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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之夜》
奇妙的委托
电话响了。喉咙像是被绳子捆住似的有点辛苦。我有不祥预感时的习性,可能是稻叶那家伙。昨天为止的委托人,制药公司董事,批评我的调查。“尊夫人没有偷汉子的形迹。”不管我怎样说,他只是用疑惑的眼睛斜睨报告书,好像希望自己的大太偷人似的。这种顾客时常遇到。我对这份工作开始厌倦,稻叶告诉主任我的调查偷工减料。只是前天傍晚,我见稻叶的太太从文化中心走出来时停止跟踪一次而已。昨天的最终调查书,我在五点半回家以后写的。也许有十分钟左右的报告不详尽,稻叶大概是为这一点找我算帐吧!我拿起话筒。
“喂,对不起,畑野先生在吗?”
“畑野在三点钟出去了,今天他不回来啦。”
畑野是我的同事。在这幢残旧的大厦一室,总共六个人工作,包括主任在内。玻璃窗上用红漆写着KK侦探社。其中一个K字的直划剥落了,看起来像平假名“く”。进来三年,我还不晓得KK是什么字的简写。
我放心地放下话筒。对我而言,放心之时最是危险。去年险些撞到摩托车,及时避开后,正当松一口气时撞到别人的轿车。我眼尾的二公分疤痕就是那时留下的。丽子的事也是。正当我觉得可以跟她结婚时,突然丽子提议分手。我不喜欢男人或女人,只要是人都讨厌。不过,我和丽子的事已是多年前的往事,不提也罢。
出去办事的女职员从门口冲锋进来。
“品田先生,走廊上有客人。”
“谁?”
“大概是委托人吧!”
话筒还在手里。若是委托人,一定带来麻烦的差事。我出到走廊。楼梯尽头处站看一名三十五六岁的男人。天花板的电灯把男人的影子切成段,投射在休息平台上。见到我微微低头致意,把头发往上拢一拢。我最讨厌拢头发的男人。
“稻叶先生介绍的……我有点事想请你调查。”
我带他到大厦隔壁的咖啡室去。男人自称土屋正治。稻叶和他是朋友,昨晚一块儿喝酒,然后提出要介绍一间很好的侦探社给他。据说稻叶向他表示我绝对可以信任。在我面前,稻叶露出我是绝对信不过的眼神,背地里却得意地夸我可靠。真是讨厌的家伙。
新的委托人用悲哀的眼神看我,像又瘦又饿的狗眼。这种眼神的中年男人想委托什么,我知道。
“……希望你替我调查内子的行动。”
店内的爵士音乐太喧哗,我听不清楚他说内子的行动还是偷情。今晚我要打电话给由梨。在那个阔别十天的女人肉体里沉溺一番。我实在厌倦这种生意。
土屋从胸前的口袋掏出一张照片。
“这是内子。最近一个月,除了星期日以外,每天下午一点至四点都外出的样子。跟我们住在一起的舍妹教钢琴,一天到晚在家,自然变成看守沙矢子的情形。她说嫂子有点古怪。沙矢子就是内子的名字。沙矢子说无聊,出去购物看电影。可是每次回家时化妆不同,香水味道愈来愈浓,舍妹认为不是出去走走那么简单……”
我一边听他说明,一边望着女人的照片。五官端正,跟眼前这个贫相的中年男人极不相称的美人儿。皮肤白皙、厚唇、大黑眸,对着相机露出妩媚的微笑。三十二岁。
“尊夫人和令妹合不合得来?”
“不怎么合……两个都有倔强的地方……可是舍妹的性格,不会因讨厌沙矢子而造谣撒谎。”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她可能觉得跟令妹同在一间屋里很痛苦,所以只想出去走走。”
土屋摇摇头。忧愁的眼神说出绝对不是这样。我知道不会猜错。妻子偷情的话,不必看她,只要见到前来委托的丈夫的眼神就分晓。丈夫偷情的话,必然清清楚楚地出现在妻子眼里。结果,决定明天一点以前,我去监视土屋的家,然后跟踪外出的沙矢子。这个委托和其他没有两样。令人作呕的混蛋委托。
“沙矢子一定在四点回家。舍妹在家,四点以后不必你监视也可以。只是……”土屋最后提出一个条件,“虽然只是一点到四点之间的短时间工作,我希望你推掉其他工作,专心为我做事。当然我会付你一天的费用。”
除了规定费用以外,土屋多付十万圆酬礼给我。我在形式上拒绝一下,结果接受了。金钱是我不辞掉这份工作的唯一理由。最后提出的条件我没认真考虑,听过就算数。土屋有一双哀愁的眼睛,似乎希望我跟他一样搏命。其实近两个月,我持续着通宵达旦的忙碌工作。主任也答应下次让我接轻松的差事。正是时候。我告诉土屋,明天是星期日,从星期一开始调查,当天下午四点半打电话到他的公司报告,费用的帐单每隔三天寄一次给我。拿到他家的详尽地图后,我们分道扬镳。
离开咖啡室时,我打电话回侦探社说今天不回去了。然后打给由梨。由梨说八点钟以后一定要上班,叫我马上过去,不然就等过了午夜零时才来。我立刻叫了计程车。我喜欢什么也不做的发呆度过几小时,但不喜欢等待约会时间。在深夜的小巷等偷情男女从酒店出来的事可以办到,要我等六个小时才跟女人睡觉却做不来。由梨住在四谷的高级公寓,称得上一流公寓,但因附近有高层大酒店,看起来寒酸得很。本来与高级扯不上关系。她的家就跟情人酒店的房间一样,意义仅在一张床。三个月前,我偶然到由梨工作的酒廊喝酒,当晚我们就有了关系。如果在床上共度三小时就算关系的话。最初的一个月每周见面两次,其后的两个月彼此各有所忙,变成十天碰一次头。由梨穿着一件盖到大腿的蓝毛衣在等我。下面空无一物。十天不见,我假装对她的肉体如饥似渴。
“等一下。”由梨去浴室,在浴槽放热水之后回来。
“时间不够哟。等热水装满才……”
我说可以在浴室干那回事,由梨说隔壁会听见,然后娇笑。
“今晚可以在这儿过夜吗?”
由梨想了一下,答:“好”。
“明天来也行吗?”
“好吧!暂时每晚都来好不好?前天有强盗进公寓了哪。我也想请假一段时间。一到半夜总是胆怯。”
“不会对其他男人不方便吗?”我问一句无所谓的话。
“其他的管他的。全都完蛋了。”
关于由梨的事我一概不知。不知道由梨到底是不是真名。我一眼也没看过门边的名牌。我想她大概二十五六岁,正确年龄不详。只晓得她很喜欢蓝色。对她而言,男人全是过去的东西。我在她心目中也是已经过去的男人。自三个月前越过有点阴沉的酒吧桌第一次视线相交的瞬间,由梨看我已像过去遗忘的男人。我也不懂喜欢她还是讨厌她。说不定是我最讨厌的典型。
将她推倒在床之前,我用手指把垂到眼睛上的长发拢上去。
我比谁都讨厌自己。
下午一点差三分前离开住家。搭计程车去银座。走进M珠宝店,花了三十分钟看珍珠。什么也没买就出来,在M街和H街慢慢浏览橱窗。途中转进“比拉多”高级服装精品店,六分钟后出来。予人印象是毫无目的的逛街打发时间。两点半走进日比谷公园。在长凳上楞楞地坐了一小时十五分。没有等人的迹象。换了两张长凳,听了二十分钟露天音乐会。三点四十分走出公园。走路去数寄屋桥,在H百货店前叫计程车,回到家是四点十二分……
第一天,我照指定的四点半钟打电话到土屋的公司,这样报告。从话筒的声音听不出土屋的反应。只说“谢谢。明天拜托了”就收线。
土屋在丸之内的N银行总社当董事。从年龄来看地位太高,大概是董事长的亲戚之故。
位于三田区的家也很豪华。透过蕾丝窗帘,钢琴声飘进草地。丸之内二十层高的玻璃大厦,豪华住宅、钢琴音色,没有一样与普通职员似的土屋相衬。有一种男人,自己拥有的全是不相衬的东西。
土屋的持有物中,最不相衬的乃是他的妻子吧!
土屋沙矢子的真人比照片白而丰腴。长发披肩,华丽的印花洋装裙摆摇曳着,走在银座的后巷,有如走在纽约第五街那么优美娴静,其实是富裕人家踩在地毡上的走法。
当她驻足在M街的展览橱窗前注视自己的姿态时,我能直感她肯定有丈夫以外的男人。说不定不是天天见面。不过一定跟丈夫以外的男人睡过。
第二天,她用电话联络什么人。跟前一天一样,一点以前出门,走路到车站前面的马路截住计程车,我迟了一步。起初看来跟踪失败了,幸好她的车子走了二百米后停下来,她走进马路边的电话亭。跟什么人讲了两分钟电话,再坐回等着的计程车上。那时我才截到计程车。
她所坐的车子走上一号高速公路,停在羽田机场。不可能去旅行,大概来接机吧。可是我的预测落空。
她只是在俯望跑道的餐厅里一个人呆坐了一小时。叫了昂贵的法国菜,却把盘子摆在桌上,像腊制装饰似的排列,没有碰过。有时烟灰掉在地上,没有放进烟灰盅里。稍微侧脸避开窗上满溢的光线,出神地望着跑道上的喷射机。然后下到大堂,在商店和旅行社之间浏览了三十分钟,直接回家。
“她打过电话吗?”
四点半,我打电话向土屋报告时,土屋语意深长地这样反间。我不愿意让他以为我怠慢工作,于是加油添酱地说,你太太在旅行社里热心阅读国外旅行的宣传手册,似乎有意出国旅行。土屋没有回答什么。
接着的一天,土屋沙矢子出到六本木,又到各种店铺浏览参观。漫无目的的走了一圈,跟银座漫步的情形一样。然后走进一间小型珠宝店,买了一对耳环。越过玻璃窗,我看到她付了将近十万圆。她把旧耳环收进手袋,嵌上新耳饰步出店门。葡萄酒色的大宝石,跟她华丽的脸型十分相称。
然而出到外边走了一分钟,她就利用街角的橱窗做镜子,将新耳环摘下来,戴回旧的。然后把新耳环丢在路边,用高跟鞋的鞋跟踩了两三次,若无其事的走开。
当天的报告中,我只向土屋隐瞒这件事。我把那对耳环捡起,送给由梨做礼物。
“怎么那么高兴,送我这么贵的耳环?”由梨并不开心,反而责备我似的。又说“不想跟你发生肉体以外的关系”。那一刹那,我觉得由梨是个不错的女人。我告诉她,那是某个有钱的女顾客送的回扣。
我重新想到,土屋沙矢子可能做着妓女同样的事。在街上彷徨着等候男人喊住她。她的摇曳走法和长发背影微妙地流露妓女的媚态。
但是在下一次的跟踪,我的预测又被推翻。
星期四,她坐上计程车,在首都高速公路上兜兜转转的走了两个多小时,结果一次也没下车就回家了。“到底干什么呢?”载我的计程车司机不耐烦地说。我坐在后座,知道她的表情如何。仅仅出神地眺望车窗。就跟坐在日比谷公园看喷水池的水打散的阳光一样的眼神。
她所做的事只有一件、挥霍金钱和时间。花钱买耳环和高级料理,为了浪费。这是她唯一的乐趣。简直像等候人生最后的死期来到的老妇人一样,挥霍所剩不多的时间和没有作用的金钱。
我对土屋沙矢子发生兴趣了。同时想推掉这份差事。
“这样跟踪下去,什么也得不到。”我告诉土屋。
“不,请继续跟踪下去。一定发现什么的。”土屋在话筒的另一端,有点悲痛的不肯罢休。
星期五。她和往日不同,一离家就走向地铁车站。然后从品川车站乘搭京滨东北线。
在品川车站的剪票处,我跟一名“私会党”似的男人相撞,失去她的踪影。剪票员过来解围,解决了争执。当我下楼梯走到月台时,电车已经响起开车铃声。我冲下来却赶不及了。
完了——正当这么想时,发现她的红裙子像鸟一般从蓝色的车门跳出来,出到月台上。列车员说了一连串叫她小心的话,她不放在心上,到小商店买香烟。但是不抽烟,仅仅靠着月台的柱子出神,目送第二班电车开走,坐上第三班电车。
她在横滨的石川町下车,散心似的从元町走过,开始步上法国山的斜坡。可以展望海港的长斜坡直通公园,路上人影全无。我跟在十米以外的背后,踏上斜坡路。
一边走,一边感觉海港的声响往下方沉落。太阳向西倾斜,在懒洋洋的下午,石板道闪着白光。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在寂静中回响。
突然女人停步。我担心她会回头,而她只是背着我伫立着。
我怕停止脚步声会引起注意,于是继续走。女人在我离开几步的背后开始再爬坡。走了一段路,这次是我为保持距离而止步。她又站住了。我慌忙迈步,她也迈步。根本像要配合我的脚步声似的……
接着的瞬间,我的腿像冻僵似的静止。她也跟着停下脚步声。
这个女人发现我的跟踪了。
不,不是发现。是她故意让我跟踪。甚至帮忙我跟踪。在品川车站时知道我赶不及,于是她在开车之际下车,不是为了制造让我继续跟踪的机会么?不仅如此。第二天我截不到计程车时,她立刻叫计程车停住,到路边打电话,好叫我赶上来。那时目的不在电话,而是替我争取时间等我截住计程车——不是帮我更容易跟踪是什么?
为了试探她的心情,我在路上越过她。先上到公园的一角抽烟,等她上来。她若无其事地从我面前走过。我故意把香烟丢到她脚前。香烟还点着火。她吃一惊,脚步有点乱,可是不回头望我一眼,直直走进公园里。
我想不会错。
她用打火机替我衔着的香烟点火。
屋上游乐场角落的木凳,几乎没有游客。胡闹活泼的乐曲传过来,十分热闹。
她知道我和侦探社的名字。她说我开始跟踪的第一个晚上,在睡房找到从丈夫的上衣掉下的侦探社名片以及便条。便条上记着我在当天电话报告的内容,是她丈夫亲自抄写的。
“为何帮忙我跟踪?”
“你在找谁?我的偷情对象?我为他神魂颠倒的男人?”土屋沙矢子露出共谋者的微笑。风吹来,女人的长发轻拂我的脸。我点点头。
“会不会是品田先生?傻瓜。你在寻找自己哟。”
“找我自己?”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阳光耀眼,屋上只能看到天空。
“我对男人没啥兴趣。我才不关心男人呢。如果关心的话,我不会跟那种人结婚。起码,我不是那种有钱就可以陪男人睡觉的女人。我不会偷情,没有男人特别吸引我。丈夫是最没趣的男人……”
她的脸靠在石栏杆上,俯视海港全景。海港看起来像天空的玄关。海水闪烁着铅板似的灰色钝光。十五分钟后她走出公园,走向外国人坟场。然后从坟场后门的斜坡地慢慢走向市区中心。
虽然是白天,小路却很暗。我故意提高脚步声。女人的高跟鞋音附和着加强。确实,女人希望我跟踪她。
星期六,她去新宿的百货公司。
每一层都花相当时间看一遍,最后从高一楼坐电梯下来。我也混在其他顾客中。到了一楼她并没走出电梯,又坐上去,上到最高一楼又下来。总共来往四次。其间有其他客人同乘,也有时候除了电梯女郎以外,小小的密室只有我们两个。可是她完全对我视若无睹。我也配合她的演技装作不知道。
过了星期天,第二周的星期一。她又去同一间百货公司,跟前天一样坐电梯游戏。
第六次来回,她在最高一楼出来,突然回头问我:
“那对耳环怎样啦?”
“……”
“不过,你倒是有点吸引我哪。”
土屋沙矢子望着我,眼眸深处在笑。她说第一天晚上就发现丈夫叫人跟踪自己,第二天出门前,从她自己的房间窗口看到躲在门前隐蔽处的我。
“在横滨的斜坡上,你的脚步声令我心情高昂兴奋!不过不要误解,我不想跟你偷情。”
我开始了解她用高跟鞋践踏耳环的理由。我和她有点相似。前面坐旋转茶杯的小孩站起来,负责人大声惊呼叫他注意。我想对这个女人吐口水,告诉她你是我最讨厌的类型。
她站起来,到商店买了两份纸装咖啡回来。我说不要。
“对啦,我有一个要求。在我先生开口以前,请你继续跟踪我的报告,不过不需要跟踪我了。你已知道我在干些什么了吧!只要恰当的创作报告就行了。取而代之的,我要你调查他的行动。”
土屋的妻子变得有点正经的说。认真的脸不适合她。看起来既不美丽也无魅力。
“偷情的是我先生。很早以前我就发觉到了。虽然没掌握证据,但不会错。不仅仅是逢场作兴,相当认真的哦。好像要买一幢新公寓给女的。半个月前,他不在家时房地产商打电话来过,表示最近就会找到房子。后来他用话避开,但是知道我起疑心,所以演那场戏。他故意把名片和便条掉在睡房,假装他对我起疑心,以为藉此消除我的怀疑。他真傻。以为骗得了人,连自己的妻子也骗得过。你不是被他骗了吗?大概想不到是他在偷情吧!”
我点点头。
“替我调查他离开公司到回家为止的行动。他每晚要到零时才回家。”
天空出现红色广告汽球。飞机直直切过空中,看不见机体。我也记起现在是五月。我问她应该怎样向她报告。
“唔,每天下午两点到什么地方的咖啡室等我,我打电话给你。你在电话里向我报告即可。”
我选择银座四丁目十字路附近的“罗亚”咖啡室,并将电话号码告诉她。我不觉得是背叛了土屋。实际上早已背叛了他。她去横滨那天最重要的一点,即她发觉我跟踪的事,我没有向土屋报告。沙矢子从手袋掏出十万圆给我。
“调查费我先生付过了,不必了吧。真好玩,那个人用自己的钱请人调查自己。请从今晚开始。明天两点钟,我打电话去罗亚。还有,那对耳环送你。横竖是我遗弃的东西……”
我偶然向由梨解释“有钱太大送我回扣”这句话变成真实。我接过钱,她站起来。
两杯都没喝过的咖啡继续留在凳子上。我把它摔向不停地旋转的茶杯。我想打电话告诉由梨今晚不能去,拿起话筒时改变主意。没有必要。由梨又不是等我。我们本来是这种关系。
我下到二楼男士部,用那十万圆买了新西装,两小时后打电话给土屋,胡谈一番。
六点二十分离开银行。跟二十五岁左右的男秘书搭计程车去芝区的松山礼次郎家。松山礼次郎是保守派闻名国会议员。一小时后离去。从八点到十点间,在赤板的大型舞厅“沙尼”接待一名五十多岁的往来客户。每月出现在“沙尼”两三次。通常为接待客户。熟悉的女侍是小雪、美多里、花惠等三个。听其他女侍说,好像没有特殊关系。十一点前出到银座。常去的酒吧“拉格”今天休息,在周围走一趟,走进一间叫“窗”的小店。三十分钟后出来,秘书送他坐计程车,将近十二点……
第二天下午两点,沙矢子照约定打电话到“罗亚”咖啡室时,我这样报告。沙矢子不太关心似的说一声“是吗”,准备挂断电话。我问:
“太太,你有没有请别人跟踪你丈夫?”“没有——为什么?”
“有个男人鬼鬼祟祟的关系。”
在银座的后巷时,走在我二十米前面的土屋和秘书突然回头走。我慌忙躲进小巷的隐蔽处,几秒钟内,我发觉有个男人在同样地点回头走。男人跟在土屋身后十米左右,土屋一站立,他也站立不动。从小巷出来后,我等于同时跟踪土屋和那男的。土屋转弯他也转弯。我本身是跟踪的人,直觉上那男的也在跟踪土屋。最后土屋走进“窗”,男的在店前徘徊,不晓得要不要进去的样子,结果没进去,消失在晚间的街角。
“会不会是银行界的人?说不定是周刊记者。现在S建设公司的收贿问题不是成为话题么?有人怀疑我先生的银行董事长也牵连在内,好像在秘密探听。不过我先生应该无关才对……”
关于S建设事件,确实松山礼次郎的名字也有出现。那名国会议员昨天拜访土屋。也许有所关连。但从服装印象来看,跟踪土屋的男人不像警探,也不像周刊记者。像银行界的人,穿蓝色西装,发型服贴的三十多岁男人。我不太清楚,所以没再深思。
“现在你在那儿?”
“在那儿还不是一样?况且真是个无所谓的地方……”
还有两小时才到四点半。我走进银座后巷的小电影院。片子很有趣,我发声大笑,但一出来就想不起是什么故事。
我再走进“罗亚”,打电话给土屋,胡诌说他太太今天在银座附近走来走去。光是这些的话,我觉得昨晚跟踪土屋的费用太多了些,于是加多一句,你太太又在环状道路上无意义的坐计程车来回两趟才回家。
土屋沉默片刻,说:“我有事找你,六点钟,你到东京车站的酒店大堂来。”
他的说法把我当作部下什么的有点轻视的味道。我不认为怎样;六点钟去到指定地点。
土屋迟十分钟到。在二楼的异国情调古典咖啡座里,我们相对而坐。土屋叫了东西后,同时干笑。
“你打电话来的半小时前,副董事长的太太来了。她从九州旅行回来。她说三点半时,看到沙矢子从机场酒店出来。你的报告却说沙矢子在银座逛街,在高速公路来回两趟才回家!”
我在无所谓时习惯拢头发。我们的桌子旁边放着水槽,绿和灰的条纹鱼游来游去。水大透明,看起来像在空中游泳。窗外暮色已浓。我在回想今天下午到底是晴还是阴天。我再拢拢头发,将横滨的事情和盘托出。
我瞒住不讲的是他的妻子为我的脚步声兴奋。我告诉他昨晚除我以外,好像还有另外一个男人跟踪他。
“昨晚果然有人跟踪我吗?难怪我有感觉。”
土屋似乎为此事吃惊。不晓得他感觉到的是我,还是另一个男人的跟踪。
我低下头,说了一番谢罪之词,又撒谎说他太大知道我把捡到的耳环送给朋友,因此被她威胁等等。
出乎一意外的土屋大声狂笑。大声并不适合这个瘦男人,第一次我从他脸上看到一个拥有数十名下属,住在豪华住宅,跟政界要人来往的一流银行家面貌。
“你被沙矢子骗了。我并没有在睡房跌掉你的名片和便条。她大概检查了我的上衣口袋吧!为了向你表示她的清白,避开不跟男人碰面,连做几天无意义的事。昨天叫你调查我的行动,不外想欺骗你罢了。今天下午打发掉你的干扰,在羽田机场的酒店跟男人幽会去啦。她利用你向我报告,今天没有见任何人。真是恼人的家伙。”
恼人的家伙指他太太还是我,我不知道。土屋用汤匙搅动咖啡一会,突然抬起一边眼睛看我。
“你能做的是再一次背叛她。”
就像昨天下午在百货公司的屋顶上,叫我背叛她丈夫的沙矢子一样认真的神情。
“无论如何,出钱的是我,你应该听我的。”
“又要我跟踪你太太?,”
“不。沙矢子已经认识你的脸,我会请别的侦探社跟踪她。现在你要假装调查我的行动,向我太太继续报告我是清白的就行了。你不需要实际跟踪我。我只是工作夜归而已,跟踪我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知道吗?”
土屋用串通的微笑看我。跟昨天的沙矢子一样的微笑,一样的话语,我又一次被迫背叛。我像一个球,在他们夫妇的游戏间踢来踢去。想踢就踢好了。我想的只有一件事,只要依从土屋的话,什么也不用做就有调查费到手。这回只要去“罗亚”,向土屋沙矢子胡绉一顿报告就有钱了。我点点头,跟第一位共谋人重新缔结新契约。
最初的委托正如我所预测的,开始出现古怪的进展。假如我没良心的话,实在是简单的差事。
“今晚你在那儿?为免发生今天那样的失败,我先向你报告我的行动好了。配合起来向我太太报告即可。还有……必要将我的回家时间让你知道。我半夜打电话给你……”
我把由梨家的电话号码告诉他。反正晚上空闲,跟由梨睡觉未尝不可。我说可能会是女人接电话,说出由梨的名字。
“你的情人?”
我不说话。
“送耳环的朋友?”
土屋像小孩子调侃的语气,含笑望着我。讽刺的微笑使他的眼神更加暗淡。
“嗯,未婚妻。我们最近打算结婚。”
我想制造认真的印象而如此撒谎。土屋伸手进口袋找东西,问我有无记录用纸。
我拿出记事簿,准备撕一张下来,土屋说声“不”,把记事簿夺去,用一个刀形的别致呔夹细心切下来。不知是他一丝不苟的性格表现,抑或要让我看到刀柄上镶着的钻石。我把由梨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写在纸上。
“住家?公寓?”
“公寓。在四谷,名叫晚会大厦。”
“很贵的公寓吧!”
“差不多啦。”
土屋也将公寓名称记下来。我想起沙矢子说过,她丈夫为女人找公寓的事。
土屋再三提醒我今晚不必跟踪他,然后离座。一定有不想让我跟踪的理由。不是偷情,而是更重要的,比方受贿问题不想让我知道。他们夫妇的其中一边撒谎吧!还是两边都撒谎?还是两个说的都是真话?
土屋的呔夹遗忘在桌上。我把它收进口袋,准备下次见面还给他。说不定是故意留下的,企图试探我会不会像他太太的耳环一样把呔夹吞掉。离开酒店前,我打电话给由梨。由梨说好,似乎忘掉昨晚我没去找她。
“进来时不要被人看到。最近小偷的事,公寓的住户对你有谣言哦。被人怀疑就糟了,我不锁门。”
“现在马上去可以吗?”
“嗯,我不上班——我想辞职不在那儿干啦。”
她很厌倦似地挂断电话。
我从后门的楼梯进到由梨的房间。开一条门缝就迅速闪身而入,由梨笑称“真的像小偷哩”。
“下雨了吗?”反问。
我的头发和衣服有点湿。
“刚刚出其不意的下起雨来了。”
由梨站在窗边。雨水像要削除黑夜似的猛烈降落,无声无息的。
“傍晚时太阳还照着。”说完,粗鲁地拉起窗帘。
“你说辞职不干?”
“嗯。突然不想干了。就像这场雨。”
那天阔别十日来这里时;由梨就说想请假一些时候。那时已经有意辞职了吧。
“你不问我今后打算怎样么?”
“你知道怎样打算了吗?”
由梨听了小声笑起来,“对,不是打算怎样,而是我会怎样。明天打算怎样的事不能不想啊;不过,我想该是搬出这幢公寓的时候了。万一发生上次那种事,大家都会用异样的眼光看我这种女人。不如回乡下结婚算了。”由梨彷佛在自言自语。
被雨淋湿之故,我进浴室淋花洒浴。出来后由梨跟着进去,我裸着在床上睡一会。由梨钻上床时吵醒我。我和她溶成一体。沉溺在她的肉体中,我的耳朵突地听到一个女人爬石坂道的足音。我决定今晚跟由梨了断一切。
电话在零时五分以前响起。由梨靠在我的肩膊上睡着了。话筒传来土屋的声音。
“我从住家附近的公众电话打来的。你说我的回家时间是半夜十二点就行了。有没有记下来?今晚七点十五分离开银行,八点至十点在新宿的‘皇后’舞厅接待往来公司客户,然后陪那位客户去银座……”
我挥动事务的笔,把当晚土屋的行动详细记录下来。
“明晚也联络这里可以吧!”
最后土屋问。我说从明天起打去我的公寓比较好,并且告诉他电话号码。
收钱后我才记起呔夹的事。漫不经心地望一眼随一意扔在沙发上的西装口袋。可是怎么找也找不到,应该放在口袋的。我以为在浴室脱衣时掉了出来,但是找遍脱衣室的每个角落都找不着。看来掉在外边了。
我坐在沙发上听雨敲窗的声音。不晓得土屋说的话真不真。不过无所谓。明天只要像鹦鹉一样向土屋的妻子重复一遍就行了。
一点钟时,我再进去浴室冲一次花洒。冷飕飕的夜晚,我却冲冷水,就像呆呆地站在激雨之中。我让雨水流进喉咙。我时常觉得饥渴。电话响了。大概又是土屋打来的,我不理。今晚已经不想听那个男人的声音。
响了好几次,由梨起来接了。混着水声,我轻微听见由梨反问“土屋?”的声音。我裹着浴巾走出浴室。由梨对着话筒发出不耐烦的叫声。
她把话筒摔回去。我想是土屋打来的。由梨对我的委托人一无所知,我没告诉过她。不过仔细一想,立刻知道不是土屋打来的。如果是他本人,一定会叫我来听,不会跟由梨发生争执。
“女人打来的。发神经!”
“你说土屋?”
“土屋的太大打来的样子。她不住地追问,你跟我家先生有什么关系。”
由梨还在发怒,气得轻微发抖。我想解释,太复杂了,放弃。刚才的电话一定是土屋沙矢子打来的。六点钟在东京车站的酒店碰面时,土屋记下由梨的名字和电话号码。这间公寓的名称也写了下来。丈夫回家后,沙矢子在他的西装找到纸条,大概认为那就是土屋的偷情对象的新电话号码——在百货公司屋顶上,沙矢子表示土屋要买新房子给情妇。丈夫睡着后,她坐立不定之余才拿起电话的吧!
我觉得嫉妒不适合土屋沙矢子。我无法想像她用战栗的手指拨号码的情形。不过,人类通常做出不衬自己的事,女人通常戴假面具。如果没有嫉妒,她就不会叫我调查丈夫的偷情。剥开假面具的话,她也许有一张因丈夫不忠而狂怒的女人脸。
“无聊的误解吧了。”我只对由梨这样说。实际上是一张字条引起的小误会。
因这个小误会,导致由梨第二天被杀身亡。
“对,无聊。”
由梨这样咕哝一句,爬上床靠到我的胸瞠,闭起眼睛。
那是我听由梨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天早上我离开时,由梨还在睡。说不定装睡。晨光在她脸上形成灰色的阴影,看起来象一具石膏像。走出房间前,我打开由梨放在化妆台的珠宝箱。我想把土屋沙矢子的耳饰带走。若她是带有普通感情的女子,当她发现我又叛变投向她丈夫那边时,不晓得会说什么。那时我会把耳环和钱都退还她。我不喜欢别人怒吼的声音。由梨不会怎样的。当我把耳环放进口袋时,在珠宝箱的角落找到那枚呔夹。
昨天遗失的土屋的呔夹,果然掉在浴室,被由梨捡到,以为是我的东西,替我好好收起来的吧!我想把它还给土屋,离开时改变主意。
玄关里摆了一束暗红的人造花。我不知道花的名称,却有记忆。从前丽子最后送我的花。她说花名“再见”,她是我做梦想见的世上最愚味的女人。
我将刀形呔夹刺在人造花的花瓣上。只须向土屋恰当地解释一下即可。由梨若果知道花名的意思,大概知道我不会再来了。没发觉也没关系。一点恶作剧而已。关起大门时,银色刀柄上的大颗钻石眩目得刺伤我的眼睛。
希罕地一大早来到侦探社,将本周两日以来土屋沙矢子的行动恰当地写出来,做成文件给主任看。主任以为我还继续跟踪沙矢子。主任给我看一张支票。土屋送来的,写上跟上次帐单完全不同的金额。比帐单多五倍。
“大概搞错了。我去问问土屋。”
说完,我离开侦探社。
打到“罗亚”的电话迟了二十分钟。我照昨晚写下的记录向沙矢子报告土屋的行动。
“你又背叛我投向他那边了吧!我肯定他有女人。”
“那么请你自己调查好了!”
我有点烦躁的挂断电话。土屋夫妇不容分说地让我卷入他们的纠纷里。我对他们和对自己生气。为了暂时忘掉土屋晚间会打给我的电话铃声,我从白天就去喝酒。
回到公寓睡了一会,土屋就打电话来了。十一点前。我真想把电话摔个稀烂。
“今晚很早哇。”
“五分钟后我会回家。今晚是六点二十分离开公司,跟秘书去日比谷看电影。那是往来客户的电影公司大事宣传的影片。”
土屋把片名和故事扼要地告诉我。
“下次电影公司成立五十周年的宴会,请我和沙矢子去,我想先看一次比较好。本来我太太也一起去。我在戏院门口等她,她没有来。银座附近也上映这部片子,可能她去了那边的戏院!——从戏院出来后,我和秘书到‘拉格’喝了一小时酒。只是这么多。有没有记下来?”
我答有,收了钱,躺下来看看那张毫无意义的便条,不觉又睡着了。
第二天从早报获知命案。特写脸部照片的女人是谁,一时想不起来。“年轻吧女公寓遇害——是否盗贼犯行?”大大的标题,我呆呆地望了一会。
首先为由梨是她的真名而惊奇。姓坂本,比我小一岁,今年二十八。
接着我开始担心自己受到嫌疑。我在由梨房间待到昨天早上,由梨的被杀时间推定在昨晚七点至八点间,当时我在自己的公寓睡觉,没有不在现场证明。昨晚七点酒店打给由梨的电话,还听到她回答。八点以前邻居发现她的……进去玄关张望,立刻发现她的尸体倒在饭厅。由梨穿着外出的红外套,不知是从外面回来抑或正要出门时。被人用尼龙丝袜勒死。新闻记载说七点至八点间没有人目击到可疑人物进去公寓。
室内乱七八糟,还有珠宝和现款被夺迹象,加上最近有小偷进过公寓,警方认为强盗说法最有力。读到这里我松一口气。无人知道我和由梨的关系。我每次进出她的房间,没有直接被人撞见过。
正如新闻所写的,我想大概是强盗干的。这个时候压根儿不会将由梨命案跟昨天深夜土屋沙矢子误会而打来的电话联想在一起。
照片中的由梨在笑。我还不知道到底喜欢这个女人,抑或讨厌她。看了照片才发现由梨有斜视。
“无聊!”由梨说的最后一句话,又在我的耳边复苏。但是已经想不起她说这句话时是怎样的表情。
我再睡一会,十二点打电话去侦探社,表示待会直接去跟踪。然后前去“罗亚”等土屋沙矢子的电话。
进到店里时,电话机旁的女侍应立刻叫我的名字。比平日提早十分钟。
拿起话筒,传来的不是土屋沙矢子的声音,而是她丈夫。我告诉过土屋,沙矢子会打电话到这里跟我联络。
“你太太还没打电话来哪。”我的声音有点急。
“你照昨天的便条向沙矢子报告之后,马上到T酒店的六〇三号房来。不必经过柜台,直接上来见我。我有些不愿让人听见的话要告诉你。”
土屋好像已经在酒店房间里。我想起,知道我和由梨之间关系的人物只有一个。土屋。读到今天的早报时,看到由梨的名字,大概知道受害人就是我的“未婚妻”吧。土屋属于那种一字不漏地读报纸的类型。
我急急喝掉一杯咖啡,重看昨晚的便条。终于暗叫一声不妙。昨晚七点,沙矢子并没有到戏院赴丈夫的约会。时间和杀害由梨的时刻一致。
“罗亚”咖啡室的电话响起。接过女侍应的话筒时,听到沙矢子的声音。我照便条的记录事务性地说一遍。沙矢子答了一声“是吗”,立刻收线。
我走出咖啡室,往日比谷的T酒店去。
敲门的同时土屋开门。解下门锁后,用一双怒目瞪我片刻。
我想说“调查费给错了”之类无意义的话。土屋从口袋拿出一个呔夹。昨天早上我离开由梨家时摆在人造花上的东西。换句话说,那是土屋自己的呔夹。
“今早醒来时扣在我睡衣的襟上。多半是沙矢子做的。换言之,沙矢子带着这个。可是我记得昨天见到你时,把这个呔夹留在东京车站酒店的桌面上。”
我说不错。
“若是的话请解释。为何这个呔夹故意扣在我的睡衣上?”
