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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岁月》
第一部 红鱼
1
20世纪 70年代的樟树镇叫樟树公社。
黄春秀记得那个年代,樟树镇外的河滩上山坡上长满了无边无际的野芒,春天到处闪烁着绿油油的光;秋天是一片白色,秋风把干枯的野芒吹的瑟瑟作响,野芒花在秋天的阳光下发出白莹莹的光亮,有数不清的白蝴蝶在飞舞,黄春秀想捉住那白蝴蝶般的光芒,她却怎么也捉不住。
黄春秀还记得双胞胎大狗和小狗,还有郑文革,蒲卫红,赵波,刘扞东,杨小云等同学,黄春秀清晰地记得他们从小学到高中各个阶段的样子。
黄春秀自然也不会忘记那条红鱼。
红鱼就在百丈潭边的水草丛中呼吸,它看着飞鸟从水面上空掠过时自由自在的情景,耐心地等待樟树镇女孩儿黄春秀的发现。
2
双胞胎大狗和小狗真名叫李金旺和李银旺,他父亲李文化给他们取这样的名字是渴望他们长大后有钱。有钱后就可以摆脱贫苦的日子,过上幸福的生活,这是他们父亲李文化最淳朴的渴望。
在樟树镇,除了学校里的老师点名之外,平常是没有人叫他们真实名字的,就连他们的父亲李文化和他们的姐姐李一蛾也叫他们大狗和小狗。
他们从小就喜欢自相残杀,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大打出手,经常弄得双方伤痕累累。他们从小就睡在一张床上,有时半夜三更就打起来了,大狗小狗把被子掀到地上,两人在床上进行肉搏战。大狗小狗的嘶叫声传到了李文化和李一蛾的耳朵里,李文化干脆就不管他们,他知道两个混蛋儿子打累了没有力气了自然会各自的睡去。李一蛾披衣起床,她来到弟弟的房间里,点亮了煤油灯。他们打的难解难分,大狗扯住小狗的耳朵,小狗咬住了大狗的胳膊,他们吱哇乱叫。李一蛾看此情景,泪珠儿在眼中滚动,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站在那里干着急。李一蛾后来也不管他们了,由他们去打,反正他们打累了会放手的。李一蛾担心的是,两个弟弟长久这样打下去,总有一天,有一个人会死在另一个人手上。
他们在家里打,在学校里同样的打。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两个人为了争一小块橡皮头,打得难解难分。小狗在操场上捡了块鹅卵石,砸在了大狗的头上。大狗被打破了头鲜血流了好几碗。把数学老师郑文秀气得差点就不上课了。郑文秀大声叫道:“你们简直就是两条争屎吃的野狗!”从那以后大家就叫他们大狗和小狗。开始的时候,谁要是当他们的面叫他们大狗小狗,他们就会一起扑上来和你拼命。久而久之,他们就承认了他们是大狗和小狗。他们要是在路上碰到郑文秀,会把头低下去;如果来的及,他们就会远远地躲开她。大狗小狗经常一手拿个鹅卵石,看见路上的狗就追赶着打,弄的樟树镇鸡飞狗跳。
大狗小狗的自相残杀并不影响他们的团结。
大狗小狗干什么都是在一起,一起起床,一起吃饭,一起上学,一起放学回家,一起劳动,一起睡觉……他们俩就象一个人一样。谁要是欺负他们中的一个,他们就会一起上,和你拼个你死我活。他们长的一般高,一般瘦,一样深的眼睛,一样挺的鼻子,完全是一个模子里打出同一炉火烧出的两块砖。
他们自相残杀起来十分凶狠,连老师拿他们都没有办法,只有一个人可以使他们在酣战时分开。
那个人就是黄春秀。
郑文秀经常歪着嘴巴说:“大狗小狗是黄春秀养的两条狗。”
黄春秀是大狗小狗的邻居,大狗小狗从小就她一起玩,后来又一起上学。只要大狗小狗打得难解难分了,大家就希望黄春秀出现。黄春秀走到他们面前,“哼”的一声,他们就自然分开,各自低着头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了。黄春秀身上有种魔力,能管住大狗小狗,这让所有人很惊讶。
也只有黄春秀能够分辨谁是大狗谁是小狗。
有天,数学老师郑文秀把黄春秀叫到了她的宿舍,她颇感兴趣地问黄春秀:“黄春秀同学,你是怎样分辨大狗和小狗的?”郑文秀说话的时候,把双手抱胸前,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笑容。
黄春秀不舒服,郑文秀明明是她表姐,还装模作样地叫她同学,她表现出来的样子黄春秀接受不了。尽管如此,黄春秀还是告诉了她:“他们是有记号可以辨认的。大狗的左耳垂上多了一点肉,小狗没有。”黄春秀说完就走了,快步地走了,好象怕被人追赶上。郑文秀看着她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郑文秀仔细观察了一下果然如此,大狗的左耳垂下吊着一颗米粒大的肉粒。她惊喜地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所有的老师。可是,不久,在大狗和小狗的一次疯狂的狗咬狗中,小狗把大狗左耳垂上的那颗米粒大的肉粒给扯掉了,郑文秀十分懊恼,她又很难辨认他们谁是谁了。
黄春秀无论在什么时候都可以一眼分辨出大狗和小狗。这让郑文秀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3
上小学2年级的这年秋天,黄春秀好像得了一种什么病,成天懒洋洋的,上课时经常打瞌睡。
黄春秀的父亲在县城的粮食仓库上班,很少回樟树镇来,碰上过节时,他才回来住上一夜,第2天一大早就坐班车走了。黄春秀的母亲郑杨梅在公社的粮站当搬运工。她长得高壮实,像个男人,力气也很大,是樟树镇闻名的铁女人。人们很奇怪这样的铁女人会生出黄春秀这样的漂亮女儿,而且,黄春秀的弟弟黄春洪也长得眉清目秀惹人喜欢。
樟树镇中心小学最漂亮的女孩儿黄春秀在这个秋天霜打的茄子般蔫巴了。她晶亮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浆糊,怎么也摸不开来。她平常那红扑扑的脸蛋也变的苍白。
黄春秀的样子引起了大狗小狗的注意。大狗小狗躲在一棵巨大的桉树后面谈论黄春秀。桉树的叶子在秋风中飘落,发出细碎的响声。“秀怎么啦?”小狗问大狗,他们习惯称黄春秀为“秀”。大狗眨巴着眼睛,想着这个重要的问题。小狗看大狗不回答,也学着大狗的样子眨巴着眼睛思考起来。过了一会,大狗说:“秀肯定得病了。会不会得了脑膜炎呢。去年阿牛得脑膜炎就是这样的,老打瞌睡。”小狗说:“不会吧,只有在春天才会得脑膜炎的,现在是秋天,春天还没有到呢。”大狗说:“那不一定。”小狗说:“我们还是告诉秀她妈妈吧。”大狗说:“对,告诉她妈妈,让她带秀去看病,不然秀很快就会死掉的。”小狗满脸迷惘:“秀会死掉吗?”大狗肯定地点了点头。不一会,小狗笑了一下。大狗说:“你还笑得出来!”小狗指了指大狗的头。大狗摸了一下头,摸了一手的鸟粪。大狗火了:“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小狗说:“我也才发现。”大狗说:“我还以为是树叶子落在我头上了呢。你是故意不告诉我的。”说着说着就踢了小狗一脚。“你敢踢我!”小狗叫了一声扑了上去,他们又打了起来,要不是上课的钟声响起来,他们会一直打下去的,直到打累为止。
打归打,放学后,他们还是商量好了,要把秀得脑膜炎的事情告诉郑杨梅。
回家的路上,大狗小狗本想和黄春秀一起走的,他们看到她和她表哥郑文革在一起走,他们就躲在了后面。大狗小狗不喜欢郑文革,他是学校里不怕大狗小狗的人之一,他还喜欢嘲笑大狗小狗。大狗小狗当然不喜欢和嘲笑他们的人在一起,郑文革也不喜欢和他们在一起,更不喜欢他们和表妹在一起。郑文革是个小胖子,小胖子不停地和黄春秀说着什么。大狗对小狗说:“郑文革是王八蛋,秀病了还和她说那么多话,她会很累的!”郑文革没有听见他们说话,他回头看看大狗小狗,那神气的样子在暗示他是个胜利者。大狗小狗气坏了,真想扑上去揍他一顿。可是他们不敢打他,因为他有一个杀猪的哥哥郑文杰和一个当老师的姐姐郑文秀。郑文杰是樟树镇的一霸,他曾经用明晃晃的杀猪刀威胁过大狗小狗:“你这两个小兔崽子,要是敢欺负我弟弟,我就把你们的眼珠子挖出来当气球踩,踩爆!”郑文秀是他们的数学老师,也很神气,但她的神气和郑文杰不一样,很多时候,郑文秀瞧不起郑文杰的神气,她会很莫名其妙地问郑文杰:“你有什么好神气的?”弄得郑文杰很无奈。郑文革一家人都很神气,在镇上谁也不怕,怎么会怕大狗小狗呢。看郑文革和黄春秀在一起,他们只有生气的份。
那时正好是秋收时节,交公粮的人多,郑杨梅在粮站搬运稻谷,很晚才能回家。大狗小狗就坐在小镇的碎石街道旁边的石凳上等她回来。秋天晚上的风在小镇的街道上鼓荡来鼓荡去,他们分辨不清楚风的方向。他们不知道坐了多久,整条街道一个人都没有了,他们还在坐着。大狗坐着坐着就悃了,他的上眼皮个下眼皮在打架。小狗用拳头捅了大狗一下:“哥,别睡着了。”大狗懒懒地说:“你也别睡着了,注意看,看到杨梅阿姨就唤住她。”小狗也悃了,一个哈欠接着一个哈欠地打着。不一会他们靠在一起睡着了。郑杨梅到了下半夜才下班,她没有发现黑暗中在街边沉睡的大狗小狗,她开门的声音很轻,没有把他们吵醒。李一蛾起来上茅厕,提着马灯,开门就发现了他们。她一个一个把他们抱进了房里,她不知道这两孩子中了什么邪,为什么半夜三更在外面睡觉。
那个晚上,大狗小狗没有堵到郑杨梅,懊恼的要死,他们相互责怪着,又差点打起来,最后达成了一个协议,中午放学后到粮站去找郑杨梅。整个上午,他们上课没有精神,他们要不是东张西望就是歪头歪脑,每一堂课都被老师点名批评,让他们专心听讲。
一放学,大狗小狗的肚子就饿的咕咕叫了。小狗哀求大狗说:“哥,吃完饭再去吧?”大狗坚决地说:“不行!”他们就朝粮站走去。粮站和公社在一起,在樟树镇东方的山坡上。他们走着走着就和赵波走到了一起。赵波住在公社里,他父亲是公社的武装部长。平常,大狗小狗很少到公社来。公社的楼房区别于樟树镇的民居,住在公社的人都很神气,他们的神气和郑文杰不一样,也和郑文秀不一样,他们是主宰樟树镇的有身份的人,他们不用下地劳动,吃商品粮,和小镇上的农民不一样。
赵波趾高气扬,他根本就瞧不起大狗小狗,他和郑文革一样,也不怕大狗和小狗,他也瞧不起郑文革,尽管郑文革经常巴结他。
走着走着,赵波踢了一块土坷拉,那块土坷拉飞了起来,不偏不斜地砸在了大狗的头上,赵波哈哈大笑。大狗转过身,停止了脚步,怒视赵波。小狗问大狗:“怎么啦?”大狗气恼地说:“赵波用泥块扔我!”小狗听了大狗的话,也怒视着赵波。
赵波不敢往前走了。
赵波没想到百无聊赖的一脚会把土坷拉踢到大狗的头上。他有些心虚,这时路上没有别人,赵波虽然说看不起他们,他还是知道他们打架很厉害,要是他们一起扑上来揍他,他非吃大亏不可。赵波说:“你们想干什么!”他的声音明显在发抖。
小狗盯着赵波。他突然想起赵波的父亲是武装部长,有真枪,有人看到过他在河滩的野芒地里打野兔,他的枪法特别准,只要进入他视野的野兔没有能逃脱的。樟树镇的人都传说赵波的父亲是神枪手。
小狗拉了大狗一把:“算了,走吧!”
大狗瞪了赵波一眼,气呼呼地和小狗朝粮站走去。
赵波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
在粮站里,他们找到了满身白尘的搬运女工郑杨梅。郑杨梅和那些赤膊的男人一起扛着麻包。大狗小狗把她拉到了一边说:“姨,你知道吗,秀病了。”于是他们就你一句我一句地告诉郑杨梅最近黄春秀的情况。郑杨梅听完后,擦了擦汗,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她大声对他们说:“你们快回家吧,不然你姐姐又要到处找你们了。”大狗说:“她才不会找我们呢。”
他们往回家走时,大狗对小狗说:“她怎么不吃惊呢?”
小狗也很纳闷:“是呀,杨梅姨怎么不吃惊呢?”
4
过了两天,黄春秀的父亲黄苗子回来了。黄苗子看上去是个温和的人,他脸上漾着笑意。他穿着干净的中山装,中山装左边的上面的口袋上插着一支钢笔,显得很有文化。他是被郑杨梅叫回来的。郑杨梅捎了个口信给他,他就马上赶回家。郑杨梅凶巴巴地对黄苗子说:“你老兄倒逍遥自在,家里什么事情你都不管。和你说了多少回了,让你调回公社的粮站工作,你就嫌麻烦!”黄苗子是不会发火的,郑杨梅就是拿烧火棍子打他,他脸上还会漾着笑意。那笑意深刻在了大狗小狗的心里。
黄苗子把黄春秀带走了。
黄苗子把黄春秀带走的前一个晚上,大狗小狗很晚才从黄春秀的家里回家。这个晚上,他们没有和黄春秀说什么话,大部分时间他们都是默默地注视着对方,他们的眼睛里有种如水似雾的东西,让黄春秀心里酸酸的难受。
一>连好几天,大狗小狗看不到黄春秀,他们心里空落落的。奇怪的是,黄春秀离开樟树镇的几天里,大狗小狗没有打架。郑文秀对他们的平静感到奇怪,她对同事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大狗小狗坐在大桉树的树根上,看很远的山和很远的天,什么话都不说。他们的眼睛里还是那种如水似雾的东西在浮动。他们在沉默中看到了赵波。
赵波把一个大男孩领到了他们面前。
大男孩脸上有疤。疤在他的额头上闪着亮光。
那应该是块刀疤。
大男孩跟在赵波后面,像只狗熊。赵波还是趾高气扬,他的嘴角微微往上翘,不屑的神情。大狗小狗漠然地看他们走过来。赵波大声说:“大狗小狗,我朋友王小山从县城里来,听说你们打架很厉害,他想和你们比试比试。”
王小山叉着腿站在他们面前,头抬得很高,阳光照在他额头的疤上。小狗心想,王小山的额头上怎么有一长条玻璃。
大狗小狗理都没理他们。
赵波笑了笑说:“你们两个打他一个怎么样,比试比试吧。”
大狗小狗还是不理他们。大狗低着头,他看到一只黑蚂蚁爬上了他光着的右脚掌。黑蚂蚁爬着,大狗感觉痒痒的,他想捏死黑蚂蚁,可是没有理由。为什么要捏死它呢?毫无理由呀。他用食指弹掉了黑蚂蚁,黑蚂蚁落在一片枯叶上。
赵波觉得没有面子。
他挠了挠头又说:“大狗小狗,只要你们和王小山打一架,我把橡皮枪送给你们。”
赵波的橡皮枪全学校只有一支,是他当武装部长的父亲从省城里买回来的,那是支左轮手枪,还能射水。郑文革曾经为了玩一下赵波的橡皮枪,趴在地上学了三声狗叫。大狗小狗也曾经幻想有这么一支枪。
小狗看着赵波手上的枪,好像动了心,他的目光很粘。
大狗还低着头,他在找那只黑蚂蚁,黑蚂蚁一会工夫就不知道爬到那里去了。大狗叹了口气。他突然站起来,拍了拍手。赵波一阵惊喜,大狗可能要答应了,他想:如果大狗小狗把王小山打败了,他就把枪送给他们,如果王小山胜利了,就灭了他们的威风,他将不再提送枪的事。王小山看大狗站起来之后小狗也站起来了,王小山退后了一步。
大狗拉起小狗的手,朝教室走去。
大狗回过头说:“老子不希罕你的枪,老子今天没有心情打架!”
赵波和王小山楞在那里。阳光十分耀眼。
在黄春秀没来上学的几天里,学校里有种传闻,说黄春秀得了绝症,不会再回来上学了。大狗小狗也听到了那传闻。他们心神不定,逮住人就问:“你听谁说黄春秀要死了?”问了好多同学,都说不知道。他们就去问经常和黄春秀一起玩跳绳的女同学杨小云。杨小云不喜欢他们,她不搭理他们。大狗急了:“杨小云,你哑巴了!”小狗也火了:“你要是不说,我把你的作业本撕了!”杨小云吓坏了,她知道他们什么事情都干的出来,她还是说了:“是郑文革说的。”大狗小狗就放过了杨小云。
他们准备找郑文革问个清楚。
他们知道郑文革有个爱好,他经常和蒲卫红一起到茶果场的果园里去捉蛐蛐。蒲卫红是个文静的孩子,他和谁都没有意见,尽管他父亲是茶果场的农艺师。他们家是樟树镇为数不多的吃商品粮的人家,可他和镇上的孩子都很友好,不象赵波,总是居高临下的姿态。
星期天的上午郑文革独自朝镇西的茶果场走去。大狗小狗跟在他后面。到了一片小树林,他们突然加快速度狂奔过去,拦住了郑文革。郑文革有些害怕:“你们想干什么?”
大狗轻声说:“文革,我们想问你一件事情。”
郑文革的声音有些抖:“什么事情?”
大狗焦急地问:“秀是不是真的会死?”
郑文革嘴巴还是很硬:“为什么要告诉你们?”
这时,小狗从地上捡去了一块石头,他把石头从左手扔到右手,又从右手扔到左手。小狗脸上下了一层霜,他不象大狗那么和气,眼睛里透着杀气!
郑文革心里害怕,他担心小狗手上的石头会在自己的头上开花。他哥哥经常和他说,好汉不吃眼前亏,碰到麻烦的事情,打的过就打,打不过就跑,跑不了就求饶,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郑文革对他们点了点头。
大狗又焦急地问:“你听谁说的?秀为什么会死?”
郑文革的眼睛中闪过一丝慌乱:“当然是听我姑说的。”
大狗小狗知道,他的姑就是郑杨梅。大狗听完他的话,脑袋无力地垂了下来,他拉起小狗的手,默默地走了。在路上,他们难过得要死,他们就走向了河滩。他们坐在河滩上,看茫茫的野芒在风中起伏。他们听到了大河的呜咽。他们感觉到了末日的来临。他们不相信秀会死,可这又是真的,消息来自秀的母亲,难道会假吗。大狗的眼中流出了泪水。小狗的眼睛里也积满了泪水:“哥,你别哭,秀不会死的,不会死的。”
5
郑文革没有心思捉蛐蛐了,他心里堵着一块石头。蒲卫红看他气鼓鼓的样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这口气郑文革怎么也消不下去的,他大狗小狗也太狂了,他把大狗小狗在路上逼他的事说给了蒲卫红听。
蒲卫红劝慰他说:“算了,他们又没有打你。”
郑文革气愤地说:“比打我还难受。”
蒲卫红笑了笑说:“别难受了,我们捉蛐蛐去。”
郑文革不想捉蛐蛐了,他说要去食品站找他哥哥郑文杰。郑文杰在公社的食品站杀猪卖肉,食品站就在樟树镇的小街上。郑文革要蒲卫红和他一起去,他说,他哥哥那里有猪油渣吃。那个时候,供应猪肉都凭票,猪肉是希罕的东西,猪油渣也是高级的食物。听说有猪油渣吃,蒲卫红的眼睛亮了,他答应和文革一起去找郑文杰。
“你要给我做证明,就说你亲眼看到他们打了我。”走到半路郑文革交代蒲卫红。蒲卫红迟疑了一下:“这------”郑文革说:“你不要怕,他们不会知道你给我 做证明的。”蒲卫红从来没有做过伪证,他觉得这样不好,不诚实。做人是不能不诚实的,他那当农艺师的父亲经常这样教育他。蒲卫红走着走着就停下来:“文革,我不想吃猪油渣了。”郑文革的脸拉了下来:“蒲卫红,你是不是想得罪我?”蒲卫红看他要翻脸,只好跟他去。郑文革快到食品站时,用一把泥巴糊在了自己的头上脸上,还把衣服撕了个小口。
郑文杰正和他的师傅在郑燕生吃猪油渣,郑燕生还喝着老酒。他们早就卖完猪肉,在那里吃猪油渣。郑文杰看到弟弟头不是头脸不是脸地走进来,就知道这小子又有什么麻烦事。
果然不出郑文杰所料,郑文革马上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哭了,哭的热泪飞扬。蒲卫红站在一边,他闻到了猪油渣的香味。郑燕生最讨厌小孩子哭,他皱了皱眉头抓起一把猪油渣端着那碗老酒进里面去了。郑文杰吞下了一口猪油渣。他拍了一下卖肉的案板,大声说:“哭个鸟!”
郑文革不哭了,脸上还有泪。
郑文杰又拍了一下案板:“说,怎么啦?”
蒲卫红发现郑文杰的手掌很大很有力,这手掌要是拍在大狗小狗的头上,非把他们拍扁不可,他害怕了。他听到郑文革在向他哥哥告状:“大狗小狗打我,他们把我按在地上,把泥巴往我嘴巴里塞,还把我的衣服撕破了。”
郑文杰听了并没有马上作出反应,他冷笑一声,他太了解自己的弟弟了。他把一把猪油渣塞进嘴巴里,蒲卫红吞了口口水。
郑文革的眼珠子滑动了一下:“哥,你要不相信,你可以问卫红。”
郑文杰瞪了蒲卫红一眼,蒲卫红哆嗦了一下,他说:“是,是,是真的,是大狗小狗把文革按在地上打,还往他嘴巴上塞泥巴。”
郑文杰拍了下案板:“走,到他们家去!”
郑文杰带着弟弟朝大狗小狗家奔去。走时,文革伸出脏脏的手要去抓猪油渣,被郑文杰发现了,他打了郑文革一下:“吃什么吃,走!”蒲卫红 8ddf." >跟在他们后面,他不停地回头看那香喷喷的猪油渣,不停地吞着口水。他们走的飞快,蒲卫红跟不上了,他站在那里看他们飞奔而去。郑文革回头看了他一眼,朝他招了招手:“快来,去给我做证明。”蒲卫红发现小镇街道上的人都奇怪地看着自己,他身上痒痒的难受,他一转身,朝茶果场的方向飞奔而去。
6
大狗小狗一回家就挨了打。
不是郑文革的哥哥打他们的。好在郑文杰没有打他们,要是郑文杰对他们下了毒手,他们就有大苦头吃了。不过,他们还是吃了苦头。
李文化脸色铁青地把他们的裤子脱了。
他们乖乖地趴在板凳上屁股朝天。李文化拿起一根竹条,来回地在他们黑不溜秋的屁股上使劲抽着。李文化边抽打边骂:“叫你们不好好读书,叫你们老在外面惹事!”
姐姐李一蛾心痛极了,父亲每抽打一下弟弟,她的心就颤抖一下。她的哭音都出来了:“快向父亲求饶,你们这两个小傻瓜。”大狗小狗趴在那里咬着牙挺着,眼泪在他们的眼框里滚动就是不落下来,他们死活也不求饶。他们心里坚定地认为,他们没有打郑文革,他们没有错,为什么要认错求饶呢。
李一蛾知道这两个弟弟不会求饶,就哀求父亲:“爹,你饶了他们这回吧,爹,你要打就打我好了。”李文化气喘嘘嘘地说:“不关你的事,你给我闪开!”李一蛾站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
大狗小狗连哼都没有哼一声,他们的屁股被打的又红又肿。李文化有哮喘病,打得差不多了,他又气又急又累就不停地咳了起来,呼哧哧地喘气,他扔掉了手中的竹条,坐在那里捂着胸口,快背过气了。
李一蛾手忙脚乱,她一边给父亲顺气,一边让大狗小狗把裤子穿起来。大狗小狗穿好裤子,站在一边沉默,他们俩的牙咬的嘎嘎乱响。
“小子,你,你,你们不要不 服气。我,我还没死!我要两腿一蹬走了,你们就有好日子过了,不进取不学好的狗东西!”李文化说着,全身发抖。他们让父亲生够了气。李文化常常想,大狗小狗是讨债鬼转世,他上一辈子欠了他们的债,今生今世,他要在苦海里还他们的债。每次有人上门来投诉,说大狗小狗打了人或者干了什么坏事,他都气得要吐血。更让李文化生气的是这两个孩子不怕打,而且越打越坚韧,这油盐不进的一对小冤家,李文化无奈又伤心。
夜深了。
大狗小狗还没有入睡。
他们屁股朝天地趴在床上,谁也没有说话,他们的屁股火辣辣地痛。
他们都在想着一个问题:秀会不会真的死去。
想到秀,他们的疼痛就被另一种疼痛代替。他们想着秀的时候,李一蛾进来了。李一蛾端了一盆水放在床边。她心里酸酸的,自从母亲死了后,她就承担了母亲的义务。李一蛾用手轻轻地揉他们的屁股,柔声问:“很痛吗?”他们说:“不痛。”
李一蛾把湿毛巾敷在他们屁股上。
她静静地坐在床头,轻轻地叹着气。
“姐,你去睡吧,不要管我们,你明天还要下地干活呢。”大狗说。
李一蛾没走。她久久地坐着,凝视着两个弟弟。她很伤感,要是母亲还活着,那么他们家的日子会好过的多。
“姐,你说,一个人要死了会怎么样?”小狗幽幽地问。
李一蛾吃了一惊。这小家伙会不会因为父亲打了一顿就去寻死吧。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小狗。
大狗又说:“姐,人死了是不是什么都没有了,眼睛没有了,鼻子没有了,嘴巴没有了,手没有了,脚没有了。不会说话,不会走路,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不会想了。”
李一蛾的心在往下沉,怎么他们都想到了死。她说:“你们今天晚上怎么回事呀,说些没头没脑的话。你们是不是恨爹?”
