重要,才会为你的幸福着想。她放弃了死去的文子,让你选择我。” 和广同意地点了点头。田津应该是真的喜欢自己,所以,她可以不向自己的亲生女儿低头,但可以为了他向别人低头。 然后,以一辈子都为他人牺牲奉献的人所特有的方式,在最后一刻,轻松地笑着离开。 和广从壁橱拿出电话簿,翻找养老院的电话。但浅子阻止了他。 “先不要急着找他。” “可是我不能让她住养老院……” “那种地方,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糕。而且,就算你现在马上过去,我想她也不愿意跟你回来。我能够理解她的心情,不妨等过一阵子,我会陪你一起去找她。如果到时候你仍然希望她回来,我会帮你劝她。反正婆媳之间本来就是陌生人,本来就像情敌的关系。” 浅子露出微笑。和广第一次凝视着她的嘴唇。她搽了红色的口红,和给田津的那支口红颜色很像。她开朗的笑容更加衬托出口红的鲜艳。 夏夜的雨不停地下,闷热的空气中,连灯泡也像流汗似的,看起来湿湿的。 和广暗暗做了决定,将车送去烤漆,然后开着鲜红的车和浅子一起去见田津。 十三年后的摇篮曲 剪刀声吵得要命,听到这个声音, 总觉得连接老妈和死去的老爸的 这个家的历史,还有和我之间的线都被他一一剪断了。 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这个院子变成了这个 来路不明的男人的东西…… 这是我第一次谈我的父亲,我说的不是我懂事之前就撒手人寰的亲生父亲,而是去年三月初,老妈一辈子只有这么一次把日本高级料理餐厅的工作交给女服务生,去参加九州旅行团时带回来的那个家伙。老妈在电话里说“我有好玩的特产要给你”,我还期待了半天,没想到竟然是他。他们站在玄关时,他从老妈身后探出头来,向我鞠了躬……他像行李员一样背着老妈的行李,我还以为是旅行社的人,没想到他说了声“打扰了”,跟着老妈走进里面的和式房……就赖着不走了。 老妈应该是有点不好意思吧,甚至没跟我介绍,就把“特产”推进和式房。 “樱岛太好玩了,我真是爱上那里了。” 她拼命和那家伙聊旅行的事,我完全没有插嘴的余地。那家伙一进门就摆出一家之主的模样,走到院子里说:“这棵松树从上面数下来的第三节开始枯了,要喷点药才行。” “那家伙是谁?”我偷偷问老妈。老妈用小拇指勾着垂在两侧的鬓毛,露出女人的媚态说:“是他跟我回来的,我有什么办法?”据说,当老妈的老毛病胃痉挛发作,在水俣的旅馆静养一天时,那家伙说什么把老妈一个人留在旅馆太可怜了,况且自己多少有点医学方面的知识,便一起留了下来,忙进忙出地照顾老妈……之后两人相偕去长崎和云仙,最后就这样一路跟着回到了东京的家里。 “他没有亲人,做过很多工作。当时他被赶出公寓,正愁无处可去,没想到赛马赢了点钱,刚巧看到电车上的九州旅行广告,就鬼使神差地参加了这趟旅行……反正,他照顾过我,让他住个两三天有什么关系。”我曾亲耳听到他说全家因为火车意外丧生了,事后才知道那根本是他胡扯的漫天大谎。当时,我觉得反正只住两三天,但两三天变成了五六天,不知不觉就过了半个月。 “他到底要住多久?我讨厌看到非亲非故的人在家里一副唯我独尊的样子。”我趁那家伙洗澡时问老妈,老妈竟然瞪大眼睛说:“这个家里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非亲非故。”我之前没提到雅彦,他在户籍登记上算是老妈的次子,也就是我的弟弟,其实他是老妈把死去的闺中密友的女儿所生的孩子带回家养。因为对方是未婚妈妈,孩子虽然生下来了,但要养大可没那么容易,原本打算送孤儿院,老妈基于同情,把孩子带回家。虽然他还乳臭未干,但已经读国中一年级了。 我们瞒着雅彦,说他是老妈和店里的客人所生的孩子,而对方在婚礼前病死了。我把他当成同母异父的弟弟,一直很疼爱他……我怕雅彦听到,特意压低嗓门:“雅彦还是小婴儿时,我就认识他了,我不认为他是非99lib?亲非故的人。” “我不是说雅彦,是说你。” “我怎么不是这个家里的人……” “你在说什么梦话?是谁在大学毕业时说餐厅不符合自己的兴趣,离开了这个家,和莫名其妙的女人结婚?结婚不到半年,你又跑回来……自从你声称要离开这个家,我就下定决心,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指望你,现在我也只是把你当成是寄宿的而已。”她每次都是这样,哪壶不开提哪壶。 老妈说得没错,我在大学毕业后就和一名酒店小姐打得火热,因为家里反对这桩婚事,所以我选择离开这个家。但老妈是对的。那个女人叫和美,却是个狠角色。当时我已经大学毕业,在目前这家贸易公司上班,薪水很不错。光靠我的薪水就可以养活两个人,但她就是不想辞去酒店的工作……我正觉得纳闷,果然不出所料,她在婚前就和店里的一个客人眉来眼去的。半年之后,她觉得还是那个男人比我更理想,结果,有一天她就此一去不回了……虽然我自己一个人过了一阵子,最后还是觉得回家是最好的选择。这对女人来说,就是离婚后又投靠娘家。老妈竟然揭我疮疤,我也只能让步了。 “那究竟要住到什么时候?照这样下去,我看他是准备赖着不走吧。”听我这么一说,老妈不以为然地说:“你问他到底要住多久,很遗憾,谁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死,所以我没办法告诉你确切的时间。” “那是要住一辈子啰……”我惊讶地问。 “昨天,我们去区公所办了结婚登记。这把年纪也不需要举行婚礼了,之前的九州之旅就当成是蜜月旅行,这件事不会改变了……” 尽管天气一点都不热,但老妈拼命摇着扇子说:“如果你不满意,可以离开这个家。听你上次的口气,好像打算和你们公司那个石津京子小姐结婚吧。这个家可不需要公司职员来当媳妇,你们可以搬出去。” 我惊讶得张大了嘴巴,但当我看到那家伙洗完澡,母亲赶紧过去帮他倒啤酒时,我又惊讶得忘了生气。与其说是惊讶,还不如说是心里很不是滋味要来得恰当。老爸死后,老妈尽心尽力守了这家餐厅近三十年,是客人眼中的漂亮老板娘。她看起来既年轻又漂亮,根本看不出是我这个三十五岁儿子的母亲,但是她已经五十好几了,光是再婚就够丢人现眼的了,何况他们才认识三个星期而已,婚姻大事怎么可以像决定养一条狗这么草率——但我了解老妈,她应该是打从心里要和他厮藏书网守一辈子。或许是因为一年四季都穿和服习惯抬头挺胸的关系,老妈凡事都一丝不苟,如果大家知道了她和那个像野狗般的男人再婚,不仅是我,所有人都会笑掉大牙。 然而即使是这种会被人耻笑的事,她也会做得一丝不苟,她就是这种个性。 那天晚上,我久久无法入睡。目前那家伙住在客房,和老妈分房睡,但既然已经结了婚,此时一定有人偷偷溜进另一个人的房间……他们在九州的旅馆应该就已经如胶似漆了。 难怪老妈常媚眼看着那家伙,说什么“水俣的环境污染太严重了,晚上的天空也是灰蒙蒙的,但竟然可以在昏暗的夜空看到银鹤飞翔,虽然月光显得有些寂寥,但银鹤的翅膀闪着银色的光芒,那么美的景物,已经有好几十年没看到了”,这般寻求他的附和。老妈也事隔三十年之后展翅高飞了……但是我不能接受。因为老妈从事这一行,三十年来始终很有女人味,但那是面对客人的时候,回到家里,我希望她只是个普通的母亲,像一般的母亲那样,把手伸进衣服里抓背,或打个大呵欠之类的。但老妈竟然对我说:“听说银鹤的夫妻都很恩爱。当太太生病,无法一起迁徙时,老公就会留下来照顾。旅馆的女服务生看到他留下来照顾我,都这么冷嘲热讽地告诉我。” 老妈还难得地用手遮住嘴巴,故作高雅地咯咯笑个不停。 到了半夜,我仍然耿耿于怀,于是去雅彦房里拿鸟类图鉴翻查。水俣附近的确有个著名的鹤栖息地,但那里的鹤大都是灰暗的老鼠色。在月光下,或许老鼠色看起来像银色,我不能说老妈说谎,但仔细一看,我发现鹤的细长脖子和那家伙的很像……之后他的脸便一直在脑海里闪现,我更加难以入睡,最后仍不知不觉昏昏睡去。黎明时分,我被院子里的声音惊醒。我下楼,站在走廊上探头张望,那家伙正试着搬开院子里最大的石头。 “你在干嘛?”我忍不住火大地问,那家伙说“早安”,回头对着我微笑。他的笑容有一种至今不曾有过的从容,似乎在说法律保障他有住在这个家的权利。 “没什么,只要把这块石头挪到角落,整个院子就整理好了。所以我想趁大家还没起床时把它做完……” “那是我老爸的遗物。是他过世之前,特地从老家会津运来的……”那家伙显然慌了,但立刻又露出笑容,接着便停下手,在走廊上坐了下来。 “我不知道这件事。我问须衣,她说没问题……真不好意思。”他这么说着,仔细打量长满苔藓、绿色的斑驳图案软软地覆盖在表面的石头。 “难怪那么重,原来我在无意间和你父亲相扑……” 在此之前,我从没和那家伙说话。每天晚上故意很晚回家,在走廊上遇见他时,也故意移开视线,所以,那家伙也有点尴尬地说:“我以前在园艺师手下当过一年的助手。”他一整天都在整理院子,剪刀声吵得要命,听到这个声音,总觉得连接老妈和死去的老爸的这个家的历史,还有和我之间的线都被他一一剪断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仔细一看,整个院子完全改观了:杂草被修剪得一根不剩,干涸的池塘也注了水,的确变好看了,只是已不是我熟悉的院子。三十多年来所熟悉的院子突然变成了别人的庭院,就像虽然丑却熟悉的脸蛋突然整了型,变漂亮了一样……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这个院子变成了这个来路不明的男人的东西…… 我的眼神很不安,但是那个家伙根本不可能发现。 “好了。”他站了起来,伸长了像鹤一样的脖子仰头看着我,“听说你不记得父亲的长相?我父母也在我小时候就过世了,我能了解你的寂寞。还有,你可以叫我爸爸……” 我真想揍他一拳,但还是拼命克制住了,气呼呼地走回房间时,不禁进出一句“混账”。 那家伙到底在想什么,可以叫他爸爸?雅彦的话,还说得过去,但如何叫三十五岁的我喊一个小自己四岁的男人爸爸?老妈也真是的,竟然和年纪快要只有她一半的男人结婚…… 听说老爸死的时候,她才二十四岁,难不成她还以为自己仍二十四岁……不管是收养雅彦还是嫁新老公,老妈都是因为我才受到了刺激。当初,因为我离家,她才把雅彦带回来,而这次嫁新老公,距离我告诉她想把女朋友介绍她认识、打算结婚的事还不到一个月。因为她不知道亲生儿子什么时候会离开这个家,所以想找一个更可靠的亲人在身边。如果我不这么想,根本就无法接受老妈有一个比我还年轻的老公。不,我死也不会承认那家伙是老妈的老公,更不可能承认他是我的新爸爸。 “妈,你在外面被别人耻笑,我可不管。”我猜所有人绝对会大吃一惊。但事情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老妈说:“谁都不会笑我,大家比你更了解我。”这一次老妈又说对了。 在我离婚半年后回到家里时,那些曾对我翻白眼,口无遮拦的家伙听到老妈再婚的消息,的确惊讶了一下,但却说:“虽然比小安年轻,但做事很稳当。” “听说他已经开始学习厨房的工作,这么一来,‘住善’也不怕没有人接手了。雅彦还小,起初还真有点担心呢。”这些人的口气,完全没有指摘老妈的意思,根本是冲着我来的。 搞什么,那家伙根本没什么了不起。个子瘦瘦高高的,头发长长的,整天穿着牛仔裤,完全不知道他脑袋里在想什么,和马路上的那些年轻人根本没什么两样。一开始我还这么认为,后来发现他很懂得掌控人心,无论做什么事都很灵巧。 他在学习厨房工作的同时,把以前老妈因为太忙而胡乱堆放的厨房和员工休息室也打扫得一干二净。经营了三代的餐厅,厨房说有多脏就有多脏。结果,那家伙才来不到一个月就重新换了纸门,连冰箱里也擦得一尘不染,好像重新装潢一样,整家店焕然一新。 我还是很不满。外人跑来家里搅和,不,是来整顿清理,照理说我没有什么好抱怨,但是我的心情却被搅得一团乱。纸门的颜色、擦得一尘不染的玻璃,甚至泡的茶,都有了别人的作风。 至于老妈,一睑奉承地说:“真不好意思,和你结婚好像是找你来做家事的。家里的事让我和阿世做就好了。老公,你只要在店里帮忙,其他时候多休息一下嘛。” 听到了吗?已经开始叫“老公”了啊! 那家伙完全没发现:我在一旁看了,都替他们羞红了脸,竟然摆出一副大男人的样子,说什么:“不,须衣,你才辛苦,我只是尽力帮忙。”光听对话,会觉得真是一对模范夫妻,但看起来像母子的这两个人,而且一个是纯日本风格的中年妇女,一个像半个美国现代年轻人,简直就像战前的人和战后的人在说双人相声。 家里的布置一旦改变,人也会随之改变。那家伙在九州旅行时就已经牢牢抓住老妈的心,没想到连从我爷爷那一代就在店里工作的主厨阿常也立刻被他俘虏了。 “他该不会是第三代老板留下的种吧?还真是有这方面的才华,握菜刀的架势,简直和第三代老板年轻时一模一样。只要学个两年,就可以取代我了。我做梦也没想到,第四代老板是以这种方式诞生的,”向来严肃的阿常竟然难得地露出笑容。连最资深的女服务生阿世也不吝称赞:“不知道老板娘去哪里找到这么好的男人?我原本还以为时下的年轻人都不可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了。人还真不能光看年龄。” 只要搞定这两个人,就等于掌握了店里所有的人,大家都纷纷喊他“老板,老板”,他却假惺惺地说:“别叫我老板,我还不够格……”就连刚从高中毕业的小学徒,他也谄媚地说:“你的手艺真好。我练了好多次,皮还是削得不够薄。可不可以教教我?”不管对谁,他都一副低姿态,极力讨好……餐厅里的气氛向来严肃,但他一眨眼的工夫,就已经如鱼得水,深得人心了。 接下来是雅彦。我把雅彦当成是老妈四十岁时的私生子,向来都真心疼爱他。他对雅彦说,你和“哥哥”有任何事都可以找我帮忙。或许雅彦也不喜欢这个突然闯进来的陌生人,无论那家伙再怎么讨好,雅彦都学我的样,不,应该说,虽然他仍是个孩子,却可以感受到我对那家伙的反感,而决定和我站在同一阵线,所以他当时并没有吭气。但国中生毕竟还是个孩子,那家伙带他看了一场晚场的棒球赛,拿到一颗筱冢的全垒打球后,他就倒戈了。当我说:“你不要跟他去,下次我带你去。”他竟然斜眼看着我说:“哥哥,和你一起去,你不是喝啤酒就是上厕所,无聊死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我偏偏忘了雅彦的生日。那天我下班回家,雅彦拿着崭新的球棒说:“谢谢你送我这个。” “这是什么?” “今天是我生日,哥哥,你不是托新次先生把这个交给我吗?新次先生是这么说的。”我暗自大叫不妙,正想补救时,却为时已晚。 “原来你忘记了,是新次先生代你买的礼物。” 他一副自以为是的口气,然后兴奋地叫着“新次先生”,便冲到了走廊。 “你是什么意思?”事后我问那家伙,他一脸不以为然地说:“我发现他很期待你会送他东西,但你好像忘了他的生日。我打电话到你公司,想告诉你会帮你买礼物送他,但你刚好不在。”我把球棒的钱丢给他。说什么打电话到我公司,根本是睁眼说瞎话。我能够理解他闯进陌生人的家里,想要讨雅彦欢心的心情,但是也不需要把我当垫脚石踩在脚下吧。 或许你会认为我为了芝麻小事和他计较,但是凡事都可以以小见大。在六月的某个晚上,老妈有事外出,五六个看起来像黑道大哥的人大吵大闹地说:“这么难吃的东西,要我们怎么吃?” 阿常气得脸上青筋暴露,用毛巾包住切菜刀准备冲出去,大家好不容易才把他拦住,正当厨房里一团乱时,我说:“赶快报警。”那家伙似乎就在等我说这句话,他拿起一个酒壶说:“这个借我一下,我去看看。”悠然地走进那间吵闹的包厢。过了一会儿,战战兢兢地跑去察看动静的女服务生说:“我听到他们笑得很愉快。”我心想怎么可能?这也太夸张了。但一个小时后,真的看到他满脸笑容地把几个穿着双排扣西装、面目狰狞的家伙送到玄关,他们不仅买单,甚至还感谢厨师的用心料理。 “你到底是怎么办到的……”大家满脸狐疑地问,他却一派轻松地说:“这个世上,只要肯低头许多事就可以解决了……” 这家伙是不是很卑鄙无耻。这种话应该是活了五十几岁的男人讲的,乳臭未干的年轻人说这种话,一点说服力都没有,然而大家都以钦佩的眼神看着他。他当然出风头啦,但嚷嚷着“报警、报警”的我岂不是无地自容? 老妈回来后,对他说“你真是立了大功,幸好没有闹到警局”时,我可以清楚感受到所有人都用冷漠的限光看着我,我真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这件事让他建立了男人的威严,却让我的威严扫地。在此之前,即使我从不过问店里的事,也因为是老板娘的儿子,大家都对我另眼相待,但是现在大家越把那家伙捧在手心就越不把我当一回事。来家里帮忙家事的年轻女服务生对那家伙说什么:“老板,你那么瘦,要多吃一点。”却对我说:“你这么晚回来,竟然还没吃饭?” 这简直是鹊巢鸠占、喧宾夺主嘛!连我都不禁认为自己才是突然闯入的外人,我渐渐开始对人察言观色,连在走廊上都会蹑手蹑脚地往角落走。我真的快气疯了,你们应该可以了解吧! 我甚至感到可怕。一个素不相识,而且在我看来根本没有什么特别魅力可言的年轻人,突然出现在家里,一转眼的工夫就把大家都洗脑了,他无论在店里、家里都有一席之地。 我一点都不夸张,那简直和希特勒当初改变德国人的行为没什么两样。 但仔细想想,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老妈喜滋滋地说:“家里的气氛变开朗了。”在他出现之前,不管家里还是店里都有一种阴沉沉的感觉。无论老妈再怎么努力,一个寡妇能有多大能耐?虽然雅彦现在对自己的身世还不知情,但我和老妈都很担心,有朝一日当他知道自己不是这个家的孩子,不知道会有什么举动;阿常在战争时失去太太后就一直单身至今;阿世和儿子、媳妇也处不来,几乎都住在店里,休假的时候,他假装回家,其实是去逛百货公司打发时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酸,没想到来了一位魅力十足、懂得掌控人心的家伙,大家当然会一拥而上。那家伙也很渴求家和朋友,于是感情的供需曲线一拍即合。 