我把曾经带去“未婚妻”的家,然后留在玄关的事坦白相告。此外一概不知。
土屋咬紧嘴唇,困扰地皱起眉头。
“你的未婚妻是不是这个人?”
土屋翻开桌面的报纸。那份报纸登了现场的公寓照片,由梨的脸很小。
“是的。不过不是我做的。”
“我没说是你做的。杀她的是沙矢子……”
土屋的眼神十分悲哀。就跟当初见他时同样像狗的眼睛。我发觉土屋没有剃胡子。隔壁的大厦逼得很近,酒店房间幽暗一片。
“前天深夜,沙矢子以为我睡着了,打电话去你未婚妻的家。她误解我在纸条上写的电话号码。有没有这样的电话打去?”
“打来了。”
回答后,我终于明白土屋那双阴沉的眼睛要说的话。由梨不耐烦的否定声,更使土屋的妻子怀疑她。加上我说“那么请你自己调查好了”,沙矢子果然亲自去公寓调查。由梨开门,沙矢子立刻被玄关上的人造花吸住视线。那是她丈夫的呔夹。不管由梨怎样否定,那只呔夹.99lib?变成联系由梨和她丈夫的不可动摇证据。
我无法想像由梨死去时是什么表情。
更加想像不到土屋沙矢子杀人时是怎样的脸孔。
“昨晚回到家里,沙矢子已经上床了。疲惫的脸憎恨地盯着我。我问她为什么不来戏院,她说搞错地方,在不同的戏院等了十五分钟;然后在银座逛了一阵就回来了。舍妹说她回家时是九点左右——不会错吧。”
那是意外造成的事故。简简单单的一张便条和一只呔夹,使一个无关的女人死于非命。因误解而被杀的由梨,因误解而杀人的沙矢子,偶然疏忽而使妻子变成杀人犯的愚昧银行家——三人之中,到底谁的损失最大?
土屋的身体好像漏风似的萎缩了,双颊憔悴。本来就是个贫相的99lib.男人。小心眼地担心妻子偷情,结果因妻子无心的过失而心慌意乱。他很适合这种角色。
“我有一个要求。”土屋用轻微震抖的眼睛抬眼看我,“被杀的女性只是因误解而牵连到沙矢子,我想不会出现沙矢子的名字,万一她受嫌疑,你能不能做证人?我希望你告诉警方,最初受我委托,然后背叛我,再受我太太之托调查我的行动。前晚也跟踪了我,就说前晚我和我太太约好七点钟在戏院前面碰头,九点钟散场后我太太先回家。你应该带着那张字条,只要加上一句;我太太也一道看电影就行了。”
“可是你的秘书也一道看戏。”
“那家伙,我很容易叫他做伪证。虽然是秘书,其实等于亲戚。我要第三者的证词。你是侦探社的人,警察也会信你的。至于钱方面……我可以给你五百万。”
我想了一下,没有答复,取代的拿出便条,照他所说的加进去:“七点,在戏院前面跟妻子碰头,一起看电影。”土屋似乎被我轻易接受的态度吓得惊奇,然后显露安心的神色。他立刻掏出支票簿。我说三百万就可以。
我的良心是两百万。若有三百万,我就辞掉侦探社的工作逍遥自在地生活一年。土屋扣除了我的良心,写了一张三百万的支票递给我。我们商量了一些琐碎的事。在戏院里,我坐在土屋他们三人背后两排的座位一直监视。我会告诉侦探社多做了一个礼拜跟踪工作。还有依照目前所做的,将土屋所说的依样报告给他的太太等。最后土屋用一双倾诉的眼睛看看我,然后移向腕表站起来。好像完成重要签署似的深叹一口气,告诉我今晚再打电话到公寓联络我,之后先行出去。门关了。
门关了。“无聊!”由梨最后的声音又传到耳际。我的身体摔到床上。银行家的完整做法使我厌烦。我把支票抛到空中。三百万在空中飞舞了一阵子,掉在地上。在我离开前,它像一张废纸躺在那儿。
想说无聊的是我啊。
第二天的新闻;似乎已将案子忘掉似的什么也不提。我也觉得那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似的,连由梨的长相也快忘了。
一到“罗亚”,电话准时在两点钟响起。我才开始不久,对方就说:
“不必了。现在马上到T酒店大堂来。我有重要的话对你说。”
不等我答复就收了线。刹那间,我想打电话给土屋,想想不妨听她说什么才打也不迟,于是改变主意。
我跟昨天一样去T酒店。土屋沙矢子在幽暗的大堂等着。穿一件黄黑的大胆图案洋装。沙矢子假装没发觉我,站起来走向大理石楼梯,慢慢拾级而上。
我上楼梯时,沙矢子的背影已消失,不过她的高跟鞋打在大理石的声音不住地往上去。
我跟着上三楼四楼的足音,她故意提高脚步声。
终于女人的足音停止。上到六楼四周一看,沙矢子的背影倏然转到走廊躲起来。踩在地毯上的足音很小,我像迷路似的在走廊上转来转去,追踪沙矢子。
沙矢子走进六〇一号房。很靠近昨天土屋见我的房间。窗子被隔壁的大厦削去一半,只看见半边的天空。
我走进房五分钟,土屋沙矢子一句话也不说。吸烟的侧脸看不出是杀过人的女人。我蓦地感到,沙矢子明知是误解而杀了由梨。就像在豪华料理里弹烟灰,践踏高价耳环一样,杀死由梨乃是这个女人最高的奢侈。
沙矢子一边揉熄烟蒂一边开口:
“昨天的报告是假的吧!星期三晚,我先生并没有去看电影。”
我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问她何故。
沙矢子从手袋拿出新闻简报。星期三发生的事件用不同的照片和不同的字句报导。那张照片的由梨看来宛如他人。
“星期三晚上,我先生去杀这个女人哪。”
我的手反射地活动,不顾一切地一掌掴在沙矢子的脸上。我不愿再像皮球一样被他们夫妇踢来踢去。戴同样的假面具,说同样的话,不断使我掉头转来转去。沙矢子用一只手抚脸,眼端却在笑。我说对不起。
“你又背叛我,投向他那边啦。”
“为何你丈夫要杀由梨?他跟由梨毫无关系。”
“先将我不知道的事说一遍,之后我先生有过什么做法……”
沙矢子抽出一支烟塞到我唇边,点着火。我将百货公司屋顶上开始到昨天在T酒店的一切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第三次的背叛。沙矢子百无聊赖地听着。
“果然是我想的一样。”
说完,替我把燃剩一小截的香烟揉熄在烟灰盅里。
“我没有打电话到这个女人的家,大概是我先生托女侍打去的。也没去找过她,对呔夹的事一无所知。星期三晚他叫我去银座的电影院。他确实说是银座。我去了,那时他却从日比谷的电影院出来,去杀那个女人。他的秘书很容易堵住嘴巴……”
“他有什么必要杀由梨?”
沙矢子沉默一下。伸手将头发拨去耳后,露出珍珠耳饰。
“很早以前我就知道这个女人的名字。大概半年前吧。土屋在梦呓里叫‘由梨,由梨’。我在他的西装口袋里找到酒吧的电话,打去问了。因而得知女人的名字和公寓……”
“那么何必叫我调查你先生的行动?”
我应该问其他的。更令我惊奇的是由梨和土屋在我之前就有关系。
“我只想得到确实的证据。譬如照片什么的——然后索取赡养费,跟他离婚。我不是说了吗?我对男人不感兴趣;特别是丈夫。他对那叫由梨的女人神魂颠倒,不过也是好事。”
“为什么土屋要杀由梨?”我问同样一句话。
“他为她着迷哟。然后他知道由梨还有一个男人。他这个人独占欲很强,嫉意又深,而且神经质、小器,所以不能原谅她。”
沙矢子一直凝视我。眼与浮现讽刺的微笑。也许她在撒谎。说不定是土屋在演戏。其中一边撒谎,一边说出事实。最单纯的是两边都撒谎,由梨是被强盗所杀。结果我相信了沙矢子的话。由梨一直都是土屋的情妇,土屋为了她有另外一个男人而杀了她,虽然我还不太相信得来。
“昨天;我先生请你替我制造不在现场证明是吗?其实那变成他本身的不在现场证明。他用三百万收买你做他的重要证人哟。”
沙矢子用手指把玩耳朵上的大珍珠。高价而坏品味的东西。她为无谓的东西浪费多少钞票啊!窗外透入意外的光,沙矢子无声地吐出一声叹息。
也许说了一句“无聊”之类的话。
起码若果相信她的话,再从土屋和由梨有情人关系方面来想,就能解开好几个谜团。第一是呔夹。我在浴室掉了那呔夹。由梨捡到了,不告诉我一声就收在珠宝箱里。因为那是土屋的呔夹之故。她以为是土屋在浴室跌掉而一直没发现。第二,在东京车站的酒店咖啡室,当我说出由梨的名字时,土屋问“是不是你的情人?”他的阴沉眼神可以说明。然后我对土屋表示我和由梨最近会结婚,竟不知他对由梨着迷。第二晚,由梨遇害。我无意中撒的谎,激动了土屋暗藏的激情,导致他下毒手。
第三,这点最重要。星期一晚在银座后巷跟踪土屋的另一个男人来历可以解释。他不是跟踪土屋,乃是跟踪我。不清楚从几时开始的,多半是土屋第一次来找我以前,已经请外边的侦探社社员跟踪过我了。因某种原因,土屋怀疑由梨找到另一个男人。于是叫人调查在由梨家出入的男人。调查后出现了我。从那时起,土屋派人跟踪我。我为工作一味跟踪人,从未想过自己会被人跟踪。
星期一晚在银座后巷,我突然躲起来。侦探社社员跟丢了我,大概慌了一阵。不过找我的方法很简单。他知道我在跟踪土屋,只要跟在土屋背后,自然我会出现。而我以为他也在跟踪土屋。
第四,可以解释土屋给错帐单的理由。土屋分别请我和那男的两个侦探社社员。他大概一时大意,把该寄给那人的钱寄来给我。换句话说,那笔钱是调查我自己的费用。从金额想像,土屋花高价调查我,等于用钱收买那名侦探社社员的良心。
还有,星期一晚开始跟踪土屋的行动,第二天就被他拆穿我的背叛,理由也能解释出来。土屋说副董事长的太太见到沙矢子,其实是听到跟踪我的侦探社社员的报告。
“你爱不爱由梨?”沙矢子问。
我摇摇头。
“那么误解的是土屋了。你拿他三百万是应该的。你不妨相信他而不信我。结果是一样的。我只想知道事实而已。”
土屋的妻子对我微笑。我也想笑。我厌恶自己,也讨厌这个女人。我不想看到她的脸,我走近窗边。离开这里以后;说不定会把那张支票撕个稀烂。也可能把支票兑现,到侦探社提呈辞职。一边眺望窗外的半边天空,我再度想起两周前星期六的下午,一个委托人显示的犬类般悲哀的眼神。
那双眼睛不是演戏。却不是因妻子偷情而畏惧,乃为痴迷着的情妇偷情而苦恼。最后还有一点,如果沙矢子的话当真,就能解释土屋为何托我调查他妻子。
他说稻叶介绍是假的。他派人跟踪我,当然知道那时我在调查稻叶的妻子,他只是利用稻叶的名字做藉口,稻叶和他是陌路人。土屋想知道我和由梨的关系,可是那段时间没有机会。因为两个月前我的工作太忙,几乎没机会跟由梨相会。
土屋必须给我时间。我从夜间工作获得释放,必须给时间我见由梨。于是土屋趁我结束稻叶那单工作后,让我接受一天三小时的无聊差事。同时藉词出差什么的释放由梨的肉体。我们两个得到自由,有了接触机会。他太太的事根本不重要,土屋的兴趣不在三小时的妻子行动,在乎其余二十一小时的我的行动。
土屋的可悲策略成功了。我得到自由时间,每晚去找由梨,完全被调查。侦探社社员终于掌握我们偷情的证据,向土屋报告。我还对他说了一句不该说的——我们最近会结婚。
那是三年来,我接受过的最奇妙的委托。
有一双狗眼似的男人,在两星期前的周末下午,不是来委托我调查,而是委托我接受调查。
两张脸
好像有电话铃声。
关掉水龙头,停掉水声确认。浴室的门关上了,虽然声音很小,不过确实是电话声。
应该半夜两点了。这个时间会是谁?
金属声在深夜的角落回响,听起来像不知名的生物发出的痛苦呼吸。
我用毛巾抹干湿漉漉的手,走出浴室。起居室门外的黑暗走廊上,铃声还在鸣响。这幢房子的楼上卧室和起居室两边都有电话。卧室的电话属于完全私用性质,只有我弟弟和亲密的朋友才知道号码,起居室的电话属于一般用,猜不到是谁打来的。
电话继续执拗地响着。我踌躇一会,拿起话筒。铃声突然断掉,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
“真木先生的府上吗?画家真木佑介先生……”陌生的声音,“这里是新宿S警署。你是真木先生吧!”
“是的。”
“半夜打搅真冒昧,其实是有关尊夫人的事——尊夫人的名字是不是叫契子?契约的契字。”
“是的。有什么事吗?”
如此深夜里,警察打电话来,为契子的事。我应该惊心才是,却意外地冷静。心情被夜气浸冷了。
“尊夫人现在是否不在家?”
我不晓得如何作答是好,只好含糊地应一声。
“知不知道她的去处?”
“我没问她去那儿。”刑警的声音在话筒底下沉默片刻才说:“其实,新宿三丁目的酒店发生了凶杀案,我从现场打来的。被杀的女性似乎是尊夫人。”
“契子被杀?怎么可能!”我禁不住怒吼一声。
“被杀的女性有一封写给你的信——我们读过内容,好像是尊夫人所写的……尊夫人外出时,是否穿深蓝色条纹和服?灰色腰带,上面有四片黑色的三叶草图样,只有一片是粉红色的叶子……”
“我不清楚。不过她确实有这个花纹的腰带。”
男人的声音在另一头呻吟:“看来真是尊夫人了,对不起,能不能请你速速过来一趟?”
我不记得几时挂断电话,不知是否惊愕过度,意识转薄,思考转空。只记得自称警察的男人最后说的几句话,包括“新宿御苑门前第三条路”,还有听不惯的酒店名“巴多”。我听不清楚酒店名称,反问了好几次。
起先以为是恶作剧的电话;可是男人的声音背后的确有警笛声和慌张的动静,飘动着凶杀现场的空气。
不可能。契子不可能在新宿的酒店遇害。一定是搞错了。总之过去现场看看。这样很简单地知道纯是误解。
即使心里这样想,身体却动不了。我让身体倒在沙发里,楞楞地望着墙上的画。一个女人的肖像画。我的妻子——刑警告诉我已经死掉的女人契子,她的脸在幽暗中有如幻影一般浮现。说是脸,不如说像是腐蚀墙壁的污迩。我开始浑身战栗。为了静止手部痉挛,我用力握紧花瓶,对准肖像画丢过去。花瓶正面撞到画中女人的睑,然后掉在地面跌碎了。
跌碎的声音终于使我回到现状。玻璃花瓶跌得粉碎,女人的脸却纹丝不动。
不错,这个女人绝对不会死。
空洞的脑袋受到突然的冲击,就像记忆丧失者似的记起一切,清晰地恢复意识。我背过脸去不再面对画中女人,出到走廊。尽头处浴室的灯还亮着。一瞬间不知该去浴室还是上楼的好,结果双腿任性的选择楼梯。
今晚,我第四次上这个楼梯。上去的第一道门是卧室。开那道门也是第四次。
卧室里面很黑。门边的电源开关从上周起坏掉了。我从长裤口袋掏出火柴来擦。指尖剥开黑暗。柔弱的火焰映出零乱的床和衣柜之间地毯的几何学图样。虽然看惯了,却不晓得什么角形的奇异形状。
“不可能的!”我发出连自己也想不到的声音低喃。绝对不可能的。契子在我连名字也没听过的新宿酒店被杀——刚才,契子还躺在地毯上面,是我杀的。我在卧室里亲手杀死她。刚刚电话响起时,我把她的尸体埋在后院,正在浴室里清洗沾满泥泞的手。
我的手随着火焰溶进黑暗里,勒死契子时碰到她的最后体温还存留在手。
四小时后。
深冬的黎明,我在冻得泛白的高速公路上驰走,从新宿的现场回去国立市住家的路上。黎明逐渐使周围的风景呈现轮廓,脑中却愈来愈混乱且黑暗。
不是同姓同名,就是妻子给我的信凑巧落入另一个女人手里,而她被杀了——四小时前离家.99lib?时,我这样乐观的想。
抵达新宿时将近凌晨三点。红色字母“巴多”的霓虹灯,因色彩过剩而使整体的印象暗淡。一眼就看出是那一门的酒店。
酒店玄关前面停着巡逻车,挤满新闻记者。自从十二年前登上画坛以后;以独特的色彩重新涂刷战后绘画史而成名的画家,他的妻子若是在这么低级的场所被杀收场,确是大丑闻。无数的镁光灯对准我闪亮,麦克风蜂涌而至。
电话声音的主人把我从漩涡救出来,引到现场。
现场在酒店四楼的四〇二号房。
从我一脚踏入房间开始,我就陷入奇妙的混乱感。房间的印象实在跟我杀死妻子的卧室现场十分酷似。没有衣柜,可是床的位置、房间面积、窗子大小、窗帘和地毯的颜色,虽然多少有点差异,然而映入眼帘时的印象,就像把我的卧室搬到新宿的酒店房间那般相似。
也许因床上躺着一条雪白的裸尸的关系。脖子上被和服带子上的丝带卷住,床底下跌落一个附着血迹的螺丝钳。那位刑警向我说明,凶手用丝带绞杀死者后,再用螺丝钳敲破她的脸,毁了她的容。
盖着死尸脸上的白布被掀开时,我禁不住想呕吐,用手捣住嘴。
不是变成土块的脸使我害怕,而是太相似了。使我头晕。一切都是今晚我的行凶痕迹。一小时前,我在后院里埋尸的隐蔽犯罪行为,重现在眼前。我也是用丝带绞杀契子后,再用螺丝钳打破她的脸之故。
“脸部已毁不成形……其他部分判断得出来吗?”
我只能答,是我妻子。身体的印象、头发的长度都像契子。脱掉扔在床下的和服,漆皮手袋确实有记忆。
“这个戒指呢?”
死尸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翡翠戒指。希罕的十字形,引起刑警注目。
“四年前结婚时,我送给她的。我设计,特别定做的。”
刑警想把戒指除下来,然而戒指紧紧嵌进肉里,脱不出来。手指上留下明显的条痕,证明那是死者持续戴了多年的东西。
已经可以肯定这个女人是契子无伪。
我什么也不明白。在深夜的高速公路驰走一阵子后,怎么又回到犯罪现场来了。数小时前的犯罪奇异地反照在一面镜子上,我又站在另一个现场里。
“这封信就是了。”
刑警戴着白手套的手,递过一封信给我。信封表面记着国立市的地址和我的名字,背面只写上契子的名字。笔迹呈露契子的脸。
“……我愈来愈不了解你。假如你不再爱我,为何半年前在新宿偶然再会时,没有装作没看见我?出于同情?已经不会再见了。自从两年前你提出分居之际,我就应该承认全部结束了。两三天内我会把离婚申请书寄给你。”
信封上贴着邮票,放在手袋里,似乎带在身上准备投函。
“从书面来看,尊夫人好像有意跟你分手……”刑警说。
我将我和契子目前的夫妇关系向他简括地说明一遍。
我和契子在四年前结婚。契子比我小六岁,当时二十七。经过热烈恋爱的婚姻,两年后面临第一次破裂,踏上分居之路。我只想有一段冷静期,没有离婚之意。一年半后,我们偶然在新宿闹区重逢,协议再重新修好。我们以为那段空白期间会使彼此对对方恢复信任,开始共同生活,毕竟还是相处不好。一个月前,离婚的话自然而然出现。即使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彼此已经不再关心对方。
昨天我去伊豆旅行。抵达伊豆的酒店时,突然想起忘了带一件重要的东西,于是返家。
“那时是晚上八点,契子已经不在家了。”
我这样撒谎。实际上八点钟时契子还在。然后我杀了她。用我的手。
“有关尊夫人的异性关系,你知道什么吗?”
“不,什么也不知道。跟我分居一年半期间,她在酒廊做事,也许因此有男人吧……我弟弟大概知道什么。”
“令弟?”
“他在股票公司做事。人品很好,契子信任他的程度胜于我,好像经常跟他商量我们之间的事。”
刑警把我弟弟的地址记录下来。
据说凶手是在午夜零时左右来酒店的。鸭舌帽戴得很低,太阳镜,脸孔藏在大衣襟里,几乎不知长相如何。他对柜台说:“待会有女人来,请她上来。”然后走进四〇二号房。三十分钟后,只有他一个人出来,说:“她不来了,我回去了。”付了规定费用就走。
帐房的人觉得可疑,上四楼去偷看房间。发现女人已经变成一具尸体。
那女人没经过柜台。四楼的走廊尽头是太平门。可以想像她是经由太平梯进房间的。不过三十分钟。肯定是女人一进房间,脱光衣服的同时,男人就采取行动。
“登记卡的地址和姓名都是胡诌的。慎重起见恕我直问,零时左右,真木先生你在什么地方?”
“在家睡觉。我在八点钟回到家里,心想又折回伊豆去未免辛苦,决定第二天早上才出门,我也是嫌疑犯之一吗?”
“不,只是例行问话而已。如果有人证明你在家就更好不过了。”
“出版社的人打过电话来。那家出版社替我主办的个人作品展于下周开始,向我报告说出了点差错,会场可能要改。那时是零时左右。向出版社证实一下就可以知道。”
从这瞬间开始,我决定把这具尸体当契子。说不定可以藉此隐藏我自己真正的罪行。而且,假如我说这具尸体不是契子,警方就会查访契子的行踪。这么一来,就有危险导致他们找到后院里我的妻子的尸身。
“请再确认一次,这女人真是尊夫人吧!”
“不错。虽然毁了容,我从她的身体感觉出来。”
我这样回答。实际上,我从半年前开始一次也没碰过契子的身体。最后一次跟她做爱是两年前的事。经过两年的时间,对她的身体细节的记忆早已湮没。
我承认她是契子倒不成伪证。确实她是契子。戒指、和服、信的笔迹,以及模糊的身体印象……可是,真正的契子应该埋在后院里,同样毁容埋起来了才对。
“凶手为何做得那么残忍,毁掉她的脸?”
刑警自言自语地说。他的话打进我的心坎,就像我自己说的一样。
现在什么也不能想。待我回家才慢慢想。一定是岂有此理的误解。想通后,我被释放出来,逃离奇妙的凶杀现场。我用力踩油门,在黎明的高速公路上飞驰而归。
打开起居室的门,我同时凝望壁炉装饰棚上契子的肖像画。我站着看,一时无法移开不看画中人的脸。
“契子——”我对肖像喊。只有这张画是契子。艳红的夕阳像火焰般反照,锁住她那微微侧脸看的视线。只有这张脸是唯一真正的契子。现实中跟我一起生活了四年的不是真的契子。所以我杀了她。
我跌坐在沙发里。拿出威士忌,正准备斟入玻璃杯里,手一滑,酒瓶掉在地上,混浊的液体流泻出来。出门之前摔破的花瓶碎片,被早晨的阳光反照出细小的光芒。褐色的液体在扩散,迅速的吞灭了碎片的光芒。
一个意念浮上脑际,在新宿的陌生酒店遇害的女人之所以像契子,只有一个理由。
她就是契子。低级酒店的房间里,为男人脱光衣服,赤身露体地躺在血泊中的女人就是契子。这样才能解释那具尸体跟契子一模一样的理由。
可是,若是那样的话,我所杀的到底是谁?
“在你心底有另外一个女人的影子。我被遗弃的原因在此。”
两年前,当我突然提出分居时,契子露出我第一次见她时的表情,微微侧脸移开视线说。刚强的契子听到我说“我想暂时一个人做点事”的话时,当然误解为我对她的爱情冷却之故。她用颤抖的手接过我递过去的一束钞票,沉默地走出房间。
从一结婚开始,契子就怀疑我心里面住着别的女人。我在契子以外不住地追求另外一个女人的影子,在某种意义上乃是事实。我里面确实有一个女人盘踞着。因此我不能爱契子。可是契子没有觉察,那是她自己本身的影子。
当初认识时,契子是在小画廊当事务员。太大太黑的眼睛和太厚的上唇,形成距离美貌很远的不协调脸部造型。可是,那时夕阳西沉,我在近似旧家具店的画廊第一次见到她的脸时,从她身上找到自己长年梦寐以求的一种美。像特纳的“奴隶船”那般燃烧的黑红色的海画为背景,一张火红的女人的脸,那是我在下意识里追求的心象世界。我呆呆地望着她,为眼前的景象感动。我要把这张脸画下来的冲动,变成义务感捆绑住我,使我感动得无法发出任何感叹的声音。
换句话说,我不是跟一个女人,而是跟一个画材结婚。不过一个月,我就发觉这婚姻是失败的。
住在一起以后,契子根本是我想像中的另一个女人。作为一个妻子,契子无疑是个近乎理想的女性。开朗、刚强,从来不对繁忙的家事发怨言——但是,那不是我所要的契子。我所爱的契子,必须被狂焰的火海吞灭,拥有一双黯淡眼神的影子般的女人。
对着画布,我什么也画不出来。我想画,可是这种意欲被现实中眼前的一张脸消灭得无影无踪。一旦看惯了现实的脸,那张令我大大感动的一瞬间的脸就逐渐淡薄了。
我想分开的理由是,当契子的脸不在眼前浮现时,反而那个在夕阳的画廊中少女的黯淡眼神,会鲜明地在记忆里复苏。作为一个画家,我为最初那一刹那见到契子的脸而燃烧殆尽了。
分居的决断是正确的。跟妻分离半年后,我完成了女人的肖像画。评价是我的最高杰作,买家蜂涌而至,我却无意放弃自己投入一切去完成的那幅画,暂时摆在家里的起居室做装饰。
完成肖像画之际,我想把契子叫回来,实际上我对她已毫无兴趣。画完成了,画材变得无意义。
留学法国时,我在巴黎的古董市场,见到战前名画家罗杰·盖洛斯用作静物画画材的碟子。那块碟子令我背脊生寒。就如盖洛斯的灵魂从那碟子剥夺了碟子本身的存在感似的。碟子变成裂璺,残旧而无意义。标价二六五法郎的贱价,简直亵渎了盖洛斯的画,令我勃然大怒。契子的存在就像那块碟子,完成肖像画之际,失去任何意义了。
可是半年前,在热闹的杂众中,我们偶然再会了。我站在人潮中,那一刹那的冲击使我迄今难忘。令我惊奇的并非急外的重逢,而是阔别一年半,契子的脸变化大大。越过人潮的肩膀看到的那张脸。她跟女伴在闹着玩,认出我时,显露惊讶的表情。她的脸又露出一刹那卑下的笑容,像污垢般留在我心坎。
一年半期间,契子换过两三间酒廊。看来是夜间世界的浊色沾染全身而使她变貌。用漂亮的和服、谄媚的化妆装饰过的契子,可能予人前所未有的华丽美感。但是再也不是我的肖像画中的女人。我对盖洛斯做画材的碟子产生的寒栗和怒气,从杂遝中契子的脸上感觉出来。我的画把契子脸上的生命全都吮吸殆尽了。剩下的只有几何学线条似的厌烦的脸。
重逢的一星期后,重新回到我生活中的契子,当她看到装饰在起居室的肖像画时,似乎全都领悟过来。我的爱全倾于画中的女人。对我而言,唯一的契子是肖像画的女人。两个月过后,契子时常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沉默地凝视画中的女人。虽然我主动提出重修复合,可是我比以前更加冷淡,造成契子的神经开始发病。连我看到她凝视肖像画的眼神也产生病态的恐惧感。她那一直线贯注的热切眼神,似乎想从画中把自己的生命再度吸回来。契子从画里把我的艺术一点一滴的夺回去,使她的脸看起来肿了些。
今晚,在我杀契子的同时,她变成另一个女人,出现在陌生的凶杀现场。从那时起,契子已是两个女人。肖像画的契子和现实的契子。我从那时把两个女人混乱来想,画中的女人变成实在的女人。契子也把画中人看成实在的人物,当成是夺去我的爱的女人般,明显的嫉妒的视线。
我、契子和画中的女人,过着三人同居的奇妙生活。四个月过去了,表面上保持相安无事的平稳。
前天的事。我们99lib?开始为起居室的一件琐事争论,突然契子拿起身边的水果刀站起来。我以为她要刺我,不由后退一步,其实她凝视的是画中的女人。
“你跟我结婚,乃是为了这幅画吧!我只不过是你的模特儿。我是你完成这幅画的道具而已!”
我望着契子对着画挥刀的背部扑上前去。
“住手!那不是你自己的画吗?”
“不是,那不是我。你爱的是这个女人。你把我摆在这个女人的阴影背后。你连我是否活着都不记得了。”
我从契子抵抗我的制止和挥刀的力度感觉到异常的东西。我用力扭她的手腕,刀子松了手掉在地上,契子哇一声大哭,跌倒在地。
昨天下午,我去伊豆旅行。契子的激动已镇压下来。那是事先计划过的旅行。但一离开东京,我便开始在一意契子前晚的行动。我不在家的时候,她会不会解决掉那幅画?说不定现在已经跟昨晚一样握住刀袭击画中的女人。这么一想更坐立不安。一到伊豆立刻折回东京。
到家时是八点钟。踏入玄关时,契子在二楼的卧室打电话的声音,从楼梯传下来。
“已经完了。早点分开比较好。”
确实在谈那件事。我没心情去理会电话的对手是谁。
我的公事包放在玄关,随随便便脱掉鞋子就冲唯起居室。
画像依然完整无损。我松一口气,坐进沙发,见到昨晚跌落的水果刀。一样的刀。昨晚那把刀,契子应该收进厨房去了,现在又掉在起居室,表示在我出门后,她又握住刀子与画中女人对峙。刀子的尖端放出锐利的光,我清晰地对一个叫契子的女人产生杀意,不由松开刀子,慢慢地走上卧室。
那一刻,卧室黑沉沉的。藉着窗外的微光,依稀勾到站在电话机旁一个女人的轮廓。电灯的开关在一星期以前坏了。我故意弄坏的。在卧室里看到近在身边那张契子的脸,变成死一般的痛苦。契子好像也有同样的心情。这些日子来,我们在黑暗中背对背而睡。
“你打电话给谁?”
我问了一句毫无意义的话。藏在黑暗中的女人什么也不答。大概因我突然回来而受了惊吓。只有二人的影子在呼吸,我们对峙了几秒钟。我的手不经急地在床上拨一拨,凑巧碰到什么绳子。什么绳子?我用力握紧。突然一股莫名的怒气涌上心头。有如被某种力量推动似的,我向黑暗中的女人扑过去,把手中的绳子使劲地绕到她的脖子上。
称得上是刹那间的行为。终于我发觉在黑暗中响起的惨叫声不是来自女人,而是从自己的喉咙挤出的时候,我松开双手,女人的身体跌进黑暗的底层。
然后我奔下楼去。走去屋后的车房,拿出螺丝钳,再度走进卧室。其后的记忆几乎没有。我只能说是被一股说不出来的奇异力量推动,似梦似幻的在别人的意识中行动。
当螺丝钳不住地挥落在女人脸上的同时,我想到的是在巴黎的古董市场见到的一块碟子,盖洛斯那块龟裂的碟子,这回真的碎得体无完肤了。
醒觉时,我握着螺丝钳子倒在女人身上。我那狂乱的心脏鼓动传到完全死去的女人胸口上。我想马上离开,然而一直紧紧地拥抱她。黑暗中传来单调的嘟嘟声。当我勒住女人的脖子之际,不知是她抑或我的身体碰跌了话筒。
我只有惊奇。在我碰到床上的绳子前,我没想到自己这么憎恨契子的脸。跟她结婚后,我确实认为她的脸是眼中钉。可是四年来的我,竟然潜伏着如此激烈的愤怒、憎恨和杀意,连我也不相信。也许发狂的是我。
擦亮火柴。小小的火焰一瞬即逝。刹那间照出的已经不是脸,像打破的土器隆在地上。那么一瞬间,我知道绕在脖子上的是和服腰带上的丝带。再被黑暗包围之后,那张脸微妙地混杂着的红和黑色,深烙在我的脑际。我想找个时间把那颜色变成图画。
然后我再从车房拿出旧车套和绳子,在黑暗中将女人的身体包起来,准备拖到后院去。
当我拖着尸体穿过起居室前面时,突然电话响起。我踌躇片刻,把尸体摆在走廊,进去起居室接电话。
“哥哥?”我弟弟新司打来的,“大嫂呢?”
“契子不在。有什么事吗?”
