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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绘。
司马光说:才华确如圣上所言,大节不亏就很难讲。
宋神宗说:这一点,朕已经告诫他。
司马光说:富弼老成持重有人望,离职可惜。
宋神宗说:朕已再三挽留,他一定要走。
司马光说:言不听计不从,又与同僚不合,当然要走。
宋神宗说:爱卿是在说王安石吧?他怎么样?
司马光说:很多人说他奸邪,恐怕批评过分了。王安石人品没有问题,只是不懂
事,又固执己见。
宋神宗说:比富弼还敢作敢当的是韩琦,可惜太要强。
司>?.马光说:韩琦实在是忠臣,虽然也有毛病。
君臣二人叹息。最后,他们说到了吕惠卿。
吕惠卿是福建晋江人,跟宰相曾公亮是同乡,跟王安石则是老朋友。由于这两重关系,他最早成为条例司成员并被福建建阳人陈升之接纳。但对于此人,朝野争议很大。
于是宋神宗问:吕惠卿呢?爱卿看他怎么样?
司马光说:不是好人。
宋神宗说:朕看他应对自如,颇有才华。
司马光说:奸臣哪个无才?吕惠卿当然也有,可惜心术不端。将来害得王安石身败名裂的,一定是他。
神宗默然。
没有证据表明王安石是否听说了这段对话,估计听说了也会不以为然。事实上五个月后,司马光致函王安石,向自己这位老朋友坦诚地表达了担忧。他说,执政不可以不留意君子与小人之别。忠信之士在你得势之时,也许看起来面目可憎,将来却会伸出援手。相反,谄媚之人虽然现在能让你逞一时之快,但只要你倒霉,他们必定卖友求荣。
王安石真迹《致通判比部尺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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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为王安石给做通判比部的友人的问安信,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王安石当然不会同意司马光的意见,因为此刻的吕惠卿是他的亲密战友和得力助手。条例司工作事无大小,王安石都要跟吕惠卿商量;变法需要的奏折和文件,也都由吕惠卿起草。当时甚至有这样的说法:吕惠卿是王安石的颜回。
因此,王安石客客气气地给司马光写了回信,只字不提吕惠卿,只是说既然你我道不同,那就不相与谋。
冲突已在所难免,好戏也即将开锣。
四、司马光出走
十一月十九日,吕惠卿与司马光短兵相接。
这时当然还是熙宁二年。但自从二月二十七日设立制置三司条例司,朝廷的变化日新月异。均输法、青苗法和农田水利法开始实行,吕诲和范纯仁等大批官员被贬,富弼离开相位并由陈升之接任,韩绛到了条例司,吕惠卿也由于变法有功备受赏识,在九月获得“崇政殿说书”的资格。
原封不动的,只有司马光。
司马光早就想走了。王安石担任副宰相六天后,他便向皇帝请求外放,但不被批准。神宗说:爱卿名闻遐迩,就连辽人都向使节打听爱卿做御史中丞的事,怎么能走?司马光无可奈何,只好留下来继续做他的翰林学士。
好在,他还可以给皇帝讲课。
讲课原本是王安石的主张。他第一次见到宋神宗,皇帝便向他要改革方案,这位新任翰林学士却提出先讲课,理由是只有讲课才能统一思想。思想不明确,方案没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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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宗批准了这个安排,为此还有了段小插曲。
麻烦出在一个礼仪问题:站着讲还是坐着讲。王安石和吕公著两位翰林学士都认为,皇帝陛下当然是坐着。但陪读的也都坐着,讲课的反倒站着,并不合适,建议改革。
提议立即引起反弹,官员们七嘴八舌。反对者说:离开席位站起来说话原本是古今常礼,何况是在君主目前。站着讲课已经实行五十多年了,怎么能妄议轻改?
皇帝无奈,只好去问宰相曾公亮。
曾公亮答:臣在仁宗朝是站着的。
皇帝也只好对王安石说:爱卿就破例坐下吧!
王安石当然不敢。
这虽然是一件小事,却很说明问题。没错,王安石真能惹事,改革也确实很难。不过讲课也给了司马光机会。于是在十一月十七日那天,他就讲起了萧规曹随的故事。
宋神宗问:汉代守着萧何之法不变,可以吗?
司马光答:怎么不可以?不要说汉,如果夏商周都能坚守禹、汤、文、武之法而不变,恐怕能延续到现在。
意思很清楚:祖宗家法不可改。
两天后,轮到吕惠卿。
吕惠卿讲《周易》,而《周易》主张变通。因此吕惠卿也借题发挥说:先王之法有一年一变的,数年一变的,还有世代而变的,也有百世不变的。汉高祖约法三章,萧何就变成九章,岂能一成不变?司马光歪曲篡改历史,分明是对现实不满,借古讽今,混淆视听,请陛下召
藏书网他当庭对质。
神宗只好宣司马光上前,问他有何话说。
面对吕惠卿的公然挑衅,司马光表现出君子风度,非常低调地答辩说:臣并不认为保守先王之道,就是要坐视旧法之弊而不改,也无意讥讽攻击谁。臣的本分不过讲课,仅仅希望圣贤之言能够有助于陛下的天纵聪明而已。
吕惠卿却咄咄逼人。他说:司马光作为翰林学士,应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有官职而不能尽职就该辞职,有言责而不能尽言也该辞职,司马光为什么还不辞职?
司马光只好问皇帝:臣奉诏言事,已上奏折,比如制置三司条例司之类尽在其中,不知是否已达圣听?
宋神宗说:朕已经看了。
司马光说:这就不是臣知而不言了。今天公卿大臣都在这里,请陛下问问吕惠卿。三司使掌管天下财政,如不称职可以罢免,为什么要让中书省和枢密院侵夺其权?另设制置三司条例司又究竟想干什么?只要条例不要道义吗?
吕惠卿不能回答。
司马光说:言不听计不从而未能辞职,确是臣罪。惠卿责臣,并无不当,臣领罪就是。
宋神宗说:今天不过相互讨论罢了,何至于此!
其他官员也赶紧出来打圆场。
神宗又对司马光说:爱卿千万不要生气。
司马光说:臣不敢。
王安石却不干了。
不干的原因,是两个半月以后,也就是熙宁三年的二月初一,韩琦在河北上书,状告王安石派遣提举官强制推行青苗法,无论贫富一律命令借款,就连不种地的城市居民也被摊派,显然与扶危济困、抑制兼并的立法精神相悖,因此建议尽快召回各路提举官,改青苗法为原来的常平法。
神宗接到奏折感慨万分。他对宰辅们说:韩琦可真是忠臣啊!身在外地而心忧王室。朕原本以为此法利民,没想到害民如此!城市居民要什么青苗钱嘛!也要强贷?
王安石却跳起来说:城市居民有什么借不得?只要他们自愿贷款,那钱贷给谁不是贷?
这就是强词夺理了。因此这回两个宰相,同时也是两个福建人曾公亮和陈升之,也都站在韩琦一边。王安石见情况不妙,马上向皇帝交请假条,称病不朝。
皇帝也马上就想到了司马光。
实际上,神宗早就想要重用此君了,只不过王安石坚决反对。王安石说:司马光外托直言抗上之名,内怀收买人心之实,发表的都是害政言论,结交的都是乱政小人。陛下委他以重任,岂不是为持不同政见者树了一面大红旗吗?
神宗只好作罢。
不过现在王安石既然病了,那就不必再听他的,司马光也被任命为枢密副使。没想到司马光却不干。他说:只要能撤销制置三司条例司,召回提举官,不行青苗法,即便什么职位都不给臣,臣也受赐良多,感到十分幸福了。
言外之意也很明显:不采纳我的意见,我就不干!
神宗当然不能同意。他说:爱卿是枢密副使,按照法定职责应该谈军事,怎么说起职权范围以外的事来?司马光却回答:没有接受新任命,就还是翰林学士,当然可以说。
君臣二人相持不下,王安石却上班了。
上班也不奇怪。因为接到病假条后,司马光便利用翰林学士起草诏书的职权,借皇帝之口把他训了一通,而且话说得很难听:如今舆论沸腾,黎民骚动,你却居然要推卸责任以求自保。卿之私谋,固为无憾;朕之所望,将以委谁?
这就等于把王安石的为人和变法统统否定了。王安石固然不能接受,并立即上书抗辩;宋神宗也觉得不对劲,赶紧下手诏安慰,又特地派吕惠卿去宣谕。最后的结果是:在家躺了二十天的王安石又回到了自己的岗位。
现在轮到赵抃狼狈不堪。因为在王安石病假期间,神宗曾经下诏停止实行青苗法。曾公亮和陈升之准备奉诏,赵抃却主张让王安石自己来做这件事情。谁知道王安石复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命令条例司驳斥韩琦的奏折。赵抃无法向天下人交代,只好上书朝廷,公开表明反对变法的态度,并在四月十九日辞去参知政事职务,出知杭州。
接下来,九月十三日,宰相曾公亮辞职。
..
陈升之更在赵抃之后就提交辞呈,只是没被批准。
99lib?
司马光也只好出走,到外地去做地方官,时间是在九月二十七。当然,神宗还是挽留过他。八月初八,司马光提出外放申请时,皇帝问:爱卿为
藏书网什么不能留在京师呢?
司马光答:臣不敢。
皇帝沉吟良久:王安石是卿老友,何必自疑?
司马光苦笑:陛下想想吕公著的遭遇就知道了。
那么,吕公著又是怎么回事?
五、化友为敌
与司马光相比,吕公著跟王安石的交情确实更深。熙宁之前王安石便名扬天下,就因为有韩绛、韩维兄弟和吕公著的极力推崇。这种宣传是有分量的。毕竟,他们三人都出身名门望族,吕公著更是宰相吕夷简之子。投桃须报李。御史中丞吕诲被贬,王安石推荐的接替人选便是吕公著。
但在熙宁三年四月,他却被王安石控告。
控告的过程有点乌龙,吕公著、司马光和王安石的说法也不一致。核心案情大约是:条例司批驳韩琦,吕公著大为不满。他对皇帝说:朝廷怎么可以这样欺负藩镇?万一韩琦率晋阳之兵南下清除君侧之恶,请问陛下将如何对待?
这很严重,因为“清君侧”几乎等于谋反。韩琦当然不会这么说,也不会这么想。因此吕公著此言,便有诬陷韩琦之嫌。问题在于,吕公著
藏书网也未必说了这话。如果没有,那么受到诬陷的,就不是韩琦,而是吕公著了。
问题是,吕公著说了没有?
当事人自己是否认的。他在多年以后回忆说,当时面见皇帝次数频繁,从来没有一个字提到韩琦。这段话是王安石和吕惠卿凭空捏造,又偷偷塞进某个文件中的,目的就是要栽赃陷害。相反,王安石的回忆录言之凿凿,吕公著不但说了这话,还说得泪流满面。司马光的记载则模棱两可,一面肯定赵抃亲眼看见吕公著从贡院走入殿中向皇帝进言,同时又称那些话是另一个人说的,被神宗张冠李戴云云。
看来,真相大白是不大可能了。
不过可以肯定,处分吕公著的诏书中确有“乃诬方镇有除恶之谋”的字样。同样可以肯定的是,吕公著很不赞成王安石的变法,说起话来也措辞严厉。因此,可能存在的事实也许是:吕公著或者出于义愤,或者出于担忧,确实有过类似言论,却被王安石和吕惠卿抓住把柄大做文章。
即便如此,也让人心寒。
但这并非没有可能。在吕惠卿,也许是本无情义;在王安石,则无妨看作自我牺牲。实际上,王安石正是那种为了主义和主张可以放弃一切的人,其中就包括生活情趣和个人享受,也包括私谊和朋友。当然,是曾经的。
比如富弼和欧阳修。
富弼是王安石的老上级,欧阳修则是他的大恩人。作为文坛领袖,欧阳修的推荐和好评,可比韩氏兄弟和吕公著分量重得多。然而怎么样呢?欧阳修申请退休时,副宰相冯京主张挽留,王安石却说:这种人在一郡就害一郡,在朝廷则害朝廷,为什么要留?富弼被贬,他更是恶狠狠地说:富弼兼有鲧和共工之罪。仅仅降职,便宜他了!
这实在过分。
宋神宗却另有解释。他对司马光说:王安石跟吕公著确实曾经亲密无间。但是吕公著犯下罪行,作为朋友的王安石却并不包庇隐瞒,这正是无私无畏一心为公呀!
呵呵,原来他是“大公无私”。
这很厉害。我们知道,按照儒家伦理,欺师灭祖和卖友求荣无论在士林还是江湖都不可饶恕和宽容。但现在王安石可以不怕。因为他不是出卖朋友,而是执行公务。他追求的也不是个人的荣华富贵,而是帝国的昌盛繁荣。
那么请问,他有错吗?
显然,正是这种所谓的公字当先,让王安石在排除异己扫除障碍的时候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和道德包袱。他可以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对待所有反对派。如果非亲非故,就更没有必要手下留情,尤其是在立足未稳的熙宁三年。
熙宁三年(1070)有关事件一览表
| 月 | 日 | 事件 |
|---|
| 正月 | 初二 | 因范镇等言下诏纠正青苗法之偏 |
| 二十六 | 张方平出知陈州,陛辞时极言新法之害 |
| 二月 | 初二 | 因韩琦上书言青苗法之弊,王安石称病不朝 |
| 十一 | 司马光拒任枢密副使 |
| 三月 | 初三 | 司马光致函王安石,书信往返再三 |
| 二十一 | 王安石论“三不足” |
| 四月 | 初八 | 御史中丞吕公著罢,知颍州 |
| 十九 | 参知政事赵抃罢,知杭州,韩绛参知政事 |
| 二十三 | 大批言谏监察官员被贬,台垣为之一空 |
| 五月 | 十五 | 制置三司条例司归属中书省 |
| 七月 | 初三 | 欧阳修罢宣徽南院使,知蔡州 |
| 九月 | 十三 | 曾公亮罢相 |
| 十四 | 枢密副使冯京任参知政事 |
| 二十七 | 司马光罢翰林学士,出知永兴军 |
| 十月 | 二十一 | 陈升之因母亲去世罢相 |
| 二十八 | 范镇罢翰林学士,退休 |
| 十二月 | 初九 | 立保甲法 |
| 十一 | 韩绛和王安石为宰相,王珪参知政事 |
| 二十二 | 行免役法 |
实际上正如上面表格所示,熙宁三年跟熙宁二年一样惊心动魄。王安石的重要工作之一也跟去年相同,是要跟占领了舆论阵地的言谏官员和监察官员做斗争。在高度重视言谏监察的唐宋两代,这些人都不好对付;而皇帝陛下对“天下纷纷”显然
?已经十分恼火,极不耐烦。
言谏和监察官员也不识好歹,他们集中火力炮轰条例司、攻击青苗法。谏院长官李常就向皇帝报告,某些州县发放贷款不出本钱,却强迫民众还利息。监察御史里行张戬则不但全盘否定改革,还跑到中书省大吵大闹。曾公亮无奈,只好低头不语,王安石则用扇子遮住脸窃笑。
张戬大怒:笑什么笑!参政觉得张戬好笑,张戬也觉得参政可笑。不但张戬,天下人谁不认为参政可笑至极!
陈升之只好出来打圆场:察院不必这样。
张戬却不领情:相公你也跑不掉。
王安石当然不能让他笑下去,很快奏请皇帝将张戬贬到湖北公安去做知县。至于李常,王安石的办法是要求他说出无本贷款州县的名字。此人打死不说,结果丢官。
靠着诸如此类的办法,王安石横扫千军如卷席,只用几个月时间就让御史台和谏院为之一空,朝廷也变得安静。于是他对皇帝说:陛下现在知道为什么天下纷纷了吧?
神宗说:是朕用人不当。
王安石说:也不尽然,恐怕根本就不该让人开口。陛下立法,宰相动摇于上,御史动摇于下,藩镇动摇于外,又没人替陛下保驾护航,怎么能不议论纷纷,沸沸扬扬?