尽管我才和老妈有血缘关系,但我完全被大家遗弃了,即使早早回家也很无聊,只能邀京子去看电影、喝酒……京子很迷我,和我是英雄所见略同,“这种男人,好恶心,你妈到底在想什么?”但是就连京子也在不久之后被那家伙洗脑了…… 七月的时候,我患了重感冒,向公司请一星期的病假在家休息。在这段时间里,那家伙的确很关心我的身体,也照顾我的生活起居。尽管我很清楚他的目的是要打败独守空城的我,但人生病时总是特别脆弱,看到他半夜起来为我换冰枕,不禁心想这家伙或许真的是好人。一星期后,我终于可以下床了。当我听到楼下传来愉快的笑声,下楼竟然看到京子、老妈和那家伙一起围着餐桌吃晚餐,大家笑弯了腰。京子只对我说了一句:“咦,你看起来精神很好嘛。”之后便因那家伙的无聊笑话笑得花枝乱颤。这也太奇怪了,京子可是我的女人耶!既然来探病,应该先带到我的房间,然后再邀她一起吃晚餐,这才合乎情理啊。 京子离开后,他看到我臭着一张脸,赶紧解释:“因为你睡着了,不想吵醒你。”但是他接下来说:“这个女孩很开朗、乖巧。不知道会不会招待不周啊?”他还真以为自己是我老爸。 混蛋!当父亲可不是在办家家酒——我好不容易才把这句到了嘴边的话给吞了回去,将杯子重重地放进流理台,转身离开。 那家伙已经够气人了,但是不过短短两个小时就被洗脑的京子更令人受不了。她临走时竟然对我咬耳朵:“他和你说的完全不一样,我没想到他人这么好。”第二天到了公司,我不正眼瞧她,没想到当我正在工作时,京子突然站了起来,大步走到我面前说:“我最讨厌你这一点。有话直说嘛,你虽然经常在背后说那个人的坏话,但当着他的面,却什么都不敢说。你只是嫉妒他罢了。这叫恋母情结。都这把年纪了,还整天巴着妈妈不放,你这种人才恶心呢!”她说完又跨着大步回到座位,之后便好几天不和我说话。 我内心压抑的情绪到了极限,终于在下个星期爆发了。 星期天早晨,我比平时晚起,下楼时听到浴室传来女服务生的声音:“但是老板娘交代,尽量不要让老板做女人的事。” 他从抵抗的女服务生手中抢过脏衣服,不用洗衣机,直接用手洗。我抬头一看,他正准备洗我的内衣。一早就从浴室的窗户看到乌云钻向天空,我的内心也像乌云一样翻腾不已,我冲到那家伙面前抢回自己的内衣,破口大骂:“你不是这个家的人,别多管闲事!” 他听到这句话气歪了脸,不,其实只有那么一刹那而已,他搞笑皱起的脸,眼里露出冷笑,他以眼示意我的内衣胸口附近残留的口红印。前天晚上我约京子,想重修旧好,却热脸贴冷屁股,心里很不痛快,便和偶然走进的一家酒店小姐上宾馆。 “京子小姐不搽口红吧。”那家伙只说了这句话,然后盯着我的眼睛好一会儿,我为自己不想被别人看到的东西竟然被最讨厌的家伙看到而不知所措,他从我手上拿走内衣,又默默地洗了起来。 我不发一语地回到房间,那家伙的眼神却一直在我脑海里盘旋不去。比我年长好几岁的经理有时候会默默地点头,露出那种眼神,似乎对一切了然于胸。尽管没说半句话,却传达一了谅解的意思,好像在说他能够了解我为什么会犯这种错——男人嘛,都会犯同样的错。我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老爸还活着,或许也会从女服务生手中抢过内衣,露出那样的眼神,默默地拿去洗吧。但是我又立刻甩甩头,甩开这个念头。我绝不承认自己有一个三十一岁的爸爸……恋母情结一现在回想起来,我对那家伙的反感,或许只是基于这个专有名词而已。但在当时,我觉得提起这个字眼的京子也是个混账东西。我悲壮地下定决心,既然大家都沆瀣一气,那我就一个人和那家伙对抗到底。可是大家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只管围着那家伙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直到雅彦的暑假结束,院子里的牵牛花叶子在气焰变弱的太阳下发出沙沙的声音,传递秋天的气息时,这份幸福才开始蒙上一层阴影。 问题出在雅彦身上,那个家伙竟然强迫雅彦叫他爸爸。 雅彦在暑假快结束时就显得没精打采,当时我还以为只是暑假作业还没写完的关系。有一天晚上,我经过雅彦的房间,听到那家伙盛气凌人地命令:“那就叫爸爸啊!” “我做不到,像以前那样就好了。”雅彦都已经这么说了,他仍然不罢干休:“以后要一起过一辈子,就算这么叫,也不会少块肉。” 我忍无可忍地打开门,那家伙愣了一下,但这个墙头草立刻堆起笑容说:“今天这么早回来了。” 雅彦露出求助的眼神,表情僵硬地走出房间,一脸很受伤的样子。 “你也要替小孩子想一想,他十三年来没叫过爸爸,突然要他叫爸爸,也只会吓着他而已。没个父亲的样子,凭什么要别人叫你爸?你的所作所为根本就是在办家家酒,小孩子也看得出来你是在玩游戏,才摇着尾巴配合你。别太臭美了。”我训了他一顿,不过,他是那种打不死的蟑螂,竟然说:“既然这样,那你可不可以叫我爸爸?” “你脑袋有问题啊!连雅彦都不肯,我怎么可能?”我说完用力摔上房门,一场纷争算是暂时落幕了。但是从第二天起,任凭那家伙再怎么和蔼可亲,雅彦根本不搭理他。 没有血缘关系的家庭真是不堪一击。在此之前,家里每天好像远足一样热闹非凡,但是在雅彦一个人短路后,整个家好像开始全面停电了。那家伙似乎也终于有点挫折感了,有时候茫然地蹲在走廊上,独自望着院子。九月底,他终于摆出低姿态拜托我:“须衣请我参加这次的家长会,但是可不可以请你去?”虽然我心里有点幸灾乐祸,但也不完全是这样。 我这个人,就是心太软了,无论再怎么讨厌的人,只要对方示弱,我就会开始同情他。 “可能事情太突然了,雅彦也吓了一跳吧。过几天,他就会想通的。”我以比他年长四岁的从容安慰他,但我去了学校后大吃一惊。雅彦在学校也闷闷不乐,听说原因出在他的亲生母亲于暑假时偷偷和他联络,母子俩在外面见了一面。他还告诉老师,他很早以前就发现自己是养子。 我回家后向老妈据实以告,老妈也脸色大变地说:“已经十三年了,她竟然会不顾一切跑来认儿子。当时我再三叮嘱,要她断绝母子关系。算了,反正我知道她住哪里,我会好好和她谈一谈,请她不要再来搅局。我也会叮咛雅彦,不要相信那种女人的话。”老妈话才说出口,马上又改变心意:“算了,他早晚会知道的,不妨好好利用这个机会。我过一阵子会和他谈谈。”我也赞成先观察一段时间,我特地叮嘱那家伙:“在这个节骨眼,绝对不能再命令他叫你爸爸,那等于是在撕裂雅彦的情感。”那家伙有什么反应呢——他垂下眼睛,毫不掩饰对我的反感,但还是默默点了点头。 当然,我没工夫把所有心思都放在雅彦身上。所谓祸不单行,京子对我的态度越来越冷淡,讽刺的是,她开始和我的竞争对手石黑交往。 我心想如果要分手就应该找时间好好谈一谈,在十月的国定假日,我打电话给她,她像连珠炮般地说:“我可能和石黑先生结婚。前天你爸来找我,我已经把我的心意告诉他了。你去问你爸吧。”她的态度很明显地不想听我多说什么。我爸就是指那家伙,可能他看到我在夏天之后就为京子的事闷闷不乐,才鸡婆地多管闲事,想要找回在雅彦身上失去的信赖。 我气急败坏地刚挂上电话,电话铃声就响了。 “对不起,请问府上有没有一位樱木新次先生……噢,樱木是他的本姓。” 电话里传来一个客气的年轻女子的声音。 “他不在,一小时后才会回来。” “那请你转告他,我在车站前一家叫Sugar的咖啡厅等他……我叫三杉美代子。” “你是他以前的朋友吗?” “嗯,是……” 由于对方含糊其辞,我突然灵光乍现,回想起来,这是第一次有人知道那家伙的过去。他说自己没有亲人,我们也就信以为真,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好机会,于是我说有事请教她,便一路跑去车站。 正如她在电话中所说的,穿着像男生般的西装,系一条圆点领带,这个叫美代子的女孩长得很有女人味,和这身服装很不搭调,而及肩的长发更显得纯情。 听到我的问题,她犹豫了半天,用手梳理头发,开始一点一滴地吐露:“今年春天,我和他在订婚前夕分手了……” “我很喜欢他,但他有些地方很讨厌,所以我才提出分手……”那家伙笑着说要去失恋旅行,于是去了九州,之后彼此便不再联络。她听说他和一个年纪足以当他母亲的女人结婚。 “于是我请征信社调查……我下个月就要结婚了。我对他已经没有感情,但又觉得或许他是因为被我甩了,才自暴自弃地结那样的婚,总觉得自己该负点责任……我希望在结婚之前彻底和过去告别……” “自暴自弃吗……” “不,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他或许真的很爱你母亲。别看他都这把年纪了,其实还是很在意自己的父母。应该说,还没长大……比起母亲,他更在意父亲吧……” “父母?”我第一次听到提及他的父母,便告诉她他说他全家在火车意外事故中丧生了。女孩像叹气般笑了笑说:“他只是希望他们死了。” 他小时候的确发生过车祸,在右腿上留下了疤痕,只是发生车祸时,他父亲甩开他的手,自顾着逃命。不知道是不是这件事造成了影响,他上了国中便开始反抗父亲,大学也只读一年就休学了。他离家出走后,做过许多工作,养活自己。 “他父亲叫樱木谦太郎,是很有名的大学教授。听说很严格,也很冷酷……冷酷这一点好像确有共事。他离家出走,他父亲从没找过他;他这次结婚,家里的人也不可能不知道,但是没有人打电话去你家吧?或许他父亲已经不把他当儿子了。他憎恨他父亲,不过,有时候我会怀疑,难道真的只有恨吗……当我听到他数落自己的父亲时,反而觉得他太在意了……后来,我就是受不了他这一点……” 年轻女子说话时不时摸着苹果状的耳环,我默不作声地听。这些话不仅让我很惊讶,同时也因那家伙说谎而气愤不已,但是眼前却浮现京子的脸。因为京子也说过同样的话。抛弃男人的女人,看起来都有几分相似,这么说来,被抛弃的男人应该也有几分相似吧。想到这里,突然觉得前天那家伙在听京子说讨厌我的理由时,或许也曾有过和我现在相同的想法。接下来,自己的脑袋瓜便有点茫然了。 当我回过神时,车站大道上已经夜幕低垂,霓虹灯闪烁着很有秋天气息的清澈色彩……我打电话回家,把那家伙叫了出来。我在电话里把大致情形告诉他,那家伙出现时,神态自若地和我打招呼。 “好久不见。”他面对女子,在我起身后的座位坐了下来。我在门口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他们都没有看着对方;女子看着窗外街道上的暮色,摘下耳环,递到他面前。 那天晚上老妈带着那票女服务生去了一趟温泉之旅。我回到家,去雅彦的房间看了一下,他正在做功课,我问他:“要不要我教你?” “不用。”他驼着小小的背,逞强地回答。不一会儿,当我躺在客厅休息时,他悄悄走过来说:“这题我不会。”以雅彦的成绩,不可能不会做那道题,他是想要让我高兴一下吧。他虽是个孩子,却用心良苦,思索自己这个外人在这个家里的生存之道。想到这,就觉得他怪可怜的。他做完功课,我带他上街吃饭,又去打电玩,好好犒赏了他一下。 回家的路上,我在闹区一角突然停下脚步。我看到那家伙带了一个身穿红色闪亮衣服的女人走进挤满汽车旅馆的霓虹灯小巷。女人浓妆艳抹,一看就知道是酒店小姐,她当然不是傍晚碰面的那个女孩。尽管只是一瞥,那家伙的背影却挥之不去。我只见过他像喜剧电影里的那种笑容,不过,现在他瘦长的背影格外引入注目,在五颜六色的霓虹灯中,显得突兀。如果被雅彦发现就惨了,我立刻假装没事地离开……那天晚上那家伙差不多十二点才回来。我正在泡澡,那家伙走进更衣室,窸窸窣窣地忙了一阵,带着醉意的声音哼起阿常经常唱的军歌,“父亲啊,你是多么坚强,在盔甲都会熔化的火焰旁,与敌人的尸首同眠……”不久,玻璃门上映照着他的身影,他竟然说:“我家里的事,须衣……你妈都很清楚……但是,可不可以请你不要告诉她今天那个女孩来找我。”我也不想看到五十几岁的老妈为了一个足以当她女儿的女人醋劲大发,我怎么可能去告这种密?正当我这么想时,玻璃门喀拉喀拉地打开了,“这个帮我洗一下。”他隔着蒸汽半开玩笑地皱着脸,把白衬衫丢了过来,接着又唱起“与敌人的尸首同眠……” 走了出去。衬衫的领口上有口红印……你问我洗没洗?……洗了啊……但那又怎样?这种事根本不重要嘛……第二天晚上,我在一家常去的小酒馆喝闷酒。午休结束,我从外面吃完饭回到空空荡荡的办公室,看到京子和石黑两人几乎是贴在一起打情骂俏。京子一看到我马上移开视线。她这种态度,我知道我们真的玩完了。我觉得为这种事生气太不值得了,因此跑去喝酒想把这事忘了。当我喝得正在兴头上时,突然想起钱包忘在公司,于是打电话给女服务生,要她请雅彦拿钱过来。二十分钟后,在酒馆布帘后探头张望的不是雅彦,而是那家伙。 “今天晚上我请客。”那家伙说完便为自己斟了酒,不一会儿,他开口说:“不瞒你说,三天前我去找过京子小姐……” “别提了,我不想听。” “那我也就不说了。昨天,那女人对你说的话应该和她大同小异。女人抛弃男人,总要为自己找点理由。” “……我们扯平了。”那家伙说完之后笑了笑。 “扯平?” “我以为我没有写在脸上,我隐约可以感受到你的反弹,心里常骂你王八蛋……”他又哼起“与敌人的尸首同眠”,还帮我倒酒,他问:“你是不是还放不下京子小姐?”我没有出声。 “你坦诚一点吧。反正我已经被你看光了,你也没什么好遮掩的。” “老实说,多少有点……生气啦。” “既然这样……” 那家伙突然挺起胸膛说:“我来教你如何被女人抛弃……你上次不是说没个父亲的样,凭什么要别人叫我爸爸吗?”他拿起旁边的粉红色电话拨号。 等了好一会儿,对方似乎终于接了电话。 “美代子吗?是我。”他脸上露出开玩笑似的笑容,但对着话筒的怒喝声,我倒是第一次听到。 “昨天,你说我什么话都没说,所以打算写信给我,但是这只会造成我的困扰。我之所以没说话是因为我很火大。什么你觉得你有责任?别臭美了。不要以为男人和你上了三四次床就爱上你了。女人整天喜欢说什么爱不爱的,我们之间根本就不存在这种东西。不知道你是怎么想到‘责任’这个字眼的?我现在很幸福。你听清楚了,收到别人老婆的信,只会造成我的困扰。不要再和我联络了!”他说完便用力挂上电话,然后叹了一口长长的气,转头看着我说:“既然喜欢对方,就要被抛弃得彻底99lib?。” 他仍然嬉皮笑脸。不知道是否为刚才那番话感到不好意思,他突然改变话题:“你也洗得太潦草了吧?”他指着衬衫衣领上残留的淡淡口红印。 “你也该知足了。这是我第一次帮别人洗衣服。” “……” “你怎么了?” “……你还是不把我当自己人……” “对,你当然不是自己人。”正当我这么说时,站在吧台里的老板问道:“你们是朋友?” “才不是。我根本不认识他!”那家伙大声叫了起来,然后像白痴一样张大嘴巴地笑,我也跟着笑,之后两个人默默地喝酒。回家的路上,我突然想起昨天和那个女孩碰面后就一直惦记着的事,于是问他:“那个女孩说你右腿上有伤,这件事……我老妈也知道吗?”那家伙回答:“怎么可以问大人这种事?”接着又搞笑地笑了起来。 美代子并没有从此不再联络。两个月后,在这一年即将进入尾声时,她突然打电话到我公司,说那家伙的父亲罹患癌症住院了。 “听说只剩三四个月的时间而已,请帮我转告他。” 对方冷冷地说完便挂上电话。 我如实转告,但那家伙只“喔”了一声,接着竟然改变话题问道:“后天订婚时,我是不是也要穿纹服?”你知道吧,不久前,在老妈朋友的介绍下,我和一个带着孩子的寡妇相亲。 对方是个温顺的女人,交往不到一个月便决定再婚—一决定结婚的理由?我也说不清楚,只是……可能跟那家伙和我老妈结婚的理由相似吧。 虽然很想说到这里就好,但是还有一件事必须交代一下。 说来很丢脸,我实在不太想谈……新年过后,我们就要举行婚礼,当时我正忙着把行李运送到新组家庭而租的公寓,我在公司的走廊和京子擦身而过,她叫住了我。 “听说你下个月结婚,恭喜你。我也快了。反正一切都过去了,我便告诉你吧。去年十月,你爸来找我——说是你爸,其实就是那个叫新次的——说我和你结婚会吃亏,要我和你分手。”这话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为什么?” “我也不清楚……反正我本来就打算和你分手,并不是受了他那番话的影响。”看到我脸色大变,京子似乎吓了一跳,我就这么臭着一张脸回家。 “你到底想干嘛?为什么要拆散我和京子?”我顾不了老妈和雅彦在一旁,劈头便这么问那家伙。我并没有完全接受他,但想到我结婚离家后,只剩老妈和雅彦难免有点孤单,所以勉强接纳他,没想到他竟然这样背叛我。 “你到底想怎样?难道自己被甩了,就见不得我幸福吗?” 我一边说一边颤抖着举起了手。那家伙移开视线,冷冷地看着前方说:“动手啊!” “你是不是很生气?既然这样,那就动手啊!”看到他一副豁出去的样子,我更火大了,挥起右拳击中他的脸颊。那家伙晃了一下,血从他的鼻子里流了出来,但这个墙头草又恢复了原本的表情,嘴角露出不以为然的笑。 “我不是叫你,是叫雅彦动手。” “你是不是很生气?既然这样就动手揍他啊!” “雅彦为什么要生我的气。雅彦和我是一国的——” “你闭嘴,我在和这孩子说话。你揍他啊——如果不敢揍他,就叫爸爸。” “你还在说这种话。雅彦为什么要叫你这个外人……”我说到一半,嘴巴好像触电般麻痹,再也说不下去了。我不禁转头看着雅彦,自己好像见鬼似的看着仍然垂头丧气的雅彦。我终于发现那家伙刚才的对话牛头不对马嘴。去年九月,那家伙并不是命令雅彦叫他爸爸…… “没错,我是外人,所以不需要叫我爸爸。我从来没有命令这孩子叫我爸爸。” 我终于明白了——那家伙是要雅彦叫我爸爸。 那家伙抓着雅彦的手臂拼命摇晃着。 “你叫不出口吗?你心里明明很想叫,却叫不出口吗?” 接着又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怒骂:“混蛋!如果现在不叫爸爸,就一辈子都没机会了!”然后把雅彦用力推向我,我和雅彦一起倒在榻榻米上。雅彦立刻从我身上爬起来,趴在地上哇哇大哭。 我也慢慢坐了起来,看着老妈的脸。老妈眼眶含泪,怒目看着我。我虽然已经明白大家在说什么,但脑子仍然一片空白。仔细想想,我一直当成弟弟,而且相信仅只是户籍上的弟弟的雅彦竟然是我的亲生儿子。这么突然地宣布我是父亲,真让我哭笑不得。 “你上次不是说,没个父亲的样就别想要别人叫我爸吗?这也是我要对你说的话。这孩子从去年夏天就知道一切。