“……那没事了。”
弟弟先收线。那时九点左右。三小时后出版社的电话打进来,又过两小时后警察打电话来。
换句话说,昨晚电话响了三次。出版社打电话来时,我正在挖洞穴,铃声从开着的后门传到我耳里。警察的电话响起时,我已埋好尸体,在浴室里清洗满是泥泞的身体。
最初弟弟打来的电话多少把我唤回现实。其后的事记得也很确实,问题是事发之前的事。
卧室在黑暗里。我一次也没见到女人的脸。只有一次点火柴确认,那时的脸已毁掉了。我之所以认为黑暗中的女人是契子,理由是从伊豆回来冲进玄关时,听到她在楼上讲电话的声音。我记得说话内容,但不能肯定是否真是契子的声晋——当时我专心注意肖像画的事,马上冲进起居室之故。
我只知道家里有女人,下意识地深信她是契子。
单凭有女人,不能肯定是契子。跟她分居一年半期间,我和各种女人交往。我不是爱契子,可是身边缺少女伴的空白十分寂寞。大部分是模特儿或酒吧女侍,其中带过好几个回家。可以考虑再婚的对象有两三个,我把家里的钥匙给过她们。有些自己进来淋浴,等我回家。我跟契子又住在一起后,就和女友们断绝来往了。说不定有人喝醉酒,忘了我和契子又在一起了,趁我不在时自己跑进屋里来——当然不可能,可是被我杀掉埋在泥土里的契子,在同一个晚上变成尸体出现在其他犯罪现场,更加没有可能才对。
我杀的是不是别的女人?当我从伊豆回来时,契子已经外出,跟别人约好在那个名称古怪的酒店碰面……
这样想还有疑问,为何在新宿的酒店杀死契子的凶手将她毁容?像我一样用丝带勒死她后,再用同样的螺丝钳——螺丝钳?
我走出起居室,进到卧室。晨光照进昨晚我杀死一个女人的卧室。追溯记忆,确实女人是躺在靠近门口地毯的几何图形上。事件的痕迹已经消失。昨晚警察的电话打来之后,我怕万一刑警来查,于是开亮手电筒,将地毯上留下的血迹仔细地擦掉。如果详细检查,大概会找到血迹,单是用眼睛看不出来。昨晚的事情像假的一样,卧室寂静无声。
没有螺丝钳。我知道留下有血迹的螺丝钳很危险,用车套包尸体之际,一起把螺丝钳包进去了,可是拚命思索都想不起当时的情形。
丝带也是。见到新宿女尸脖子上的丝带时,好像就是自己在卧室使用的同样东西。我只在火柴亮着的瞬间看了一眼。似乎同色,也许是错觉,但是实在太相似了。
愈想愈不明白。但在混乱中,我的想法还是倾向于新宿被杀的女人就是契子。我在卧室里杀的是另外一个不明的女人……
电话响起。警方不知道我卧室里的电话号码,多半是我弟弟打来的。
“哥哥吗?”果然是新司,“干嘛不早点通知我?刚刚接到警察的电话,也叫我去认尸。待会我去找你。”
新司慌里慌张的说了这些就收线。
弟弟要来。警察也会来吧!
必须再度确定有没有留下犯罪痕迹。警察不会来这里寻找犯罪痕迹,因为他们不会知道这里是另一个犯罪现场,还有另一个女人被杀。但是我还是必须戒备有什么可疑痕迹会引起警方怀疑。
在卧室里谨慎地看一遍,留意走廊和楼梯有无血迹之类的形迹后,我出到后院。
所谓后院,不过是车房和砖墙围成的小空间。离开车房不远的地方,阳光照射进来。正好是昨晚埋尸的位置。埋完之后,我把泥土压平,即使现在暴露在冬日朝阳的光线中,并不太显眼,看不出翻过泥土的痕迹。
一点不留痕迹,我放心了。同时也因不留任何痕迹而兴起不安。
晨光把昨晚的黑暗和黑暗中进行的犯罪完全消灭殆尽。一切有如假的,包括泥土底下藏着一个女人的尸体,以及昨晚我杀了一个女人。真的杀了人吗?那件事真的发生在这幢房子吗?这里发生的一切,难道不是我的妄想吗?我不是在新宿的酒店杀死契子的吗?我把契子带到那间名称古怪的酒店,勒死她,毁掉她的脸容。那个戴太阳镜的男人就是我……
十点钟,弟弟来了。我在起居室的沙发里,脸埋在手心,好像哭泣般的姿态坐着。
弟弟住在涩谷的公寓,在新宿警署接受一小时左右的聆讯后,开车赶来找我。
“那是大嫂……不会有错。”
弟弟沉声说毕,学我的样子掩脸蹲坐在沙发上。
虽然事情发生得突然,但是弟弟的服装如往常一样整齐,毫不零乱。大学毕业后,就进现在的股票公司做事,其后十年,一直平稳踏实地站在自己的人生立场上,跟我这个做画家、在画布上寻求自由奔放生活方式的哥哥,在许多方面是背道而驰的。
三十二岁的弟弟尚未娶妻。我对喜欢的异性很快就有关系,弟弟对女人却很慎重。当然过去也交过两三个女朋友,但一发现对方有什么缺点不适合做结婚对象时,马上停止交往,绝对不会学我这样冲动的带女人上床。
我这种寻梦失败再寻梦的自我毁灭生活方式,跟脚踏实地的弟弟比较起来,有时我会羡慕他。契子也信任弟弟犹胜于信我。分居一年半,契子一次也没联络我,有难处时好像都去找弟弟商量。半年前,跟我重新开始生活之际,最终也是寻求弟弟的意见才决定的。
“右腿上有疤。那是四天前我来这里时,大嫂在这张桌子的角碰到的。”
“四天前你来过这里?”
“嗯,大嫂突然叫我来……那晚你回得很迟。大晚了,我吃过晚饭,不等你回来就回去了。”
“你没有把当时契子坦言的事告诉警察吧!”
我以为四天前契子叫我弟弟来,一定是跟他商量我们之间的事。契子当然会提起肖像画的事。我们之间处不好的事,警方已经知道,我不介急,但是不想让警察知道肖像画的事。
可是弟弟却露出诧异的表情,“大嫂没有说什么。那晚她花心思做好两份人的菜等哥哥,而你很晚都没回来,她才叫我来吃饭的。大嫂的心情和气色都很好,我以为你们言归于好,也很安心。昨天突然接到她的电话……”
“昨天?契子打过电话给你?几点钟左右?”
“八点钟的样子,晚上。突然用哭声说她要跟你分手。”
“契子从什么地方打给你?”
“我以为是这里,好像不是。电话中途断线了,于是我再打电话过来,可是电话的话筒被拿起来了,一直打不通。后来我打到起居室来,问你,你说大嫂不在。大概是从所在地打来的。”
“那个电话——新司,契子的电话有没有这样说:‘我们已经完了,早点分开比较好……’”
弟弟惊讶地望着我,“不错,她确实那样说过……哥哥怎么知道?”
“因为最近契子像口头禅似的说这句话……”我心不在焉地敷衍过去。这时占据我的只有一个想法。
那条裸尸毕竟是契子。卧室里的女人也是……我杀的毕竟是契子。可是那么一来……
新司对于我的脸色有异作别的领会。
“我没把昨天电话的事告诉警察。实际上,在警察将留在她手袋里的信拿给我看以前,我真的不晓得你们之间的真实事情。哥哥为何这么怕我向警察透露什么?”
弟弟直直地凝视我。灰色的眼球一动也不动。
“因为警方怀疑是我做的……事实上,以我的立场看,是我杀死契子也不足为奇。”
“不过警方认为你有不在现场证明。昨晚十二点左右刚好大嫂在新宿遇害的时刻,好像出版社的人打电话到家里来。警方向出版社查询过,证实没有错……”
“但我不想被警方用狐疑的眼光看我……警察有没有问起有关契子的异性关系?”
“有——不过我答说她没有跟我商量过这方面的事。”
新司垂下眼帘。似乎知道什么而不说,我从弟弟的无表情探不出真意。我很容易把内心感情立刻表现在脸上,弟弟不同,他在任何时候都能保持冷静。
“凶手为何做出那么残虐的行径?”
弟弟喃语似的敷衍,他的视线突然飘向契子的肖像画。他说的残虐行径,是指凶手敲破尸体的脸吧!然后蓦地想起什么,望望肖像画,再用一双窥望显微镜似的冷澈眼睛望着我,似乎知道一切,令我感觉不安。
“我想睡一下。警察来了叫我起床。”
我觉得跟弟弟谈话变得很吃力,说完就回卧室去。
关上房门,我蹲在地上。在警察来以前,我要再检查一次地毯,看看有无血迹留下。
俯近地毯时,我看到的是血迹以外的东西。先前没有留一意到,在洋式衣柜和日式衣柜的窄小缝隙间,掉了一件隐藏的物体。
我捡起来。接着的瞬间令我背脊生寒,立刻把它摔掉。它掉进地毯的图案上,我后退一步盯着它。
一只戒指。十字形的翡翠嵌在白金台上,就跟新宿女尸手指上戴的一模一样。
我倒在床上,沉入梦乡。梦里有白色的门。我带着两支钥匙,分别插入锁孔里,可是两支都开不了。我混乱了,窥视锁孔——什么也没有,只有黑暗。就如昨晚我擦亮火柴确认女人的脸那样,看到的是红和黑色的奇异混合颜色。
弟弟摇醒我。好像睡了一个小时。睡眠时间太短,使我眼睛红肿。下楼时,看到在新宿见过的刑警和几名警官。
一瞬间,我以为被拘捕了,不由后退一步。
“为慎重起见,请允许我们检查尊夫人留在家里的指纹。看看是否跟尸体的指纹吻合……”
我在心里暗叫一声。对,指纹。只要检查指纹,就能明确地肯定新宿的女尸是否契子了。
我希望弄个一清二楚。可是,万一从指纹知道新宿女尸不是契子的话,我该怎样解释契子的行踪?这种不安侵袭着我。弟弟也确认新宿女尸是契子..。若是那样,在卧室找到的翡翠戒指是怎么回事?那个一定是在黑暗中跟我纠缠时挣脱的东西。而且契子打过电话给我弟弟……
在我还没回答什么以前,警官们已分散四方,到处洒下白粉。
刑警走近肖像画时,我闭起眼睛。可是,刑警举起戴上白手套拿起的摆在壁炉台上的青瓷大壶。
就在那个时候。
“我想起来了……”新司说,“大嫂碰过那个青瓷壶。四天前我来过这里。也许光线的关系,看起来有点裂痕,当时大嫂很担心的抚弄了一下。”
刑警在壶的表面看了一会,叫警官过去。
好像在壶上取得鲜明的指纹。不单指纹,为了知悉契子的异性关系,警官们还调查了契子的日常用品,花了两个钟头才撤离。
走出起居室时,刑警掏出我交给他的结婚照片,突然抬眼望着肖像画,问:
“这幅画是尊夫人吧!几时画的?”
“跟这张照片相同时候。”
“是吗?跟照片的印象好像不太一样……”刑警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像针一般刺痛我的心。我知道血色从脸上退去,一边目送刑警的身影退去。
弟弟把警官们送出门口时,对不知何时在门外群集的记者们说:“家兄病倒了,不能回答任何问题”,然后紧紧锁上玄关的门。可是门铃声依然不停地在家中回响。
我掩住双耳,抱头坐着。
“哥哥……”弟弟的声音响起。我惊异地回头,发现弟弟的脸迫近我,“我告诉你真实的事。我还没告诉警察,刚才就想让你知道。”
新司的脸依然木无表情,只是声音黯然。
“大嫂有男人。”
“契子?几时有的?”
“跟你结婚以前就有的。婚后一度分手,半年后那个男人又回来找她。听说男的另有女人,为了寻找生财之道,女的威胁那男的向大嫂恐吓,恢复从前的关系……”
“契子有这样的姘头?”
意外的事实,但是不能否定。结婚后,我一直漠视契子的存在。契子在那个视线外的死角做些什么,我从来不关心。
“大嫂时常找我商量的不是哥哥的事,而是那男的事。不过,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连他的名字也——大嫂自己找我商量,重要的事却一次也不提。我建议跟他碰头谈一次,但是大嫂却推搪说不能让他跟我见面,拒绝了。”
“她跟那男的到最近还继续来往?”
新司摇摇头,“不知道。在她开始跟你复合的半年前,她说已经完全跟那男的断绝关系……但从这次发生的事件来看,似乎还有来往的感觉……”
“为何不告诉警方?”
“站在哥哥的立场,我认为不讲比较好。因为大嫂一直背叛你。那个男人的事,我想以后才会讲出来,但是现在你有确定的不在场证明……”我不说话。那男的是凶手的可能性存在。假如契子有姘头,那个在新宿的低级酒店被杀的女人更加可能是契子了。可是……
同样的疑问在我的脑海里盘旋。我不愿意再想什么,也想不出结果。我说要再睡一会,走进卧室。
两小时后,警察打电话来。接电的是新司。新司好像模仿刑警的声音,认真地对躺在床上的我说,在家里取得的几个指纹,跟新宿的受害人完全一致。
七点多,新司回去了。他本来说担心我,要留宿陪我,被我赶回去了。我想一个人独处。
“明天早上你再来好了。今晚我只想睡觉。”我说。
新司在关上大门之际,又安慰我一番。
“什么也不必担心。好好休息吧!没事的。哥哥有不在现场证明。你是安全的。”
我道谢一声,关好门,回到卧室躺在黑暗中。当然睡不着。变成一个人的家安静得有压迫感,我一闭上眼睛又马上张开。
虽然想来想去都想不通,还是要想。正如弟弟所说,只要从指纹确定新宿的女尸是契子,我就是安全的。我有不在现场证明——可是,昨晚我在卧室里杀害的女人是谁?我能肯定杀的是契子。下手之前,契子在房里打电话给我弟弟。还有,女人的翡翠戒指……
换句话说,死的瞬间,契子变成两个人。我杀死后埋在泥里的契子,结束了这里的生命,化为影子的结晶,出现在新宿酒店的四〇二号房。
卧室的黑暗状态跟昨晚几乎一样。时刻也相同。昨晚那个背着窗口光线的女人似乎站在那里。我站起来,企图靠近窗边那个虚幻的影子,恰好是袭击的姿态。
有没有什么头绪?女人的味道、高度、头发的软度、越过和服的皮肤感觉。可是毫无记忆。当时使尽浑身气力用绳子去勒住她脖子的自己,好像是别人的感觉。想不起契子是怎样的脸孔。连她梳怎样的发型,怎样的肌肤也想不起来。在黑暗中浮现的只是肖像画中女人的脸。那不是契子,而是某个黄昏的画廊,美神为我呈现的一瞬间的女人幻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我什么都不明白。然而我三番四次的袭击黑暗中的幻影。我想捉住她,把她揪到光线底下。
楼下的电话响起。我走下楼梯,打开起居室的门时,铃声止住。
进到起居室,我的眼睛不期然地被墙上的画吸住。画中女人的脸依然完整无瑕。透过走廊的光,女人变得更虚幻,我只能愣愣地回望着她。
——我是契子。一个声音对我说。
——你所杀的,在新宿被杀的都不是契子。只有我才是契子。
声音刺破耳朵在脑中回响。我禁不住站起来,双手用力去摇画框。不期然地火冒三千丈……
画框从墙上脱落,旋转两圈,随着巨响摔在地面。玻璃碎了,它的线条弄破女人的脸。二六五法朗的碟子。我用自己的手敲破那块碟子,但是现在后悔了,我拼命收集粉碎的碎片;希望拼回原来的形状。
曾经那么令我憎恨的契子!不是画中的女人,而是真的契子的脸,我想再看一次。只要再看一次,即使划破肖像画也在所不惜。画中的女人对我已经毫无意义。那的确是完美的线条和色调,结果仅仅是线条和色调而已。它不能拯救现在的我,也不能提供任何线索替我解开这个谜团。反而这张画是一切事情的开端。
——我是契子。
即使掉在地上,画中女人继续傲慢的喊叫。我禁不住捉起玻璃碎片,朝准画中的脸使劲挥动。我不知道自己干嘛那样做。就跟昨晚我在黑暗中用螺丝钳砍女人的脸那一瞬间一样,只有空虚。
女人的脸被撕得粉碎,最终从裂口流出血来。当然不是从画布流出来的。当我察觉到是从自己的手流出来的时候,我丢掉沾满血的玻璃片。这是契子的报复。她因一张画被杀,脸被毁容,又为让我亲手撕破画像,死后把自己的分身送到那间酒店的四〇二号房。
我扯下桌布包住受伤的手。不痛。我快疯了。
这时,电话又响了。我用左手取话筒。
“真木先生吧——”声音低沉而细小。我只知道是男人的声音。“昨晚在新宿见过的,我是出版社的人。今早刑警来的时候,我依照先生的吩咐,回答说零时打过电话去你家。这样可以了吧!”
我不说话。
“是不是先生?”
“你,是谁?”
“我说啦,昨晚八点钟在新宿碰面的出版社的人……先生吩咐我替你制造不在现场证明……”
“胡说八道。你明明是自己打电话来……”
真的吗?真的是那么一回事吗?我放下话筒。真的吗?真的是那么一回事吗?我放下话筒。
也许是圈套。我的脑际闪过这么一丝念头,但又灰心地摇摇头。圈套?到底是谁要设计这么一个圈套陷害我?而且没有人可以安排这么不可解释的圈套。若是某人的圈套,那个某人一定是个比我更清楚我的行动的人物。这个人物不存在。
不,有一个。对于昨晚我的行动了如指掌的人只有一个——我自己。这是我替自己安排的圈套。这样才能解释一切。证据是我记不得打电话给我的是谁。零时根本没有电话。那是我后来想出来的梦一般的妄想。因为那个时候,我正在新宿的酒店杀契子……八点钟时我不在家,当然家里没有人被杀。那个时刻我大概在新宿,跟刚才那个电话的主人会面,委托他做不在现场证明工作。然后我去那间酒店。戴鸭舌帽、矗起衣襟,戴上太阳镜……太阳镜?
我瘫坐在沙发里,双手压制喉咙挤出的喊声。地毯上,破碎的画框旁边,跌落那双太阳镜。
不单太阳镜,还有手帕、大衣、染血的衬衫……我模模糊糊地知道,这些东西藏在墙壁上的画框背后,画框掉下来之际一起掉在地上。我果然在新宿杀了契子,现在沉默地俯视杀人证据。一股寂寞感不期然地袭击我,我想大笑。自从零时在新宿杀害契子到现在,整整一天,我在现实和妄想之间徘徊流荡。
最后的现实是凌晨两点钟,警察打电话来。大概那时我在新宿杀死契子后回到家里,正在浴室清洗手上的血迹吧!然后电话响起。我关好水龙头,止住水声——我的妄想戏剧就开始了。
必须承认,是我杀死契子再把她的脸敲破。我想抹杀在新宿杀契子的记忆。我制造一个妄想的故事,在家里杀了契子,而且信以为真。因为在家里杀了契子!所以没有在新宿杀人。我为自己的妄想,在现实中制造犯罪的不在现场证明。我在玄关听到契子打电话的声音,那也是今天听弟弟提起那件事才加上去的妄想。今早在卧室的角落找到的翡翠戒指也是……
我累极,混乱之极,确实要发疯了。
昨晚我在家里杀死一个女人的事,是现实还是妄想,只有一个证据。
尸体。我深信埋在后院里的尸体。假如一切都是妄想,后院里就不会有尸体埋着。
我像鬼魂附体似的从走廊走出后院。
浴室的灯透射出来。不知是妄想或现实,我记得是从灯光的右端开始挖泥。我从车房拿出铁铲,在灯光和黑暗的界限里扎下去。
我带着疲竭的身体,用尽最后的力气继续挖泥。我不相信那是自己的力气。也不明白为何如此热切地用铁铲挖掘泥土。
不晓得过了多少时间。窟窿够深了。我的身体埋在泥土和黑暗里。我丢开铁铲,握住用手挖起的泥。泥土毫无反应的从指缝间滑落。我一点也不惊奇。
没有尸体。从一开始挖掘,我就知道。
一切都是妄想。我没有在家里杀任何人。所以没有尸体埋在后院里。
不可思议地,我松一口气。从我昨晚踏入新宿的凶杀现场开始困扰我的混乱消失了,身体变成空洞而黑暗。深度的疲劳使我闭起眼睛。
突然,传来脚步声。慢慢走近洞穴,站在边端。
是人影。从洞底望上来之故,人影看起来特别高大。似乎是男人。我不清楚。说不定这个也是妄想。
人影的手动了一下,传来很小的摩擦声。擦火柴的声音。火光只照到影子的手。男人好像借火光来确定洞穴中我的脸。火还亮着,男人让火柴根跌进洞底。
同样的事,男人做了几次。小小的火雨陆续降在浑身是泥的我身上。
丢出最后的火焰后,男人出其不意地蹲下来,手臂伸向我,就像要把我救出洞穴的姿态。
“哥哥——”熟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第一次,大嫂打电话来说:“我想跟你谈一谈”时,她哭了。我说“我现在去找你”,可是她一直不挂断电话。好像她在害怕变成一个孤零零的人。话筒的另一边传来电车从路轨上经过的轰声。“我去找你好吗”,我说。大嫂说她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只能来找我。
三十分钟后,大嫂开车来到我的公寓。已经不哭了,可是双眼红肿,脸颊的肉吓人的陷下去。她很适合白面纱幸福的微笑,但是新娘子的风采已荡然无存。那时她和哥哥结婚还不到三个月。她说,婚礼过后半个月,开始不了解你。说到这里,她表示疲倦,想睡一下,安静地躺在座垫上。
“如果跟新司这样的人结婚就好了”,她说了就闭上眼睛。然后闭着眼睛自言自语:“好冷啊”。我伸手抚摸她那深陷下去的脸颊。
其后,我们瞒着哥哥见了好几次面。第二年,大嫂突然打电话告诉我,哥哥希望分居。大嫂表示可以毅然跟你分手,跟我生活在一起,但我不能这样做。因为刚好那时候,我因一时不慎,被一名无聊的女子捉住,被逼到比大嫂更难堪的地步。她是公司会计部的女职员,比我大两岁。有过一次婚姻失败。大约一个月前,我擅自动用顾客的钱,投资某化妆品的股票。我以为绝对安全,不料那间化妆品公司的股票突然下跌,我亏空了将近三百万。那笔钱必须马上补回去。走投无路之余,我邀那位素来对我有意的会计部女子上酒店,问她可不可以挪用公司的帐簿。女人用暗示的声音说:“不是不可以”,稍为离开我的身体。她长得很丑,公司里没有一位男同事追求她,但是身材倒是不错。尤其从腰到脚的曲线十分酷似大嫂。
钱的问题因此获得解决,而我从此被一名毫无爱情可言的女人握住把柄。一旦有了把柄,她以为我的身体我的心全部都是属于她的。“现在让公司的人知道我们的关系不太方便。等两三年再谈婚事吧”,我这样说,她也谅解,但是每晚都要来我的公寓。我在口头上假意爱她,其实打从心底恨得想杀了她。
就在那时,大嫂打电话来,说要跟我商量跟哥哥分居的事。那时需要帮助的是我自己。我把全部事情告诉了大嫂。大嫂说:“目前装着爱她好了。等过些时候再说。”然后从左手的无名指脱下结婚戒指,“已经用不着了,送给那个女人吧”。无名指上留下轻微的戒指痕迹——两年婚姻生活的痕迹。她有点寂寞而无奈地望着它笑。
我当礼物把戒指递给女人时,引起她微笑。可是,她的笑跟大嫂有天壤之别。女人以为完全控制了我的感情。她盯着翡翠的色泽,似乎想检查看看里面包含着我多少心意。翡翠的光带着绿色,反照在女人的眼里。当时我想,必须趁早杀了这个女人。
然而平安无事的过了一年半。那一年半期间,我和大嫂瞒着那女人偷偷见了好多次面。半年后,她说她有自信可以独自生活下去,可是看得出她在勉强地隐藏寂寞之色。过了一年半,有一天,我见到她时,发现她的无名指上又戴着相同的翡翠戒指。我很惊讶,她说四天前在街上偶然跟哥哥相逢,准备复合,匆忙之间用仿造的宝石造的。大嫂的脸上露出近乎幸福的表情。哥哥,大嫂真的在爱着你。
嘴巴上,我说希望今后哥哥和她幸福,内心却担心,恐怕还是相处不融洽的多。
果然不出所料。大嫂和哥哥开始复合的三星期后,大嫂打电话来了。这回她不哭了,取而代之的灰心地叹息说:“我什么也不明白。”
哥哥,这是我和大嫂以及那个女人四年来的关系。哥哥把自己关闭在只有画布的小世界里,根本不关心外面世界的事。你的周围发生了这么多事啊。不,你不是不关心,只因你是胆小鬼。只有把自己放在画布上,你才觉得安心,你害怕外边的世界。
今天下午,我把这件事说给你听,当作另外一个男人。你好像一点也没想过,那个男人就是眼前的我。哥哥很容易相信别人的话。你把外边世界发生的事当作眼见完全接受。你和小孩子一样,坦率、单纯,从不怀疑任何事物,不知世间险恶,从来不去考虑别人在背后想什么的愚昧着。大概你只知道专心地在画布上涂颜色,却忘了替自己的人生涂上色彩呢!我要欺骗你,比欺骗一个小孩子更简单。
昨晚也是一样。晚上九点,我打电话给你。“哥,大嫂呢?”我这样说,你就以为我是从外面打来的。其实我是使用楼上睡房的电话打到起居室,但你一点也不起疑。哥哥的确像孩子一般单纯,相信一切。
大嫂的声音也不例外。你从伊豆回来冲进玄关时;不是听到大嫂的声音吗?你怎能那么简单的相信丈夫不在家时,只有妻子一个人在家?你只听到大嫂的声音,所以相信她在打电话。稍为想一下就懂的。这幢房子里,起居室还有一个电话,她何必故意在黑沉沉的睡房打电话呢?
还有,哥哥怎么如此单纯的相信大嫂是在谈你们的事?实际上,当时大嫂是这样说的:
“新司,你跟那女的已经完了。早点跟她分手比较好……”
当哥哥的脚步声开始走上楼梯之前不久,我和大嫂正在床上,商量我跟那女的分手办法。半个月前,我对她的忍耐到达极限,向她要求分手,她笑一笑说:“你跟你大嫂之间的事我知道。如果分手,你不单要把那笔钱还给我,我还要把你们的事告诉你哥哥。”四天前,她、我和大嫂三个人,趁你不在家时在这里会面,准备谈判了结这件事。女的根本爱理不理,好像企图向大嫂勒索似的,抚摸那只青瓷壶说:“这个看来价值不菲哪。”
大嫂是说,我应该趁早跟那种女人分手。哥哥踏进卧室时,我躲在房门背后最暗的地方,屏息静观。假如当时电灯的开关没有坏,我真不知如何对你解释自己身上连内裤都没穿的理由。幸好大嫂恰好穿上和服,而我身上还有鲜明的口红印残留。我屏息等候,脑中只在思索怎样才能不被你发现我的存在。然后,就在我的眼前,趁着一股阴沉的迹象,哥哥上演了那幕惨剧。
刹那间的事,我来不及阻止。况且在黑暗中,我也不能明确的知道发生什么事。哥哥又下楼去,好像拿着什么回到卧室。我只听见重物划破空气的声音,以及你在黑暗中响动的叫声。你擦亮火柴。见到火光中呈现的景象时,我禁不住捂住嘴巴。我把惊呼声和涌上喉头的恶心感咽回去。我不知道原因,但是迷迷糊糊的感觉得到,你杀死大嫂,敲破她的脸,跟大嫂在最近一个月来不停地向我提起肖像画的事有所关连。
可是,哥哥,你跟我不同。我在无论如何混乱的情形中;依然可以保持最后的冷静。我爱大嫂,然而一旦发生如此悲剧的事,我首先承认已是无可改变的事实。我赤裸着站在黑暗中,想起大嫂和那个女人身材相似的事。我可以利用这次突发的惨剧,杀死那个女人。
从哥哥发楞地站在尸体旁边,以至最终从楼下拿着车套包起尸体的四十分钟时间内,我已想定周详的计划。当你拖着尸体下去时,我利用火柴的光,从卧室打电话到起居室。然后等你在后院开始挖掘时,我从起居室打电话给那女的。我说有间有趣的酒店,她很单纯的欣然答应。我离开这里,开着停在附近的车子去新宿。我还提着一个纸袋,里边有一套从卧室的衣柜拿来的大嫂的和服,以及自己车上摆着的螺丝钳。我又穿上哥哥的大衣和帽子,口袋藏着你的太阳镜。我和女的在新宿街角碰头,来到酒店附近时,藉词说“告诉我这间酒店的同事今晚可能也会来,让他看到你不太方便”,安排她从太平门进去。女的一踏入房间,我就采取行动。我使用跟哥哥用过的颜色相近的丝带。然后脱光她的衣服,用螺丝钳打破她的脸,一边做一边想,当时哥哥大概也是这样脑中空无一物的行动吧!我选择酒店作为行凶现场,由于找不到其他的叫女人穿上大嫂和服的恰当藉口,只能把她剥光,让和服随意丢在一边。
离开酒店后立刻回到这里。哥哥还在后院继续埋尸作业。从警察的电话打进来到哥哥离家之间的时间,我从那个窗口眺望屋内的情形,忍受严冬夜半的寒气使我全身战栗的寒意。哥哥用花瓶去摔肖像画的脸时,我看到的是被敲破的脸有血的颜色汨汨流下的惨状。
哥哥去新宿后,我进到屋里,把自己穿过的衣物藏在肖像画背后,再把后院的尸体挖起,放在车上,载到离开这里一小时左右,没有人踏足过的树林中埋掉。做完一切后,在天亮以前,我回到涩谷的公寓。太疲倦了,我睡了一会。没有任何后悔和不安。连我自己也不相信,我具有如此大胆的犯罪者性格。
哥哥,你一该明白我为什么这样做了吧!我想利用你在偶然间的犯罪,将我杀死一个女人的事实永远埋葬在黑暗里。让那个女人的尸体被误认是大嫂,藉此抹杀她的存在。当她消失在人间,公司帐簿中那些不正当的事一旦被人揭发,大家只会认为她是畏罪而逃。只要新宿的女尸被人当作是大嫂,我就十分安全。
今早,警方打电话给我。当我知道新宿女尸被认定是大嫂时,自然松一口气。但又听说哥哥有不在现场证明时,我觉得自己的计划有一点点失败而泄气。因为,我把后院的尸体埋去别的地方,将有血迹的衣物藏在肖像画背后,乃是希望新宿的女尸被肯定是大嫂时,哥哥以杀人凶手的名义被拘捕。如果你承认杀害大嫂的事实,但是坚持现场不在新宿,而是自己的家,可是家里又找不到尸体时,警方一定认为你发疯了。
不过,因为得悉新宿的凶杀案方面,哥哥有牢固的不在现场证明,我改变主意,决定与你联手。
哥哥,我的话讲完了。现在,我和哥哥是共谋者。哥哥和我的利害关系完全一致。只要你有不在现场证明,新宿女尸被认定是大嫂的话,我的罪行也不会被人发现。两具尸首的身分一旦混淆,我们都在安全圈内……
刚才,哥哥不是接到自称受你委托,制造不在现场证明工作的男声电话吗?那是我向你开的小玩笑。不过似乎过分了些……不必挂心,你的不在现场证明是确实的。哥哥是安全的,跟我安全一样……
你太疲倦了。睡一会吧……什么也不要想……
来自过去的声音
岩先生:
不觉一年过去了。岩先生和署里的各位都好吧!这里的报纸时常刊登东京的案件。不久前在M市发生的银行盗窃案也登得很大。当然你的名字、课长的名字、吉先生的名字并没有登出来。但一想到背后大家齐心合力,意见相冲,揉着睡眠不足的红眼圈奋力解决事件的情形,彷佛历历在目,一时之间使我无法放下报纸。
岩先生还是照旧愁眉苦脸的皱起鱼尾纹,喃喃自语:“我不该吃刑警这行饭”,但一听到案件发生,马上踢开椅子站起来吧!
岩先生,恕我在信上这样称呼你。想起在署里点起深夜的灯,我们两个常去光顾的小摊子,以及在街角埋伏时忍受的寒冷夜气,那两年的一点一滴,就像昨天发生似的淸淸楚楚地浮现在眼前。
不仅怀念,还渗杂了些许后悔。
结果,不适合当刑警的是我。
岩先生时常说:“刑警的工作,乃是一辈子在爬山的故事。爬一阵,休息一会再爬新的路。爬了一辈子,却没有摸索走到山顶的路。只是不断地走。留下的可能是一大把年纪和筋疲力竭的躯体……”
你喝得醉醺醺时吐露牢骚,眼睛并不瞄向酒杯,其实你已看透自己必须行走的道路。望着你,在大家发觉以前,我就想到自己不适合成为刑警。
岩先生,即岩本道夫先生,比我年长十五岁的男人,我一直用尊敬的眼神注视你。穿着陈旧的西装,没有任何野心,为警署、为市民、为家庭、为自己而继续走刑警这条山路的岩先生,是我最敬爱最信任的男人。不过,我知道自己做不到你那么伟大的地步,所以其后才那么痛苦。
是的,我做不到像岩先生那样的人。这是去年春天,我辞去只有两年的刑警生涯的原因之一。
当我提出辞职信时,课长对我翻白眼。吉先生怒吼:“你毕竟是大少爷。回去故乡,有一亿的山林和农地在等着你。你怎干得了刑警的工作?”