大狗小狗说:“我们不恨爹,我们恨自己没用,救不了秀的命。”
“秀怎么啦,好几天没有看到她了。”李一蛾松了口气,原来他们不是要寻死,而是担心秀。
小狗说:“秀得了病,她要死了。”
“别瞎说,秀不会死的,她很快就会回来的,你们好好睡觉,说不一定秀明天就回来了。”李一蛾说着,打了个呵欠,她还真悃了。
大狗小狗当然不希望秀死。他们当然希望秀明天就能回来,和他们一起上学。他们就那样希望着,忘记了疼痛,忘记了白天里的事情,然后沉睡过去。小狗梦见了秀坐在一只白色的大鸟背上,从远方飞来。小狗醒来后就告诉大狗他做了这个梦。大狗睁大眼睛看着小狗:“怎么,你也做了这样一个梦,我们怎么做一模一样的梦呢?”
7
放学了。
他们经过食品站的时候,看到了坐在那里吸着纸烟卖猪肉的郑文杰。满脸大胡子的老头郑燕生靠着墙壁呼呼大睡,两只苍蝇在他油呼呼头脸上飞来飞去,有时落在他脸上,他脸上的肥肉颤动了一下,苍蝇又飞了起来。小狗很担心苍蝇会从他的鼻孔里穿进去。
大狗小狗的屁股隐隐作痛。他们看到郑文杰心有余悸。
他们想从食品站对面的街旁溜过去,不想让他看到。因为在学校,郑文革说了,他哥说过,只要看到大狗小狗,他哥就要教训他们。大狗小狗把郑文革的话记在了心上,他们真的害怕郑文杰揍他们,他们想,等他们长大了就不怕郑文杰了,所以,他们就盼望自己赶快长大。但是在他们没有长大前,他们就必须躲着郑文杰。此时,郑文杰在他们眼中就是恶魔。
“喂,大狗小狗。”郑文杰还是看到了他们。
郑文杰的一声吆喝,让大狗小狗吓得腿肚子转筋。他们装着没有听见。这时,他们旁边的一个女人对他们说:“郑文杰叫你们呢。赶快过去,要不然郑文杰发火了就不好办了。”他们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过去。好多看热闹的人认为有好戏看了,小镇上的人好奇心特别强,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场好戏,特别是小镇上一些特殊的人物上演的戏,郑文杰和大狗小狗都算是特殊的人物。看热闹的人中,有许多他们的同学。
郑文杰对围观的人嚎道:“看什么看,回家看你妈的屁股吧!”
有人低声说:“郑文杰经常在家里看他妈妈的屁股。”
有人笑了。笑的暧昧。
郑文杰没有听到这话,他要听到了的话,那说话的人就死定了。
郑文杰手上的刀在案板上拍了一下,恶狠狠对大狗小狗说:“你们耳朵聋了吗,我叫你们,你们还想跑!”
大狗小狗呆呆地站在案板前,战战兢兢。他们想,这下完了。
他们是逃不掉的。要是黄春秀在就好了,她只要和她表哥说一下,他就会放过他们的,郑文杰很疼爱黄春秀。
问题是黄春秀不在。黄春秀怎么样,他们还不知道,他们不知道黄春秀会不会真的像梦中一样被一只白鸟驮回来。
他们心一横,那就挨一顿打吧,只要他郑文杰打不死他们,他们长大了就一定能报仇!报仇!报仇!他们横下心后就什么也不怕了。他们低垂的头一起抬了起来,无所谓地看着凶恶的郑文杰。
郑文杰哈哈大笑。
他的笑声把看热闹的人搞糊涂了。大狗小狗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郑文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钻进了人群,他大声地说:“哥,揍他们!”
郑文杰对弟弟嚎道:“你滚开!”
郑文革被哥哥呵斥了一声,很没面子,他挤出了人群,没意思地走了。
郑文杰拿出一条猪大肠,用稻草捆扎了一下,递给了大狗:“大狗,这是我送给你们吃的,我知道你们挨了打,这算是我给你们赔礼吧,文革他胡说八道,我会好好教训他的。”
大狗小狗没想到会有这种结局。
他们更没想到死不认错的樟树镇的硬汉子郑文杰是为了他们漂亮的姐姐李一蛾。
看热闹的人哄地散开了。这还有什么可看的。
大狗小狗不敢拿猪大肠。郑文杰绕过案板,走到他们面前:“傻瓜,拿着吧!你们要不拿着,我就发火了!”他们只好拿着猪大肠回家。这喜剧般的变化让他们有些措手不及。
郑文杰的师傅郑燕生还在沉睡。
大狗小狗走出老远,还能听到郑燕生的呼鲁声。
8
大狗小狗心情郁闷地等待黄春秀回来,他们家厅堂房梁上燕窝里的燕子不见了。发现燕子不见了的是小狗。吃晚饭的时候,小狗端着饭碗,喝了一口稀溜溜的米汤,他抬头望了望房梁上的燕子窝,接着他的目光就粘在了燕子窝上。
李一蛾看了看小狗,也看了看燕子窝,她对小狗说:“你怎么啦?燕子窝上有干饭吗?”
李一蛾这么一说,李文化也看了看小狗,也看了看燕子窝,他没有说话,他懒得说话。
大狗也看了看小狗,他也看了看燕子窝。
大狗对小狗说:“你真的在燕子窝上发现干饭了吗?”
李一蛾就扑哧一声笑了:“他真的是在燕子窝上发现干饭了,他看也可以把自己的肚子看饱了。”
小狗把目光从燕子窝上收了回来,白的大狗一眼,就低下了头,喝着米汤。
突然,小狗抬起了头,大声地对喝着稀粥的亲人们说:“难道你们没有发现我们家的燕子没有了吗?”
他们的目光又落在了燕子窝的上面。
是没有燕子了,燕子窝上空空荡荡的,一点动静也没有。他们怎么就没有发现呢?偏偏就让小狗发现了。每年开春,燕子都会飞回来,还会生出几只小燕子来,小狗喜欢看着嗷嗷待脯的小燕子抢着燕子妈妈衔回来的食物的样子,那时,小狗就会想,自己和大狗就是那小燕子,但是他们远远没有小燕子幸福。今年又不例外,燕子一开春就飞回来了,可现在燕子怎么就不见了,他们谁也没有注意燕子是在什么时候飞走了。
他们也不知道燕子什么时候能够飞回来。
小狗在那个春天里等待燕子的回归就像等待黄春天秀的回归一样焦虑。
小狗和大狗在上学的途中听到郑文革在他们的前面和一个同学在说话,郑文革和那同学走的很慢,他们说话的声音也很大,好象是故意说给大狗小狗他们听的,大狗小狗纳闷的是,郑文革怎么知道他们家的燕子莫名其妙地飞走了。也许是大狗小狗的父亲李文化在街上说了这事吧,李一蛾是不会去说的。樟树镇的人们把燕子当作吉祥物,他们家的燕子飞了,李文化说说也是正常的事情。但是,大狗小狗就是不明白,这事情怎么就传到了郑文革的耳朵里了。
郑文革和那同学大声地说,生怕大狗小狗听不到一样:“你知道吧,谁家的燕子要是飞走了,不再回来了,那么这家人就要遭难了,不是人生病就是畜生发瘟,严重的还会死人和死畜生呢!”他说这话的时候还故意的回头看了看大狗小狗,那眼睛里有种让小狗不能忍耐的东西。
小狗听了十分的气恼,他想冲过去和郑文革干一场,大狗拉住了他。
因为他毕竟是郑文杰的弟弟。
听了郑文革的话,大狗小狗心里就有了不快和在这个春天里更深层次的担忧。他们不希望有什么不幸的事情降临到他们这个缺少母亲的穷家里来,也不希望不幸降临到黄春秀的身上。小狗有时会傻傻地对父亲李文化和姐姐李一蛾说:“你们要小心呀!”李一蛾觉得弟弟十分奇怪,她满脸迷雾地问小狗:“小心什么呢?”小狗也说不上来。李文化奇怪地看着儿子,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不知道儿子心里想的是什么。
9
那是个有晚霞的傍晚。
大狗小狗坐在河滩上,他们不停地往车站那边张望。车站在公社那边。最后一班车就是在这个时候到达车站的。从车上走下来许多人,大狗小狗仔细辨认着,看被那辆老汽车吐下的人中有没有黄春秀。
他们怎么也辨认不出来,远远地,人都像蚂蚁一样小。尽管分辨不出谁是谁,可他们还是使劲地往那边张望着。
最好黄春秀穿的是那件红色的灯心绒衣服,好让他们一眼就看出来。
秋风瑟瑟。
野芒地里发出奇怪的声音。好象有许多人在野芒地里穿来穿去。
大狗小狗看着汽车上下来的人分散地消失在各条道路上。他们没有发现黄春秀。都快10天了,她怎么还不回来,她难道真的没救了。
他们在晚霞消失后,在大河的呜咽声中回到了家里。姐姐李一蛾正在厨房里烧饭,那时候没有煤气,甚至连煤都没有,樟树镇人家烧的是松枝木柴。厨房里松枝燃烧的声音噼啪作响,松香的味儿从厨房里飘散出来。
日头落山夜凄凉,
手提灯笼送郎归,
送得远来有人晓哎——
送得近来难舍你。
李一蛾细声细气地唱山歌。大狗小狗走进厨房,他们看姐姐高兴的样子,她那双晶莹的眼睛里流动着畅快的水。
“姐,你捡到宝了?这么高兴。”大狗问。
“喔,你们回来了。”李一蛾的脸蛋被灶火映的通红。
“姐,你怎么这么高兴,还唱山歌。”小狗摸了一下姐乌黑发亮的辫子。李一蛾骂了一声:“臭小狗,别动手动脚的!”小狗反而抓住了姐姐的辫子不放。李一蛾生气的样子:“臭小狗,再不放手,晚上不让你吃饭!”小狗这才放了手,傻傻一笑。
“你们猜,我要告诉你们什么好消息。”李一蛾笑着说。
小狗眨了眨眼说:“是不是有什么好吃的?”
李一蛾用手指点了一下他的额头说:“你就知道吃!”
大狗突然说:“听说郑文杰在追你,难道你答应了?”
李一蛾揪住了大狗的耳朵:“你再瞎说,我就把你耳朵揪下来。”
大狗怪叫着求饶:“姐姐,我再不敢说了,再不敢说了。”
李一蛾松了手。
“我们实在猜不出来。”大狗小狗一起垂头丧气地说。
李一蛾笑的很甜:“你们这俩小鬼头,我告诉你们吧,秀回来了,她刚才过来,你们不知道野到那里去了。”
没等李一蛾说完,他们就冲出了家门。他们来到黄春秀的家门口,听到郑文革在大声说话:“我说没事的吧,对吧,真的没事,都是大狗小狗瞎说八道,说你有病,他们还在学校里散布谣言,说你要死了!”
他们听了郑文革的话,不敢进去了。他们在门外面,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小狗气呼呼地说:“郑文革不是人!”“是他自己在学校里散布谣言,他怎么能嫁祸于人呢。”大狗觉得很委屈。他真想冲进去揭穿郑文革,但是这些天发生的事情让他想起来还屁股痛,还是不进去好。
他们尽管很委屈,心里还是有说不出的高兴,因为黄春秀安然无恙地回来了,黄春秀查出了没病。他们真想马上看到黄春秀鲜活的样子。
他们等了一会,看郑文革没走的意思,还在那里胡说什么,大狗小狗的心情就沉重起来。看来,郑文革又要赖在她家里吃饭了。他们有种担心,担心黄春秀听信了郑文革的话,从此不再理他们。
他们在一种复杂的心情下垂头丧气回到家。李一蛾笑着问:“见到秀啦?”
他们不说话,沉着脸,坐在饭桌边,端起一碗稀粥喝了起来。李一蛾又问:“你们怎么啦,刚才还那么高兴,怎么一转眼就变成这个样子。”他们还是不说话,稀里哗啦地喝粥。李一蛾也不问了,这俩个弟弟有时真让她捉摸不透。
他们飞快地喝着粥。
喝完粥,他们一个人端了个小凳子坐在小院子里望着天空发呆。天已经完全黑了。天上的星星闪闪发亮。天空中没有白鸟的影子。
黄春秀轻轻地走了进来。她走近了大狗小狗。
大狗小狗呆呆地望着天空,他们的眼睛里闪烁着点点星光。
黄春秀的到来他们没有发现。
“大狗小狗,你们怎么啦,别吓我好吗?”黄春秀的声音甜的像山泉水,还有一种香气从她的声音中浸润开来。
大狗小狗一动不动,仿佛是两块石头。
黄春秀蹬在他们面前,小手在他们眼前晃动着,他们还是没有反应。黄春秀轻柔地说:“大狗小狗,你们不认识我了吗,我是秀呀。你们是不是忘记我了。我知道,你们一定想我早点回来,是吗?我没问题了,医生说我只是贫血,不是脑膜炎。我妈说,你们都是好孩子,你们很关心我,我很感谢你们。大狗小狗,你们听见我说话了吗,我们是好朋友呀。文革说,你们在学校里散布谣言,说我要死了,我不相信,他自己喜欢瞎说,你们不会那样做的,是吗?”
“秀,你别说了。”
大狗小狗一人拉住黄春秀的一只手,哽咽地说。
黄春秀的手柔软又温暖。
黄春秀回来的第二天,大狗小狗家的燕子飞回来了。这让小狗高兴极了,他碰到谁都大声说:“我们家的燕子飞回来了!”有人问他:“你们家的燕子飞回来了和我有什么关系?”小狗回答不上来。
10
黄春秀在那个秋天,养了两只小白兔。
大狗小狗经常去看黄春秀的那两只小白兔。他们和她一起做作业,做完作业,他们就一起给小白兔喂食。小白兔喜欢吃细嫩的野麦草。
大狗小狗也希望自己有俩小白兔。他们老缠姐姐李一蛾给他们买小白兔。姐说,以后吧,以后有钱了再买。他们不敢去缠父亲李文化。李文化没有什么好心情,他成天咳着,一付病怏怏的样子,他连抓药的钱都没有,怎么会答应他们买兔子。
黄春秀的那俩小白兔成了他们的宝贝。
他们会和黄春秀一起去河滩上拔兔草。河滩上的野麦草到处都是,大狗小狗认为就是1000只兔子也吃不完这么多鲜嫩的野麦草。
11
黄春秀是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发现那条红鱼的。
黄春秀在这个下午和大狗小狗一起到河滩上拔兔草。黄春秀出来的时候就觉得有一种奇妙的声音在召唤着她,她不知道那声音来自何方。她像问大狗小狗有没有听到那声音,她看他们兴高采烈的样子,就没有问他们。她知道,他们和她在一起从来都是快乐的,她也被他们的快乐感染了,所以,她对那神秘的声音并没有太再意。
红鱼在百丈潭边的水草丛中呼吸。
在拔草的过程中,黄春秀又听到了那奇妙和神秘的声音,细微的带着一种水的质感。黄春秀在那声音的引导下不知不觉就来到了百丈潭边,她第一眼看到那条红色的大鱼时,惊叫了一声:“哎吆———”
不远处在帮她拔草的大狗小狗听到她的叫声,赶紧过来:“秀,怎么啦?”
她看着那条大红鱼一下子就沉入了潭里,一会就没了踪影。她对大狗小狗说:“我看到了一条红色的大鱼。”
大狗疑惑地说:“秀,你没有眼花吧?”
小狗也表示怀疑:“秀,你真看到红色的大鱼了?”
黄春秀认真地点了点头,很肯定。
“不会吧,这那有什么红色的大鱼。”大狗又说,他不相信百丈潭里有什么红色的大鱼。这对他来说像是 href='150/im'>《一千零一夜》里的故事。
“秀,大鱼好看吗?”小狗有些相信了,他眨着眼睛问。
“好看。”秀回忆着,眼睛闪亮。
百丈潭的水是墨绿色的,它据说有一百丈深,但是谁也不知道它究竟有多深。百丈潭充满了神秘恐怖的色彩。樟树镇的人很少来这里的。夏天的时候,只有像郑文杰那样胆大包天的人才敢在这样游泳。大人们都对孩子说:“不要去百丈潭,那里有水鬼。”水鬼的模样谁也没有看过。传说百丈潭的水鬼长得像猴子,水鬼也叫水猴子,它会变化。有时它会变成一个美丽的姑娘,在百丈潭边梳头发,头发又长又黑,哪个小伙子被它迷住了,他就会在百丈滩淹死。水鬼在百丈潭也会变成小伙子,姑娘被小伙迷住了,也会在这里淹死。水鬼有时会变成红色的大鲤鱼,那个小孩子被他迷上了也会在百丈潭里淹死。百丈潭每年都有死鬼在这里找替身转世。大人们都会很严肃地警告孩子:“千万不要到百丈潭去。”
他们望着墨绿色的深深的潭水,每个人的眼睛中闪动着星星的光芒。
“走吧。”大狗觉得有股从潭里吹来的冷风让他的牙关打颤。
小狗有些期待地说:“等等,说不一定那条红色的大鱼还会出现。”
黄春秀同意小狗的说法。她当然也期待红鱼再次出现。
于是他们就坐在百丈潭的岸边,等着那条红鱼的出现。风吹得河滩上的野芒瑟瑟作响。茫茫的野芒地里好像隐藏着许多许多眼睛,注视着这三个樟树镇的小学生。他们默默地等待红鱼的重现,就像等待一个梦幻的童话。
他们等了许久,也没有看到红鱼的影子。
他们就要离开。
黄春秀把双手放在胸口,闭着眼睛,喃喃地说着什么。大狗小狗觉得她有些神秘。
突然,他们听到“哗啦”的水响。
黄春秀睁开了眼睛,她惊喜地叫:“红鱼!”
果然,那“哗啦”的水响之后,一条红色的大鱼浮出了水面,在潭边的水草丛中呼吸。红鱼好像在向他们微笑。三个孩子在那里看着红鱼,他们笑得粲然,他们忘记了许多伤心的事儿,忘记了大人们对百丈潭令人恐惧的描述和渲染。
12
黄春秀从县城回来后,还是经常在上课时打瞌睡,赵波就给她取了个绰号“睡美妞”。这个绰号取得十分新潮,在那个年代能取出这样的绰号,证明赵波这小子的确有些与众不同。他其实不是本地人,他父亲带他来时,他才两岁。问他老家在那里,他从来没有说过,有人说在上海,有人说在福州,反正是在樟树镇的小学生们向往的大城市里。大狗小狗听到“睡美妞”时,觉得很新鲜,他们不知道赵波经常挂在嘴巴上的“睡美妞”就是黄春秀。
黄春秀自己知道同学们说她“睡美妞”,她心里又难过又羞愧。她常常一个人被那奇妙和神秘的声音引到百丈潭边。她坐在那里出神地望着墨绿色的潭水,想着许多困扰她的问题。因为打瞌睡,她的学习成绩越来越差了。她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女孩子,她怎么能让同学们笑话呢。
她只要往百丈潭边一坐,红鱼就会出现,看着红鱼的嘴巴在水面上一张一合的样子,她就感觉到有一个人在和她轻轻说话。她也会轻轻地和红鱼说话。红鱼好像能听懂黄春秀的话,有时摇摇尾巴,有时还微微地点点头。樟树镇的女孩儿和红鱼在一起的时候,感觉到了快乐。
大狗小狗知道“睡美妞”就是黄春秀之后,他们俩嘀咕了一声:“什么鬼名字。”他们的脸色就阴沉下来,他们容不得别人说秀的怪话。
他们真是两条狗,这里嗅嗅,那里闻闻。谁要是在说“睡美妞”这3个字,他们就会站出来制止。谁要是还敢再说,他们就会扑上去打人。大狗小狗在学校里弄得同学们很不安,他们说“睡美妞”时,要左顾右盼,证实大狗小狗不在才敢说。大狗小狗有时会躲在某个角落,偷听别人说话,别人不说黄春秀什么就算了,要是他们听到“睡美妞”这3个字,他们就象疯狗一样冲出去。
大狗小狗拿郑文革和赵波没有办法。
大狗小狗常常望着他们在大声说“睡美妞”,心里难受。小狗握着拳头说:“哥,你看他们多神气!”大狗吐了口唾沫说:“郑文革不是人,他还是秀的表哥呢,还帮赵波说话。”他们眼睛里就冒出了火,那火苗还是无奈地在他们的眼睛里慢慢地熄灭。可是,总不能让他们这样长久地说下去呀,他们得想办法。
对一般的同学采取强硬的手段,那么对赵波和郑文革,就要采取另外的手段。大狗小狗在一个中午早早的来到了学校,郑文秀碰到了他们。在校门口,郑文秀问他们:“大狗小狗,你们那么早来干什么,也不在家里帮你姐姐干点活。”他们红着脸低着头,等郑文秀挺着神气的胸脯走过去后,他们才抬起头,朝小学西头的树林子走去。小狗嘟哝了一声:“郑老师的屁股真大。”大狗看了他一眼问:“你说什么?”小狗的脸红了:“我什么也没说。”
大狗小狗来到了小树林,他们看到赵波和另外一个同学在用弹弓打鸟。赵波的目法很差,一点准头都没有,他打不下鸟,老是怪那个同学没注意掩蔽,把鸟惊飞了。小树林子里鸟很多,鸟儿从这棵树飞到另外一棵数上,把赵波搞的团团转转。那个同学跟屁虫一样跟着赵波,惹得赵波很不高兴:“让你猫在那里不动,你老晃来晃去干什么呀!”那个同学满脸不高兴,气呼呼地走了:“生不出孩子怪卵子没用!”他看见大狗小狗朝他笑,他就对他们说:“你们不要过去,要不然赵波打不到鸟会怪你的。”大狗小狗没理这个同学,他们轻手轻脚朝赵波走过去。赵波说:“你们来干什么?”大狗笑着说:“来看你打鸟。”小狗也笑着说:“来看你打鸟。”赵波因为没有打着鸟,没好气的说:“有什么好看的!”小狗眨巴了一下眼睛,他指着树上的一只黄鹂说:“赵波,我们打个赌,我要是把黄鹂打下来,你答应我一件事情。”赵波看了看那小的一丁点黄鹂,心想,他能把它打下来才怪呢,比黄鹂大好多的麻雀我都打不下来,况且,黄鹂高高地挂在树枝上,从距离上看,要把黄鹂射落是不可能的。赵波说:“没问题,你们要打什么赌?”小狗满脸严肃地说:“我要把黄鹂打下来,你以后就不要叫黄春秀‘睡美妞’了,行吗?”“要是打不下来呢?”赵波说。大狗想了想说:“要是打不下来,我们今后就听你指挥,你叫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赵波乐了,能让这两条狗成天跟在自己的后面,让他们打谁他们就打谁,也够威风的了。赵波说:“好吧。”他把弹弓给了小狗。只见小狗把一棵小石子装上去,他瞄了一下,手往后一拉,放松,白色的小石子如白色闪电朝黄鹂飞了过去。赵波“哇”了一声,那黄鹂就落到了地上。黄鹂既然没有死,它在地上扑腾着,赵波抓起了它。小狗得意地说:“赵波,看见了吧。”大狗也觉得自豪:“我弟弟的目法就是准,他要打鸟的那个文位置就打那个位置,现在,他打的是黄鹂的翅膀。”赵波服了,他表示以后再不叫黄春秀“睡美妞”。但是他还有一个条件,就是让他们每天中午陪他打鸟,他们痛快地答应了他。他还说要送个弹弓给他们。
13
后来,就没有人叫黄春秀“睡美妞”了。
秀还是常常独自去看红鱼,她对着红鱼喃喃地说着话,红鱼就静静地听她说话,看着女孩儿黄春秀在这个秋天里感伤的泪水无声地流下来。
大狗小狗也去看过红鱼。
大狗小狗最后一次看红鱼是在这个秋天行将过去的一个傍晚,大狗小狗是和赵波蒲卫红他们去的。
14
蒲卫红总是想找机会和大狗小狗说话,他感到对不起大狗小狗,因为那次他给郑文革做了伪证。那件事情后,郑文革说他是叛徒“莆志高”。他和郑文革就疏远了。郑文革在说蒲卫红叛徒莆志高的时候,蒲卫红的脸就涨的通红,他想辩解什么又说不出来。赵波听郑文革说蒲卫红是叛徒莆志高,他来了兴趣,他问郑文革为什么。郑文革说:“他姓蒲,所以就是莆志高!”赵波觉得很好玩。在中午打鸟时,赵波把这事告诉大狗小狗,大狗就笑,小狗就学着黄春秀的语气说:“文革就喜欢瞎说八道,我不相信他说的话。”
“莆志高!”赵波突然说。
他们朝赵波指的方向看过去。
蒲卫红在小树林子外面躲躲闪闪的,不知道想干什么。
“叛徒莆志高!”赵波大声说。
大狗阻止他:“不要说他。”
赵波满脸坏笑,他没有理会大狗,继续大声说:“叛徒莆志高!”