尽管知道了,但是到了今天还是无法接受哥哥是自己的父亲,何况这个父亲竟然不知道有他这个小孩,他还小,你要他怎么承受这么残酷的事实。所以,他骗学校的老师自己是领养的……你真是够白痴的,孩子知道你是父亲,你身为父亲却完全没有察觉到孩子的心思……这孩子恨死你了。虽然恨你,但毕竟是亲生父亲,至少想要叫一声爸爸——你竟然无法了解孩子的心意……”那家伙的眼泪像断了线般地流下来,老妈也抽抽噎噎地说:“你真是个笨蛋,竟然不知道让那个女人怀孕了……” 十三年前,当了我半年老婆的和美与我分手离家出走后才发现自己怀孕了,于是跑来向老妈借堕胎费。老妈付了好几倍的钱,让和美生下肚子里的孩子,然后自己带回家养。当初老妈以为我一旦离家就不会再回来。 “谁想到,你竟然厚着脸皮又回来了……我不知道有多少次想把真相告诉你,但是你没有资格当父亲,你始终是个不懂事的小孩。所以,我觉得把雅彦当成自己的孩子养,他会比较幸福……” 但是去年夏天雅彦见了亲生母亲,了解事情的真相后,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京子的事是老妈和那家伙商量后决定拆散的。那是当然的,京子不可能和带着孩子的男人结婚。这次的再婚对象大致了解我的情况,而她自己也有孩子,她说只要我娶她,她随时可以接纳雅彦。于是,那天晚上在我回家之前,老妈和那家伙问雅彦想不想跟我走,雅彦沉默片刻后轻轻点了点头。所以他们正在决定是否今天晚上就告诉我一切,我却会错意,怒气冲冲地闯进来。 “你真是笨死了。雅彦从来没让我担过心。虽然他的父母不成材,他可是聪明得很。只要我向他解释,我相信他会明白的。我担心的是你,如果你知道雅彦是你的孩子,或许会因为怕麻烦,吓得逃离这个家……大家都不知道该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告诉你,连雅彦也整天战战兢兢的……你是白痴,真的是……”老妈泣不成声,那家伙泪流不止,雅彦也哇哇大哭,身为关键人物的我却流不出一滴眼泪,一脸茫然。 老妈真是太过分了,我才不是这么没出息的男人。如果一开始就告诉我真相,我当然会把雅彦视为自己的骨肉好好疼惜,不会选择京子作为结婚对象,而会找一个能够好好疼爱雅彦的女人。如今事隔十三年才突然告诉我真相,我当然只能像老妈说的露出一脸白痴样。我抬头便看到那家伙正抱着雅彦在安慰他。这次又是那家伙扮好人,让我里外不是人。大家都太过分了,我心里这么想着,好不容易才挤出:“雅彦,你真的想跟我走吗?” 俗话说雨后的土更坚硬。当雅彦点头答应总算让这场闹剧收场时,院子里响起雨声。直到第二天早晨,雨仍然没有停。 我始终无法入睡,早早起了床,走进雅彦的房间。他圆圆的脸,睡得很香甜。虽然我对他是我儿子这件事完全没有真实感,但以前我们相处得很愉快,以后的事也总会有办法解决的。 我心里边这么想着边走到楼下,那家伙正坐在走廊上。那是个严寒的季节,他却喝着啤酒,看着雨中的庭院。 “不好意思啦。”看到那家伙眼睛下方的淤青,我向他道歉。 他摇了摇头,又默默地喝了好一会儿啤酒,然后突然问我:“我是不是或多或少打动了你?”我咋了一下舌,点头表示同意。 “虽然你之前说我们扯平了,其实是我输了。你藏了一张这么厉害的王牌,我怎么可能不输?” “不,我们扯平了。我打动了你,这个家也终于动了起来,但只有一个人屹立不摇。”他看着庭院里的那块大石头轻声说道。 冬天泛白的晨曦中,父亲留下的那块石头拨开了冷冷的雨丝,披上如盔甲般的苔藓,灿烂地散发光芒。我突然心生感慨,有朝一日,身为父亲的我是否也会像这样长满青苔? 那家伙似乎也有相同的想法,“当父亲的真的都很厉害,死后还能在小孩子的心里占这么重的分量。”他嘴角一撇,似笑非笑地说道。 他茫然地望着院子里石头的眼神,让我突然想到该不会是那家伙的父亲在最近过世了?那家伙得知了父亲的死讯,却在我们面前故作轻松。一定是这样的——想到这里,终于了解那家伙为什么在昨晚如此泪流满面,不,我甚至明白了那家伙在这个家所做的一切。 那家伙的父亲冷酷无情,从来没有表现出父亲该有的作为,而他代替他的父亲在这个家扮演了一个体贴、善解人意的理想、完美的父亲。这是他对父亲的反抗。他扮演了父亲的楷模,借此在心里和那个对他不屑一顾、排斥自己的父亲一决胜负。这个家是他理想家庭的缩影。在无法开口叫出“爸爸”这两个字、默默在我身后瑟缩的雅彦心中有那家伙的身影;虽然我对小自己四岁的新父亲露骨地表现出反弹,但在我的心里也有那家伙的一席之地。他依然疼爱雅彦,对我的反弹也不曾露出厌烦。那家伙借此向疏离的父亲大声呐喊着:“父亲是这么当的,这才是为人父亲的模样。” 昨晚那家伙曾说:“混蛋!如果现在不叫爸爸,就一辈子都没机会了!” “但毕竟是亲生父亲,至少想要叫一声爸爸。” 他那些话不是说给雅彦听的,而是对他自己说的。即使父亲不久于人世了,他却不曾去探望,他在生自己的气——他试图用无法将他和父亲联系在一起的那条线,把雅彦和我系在一起。 我想起那个叫美代子的女孩说那家伙是在大学一年级时离家出走的,这么说来应该是十三年前的事了。我觉得这就像雅彦和我事隔十三年父子终于相认一样,那家伙也在十三年后借由坐镇在院子里的石头——我父亲的化身——和他自己的父亲面对面了…… “我可不可以失礼一下?”那家伙打了声招呼,手臂突然一挥,用力将啤酒罐丢向那块石头。啤酒罐在雨中像子弹般呼啸前进,撞上了石头的一角,发出“砰”的清脆声。啤酒罐立刻弹了出去,掉落在被雨淋湿、变成老鼠色的枯草中。 啤酒罐的中间凹陷,折成了两半。但在撞击的那一刻,从啤酒罐的小孔喷出的白色啤酒泡沫顺着石头流了下来……看起来像是石头在流泪。 小丑 外遇没有吃亏或占便宜的问题,重点在于热情来了就要充分燃烧,早早灭火。 “我无所谓啊!”计作说完,便像净琉璃人偶变换表情那样做出用力吊起两道三角眉的习惯动作。 不知是否身穿闪着黑光的崭新夹克的关系,那张犹如多了些许弧度的本垒板的脸显得比平时更呆。当他发现美木子注视他时,不禁吐了吐舌头,做出一脸呆样,把难得穿上的夹克脱了下来。他的五官,除了两道粗眉之外,毫无特色可言。当他做出这个滑稽表情时,眼睛、鼻子和嘴巴显得特别大,话像个文乐人偶一样,似乎藏着可以操控的机关。 惨了,美木子心想。 她说话的时机不对。在他换上新夹克之前,她就应该告诉他:“不好意思,我今天晚上有事。刚才接到朋友的电话。” 美木子向上门推销来路不明的廉价皮革制品的商人买了这件夹克送他,已经是半个月前的事了,他之所以一直没穿,就是等着今天这个结婚纪念日。他们每年在结婚纪念日都会去银座或新宿吃饭。今天是结婚五周年纪念日。 傍晚的时候,他几次从珠帘后探头张望,了解店内客人的情况。他一定是算准了可以准时打烊,才悄悄从柜子拿出夹克,可能还拿刷子刷了一下吧。他一到七点就穿上夹克,用梳子梳理前天上理发店剪得太短的头发,兴奋地说“走吧”,美木子才说“不好意思”。正因为美木子知道丈夫期待今晚的外出,她才难以启齿,所以才会拖到最后一刻才说出口。看来她应该在他穿上夹克之前就开口才对。 虽然穿上夹克的前后在时间上没有太大的差别,但正因为他们和一般夫妻不太一样,所以这种情况下往往会特别在意。也正因为知道丈夫计作会故作轻松地说“我无所谓啊”,更让美木子于心有愧。 “我拒绝那个朋友好了。反正我也讨厌她,说什么她和老公处得不愉快,要找我诉苦——还说什么美木子你一定能体会我的痛苦。” “为什么讨厌她?” “她那种口气,好像我也为老公的事很烦一样。早知道就应该告诉她,我们夫妻俩感情好得很,帮不上她的忙。” “有什么关系?反正美发师不都是因为老公不争气才独当一面的吗?” “我们又不是单口相声里的人物……” “那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也很喜欢这样——没关系,真的不必在意我。我等一下去转角的地方吃饭,然后去打打柏青哥。你会很晚回来吗?” “嗯……大概十一点多吧。安子一抱怨就没完没了。” “那我就打到唱晚安曲吧。我找到好机台了。” 计作穿着结婚五年来已经磨得像纸一般薄的皮夹克,用比平时更夸张的外八字走下楼梯。他故意用搞笑的动作表示自己不在意,好让美木子安心。虽然美木子知道他不会放在心上,但仍觉得愧疚。 最令她愧疚的是,她说接到高中时代的老友安子的电话是骗人的。不,安子的确打电话来说“想聊一聊”,但是她就像刚才对计作说的那样,告诉对方“我帮不上忙”便挂了电话。 老实说,不要以为老婆经营美容院,老公没有固定职业,做老婆的就会为老公伤透脑筋,这根本是天大的偏见。计作不像安子的老公喜欢玩女人,也不是那种推说工作忙,把老婆撇在一边的无情男人,而是完全相反的类型。上上个月,美木子听到安子这么抱怨时,就已经这么明白地告诉她了,结果她却说:“你说你老公体贴,那是因为他没有工作。如果像我老公在公司身任要职,哪有时间陪老婆。”真不知道她到底是在抱怨还是炫耀,无论美木子怎么解释,安子都觉得她是死要面子,袒护自己的丈夫。 当时美木子便决定再也不听她废话了,所以今天傍晚当对方事隔两个月再打电话来,美木子毫不犹豫地挂了电话,而问题就出在她之后接到了皆川的电话。 “明天,我要去欧洲两个月左右。今天晚上总算可以喘一口气了,能不能见个面?” 美木子听他这么一说,心里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回答“好啊”。 计作小心翼翼地挂回衣架的夹克突然失去了黑色的光泽,看起来就像流当的便宜货。或许真的是流当品。这件夹克的原价只有市价的一半,美木子又杀了两千元,而这件事也让她感到愧疚。她上个月送皆川一个两万元的领带夹。 “师傅……” 良子的声音从楼下传来。这个去年雇用的女孩以和她的脸蛋十分相称的圆润声音说:“刚才老板说等他回来再打扫。真的可以吗?” “好啊。你先回去吧。” “好——” 美木子没有多理会楼下拖着尾音的回答,自顾自地开始做出门的准备。她化完妆,将计作的夹克挂回衣柜,接着拿出淡紫色的洋装,在衣柜的镜子前比试。今年春天,店里的客人也常说她的皮肤越来越有光泽。今年春天正是她与十几年不见的皆川在国中同学会重逢的时候,美木子很清楚,自己的肌肤光泽完全是因那个男人而绽放。淡紫色的洋装是她结婚时买的,原以为都三十多岁的人了,再也没机会穿,这两三年来始终让这件洋装静静地躺在衣柜里。她在上个月拿出冬季衣服时,突然拿起来比试一番,尽管眼角的鱼尾纹已经藏不住了,但皮肤的光泽并不比这件衣服逊色,她当下便决定之后要穿这件衣服和皆川见面,于是将腰围改大三厘米后便一直挂在衣柜里。 或许是心理作用,美木子总觉得衣服上有计作的皮夹克味道。她想起计作说“我无所谓啊”的滑稽表情,便将淡紫色的洋装挂回衣柜,然后找了一件素雅的毛衣,披上百货公司大拍卖时买的灰色大衣下楼。 这时才刚入冬,但透过写着“幸运草美容院”名字的玻璃门看出去,商店街的灯光显得特别冷清,正对面的五金行已经拉下铁门。良子完全没有整理就回家了。刚开始还觉得现在的年轻人恐怕都是这样,但渐渐发现她实在不机灵。以前雇用的幸江可就不同,即使计作说“我晚一点打扫”,她也一定把店里打扫干净才离开,而良子只会一个命令一个动作。 美木子并不会因此责备良子。她的技术不错,已经有几个固定的客人,况且她是计作靠关系从一家位在青山、经常有女明星出入的美容院挖角过来的。其实,就连美木子自己听到计作说“我晚一点打扫”时,也会不自觉地脱口回答:“是吗?那就不好意思啰。”老实说,她最近看到计作用针一根一根地挑出缠在梳子上的头发,或擦拭镜子时,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心存感谢了,而常常挂在嘴上的“不好意思”,也变成了有口无心的话。 美木子每次看到计作像青蛙跳般的动作擦地时,仍会觉得很.99lib?不好意思,而很有感慨地说:“对不起,还要你帮忙这些事。”计作总是说:“你怎么这么说。如果你整天在意老公,怎么可能成为优秀的美发师?”即使是这种时候,他也会用小拇指将抹布转得像盘子一样,然后故意用夸张的动作接住差一点掉下来的抹布,他那些话听在别人耳里,一定会觉得是在开玩笑。有时即使美木子知道计作是认真的,她还是会觉得他是在开玩笑。同居实在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会渐渐看不到丈夫和一般男人不同的地方,她也很自然地接受计作的这些话,认为他就是这种人。再加上这一两年,随着美容院的生意渐渐兴隆,甚至有客人特地从邻近的莺谷搭电车过来,自己也就以工作忙为借口,不愿面对让丈夫做一些杂事的愧疚感。 空无一人的店里,散发一股工作时浑然不觉的浓浓的洗发精和发油味。 虽然计作说会在柏青哥店耗到打烊,但他绝对会在一两个小时后就回店里打扫。当美木子回来之后说“你都打扫好了,不好意思”时,他一定会回答:“今天手气太好了,一直中奖,玩到九点就不想打了。心情太好了,想活动活动筋骨。”然后拿出几包兑奖的香烟炫耀一番。美木子很清楚,那几包烟根本不是什么大奖换来的,也知道计作其实并不喜欢打小钢珠。 想到在这个飘散着女人味的地方,一个男人搞笑地边说“好,加油。啊,惨了,惨了,水桶倒了”边打扫的样子,美木子的胸口隐隐刺痛,仿佛夜晚空气般冷冽的针刺进了她的心坎。尽管已经习惯丈夫帮忙打扫店里,但今晚她之所以感到愧疚,正是因为在结婚纪念日这个对夫妻而言是重要的夜晚,她选择了别的男人。 美木子决定比和皆川约定的时间晚十五分钟到,以减轻这份愧疚感。她利用这十五分钟简单收拾店里,走出门外时,拦下一辆刚好行经的计程车。 计程车穿过商店街时,美木子请司机“在这里停一下”。 冬天的夜晚,商店街的霓虹灯看起来比平时更灰暗、冷清,但转角大众餐馆的灯光显得特别温暖。今晚丈夫又会把餐馆的女服务生和客人逗得哈哈大笑。有那么几秒钟,美木子很认真地思考着,要不要下车去对丈夫说:“对不起,我说要去见朋友是骗你的。” 即使自己告诉他:“我其实是要去见皆川先生。我和他之前没什么,只是从今年春天开始,每个月见一两次面聊聊天而已。他说明天要去欧洲。”丈夫也一定会说:“好啊,你去吧。” 计作就是这种男人。 但是她只犹豫了几秒。美木子最后还是对司机说“开车吧”,驶离那温暖的灯光。 正因为计作是那种会说“好啊,你去吧”的男人,所以才必须瞒着他,况且美木子也没有把握自己可以斩钉截铁地说和皆川之间真的没什么。 刚结婚的那两三年,丈夫这句“我无所谓啊”的口头禅比现在更有分量。 美木子和计作是相亲结婚的。 认识计作之前,美木子并不打算结婚。她高中一毕业便到朋友的母亲在银座开的大型美容院工作,在犹如女人国般的职场里,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像样的男人,就这么蹉跎了十年的岁月。 美木子快三十岁时,手上有了点积蓄,开始认真考虑找个地方开一家小美容院,一辈子当美发师,即使不结婚也没关系。就在那个时候,有人和她提起相亲的事。那一位银座店的老主顾,也是某汽车公司营业经理的夫人,说她丈夫手下有一个很不错的人选,极力向她推荐。美木子去饭店餐厅相亲是抱着给老主顾面子这样的心态。对方比美木子大两岁,已经三十出头了,和照片如出一辙的三角眉笨拙地上下挑动,显然他和美木子一样是被赶鸭子上架。 美木子的个性有点像男孩子,做事有条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稳重,但其实也比一般人更冒失。第一次相亲见面时,一方面因为紧张,竟然把隔壁经理夫人点的红茶附的柠檬片加进了自己的咖啡,当她发现时,不知所措地用手遮住了脸,整张脸涨得通红,而眼前的男子拼命忍住笑,反倒把嘴里的咖啡喷得整桌子。事后,当经理夫人说“不好意思,那个人太搞笑了。下次帮你介绍个帅哥”时,美木子迫不及待地说:“不,我想,我们或许可以交往看看……” 对方的出糗掩饰了美木子的失态,看到对方不停地向服务生说“对不起”,夸张地抓着头的模样,美木子突然发现,这个人或许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才故意喷出咖啡。 两个人经过半年的交往之后结婚。虽然计作的长相和性格都很搞笑,但从咖啡事件所感受到的温柔体贴,以及当美木子说:“结婚后,仍然想继续美发师的工作”,而他回答:“我无所谓啊!”都是让美木子决定和他步上红毯的原因。 在狭小公寓里做了一年的双薪夫妻后,当美木子提出“我想自己开一家美容院”时,听到的回答也是“我无所谓啊”。 他凭着汽车公司业务员磨炼出来的口才和与生俱来的魅力,在房屋中介公司和银行四处奔波,让事情有了眉目。一年后,终于在日暮里商店街的一角开了这家小而美的美容院。当美木子说“恐怕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会比以前更无法照顾你的生活起居”时,他也很理所当然地回答“我无所谓啊”。 开店一年半左右,经营得很辛苦,车站前有两家更大的美容院,这家小店想要抢客源十分不容易,而且每个月还要支付银行高额的贷款。计作把年终奖金完全贡献给店里,无论在金钱和精神上都大力协助美木子。在一年半后的夏天,美容院的经营终究陷入困境。虽然已经有了固定的客源,但为了清偿银行的贷款,向家人、朋友借的钱已经超过两百万,面临了不得不放弃美容院的窘境。 “上个月,用你的年终奖金总算熬了过去,这个月,连薪水都发不出来。”当计作因为工作上的应酬,深夜喝醉晚归,美木子忍不住这么抱怨时,他突然回答:“我把工作辞掉吧。” 计作在这家公司已经待了十年,一旦辞职的话,可以领一百二三十万的退休金。有了这笔钱,应该可以撑三四个月吧。 “别胡说了。”美木子只当他是开玩笑,但计作却是认真的。 “我哪有胡说?” “这家店,不管丢进多少钱都无济于事。我之前也想过是不是可以预借你的退休金,但是这些钱根本就像丢进水里一样。与其这样,还不如把店卖了,还清贷款,剩下的钱可以租一间小公寓,乖乖做个公司职员的太太。” “结婚时,你不是说开店是你一辈子的梦想吗?你要放弃了吗?” “我只能放弃。我不能让你放弃自己的工作。” “我可以放弃。”计作说得很干脆。 他张大眼睛挤弄眉毛,一副开玩笑的样子,但他的声音很认真。 “我可以放弃。”