他说的不错。
成为刑警的决意,等于抛弃家庭和故乡,而我在短短两年就挫折了意志,从世人的眼光来看,因我是个守住庞大的财产长大的孩子之故。对世事、现实和人心,我实在知道得太少。当我知道时,像岩先生这样的人,真是我永远亲近不来的渺茫人物啊。
我说要辞职时,我以为你一定会暴跳如雷。因为对于新手如我,你一直把我当小弟弟或儿子一般疼爱。
但是结果你并没有生气。
我回故乡时,岩先生是唯一到东京车站送行的人,当时在月台的情景,迄今还记得一淸二楚。
“逃得了也是好事……”
岩先生只说了这句话,有点寂寞的笑笑,鼓励我似的,在我肩上拍了两下。
我什么也不说。击破我们之间沉默的开车铃声,至今在梦中还会听见。
“再见。我要回去啦。”你说。
说完,你不等我坐上列车,转身就走。
“岩先生——”我禁不住喊你一声,不知你听到没有?是否被铃声淹没了我的叫声,抑或你听到了却故意不回头。
那个月台变成最后的刑场。我把你叫住,是想将真实吿诉你一个人知道。
我辞去警署的工作的真正理由,没有任何人知道的理由,形成驱逐我的一股冲动,想向你单独表白。
说是冲动,不如说是义务惑。这是一个仅仅当过两年刑警的男人的义务。我必须把那件事吿诉岩先生。
然而,目送你那素来左肩稍斜的背影时,我想也许你已知道一切。你知道一切,可是依然沉默着背我而去。
我也只好默默无言地把一件真实带回故乡去。
但是当我回望岩先生的背影消失在深夜的月台,看到车窗外东京的夜被最后的霓虹灯渗透,不由浸在从此不再回到东京的伤感里时,我骤然改变主意。
再等一年吧!一年后,再把那件事吿诉你。即使你什么都知道,只说一句“逃得了也是好事”就沉默着转身离去,但我还是决定亲口把事实吿诉你。我想,你也一定在想着,我一定会亲自向你表白那件事。
终于到了今天。岩先生,一年过去了。
表面上,那是一宗普通的绑票案。
受害人是日本无人不知的全日航空公司副社长山藤武彦,被绑的是山藤夫妇的独生子一彦,刚满三岁。山藤武彦是全日航空公司社长山藤昭一郞的长子,三十五岁就登上副社长的资座,等着就任次届的社长位置,受到黄金之盾保护的幸运男人。
他和小他六岁的妻子桂子感情融洽,家庭美满,生活一无所缺。
岩先生,你当然知道那件事的详细情形。案子发生在我辞职之前,那是我和岩先生最后拍挡处理的事件。
我想重头再把那件案子的经过回顾一遍。请你暂且忍耐一会。
事发那天是四月十日,久待了的樱花季节好不容易来到东京,持续阳春好天气的一天。确实是星期四的事。
那天下午,山藤的妻子桂子,如往常一样带着孩子一彦出到庭院,正在草地上游戏时,一名自称珠宝经纪的电话推销员打电话来。
接电话的是山藤的年轻女佣木原住代,她立刻通知桂子。桂子把一彦独自留在庭院里,进去客厅。
电话中的男声很陌生,他说是桂子的朋友牧村太太介绍的,听说下个月是山藤夫妇的结婚纪念,山藤先生答应送她钻石,所以想问问看。男人谈了一分钟左右,又说:
“我带了资料来,请等一等。”
桂子照他的意思等候,过了三分钟还没听到对方的声音。她觉得可疑,暂时挂断电话,出到庭院,已经不见了一彦的影子。刚才跟他玩的鸭子玩具,倒在草地上。
这是两点十五分的事。
第六感吿诉桂子——绑票。她和住代奔出大门,在路上搜索一阵,午后的高级住宅区一片闲静,人影全无。
住代发现离家十公尺左右的电话亭的话筒拿了下来,向桂子报吿。接电话时,她确实听到公众电话的讯号。
她们急忙回家,先致电牧村太太,牧村太太表示没有介绍过珠宝推销员。几乎可以肯定是绑票了。
桂子立刻打电话到公司,等候丈夫回来。三十分钟后,武彦脸靑靑的跑回来,正在商量是否要报警时,歹人的第一次电话打来了。
桂子接电话。声音跟刚才伪装是珠宝推销员的男子一样:
“我绑架了令公子。预备五百万。只要你不报警,我保证孩子的安全。”
简洁的事务式语调,传述绑票犯的常用句。桂子提出要求要听孩子的声音,对方说:
“他被麻醉药弄睡了。不要报警,照我的指示去做,我不会伤害他,一定让他平安回去,不必担心。”然后挂断电话。
武彦认为五百万不是大数目,不如遵从歹人的意思,不想报警。桂子认为歹人的话不可靠,还是报警比较安全。结果,在歹人第一次联络的二十分钟后,警方收到事件的通报。
M警署立刻获得警视厅的协助,设立专案小组,检讨今后的对策。
从情形看,歹人或多或少了解山藤家的事情,可是山藤夫妇否定。据说上个月,某妇女杂志的名人家庭访问稿中,详细地公开了山藤家的家庭生活。运输界的靑年才俊山藤武彦,向来都是新闻界的话题,超过五百坪的现代化豪宅建筑,上过杂志的彩色画页。
那篇访问稿中,提及桂子时常带孩子每天下午在庭院游戏。桂子的闺中密友,实业界的贤夫人牧村太太的名字也出现过。
从这点来看,歹人不一定认识山藤夫妇,而是偶然读到这篇文章,引致这次犯罪的可能性也很高。
歹人于两点多从附近的电话亭伪称推销珠宝打电话到山藤家,然后让话筒摆在一边,越过山藤家的矮围墙,带走一彦,多半是使用停在附近的车子逃走了。
探员们马上进行附近一带的査访工作,结果毫无成绩。虽然得到几项情报,然而对于解决事件毫无帮助。其中一个原因是恐怕警方介入的事被歹人知道,造成一彦的性命危险,所以査访受到限制。
关于这点,警方十分慎重。由于两个月前,北海道的札幌同样发生绑票案,最终歹人绞杀了孩子的事件,依然淸晰地留在探员们的脑中。歹人被捕后,说:“假如不报警,我不会杀孩子。”受害人的父母透过新闻界申诉,如果警方不勉强介入的话,只要付出三百万,孩子就不致丧命。因此全国发生骚动,攻击警察机构维护市民安全和追击犯罪之间的目的有矛盾之处。
山藤武彦在警方介入后,对警方表示反抗的态度,继续主张警方放手,大槪是那件骚动占据他的脑海之故。
可是,警方也不得不沉默地注视事件的进展。总之准备周全之后,等待歹人的下一歩联络。
歹人的第二次联络是在当晚的凌晨两点。而且不是直接打去山藤家,而是山藤的部下姓K的职员来的通知。
“刚刚接到绑架副社长令公子的男人的电话。”
歹人也许知道警察介入,恐怕被探知情形,于是吿诉K照他的指示打电话去副社长家传述他的话。
“只要不报警,孩子的性命保证安全。预备五百万,等候明天的联络。”
歹人这样吩咐K传话。当时K问:
“明天是不是指今天星期五?”
由于是凌晨两点钟打来的电话,K觉得“明天”这句话含糊不淸。
歹人沉默一会,好像有点困惑,然后才答:“是的。”又说:“现在孩子睡了,不能讲电话,不过肯定活着,转吿副社长,叫他不要担心。”然后收线。
可是,星期五那天什么联络都没有。歹人的第三次联络是第二天星期六下午三点零五分。
这次歹人也不是直接联络山藤家,而是打去全日航空公司总社的秘书室,采取迂回方法,叫秘书传话。
“马上叫山藤太太一个人去新宿车站,坐在三号月台的长凳上。钱放在黄色背囊里,抱在前面。这是记号。三点到三点半之间,假如没人喊她,表示今天的交易中止,把钱带回去,等候下次的联络。”
歹人如此指示。这回的电话,歹人第一次让接电的秘书听到孩子的声音。
“爸——爸,爸——爸。”
孩子叫了四次。秘书没听过一彦的声音,不过据山藤夫妇表示,一彦习惯把“爸”字拉长音,看来不会有假。
知悉孩子活着时,山藤武彦恳求警方立刻撒手。但是没时间争论了。山藤桂子马上准备一个黄色的背囊,放进五百万圆,前往指定地点。
桂子抵达新宿车站三号月台时,已经三点二十分。她从歹人指示的三点半再延长半小时等到四点,结果没有任何人跟她接触,她于四点半回家等候下次的联络。
新宿车站月台里,十名探员作各种打扮布阵,其中一名的吊肩手袋里藏着八厘米相机,暗中拍摄三号和邻近月台的动静。歹人指示在三点至三点半交钱,但在三点前几分钟才联络。可想而知,今天的交易放弃了,只想探听动静才把山藤太太叫去月台。歹人本身也在月台上的可能性很大。
摄影目的在此。但经八厘米拍到的近三百名行人、搭客之中,猜不到谁是犯人,其中也没有山藤夫妇认识的脸孔。
歹人的下一次联络是当晚十一点。这次也是迂回联络法,打给山藤家邻居的商事公司董事夫人。
透过董事夫人,歹人指定新的交赎金方法。
“明天中午零时,用同样的背囊装好五百万,放在六街道代替桥前面的电话亭旁边。”
那位邻居太太做梦也想不到隔壁发生了绑票案,半信半疑的前去揿山藤家的门铃。
“如果被我发现有一点警察行动的迹象,立刻中止交易。这种情形下孩子没命了。我在孩子身上装了计时炸弹,假如我不能在一小时内回到藏起孩子的地点,计时装置立刻奏效。这不是恐吓或开玩笑。但若警察不行动,当天之内,孩子会丝毫无损的回家。我保证。”
从邻居太太口中听到歹人威胁的话后,山藤武彦又跟警察发生一番争执。警方作好周全准备,表示只是跟踪,无论发生什么都不靠近歹人,终于说服了山藤。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山藤桂子带着五百万出门之前,武彦还在不服气地埋怨:“万一跟札幌事件一样……”
跟慌张失措的丈夫比,桂子表面上冷静得多。她穿好出门的外套,坐进喜爱的“先进”轿车。
在这以前,警方在A街道的主要地点安排十部车,每部车上有两名探员,等候中午十二时来到。
十二时差三分前。
山藤桂子抵达指定地点,在电话亭边举止稳重地放下背囊,回到车上,过了桥,往北走一路,然后回头转回市区。山藤和三名警官在家伺机,一边盯着秒针,一边默默等候自己没有参加的戏剧结束。
下午十二点九分。
电话亭前面停下一部车。国产的积特小型车,白色。一个男人从驾驶席出现,迅速奔向电话亭,拿起背囊,马上开车。
十二秒的行动时间。
男人三十岁上下。戴太阳镜,皮肤白晰,下腭线条很尖,长脸。身高一七零公分左右。瘦削型,头发剪了七分长。披着土黄色狩猎上衣,下身穿素蓝色长裤。
一名探员在附近的洗衣店停车,从小货车的窗口拍摄男人那十二秒钟的身影。然后马上用无线电联络所有埋伏的车子,开始为时二十分钟的追踪作战。
白色的积特往甲府方面北上。十部车子跟设在洗衣店那部车里的总部不断用无线电联络、依据指示毎隔两分钟替换,继续跟踪。
春暖的烟雾包围着马路,歹人似乎没有发觉被跟踪,车子徐徐向前。
这样下去的话,追踪作战也许会成功,但是二十分钟后,发生了意料不到的意外。
下午十二点三十分。
来到A街道的丁字形岔路口时,距离歹人的车子十米后的年轻搜査官,发生岂有此理的错误。歹人的车子到了分岐点,却一直没打出向左或向右的指示灯。年轻的刑警太过大意,同时为躲避从丁字路旁的小路冲出来的车子,不由向右摆了方向盘,因而发生了跟对头车相撞的意外。
意外并不严重,两名刑警只是受了点轻伤,对方的车子也没什么。这时肇事的刑警慌忙通知总部,歹人的车子从丁字路右转去了。坐在前席的刑警也因突发的意外,没有看到歹人的车子转哪边方向,不过开车的刑警说他向右摆方向盘之际,确实看到白色的积特往右转。
根据这位刑警所言,总部就在右转的公路上做过新的布置。可是一路都没找到歹人的车子。虽然见到几部白色的积特,车牌号码却不同。多半是年轻的刑警看错了,然而已经太迟了。
实际上,歹人是从丁字路左转,又在离开小路不远的地方把空了的背囊和车子一起丢弃,逃之夭夭。
后来判明被弃的是盗窃车,没有歹人的线索。
肇事的刑警受到总部叱责和追究责任,可是在某种意义来说,他犯的错误乃是好事。
下午六点十二分,歹人来了最后一次联络,这回是透过距离山藤家四间房子的公司职员夫妇。
“钱安全到手了。照约定把孩子归还。他现在M区的樱木公园长凳上睡觉,快去接他。”
他们即刻联络了樱木公园的派出所。依照歹人所言,先把受麻醉后睡在黄昏里的一彦小弟弟带回派出所,十分钟后,山藤夫妇赶到,将阔别三日的独生子抱在怀里。一彦几乎不见衰弱,麻醉药消失后,他楞了一阵,接着连呼几声“爸爸、妈妈”,露出开朗的笑脸。
对一名刚满三岁的幼儿,无论问什么都得不到可以当证词的答案。一彦小弟弟平安受保护之后,警方展开歹人的公开搜査,透过电视台,将歹人在代替桥前的十二秒钟行动的底片传遍全国,很快就有反应。
邻接M区的K区,一间名叫“广荣庄”的公寓管理员通报:
“我们公寓的三号室,住了一个名叫冈田启介的男子。他很像电视上看到的歹人……包括发型、身材和服装都像。他是单身汉,可是最近两三天时常听到小男孩的哭声……好像没做事,整天游荡……对了,从上个月起,私会党的人闯进来叫他还债,我们也很头痛……”
刑警们刻不容缓地赶去广荣庄。可是管理员说,冈田先一步出门了。由于偷拍的底片传扬出去,冈田可能知道警察迟早找上门来,所以逃走了。
冈田的房间零乱不堪,给人冷森森的印象。窗边就是工厂的镀锌板围墙,即使白天也没有太阳照到。在屋内发现麻醉药的注射器,从门的把手和冰箱取到的指纹,跟A街道丁字路附近丢弃的车子取到的指纹也一致。
管理员如此供述当天冈田的行动:
“今天上午十一点半左右出去一次,一点钟以前回来。然后立刻抱着一件用毯子包的物体出去——我想是小孩子。四时左右回来,一直躲在屋里,刚才又出去了。”
“四点钟回来时,没带孩子吧!”
“我想是的。”
这点使刑警们耿耿于怀。照管理员的证词来看,冈田于四点以前把一彦放在樱木公园的长凳上,六点钟打电话给山藤。那天是礼拜天,黄昏时樱木公园都会有人。虽然孩子睡的位置不显眼,可是放了两小时都没人发现的话,未免太不自然。
一名刑警说:“最近的都市人不爱理别人的闲事。即使发现了也假装没看到。”
他们再追问管理员,他又说可能冈田是五点半回来的,记忆不太淸楚。
肯定的是在刑警们抵达广荣庄的十分钟以前,冈田逃命似的冲出去了。
冈田启介马上受到指名通缉是绑票一彦的犯人,当晚东京到处进行査问。
两天后的星期二,上午八点,冈田启介被人发现在车祸中死亡。
摩多摩有一条沿着悬崖蛇行的危险山路,没有栏杆。冈田驾驶的车子就跌落在转弯处三十米深的谷底。全身跌伤,死状悲惨。
从车上的公事包找到五百万,只少掉三万。那些纸币的号码跟警方记录的一致。
附近发生过两三次翻车意外,也有可能是歹人在逃亡中产生自暴自弃的念头自杀身亡。
结果,冈田的死被判断为纯粹的意外死亡,所谓天罚。因歹人的死,事发不满一星期,那宗绑票案就平安地打了休止符。
不错,岩先生,这就是事件的全貌。事情确是这样发生的。那叫冈田启介的男子,从前曾因盗窃而被送鉴别所,因此糟蹋了人生,为五百万而绑票一个孩子。这点不会有错。
可是,这是新闻报导的事件。当然,报纸上并没有把承办的刑警们的名字印出来。特别漠视一名称得上乳臭未干的年轻刑警对事件持有的特殊感情。
事发的星期四,我不值班,中午以前起身,出去吃午饭之后看场电影。片子很无聊,看到一半我就离席,在车站前打电话去岩先生的家。因我想起昨晚你说:“我家的真一发高烧,将近四十度,一直在睡。”于是打算去府上打搅一下,探望真一。
接电话的是尊夫人。
“十分钟前警署来电,外子冲出门去了。听说发生绑票案……村川先生,他们应该也打了去你的宿舍才对。”
我大吃一惊,准备挂断电话时,尊夫人又说:
“真一的热度又提高了。村川先生,麻烦你叫岩本打电话回来……人家孩子的性命固然重要,自己的孩子也在生命的边界上徘徊啊!”
尊夫人的声音带着怨恨的成分比悲哀还多。
我挂断电话后,不回宿舍,直接搭计程车去警署,立刻成为特别搜査总部的一员,跟岩先生携手开始搜査活动。我们在山藤家附近到处査访时,我才想起而把尊夫人的话转吿你。
“没事的。只要叫医生就行了。”
你漫不经心地说,不过毕竟不放心,打电话回家去。
“医生刚刚到,说晚上会降一点热度……”
你好像安心下来,然后解释一番似的避开我的视线。大概怕我看到你脸上流露一个父亲的心态吧!
“怎么回事?”
“什么?”
“刑警也是人。岩先生是刑警,更重要的你是真一君的父亲呀。何必向我隐瞒呢?若是担心真一,何妨堂堂正正的显示父亲的脸孔?不会有人埋怨你的。”
“不,这是我自己的问题。真一又不是犯罪……”
你如此喃语一番,把我抛在后头,独自走向警署。望着小巷里酒吧的霓虹灯照在你那肩膀往左倾斜的背影,我觉得你比谁都担心真一君,虽然口头上那样说。
“不管怎样,别人的孩子性命优先。”
课长发出强硬策略时,岩先生罕有地表示反对意见。你要以刑警的身份保护一个名叫山藤一彦的小孩子,但是不能守在发高烧的真一君身边。
真一是迟钝儿童。五岁还不知道“父亲”的意思,把特殊养育院的老师称做“妈妈”,把时常看望他的我称做“爸爸”。尊夫人经常埋怨你对孩子太冷淡,其实我知道,因真一不是普通孩子,你在他身上灌注的爱超越普通父母所能想像的。
岩先生的父亲榜样,以及对照的另一个父亲的榜样,导致那宗案子的发生。
山藤夫妇是一彦小弟弟的父母。
星期四晚,我第一次踏进山藤家的客厅时,水晶吊灯、波斯地毯、真皮沙发等等极尽奢华的屋内,给我置身冷窟的感觉。山藤家的空气被金钱塞满,没有缝隙可容温暖的东西进来。山藤武彦不住地说:“为了孩子的性命,我不希望警方插手。”做母亲的桂子只是眼泪汪汪的。
可是我却认为,他们并非真的担心孩子的性命。卷入这宗案子后,当报纸发表出来发生大骚动时,世人会说什么?有钱人特有的虚荣感作祟,于是拚命假装担心孩子的生命安全,并且蒙骗警方,敷衍自己的心情。
“没有为人父母者,不明白为人父母心。”
我说出自己的感觉时,岩先生这样回答。正如我不明白你的心情一样,你也不会明白当时我的心情。
山藤家的豪华装饰家具,乃是我成长的家的翻版。只有金钱,缺少人味的家。父母亲隔着钞票看孩子。
“像你这样的阔少爷,干嘛跑来做刑警?”
岩先生时常问我这句话。每次我都用恰当的藉词避过,现在我要把从未吿诉人的理由写出来。
岩先生——实际上,二十年前,我五岁的时候,有过被绑票的体验。
一宗发生在九州佐贺的小绑票案,即使你听说过也早忘掉了。对我本身而言,五岁的事,只能想起片断的、模糊的阴影。其后不管问任何人都噤口不提,包括双亲,我査过当时的报纸也找不到什么。我连歹人的名字、怎样被绑架的经过都不知道。大槪是为钱所困的劳动者,不顾一切的诱拐我这个装扮得很像富家子弟的孩子吧!
我跟那个男人度过几天的黑暗场所,不知是储藏室抑或仓库。我只记得,那个歹人待我很好。也许最后的一点钱用光了,给我吃的食物全是无味的面包,我吃完后,又把他自己还没吃的那份给了我。我怕黑,他用双臂抱着我睡。迄今我还记得淸淸楚楚的,乃是当时第一次接触到的成年人的体温,充满人间温情。
还有歹人让我看到的最后一瞥。
当警察冲进来时,诱拐犯从窗口跳出去,逃往小山丘的方向。
“逃吧,叔叔,逃吧!”我记不起是否出声喊过,可是记得那样的喊声在我体内打旋,十分辛苦。也许食物不够的缘故,叔叔的脚步蹒跚,很快被刑警逮住,扣上手铐。在他被人推上警车之前,他回过头来,用两三秒时间凝视我。
过了二十年,直到今天我都无法忘掉他的眼神。
那不是犯罪的眼神,乃是人的眼神。他是坏人,但是否定一切坏事的眼神。那是二十年来我遇到过的最像人的眼神。
我于十八岁那年离家,决意成为刑警,乃是为了从犯罪者的眼睛里再一次寻找那个诱拐犯的眼神。
有时我也会想,大概因为自己小时候卷入异常事件,导致自己的想法偏歪了。然而不管是否偏歪,在我有生以来的二十多年,如果还有真实的话,唯一就是那个诱拐犯的眼神了。
“怎么啦,好像无精打采似的。”
开始搜査不久,岩先生发觉我的脸色阴沉,这样问我。我不晓得怎么回答是好。从一听见是绑票案那刻起,二十年前我的亲身体验就沉重地袭上心头。二十年前的事,欲在我的眼前重演。那个缺少温情的家庭,即使噙着眼泪,却用钞票的张数去衡量自己孩子的生命价值的父母亲,还有为了一点金钱而犯罪的男人——不知怎地变成二十年前那个诱拐犯的脸,浮现在我脑际。记忆中的事件和眼前进行着的事件重叠、交错,不断地折磨我。
好几次,我想不顾一切的吿诉岩先生。
星期六的夜晚。
第二天中午十二点要交赎金,在这之前似乎没什么动静,你说要回家睡一会。我也担心真一君的病情,一起转去探望,其实那时就想把一切吿诉你。因二十年前的诱拐事件,我用偏歪的眼光去看这次的案件——作为一名搜査官,我没权利去参与的事件。
但是,当我看到岩先生打从心底担心真一君的神情时,我不能说什么了。
“三小时前吃过药,睡得很熟,一动也不动哪。医生说,只要明天早上热度减退就没事的了。”
尊夫人轻轻拉开隔门时这样说。在幽暗中,真一君的小脸从棉被露出半边,睡着了。
“三小时,一直这样?”我禁不住问。
太静了,看起来好像死了一样。
“嗯。”
“有没有呼吸?”
岩先生也有同样的感觉,弯腰过去蹲在真一身边,抱住他确认他的呼吸。那个时候,似乎突然被人用针刺了一下,使我觉得心里一痛。你弯腰蹲下去抱孩子的姿态,偶然地跟二十年前那个诱拐我的叔叔一样。我捉住他那泥烧似的手臂吊着玩,不留心跌在地上,叔叔大吃一惊:“孩子,你没事吧!”然后像你一样扑过来抱起我的小身子。为了让他担心,我故意屏住呼吸装死,叔叔拚命用耳朵贴到我的嘴唇和心脏上听声音,那时的感觉活生生地复苏在眼前。
过了二十年,那个诱拐犯的耳朵依然触动我的心脏。充满温柔、人性的耳……
“如果醒来一定高兴见到你。睡前一直抱着那个球,叫‘爸爸、爸爸’的。这孩子喜欢亲近村川先生,犹胜自己的父亲哪!”
尊夫人拿起滚落在枕边的足球,这样对我说。那球是真一生日时我送给他的。
诚如尊夫人所言,真一喜欢亲近我,我也很疼爱他。他常到我的宿舎来玩,在尊夫人接他回去以前一步也不肯离开我的身体,曾经在我的宿舍住宿过几晚。
“村川先生确实太疼他啦。”
尊夫人说。我牺牲假期陪真一玩,照顾他,不仅因为疼他。当我们一块儿躺在棉被里时,真一不住地用他的小手抚摸我的身体,直到睡着都紧紧靠着我。就如眼睛还未张开的初生小动物,本能地依偎着父亲身体的感觉。
真一君的手,乃是二十年前我的手。我也曾抚摸诱拐犯的身体,紧靠着他不放。我的手渴望活着的人,本能的探求比自己大的身体里面的血……
“你怎么啦?”
天气不热,而我全身冒汗呆着,你不由这样问。我恰当的解释了,逃避似的离开你的家。回到警署却睡不着。正想睡去时,那个诱拐犯的最后一瞥浮现眼前,像磨薄的刀刃般刻上意识。我一直抬眼望着水泥天花板,直到天亮。
“真的有什么事是吗?”
第二天早上,我们钻进安排在A街道J字路口二公里前面的转弯处的车里时,你问我。我尽量装作快活,不让你分心,其实我的心淸已经到达无法忍受的界限。
下午十二点九分,无线电联络说歹人出现,驾驶席上的我和前座的你同时认出那部北上的小型车。
“就是那部车。”
你的低声讯号叫我踩油门,那时,拚命忍耐的东西一举爆发出来。诱拐犯的手、面包的味道、最后看我的眼神——我想把这些记忆的阴影推开,可是一下子涌出体内,我所驾驶的车子突然走入二十年前的那宗事件去。
歹人乘坐的白色积特缓缓前进,暖春的阳光包蔽了黑暗的犯罪气味。我紧握驾驶盘,忍住手的战栗,这时想起机会这句话。
现在是机会了。马路到了三叉路,转右或转左,凭我的一声联络,其后的追踪作战就会改变。
诱拐犯的耳朵噬食我的胸膛。山藤家的豪华地毯、水晶吊灯、冰一般的冷空气、二十年前我挣脱刑警的手自己抱住自己的手臂、一瞬间冷冷地盯着我如同看别人孩子的母亲的眼、忧心忡忡地窥探孩子睡态的岩先生的背影、抚摸我身体的真一的手、被押上警车前回头看我最后一眼的犯人的眼神……
“逃吧,叔叔,逃吧!”
彷佛发出如斯喊声。接着的瞬间,我往右边大大摆动驾驶盘。
岩先生下了车,过去确定相撞的对头车安全之后,飞身回来问我:“转去哪边?”
“右边。”
我淸晰地回答。你那伸向无线麦克风的手停住,惊讶地回头看我。你用怜悯的眼神短促地凝视我的眼睛,想说什么,结果什么也不说,对着麦克风,照我所说的转吿一遍。
为什么——你想这样问。为什么我在那时突然转右,故惹跟对头车发生相碰事件?为什么我撒谎说积特车向右边转?换言之,为什么我要让犯人逃脱?
岩先生恐怕亲眼看到犯人往左边转吧。而我故意伪称转右,你该发觉我有意让犯人逃脱了的事。
可是,你终于什么也没问。
没有必要问。
你从我无声的视线里,在那一瞬间读出一切。
我知道了一切。知道那宗案子的真相——包括还有另外一个歹人存在的事。
是的,岩先生。事件发生不久,我就发现那宗绑票案的岂有此理诡计。
冈田启介的确是诱拐犯。可是,他不是绑架山藤一彦的歹人。绑架一彦小弟弟的另有其人。
那一瞬间,岩先生从我眼中读出一切。
我早已发现还有一个歹人。我撒谎放掉的不是开积特的冈田,而是另一个诱拐犯。
岩先生,那个诱拐一彦小弟弟的真歹人,当然就是你了。
诱拐一彦小弟弟的犯人,犯了两项错误。
一是联络山藤的部下K时的第二次电话。歹人使用“明天”的词句,K认为当时凌晨两点,时间有点含糊,于是反问“明天是不是指今天星期五?”歹人有些困惑的沉默一会,然后才答“是的”。虽然肯定了,当天却没联络。大家单纯的认为是歹人时间上不方便。这件小事却使我产生很大的疑惑。
K反问的时候,如果歹人不淸楚明天是指星期五或星期六,表示打电话的歹人不晓得下次应该几时联络。
这么一想,使我模模糊糊的想到,这次的事件还有另外一个人物受牵连在内。
那个人物掌握了这次事件的程序,打电话的男人依据那人的指令而行动。
假设那个人物是A,打电话的男人是B。A和B的关系可说是共谋者。若是普通的共谋者,A说下次的联络是“明天”,B应该知道是星期五或星期六才对。再深一层想,B也是在等候A的下一次联络才能行动。B是否不能马上联络到A?B是否不知道A的行动?
这样的共谋关系不可能存在。我在暗中思索,当我在山藤家的客厅,看到他们夫妇等候歹人电话的焦躁样子时,蓦地恍然大悟。
B的情形不是跟山藤夫妇同样立场么?B也是亲生孩子被绑的受害人。那个歹人可不是A吗?换言之,一彦诱拐事件的背后,其实还有另一宗绑票案同时发生。
足球的传球方法,有时没有直接传给对方,而是先传给站在中间的同党,然后传给真正的对手。这次的事件跟此相似。
有一个男人,自己的孩子被绑票了。这个男人B无法筹到犯人A所要求的五百万,但又因立场问题不能报警,处境十分为难。犯人答应只要钱到手就归还孩子。B在想,有什么办法可以不靠警察帮忙而筹到五百万,然而束手无策。到了走投无路的绝境时,他想到最省事的办法。
换句话说,自己本身制造另一宗绑票案。十分简单。用赎金付赎金。
他只要依照歹人指示,照样转达给自己制造的事件受害人即可。
绑票案有一大特点。若是偶然顺路见有机可乘而进行绑架的犯罪,歹人对受害人的家事知道不多,受害人也不知道歹人的来历。彼此不能正确掌握对方,唯一的接触点是交付赎金。
B看准这一点,于是诱拐山藤夫妇的孩子,企图利用那笔赎金交给绑架自己孩子的歹人。这个计划成功了。歹人A冈田启介,做梦也想不到那是别人孩子的赎金,依时到代替桥前的指定地点接受五百万元。换言之,冈田或山藤夫妇根本没有怀疑过,中间有个同时是受害人又是歹人的人物B介入。
实际上,到了这个阶段,我已大略知道介入者B的来历,在他犯第二次错误之前我已想像到了。
如果我的推测正确的话,我所在意的一点是为何B不报警。假如他筹不到五百万,不管歹人怎么恐吓,他都会要求警方介入才对。起码比起自己另外绑架别人的孩子这么大胆的赌注来得安全。我想,原因在于B并不太信任警察的关系。若是有此人物,他就是警方内部的成员了。我想,最不信任刑警的人就是刑警本身。
碰巧在我身边就有这种人物。如果B是警察内部的人,他必须是个有机会不断使用电话的人。拥有这个条件的人只有一个而已。持着自己的孩子发烧病情危急为理由,随时可以离开我,打电话回家的人物。
岩先生,是的,你利用那个谎言打电话回家,向太太査询歹人A有无联络,一有联络就依样通知山藤夫妇。你不直接打去山藤家是怕他们听出你的声音。星期六在新宿车站交钱之际,你指定在不可能来得及的三点钟,是因那次你没机会悄悄跑开去打电话。冈田把孩子还给主人,然后在四点钟回到广荣庄的原因,如果那个孩子不是一彦而是真一的话就可解释得到。岩先生,你透过其他方法得回真一后,再叫你太太把一彦放在樱木公园的吧!
那宗案子使我情绪低落的原因,前面写过了,因为歹人和二十年前诱拐我的歹人重叠出现。那个歹人一直在我左右,他的眼神使我想起二十年前那个歹人的眼神。
岩先生,我确信我的推理正确是因为你(正确说是你们夫妇)犯了另一次错误。对你而言,我是危险的证人。当你离开我去打电话时,我可能发现时间上跟歹人联络山藤家的时刻一致。因此,为了消除我的疑惑,你让我探望睡眠中的真一。
星期六晚上,我并没有淸楚的确认到真一的脸。当时房间幽暗,孩子的脸只露出一半在棉被外面,而你立刻过去挡住孩子的脸,你太太又把我的注意力移转到足球上面去。我没想到岩先生做得那么大胆,差一点点我就相信那个孩子是真一了。假如你太太不说“三小时一直这样躺着”的话……
你和太太都忘了,我和真一君一起睡过几晚。你们当然也不知道,我已发现真一君有捉住床垫俯面而睡的习惯。
你们却说,那个孩子仰面躺着一直睡了三个钟头。那不是真一,而是被麻醉药弄睡的一彦小弟弟。这样确信的一瞬间,我再也呆不下去,马上逃出你家。当晚,二十年前的事件重现在我眼前。岩先生,你的耳朵贴在受害人一彦小弟弟的嘴巴上——星期六的岩本家,就是二十年前的我和那位犯人叔叔的诱拐事件现场。
回到警署,我打电话去真一君的养育院,听说那里的老师知道真一病了,从星期四起请假,曾经去你家采望,被你们以发烧的理由请了回去。因此我最终确信自己的推理,那时一心在思考怎样让你逃跑,假装什么也不知道的让你逃之夭夭。
岩先生的策略十分巧妙,可是有一个大弱点。即使冈田和山藤夫妇之间,藉着真一君的赎金交换成立,真一回到你身边,可是其后冈田被逮捕,泄露出冈田所绑架的不是一彦小弟弟的话,大家就会发现你的存在了。办法只有一个,一是让诱拐真一的犯人平平安安逍遥法外,不然就把他消灭掉。
星期日下午,我的车子在A街道的丁字路往前,坐在前座的你在暗中焦虑,盼望开积特的犯人逃掉吧!你的心情沉痛地传到我身上。我要放过你的罪行,首先必须放过冈田。A街道的丁字路是你的分歧点,也是我的分歧点。“逃吧!岩先生,逃吧!”
我在内心拚命向邻座的另一个诱拐犯呼喊,就在那时向右摆动驾驶盘。
为什么——你望着我,想这样问。接着的瞬间,你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了。为了放你一马,我让开积特的犯人逃了——你不说话,我也保持沉默。我们的车子靠在中央线的方向斜斜停着,彼此凝视,交换沉默的共谋者的密约。正如你和冈田互相不认识对方,但在利害的点上是共谋者一样。
其后,冈田死了。我也怀疑那不是意外。冈田是在我们抵达之前逃离广荣庄的。警察内部有人紧急通知冈田,说明他所不知道的来龙去脉,表示在自己的帮助下让他逃跑,约好会合地点,然后杀掉冈田,做成是意外事故——但我不愿意那样子想。
那是冈田受天惩罚的意外,这就可以了。
“逃得了也是好事。”
送我回乡的新干线月台上,岩先生这样说。那不是针对我说的,恐怕是你对自己说的话吧!要不然就是沉默的凶手唯一的表白之词。
我只是沉默的抬眼望你。二十年前一个五岁的小孩子的眼神。
岩先生的眼神和那个诱拐犯的眼神一样。真一君被冈田诱拐时,你不报警,并非单纯因为你不信任警察。你不担心弱智的真一会吿诉歹人,自己的父亲是刑?99lib.警,而是害怕歹人发现自己碰巧拐掉的是刑警的孩子。而札幌的绑票案孩子被杀的悲剧刚刚发生不久。万一歹人知道自己绑的孩子父亲是刑警,你怕他一时混乱,不哓得会采取何等残暴的行动。首先你把自己是刑警的意识驱除出去,逼得走投无路时,你宁可选择做父亲而不是刑警。
牺牲家庭也要贯彻刑警这份职业的岩先生,在刑场上显露的仅仅是父亲的脸孔啊!