小狗叫道:“蒲卫红,过来吧。”
蒲卫红期期艾艾地闪过来。
赵波没有理蒲卫红,他拿着弹弓这里比划一下那里比划一下,一只鸟都打不中。他射出去的石子也能击落一些东西,那就是树叶子。他老以为飘落的树叶子是被他击落的鸟,他在地上找来找去,什么也找不到。
“蒲卫红,你怎么一个人玩?”小狗友好地问他。
蒲卫红的脸红红的:“我路过这里,看到你们打鸟,就想过来。”
“蒲卫红,郑文革为什么会说你是叛徒莆志高?”赵波打了一会鸟,鸟毛都没有打落一片,他过来坏笑着问蒲卫红。
蒲卫红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还是红着脸,赵波不喜欢他这个样子,他心里说,蒲卫红真像个大姑娘。
“赵波,你再说蒲卫红是叛徒莆志高,我就再不和你一起打鸟了。”大狗生气地说。
赵波摆了摆手说:“好好,我不说了。”
赵波又走到另外一边去了,左瞄瞄右看看,那些小鸟在树枝上跳来跳去,吱吱喳喳的,好像在嘲笑赵波的无能。
蒲卫红对大狗小狗诚恳地说:“我对不起你们。”
他们很奇怪,他怎么会说这样的话呀。
他就一五一十地把那天郑文革叫他去做证明的事情说了。大狗小狗摸着屁股,屁股早就不痛了,但是他们还有记忆。蒲卫红怀着负疚的心情说:“你们打我吧,我不会告诉老师的。”
大狗小狗笑了,他们说:“蒲卫红,不关你的事。”
蒲卫红很感动,在他以及很多同学的眼睛里,他们是两条不讲道理眼睛一红就咬人的疯狗,其实事实根本就不是这样。可他搞不清楚他们为什么老是自相残杀,说话一不对劲就打起来。
蒲卫红从书包里拿出了两个西红柿,给他们。这时,赵波又晃了过来,他说:“蒲卫红,用西红柿拉拢大狗小狗呀。”蒲卫红不好意思,又从书包里拿出一个西红柿,递给赵波,赵波不要。赵波大大咧咧地说:“我才不接受你的拉拢呢,西红柿有什么好吃的,酸不拉叽的。你们吃过苹果吗,苹果才好吃呢。我们这地方怎么就种不出苹果来呢。”
大狗小狗没有见过苹果,他们只是老听赵波说苹果如何的香,如何的清脆,如何的甜,说的他们流口水。他们一听他又说起苹果,口水又要流下来了,好在他们手里有西红柿,他们干脆把西红柿当苹果吃了,虽然西红柿酸,但是总比没有东西吃好吧。赵波和蒲卫红看他们狼吞虎咽吃西红柿的样子,他们都忍不住笑。他们当然不知道大狗小狗讥饿的滋味。他们很快吃完了西红柿。小狗的目光又落到了蒲卫红手上,他手上还拿着一个西红柿。蒲卫红把西红柿给了小狗。小狗又狼吞虎咽起来。大狗踢了小狗一脚:“你饿死鬼投胎呀!”小狗说:“别急,等我吃完后再打。”蒲卫红紧张地说:“你们不要打架好不好,你们要打的话,我下次再不给你们东西吃了。”小狗挥了挥手说:“不打不打了。”大狗气呼呼地看着小狗,小狗把吃剩下的一点西红柿递给大狗:“哥,你吃吧,我们今天不打了。”大狗抓过那点西红柿,气呼呼地塞进嘴巴里。他们今天总算没有打起来。
赵波才不管他们打不打呢,他喜欢看他们打。他们只要打起来,他就会给他们做裁判。他好像是个优秀的裁判,在他们面前跳来跳去,和他们一起吱哇乱叫。他们今天没打起来,他觉得不好玩。他无趣地说:“你们吃完了,该打鸟了吧。”大狗小狗和他们一起,开始寻找目标。他们没想到这个中午会惹下一场不大不小的祸。原因是因为大狗把弹弓借给蒲卫红打了一下。
蒲卫红挺高兴的。郑文革也有一个弹弓,他吹牛说他的弹弓是全学校最好的,因为是他哥哥郑文杰做的。郑文革经常到茶果场找他玩,可是郑文革从来没把弹弓给他玩过。蒲卫红第一次打弹弓特别的兴奋。可他拿着弹弓不知道往那里瞄,大狗就教他怎样瞄准。赵波在一边说风凉话:“真没劲,长那么大连弹弓都没有玩过。”
蒲卫红就拿着弹弓毫无目的地乱射了一下。
假如他要是朝空中射的话,事情就不会发生了,问题是他平端着弹弓,射出了那棵白色的小石子。
他们看着小石子嗖嗖地穿过小树林子的缝隙,一路无遮无拦地射向了小树林的外面。“噗”的一声。小石子击中了一个人的额头。那人“哎哟”了一声。大狗突然说说:“完了!”小狗也跟着说:“完了,完了!”石子击中的正是数学老师郑文秀。她正准备去上厕所。厕所就在小树林的外面。他们发现闯了祸,马上都趴在草丛里掩蔽起来。他们的心狂跳着,尤其是蒲卫红的心跳的更猛烈,他的头“轰”的涨开了,眼睛热呼呼的,泪水快要落下来,他吓坏了。
郑文秀被石子打中了额头,她觉得眼前亮起了无数颗星星。她摸了摸额头,一个肉包悠悠地鼓了起来。她本来就长的一般,现在额头上又莫名其妙的鼓起来一个乌青的肉包,她气不打一处来,大嚎了一声:“谁!给我滚出来!”
她那一声怒吼蓄足了无穷的力量,蒲卫红吓得差点尿裤子。
大狗小声说:“别动,要是被她发现是我们,就完了。”
大家大气不敢出一口。
一只黑色的大蚂蚁爬进了赵波的脖子,他只好忍耐着蚂蚁带来的奇痒,他只要动一下,郑文秀老师就会发现他。他心里恶狠狠骂道:“臭蚂蚁,快滚蛋!再不滚,我要把你碎尸万段!”
郑文秀吼了几声,看树林子里没有动静,她气的从地上捡起了一根干树枝,挥舞着走进了树林子里,她边挥舞树枝边骂着让他们滚出来。
郑文秀眼看着离他们越来越近,蒲卫红的泪水哗的流了下来。
大狗突然说:“跑!”
他站起来,朝反方向狂奔而去。小狗,蒲卫红,赵波也只好跟着大狗狂奔而去。他们冲出了小树林,跑出了学校。郑文秀在他们后面大叫:“回来,你们这帮混蛋,给我回来!”
郑文秀说什么,他们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们就知道没头没脑地狂奔。
那个下午,他们怎么也不敢回学校里去。他们商量着到哪里去躲过这个下午。大狗就把他们带到百丈潭边看红鱼。
大狗担心看不到红鱼,可那条红鱼静静地在水草丛中呼吸。
“哇——”赵波呆了。
蒲卫红也呆了,他摸去了眼泪,眼睛中发出从没有过的光彩。
大狗小狗没有激动,他们什么也没说。他们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条会鱼好像在和他们说着什么。大狗出奇地想:红鱼是不是在问自己,黄春秀怎么没有和他们一起来。他不知道黄春秀要是知道他们惹了祸旷课到百丈潭看红鱼,她会怎么样看待自己。
他们坐在那里看着红鱼,一直到太阳落山,一直到红鱼沉入墨绿色的潭底。
赵波和蒲卫红一路回家。大狗小狗一路回家。分别之前,大狗说:“蒲卫红,明天上学你不要承认是你打的,好吗。”
赵波不解地问:“为什么?”
大狗很仗义地说:“就说是我打的!”
蒲卫红感动得说不出话。
赵波说:“大狗,这样太不公平了,又不是你打的。”
大狗发火了:“我打的,就是我打的,和你们无关!”
赵波和蒲卫红他们走了。小狗纳闷地说:“哥,你为什么要替蒲卫红背黑锅呢?”
大狗踹了小狗一脚:“你懂个屁!”
大狗气呼呼地走在前面,小狗气呼呼地走在后面。
到了家门口,天快黑了。这时他们看到了黄春秀。
黄春秀的脸色不看,她冷冷地问他们:“你们到那里去了,郑老师找了你们一下午。”
大狗着急地问:“郑老师说什么没有?”
她摇了摇头:“不过,她现在在你们家里。”
大狗小狗知道麻烦了。
她说:“你们小心点呀。”
他们点点头。
她看他们进了家门。她没有回家,她在他们家门口朝里面张望。
不一会,她就听到了李文化的怒吼和急促的咳声。
她想,大狗小狗又要挨打了。
郑文秀出来了,她看到了黄春秀。黄春秀99lib?哀求说:“表姐,你不要让大狗小狗的爹打他们好吗?”郑文秀轻描淡写地说:“他们承认错误就可以了,我没有让他打他们。”黄春秀急了:“他会打他们的!”郑文秀叹了口气。她没有再和黄春秀说话,就扭着大屁股,哼着小调走了。黄春秀喃喃地说:“她是我的表姐吗?怎么这样不近人情?”
15
百丈潭里有一条大红鱼.
的事情很快在小学校里传开了。这主要是经过赵波的嘴巴传出去的。经过渲染,很快地,樟树镇的人们也知道了这件事。许多家长对孩子说:“那红鱼是鬼变的,千万不要去百丈潭边。”大狗小狗的父亲李文化没有说不让他们去看红鱼,他知道这两个儿子要做什么,有时是没有办法制止的,况且他不相信有鬼。他只是对他们说:“到百丈潭边要小心,潭水很深,掉下去你们就爬不上来了,你们要是死了,冤枉我养了你们那么多年。”
郑杨梅对黄春秀说:“听文革说,你老和大狗小狗去百丈潭看红鱼?”
黄春秀说:“妈,你不要听文革瞎说,他的话有几句是真的。”
郑杨梅喝斥道:“不许你这样说你表哥。我告诉你,不许你去百丈潭,你听到没有,那红鱼是鬼变的,要是被它迷上了你的小命就没了!”
黄春秀不说话了。
她不相信红鱼是鬼变的。她的确是被红鱼迷住了,要是几天看不到红鱼,她就魂不守舍的。她还是会听到那奇妙而神秘的声音,她还是一个人在那声音的诱引下独自走向百丈潭,去看那条红鱼,和红鱼倾诉。红鱼像是她多年的密友,认真地听着她的心声,也和她吐露着自己的心声。黄春秀怎么也不相信红鱼是鬼变成的,鬼没有这么美,这么善良和宁静。
16
黄春秀没想到她心爱的红鱼会在这个秋天结束时消失,被人用一张大网网住,然后被抬着在樟树镇招摇过市。
网住红鱼的人就是她表哥郑文杰。
黄春秀最后一次去看红鱼的时候,她的身后跟了两个人,那两个人就是她的两个表哥郑文杰和郑文革。他们贼一样躲在野芒地里,看着黄春秀和红鱼说话,看着太阳落山,看着黄春秀娇小的身子消失在回家的路上。他们大气不敢出一口,他们怕黄春秀发现他们。他们记住了红鱼出没的地方。
红鱼被网住的那天晚上,大狗小狗在黄春秀家里和她一起做作业。他们的作业还没有做完,郑文革溜进来了。“文革,你不在家里做作业,来干什么。”黄春秀冷淡地说。郑文革看大狗小狗在场,心里不舒服,他对黄春秀说:“明天是星期天,还有那么多时间,急什么。我看你还是和我一起去玩捉迷藏吧。”黄春秀朝他吐了一下舌头:“呓——谁要和你去玩!”
郑杨梅在补衣服,她停了下来对郑文革说:“文革,你就知道玩,去把你的作业拿过来和他们一起做。”
郑文革吐了吐舌头:“姑,其实我做完了。”
“他又在骗人。”黄春秀说,她知道这个小表哥的品性。
“骗你是狗!”他说,他用冤恨的目光瞪了大狗小狗一眼。
大狗小狗装着没有听见,认真写作业。
“文革,你哥在家吗?”郑杨梅问。
“不在,他去捕鱼了。”郑文革的声音很特别。“捕鱼”这两个字说的很重,好像是故意说给大狗小狗和黄春秀听的。
郑杨梅说:“文杰就是喜欢干这些事情,不是捕鱼就是杀猪,不好好读书,也不好好种田,弄得自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
听郑杨梅数落郑文杰,郑文革想溜,但是郑杨梅的话没有说完,他还不敢走。郑杨梅还在絮叨:“这个文杰,读书的时候斗老师,还当什么红卫兵,现在又是杀猪还经常和人斗狠打架,哎,他恐怕连老婆也找不到。”
郑文革知道,她说完郑文杰就要说郑文秀然后再说他。果然,她开始说郑文秀了:“还是文秀好,现在在学校里当老师,不用雨淋不用日晒的,多好呀,我就喜欢文秀。”
她说完郑文秀。郑文革就一溜烟走了。
她刚刚要说文革,发现他已经走了,叹了口气,也不说了。
黄春秀听说他表哥去捕鱼了,心里沉了一下。她本来想问文革,文杰到那里去捕鱼的,可是他已经溜了。她当然不知道郑文杰带了两个小伙去百丈潭捕鱼了,本来郑文革也要去,郑文杰没让他去。
那个晚上,黄春秀做了个梦。
红鱼从百丈潭中飞了起来。郑文杰和好多人挥舞着一张巨大的网在追着红鱼。黄春秀和大狗小狗在后面喊:“飞快点,飞快点!”红鱼一直朝太阳飞去,后来不见了。郑文杰他们很失望,一个个垂头丧气。黄春秀和大狗小狗他们很高兴,还唱起了歌。
清晨,黄春秀醒了。
这是个露水味很浓的清晨,黄春秀感觉到了凉意。
她觉得这个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也是冰冷的。
黄春秀朝百丈潭走去。她还没有来到百丈潭边,就看到有人抬着一条大鱼兴高采烈地从河堤上走下来,他们的脸在冰冷的阳光下出喜悦的光芒。她发现,郑文杰就在里面。他们抬着的竟然是那条红色的大鲤鱼。红鱼还没有死,它在网中挣扎,张着大嘴巴,那眼睛痛苦而又迷惘。郑文杰看到了黄春秀,他大声地对她说:“秀,我捉到百丈潭的大鱼了!”她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黄春秀呆呆地看着他们把鱼抬向樟树镇。红鱼路过她面前时,使劲蹦哒了一下,眼睛发出让她心碎的光亮,它的嘴巴艰难地张了张,好象在喊:“秀,救我!”
她楞楞地看着他们把红鱼抬走。
她觉得自己多么的无助,多么的藐小,她觉得自己是那么的无用,那么的柔弱,连一片树叶都不如。
她多么希望红鱼飞起来,让他们捉不到网不住,飞得远远的,一直飞到太阳里面去。可是,可是她心爱的红鱼被他们抬走了。
她的泪水涌出了。她就那样让泪水涌了出来。
冰冷的阳光照耀着樟树镇凄凉的女孩儿黄春秀。
冰冷的阳光就那样照耀着女孩儿黄春秀滚烫滚烫的泪水。
17
郑文杰捕捉到了一条几十斤重的大鲤鱼,在樟树镇引起了巨大的轰动。郑文杰和他的同伙抬着大鱼在碎石铺成的镇街上招摇过市,像抓住了一个隐藏很深的特务那样游着街。
郑文杰是个很能制造热闹的人。
他边抬着大红鱼边大声地得意洋洋地对看热闹的人说:“这是在百丈潭捕到的大鱼呀,我们打了整整一个晚上,都快冻死了。没想到天一亮这家伙就浮出来了,一网下去就结结实实把它网住了。这家伙劲大,我们花了很大个工夫才把它拖上岸。累死我们了!”
小镇上的人都用羡慕和钦佩的目光看着郑文杰。
仿佛他是个英雄。
郑文革也跟在哥哥后面,也大声说:“要没有我的话,我哥哥肯定捉不到这条大鱼的,是我告诉我哥哥大鱼在什么位置的,我也有功劳!”
仿佛郑文革也是英雄。
人们不明白,为什么郑家的这两个儿子,都那么喜欢当英雄,那么喜欢被人尊敬。
郑文杰把樟树镇弄的像过年一样热闹,人民纷纷涌到街上,看那条大鱼。一个白胡子老头说:“好多年没有见到这样的大鱼了,原先是在什么年头见到的,都忘记了,当时也有人从百丈潭捕到大鱼,好像没有这么大。”又有一个人说:“开批斗大会也没怎么热闹呀。”
有人对郑文杰说:“抬到公社去,让公社书记看看,我们农民有力量,能把这么大的鱼打上来,这是毛泽东思想普照的结果呀。”
郑文杰没想到这点,他哈哈笑道:“这样可以吗?”
大家说:“这有什么不行的。”
又有人说:“郑文杰,先过一下称吧,先称称有多重再抬到公社去,要不然,公社书记问你有多重,你回答不上来多没意思呀。”
“对,过称!”大家说。
郑文杰象打了胜仗的大将军,他的大手一挥:“抬到食品站过称!”
他们把鱼抬到了食品站。
“喂,多重?”围在外面的人纷纷垫起脚尖探头探脑地问,小家伙们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恨不得把大人的裤裆钻破。
过了一会,郑文杰大声说:“呵,好重好重,60斤打不住,60斤打不住!”
60多斤的大鱼让樟树镇的人们感到了快活和自豪,原来樟树镇的深潭里也有这么大的鱼。
“郑文杰,抬到公社去吧!”有人叫着。
郑文杰的嗓子都叫哑了,他说:“好,好,马上抬到公社去,让公社书记看看,让他们也开开眼界,见见我们百丈潭的大鱼!”
他们就抬着大鱼朝公社走去。
有好事者拿来了红旗和锣鼓,红旗飘飘锣鼓喧天,为了一条红鱼,他们象搞运动一样。
公社里面出来好多人,看着人群热闹非凡朝公社涌来。赵波也在公社的人群中,他听到当武装部长的父亲说:“搞什么名堂!”
郑文革看到了赵波,他大声地对赵波挥手说:“赵波,赵波,我哥把那条大鱼打上来了。”
郑文革的叫声让赵波朝他们奔跑过去。
到头来,他们空欢喜了一场。
公社书记没有出来接见他们,反而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走到郑文杰面前,问他:“这条鱼是你捕上来的?”郑文杰拍了下胸脯:“对,是我捕上来的!”那个干部胸前戴个个很大的毛主席像章。他冷冷地对郑外后杰说:“你跟我走一趟。”郑文杰就和干部进去了。
郑文革问赵波:“唤我哥进去的人是谁?”
赵波说:“公社革委会付主任。”
郑文革又问:“他和你爸谁的官大?”
赵波说:“一样大。”
过了好大一会,郑文杰黑着脸出来了,他对着那么多看热闹的人大吼:“看什么看,看什么看,都给我滚!”大家不知道郑文杰怎么回事,有人说:“郑文杰,吃了枪药呀,干什么这么暴!”他气不打一处来,追上去要打那人,那人飞快跑了。
有人说:“公社把郑文杰打的鱼没收了。”
有人问:“为什么呀?”
那人说:“百丈潭是公社的,你在那里捕上来鱼当然也是公社的了,当然要没收了。”
郑文杰气呼呼地把鱼抬进了公社。
他从里面出来时,人快散光了,郑文杰看弟弟还在,他走过去,拉起弟弟的手往镇子里走。他的眼睛被愤怒的火烧的通红。他自己被自己制造的热闹浇冷了。
那个晚上,黄春秀失踪了。
那天上午,镇上的大人孩子都去看热闹,大狗小狗和黄春秀没有去。他们楞楞地坐在那里,他们一起难过。他们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在百丈潭边看到过红鱼。
黄春秀的确在那个晚上失踪了。很晚很晚,她没有回家。郑杨梅急坏了。她来到郑文革家里,她谁:“秀不见了。”郑文革说:“会不会在大狗小狗家里。”她说:“我刚刚去过了,没有。”郑文杰不在家,他今天气坏了,不知道跑到那里去喝酒了。郑文秀也很着急,她问文革:“你知道秀平常喜欢到那里去玩吗?”他说:“我那里知道。她不是喜欢和大狗小狗在一起嘛。”郑文秀说:“姑,还是要去问大狗他们。”郑杨梅不知道如何是好,她跺着脚。郑文秀对文革说:“快去把你哥找回来,让他带人去找。我和姑去大狗小狗他们家问问情况。”
他们一出门,就看到李一蛾带着大狗小狗走过来,他们手里举着火把。李一蛾对郑杨梅说:“杨梅姨,不要着急,我们一起去找。一定能找到的。”他们就朝镇外面的河滩走去。
“秀——”
“秀——”
大狗小狗喊着。他们越过河堤,走下了河滩。茫茫的野芒在深秋的风中瑟瑟作响。秀,你在那里?
“秀——”
“秀——”
郑杨梅和李一蛾他们也在喊。那焦急的带着哭音的呼喊声在茫茫的河滩上回荡,凄凉而又动情。风鼓荡着他们的呼喊声。火把影影焯焯,在河滩上晃来晃去。
突然,大狗说:“我知道秀在那里了。”
他举着火把朝百丈潭边奔跑过去,小狗也跟在后面。
他想,秀肯定在红鱼出没的地方。
果然,潭边坐着一个人。
那是秀!她的两条辫子让大狗小狗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秀!秀在哭泣,她不知道哭了多久了。他们看着在水边哭泣的秀,心沉重极了。大狗小狗也哭了。火把映红了他们的脸蛋和泪水。
这个秋天就这样彻头彻尾地在3个樟树镇的小学生为了一条逝去的红鱼的哭泣声中滑过去了,永远不再回来了。
第二部 雨水打湿的春天
1
刘扞东在这个饥饿的春天,一下子变得大红大紫。刘扞东从1年级到4年级,都显得默默无闻,他不像大狗小狗,郑文革,赵波他们,在樟树镇中心小学是名声在外的学生。
刘扞东就在这个饥饿的春天里大红大紫起来,这让大狗小狗心里对他产生了某种仇恨。大狗小狗曾经咬牙切齿地对蒲卫红说,在学校以外的地方,他们碰到刘扞东一次就要打他一次。他们还准备把刘扞东的牙全敲掉,或者把他的舌头割掉,最好让他说不出话来,免得他老是给同学们上忆苦思甜课。
刘扞东就是靠上忆苦思甜课大红大紫起来的。对刘扞东这样一位孤儿,在这个春天以前,同学们对他好像没有什么印象。他常一个人独来独往,很少和别人说话,他学习成绩不好也不坏,也不会引起人家更多的注意。他不住在镇子里,也不住在公社,而是住在从公社还要进去5里路的一个山坡上的敬老院里。他每天都在奔走着,在敬老院和小学校之间来回奔走着,他没有更多的机会和同学们交流,所以没有人知道他更多的东西,同学们只知道他是孤儿,住在山那边的敬老院里。敬老院里住着一些红军的遗孀和一些有过革命历史的孤寡老人。很久以来,人们不知道刘扞东为什么会住在敬老院里。
刘扞东长得方头方脑,而且他的皮肤很黑,他的脸在黄春秀那帮女学生的眼中是永远洗不干净的,总像抹了一层锅底灰。但刘扞东似乎从来没有为自己的脸黑而懊恼过,他好像是一个没有苦恼也没有欢乐的人。
反正,在这个春天以前,刘扞东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人。
2
几乎在整个70年代,大狗小狗的父亲李文化都在为大狗小狗的学费操着心。他在困苦的日子里坚持着一个信念,一定要让大狗小狗上学,他好像知道,在未来的社会里,没有文化知识是绝对不行的。他完全可以让大狗小狗辍学,可他没有,尽管每年一到交学费时,他就很心焦,为他们的学费而费尽心机。
这个春天开始的时候,李文化为了大狗小狗的学费被抓去批了斗。本来李文化家的成份就不好,他家的成份是富农,属于地富反坏右中的一种,以前经常被抓去游斗,这些年因为他老实本分,斗得也少了。李文化却为了给大狗小狗交学费,又挨了斗。
李文化做得一手好碗糕。
碗糕是闽西客家人的传统食品,用糯米浆加上发酵粉加上红糖放在碗里蒸出的糕点,这种食品在过年过节里是客家人必备的。也有些人做了碗糕在乡镇赶集时拿出去卖。那时,樟树镇只有集体的饮食店里才允许卖这些食品。李文化被大狗小狗的学费逼得没办法了,只好做碗糕偷偷拿到集市上去卖。圩天的头一个晚上,李文化和李一蛾就偷偷把米浆磨好了,在圩天的那天早上,他们就把碗糕蒸好,等小镇街上的人拥挤起来,他们就把碗糕拿到家门口的街上卖。
镇上的人偷偷地卖一些东西不用担心左邻右舍,也不用担心从各乡各村来赶集的民众,要提防的就是戴着红袖标在集市上窜来窜去的市管会的人。那些市管会的人有时会突然出现,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李文化对市管会的人是又恨又怕,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弄这么一些人出来。市管会的人有他们的办法,李文化也有他的对策,许多事情都是逼出来的。
李一蛾负责卖碗糕。
大狗小狗和他的父亲李文化负责监视市管会的人。只要市管会的人一出现,李一蛾就会把一笸箩的碗糕收进家里,把大门关上,等市管会的人走了之后,她再拿出来卖。尽管他们配合得不错,但是也提心吊胆。
那是个热闹非凡的圩天,这个热闹非凡的圩天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两样,可就在这个圩天李文化出了事。那天,郑文杰特地赶过来,对李一蛾说:“一蛾,今天小心点。”他好像知道了什么。李一蛾朝郑文杰笑了笑:“多谢。”郑文杰看到了李一蛾的笑容,他就兴冲冲地走了,回食品站去卖他的猪肉去了。
郑文杰一直在追求李一蛾。
大狗过来问李一蛾:“姐,郑文杰和你说什么?”