神宗以为是。
王安石的好朋友范镇却被激怒了。
范镇的职务是翰林学士、知通进银台司,也就是通进司和银台司的长官。这两个部门负责传递文件,郑侠的难民图就是谎称机密快件通过银台司送达御前的。皇帝的旨意能不能下达,民间的实情能不能上传,通进银台司很关键。
更重要的是两司有封驳权,也就是拒绝传递他们认为不合格或者不合理的文件。范镇就这样做过。比如命令李常说出无本贷款州县名字的诏书,就五次被他封还;撤销司马光枢密副使任命的诏书,也被他封还。神宗无奈,只好同意他辞去通进银台司职务,留任翰林学士。
这样一个人,当然不能容忍对舆论的钳制。在不懈努力终归失败之后,他连上五道奏折,直言不讳地指出“陛下有纳谏之资,大臣进拒谏之计;陛下有爱民之性,大臣用残民之术”。据说,王安石看了以后,气得浑身发抖。
范镇很快就被安排以户部侍郎的身份退休,应有的待遇都被剥夺,只有声望越来越高。苏轼听说,前往祝贺,范镇痛心地说:天下受其苦,我却享其名,我是什么心肝!
但,这已经不关王安石的事。
两个月后,也就是熙宁三年十二月,把战场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王安石,跟韩绛一起被任命为宰相。
现在王安石面前已经没什么像样的对手。韩绛对他从来就是忠心耿耿的,两位副宰相冯京和王珪则被他和他的手下看作橡皮图章和签字机器。有人曾经对他一个名叫曾布的马仔说:某些事是不是也该请示一下参知政事?曾布居然这样回答:为什么要请示?敕令完稿后叫他们画押就是。
王安石俨然成为独裁者。
结果是熙宁四年变得相当乏味,就连欧阳修告老和富弼被贬都波澜不惊。新法的推行也顺风顺水。尽管发生了上访群众突入王安石私邸的事件,但很快就被他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多嘴多舌令人讨厌的监察官员当然还有,比如御史中丞杨绘和监察御史里行刘挚,但都在七月份清除出局,刘挚还被远远地贬到湖南衡阳去看守盐仓。
眼见反对派溃不成军纷纷落马,王安石笑了。
不过,他很快就会笑不起来。
六、积怨爆发
熙宁五年(1072)八月二十六日,神宗驾临紫宸殿。
紫宸殿在大庆殿的北面,是举行常朝的地方。这一次的御前会议应该是例会,在京官员都要参加的。因此文武百官行礼如仪之后,就准备退下。剩下的时间,将由“二府”也就是最高行政机关中书省和最高军事机关枢密院的正副长官向皇帝陛下汇报工作,请示圣旨。
一个名叫唐坰(读如窘阴平)的却突然冲出队列。
唐坰的职务说起来很长,叫太子中允、同知谏院、权同判吏部流内铨。第一个是官衔,是用来定级别、领俸禄、穿衣服和算资历的。后面两个是差遣,即实际工作。但第三个其实是兼职,未必当真管事。所以,唐坰真正的职务是同知谏院,也就是谏院的佐官,位在长官“知谏院”之下。
北宋谏院是负责纠正朝廷错误的机关,因此唐坰其实是有发言权的。但,提意见也要守规矩、讲程序。在御前会议上不打招呼就冲出来说话,是严重的失礼和犯规。于是神宗皇帝在惊愕之余,便让礼仪官通知他隔日再说。
唐坰却不肯。
皇帝只好吩咐:那就到后殿等着吧!
唐坰回答:臣今天的话,要当着所有大臣的面说。
说完,趴在地上不肯起来。
皇帝只好将他召到御座前,唐坰则不慌不忙掏出一个大卷轴,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始宣读他的长篇大论。
神宗赶紧打住:奏折留在这里,爱卿可以退下了。
唐坰却说:臣今天要弹劾的是朝中大臣,必须为陛下当面陈述,当面核实,当面论个是非。然后,这位谏官居然回过头来大吼一声:王安石,到御座前面来听参!
王安石猝不及防,不知所措。
唐坰说:陛下面前尚且如此,在外面不知有多跋扈!
王安石吓了一跳,赶紧上前。
于是,唐坰放开嗓门,滔滔不绝历数王安石的种种不法和罪过,一共六十多条。而且,每说到一件事,他就要对皇帝说:请陛下宣谕王安石,问他臣说的到底是假是真?
王安石狼狈不堪。
其他人更是一句话都不敢说。
神宗皇帝则不得不多次打断唐坰,唐坰却越讲越是精神抖擞慷慨激昂。最后,竟忘乎所以地指着御座说:陛下如果不听臣的忠言,这个位子只怕坐不久了。
所有人都呆若木鸡,吓白了脸。
唐坰却恢复了平静。他从御座前退下,郑重其事地趴下来向皇帝行了大礼,然后一个人跑到东门外待罪。
紫宸殿內,依然鸦雀无声。
神宗半天才缓过劲来,问:这人怎么胆敢如此?
王安石只能苦笑:他疯了。
唐坰当然没有疯。此人甚至原本是王安石的党羽,也是宋神宗喜欢的人。因为他曾经对神宗说,秦二世受制于赵高不是因为太强,而是太弱。他又曾经对王安石说:推行新法没什么可犯难的,只要杀几个像韩琦那样的就行了。
这样的人,怎么也反王安石?
实际上唐坰后来并未受到严重处分,只不过被贬到广州去做军需官。官修史书无法解释唐坰的反目为仇,只好说他是因为对职务的安排心怀不满。但,此人三月到谏院就已经屡屡上书,八月发难竟能洋洋万言,说明什么呢?说明不但他自己满怀深仇大恨,朝中对王安石也是怨气冲天。
积怨总是要爆发的,只看什么时间,什么方式。
果然,五个月后,王安石再次成为风暴中心。
起因是一件小事。熙宁六年(1073)正月十四,王安石随同皇帝一起观赏花灯,之后又应邀进宫观赏百戏。然而当他骑着高头大马进入宣德门时,却被宦官头子张茂则喝令拦下。在张茂则的示意下,卫士还把马夫痛打了一顿。
马夫跳起来:瞎了你的狗眼,没看见这是谁的马?
张茂则怒斥:宰相也是臣子,难道想做王莽?
位极人臣又是逢年过节,却居然受此羞辱,王安石当然不会善罢甘休。于是,他向神宗皇帝投诉,要求将卫士送开封府法办。开封府的法官(一个判官,一个推官)为了讨好王安石,不问青红皂白便将卫士们各打十七大板。结果可想而知,就像一滴水掉进沸腾的油里,舆论顿时炸了锅。
一个名叫蔡确的人站了出来。
蔡确也不寻常。他是福建晋江人,与后来赫赫有名的蔡京同族,此刻的职务则是监察御史里行。前面说过,唐宋两代非常重视监察和言谏。言谏官员叫谏官,唐坰就是。监察官员叫台官,蔡确就是。台官和谏官都有权提意见,何况这位御史言之有理。他说:卫士的本职工作是保卫皇上,马入宣德门当然要呵斥,开封府显然是溜须拍马徇情枉法。如不严惩,从今往后,还能指望卫士们忠于职守吗?
这当然很严重,神宗不禁为之动容。
据说,皇帝甚至还对蔡确另眼相看,准备重用。
王安石却必须为自己辩护。他的说法是:宰相在宣德门内下马是惯例,以前也从来就没有人管过这件事,怎么今年就出了新规矩?宦官和卫士是什么人,为什么胆敢对宰相如此无礼?肯定是有人背后指使。因此,王安石请求皇帝查出幕后黑手。而且他断言,那一定是破坏变法的“反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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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典型的“阴谋论”了,也是传统社会官场斗争的惯用伎俩。似乎只要“动机不良”的帽子扣过去,无理也能变成有理。好在神宗皇帝并不糊涂,决定先弄清楚宰相下马是应该在宣德门内还是门外。此事虽然看起来小,崇尚礼治却是中华帝国的传统。破坏了礼法,也是会动摇国本的。
查询的结果莫衷一是。有人说门内,有人说门外,还有人说不记得了。只有三朝元老枢密使文彦博话中有话冷冷地说了一句:老臣我从来就是在宣德门外下马。
神宗无奈,只好将开封府那两个法官罚款了事。
王安石也只好将一口恶气咽了下去。
其实本案很可能是偶发事件,奇怪的不是宦官张茂则和宣德门卫士,而是蔡确。跟唐坰一样,蔡确原本也是王安石的党羽,而且在王安石罢相之后仍然坚持新法。他以台官的身份出来说话,背后应该没有什么“反革命”指使。
那么,蔡确为什么要弹劾开封府?
北宋皇城示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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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杨鸿勋《宫殿考古通论》。
据说,是因为他看出皇帝已经反感王安石。
但这是不准确的。事实上,王安石受辱之后,就向神宗提出辞职,神宗的挽留则几近低三下四,甚至连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爱卿每次请辞,朕都寝食不安。朕一定是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难道还在为宣德门的事耿耿于怀吗?
所以,还是不要
妄测蔡确的动机为好。
没有疑问的,是王安石不得人心。
不妨再提供一个旁证。据说,神宗皇帝曾就此案询问过宫中宦官,没想到宦官们齐刷刷跪下来泪流满面地说:官家圣鉴!如今祖宗家法扫地无遗,王安石所行害民虐物。臣等明知祸从口出,却也不敢不言。愿陛下罢免王安石,救万姓于水火,就算把臣等流放到天涯海角也
.99lib?无怨无悔!
神宗皇帝不由得一声长叹。
不难看出,王安石已经几乎把所有人都得罪完了,就连同一战壕中人也开始离心离德,比如唐坰和蔡确。对此,他当然并不在乎。他是真理在手和大义凛然的,也把所有障碍和困难都考虑过了。唯一没有想到的,是后来那百年不遇的旱灾。当然他更想不到,自己的阵营也会分裂。
七、王安石罢相
麻烦起于市易法。
市易法就是市场法或贸易法,熙宁五年(1072)三月颁布实施。起因是一个名叫魏继宗的自称草民上书朝廷,控诉京师各大财团把持市场操控物价,在物流畅通之时压价买进囤积居奇,待物质匮乏之日再高价卖出,害得外地商贩无利可图不愿送货,城市居民不聊其生叫苦连天。因此,魏继宗建议朝廷像设立常平仓一样设立常平市易司,将市民需要的生活用品平价买进平价卖出,以平抑物价稳定市场。
这个建议被神宗皇帝采纳。
王安石政府则在开封设立了市易务,也叫市易司,通俗地说就是批零兼营的国家百货总公司。目的不是赚钱,而是要保障人民生活。至少,立法的时候是这么说的。
可惜,市易务很快就出了问题
。
问题据说出在负责人。此人叫吕嘉问,是吕公著哥哥吕公弼的重孙。吕公弼上书反对变法,他却偷了奏折草稿送给王安石,因此被吕氏视为家贼,王安石视为心腹。
这样一个人负责国家百货总公司,能安分守己不做手脚才是怪事。根据后来的揭发,吕嘉问上任伊始,就把这个意在平抑物价的民政机构,变成了操控物价的赚钱机器。也就是说,过去有人垄断市场盘剥小商小贩和城市居民,现在也一样,只不过剥削者由各大财团换成了帝国政府。
至于吕嘉问是否中饱私囊,则不得而知。
民怨沸腾却不难想象,神宗皇帝也不能不管。他做出批示并
当面询问王安石:听说市易务把所有生意都抢了,官府还悬赏抓人来市易务买卖,商贩们想卖冷饮都不可能,针头线脑之类的小百货也物价飞涨,请问做何解释?
王安石当然矢口否认,就连“吕嘉问年轻不懂事”的说法都不接受,反倒批评皇帝不识好歹。他说:如果陛下总是被小人蒙蔽,又总是听信谗言,变法岂能成功?
神宗无言以对,文彦博却忍无可忍。
文彦博也是三朝元老,在反对派阵营中相对温和,这才能在枢密使的任上一待就是九年。但是现在文彦博再也看不下去,因为吕嘉问的市易务居然卖起干果和水果来,御道两旁也摆满了摊点。堂堂帝国政府居然沦为贩夫走卒,这真是成何体统。因此从熙宁五年十月到熙宁六年正月,文彦博便不断抗议,就连宋神宗也认为这种事应该叫停。
王安石反唇相讥。他说,盐和酒不也是国家专卖,垄断经营吗?官府卖盐卖酒,不也得一斤一斤出售,一升一升收税收钱?怎么就不“有伤国体”?站着说话腰不疼,吕嘉问这样忠诚能干的有几个?唱高调和干实事的谁该出局?
结论不言而喻。四月二十六日,文彦博被免职。
但这绝不是王安石的胜利,尽管此后的朝廷又变得鸦雀无声。可惜,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沉默更不等于臣服。恰恰相反,按照天人合一的观念,老天爷也表示不满。熙宁五年十月华山山体崩塌之后,熙宁六年七月开始不再下雨。因此到熙宁七年三月,天怒人怨的说法便甚嚣尘上。
是啊,皇天上帝都发脾气了,且看你们如何收场!
王安石却还要加大改革力度。过去,开封各商行都要向皇宫和官府供应物品提供劳役,现在王安石决定采纳商行的建议,像免役法一样改为缴纳免行(读如杭)钱。不过这样一来,就断了平时负责宫中用度之宦官和外戚的财路,吕嘉问们当然也一如既往地趁机敛财,民怨再次沸腾。
结果是什么呢?十三、十六和二十一日,皇帝三次谈到市易法和免行钱。神宗忧心忡忡地对王安石说,卖碗面条也要交费,过分了吧?听说还有为了交免行钱卖房产的。近臣和后族也说此法不好,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还掉了眼泪。
王安石当然知道利害关系,但他更清楚,一旦后退就会全盘崩溃,只能硬邦邦地顶回去。再加上他在神宗面 524d." >前猖狂惯了,话就说得难免直白:宫中哪知民间疾苦?外戚也未必无利可图。宦官的话更听不得,他们是既得利益者。
两宫的面子也不给么?皇帝脸上写满失望。
王安石的地位已发生动摇。
吕嘉问却惹是生非了。他担任市易务提举官以后,就不把三司使薛向放在眼里,甚至倒打一耙诬告薛向阻碍市易法的实施。王安石当然不能容忍后院起火,宋神宗也认为薛向并不忠信,结果薛向在熙宁七年二月初九被罢免,尽管此人最早支持变法,也曾经是王安石的得力干将。
但这同样不意味着吕嘉问或者王安石的胜利,形势则在此后急转直下。三月二十日,神宗夜下手诏,密令接替薛向担任三司使的翰林学士曾布对吕嘉问进行调查。皇帝的指示很明确:务将市易司不法之事着实查明,详细汇报。
曾布对吕嘉问的所作所为原本就看不顺眼,接到密令便立即找魏继宗了解情况,魏继宗也果然大倒苦水。根据他的报告,吕嘉问确实强买强卖欺行霸市,所有的货物也都低价买进高价卖出,活生生把市易司变成了吃人野兽。
听完,曾布马上带他去见王安石。
王安石问: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早说?
魏继宗答:他天天在相公身边,小人岂敢?
王安石默然。
神宗接到报告却喜形于色。他问:王安石知道吗?
曾布答:臣已经告诉他了。
神宗点头:看来要了解实情,非卿不可。
曾布答:臣虽无能,敢不尽力。
王安石当然不能同意曾布的调查结果,却拿不出像样的理由来反驳,只好解释为吕嘉问与曾布的个人恩怨。皇帝也没有当面让王安石难堪,只是在当晚发出批示:市易务一事恐怕是吕嘉问欺君罔上,而不是曾布公报私仇。
这时是三月二十三,落幕进入倒计时。
二十六日,王安石的学生、安上门监郑侠呈上了他的难民图,并再次引来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眼泪。这就比三天后那场大雨还要厉害,彻底浇灭了宋神宗心头的烛光。
皇帝的眼神开始变得阴冷。
调查当然还在继续,就连吕惠卿也掺和进来。但在四月初三和初八的两次御前会议上,神宗却已经痛斥市易法祸国殃民,完全违背改革初衷。十七日,当曾布声称吕嘉问之流的肆虐比秦汉乱世还过分时,神宗居然含笑点头。
本节有关事件一览表
| 年 | 月 | 日 | 事件 |
|---|
| 熙宁五年 | 三月 | 二十六 | 行市易法,设市易务 |
| 闰七月 | 初九 | 市易务遭质疑,王安石答辩 |
| 十月 | 十二 | 文彦博开始批评市易法,此后不断 |
| 熙宁六年 | 正月 | 十四 | 王安石马入宣德门事件 |
| 四月 | 初七 | 肉行徐中正等人求出免行役钱 |
| 二十六 | 文彦博罢枢密使 |
| 七月 | | 旱灾开始 |
| 九月 | 二十八 | 开始收免行钱 |
| 熙宁七年 | 二月 | 初九 | 薛向罢三司使,曾布接任 |
| 十五 | 判司农寺吕惠卿加翰林学士衔 |
| 三月 | 十六 | 免行钱激起民怨 |
| 二十 | 夜降手诏,密令曾布调查市易务 |
| 二十一 | 神宗称近臣皇族皆言市易法不便 |
| 二十三 | 曾布汇报调查结果于崇政殿 |
| 二十六 | 郑侠上难民图 |
| 四月 | 初三 | 神宗始批市易法 |
| 初八 | 神宗痛批市易法 |
| 十七 | 曾布称市易务为虐史无前例 |
| 十九 | 王安石罢相 |
显然,这是笑给王安石看的。因为王安石在为吕嘉问辩护时,曾急不择言地说:除了吕嘉问,还有谁敢得罪皇亲国戚和陛下近臣?除了臣,又有谁肯为吕嘉问辩护?陛下如此婆婆妈妈琐琐碎碎,简直就是不知道帝王大略!