那是一个走投无路的父亲,为了孩子的性命变得盲目而做出愚蠢事。
我从那个愚昧的父亲眼中看到二十年前的歹人叔叔。
“逃得了也是好事。”
那时岩先生说的话,现在由我赠给你。
一年前我在新干线的月台想说的话,毕竟只有这一句。
再见,岩先生。
关于那件事,我将从此永远闭上嘴巴。
化石之匙
“蝴蝶在翩翩起舞……”
少女如此细语。可是发不出声音。蓝黄相间的领带噬入少女细小的脖子,喉咙被勒住。那张遮盖住少女的脸背着逆光,形成暗影。影子的脸痛苦地扭曲着,流泪的关系吧,看起来只有眼睛发亮。少女不明白,变成影子的脸为何哭泣,为何浮现恐惧的表情。从嘴里吐出的喘息般强烈气息吹在少女的颊上。刚才那片嘴,还在她的耳边轻唤:“不要怕。很愉快的……不必担忧。”
少女的确一点儿也不怕。领带卷住自己时也许很痛,有点担忧,然而疼痛只是最初一刹那的事,接着逐渐变成温暧的手臂环抱在脖子上的感觉。爸爸和妈妈感情还好时,曾经合力把自己抱起来。现在就如爸妈的手臂温柔地环抱自己一般……身体快要溶进愉悦的黑暗中。突如其来地,一只蝴蝶在黑暗中飞舞。
“蝴蝶在翩翩起舞……”
少女不明白,为何自己发不出声音,她想再一次对影子的脸说——为什么哭?这么美丽的蝴蝶在飞舞哪。
少女还未见过蝴蝶在空中飞舞。她所认识的蝴蝶,只是当宝物收藏的化石之蝶。很久很久以前死掉变成石头的蝴蝶。少女毎天把那宝物悄悄放在枕下睡。死掉的蝴蝶,在梦里生命复苏,张开双翼自由地飞翔。可是,梦里的蝴蝶有没有飞翔?早上醒来时,少女经常把梦忘掉。
那只蝴蝶终于飞了。
二千年、二万年……数算不完的冗长岁月,那条关闭在灰色石头里的生命,现在终于苏醒过来。
蝴蝶无声无息地继续优美的飞舞。它正缓慢地拍着翅膀的当儿,一道光粉撒下来,落入黑暗里。
黑暗愈来愈浓,光的翅膀更加鲜明地飘浮。少女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轻盈。
曾几何时,自己的身体也长出光的翅膀,在黑暗的空中飞舞。就像蝴蝶一样,自从去年四月遇到交通意外,身体变成化石以后,不知怎地自由地飞舞起来了。
为什么哭?我的身体舒畅得很,在空中飞翔哪!
自己也变成一只蝴蝶儿,随着化石之蝶愉快地飞来飞去时,少女对着流泪的影子发出没有声音的细语。
发出叫声的是影子。从少女的嘴唇吐出细如游丝的声音。
“蝴蝶——”确实听到了。
影子不由松开领带,用手压住自己的叫声,霎时间忘了逃跑,也忘了确定少女的生死,仅能呆呆地瞪着少女那张做着幸福的美梦的小脸。
新宿区藤代庄公寓的管理员室传来敲门声,乃是晚上八点十分的事。管理员藤代沙和办完事回来,提醒读高中的独生子昌也,电视的声量太大了。昌也咕咕哝哝地扭低声量的同时,门上传来细小的敲门声。
藤代沙和的丈夫在两年前因癌病逝。丈夫把乡下的农地卖掉,用那笔钱盖了这幢公寓,竣工时他病倒,半年后撒手尘寰。死时还不到五十岁。
有一个时期沙和觉得这幢公寓吞吃了丈夫的生命,十分憎恨这幢建在平房之间的三层楼建筑物。毎一层有四个单位,总共十一个单位,赚来的租金一方面偿还欠银行的贷款,一方面提供足够两母子生活的费用。恨是没道理的,后来看成是丈夫的遗物十分珍惜。乡下长大的沙和为人随和,公寓的住客不叫她“管理员”,称她“阿婶”,人人喜欢亲近。
沙和时常忙碌地移动她那胖墩墩的身体,不仅自己的房子,连公寓的毎个角落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加上天性喜欢照顾别人,有时替新婚夫妇看看孩子,不时多做一点菜拿去单身汉的房间。
特别是隔壁一号室的父女,她从三个月前俨然如管家一般照顾该父女。
住在隔壁的是三十七岁的公司职员白井准太郞,还有十岁的独生女千鹤,因半身不遂而过轮椅生活。原因是去年春天的交通意外,折断了腰椎骨。为了转入附近为残废儿童设置的小学,去年秋天从世田谷区搬到沙和的公寓。刚搬来时,白井准太郞和妻子次子十分庇护坐轮椅的女儿,看起来感情和睦。可是当白井的妻子外出时,沙和开始照顾坐轮椅的千鹤之后,逐渐知悉白井夫妇的内情。千鹤之所以变成残废者,是因母亲开车时不注意而肇祸的。当时车门没关好,坐在前座的千鹤往门边一靠,直抛出路面,被后面冲上来的汽车辗个正着。白井不肯原谅妻子的粗心大意,千鹤出院后,搬进这幢公寓时,他们夫妇的关系实已完全冷却下来。白井憎恨妻子,另外找女人,形成直接原因,终于他们在今年秋天离了婚。次子把千鹤留在丈夫身边,独自搬出公寓。
其后三个月,取代母亲职务照料千鹤的就是沙和。沙和本来就喜欢孩子,千鹤也愿意接近她。自己的儿子昌也进高中后,开始讨厌母亲的啰唆,刚好沙和闲得无聊,觉得嘴巴和手脚都寂寞的时期。她只接受普通管家三分之一的酬谢,正式接过照料千鹤的担子。
毎早先把千鹤送到半公里外的小学,放学时间去接她回家,其后等她父亲回来以前,帮忙准备晚饭等等。
白井在银座的贸易公司做事,每晚回家总在八点以后。今天到了六点钟时,千鹤说:
“婶婶,我想在爸爸回来以前睡一会。今天是我的生日哩。爸爸会买蛋糕替我庆祝。今晚我会睡得迟,我答应爸爸从六点到八点之间好好睡觉。”
今天从六点半到八点之间,沙和必须出席街市居民会。昨晚吿诉了白井,大槪是白井吩咐女儿那样说的吧!
沙和把千鹤从轮椅抱下来,放到床上躺着,然后出席居民会去了。回来不久就听到那敲门声。
想必是千鹤小妹妹的父亲回来了。沙和想着,提起摆在桌上的新钥匙,打开房门。今天傍晚五点左右,锁店的人来替一号室的门换过新锁。新钥匙由沙和保管。
开门后,沙和“啊”一声??叫起来。站在门背后的不是千鹤的父亲,而是母亲。
“请问……我的钥匙怎么打不开隔壁的门……”
“今天傍晚换过新锁了。”
“坏了吗?”
“不。”沙和吞吐一下,狠心说道:“其实,太太你偷偷跑来看千鹤的事,被你先生发现了。不是我说的,好像是千鹤说出去……”
“几时?”次子问。
“两三天前。今早你先生突然吿诉我,傍晚有人来换锁,叫我保管新钥匙……并不是坏了。”
“为了不要给我进去屋里吧!”
次子垂下眼帘自言自语地说。深色眼影膏涂到睫毛上。近三个月来,白井不在家时,她来找过千鹤五六次。听说在赤阪的酒廊舞厅上班,每来一次服装更华丽,化妆愈来愈浓。白晰的脸裹在黑底绣金边的围巾里,双唇紧咬一下,然后把视线移到沙和握着的钥匙上。
“请把钥匙借我一下。”
“可是,你先生快回来了……况且千鹤还在睡觉。”
“一分钟就够。我只想看看她的脸……今晚多半是我最后一次来看千鹤了。我准备再嫁人……对不起,一分钟而已。”
沙和叹一口气。对方讲到这个地步,如果拒绝的话未免太不近人情。次子从沙和的手接过新钥匙走向隔壁时,沙和站在门边,只是伸头出去偷看。次子的手把钥匙插进锁洞里。沙和听到开了锁的声音。可是次子并没有推门进去,她的侧脸埋进从围巾露出来的红褐色发堆里,怔怔地发呆。
“太太——”沙和走过去喊她。次子抬起脸来。眼泪流到颊腮上。
“还是不见的好……见了反而难过。”
次子把门重新锁上,把那钥匙和一个纸包递给沙和。
“就说这是婶婶送给她的礼物,不是我……今天是那孩子的生日。她想99lib?要一件附有蝴蝶的毛衣。”
次子将包裹塞给沙和,逃也似的冲出大门。目送她的背影离去之后,沙和用次子还给她的钥匙开了门,进到屋里。这个单位的结构跟管理员室相同,一进门就是厨房兼饭厅,里边有三间房,千鹤睡在最靠近入口的二十平方米大的洋式房间里。
起初沙和没有察觉什么异样。千鹤躺在窗边的床上,半边脸埋在棉被里,看起来好像还在安眠。正当沙和想把她母亲的礼物放在枕边时,这才发现从棉被探出来的领带。沙和心觉奇怪,掀起棉被的同时,不由大叫一声。千鹤那细小的脖子上,蓝黄相间的领带像蛇一般缠着。她不禁捉住千鹤的两肩,拚命摇晃,但她的小身体软绵绵的毫无反应。沙和觉得血液往头逆流,也不记得怎样才按到枕头旁边的钮。枕边的钮直通营理员室,一按的话沙和的房间就会响铃。听到铃声的昌也冲了进来。懂柔道的昌也虽只十六岁,身体却很健硕高大。沙和最近时常埋怨儿子空有发达的四肢,这时却觉得十分需要他。
被昌也用他那比自己大一倍的身体环抱时,沙和失去了知觉。
当晚,沙和辗转不能成眠。
千鹤没有死,仅仅晕过去而已。沙和失去知觉时,昌也在她的横膈膜加力,使她恢复意识。据说玩柔道时颈项被勒得太紧,也会发生类似的意外。沙和被昌也劈劈拍拍地拍她的脸,终于回到现状。马上把领带从千鹤的脖子上取下来,问:“怎么了?千鹤,发生什么事?”可是千鹤只是拚命咳嗽,然后不停地猛烈摇头。
沙和向她伸手,千鹤用力摔开,嘶哑地喊:“出去。不要管我。”但是怎能不管她?脖子上留下一条红肿的领带印,像一条项链。有人趁千鹤睡着时进到屋里,用领带勒住她的脖子,想谋杀她啊。“谁?到底是谁做出这种事来?”可是无论怎么问,千鹤只是摇头。
正当不知所措时,白井回来了。听沙和讲出事情后,他惊慌地抱紧千鹤,发出相同的质问。然而千鹤只是伏在父亲的臂弯里啜泣,什么也不回答,仅仅摇动她的长发。“请让我们单独留下。”白井说。沙和与昌也遵从他的意见,离开一号室。
三十分钟,白井来了。千鹤终于平静下来,吃着父亲买回来的生日蛋糕。除了喉咙有点痛以外,身体并无异常。可是问什么都不答,所以跑来问沙和。可是沙和也摸不着头脑,不晓得发生什么事。
六点钟,沙和离开公寓,到八点十五分再去开门的二小时十五分钟期间,应该不可能有任何人进去一号室。
今天下午两点半,到学校接千鹤回来,直到五点以前,沙和跟平时一样陪千鹤。五点钟,白井用电话预约的锁店派了一名年轻人来,开始着手替换门上的新旋钮锁。那年轻人好像从乡下来的,木讷寡言,沙和顺口请他留意一下千鹤,然后去买东西。三十分钟后回来,刚好年轻人换好门锁,千鹤用新钥匙插进锁钮洞里把玩。沙和先付了费用,当年轻人回去以后,开始像平日一样准备晚餐。六点钟准备妥当时,千鹤就提出在父亲回来以前想睡一会的要求。沙和从千鹤口中第一次听到今天是她生日的消息。
“哦,你的生日呀。早知道多做两道好菜替你庆祝啦。”
“没关系。爸爸会买蛋糕给我。”
这样对话之后,沙和替千鹤换好睡衣抱她上床。等她睡着才出房门,那时沙和肯定自己从门内侧押了门钮才出去。新锁钮也跟公寓所有单位使用的自动按钮式一样,只要从内侧将旋钮上的钮按上关好门,就会自动上锁。那是许多酒店使用的旋钮锁。
沙和出到门外时旋转一下门钮,肯定上了锁才离开,不会有错。
锁店的人留下两支新钥匙,其中一支摆在千鹤房间的衣柜上面,另外一支自己带回屋里,摆在厨房的桌面上。然后替昌也准备好晚饭,六点半左右到附近的咖啡室出席居民会,回到家里乃是八点多一点。然后——
追述到这里,沙和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把话中断。
“什么事?”
白井问,沙和慌忙摇头敷衍过去,然后看到白井手上拿的纸包裹。那是刚才白井的前妻叫她送给千鹤的礼物。
“这是什么?”
白井察觉沙和的视线而问。沙和踌躇片刻,这才坦白说出次子来访的事。
“可是不是你太太做的。你太太没有进去屋里。我在旁边一直留意她。”
白井皱起细细的眉头,想了一下。
“今天的事不必想得太严重。我想没什么。”
白井鞠躬致意离开。听到走廊上的脚步声消失后,沙和不由大喊一声:“昌也。”
在起居室看电视的昌也回头,躲开母亲的视线,说:“今天比赛很累,我要睡了。”
正想站起来回自己的房间时,沙和拉住他的手臂,叫他坐在厨房的椅子上。
“并不是没有人进不去隔壁的屋内。我去参加居民会时,新钥匙一直摆在这儿。”沙和敲敲桌面,“刚刚才想起来,我回来时,钥匙的位置移动了些。”
“妈在怀疑我?我倒怀疑是妈……你也可以在离开之前做得到,不是吗?”
“为了什么?我为何要把千鹤……”
沙和气得满脸涨红,嘴唇打哆嗦。
“看你的脸,你的声音。可不是中年丧夫的女人欲求不满的样板?爸去世后,你用菜刀的声音嘈耳得很。看到你动怒似的切卷心菜的模样,时常令我背脊发凉。这种女人经常出现在社会新闻版哪。”
“欲求不满的人是谁?我知道你的抽屉里藏了许多不堪入目的女人照片哟。”
“侵犯别人隐私权的人更加不堪入目!这种偷窥心理跟犯罪有关!”
“昌也!”沙和怒喊,声音和唾液一块儿吞回去。确实,自从丈夫谢世以后,做什么事都很容易动怒。
“你不信任我?”
“彼此彼此。”昌也扮个怪相,“钥匙的位置是在六点半左右移动的吧。你出去不久,千鹤的父亲一度回来过。”
“噫?白井先生在那个时候回来过?”
昌也点点头。当时白井来到管理员室,表示今天罕有地提早收工,从昌也手里接过钥匙,“喔,糟糕,忘了买蛋糕给千鹤。”然后又把钥匙还给昌也保管,走了出去。
“后来他回来已经八点多。买蛋糕要花那么长时间吗?”
“不,他说想起还有别的事,一起办完才回来。他说可能要花一两小时,叫我代为保管钥匙……”
“那么,白井先生也绝对进不去了。”
昌也正经地思考一下,说:
“会不会是千鹤自己做的?”
“她为什么那样做?”
“自己的父母搞成那样,又没什么朋友……这种孩子很容易受父母的情绪影响,说不定会做出胡闹的事来。”
“领带呢?我出去时,千鹤的四周没有的。千鹤的身体瘫痪,要她自己爬下来,走去衣柜拿领带是不可能的。”
“若是早有计划的话,应该可能瞒着你,先把领带藏在枕头底下。那是她父亲的领带?”
“是的。我见过他绑过两三次。”沙和说。
“我想是这样的。如果真是有人杀她的话。也许凶手以为千鹤死了,逃之夭夭,不然就是中途改变主意……可是窗子从内侧全关上了,出入口只有大门,除非是能够用一支铁线开锁的专家,不然就是可以使用钥匙的我,或是最后离开房间的你做的。但是尽管我和你都有欲求不满,大概不至于毫无理由的袭击一名无辜少女吧!从动机的点来看,千鹤的父亲或分手的母亲更加可疑。因为千鹤残废了,家庭好像有许多纠纷。可是他们两个都进不去呀。看来凶手多半是千鹤本人了,对不对?”
沙和想,昌也说的也有道理。
千鹤不时讲出一些荒谬的事,吓坏沙和。比方冰箱里有炸弹啦,电视红星打电话给她啦等等,撒的全是弥天大谎。还有,“三号室的阿姨对我爸爸有意思。”“婶婶没有男人,可以活下去吗?”诸如此类的充大人话,有时刺入沙和的心。最近的孩子都早熟,尤其像千鹤这样生活在轮椅小世界的女孩,胡思乱想也是理所当然的。然而说出这些话的千鹤突然集中眼光注视沙和,似乎想探悉她的反应。沙和觉得那种成人的眼神使她恐惧。
这样的千鹤,为了吸引父亲和旁人注意,演出被人袭击的戏,并非完全不可能。
沙和在十一点多钻进棉被时,想着今天的事,心里还被乍见缠在千鹤脖子上的领带时受到的冲击影响,一直无法成眠。
隆冬的寒夜里,浮现好几张脸。流着黑眼液泪珠儿的千鹤母亲那张端正的脸;眉毛嘴唇鼻梁都细,看起来冷酷的白井的脸;一边玩赏长发,一边透过眼睛深处观察成年人心绪的千鹤的脸,还有进入髙中后突然变得木无表情,从孩子长成一个男人的昌也的脸。
那几张脸在回旋转动,却无法使沙和入睡。睡得不深,她做了一个怪梦。
在一个无人的小学校园之类的地方,掉了一块形状奇异的石头。捡起一看,原来是化石。啊,千鹤十分珍爱的蝴蝶化石——染在化石上的不是蝴蝶,是人的嘴唇。
涂上口红的女人的红唇。
沙和恐惧的想离开,可是化石贴到她手上,不管怎么拂也拂不去。
所有事物关闭在灰色世界的梦里,只有那道嘴唇染上鲜艳的红色彩。
当晚,一号室的白井偶然做了相似的梦。白井独自在浩瀚的海里乘船。波涛间浮现一块石头似的东西,捞起一看,那是化石。化石上只有蝴蝶的单边翅膀有生命。不,不是蝴蝶翅膀。仔细再看,乃是钥匙的形体。银色的边缘被切成锯齿状,所以看起来像蝴蝶的翅膀。
那支钥匙的化石愈看愈大,重得使船开始下沉。白井的身体被淹到脖子部位。脖子逐渐辛苦。不能呼吸了。曾几何时,绕着脖子的不是波浪,而是领带。不是我,开门的不是我。想杀千鹤的不是我……
弄醒他的是自己的叫声,还是电话铃声?
他用汗水湿透的手拿起话筒,望望挂钟。淸晨五点十五分。话筒的另一端保持沉默。
“次子吗?”他的声音有点战栗,“什么事?这个时间——”
“千鹤怎样了?”
“现在安静地睡着了,没什么异常。”
“我——我有话对你说……”
“我也有话吿诉你。今天下午五点,你到车站前的皇冠咖啡室来吧。”
白井放下话筒,打开千鹤的房门。厨房的灯照进来,映在安心睡眠中的千鹤脸上。
冬日的黎明十分寒冷。白井却忘掉寒冷,像石头一般伫立不动,俯视那张安详的睡脸。
早上醒来时,沙和依然被梦中的红唇弄得神经紧绷。做那样的梦,是否真如昌也说的欲求不满?她一边想,一边比往日更细心洗脸,然后准藏书网备早饭。
昌也在上课时间前起床,一边扒饭一边说:“还有一个嫌疑犯。”“不是来了个换锁钮的男人吗?他若带着另外一支新钥匙也不足为奇。”
他像说急口令似的说完后,冲出门口去了。
沙和的脑中浮现起昨天傍晚的锁店靑年的脸。二十一二岁,个子颇高的乡下土包子。有一双纯朴胆怯的眼睛。像他这样的人,不可能袭击少女吧,但从钥匙的点来看,他确实是重要嫌犯。说不定原本有三支钥匙,他只交出两支给沙和。世风日下,现在是任何人都有可能变成犯罪者的邪恶时代啊!
有人敲门,开门看到白井站在门外。他说今天千鹤向学校请假,自己也向公司请假,在家照顾她。
“不过,五点以后我有事外出两小时,那段时间拜托了。”白井坦然说完,关上大门。
中午过后,沙和先到车站前面办事,然后转去挂着石川五金店招牌的店子。昨天的年轻人是从这里来的。她向一名像是老板的男人探听:“个子高髙,有点鼻音的……”老板吿诉她是宫田一郞,三年前到店里工作,家乡是山梨县,现时少见的纯情、做事认真的靑年。宫田有事外出。
“找宫田有什么事?”
沙和微笑着敷衍过去,走出五金店转回公寓。冬天的温暖阳光照射大地,独有白色的公寓鹤立鸡群似的矗立在周围的平房之间。这幢公寓素来予人平稳和谐的印象,现今使她第一次觉得染上一点黑色的污迹。
若是没事就好。若是少女为了吸引父亲的注意而勒住自己的脖子就好。若是开玩笑过度而晕厥过去就好。可是——
傍晚以前,沙和无所事事。五点前,沙和走出房间准备去隔壁时,不由立刻止步。一号室前面有个男人徘徊走动,似乎不知该不该敲门的样子,他是昨天傍晚来换锁的宫田一郞。见是沙和,宫田脱帽低头致意。
“有什么事吗?”
宫田提心吊胆地拿出一大盒巧克力说:“请把这个交给那个小女孩。”
“为什么?”
“昨天我来这里时,她叫我买包巧克力给她,我就去附近的糖果店,可惜不巧关上铁门……如果去车站前面买就好了,但是没时间……见我空手回来,那女孩显得很失望……我很过意不去,其后耿耿于怀,昨晚一直睡不好……所以今天带了这个。”
宫田把巧克力塞给沙和,避开她的探索视线跑掉了。确实是个罕见的纯朴靑年。大概想到千鹤的身体,事后懊悔觉得应该对她亲切一点吧!可是真的信得过吗?会不会是犯罪者重返犯罪现场?利用糖果做藉口回来探听千鹤的情况……
沙和举手敲门之际,白井正好从屋里出来。白井小声叮嘱她,请她不要提起昨天的事,然后出门去了。
千鹤坐在轮椅上,身穿昨天母亲送她的黄毛衣,衣襟上织了一只鲜红的蝴蝶,没有特别改变的样子。
“这是昨天那位大哥哥送给你的。他说对不起,虽然知道你想吃巧克力……”
沙和把巧克力递给千鹤,她用恐惧的表情睨着它。
“不要,我不要这个东西!”
然后用力摔到地面。看来毕竟当自己不在的时候,她和宫田之间发生什么过节。沙和把巧克力捡起来,想起她父亲所吩咐的,还是不要提起昨天的事比较好。
“小千鹤呀,让我看看你的宝贝蝴蝶化石好不好?”
一转话题,千鹤又恢复天真的脸,用力点点头,从房里拿出一样东西。
只有巴掌大小,与其说是蝴蝶变成化石,不如说是透光的蝶影落在石头上,那一刹那的影子永远残留在石上更恰当。定睛注视时,好像看到好几千年前的光。在梦境里,为何这块化石上会浮现女人的红唇?
“这蝴蝶原是白色的。像雪一样白。”
千鹤如此细语。说起来才想起,千鹤曾经问过,“这蝴蝶原本是蓝色的,还是黄色的,还是黑色的呢?”经过数千年的岁月,变成石头留下的生命,色彩已被剥夺殆尽了。
“你怎知道是白的?”
沙和问,千鹤哼哼笑着敷衍过去。
墙上挂着父亲的衬衫。衣襟部分脏了,沙和准备拿去洗衣机,突然想起昨晚梦到女人嘴唇的事。
大约一个月前,沙和去学校接千鹤时,班主任把她叫去职员室。对方是个皮肤白皙的年轻敎师,一看就给人好好靑年的印象。
“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他说了前面这句话,突然掏出一支红唇膏。
“昨天是我的生日,千鹤把这个送给我做礼物。”
“为什么送口红给男老师?”
沙和骤然想起不久前,次子偷偷来公寓看千鹤,千鹤向母亲要求一支红唇膏的事。
“我也不懂,所以问她,她说爸爸的衬衫衣襟上时常带着口红印回来。请老师也在衬衫上涂着口红来敎室——到底她的意思是什么,我不懂。”
沙和也不明白。离婚以前,白井在暗中跟一个女人来往。有时回家时间晚了,那女人会打电话来。衬衫上的口红痕迹大槪是那女的吧!沙和不明白小女孩的心理,为何向老师推荐同样的东西。但一想到千鹤在父亲不留意的地方凝视那口红的眼睛,那不是普通孩子的眼睛,而是成熟女人的眼睛时,沙和禁不住背脊生寒。因昨天的事件,自已大槪在潜意识里介意口红的事,因此做了那样的怪梦。
千鹤安静地注视蝴蝶的化石。她的脖子上还有昨晚那领带留下的痕迹,紫蓝色一片。昨晚的冲击又栩栩如生地复苏。昨晚,这个房间里,一定发生过什么谁都不愿意说出来的事……
“我又多了一个化石哪。”
听到少女的声音,沙和慌忙挤出笑靥。
“今早我偷偷检査爸爸的口袋发现的。待会等他回来我会向他要。”
“那就好了。什么化石?”
“化石之匙。”
钥匙?听起来的确是这个。正想回问一句时,房门开了。
“妈,晚饭吃什么?”
从学校回来的昌也。
“厨房的锅子里有煮好的鳕鱼……”
“又是鱼?今天的饭盒是三文鱼呀。”
“你不是很喜欢吃鱼吗?”
“喜欢是一回事,总不能餐餐吃鱼呀。请你考虑一下儿子的健康好不好?”
“那么营养丰富的身体,没什么好担心。”
沙和怒喊,接着大吃一惊。注视摆在桌上的巧克力片刻,突然一把抢过去。
“昌也,你替我照顾千鹤一下。”
不等昌也回答,她已冲了出去。跑过车站前面,奔进石川五金店,捉住正在打扫的宫田,一把拉他出到小巷里。拾头望着那个比自己髙两个头的发呆靑年,一面喘气一面亮出那盒巧克力到他面前。
“你撒谎,千鹤不会想要巧克力的。昨天是她的生日。她说爸爸会买蛋糕给她。再过一两个钟头,她就可以好好享受蛋糕,她怎么会想吃巧克力?”
“千真万确的。她真的说要。我说等我工作完毕才买给她,她却坚持马上要,不听我的。所以我才……”
“真的?”
胆小而畏缩的眼神。不像在撒谎。
“那么,为何千鹤还想吃巧克力?”
“不知道。当时我已将旧锁钮拆下来,把新的嵌上去,这样子从门的外侧和内侧咬合,她就突然提出:‘我替你拿着,你去糖果店吧’……还要坚持马上去,我怎么说都不依……”
沙和的脸色一变。
“等一等。你是说,当你回来时,千鹤继续帮你拿着锁钮?”
宫田点点头。
“那么那个旧锁钮呢?”
“摆在她脚下的工具箱里……”
沙和受他的话影响,望望他的脚畔。磨破了的牛仔裤,膝头上有个破洞。
沙和抬起头来,一句一句咬嚼着说:“那是五点半左右的事吧。天色已经暗了,像现在这样?对了,刚才你的确讲过,昨天时间不大够,所以做得很急。”
情人酒店的窗外,冬日早来的暮色已浓,街上到处闪起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在咖啡室谈不得的话题,只好搬进酒店来谈。对于分手三个月的夫妇而言,也许是最不相称的地点。
白井站在窗际,笨拙地抽烟。次子露出卑屈的神色坐在床边。开着暧气,她仍然寒冷似的双腕环抱身躯。没有化妆的白脸。她想以原来的面目跟从前的丈夫见面。分手之后,白井只到过次子上班的舞厅一次。次子浓妆艳抹地对客人 5fae." >微笑,可以看出她的化妆和笑容都很勉强。她不适宜生活在灯红酒绿的世界。最了解她的毕竟是做过十年丈夫的自己,白井这样想。
“你都听千鹤说了吧,全部——”次子叹息般低语。
“不,千鹤什么也没说。她是聪明的孩子,她怕说了出来,我和你就真的完蛋了——不过我马上知道了。”
白井说着,慢慢转过头来看着次子。
“想杀千鹤的人,是你吧……”
沙和打开一号室的门,向昌也招招手。他和千鹤并肩在看电视。
“小千鹤,你等一下哦,我马上来。”
然后回到管理员室。沙和一直盯着自己家的门钮。
“今天,那个锁店的人又来了,替我们的门换了新旋钮。你没发现?”
“嗯哼,为什么要换?没有坏呀。”
昌也专注地看着门钮,沙和禁不住小声笑起来。
“骗你的。你受骗了吧!不是没道理,因为是不锈钢做的。我每天都仔细地擦过,就跟新的一样。”
“怎么啦,突然作弄起人来了。四月一日还没到嘛。”
“作弄人的不是我,是千鹤哟。”
沙和坐在厨房的椅子上,表情凝重起来。
“我对你的怀疑终于解消了。”
“什么,你还在怀疑我?”昌也惊愕地说。
“昨天那支摆在桌上的新钥匙,开不到隔壁的门啊!”
“怎么回事?”
“动动脑筋吧!我是说,新钥匙打不开隔壁的门。换句话说,昨晚,包括现在,隔壁的门还是保持原来的旧门钮啊!”沙和叹一口气。
“千鹤想骗倒我们。最初是骗倒换锁的宫田,然后是我,然后是她父亲……”
次子用战栗的手指把烟放进嘴里衔着。白井在她身边坐下,用打火机替她点火。
“门锁还是旧的,我想只有你做得到。千鹤什么也不答,为了庇护你的关系。你没确定她是否真的死去就跑出房间——但又担心她的情形,所以今天一大早打电话来。”
次子的手指还挟着烟,掩着脸。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不晓得你要换锁,叫人傍晚来……昨天下午,千鹤从学校打电话给我,说:‘今晚六点到八点之间没有人在。今天是我的生日,妈妈来看我吧!’所以七点时我带着毛衣做礼物去了。我用旧钥匙开到了门。千鹤从床上坐起来,得意洋洋地吿诉我:‘妈妈偷偷来看我的事被爸爸知道了。为了不让妈妈进来,爸爸叫人来换门锁,但我略施妙计,骗倒了换锁的哥哥和管理员婶婶,所以锁钮还是原来的’,又说‘妈妈可以随时来看我了’。”
千鹤是在昨天晚上傍晚,锁店的人来之前三十分钟才知道要换锁的事。她听沙和说,早上她父亲这样说了才出门。敏感的千鹤立刻领悟到,父亲不想再让母亲接近自己。可是千鹤无论如何不愿失去见母亲的机会。
起初千鹤思考让母亲拿到新钥匙的办法。这样的话,必须跟母亲接触一次,可是没法子。今晚母亲会来,但若换了新锁,母亲就进不来了。失去唯一的接触机会,可能永远见不到母亲。千鹤首先必须设法让母亲进到屋里。当宫田换锁途中,千鹤察觉到,爱整洁的沙和每天擦得油亮的旧锁钮,在外表看跟新的几乎没有区别。于是假藉要吃巧克力的理由,把宫田差使出去,趁那时候用旧的换新的。宫田什么也没发觉,又把旧钮装回门上。千鹤还趁宫田不在时,把工具箱的两支新钥匙,其中一支换了自己所有的旧匙上去,然后表示想亲自试试看开到没有,把旧钥匙插进旋钮里,这样完全骗过宫田的眼目。这不纯粹是小孩子的恶作剧,乃是一名行动不自由的少女,为了见母亲的面而拚命想出来的唯一手段。
还有一个问题是怎样把另一支新钥匙换回旧的上去。另外一支新匙由沙和保管,等父亲回来时交给他。于是千鹤要求母亲,想法子瞒过管理员婶婶,在父亲回来以前把那钥匙换过来。
“那孩子说:‘这样,以后也能见到妈妈了。我一辈子都跟妈妈在一起。’真的很高兴的脸……可是我打算昨晚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有个客人向我求婚……我只想到自己的事。她给了我机会。现在只要她一死,而我无法进到屋里的话,谁也不会怀疑我……我发现自己打开衣柜,握住你的领带……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做。只是想到这是机会……其实我很爱她,也有责任感。可是毎次见到她都觉得痛苦。她使我一辈子内疚……所以我下定最后的决心做了。而她依然高高兴兴地说,我会一辈子跟妈妈在一起……”
次子以为千鹤死了,冲出屋外,在公寓周围徘徊一阵,再一次回到公寓,藉词向管理员拿到新钥匙,把自己手上的旧钥匙换回去。本来想扮演尸体发现者,开门时却莫名地恐惧起来,因为想到万一千鹤还没死……
“我整晚睡不着……我怕真的杀了她,又希望她还活着……”
次子放声大哭。白井静静地注视她。
“这样子,我们真的完蛋了。”次子如此喃喃自语。
“不,还没完蛋。千鹤什么也不说,为的是庇护你——我想,千鹤原谅了你。”
“可是,即使千鹤肯原谅我,你却不会。这次的事不是意外,是我用我的手……”
“我必须原谅你。”
次子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拾起头来。白井从口袋拿出一样东西给她看。乍看之下很像石头,却比石头柔软。
“这是特殊粘土……”白井说。
仔细一着,那块石头般的粘土表面,还有钥匙的痕迹,看起来像钥匙的影子附在其上。
“昨天早上,我突然提出说要换锁,其实不是为了防止你进去屋里。”
白井走向窗边,背向次子,安静地低声轻语。
“我只想制造不在现场证明。我——我也想杀了千鹤啊!”