李一蛾脸一红,啐道:“快去好好守着,别让市管会的过来了,小孩子,问那么多事情做什么。”
大狗扮了一下鬼脸,朝他姐姐李一蛾吐了吐舌头就挤进了人群。
郑文杰后来才发现自己一看到李一蛾的笑光顾高兴了,忘了和李一蛾说另一句话。等他想起来,赶回去时,发现已经出事了。七八个市管会的人把李一蛾和她父亲李文化堵进了他家中开始没收东西了。李文化铁青着脸,他喊着:“我们犯了什么国法!”市管会的一个头头说:“你们搞投机倒把,这不是犯法是什么。”市管会今天是采取不戴红袖标单个出去侦察,然后一网打尽的办法抓住了李文化和李一蛾的。他们收缴了做碗糕的工具和现成的碗糕,还把李文化给绑走了。
本来,李一蛾也要被绑走,郑文杰挤了进来,拦住了市管会的人:“你们欺侮一个女孩子算什么好汉!”市管会的人都认识郑文杰,他们也怕郑文杰日后报复他们,他们就放过了李一蛾。郑文杰看着李文化被绑走,心里很难过,他不知怎样安慰李一蛾。李一蛾面对被市管会翻得一团糟的家,嘤嘤地哭着。郑文杰骂了声粗话,他就出门去了。他进了姑姑郑杨梅的家,他对郑杨梅说:“姑,你去劝劝一蛾吧,他爸被市管会的抓走了。”
“这帮土匪!”郑杨梅骂了一声,马上就过去了。
郑文杰气呼呼地往食品站里走去,人们都给他让开一条道,郑文杰是樟树镇的名人,谁都认识他,谁敢不给他让道,谁想挨他一顿老拳的话尽管在这个时候去挡郑文杰的道。他也只有生气,他可以对付许多人,但他拿政府是没有办法的,他是鸡蛋,政府是石头,他要是往石头上碰,那么他就只有粉身碎骨。他只有生气。生那帮混蛋的气,也生自己的气。他其实是得到了消息,知道市管会要怎么行动的,可他因为李一蛾嫣然的一笑忘了把话说完。妈的,自己怎么这么混蛋咧!他的师傅郑燕生靠在墙壁上沉睡。郑燕生的呼噜声引来了许多目光,有人在朝郑燕生笑。郑文杰睁着大眼珠子骂笑他师傅的人:“再笑,再笑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弄得想割猪肉的人也不想买了。
大狗回到家门口就发现出事了,他听到了姐姐李一蛾的哭声。
郑杨梅在劝着李一蛾,边劝李一蛾边骂市管会的人缺德生孩子没屁眼不得好死。郑杨梅越骂李一蛾就哭得越大声。
大狗茫然地问:“我爹呢?”
郑杨梅说:“你爹被市管会的抓走了,你和小狗是怎么看的,一点用都没有!”
大狗恨得牙咬得嘎嘎响。
郑杨梅说:“你牙咬得那么响有屁用,东西也没收走了,人也抓走了。” 大狗眼睛里冒着烈火。
这时,小狗回来了。大狗把气撒在了小狗的身上:“你死到哪里去了!”小狗发现出事了,也挺生气的:“你自己死到哪里去了!”大狗过去踹了他一脚,小狗也踢了大狗一脚,他们俩就这样没头没脑地打了起来。
郑杨梅拿他们没办法,她赶快站在门口叫道:“秀,你快过来,大狗小狗打起来了。” 李一蛾泪水涟涟的,她痛心地对大狗小狗说:“我求求你们,你们别打了好不好?家都被他们弄成这样子了,你们还有心思打。”
大狗小狗死死地缠在一起。
黄春秀进来之后,他们才松开手。
他们松开手之后就一齐出了门。他们各捡了一块石头,朝市管会走去。黄春秀跟在他们的后面,他们走得飞快,黄春秀追不上他们。黄春秀叫着:“大狗小狗,你们回来。”大狗小狗好像没有听见黄春秀的话。郑文杰也看到大狗小狗气势汹汹地拿着石头经过食品站的门口。他们走过去后,黄春秀过去对郑文杰说:“大表哥,你快去拦住大狗小狗,他们不知要干什么。”
郑文杰咬着牙,虎着脸说:“由他们去吧,那帮王八蛋该砸,他们去砸不犯法!”
黄春秀瞪了他一眼,不理他了,只好远远地追了过去。
“你们快把我爹放了!”
大狗小狗在市管会门口大喊道。
市管会里出来几个人。他们看着大狗小狗,其中一个人说:“从哪里冒出来两只小野狗。”另外一个人说:“他们就是大狗和小狗,李文化的儿子。”有一个人还朝大狗小狗喝道:“你再在这里乱叫,就把你们也绑起来!”
大狗气坏了,一石头砸了过去,那几个人跳开了,石头没有砸到人,砸在了市管会的木牌子上。
小狗手中的石头也飞了出去,还是砸在了市管会的木牌子上。
市管会的那几个人显然被大狗小狗激怒了,他们扑了过来,死死抓住了大狗小狗,把他们扭进了市管会。黄春秀急坏了,她大声地说:“你们大人怎么连小孩子也欺负。”
大狗小狗在市管会的办公室里看到了父亲李文化和其他一些搞投机倒把的人。李文化咳嗽着,他说:“你们把我儿子放了。”他们没有理会李文化,把大狗小狗绑在了一起。李文化气得差点没有背过气去,他看着两个儿子挣扎的样子,心里刀割一样难受。
大狗小狗看着市管会的人把一块写着:“富农,投机倒把分子李文化”的木牌挂在了李文化的脖子里。
接着,李文化就被抓到集市上去游斗。
市管会的人都出去了,没有人理会大狗小狗。他们看着父亲被推推搡搡地出了市管会的大门,心里悲愤极了。
黄春秀溜进了市管会。
她看了看里面没人,就给他们松了绑。黄春秀给大狗小狗松绑费了好大的劲,市管会的人把他们实在绑得太紧了。黄春秀用手摸了摸大狗被绳子勒出的红印记,眼睛里闪动着泪光:“痛吗?”大狗咧了咧嘴巴说:“不痛!”黄春秀又问小狗:“你痛吗?”小狗咬了咬牙说:“不痛!”黄春秀知道他们痛,她知道他们嘴巴硬,就是痛死也不会说出口。
“快走吧!”黄春秀说。
他们溜出了市管会的门,看到街上人头涌动,大家都在好奇地看着被串绑在一起游斗的投机倒把分子们。大狗小狗的父亲李文化就在那里面,他们还可以听到李文化的咳嗽声,他们看不到李文化的表情,但是他们都清楚,父亲李文化此时在忍受着巨大的折磨。
大狗和小狗不知如何是好。
父亲的游斗给他们带来了羞辱和创伤。他们谁学后,还有些同学在他们的身后指指点点,小声地说:“大狗小狗的父亲是个投机倒把分子!”当然,他们说话的声音是不能让大狗小狗听到的,否则,大狗小狗内心的仇恨就会毫不留情地发泄到他们的身上。
3
大狗小狗知道,父亲李文化恨日本鬼子。他经常说,要不是日本鬼子攻占了厦门头,他也不会被人贩子拐走,卖到樟树镇一个没有儿子的人家里。是日本鬼子害了他的一生。李文化一生并没有崇高的爱国主义精神,大道理他也讲不出来,但他知道什么叫做仇恨。他知道一种最简单的因果关系。
大狗小狗也恨日本鬼子,因为父亲的仇恨。父亲李文化被抓去游斗后发生了一件让李文化难受的事情。
大狗和小狗其实都没有见过真正的日本鬼子。日本鬼子践踏中国国土的时候大狗小狗或许还在某一棵植物的叶片上沉睡。他们小时候问我李文化,我们从哪里来时。李文化会说,你们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们不信,他们会说,我们不是孙悟空,我们不会从石头缝里蹦出来。李文化就告诉他们:“那么你是从一个果子里来的。”他们问:“为什么?”李文化就说:“你们的妈妈吃了那个果子,就怀上了你。”这回,他们信了。他们看着李文化古怪的笑脸,他们相信日本鬼子侵略中国时,他们还没有变成那枚果子,他们还躺在一片树叶上沉睡,在等待着蜕变。
所以,大狗和小狗都没有见过日本鬼子。可他们在电影中见过日本鬼子。就是李文化被抓去游斗后的一场露天电影让大狗小狗又生出了事端。
放的电影是《平原游击队》。李向阳当然是他们心目中的大英雄,尽管这部电影看过无数次了,他们还是早早地来到了河滩上,等待电影的开始。电影在他们的等待中开始不久,就发生了一件流血事件。
这件流血事件是大狗和小狗制造的。
大狗小狗看到电影荧幕上的日本鬼子,他们心中就有一股无名火升上来,仿佛一切都是日本鬼子造的恶。他们心中对父亲李文化被游斗的愤怒并没有消褪,他们一人捡起了一块鹅卵石,朝荧幕上的日本鬼子愤怒地砸了过去。据后来大狗小狗的坦白交待,他们不止一次地砸荧幕上的日本鬼子了。但这次出了问题。那鹅卵石反弹回来,落在了一个人的头上。那个人就是大队的大队长大头。血倾刻就从大头的头上流淌下来。人们抓住了大狗小狗。大狗小狗被人抓到了大队部。大头说,这是蓄意谋杀,要把大狗小狗送去法办。大狗小狗一声没吭,他们坚强不屈的样子。后来,他们说,他们恨的是日本鬼子,没想要把大头的头砸破。那场电影就没有再放下去,村民们都骂大狗小狗是神经病。被大家骂做神经病的大狗小狗反问大头:“你难道不恨日本鬼子?”大头哑口无言。他看大狗小狗还是孩子,也许真的没有什么恶意,只好作罢。
虽然说大头没有上纲上线,把大狗小狗送去法办,李文化还是赔了大头一只公鸡。这让李文化和李一蛾读很生气,本来要留来给他们交学费的大公鸡就被他们的愤怒的石头砸没了。
大伙都笑话大狗小狗,一石头砸掉了一只大公鸡,真是英雄好汉。
大狗没有说什么。
小狗却恨恨地说:“解恨!”
4
李文化病倒了。
他躺在床上唉声叹气,不停地咳着。他的痰中带着血。李一蛾给他抓了一副中药。李文化闻到了那股浓郁的药香时,他就叫唤李一蛾。李一蛾进了父亲的卧房,李文化脸色很难看,他说:“一蛾,你怎么又花钱去抓药了,过两天大狗小狗就要入学了,钱都还没有弄够哇。”李一蛾轻声说:“爹,我去找刘永寿,再让他担保一次吧。”
李文化闭上了双眼,他显得很无奈。
李文化的声音沙哑:“他这个人靠得住么?”
李一蛾没有回答李文化这个问题,她出去把药端了进来:“爹,先把药喝了吧。”
过了两天,入学了。李一蛾把大狗小狗带到了学校的门口。民办教师刘永寿在门口等着他们。刘永寿今天穿着一件新的的卡布中山装,头发梳得很亮,好像抹了二两油。他的脚上穿着一双新布鞋,大狗小狗觉得那布鞋特别眼熟,在那里见过似的。“来了。”刘永寿淡淡地说,他用手轻轻摸了一下头。大狗对小狗轻声说:“你看刘老师的手那么白。”小狗也轻声说:“傻瓜,那是抹多了凡士林的缘故。”大狗笑了,捂着嘴巴。小狗没有笑,他觉得这没有什么好笑的。李一蛾红着脸对刘永寿说:“大狗小狗就交给你了。你先替他们担保下来,等过一段时间,我们弄到钱之后再给你。”刘永寿说:“行吧。”“那我回去了。”李一蛾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刘永寿想说什么,又看大狗小狗在场,也就没说什么。他带着大狗小狗进了学校。他对大狗小狗说:“你们一定要好好读书,报答你们的姐姐李一蛾。”大狗小狗没有吭气。
说实话,他们不喜欢刘永寿。
他们还是更喜欢郑文杰。
刘永寿很少和他们说话,他经常对他们视而不见。刘永寿看到大狗的表情是冷漠的。有时,刘永寿和另外的老师在说笑着,只要大狗小狗一走过来,他的笑容马上就会消失,等大狗小狗走过去之后,他的笑容才会重现。大狗小狗对刘永寿的态度也不冷不热,他们不希望姐姐李一蛾和刘永寿好,他们希望李一蛾能够嫁给郑文杰,他们有一个十分简单的想法,如果姐姐李一蛾嫁给了郑文杰,他们家就不会受人欺侮了。
刘永寿替大狗小狗担保学费时碰到了麻烦。
大狗小狗的班主任数学老师郑文秀冷冷地对刘永寿说:“大狗小狗是你什么人,你替他们担保。”讨厌的郑文革恰好也在一旁,他学着姐姐郑文秀的口气对刘永寿说:“大狗小狗是你什么人,你替他们担保。”郑文秀拍了郑文革的头一下:“滚一边去!”郑文革笑着躲开了。
刘永寿的脸上挂不住了。
郑文秀的诘问使他显得很尴尬。他不知道怎么正面回答郑文秀这个简单而又复杂的问题。这的确是个简单而复杂的问题。
其实刘永寿是个长得挺英俊的青年,特别是那双略带一丝忧郁的大眼睛,往往让小学校里的年青女教师们着迷,他那一头乌黑的带着自然卷的头发更让年青女教师们津津乐道。
刘永寿的尴尬也是大狗小狗的尴尬。
郑文秀的目光好像也在询问他们:“刘永寿是你们的什么人,你让他来替你们担保学费。”
大狗小狗的脸很烫。他们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再也不出来了。
刘永寿怔在郑文秀面前好大一会。刘永寿对大狗小狗淡淡地说:“大狗小狗,走吧。”大狗小狗不知刘永寿要把他们带到哪里去。刘永寿看都没看郑文秀一眼,就带着大狗小狗走了。
刘永寿把大狗小狗带到了他在小学校里的宿舍里。那是一个只有12平方米的单间。大狗小狗从来没有进过刘永寿的房间,他们没想到刘永寿老师的房间是那么的整洁。发黄的墙壁上糊满了雪白的纸,特别是刘永寿的那张单人床,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洁白的床单,叠得豆腐块一般的被子,让大狗小狗的眼睛明亮起来。
更让大狗小狗惊讶的是,刘永寿收拾得整洁的那张旧书桌上面,还放着一盆兰花。大狗小狗突然有些明白了,为什么自己的姐姐李一蛾会和刘永寿好。
刘永寿对他们说:“随便坐吧。”
刘永寿的意思是让他们坐在床沿上。他们不敢坐,他们怕自己脏兮兮的裤子会弄脏他的床单。
刘永寿也没再让他们坐。只见他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樟木箱子,那樟木箱子很大,大狗小狗很好奇,他们不知刘永寿的大箱子里装了些什么让他们觉得新奇的东西。刘永寿打开箱子拿出了一个布包之后很快就把箱子合上了,以至于大狗小狗根本就无法看到箱子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大狗小狗盯着那个布包。
刘永寿一层一层地打开了那个布包。
大狗小狗的眼睛又亮了起来,他们被那布包里藏着的一大叠钞票灼得眼睛发痛。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钞票。大狗吞咽了一口口水,他想,父亲李文化要是有这么多钱就可以抓药治病了,就不用去干投机倒把的事被市管会的人抓去游斗了。
刘永寿从那叠都是1元或者5毛钱的钞票中拿出了一半,点了10元钱,递给大狗:“拿去交学费吧。”刘永寿把剩下的钱包好,塞回了箱子。刘永寿把兰花放在窗台上,让阳光照耀着兰花。阳光照在兰花的叶片上,有一种迷人的光泽,让人心尖颤动的迷人光泽。
大狗小狗没有走,他们实在是想说一些类似感激的话,但他们不知从何说起。他们站在那里,低着头。刘永寿说:“去吧。”那声音柔柔的,有点像李一蛾的声音。小狗想,刘永寿的声音怎么不像郑文杰那样有男人味?
5
这个春天刚开学不久,学校就开始搞忆苦思甜的活动,说是为了配合什么批林批孔的运动。
刘扞东就是在忆苦思甜的活动中大红大紫起来。这个春天过多的雨水让许多樟树镇的男女老少都烂了脚趾缝。大狗的脚趾缝开始烂的时候,奇痒无比,他上课时不停地抓挠着脚趾缝,在听刘扞东忆苦思甜报告的时候,他也不停得抓挠着脚趾缝。他抓挠脚趾缝时,手指上会粘上脚趾缝里渗出的汁水,他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他皱起眉头说:“怎么这么奇怪的味道?”
小学校本来是要请樟树镇的老贫农李土狗来作忆苦思甜报告的,但老师们开会的时候,郑文秀拿腔拿势地说:“李土狗以前来学校作过多次忆苦思甜报告了。他讲得不生动,老是拿着一件烂棉袄,说他在旧社会受地主富农的欺侮没吃没穿,讲讲讲还会说起地主的好处,说地主给他施舍过一升米忘了让他还。我看李土狗不行,他作的报告没有深刻的教育意义。” 老师们都赞同郑文秀 8001." >老师的意见,他们又找不出比李土狗更合适的人选来作忆苦思甜的报告,他们都很着急。校长最后表态说:“我看人选还是由郑文秀老师定,如果两天之内找不出更合适的人选,那就只好请李土狗来了。”郑文秀答应了,她说:“最好是从我们学校的学生中找一个苦大仇深而又能说会道的人出来现身说法,这样就更有意义了。”校长微笑地无比信任地对郑文秀说:“郑文秀老师,那就由你决定吧。”
开完会,郑文秀春风得意的样子。
郑文秀得意之后又犯难了,找谁来作忆苦思甜报告呢?
她苦思冥想了一天一夜,她想到了刘扞东。
对呀,刘扞东是多好的一个人选呀。
郑文秀把刘扞东找到了自己的房间,她笑容可掬,让刘扞东坐,还给他倒了一杯开水。刘扞东受宠若惊。他端着那杯白开水,黑乌乌的脸上挤出了动人的笑容。郑文秀在那个上午和刘扞东进行了一次漫长的谈话。那次漫长谈话的内容没有人知道,也可以说,很少人知道还有过这样的一次谈话。但是,这次漫长的谈话在某种意义上改变的刘扞东的命运,让他的生命中过早地出现了一段轰轰烈烈的时光。
谈话的结果是,郑文秀没有选错人。郑文秀马不停蹄,马上带着刘扞东去找校长。她要告诉校长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找到了一个最合适的人选了,他就是刘扞东!”
那段时间,大狗的脚趾缝奇痒无比。他狠命地抓挠使脚趾缝开始了溃烂。大狗在那段时间里特别害怕水,他的脚只要一沾到水就疼痛极了。但那个春天的雨水出奇的多,三天两头落雨,让大狗心中充满了对天空的怨恨。
下雨时,樟树镇的道路是泥泞的,而樟树镇贫苦人家的孩子习惯了赤脚走在泥泞的路上去上学。
大狗小狗同样也是打着赤脚去上学。
大狗脚趾缝的溃烂让他在那个艰难的年代里渴望拥有一双力士鞋。在樟树镇中心小学,能穿力士鞋上学的人毕竟少数,连郑文革都没有。
小狗对大狗的渴望感到无奈。
大狗脚趾缝的溃烂让小狗内心感到了疼痛,人们都说,双胞胎的心连在一起。是否他们的心连在一起,善良的蒲卫红不知道,他只清楚大狗因为脚痛皱眉头时,小狗的眉头也会凝结起来,久久舒展不开。
蒲卫红真想把自己脚上的力士鞋脱给大狗穿。
他对大狗真诚地说:“大狗,我的鞋给你穿吧。”
大狗摇了摇头:“那你不就没鞋穿了么?”
蒲卫红笑笑:“没关系的。”
大狗执拗地说:“不行,如果你回家,你爸爸发现你的力士鞋没了,他会打你的。”
蒲卫红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那你怎么办?”
大狗抽了一下鼻子说:“忍呗。”
蒲卫红想了想:“这样吧,在学校里你穿我的鞋,等放学了,你再把鞋还给我。好么?”
大狗的表情十分奇怪:“这——”
“没关系的,我也喜欢打赤脚的。”说着,他就把鞋脱了下来,递给了大狗。大狗有些迟疑。蒲卫红推了大狗一下:“大狗,不要在那里发呆呀,快把鞋子穿上。”大狗还是疑惑:“这样可以吗?”蒲卫红着急了:“怎么会不可以呢,快穿上吧!”大狗这才撕了一张作业本上的纸擦干净脚穿上了那双力士鞋。他穿的时候十分费劲,显然,大狗的脚要比蒲卫红的大,但他还是把脚套进鞋里了。大狗穿上那双力士鞋,马上感到脚趾缝不痛了,他在那里来回走了一圈,很满足的样子。蒲卫红不知道,其实大狗穿上他的力士鞋后,他的脚趾受到压迫,脚趾缝更痛了,只是大狗没有把痛苦表露出来。
6
..
这个春天的饥饿从刘扞东作忆苦思甜报告之后开始。刘扞东在一个阴霾的下午,开始了他的忆苦思甜报告。
小学校里的操场上有一个土台子,那是学校开各种大会小会和文艺演出用的。那天下午,这个土台子成了刘扞东一个人的舞台,坐在他旁边的校长简单作了一下开场白就让刘扞东开始讲话了。刘扞东坐在那里就像一个黑瓦罐。大狗小狗不太相信这个黑瓦罐能吐出什么让人吃惊的话来。结果是,包括大狗小狗在内的全体同学都被刘扞东的报告打动了,他们眼泪汪汪地看着台上那个可怜的孤儿,仿佛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因为土台子上坐着的那个黑瓦罐才是最苦难的,最值得同情的人。
刘扞东绘声绘色地讲了一个故事。
说的是在那白色恐怖的岁月,在离樟树镇5公里外的修坊村,有一个6口之家,在这家人中的一个男人参加长征之后,4口人被杀死在一个厕所里。其中一个孕妇逃走了。那个孕妇就是刘扞东的奶奶。她生下了刘扞东的父亲之后也难产死了。刘扞东的父亲在一个老贫农收养下长大了,后来他也参加了革命,牺牲在战场上,就留下了孤儿刘扞东。故事十分简单,但刘扞东讲得煽情,在他绘声绘色的讲述中还夹带着他的哭嚎。他把那个简单的故事渲染得淋漓尽致,在那个多雨的春天里赚了许多人的泪水。
大狗小狗听了刘扞东的报告之后,他们和蒲卫红一起还写过一篇向刘扞东学习的作文。
有一天,黄春秀把对大狗小狗拉到一个没有人的角落,神秘地对他们说:“告诉你们一个秘密。”
大狗小狗赶紧让黄春秀说。
黄春秀轻声说:“刘扞东说的话全是瞎编的。”大狗小狗睁大了双眼:“这也可以瞎编?”
黄春秀点了点头:“我妈认识刘扞东的妈。”
大狗摸了一下鼻子说:“他不是没有妈了么?”
小狗拉了拉耳朵说:“真奇怪,他为了什么要说假话骗我们大家呢?”
黄春秀还是轻声说说:“原先在修坊村是发生过他讲的那件事,但那个人家早就死绝了,哪有刘扞东这么一个后代呀。刘扞东的父亲是死了,但也不是什么老革命,他只是在敬老院里做饭的厨师,听我妈说是在一次醉酒后从桥上掉到河里淹死的。后来,他妈改嫁了,他才成了孤儿,敬老院可怜他,才把他收留在敬老院里了。”
大狗小狗听完黄春秀的话,两个人都默默无语。
黄春秀的眼睛扑闪扑闪的:“大狗小狗,你们千万别把这件事告诉别人,知道么,这是秘密。”
小狗眨了眨眼睛说:“告诉蒲卫红行么?”
黄春秀坚决地说:“不行!”
大狗看着黄春秀灵动的眼睛说:“那告诉赵波行么?”
黄春秀说:“更不行。谁也不能告诉。如果你们要把这事告诉别人,我就再也不理你们了。”
大狗小狗说:“那好吧,谁也不告诉。”
大狗小狗害怕黄春秀不理他们。
大狗小狗看到许多同学突然间和刘扞东好了起来,他们心里很不是滋味。特别是郑文革,仿佛一夜之间,他们就成了好朋友。在台上,刘扞东是凄苦的,可在台下,他是兴高采烈的。家里的米渐渐吃光了的大狗小狗实在不明白刘扞东哪来的那么大力气讲话和高兴。大狗小狗每天早上喝着稀溜溜的地瓜稀饭时,就想着中午该吃什么,他们根本就没有心思听刘扞东底气很足的忆苦思甜报告。郑文革有时看大狗小狗因为饥饿趴在课桌上动也不想动的样子,他就会对刘扞东说:“他们俩快变成死狗了。”刘扞东就大声地笑。大狗小狗那时还没有恨透刘扞东,他们俩看着刘扞东笑得忘形的黑脸,小狗就会柔声柔气地说:“黑小子,你等着瞧,等我以后吃饱饭有力气了,我就好好的打你一顿,打得你吐白沫。让你的笑变成哭!”