99lib?
好吧,那就让你看看朕!
王安石再也扛不住了,他必须当真辞职。神宗皇帝同样心知肚明,必须当真批准。四月十九日,王安石被免去宰相职务,回到第二故乡江宁担任知府。他留下的工作,则将由官复原职的宰相韩绛和新任参知政事吕惠卿主持。
这一安排当然是为了保证五年来创立推行的新法,不至于因为王安石的罢免人亡政息。事实上,韩绛和吕惠卿也没有辜负厚望,改革成果在他们手里得到了精心呵护,以至于两人分别被时评称为“传法沙门”和“护法善神”。
也许,这能够让王安石感到欣慰,因为他一直被批评为用人不当和识人不明。可惜就连这可怜的慰藉,老天也吝于施舍。王安石更是万万想不到,最后真正一刀捅进他心窝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尊护法的善神吕惠卿。
当然想不到。就连吕惠卿自己,恐怕也没想到。
一、破镜难圆
熙宁八年(1075)二月十二日,开封城外的汴河还结着冰的时候,有位信使匆匆出发前往今天的南京。正史没有记载他到达的日期,但他出现在江宁城时,那里应该已是一片春光明媚,接到诏书的王安石心中更是暖洋洋的。
没错,皇帝让他回京重新担任宰相。
王安石没有片刻犹豫就动身了,甚至有正史说只用七天就到达京师。但这恐怕并靠不住。当时从江宁到开封的标准行程是二十二天,王安石日夜兼程也快不到这个程度,何况他进京之后第一次见到神宗皇帝是在三月二十七日。如果王安石在三月中上旬就到了开封,当中那么长时间君臣二人都干什么去了?宋神宗不是急于要王安石尽快工作吗?
这个时间差,让人疑窦顿生。
实际上也有人认为事情没那么简单,王安石对于自己的复出其实内心纠结,至少并不那么跃跃欲试,证据则是途经江苏省邗江县瓜洲镇时写下的那首《泊船瓜洲》: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看这意思,他似乎刚刚出发就想着何时回家了。
可惜这同样不足为凭。诗无达诂。既然刘禹锡的“病树前头万木春”可以解释为满朝新贵弹冠相庆,那么“明月何时照我还”难道不能理解为功成身退衣锦还乡?况且这首诗是什么时候写的也还有争议,与他的复出没准毫不相干。
王安石的心思,只有他自己知道吧?
不过按照标准行程计算,王安石是在接到任命的第一时间就出发了,也在到达后的第一时间见到了皇帝。因为从二月十二到三月初四,从三月初五到二十七,路上不多不少都刚好二十二天。君臣相见恍如隔世,皇帝的口气也十分耐人寻味。他说:爱卿离职之后,小人便七嘴八舌,全靠吕惠卿维持。现在清理得差不多了,爱卿可以有所作为。
王安石同样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只是平静地说:小人纷纷扰扰,因此不敢安心职守。此番应诏复出,确实希望能够有所建树,以此报答陛下的知遇之恩。只不过臣老迈年高身心疲惫,恐怕不能持久,恳请陛下谅察!
宋神宗说:你我君臣不要心存芥蒂就好。
当然应该如此,可惜破镜重圆又谈何容易。实际上复出之后的王安石,与神宗、韩绛和吕惠卿的关系都变了,韩绛甚至因为一件小事大闹别扭。当时,要任命一个人做市易司提举官,王安石认可,韩绛反对,皇帝表示不妨让他干起来试试看。韩绛便说:如果这样,臣这宰相做不得了。
皇帝大吃一惊:小事一件,何必如此?
韩绛回答:小事都争不得,何况大事?
宋代客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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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陈守成著《宋朝汴河船》第85页。此为北宋常用客船,王安石从江宁前往东京途中,可能乘坐这种船。
王安石和宋神宗都只好让步。
.99lib.
韩绛这个态度十分怪异。因为按照正史的说法,建议将王安石召回朝廷的人正是他,这一点下面还要再说。但现在看来,他们已经很难重复过去的故事,韩绛也在王安石复职之后半年离开相位去做地方官,再也没有回到中枢。
至于吕惠卿,更是反目为仇。
最早参加变法并任职“国家体改委”的吕惠卿,称得上是王安石的亲密战友和好学生。不但正史认为他们两人情同父子,吕惠卿自己也对宋神宗说:能够让臣发自内心像侍奉双亲一样忠诚孝顺的,除了陛下就只有王安石一人。
这是实情,至少曾经是。
王安石的弟弟王安国却看不起吕惠卿。某次,王安石与吕惠卿在家里讨论新法,王安国却在旁边用笛子吹奏起流行歌曲来。哥哥忍无可忍,训他说:老弟,你能不能远离那些靡靡之音?王安国答:哥呀,能不能远离那些小人?
吕惠卿恨得咬牙切齿,便在熙宁八年正月重新审理郑侠的处分时,将王安国并案处理,判了个削职为民。消息传到江宁,王安石面对皇帝派来的信使痛哭流涕。等到他重返京师时,弟弟还没离开国门。兄弟相逢,情景可想而知。
王安石连遭打击,吕惠卿却高歌猛进。他刚刚成为参知政事就重新启动了市易务案的调查程序,理由是不能只听曾布一面之词。神宗皇帝的处理意见也让他喜出望外,吕嘉问和曾布被同时罢免,一起离开了京师。变法派阵营溃不成军满目疮痍,唯一春风得意的吕惠卿,便难免自我膨胀。
膨胀的表现,是也发明了一种新法。
新法叫手实法,简单地说就是要民众申报财产,由官府核实后换算成市值,然后征收财产税。隐瞒部分经举报查明全部没收,其中三分之一用来奖励举报或查实的人。
结果可想而知,官吏和衙役们如狼似虎地冲进平民百姓家中翻箱倒柜,巴掌大的地方也要搜刮一遍,就连养了几只猪和鸡都要登记注册,牛、马和狗更是难逃法网。
《耕获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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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故宫博物院《宋人画册》扇面画《耕获图》。原图为绢本,淡设色,纵24.8厘米,横25.7厘米,签题为杨威。此图描绘了宋代江南田园风光。
这可真是鸡犬不宁。
于是大家便都觉得,相比之下还是王安石好。
韩绛也受不了吕惠卿的跋扈,据说还发现此人图谋陷害王安石,便秘密奏请皇帝将老搭档召回。实际上此事的来龙去脉正史语焉不详,已无从稽考。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王安石确实再次被任命为宰相,时间是熙宁八年二月十一。
此事显然大出吕惠卿的意料。我们知道,唐宋两代任命将相要用白麻纸书写诏书,叫宣麻拜相。于是,野史便绘声绘色地说,吕惠卿上朝时见宫中传出白麻纸,马上踮起脚尖伸长脖子,以为自己要当宰相。等到司仪官大声喊出王安石的名字,则如五雷轰顶,呆若木鸡。这当然未免夸大其词并不可靠,但要说吕惠卿闻讯愕然,则八九不离十。
难怪宋神宗刚刚见到王安石,就要表扬吕惠卿了。
看来,皇帝陛下已经知道了什么,或预感到什么,只是希望他们能和衷共济。这个道理,相信王安石和吕惠卿也都明白。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帝制时代重大的人事变动总是会引起骚动。某些职位较低又没有什么坚定立场的人难免要考虑改换门庭,重新站队的过程中也会充满流言蜚语,其中之一便是吕惠卿曾经打算借一桩谋反案陷害王安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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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证据表明王安石是否相信这个传言,但显然很有不少“自告奋勇的热心人”愿意帮他报那一箭之仇。他们开始收集吕惠卿的劣迹和罪行,以便将其置于死地。
后面的案情十分狗血,陈年老账也被翻了出来。据监察官员称,吕惠卿曾利用职权伙同华亭知县强借当地富民钱款五百万购买田产。这当然问题严重。正好吕惠卿自己又屡屡辞职,皇帝便把他贬到了陈州(今河南省淮阳县)。
然而华亭案从熙宁八年五月底立案,审到熙宁九年六月初也没有结果。那些决心扳倒吕惠卿的人便瞒着王安石窃取了专案组掌握的材料,夹在其他文件中送往司法部门,企图绕过调查程序给吕惠卿定罪。没想到,吕惠卿在中书省是有线人的,这个情报被火速送到陈州。得到消息的吕惠卿马上绝地反击,不但上书反诉,据说还极有杀伤力地交出一封王安石的私信,上面居然有“勿令上知”的字样。
这下子麻烦大了,欺君罔上当然比以权谋私严重。于是不少历史学家认为,这是吕惠卿对王安石的出卖,也是导致王安石第二次被免职的重要原因。但这是靠不住的。因为正如下面表格所显示,从吕惠卿上书到王安石罢相有四个半月时间差。如果吕惠卿的揭发材料中真有“勿令上知”之类的内容,王安石还能在相位上待那么久吗?
那么,这件事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本节有关事件一览表
| 年 | 月 | 日 | 事件 |
|---|
| 熙宁七年 | 四月 | 十九 | 王安石第一次罢相 |
| 七月 | 二十七 | 吕惠卿提出手实法 |
| 八月 | 十七 | 曾布和吕嘉问同时被罢免 |
| 熙宁八年 | 正月 | 初七 | 参知政事冯京罢,王安国削职为民 |
| 二月 | 十一 | 王安石官复原职 |
| 三月 | 二十六 | 宋神宗与王安石谈话 |
| 闰四月 | 二十一 | 李逢谋反结案 |
| 五月 | 十六 | 韩绛为一件小事闹别扭 |
| 二十七 | 御史开始攻击吕惠卿 |
| 六月 | 二十八 | 韩琦卒 |
| 八月 | 二十一 | 韩绛罢相 |
| 十月 | 初二 | 参知政事吕惠卿罢 |
| 十二 | 权三司使章惇罢 |
| 十四 | 罢手实法 |
| 十二月 | 十五 | 元绛任参知政事 |
| 熙宁九年 | 六月 | 初七 | 吕惠卿自陈州上书控告王安石 |
| 十月 | 二十五 | 王安石之子王雱卒 |
| 初五 | 御史中丞邓绾罢 |
| 二十三 | 王安石罢相,吴充与王珪拜相 |
二、吕惠卿被诬
事实证明,吕惠卿是被诬陷的。
对于吕惠卿出卖王安石一案,最早提出质疑的是陆游的祖父陆佃。哲宗初年,?陆佃由吏部调任礼部,以侍郎的身份参加《神宗实录》的编撰。写到这段历史时,检讨官黄庭坚主张按照当时监察官员弹劾吕惠卿的奏折表述,陆佃却认为不能只听一面之词,必须找到证据,核对事实。
黄庭坚说:按侍郎的主张做,岂非谄媚?
陆佃则说:照检讨的意思写,便是诽谤。
两人争执不下,陆佃便上了一道奏折,请求垂帘听政的太皇太后下令将宫廷收藏的有关文件发下,看看当年吕惠卿上缴的王安石书信中究竟有没有“勿令上知”的字样。
档案调出,搜检的结果是没有。
后来的正史却依然认定有。对此,李焘的《续资治通鉴长编》解释说:陆佃是王安石的学生,他的话怎么能信?
这种逻辑十分可笑。郑侠也是王安石的学生,他的话怎么就信?何况陆佃与王安石虽有师生关系,对于老师的改革却是存疑的,至少态度比较客观。他曾经对王安石说:新法不能说不好,实行的结果却是扰民,比如青苗法就是。
王安石大吃一惊,问:怎么会这样?
陆佃说:因为老师听不得不同意见。
王安石大笑:我岂是固执己见的人?
陆佃答:当然。但是外面都这么说。
于是,王安石不再让他参政议政,只让他做学问。..
事实上陆佃的学问非常好。他对此案的重新审视,便正体现了治学的严谨,甚至有“重证据,不重口供”和“疑罪从无”的法治精神。否则,他有什么必要为“欺师灭祖”的吕惠卿辩诬?相比之下,罔顾事实的人不该脸红吗?
没错,吕惠卿上缴的书信不止一封,不可能每封信里都有“勿令上知”的字样。但是陆佃的奏折说得很清楚,调出档案的目的就是要查明这一事实。那么请问,宫中为什么要扣住关键证据不发?太皇太后可是反对变法,既不喜欢王安石也不喜欢吕惠卿的。说那封信丢了就更不通。如此重要的证据,怎么会遗失,又怎么可以遗失?难道有贼?
结论只有一个:王安石根本就没写过那样的信,吕惠卿也没有出卖他。反目为仇是真的,恶毒攻击也是真的,但那是自卫反击,最多防卫过当,因为先下毒手的不是他。
那么,先出手的是谁?
王安石的儿子王雱(读如乓)。
说来王雱也是才子,甚至神童,却又是病人。他的心理恐怕是不健康的。据说,这位公子曾在父亲与程颢讨论如何推行新法时冲出来大放厥词:只要把韩琦和富弼的脑袋砍下来挂在大街上,新法自然盛行。此事虽被证伪,但要说王雱胆大妄为,王安石教子无方,则大约不诬。
王雱对吕惠卿,也确实恨到了骨头里。原因可能是他们父子重返京师时,就听说了吕惠卿的种种忘恩负义。按照正史的描述,此人在担任参知政事之后就背叛了王安石,千方百计阻挠王安石复出。这种叛徒,当然人见人恨。
可惜此事查无实据,正史也只留下“凡可以害王氏者无不为”一句空话,什么细节都没有。唯一能够拿出来说说的,是他曾经想借余姚县主簿李逢谋反案大做文章,但同样没有细节。司马光的记载中只字不提,李焘也不采信。
那么,吕惠卿究竟干过那些坏事没有?
没有,证据是熙宁八年六月神宗与王安石的谈话。皇帝告诉王安石:吕惠卿对爱卿很有意见呢!他说以前爱卿被人污蔑,他极力辩诬。现在他被诬,爱卿却一言不发。朕只好为卿再三解释。他又疑神疑鬼,怀疑有人挑拨离间。
王安石的回答是:臣不知道谁要陷害吕惠卿,也许他是疑心生暗鬼吧!不过,惠卿兄弟确实得罪了一些人,有些事也做过分了。臣劝他们不要树敌,他们不听。
这就很清楚。如果吕惠卿当真对不起王安石,他怎么会有委屈?更?99lib.何况,李逢案发生时,吕惠卿担任参知政事还没多少时间。就算他想做宰相,也不到时候吧?他的政治资本既然是变法,还得依靠王安石的影响力吧?这个时候就去把王安石搞臭,犯得着、划得来吗?
吕惠卿没有那么傻。
神宗的话,也分明是在为闹误会的好朋友做调解。
但是到了七月,吕惠卿却先是请病假,然后又几次三番提出辞职。皇帝当然不批准,还让王安石和另一位副宰相王珪去慰问。神宗说:什么事情都没有,为什么要辞职?
吕惠卿答:没有别的原因,力不胜任而已。
宋神宗说:天下事又不要你一人负责,何必呢?
吕惠卿答:臣确实能力有限。当年受命,只因安石外放朝中缺人,这才勉为其难。现在他已经回到相位,臣也早就该离开中枢,到地方上去报答陛下的知遇之恩。
宋神宗说:安石复位,正该协力,为什么要走?