“我有一点不明白。”昌也说,“千鹤即使不掉换锁钮,当她母亲来时,只需坐上轮椅不就行了?轮椅可以自由活动。母亲来了,从内侧替她开门就可以了呀。”
“她不愿意我在身旁。如果叫她坐轮椅,我会托你照顾她才出门……况且她和父亲约好,点钟要睡一下。”
“昨天晚上,我打电话到车站前面的五金店,叫人傍晚来换锁钮,然后吩咐千鹤,六点一到一定要上床睡觉,这才出门。因为前晚听管理员说,明天傍晚六点半至八点间要出席居民会,不能照顾千鹤,我就立下一项计划。”
白井于六点半多一点回家,先向管理员的儿子昌也确定是否换了新锁,把新钥匙接过一会儿,又说忘了买蛋糕,交回给他保管,再度离开公寓。那一瞬间,他已将钥匙的模型印在暗藏的粘土上。然后搭计程车到距离公寓一段路的锁店,请人依照模型做钥匙,七点半时又悄悄回到公寓,把钥匙插进一号室的门锁洞——但是打不开。然后轻微听到屋内传来惊叫声。他慌忙躲在隐蔽处,见到次子冲出来。
“你显得惊慌失措。我不晓得发生什么事,一直钉你的梢。你在夜街上转了一圈,又回到公寓,敲管理员的门。以后就是你所知道的了。”
白井深深叹一口气。
“我一边跟在你后面,已经不想杀千鹤了。现在想起来,我也不明白为何兴起那种恶念。跟你分手后,我本来想跟那个女人结婚。可是她不喜欢千鹤那样的残废孩子……我开始觉得她也是我一辈子的负疚,干扰我的生活……但当她伏在我怀里流泪时,我终于明白。不管我们之间怎么样,必须把她扶养成人——不是你的罪过。是我的罪。握住领带的不是你的手,是我……”
白井停止说话,凝望黑喑里浮现的七彩霓虹灯。美丽的色调,彷佛要把昨夜的恶梦洗涤殆尽。
“我不晓得能不能重新来过。这次的事,可能会使那孩子的情绪歪曲——不过总要试试看。千鹤自称她的身体是化石。不错,那孩子的身上,将我们从前的爱情变成化石残留下来了。”
次子没有回答,走近白井身边,眺望窗外。
“蝴蝶在翩翩起舞……”她这样低语。
街上的霓虹灯明明灭灭,实际就像七彩缤纷的蝴蝶,在冬夜里不住地飞舞。
夜的平方
这天深夜,十一时四十五分回到家,外浦淳一拿出钥匙开门,三分钟后发现妻子被勒毙于卧室床上,约莫又过了一分钟,他打电话报警。
三分钟在客厅沙发抽完一支香烟的时间。
“家里没有任何动静,我并不觉得不自然,因为我已事先交代过可能午夜零时过舌才会回家,所以以为内人又独自出门去玩。至于客厅亮着灯,我同样没放在心上,因为内人外出时总是花太多时间在化妆上,导致最后慌乱之间常忘记关灯。
“我坐在沙发上,先抽了一支香烟——唯有内人外出时,我才能够悠闲自适地在家中抽烟……内人严禁我抽烟……她并没有坚持说自己有拒抽二手烟的权力,而是喜欢对我下命令!她剥夺了我的各种自由,却反而自己享受自由……
“不,夜间外出游玩之事,我最近已经毫不过问,一切随她。一方面是因为结婚已经十四年却未能生育子女,我也该负部分责任;另一方面则是我不过是国税局的一介小职员,虽然生活安定,却毫无情趣,没有哪个女人会死心塌地地整天在家陪我一辈子……
“再说,反正我若问她,她也只是随口搪塞两句……从上个月起,她每星期大概都有一两个晚上会出去,却尽讲一些马上就会被拆穿的谎言,像‘弟弟为了婚事找我商量’之类……
“虽然已是中年,但由于身材娇小玲珑,加上有一张娃娃脸,所以看起来只有三十五岁左右……以前也曾犯过一次错,所以能想象她外头又有了男人,但我完全不想知道真相……
“从很久以前,我就已对内人漠不关心了。
“今夜,我也是坐在这沙发上边抽烟,边思考自己的事,并未去猜测内人究竟去了什么地方……
“我心里惦记着一件很重要的事……该怎么讲呢?应该可以算是站在人生的分岔口吧!我的工作是计算金钱,几乎是每天看属于别人的以亿元为单位的金钱。这种工作持续至今,自己都已经快熬到五十岁了,再加上身体毛病又多,难免会考虑是否该这样下去一辈子……
“不只这样,今晚还发生了一桩令我困扰的事……因此,我茫然思索,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发觉香烟已经烧光时,我站起来,把烟屁股丢进流理台,开门,打算换下衣服——因为衣橱在卧室内,我打开卧室门。
“里面虽然漆黑,但只开一道缝我就知道内人出事了。这间卧室你也见到了,是很粗糙狭小的房间,双人床就占据到将近门边,灯光照人,正好照到内人由床上仰卧垂下的脸孔,长发和一只手臂碰到地板……
“而且脖子上缠着东西,一眼就见到内人脸孔痛苦扭曲,似乎已经死亡。或许冲击太大吧!我的反应恰似已缺少润滑油的机器般缓慢。
“我记得当时曾在想,如果内人还可以讲话,这时候一定会怒斥‘还在蘑菇什么?快确认我的死亡,然后报警’。
“我开灯。一瞬间所有景象恍如幻灯片般清晰地立刻浮现眼前。我的头皮像被不透明的塑料袋罩住,意识混浊,逐渐丧失现实感,仿佛做了一场可笑的梦……
“我走近床前,低头。内人扭曲的脸孔看起来像正在笑,也像我眼睛见不到的男人仍搂抱住她,而她正发出快乐的呐喊……
“啊,可是,那种感觉是在打电话报警后,重新面对尸体,开始稍微有了发生事件的实感之后。事实上,当时我怔立在尸体旁将近一分钟,只是凝视着枕边茶几上和桌灯一同掉落地板的烟灰缸和好几截烟屁股……更茫然地想着,幸枝禁止身为丈夫的我抽烟,却允许带进这个房间的陌生男人抽烟……”
现场搜证结束,尸体被送赴解剖,客厅里恢复夏夜的静寂时,被害者的丈夫如上地回答刑事的问话。
“作为凶器的领带是你的吗?”从家中床铺上被叫起来的安原脸上浮现平静的微笑,只有声调露出不高兴地问。
在警局里,他已经是任职二十多年的资深刑事,婚姻生活也比跟前身为事件发现者的男人多了七年。也不知来自何处的第六感,从见到仿佛被硬塞人这个狭窄家中的外浦那魁梧身材的瞬间,他就奇妙地确信——凶手一定是这男人!
“是的,是今年二月我生日那天,我的女性属下送的生日礼物。”
安原想象:一定是年轻女性吧!
目前外浦虽系着公务员最常见的朴素灰色领带,但是凶器却是水珠图案的华丽领带。
“是在卧室衣橱内的物品吗?”边问,安原边重新观察眼前的男人。
对方比中等身材的安原更大上一号,感觉上根本不像小职员,出乎意料的是这样魁梧的男人却具有神经质,也许是来自隐藏在脸颊肉中的小眼睛和鼻子吧!
名片上印着的职阶也和他的体格不搭调——是国税局里很低的职务。
“是的。因为太鲜艳,我从未使用过,一直都放在衣橱内。但约莫一个月前,内人说她有个朋友很适合这样的领带,问我是否可以送对方……此后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因为衣橱里有三、四十条领带,没有余裕去注意每一条……”
安原接着问:“那么,与你太太交往的男性,你知道是谁吗?”
“我刚刚也说过,虽然察觉有那样的男人存在……”
“没有具体的证据?”
“没有。不过,我想你们只要调查,应该能够查出。”外浦很沉重似的睁开厚肿的眼睑,以线一般细的眼睛偷瞄了安原和坐在他旁边记录的年轻的中谷。
“到目前为止,你太太曾带过男性回家吗?”
“从来没有。不,也许只是我没有发觉!我讲过好几次,我对内人的行为没兴趣……”
外浦恨恨说完之后,摇摇头,把脸埋在粗大的双手中,长叹出声。
安原又陪同唏嘘几声,但内心却否决了。无法想象会有对妻子红杏出墙漠不关心的男人存在——不管是处于何等倦怠期的夫妇!
但安原对此事件抱持乐观的态度,认为这是很寻常的情杀,应该可以轻易解决。
“那么,为求慎重起见,我要请问……”
外浦打断安原的声音,忽然抬起脸来,叫着:“刑事先生!”边叫,视线却忘了将焦点集中在刑事脸上,“刑事先生,你现在正怀疑我是杀害内人的凶手吧?”
“不,没有这回事。”安原慌忙摇头。
“你的确在怀疑!虽然面带微笑,但是眼睛没有笑意……和我同样是公务员的眼睛正在说,你就是杀妻凶手。”
外浦那双沉入脸颊肉中、有如小石片般无表情的眼睛一直窥视安原的脸,然而,视线依然没有焦点,梦呓般低哑的声音让安原的耳朵里产生毛毛虫爬行般的恶心感觉。
“请你坦白问我吧!问我是否就是杀死内人的凶手。这样比较好。”
“那我问你,是你杀死了你的妻子吗?”安原勉强保持笑容,问。
外浦没有直接回答,说:“我有不在现场证明。”
“关于这点,请详细说明你今天至回到家之前的一切行动。”
“是的……今天傍晚我五时半开车离开办公室,之后在附近接情妇上车,前往真鹤,那位情妇应该可以证明我不在现场。方才法医说过,内人是在九时半至十时之间被杀,对吧?”
“没错,不过准确时刻必须等解剖结果……”
“不,只要大概时刻就行。若是该时刻,我正在真鹤和情妇躺在床上。”
听了外浦的话,安原才惊异似的反问:“情妇?你也有情妇吗?”
外浦理所当然般地颔首:“去年秋天,我和酒廊女侍应生有了关系……不,虽说是酒廊,却也只是凭我的薪水勉强能够花得起钱、位于新宿巷道内的小酒馆……我和里面的女侍应生……正因为迷恋上她,我才能够漠视内人的异性关系。”
外浦从脱在沙发上的西装上衣口袋里拿出记事本,写上数字,撕下那页,递给安原。
“这是真鹤的别墅的电话号码。我回家了,但她应该还在那边。当然,别墅是我朋友所有,光是付这个家的贷款我都焦头烂额了,更别说什么别墅……朋友要在伦敦滞留两年,所以把钥匙交给我保管。之前,我已经多次带着她……”
外浦拿回安原手上的纸条,写上女人姓名,再次递给他。
——小野田玲子。
“这是她的姓名,如果你现在立刻打电话,就能证明我并非凶手。”
但是……
安原在心中喃喃自语:若是情妇,也有可能作伪证的……
即使这样,安原仍旧站起身来,用玄关前的电话机试拨纸条上的电话号码。
铃声响了很久却无人接听,他正打算挂断时,对方终于拿起话筒了。
“喂?”是男人的声音。安原沉默不语。
“哪一位?”对方怀疑似的提高声调。
“请问姓名是小野田玲子的女性……”安原表明自己身份,并说出姓名。
立刻,电话像断线般,话筒里静寂无声。
五分钟后,安原挂断电话回到客厅。见到安原眉间皱纹更深了,外浦却笑了。
“如何?已能够证明我无辜了吧?”外浦问。
安原摇头。刚才在讲电话时,就算人在客厅,应该也能听见片断内容才对,但……
“她不可能证明!你的情妇在别墅的床上……同样被人勒毙……接听电话的是神奈川县警局的刑事。”安原机械地看着手表,确定时刻是凌晨一时五十六分之后,接着说,“约莫两小时前,真鹤车站前的派出所接获报案,说是有女人在别墅被人杀害……”
一旁的中谷脸孔扭曲,边摇头边看着安原。
但更惊愕的人却是安原。与其说刚才电话中所听到的事实令他惊愕,不如说坐在面前的外浦淳一的反应更令他愕然。
外浦一动也不动,唇际的微笑扩至整张脸孔。
“玲子虽死,依然是证明我无辜的最重要证人。接电话的刑事有提到玲子是什么时刻遇害的吗?”
“不等到解剖结果出来无法确定,但依现..场搜证及验尸所得,大致是九时半左右。”
“那样的话,她更是我的不在场证明的重要证人吧?九时半曾和她一同在真鹤的别墅床上的我,同一时刻不可能在东京的这个家杀死内人。”
安原感到一阵混乱:这男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到底想说些什么?
“你……已经知道小野田玲子死在真鹤?”
“是的。刚才我讲过她在别墅里,却并未说她活着,对吧?”
“但是……”
外浦摇头,叹了口气:“最初我发现内人死亡,一分钟后打电话报警。这句话我也讲过,记得吗?但电话是打到真鹤的派出所……向110通报内人遇害的事件则在十分钟后,约莫午夜零时。”
“虽然你……不是你妻子的命案凶手,但你承认自己是在真鹤发生的杀人事件的凶手?”
外浦像很蔑视安原才勉强挤出声音一般,静静回答:“是的。”
“但是……”
安原注意到对方反复用原子笔做出测试握力般的紧握动作,立刻,对方刑事在电话中的声音重现了:“是的,这边的被害人也是被人用领带勒毙……”
——没错,如果是外浦这种像钢铁般坚硬的手指,用一条领带就能简单勒住女人脖子——令其死亡!
他抬起脸时,外浦正在微笑。
“发现内人的尸体时,我首先担心自己被怀疑。事实上,现在你就在怀疑我……不过,我告诉自己,没有必要担心,因为自己拥有在真鹤杀死小野田玲子的不在现场证明……只是,如果真鹤那边的尸体就这样放着,可能好几天才会被发现,恐怕无法推定出正确的死亡时刻……
“所以我在想,有必要让玲子的尸体马上被发现……就拨了曾因某种机缘而留在记事本上的真鹤派出所的电话号码……如果玲子的推定死亡时刻和内人遇害的时刻约莫同时,那……我就算开车高速飞驰,最少也要用两个小时,才能先在真鹤杀死玲子,又在东京杀死内人。”
漠视两位果然若失的刑事,外浦那微笑中漠无表情的眼眸正在说:这样一来,你们应该相信我并未杀害内人了吧!
我们断定外浦幸枝遇害的时刻是九时半。验尸的结果也几乎是同一时刻,前后偏差只有十五分钟。另外,位于国分寺的外浦家四周,每晚都有一位男人在慢跑,这人在九时二十五分见到卧室玻璃窗映照出疑似幸枝的身影……
虽只是在座灯般的淡淡灯光中如幻影般浮现一瞬,却很明显是一丝不挂的影子,所以年纪尚轻的那男人于十分钟后再度经过窗前时,当然又会投以好奇的视线,但是当时灯光已熄灭,窗户也漆黑了。
亦即,可以想象凶案是发生于该十分钟之内。
而我们也认为,放在现场枕畔的座灯会掉落地板,电灯泡破掉,乃是被害者遇害之际抵抗的结果。
但是在与国分寺直线距离有一百公里、开车再怎么高速行驶也要两小时才能到的真鹤的别墅中,外浦的情妇也是以同样手法被杀害,行凶时刻也约莫是九时半!
别墅隔壁住着某位名作曲家一家人。即将参加入学考的小女儿在该时刻听见隔壁有人争吵的声音,某种物件摔坏的声响,以及女人的惨叫声。她关掉电视,侧耳倾听,却已恢复静寂了。
即使这样,她仍旧感到不安,一直注意邻居的动静。大约十五分钟后,她听到车子开走的声音,两小时后,听到划破海边深夜静寂的巡逻警车的警笛声。
这边的验尸结果也是一致,所以可认为小野田玲于是在该时刻遇害,不,是可以如此断定。因为是国家公务员犯下那样轰动的事件,再加上外浦也已借那种方式的供述让事件付诸解决,我们已经知道了行凶时间。
坦白说,两桩事件皆发生于九时半,偏差五分钟左右,而且不只是行凶时刻,两处现场也奇妙地类似。
国分寺的事件发生后不久,我前往真鹤,观察别墅的卧房。但不论是房间大小、双人床的形式和位置、床上方的风景画、床畔的茶几和掉落地板上的烟灰红与座灯,一切都如同国分寺现场的拷贝。
由于卧室格局大致上相同,所以相似也是理所当然。但是,真鹤那边的被害者也是在案发时一丝不挂地被人用领带勒毙,连仰卧、胸部以上从床缘垂下的姿态也相同。若只看两桩事件的现场照片,绝对会陷人奇妙的错觉,认为一桩事件只不过是另一桩事件的拷贝,甚至会困扰不已:究竟哪桩事件是真,哪桩事件是复制?
当然,在这桩事件中,最令我感到可怕的是外浦淳一这个男人。除了身材高大魁梧外,他是那种在拥挤的电车上,或是商业街的快餐店内四处可见的平凡男人。却不知何故,总觉得他并非真正的外浦淳一,而只是外浦淳一的赝作,亦即,他仿佛是某个人的复制品!
居于相同的立场,我忽然担心了:难道所谓的公务员皆是这样?
不,那男人还是不一样的。从在国分寺的现场突然听到他有不在现场证明时,我就觉得他那巨大的身体有如玩具熊般虚假,如果剥掉他脸颊上的肉,或许会变成另外一个人。是的……我在多年的刑事生涯里,第一次见到那样的凶手。
在现场讯问时,他突然告白自己杀害情妇后,一脸无动于衷的表情表示想自首,因此,我带他回警局进行详细侦讯。
“我对玲子那般迷恋,但是她却说她另有男人,要我和分手。我抱着最后一次相聚的心理邀她到别墅,但一开始拥抱后,不想把这个女人交给任何人的念头就立即有如暴风雨般袭向我,等回过神来,发现已经紧拉着领带勒住玲子的脖子……”
这是他所叙述的动机。
对于这项自供,也取得了证实。外浦说他七时左右在小田原下东名高速公路后,在镇上的加油站加油。该加油站的青年还记得两人,不,准确地说,青年真正记得的只是坐在旁边的玲子。
玲子是神似女明星M的冷漠美人,而青年则是M的影迷。
青年对驾驶座的男人几乎毫无记忆,也表示身材并不是特别高大,但是我们认为那男人应该就是已经自白的外浦……从别墅的卧室发现无数外浦的指纹,而且外浦的部属也证言,勒在玲子脖子上的凶器——领带——是那天外浦下班时所系的领带。
关于那条领带,外浦说:“回到国分寺的家中,报警之前,我想起领带仍勒在玲子的脖子上,所以忙又从衣橱里拿出一条,系上。”
散落在别墅卧室地板上的烟屁股也是外浦平日所抽的品牌,滤嘴上发现的血型也和外浦的血型相同……掉在床单上的头发,以及从被害者体内采集的男性精液,也都与外浦相同。
既然能证实供述的证据如此齐全,我们决定遂行逮捕了,但……那家伙的态度突然改变了。我不只是惊讶,更感到恐怖……
听到安原说“逮捕”两个字,外浦短暂沉默后,开口:“能给我支香烟吗?”
抱着慰藉一因自供而使案情获得解决,安原微笑着递出香烟。
外浦深吸了一口,吐出烟雾后,开玩笑似的说:“真希望侦讯室内未贴禁烟的牌子。”
之后,他的声音很自然地接着说:“刑事先生,我方才的供述全部是假的。”
冷气开放、四面皆是墙壁的狭窄侦讯室内凉得有点冷,但外浦的额头却因汗水而油亮发光,依然用漠无表情的眼睛凝视着安原。
“我没有杀玲子。我说过玲子有了另外的男人,杀她的就是那男人。那天,我的确是五时半和玲子会合,但是我怕和她的关系惹出麻烦,在车上就对她提及分手之事。当时玲子笑了,回答‘什么分手?太夸张了,我本来就有真正喜欢的男人,和你,纯粹只是逢场作戏罢了,……’
“玲子又说她今夜想和那男人幽会,要我把真鹤的别墅和车子借她,所以我把车子和别墅钥匙交给她后,马上就下车。她是自己开车去见男人,和那男人一起前往别墅的,是那男人杀死了她。”
“若是这样,你为何知道他们曾在小田原加油的事?”虽然呆怔一下,安原仍旧问。
“那是因为我下车时告诉过她,油箱剩下的汽油可能不够开到别墅,最好先在我平常一向加油的小田原的加油站加油。我的确和玲子多次前往真鹤,但是彼此只是玩一玩,所以我并无杀人动机。这点,你们只要去问玲子的同事就能轻易证实……
“还有,我虽知道玲子有男人,却不知道姓名、也不知道容貌……是那男人杀死玲子的,车上烟灰缸内也有在真鹤的现场找到的烟屁股,对吧?是对方企图陷害我……”
“那么,领带呢?”
“我一向很爱流汗,所以在五时半下班开车时,把领带解下来,下车时忘记带走了。”
“若是这样……为何在这之前你会承认自己杀人?”
“我是为了洗脱杀妻嫌疑才说谎,而一旦说了谎,就只好再继续以谎言掩饰……但是刑事先生,杀害玲子的人并不是我,我有不在现场证明。”
“不在现场证明?”
“是的,你也知道的不在现场证明……”
安原蹙眉,瞪视外浦。
外浦缓缓颔首,隔着吐出的烟雾,望着安原说:“玲子在真鹤遇害的九时半,我在自己家中杀死了内人!”
不,他并非精神异常者!后来曾两度接受精神鉴定也未发现异常……
那家伙的言行举止像都经过缜密的盘算,令我觉得好像不是面对—个真正的人,而是一幅虚构的肖像画。说它是写实,未免太朦胧,若说是随便涂鸦,却又画得很巧妙,让人分辨不出真伪。
他的新自供也得到了证实。
外浦说事件当天他将车借玲子之后,自己回家,骗妻子说把车留在国税局。九时二十分左右,见到妻子只裹着一条浴巾走出浴室,忽然间已淡忘很久的欲望苏醒,就将妻子推倒在床上。
但是,妻子抵抗,并表示已经另有喜欢的男人。这时,他勃然大怒,等到清醒时,已经从衣橱拿出领带勒死妻子了……
之后,他在座灯坏掉的黑暗室内抱头发呆,约莫两小时后,电话铃声响了,从未听过的男人声音笑着说:“我在真鹤杀死玲子,是用车上的领带,因此你就是凶手了。因为玲子告诉过我有关你的各种事……我现在已回到东京,把车子弃置你家附近,你最好马上出来开回家。”就径自挂断电话。
在突发性的杀妻冲击尚未消退时,又受到另外的冲击,外浦在脑筋混乱中外出,果然发现自己的车子被弃置于马路转角,就开进停车场,这才半信半疑地向真鹤的派出所报案。
不,这虽是令人难以相信的话,但他自自杀害玲子的说词同样令人难以相信。
经过重新调查,在动机方面,外浦杀害妻子似乎较为自然,因为他的妻舅证言他们夫妻的关系已完全崩溃,幸枝曾告诉弟弟“我有了另外的男人,希望和他结婚,不过若说出来,会被丈夫杀死”。
而玲子在新宿店里的同事也说外浦和玲子的关系只是互相玩乐,玲子另有爱人,而外浦应该也知道,不可能为此杀人,何况事件前夜,外浦也来店里和玲子像平常一样笑闹。因此若从动机方面来说,外浦应该和命案无关。
另外,外浦搭载玲子后,突然改变心意,将车子和别墅借给玲子和其男人,这也并非没有可能。
只不过,提到该男人是谁时,玲子的同事们也只表示曾听她提过有这样的爱人,却不管怎么问,玲子都不讲出姓名。
玲子的遗物——记事本上所写的男人姓名和店内的常客都全部查询过,却未能发现可断定是其“爱人”的男人。
如果找到那男人,警方可能会更严肃地接纳外浦的新供述,但目前仍只认为外浦是企图借谎言推翻前一个谎言,再加上其杀妻动机强烈,而且幸枝体内也检测出和丈夫同血型的男人精液,身上更沾附有疑似丈夫的头发,所以……
问题是烟屁股的厂牌并非外浦惯抽的厂牌,滤嘴上检测出的血型也和外浦的AB型不同,是A型。对此,外浦的回答是“我六时半左右回家时,客厅的烟灰缸里满是烟屁股,我马上就明白在不久之前有男人来过家里,就对内人说‘我不在家时,你却让你带进门的男人抽烟’,内人沉默不语,但当时积存在心底的怒火,导致三小时后,我把她推倒在床上时,她才讲出那些话。”
对此,我们也认同了,但……
写完调查报告,安原重新读过一遍,要求外浦确认。“这样可以吧?”
“不,这份调查报告上全部是假的,我还是说真话吧!”外浦自言自语似的喃喃说着。
安原望着嵌有铁格子窗外的警局后院。庭院里的草木和再过去的水泥墙被好不容易逐渐远去的午后雷阵雨完全淋湿,感觉上像正在慢慢溶化。雨滴滴落,看起来好像连玻璃窗也忍受不了闷热而流汗一般。
“内人的尸体上沾附着我的头发,应该是理所当然吧?那是我的家,前一天晚上我也睡过该床铺。
“我还是讲真话吧!玲子倾心的爱人,你们无论怎样也找不到的,因为就是我。表面上,我们让周遭人们认为只是在逢场作戏,其实是为了掩饰已陷入泥沼、无法自拔的真正关系。
“我有证据的。事件发生的一星期前,答录机留有玲子的声音,你们只要听过那个,应该就能够明白我不得不杀害玲子的心情。”
安原没有回头。凶手的声音在他的背脊化为一阵恶寒。凶手?但是哪桩事件的凶手呢?
安原闭上眼,死心似的叹息,他已能预料到凶手接下来会说出的话了。
果然不出所料,凶手说:“我有内人遇害时刻的不在现场证明,就是在真鹤杀害玲子……”
简直就是蝙蝠!披着兽类的外衣说自己不是鸟类,又披着鸟类的外衣说自己并非兽类,之后,只是一直反复持续下去……
再度说自己是杀妻凶手,所以在情妇命案有不在现场证明,然后又说自己是情妇命案的凶手,有杀妻命案的不在现场证明……以蝙蝠之翼盘旋于真鹤和国分寺、相模和东京。
明明戴着公务员洁身自爱的面具,却在背地里拥有情妇,也许本来就是双重人格,但个性又是如何呢?
当然,在真相大白的现在,已经知道一切的原因并非在于个性,而是在于他所陷人的状况——也就是,在事件的前一年,他曾因胃癌而接受手术。
手术虽然成功,但是复发的可能性极高,事实上他在开始审判之前就住进了警察医院,且在半年后死亡。
所以,他是因为被逼入走向死亡的情况下,才发生了这事件。不错,是到现在才明白,最初他曾说自己身体有病,却想不到会是癌症。
不,和普通的癌症病患正好相反,只有他本人和医师知道事实,周遭人们皆以为是轻度胃溃疡的手术,所以在医师联络我们之前,我们完全不知道。医师是认为警方当然知道而未及早出面。如果知道是癌症,我们应该会采取更不同的应对方法。
正因无法掌握这一重要线索,他看起来只像是神秘的男人,不只是具备双重人格,更是如同煽蝠般具有两种假面和身体,能够在一夜之间同时置身两处命案现场。
当然我们也试过各种推理。首先是共犯的存在,却未能发现疑似人物。
情妇真正的爱人几乎已能确定是外浦自己,至于妻子红杏出墙的对象男人是否存在,还是一个问题。此外,外浦在办公室里也很孤独,唯一可称之为朋友的别墅主人又在伦敦。
若是单独行凶,就必须分析出推翻不在现场证明的方法。专案小组里出现各种意见,却皆无法让那个奇妙的不在现场证明障壁崩塌。
事实上很简单,亦即有不帮忙杀人、却帮忙安排不在现场证明的共犯存在,只是因为被他的蝙蝠假象所玩弄,未能识破其简单的诡计。
说其是鸟,他回答是兽;说其是兽,他又回答是鸟。他不止歇地展翼又收翅,让我们的眼睛都花掉了。至于动机方面也让人不解!
由于不知道方法,我们认定绝对是外浦杀死妻子和情妇这两位女性,却完全不明白“为什么”。
外浦说那是收费低、如同小酒馆的酒廊,但是据我们的调查,以公务员的薪水来说,根本就是可望不可及的场所。但是,他却在那种地方出入,而且妻子生活又奢侈,再加上既要缴房屋贷款,又要换购新车,就算未育有子女,在入不敷出的情况下,金钱方面也一定很拮据,而因为妻子投保三千万元的寿险,杀妻之举虽能解释为目的在领取保险理赔,但连情妇也杀害的理由就……
不久,我的老婆忽然说:“也许只是妻子和情妇都让他感到困扰吧!”
我心想,说不定真是这样。四十六岁的男人对妻子感到厌腻而有了情妇,不久对情妇也腻了,很自然地希望甩掉两人。这种心情,我也并不是无法了解。何况,调查外浦在第三次自白所说的电话答录机,又发觉他和女性的复杂关系超乎我们想象。
事件发生的一星期前的夜里,玲子打电话至外浦家,留下如下的电话录音——
“这种时间不在家……是两个人一块儿外出吗?明明对我说夫妻关系处于剑拔弩张的情况,还拥有幸福的生活?是谁在我耳畔低诉甜言蜜语,说没有我活不下去的?知道吗?我是顾虑到你的立场,才隐瞒我们的关系,但既然事情演变成如此,我只好全部公开了。反正我也认识国税局的大官……如果不希望我这样做,今夜回到家立刻给我电话。”
声音气愤、颤抖,带着威胁的口气。尽管只是很短的内容,却说明了很多事。
玲子虽然让身边的人们以为自己另外有心爱的男人,事实上却与外浦有相当深厚的关系,而且当外浦已经厌腻时,她却反而开始执着了,所以外浦若未毅然决然采取行动,当然会担心无法脱离玲子。
还有一点,录音内容也告诉我们,外浦和玲子的关系似乎被妻子幸枝知道了。因为玲子是认为如果幸枝先回家,有可能听电话留言,才会堂而皇之地录下那段话。
我们重新详细调查的结果证实的确是如此。幸枝早巳知道玲子的存在,而且两个女人之间亦曾有过一番争夺战……在外浦的告白中,幸枝似乎是对丈夫漠不关心,但这也是谎言。约莫半年前,在外浦手下做事的二十多岁女性K曾突然接到幸枝打来的电话,被对方怒斥“你就是外子偷情的对象吗”。
所谓的K就是赠送杀妻命案凶器领带给外浦的人,她表示办公室里的男职员生日时,自己都会送一条领带当作礼物,没想到幸枝却误会了。
在一番怒斥后,幸枝好像察觉自己误会了,道歉说:“我觉得外子最近在外头有女人,所以……我打电话的事情不要告知外子,也别告诉任何人。”
K对我们说:“从她的口气看来,她认定丈夫在外面有女人哩。”其实,那女人就是玲子吧!
外浦并不知道此事,不过,办公室里的女性们却开始盛传外浦在外偷情之事。
一个月后,老处女N亲眼见到外浦和疑似玲子的风尘女性进入新宿的饭店。
“我当时在楼下大厅的咖啡店内,见到两人搭乘电梯……外浦先生一向那样严肃,却……当时我非常震惊。但更令我震惊的是,离我稍远的座位,有一位女性和我同样瞪视电梯。虽然只见过一次面,但我仍马上认出她就是外浦太太。”
看来幸枝是在跟踪监视丈夫的行踪。身为妻子,幸枝比玲子对外浦更执着。如外浦最初所自白的,幸枝前一年夏天的确曾和某二流酒吧的男侍应生有过密切关系,但是……
那位比她年轻的男侍应生说“最初,她表示和丈夫的关系已冷却,打算跟丈夫分手,与我在一起,结果被玩弄的人却是我,她只是为了吸引丈夫的视线转向自己才会接近我。”
另外,幸枝也经常到车站前的小酒馆喝酒,对老板和客人们摆出勾搭姿态,但是他们都承认:“那位太太其实最在乎的就是她先生,因为到了最后,她谈到的一定是丈夫的事。”
幸枝之所以强迫丈夫戒烟,似乎也是担心丈夫的胃溃疡——是的,外浦虽强迫医师,如果自己得了癌症,希望能坦白说出,却又要求医师别告知妻子,所以幸枝一直相信丈夫只是很寻常的胃溃疡。
幸枝既然对外浦那样执着,在掌握丈夫有情妇的证据后,会对该情妇摆出何种态度,当然能够想象得到。至于玲子会采取何种反应,不必说也……
事件发生的一个月前,两个女人之间曾发生过相当剧烈的争执。幸枝的弟弟来访时,恰巧正逢疑似玲子的女人打电话来,所以他听到两人的争吵内容。
“姐姐称对方那女人为小偷,并说如果被‘你’偷走,宁愿杀死丈夫,自己也一起死掉……她用力摔挂上电话后,大概认为不能再骗我了吧,就对我说‘他和风尘女郎搞婚外情’。不,她并没有说出姓名,却说‘是新宿后街三流酒廊里的三流女人’,所以应该是小野田玲子没错。”
由于这位弟弟也听幸枝说起自己红杏出墙之事,并表示若被丈夫知道,一定会被杀。所以,从事件发生的前不久开始,在这个家中可以想象发生过相当激烈的纷争。
当然,情妇方面也不甘认输。半个月后的星期天傍晚,外浦家隔壁的家庭主妇在路上遇见疑似玲子的女人。
“好像满腹心事般地在外浦先生家门前走来走去。我对她说‘他们夫妻都外出了’,她似乎连我也怨恨似的看着我,说‘我们约好了时间,所以我才过来,但看样子是我记错日期了’,之后就仓皇离开。”
玲子很执拗地问那位主妇“是两人一同出门吗”。接着,一星期后就是那通电话留言,因此,可以认为目的是要让幸枝听了,达到骚扰的效果……
外浦看起来太壮了,根本难以想象会是癌症病患,但若仔细观察,会发现那只是因为脸颊多肉而已,如果扣除那些肉,五官轮廓算是很标准,而且高大的身体又未因赘肉而变形,若处于客满的电车上,或是在办公室内,也许不一定会吸引所有人的视线,却绝对会是深受某种女人欣赏的类型。
还有他那漠无表情和沉默寡言也……
但是,如果妻子和情妇以那种方式相互争夺,他大概也不会沾沾自喜深受女人爱慕吧!之前曾说过,他虽身材高大魁梧,却很意外的几近神经质,所以暗藏在他内心之物某日突然膨胀,化为对两位女人的杀意,也绝非不自然。
不,如果是我,就算置身同样立场也不会做那种事,因为我非常厌恶犯罪。只不过……即使税务人员和警察有所差别,但却皆被局限在“国家”
名义的框框内。永远地遭受禁闭……
所以,会有某种方式的突然爆发,我能够体会。
是的,只能暂时认为是一般的凶恶凶手,但……现在我也并非毫无同情心理。婚后不久双亲去世,又无其他近亲,妻子是唯一亲人,但和妻子的关系也遭受失败……有趣的是,办公室的同事们并未觉得外浦是很高壮的男人,不是因为看惯了,而是在充满数字及水泥的旷野般的办公室内,连他看起来也不可思议的渺小了。
当时在狭窄的讯问室内,感觉他有如庞大怪物般可怕,但是现在回想起来,仿佛可以见到他沉重地背着自己的房子,挥汗不止地继续一步一步往前走,恰似身体比行李还小的行脚商人般的身影……
尽管如此,杀害两个女人毕竟不能原谅。
可以认为他是在前一年被宣告罹患癌症的阶段,正确地说是接受过手术后被告知可能再度复发的阶段,便已隐约在思考这项计划了。是的……也就是说癌症乃是一切的导火线。当生命出其不意地开始读秒时,截至目前为止的一切都变得可笑了,所以才想到那样的计划——把两个女人都杀死!