7
那段时光对大狗小狗以及樟树镇大部分穷人的孩子们而言,是十分沮丧的一段时光,饥饿会带来许多消极的效果。
刘扞东在樟树镇中心小学的声名雀起,让他成为了某种荣耀的象征。许多同学都以和刘扞东交朋友为荣,连平常和大狗小狗一起玩得不错的公社武装部长的儿子赵波也倒戈了,他也和刘扞东玩到了一起,他们经常可以看到刘扞东,赵波,郑文革三个人在一起吃东西的情景。
他们怎么会有东西吃呢。原来,这里也有秘密。自从刘扞东出名之后,就总有一些同学悄悄地从家里偷来一些地瓜干之类的食物送给刘扞东吃。刘扞东一收到那些供品,就会叫上赵波、郑文革躲在学校的土台子后面分享。真正得益者是郑文革,他吃得津津有味。赵波吃东西只是象征性的,那只是他心理上的一种满足,因为他并不缺什么食物。他还会从家里拿来一些饼干分给他们吃。
大狗小狗对赵波的倒戈感到很气愤。
大狗小狗和赵波好的时候,赵波会把从家里带来的东西分给他们吃,现在没有了。他们恨的是刘扞东,是刘扞东夺走了赵波本来给他们的食物。
大狗小狗显得垂头丧气。他们想不明白,为什么人说变化就变化了,他们自然会想起父亲李文化老说的那句话:“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他们想不通了,就想找赵波,问他为什么不和他们好了。
赵波看着大狗小狗从那泥泞的路上走来。他站在学校门口,用手捂着他的帆布书包,他那帆布书包其实是军用挎包,军用挎包那时对樟树镇的孩子们而言是一种身份的象征。谁要是有那么一个军用挎包的话,那么走起路来都会觉得比别人神气。赵波在大狗小狗走到自己面前时转过了身。
大狗在赵波背后说:“赵波,你干嘛背着我们。”
小狗恨恨地说:“赵波,你真不够意思。”
赵波很烦他们:“你们走吧,我不想看到你们。”
大狗挺生气的,他气愤地问:“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赵波不想理他们:“你管我是什么意思,你们走吧,我在等刘扞东和郑文革。”
小狗的脸色变了:“呸!有什么了不起的!”
大狗和小狗突然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那股香味让大狗小狗的口水直流,他们准确地嗅到的那股香味是从赵波捂住的书包里散发出来的。
“赵波,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小狗被那从赵波书包里散发出来的香味诱惑着,小狗改变了主意,他吞了口唾沫笑着说。大狗莫名其妙地看着小狗,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赵波冷笑着说:“小狗,我才不会上你的当咧,你是不是想用你的秘密和我交换我书包里的油条?”
小狗的鬼主意被赵波识破了,他很没有面子,大狗拉起小狗的手说:“走,你真没志气!”小狗弄不明白,志气和食物之间,哪一个重要。小狗走得很不太情愿。
他们走了一段,回过头去,看到刘扞东奔跑地来到了赵波身边,赵波笑着和他说着什么,刘扞东看了大狗小狗他们一眼,大声笑起来。大狗小狗觉得那笑声刀子一样割着他们的心。不一会,郑文革来了。他们三个人一路摇头摆耳,大模大样地走进了学校。经过大狗小狗身边时,赵波还吹起了口哨。郑文革和刘扞东怪模怪样地朝他们笑。
大狗小狗怒视着刘扞东。
要不是黄春秀让他们保守秘密,他非揭露刘扞东不可!
一进教室,他们就看到赵波从书包里拿出了3根油条,他们三个人一人一根吃着。赵波吃油条时不停地看着大狗小狗,他边吃边说:“有人不要脸,还想骗我的油条吃咧!”郑文革吃得很张扬,他问赵波:“赵波,谁那么不要脸,想骗油条吃。”赵波不说。刘扞东朝大狗小狗努了努嘴。郑文革大笑起来。那时,大狗小狗都没有看他们,大狗小狗的眼睛茫然的望着窗外的天。
黄春秀进了教室。
郑文革扯了一截油条递给黄春秀:“秀,吃油条。”
黄春秀白了郑文革一眼:“你自己吃吧!又不是你的,你那么大方做什么。你自己的东西可没有这么大方给我。”
被黄春秀抢白了一句,郑文革脸上挂不住了:“不吃就不吃,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
黄春秀沉下了脸说:“郑文革,你得意什么!”
郑文革看黄春秀要翻脸了,连忙说:“算了,算了。”
他们三很快就吃完了油条。
黄春秀“哼”了一声。她来到了大狗小狗的身边,对他们露出了笑脸:“别理他们,油条有什么好吃的。我在城里的时候,我爸爸给我买过,不好吃。”
大狗小狗心里涌起了一股暖意。
8
大狗小狗想到了茫茫的河滩,他们想到了河滩上的野芒。
他们一放学就朝河滩跑去。他们跑得很慢,因为饥饿,本来他们跑得比狗还快的,今天他们实在跑不动了。
在路过一片地瓜地时,他们看到了青绿的地瓜叶子。那时地瓜刚下种,他们看到了青绿叶子下的地瓜。他们使劲地吞了吞口水,大狗对小狗说:“挖个地瓜种吃吧!”
小狗说:“行么?”
大狗说:“你说行么?”
小狗看了看四周没人,就猫了下去。他们俩猫在地瓜地里,把长出青绿地瓜苗的地瓜种挖了出来。他们用嘴巴咬掉了地瓜种的皮,然后吃了起来。因为饥饿,他们忘了这是地瓜种,是不能吃的。他们一口气吃了好几个地瓜种,然后就往家里走去。
回到家里,他们闻到了野菜的苦涩的味道,他们一闻到苦菜汤的味道就想吐。苦菜是田野上可以食用的一种野菜。
他们看着面前的那碗苦菜汤,皱着眉头。
李文化喝着苦菜汤,他喝得十分投入。他突然停了下来,对大狗小狗说:“怎么,成仙了,有东西不吃了!”
李一蛾问他们;“你们怎么啦,那么晚才回来,秀早回来了。”
他们不说话,他们被地瓜种涨得肚子痛。
李一蛾说:“快吃吧,不然晚上会肚子痛的!”
他们硬挺着一人喝下了一碗野菜汤。
那天晚上,他们的肚子痛了整整一个夜晚。大狗哀道:“完了,肠子要断了。”小狗也哀叫道:“死了死了,地瓜种是有毒的哇。”他们痛得在床上打滚,他们强忍着,不让自己嚎出来。他们就这样在疼痛中迷迷糊糊地睡去,又在疼痛中醒过来,一次又一次,折腾了整整一个夜晚。第二天,他们上学时无精打采。上第一节,他们开始了腹泻。他们俩走马灯似的往厕所里跑,弄得郑文秀十分恼火,但她又拿他们没有办法。她想,大狗小狗这两个家伙究竟怎么啦。在做课间操时,他们站了一会,两个人同时腿一软就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了。郑文秀一看不好,就叫来两个男老师,把大狗小狗背到公社卫生院里去了。郑文秀还让郑文革到大狗小狗家里去报讯。郑文革不想去,郑文秀使劲拍打了郑文革的头一下,他才飞快地 跑向大狗小狗的家里,他冲进大狗小狗的家门就大声说:“不好了,大狗小狗要死了!”
9
大狗小狗出院之后,两个人变得瘦骨如柴。郑文革嘲笑他们说:“大狗小狗是从鬼门关里爬过来的人,你看他们的眼睛里,有两盏鬼火。”不知怎地,大狗小狗出院之后就很害怕听刘扞东作忆苦思甜的报告,只要听说他要作忆苦思甜的报告,大狗小狗要不逃学要不旷课。
他们会来到河滩上游荡。
他们游荡累了,就躺在野芒地里睡大觉。
他们望着迷茫的天,或被淋上一阵雨,总比在学校里听刘扞东瞎说八道来得舒服快活。大狗小狗的逃学引起了郑文秀的注意。
一天下午,他们一到学校,就看到学校操场上的土台子上摆上了一张桌子和一个靠背椅。他们知道,刘扞东又要作什么忆苦思甜的鬼报告了。
大狗马上说:“走吧!”
小狗坚决地说:“走!”
他们一走出小学校的门口,就看到郑文秀黑沉着脸堵住了他们。
“你们要到哪里去!”郑文秀的声音里隐藏着责问。
大狗小狗扭头就往回走。
郑文秀说:“我看你们今天还能不能跑!”
在听刘扞东忆苦思甜报告时,郑文秀让大狗小狗坐在她身边,一边一个,好像是郑文秀的两个保镖。刘扞东的报告做到后来同学们也谈不上什么感动不感动了,好像只是一种形式了。最后,连刘扞东也觉得无趣,刚开始时,只要他在台上一哭,底下就一片啜泣声,后来就剩他一个人在台上表演,他一个人在哭,他一个人在控诉。他也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在台上哭,底下还会传来一些嘻嘻哈哈的笑声。尽管校长会大声插话:“大家认真听,有什么好笑的。”校长是个矮小的老头儿,声音倒是很洪亮。他声音再洪亮,也无法完全制止同学们偷偷的笑。黄春秀笑着说:“刘扞东是一只猴子,马戏班的一只猴子。”
大狗小狗坐在郑文秀的身边,很不舒服。他们都想吐,可是吐不出来,他们把从胃里涌出的酸水一次一次的吞回去。
小狗一直抓耳挠腮的,郑文秀对他说:“小狗,你今天无论如何也是跑不了的,你知道么,孙猴子逃不过如来佛的手心。”
小狗嘟囔道;“我要是孙猴子就好了。”
“别瞎说了!”郑文秀低声呵斥道。
这边小狗消停了,那边大狗又开始不老实起来。大狗没有抓耳挠腮。他把拿一只腿跷起来,使劲地在脚趾缝的周围挠痒痒。郑文秀一看到他溃烂的脚丫子,心里就不好受了。她对大狗没好气地说:“把脚放下去。”大狗没听她的话,他皱着眉头说:“痒极了。”郑文秀也直皱眉头,是呀,他痒那是没有办法的,只好由他去了,只要这两小子不要逃学就好了。
刘扞东在台上满嘴喷着唾沫星子在大讲特讲,他讲着讲着就把雨给讲落下来了。刚开始刮过一阵风,接着雨点就落下来了。这雨下得并不大,校长没有说散会,谁也不能走的,刘扞东也冒着雨讲着他的辛酸往事。
大狗大声说:“落雨了。”
小狗也大声说:“落雨了。”
郑文秀说:“雨一会就停了,这是过云雨。”
大狗说:“等雨停了再讲不行么?”
小狗说:“对呀!”
郑文秀火了:“你们走吧。”
大狗小狗站起来朝教室跑去。这可把郑文秀气坏了:“简直无法无天了!”
这时,雨落大了。校长之后宣布散会。
郑文秀阴沉着脸,她从来没有这么恼怒过,她一手提着大狗小狗的一只耳朵,来到了操场上。她大声说:“你们俩站在这里别动,你们不是怕雨么,那就让你们淋个够。”
郑文秀回到屋檐下,看着大狗小狗站在雨中的情景。她抱着双手,满脸肃杀。同学们都趴在窗口,看雨中的大狗和小狗,黄春秀没有看,她双手托腮,在想着什么问题。
大狗小狗站在雨中。
大狗问小狗:“你说,郑文秀老师身上有什么味道?”
小狗说:“有股骚臭味。”
大狗说:“笨蛋,那是狐臭。”
小狗哈哈笑起来。
大狗也哈哈笑起来。
他们在雨中变成了两只落汤鸡,他们快活地笑着,原因是他们发现了郑文秀老师身体上的一个重大的秘密。怪不得郑文秀老师老爱抹面油。面油就是现在的面霜之类的化妆品。那时候的面油是装在贝壳里的。樟树镇的人也时兴说:那是贝壳油。
大狗小狗在雨中的大笑让郑文秀老师气得全身发抖。
刘扞东跑过来,对郑文秀说:“郑老师,你看他们还在笑。”
郑文秀没有说话。
刘扞东大声对大狗小狗说:“大狗小狗,郑老师让你们别笑!”
小狗对刘扞东大声说:“关你屁事。”
刘扞东又对郑文秀说:“郑老师,他们说关你屁事。”
郑文秀一转身走了。
刘扞东楞在那里。他看到大狗小狗不笑了,他看到大狗小狗在怒视他。他心里打了个寒噤。
大狗小狗看郑文秀不见了,他们一齐朝刘扞东扑过来。大狗小狗把刘扞东扑到在地,没头没脑地打了起来。
谁也没有想到大狗小狗会打刘扞东,同学们都在看热闹,谁也不敢吭气。赵波也不敢说话,他怕发疯了的大狗小狗会朝他扑过去。
郑文革马上跑到黄春秀面前,他对黄春秀说:“秀,大狗小狗又打架了。”
黄春秀冷冷地问:“和谁打架?”
郑文革说:“他们俩打刘扞东。”
黄春秀淡淡地说:“该打!”
郑文革跑了,他去叫他姐姐郑文秀去。
郑文秀匆匆赶过来。
他们已经打完了。郑文秀刚走过来,大狗小狗又站到雨中去了。他们在雨中一动不动地站着,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郑文秀心里透起了一股凉气。
刘扞东从地上爬起来。
郑文秀问他:“大狗小狗打你了么?”
刘扞东傻傻地说:“没有哇,他们怎么敢打我。”
“那你怎么倒在地上?”郑文秀问道。
刘扞东拍了拍屁股:“不小心摔了一跤。”
郑文秀又问赵波:“你看到大狗小狗打刘扞东了么?”
赵波看了看雨中的大狗和小狗说:“没有哇,我没有看见。”
同学们突然都大声说:“我们都没看见。”那声音还特别的整齐,好像有人指挥一样。
郑文秀心想,今天这帮学生都怎么啦。敢情大狗小狗是弱者,谁都会同情弱者的吧。郑文秀盯了郑文革一眼:“你怎么老喜欢瞎说八道呀,和你说了几千遍了,以后不要瞎说八道了。你听明白了么!”
郑文革很委曲:“我是看到大狗小狗打刘扞东的呀!”
同学们笑了:“郑文革的眼看花了吧,大狗小狗明明在雨中罚站呢。”
郑文秀气呼呼地对大狗小狗说:“好了,好了,你们别木头一样站在那里了。”郑文秀说完就气呼呼地走了。
刘扞东一个人走进了教室。
他把头伏在桌子上,呜呜地哭了。
同学们不明白,大红大紫的刘扞东为什么会哭,而且哭得那么伤心。
大狗小狗浑身湿漉漉的走进教室,他们听到了刘扞东的哭声。
大狗小狗冷极了。
他们哆嗦着。他们的嘴唇发黑。
蒲卫红走过来,他脱下了力士鞋,要给大狗穿。
大狗制止他说:“蒲卫红,你别脱了,马上就快放学了。”
蒲卫红就没有脱。他很同情大狗小狗,他轻轻地说:“郑老师也太狠心了,她怎么能让你们在雨中淋雨呢?我看她有点像旧社会的地主婆!”大狗说:“蒲卫红,你不要这样说,要是被郑文革听到了,他告诉他姐姐,你就完了。”蒲卫红这才不说了。
黄春秀递给大狗一条手绢:“你们擦擦头吧,不要淋病了。”
大狗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秀,我下雨从来都不戴斗笠的,我们不怕雨,不会病的。”
黄春秀也笑了,但她那是酸楚的笑。
蒲卫红突然说:“刘扞东哭了。”
小狗瞪了刘扞东一眼说:“他哭个屁,以后只要我们在学校以外的地方碰到他,碰到他一次就打他一次!”
刘扞东听到了那句话。他哭得更凶了。但是,他怎么哭,都没有人理他,包括郑文革和赵波。
黄春秀和甫卫红也听到了那句话。
许多同学都听到了那句话。
10
樟树镇乡村田野上禾苗抽穗的时节是最饥饿的时候。稻花的香息迷漫了整个樟树镇乡村,人们在这希望的香息中度过这个春天最苦难的日子。无论怎么样稻花开了,稻谷就马上要进入灌浆的时节了,灌浆过后,稻子就很快就成熟了,那时樟树镇的人们就有新米吃了,饥饿也会在人们的笑脸中消失。
大狗在一个傍晚和小狗一起来到了离樟树镇很远的敬老院里。起初,他们站在敬老院的大门外,里面很静。他们以前路过这里时往里张望时看不到人,他们曾怀疑这房子里是不是真的住了人。
他们看到一个烟囱里冒着烟。
他们站了一会,觉得没什么意思。
小狗挠了挠头说:“哥,咱们回去吧,说不定刘扞东是骗我们的,他可以在学校的台上骗人,你敢保证他不会在私下里骗我们。”
大狗迟疑了一会说:“应该不会吧。”
小狗想了想说:“你叫他一声。”
大狗的眼睛里闪过一种慌乱说:“还是你叫吧。”
小狗看着他的眼睛说:“你是不是怕宋爷爷。”
大狗眨了眨眼睛说:“鬼才怕他咧。”
小狗冷笑了一声说:“那你就叫吧。”
大狗心想,叫就叫,豁出去了,有什么了不起的,只要有东西吃,让他学三声狗叫又有什么问题。他张开嘴,大声叫:“刘扞东——”
小狗看大狗叫了,他也叫了起来:“刘扞东——”
刘扞东大声应道:“来了,来了。”
刘扞东颠儿颠儿地从敬老院里跑出来。
他高兴地说:“你们来了,走吧,进去。我一直在等你们呢,我以为你们不会来了。”大狗小狗朝里面探了探头,有些犹豫,刘扞东说:“走,进去吧,没事的,里面的老大爷老奶奶都挺好的。”
大狗小狗心里“扑通”“扑通”跳着进了敬老院。他们从来没有进来过,他们不知道这里面的老人们会对他们怎么样,尤其是那个宋爷爷。
他们一进屋,就闻到了一股子浓香。
那是久违的香味,大狗小狗一闻就知道是猪肉熬稀饭的香味。他们不停地吞着口水,他们的口水差点没有淌下来。正在做饭的宋爷爷笑着对他们说:“孩子,你们来了。”大狗小狗恭恭敬敬地对宋爷爷说:“宋爷爷好。”宋爷爷对刘扞东说:“快往灶膛里再添一灶火,肉稀饭马上就好了。”
刘扞东马上给灶膛里添柴禾,灶火把刘扞东的脸映红了,刘扞东的眼睛在灶火的辉映下变得亮晶晶的,原来刘扞东并不是那么讨厌的一个人。大狗小狗和刘扞东一起坐在灶膛前的小木板凳上,大狗小狗的脸一阵阵发烧,他们感到特别的羞愧。
刘扞东请大狗小狗来吃这顿肉稀饭是因为宋爷爷,而宋爷爷是为了刘扞东。大狗小狗曾经当着许多同学的面说过:“以后在学校以外的地方碰到刘扞东一次就要打他一次。”
刘扞东害怕了。
那几天,刘扞东每天去上学和放学都提心吊胆,赵波和郑文革是靠不住的,大狗小狗真的扑上去打他的话,他们只会袖手旁观。他很后悔没有和大狗小狗好,也很后悔得罪了大狗小狗。
他在土台子上忆苦思甜时,目光老是往大狗小狗的脸上瞅,他看到大狗小狗的眼中发出怨恨的光芒,他心里就发毛,他说话也颤抖起来,没有往常流利,反而有些结巴,这让老师和同学们都觉得很奇怪。
下来之后,刘扞东对郑文秀说:“郑老师,我不想再作忆苦思甜的报告了。真的,我不想再作了。”
郑文秀不解地问:“为什么。”
刘扞东看着郑文秀有些油光的脸说:“我怕。我真的很怕。我不想再作了,郑老师,你饶了我吧。”
郑文秀百思不得其解:“你怕什么?你有什么好怕的?我就是不明白,谁会把你吃了,你不是作的很好吗,大家都称赞你呢。”
刘扞东不说了,他低下了头。泪水在他的眼框里转来转去,因为他低着头,郑文秀没有看清他眼框里的泪珠。
郑文秀大声说:“扞东,你别怕,你做得很好嘛,怕什么,学校准备送你到县城里去参加忆苦思甜巡回报告团咧,你是我们小学校里的荣誉咧!我们为你感到骄傲!”
刘扞东低着头转身默默地走了。他不知道他自己为小学校里赚来的荣誉是个什么东西,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给他们带来了什么样的骄傲,他现在心里没有什么自豪感,有的只是害怕,这种害怕很切实地折磨着他的心灵,让他干什么都索然无味。
郑文秀看着刘扞东的背影想都没想,就认定是大狗小狗捣的鬼。她觉得要给大狗小狗一点厉害看看。罚他们什么他们都不怕,那么郑文秀要使出让他们害怕的招数,无论怎么样,郑文秀知道这双胞胎的弱点。
郑文秀一上完课,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阴沉着脸说:“李金旺,李银旺,你们俩跟我走,校长要找你们!”
全班人都非常吃惊,大狗小狗肯定是犯了什么大错了,不然怎么校长会找他们呢,说不定要开除他们呢,学生们什么也不怕,就怕被学校开除了。听郑文秀的口气,看郑文秀的神色,大狗小狗犯的事可不那么简单。
大狗小狗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迷迷糊糊地跟在郑文秀的后面,他们不敢靠郑文秀太近,他们不喜欢闻到郑文秀身上那股狐臭味儿。其实他们也不喜欢看郑文秀耷拉着的没有笑容的猪肚脸。
“郑老师,我们怎么啦。”
大狗在郑文秀后面问道,那声音很小。
“到了校长那里你们就知道了,别以为我拿你们没办法,你们做了什么事,你们心里清楚!”郑文秀一直往前走着,她没有回头,她的屁股扭动着,十分夸张地扭动着,小狗看着她扭动的屁股想笑,但是他没有笑出来,如果笑出来了,郑文秀又要问他们为什么笑了。
小狗嘀咕道:“我们没做什么呀。”
郑文秀转身凶巴巴地说:“快点走,你以为是请你们去吃饭呀,别磨磨蹭蹭的!”
他们加快了脚步。他们跟在郑文秀的身后,真像是两只小狗。很多同学看着他们偷偷地笑。黄春秀没有笑,她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她为大狗小狗担心着,她想,什么时候大狗小狗不要让人担心就烧高香了。
郑文秀把大狗小狗带到了校长的办公室里。她的声音变得柔软,软弱得让人起鸡皮疙瘩:“校长,他们来啦。”她对着大狗小狗又改变了声音,显得十分的严厉:“你们俩站好!”校长抬起了头看了看大狗小狗。校长的眼睛很小,大狗一看到校长的眼睛就会想到一只老鼠想从老鼠洞里爬出来的情景。小狗一看到校长的眼珠子,就想笑。
不一会,小狗就不想笑了。
校长瞪着那小老鼠一样的眼睛说:“你们的胆子不小哇。”
郑文秀坐在一旁冷笑了一声:“他们从来胆子就很大。”
“听说你们威胁刘扞东同学,不让他作忆苦思甜报告?有没有这回事?你们老老实实说。”校长阴冷地说,那小眼珠子泛着冷光。
大狗和小狗都低着头。他们不敢抬头和校长对视。
郑文秀说:“你们说话呀,校长问你们话呢。”
大狗和小狗不说话。他们觉得自己没有破坏刘扞东搞忆苦思甜,他们也从来没有想要破坏他搞忆苦思甜,他们只是恨刘扞东。
校长的声音渐渐地大声起来:“听说你们俩平常表现就不好,喜欢打架,是么?你们家还是富农成份,你父亲还是个投机倒把分子,是么?看来,你们打击刘扞东同学的积极性是有意图的!”
大狗小狗心里十分委曲。
校长的声音一下提高了八度:“你们知道么,你们做了些什么,你们是在反对党的路线,反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反对批林批孔的群众运动!这样是要开除的,我们不需要你们这样的学生!”
大狗小狗的头“轰——”地一声巨响。
他们呆了。
要是被学校开除了,他们的父亲李文化会活剥了他们的皮,他们的姐姐李一蛾也会被他们活活地气死。他们喃喃地低语:“校长,我们没有威胁刘扞东,我们不要被开除。”
郑文秀缓和了口气:“你们要是认识得好的话,就不用开除了。不过你们要写出深刻的检查和保证书,还要在刘扞东同学面前道歉。否则,后果你们是知道的。”
大狗用手碰了碰小狗:“我们写检查,我们写保证书,我们向刘扞东同学道歉。”
校长冷笑着说:“那好吧,你回去上课吧,限你明天把检查以及保证书交给郑老师,以后要好好做人,知道么?以后要是犯了什么事情,我们就不给情面了,马上开除!”
大狗小狗逃跑似的走了。
校长和郑文秀相视一笑。
郑文秀笑的很甜蜜:“校长,真有你的。”
大狗小狗更恨刘扞东了,虽然他们向刘扞东道了歉,但他们觉得这个黑炭头坏透了,打小报告打到校长那里去了。
他们心里说:“只?99lib.要在学校外面碰到你黑炭头一次就狠狠打你一次,要把你的牙敲掉,要把你的舌头割掉,让你们告不了状,打了你也说不出来。”
他们想在心里,行动也马上跟上了。
刘扞东回敬老院去,要经过一段偏僻的山坑道。
大狗小狗在那山坑道堵住了刘扞东。刘扞东以为大狗小狗向他们赔礼道歉之后,他们就不会打他了。他往敬老院走时,心情还十分的愉快,还吹着口哨呢。他没有想到,大狗小狗还是没有放过他,还把他给堵上了。
刘扞东看他们手上都拿着石头。刘扞东吓坏了,他颤抖地说:“大狗小狗,我们前世无冤近世无仇,你们为什么偏偏要和我过不去!你们放了我吧,我没有和你们作对呀。”
大狗咬着牙,瞪着眼睛说:“你是王八蛋,你坏心肠,你到校长那里打小报告,害得我们又写检查又写保证书的,你坏透了!”
刘扞东显得十分恐慌:“大狗小狗,我们真的没有仇哇,我也真的没有到校长那里告你们的黑状呀,我对天发誓,如果我刘扞东要是去校长那里告了你们,我不得好死!”
小狗冷笑一声:“发誓有个屁用!”
刘扞东看着他们一步一步地逼过来。他得想办法逃呀,不能这样白白的挨大狗小狗的一顿毒打呀,那石头砸在自己的头上,是要开花的!