吕惠卿答:因为臣碍手碍脚。陛下圣明,应该看得出他跟以前不一样了,动不动就请病假。诚如陛下所言,王安石必须觉得事有可为才肯复出。复出而不作为,那就一定是有不如意的地方。不如意,只因为臣在政府。臣以为,朝廷事可以无臣,却不可以没有他。这就是臣辞职的原因。
宋神宗说:安石必不忌讳爱卿。
吕惠卿答:当然不。但,如果陛下专心专意只听王安石一个人的,天下大治指日可待。臣在朝中于事无补,反倒横生枝节,实在是于公于私都有不利。实话实说,臣也不知道臣参知的政事,究竟是陛下的,还是王安石的?
谁都听得出,这口气只是酸溜溜,而非恶狠狠。
不过到九月份吕惠卿再次辞职时,跟王安石之间就不但有政见分歧,也有个人恩怨了。尽管皇帝一再声明,关于他的流言蜚语并不来自王安石,吕惠卿还是说,王安石和王雱父子已被小人包围,自己危在旦夕,只能选择离开。藏书网
可惜,这里仍然没有吕惠卿陷害王安石的行迹。
然而散布和听信流言蜚语,却并不需要讲证据,也不需要讲逻辑,只需要有情绪。以王雱的性格,自然也不会像陆佃那样去求证。那好,你不仁,就休怪我不义。对于吕惠卿这种恩将仇报的小人,王雱认为不必手软。
吕惠卿在华亭买地一案由此兴起。
这同样是疑案。证据是熙宁九年六月初七神宗明确告诉王安石,御史中丞邓绾(读如晚)报告,已经查明吕惠卿借钱买地一事不实。要知道,这个邓绾可是王安石的人,弹劾吕惠卿的也正是他。如果连他都说没有证据,恐怕此事根本就子虚乌有。就连最早弹劾吕惠卿的御史蔡承禧,后来也承认华亭案查无实据,只不过他称作“偶尔网漏”而已。
王安石却认为,邓绾只是没有找到证据罢了,不等于举报不实,应该再派人查。王雱更是迫不及待,这才有了前面所说违法乱纪的事,也才逼得吕惠卿跟王安石翻脸。这恐怕就不能说是吕惠卿背叛,只能说是王雱坑爹了吧?
于是,当六月初七神宗出示吕惠卿奏折时,王安石也如五雷轰顶,只能如实报告做手脚的事自己并不知情。不过当他得知这是儿子干的蠢事时,其恼怒也可想而知。弄巧成拙的王雱愧对父亲,更是急火攻心,终于一病不起。
当月二十五日,王雱病故,时年三十三岁。
战友反目,爱子去世,谁能承受这双重的打击?王安石恐怕也不例外。但他还是又坚持了四个月,然后才在这年的十月二十三日离开相位和京师,再也没有回来。
三、邓绾倒台
爱子去世之后,自己离职之前,悲愤交加的王安石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奏请皇帝将邓绾等人罢免。这是他在位期间被皇帝接受的最后一次建议,因此值得注意。
成都双流人邓绾是因为拥护变法而青云直上的。他原本是宁州(州治在今甘肃省宁县)通判,相当于副州长。这样边远地区的地方小官一般难入宰相法眼,邓绾却在朝野上下对新法议论纷纷的熙宁三年十月上书朝廷,声称:吾皇任用千古贤相,颁布青苗和免役等法,宁州民众无不载歌载舞颂扬圣泽。以臣亲眼所见推而论之,可知天下皆然。
王安石大喜过望,将邓绾推荐给皇帝。
神宗问:认识王安石吗?
邓绾答:臣不认识。
神宗说:这是当今的古人。
又问:认识吕惠卿吗?
邓绾答:也不认识。
神宗说:这是当今的贤人。
邓绾退下,去见王安石,两人一见如故。
王安石问:家属也一起来了吗?
邓绾答:匆匆进京,未知所使,不敢俱来。
王安石说:为什么不一起来?我不会让你走。
宰相陈升之和副宰相冯京却决定让邓绾回宁州,只不过由副职晋升为正职。邓绾大为不满,公开发牢骚说:大老远地把我叫来,怎么还让我回去?我不干!
旁边看热闹的人问:那你认为该做什么官?
邓绾说:总得弄个馆职吧!
馆职就是唐宋两代在史馆、昭文馆和集贤院等处任职的官员,所选皆天下俊才,一经任命便是名流。众人见他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便问:难道不会是谏官吗?
邓绾说:那也理所当然。
这实在贻笑大方,京师同乡更是羞与为伍。然而让人大跌眼镜的是,这家伙果然被任命为集贤校理,在馆职中属于中等。于是邓绾便说:笑骂由他笑骂,好官我自为之。
呵呵,小人得志啊!
两个月后,王安石也宣麻拜相。
从此邓绾官运亨通。熙宁四年四月,他成为最高监察机关二把手侍御史知杂事,同时兼任司农寺(国家农委)的负责人。我们知道,司农寺是熙宁变法期间的重要机构,诸如青苗法和农田水利法都由其制定推行,之前的正副长官分别为吕惠卿和曾布。由于吕惠卿父亲去世必须居丧,王安石便让邓绾接替了吕惠卿。邓绾也没有辜负王安石,上任第一天就弹劾富弼拒不推行青苗法,给了反对派沉重一击。长编》卷二百二十二熙宁四年四月丁卯日条及毕沅《续资治通鉴》卷六十八熙宁四年四月戊申日条。曾布同判司农寺见毕沅《续资治通鉴》卷六十八熙宁三年九月戊子朔日条,吕惠卿判司农寺见《宋史·吕惠卿传》,时间当在熙宁二年九月。">
宋代收割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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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61窟壁画中的宋代收割场景。据沈从文《中国古代服饰研究》。
王安石很满意。
于是到熙宁五年二月初三,邓绾便代理御史中丞,成为最高监察机关实际长官。这是破例的,因为由知杂事而升任中丞,之前从未有过。事实上,邓绾屡创奇迹:不经考试便由通判而任馆职,半年之后到御史台做秘书长,只用十个月就担任长官。如此平步青云,简直就是坐了直升机。
对此,神宗给出的理由是:邓绾不嫉贤妒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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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到熙宁九年十月初五此人被罢免时,皇帝陛下的御批却是:邓绾居心险恶,天性奸诈。论事荐人,都不讲政治规矩。哈,措辞如此严厉,可谓雷霆霹雳。
请问,这又是为什么呢?
直接原因是邓绾的自作聪明。按照正史的说法,这家伙是个投机分子,靠巴结王安石上位,又在王安石罢相后投靠了吕惠卿。只是他没想到,王安石居然回来了。为了将功补过洗刷前嫌,便又成为王雱他们攻击吕惠卿的打手。
可惜邓绾的改换门庭,跟吕惠卿曾经暗地里陷害王安石一样查无实据,正史也只有“邓绾亦弥缝前附惠卿之迹以媚安石”一句空话。但根据同一史料,邓绾在御史台设专案组对吕惠卿华亭买地一事立案侦查,是王雱指使的。
因此,王雱去世,安石请辞,邓绾便如丧家之犬。利令智昏的他,力劝神宗挽留王安石,乃至出言不逊,还要皇帝赐给王安石一座宅子。结果,不但皇帝龙颜大怒,王安石更是如坐针毡,只好上书弹劾邓绾,请皇帝严惩。
皇帝当然二话不说,将他撵出了御史台。
投机取巧飞黄腾达的邓绾成了过眼烟云,留下的教训却很深刻。我们不禁要问:以王安石之廉洁自律,为什么会看上邓绾?以邓绾之八面玲珑,又怎么会自取灭亡?
这很值得琢磨。
第一个问题似乎不难回答,因为王安石的用人一直遭到诟病,南宋杨仲良《续资治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就有“王安石专用小人”条,名列其中的有邓绾,更少不了吕惠卿。
但是如前所述,吕惠卿恐怕是被污名化了的。他那个买地的事也在熙宁十年正月结案:华亭知县被判处脊杖刺字发配沙门岛(今山东省长岛县),吕惠卿的弟弟吕温卿作为同案犯则只是被贬。据说,温卿是招了的,专案组也掌握了一些线索。不过邓绾倒台,吕家就给温卿送去名叫“绾出汤”的药,办案人员也不再深挖细找,草草了事。
可惜这并不能说明问题。专案组既然能够因为人事变动而不再追究吕温卿,又岂能保证他们当初不会为了讨好邓绾和王安石刑讯逼供?也只好让那华亭知县去做替罪羊,以此证明帝国一贯正确。真相如何,无人知晓。
显然,这不是冤案,也是疑案。
何况就算吕惠卿和邓绾都是小人,又能怎样?没错,韩琦也好,富弼也罢,还有文彦博和司马光,也许都是正人君子,但也都反对变法。那么请问,王安石是该选择为了做一个所谓好人而放弃改革,还是应该为了变法不拘一格地唯才是举呢?答案恐怕不言而喻吧?
麻烦还在于,无论邓绾或吕惠卿人品如何,王安石自己都是有理想有道德的。因此,他可以理直气壮地将变法看作道德的事业,也能够以此为标准重新界定小人与君子:凡是拥护变法的都是君子,凡是反对变法的都是小人。
呵呵,两个凡是。
这是一个深刻的错误,错在哪里却只能在讲完司马光的故事之后,到第99lib?四章再讨论。实际上,作为践行者,王安石想不了那么多,也顾不上那么多。他只能依靠那些拥护变法的人,不管他们的拥护是真心实意,还是虚情假意;是为国为民,还是自私自利。此外,他别无选择。
事实上,变法派成员五花八门,发自内心赞成改革的大有人在。吕惠卿就是。要知道,他参加制置三司条例司工作的时候,一切都还没有头绪,前途也十分渺茫,他其实无利可图。若非真心诚意,他也做不出那么多贡献。至于后来与王安石分手,其实有多种原因,王安石又岂能预料?
何况并非所有人都背叛了王安石。邓绾就没有,他只是做了蠢事。邓绾的愚蠢在于,他居然忘了,大宋的江山从来就姓赵不姓王,真正大权在握的是皇帝。因此,当他为了留住王安石而跟神宗较劲时,自己就给自己判了死刑。
同样,当王安石将政敌和战
.友都驱逐出朝时,他也自己给自己断了后路。别忘了,赵宋官家历来就有一条不可逾越的底线,那就是任何人都不能威胁到皇权。因此,如果朝中俊杰只有王安石一人硕果仅存,那么对不起,这颗果子就该摘掉,否则皇帝陛下还怎么称孤道寡、君临天下?
看来,邓绾和王安石都犯了同一个错误。
是的,他们都看错了宋神宗。
四、帝王心思
王安石最后一次在朝堂上见到宋神宗是哪一天,已无从稽考。那天的气氛看起来跟往常没什么两样,王安石便谈起对吕嘉问的安排。当时,吕嘉问已经回到京师,参与了王雱他们与吕惠卿的斗争,但没有被追究。于是,王安石便建议任命此人为集贤院学士,皇帝的答复则是放放再说。
结果,一放就是半个月。
因此这天上朝,王安石便旧话重提。皇帝陛下却仍然不肯表态,只是回过头去发呆。所有人都不敢说话,神宗却又转过脸来问:听说相公想辞职,已经很久了?
王安石猝不及防,低头答道:是。
又说:陛下坚留,不敢马上就走。
大殿中安静得能听见心跳。
皇帝不再说什么,王安石也很快便离开相位。
此事未被正史采信,因此真伪莫辨。照理说,似乎不该有这样难堪的场面。毕竟,太祖皇帝留下的祖宗家法,是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因此从太宗到神宗,北宋历任皇帝对朝中大臣都礼遇有加,政治文明的程度远远高于明清两代。孔子主张的“君使臣以礼”,在宋代应该说得到了实行。
事实上,王安石离职以后的待遇并不低。他在罢相一年多之后的元丰元年(1078)正月被封为舒国公,又过了一年多,改封荆国公,从此人称“王荆公”。甚至到他病故时,虽然掌权的已是反对派,也仍然被追赠了太傅的头衔。
宋,是彬彬有礼的。至少,这时还是。
然而客气礼貌并不等于满心欢喜,宋神宗对王安石恐怕也早有不满。责任当然在王安石。众所周知,此人素有“拗相公”称号,一根筋认死理,只论事不看人,在皇帝面前也倔头倔脑,说起话来胡同里赶猪直来直去,跟他自己的穿衣戴帽一样不修边幅,常常弄得皇帝和同僚下不了台。
这样的案例不胜枚举。比如熙宁五年到七年讨论市易法和免役法,就是皇帝或他人问一句说一句,王安石就顶一句驳一句,简直问都问不得。说到激动时,不是指控同僚结党营私破坏改革,便是批评神宗不识好歹不明是非。
如此作风,谁受得了?
所以,神宗第一次罢免王安石,固然有前面说过的种种原因,恐怕也未尝没有这样的考虑:安石呀安石,回到江宁冷静冷静,
?99lib.改改你那臭脾气吧!改了,朕还用你。
可惜,王安石就是不改。
其实复出之后的王安石也非麻木不仁。据说他曾经对亲近的人说:现在圣上对我,只从得五分时也得也。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还是依然故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甚至想闹情绪就闹情绪,想请病假就请病假。
这在王安石,或许既是出于对主义的坚持,也是出于对神宗的信任。他曾在复出之后两三个月时说:臣之所以敢于直言,只因为陛下能够容忍臣下犯颜谏争。否则,安石就算有十个胆子,又岂敢忘记明哲保身的古训?不过,陛下修身立德虽然堪比尧舜,是非分明却不如唐太宗。如果敢直言的不能赏,出问题的不能罚,岂能要求大家都说真话?
听完这话,宋神宗也笑了。他说:台官只有挨骂挨批和撤职查办的份,何尝有过奖赏?现在找个愿意干的都难。
王安石说:不知道唐太宗那会儿,是不是也这样?
这当然可以传为美谈。可惜好景不长,皇帝陛下的忍耐也有限。最让他记忆深刻的,应该是熙宁八年十一月。当时宰相韩绛和副宰相吕惠卿都已离职,朝廷急需人手,王安石却又请病假了。神宗一天十七次派人探望,也不管用。
皇帝只好问个究竟。
王安石的回答,是要狠狠整治那些反对新法的人。
神宗很为难。他说:据反映,民间也叫苦。
王安石说:冬天刮寒风,夏天下暴雨,老百姓不也叫苦连天吗?有什么了不起,值得大惊小怪?
神宗说:就不能没有寒风和暴雨吗?
王安石不高兴,继续生病。
这一次,神宗又迁就了王安石,只要是他推荐的人都予以重用,王安石的权势也达到了顶峰。但,这并不等于皇帝心中就没有阴影,没有想法,没有疙瘩。
是啊,这大宋的江山,究竟是谁的?
宋神宗心里翻江倒海,吕惠卿也来火上浇油。熙宁九年六月,被王雱等人逼得跟王安石彻底翻脸的吕惠卿,在奏折中说了这样的话:请陛下想想,陛下平时是以什么人的待遇对待王安石,王安石又是以何等人自许的?三纲五常、君臣大义和政治规矩,难道可以由于他一个人而废掉吗?
.99lib?
皇帝很可能心头一紧。
我们不知道,皇帝此刻是否想到了熙宁五年七月。那时有个名叫郭
逢原的小官突发奇想上书朝廷,请求将宋神宗与王安石的礼仪由君臣改为师生,还提出取消枢密院,把权力集中到中书省,以便王安石大权独揽,令行禁止。
这真不知是哪根神经搭错。
神宗当时就极为不悦。他对王安石说,这肯定是个轻浮浅薄的家伙。王安石却说:人才难得呀!