在后采的自白中,他提到,正因为两个女人都真正爱着自己,而自己也深爱两人,才会杀死她们,否则自己死亡的话,她们比自己更无法忍受。
这样自白之后,直至死亡为止,外浦几乎保持沉默,所以这一自白形同遗言,只是,人不一定在遗言中就会讲出真心话,事实上,除了那两位女性外,外浦还另有一位情妇,而且只坦白告诉她自己罹患癌症之事,请其帮忙安排那样奇妙的不在现场证明。
杀害两位女人的真正动机永远成谜,但我却认为,外浦只爱这位担负小共犯角色的年轻情妇,视幸枝和玲子为阻挠自己人生的女人,而希望在自己临死前和她们做个了断。
不,这样前后片片断断地叙述,你们也许会不懂我到底在说些什么吧?只是,我希望让大家知道,在动机方面是永远无法明白真相了。
担任共犯角色的女人?那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就是赠送凶器领带的“K”。
啊,和玲子发生关系后不久,外浦就已接近死亡,所以或许是朦胧中已想让她给自己的计划帮忙吧!K所证言的幸枝打电话给她是谎言的重叠。
幸枝可能的确打过电话给K,却非误以为她是丈夫偷情的对象,只是明明不爱丈夫,却又刻意表现得像是嫉妒发狂……
话归本题吧!
我们困惑的并非外浦杀害那两位女性的动机,而是不解他为何想出这种可笑的不在现场证明方法的动机。
当然也可能是一向被人漠视的男人,企图在最后的一瞬让精心策划的大烟火发射升空,使所有人的视线皆集中于自己身上的野心吧!
即使在外浦因癌症只剩下短暂的生命后,我们也找不到其杀人动机。在某种意义下,其动机比同时置身两桩命案现场的方法更令我产生兴趣。
他为何以杀人事件当作另一桩杀人事件的不在场证明?为何要玩弄警方于股掌之间?
毕竟安排不在现场证明的目的是为了不被怀疑为杀人事件的凶手,可是……为此坚称自己是另一桩杀人事件的凶手,岂不是很矛盾的事?
也有人说那是因为藐视法律。在无法证实两桩事件的凶手皆是自己的情况下,就没办法将自己逮捕,至少也不可能被判决有罪。亦即,只要无法证实在两桩命案中皆有罪,法律只有判定在两桩命案中皆无罪。
但法律当然没有那样容易受到藐视。事实上检方在事件当天的晚间十时左右在小田原目击外浦的证人出现时,立刻断定他是发生于真鹤的小野田玲子命案的凶手,而且涉嫌谋杀妻子,将他起诉了。
该位证人是小田原交流道的收费员,很偶然的,在该时刻正好很闲,能观察到进入东名高速公路的车型和开车的外浦的脸孔,而且留下记忆,所以确定外浦所说的“别的男人开车回东京,弃置于我家附近”的话是谎言。
但在决定起诉之前却拖延了将近半年的时间,这不管对什么人而言都是浪费!
再说,这是只要把线头理出来就能很简单推翻的不在现场证明,所以很难认为外浦凭那种程度的手法,就企图玩弄法律地想获判无罪。
不,由于外浦其实是具有夸大妄想习惯之人,妄想就与他的身体同样毫无意义地膨胀,所以很可能对那样的不在现场证明手法具有信心,以为不会轻易被推翻。只是,其目的——动机一当然并非为了要被判决无罪,毕竟,他对此毫不放在心上。
接下来,我要说明如何推翻其不在现场证明。
半年后检方决定起诉,事件告一段落之后,在内人催促之下,已经两年未曾出游的我们前往东北地方旅行了。我们以为能够在温泉旅馆悠闲地度假,但住宿的旅馆表面上是日本式,其实房间里摆放床铺——双人床。
虽是婚后第一次夫妻同行旅游,却已经是快到成为老来伴的年纪,所以一起睡在双人床上比新婚时更不好意思,就问女招待是否还有日本式的空房间。但女招待淡淡地回答说已被团体客人住满了。
正在困惑时,内人终于注意到了,说:“这只是把两张床并靠一起,看起来像是双人床而已。”
的确,因为覆盖着床罩,看起来像一张大床,可是掀开床罩一看,却只是两张并靠在一起的单人床。将两张床拉开后,内人忽然说“也许女招待会以为我们夫妻感情不睦”,所以又合力把床并靠在一起。
就在那时,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停下了动作。
如果这次的事件也和眼前的床铺一样,亦即,在真鹤和国分寺两地的两张床其实能够合而为一……
不,并非当场就全部明白,只是感到有些无法释然。在吃完饭后,内人投入一百元的铜板,扭开电视机,立刻大叫出声:“这是什么节目?!”
一看,是赤裸的女人在床上扭动身体,女人身上另外有身体……内人发觉是特殊频道时,正想换频道,我制止了,因为,感觉上那女人的脸孔和两张现场照片中所见到的两位遇害女人的脸孔之一重叠了……
接下来的两天我都在整理思绪。
回东京后,首先告诉中谷,因为我担心马上当着大家面前讲出,会被认为只是太过玄奇的想象,才选择最年轻的中谷。
中谷边反复无数次地阅读电话留言的记录,边颔首:“的确能理解玲子的话是那种意义。”
中谷也赞成我认为两位女人的争执乃是为了隐瞒某项秘密的演出。邻居主妇在路上见到玲子时,玲子或许真的和外浦家的人约好时间,只是因为对方迟归,才会那样不高兴。
至于N在新宿的饭店内见到外浦和玲子搭乘电梯时,曾说外浦之妻也以可怕的眼神看着两人,但幸枝眼神里或许是另一种意义也不一定。
由于中谷同意我全部的想象,所以我决定在大家面前说出,事实是这样——
我们因为两位被害者是在东京和真鹤的不同床上全身赤裸被发现,所以认为她们是和不同的对象上床,但也有两个女人一丝不挂在同一张床上的情形存在,对吧?而且就是那天晚上在真鹤的别墅床上发生,并非第一次,而是已经不知第几次了……
玲子和幸枝的确除了外浦以外另有爱人,但那却是我们看不见的人物,因为,并不是男人。
而且,由于在两人的尸体内发现精液,我们当然更相非常寂寞,所以如果玲子的事能刺激我再度爱她,何不以后就三个人同床睡觉?
“这样的话对我而言实在太突然了,但更让我意外的是,连玲子也说,既然她和内人都深爱着我,也许那样做最自然了。
“我实际上试过一次,找玲子到家里来,却不仅不觉得污秽,还感到既自然又美好,所以此后过了无数次同样的欢乐夜晚。
“对了,那通电话留言里,玲子所讲的话也意味着这种关系,难道你们没有注意到吗?
“所以,那天晚上,我们本来决定三个人在真鹤一起过夜。内人因为有事,稍后再搭乘列车前来……不过,事实上我已打算在这天晚上杀死她们二人了。
“在那之前,三个人一同在床上的夜晚,我边陶醉于两个女人的肉体、想象这种幸福的夜晚可能再也不会来临,边深深认识到自己会因癌症死亡已是无法逃避的现实,突然感受到绝望的悲伤,觉得这两人若知道自己将因癌症而死,一定会比我更悲伤吧!
“既然她们这样深爱自己,应该带她们同行才对……我没办法详细说明,但若要勉强说我有杀死两人的动机,就是这样。”
由于外浦一而再、再而三地说谎,我没办法相信他的话,但是,至少这样能够解释在加油站被目击的开车之人并非幸枝的理由,只不过……我还是认为自己的推理是正确的。外浦若承认妻子和别的女人漠视丈夫存在的全部——持续缴房屋贷款的全部、为此而持续工作的全部的话,就等于承认这一切皆毫无意义,当然希望在最后仍借谎言填埋自己人生的空白。
不,这点或许永远无法明白了吧!就算是谎言,相信此种谎言的外浦也已经死亡。
在诉说身体不适,接受检查后被告知癌症复发后,外浦作了如上的自白就被送往警察医院。在公开审判因而延期之下,外浦终于死在病榻上……结果,还是留下为何会安排那样奇妙的不在现场证明的疑问。
两个月后,死神已逼近的某日早上,我去医院探望,想问出答案,但……什么结果也未问出。他只说了一声抱歉,就再也无视我的存在般,很悠闲地面朝虚空微笑。见到这情景,我完全明白了。
不错,死神已近,外浦那缩得比我的脸还小的瘦削脸上真的浮现出悠闲的表情!
当时,我忽然明白了一切。这家伙只是为了在被起诉后,能尽量多拖延接受审判的日期,才借那种可笑的不在现场证明玩弄警方和检方于股掌之间!
虽然明白那种不在现场证明终有一天会被推翻,自己杀害两个女人的事也会获得证实,很可能会被判处死刑,但为了至少能借此尽量拖延日期……所以,才故意让事件看起来很复杂,才扮演着蝙蛹的角色,以便借蝙蝠回答是鸟或兽的问题,一天天地挨过时间,等到癌症复发。
他唯一害怕的是癌症太慢复发,而在那之前已经被判处死刑,所以等到这一天来临的同时,他就自行推翻不在现场证明。
那家伙是对这个国家进行小小的报复。他是想,如果注定要躺在医院的小病床上咽下最后一口气,那么不管是普通医院的病床,或是身为囚犯被人监视的病床,都已经没有多大差别,反正都是被囚禁于“死”的牢笼里的犯人。
而如果人生的最后几个月几十天,或是几天,都必须困在被医院墙壁围困住的床上,则不管是否受警方监视的罪犯,也无多大差别了。不,毋宁是在警方监视下还比较好,毕竟纵然是自由之身,在没有亲人,死期又已近在眉睫的情况下,连住院的钱都……
可是,如果是犯罪者,在死亡之前的几个月间,国家会供应病床。
不错,我认为外浦杀害那两位女性时,已经计算到这点了,他是为此才想出可以令我们混乱不已的奇妙的不在现场证明。他是对将他以公务员名义囚禁在国税局角落的牢笼里、一天到晚只是数着别人的钱、被无意义的数字将自己的人生搞成白纸一般的“国家”进行小小的复仇!
他要让自己死亡之前的最后一段短暂人生能够花费自己多年来数过的别人的钱……由于置身同样的立场,我多少可以了解,甚至我和他也有着同样的心情……
在那之前我们是幸福的。我们是指我和我妻信子。
其实她的名字不叫信子。可是几年来我都这样称呼妻子。为了一只老鼠。八岁时,我偷养的老鼠就叫同样的名字。小得可以上我掌心的老鼠。跟污水沟的老鼠一样的颜色,只有右耳是白的。我称那只白耳老鼠做信子……
孩提时代,没有人爱我。父亲在醉酒时杀了母亲,我在孤儿院长大。我对懂事以前发生的命案,一无所知。也许贫穷的关系,到我长大一些,所带的书包里面,放着被孤儿院收留时穿的衣服,小而破烂,开了六个洞。
七岁时,出狱的父亲来看我。男人的开襟衬衫胸前肋骨浮现,故意做出笑脸,细小的眼又硬又瘪。霎时间不知是谁。听说是来接我的,结果半小时后一个人回去。因为那三十分钟我一句话也不说。
在孤儿院里,我没有跟任何人讲过话,老师担心之余带我去了三次医院,连医生也无法使我开口。我只说过一个“是”字。说“不”时沉默地摇头。大家叫我“蛤蜊”——从老师到比我年幼的孩子都不喜欢我。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主动搭讪的封象,就是那只老鼠。八岁那年的夏天,下雨的午后,放在后院的捕鼠器中,那只老鼠被雨所困,吓得不敢逃。
我伸出双手把老鼠抱出来,搬到很少人去的储藏室,放进生锈的鸟笼里。毎天从厨房偷出食物,一到自由时间就偷偷跑进储藏室跟它玩。
第三天,我替它取名信子。虽然不知是雌雄,我却很喜欢这名字。那是封面厚纸被撕破的童话故事中出现的少女名字。老鼠信子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听我说话的生物。我在储藏室的角落里,像别的孩子一样欢笑、说话、断断续续地唱歌。不管喂它吃多少都长不大,一直坐在我的掌心,用白色的右耳听我说话或唱歌。我的身体中,只有触摸到老鼠的掌心是温暖的。老鼠大概也知道我是唯一听它叫声的对象,一听见我的脚歩声就在笼里乱窜,用一双小葡萄似的黑眸盯着我,当我唱得很好时,便用长长的尾巴缠住我的尾指,发出愉悦的吱吱声。然而一个月后,这只不晓得我的小手以外世界的老鼠死了。
某天早上踏进储藏室,发现鸟笼倒在泥地上,信子像小石子似的硬毙了。半边眼睛打开,好像睡了。切成四方形的天窗外还是夏天,雪白的光线溶进它的白耳朵,使信子看起来像少掉一只耳朵的老鼠。那只耳朵再也听不见我的声音。它是被杀的。细细的铁线捆住它的颈项,嘴巴微张,大概最后一秒还想向我求救吧!
我立刻猜到凶手是谁。一定是跟我同年,喜欢杀虫和蜥蜴的“肥仔”。双亲同被火车撞死,爱欺侮人,大家都不喜欢他,最憎恨同样不被大家喜欢的我。从前曾经用脚践踏我最珍惜的星形徽章。老鼠死的前一天,我去储藏室时,他从树丛后面探出脸来,露出恶意的微笑。我在庭院的银杏树下埋葬老鼠,造了一个小石墓。两天后,吃过晚饭走出食堂之际,我用刀子砍了肥仔一刀。
马上有人制服我的身体,刀子只伤到他那晒黑的手臂。肥仔见到血,天崩地裂似地惨叫。我想摔开从我腋下伸过来箍住我脖子的双臂,可是那时根本叫不出声音。结果我被送进医院住了半年。
半年的住院生活,把我完全矫正过来。
医生和护士的笑脸改造了我,使我能够适应社会。我依然沉默寡言,但在人前变成普通孩子一样爱笑、爱哭或者发怒。
肥仔也是。半年之中性格变得判若两人。原本那个爱欺侮人的孩子,变成乐于助人的亲切少年,每个人都喜欢他。肥仔对我说过两次“对不起”,我对留在他右臂上的L字形细伤痕只回过一次相同的话。我们用孩子气的誓言做了发誓仪式,成为好朋友。不仅肥仔,我也跟其他人相处融洽。
医生们成功地把我改造为另一个机械人。唯一不能矫正的只有那个夏天的老鼠记忆。我没对任何人说出袭击肥仔的理由,肥仔也像忘掉那件事似的生活行动。过了两年,有时他会突然想起来说“那时是我不好”,我就十分愤怒。他大概没察觉到,我不愿意他或任何人提起老鼠的事。那是属于我的老鼠。我把一只老鼠埋葬在心灵的最深处,不允许任何人偷窥。
我也没对妻子提过老鼠的事。不需要说。因为她是我的新信子。我时常在心里用她听不见的声音喊“信子”,在那之前的确是幸福的。在那之前……
她在我常去的咖啡室当女侍应生。我时常坐在店里眺望窗外,有一天,她在我桌面上摆好咖啡后,说:“你很沉默”,然后对我盈盈而笑。“我一个人来,跟谁说话?”“对,总是一个人。虽然这样,为何我会觉得你不爱说话?”说完又笑了一下。
从那一刹那起,她是我很久以前的那只老鼠。离开孤儿院后,我继续扮演完美机械人的角色,像普通人一样生活,其实内里一直渴望拥有一只老鼠。信子的白耳朵小眼睛和细细的叫声,已经浸染我的人生。我望着她的笑靥,对于自然地开口的自己也感到惊异。
信子再度回到我手中。她是我毕生第二次用我的声音、我的语言说话的对象。我们去海边、公园、街头散步,下雨时同撑一把伞。她的头发留到肩膀,经常拿着麦秸编的手袋。手袋太大,使她看起来像年幼的少女。麦秸手袋里装满属于我们的幸福。她喜欢挂着我的臂膀走路,喜欢替我钉补脱落的衬衫钮扣,喜欢黄色的胸针,喜欢笑。真的很爱笑。
只有一次不笑。一年过后的寒冬夜晚,分手时她骤然僵硬着脸说:“给我一万圆好吗?”从我手里接过钞票后,背过有点想哭的脸走向车站的剪票处。我以为她有急用而已,不料第二天去咖啡室找她时,她越过桌子伸出左手,打开手指给我看。
左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只银色的戒指。有个小钻石之类的石粒做装饰的戒指。“昨天的一万圆买的……你不喜欢的话也无妨。请你亲手还给珠宝店。老板答应今天之内把钱退还。”透过无名指和中指,可以看到她的黑眸。眼眸微湿,光的水滴彷佛即刻就会淌下。比钻石美上好几倍的泪光。我没提过结婚这句话,她不知道我的心情。我曾想过要使她成为一生属于我的东西,可是没有勇气说出结婚这个字眼。她的幸福笑容跟我的不幸过去太不相称。我把她手上的戒指脱下来,说了一番谢罪之词。她误解我的意思,想笑,微笑却在僵硬的颊上中途破碎。“不必道歉。我只想模仿一天……”她说。我摇摇头,“我们买过贵一点的。”她不能置信地凝视我片刻,想再笑一次,又失败了。只是静静地无声而泣。
一个月后,我们结婚了。
过后几年的婚姻生活确实幸福。我又回到八岁夏天的储藏室,在不受任何人干扰的角落上跟信子过着甜蜜的二人生活。我不是用机械人的矫正声音,而是自己本来的声音说话,妻子只是安静地垂听,不时欣悦地笑……
不,还是不要回想吧!
得不回的幸福想也徒劳。我必须回忆的只有那时妻子的面貌。我还不太明白死的意思,仅仅楞然伫立看守着妻子的脸。
白嫩般的肌肤,微张着吸入黑喑的眼睛、苍白的唇……
命运再一次让我的信子死去。不动的妻子很像那时的老鼠。嘴唇微张,好像向我呼救。我蹲在她耳边,第一次尝试发声叫她“信子”。信子,我的老鼠……
不是命运。是那些家伙的错。他们逼死我的妻子。那些家伙,跟从前矫正我成为机械人的银发男人一样,穿上同样白袍的家伙。
我必须再一次握住八岁那年的刀,向他们狙击。他们逼死信子,我要亲手得到偿还……为了把我的另一个信子,另一只老鼠永远埋葬在坟墓里。
复仇计划无懈可击。我有一个没有人发觉的藏身地点。直至我复仇完成以前,警察绝对不会发现我的潜伏处。我自己本身变成一只老鼠,潜伏在这个都会夜间最暗的地点,眼睛发光,等候机会狙击。
晚上八点差一分前。
终于机会来了。我从小路的黑暗中出现,出到商店街,走进街角的电话亭。冻冰冰的寒夜,街上的人关在栅门背后生活,路上空无人影。偶然走过一些车灯。
虽然不必担心被人看见,我还是把脸埋在裹起的大衣衣襟里。再一次肯定腕表上的时间,我用手帕遮住话筒,戴着手套拨电话。电话的转动声在削短某个人的生命。话筒底层跌入短暂的寂静。一只老鼠的叫声在我耳边苏醒……没事的,我说。不必担心。很快就结束了。这回我会把你埋葬在一个谁也不能干扰的安宁睡乡……对方的话筒拿了起来。我慢慢开口……
电话响时刚好八点钟。横住广江把丈夫的开襟毛衣从二楼拿下来,视线投向玄关的挂钟时电话就响起来了。她拿起楼梯下的话筒。传来低沉粗糙的男声,说叫院长听电话。
广江正想问对方的名字时,丈夫不知何时从起居室走了出来,从她背后抢过话筒。丈夫对着话筒答“是我”,之后不说话。
广江回到起居室时,发现桌上的玻璃杯倾倒了,褐色的液体滴到红地毯上。丈夫大概是一听到电话铃声就慌张地站起来的关系。广江呆望着淌流的液体,一边侧耳聆听丈夫的动静。
电话讲了一分钟左右就结束,其间丈夫只说了两句话。
“白袍?为何带两份人的白袍去那种地方?”还有一句是放下话筒前,丈夫罕有地用颤声低语:“好。我马上来。”
丈夫不回起居室,直接上楼去的样子。广江正想上去看看时,只见丈夫披着上衣,手里搭着白袍走着下来。
“你要上那儿去?”
“有点事……我马上回来。”
丈夫避开广江的问题冲出玄关。
目送车子的红色尾灯在风中摇曳着,变成两点火远去之后,广江回到起居室。洋酒的最后一滴滴到地毯上面去了。地毯上的污迹使她心里的不安扩散。
刚刚电话里找她丈夫的男声,肯定就是傍晚打过电话来的人。今天傍晚,她刚从朋友的时装设计展览会回来,电话就到,同样粗糙而无特征的声音,只说一句话:“你丈夫横住忠雄是逼死我妻子的杀人犯。”六点半,丈夫从医院回来,她马上转吿这件事。丈夫一笑置之。“恶作剧电话罢了。”不过内心一定十分介意。此外,他好像知道男人会在八点钟再打电话来。一边倒威士忌,一边用畏惧的视线频频看壁上的时钟。
结婚二十四年,第一次看到丈夫如此狼狈。广江的父亲去世后,丈夫就继任位于世田谷区的综合医院院长宝座,作为著名的白血病研究专家之一,素来处事接物都与地位相称,从来没有声音颤抖过。到底发生什么事?
她想起前晚,女婿石津突然造访的事。
石津担任内科部长,今年四十岁,十分坚定有主见的人,丈夫挑选他做独生女的夫婿,乃是认定将来他可继后。石津深夜到访,跟丈夫二人关在书房里。广江经过门前时,偶然听到丈夫的声音这样说:“总之,先给他一百万。如果他不接受,到时再说。”
前晚二人的对话和今晚的电话是否有所关连?
石津也许知道什么。这么一想,广江马上打电话给住在祖师谷的女儿。然而女儿说石津从昨天起到大阪参加研讨会去了。
“洋子,最近有无怪电话打去你家?低音的男声。”
“没有哇。怎么回事?”
广江恰当地敷衍过去,然后收钱。
坐在沙发上,虽然手上翻阅妇女杂志,压根儿读不进脑。打窗的风声就如打在她心里,她关起套窗,这回寂静像薄冰般贴住胸膛,愈发忐忑不安。
一小时过去。两小时过去了,丈夫还没回来。
浮上心头的尽是坏想像。会不会是丈夫的手术有误弄死一名病人,病人的丈夫为此而恐吓?不祥的想像陆续扎在心上,但是最坏的乃是电话中的男人把丈夫叫出去杀了。除此以外她想像不出别的。
电话是在将近天亮的凌晨五点响起。警察打来的。用干涸的声音吿诉她:“在市中心的游乐场发现尸体,好像是你先生。”
警方起初是从结怨的线索着手。
现场是在大厦林立的市中心一角,空空荡荡的游乐场上。横住忠雄倒在随风摇摆的秋千旁边,情形好像是在仰望都会布满高速公路的上空。秋千的影子在白袍上荡来荡去,看起来像是要摇醒脸色比白袍还白的死人。
白袍的胸上有血渗出。被人用手术刀之类的锐器在心脏剌了三个地方,脖子上被铁线捆了两圈。从出血量来看是先剌心脏,在断气前后再用铁线勒住脖子。铁线陷进颈部的肉,足以显示凶手恨意之深。
死亡推测时刻为前一晚的九点左右。受害人在八点钟接到可能是凶手的电话后出去,从横住家到现场需时四十五分钟,想像是刚到达游乐场不久就遇害。
尸体的上衣口袋里找到一百万圆的钞票,放在信封里。凭此可以想像犯罪动机不在金钱。关于一百万的事,受害人之妻横住广江表示毫不知情。她原本坚持昨晚八点打给丈夫的电话一概不知,后来听说女婿石津纯一于昨晚八点多迁出大阪的酒店,其后行踪不明时,态度突然改变,闪动着红肿的眼睛说出一切。
所谓一切,也不过是有关前天傍晚凶手打来的电话内容,三天前院长和内科部长关在书房交谈的片断而已,然而警方已能捉住事件的轮廓了。凶手认为妻子的死因在于横住和石津,想要报仇雪恨。横住想用一百万的钱来处置,凶手却不在乎钱的问题,终归因怨恨而杀害横住。
“你先生带了两件白袍出门,多半是凶手的命令……”
承办案子的是警视厅搜査一课的堀部警部。受害人的妻子听了他的话,沉默地点点头。
关于白袍尚有两点疑问。一是从白袍没破的这点来看,可以想像凶手在杀人后替尸首穿上去的。问题是故意这样做的理由何在?还有一个疑问是另一件白袍的去向。
凶手故意替尸首穿白袍,是否意图通知警方,杀害的横住是医生?堀部警部这般推测。是否想要投诉,妻子的死,责任在横住医生身上?况且不光是凶手的妄想。若是支付一百万给凶手,意味着横住等人确实觉得凶手之妻的死是自己的责任造成。凶手怀恨的理由在此。
警方担心的还有另一件白袍的去向。肯定是凶手从现场带走的,而白袍的去向则与石津纯一有所关连。
在大阪府警的协助下得悉,昨晚八点五分时,有男声打电话到酒店找石津,五分钟后,石津慌里慌张的迁出酒店。在柜台付帐之际,石津问现在能否赶得及搭最后一班新干线去东京,工作人员回答说没问题,然后他就在酒店门口搭计程车走了。看来凶手于八点钟打电话去横住家后,立刻打去大阪的酒店,指示石津回东京的样子。然后杀了横住,另在指定地点跟回到东京的石津碰头。
就此推测,凶手杀了横住后,利用横住的车子行动。因在现场附近没发现到受害人开出家门的轿车。凶手会不会用车载石津到其他地方加以杀害?假设事件的轮廊正确,石津也被杀的话,他的尸体也跟横住一样穿白袍了……
上午十一点,前往代田的横住医院査访的刑警有联络进来。他们负责调査最近医院有无发生可疑的死亡纪录。
“还不知道可疑点。院方否定任何一宗死亡是医院的责任。不过,从有丈夫的女病人跟院长或内科部长有关的条件来说,共有三人死亡。除了一名七十岁的女病人之外,其余两名是白血病的山下治代,二十六岁,以及患脑肿瘤的津村民子,三十二岁。山下治代用半年时间接受横住和石津的治疗,十天前死亡。津村民子从去年底开始接受二人治疗,一个月前死亡。他们二人都是这方面的权威,然而病入膏肓,似乎不该由院方负起责任的……”
“总之,你去査一査那两位女性的丈夫吧!”
“是——还有,本周内似乎像凶手的男人打电话找过院长三次。毎次院长都叫石津过去商量。石津也在三天前值班的晚上十点左右,接到男人的电话,其后石津马上外出。”
大概其后直接去院长家,在书房里决定付一百万给凶手吧。堀部警部叹一口气,放下话筒。
石津洋子坐在娘家客厅的沙发上,楞楞地发呆。
父亲的遗体尙未从警局领回,一堆亲戚围着泣不成声的母亲。洋子也听到安慰声:“没事的。纯一一定活着。”但不知道是谁说的。对于父亲的死和丈夫的失踪,她还不能产生实感。警察问到她丈夫最近有无古怪的地方时,洋子只是怔怔地摇头而已。
事实上她对丈夫的事一无所知。不是有爱情的婚姻。自己只是服从父亲的命令成婚,丈夫则是觊觎院长的椅子而已。看在院长椅子的份上,他对自己和孩子都算温厚,其余就如假面具一般无感情。
她对年长十岁的丈夫漠不关心。半年前开始有人忠吿她说纯一跟年轻的护士不是普通关系,却不怎么使她情绪动摇。
谣言大概是真的。那位护士比自己漂亮得多。可是护士也在半个月前意外死亡,关系结束了。况且丈夫好像不是真心爱她。他不会舍得抛弃院长的椅子。“听说那位护士车祸失事死了?”她这样问,丈夫的脸色保持不变。他死的时候也会这样木无表情的死去……丈夫近来的说话声音和面孔,不管怎么想都回不到洋子的脑海。
玄关的电话响起,伯母去接,叫洋子的名字。孩子交给女佣照顾留在家里,她想,多半是女佣有事找她吧。
拿起话筒,传来低沉听不清楚的男声:“你是石津洋子吧!你丈夫是杀人犯。为了替我妻子报仇,我杀了他。尸体在晴海码头的仓库里。”说完这些就收线。放下话筒后,洋子模模糊糊的知道是凶手打来的电话。
洋子步伐缓慢地回到客厅。
众人一同回头。洋子漫无意义地对大家笑一笑,像鹦鹉学舌般重复凶手的话,然后不知怎地头部往下一垂,晕了过去。
我慢慢放下话筒。
我的手还留下昨晚用铁线勒住石津脖子的麻痹感。我忘了最后石津是怎样的脸孔。不仅石津,还有横住的脸,以及那名护士也是。
那名护士很简单的相信我的话。“好像撞到一只猫。”她从前座下车,蹲在柏油路上窥望车底。我慢慢后退,然后猛力踩油门。突然侵袭的光线使她惊慌站立。她和车子相撞的刹那,不知是怎样的表情?
她真是单纯,不然就不会受石津那种男人的骗了。石津也是笨蛋,我的一个电话就把他叫回东京,“跟我去晴海码头,那是我和妻子定情的所在。你在那里向我谢罪,我就饶恕你。”我那样胡诌的话,他很简单的相信,坐上车子。“横住把钱和这部车子送了给我。”这样撒谎,他也信以为真。
从我握着手术刀攻击他到最后的瞬间,他一点都不懐疑我的话。
那时的石津是怎样的表情?我只记得他的身体在我面前崩溃。无意中望见冬夜的港湾对面,东京的霓虹灯灿烂得彷如另一个世界。忘了也好。我要回忆的只是那时的信子。嘴唇微张,向我求救的信子……
我走出电话亭。
冬日午后的阳光照亮新宿车站前面的广场。形形色色的人在马路上熙来攘往,碰碰撞撞地往各人的人生方向散去。
我也混入人群中,朝着属于我自己的方向走去。我再度变成一只老鼠,潜伏在没有人发觉的隐身之处,等候下一次机会——杀死那家伙的机会……
正如凶手所言,石津纯一的尸体在晴海码头的仓库被人发现。
跟横住一样,心脏被手术刀之类的凶器刺了三刀,颈部被铁线捆了两圈,不出堀部所料的,尸体穿上白袍。后来解剖结果显示,死亡推定时刻是午夜零时至一时。想像得到的是,石津搭最后一班新干线回东京,立刻被凶手带到现场杀害。
横住和石津都是受害人。可是如果凶手的话有根据的话,他们在白袍底下隐藏着加害人的脸。凶手确实表示过为妻子报复。到底横住和石津杀死什么人?谁的死要归咎于两位医生的责任?
堀部从现场回到警局时,同时接到两个重要联络电话。
一个是留在医院的刑警打来的。据说半个月前,在内科做事的年轻单身护士,在住家附近被车撞死。撞人后逃跑的犯人还没逮到。
“谣传那个名叫田原京子的护士,从几年前开始跟石津内科部长有特别关系。撞车事件与横住或石津无关,由于二人同时刻都在医院,有确实的不在现场证明。问题是田原京子好像接过凶手的电话。七点钟接到电话,之后她说有急事,向同事交代一下就离开医院,三小时后被人发现她的尸体躺在高圆寺的路上。”
出现另一名可能被凶手复仇的魔手所杀的人物。堀部吩咐部下详细调査该名护士的身边情况。刚挂断电话,铃声又响了。
负责调査山下治代和津村民子遗族的刑警打来的联络。
“患白血病的山下治代没有特别可疑之处。她丈夫有昨晚的不在现场证明。问题是津村民子。她住在驹沢的小公寓里,丈夫津村庄一在丧礼结束十天后,离开住所,已经半个月没回来……”
津村庄一,三十四岁。两年前住进驹沢的朝日庄公寓,在附近的洗粉工厂做临时工,性格沉静,工厂 548c." >和公寓的人只知道他从前服务的公司倒闭,所以改变职业,此外对于他的事没有人知道。
津村的妻子民子是个笑容开朗亲切的女性,关于自己的生活她也很少提及,予人印象是对生活保守认真的夫妇。
几乎没什么人参加丧礼,有位朋友取代津村照顾打点一切。丧礼之后向公寓的住户致意的也是那位朋友。
“管理员给了我名片。他的朋友叫伊原贞夫,T报社会部的记者。现在我要去看看那位朋友。”
堀部警部挂断电话,立刻传呼横住医院的刑警,吩咐他详细调査那里的病人津村民子的一事。
四十分钟后答覆来了。
津村民子从去年底住进横住医院,石津和院长亲自治疗。一个月前的一月十七日死亡。
当晚九点左右,护士田原京子听见电铃赶到病房,民子非常辛苦。她马上通知石津,石津却在半小时前接到院长家里的电话,听说院长晕倒而赶去院长家了。由于内科只剩下两名年轻无经验的实习医师,于是田原京子打电话到院长家找石津,石津表示“现在走不开”,改叫値班的医生听电话,听了民子的症状后,简单的吿诉他治疗法。
年轻医生依照他的办法尝试,四十分钟后病人死亡。据说再过二十分钟后,石津才从院长家回到医院。
“这些事情,病人的丈夫知不知道?”
“知道。石津是在病人丈夫到达之后才回到医院之故。他没针对石津说什么,过后却责备田原京子,为何院长或石津先生不替他妻子做诊断?当时负责治疗的实习医生野上在旁听到一切,田原京子将院长或石津不能赶来的理由全盘吿诉病人的丈夫。他也对田原京子说了一番谴责的话,怪她在电话里没有尽力说服石津医生。”
“他认为是石津的过失吧!”
“不,院方表示,即使石津赶到也不可能救回她的命。病人在入院的阶段已经太迟的关系,竟然能够多延一个月命,据说是托院长和石津亲自治疗的福,恨他们是没道理的。”
“明白了。”
堀部挂断电话,再拨去院长家。问过院长夫人横住广江,证实她丈夫于一月十七日晚晕倒,把石津叫去。
为了研究要在春季的研讨会发表的划期治疗法报吿,丈夫因持续的辛劳过度而病倒,据说在医院休息一天就回覆了。
“那件事怎样了?”