他又说了一遍,一张呆滞的脸慢慢露出笑容,美木子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我的工作没什么梦想可言。梦想很重要。我会陪着你实现一辈子的梦想。” “但只有一百二三十万也派不上什么大用场。” “只要我更认真帮忙,一定可以增加客源。一旦客人增加,就有很多杂事要做,这些事全包在我身上。” “你是说真的吗?”计作点了点头,然后又抓了抓低下的头说:“老实说,我昨天和公司的经理大吵一架。上班族和经理作对,哪还有前途可言……” “等一下,经理不是我们的介绍人吗?” “我们哪还需要介绍人,从今以后我们也会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既然是介绍人,只要你低头道歉,他一定会原谅你的……” “不,不光是这样。这十年来,我虽然在营业部,但始终在做推销的工作。我很懂得掌握客人的心思,业绩一直很亮丽,那家伙就想让我一辈子做推销,我早就猜透他的心思。我已经厌倦了。” “这种时候,你打退堂鼓,我该怎么办?”结婚后,从没听他抱怨工作上的事,所以美木子在感到意外的同时,心里也有些难以接受。 “正因为每个月都有你那份薪水,我才能够放心地开这家美容院。如今要是连这份安定感也没了,那真的是一无所有了。” 计作沉默片刻之后说道:“你说反了。”他喃喃地说:“这种安定感是多余的。你一定是觉得我有稳定的工作,所以就算美容院关门大吉也无所谓。如果你没有结婚,独自开这家美容院,遇到瓶颈,你也会不顾一切往前冲。所以是你在打退堂鼓。” “但是你辞掉工作,店里就真的只剩一屁股债,到时候该怎么办?” “到那个时候,我们就推着车,摆路边摊卖拉面好了。我很向往那种生活,小时候我经常看到一对老夫妻推着破旧的路边摊车子,当时我还很认真地思考长大后到底是要当电车车掌还是摆路边摊呢!” 美木子忍不住笑了起来。计作拿起扇子,为美木子扇风,连风都有点飘飘然的,美木子觉得自己那么认真显得很愚蠢,她甚至开始觉得,和这个男人一起摆路边摊过日子,或许也可以从中找到乐趣,而且他那句“只要我认真帮忙,一定可以增加客源”的话很值得信赖。最近美容院有许多商店街的家庭主妇和年轻女孩的客人上门,这都是计作去小酒店喝酒时,顺便为美容院做宣传,或是假日走在商店街,趁买烟的时候和别人站着闲聊,巧妙地提到美容院的名字所立下的功劳。 凭他这几年来在公司销售汽车的业绩保持第一名的伶牙俐齿和与生俱来吸引他人的本事,正式成为这家美容院的宣传经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随兴地宣传一下,绝对有助于增加客源。 美木子几乎要点头答应了,但又觉得实在太冒险。正当美木子犹豫不决时,计作双手向前一伸,做出拜拜的姿势说:“拜托你!” “我明天就想辞掉工作——拜托你。你就当做是拯救我……我很爱你,让我帮你完成梦想吧。” 他发挥了他最擅长的演技,美木子突然有一股想要成全他的冲动。 但她还是考虑了一整晚,她在第二天晚上又问他:“你昨天说的是认真的吗?”当她再三确认后说出:“我决定了,不妨就照你的意思吧。”他夸张地叹了一口气说:“太好了。我看到经理就讨厌,今天一整天都在外面……是吗?这么一来,我也终于成为美发师的男人了。”接着他磕了头,意思是“日后请多多关照”,美木子看着前方,担心这一步是否走错了。 计作误会了她的意思,抖了抖三角眉说:“我无所谓啊。我很喜欢这种生活。” 现在回想起来,美木子仍然搞不清楚当初为什么会轻易接受丈夫的草率提议。只能说计作天生具备了左右人心的本领。当时,如果丈夫是那种老实人,跟着一起愁眉不展,美木子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计作调皮的表情和一番玩笑话,把美木子胸口的烦恼荆棘温柔地予以包容,拯救了美木子。 就听他的吧——半个月后,证明了当初不明就里的决定是对的。 为了完成交接,计作在一个月后才正式辞去公司的工作,但从那段时间开始,他已经把公司的事抛在脑后,专心为美容院奔波。 话虽如此,光看表面完全看不出他是认真投入。公司休假时,他一觉睡到中午,顶着一头睡得横七竖八的头发,把零钱和香烟放在屁股后的口袋,打着呵欠说:“我出去一下。” 便不见人影。当美木子拉下铁门,商店街熄灯的时候,他才回家,从口袋拿出几根火柴棒放进装糖果用的玻璃罐里说:“今天这几个应该没问题。” 即使问他“你在干嘛”,他也优哉游哉地回答:“反正过一段时间你就会知道了。”不久美木子也渐渐了解计作外出回家后,玻璃罐里火柴棒增加所代表的意义。随着火柴棒数目的增加,新顾客也跟着急速成长。 新顾客大部分都是商店街和附近的居民。美木子从那些客人口中得知,计作经常到生意好的咖啡店和餐厅积极招徕生意。 虽说是招徕生意,但是他并没有替美容院积极地宣传,只是在闲话家常的最后补上一句:“我是那家美容院的——你不知道吗?就是那家快倒的小店,叫幸运草。”即使美木子上门买东西,至今也不曾和她打招呼的药店老板娘竟对着镜子露出亲切的笑容说:“听说你老公很有趣,我老公很喜欢他耶!” 蔬果店的老板娘拿着卖剩的蔬菜上门道谢:“上次给你老公添麻烦了,我请他帮我看十分钟的店,结果他帮我把萝卜都卖完了。”她还顺便烫了个头发;每个星期来洗一次头的柏青哥店女店员,看到计作不在,也会难掩失望地说:“哎呀,今天大叔不在啊!” 一个月后,一到星期天店里就挤满了那些拉下铁门不做生意的商店街商京的太太,这时计作会坐在角落陪等候的客人聊天。 “我们公司破产了,我是美发师的男人。别看我太太长得眉清目秀的,她可凶了,我稍微偷懒一下,她就会踹我小腿。看看,这里还有淤青呢!”他拉起长裤,秀出前一天从楼梯滚落时撞到的伤,逗得客人哈哈大笑。美木子也像唱双簧一样,适度配合丈夫的胡说八道,但计作却一派自然,一副摸鱼偷懒的表情,巧妙地吸引了客人,而成果很快就反应在营业额上。 他的退休金只有八十万,而且是到了秋天才领的。那两三个月,靠着拆东墙补西墙熬了过来,店里雇用的两名女孩对迟付薪水也没有半句怨言。计作分别请她们去附近的咖啡店,花了一杯咖啡的钱,成功地说服了她们。 当开发完商店街的客户,计作出门时会多带一点钱,到附近的酒店街开发客源。他深夜喝得酩酊大醉回家时,仍会把火柴棒丢进玻璃罐。每当他喝得越醉,火柴棒的数目就越多。 尽管客人增加的数目并不完全和罐里的火柴棒数一样,但即将入秋时,每到傍晚时分,店里就会坐满酒店小姐,让美木子她们忙得不可开交。 计作的酒量不好,某天晚上,他把满满的一大把火柴棒塞进玻璃罐后,便直接趴在店里的洗头台上呕吐。美木子抚着他的背说:“何必勉强自己喝那么多。”他吐到一半便转过头来说:“呕吐很舒服啊,我就是为了享受呕吐的乐趣才喝酒的,你不知道吗?”接着伸出舌头,假装对着美木子呕吐,结果真的有点想吐了,才赶紧转头对着洗头台。即使他在那一刻皱成一团的脸,在美木子眼里也觉得在搞笑。 “你老公的《安来节》真绝。” 美术了听皇冠大酒店的小姐这么说,才知道计作利用表演秀的空档跳上舞台跳起《安来节》,赢得所有客人的喝彩。 她对他说:“你不需要做到这种地步。” 计作没有正面回答,只说:“是我自己爱现。我只要有点醉意,浑身就不安分,我的个性就是这样啦。我在公司的尾牙曾经领过一等奖呢。下次我喝醉了就跳给你看。” 与其说是个性,还不如说是天生。他就是天生长得讨喜,而且就取悦人这件事,他比谁都乐在其中。除了《安来节》,他经常会有“太过”的举动,但这些举动对增加美容院的客源有实质的帮助,美木子也就不便多说什么了。 除此之外,他们极度缩减生活费,在那年年底偿还了银行贷款之外的所有债务。到了第二年春天,已经有盈余,终于小有积蓄了。 然而,客人一旦增加,美木子她们的工作量也随之增加。 于是店里又增加一个人手,仍是忙不过来。美木子和他商量:“要不要再雇一个人。”他说:“不,没这个必要啦。” “但是店里没有人手可以打扫、洗毛巾。” “这些事,交给我就行了。” “怎么可以让一个大男人做这种事?”听到美木子这么说,计作一脸诧异,认真地说:“我只有中等个头啊!”然后又说了那句“我无所谓啊”。 虽然他之前承诺喝醉了要表演的《安来节》至今仍未看到,但是从他打扫店里时转腰的动作,以及擦窗户的手势,大致就能想象会是怎么回事了。即使店里有客人,他也会打扫地上的头发,看到他整个人都乐在其中的样子,不禁觉得这个男人把打扫和洗毛巾当成了余兴节目表演。 计作的老家在大阪经营纺织品批发。他在六个兄弟中排行老幺,除了计作之外,其他人都从事一般刻板的工作,几个兄弟都像个性严谨的父亲,个个都很古板。如果计作不和美木子结婚,或许会一辈子待在汽车公司当业务员,脚踏实地地过一生;娶了美木子,获得“美发师的男人”的宝座后,原本不明显的“搞怪个性”如鱼得水,发挥得淋漓尽致。 “听说我爸是我祖母和卖艺艺人偷情生下的杂种,看来只有我身上流着这种血液。” 不知何时听到的这句话,也让人觉得是信口开河。 经常听人提到“星妈”一词。计作辞去工作至今的一年半里,正是扮演了像星妈的角色。为了让美木子站在美容院这个舞台,培养她成为一流的美发师,他在幕后默默地耕耘。 新雇用的年轻学徒手脚很不灵活,完全帮不上忙,经过半年左右,决定辞退她时,也是计作在不伤害对方的情况下谈妥的;同时,他又去青山的一流美容院,用比之前更低的薪水把良子挖过来。店里的生意一好,难免遭人嫉妒。当车站前的美容院女主人四处散播谣言时,用报纸包着别人送的哈密瓜上门打招呼的也是计作;当商店街的家庭主妇和酒店小姐差一点打起来时,当然也是计作及时出面,用几句玩笑话化解危机。 当个性闲散的良子,因一时分心不小心用剃刀刮伤客人的耳朵,客人的丈夫打电话来吼叫“我要报警”时,也是计作说“我去道歉”;当擅长招呼客人却很粗心的美木子误把客人寄放的钱包交给第一次来店的客人,从此一去不回时,计作也说“就推说是我弄错了”。 “我无所谓啊,反正我就是喜欢扮演这种角色。” “我很乐在其中喔。当美发师的男人很不错哟。” 从这些话听来,美木子在这一年半里似乎没有做任何堪称是贤妻的事。但是计作说他乐在其中,似乎并非言不由衷。 不知道他是不是沉醉于“美发师的男人”这样的角色,这一年来,手头不再拮据后,他每天睡到中午,顶着一头乱发一身邋遢地出门,表面上看来,他不是去柏青哥店就是上咖啡店混,即使回到店里也是在店门口晃荡。但是背地里火柴棒仍不断增加,而他打扫起来也很认真,所以,恐怕他是故意要扮演大家心目中的“美发师的男人”吧。 “家里开美容院,老公却顶着一头乱发,太不像话了。你赶快坐好,我帮你剪一下。”类似这样的话,美木子不知道说了多少次,但计作每次都说:“我这样就好。”当对他说:“你让太太剪头发,不就更像你喜欢的美发师的男人吗?”他却说:“你应该知道后面巷子的理发店有一个我喜欢的漂亮小姐吧?” “我当然知道,她到底有什么好?那张脸就像没有削干净的苹果一样。”计作打量美木子的睑,笑嘻嘻地说:“哦,你在吃醋哟!多吃点醋。美发师的男人如果不能让老婆吃醋就不算是吃得开。” 这种时候,真搞不清楚他说的到底是真是假,虽然有点令人生气,但想到以前筋疲力尽、心情烦躁时,或是痛苦的时候,他那张搞笑的睑和油腔滑调的说话方式派上了不少用场,也就没什么好数落了。 和这种男人根本不可能吵架。回想这五年来的婚姻生活,两人不曾拌过嘴。 如今计作已经是商店街最受欢迎的人,但人性本爱说长道短,街头巷尾到处流传那家太太为没出息的老公不知流了多少泪,或是两个人整天吵架的谣言。 正如同可以断言这些传言是毫无根据的一样,计作这个男人无论对美发师或其他职业妇女来说,都是理想的丈夫。 至今五年了——结婚这么久了,一般妻子应该都已经开始懊恼自己嫁错人,但美木子不曾有过类似的后悔。 “你没有告诉你老公吗?” 美木子老实地点头回答皆川,然后摇着杯子,轻声地说:“为什么?”美木子大半是在自言自语,但皆川以为是在问他为什么这么问。 “如果你告诉他是和我见面,我就会像平常那样,让你早点回去。” 美木子微醺的双眼不禁看着皆川的脸。皆川称不上是美男子,但一对细长的眼睛很有男人味。他的外表粗犷,和室内装潢设计师给人的细腻印象不太相称,但是他笑起来特别亲切。今晚,他一只手靠着吧台学美木子摇晃杯子里的酒,那侧睑看起来十分温柔。 “你是认真的吗?” “什么?” “……搞什么嘛,我还以为你在勾引我。” 皆川转过头来,美木子赶紧挤出笑容好掩饰自己在无意间变得认真的眼神,皆川则是收起笑容。 “我是在勾引你。在饭店的酒吧里,一个成年男人对一个女人说不想让她那么早回家,难道还有别的意思吗?问题在于到底是不是认真的。” “……你倒是推得一干二净。” 美木子笑了起来。这两人的对话到目前为止已经有好几次游走在危险的边缘,美木子每次都用高亢的笑声敷衍,皆川平时也会跟着笑,今晚却一脸严肃。 “我是认真的。” “……” “虽然是认真的,但是我如果这么说了,你就会对你老公感到愧疚,所以不妨从头到尾都当成是开玩笑的吧。” “从头到尾,从哪里开始?到哪里结束?” “从我勾引你的那一刻开始,到你离开饭店的房间。” “我一个人离开房间吗?” “那当然。你总不能过夜吧?” “喔!也就是说,我虽然是偷情,但你是单身,所以没有外遇的问题。” 美木子又笑了起来。 “算了。我太吃亏了。” “外遇没有吃亏或占便宜的问题,重点在于热情来了就要充分燃烧,早早灭火。” “你倒是很有经验嘛!” 美木子边说边心想,今晚的皆川的确有点奇怪,不能继续聊这个话题了。他虽然经常出国旅行,但在即将离开日本两个月的前夕,心情上的确会不同于往常。今晚或许是皆川的特别之夜,但更是自己的特别夜晚。 “今天晚上不行。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 皆川似乎吃了一惊,但他是个不动声色的人,很难从他的表情看出什么。 “我们……听了有点吃醋喔!还是说我应该为你在结婚纪念日还特地来见我感到沾沾自喜?” “谁知道!” 好一阵子,两个人默默无语地喝着酒,最后皆川突然开口:“你老公真是个好人。” 皆川和计作在今年四月见过几次面。同学会结束,两人单独去喝酒,当美木子提到“我想把店里重新装潢一下”,皆川便说自己可以优惠她。美木子和计作商量后,可以动用的预算少得可怜,但皆川原本就有做赔本生意的打算,做出从那些预算完全难以想象的效果。工作场的装潢是皆川手下的年轻人负责,但在三天的装潢期间,皆川每天都会露一下脸。 第三天晚卜,他们三个人围坐在美木子为了表示感谢特地下厨做的料理旁,皆川和丈夫像旧识般谈笑风生。尤其是计怍,或许是看到自己在背后默默支持的店改装得这么漂亮而特别高兴吧,招呼得非常周到,只差没跳起《安来节》罢了。之后计作也不时提起“改天找皆川先生来坐坐嘛”,而皆川每次提到计作,也会感叹地说“他真是个好人”。 “正男,他也觉得你是个好人。” 美木子用这句话结束了已经探触到前所未有的危险边缘的对话。她很清楚,皆川虽然从国中时代就很霸气,但还不致无视自己的这番话,霸王硬上弓。 美木子比预定的十一点提早一小时起身时,皆川说还想坐一下,她便留下皆川,独自走出酒吧。她用饭店前的公用电话拨电话回家,计作很快接了电话。 “你在啊!我现在就回去了,店里我会打扫。” “我刚打扫完。去打柏青哥时,一下子又中了大奖。对了,我在柏青哥遇到五金行的老爹,他找我去‘绿洲’,我等一下就要过去。你慢慢来,没关系。” 什么中大奖,准又是信口雌黄。美木子心里这么想,挂上电话。 美木子搭上在饭店前拦到的计程车,在日暮里车站下车。 这一路上,皆川临别时所说的话,一直在她的脑海里盘旋。 关上车门时,她终于将这番话抛在脑后。美木子朝酒店街走去。 她推开挂着“绿洲”招牌的小酒店的bbr>99lib.大门,用眼神向吧台后面那位熟识的老板打招呼。狭小的店内深处,计作正双手抓着麦克风唱歌。 “我和你一起在利根川的船头,我们一起生活吧……” 他唱得忘我,紧闭双眼上方的两道三角眉抖动着。充满哀伤的《船头小调》被他唱得很有喜剧效果。 计作唱完一曲,客人鼓掌喝彩时,他才发现美木子,便朝她走来。 “你外遇去了?” 计作才坐下便这么说。美木子讶异地转过头来,计作满脸笑容。 “我回家后,你那个叫安子的朋友刚好打电话来,她说今天晚上并没有和你碰面。你和谁外遇去了,赶快从实招来。” 计作半开玩笑地问,美木子坦诚回答:“皆川先生。” “他说明天要去欧洲两个月,为他送行。本来不想瞒你,但是丢下我们的结婚纪念日,跑去见其他男人,我实在说不出口。皆川先生要我问候你。他还说很喜欢你。” 美木子觉得自己似乎对两个男人说了同样的话,虽然有点愧疚,但毕竟掩饰过去了。计作也一脸得意。 “我也很喜欢他。为什么不带我一起去?下次带我一起去嘛。” 看到丈夫毫不起疑的笑容,美木子心里突然一阵空。但那不是放心的空,而是有些空虚伤感的空。美木子不知道这份空虚伤感因何而来,只觉得空空的心中响起了皆川的声音。 皆川在临别时说:“我回国后会再打电话给你。下次来见我的时候,请你做好心理准备。” “啊,我再来唱一首——” 计作抓起麦克风站了起来。美木子拿起自己的杯子轻轻碰了碰丈夫留在吧台的空杯子,一饮而尽,同时在心中轻声地说:“第五次结婚纪念日……” 年底年初的生意特别忙,才一眨眼,两个月便过去了。 这段期间,唯一值得一提的是良子新年才过便突然提辞职。去年年底,她便整天闷闷不乐,即使问她,她也不肯透露半个字,一再坚持“希望你同意我辞职”。 最后只好又请计作出面调解。店里打烊后,计作带良子到附近的餐厅,他深夜回家时说:“已经谈好了,她这阵子应该不会再提辞职的事了。”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美木子问。 “她为男朋友的事烦恼,说要丢下一切,想一死百了,所以我带她去喝酒,好好安慰她一下。”计作说完,嚷嚷着“喔,好冷,我要去泡个澡”,便摇摇晃晃地下楼。 或许是计作的安慰奏效,良子第二天来上班便对美木子说“对不起”。她虽然仍是一副很迟钝的模样,但态度却很诚恳。 又过了一个月。在这二月的第一个星期天,美木子准时关上店门,对计作说:“傍晚皆川先生打电话来,说他已经回国了,有很多趣闻,邀我和你一起见个面。你有空吗?” 其实这话已经过了一番算计。昨晚计作说他的朋友从大阪上来,约好一起吃晚餐。 “太遗憾了,可是我也不好意思拒绝特地从大阪上来的朋友……帮我向皆川先生问好。”