刘扞东突然灵机一动:“你们看后面,郑老师来了。”
大狗小狗回头一看,哪里有郑老师的影子,他们知道上当了,他们回转身来时,刘扞东远远地跑开了。
大狗气坏了,他把石头朝刘扞东扔过去,石头差一点就砸到了刘扞东的脚跟上,刘扞东狂奔而去。
小狗大声叫道:“王八蛋,你走得了今天走不了明天,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等着瞧!”
让刘扞东跑了,他们沮丧极了,两个人就很落寞地朝河滩上跑去。他们在这个饥饿的春天,发现有一种东西竟能充饥。那就是野芒的根。他们来到河滩上,挖了许多野芒的根,放在河水里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像吃甘蔗一样啃咬起来。他们吃了一肚子的甜水之后,才兴冲冲地往家走。这个秘密只有黄春秀才知道,他们把野芒根给秀吃,秀说她不饿,她不吃,大狗小狗觉得很遗憾,秀怎么不吃野芒根呢,这是人间最美好的东西哇。
那个晚上,刘扞东回到敬老院之后,一直闷闷不乐。他的眼中充满了恐惧,他真担心哪天自己的头颅会被大狗小狗打碎。那个晚上睡觉后,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被大狗小狗打死了,他躺在阴冷的山坑道上,没有人理他,他死在那里,大狗小狗像两个小鬼那样狂笑着离开。一个人都没有,没有人来救他,他走不动,他躺在阴冷的山坑道的草丛里,他知道自己头上被砸出了两个洞洞,血从那洞洞里不停地流出来。最后,血流尽了,他死了。他醒过来时,发现敬老院做饭的宋爷爷用手抚摸他的头。宋爷爷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他说:“孩子,你做噩梦了吧,你拼命喊着救命呀什么的,吓死人了。”
“我没死?”他眨巴了一下眼,他看着慈祥的宋爷爷,心里涌起了一股子暖意。
“傻孩子,你怎么会死呢,你的路还很长远呢,有多少事情等着你长大去做,你怎么会死呢。”宋爷爷抚摸着刘扞东的头,“可怜的孩子,你父亲要还在的话多好哇!”
刘扞东伤心了。
他把大狗小狗要打他的事和宋爷爷说了,宋爷爷气愤地说:“明天告诉老师去。”刘扞东说:“千万不要告诉老师,我们自己的事情应该自己解决。”
宋爷爷说:“你想怎么解决呢。”
刘扞东迷惘地摇了摇头。
宋爷爷那几天一直陪刘扞东去上学,等刘扞东放学之后,他又在学校门口等他。宋爷爷是个身材高大硬朗的老人,他往校门口一站,大狗小狗就远远地躲开,他们知道,那是刘扞东的保镖。他们很奇怪,刘扞东为什么能让一个神气的老头当他的保镖。宋爷爷有一次对大狗小狗说:“你们是谁家的孩子,你们以后再欺侮扞东,我就对你们不客气。”宋爷爷的话让大狗小狗心里发毛。
那天,刘扞东下棵后在学校大桉树后面找到了正在用草须玩一只大黑蚂蚁的大狗和小狗。刘扞东笑容可掬的样子,大狗小狗不知他想干什么,他们干脆不理刘扞东。在学校里,他们是不会收拾刘扞东的,他们没有那么傻。
刘扞东轻声说:“金旺银旺,我想和你们说件事。”
大狗头也没抬:“什么事?”
那只黑蚂蚁被他们追得团团转。
刘扞东又轻声说:“我想请你们吃饭。”
“真的?”小狗抬起头来,惊喜地问,他们知道,敬老院里的人像公社里的人一样,是不会饿肚子的。据说,敬老院里的人天天都有白米饭吃,还有让他们垂蜒的肥猪肉吃。他们和樟树镇的人们一样羡慕公社以及敬老院里的人的生活。
大狗拍了小狗的头一下:“你听他瞎说,他是骗人的。”
刘扞东真诚地说:“我不是骗你们的,我是诚心诚意的。”
大狗头也没有抬,他固执地说:“我不相信!打死我也不相信!那有这么好的事情!”
刘扞东看大狗不相信自己,他没有办法,只好说:“我知道你会不相信。但你们记住,星期天晚上,我准备好饭,你们来吃,好么?你们一定要来,我一定让宋爷爷准备好饭的。”
小狗又吞了口口水,他仿佛看到香喷喷的白米饭就在自己的眼前,他毫不犹豫地说:“行呀!”
大狗又拍了小狗的头一下:“你是饿死鬼呀?”
小狗急了:“你再拍我一下,我就和你拼命!”
刘扞东看他们又要打起来的样子,就走了。他边走还边往回看他们,他们没有打起来,还是在玩那蚂蚁。刘扞东还看到小狗朝他望了望,小狗的脸上好像有一种笑意。
就这样,大狗小狗还是来到了敬老院。他们在敬老院里吃了一顿香喷喷的猪肉稀饭。宋爷爷还把肉挑出来给他们吃。看他们吃得天昏地暗的样子,宋爷爷转过了身,他抹了一下眼睛,他说:“可怜的孩子,这是咋回事呀?”宋爷爷对他们说:“说起你们死去的爷爷,我们还有一段交情呢,你爷爷是个好人哪,乐善好施。”小狗边吃边问:“我爷爷是不是富农分子么?”宋爷爷说:“什么富农不富农呀,你们不知道,他还帮助过我们游击队呢。”原来宋爷爷是老游击队员,在解放前夕受了伤,就是大狗小狗的爷爷救了他,这是大狗小狗及樟树镇许多人都不知道的事情。
大狗小狗那个晚上快被猪肉稀饭撑死了。
宋爷爷大方地说:“以后饿了,就来敬老院里吃吧,多加两把米就够你们吃的。”
大狗小狗感动极了。
临回家之前,天已经黑了,宋爷爷给他们点了一个火把,还给他们拿了一小袋米,让他们带回家里去接济一下生活。大狗小狗拉着刘扞东的手说:“扞东,我们对不起你。”刘扞东挥了挥手,很仗义的样子:“这算什么,朋友嘛!”
宋爷爷笑了,但他没笑出声。
大狗小狗提着那小袋米回到家里时,看到姐姐李一蛾在哭。
李一蛾一看到大狗小狗,马上就说:“你们这两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你们死哪里去了,爹都快不行了。”
大狗扔掉那袋米,和小狗一起扑进了父亲的卧房。
父亲李文化命若游丝。
他是快饿死了。
李一蛾凄凉的哭声让大狗小狗不知如何是好。
李文化哮喘着,他的脸色苍白,他伸出颤抖的手拉住了大狗。他断断续续地说:“金旺,银旺,你,你们要,要记住,一定要听你姐姐的话,好好读书,长大了,当,当一个有用的人,不,不要像你爸一样,被人,被人瞧不起。”
大狗哭叫道:“爹,你不会死的!”
小狗也哭喊道:“爹,你不会死的!”
李一蛾突然看到了大狗扔掉的那袋东西,她打开一看,惊喜地叫了声:“米——”
“米——”
李文化张了张嘴,他的眼中闪烁着亮光,那是绝望之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之后发出的希望的亮光。这种亮光让李文化的生命延续下来,是大狗小狗从敬老院里提回来的米让李文化的生命延续下来。
李一蛾马上生火做饭。
当李文化喝下那一碗热气腾腾的稀饭之后,他忽忽悠悠地还了魂,他坐了起来,他问大狗小狗:“哪来的米?”
大狗小狗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李文化叹了一口气说:“宋大叔还记得那些事,我都忘了,唉,人哪!宋大叔是个好人!”
大狗小狗看父亲活过来了,他们拉住李文化的手,生怕父亲李文化像母亲那样被阎王派来的牛头马面铐走,他们紧紧地拉住父亲的手。他们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十分伟大的事情。其实他们知道,是刘扞东和宋爷爷做了一件伟大的事情,他们救了李文化的一条命。
李一蛾露出了笑容,但是她的眼睛里有晶莹的泪光。
11
大狗小狗想带刘扞东到河滩上的野芒地里去吃野芒根,刘扞东却到县城里去参加忆苦思甜的巡回报告团了。大狗小狗觉得有些遗憾,但他们想,刘扞东总是要回来的,等他回来了再带他去吃野芒根,像甘蔗一样的野芒根。于是,他们就开始了等待。
大狗小狗在等待刘扞东回来的过程中,樟树镇中心小学发生了一件震惊樟树镇乡村的事件。这个事件无疑是一颗原子弹在樟树镇爆炸了,炸得樟树镇的人晕晕糊糊的。
事情发生在郑文秀和小学校长身上。
那是一个深夜,郑文杰喝了很多酒。他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酒,有人说,他经常用猪下水和供销社的人换酒喝。这个说法是不是事实,没有人去证实过。
反正那个晚上他喝了好多酒。
郑文杰喝醉酒喜欢敲大狗小狗家的家门,这是常事。他敲大狗小狗家门的时候,李文化只是叹气。大狗小狗也不着声,他们摒住呼吸,大气不敢出一口。李一蛾又不搭理郑文杰。
这个晚上也不例外。
他来到了大狗小狗的家门口,他“咚咚”地敲着大狗小狗家的门。他大声说:“李一蛾,开门,我要进来听你唱山歌。”
樟树镇街上的住户几乎都听到了郑文杰的吼声。
人们知道,郑文杰又在撒酒疯了。
小镇上的人都知道郑文杰在恋着李一蛾,所以,镇上的青年都对李一蛾敬而远之,不敢和郑文杰争风吃醋。镇上的青年们都让着郑文杰,他们怕他手上的那把杀猪刀,也怕他刚烈的脾气。
听到郑文杰的叫声,大狗小狗起了床。他们不像往常那样不敢吭气,两个人睁着眼睛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来到厅堂里,他们看到李一蛾点了一盏煤油灯,坐在那里出神地望着跳跃着的灯花。她的神情很专注。大狗小狗不知道姐姐李一蛾在想什么。她是不是在想着和郑文杰有关的事情?
大狗摸了姐姐的手一下说:“姐,你怎么不去给郑文杰开门。”
李一蛾不说话,她用一根针挑着煤油灯,灯火被她越挑越亮。她的眼睛也越来越明亮,大狗看到了姐姐李一蛾眼中跳耀的火苗。
小狗对郑文杰有好感,他说:“我去给郑文杰开门吧。”
李一蛾制止了小狗:“别理他。”
郑文杰在外面大声吼:“李一蛾,开门,我要听你唱山歌。”
李一蛾还是不说话。
有人开门对郑文杰说:“郑文杰,那么晚了,你别在那里吼叫了,有什么话,明天再好好和一蛾说嘛,这样吵邻闹舍的,太不好了嘛。大家都辛苦一天了,睡个好觉不容易。”
郑文杰冲着那人大声吼叫:“关你屁事,你再罗嗦,我打烂你的狗嘴。我让你睡在棺材板上!”
那人把门关上了。
谁还敢说郑文杰。
黄春秀的母亲郑杨梅出来了,她大声地呵斥郑文杰:“快回家睡觉去,喝了点马尿在这里发什么疯。”
郑文杰知道他是郑杨梅,他说:“姑,不关你的事,你回去睡觉吧,今天一蛾不给我开门,我就不走,我就死在她家门口。”
“没出息的东西!”
郑杨梅骂了郑文杰一声。
郑文杰有点火:“姑,我再说一句,你回去睡觉,不关你的事。不然,不然别怪我不客气,快走吧!”
郑杨梅气坏了,扬起巴掌打了郑文杰一耳光:“你这没大没小的混蛋!”
郑文杰气坏了。他推了郑杨梅一把:“我不认你这个姑姑了,你给我滚!”
郑杨梅气得一跺脚,进了门,狠狠地把门关上,大骂:“这不知好歹的东西,等明天你酒醒后我再好好教训你!”
郑文杰看李一蛾不开门,在那里干嚎起来,他的干嚎声回荡在樟树镇春夜里,让人听了不免毛骨悚然。郑文杰的嚎叫声像狼,他的狼嚎无情地强暴着樟树镇人的耳朵,尤其是大狗小狗一家人的耳朵。
大狗突然说:“郑文杰真可怜。”
李一蛾还是不说话,她还是用那根针在挑着灯花。她的眼睛里还是闪耀着火苗,那火苗里有一个人的影像,那个影像不是郑文杰,所以,任凭郑文杰的声音里嚎出了血,李一蛾也不会心动,她也不会去给他开门的。
小狗担心地说:“他要冲进来怎么办?”
大狗说:“他不敢的。”
小狗还是很担心:“他要是真的冲进来怎么办?”
李一蛾突然说:“他要冲进来,你们就杀了他,你们平常不是喜欢打架么,你们可以杀了他!”
大狗小狗呆了。
他们没想到姐姐李一蛾会说出这么狠呆呆的话来。
大狗去拿了一把菜刀。
小狗去拿了一把砍柴刀。
他们守在姐姐李一蛾的身边,只要郑文杰敢冲进来,他们就会听姐姐的话,把郑文杰砍死。这个时候大狗小狗觉得自己有些悲壮。他们不想让郑文杰死,但是他真的要冲进来,他们还是会听姐姐的话,把郑文杰砍死的,这一点千真万确。
可大狗还是觉得郑文杰很可怜。
小狗也觉得姐姐李一蛾太残忍了。
“姐——”大狗欲言又止。
“姐——”小狗也欲言又止。
他们拿刀的手在发抖,他们知道,郑文杰要是破门而入,他们一定会下了手的。郑文杰千万不要冲进来呀!大狗小狗心里这样企盼着。
郑文杰没有冲进大狗小狗的家。
他在外面干嚎了一阵后就说:“李一蛾,你给我听着,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你喜欢小学校里的那个小白脸刘永寿。行,我这就去把他杀了,我这就去把那小白脸杀了!”
说完,他就踉踉跄跄朝小学校里走去。
“姐,他去找刘老师了。”
大狗急了。
小狗也急了:“姐,他要是把刘老师杀了怎么办?”
李一蛾长叹了一声。
她说:“由他们去吧。”
大狗说:“我们去看看吧。”
李一蛾似乎很镇静,她淡淡地说:“大狗小狗,去睡觉吧,别管那么多了。”
大狗小狗没想到李一蛾会这么狠心。他们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躺了一会,大狗对小狗说:“睡不着怎么办?”小狗说:“走吧!”大狗一下就起来了。他们走出了门。他们没想到他们的姐姐李一蛾已经溜出去了。
李文化长叹了一声,他什么都听到了,他没有办法。
郑文杰在路上不知跌了多少跤,他终于来到了小学校。他还知道小学校的大门上了锁,他就翻过低矮的围墙进来小学校。他知道刘永寿住在哪里,那小白脸他早就想教训他了,不就是一个民办教师嘛,有什么了不起的,今天非好好收拾你这个狗崽子,看你还能不能再和我争李一蛾。
他摸到了刘永寿的房间门口,他大吼了一声:“小白脸,你给我滚出来!”
他一脚踢开了门。
他听到“啊——”的一声。他呆了,怎么会是妹妹郑文秀的声音呢?他以为,以为刘永寿和他妹妹郑文秀在一起。他走过去,掀开了被窝,他看到两个人赤身裸体的抱在一起。这时,老师们都起来了,刘永寿拉亮了郑文秀房里的灯,原来郑文杰走错了门,他摸到自己妹妹郑文秀的房间里来了。老师们看到了郑文秀和小学校长抱在一起的丑样子,大伙哄的一声笑开了。郑文杰一下酒醒了。他的头都大了,他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是这样的。
他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小学校长拎起来,拎到了外面,他把小学校长远远地扔出去,然后一顿暴打。
郑文秀气急败坏,他她端起脸盆架上的一脸盆水,朝看热闹的老师们泼过去。大伙一下子闪开了。郑文秀猛地关上了门,在房间里大声号啕起来。
有几个男老师过去拉郑文杰,郑文杰大喊:“你们都给我滚开,我要打死这个老色鬼!”老师们死死把郑文杰抱住拉住了,有人说:“文杰,算了,这事组织上会处理的,你打也打了,气也应该消了,况且,你打死了校长,也是要偿命的。”
郑文杰挣扎着:“我就是要打死他,打死他!我不怕枪毙,我不怕!”
有人对校长说:“校长,快走,郑文杰真的会打死你的。”
校长已经被打惨了,他躺在地上哼哼唧唧的动弹不了了。
有个老师说:“校长不行了,快送医院去吧,不然要出人命了。”
一听真的要出人命了,郑文杰也不挣扎了。老师们放松了他,连忙去抬校长了。
郑文杰还在骂:“打死你这个老色鬼!”他看着老师们把校长抬走了。其实这个时候他的酒已经醒了一半了,他想,小学校长要是还没有抬到医院就死了怎么办?
李一蛾和大狗小狗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李一蛾牵着大狗小狗的手,往家里走去。一路上,他们什么也没说。
郑文杰看到了李一蛾,他远远地跟在后面,这时他酒已经完全醒了,他使劲地用拳头捶打自己的头,他也弄不明白这世界上的事情为什么老是和他开玩笑,他恨自己。
他走着走着,大声地骂了一声自己:“郑文杰是个大混蛋!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大混蛋!”
李一蛾心里说:郑文杰,你真是一个大混蛋。
12
大狗和小狗目睹了那晚上的事。那晚上的事在饥饿的樟树镇乡村成为了一则笑谈。大狗小狗从来没有和别人说起那个晚上的事情。从那个晚上以后,他们对郑文秀一家有了新的看法,其实,郑文秀一家人都是挺可怜的,可无论怎么样,他们还是很佩服郑文杰,他们还是希望某一天,郑文杰能够成为自己堂堂正正的姐夫。从那个晚上之后,郑文秀和家里就没有了来往,她好像不再是郑文革的姐姐也不再是郑文杰的妹妹了。她把她自己的一切东西都搬到了学校里,她很少回家去了。她和郑文杰成了老死不相往来的人。郑文杰说,他瞧不起他的妹妹郑文秀。那个长得瘦小的小学校长被郑文杰打断了两根肋骨,在医院里住了两个多月之后就被调走了。有人说,要他去和郑文杰要药费,他才不敢去呢,据说,他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当校长了。郑文秀一生都住在小学校里,她一生也没有结婚。
有时,大狗和小狗就会想到,那个有一双老鼠眼的小学校长为什么会喜欢郑文秀老师身上的狐臭味。是不是小学校长身体上也有那种狐臭味道,他们会想起一个词来,那就是臭味相投。
相当长一段时间,郑文秀老师在学校里是抬不起头来,她不像从前,热心于学校里的各种运动了,比如搞什么忆苦思甜。她的眼中总有哭泣过的痕迹。没有人能体会到她内心的痛苦和忧伤。
大狗小狗还是怕她。
因为她还是他们的班主任。郑文秀老师的教学应该是一流的,这让她的学生们是一生难忘。
郑文革感觉到了孤独。他在这个春天里陷入了某种孤独应该和他家庭的分裂有关系。他恨郑文秀,也很郑文杰,更恨大狗小狗。郑文秀让他蒙羞,让他在同学们中抬不起头来。郑文杰让他觉得这个哥哥是个混蛋!大狗小狗要不是有那么一个叫李一蛾的姐姐,郑文杰也不会做出那个晚上让他家庭分裂的事来。
郑文革在那个春天里感到了孤独。
他没什么好值得骄傲的了。
不久,刘扞东回来了。
他对大狗和小狗说:“真没劲!”大狗小狗问他为什么没劲。他说:“讲那些话,越讲就越没劲,讲到最后,自己脸都红了。”大狗小狗就哈哈地笑了。
刘扞东回来后,听说不搞忆苦思甜报告了,他高兴极了。
13
大狗小狗带刘扞东去野河滩上吃野芒根的那个正午,他们一生难忘。刘扞东说,他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那天,和刘扞东一起去的还有赵波、蒲卫红、黄春秀他们。
他们挖了好多好多野芒根,在河水洗净后把它们放在洁白的河滩上。
大狗说:“今天中午我们不回家吃饭了,今天算我和小狗请客,请大家吃野芒根,大家同意不同意?”
小狗附和道:“对,我和大狗请大家吃野芒根,请大家一定要吃饱!”
大家拍起了手。
刘扞东提议道:“在开饭之前,我想提议一下,我们一人讲一个故事,讲完以后就开始行吗?”大狗小狗拍手说行。
赵波说,那谁先讲呢?
蒲卫红说到;“今天我们请在座的唯一的一个女同学黄春秀同学先讲吧。”
黄春秀的脸红了。
她推托道:“我不会讲故事,你们原谅我行吗?”
“不行,不行!”刘扞东第一个反对。接着,蒲卫红和赵波也提出了反对。大狗小狗只是看着黄春秀笑。
黄春秀说:“我真不会讲的。”
刘扞东说:“不会讲也得讲,你不讲那就不能吃野芒根。”
黄春秀的脸更红了。
赵波说:“快讲吧,我们都等得不耐烦了!”
黄春秀说:“那好吧,我给大家先讲一个故事。我要讲的是一个女孩子和一条红鱼的故事。从前呀,有一个小女孩儿,经常到河边。一天,她在河边的水草从中发现了一条红鱼。她和红鱼交上了朋友。那些日子,女孩有许多许多的事,她就说给红鱼听,红鱼听完她的心事,总是会对她说,小女孩呀,你不要忧伤,你只要努力去做好每一件事,那么所有烦恼和忧伤都会化解的。小女孩儿在和红鱼的交谈中,她悟出了许多许多道理,她觉得红鱼让她渐渐地长大。可是有一天,红鱼失踪了。她梦见红鱼飞了,飞到太阳里去了,小女孩坐在河边哭呀哭呀,一直哭到深夜。她很绝望的时候,她的好朋友找到了她,把她领回了家。她心想,除了红鱼,还有很多很多关心她的好朋友。完了。”
大狗小狗听了很感动。
蒲卫红说:“黄春秀同学讲了那么好听的故事,现在该谁讲了。”
大狗说:“赵波讲。”
赵波说:“讲就讲。我讲的这个故事听我爸爸讲的,大家不要笑,好吗?”
刘扞东说:“我们不会笑你的,快讲吧,别耽误我们的时间了。”
赵波就开始讲他的故事。
有一个穷孩子,很小就参加了解放军。他参军那年才不到十三岁,还没有步枪高呢。他参军后的第1次打仗,把他吓坏了。连长说,你躲到后面去罢,等打完了仗,我们再叫你。他真的躲在后面去了。没想到,一棵小钢炮在他面前不远的地方爆炸了,他以为自己被炸死了,他大叫说:“我的头不见了。”一个战士听到他的叫声,跑过来对他说,你的头好端端的还在脖子上呀,他摸了一下头,果然,头还在上面,原来是他靠着的那棵小树的树顶被炮弹的弹片削去了。打完仗,连长叫他走了,他不好意思走了。为什么?原来刚才那颗炮弹爆炸,他吓得尿了一裤子,打完了仗尿还没有干。大家哄笑起来。
蒲卫红说:“赵波,你讲的是你爸的故事吧。”
大伙又笑了。
赵波红着脸说:“我真的不知道。”
接下来轮到蒲卫红讲了。蒲卫红拼命推托,他说他没有故事。大家不信,非要他讲不可。他只好硬着头皮讲了一个故事:“我小时候特别胆小,一见到毛毛虫就害怕得要死。听我爸爸说:我小时候有一个从上海下放下来的干部带着一个小女孩。那个小女孩的胆子特别大,她老是欺负我。她咱们欺负我呢,她不打我,也不骂我,而是用毛毛虫来吓我。有一天晚上,那小女孩兴冲冲地来到我家。她说她要送一个礼物给我。我高兴极了,以为她要送什么好礼物给我。她递给我一个火柴盒,她说礼物就在火柴盒里,她还一本正经地说:要等她走了之后,才把火柴盒打开,我打开来一看,就吓得晕过去了,你们猜,火柴盒里装得是什么东西?”
黄春秀大声说:“毛毛虫!”
蒲卫红说:“对了,就是毛毛虫。”
大家又哄笑起来。
刘扞东的目光落到了大狗大身上,他朝大狗点了点头:“该你讲了吧!”
大狗说:“我和小狗两个人就讲一个故事行么?”
刘扞东问大家:“你们说行不行?”
大家齐声说:“不行!”
大狗说:“那好吧,我讲一个吧。小狗,你也准备一个故事吧,千万不要和我讲的是一摸一样的。”
小狗说:“别那么多废话,快讲吧。”
大狗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两兄藏书网弟去山上砍柴。做哥哥的比较勤快,做弟弟的比较懒,做哥哥的比较傻,做弟弟的比较机灵。他们打柴时,哥哥在干活,而弟弟躲在树荫下睡觉。等哥哥把柴打好了,弟弟还没睡醒。哥哥准备治一治弟弟,他把一根烂藤条放在了弟弟的脖子上,大声说:‘弟弟,有蛇!’弟弟一下子吓醒了。弟弟气坏了,臭哥哥,你竟敢在我睡觉时用烂藤条吓我,你等着瞧吧。他们挑着柴回家的路上,弟弟就提议,哥,咱们来猜谜语吧,哥哥答应来,因为他喜欢猜谜。弟弟说:要猜谜可以,但有一个条件。哥哥问,什么条件?弟弟说,你猜错一条就帮我挑一块柴。哥哥同意来。结果,做哥哥但没有猜对一条,挑柴担子越挑越重,而弟弟的担子越挑越轻。弟弟挑着轻的柴担子,飞快地跑了。哥哥后悔不迭,只好像蜗牛一样一步一步地挪回家,等他回家之后,他弟弟已经吃完了饭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了。”
大家说:“好!”
接下来该小狗说故事了,小狗讲故事之前还拿了一个怪模怪样的姿势。
他讲的故事是最没劲的了。
他就讲了两句话:“有一天晚上,一个懒人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吃了一个很大的天上掉下来的大饼。他醒过来之后,他爸爸让他吃饭,他一抹嘴说:我已经吃饱了,哇,好香的大饼呀!”