听到受害人的妻子不安的声音,警部恰当地回答后,放下话筒。
一小时后,去找津村庄一的朋友问话的刑警来了联络。二月的夜晚很快就涂黑刑警办公室的窗子。
津村和他的朋友伊原贞夫同是孤儿院长大的,出到社会后持续每年碰面两三次的交往。从小开始,津村就很阴沉和神经质,五年前跟民子结婚有家之后,变成另一个人似的开朗。两年前,他所服务的小型纤维公司破产倒闭,他仍露出笑脸说:“我有民子,不要紧。”津村再度变得神经质和眼神暗淡,是当去年底得悉妻子患了不治之症开始的。民子去世时,津村显得异常悲恸。
伊原并非特别跟津村熟悉,可是负担津村妻子的丧礼和费用,据说由于介绍横住医院的是他,伊原觉得自己有责任,自责不该向津村介绍那间医院。
“还有,听说津村民子死时,院长和石津不在医院,未能及时抢救什么的……”
“这件事,刚才岸本来过电话,我已知道。津村有无对伊原表示过憎恨石津他们?”
“有。伊原安慰他说,院长病倒了不能赶到也是无奈的事,可是津村坚持院长没病,肯定是假病,他们怕麻烦,不愿回去替将死的病人治疗云云……伊原一直规劝,最后津村终于回答明白了……”
伊原贞夫知道的只有这些。津村从半个月前没有回家的事则第一次得悉,答说猜不到他的行踪。刑警请他一有津村的消息就报警时,他只是沉默地点点头。
“不过,我有感觉,那个伊原还有什么隐瞒……”
中年的刑警在收线前这样喃喃说道。外面风大,刑警的声音有点寒冷。
刑警离开后,伊原文代怔怔地望着丈夫的右臂。伊原似乎想避开说话,整个脸埋在晚报里。
丈夫的右臂有个大大的L字形伤痕,被毛衣遮住。很久以前的旧伤。丈夫不喜欢提起伤痕的事,夏天也穿长袖衣,大概是孤儿院时代希望忘掉的回忆。关于孤儿院的事,他也尽量不对文代提及。文代只知道他的父母火车意外死亡,孤儿院的人都叫他“肥仔”。为何这样称呼,连丈夫自己也不知道。其实他一点也不胖,只是肌肉有点松弛,手臂白晰,“肥仔”绰号的形迹隐约可寻……
“这些事真是津村先生做的吗?”
文代鼓起勇气这样说。丈夫从晚报抬起眼睛,叹息着回答“不知道”。
“可是津村的确很爱他太太……”文代轻声说,她也叹了一口气。
想到津村民子的死,她有一点懊悔的感觉。
四年前流产之后,文代的体质崩溃了,住院整两个月,其后就时常生病。住院期间大致上回覆过来,过后继续定期看病。医生说没什么病,只是容易疲倦,去年秋天又住了半个月医院。那时津村夫妇来探病一次。津村夫妇和她并不熟,她对阴沉的津村无法产生好感,却对笑态温柔的民子有好感。民子口头上说“我们很穷哟”,可是有津村的爱包围,看起来确实很幸福。
刚好那段时间丈夫的报社工作很忙,较少到医院看望她,不禁觉得寂寞,当她看到民子的笑脸时,刹那之间想的竟是:这个人也生病就好了。
实际上果然如此。
民子不久就病倒。民子死后半个月,文代接到医生通知说不必再去看病了,保证她完全康复。就像自己一瞬间的嫉妒弄死了民子,藉着牺牲民子的性命而保障自己的生命似的,使她深深懊悔……
“我不晓得应该怎样想。”文代的视线落在报导上刊登的两名受害人脸部照片上面,“我见过这两位医生好多次,他们对我非常亲切。我不是说这间医院很有温情吗?所以才介绍给津村先生。”
“静一静好不好?还不能肯定凶手就是津村啊!”
丈夫怒声说道。发怒的方式不寻常。从他话语的背面意思来看,他不是确信津村是凶手么?
丈夫回答刑警时有点迟疑,似乎有所隐瞒。他一定掌握凶手是津村的确据,只是没有吿诉刑警,不是吗?目前最淸楚津村为人的就是丈夫。
铁线?凶手杀人后,在尸体的脖子上用铁线捆住。丈夫是否对铁线的事有什么头绪?今晚回来时,扯掉玄关的墙壁上悬挂的小镜子,怒道:“不要在这个地方挂镜子”。他不是气镜子,而是对挂镜子的铁线生气……
三十分钟后丈夫走进浴室,电话随后鸣响。文代拿起话筒时,对方说:“那家伙在不在?”
文代握话筒的手指发抖。称自己丈夫做家伙的只有一个人。声音不错是他……她那越过浴室的玻璃门叫丈夫的声音也是紧张兮兮的。
丈夫裸着上身出来,从她口里听到津村的名字时,明显的脸色一变。
“我是。”起初对着话筒这样说,然后只是回答“嗯”和“不”,最后说“后天晚上九点见”就挂断了。
那时丈夫似乎发觉她的视线停留在自己右臂的L字形疤痕上,故意若无其事的扭转身体挡住手臂。
我慢慢放下话筒。
那家伙的右臂还有伤痕留着吧!离开孤儿院后,我一次也没见过他露出腕臂。不过,即使他臂上的伤痕消失了,在我的记忆并没有消失。从前是L形旧伤,现在我要结束他的生命……我杀了三个人。为了替妻子报仇。复仇尙未完成。还有一个杀死我另一个信子的家伙没死。经过二十多年,我终于把他赶到绝境。
他什么都还没察觉的样子。电话的声音很怪,也许发觉杀死横住和石津的凶手是我了。假如他对从前勒死一只老鼠的事还有罪恶感,就会知道那两条尸的脖子上捆着铁线的意义。应该没有察觉我连他也有杀意。他没发现二十多年来,一只老鼠在我身体里不住地叫喊,更没发现我在等候复仇的机会。我只是等机会。终于机会来了……
“津村深信横住是利用假病怠慢了诊察吧!”
深夜的搜査会议提出这个意见。
这个会议决定津村民子的丈夫庄一是最有可能的嫌凶。由于毫无证据,暂时不发布,结论是集中搜査追寻津村庄一的行踪。
津村好像深信一月十七日晚,横住晕倒是假病。一名刑警査访后,找到昨晚九点左右路过横住被杀的游乐场旁边的公司职员,据说他听到一名男子的厮骂声:“你说生病是假的。”
“对,津村只是相信这点。实际上横住那晚真的晕倒了。他太太和附近医院的医生有证词。由此可见纯是津村找藉口讹赖。津村之所以杀横住和石津,一定还有其他确实的理由。横住他们很怕凶手,准备给他一百万。若是普通藉口的话,他们就会一笑置之了。我觉得凶手掌握了某种事实根据——田原京子也是因此被杀的可能性很高,绝对不是因她在电话中没有尽力说服石津回去医院那么简单的理由……一定还有别的跷蹊……”
目前只知道,田原京子和石津有四五年的情人关系,在津村民子死亡时他们结束了关系。京子的同事说:“石津先生突然提出分手,她很苦恼,听说她死了,我以为她是自杀。”虽然这样,警方认为被谋杀的可能性更高。
如果田原京子是被津村用汽车撞死的话,采取不同的杀法有什么特别理由?而横住和石津是被同一种手法杀害的。
堀部看看工厂拿来的津村庄一的脸部照片。瘦削型,眼神暗淡。有如裂缝似的眼睛深处,含有一点莫名其妙的光……
“凶手是否就此结束报复?”
“不,如果津村这样不分靑红皂白的杀掉跟妻子之死有关的人,最后取代石津治疗他妻子的两名年轻医生也有可能受狙击。”
堀部指示那两位医生,一接到可疑电话立刻通知警方。有关这点,堀部的推测落了空。
凶手的下一个狙击人物意外地出现了。
第二天早上,嫌凶的朋友伊原贞夫造访警视厅,要求面晤警部。
由于伊原是新闻记者,警部起初担心他是假借卷入命案而得到特讯,可是伊原的脸色苍白,吞吞吐吐了一阵子后,说出意外的事实。
“昨晚津村打电话给我,约我明晚九点见。津村想杀我。我希望警方保护我的性命。”
“为何昨晚不联络?”
“文代——在我太太面前有些话不方便讲。”
“到底怎么回事?你确信津村是这次命案的凶手吧!”
“是的。”
“你说他要杀你,因为你介绍医院给他的关系?”
“也许有关系。最初他太太去大学医院接受检査,诊出是脑肿瘤。津村想让太太在大学医院接受治疗,而我勉力推荐他去横住医院……横住医生他们被杀,我相信是他憎恨二人没有赶回去做最后的治疗……背后还有一个杀害他们的动机。”
“怎么说?”
“大家都知道横住医生是白血病权威。最近几年尝试新疗法,成功地延长了无数病人的生命。听说要在春天的研讨会发表研究报吿,这种疗法只有横住和石津医生知道。如果他们死了,等于将接受治疗的病人的死期提前。我太太也是其一。”
“你太太?”
“我对她本人隐瞒,用别的病名蒙骗她,实际上四年前接受白血病的诊治。不过托医生们治疗的福,替她延长了几年命。最近体质好像不错。顺利的话,据说还可以多活三四年。津村的妻子死了,他不允许我的妻子活着,也不让我活下去。在民子的丧礼上,我不慎吿诉他,内子可以多活几年。我想向他证明医生不是坏人……可是仔细一想,内子的性命有了保障,而他的妻子死了,对他乃是莫大的伤害啊。”
“他嫉妒你?”
“不光是嫉妒。从前我把津村最珍爱的东西夺走了,所以津村憎恨我所珍惜的东西。横住先生死了,我也不晓得太太的身体怎办才好。津村的目的在此。当然不仅是内子,明天他也想杀我……从前,我把津村最珍爱的一只老鼠杀了。”
“老鼠?因从前杀鼠之恨而夺去你和你太太的生命?傻瓜。”
堀部惊讶得想发出的笑声,被伊原认真的眼神制止住。
“你这么想,因你不知道津村这个人。小时候,津村知道我杀了他的老鼠后,用刀砍我。”
伊原迟疑一下,然后挽起右臂的衬衫。手臂上留着剐破的旧伤痕。很像英文字母L。
“假如没人制止的话,我想他真的会杀了我。毎当看到伤口,我就想起当时他的眼神……出到社会做事后,见面也装作若无其事,可是我很怕他的眼睛,他一直用那种可怕的眼神看我。我对他很好,理由在此。”
大疤痕变成不同皮肤的颜色,看起来有如生物爬在伊原的手臂上。事实上在那伤痕中,津村少年时代的杀意隐藏了将近三十年,迄今还潜伏着。
堀部想起津村庄一的照片,目无光采,透过那个小小的洞窥望似的冷酷无表情。令人感觉莫名其妙的瞳光,大概就是对于从前杀掉自己老鼠的伊原持续的杀意。
“当我知道受害人的脖子上捆着铁线时,我就确信凶手是津村,以及他想夺去我和内子的生命……”
伊原说到这里一度闭唇,然后脱口而出:
“我是用铁线绞杀他的老鼠的。”
在石津家帮佣的中田昭代,一大早从娘家赶回来,一边窥探怔怔发呆的洋子,一边替她斟咖啡。
一夜之间变成未亡人的洋子,眼睛底下出现黑眼圈,样子十分憔悴。
“有什么事?”
“不,没有……”
昭代走出房间,心想还是直接吿诉那位年轻英俊的刑警好了。昨天结束家宅搜査时,他表示今天中午以前还会再来。本来她想先吿诉女主人,最终决定亲自讲。
五六天前的晚上,太太不在家,院长打电话给少爷。少爷在电话里小声说:“爸爸,不必担心。那家伙纵使掌握了明显的证据,但是不会把我们的罪行向世人公布的。被人知道了反而对他不好。”——他是指什么说的?昭代在脑中反刍多次,所以记得很淸楚。
她不晓得那些话跟这次的命案有无关系,不过那位英俊的刑警必然很感谢自己吧!只要不说自己有窃听电话的习惯……就说是偶然站在门外听见的……
堀部并没有将伊原的想像全部生吞活剥的接受,伊原本身也在最后更正说:“也许事件对我的冲击太大,产生古怪的妄想。假使津村真的想杀我,原因可能是我介绍一间不负责任的医院给他而怀恨在心吧!”
不过起码伊原的话,可以解释凶手何故在受害人的脖子上用铁线捆住的理由。这点看来不会单是伊原的妄想。
况且津村指定明晚九时,在神宫外苑偏僻的地点跟伊原碰面。他想杀害伊原的可能性很大。即使没有杀意,津村明晚也会在那个地方出现。
堀部立刻召集好几名刑警,检讨明晚九点在那里埋伏的态势。
伊原贞夫如往常一样上班,推开写着“社会部”的门。喧哗的声音如平日一般刺耳。
幸好没有派他到警视厅工作,否则他必须负责这次命案的报导了。周围的同事正在谈论案子。没有人想到他跟事件发生牵连。他也要求警方绝对不能发布自己的名字。
他如往常一样工作,中午十二点十分,正当他想站起来时,桌上的电话朗朗响起。
“这里是社会部。”伊原拿起话筒说。对方一听声音就知道是他似的,说:“是我。”是津村。伊原说:“等一下。”然后拨给接线生,把电话转去会议室。
伊原急急走出办公室,进到会议室。没开暖气的会议室冷冰冰的,窗口被灰色的冬云遮盖了。
伊原拿起角落的电话说:“是我。”
津村的熟悉声音从话筒传过来,“我明天不得空。”
我的声音从嘴唇缓缓溜出,流入肥仔的耳里。
“肥仔,今晚见面好不好?今晚七点。无论如何今晚想见你。”对,不如今晚的好。趁那家伙还没发觉之前……
他不说话,迟疑一会,然后回答“不行”。“为什么?有什么特别的事?”“不……只是……”声音有点古怪。难道明白了铁线的含意?包括我杀了横住和石津,连他也想杀……我有一瞬的迷惑,只好搏一搏了。
“肥仔,你发觉了吧!是我杀掉那些家伙。”
“……果然是你……”
不出我所料。他并不笨。我胡诌一番想到说到。
“起初我想杀了他们就自首。在这之前,我想把自己的真心话吿诉你,然后请你陪我上警局……”
我习惯了撒谎。自从医生把我矫正过来后,我的人生全是充满胡说八道。那家伙不知该不该相信我,继续沉默。
“肥仔,拜托。我只能靠你了。”我用八岁的声音说。当我有求于他时,总是用八岁的声音说话。这么一来,肥仔虽然露出为难的神情,结果还是接受我的要求。
“好吧!”肥仔说。用的也是信任我的八岁声音。
我看见话筒对面那张揉着眼角困扰的脸孔。自从我们行过发誓仪式以后,就像亲兄弟一般感情和睦。
我说七点钟在国会议事堂前面等他,然后收线。
东京的天空发暗,好像快要下雨了。看看表,还有七个钟头……
我对肥仔胡诌的话中只有一件是真实,“我想把自己的真心话吿诉你。”
今晚,我会把真心话吿诉他。不是用口,用手。
下午两点前,堀部听到三项情报。
一是把津村庄一的照片带去医院调査的刑警打来的报吿。好些医院关系人表示,最近半个月,见到像是津村的男子在医院门口走来走去。看来津村是在监视院长和石津的行动。
二是最初替津村太太诊病的大学医院教授的证词,他说从病人的症状来看,即使住进大学医院留医,结果还是同样。换言之,津村太太的死不是横住等人的责任,只能说津村是因毫无根据的恨而犯罪。
第三是住在石津家的十八岁少女中田昭代所说,关于数日前听到石津的电话的内容。堀部接到年轻刑警的报吿后,停止迟吃的午饭,叉起双臂。
“石津在电话中提到的那家伙,一定是指凶手吧……怎么回事?凶手不能公布横住等人的错误是……”
“他说不需要担心的。”
“错误是指治疗上的错误吗?他说凶手虽然掌握了明确的证据,若是公布的话,对凶手本身也不好是什么意思?”
“假如女佣的记忆没错的话……”
年轻的刑警也学堀部皱起眉头。
不知几时开始下起细雨,弄湿了到处点亮的霓虹灯。这场雨终于带来了黑夜,替我隐藏今晚七时在市区的某一角落发生的罪行。我慢慢看表。下午四点二十分。还有二小时四十分……
睡眠不足的堀部走到走廊,准备去洗洗疲倦的脸,突然迎面而来的两名记者用极不愉快的声音说:
“大谷那家伙一定是装病。”
大谷是目前轰动一时的贪污问题的重要证人,他是国会议员,今早发布说他因心肌梗塞晕倒,入住大学医院。堀部也懐疑他是为了逃避作证而装病,不过假病也可能因心劳而变成真病……这样想着,堀部蓦地停下脚歩。假病?
堀部忘了洗脸,回到办公室继续思考一会,终于对部下交代一句:
“我去一趟横住医院。有件事要亲自调査。”
一小时后,堀部在医院里找到横住四年前的诊疗纪录,从中找到一个名叫松本静的女病人,打电话去她家。
“什么?已经死了?你说松本静小姐在去年底去世了?”
堀部对着话筒大声喊,然后表示马上过来。挂断电话后,望望医院候诊室的挂钟。
还有两分钟就七点。
七点正,肥仔越过马路走过来。我们依照孤儿院的生锈钟声行动惯了,时间观念正确。
肥仔在议事堂正门前面东张西望,我把车灯点灭三次做讯号。我对那个狐疑地走近来的影子喊“肥仔”,打开前座的门。肥仔坐上车后,我说“对不起”。
“我没勇气一个人自首。时常麻烦你,真过意不去。”
肥仔拂去肩上的雨珠,对我露出安慰的笑脸。
“我要把一切吿诉你。”我说,然后若无其事的把车子开到汽车流动的死角。
“几时买了车?”
“借来的。租用汽车。我约好车行明天早上到警视厅的停车场拿车。”
其实是半个月前,我托朋友买的旧车,不用我的名义。我曾用这部车杀死那名护士。
听到警视厅三个字,肥仔放心了。
“为何杀人?为了替你太太报仇?”
我沉默地点点头。
“为何在脖子上捆铁线?”他担心地问。毕竟无法忘掉小时候自己所犯的罪。
我什么也不答,有点寂寞地笑一笑,回望肥仔的眼睛。经过二十多年,我终于将杀死我的老鼠的家伙逼到这个田地。
“有风进来。是不是没关好门?”
我说。肥仔扭过身体去确认。那一瞬间,我举起事先藏好的螺丝钳,向肥仔的后脑劈下去。
两次、三次……
肥仔来不及回头,也来不及发出叫声,只是反射地将右手贴到玻璃窗上。好像想捉住窗外的某样东西。终于他的手滑落下来。对面的议事堂看起来十分巍峨。
寒冷的冬雨降在晚间的街上。远处的车灯被雨水夺去声音和色彩,掠过去了。整个城市好像死掉一样。
为了替二十多年的复仇故事做个总结,我从口袋掏出铁线,在肥仔的脖子上绕了两圈,双手用力扯紧。我用手将最后气力注入铁线,身体已经空了。终于我从憎恨释放出来,肥仔仰着脸跌在我的左肩上。
我们像两具尸体般一动也不动。远处的街灯照出肥仔的脸部线条。张开双眼,嘴唇奇异地歪曲。我从他的嘴形让出他最后想叫而叫不出的声音,“原谅我。”肥仔想这样说吧!
我强迫他的嘴唇闭起来,可是他的脸还是歪掉,好像孩提时代捏坏了的黏土工艺。大家笑我,我却特别喜欢那个捏坏的形状。假如肥仔不弄死我的老鼠,我们应该是不同的关系。我们同是孤儿,应该并肩作战。
“肥仔……”
我再用八岁的声音喊他。那是我对肥仔说的最后一句话。肥仔什么也不能回答。其实肥仔一次也没对我说过真心话。他对我发出唯一的出自内心的声音,乃是二十多年前,被我砍一刀时发出的惨叫声而已。
我把车垫放下,用毛毯盖住肥仔的尸体。他只有右臂从毛毯跑出外面。腕表上刻着对他毫无关系的时间。
我松开他袖口的钮扣,让肥仔的手臂露出来。打火机的火靠过去,他的手臂上只留下轻微的疤痕。
我用打火机的火确认自己的手臂。很久以前,为了表示和好,我们行过孩子气的发誓仪式。我对肥仔的伤口只说过一次“对不起”,然后叫他握住刀,露出我的右臂,吿诉他:“照样做一次”——二十多年的岁月过去了,肥仔的右臂伤痕消失了,我的右臂却留下永不磨灭的L字形伤痕。
八点半,堀部回到警视厅。他拍拍正在吃晚饭的年轻刑警的肩膀,唉声叹气地重重沉坐在椅子上。
“看来我们犯了个大错误……凶手不是津村庄一。”
刑警惊异地抬起头来。
“为什么?”
“津村的妻子已经死了。”
“可是,不就因为她死了,所以才要报复……”
“不是。你知道吗?我一直无法释怀的就是横住和石津为何那么惧怕凶手所掌握的犯错证据。石津在电话里吿诉横住不需要担心,由于凶手也有苦衷,不能公布他们的错误,意味着凶手所掌握的证据连他本身也很惧怕。”
“石津给横住的电话好像说凶手掌握了确据……”
“对,问题就在这里。假设凶手是津村,事实他太太的死真是横住二人的过错的话,津村能够掌握什么确据?如果尸体还在则另当别论。也许尸体上留着错误的痕迹,就成为大证据。可是津村太太的尸体已经火化了,等于消灭了。尸体不在,横住他们总有办法推搪责任。然而何故如此惧怕?因此我有这种想法。横住他们惧怕的理由是,他们犯错的证据,即是那具尸体还活着的缘故。”
“尸体还活着?你是说尸体没有火化,还留下来?”
堀部点点头。
“但是目前死在医院的人没有一个不火葬的。换句话说,尸体并非没有火化,而是依然活着。”
“到底是怎么回事?”
“横住他们因错误而杀的病人还活在人间。这么一想,我们就明白为何凶手的立场是不能向世人公布他们的错误。凶手只是不想让一个人物知道那个错误。如果发布了,那个人物就会察觉到自己因横住他们的错误,等于被杀一样变成尸体了。凶手就怕这个。他怕他那依然活着的妻子发现自己已经死了。凶手为妻子报复的事,唯独不想让他的妻子知道。”
我把肥仔的尸体用绳子绑起来,附上重石头,把他丢进晴海码头,即是把横住的车子沉下去的地方,然后回去有乐町。
我把车子放在报社附近用假名租来的停车场,搭地下铁回家。
家里的窗口亮着灯。越过窗帘,灯光看起来是绿色的。在冬夜的寒雨中,那确是幸福的颜色。事实上,我们的婚姻生活真是幸福的。在那之前。
我走到假大理石上刻着“伊原贞夫·文代”的门前,揿揿门钟。接着里头传来开锁的声音,门开了,我的妻用平日的笑容迎接我。
吾妻信子,我的一只老鼠。
五个房间,黄色地毯,复制的风景画,挂白蕾丝的沙发。这是我八岁夏日的储藏室,这回一连串事件的隐匿处。警方绝不可能发现这个家的女主人还活着,却潜伏了一名复仇鬼。妻子什么也不知道。我刚刚杀了肥仔,为她连续杀害三名医院关系人的事——包括她自己的生命只剩下一点点,她都一无所知。
妻子还不晓得我的过去。我知道即使说出事实,她的爱情还是不变。可是关于我父亲杀了我母亲的事,总是说不出口。于是我把肥仔的过去当作我的过去。这件事我先征求肥仔的同意,他说“没关系。我们不是好朋友吗?”我吿诉妻子,孤儿院的人都叫我肥仔,她说这个外号很适合我。
事实如此。比起瘦削、有一双阴沉眼睛的真肥仔,那个外号更适合身材长得牛高马大的我。
“如果津村庄一不是凶手,谁是凶手?”
“那位为了让我们以为津村是凶手,今早来见我们的男人。”
“伊原?可是,伊原的太太不是托横住的福,生命得以延续么?”
堀部叹一口气。
他还不能确信伊原是凶手,目前只是想像而已。明晚九点,假如津村真的出现在神宫外苑,自己的想像就是错的。不过堀部打赌津村不会来。恐怕津村已经遭遇伊原的毒手残杀了。他把尸体藏起来,想叫警方追缉一个永远不会出现的凶手。
“你也有装病的经验吧!我在小时候常用这一招,有一次家人真的带我去医院,那时我真的希望生病……横住也做了同样的事。”
“你是指津村民子死去那晚,横住在自己家里晕倒那件事?”
“不,津村和他妻子跟这次的案件毫无关系。津村民子的死根本不是院长等人的责任。伊原只是利用她的死作为自己犯罪的伪装。今天我去医院调査了,伊原的妻子文代第一次接受院长的诊察,乃是四年前的一月上旬。一名医生从症状看出她有白血病的可能性,转给院长,院长亲自诊察和检査的结果,判断是白血病。但是刚好同一天,还有一名叫松本静的女性接受检査,这边所下的诊断只是营养失调。可是当我打电话去松本家时,她的家人说她去年底因白血病死亡了。原来松本静到横住医院诊断之后,觉得怀疑,再到大学医院接受检査,因而诊断出她有白血病——换言之,大概是血液检査时,横住把伊原的妻子和松本静搞错了。”
“误诊?”
“对,误诊。可是我想横住是向伊原文代的丈夫肯定是白血病,已经开始治疗之后才发现的。横住却不能吿诉伊原是误诊。”
“为什么?”
“因为伊原是新闻记者。横住认为他一定会把误诊的事报导出来。对于白血病的权威横住而言,那么细小的错误乃是他的致命伤。如果她是普通病,只要假装治疗,然后叫她退院就行了。可是目前来说,那是致死的绝症啊。治疗的结果,万一恢复完全健康的身体,伊原可能发现那是误诊。据说内科部长石津立刻通知松本静再接受检査。这时松本静已结束大学医院的检查,石津直接去她家,留下一大笔钱,要求说:‘你在我们医院检査过的事要保密,不要说出去。’可是对伊原的妻子这边却无计可施。不,只有一个办法。逃避误诊的事实,方法只有一个……”
刑警瞠目以视。堀部点点头。
“不错,就是让她真的生病。四年前的一月,横住等人不是替住院的文代治疗,而是使她发病啊。”
“怎样做……”
“大概是照放射线吧!治疗癌症等病多会使用放射线,听说照太多就有引起白血病的危险。当然院方会细心留意不致照到死的程度。病人不懂那么多。医生表示那是治疗法,她只能囫囵吞枣的相信。横住他们不仅瞒住文代,而且利用地位叫医院里面的人全体保密,继续做下去。刚才我说错误的证据留在文代身上,是指照过放射线的痕迹。多半是文代的身体上留下什么痕迹,那对横住他们是致命的。因为被诊断是白血病的病人绝对不能进行放射线治疗。”
“可是替她照放射线,不到速死程度的话,不会马上出现效果吧!”
“不错,需要四年时间。去年秋天伊原文代又住院了,他们认为那时是四年前放射线的效果很淸楚地出现的时候吧!终于,伊原文代果真得了白血病。横住他们大概松一口气了。四年来,他们可能提心吊胆地等长了颈哪!”
刑警的脸扭曲了,“与其采取这么残酷的手法,为何不在四年前干脆杀她了事?院长大可假意说她病死什么的,那样反而仁慈些……”
“不,当时文代是因流产而搞坏身体,不能说有病。把健康的人伪称病死而杀害,未免赌注太大。不如假装治疗文代,做成她能活着是托自己两个的福,她丈夫对他们感恩更来得好。一来有评价,二是使新闻记者从敌人变成朋友。事实上,昨天伊原贞夫在我们面前说起对横住等人的感谢,我想是他最近的真心话。我想像的是护士田原京子知道院长他们的秘密,加上她恨石津抛弃她,于是将一切吿诉了伊原——我想这次的复仇事件是从那时开始的。”
堀部深深叹一口气,又说:
“在公园杀横住时,不是有证人听到凶手说:‘你说有病是假的’吗?其实意思是‘你说我太太有病是假的’。凶手说横住等人是杀人犯,那是事实。横住让伊原的妻子发病,逼她走向死亡。可以说在四年前使用放射线的阶段,杀人事件已经发生了。连横住他们也没办法预防受害人的死。伊原是为妻子的死复仇。我们做梦也想不到会有受害人还活着的杀人事件发生,只是注意过去的死者——穿在横住等人尸身上的白袍,并非为了吿发他们作为医生的责任,乃是为了控诉白血病的白颜色!”
津村太太的丧礼过后第五天晚上,我回到家里时,妻子已经睡了。那天傍晚,一名叫田原京子的护士突然来报社找我,让我知道一切。她失去石津的爱,为了向他报复,希望借我的手报导他的罪行。
“不仅让你太太照放射线,等候她发病哦。还必须使她看起来有病,伪装治疗叫她定期到医院看病,减弱她的体力。总之使用各种方法……就像做人体实验之类的啦。”
她忘了她的听众是病人的丈夫,说得得意之极。我只用冷冷的眼神盯着她,她大概不知道那番话带给我多大的冲击吧!我盯着她瞬间,已经决意杀掉横住和石津。
我也要杀眼前的护士。入院第十天,石津已发觉我妻子不是白血病,之后横住和石津商量要让文代真的得病之事,田原京子在旁听见一切。她应该制止他们才对。然而直等四年过后她被男人抛弃的今天,她才愿意说出事实。我没有责备她“为何守密到现在才讲”。我不要用言语,只要用手表现我的愤怒即可。我说“过几天再联络。”一边目送她的背影离去,一边在思考怎样制造不引起横住等人疑心而杀掉她的意外。不管怎样,她的存在会干扰我杀那两个人的计划。
回家的路上,我已想好利用津村太太的死等细节部分的计划。我之所以连肥仔也杀掉,是要叫他成为被追踪的凶手,扰乱警方的搜査,实际乃是在我内心鸣叫了二十几年那只老鼠的声音出于本能的要求……
我一边听田原京子说话,脑中涌现“老鼠”这个字眼。
对院长他们而言,我的妻子不过是用作实验的一bbr>只老鼠。我吿诉自己,这次的复仇是为了二十几年前那只老鼠而做。当天晚上,我在回家的路上已经买好铁线。
妻子那苍白的脸浮现在黑暗里,习惯性的眼帘微张,嘴唇细开而睡。她的嘴唇好像在向我呼救。在那之前我们的确是幸福的。四年前,当横住吿诉我说她得了白血病时,我因绝望而感觉眼前黑暗。结果还是因命运而认命,然后捉住余下的岁月过幸福生活——可是不是命运。他们逼她走上死路。妻子还活着,却等于被谋杀了。他们的杀意涂在我妻身体上,红血变白血,逐渐侵蚀她的生命,再也没有人能阻止这件事发生。
我在妻的耳边第一次唤她“信子”。我对着那张永远忘不了的睡脸发誓,第二天着手计划。
我把一切吿诉肥仔,说要在报纸上揭发他们的罪行。我在医院附近租了房间,给了肥仔一点钱,请他替我监视他们的行动。这是无意义的,乃是安排肥仔成为凶手的伏线。
肥仔也因自己太太的死而有怨恨吧!他很同情我,很简单的接受那份差事。无论怎么说,肥仔对我二十多年前亮出的那一刀依然畏惧,不住讨好我,对我言听计从。我毎晚打电话到新地方给肥仔,听着他那些无聊的报吿,暗地里逼田原京子到死的地步,然后打电话给横住,吿诉他我已知悉一切……
三天前,我吿诉肥仔可以中止监视了,胡诌说“下周报导出来”,又说我想见他,叫他后天深夜打电话给我。昨晚,他依约打来了,用胆怯的声音说:“我看到报纸。那两个人被杀了。”当然杀人的是我。我恰当地附和着,约他后天见面。那时我裸着上身从浴室出来,妻注视我手臂的伤痕。我若无其事的扭过身体藏起手臂,慢慢放下话筒。我想那家伙的手臂不知还有没有疤痕?终于我逼肥仔走到这个田地,说不定肥仔已经怀疑是我杀的。事实上他怀疑了,也发现铁线的含意。他想到见我是危险的吧!我正想今天傍晚打电话给他,他却主动打来了。我把电话转去会议室,他那熟悉的声音从话筒传来:“明天我不得空。”——我的声音慢慢流进肥仔的耳朵里:“肥仔,今晚见面好不好?今晚七点……”然后在两小时前,我杀了肥仔。
这样,我的复仇计划全部结束。剩下的是明天去神宫外苑,津村当然不会出现,我只要对狐疑的刑警胡诌一番:“津村发现有警察监视,大概逃跑了。”这样一切就会简单的了结。
近二十天来,我像遵行义务似的毫不迟疑地行动。事实上,那是从我八岁那年在储藏室发现老鼠的尸骸时开始的义务。今晚,我终于把连接到二十多年前的记忆的一条铁线截断了。
我只有一次迟疑过。横住被我引到游乐场时,见我亮出手术刀,他如此倾诉:“我若死了,你太太的生命也会缩短。我从几年前开始的研究有了成果,还没写成文字。如果我死了,你太太最多只有半年命。但若使用我的治疗法,她还可以多活几年。”我在妻子多活几年命和复仇的意念间迟疑了一瞬,最终选择了复仇。我只能活在自己的人生里。从我懂事以前父亲杀死母亲那一刻起……
我对游乐场的那一瞬选择,迄今没有后悔过。也没想过要逃亡。我安排肥仔做凶手,是不想让妻子知道一切,直到那一刻来临。为了捉住所剩不多的日子度过最后的幸福时光……其后的事什么也不要想。
妻开了门,担心地望着我湿淋淋的关在睡房里。她一边用毛巾替我揩头发,一边问:“有没有去警局,将津村打电话来的事吿诉他们?”我说:“没什么好担心的。”把妻子的身体搂过来。妻坐在地上,把头靠在我的膝上。柔软的长发缠住我的脚。没什么好担心的。你不需要知道什么,只要像平日一般微笑就好了。打电话给横住时,我命令他:“吿诉我妻子,她已经完全恢复健康。”你只要相信那句话,给我微笑。你只适合笑脸。没什么好担心的。因为我已将你埋葬在谁也找不到的内心最深处……
信子,我的老鼠。让你的温暖传给我。让我听见你的呼吸、你的生命鼓动和你活着的证据。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也许现在这一瞬间是我们最幸福的时刻。信子,最后跟我玩一次吧!回到那间储藏室,只有我们两个再玩一次……不受任何打扰,这回实实在在的只有我和你……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