他的回答果然不出美木子所料。虽然一切都如她的算计,但美木子还是松了一口气。皆川在电话里说,已经在平时见面的九段下的饭店订了房间,他大约九点才能到,请美木子先到饭店房间等他。美木子正打算像上次那样换上朴素的衣服,计作却坚持:“穿更年轻一点的颜色嘛,不然他一定觉得还是外国女人好。”美木子听从他的建议换上那件淡紫色的洋装时,他又在梳妆台东翻西找地找出一条相称的珍珠项链。 虽说他喜欢皆川,但毕竟是自己的妻子要去见另一个男人。这个人连妻子穿什么都要费心,到底在想什么——美木子甚至觉得有点生气。这个气冲淡了准备背叛丈夫的愧疚,她很自然地留下一句“我可能会晚点回来”便出门了。无论是在计程车上,还是在饭店柜台报出皆川的名字、接过钥匙时,以及在电梯里,美木子都出奇地平静。 房里除了一张豪华的双人床,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在理所当然的房间和理所当然的男人发生理所当然的外遇,就这么简单。美木子这么想着,静静地等待。 过了约定的时间,皆川始终没有出现。将近十点时,电话响起。 “突然要加班,不好意思,今天晚上恐怕,”他说到一半,突然改口,“不,老实说,我一直在犹豫。我还是无法背叛你老公,我一直想起他亲切的样子。不好意思——你老公真的很爱你,也很信任你。” “别说了。下次你去勾引有个坏老公的太太吧。” “不过,你来了,我很高兴。” “我早有预感,知道你会打这个电话,所以才放心过来。对了,去年没有来参加同学会的那个绰号叫平助的同学,他每次都故意出糗逗大家笑——他现在在做什么?” “你是说佐藤吧?听说是在公司上班。怎么突然想起他?” “嗯,刚才我突然想起他……” “你想到的不是佐藤,而是你老公吧?” 被皆川识破了。美木子走进房间看到那张双人床,突然想起蜜月旅行在长崎饭店的初夜。不知是否太紧张了,计作抱着美木子不得其门而入,他夸张地抓着头,做出搞笑的表情。那是他第一次做出吊起三角眉的表情,从此成了他的习惯动作。 “那,再联络。”美木子说完挂上电话。窗外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雪花。原本以为自己很平静,现在才发现自己一直很紧张,此刻突然感到浑身疲累,美木子在床上躺了下来。 皆川的那句“你老公真的很爱你”就像催眠曲般在耳边响起,她就这么睡着了。 当她醒来时,枕边的时钟已经指向三点。年轻时,她向来对自己从不认床感到骄傲,但没想到这竟然让她在原本应该是外遇的床上睡过了头。她慌忙到浴室的镜子前整理头发,然后一路冲出房间、冲出饭店大门,坐上计程车。 雪越下越大,东京的街道在夜色的笼罩下,又被厚厚地披上一层雪衣。白茫茫的雪让熄了灯的商店街更显冷清。 美木子轻轻推开门。二楼的灯光微微地照亮了店内,里头和她出门时一样杂乱,看不出有打扫的痕迹。最后一位客人的头发仍一坨一坨地堆在地上。美木子觉得碍眼,伸手拾起丢进垃圾桶,然后蹑手蹑脚地上楼。 计作没换下衣服,半个身体塞进桌炉睡着了。她脱下大衣,正准备打开衣柜时,吵醒了计作。 “怎么这么晚?”他语带呵欠地问道,缓缓坐了起来。 “好玩吗?” 妻子和其他男人混到快天亮,他竟然毫不怀疑,还问什么“好玩吗”。 美木子突然感到很生气。 “我外遇了。刚才和皆川先生去了饭店。” 等她回过神时,话已经脱口而出了。美木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这种谎,她拨了拨头发,转身看着计作,在他对面坐下来。 “我和皆川先生外遇了。我背叛你,混到清晨才回家。你不说点什么吗?” 听到美木子突然豁出去的这番话,计作愣了一下,但立刻用带着睡意的声音说:“好漂亮……你今天晚上最美了。这条项链配得真好。” 计作像往常吊起三角眉时,美木子的泪水夺眶而出。她很想说自己很寂寞,却说不出口。搭计程车回家的路上,美木子望着窗外一片白茫茫的景色,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接近皆川。她对皆川没有爱,只是觉得和太完美的丈夫没吵过半次架的婚姻生活太幸福了,反倒令她感到寂寞。她知道,即使自己外遇了,丈夫也绝不会生气,因而感到寂寞……“你怎么不像平时那样说‘我无所谓啊’?” “我无所谓啊……” 美木子更加难过了。她迁怒地扯下项链,用力甩在桌炉上。 项链断了线,珍珠散落一地。 “这根本是本末倒置,应该是你生气才对。我觉得好像被你当傻瓜了。” 美木子话说出口,反而更加生气了,她不发一语。 计作嘴角仍然挂着微笑,默默地捡起珍珠,接着猛然抬起头来说“笑一笑”。美木子用力摇着头。 “那就没办法了。” 计作说着,夸张地鼓起脸,接着伸手过来。美木子以为他要动手,然而并不是。他抓起美木子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脸颊上。 “你和他上了几次床?” “一次——只有今天晚上的一次。” 计作用美木子的手拍了自己的脸两三次,轻声地问:“那我到底是第几次?”他重复说了好几次之后,美木子才终于明白他的意思,她甩开计作的手。 “你和谁……” 她不禁问道,计作抓了抓头,又摸了摸冒出胡子的脸颊,嘀咕地说:“女人容光焕发地回到家,男人却一脸胡茬。”接着依旧一脸搞笑的表情说:“我也刚从良子那里回来……” “前年,把良子挖角过来没多久,我们就发生关系了,上个月良子突然提出辞职,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我向她保证,会和老婆离婚,和她厮守终生,但是我一直下不了决心,她觉得忍无可忍,吃安眠药自杀,我安慰她,在春天之前一定会把事情搞定。原本打算再瞒一阵子,事到如今只好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听了这一番话,美木子无言以对,许久才挤出“为什么”这几个字。 “这是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没什么理由……那你又是为什么?”计作好像在聊什么轻松话题似的问道。 美木子摇了摇头,说不出话来。事后回想起来,那正是说“刚才我是骗你的”的唯一机会。但是丈夫突如其来的自白让她陷入一片混乱,使得她放弃了这个机会,何况去饭店房间时,她就已经决定要和皆川发生关系了。 她还没从这个打击里清醒过来,计作便悠然地站起身说:“从今晚开始,我就去她那里了。”美木子没有阻止,只是呆坐在原地,他踩着和往常一样轻快的步伐下了楼梯,接着传来关上大门的声音。 直到因为下了雪而比平时更显苍白的黎明时分,美木子把疲惫、寒冷的半个身体塞进桌炉躺在榻榻米上才开始感到生气。把我当傻瓜了——她轻声说道。自己光和皆川见面就觉得很愧疚,而计作和良子——那张滑稽的脸和迟钝的脸——竟然在两年前就已经背叛自己了。事后回想起来,一月时,当良子说要辞职,计作去劝她,结果到了半夜才回来,当时就已经很奇怪了。那张滑稽的脸竟然是他掩饰外遇的假面具,美木子完全被蒙在鼓里,他今晚为准备去见皆川的美木子精心打扮,也只是为了掩饰自己要去赴良子的约而已。或许他之之前就隐约察觉到美木子和皆川之间的关系,虽然察觉了,但是他的眼里只有良子,根本不在意妻子外遇。原以为他是个过度体贴的丈夫,因为他异于一般男人的体贴而感到寂寞才去见皆川的美木子,此刻为自己的愚蠢感到怒火中烧。 尽管叫人难以置信,却不得不信。她一整夜没合眼就接着开店营业。这一天良子没有任何联络也没有来上班。美木子关上店门,去了在饭田桥后方的良子公寓,她一年前曾造访过一次。良子以前住的房间现在住着一对夫妻。从管理员那里得知,良子去年年底就搬走了,说是搬到更高级的公寓。 管理员也不知道她搬去哪里。看来他们从去年年底就开始着手准备爱巢了。美木子心想,这种男人不回来也罢。一个人气鼓鼓地朝车站走去。 第二天,良子仍旧没有出现。晚上九点过后,计作终于来电话。 “我现在过去一下。”一小时后,计作一副没事般地从门口进来,他说:“我只拿那件新夹克。”说完就自顾自地走上二楼。这张五年来熟悉的脸,背后竟然隐藏着和欺骗老婆的世间男人没什么两样的小聪明。一想到这里,美木子的胸口再度窜起怒火。她好不容易克制住,才缓缓走上楼梯。 计作把两年来搜集了三个罐子的火柴棒,全倒进今年过年买来准备烤年糕的火盆,正准备点火。一根火柴的小小火焰很快蔓延到其他火柴棒,发出烟火般的哔啵声。最初的几秒钟有如幻影般漂亮,但很快就变成一团火焰蹿升。计作“哇噢”地叫了一声,夸张地避开火焰的表情依然像在搞笑,美木子知道他是真心要离家出走。但是她一点都不想拦他。美木子内心也有一把熊熊燃烧的火,根本无暇思考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火又蹿烧了一次,但一转眼便燃烧殆尽。从来没有吵架、争执的这两个人,在这些岁月里或许并没有累积什么夫妻之情,因此,即使丈夫就这么离开,美木子似乎也没有任何留恋。 “我已经这把年纪了,她还年轻,有朝一日我或许会被她赶出来,再回到这个家。到时候你如果对我还有一点感情,可不可以让我回来?我跟其他人说我老爸病倒了,要回去大阪一年。” 计作自顾自地说完便走下楼梯,美木子也跟在后面。走到楼梯尽头时,美木子出其不意抓住计作的手。计作以为美木子要挽留他,回头露出惊讶的表情,美木子说:“怎么可以顶着一头乱发离开?”计作回答:“没关系啦!”美木子硬是将他拉到镜子前坐下。或许计作察觉到美木子在生气,于是顺从地说:“那可不可以请你帮我剪短一点?” 美木子拿起剪刀时,他用很戏剧化的声音说:“你该不会心生嫉妒而对我下手吧?” “都这种时候了,认真点好不好?” “我很认真。我向来都很认真。” 虽然他露出如他所说的认真表情,但在美木子眼里也像是在搞笑。他们在镜中四目交接,美木子抢先避开了,动起手上的剪刀。她第一次剪丈夫的头发,发现他的头发比想象中的粗硬,剪起来很有感觉。 美木子将注意力集中在手指上,以免剪刀颤动。她每剪下一撮头发,心中的怒气似乎也渐渐平息。在快要剪完、准备帮他剪后方的头发时,她凝视着他的后颈。最近美容院也经常有男客上门,每次帮他们剪后颈上的头发,总觉得男人的后颈和女人很不一样,有一种很呆又很孤单的感觉,计作的后颈也一样。看着他青白的后颈,她发现只有那里仍然是她五年来所熟悉的丈夫。计作像人偶一样垂着头,美木子也垂着头静静地看着他的后颈。如果现在丈夫说“我不想离开”,自己或许会对前天的事一笔勾销,默默地点头接受。 “我想,我一个人一定撑不下去……”美木子低声说道。 “一定可以的。你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女人学会外遇时,就已经独当一面了。” 这话虽然听起来像是在挖苦,由于计作的声音显得很认真,所以美木子认为这是他出自内心的鼓励。美木子抬起头,举起剪刀咔嚓一剪,似乎想要赶走刚才的软弱。 随着激扬的剪刀声,共同生活了五年的男人的头发不断从美木子的指尖滑落在地上。 到了春天,丈夫依旧没有回来。 虽然美木子试着找过,却遍寻不着这两个人的下落。久而久之,客人也不再问起计作,或许他一辈子都不会回来了。 不,即使是计作这样的人,如果他真的想分手,应该会寄离婚申请书过来。不,他可能哪天又晃回来了。当她在这两种想法之间摇摆不定的同时,也渐渐习惯了计作刚离开时如灯乍灭般的寂寞,就在此时,计作以前上班的那家公司的经理夫人来店里做头发。 “我之前就一直想找机会来看看……”接着又摆出一副介绍人的姿态问:“你先生还好吧?”美木子撒谎敷衍过去了。 正当她为经理夫人那头很有光泽,不像五十岁的人的头发吹整时,经理夫人突然若有所思地问:“你先生为什么会辞掉工作?” 仔细一问,才知道和经理吵架的事根本是子虚乌有,他突然提出辞职的前一天,还充满自己背负着整个公司命运的干劲。无论再怎么询问他辞职的理由,他总是露出惯有的不知是认真还是开玩笑的表情,根本叫人无法猜透。美木子又撒了谎,蒙骗过去,经理夫人离开之后,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 美木子在下一个公休日的上午打电话给皆川,她说:“我有事找你商量。”皆川回答:“那我们去六本木吃午饭吧。”他说完又接着问:“什么声音?”下个星期有马戏团要在这附近表演,两三天前就有马戏团团员着装吹起热闹的吹奏乐在这一带游行。 “马戏团?真让人怀念。”皆川在挂电话前轻声说道。 皆川一在六本木的餐厅坐下就问:“你老公还好吗?”接着又说:“二月和他喝了酒之后,我成了他的迷了。”美木子一脸纳闷地问皆川是怎么回事,皆川一脸错愕,意思是说你不知道吗?原来,二月初的时候计作突然打电话给他,两个人在一家小餐厅喝了酒,听他聊了许多趣闻。 “他唱的那首歌是不是叫《船头小调》?就是‘我是河岸的枯萎芒草,你也是’的那首歌,他还边唱边跳呢。看着他跳舞,我更觉得他是个好人。” 一问日期,原来是计作刚离开家的时候。美木子得知计作并没有告诉皆川他离开家的事,于是当皆川问她“你找我有什么事”时,她便回答“改天再谈吧”。两个人天南地北地聊了一阵子,吃完饭便各自离去了。 当时,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在走出日暮里车站的检票口,慢慢走在商店街时,又听到了马戏团的喧闹声。她远远地听着那些嘈杂声,突然传来一声大叫。 等她回过神时,发现附近的路人已经跑到了十字路口。 “有人被车子撞了!”她听到很夸张的惨叫声。美木子也跟着跑了过去。隔着人墙,她看到地上躺着一个人,身上穿着大圆点图案的衣服。那个人应该已经五十几岁了,三角帽下涂得雪白的脸上刻满了皱纹,活像吃剩变干的馒头。每当他痛得挤出满脸的皱纹来,美木子就觉得他好像是在笑。不知是否浑身无力的关系,无数个气球突然从他的手上松脱,摇曳着长长的线,同时飞了起来,飘散在春天温暖的天空里。红、黄、绿五彩缤纷的气球,犹如飘散在春天天空中的无数肥皂泡。 美木子仰望着气球,突然想到那天晚上谎称外遇的或许不是自己而是计作。一月时,良子的确为感情的事烦恼,而她的恋爱对象正是计作。但计作和良子发生关系或许是在那天晚上;那天晚上当她说出“和皆川外遇”,计作为了替突然哭着说“我外遇了”的美木子掩饰,才编出那样的谎言。就像当初相亲时,他故意把咖啡喷在桌上以掩饰美木子的失态一样,他假装自己有更严重的外遇,借此替美木子掩饰。当美木子打算放弃美容院时,计作说对自己的工作没兴趣,也是谎言。 不,计作并不是替美木子掩饰,而是借由“我的外遇更过分”这样的谎言来自我掩饰。或许那天晚上美木子说“我和皆川外遇”的谎言对计作造成了难以想象的伤害,他为了隐藏自己的受伤,才披上小丑的外衣,编出那样的谎言。他和良子一起逃走,自己在皆川面前手舞足蹈地唱起《船头小调》,或许都是为了隐藏自己的受伤而披上的小丑外衣。 不…… 美木子摇了摇头。她不想承认自己一句无聊的谎言,竟然伤害了这么温柔体贴的男人,而且伤得这么深。他只是发自内心喜欢取悦人、喜欢搞笑而已。原以为他是个让妻子站上舞台,自己在背后默默支持的人,其实在这个街道的舞台上,集镁光灯于一身的是扮演“美发师的男人”这个搞笑角色的计作,她自己则在不知不觉中成为衬托他的配角。他把商店街的所有人、美木子变成观众,自己努力扮演这个角色,当幕布落下时,又走向一个新的舞台。如果良子这名观众也感到厌倦时,有朝一日他或许会回到往日的舞台。果真如此的话,自己就必须对他说“我无所谓啊”。 警车和救护车的警笛声渐近,四周陷入一片嘈杂。 美木子走到人行道的角落,独自远离旋涡,再度抬头仰望天空。 气球已经远去,变成了彩色的小泡泡。每一个泡泡似乎都曾经是自己丈夫的男人的脸,也是这五年来的每一天。 美木子朝空中用力伸手,像小孩子那般想着,如果能抓到这些泡泡该有多好。 我的舅舅 其实,早在夕季子去世之前,他们就已经借由结婚的方式离别了。 不,当夕季子投胎到姐姐的肚子时,两个人就已经在舅舅和外甥女这样的关系中离别了。 “舅舅,你是不是爱过我妈?” 夕美子突然这么问道。此时女服务生刚好把咖啡端上来,构治在意的不是突如其来说出这句话的夕美子,而是那个女服务生。他下意识地抬起眼睛看了那女服务生一眼。不知道她听到这句话会作何感想。如果她认为“舅舅”只是对中年男人的称呼倒也罢了,如果以为是亲舅舅的话,一定会在这个年轻女服务生的脑海里激起“舅舅爱母亲”这类危险的联想。 正确地说,构治是夕美子的舅公。他是十八年前生下夕美子之后四个月就死去的夕季子的舅舅,而死去的夕季子是他的外甥女,夕季子的女儿夕美子是他的外甥孙女。半个月前,当夕美子为了考大学来到东京时,构治查了字典,这才知道“舅公”和“外甥孙女”这两个名词的关系。以亲属关系来说,亲姐姐的独生女夕季子是他的三等亲,而夕季子的女儿夕美子则是四等亲。 由于去世的外甥女称呼只比自己大六岁的构治“哥哥”,再加上目前四十五岁仍然单身,以及从事摄影师这个时髦行业的关系,构治看起来不到四十岁。夕美子也就很自然地喊他“舅舅”了。 女服务生板着一张脸,重重地放下咖啡便转身离开,看来构治多虑了。夕美子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这可能是她觉得自己在不久的将来也会成为服务生的关系吧。她住在构治位于荻洼的欧式公寓,报考了两所大学。今天上午,第二所大学也放榜了,她依旧榜上无名。既然没有考上学校,就必须在外婆——也就是构治那位今年已经六十岁的姐姐——于下关老家经营的咖啡店帮忙。夕美子和外婆,以及入赘香川家的父亲,三个人一起住在下关。 “当服务生也不错。这是你外婆的心愿,你父亲也反对你来东京。况且,考完试的那天晚上起,你就整天在外面玩,有时候甚至比我还晚回家,可见你来东京并不是为了考试。你说是去找高中网球社团的学长,真的吗?” “真的是我学长。” “那这个学长一定是男生。” 构治总算避开了自己爱死去的夕季子这个棘手的话题,不禁松了一口气。但却似乎碰触了夕美子的禁忌,她轻轻挑了挑右眉。 “先不谈这个,舅舅,你真的爱我妈吗?” 她似乎豁出去了。