嗯?什么意思?皇帝不能不有所警惕。
如果神宗还想起熙宁七年四月,就更会心惊胆寒。当时旱情严重朝野不安,自己也食不甘味寝不安眠,王安石却说什么水旱常数,不足为虑,丝毫不肯为朕分忧。好吧!你既然是连天命都不畏惧的,想必也不在乎天子。
不用想了,宰相必须换人。
毫无疑问,熙宁九年十月下旬神宗的心理活动,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这里说的都是猜测。但,接任的是枢密使吴充和参知政事王珪,却很能说明问题。事实上,吴充虽然与王安石是儿女亲家,对王安石的做派却不以为然。正史也说得很明确,吴充担任宰相,是因为中立无私。
至于王珪,更是阿弥陀佛。此人是在王安石第一次拜相的同一天任参知政事的,之前则与王安石和司马光在翰林院共事。熙宁元年八月,那两人为一件事争得不可开交,王珪却对神宗说,从不同角度看都有道理,唯陛下圣裁。
担任宰相后,王珪变得更加乖巧,决不多嘴多舌,一切听从皇帝指挥。他对自己的定位,是上殿叫取圣旨,进殿叫领圣旨,出殿叫已得圣旨,人称“三旨宰相”。
神宗皇帝很满意。
这就是邓绾他们看错宋神宗的地方了。没错,宋神宗和王安石都主张变法,也主张集权。但,王安石是为了变法而集权,宋神宗却是为了集权而变法。因此,当他实现了集权之后,就不能容忍有人分权。王安石也必须走人,哪怕没有了王安石的朝廷和岁月变得非常无趣,简直乏善可陈。
实际上,尽管为了厉行改革,神宗一而再、再而三地将王安石不喜欢的人打发到外地,终使王安石一家独大,但这绝不是神宗理想的模式,也不是大宋传统的模式。赵宋官家最喜欢的,是朝中大臣既不铁板一块,也不撕破脸皮,总有人发表不同意见,然后由皇帝来终审和仲裁。
这,大约就是所谓“帝王之术”吧!
不过,之前北宋朝廷基本上没出大乱子,也因为士大夫和皇帝都对这祖宗家法心领神会,小心翼翼维持着方方面面的平衡。这一点,富弼是懂的,但被王安石搅黄了;神宗更是懂的,但被司马光搅黄了。因为按照神宗的想法,最好是司马光和王安石同时在朝。哪怕轮流坐庄,也.?不错。
问题是,司马光做了宰相,就一定很好吗?
也难讲。
五、司马光复辟
司马光进京那天,万人空巷。
这是元丰八年(1085)三月的下旬。二十多天前,神宗皇帝驾崩,享年三十八岁。已经在洛阳住了十五年的司马光接受程颢的建议前来送别大行皇帝,刚刚走到殿门就被卫士认出。他们以手加额说:这是司马相公啊!百姓们也从四面八方纷纷赶来,将司马光团团围住说:相公不要走,留下来辅佐新皇帝,给我们这些苦命的人儿一条活路吧!
司马光惶恐不安,也心潮澎湃。
很难说正史的这段记载有没有夸大其词,但高层和底层都有人对变法不满则恐怕是事实。尽管导致不满的原因各不相同,比如权贵集团因为改革本身被动了奶酪,普通民众则因为执行有误加重了负担,但不满却一模一样。
不满是一种情绪,而情绪是不讲道理的。
这很麻烦。
更麻烦的是,现在行使皇权的人恨透了新法。此人就是神宗的母亲高太后。神宗去世后,继位的哲宗实足年龄不到八岁半,只能由她以太皇太后的身份垂帘听政。
实际上这位太皇太后非比寻常。她是将门之后,曾祖父在太宗时便以武功起家。母亲则是仁宗曹皇后的姐姐,因此从小就在宫中生活,与英宗皇帝青梅竹马,神宗赵顼和岐王赵颢都是她的亲儿子。她的地位,谁能挑战?
何况老太太的道德品质也无可挑剔。她从不为自己牟取私利,就连高家盖房子搞装修都是她掏私房钱。有一次神宗的奶妈来走后门,太后说:你来干什么?又想重蹈外戚干政的覆辙,替人说情要官吗?下次让我看见,立马杀了你!
于是大家都说:女中尧舜啊!
这下麻烦大了,因为司马光也是公认的君子。女中尧舜加臣中皋陶,首先就占领了道德高地。最高权力被道德理想和民意基础武装起来,那可是如虎添翼所向无敌。
高太后和她姨妈兼婆婆曹太后共同反对的新法,则必死无疑。
事实也是如此。垂帘听政两个月后,太皇太后就调整了中央政府的班子。一位后面将要讲到的变法派人物改任知枢密院事,司马光接替他担任门下侍郎。这时,由于神宗的元丰改制,宰相不再叫平章事,改成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为第一宰相;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为第二宰相。副宰相也不再叫参知政事,改为门下侍郎、中书侍郎、尚书左丞和尚书右丞四人。所以,司马光此刻的职务是第一副宰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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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光也当仁不让。一个月前,他的主张还只是对新法进行甄别:便民益国者存之,病民伤国者悉去之;现在却全面否定变法,指控青苗、免役、市易和其他新法都是“生事之臣”的肆意妄为,不符合先帝本意。至于废除新法是否会违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的儒家伦理,这位历史学家也有解释:太皇太后做主,明明是母改子,怎么是子改父?
此言一出,高太后如释重负,复辟派也一片叫好。至于那八岁半的小皇帝,当然也没有意见。他发表意见,并把那被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要到九年以后。
司马光手书 href='6042/im'>《资治通鉴》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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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残卷是司马光唯一传世的 href='6042/im'>《资治通鉴》手稿,为一份提纲,上面有司马光修改的痕迹。纵33.8厘米,横130厘米。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人事安排和组织工作也进展顺利。当年与司马光并肩作战的范纯仁,被王安石排挤出京的吕公著,还有苏轼和苏辙兄弟都回到了京师。范纯仁被任命为负责审读诏旨和奏状的给事中,吕公著更担任了副宰相尚书左丞。至于宰相蔡确和韩缜,则既不团结,又都被弹劾,下台只是迟早的事。
形势大好,司马光却犯错误了。
问题出在如何看待曾经的改革措施。正确的做法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该废的废,该留的留,该纠偏的纠偏,可以改良的改良。然而做起来却其难无比。不但司马光和王安石不可能达成共识,就连苏轼和范纯仁都有不同意见。
比如免役法。
这是王安石最看重的,也是司马光最痛恨的。元祐元年正月,司马光大病一场,自以为将不久于人世,便强支病体致函中央政府,声称当务之急莫过于废除免役。又亲笔写信给吕公著,留下政治遗嘱说:我已将贱体托付医生,将家事托付愚子。国事未有所托,现在就拜托仁兄了。
他还说:恶法不除,我死不瞑目。
在司马光的坚持下,免役法于元祐元年三月被罢。消息传到江宁,王安石目瞪口呆。他说:怎么,就连这个法也要废除吗?我跟先帝可是研究了整整两年才推行的,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全了呀!说完,王安石不禁老泪纵横。
看来,他也死不瞑目。
免役法的成败得失,恐怕只能在下一章再讨论,苏轼的故事也将在后面再讲。这里要说的是,他对司马光的决定也不赞成。苏轼认为,免役和差役各有利弊,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何况政策要有延续性,就算要改也不能急刹车。这话很是在理,司马光却在政事堂发起脾气来。苏轼便说:当年韩琦做宰相,阁下做谏官,争得面红耳赤也不管不顾。难道现在自己大权在握,就不许苏轼知无不言了吗?
司马光马上笑着道歉,但依然不改。
范纯仁也认为,免役改差役,不妨三思而后行,谋定而后动,要改也最好先试点,循序渐进。何况宰相应该抓大放小集思广益,最忌谋自己出。什么事情都自己拿主意,下面的人就会揣摩上意谄媚逢迎,那可就更糟糕了。
司马光根本不听。
范纯仁一声长叹:又来了个王安石!
也许,这就是悲剧所在了。实际上,从担任副宰相门下侍郎算起,司马光在中央政府工作的时间,加上闰月也只有十六个月,任宰相后七个月就病故。拜相那天,司马光躺在床上不能动,太皇太后派人将诏书和印玺送到府上,又颁下恩旨特许他不必朝觐。司马光却不敢当。他说:不面君岂能视事?终于在病情好转之后奏对于帘前,然后上班。
唉,他这是奋不顾身啊!
显然,如果说王安石是宁可得罪所有亲朋好友,也要将变法进行到底,那么,司马光就是拼了命来唱反调,累得吐血也要把那些新法都推翻了。他们这样做,并没有什么个人的利益驱动,完全是为国为民,因此义无反顾。在高举道德旗帜的国度里,遇到这样的人,鬼神都要让他三分,谁胜谁负就只看权力在谁那里。现在,当然是司马光占上风。
但,他的生命也到了最后一刻。
司马光最后一次上朝,是在元祐元年八月十二日。六天之前,青苗法被废除。对此,司马光原本犹豫,甚至认为该政策的立法精神并不错,只是执行中出了问题。范纯仁这时已经升任同知枢密院事,便奏请朝廷继续发放青苗贷款。
苏轼却认为,青苗法不是执行有问题,而是立法本身有问题。他说,老百姓过日子,从来就是量入为出,因此勤俭持家,虽贫亦足。现在额外多出一笔钱来,难免会变得大手大脚。朝廷却不管这些,只管收利息,这不是坑人吗?
司马光听了这话,立即从床上爬起来,冲进宫中在帘前问太皇太后:是哪个奸贼蛊惑陛下再发放青苗钱的?
范纯仁吓得面如土色,一句话不敢说。
王安石更是说不成,五个月前他就去世了。
二十五天后,司马光也撒手人寰。
至此,各种新法基本上都废除净尽,但这绝不等于戏已演完。要知道,就连许多反对王安石的人,比如前面说过的李常,也认为新法并非一无是处,真心拥护变法的就更不甘心自己的失败。只要时机成熟,便会卷土重来。
比如章惇(读如敦)。
本节及下节有关事件一览表
| 年 | 月 | 日 | 事件 |
|---|
| 元丰八年 | 三月 | 初五 | 神宗驾崩,哲宗继位 |
| 二十一 | 太皇太后垂帘听政 |
| 下旬 | 司马光奔丧开封,旋即回洛阳 |
| 四月 | 十四 | 吕公著兼侍读,司马光知陈州 |
| 二十七 | 司马光提出甄别新法 |
| 五月 | 十八 | 第一宰相王珪卒 |
| 二十六 | 第二宰相蔡确改任第一宰相
知枢密院事韩缜任第二宰相
第一副宰相章惇改任知枢密院事
司马光任第一副宰相门下侍郎 |
| 六月 | 十五 | 程颢卒 |
| 七月 | 初六 | 吕公著任副宰相尚书左丞 |
| 十二 | 司马光奏请重新审视新法,从之 |
| 九月 | 初四 | 罢免行钱 |
| 十月 | 二十五 | 罢方田法 |
| 十二 | 十四 | 范纯仁任给事中 |
| 元祐元年 | 正月 | 初一 | 改元元祐 |
| 不详 | 司马光病,托推翻新法事于吕公著 |
| 二月 | 不详 | 苏轼、范纯仁与司马光分歧 |
| 闰二月 | 初二 | 首相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蔡确罢
司马光拜相,接任左仆射兼门下侍郎 |
| 初四 | 吕公著由尚书左丞改任门下侍郎 |
| 二十三 | 知枢密院事章惇罢 |
| 二十七 | 范纯仁同知枢密院事 |
| 三月 | 初三 | 罢免役法,王安石闻讯愕然 |
| 四月 | 初二 | 右仆射兼中书侍郎韩缜罢相 |
| 初六 | 王安石卒 |
| 十五 | 文彦博授平章军国重事
吕公著拜相,接任右仆射兼中书侍郎 |
| 五月 | 初一 | 韩维任副宰相门下侍郎 |
| 十九 | 苏辙弹劾吕惠卿 |
| 六月 | 十八 | 贬吕惠卿,罢市易法 |
| 二十八 | 诏令既往不咎 |
| 八月 | 初六 | 罢青苗法,复常平法 |
| 十二 | 司马光最后一次上朝 |
| 九月 | 初一 | 司马光卒 |
| 元祐八年 | 七月 | 初一 | 范纯仁拜相,任右仆射兼中书侍郎 |
| 九月 | 初三 | 太皇太后崩 |
| 绍圣元年 | 四月 | 十二 | 改元绍圣 |
| 二十一 | 章惇任左仆射兼门下侍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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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了犹未了
司马光的眼中钉章惇,是苏轼的朋友。
章惇是
?99lib?福建建州浦城人。跟两宋所有的大臣一样,后来当了宰相的他也是进士出身,只不过考了两次。第一次由于名次在侄儿章衡之下,章惇竟在殿中将敕书退还,然后扬长而去。直到第二次考试名列前茅,才做了商洛知县。
苏轼便来找他玩。
两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来到仙游潭。那是终南山中一处绝佳的景点,潭上石壁峭立,潭下悬崖万丈,一根木头颤颤巍巍横在当中。章惇说:苏兄到对面石壁上写几个字吧!
苏轼当然不敢。章惇便紧了紧袍袖,满不在乎地走过那独木桥,又像猿猴一样轻巧地缘着树木跳下,然后用笔饱蘸漆墨在石壁上写下五个大字:苏轼、章惇来。
写完,章惇原路返回,面不改色。
苏轼说:你这家伙,将来能杀人。
章惇问:为什么?
苏轼说:对自己都这么狠,何况对别人?
章惇哈哈大笑。
事实上正是这股劲,使章惇成为最后的护法神。其实早在熙宁初年,他就参加了制置三司条例司的工作,只不过贡献和影响在吕惠卿之下。熙宁七年九月十七日,作为国家财政委员会的三司发生火灾,着火房屋上千。神宗登上西角楼眺望,只见一位官员率领本部兵丁赶往现场救火。皇帝询问此人是谁,答曰章惇。第二天,他就代理了三司使。
可惜好景不长。熙宁八年十月吕惠卿被贬,章惇也被邓绾状告为同恶,贬到外地。此后,他起起落落,还担任过翰林学士和参知政事。但到元丰五年四月出任门下侍郎,章惇便成为变法阵营新一代的领军人物和中流砥柱。因此,神宗驾崩之后,他跟司马光和太皇太后便必有一战。
交锋也很快就开始。
元丰八年五月,第一宰相王珪去世,第二宰相蔡确顺理成章接替了王珪,留下的位置却没有按照顺序由第一副相章惇接任,而是给了知枢密院事韩缜。章惇离开相府改任知枢密院事,门下侍郎则由司马光担任,成为第一副相。
一个半月后,吕公著也出任第三副相尚书左丞。
显然,这是太皇太后在洗牌。章惇也准备迎战,机会则说来就来。十月,宫中发出懿旨,要任命五个谏官。章惇便在上朝时说:按照惯例,谏官的任命要由翰林学士以上级别官员提名,然后由正副宰相报告。由宫中出旨指名道姓可是史无前例,不符合祖宗家法。再说臣也奇怪,陛下怎么会知道这些人的,莫非是宦官推荐?此例不可开。
太皇太后忙说:不,不,不是宦官是大臣。
章惇说:大臣推荐应该公开,为什么要密荐?台官言官必须公正,怎么能用与宰相副相关系密切的人?臣当然相信司马光和吕公著大公无私,就怕以后被奸臣钻了空子。
政治规矩不能破坏,太皇太后只好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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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子却也结下,何况章惇还要誓死捍卫新法。元祐元年年初,章惇与司马光就免役法展开辩论,几乎将司马光驳得体无完肤。是可忍孰不可忍,司马光团队迅速反击。他们先是扳倒了首相福建晋江人蔡确,同时群起围剿章惇,给出的罪名之一竟然是南方人尤其是福建人必定祸国。
章惇终于被贬,一去就是八年。
即便在这八年间,对手也没放过他,章惇最后被打发到杭州去看守道观,官名提举洞霄宫。尽管在宋代,洞霄宫为天下道观统领,但这种职务显然不是章惇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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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当他重返朝廷时,便开始反攻倒算。
其实,这次章惇得以回到中枢,与他的主义正确与否已经无关,根本原因是太皇太后在元祐八年(1093)九月初三驾崩,亲政的哲宗皇帝既要刷存在感又要出窝囊气。这就必须跟垂帘时代一刀两断。划清界限的最佳方式当然莫过于重启熙宁新法,而完成这个任务的最佳人选则是章惇。
于是,第二年四月十二日,哲宗宣布改元绍圣,意思是继承先帝神圣的遗志。九天后,章惇由洞霄宫管理员被直接任命为首相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谁都看得出,这种非同一般的人事变动,意味着皇帝的决心之大也非比寻常。
章惇接到任命立即动身,送行的人不绝于道。章惇却只将福建沙县名士陈瓘(读如灌)请到船上,虚心求教。
陈瓘说:敢问相公何事为先,才不辜负天子厚望?
章惇沉思良久,然后说:司马光奸邪,先办了他!
陈瓘说:相公错了。
章惇声色俱厉地说:司马光独掌权柄,肆意妄为,诽谤先帝,擅改成法,误国误民,怎么不是奸邪?