蒲卫红说:“这不叫故事,重新讲。”
赵波也说:“小狗,这叫什么故事呀,你偷工减料,不行不行,重新讲。”
小狗说:“你们又没有说要讲多长或者多短,我不讲了!”
黄春秀帮小狗说话:“饶了他吧,他说的也对,讲故事之前又没有什么规定。”
大家就饶了他。
这时,刘扞东说:“行了,故事讲完了,大家可以开始吃野芒根了。”
大狗说:“刘扞东,你忘了一件事吧!”
刘扞东装傻:“什么事呀?”
大狗说:“你自己还没有讲故事呀!”
赵波说:“刘扞东赖皮。”
黄春秀说:“刘扞东,你不能这样的,你要不讲不行的!”
蒲卫红说:“刘扞东,快讲吧!”
小狗没有说什么,他扑过去,卡住了刘扞东的脖子,装着要卡死他的样子。刘扞东说:“小狗,你放手,你放手我就讲。”
小狗放了手。刘扞东站起来,飞快地跑到了一边。
他挑逗地说:“来呀,你们来抓我呀,谁抓到我,我就给谁讲。”
赵波和大狗就追了上去。
刘扞东在河滩上撒野地跑开了。
赵波和大狗咱们也追不上刘扞东。他们累得气喘息息的。最后,大狗下了最后的通牒:“刘扞东,你要不回来讲故事,我们就再也不和你玩了。”
刘扞东回来了。
他坐回了原地,他没有了笑容。他诚恳地说:“你们饶了我好不好,我讲了一个春天地故事了,我不能再讲了。”
说着,他的眼中闪烁着泪花。
大狗低下了头。
小狗抓起一把沙子,让沙子从自己的手中慢慢地滑落。
赵波没有说话,他看着河水缓缓流动的情景。
蒲卫红把手放在了刘扞东的肩上。
黄春秀把脸转向了一边。
他们就那样久久地沉默着。
最后,还是刘扞东打破了沉寂,他说,我不讲故事了,我给大家唱一支歌好么?
大伙一起点了点头。
刘扞东就放开嗓子唱了起来。
东方红,
太阳升,
中国出了一个毛泽东,
他为人民谋幸福,
他是人民的大救星。
……
大家也一齐和刘扞东一齐唱起来:
东方红,
太阳升,
中国出了一个毛泽东,
他为人民谋幸福,
他是人民的大救星。
……
歌声在茫茫的河滩上回荡。
久久地回荡。
他们唱完歌就开始吃野芒根了。野芒根并不像大狗小狗描述的那么好吃,实在是难吃死了。可他们吃得那么香甜,仿佛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野芒根,这只有一丁点甜味的东西,成了他们一生中最美好的记忆。许多年之后,黄春秀回忆起那次午餐,她的眼中就会闪烁着迷幻的色彩,她弄不明白,当初为什么能把那么难吃的东西吞咽下去。真的,那是一种美好的记忆。
他们在痛快地吃着野芒根的时候,他们没有发现一双眼睛在野芒地里注视着他们,那双眼中含着泪水。那是郑文革,他就躲在野芒地里注视着他们地一举一动,他也挖里一些野芒根,在那里苦苦地啃着,像啃着甘蔗。他真想出来和他们一起忧伤一起欢乐,可他不会出来的,他觉得自己永远和他们走不到一起的。这对郑文革而言,是一个寂寞的中午。他不相信自己能躲在野芒地里呆那么久,他不相信自己会这么的孤独。
他们还没有吃完野芒根,天上就打起了雷,刚才还有日影的多云的天空突然翻滚起来,一场大雷雨马上就要落下来。黄春秀惊叫了一声:“不好,要落大雨落。”他们收拾起没有吃完的野芒根,朝学校的方向狂奔而去。雨比他们的脚步快得多,雨追上落他们,雨水浇在他们身上,他们笑着闹着干脆在雨中在泥泞中嬉戏起来。多雨的春天就这样在他们欢乐而又感伤的嬉戏中流逝了。
第三部 桉树叶子的味道
1
双胞胎大狗小狗小学毕业后的那个暑假,樟树镇乡村里充满着桉树叶子的味道。桉树叶子的味道渗透了少年大狗小狗的每一个毛孔,他们没想到桉树叶子的味道会让他们想起这个夏天时,内心充满了某种感伤和对一个人的仇恨。许多事情发生在这个暑假里,许多事情他们是怎么也想不到的。
2
小狗在放暑假之后每天清晨早早地起床,他踏着星光朝食品站走去。他去看郑文杰。
郑文杰看他来了之后,笑着对小狗说:“小狗,你真的喜欢杀猪吗?”小狗想都不想回答:“当然喽!”郑文杰的师傅郑燕生说:“有书不好好读,杀什么猪,去去,别让猪血溅到你身上了。”
郑文杰笑笑说:“师傅,你别对小狗那么凶,他喜欢看就让他看呗,又不会看少猪的一两肉。”郑燕生不理郑文杰了。他心想,郑文杰,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要有本事,你来杀猪干嘛!郑文杰让小狗站远一些,不然,猪血会溅到他身上。小狗听郑文杰的话,退后了几步。郑文杰和他师父郑燕生按住了那头大猪。猪嗷嗷的叫着,它也许知道末日来临了,叫的声音尖利起了,刺得食品站周围的居民心里发慌。小狗蛮喜欢听猪的嚎叫。猪尖厉的嚎叫声让他血液沸腾,内心充满了激情。郑燕生虽说上了年纪,但他的力气还很大,他按住猪的后半部。郑文杰的力气当然要比师父郑燕生大得多,他在前面,他半个身子斜压在猪身上,一只手强劲的压着猪的头,他的另一只手握着雪亮锋芒毕露的杀猪刀。只见郑文杰低吼了一声,杀猪刀捅进了猪的喉咙,刀快速地插进去,整把刀都插进了猪的皮肉里,他的手随即转动了一下,然后,他拔出了杀猪刀,血就从猪的喉中溅出来。猪进行最后的挣扎最后的哀嚎的声音就黯哑下去了。猪血流尽,他们把猪扔到了地下,猪伸了一下后腿不动弹了。
小狗咂了咂舌头,郑文杰杀猪的那一手漂亮利索,让小狗难忘。小狗当时想,自己要有郑文杰杀猪的技术该有多好。
他学着郑文杰的样子比划一下,脸上的神色冷峻而自信,郑文杰把刀捅进猪喉的同时,神色也是冷峻而自信。
郑文杰看到了小狗的比划。
他笑着对小狗说:“小狗,你现在力气还不够,我不能教你杀猪,等过两年你力气够了,我再教你杀猪!”
小狗点了点头。
接着,他就看郑文杰和郑燕生给猪退毛开膛破肚拆骨。等他们收拾停当,把一块一块猪肉摆在案板上时,天已经大亮了。郑燕生让郑文杰守着猪肉,等人前来购买,他自己则到里面去煮粥猪血吃。小狗也会分到一碗热呼呼的猪血吃,吃得清鼻涕像条蚯蚓样往下流。吃完猪血,郑文杰悄悄塞给他一条猪大肠,他提着湿稻草捆着的那条猪大肠兴冲冲地回家。
他回到家里。
姐姐李一蛾早就起床了,李一蛾永远是他们家最勤快的人,她正在打扫院子,她总是把这个穷家里里外外弄得干干净净。让小狗不解的是,姐姐李一蛾也养了一盆兰花,和刘永寿房间里的那盆兰花一模一样。难道是刘永寿把兰花给姐姐李一蛾了。这不是兰花开放的季节,小狗闻不到兰花的香味,他只看到兰花的叶子透着一种迷人的色泽。
小狗的父亲李文化和哥哥大狗还在睡觉。
李一蛾看小狗提着一条猪大肠回来,眉毛又皱了起来。
李一蛾拉着脸说:“你要去看郑文杰杀猪了?”
小狗嗡声嗡气的说:“是又怎么样?”李一蛾不高兴地说:“你老去看郑文杰杀猪为了什么,难道你以后真的要像郑文杰那样杀猪为生?弄得自己浑身都是猪屎味?”小狗白了姐姐李一蛾一眼,他不理李一蛾。浑身都是猪屎味又怎么啦?小狗还希望自己身上有郑文杰的味道呢。
小狗把猪大肠放在木盆上,往木盆里加人些盐,开始清洗他的猪大肠。他洗猪大肠显得很有耐心,神情十分专注,好像在干着一件挺重要的事情。
李一蛾没好气地说:“你以后不要把这些烂肠子拿回来,有本事以后攒钱堂堂正正的割猪肉回来吃。”
对姐姐李一蛾的唠叨,小狗置若罔闻,他还是认真地洗着他的猪大肠。他洗好猪大肠,把猪大肠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看没有猪屎味了,就把猪大肠放在一边。
李一蛾看不惯小狗的举动:“你闻也没用,猪大肠里面的猪屎味,你是永远也洗不干净的,你懂吗,臭小狗,我看你比猪大肠都还臭了,你能闻出猪大肠的臭味才怪咧!”
小狗对姐姐李一蛾咧嘴一笑:“我不想和你说那么多,反正只要我爹和我哥喜欢吃猪大肠,我就会带回来,反正不要钱。如果哪一天,我爹和我哥吃得不想再吃了,我就不会再拿猪大肠回来了。”
李一蛾拿他一点法子也没有。她不吃猪大肠,在最困难的时期,她都没有吃过一口猪大肠。他们每次吃完猪大肠,屋子里就会充满那股怪异的味道,他们父子三人的嘴巴里呼出的气息也充满了那股怪异的味道。李一蛾每天去生产队里干活,回来总要带回一大捆桉树的枝叶,放在院子里,她相信桉树叶子能够清除那股怪异的猪屎味。小狗知道,都是那个叫刘永寿的民办教师闹的,如果没有那个叫刘永寿的人,或许姐姐会和他们一样喜欢猪大肠的味道,喜欢郑文杰身上和猪大肠一样的味道。
姐姐李一蛾出工去了。李一蛾前脚刚走,蒲卫红后脚就来了。
蒲卫红站在大狗小狗的家门口。他朝里面喊了一声:“大狗小狗……”
大狗在里面大声说:“蒲卫红,你进来吧。”
蒲卫红钻进了大狗小狗的家。
蒲卫红闻到一股爆炒猪大肠和桉树叶子混杂在一起的味道。说心里话,蒲卫红也和大狗小狗的姐姐李一蛾一样不喜欢猪大肠的味道,他家从来不吃猪大肠。蒲卫红看他们津津有味地吃着爆炒猪大肠,心里不是滋味儿。蒲卫红知道,他们只有等李一蛾出工去了才开始弄猪大肠吃。
小狗对蒲卫红说:“吃点吧。”
蒲卫红摆了摆手:“不吃。”
小狗有滋有味地咀嚼着猪大肠说:“蒲卫红,你真傻,放着人间美味你不吃,你可别后悔。”
蒲卫红心想,打死我也不吃猪大肠,我不吃是对的,吃了才后悔呢。
蒲卫红端了一个矮木凳,坐在院子里那堆桉树叶子旁,闻桉树叶子的味道。桉树叶子有股迷人的清香。他感觉到桉树叶子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在和猪大肠的味道进行着斗争。
大狗小狗吃完猪大肠,就和蒲卫红到处游荡去了。他们出门时,李文化交待了一声:“千万不要到百丈潭里去游泳。”大狗小狗说:“知道了。”路过黄春秀家时,蒲卫红问:“黄春秀在不在家?”
大狗说:“她和她弟弟黄春洪去县城里了,只要一放假,黄春秀就带她弟弟黄春洪到县城里他爹那里去过。”
“真好。”蒲卫红笑了笑说。
大狗小狗吞咽了一口口水:“真好。”他们也想去城里看看,看看城里和樟树镇究竟有什么不一样。
3
大狗想,城里头该是什么样子?他对城市有限的想象模糊不清,他和小狗一样,长那么大还没有到过县城。有时,他们就会有种向往,心中萌发去县城里看看的念头,至于要到县城里干什么,去看什么,他们也含混不清。如果要是说得清楚,那他们或者就不会有那种向往了。
黄春秀临走时,对大狗小狗说:“大狗小狗你们也可以到城里去玩吧,就住我爹那里。”大狗小狗当时心里忐忑不安,他们真想和黄春秀一起去城里玩,但他们下不了决心,他们连买一张从樟树镇到县城里的车票钱都没有,那时从樟树镇到县城的车票才五毛钱。
那个夏天,大狗总有一种到城里去看看的冲动。他不知那未知的世界里,究竟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他。也许是因为黄春秀在城里的缘故,是黄春秀吸引着他产生那种上城的冲动。
大狗有时就想,只要沿着那条通往县城的公路,就一定能走到县城,他问蒲卫红,那样对不对。蒲卫红去过县城,他本来就住在县城里,父亲举家迁到樟树镇茶果场的具体原因蒲卫红一直没有听父亲讲过。蒲卫红对大狗说:“没错,沿着公路一直往北走就可以走到城里。”
大狗考虑了老半天提议:“那我们一起走路去县城吧。”
蒲卫红摇了摇头:“不行不行,那样会把腿走断的。”
“胆小鬼!”大狗说,他的目光在那条山间公路上游离。
大狗对小狗说:“我们一起去吧。”
小狗没说话,他在这个夏天的愿望是和郑文杰学杀猪,县城对他的吸引力等于零,他不象大狗那样渴望到县城里去猎奇,或者有什么其他的目的。小狗的无言让大狗沮丧。要是小狗响应一下大狗,大狗的心里会有安慰。可是小狗对他的意见一个感觉都没有。
大狗于是在一个有满天星星的夏夜穿了一间布满补丁的褂子,拖着一双磨光了底的塑料泡沫拖鞋,独自走向了通往县城的路。
大狗一个人沿着公路往北走。
他觉得老是在上坡,一个一个坡上着,他起初走得很带劲,几乎是脚下生风。对县城的那种向往和一丝莫名的恐惧在刺激着他。他很担心自己的拖鞋还没有到县城就磨破了,听说城里人大热天也是穿鞋袜的,要是在县城的大街上走时光着脚,城里人肯定会笑话他,骂他山猴子,山猴子是城里人骂乡下人的一句非常刻薄的话,就是乡巴佬的意思。樟树镇的人管镇子以外山里乡村的人也叫山猴子,而城里人一律管乡下人叫山猴子,不管乡镇山村的人都一视同仁。大狗那样走着走着,就把拖鞋脱了,拎在手上。手里拎着拖鞋走路,不是那么顺当,走着走着,他就把拖鞋塞在裤腰带里面,左腰间别一只拖鞋,右腰间也别着一只拖鞋,感觉上是别着两支手枪,对呀,这样子感觉挺棒,大狗心中突然升起了一股豪气,仿佛自己是个夜行军的老游击队员,在进行夜间的奔袭,目标就是县城。他想到这里,独自地笑了,他想,当初的游击队员也是这样行军的吧,他挺起了胸,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山间公路上。
公路边的山林是黑乎乎的,风刮过之后,松涛声一阵一阵的,仿佛有千军万马在这个星夜漫过山林。
大狗听说过,通往县城的路上有一座很陡的山,叫野猪岽,野猪岽在解放前是土匪出没的地方,这里死过许多人,听说现在还有鬼魂出现,那些鬼魂在白天也会出现,让经过这里的汽车翻掉。大狗不信鬼神,但一个人走在这山间公路上,夜鸟惊起时也会让他心惊肉跳。走着走着,恐惧感就涌上了心头,那时,他就不是一个老游击队员了,而是一个星夜里奔逃的胆小鬼。
他每过一个坡,心里就说,野猪岽该过去了吧。他不敢朝两边看,而是一直往前看。沙面的公路在星光下泛着白光。他能准确地辨明方向。因为路面是沙子路面,他走着走着,脚底就火辣辣的痛,他想穿上拖鞋,又忍住了,为了不让城里人笑话,他还是不能穿。
大狗自己对自己说,坚持就是胜利。
他走到了野猪岽,但他不知道这就是野猪岽,他只知道这个坡特别的陡,特别的长,他怎么也走不过去。走到一半时,他气喘息息的,他站在那里,看了看身后的路,又往前望了望,他的小腿已经开始涨痛,脚底也火辣辣的痛。一停上来,他就感到了心虚,他有些后悔,这么一个人来到这荒山野岭上来了呢,他突然十分的想念小狗。小狗此刻正在沉睡,香甜的沉睡。大狗真想往回走,回到家里,躺在家里的大木床上沉睡,香甜的沉睡。
是往前走还是退后,大狗内心在打仗,激烈地打仗。他心中两个大狗在斗争着,一个坚持要走下去,走了那么久了,很快就可以到达县城了;另一个说,放弃吧,快回家睡觉,你去城里干什么呢。他站了一会儿,一股热血一下子涌上了脑门:走,走到底。
他又挪动了脚步,这是他这次夜行中最困难的时候,他到了一个极限,他只要翻过了野猪岽,他就会度过这个极限,就会一直沿着一个个大大小小的下坡路,到达他想到达的地方。其实没有什么地方是无法到达的,只要你坚持不停地走着。
他来到了野猪岽。
山风吹过来,有一丝凉意,他张开口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山野的清新的空气,好舒服呀,他像一条在浑水里游了许久的鱼突然碰到一股清流,他感到了畅快,好像写下了一副重担。
野猪岽的路边有一个茶亭。
茶亭是客家人给行路的顾客设置的一个休息的停靠点,里面常备着一大水缸的茶水供过路的人饮用。大狗走了进去,借着星光,他看到了那口大水缸,水缸上面盖着木盖,以防蛇虫钻到茶水里弄脏茶水。他打开了木盖,准确地找到了浮在茶水上面的瓢,他用那个葫芦瓢勺了一瓢的茶水,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喝着凉茶,他又觉得轻松许多,一股山泉流到了一块干涸的土地上。他喝完茶,走出了茶亭。
他突然听到了一声惨叫。
那叫声怕人极了,他的头皮一下子发麻,全身的鸡皮疙瘩一个一个地冒出来,他十分紧张,会不会真有什么邪气的东西出现,他回了一下头,看到茶亭的旁边兀立着一个人。那个人很高大,他在那阴暗处,似乎正狰狞地朝他走过来,他还听到山林的草丛中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他大叫一声,狂奔而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用多快的速度往坡下冲去。他跌了一跤,手都擦破皮了,一点也不觉得痛,爬起来继续狂奔。
走出老长一段路了,他回头一看,空无一人,只有满天的星光在天空中眨巴着眼睛,看着一个少年走在通往县城的路上。大狗的心狂跳不止。
就这样,他怀着不安和被惊吓过后的恐惧感走着那段漫长的道路。
当天蒙蒙亮的时候,他看到了另一片闪亮的星星,那是城市的灯火,彻夜不眠的灯火。他听到了鸟儿的欢叫,一刹那间,所有的鸟儿都从黑夜中苏醒过来一起欢唱。
他惊喜极了,四十公里的路,他走了整整一夜。他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他从腰间抽出那双拖鞋,穿在脚上,他这时发现脚底磨起了大泡,但他一点儿也不觉得痛,因为他看到城市了。他脸上浮起了笑意,他像一个得胜的将军,挺听起了干瘪的胸膛,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县城。
他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英雄。
就在县城的街上,他又迷惘了。到哪里去找黄春秀呢?他问街边的一个老人:“你知道黄苗子住哪里吗?”
老人问:“黄苗子是谁?”
大狗认真地说:“黄苗子就是黄春秀的爹呀。”
老人摇了摇头,他木然地望着大狗,他实在无法回答这个乡下的少年,在这县城里住着二十多万人,他怎么知道黄苗子是谁,又怎么知道黄春秀是谁呢。
大狗很失望,自己怎么这么傻呢,走时问一下郑杨梅阿姨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了。自己怎么这么傻呢?走在县城的大街上,大狗四顾茫然。
他不明白县城里怎么会有那么多人,那么多汽车,那么的喧闹和嘈杂。在樟树镇,郑文杰杀猪的声音,整个镇子的人都听得到,而在城里,你在大街上听到的声音都是那么响亮,那么的杂乱。
大狗看着街上花花绿绿的人群,他在人群中寻找着黄春秀或者黄苗子还有黄春洪的脸,只要找到其中的任何一个人,他都会惊喜地跳起来。
这时,他的肩头被人撞了一下。
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看到了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穿着漂亮汗衫的男孩朝他哈哈大笑。
他知道是其中一个胖乎乎的大男孩故意撞他的,郑文革就喜欢在赶集的时候,用同样的方式挑衅樟树镇以外的山村里来樟树镇的孩子们。
见他们那样得意地笑,大狗气不打一处来,他大声说:“你们凭什么撞我。”
一个男孩说:“你们听见他在说什么?”
那两个男孩摇了摇头。
那男孩对大狗说:“咱哥们没听见你说什么,你能不能说大声点?让我们大家听清楚一些,你在放什么屁。”
大狗的脸色铁青,他直着脖子,他的双拳紧握,他真想冲上去和他们拚个你死我活。但他没有立即那样做,他知道,在这里打架,他是会吃亏的,强龙难斗地头蛇,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个道理,况且他们人多,正要打起来,他绝对不是他们的对手,再来,他已经走了一夜的路,两腿酸胀酸胀的,都快迈不动步子了,哪有力气和他们打。
撞他的那个胖男孩说:“你们看,他长得那么瘦,像什么玩意儿?”
一个男孩笑了笑:“还用说吗,猴子!”
另一个男孩也叽叽笑起来:“山里的猴子,你们看,他身上多脏,不知有没有长虱子,可能3年没有洗澡了。”
大狗气坏了。
他愤怒说:“你们欺侮人!”
胖男孩走到他面前,使劲地推了他一下:“欺侮你又怎么样,想打架是吗,山猴子!你别不承认,山猴子就是山猴子!”
大狗忍无可忍了,他给了胖小子一拳,那一拳蕴含了巨大的力量,直打得胖小子眼冒金星。
接着当然是一场混战,吃亏的当然是大狗。他被打倒在地上,他抱住头脸,让他们踢着,打着。他们打够了,才吹着口哨大摇大摆地离去。
他躺在那里,心里悲愤极了。
要是小狗在多好,那么他就不会吃这么大的亏了。他很奇怪,城市的街上怎么找不到石头呢,他手上要是有石头,他会砸破他们的脑壳。
这时,一个女人拉起了她,那女人是个中年妇女,中年妇女拍着他身上的灰尘说:“孩子,你怎么惹上他们呢?他们是这条街上的小流氓,连我们城里的孩子都怕他们。”
大狗委屈地说:“我没惹他们。他们怎么无缘无故的打我,我和他们又没有仇,他们为什么打我。”
中年妇女对他十分的同情,她温和地说:“孩子,我知道你是无辜的。和他们是没有办法讲道理的,他们要是讲道理,他们就不会欺负你了,孩子。没事吧,孩子,你哪里受伤了没有?”
大狗望着这个面目慈善地围着围裙的中年妇女,他突然想起了他和小狗从没有见过面的母亲。他的泪水在一丝感动一丝温情一丝伤感中流了出来。要是他母亲还活着也这样和自己说话该有多好,他会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会忘记挨打后的疼痛。
“孩子,别哭,走,到我店里去。”
中年妇女用围裙擦去了大狗脸上的泪水,把他带到了一个饮食店里,原来,中年妇女是这个饮食店里的工作人员。
一到饮食店里,看到那些食物,大狗的肚子咕咕叫起来,他是又累又饿了。
中年妇女给他端来一碗面条,对他温存地说:“孩子,吃吧,你肯定饿了。”
大狗疑惑不解地看着中年妇女。
中年妇女笑着说:“孩子,别怕,吃吧,不收你钱的,我白送给你吃的。你就放心地吃吧。”
大狗实在是饿了,他犹豫了会就大口大口地吞食起面条来。他很快地把那碗热汤面连汤带水的吃得干干净净。中年妇女看着他吃,她的脸上总是挂着一种美好而又温暖的笑意。她看大狗吃完了,又去端了一碗过来。她看得出来,大狗一定是没有吃饱。
大狗看着她摇了摇头,他不好意思再吃了。
中年妇女微笑着说:“孩子,吃吧,你肯定还没有吃饱呢。没有关系的,你好好吃,吃饱为止,饭总是要吃饱的。”
大狗在真诚的中年妇女面前放下了那一点可怜的自尊心,又很快地把那碗面一扫而光。
中年妇女看他吃完了,又微笑地问:“孩子,还要吗?如果没有吃饱,你就尽管说,真的没有关系的。”
大狗摇了摇头,说:“饱了。”
中年妇女又问:“孩子,你是樟树镇来的吗?”
大狗觉得奇怪说:“你怎么知道?”
中年妇女说:“一听你说话的口音,就听出来了。”
大狗反问:“你也是是樟树镇人?”
中年妇女笑而不答。她又接着问大狗:“你怎么来的?”
大狗脱口而出:“走路来的。”
中年妇女吃惊了,她睁大了双眼:“走来的,这……”
大狗静静地看着吃惊的中年妇女,肯定地说:“我是一步一步走来的。”
中年妇女的脸色平静下来:“你上城里来干什么?”
大狗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本来他想说是来找黄春秀的,但他改变了主意没有说出来。中年妇女好像明白了什么,她也没再问大狗什么问题了。大狗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他不再想去找黄春秀了,此时,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想回到樟树镇乡村里去,他心里好像被樟树镇的一种气息吸引着,他觉得此刻樟树镇离他很亲近又十分的遥远。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回樟树镇乡村里去,可无论怎样,他要赶回去。而且,刻不容缓,现在就走!