虽然母女俩还不至于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但她的两道细眉和白皙的皮肤,让构治突然想起了夕季子。田原构治是当红的摄影师,足迹遍及北欧和南美,说得夸张点,是活跃在地球村的大忙人,也因此许久未回故乡下关。 夕季子死后,姐姐因为失去独生女儿的寂寞,每年都带着她遗留下来的夕美子到东京找构治或其他远亲,所以构治也算是看着夕美子长大的。随着渐渐接近母亲生下女儿时的年龄,夕美子也和母亲长得越来越像了。但像母亲好吗?夕季子死后,构治觉得她的细眉和白皙,似乎意味着生命的脆弱与苍白。 他不希望夕美子有着母亲在二十一岁的年纪就离开人世的悲惨命运。 “你为什么这么问?” 连你外婆和爸爸都不知道这件事——他把差一点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吞回去时,夕美子指了指构治放在桌上的照相机。 “家里有我妈的照片,我觉得很漂亮。都是舅舅帮她拍的。尤其是她去世前不久,在东京拍的,抱着婴儿时的我的那五张照片……” “扮鬼脸的吗?” 在那五张照片里,夕季子对着镜头扮鬼脸,看起来既不像初为人母的女人,也不像两个月后即将面临死神的召唤。夕美子的双眼露出令人难以理解的笑,构治以为夕美子发现他家里书架上的岛崎藤村诗集中也有相同的照片,但这种担心似乎是多余的。 “我知道舅舅是用怎样的眼神看着镜头,我妈的眼神也很炽烈。我妈应该也爱舅舅吧?她真的好漂亮。” “我是靠这个吃饭的,当然可以把每个人都拍得很漂亮。你整天想这些无聊的事,难怪考不上大学。” 夕美子刚高中毕业,尽管外表是个成人,毕竟还是孩子,但如果她能从那几张帮夕季子拍摄的照片里察觉到构治当时的心情,那表示她看人的眼光已经够成熟了。听到构治在惊讶的同时说了这句模糊焦点的话,夕美子说:“不要整天说我考不上、考不上的话。我也很痛苦啊!”接着她低垂着眼睛,小声地继续说:“况且,我失败的并不只有考试而已……”然后落寞地低下了头。看来她和网球社团的学长之间的确有什么事。 “如果遇到麻烦可以随时找我商量”,构治正犹豫着要怎么告诉她这句话,夕美子看了一眼手表,拿起行李站了起来,她要搭四点的新干线回下关。 构治必须直接去工作,他在咖啡店外拦了一辆计程车,送夕美子上车。在她上车前,对她说了声“向外婆问好”,夕美子点了点头问:“那我爸呢?”然后移开视线,却又不时窥看构治的反应。 “当然也要向你爸问候啰。”构治若无其事地回答,但在计程车远去后,仍然忘不了夕美子那双眼睛。 夕美子的父亲是入赘女婿,在下关站前大道经营小小的水电行。构治的姐夫在战后不久便罹患肺炎去世,之后他姐姐开了一家咖啡店,三十多年后终于扩大营业,原本想请入赘女婿帮忙,但他却说不适合这种热闹的生意,几乎不踏进店里一步。身为夕季子的丈夫,才结婚一年两个月就死了太太,夕季子对构治来说是个重要的人,正因为重要,构治才勉强自己无视于他的存在,也才至今仍几乎避开了所有的交往,但没想到连这种事都被夕美子看穿了。 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女孩,和当年的夕季子一样,正是寻求危险刺激的年纪。因为是女人,不会骑着机车到处乱飙,但却如此肆无忌惮地试图跨越大人世界的界限。想到这里,构治终于将夕美子那一刹那的眼神抛诸脑后,或许是无法完全抛开的缘故,那一晚,他做了奇怪的梦。 梦里构治回到了十八岁,穿着制服,独自坐在宽敞的礼堂内参加考试。考试题目是把“yukiko”用汉字表示,但他不知道到底是夕美子还是夕季子,冒着冷汗,把这两个汉字写了又擦,擦了又写。 他冒着一身冷汗醒了。窗外仍是二月底的暗夜,全然不见黎明的到来,他睡不着,倒了点酒喝,不经意地伸手拿下书架角落的藤村诗集。手指很自然地翻到了夹着照片的那一页——就是夕美子白天提到的那五张照片。照片里是去世前两个月的夕季子时而扬起眉毛、时而眨着一只眼睛,一会儿撅着嘴、一会儿歪着头,做出完全不像是抱着婴儿的女人的调皮表情。他之所以担心被夕美子看到,并不光是因为照片本身,而是照片夹在藤村诗集的《高楼》那一页。 即使是在死别了十八年后的今天,“难以忍受的离别”这句话,仍是构治难以忘怀、难以割舍的心情写照。这首诗描写的是两个女人的分离,但夕美子绝对可以识破构治是借由这首诗文怀念和谁的离别。 其实,早在夕季子去世之前,他们就已经借由结婚的方式离别了。不,当夕季子投胎到姐姐的肚子时,两个人就已经在舅舅和外甥女这样的关系中离别了。虽然两人之间不曾有违背伦常的行为,但在构治的心境上,即使受到夕美子一副大人姿态的指摘,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你那明亮的眼 你那红红的唇 你那乌黑的发 离别后,何日再相见 夕季子婚后仍然显得年轻,而她那如诗中所描写的眼和唇的颜色,如今都成了深棕色,当时构治那份青涩的感伤,也褪成了深棕色。然而,即使褪了色,也仍然深深留在他的心中。 构治做的是和女人打交道的工作,再加上他刚中带柔的风情,这十八年来曾和许多女人发生过关系;一个接一个,这样断断续续地持续男女关系。每结束一段情,他疲惫的手总会不经意地伸向藤村的诗集,回味当时的感伤,试图从中寻求休止符。他也知道,如果不忘了夕季子,便很对不起夕季子的丈夫。其实,在夕季子去世不久,他便已经将其他更能衬托她的美的照片全部丢掉,只将影像深印在脑海里,唯独这五张照片他始终舍不得丢,一直保留至今。 照片上的夕季子判若两人的调皮表情,以及放在书架的最角落,是构治对这十八年来的留恋的唯一辩解。 夕美子临走之前说,回到家会立刻写信来道谢,但杳无音讯地过了三个月。构治整日忙于工作,月历上的时序已经进入初夏。这期间构治接到了姐姐打来的一通电话。她说“夕美子对服务生的工作非常乐在其中”。夕季子死后,她在辛苦养育外孙女的同时也扩大咖啡店的营业,如果可以的话,她当然希望夕美子继承这家店,以免落入外人之手。姐姐的声音显得很高兴,原以为一切都很顺利,然而就在五月底的某个夜晚,他突然按到夕美子的电话,她说“前天就来东京了”。 “但是你不要告诉外婆,我只说是和朋友一起去伊豆旅行。” 在她微醺的声音背后传来酒吧般嘈杂的声音。她身边有人,好像是在一起喝酒。当构治问她:“你现在人在哪里?这两天到底在哪里、在做什么?”她也不理会,只是当听到构治说“不能喝酒”时,她不服气地说:“我已经是大人了,我用自己赚的钱喝酒,你别对我说教。”然后又出其不意地说:“舅舅和我妈曾经彼此热恋,对不对?”之后又问了他的血型,她说:“果然是AB型。虽然外表冷漠,但有梦想,内心热情如火。AB型的人是双面人,舅舅的另一张脸,到今天绝对还爱着我妈。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夕美子带着酒气的声音异常响亮。 构冶熬夜赶完工作,好不容易睡着,却听到他最不想听到的这番话。虽然心里确实有点火大,但也因为有些担心,还是敷衍了几句才挂上电话,接着再度倒头大睡。清晨六点左右,又被夕美子的电话铃声吵醒,她一本正经地说:“刚才的事,真对不起。”她说她正在东京车站的月台,准备搭第一班新干线回下关,不用为她担心,同时又再三交代,绝对不能告诉外婆,随即在列车发车的铃声中挂上电话。 她二月来东京时果然和那个学长发生了什么事,这次一定是偷偷跑来见那个男生。 虽然夕美子要求保密,但他还是有点不放心,原本打算打通电话给姐姐,稍微暗示一下,但是工作一忙也就把这事耽搁了,半个月就这么过去了。当他从关岛完成拍摄工作回来的两天后,接到了姐姐的电话。 “你怎么这么晚回来,我打了好几次电话。” 姐姐的口气很不好,可以感受到她的怒气。 “从春天开始,我就觉得夕美子不对劲,今天一问才知道她果然怀孕了,已经四个半月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是知道你和那些模特儿之间不太规矩。” 他刚参加派对回来,体内还残留着酒精。姐姐的话他根本没听进去,只是茫然地把听筒压在耳朵上而已。 “她说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 这句话像一根楔子重重地敲进他醉醺醺的脑袋里。 “我已经是大人了。”这是夕季子那一阵子的口头禅。 “夕季子想去东京湾一个星期。可不可以住你那里?” 二十年前的初秋,姐姐郁代打电话来,她当时所说的话,与这次夕美子来东京参加人大学考试时她所说的话很像。 当时夕季子比现在的夕美子大一岁,刚好十九岁,就读于下关刚成立不久的短期大学。除了毕业旅行,她不曾去过东京,明年春天她就要从短期大学毕业了,以后恐怕没时间可以像现在这样悠闲地旅行。她在九月底刚考完试,学校正好放假。构治来到东京车站,看到穿着砖红色针织衫、披着一头齐肩波浪长发对他微笑的女孩时,一时还认不出她来,直到她叫了一声“哥哥”,他才终于认出来。 构治是看着夕季子出生的。他们只差六岁,感觉像是兄妹,小时候经常玩在一起。尤其是姐姐的丈夫病故、开了咖啡店后,便由构治负责照顾刚上小学的夕季子。夕季子一放学就直接到构治家,还来不及脱下鞋子就在玄关大声叫着“哥哥、哥哥”。 当时构治的双亲还健在,夕季子却很少向外公、外婆撒娇,总是缠着“哥哥”。姐姐曾经半开玩笑地说:“我根本没办法再婚。我问她想要怎样的爸爸,夕季子竟然说,如果是哥哥就没关系。” 只要构治晚回家,她就会到国中的校门口等他,娇小的身影躲在暮色中的正门旁,战战兢兢地朝里面张望。他经常骑脚踏车载着娇小的她去海边,在海滩或渔港玩耍。有一次构治不小心把脚踏车从防波堤滚落到岩石区,夕季子擦破了脚,但一听到构治说“不许哭。如果你哭,你妈会骂我”,她便拼命张大眼睛,把嘴抿成一条线,好不容易才忍住哭,但是眼泪却不断滑落脸庞。当时本州南端的城镇还有战后余波。 构治高中毕业后,到东京上大学之前,两个人的关系始终不曾改变。构治离乡背井的前一天晚上,姐姐在自己的店里为他开了一个小型派对。当时,已经是国中生的夕季子送他一个咖啡杯,当做临别赠礼。当构治抵达东京车站,从网架拿下行李时,不小心摔破了咖啡杯。那个充满少女情怀的杯子上,一轮弯月旁有着满天的星星,图案充满了梦想。但裂成两半的梦想连三秒胶和强力胶都派不上用场,仿佛预示了两人亲如兄妹的关系被东京和下关之间的距离阻断了。虽然构治每次在中元节或过年时都打算回家,但一方面因为对摄影产生兴趣,除了大学之外,还上专攻摄影的专科学校,而当技术比较娴熟后,又开始打工,几乎没有什么闲暇的时间。 他的分身乏术并不完全是因为摄影,东京有着构治以前所不知道的世界。当他打工赚了点钱,便整天泡在新宿的酒店街和酒店小姐混在一起。或许是他双面人的血型性格确有其事吧,他变成了在灯红酒绿中如鱼得水的男人,与在本州南端明媚阳光下的他判若两人。他曾经和两名女人同居,只不过都非常短暂。尽管他还不至于放荡,但是只要有钱便立刻花得精光。有点像混流氓的生活,下关和夕季子都离他太遥远了,根本无暇想起。直到夕季子来找他之前,他们甚至不曾打电话。 七年不见的夕季子的确有很大的改变。她的个头已经长到构治眼睛的高度。她皮肤原就白皙,但在以前像白瓷般生硬的白中增添了几分柔和。微笑时,显得信心十足的双眼,以及拨弄头发的手指,都已是如假包换的女人了,只是她看起来依然稚嫩。当时,在构治位于荻洼小巷的小公寓里,他们几乎每晚聊至深夜,构治常常惊讶于她的谈吐成熟,但也不时感受到她的稚嫩。 她那个年纪就像气球一般,在少女和女人之间摆荡不定。 她自己也说“既觉得像十五岁,又觉得像二十五岁,好像并不存在于十九岁这个年龄”,想要割断连接实际年龄的那条线,飘向任何一方的空中,但又犹豫不决。那个年纪会让男人一看就紧抓在手里不放。也因为她年轻,看起来似乎也乐在其中。 当时构治已经是帮某著名摄影师背相机的助理,微薄的薪水全花在喝酒和酒店小姐身上,生活经常处于拮据。他让夕季子独自去东京四处观光,但又觉得她太可怜,于是带她去一些可以赊账的酒店,或拜托那位名摄影师带她参加饭店的派对,也介绍她几个因为工作上的关系而认识的男演员和艺人,都是一些不需要花钱的活动。 或许是遗传,夕季予的酒量也很好。当构治看到他在介绍她认识的名人的鼓噪下一杯接一杯地喝而提醒她时,她就逞强地说“我已经是大人了”。她越是装大人就越显得幼稚。 在表现出少女的模样时,可以感受到她的成熟;而在她想要装大人时,却反而暴露出其幼稚,实在是难以捉摸的年龄。 在四处玩耍之余,夕季子将构治乱成一团的房间打扫得一千二净。一星期后,连壁橱的角落也在事隔七年后变干净了,而夕季子也离开了。 送她到东京车站时,他们在月台等了五分钟。夕季子明年春天毕业后,打算在母亲的咖啡店帮忙。夕季子说三月一整个月都没什么事,到时候会再到东京来。于是构治问她:“我介绍你认识了这么多人,是不是很好玩?”她却说:“还有一个人没介绍。” “谁?” 夕季子吐出舌头扮鬼脸,指着构治的睑。 “你小时候不就已经认识我了。” “但是你变了很多,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她似乎从介绍她认识的朋友的谈话中,对构治目前的生活略知一二。 “以前你连班上的女生都不敢说话。” “有什么办法,我太有女人缘了。” “才不是呢。那些女人是逢场作戏,只要是客人,对谁都会说喜欢。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喜欢你。你身无分文,又是个酒鬼,没有梦想,起床后脸也不洗就吃起昨天剩下的面包。一般女人不可能喜欢这种人。” “那你也讨厌我啰!” “……我不是一般女人。” 构治意识到原本的一句玩笑话变成了烫手山芋,于是皱着脸抬头仰望天空,一副早晨的阳光太刺眼的模样。其实真正刺眼的是夕季子的那双眼睛。在她扮鬼脸装幼稚的睑上,有着一双成熟女人的眼睛,这双眼睛让构治意识到夕季子已经不把他当“哥哥”看,而是一个男人。 “你不是一般女人,而是一般小孩吧?”构治敷衍着,夕季子又说:“我已经是大人丁。”翌年二月,头发上绑着黄丝带、身穿素雅灰色洋装的夕季子再度出现在相同的月台。丝带的明亮色彩和衣服的深暗色很不协调,但是这样的不协调也反映在夕季子的年龄与容貌上。回想起来,如果说十九年前两人曾经有过外甥孙女所说的爱的回忆,那就是发生在冬天即将结束,春天马上就要开始,像季节的间奏曲般的那一个月。在这一个月里,他们并没有像一般恋人那样相亲相爱地生活,至少表面上仍是“像兄妹般的舅舅和外甥女的关系”。 当时构治仍然既没空也没钱,他拨了几通电话给去年秋天夕季子来东京时对她一见倾心的朋友,请他们邀她出去走走。夕季子大约被邀三次才会出去一次。她清晨起床后就忙着洗衣服,整理才半年就又乱成一团的房间。到了晚上,她在构治回家之前,从书架上拿出构治推荐的书阅读,或是看着已经快罢工而影像不够清晰的电视;或说一些无聊的笑话给构治听,自己则放声大笑。两年后,夕季子死的时候,构治只能回忆起夕季子在那一个月里发自内心的欢笑声,但每次构治跟着她一起笑时,总觉得心里有一些东西让他无法放声大笑。 构治每天早出晚归,并不光是没时间,没钱而已。每当建议她“既然来东京就多出去走走”时,夕季子便回答:“我不是来东京,是来这个房间,你不用管我。”这总会叫他不知如何回答。夕季子把他的衬衫当成睡衣穿在身上从浴室走出来时,他看到她洗好的头发把衣服肩膀都滴湿了,更不知道眼睛该往哪里摆;每天早晨看到夕季子晾在窗台上的内衣时,他的眼睛也不知道该往哪里看。 “你不要晾在那里啦,邻居还以为我们在同居呢!”但是她完全不理会构治的话,第二天早晨,甚至故意把自己和构治的内衣晾在一起。舅舅的眼中掺杂了男人的眼神,当以男人的眼光看她时,舅舅的身份便又出现了,训诫自己不能露出这种眼神。构治看夕季子的眼神也和这个季节一样不干不脆。 为了让心中摇摆不定的天秤得以保持平衡,在夕季子来东京的第一个星期,他实在是很累,幸好在她愉快的笑声中,一个月转眼就接近了尾声。 “你该去买火车票了。”构治在三月底的时候对她这么说。 构治在工作中不慎将摄影师的相机摔到地上,摔破了镜头,更严重的是,摄影师怒斥他“明天不用来了”,把他赶了出去。 那天晚上他去酒店喝酒,再怎么喝都无法驱走内心的不快,只好回公寓。他推开家门,努力不让醉态以外的东西流露在脸上,当他发现夕季子比平时更兴奋时,忍不住不悦地说:“你别整天傻笑,可不可以认真一点?”他心想惨了,抬头一看,夕季子脸上已经没了笑容。 “那好,我要认真说了,请你认真听。我不想回下关,我要一辈子和哥哥在一起——”夕季子用生气般的锐利眼神看着构治的眼睛说道。 “白痴啊!”构治开玩笑地敲了敲夕季子的头说:“一辈子!这么夸张的话,哪是认真?”说完便和着身上的衣服用被子蒙住头。 翌日上午,夕季子摇醒他:“刚才摄影师打电话来,说你犯了严重的错。”她接着又说:“摄影师说,已经找到新人,你不用再去了。”太阳已经爬到了半空,阳光很刺眼。 “谁鸟他,反正我早就想辞职不干了。”他又钻进被子,夕季子用力拉开被子“既然不用上班,我们去哪里旅行吧。反正我也快回去了。” “我身上只有一万,你有钱吗?” “我只剩回程的车钱。你还真穷,照这样下去,哪有女人愿意陪你一一辈子?” 她皱着眉头这么说,但立刻夸张地拍了一下手。 “那我们去赛马场吧。你不是常去吗?我看到你柜子里有许多没押中的马票……” 她说完,不等构治回答,便连同垫被将他推了起来。 “好,起来了,起来了——外公常说,有失必有得。要把一万变成一百万,然后去旅行。” 人走霉运便诸事不顺。他们向管理员借脚踏车,骑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来到府中的赛马场,或许不应该贪心买赔率高的马票,在最后的比赛前,一万元就统统泡汤了。由于夕季子是第一次看赛马,再加上许多身穿工作服的工人的狂热气氛也令她乐在其中,虽然她叹着气说了声“又输啦”,但仍兴奋得又跳又叫,想抓住被抛在春天耀眼阳光下飞舞的马票。 回家的路上,他觉得坐在行李架上的夕季子比去时更重。 傍晚凉风吹拂,明天就要过着身无分文的生活。他骑了三十分钟之后,终于累垮了。 “休息一下吧。”他才这么说,夕季子便说“骑快点”,然后将脸贴在构治的背上不知又说了什么,她的话被风吹散了。 “你说什么?” “去撞那辆大货车,一起死吧。” 夕季子对着他的耳畔说道。 “别傻了!” “哥哥,你只有死路一条。没有梦想,也没有钱,又没有女人缘,根本是倒霉到家了。我小时候,你曾经照顾过我,所以我可以陪你一起死。” 不知道她想压过风的这声喊叫是不是玩笑话。城市正迎接暮色,迎面的天边,夕阳笼罩着城市的尘埃,渐渐西沉。 风更冷了,口袋空了,心也空了。在大货车车灯的照射下,构治想起他们小时候也曾这样一起骑着脚踏车,有那么一刹那,真的只有一刹那,他觉得就这样和夕季子死在一块也没什么不好。但也在这一刻,他煞了车。 “笨蛋。如果把脚踏车撞坏了,明天管理员的儿子就没办法上学了。” 正当构治转头说这句话看到夕季子吐着舌头笑时,发现在大货车前面的警车停在离他们后面十米的地方。 很适合穿警察制服、一脸严肃的巡查狠狠地数落了他们一番。当他们走完剩下的六公里路回到家时,天色已经暗了。 夕季子说自己还剩一点点钱,于是去买煮晚餐的东西,然后笑着说:“幸亏你被炒鱿鱼,我才可以和你一起度过最后的一天。”正当他们准备吃晚餐时,传来敲门声。 构治打开门一看,原来是去年曾经交往一段时间的酒店小姐。她一张浓妆的脸露出笑容:“你好久没来店里了。是不是小夕来了?我前天听宫本说的……”她提到了构治死党的名字。夕季子去年曾被带去这个女人上班的酒店。夕季子似乎还记得她那张探头张望的睑,她以愉悦的声音邀请她:“请进来吧,要不要一起吃饭?”构治认为自己早就和这个女人分手了,然而女人似乎不这么认为,但是构治还是让女人进了屋子。因为,他觉得应该让夕季子见识一下自己的真实生活。 构治并不是笨蛋,还不至于听不出来夕季子那句“一起死吧”的玩笑话背后有着怎样的心情。虽然她嘴巴上把构治说得一文不值,但对这个既没有钱又没有未来的男人,仍然有着孩提时代对那个“哥哥”所抱持的梦想。必须让她面对现实,打破她的梦想。 在吃完大部分的东西直到女人离开的这两个小时里,夕季子始终笑容可掬。她即使听到女人说“夕季子,你要小心喔,大家都说构治的‘构’,意思就是只要是女人,不管妈妈也好,妹妹也罢,他都要构陷,绝不放过”的低级话,或是构治说“我被开除了,你养我吧”的玩笑话时,她也笑着磕头说:“真的。请你让我哥哥当你的小白脸吧。我这个做妹妹的也跟你拜托了。”之后又对女人说:“你教我化妆吧。”便向女人借化妆品,请她帮自己画上眼线。当构治送女人出去,顺道买了烟回来,问她“怎么样,我是不是很有女人缘”时,她突然不悦地瞪着他。 “赶快把妆卸掉。” “为什么?你不是喜欢浓妆艳抹的女人?” 她好像是故意挑衅。 “有的女人适合化妆,有的女人不适合。赶快擦掉。” 夕季子摇摇头,喝着杯中的酒。 “别喝了,你已经醉了。” “不用你管,我已经是大人了。” 她吐着气,说了这句口头禅。 “刚才的女人真可怜……她不知道你讨厌她,还一副很得意的样子。” “我喜欢她啊。我很认真地考虑要和她结婚。” “……大人就是爱说谎吗?” 她说完便调皮地用手指抹去嘴唇上的口红,在构冶的脸颊上画了一个唇形。 尽管不是因为夕季子说的话和那个动作,但在那一刹那,构治突然觉得有一股无名火,他从里面房间拿出毛巾和小镜子,重重地放在夕季子面前。 夕季子似乎也知道构治在生气,她默默地拿起毛巾开始擦脸,但又立刻停住手。镜中的夕季子流下了沾染睫毛膏的黑色泪珠。 “我喜欢哥哥……”夕季子说道,仿佛在为自己的眼泪解释。构治见她突然流泪,有点不知所措,好不容易才故作轻松地说:“我当然知道你不讨厌我。”但夕季子听到这句话,泪水便决堤了。 “我说的喜欢是女人爱男人的那种喜欢。” “只不过一起住了一个月,不要轻易说什么爱不爱的。” 夕季子听构治这么说,便一口气说道:“恋爱如果是要以天数来计算的话,我当然赢过那个女人。打从我出生到国中为止,哥哥你一直陪在我身边。哥哥,你也喜欢我。我很清楚你是怎么看我的,也知道你是如何拼命在掩饰。但是为什么要掩饰?舅舅和外甥女的血缘关系很疏淡,况且感情的事也不是法律能规范的。只要哥哥你愿意,我们可以离开这里,明天就可以开始一起生活。我离开下关就已经有这个打算了,不管是妈妈或是其他事,我都可以抛弃。我要一辈子和你在一起。” “别说傻话了。就算可以钻法律漏洞,但还是得在意世人的眼光,而且也不能生孩子——这种关系能维持多久?” “干嘛在意世人的眼光,我只在意你。哥哥,你大概不知道吧,当你看其他女人时,我有多受伤。不,你根本就知道,只是假装不知道。太卑鄙了。” “既然我是卑鄙的男人,干嘛还说喜欢我。” 夕季子始终低着头,好像在对着膝盖上的镜子说话似的,这时才抬起头来。她紧闭双唇,好像之前不曾说过任何话一样。 构治看着眼睛沾染黑色睫毛膏流着汨的夕季子,不禁想起她小时候听到自己说“不许哭”时,拼命忍住哭,只有眼泪直流的样子。构治不禁陷入沉思。 “构治的‘构’,也可以构陷我啊……” 构治没有马上明白夕季子在喃喃自语什么。 “今天晚上也很漂亮,所以也OK啊……” “……” “不光是今天晚上,第一天晚上就OK了。” “什么OK?” “今天晚上的内衣也很漂亮……” 这些话和鲜红的口红很不搭调,仍有着稚气的嘴唇显得有点落寞。 “哥哥,你知道我为什么每天早上洗内衣吗?”最后一句话,她说得很大声,但仍然像在自言自语,不等构治回答,她便趴在桌上全身颤动地哭了起来。 构治已经无法若无其事地说“不要哭”这种幼稚的话,只能茫然看着残留酱汁的餐盘,听着打破寂静夜晚的哭声。 _十岁后,构治的确和不同的女人交往,但只有一个女人让他觉得可以结婚、共度一辈子,那正是眼前趴在桌上哭泣,只凭想象理解“爱”这个字眼,一旦说出了口就突然陷入茫然,并像小女孩因为害怕而哭泣的十九岁女孩。 他无法对她说出“结婚”或“一辈子”之类的话,并不光是因为法律或世人的眼光,而是构治还不至于幼稚到相信“一辈子”这种话。小时候完全不曾感受到的年龄差距,如今却成了巨大的鸿沟,变成了在东京生活了几年而变得圆滑的男人和幼稚的哭泣声之间的隔阂。 过了许久,夕季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哭累睡着了,房里一片静寂。构治不禁拿下架子上的闹钟,调拨闹铃。他把调响的闹铃放在夕季子的耳边,夕季子吓了一跳地抬起头来,犹如从梦中惊醒,纳闷地看着构治,好像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似的。构治终于开口了。 “你不是常说自己是大人吗?大人并不是爱说谎,而是知道该说什么谎。不,就算是实话,只要是不能说的就绝口不提,即使不小心说溜了嘴,也要笑着说,刚才是开玩笑的。不要光只会喝酒,这一点也必须做到。” 夕季子似乎还睡眼朦胧,无法看清构治的脸,但她终于用力点了点头说:“骑车载人是大人该做的事吗?你应该很清楚吧。”她学傍晚巡查说的话和口气,接着又说:“我好想在这个房间做一件事。”然后从毛线包包里拿出没有押中的马票丢向天花板,之后便冲进浴室,过了好一会儿,随着哗哗的水声传来她开朗的声音:“哥哥,你先睡吧。我的脸好可怕,我泡完澡再睡。” 构治盖上被子,久久无法入睡。在黑暗中,他听着浴室里的水声、走出浴室的脚步声,以及关上拉门的声音,最后在淅沥的雨声中进入梦乡。当换上外出服的夕季子摇醒构治说“我要搭第一班车回去,你送我出去”时,天还没亮。不断飘落的雨使得天色比往常更昏暗,两人撑着有一根伞骨已经折断的伞,有所顾忌地缩着肩膀挤在伞下。 在快到车站的最后一个街角,夕季子说:“这里就好了。” 构治将伞塞到她手上,要她带着。她摇着头把伞推了过来,她说:“昨晚我喝醉了,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那些都不是真的……我在一月的时候满二十岁。我急着要挥别青春,才和你开那种玩笑。”她轻轻地笑了笑。构治点点头,接着她又说了更出入意料的话:“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最好的证明就是我们马上要结婚了……”她说对方是常到她母亲店里的水电行店员,去年夏天开始交往,一月的时候,对方正式向她求婚,她当时回答“等我毕业吧”。 “真的,我妈还不知道,但我回去之后会立刻告诉我妈。昨晚的事全是开玩笑的,而且我昨天还说了一个谎——今天,你要记得去上班。那个摄影师在电话里说,别因为这些小事就垂头丧气,他放你一一天假,明天要来上班——对不起。谢谢你这个月的照顾。” 她彬彬有礼地道了谢,之后便冲出雨伞,一转眼就转过街角,不见了踪影。构治对她提到的“结婚”这两个字还来不及反应,她就告别了,只留下淅沥的雨声。 当樱花绽放,又随着雨水花谢的时候,姐姐打来电话,说是同意了夕季子的婚事。 “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男人,但个性很温和,也愿意入赘。他要留在水电行工作,但是可以让夕季子继续在店里帮忙……”对方是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叫松冈布美雄,小构治三岁。 “他们整天黏在一起,我就觉得不对劲。”在构治还无法接受姐姐这番话的三个月后,在迎接盛夏的季节,他收到了喜帖。印在一起的两个名字,表示一切已成定局。三月底的那个晚上,一切真的只是开玩笑吧!即使有少许的真心,也只是因为她在对恋爱充满憧憬的年纪就决定结婚,内心觉得有点寂寞,才借由身边的男人,想要试试一生只有一次的恋爱游戏——构治如此告诉自己,这才决定参加婚礼。 婚礼在下关的饭店举行,当客人纷纷走进婚宴会场时,构治才和夕季子四目交接。纯白的婚纱衬托出她过度白皙的肌肤,带着些许惆怅的夕季子羞涩地耸了耸肩,轻声地笑了笑。 新郎松冈布美雄,不,如今入赘香川家,已经改名为香川布美雄的男人个子矮小,看起来十分瘦弱,老实的长相和燕尾服的领结很不相称。虽然觉得夕季子二十岁的美丽即将被这种男人独占有点可惜,但致词时听到“新郎喜欢摄影”,或许夕季子正是迷上了他爱好摄影这一点。 当构治这么想时,或许是因为昨晚搭夜车一夜没合眼的关系,醉意突然袭来。他离开座位去厕所,刚好遇到新郎新娘换好衣服从休息室走出来。 “这是我舅舅。”夕季子如此介绍。 “恭喜。”构治面带笑容地伸出手。当时他的确是打算要握手的,但等他回过神时,发现原本伸出去的手却一拳打着了新郎像鱼骨头般脆弱的下巴。 在还没意识到新郎的身体是否晃动之前,构治已经醉倒在地了。之后的事他完全不知道,醒来时发现自己穿着礼服躺在饭店的房间里。他逃跑似的离开饭店,回到了东京。 原以为姐姐会打电话来发脾气,但两天后的晚上,夕季子从蜜月旅行的宫崎打电话来。她说是在饭店房间打的,她的新婚男人去找柜台商量明天要上哪玩,所以没关系。 “他很生气吧。” “他脾气很好,不会有问题的。只是笑着说,你可能喝醉了。我倒是有点生气。” “不好意思。” “……但是也有点高兴。” “你忘了我吧!别再打电话给我了。” “你太臭美了。哥哥,我真的只是把你当成像哥哥般的舅舅——还有,允许我对你忠告一句,如果你想和女人分手,绝对不能说什么把我忘了吧。女人听到这种话,一辈子都忘不了的。” “那就一辈子别忘了我……” 两人突然陷入沉默,夕季子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小声地“嗯”了一声,构冶正犹豫该如何厚着脸皮说出“你要幸福喔” 这种稀松平常的话,电话便挂断了。 从此之后,在她短暂的一年又两个月的婚姻生活里,直到发生那起车祸,构治只和夕季子见过一面。 那是在她去世前两个月的事。夕季子突然打电话拜托:“我缺三十万。如果你可以借我,我搭晚班的电车过去,请你拿到东京车站来。”构治回答:“知道了。” 夕季子婚后三个月的秋天,构治参赛的照片得到一个国际奖项,他也利用这个机会自立,如今已经有自己的工作室。 虽然还不至于功成名就到连下关都知道他已经出人头地,但他存了七十万,想扩大自己的工作室。 已经有一年没听到夕季子的声音了。当他得奖时祝贺“恭喜”的这句话,以及夕季子两个月前生了宝宝,从丈夫和她自己的名字里各取一个字,取名为“夕美子”这些事,都是从那阵子开始不时来东京散心的姐姐那里听到的。在那通电话里,以及第二天早晨去东京车站送钱时,夕季子仍和以前一样叫他“哥哥”。 当时两个人在东京车站地下楼层的餐厅聊了三十分钟。 她丈夫想要自己开店,刚好在大马路旁有一间很不错的店面,她母亲为了他们四处筹钱,但是还缺一百万。由于今晚就必须决定,所以她必须立刻搭车回去。 “我骗他们是向东京的朋友借钱,所以可不可以帮我保密?我不好意思告诉他们。但我说会顺路来看你,把孩子带给你看看。” 听她这么说,构治担心那个叫香川的男人应该还为在婚礼上被揍的事耿耿于怀,但是他并没有问出口。 夕季子果然带了两个月大的婴儿一起来东京,当构治说“好可爱”时,她开玩笑地说:“就当是借钱的抵押品吧。”然后看着构治的相机说:“用你得奖的手帮我们母女拍几张照吧。”十八年后,长大成人的这个女儿说可以透过镜头感受到构治对夕季子的炽热眼神的,就是当时所拍摄的那几张照片。 在构治按了五次快门后,夕季子说大家都往这里看,她觉得不好意思,于是背着宝宝站了起来,她说:“这是帮小孩拍的照片,请你寄一份到家里,你自己也留一份,有时候拿出来看一下,好好疼爱她一下。” 一年未见的夕季子,身上穿着在超市买的廉价衬衫。或许是因为一下子从女孩升格为妻子,又成为母亲的关系,和以前丝毫没有改变的脸上少了那份稚气。虽然她对着镜头扮鬼睑,但是已经少了结婚前的自然。从她稍微长肉的肩膀,可以看到一个为了丈夫筹钱的坚强家庭主妇的身影。小孩在她的肩头哭闹,在检票口所说的“一年之内,一定会还你”、“不急,什么时候都可以”的这两句话,成了他们最后的对话。 构治将冲洗出来的五张照片寄过去后,并没有收到任何回音。两个月后,某个秋意已深的夜晚,他接到姐姐痛哭失声的电话,得知夕季子 7a81." >突然过世了。构治说当晚必须去洛杉矶,那是赌上自己一辈子前途的工作,无法参加葬礼,但会送花圈和奠仪。去洛杉矶根本是他信口开河,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不想参加葬礼。或许是不参加葬礼就不会对夕季子的死有真实感,也就可以以为她还住下关活得好好的;但也或许是觉得应该让夕季子的丈夫——香川——独自送她最后一程,自己最好不要插手…… 当他听到夕季子骑着脚踏车撞到大货车时,曾经有那么一刹那,他怀疑夕季子是自杀的,但车祸过失完全在对方,不可能是自杀。他似乎又听到了夕季子说他“太臭美了”。他埋首于工作整整一个星期,某天半夜,他突然拿出在东京车站拍的那几张照片,显像液冲洗出来的那五张调皮扮着鬼脸的却是身为妻子和母亲的女人的睑。他努力地从这几张脸寻找那天晚上那个稚嫩的她,突然想起自己训斥她“说什么一辈子,太夸张了”的话。没想到她的一生如此短暂,从那之后只有短短的两年时光。早知如此,即使觉得那天晚上她说想要一起生活的话是无稽之谈,也应该点头答应。然而,他立刻摇头甩开这个想法。他的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夕季子的那句话——“哥哥,你太臭美了。”听到她死讯的一个星期后,构治才流下泪。 “如果你和她上床时,有结婚的打算,我也没什么话好说。虽说有血缘关系,但夕美子和你结婚也没什么不可以,对现在的人来说,年龄不是问题。但是你根本就是玩玩而已,你是喝醉了酒侵犯她的。而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东京的生活。” 姐姐郁代摇着染黑满头白发的头,一开口就又重复前天晚上说的话。 她似乎对夕美子的话深信不疑,由于电话里说不清楚,于是构治昨天调整行程,搭今天一早的新干线到下关。他这次返乡,只通知姐姐。他在车站前的饭店一订好房间,便立刻来到姐姐在通往站前广场的商店街上的咖啡店。正确地说,夕季子去世三年后,他曾在双亲相继去世时回来参加葬礼,至今已经有十五年不曾返乡了。姐姐那家咖啡店的规模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但他根本无暇惊叹。构治一走进店里,姐姐那张最近长了和年龄相符的皱纹的脸气得通红。 那是因为八卦杂志曾经三番两次报道构治的绯闻。再加上姐姐来东京时,曾见识过构治的生活,所以即使被指摘女性关系复杂,他也无话可说。但在年龄足以当他女儿的侄孙的这件事上,他可是清白的。虽然时间是四个半月前,与夕美子去东京考试的时间吻合,但那段期间,尽管他有两次喝得酩酊大醉回家,他还不至于堕落到连和女人发生关系都不记得,更何况他从来没有把夕美子当成这种对象。 如果说与这个和夕季子长得很像的小女孩共同生活了半个月,他内心完全没有泛起涟漪,那也是骗人的。但是构治已经不年轻了,不至于无视自己和高中刚毕业的小女孩之间的年龄差距,而把她当成自己泄欲的对象。虽然夕美子和时下的年轻人一样,外表比实际年龄成熟,但这种年轻还不至于有魅力到足以撩动构治。 姐姐好不容易才相信特地抽空来到本州南端的构治的这番解释。 “那到底是谁的孩子?她为什么要说这种谎?” 构治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前天晚上想到夕美子之前提到的“学长”。但他觉得现在还不是告诉姐姐的时候。 “总之,我先找夕美子谈一谈。” 他话才说完,穿着和其他女服务生相同制服的夕美子刚好买东西回来。她似乎不知道构治会来。夕美子一看到他便转过头去用力抿着嘴。 构治把夕美子带了出去。 两个人默默地在商店街上走,最后走进小型游乐园。石制动物在孩童离去后的寂静暮色中静静地沉睡。 风吹动夕美子的发梢,她沉默不语。 “他也是外表冷漠、内心热情如火吗——是你学长的吧?”构治直截了当地问。构治认为,她之前问他血型就是在试探他是否适合当她腹中胎儿的父亲。 夕美子头也不回地叹着气,点了点头。 “他有老婆、孩子。虽然很认真考虑离婚的事……” “这个人对学妹热情如火,但是到了紧要关头,却冷漠地选择家庭,让一个还没参加成人礼的小女生怀孕、不知所措,却无法负起责任的男人,我可不屑和这种人有一样的性格,我……” “……你为什么不生气?” “我很生气啊!” “那就要表现出生气的样子啊!