陈瓘说:只看行迹不看心迹,谁没有罪?从熙宁到元丰多有不同,先帝难道没调整?其实温公(司马光)错就错在行事太急用力过猛。就像船,哪边重哪边轻都不对吧?
章惇大为惊异,留陈瓘吃饭,然后揖别。
这是历史给予的最后一次机会,前两次则被王安石和司马光错过。其实平心而论,凡事有利有弊,新法和旧章恐怕都有问题,因此王安石和司马光也都有道理,共同错误则是行事太急用力过猛。如果章惇能够接受陈瓘的意见,吸取前人教训,抛弃门户之见,恪守中庸之道,不偏不倚团结一切力量稳步进行调整,事情也许还有救。
可惜,这并不可能。
章惇回到开封,就像当年的司马光一样,被沸腾的民意和情绪裹挟,年轻时的狠劲也冒出来了。为了彻底否定哲宗亲政之前的政治,官方文件中竟然出现了“垂帘之初,老奸擅国”的字样。如此咒骂太皇太后,堪称面目狰狞。
对待司马光他们,就更不会心慈手软,大体上是活着的统统罢官,死了的追夺赠谥,甚至还提出要将司马光和吕公著开棺暴尸。这就实在太过分了,哲宗不忍,其他人也看不下去。吏部尚书许将就认为这样做有亏圣德,同知枢密院事曾布则秘密上书,请求不要毁掉吕公著的墓碑。
>99lib?
这时的章惇,完全走向了自己的反面。
没错,司马光复辟时,章惇是冷静客观的,看待新法也还实事求是。他说,保甲法一日不除,则有一日之害。不过免役法没有错,产生弊病只是“行之太速”而已。然而现在怎么样呢?章惇岂止矫枉过正,简直就是疯狂。
更疯狂的是大兴冤狱。正如我们在《大宋革新》一卷中所说,当年神宗皇帝要将一个小官刺配军州,身为副宰相的章惇都坚决抵制,声称士可杀不可辱。此刻,他却差一点就将流放到岭南的反对派统统杀掉。幸亏哲宗头脑清醒,明确表示不敢违背祖宗家法。否则,岂不血流成河?
看来,陈瓘的话全都白说了。
章惇却成了转折点。如果说,之前司马光与王安石的不可调和,是主义之辩再加意气用 4e8b." >事,那么,章惇和他之后就是权力斗争再加你死我活了。典型表现,则是徽宗时首相蔡京对司马光等人的疯狂清算。正是这种胡作非为,将仁宗以来的政治文明彻底摧毁,终于导致北宋之亡。
当然,这只是亡国的原因之一,而且是后话。
现在,王安石变法的故事已经讲完,留下的是无限惆怅和惨痛教训。前车之覆,后车之鉴,弄清楚这段历史的问题所在,也许是我们更该做的工作。只不过,事情恐怕还得从王安石、司马光和章惇的一位共同朋友说起。他的坎坷命运和不幸遭遇,很能发人深省,说明问题。
没错,这个人就是苏轼。
一、苏轼下狱
元丰二年(1079)七月,苏轼被捕,罪名诽谤。
逮捕令是神宗皇帝亲自签署的,专案组则由言谏机关的长官知谏院张璪(读如早)和监察机关的长官御史中丞李定负责。皇帝还批示,由御史台选派朝臣一人前往今天的浙江省湖州市,将时任知州的苏轼捉拿归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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敕令一出,如雷霆霹雳,不及掩耳。
御史台选派的太常博士皇甫遵不敢怠慢,带着一个儿子两个法警立即出发,日夜兼程。驸马都尉王诜(读如身)也不敢大意,马上派人通过苏辙给苏轼通风报信。两拨人争先恐后你追我赶,幸亏苍天有眼,皇甫遵因为儿子生病在路上耽误了半天,猝不及防的苏轼总算有了思想准备。
没过多久,皇甫遵也到了。
皇甫遵到达湖州之后,便径直走进州衙。这位钦差大臣全身官服手持笏板站在庭院里,两个法警白巾青衣一左一右护卫在旁。他们俩左顾右盼面目狰狞,不知道要干什么。
来者不善,苏轼吓得不敢出门。
这时知州的职权已由通判祖无颇代行。祖无颇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事已至此,也只能出去见他。
苏轼问:那我穿什么衣服?
祖无颇说:还没定罪,当然穿官服。
苏轼便也一身官服手持笏板走到庭院站定,祖无颇率领州衙其他吏员戴着头巾站在背后。一眼望去,但见两个法警怀里鼓鼓囊囊,看起来像是匕首,后来才知道是公文。
皇甫遵却半天不开口,只是盯着苏轼看。
苏轼被看得心里发毛,便硬着头皮对皇甫遵说:轼近来得罪颇多,看来今天是要赐死。君要臣死,臣不敢辞。只是恳请钦差法外开恩,让苏轼回去与家人诀别。
皇甫遵这才说话:倒不至于。
祖无颇便上前一步说:总应该有公文吧?
皇甫遵问:你是什么人?
祖无颇答:代理知州祖无颇。
皇甫遵出示御史台公文,原来只是逮捕令。
但,必须立即执行。
宋代文官官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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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几种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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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戴钦祥等著 href='4820/im'>《中国古代服饰》第98页。
两个法警也上前一步,拿出刑具。
风流倜傥的苏轼就这样被捆起来带走了。湖州民众闻讯赶到码头送行,泪如雨下。他们感慨地说:一个太守被捕也只在顷刻之间,简直就像抓一只鸡、一条狗。
这不奇怪。在皇权政治的时代,不要说知州,宰相又能如何?问题是,苏轼究竟有多大的罪,要这样对待他?
也不过几首诗而已。
苏轼担任湖州知州后,照例要上表谢恩,一个早就存心找茬的御史在奏折里发现了“陛下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之语,另一个御史又在苏轼诗中发现了攻击新法之辞。御史中丞李定掌握了这些材料,便上书弹劾苏轼,奏请皇帝严加惩处以儆效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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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宗也果然龙颜大怒。
李定等人要害苏轼并不奇怪,因为他们是因拥护变法而青云直上的,何况扬州人李定还是王安石的学生。熙宁三年四月,时任秀州(治所在今浙江省嘉兴市)军事判官的李定初到京师,便去拜访王安石的朋友、担任过制置三司条例司成员的谏官李常。李常问:南方民众对青苗法怎么看?
不知底细的李定答:全都拥护,没有人说不好。
李常却是反对青苗法的,听了很不高兴,便说:这话你不要到处乱讲,朝廷对此争议很大。
于是,李定便去见王安石。他说:学生进京,只知如实禀告,没想到有些话不能讲。王安石却很高兴。他说:如果见了圣上,当然要实话实说,为什么要看别人的脸色?
后来进宫,李定就大讲青苗法如何得人心。
结果,神宗皇帝也很高兴。
李定从此飞黄腾达。当月,在韩绛取代赵抃担任副宰相的同一天,李定被任命为监察御史里行。那个反对青苗法的知谏院李常,则在三天后被贬到外地去了。
这可是破坏规矩的。因为州的判官进御史台工作,必须由吏部考核,有御史推荐。所以,神宗签发的任命意见便被翰林院三位负责起草文件的知制诰四次封还驳回,直至他们三人被罢免。李定迫于舆论压力,也请求辞职。
不过,像这样不按正常程序提拔的官员为数不少。这些人被舆论称为“新进”,王安石、吕惠卿那样的则叫“生事之臣”。所以,当苏轼说“难陪新进,老不生事”时,他们敏感的神经就被刺痛,后台老板宋神宗也极为恼火。
但,反对派大有人在,下狱的为什么只有苏轼?
因为韩琦也好,富弼也罢,还有文彦博和司马光,都是公开反对。他们旗帜鲜明,立场坚定,光明磊落,让皇帝觉得动机纯正,精神可嘉。苏轼当然也不鬼鬼祟祟,所以神宗对他一直怀有好感。可惜,他不但上书,还要写诗。
写诗又有什么不对呢?
上书是对皇帝讲,写诗是对民众讲。对皇帝讲,话再难听也是忠君爱国。对民众讲,就有居心不良之嫌。何况诗是很容易煽动情绪的,苏轼的读者和粉丝又多。如果李定他们以颠覆政权的罪名起诉,请问谁能替他辩护?
也只有皇帝本人。
此刻神宗却正火冒三丈,因为苏轼写的是讽刺诗。比如朝廷要禁私盐,他就写诗说: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这当然是讥讽,因为《论语·述而》说,孔子在齐国听了《韶乐》以后,三个月不知道肉味。现在大宋的小民也忘记味道了,但不是因为音乐美妙,而是吃不到盐。
还有一首是讽刺兴修水利的: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翻译过来就是:东海龙王如果了解我们英明领袖的好主意,应该自动将沧海变成桑田,怎么还不变呢?
这就几乎是指名道姓地在讥讽神宗。
换了别人,恐怕也忍无可忍。
难怪苏轼会被关押在御史台的监狱里,与犯人和狱卒为伍了。御史台又叫柏台或乌台,因为西汉在御史府种了很多柏树,树上常有乌鸦栖息,早出晚归。本案由诗而起,又由御史告发、御史台审理,所以也叫“乌 53f0." >台诗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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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这名字,该是文字狱吧?
对不起,恐怕不是。
李定他们倒是想做成文字狱。八月十八日苏轼关进御史台大牢后,这伙人就想把案子越弄越大,据说还是“奉圣旨根勘”。这话翻译过来就是:寻根问底,给朕查个明白!
实际上他们也做到了。苏轼 6240." >所写的文字,但凡能够找到的都调到了御史台,发现蛛丝马迹就无限上纲。于是,不但苏轼本人看起来罪大恶极,涉案人员更多达二十六人,包括泄密的驸马都尉王诜,也包括其实并无过错的司马光。
结案意见是:所怀如此,顾可置而不诛乎!
这意思,显然就是要判处死刑。
但是结果呢?王诜等人罢贬,司马光等人罚款,苏轼则由御史台派人押往黄州(今湖北省鄂州市)监视居住,官阶团练副使,相当于中校团副。到元丰七年(1084)七月改任汝州团练副使(实住常州)为止,他在黄州住了四年,写下了著名的《赤壁怀古》和前后《赤壁赋》,还在名叫东坡的地方盖了房子,自称东坡居士,从此人称苏东坡。
雷声大,雨点小啊!
那么,原因何在呢?
二、皇权本是钟摆
传统的说法,是有人救了苏轼。
第一位重要人物是王安石。早在三年前,他就已经离开相位闲居江宁不问朝政。但听说苏轼危在旦夕,却立即上书皇帝说:岂有圣世而杀才士者乎?这句话很关键。因为当时营救苏轼的人虽然也有,比如张方平和范镇,结果却是自己也变成了同案犯。所以时事评论员们便认为,苏轼的案子是王安石“一言而决”,苏轼的命也只有他救得了。
再就是仁宗的皇后曹氏了。这时她是太皇太后,正重病在身,将离人世。老太太把神宗叫到床前对他说:当年苏轼兄弟进士及第,仁宗皇帝喜出望外,说是为子孙发现了两个宰相。现在苏轼写几首诗也算有罪,过分了吧!
神宗皇帝不说话,只是流眼泪。
两位重量级人物伸出援手,苏轼终于死里逃生,哲宗继位后又入朝为官。元祐三年(1088)四月二十六日,太皇太后高氏,也就是神宗的母亲、哲宗的祖母,在夜间召见殿中值班的苏轼。这时距离乌台诗案的发生,已将近九年。
太皇太后问:爱卿前年做什么官?
苏轼答:团练副使。
又问:现在做什么官?
苏轼答:翰林学士。
再问:知道为什么升得那么快吗?
苏轼答:幸遇太皇太后和皇帝陛下。
太皇太后说:不对。
苏轼说:莫非是大臣推荐?
太皇太后说:也不对。
苏轼大惊失色:臣虽无行,却也不敢走邪门歪道。
太皇太后说:这是先帝的意思呀!先帝读卿文章,总是感叹再三,连称奇才,只是还没来得及重用而已。
苏轼听说,五味杂陈,失声痛哭。
太皇太后和哲宗皇帝也哭,君臣哭作一团。
这事十分耐人寻味。神宗确实欣赏苏轼,未及重用也是事实。问题是,时隔多年,作为母亲的太皇太后为什么要旧话重提?难道是要变相地为乌台诗案打补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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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也未必,因为神宗并不想杀苏轼。
这是有证据的。苏轼下狱后,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礼曾经为他求情。王安礼说:自古大度之君,不以言论罪人。如果苏轼受到惩罚,臣恐后世批评陛下容不得 624d." >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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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宗回答:放心,朕就没打算深究。
这个心思当然只有皇帝自己知道。因此某次上朝,宰相王珪便说苏轼有不臣之心。这是指控谋反,神宗也立即正襟危坐问道:此人固然有罪,但不至于此,卿何以知之?
王珪说:有
诗为证。
神宗问:什么诗?
王珪答: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
《黄州寒食诗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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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迹素笺本,横34.2厘米,纵18.9厘米,行书17行,129字,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是苏轼在被贬黄州的第三年寒食节时作,在书法史上影响很大,被称为“天下第三行书”。
前面说过,王珪从来就是两边讨好左右逢源的。如果连他都来落井下石,可见朝中已是一片喊杀。事实上当时风声之紧人人皆知,皇帝在对王安礼交底时也特地告诫:这些话你不要传出去,以免他们在整治苏轼时连累到你。
所以,如果神宗要将苏轼置于死地,王珪提供的便正是机会。然而皇帝却说:诗人之词,岂能这样解读?他那诗朕知道,是写桧树(桧读如贵)的呢,关朕什么事!
章惇在旁边也说:人君人臣,都可称龙。
神宗说:没错。诸葛亮就是卧龙,难道也有不臣之心?
王珪张口结舌,面红耳赤。
显然,神宗如果想搞文字狱,简直易如反掌。苏轼如果活在朱元璋或乾隆帝的时代,有十个脑袋也砍掉了。但是他没有被杀,没有被禁止写作,已出版的著作没有毁版,朝廷也没有把所有人的作品都检查一遍。这就说明,神宗并不曾想要杀鸡儆猴,借此机会钳制言论,禁锢思想。相反,有此四个没有和一个不曾,可以断定乌台诗案不是文字狱。
不过,也就只差一点。
证据则在办案人员的深文周纳和刻意曲解。比如:一朵妖红翠欲流,春光回照雪霜羞。化工只欲呈新巧,不放闲花得少休。这本是苏轼写牡丹的,也被说成是指桑骂槐。如此办案,岂非地地道道的文字狱?只是未能得逞而已。
问题是,这一点又是怎么差出来的呢?
直接原因当然是神宗皇帝的一念之差。他刚刚接到报案时是大发雷霆的,逮捕令和严查令就是证明。但与王安礼的密谈则告诉我们,他后来变得比较冷静。冷静很可能是李定他们把事情做过头了,引起了皇帝的警惕。更重要的,恐怕还是他头脑里有一位最高检察官,那就是祖宗家法。
没错,善待士人,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那么请问,还能搞文字狱吗?不能。对翰林学士起草的官方文件挑毛病,是经常会有的事情。但在文人墨客的艺术作品中寻找谋反的证据,则将为士林所不耻。据说,苏轼写桧树的那两句诗,在狱中也曾被问起。苏轼回答,王安石有诗云:天下苍生待霖雨,不知龙向此中蟠。我这个龙也就是他那个龙。办案人员听了,不禁为之一笑。
显然,抓住只言片语扣帽子,在宋代是不文明的。这是共识,也是必须坚守的底线。因为大家都要写作,谁能保证不被曲解?章惇之所以要为政敌苏轼说话,恐怕就因为有此共识和底线。相反,李定和王珪被人蔑视,则因为他们在需要集体捍卫士大夫尊严的时候,做了可耻的事情。
神宗当然丢不起这个人,更怕丢了江山。实际上从太祖皇帝开始,赵宋官家就很清楚他们那个靠欺负孤儿寡母得来的政权,其实没有合法性。没有合法性,又要维持,就只能讲正当性。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则是正当性之一。皇帝们对文官集团客客气气,固然由于教养,心虚也是原因。
如果不心虚了呢?
对不起,就会像后来的徽宗那样,胡作非为。
可见,这种政治文明是脆弱和靠不住的,就连士大夫们的坚守也靠不住,否则王珪之流怎么会雪上加霜,李定之流又怎么会连声喊杀?皇帝的决策就更是只看怎样才有利于巩固皇权。所以,尽管神宗并不打算深究苏轼,却也不对御史台喊停。他对王安礼的解释是:此案毕竟是御史告发。为了保证言路畅通,只好让苏轼暂时受点委屈。
这个细节值得注意,因为以前不是这样的。熙宁八年闰四月初八,一个不怎么样的御史请求辞职,中丞邓绾为了留住他,上书称其“资性端谨,终始如一”。神宗在朝堂出示奏折,看着王安石和吕惠卿笑。一贯谨言慎行的副宰相王珪则说:刚才惠卿已经改成“资性颇邪,终始如一”了。这时的君臣同僚之间,还真有点一家人说说笑笑的意思。
但是王安石再次罢相之后的朝廷,却变
?成了神宗皇帝的一言堂。他的保证言路畅通,也绝不是为了民主决策或言论自由,而是为了自己集权。为此,他把言官和谏官都变成了鹰犬,只要服从命令听指挥,咬错人也没关系。
乌台诗案,当作如是观。
何况帝国对于何为诽谤,何为劝谏,从来就没有过严格的界定,结果便只能凭皇帝的一念之差。甚至就连统治是否开明,政治是否文明,也没有谱。因为皇权本是钟摆,往左摆到底就是专制,往右摆到底就是动乱,正好停在当中就是开明。但,能不能停在当中,能够停多久,只有天知道。
王安石和司马光,当然也不知道。
三、改革与道德无关
元丰七年(1084)七月,神宗命令黄州团练副使苏轼移往汝州(今河南省汝州市)。苏轼上表谢恩,同时请求在有自家田产的常州居住。得到批准后,已自称东坡居士的苏轼便从黄州顺江而下,在前往常州的途中路过金陵。
听说苏轼来了,王安石十分高兴,穿着便服骑着毛驴前往码头见他。东坡也不戴帽子出船迎接,笑着说:苏轼今天胆敢以野人的模样参见大丞相!
王安石笑着说:繁文缛节岂为我辈所设?
东坡说:苏轼也有自知之明,相公门下用我不着。
王安石并不正面回答,只是请他同游蒋山。这一游就是好几天,两人谈古论今,说诗参禅。事后,王安石叹息着对其他人说:不知还得几百年才会再有如此人物!
这是实话。
而且,苏轼是,王安石和司马光又何尝不是。
现在看来,从仁宗到神宗,真是群星璀璨的时代,这三人则是群星中的巨星。司马光有 href='6042/im'>《资治通鉴》传世,王安石是唐宋八大家之一,苏轼更是以其在文学和艺术各个领域中的卓越成就,成为两宋文明的骄傲、标志和象征。
更难得的是,他们不但才华横溢,而且人品极佳。元祐元年(1086)四月初六,王安石病逝江宁。当朝宰相司马光重病在床不能上朝,便写信给副宰相吕公著说:介甫道德和文章都有过人之处,只是性格有点问题。如今仙逝,朝廷又在拨乱反正,那些无耻之徒必定趁机诋毁。因此,拜托仁兄奏请天子对介甫优加厚礼,以彰节义,以正世风。
垂帘听政的太皇太后接受了司马光的建议,追赠王安石为太傅。苏轼则利用执笔起草制书之便,给他的这位老对手兼老朋友,以极高的评价:名高一时,学贯千载;智足以达其道,辩足以行其言;瑰玮之文足以藻饰万物,卓绝之行足以风动四方;用能于期岁之间,靡然变天下之俗。
有如此朋友和政敌,王安石可以含笑于九泉。
耐人寻味的是,死后赢得司马光和苏轼如此敬重和好评的王安石,得势时对他们俩却极尽排挤之能事,甚至视司马光为害群之马,苏轼为乱政之人。比如熙宁二年八月神宗问起对苏轼兄弟的看法,王安石的回答便是:那两个人啊,不过会些诡辩术,善于摇唇鼓舌、纵横捭阖罢了。
王安石为什么会这样?嫉贤妒能吗?
不,政治挂帅。
的确,在王安石那
99lib?里,政治立场、政治态度和政治路线是第一位的,甚至可以决定对一个人的道德判断。至于二者之间的关系,则可以按照“中国式逻辑”来推定——
王安石是有道德的。
所以,王安石变法是道德的。
变法是道德的。
所以,反对变法是不道德的。
司马光和苏轼反对变法。
所以,司马光和苏轼是小人。
这道理看起来很顺,可惜反过来也一样——
司马光是有道德的。
所以,司马光反对变法是道德的。
反对变法是道德的。
所以,主张变法是不道德的。
王安石和吕惠卿主张变法。
所以,王安石和吕惠卿是小人。
请大家想想,这种逻辑,是不是很荒唐?
岂止荒唐,还会制造冤案。
王安石正是这样做的。变法之前他就对神宗说,尧舜之所以是尧舜,就因为能够识别小人与君子,并将那些凶贼统统诛杀。结果怎么样呢?被指控为凶贼的竟是忠诚而友善的富弼,司马光、韩琦和苏轼等人则被指控为流俗。
这种手法,王安石可以用,反对派也可以。
比如李定,几乎一开始就被定性为小人,证据是他居然不为母亲仇氏披麻戴孝。然而实际情况是,李定并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仇氏所生,岂敢服丧?没错,此人在乌台诗案中的表现堪称邪恶,却不等于他可以或应该被冤枉。
还有章惇。此人是跟吕惠卿等一起被《宋史》列入奸臣传的,证据之一是从不以官职私授所亲。他的四个儿子进士及第,三个都交给吏部公事公办,打发到州县任职,只有老四安排在京做了小官。如此不近人情,当然是奸。
呵呵,这样不以权谋私的奸臣,还真没见过。
御史中丞刘挚的弹劾状也很可笑。他说,章惇明明知道免役法祸国殃民却坚持己见,无非是怕以后见了王安石不好意思,因此宁可辜负朝廷。好嘛,吕惠卿反目为仇,你们说他奸;章惇始终如一,也说他奸。那么请问,如果想做一个忠臣,又该怎么对待王安石呢?装作不认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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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如此类,实在不值一驳。
至于他后来的所作所为,也不是奸,是狠,是疯狂。
不过,最疯狂的还不是章惇,而是蔡京。此人堪称大名鼎鼎,读过 href='2204/im'>《水浒传》的都会说他是奸臣,却很少有人知道他原本是司马光的党羽。元祐元年(1086)二月,司马光下令五天之内恢复差役法,人人都说时间太紧,只有开封知府蔡京如期完成任务。司马光大喜过望说:如果大家都像阁下这样,还有什么政策不能落实,什么法令不能实行?
然而怎么样呢?蔡京翻脸比翻书还快。
我们知道,北宋倒数第二个皇帝徽宗,跟哥哥哲宗一样也是反对元祐年间之政策的。他甚至发明了“元祐奸党”的称呼,将反对新法恢复旧章的人统统列入黑名单,用他著名的瘦金体书写出来,刻成石碑,叫元祐党籍碑。上了榜单的人全都受到迫害,某些人如苏轼的著作还被焚毁。
这份黑名单,便很可能是蔡京炮制的。后来,他又利用职权将人数扩大了两三倍,位居榜首的就是司马光。
更可笑的是,章惇居然也榜上有名。
这当然足以证明蔡京之奸,却也同时证明道德其实与政治无关。政治讲的是立场,道德讲的是品质。品质好的可以有不同立场,比如王安石和司马光。那些立场坚定的人尽管会被骂作奸臣,却其实大多没有道德问题,比如章惇。可见除见风使舵者外,立场的选择其实无关乎道德。
元祐党籍碑拓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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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碑是元佑党人后人摹刻,碑额“元佑党籍碑”几个大字为宋徽宗赵佶所写,碑序和党人名单为蔡京所书。位于广西融水县,为国家一级文物。
改革也一样。改革与政治有关,与经济有关,甚至与技术有关,唯独与道德无关。比如司马光认为,国民经济是个常量,理财就是与民争利。王安石却认为财富是变量,理财是要把蛋糕做大。那么,究竟是常量还是变量呢?这当然是学术问题,跟道德风马牛不相及,一毛钱关系都没有。99lib?
又比如,苏轼认为,免役和差役各有利弊。差役法的问题是,农民和市民要到官府服劳役,势必影响生产。免役法用劳役货币化的方式解决了这个问题,却给了官吏横征暴敛的机会,害得民众没有钱用。前一个问题是根本性的,后面这个是技术性的,因此苏轼不建议废免役、行差役。??
显然,这是科学的分析。解决办法则是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商量讨论,实事求是地进行修正和改良。司马光却偏要做道德判断,还执迷不悟,便只能坐失良机,让人扼腕。
泛道德论和唯道德论,是不是很害人?
实际上,改革有稳健和鲁莽,聪明和失策,也有得力和懈怠,因此有成功和失败,却没有道德不道德。为改革措施贴上道德标签,只会断了听取意见进行调整的后路。
更严重的是,还能使人疯狂。
四、执政岂能大无畏
熙宁三年(1070)三月二十八日,也就是变法开始一年以后,神宗皇帝召见副宰相王安石,问了他一个问题:外面议论纷纷,称朝廷有“三不足”之说,卿知道吗?
王安石答:不知道。哪三不足?
神宗说:天变不足惧,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
王安石说:臣不知这话从何说起。陛下躬亲听政,唯恐伤民,怎么是不惧天变?广开言路,虚怀若谷,怎么是不恤人言?至于祖宗之法不足守,臣以为正该如此。仁宗在位四十年,修敕不知凡几。家法如不可变,祖宗为何要改?
此事没有下文,“三不足”却成为疑案。请问,王安石说过这些话吗?如果说过,为什么要矢口否认?如果没有,反对派又为什么能抓住大做文章?这是编得出来的吗?
何况怎么看,也都像他说的。
因此,一种可以被多数人接受的判断是:无论王安石是不是说过这三句话,或有过诸如此类的言论,“三不足”都代表了他的思想,甚至是他变法革新的精神支柱。
这是可能的,也是可怕的。
没错,按照现代科学观点,自然界的变化与人世间的事情没有因果关系。像西汉董仲舒他们说的那样,发生地震或水灾是由于统治者德政不修犯了错误,并不成立。但是这种不科学的说法却有积极意义。因为中华帝国的掌舵人,无论皇帝还是代行皇权的,权力都实在太大了。他们既不像后来欧洲的帝王那样有教皇和教会制约,又不像之前周代的天子有诸侯制衡。管得住这些人的,只有老天爷。
所以,当王安石他们表现出不惧天变的苗头时,老宰相富弼就忧心忡忡。他说:人君畏惧的也只有天。如果连天命和天谴都不害怕,那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呢?
的确如此。也难怪后来的徽宗和蔡京君臣胆敢那样肆意妄为,因为精神导师王安石已经帮他们打消了顾虑。
不惧天变的,当然更不惧人言。
事实上,并非没人劝过神宗他们。富弼就曾在喜降春雨的某天提醒皇帝:愿陛下不以今日雨泽为喜,常以累年灾变为惧。苏轼也曾当面批评皇帝:求治太急,听言太广,进人太锐。据说,神宗当时闻言悚然。但是结果呢?苏轼被打发到开封去做法官,富弼也在半年后离开了相位。
这时是熙宁二年的上半年,变法刚刚开始。
实事求是地讲,变法之初的宋神宗和王安石,头脑都是冷静的,甚至考虑到了失败和搞砸的可能。神宗皇帝说,古往今来所有变革,常常是一人失误满盘皆输。王安石也直言不讳:人才难得也难知。当年尧舜和群臣共同选择鲧,尚且治水失败,何况今日变法要用的人不止一个两个,又哪能不会看走眼?所以,他们才决定设立制置三司条例司,希望依靠制度而不是个人来实现富国强兵和长治久安。
制置三司条例司成立一个月后,神宗询问进展,王安石回答:文件是起草好了。不过,如今要理财,就得使用能干的人。这样一来,天下就会以为朝廷重才不重德,只知道要钱不注意礼乐教化。所以,臣请陛下考虑轻重缓急。
神宗点头称是。
然而很快,王安石就变得狂躁而亢奋。
变化并不奇怪。熙宁二年九月初四,也就是制置三司条例司成立半年后,青苗法颁布施行。对于改革的第一步,王安石他们当然高度关注。神宗甚至派出两个宦官实地考察,得到的信息是此法大得人心。然而几乎与此同时,批评的意见也排山倒海般地汹涌而来,眼看就要淹没那弱小的青苗。
论“三不足”前后与青苗法有关事件一览表
| 年 | 月 | 日 | 事件 |
|---|
| 熙宁二年 | 九月 | 初四 | 试行青苗法 |
| 十一月 | 十九 | 司马光与吕惠卿辩论青苗法 |
| 熙宁三年 | 正月 | 初二 | 因范镇等言下诏纠正青苗法之偏 |
| 二十六 | 张方平因反对青苗法出知陈州 |
| 二月 | 初一 | 韩琦上书言青苗法之弊 |
| 三月 | 初二 | 宰相曾公亮、陈升之批评青苗法
王安石称病不朝 |
| 初三 | 司马光致函王安石
条例司疏驳韩琦
文彦博批评青苗法
陈留县抵制青苗法 |
| 十七 | 范镇抵制青苗法被罢 |
| 二十一 | 王安石论“三不足” |
| 二十五 | 孙觉因反青苗法被贬 |
| 四月 | 初八 | 御史中丞吕公著反青苗法被贬 |
| 十九 | 参知政事赵抃反青苗法被罢
李定颂扬青苗法 |
| 二十二 | 知谏院李常等人反青苗法被贬
史称台谏一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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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火两重天,岂能不亢奋,不狂躁?
不能说朝廷听到的捷报都是谄媚逢迎的谎言,李定就不像是撒谎的样子。更不能说韩琦他们是恶毒攻击。文彦博说得对:韩琦三朝宰相,难道不比那两个宦官可靠?
因此,可能的事实是,青苗法本身有利有弊,实施情况也有的地方好,有的地方差。李定他们看见了好的,而韩琦他们发现了问题。这时,最重要的就是客观冷静。
王安石却做不到,反而暴跳如雷。某日,监察御史里行程颢奉旨去中书省见他,他一开口便声色俱厉。程颢则不紧不慢地说道:讨论公事,就不能心平气和好好说话?
于是,程颢被打发到地方上去做提刑官。
这可真是人言不足恤。
结果是什么呢?众叛亲离,就连最早将他推荐给皇帝的韩维也离他而去。王安石却不在乎,也不能在乎。因为在他看来,他从事的是利国利民不同凡响的伟大事业,这种道德的崇高感、使命感和优越感,让他斗志昂扬无所畏惧。
道德,是王安石的鸡血针,甚至海洛因。
司马光也一样。实际上,历史给了他机会,环境和条件也比王安石好得多。在他的阵营里,能对差役法一分为二的苏轼已经要算头脑清醒,范纯仁更是客观公正。这时,哪怕他稍微冷静一点,事情也不至于像后来那么糟。
可惜,司马光比王安石还要意气用事和只争朝夕,一门心思沉醉于反攻倒算,凡是王安石主张的他就推翻,凡是王安石废除的他就恢复。至于这样做是否当真利国利民,是否有道理和可操作,全都不管,因为他身上流淌着一心为公的道德血液,眼中饱含着忧国忧民的真诚泪水。
悲剧就这样酿成。
看来?,恐怕要对道德唯一和理想至上的文化传统做出深刻反省了。道德当然是必需的,却不是唯一和首要的。真正好的政府还要科学、民主和法治,这些都比清廉重要。政治家就更是必须审时度势,不能因为动机纯正而一意孤行。
同样,之前的“不合作主义”也未必可取。
毫无疑问,不合作本身并没有问题。作为个人,谁都有权利不予合作,作为政治家却需要慎重考虑。如果面对的是专制政权或纳粹政权,岂止不能合作,还该奋起抗争。然而宋不是。宋代政治至少是开明的,表现就是皇帝与士大夫的共治天下。有此前提,留在朝中抗衡岂非更好的选择?
但是司马光做不到,因为他要坚守道德立场,占领道德高地。结果,君臣可以共治,士大夫却不能相容。何况祖宗家法只是规定了皇帝不能独断专行,文官集团意见分歧却不知道该怎么办。结果,皇帝倒是没有独裁,宰相如王安石和司马光反而成了独裁者,岂不滑天下之大稽?