我现在最不想看的就是大人这种假装通情达理的样子。” “当然要通情达理。我的年纪大你一倍,‘未婚妈妈’一词,除了听起来很时髦之外,一无是处……” “别说了。我已经决定要拿掉孩子,我晚上就会告诉外婆和爸爸,舅舅的事是我乱说的。” “你会吗?在东京的话,我还无所谓,我可不想在下关有什么不好的传闻。别看我这样,我至少希望在故乡留下点美好的东西……” “包括对我妈的回忆吗?” 构治转头一看,夕美子正用挑衅的眼神看着他。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说是你的吗?因为我知道你绝对不会生气。我甚至以为,就算你知道我说谎,也会承认是自己的孩子,和我结婚。” “为什么?” “因为你很爱我妈,而我是我妈的孩子……” “这就是你的答案吗?”构治笑了笑地说:“你妈妈的确很漂亮,或许我也对她有点好感,但是她和别的男人结婚,而且也死了快二十年,我怎么可能还记得?东京的生活没那么好混。你别再说了。你要我怎么面对你父亲,还有,恕我直言,我不可能为了袒护你,把别的男人的小孩说成是自己的,我没那么善良。” 夕美子拼命观察构治的表情,试图说服自己,他在说谎。 “我会说实话。但是我喜欢你,希望你和我结婚,这话有一半是真的。”她说完又转过去。 听她这么一说,构治很担心她说决定堕胎只是嘴巴上说说而已,但还是带她回咖啡店,在姐姐郁代面前证明了自己的清白。一听到她说“会拿掉孩子”,郁代便松了一口气地说要立刻打电话把布美雄找来。布美雄就是入赘香川家的女婿,也就是去世的夕季子的丈夫、夕美子的父亲。 “布美雄早就说田原先生绝不可能做这种事,我却相信了夕美子的话……” 构治阻止她说下去,他说昨天一夜没睡,要先回饭店睡一下,会在途中绕去布美雄的店。接着他告诉姐姐,明天回东京之前会再过来,便走出店门。 构治用眼神向夕美子打招呼时,她别过头看着墙壁。她到底在生什么气?四十五岁的构治实在无法了解十八岁的女孩脑子里在想什么。只知道夕美子和十九年前的夕季子一样,正处于危险的年纪,只不过这个气球现在连接了一个小生命,摇摇欲坠地飘着。虽然觉得她有点可怜,但是构治不能伸出援手。 明天去夕季子的坟前祭拜一下吧。以前没上过她的坟,十八年了,差不多该面对她的死亡了——他心里这么想着,缓缓地从商店街走向车站,在大楼错落、低低地挂着“香川商店”的老旧招牌的店门口前停下脚步。四周已经转暗,店里没有开灯,香川布美雄正在店门口用砂纸卖力地磨着水管上的铁锈。 在母亲的葬礼上,他们交谈过几句,但至今也有十五年没见面了。他比当时苍老了许多,看起来像是构治的哥哥。他的鬓角已经花白。 “他在家里也和在别人家厨房修水管一样。” 姐姐曾经这样评论过他。他在入赘的这个家里,即使在夕季子死后,仍然守着他当女婿的立场,就像守着水管保持畅通一样。他的个头和店面都很小,在婚礼上,构治曾纳闷夕季子为什么会选这样的男人,但此刻看到他在暮色中卖力地用砂纸擦水管的样子,构治觉得不能小看这个男人。虽然姐姐曾拜托他帮忙照顾咖啡店里的生意,但他仍旧坚守着女婿的立场,坚守自己的工作。这样的男人,活得比自己更安定。 构治在一旁看得出神。虽然他讨厌“人生”或“一辈子” 这么重的字眼,但是看着眼前这个弯腰驼背的身影,他的脑海里突然浮现“人生”这个字眼。他觉得自己似乎很久没有这样直接看人了。 香川终于发现了构治,他起身脱下工作帽,深深地鞠了一躬。他说已经接到咖啡店那边打来的电话,了解状况了。 “实在对不起,我就知道她在胡说——” “没事。” 构治说自己没放在心上。他们站着聊了一两分钟。香川邀他晚上到家里吃饭,构治很客气地拒绝,走出店门。 香川起身的那一刻,构治突然觉得他特别高大,但不知这是否是只会躲在镜头后方、追逐谎言的男人对流着汗水工作的男人所产生的愧疚,还是把夕季子的照片藏了十八年这件事所产生的愧疚。即使香川已经忘了,构治仍然对当年婚礼上的那一拳难以释怀。 果然不出所料,夕美子只是嘴巴上说说而已——构治在游乐园时的担心,在那天晚上成真了。 构治在饭店顶楼的酒吧用餐,看着眼前的夜景,感慨这个城市变了,连大海也和以前不同,变成城市的附属品了。 关于夕季子幼年时代的回忆,似乎也被霓虹灯的色彩冲淡了,变得越来越遥远。他很快吃完饭,回到房间,才刚睡着,电话响了。 是姐姐郁代打来的。她语带哽咽地说,夕?美子又坚称肚子里的孩子是舅舅的,不光是这样,她还胡说了一些让人伤脑筋的事,可不可以请你马上过来。构治挂上电话,看了床头的时钟,指针指向九点半。他去浴室冲了冲头,赶紧换上衣服。 虽然走到姐姐家不过二十分钟,但他还是跳上计程车。车子很快穿过商店街,从车窗看到香川的店已经拉下铁门。司机用山口县方言不断搭讪,构治几乎没有理会。因为,他觉得夕美子说的“让人伤脑筋的事”,很可能就是自己爱夕季子这件事。 而这个担心也成真了。 五分钟后,他踏进家门。门柱和石墙都一如往昔,灯光静静地从低矮房子的窗子透了出来,他一推开玄关就听到里面传来香川的怒吼:“你到底在胡说什么——”就在此时,姐姐圆厚的一身体踉跄地跑了出来,挥着手说赶快进来。姐姐可能是忙于扩展咖啡店的关系,根本没有余力顾及家里。构治穿过因为漏水而变得斑驳的走道来到六张榻榻米大的客厅时,夕美子垂着头坐着,整张脸都被头发遮住了。因为愤怒而满脸通红的香川,一>.看到构治便立刻整了整绒布睡衣的衣领,低头表示歉意。 听姐姐说,三十分钟前,香川逼问她,到底是谁的孩子,夕美子竟然说是舅舅的孩子,绝对不会错。舅舅爱妈妈,因为没能和妈妈发生关系,所以拿我当替代品。 “你和夕季子亲如兄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说这种话——夕美子,你在舅舅面前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你骗得了我和爸爸,在舅舅面前可就不敢胡说了吧。” 夕美子拨了拨头发,抬起头来。 “要我说几次我都不怕,因为我说的是真的。舅舅真的爱妈妈,妈妈也背叛爸爸,爱着舅舅。” 她的视线被泪光磨得十分锐利,直直刺向构治的眼睛。 她已经完全崩溃了。这张激动的脸仿佛是十九年前那个晚上流下沾染睫毛膏的泪水的夕季子。构治突然闪过这个念头,随即知道自己为什么惹夕美子生气了。她那双怒目似乎在呐喊舅舅没资格指责她喜欢上有家室的男人,因为,即使妈妈结了婚,舅舅仍然没有放弃。想到一个十八岁的女孩竟然如此袒护腹中胎儿的父亲,不免替她感到可怜,但事到如今,也只能把那个学长的事说出来了。 “那么,傍晚的时候,你在游乐园说……” “我有证据。”夕美子打断构治的话,跑去里面的房间拿出照片,摔在三个大人面前。这照片就是在东京车站拍的那五张照片。那一刹那,构治的心头一紧,以为夕美子去东京时果然在藤村的诗集里发现了那几张照片。但还好并不是。 “你们看看妈妈的脸,她的嘴形——她在说a i shi teru。” 构治无法立刻理解她的意思。他太熟悉这几张照片上的调皮表情了,十八年来,这些表情也已经褪成深棕色了,有的扬起眉毛,有的闭着眼睛,还有的歪着头,或是耸着肩膀,原以为她的嘴形只是配合这些动作时而嘟起时而撇向两边而已。但听夕美子这么一说,他将视线集中在嘴唇上,似乎真的可以听到那五张脸发出了五个音。至少按照夕美子排列的顺序,前面那两张的嘴形的确像是在练习“a”和“i”的发音。 “我爱你……”夕美子的声音仿佛突然变成了照片里的夕季子。 “只是凑巧而已,根本就是在扮鬼脸。” 姐姐的嘀咕声突然变得好遥远。 “对啊,只是凑巧而已。”构治嘴巴上这么说,心里却拼命摇头。我爱你——十八年前,在东京车站的餐厅里,夕季,真的这么说了。 “不是。妈妈对着镜头对舅舅大声说出了这句话。尽管已经结了婚、手上抱着我——舅舅应该听得很清楚!” 不,我并没有听到,所以这十八年来始终没有发现这件事。 然而,此时此刻,这个声音确实传人了构治的耳朵。我爱你——夕季子大声呐喊着。所以拍完这五张时,夕季子才会说“别拍了”、“这是小孩的照片,哥哥也要留一份”。她想要留下的并不是小孩的照片,而是想把这句话留给自己。 “这哪里是什么证据,不要把别人当傻瓜。” 香川将照片收好,放在矮桌上,当其中的一张掉在榻榻米上时,这十八年来,构治每次想到夕季子时,都会浮现的那句“别臭美了”消失了。 她爱我…… 不,不光是夕季子爱我,我也爱她。虽然爱她,但因为是舅舅和外甥女的关系,因为她和别的男人结了婚,因为她以这个男人的妻子的身份去世,所以自己才把这份感情连同夕季子的睑一起当成幻影般的底片埋葬了。 “别说什么一辈子”,以前自己曾对夕季子这么说,但一辈子其实不也很短暂吗? 在还没能够完全忘怀之前就听到她的死讯,在强忍着泪水的日子里,不也就过了大半辈子了吗! “我爱你。”他再度清晰地听到了这个声音,那一刹那,就像当年突然发怒一样,在心头压抑了十八年的情感突然涌上心头。为了掩饰眼中的泪水,构治突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这些泪水终于将十八年来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夕季子的脸显影,然而显影之后的却是眼前这个小女孩的脸。他并不爱眼前这个小女孩,他爱的是夕季子,而这个小女孩也不是真的爱他……然而,既然可以把十九年前他与夕季子的真心都当成了谎言,那么为什么不能让眼前的谎言成真…… 他听到香川的声音。 “孩子是谁的?是东京人吗?如果是,我现在就搭晚班车去找他。赶快说实话,孩子是谁的?” “……是我的孩子。” 随着喘息声,这句话从他的嘴里滑了出来。尽管小声,却立刻止息了香川的怒吼,他们三个人同时转过来,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构治身上。而最惊讶的莫过于夕美子,但是构治自己比夕美子更惊讶,可见他刚才那句话是多么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舅舅……” 夕美子不禁叫了一声。 “夕美子,不好意思,刚才在游乐园时,我还拜托你替我说谎。现在已经瞒不住了,我就实话实说吧。我喝醉了和她上了床——我会负责的。夕美子也说会和我结婚,如果你们可以谅解,我会这么做的。我会让她把孩子生下来,抚养长大。夕美子说得没错,我曾经喜欢夕季子,没能和她在一起,才把夕美子当成了替代品——” 构治缓缓地说着,似乎让谎言一步步成真了。他看着香川,知道自己每说一句话,那张消瘦的脸就越发愤怒。香川推开矮桌,照片全掉在榻榻米上,他一把抓住构治的胸口,姐姐用整个身体抱住香川,制止了他。构治一动也不动,只说:“如果要揍,可不可以等到婚礼?”然后把掉在榻榻米上的一张照片翻向正面。 “没错,我的确喜欢她,我是真的爱上死去的夕季子。”姐姐郁代赶忙制止:“构治,要懂得分寸——”他用眼神示意姐姐别说了。 “不,让我说完吧。我真的很爱她。她那么可爱,我根本顾不了什么血缘关系。但是,夕美子有一件事你要听清楚了,你妈妈对我完全没有意思。对她来说,我只是从小和她一起玩的哥哥。我曾经很认真地问她,一辈子不结婚、住在一起好吗?她笑翻了,根本没有把我当一回事。她在婚前曾经找我谈,说是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男人了,很想赶快结婚。拍这些照片时,她也说你父亲是温柔体贴的好男人,她很幸福。既然这样,她怎么可能对别人说我爱你。虽99lib?然她结婚才一年多就死了,但是她得到了一辈子的幸福。” 绝对不能说她也爱我。面对这个在别人家的厨房、在商店街大楼的缝隙中、在这个家坚守着女婿立场,比我更努力活着的男人,我怎么能说那天晚上如果我点头的话,她就会不顾一切,和我在一起,只因为我没答应,她才落寞地结婚了。 所谓的大人,知道该说什么谎。构治至今仍然没有忘记自己在十九年前那个夜晚所说的话——“就算是实话,只要不能说的就绝口不提。”夕季子做到了,她就像小时候听到“不许哭”而拼命忍住泪水一样,遵守了我的话,遵守了哥哥的话,在第二天清晨的雨中街角,笑着说是“开玩笑的”,在东京车站的地下楼,也只借由唇形说出“我爱你”。她是个笨蛋,既然要死,就应该大声说出来再死;如果知道即将离开人世,这个善解人意的丈夫一定会原谅她的,即使结了婚、身为人母,却仍然无法忘怀以前那个骑脚踏车带自己去海边的哥哥,仍然还是个小孩,就不必勉强自己当大人——构治从那张翻过来的照片里,终于找到了他十八年来一直在寻找的幼稚线条。 不知道是不是被构治淡淡的说话声给慑住了,香川甩开了岳母,走出房间,上了二楼。姐姐失去重心,跌在地上。 “我从来不知道他力气这么大。”她一边抚着腰一边站了起来,“构治,你……”她露出歉疚的眼神。构治知道姐姐发现自己在说谎,尽管这样他仍旧说:“这样就解决了。能够和这么年轻的女孩结婚,也算是为我的风流史增光吧。”然后转头看着垂头丧气的夕美子。 “我已经决定了。夕美子,你要和一个年龄比你父亲还大的人结婚,应该要多考虑一下吧。你想清楚了就打电话到东京给我。你父亲和外婆也会有意见。只是……” 夕美子微微抬起头,从她的发丝缝隙中,可以看到她已经泪流满面。 “如果你决定要和我一起生活,就算你父亲他们反对,你也必须不顾一切来找我。” 不,他不是对夕美子说的,而是终于对那天晚上把睫毛膏也哭花了的夕季子说的。 看到夕美子轻轻点头,姐姐才抬头看着天花板,担心二楼的动静,她说:“我并不反对……”然后好像突然想到似的捡起夕季子的照片,轻声说:“对了,那次夕季子去东京前,在镜子前仔细打扮了两三个钟头。”三个人静静地喝着茶,仿佛只要一开口就会破坏构治好不容易用谎言建立起来的平静。 十分钟后,构治站了起来。 他走出玄关,发现香川不知何时站在楼梯口,耸着肩膀,一副生气的样子。 “我改天再来。”构治向他欠了欠身,香川举起手来。原以为他要动手,但他抓着构治的手臂,将他拉到二楼,让构治坐在一间干净的小房间,把一本相簿放在他面前。 “那是我从高中时期开始拍的照片中挑选出来的,集成这一本。我一直希望能够让你这么有名>藏书网的摄影师过目。请说说你的看法。” 构治这才想起这个男人也喜欢摄影,他一边翻着相簿一边说:“很好,很棒。”他并不是奉承。虽然拍摄的技巧十分稚拙,但是那些温柔地包容风景和建筑物的角度,是自己早就已经遗忘的了。 不知道翻到第几页时,构治突然停住手。里头有两张夕季子的照片,一张是在厨房做菜,一张是抱着孩子坐在秋千上。 虽然他故作平静地翻了过去,两个画面却都深深地烙在心里。 照片里的夕季子都在微笑,构治从来没有看过这种微笑。那一刻的夕季子,正在与“爱”这么重的字眼无缘的宁静角落里享受着祥和。尽管没有动人的美丽,却是从构治完全陌生的角度拍摄一个平凡的家庭主妇,就像拍摄山、树和湖泊一样地自然。 这个角度,正是这个男人的爱。 香川从不同于构治的另一个角度,爱着还活着时的夕季子,也爱着已经去世了的夕季子。自己刚才并没有说错,夕季子和香川共度的时光一定很幸福。香川或许只是想让自己看这两张夕季子的照片而已。 构治仔细看完每一页后,又说了一声“真的很棒”。香川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之后香川从抽屉拿出一本老旧的存折和印章,他问:“田原先生,不知道夕季子有没有向你借三十万?” 构治早就忘了那笔钱。 香川说,虽然夕季子说是向东京的朋友借的,但是她死后不曾有人来催讨,所以我猜可能是这样吧。构治老实地点点头。香川说,十年前就已经存够这笔钱了,并把存折推到构治面前。 “不用啦。”构治又推了回去。 这样来来回回了两三次后,构治用力握着存折,突然想到,她终究是把那个宝宝当成借款的抵押品交给我了。接着构治意志坚定地把存折推了回去。 “既然这样,可不可以当成是部分的聘金?”构治说完抬起头来,静静等候夕美子父亲的回复。 后记 大学时代,我和母亲在乡下车站等车,为了打发时间,我们一起走进一家小柏青哥店。虽然我们都是第一次玩,但小钢珠不断吐出来。平时我只看过母亲工作的样子,她用一看就知道和玩乐无缘的关节粗大的手灵巧地操作机台,拼命追着从盆子里溢出的小钢珠,将小钢珠捡了回来。母亲出身农家,她弯腰的动作看似在种田。虽然我无法明确解释何以如此,但当我看到母亲驼着像岩石般的身体时,似乎看到了她从大正初年到经历战争、战后的一生。虽然只有短短几秒钟的光>景,却是我记忆中最深刻的母亲形象。 另外,上小学之前,我曾经无意间探头看了父?亲的烟管,父亲突然将烟管递到我面前。父亲几乎大半时间都卧病在床,也很少理会家人,是极沉默寡言的人。当时他没有说话,只是转过头来,将烟管递过来,意思是问我要不要试试看。那是我记忆中,第一次看到父亲正面的脸。不知是害怕父亲还是害怕抽烟,我记得自己当时摇了摇头便逃走了。但是否真的是这样,我已经忘了。我已经忘了整个来龙去脉,然而父亲那一刻的脸却深深留在脑海里。 另外,我最近和熟识的评论家(容我写出他的名字)关口苑生先生以及像他妹妹般可爱的侄女,三个人走在黎明的荻洼街道。空中下着秋天微冷的雨,与东京这种脏雨很搭调的舅舅和来自本州南端、有着一身与东京格格不入的白皙皮肤的侄女共撑一把伞,有点拘束地默默走着。在同一把伞下,他们既像兄妹,也像情人。我突然坏心眼地在那一瞬间把他们幻想成一对情侣,出神地看着两个人在黎明细雨中的身影。 故事里也有一些实际的场景。 一般人有时候会露出连职业演员也自叹不如的表情,或说出一些经典话语。 我虽然无法拍下或录下这些和我或多或少有点关系的人的表情、话语,却可以借由一些小故事将它化为文字;有描写母亲故事的 href='/article/6076.htm'>《红唇》,也.99lib?有像《我的舅舅》那样,描写两名与确有其人相似的故事,并从前述的荻洼雨中小景里杜撰出情节。 我身边的人,或是曾经见过两三次的人,几乎都以真实姓名出现在其他的故事里。 作品中的某些话语,是我在生活中亲耳听到的。 这是我写给那些提供经典场景、经典台词的各位非职业却是优秀名演员的“情书”。 连城三纪彦 一九八四年(昭和五十九年)四月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