结果呢?离皇帝独裁也只有一步之遥。
事实上王安石变法的严重后果之一,就是共治天下变得越来越难,最高权力受到的制约也越来越少。因为变法原本就有集权倾向,党争则更是便宜了皇权。何况祖宗家法只是政治规矩,不是政治制度。如果连这也不足守,士大夫们又内讧不已,本来就脆弱的政治文明便会荡 7136." >然无存。
显然,政治文明需要制度保障,也需要心理保障,那就是无论在哪个领域,哪怕在战场,都不能鼓吹和提倡什么大无畏的精神。人是要有敬畏之心的,掌握了公权力的就更是如此。你可以不信上帝,也可以不信天命,但总得有所敬畏有所不为。什么都不怕,那才可怕。
有敬畏才有底线。所以,司马光终其一生,都只会反对王安石的变法,不会进行人身攻击。到宰相变成连自己性命都不在乎的章惇,情况就开始急转直下。再到胆大包天底线全无的蔡京,则不可收拾。这一切,王安石可曾想到?
恐怕想不到,他已经完全被自己的大公无私和无所畏惧陶醉了。这当然是我们无可奈何的事情。问题在于,王安石变法的动机,就当真一点问题都没有吗?
五、目的是个问题
熙宁四年(1071)五月,北宋首都发生了一起上访群众大闹京师的事件。据正史记载,闹事的是开封境内东明县的农民,人数上千。他们先去了开封府,后去了御史台,而最让人大吃一惊的,是居然冲进了王安石的私人住宅。
这事可就真闹大了。
神宗闻讯,下令立案侦查,案情也很快查明。御史中丞杨绘报告,这些群众之所以上访,是因为在推行新法时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原因则在司农寺(国家农业委员会)的实施细则和越权干预。开封府当然不予受理,上访群众一怒之下便冲进了宰相家中,却被告知此事相府不知。不过,王安石还是问了一个问题:你们来,知县知道吗?
上访群众说:不知道。
然后,他们又去了御史台,被杨绘劝散。
此事的后续不甚了然,王安石却显然挨了一棒。因为按照他的说法,变法是为了让民众过上好日子。那么,东明县这些农民又为什么要上访呢?何况还是在农忙季节。
王安石只好把一肚子气出在东明知县身上。他说:这个知县也太不像话。自己的问题不去解决,却往上面推。如果天下人都像这样,动不动就进京拦驾击鼓,聚众闹事,那还成何体统!治百姓就该动真格的,不能示以姑息。
看来,他还是不肯检讨自己。
那么,激怒了东明县民的,又是什么呢?
免役法。
前面说过,免役是王安石最得意,司马光最痛恨,苏轼认为修正后可以保留的新法,核心则是差役的货币化。货币化的好处第一章已经讲过,道理则如苏轼所说,出钱的不用出力,出力的不用出钱,天经地义,各得其所。
请问,这有什么不好呢?
至于东明县民闹事,则是因为司农寺负责人邓绾和曾布胡来。我们知道,差役货币化有个交多少钱的问题,数额则由县里按照财产的多少定出等级,邓绾和曾布却以司农寺的名义另设标准。民众该交的钱变多了,当然要上访。
这么说,错误出在执行环节,政策是没问题的?
当然有。因为此法名为免役,其实劳役没免,只是改成交钱。钱这玩意,难道可以从天上掉下来?而且正如司马光所说,农民手里并没有钱,就连地主也没多少现金。要交免役钱,只能卖粮。大家都卖粮,粮价就会跌。但是官府不管这些,催款如催命。逼急了,就只好卖房卖地卖耕牛。
请问,这是利民还是祸民?
不过认真说来,这只是技术问题。解决的办法,则是由民众自由选择,愿意出钱的出钱,愿意出力的出力,差役法和免役法并存。倘能如此,改革也不至于一败涂地。
可惜,王安石还有保甲法。
保甲法的立法精神,是对农民进行军事化管理。王安石规定:十家为保,五十家为大保,十大保为都保。每家每户两个男孩选一人为保丁,参加军事训练;大保每天晚上轮流派出五人,在保内巡逻。看清楚了吧?实行差役法时,农民要到官府当差。现在不当差了,改为当兵,当辅警。
这可是凭空多出来的役使。出钱不用出力,变成了出钱还要出力,怎么是减轻农民负担?再说了,原来的跑腿送信隔三岔五才有一次,现在的站岗放哨却是天天都有,又岂能不违农时?何况保内出了事情,保民还要负连带责任。难怪就连章惇也说,保甲法哪怕存在一天都是祸害。藏书网
显然,要保留免役法,就必须废除保甲法。
然而在王安石那里,却是通盘考虑的。两法的实行都在熙宁三年十二月,初九立保甲法,二十二日行免役法。保甲在前,免役在后,这可绝不是碰巧。事实上,王安石就是要竭尽一切可能,把财富和人力都集中到国家手里。因此即便先有了保甲法,收免役钱时也不等价交换,而是要加收百分之二十,叫宽剩钱。青苗贷款的利率也是百分之二十,半年收一次,一年下来就是百分之四十,还要说是低息。
北宋末墓志铭拓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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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一墓志铭中可见宋代保甲法中都保长保正的名称。据“话说中国历史系列”《昌文偃武的时代:宋》第49页。
变法之用心,已昭然若揭。
实际上,正如本书开始就说过的,宋神宗和王安石变法的首要任务是解决财政危机。因此,正如那位被打发到湖南衡阳看守盐仓的监察官员刘挚所言,为了理财,屠夫商贩也出进政事堂;为了牟利,针头线脑也要官府来卖。政府拼命赚钱大发横财,抢夺市场与民争利更是不争之事实。
比如市易法。
读过本书第二章就知道,市易法是直接导致王安石首次罢相的一项改革,从皇太后到士大夫、大老板到小市民无不咬牙切齿。这四种人看法一致实属罕见,此法变成过街老鼠却不能只怪执行官吕嘉问。事实上王安石已直认不讳,本项改革就是要与民间资本争夺利润。只不过在他看来,由于政府利薄,商人利厚,所以不必有道德和心理的负担。
国进民退啊!难怪民怨沸腾。
问题是,何以如此呢?
因为王安石是一个国家主义者。在他心目中,国家利益是高于人民利益的,更高于个人利益。因此,即便其新法确有利民和富民的考虑,那也是次要的。民众就算得了方便和好处,也是搭便车。首要目的,是富国强兵。
既然如此,王安石当然不会在乎民众的满意度了。保甲法试行时,开封知府韩维报告,农民为了逃避做保丁,竟有自己砍断手指甚至手腕的。皇帝大吃一惊,王安石却轻描淡写地表示,这种事就算有,也不足为奇。他还说,如果什么事情都听老百姓的,君主和官员的存在还有何意义?
这就简直近于冷血。
北宋香料店招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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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图上的广告招牌为“刘家上色沉檀拣香”,出自《清明上河图》。宋代民间商业繁荣,店铺广告也随处可见。
一方面是冷酷,另方面是小心眼。青苗法也好,市易法也罢,说白了就是见不得民间赚钱。是啊,青黄不接之时反正会有人放贷款,货物出进之间也反正会有人赚差价。于是很简单:与其让民间占便宜,不如让国家得利益。
民不加赋而国用足,奥秘就在这里。
看来,通过做大蛋糕来丰盈国库,至少一时半会是不予考虑了,因为那来得太慢。立竿见影的办法,还是重新切分蛋糕。被王安石一眼看中和死死盯住的,是民间的贷款利息和商业利润。而且,由于这里说的民间资本已被贴上“兼并之家”的标签,所以也不必有道德和心理的负担。
兼并在中国是个奇妙的词语,是褒是贬天上人间。比如秦始皇的兼并叫统一大业,商人和地主的就十恶不赦。其中奥秘,恐怕只能用马克思的观点来解释:农业帝国存在的理由不在别处,仅仅在于自给自足的小农是马铃薯。他们必须被装在一个口袋里,并接受上面赐予的雨露阳光。
这样一说就清楚了。为了保证皇权的正当性和政权的稳定性,帝国绝不能允许马铃薯被别的口袋装起来,也不能允许马铃薯变成巨无霸。因此,兼并之家必须被抑制,甚至被宰杀。只不过江湖好汉是杀富济贫,王安石是杀富济国。
然而正如《大宋革新》一卷所说,宋代经济繁荣的原因之一,就在于农村不抑兼并,城市不设宵禁,帝国政府藏富于民,民间资本相当活跃。这虽然未必能产生所谓资本主义的萌芽,却毕竟是在走向近代,请问该阻止吗?
何况,为富未必不仁,商人也是国民。跟兼并之家争夺市场和利润,甚至殃及贩夫走卒这样的池鱼,怎么能说不是与民争利?更何况,那些事情不让民间资本做,就得由政府接管。政府来垄断市场、操作金融,就一定很好吗?
这一点,我们很快便会知道。
六、谁主沉浮
最早暴露出问题的,是青苗法。
平心而论,青苗法的设想并不错,考虑也算周全。按照熙宁二年九月条例司颁布的规定,农民贷款是自愿的,地方政府不得强行摊派。还贷的时候,愿意还钱就还钱,愿意还粮就还粮,还粮按照市场上的平均价格计算。如果遇到自然灾害,允许在下一个收割季节再还,不得催要。
可惜执行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
首先是明令禁止的强行摊派在各州县盛行,以至于朝廷不得不在青苗法实施三个月后就再发诏令,要求巡视员认真检查,发现违令官员立即通报。然而话音刚落,第二个月就接到河北安抚使韩琦的报告,强行摊派屡禁不止,就连根本不种地的城市居民也被要求借这种农业贷款。藏书网
神宗想不通。他问司马光,问题出在哪里呢?bbr>?99lib.他听到的普遍反映,都认为青苗是良法,只是用人不当。
司马光说:依臣之见,法亦不善。
宋神宗说:已经三令五申不得强贷了呀!
司马光说:巡视员却在暗示地方官摊派。开封境内十七个县,只有陈留严格执行自愿贷款的原则,结果没有任何人来借钱。其他县贷出那么多款,不摊派怎么可能?
那么,地方官又为什么要顶风作案呢?
很简单,就因为他们是地方官。在帝国体制下,地方与中央是上下级关系。因此,青苗贷款在中央是政策,到了他们那里就是政绩。他们也很清楚,虽然宋神宗和王安石都说贷款不能勉强,其实内心深处是希望青苗法成功的。成功的标志当然只有一个,那就是贷出很多钱收回很多利,民众还表示感恩戴德,只不过后者可以造假,前者必须当真。
这就不能由着民众自愿。相反,越是不想借钱的,反倒越要逼他们借,因为不想借钱的都是大户人家。按照条例司的规定,一等民户的贷款额度是五等的十五倍。相反,贫户则不但借钱少,还贷能力也低,中央又规定不得亏损。那么请问,地方官的眼睛该盯着谁,不强行摊派又怎么成?
立法本身也有问题,比如贫下中农贷款必须由地主富农做担保,或者领衔。这当然是为了保证官府能够收回本金和利息,对于地主富农却是无妄之灾。过去,他们可以借钱给贫下中农获取利息,现在反倒要替他们背债,请问谁会心甘情愿?也只好要求他们“奉旨贷款”了。
何况条例司还口是心非,各地的贷款也有指标。尽管从理论上讲,指标由地方上自己确定,但是不想表功邀宠的又有几个?熙宁四年十月,就有个地方官不顾实际情况报了四十万,幸亏被有良知的副职奏请皇帝制止,这才没害得当地民众倾家荡产。即便如此,王安石还是派人前去质问青苗钱为什么贷出去那么少。那位已经升任正职的官员回答:不是规定民众自愿吗?他们不愿意,难道可以强迫?
王安石无言以对,只能暗暗切齿。
遭遇灾年延缓还贷的规定也没有得到执行。熙宁七年旱情那么严重,催款官吏却仍然似虎如狼,民众要缴纳的除了青苗债,还有免役钱。如果不是郑侠献图,使皇帝下达暂停追缴(权息追呼)的诏令,不知多少民众要家破人亡。
不乏可取之处的政策,就这样变成恶魔。
然而根本原因却是司马光没有也不可能看到的,那就是政府做了不该他们做的事。不妨设想一下,如果由多家可以竞争的商业银行来发放贷款,又有司法独立的民事法庭解决纠纷,朝廷不过宏观调控,事情会这么不可收拾吗?
可惜,商业银行和司法独立,当时都不可能。
市易法的问题也一样。
前面说过,所谓市易法,就是国家控制商品流通;所谓市易务,则是国家百货总公司。问题在于,百货公司即便可以国有也可以官办,但那也只能是企业不能是衙门。王安石和吕嘉问的市易务却不但是政府的工商行政管理机构,还同时是企业和银行,可以向商人发放抵押贷款,利息也是百分之二十。这就等于是一个人既当裁判员,又当运动员,还当观众,完全是胡来。如此违背经济规律和管理原则,不妨碍经济发展,不弄得骂声一片,才是咄咄怪事。
王安石却死不悔改。
执迷不悟也不奇怪,因为他崇尚国家主义,当然会相信政府万能。熙宁二年七月,王安石推出了均输法。这是他的第一项改革,核心内容则是将宫廷和衙门需要的用品,由地方供奉改为官方采买。原因是老办法太混乱,要用的东西送不来,没用的又堆积如山,地方上负担也重。代理开封法官的苏轼却不赞成。他说,由官员用公款购买物品,肯定会不是名牌不买,没有回扣不买,还能指望节约开支?
这才真是清醒的认识。
可惜,苏轼并未能一句话点醒梦中人。王安石的梦实在太宏伟也太美好,为国为民,堪称菩萨心肠。为此,他不惜霹雳手段,哪怕哀鸿遍野,地主富农和中小企业破产。
现在,似乎已经可以总结出王安石变法四大问题:国家主义、政府万能、理想至上、道德唯一。由此造成之最严重后果,则是北宋用了一百多年的时间,好不容易才建设起来的政治文明、商业文明和社会文明不同程度受到冲击,直接或间接导致了徽宗的乱政和亡国。事实上,从熙宁变法到靖康之难不过五六十年,顷刻间便山河破碎,可谓惨不忍睹。
这当然是只能从长计议的话题。要说的是,王安石变法四大问题暗含着一种倾向,那就是专制主义,或者走向专制的可能。因为崇尚国家主义,相信政府万能,就难免从集权走向专制。尽管在熙宁年间,这还只是苗头,这苗头也要到忽必烈他们把两宋文明彻底摧毁之后,才会在朱元璋父子的鲜血浇灌之下长成参天大树。当然,是别人的血。
但,王安石仍然难辞其咎。他的儿子王雱不是扬言要把韩琦和富弼的人头挂在街上吗?自己不也五次三番提醒皇帝尧舜处死了鲧吗?他的保甲法不也像商鞅,散发着法西斯的味道吗?凡此种种,请问离专制主义又有多远呢?
留下的教训,更是惨痛而深刻。
毫无疑问,王安石是改革家,他的变法也是改革,而且是必要的改革。这让他赢得了崇高的声誉和许多同情,尽管某些同情不但可笑,还很廉价。幸运的是,王安石让我们明白了一个道理:不要以为改革就好,还要看为何改革,为谁改革,怎样改革。如果没有想清楚这三个问题,那就只能算盲动;如果像王安石那样弄错了答案,更得咽下苦果。
另一个教训便是应该怎样看待理想,看待道德。有理想的人无疑值得尊敬,尤其是同时还有道德。但,如果他掌握了公权力,还要用这公权力来实现理想,就有可能变得恐怖和必须警惕。要知道,道德是用来自律的,道德高尚不等于认识科学决策正确,社会理想的实现更是只能靠全民的共识和践行。一旦动用公权力强制推出,就一定是悲剧。
问题是,以当时的情况,王安石不改革,行吗?改革而不动用公权力,不依靠政府部门,行吗?也不行吧?
这恐怕就是更深层次的悲剧了。是的,中华帝国发展到两宋,一方面是文明程度到达了顶峰,另方面是整个体制和机制都出了问题。结果,不改则烂,变法则乱,改革 548c." >和纠偏用力过猛则亡。何况北方还有人虎视眈眈,先是女真,后是蒙古,他们可不是已经变得和平的契丹,更不是菩萨。
风萧萧兮易水寒,丧钟已在刺骨的寒风中敲响。
宋,将漂浮在水面上,淹没在大海中。
本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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