他站了起来。
他不知怎么感谢中年妇女,他心里已经记住了她。她像他心中的母亲,他心中以后母亲的形象将和这位中年妇女一模一样。
“要走?”中年妇女的笑容让大狗的心酸溜溜的。
大狗点了点头。
中年妇女问:“到哪儿?”
“回家!”大狗坚定的说。
“走路回去?”中年妇女又问。
大狗坚定地说:“对,走路回家去。”
中年妇女把他按回了凳子上:“等等,一会儿我替你想想办法。”
大狗心里七上八下的,要走就赶快走,不然到了晚上,他心里想起了野猪岽的那声惨叫和站在背阴处的那个人。他发现中年妇女老是往店门外的街上张望,大狗不知中年妇女要帮他想什么办法。
到了中午,中年妇女突然喜形于色地奔出店门,拦下了一辆手扶拖拉机。中年妇女和那个青年拖拉机手说着什么。那青年拖拉机手说:“让他上来吧,快点,我还要赶时间!”
中年妇女赶忙进来,她兴冲冲地对大狗说:“孩子,你不用走路回去了,刚好附近城镇的拖拉机送货到樟树镇,你就搭他的拖拉机回去吧。快走!不要耽误了人家的时间。”
大狗惊喜极了。
那时候,在樟树镇能坐上拖拉机是十分让人羡慕的事。大狗坐在了青年拖拉机手的边上,离开了县城,离开了那中年妇女。拖拉机突突突地开出了一段路,大狗回头张望时,发现中年妇女还站在店门口望着大狗。许多年以后,大狗才知道,那中年妇女的确是樟树镇人,她是樟树镇一家人的童养媳,她逃婚逃到城里和城里人结了婚,多少年了,她一直没有回过樟树镇。她希望回到樟树镇去看看,但是樟树镇有她的疼痛,她只有从樟树镇的乡音中感受着对樟树镇的思念和残存在内心的一点美好。
在离开县城时,大狗看到了刘永寿。
他心里咯噔了一声。
刘永寿和一个青年女子肩并肩地走在县城的大街上,那个青年女子不是他姐姐李一蛾,他不认识她,他只看到那青年女子穿着一条鲜艳的红色的长裙。姐姐李一蛾没有穿过鲜艳的红色的长裙,他不知道姐姐李一蛾要是穿上这样漂亮的长裙会有多美。可他永远也没有看到姐姐李一蛾穿红色长裙的样子,这是他一生的遗憾。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突然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在这个夏天发生。拖拉机像蜗牛一样沿着山间公路朝樟树镇摇摇晃晃颠颠簸簸的爬去。路过野猪岽茶亭时,大狗眼睛一亮,原来那茶亭旁背阴处站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棵枯死的秃顶的树,可那声莫名其妙的惨叫一直留在了少年大狗的记忆中。
4
也就在这个夏天,大狗才用另外一种眼光来审视自己的姐姐李一蛾。
他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姐姐李一蛾要是穿上那袭红色的长裙,会是什么样子呢。这个问题一直到大狗长大成人,他也没有解开。
姐姐李一蛾是个美丽的乡村姑娘,姐姐李一蛾的美是含蓄的,那秀气的脸上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总是带柳含烟。姐姐不喜欢外露,她从来不在生人面前大声说话,而且低着头,让你看着她满头的乌发,想象着那秀发中散发出来的乡野之花的香味儿。郑文秀对姐姐的美常表现出不屑和蔑视,她总是居高临下地看待李一蛾。李一蛾面对把自己的胸脯高高的挺起来的郑文秀,只是抱以友好的微笑,那微笑就像田野上迎着阳光默默开放的野菊花,那花儿其实是在野风中自然地吟唱的歌者,她的歌声总是纯朴地嘹亮着,在山野自由自在地飞翔着。
大狗发现姐姐在这个夏天一开始的时候,眼中就充满了一种忧郁。他还以为是小狗猪大肠的味道让她产生了解不开的愁绪。可自从那天大狗看到刘永寿在县城的街上和一个穿红裙的女子并肩走着之后,他似乎明白了姐姐李一蛾眼中忧郁的根源。
他想把这件事告诉姐姐李一蛾,可他没有说,他不知从何说起。他不明白姐姐李一蛾听到那件事之后会有什么反应。他不希望看到姐姐李一蛾伤心欲绝的样子,这也许也是大狗没有把那件事告诉姐姐李一蛾的原因。
大狗知道,民办教师刘永寿在这年的春天转为正式教师了,像郑文秀那样是樟树镇中心小学堂堂正正的正式教师。他转正那天,在学校里给同事们发喜糖,还在镇上的饮食店里请了客,在他请的客人里,没有姐姐李一蛾。
那天,刘永寿又一次地把大狗小狗叫到他那整洁的有兰花的房间里。大狗小狗还是不敢坐在他的床沿上,他们怕弄脏刘永寿洗得一尘不染的白床单,大狗小狗不知道刘永寿有没有让他们姐姐李一蛾坐在他的床上。刘永寿脸上的笑容阳光般灿烂,看上去他开心极了。他往大狗小狗的口袋里各自抓上了一把水果糖。那用玻璃纸包装着的水果糖一看就是从城里买来的,在小镇上是买不到这种水果糖的。水果糖让大狗小狗想起了电影中的日本鬼子,那电影中的猪头小队长就是用水果糖引诱敌后的孩子们的,他们总是希望能用水果糖撬开中国抗日根据地孩子坚硬的嘴巴,可每次都是失败。大狗小狗把糖放在口袋里一直没吃,坏掉了也没吃。不知怎地,他们就是不喜欢刘永寿。那天晚上,姐姐李一蛾很晚才回家,她回到家里时,发现大狗小狗没有睡,他们坐在门槛上等姐姐回家。
大狗问姐姐李一蛾:“那么晚才回来,到哪去了,姐?”
小狗的眼中闪烁着莫测的光芒。他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他的手中拿着一块石头,好像随时要把石头扔出去。
黑暗中看不清李一蛾的脸。
李一蛾轻轻地说:“走,进屋里说吧。”
大狗小狗和李一蛾进了屋,在油灯下,李一蛾的脸红扑扑的,像向日葵。李一蛾的眼中焕发出光彩,大狗总是觉得李一蛾眼中的光亮和刘永寿是一样的,看她那神色,和白天的刘永寿给他们糖吃的神色是一样的。大狗说:“姐,你是不是到刘老师那里去了。”李一蛾拍了大狗的头一下:“又在瞎猜了,姐有姐的事,你们现在还小,长大了会明白的。”小狗突然说:“姐,你别把我们当三岁小孩子,下半年我们都要上初中了,你还把我们当小孩子干什么呢?我们什么都懂。你肯定是到刘永寿那里去了,我猜你肯定吃过刘永寿的水果糖,说不定你裤兜里还有刘永寿给你的水果糖咧!”
李一蛾吃了一惊,她发现这两个宝贝弟弟真的长大了,不是从前老是相互残杀的两条小赖狗了。李一蛾的脸更红了:“小狗,你怎么这样说话呢,没大没小的。”
大狗走到李一蛾面前,摸李一蛾的裤袋。
李一蛾躲闪着:“大狗,你疯了,乱摸什么呀。”
大狗笑笑说:“我检查检查,看小狗说得对不对。”
李一蛾走进了闺房,她把门插上了,她对大狗小狗说:“你们两个坏蛋,快去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咧。”大狗小狗在厅堂里嘀咕着:“姐怎么偏偏喜欢刘永寿呢!”他们希望姐喜欢郑文杰的。这时,他们听到父亲李文化的一声长叹,然后是他剧烈的咳嗽声。大狗小狗知道他们再闹,父亲李文化就要发火了,他们钻进了自己的睡房。隔着壁障,他们听到隔壁房间里,姐姐李一蛾在轻轻哼唱着山地情歌:
郎有心来妹有心,
不怕山高水又深。
山高自有人行路哎——
水深自有摆渡人。
刘永寿的欢乐变成了姐姐李一蛾的欢乐。那个晚上,大狗小狗怎么也睡不着,他们在苦思冥想着同样的一个问题:要是刘永寿真的成了自己的姐夫,那会怎么样?而郑文杰又会怎么样?郑文杰会不会用他的杀猪刀把刘永寿捅了?或者,郑文杰会不会和大狗小狗翻脸,把气往他们的身上撒呢?他们不希望姐姐李一蛾离开这个家,嫁给刘永寿。
那个晚上之后,李一蛾常常很晚回家。大狗小狗两个人一合计,商量出了一个主意,他们准备无条件地破坏李一蛾和刘永寿的关系。他们开始更跟踪李一蛾,然后伺机破坏。一个夜晚,大狗小狗看李一蛾打着手电出去了,他们鬼鬼祟祟地跟在了后面。躲躲藏藏的大狗小狗根本就不用打手电,樟树镇他们太熟悉了,每一个角落他们都摸得清清楚楚。
李一蛾朝小学校走去。
大狗学着父亲的样子叹了口气说:“果然是去找刘永寿。”
小狗像是早知道这事:“那还有假么。”
李一蛾进了刘永寿的房间,他们把门关上了。
大狗小狗在刘永寿的窗户外面探头探脑。他们看到姐姐李一蛾在帮刘永寿收拾房间,刘永寿则坐在书桌旁批改作业。那情景就好像是一对夫妻。大狗小狗心里都十分不舒服。
李一蛾的脸红扑扑地,像向日葵。
她帮刘永寿收拾好房间,就拿起一个口杯勺了一杯清水,给那盆兰花浇水。她浇水的样子专注而细心,水像一条闪亮的线,细细地流到兰花的叶片上,然后又从叶片流入盆底。李一蛾那一口杯水浇了好长时间,弄得大狗小狗都不耐烦了。李一蛾浇水就像绣花一样。
好不容易给兰花浇完水,李一蛾就坐在了刘永寿旁边的床沿上,看她的情郎批改作业,那大眼中跳跃着火花,迷醉的样子。她那眼神中充满了崇敬和爱恋。刘永寿身上有种让她着迷的东西,李一蛾痴痴地看他批改作业的样子让大狗小狗觉得不可思议,他们嫉妒极了,姐姐怎么没那样看过他们做作业呢?姐姐眼睛中的火苗炙烤着大狗小狗的心。
刘永寿伸了一个懒腰,呵了一口气,说:“唉,终于批改完了,现在的作业不好改。”
刘永寿愣愣地看了李一蛾一眼,伸手摸了李一蛾的脸一下,李一蛾一下闪开:“别这样,让人看到了多不好。!”
刘永寿灿烂一笑。
他站起来,把窗帘拉上了。
李一蛾娇笑了一声说:“永寿,别这样。。。。。。你太坏了,太坏了。。。。。不要,不要嘛。。。。。。”说完,她的声音就小了下来。
大狗小狗就看不到里面的情景了。他们的心一沉。大狗小声说:“刘永寿会不会干什么坏事?”小狗的眼睛里喷着火说:“有可能。”他们伸长耳朵,听里面的动静。里面没有什么声响,只能听到他们俩说话的声音,但又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大狗小狗急坏了。他们真害怕会出什么事情,这个时间里,好像什么事情都会发生。
不一会儿,刘永寿的窗外传来了猫叫声。
猫叫声一声比一声大。
李一蛾和刘永寿听到隔壁的郑文秀推开窗门的声音,他们还听到郑文秀在骂:“去去去,哪来的野猫,在这里叫什么春!”郑文秀的声音有点沙哑,可以听出来她十分疲惫。
刘永寿和李一蛾笑了。
猫叫声停了一会儿,不久,又叫了起来,叫声比刚才大多了。刘永寿后来也烦了:“哪来的野猫,叫得那么难听!”李一蛾微笑着说:“永寿,由他们叫吧,不碍事的!”
刘永寿就不再骂猫了。
猫叫声反而让郑文秀受不了了,她干脆出了房间门,带着手电到窗外面去赶猫。大狗小狗躲在一颗桉树的后面,大气不敢出一声。郑文秀骂骂咧咧,她没有找到猫,就回屋去了。她回房间后使劲地关门,她关门的声音很响。
不一会儿,猫叫声又响了起来。
一声比一声大的猫叫声让李一蛾感觉到了异常。她突然说:“永寿,我先回去了。”刘永寿感到很奇怪,他不明白李一蛾今天为什么那么早回去。他温柔地说:“蛾,还早咧。不要那么着急回去。”李一蛾坚持道:“还是回去吧。”刘永寿没有办法,他知道李一蛾的脾气,她要走的话,他是阻拦不住的,别看李一蛾表面温柔可人,她的内心可是异常倔强。刘永寿只好对她说:“那好,我送你出校门。”
刘永寿和李一蛾出了校门。
他们一出门就看到了正准备出去找猫算账的郑文秀。他们从郑文秀身边走了过去。刘永寿没理郑文秀,李一蛾朝郑文秀微笑了一下:“郑老师。”郑文秀朝地下啐一口说:“我怎么那么笨,原来真的有猫在叫春呢!”
刘永寿听出了郑文秀话里的意思,她是在指桑骂槐,他说:“郑文秀是个泼妇。”
李一蛾说:“别这样说郑老师,她人也是蛮不错的。”
刘永寿说:“她在骂你,你还帮她说话,你也太善良了。”
走到校门口,李一蛾踩着夜色走了。
刘永寿叹了一口气,回学校里去了。
大狗小狗胜利了,他们看着姐姐的背影,两人阴险地笑了一下,他们就抄近路先回家中,然后两个人装模作样地做作业。李一蛾回到家里,皱起眉头。她冷冷地看着这两个宝贝弟弟。
小狗装模作样地说:“姐,今晚怎么不高兴呀?”
李一蛾没说话,她径直走进了自己的闺房里。
大狗小狗乐了,他们相互扮了个鬼脸,相互吐了吐舌头。
过了几天,李一蛾又在晚上出去了。大狗小狗也幽灵似的跟在李一蛾身后。他们发现李一蛾朝镇子外河滩的方向走去。他们追了上去。可一追到野外,就不见了姐姐李一蛾。
他们茫然极了。姐姐李一蛾难道就这样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狗责备小狗:“你怎么走得那么慢,现在到哪里去找姐姐呀。”
小狗反驳道:“你怎么这样说我,我还没有怪你呢,你自己跑那么慢还说我。都是的问题!”
大狗气坏了,踹了他一脚。
眼看小狗正准备以牙还牙,以脚还脚,一束强烈的手电光朝他们照过来,他们吓了一跳,他们听到了姐姐李一蛾的声音:“你们跑出来干什么,快跟我回家。”
大狗小狗一下泄了气。
他们跟在李一蛾的后面,李一蛾没好气地说:“你们又想到哪里去学猫叫?说呀!我看你们真是两条狗,不知好歹的狗!”
大狗小狗心想,哎,完了。怎么被姐姐识破了呢?姐姐李一蛾怎么骂他们,他们也不敢还嘴,因为他们的确理亏。
李一蛾回到家里,很不高兴。大狗小狗心里也十分过意不去,怎么能让姐姐不高兴呢?从那以后,他们就停止了跟踪捣乱的行动。
大狗在这个夏天想起春天里的一些事情时,他感觉到这个夏天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自从他从城里回来之后,他就一直在观察着姐姐李一蛾的一举一动。
5
小狗不像哥哥大狗。
他在这个夏天里也有所变化,除了老是从郑文杰那里拿猪大肠回来之外,他还和一个叫做铁蛋的少年玩在了一起。
铁蛋是个常常口水情不自禁地流下来的弱智少年。他是个怪异的人,有人在深夜起来一开门就踩在一团软乎乎的肉上,那人吓坏了,以为是死人,回家掌了灯出来一看,原来是农具店铁匠的儿子铁蛋在那里呼呼沉睡。
铁蛋没有读书。他怎么可能去读书呢,如果让他去读书,说不一定他会把书全都一页一页的撕下来,一口一口的吞食下去。
他总是一个人在樟树镇乡村里魂魄一样游荡。说他傻吧,他又不傻,说他笨呢,也是笨透了。铁蛋没事的时候就乖乖的在铁匠铺子里帮铁匠拖风箱。他力气很大,长得高大,头也大,像一个大谷斗。他拖风箱的时候极卖力气。铁匠看着呼呼冒着青色火苗的炭火,打起铁来特别卖力。
小狗注意铁蛋已经很久了。
小狗有时站在农具店门口看着卖力地拖着风箱的铁蛋,心里就在认认真真地琢磨着一个什么重要的问题。铁蛋看到小狗,他会朝小狗笑。奇怪的是,铁蛋的牙出奇的白,这让小狗心里颤动了一下。铁蛋会对小狗说:“小狗,咱们到哪里去玩?”开始时,小狗会对铁蛋说:“谁和你玩,想得美!”铁蛋不笑了,脸拉下来,他风箱也不拖了,他在生气呢。铁匠操着那把打铁的锤子,朝小狗吼:“你给我滚!”小狗就走了。他脑海里抹不去铁蛋拖风箱时的样子,就像他脑海里抹不去郑文杰杀猪的样子一样。
后来,铁蛋就和小狗玩在一起。
大狗和蒲卫红也挺纳闷,小狗怎么会和这样一个傻蛋玩在一起呢。大狗对小狗说:“小狗,你最好不要和铁蛋在一起玩,哪天,他的神经病犯了,他会把你的头用铁锤子敲碎的!”
小狗“哼”了一声:“不可能吧。”
大狗拿小狗没有办法。
樟树镇的人在这个夏天,经常看见小狗和铁蛋形影不离地走在小镇的街上,小狗的脸上毫无表情,铁蛋的脸上挂着笑容淌着口水,铁蛋跟在瘦高的小狗后面,像是小狗带着的贴身保镖。
他们还会一块到河里去游泳。
铁蛋游水的样子特别笨拙,可他的水性特别好。他会在水深的地方装死。大家看着他挣扎着沉下了河底,一下子就不见了。在河里游泳的胆小的孩子全都光着屁股爬上岸,他们大声说:“铁蛋淹死了!”
开始时,小狗也以为铁蛋完了。
他对一个孩子说:“你赶快去叫铁匠来,就说铁蛋淹死了。”那小孩儿边走边穿衣服朝镇子里飞奔而去,他边走边大声叫喊:“不好了,铁蛋淹死了!”
小狗潜入水中,他想去救铁蛋,可刚才铁蛋沉下去的地方根本就找不到铁蛋,小狗一次一次地往水里扎猛子,他急坏了,他认定铁蛋是死定了。
小狗有些恐惧,铁蛋是他带出来玩的,要是淹死了,铁匠非用铁锤子像打铁一样把他的脑浆给打出来。想到这里,他就赶紧爬上了岸,穿好衣服,准备一走了之。
就在这时,他看见铁蛋从下游浮出了水面,还拼命地朝他招手!这个傻蛋!小狗骂一声,然后又脱掉衣服,扑入水中,朝铁蛋游去,他游到铁蛋面前,狠狠地拍了铁蛋的头一下:“我叫你装死!我叫你装死!”铁蛋在水中笑着,扑腾着。他们又一起游上来。
他们俩快乐的玩着水。
在他们快乐的玩水时,铁匠气急败坏神情戚然地朝河边奔来,后面跟着报信的那个孩子和一群平常和铁匠合得来的人。他们的神情都十分的焦虑,他们或者以为铁蛋真的淹死了。
他们一到河边,发现铁蛋没死,和小狗在那里玩得痛快咧。
铁匠朝河里玩得高兴的铁蛋大吼:“我干你娘的,你淹死好了!你死了倒干净了,免得我操这份闲心!”
他吼完,理也不理水中的铁蛋,带着那伙准备来打捞尸体的人匆匆而去,马上就要割稻子了,需要大量的镰刀,他要回去赶活。
铁蛋傻傻大问小狗:“我爸来干什么?”
小狗白了他眼说:“我怎么知道。”
铁蛋傻傻地说:“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小狗大声问铁蛋;“你再说一遍。”
铁蛋嘟哝着:“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铁蛋一个晚上不回家,他的铁匠父亲都不会管他的,他在游水父亲还来找他,他能不奇怪么?
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反而让小狗觉得不可思议。
6
晚上,十分的闷热。李文化在院子里乘凉。他觉得院子里桉树叶子的味道很浓郁。他知道女儿李一蛾不喜欢吃猪大肠,他有些于心不忍,猪大肠的味道一定让李一蛾很不舒服。他知道自己死去的妻子也不喜欢吃猪大肠,就是饿死也不吃,在这一点上,李一蛾和她母亲是很像的。让李文化觉得不一样的是,李一蛾的身体要比她母亲好,她母亲要不是成天病殃殃的样子,也不会那么早就抛下他们撒手归西。李文化也担心自己的身体,他认为自己是活不长的,但是他不想死,大狗小狗还没有长大成人,他要是死了,那么他就把负担全部的压到了李一蛾的身上,他更不忍心。如果这样,他下到地狱里孩子们的母亲也会骂他的。
大狗在屋里做作业,李文化看到大狗认真做作业的样子,就叹了口气,他想,小狗要是像大狗那样就好了,他的不用那么担心了。他最担心的就是小狗,他和郑文杰在一起,会不会有什么不妥?他拿不准,但是他又没有理由反对小狗和郑文杰在一起。小狗现在还没有回家,他一定又和郑文杰在一起了,晚饭都没有回来吃。他问过李一蛾和大狗,小狗到哪里去了?李一蛾说:“他不会丢的,放心吧!”大狗说:“他一定和郑文杰在一起的。”
李一蛾在房间里没有出来,这么热的天她在房间里干什么李文化不得而知。
李文化看着小狗从门外摇摇晃晃地进了院子。
李文化闻到了酒味。
他大声地问小狗:“你死到哪里去了?”
小狗看了父亲一眼,什么也没有说,他进了家里。
李文化气坏了,小狗不理他让他愤怒,这小东西越来越不像话了!
小狗进屋后,看大狗在做作业,他对大狗说:“猪脚比猪大肠好吃!”
大狗抬起头看了看他,知道他和郑文杰去吃猪脚了,还喝了酒,大沟和父亲李文化一样闻到了浓郁的酒味道。大狗瞪着眼睛问小狗:“你喝酒了?”小狗笑了笑:“喝了又怎么样?”大狗气呼呼地说:“我看你是要把爹气死,他不让我们喝酒你又不是不知道。”
小狗斜着眼睛看大狗,看来他今天是喝多了:“我没有干坏事,喝点酒算什么!”
大狗还是气呼呼地说:“你做错了事情还嘴硬!”
小狗不想和他说什么了,他突然走进了李一蛾的房间里。
李一蛾把那盆兰花放在了桌子上。
她在煤油灯下缝补衣服,那是小狗的背心。李一蛾的神态认真而又安祥,她边缝补衣服边哼着那支山歌,小狗十分熟悉的山歌,小狗知道,那是一支山地情歌。李一蛾哼歌时,还不时的抬起头看那盆兰花。
小狗楞楞地看着姐姐李一蛾。
李一蛾发现了他。她停止了手中的活计,他朝小狗笑了笑:“你回来了,跑那里疯去了?”她这时也闻到酒味了,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又问:“你喝酒了?”
小狗楞楞地看着李一蛾,他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突然,小狗走进了李一蛾的房间,他的口中吐出了一口污七八糟的东西,那东西正好落在了那盆兰花的上面。李一蛾大叫了一声。紧接着,大狗和李文化也进来了,李文化在小狗的脸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小狗一点反应都没有。大狗对父亲说:“你打他也没有用,他喝醉了,不会痛的!”李文化边咳嗽边骂着:“这个没有用的东西!”
李文化和大狗把小狗弄出了李一蛾的房间。
李一蛾眼睛里含着泪水,她抱起了那盆被小狗吐脏了的兰花,默默地来到了院子里,她打了一木盆的清水,默默地清洗着兰花,一片一片叶子慢慢地洗着,她的泪水无声地掉落在兰花的叶片上。这个情景小狗当然是看不到的。大狗却看到了,他没有去惊扰她。李文化也看到了,他也没有去惊扰她,让李一蛾默默地洗着兰花。
李一蛾觉得有种不祥的东西出现了。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
7
稻子成熟了。
只要是能参加劳动的少年们都会在这个时候去生产队参加劳动挣工分。大狗小狗也不例外。大狗小狗每天早上吃完早饭,就和姐姐李一蛾一起去割稻子。
和生产队的社员们一起劳动,大狗小狗不太习惯。姐姐李一蛾是生产队的强劳力,一天拿8个工分,大狗小狗只能算半劳力,他们每人一天才拿4个工分,但两个人加起来就算是一个强劳力了。社员们都拿大狗小狗开玩笑。大狗小狗不喜欢社员们拿他们开玩笑,姐姐李一蛾也是不爱开玩笑的人,她带着两个弟弟总是在一旁割稻子,不在人多的地方磨洋工。他们三人割掉一大片稻子了,那群社员才割一点点。生产队长坐在田头抽着烟,他抽完烟,就走到人多的地方,对那群磨洋工的社员呵斥道:“你们这样也叫干活,你们看看一蛾和她两个弟弟,割得多快!”社员们没人吭声了,他们默默地割着,等生产队长又回到田头坐在那里抽烟了,他们的速度又缓慢下来,谈一些咸咸淡淡的笑话,但他们心里已经记恨上大狗小狗和他们的姐姐李一蛾了。
大狗小狗在割稻子时,蒲卫红来了,他是吃商品粮的,不必要下田劳动。他就在大狗小狗的旁边,看着大狗小狗他们割稻子。蒲卫后总是穿得干干净净的,让人看上去十分舒服。
蒲卫红看着看着,手就痒了,他对大狗说道:“大狗,让我也试一试吧。我也来割割。”
大狗拖长了声说:“算了吧,你不会割的,万一把手割伤了怎么办?”
蒲卫红哀求道:“大狗,就让我割吧。”
大狗声音坚硬起来:“不行!”
蒲卫红跃跃欲试的样子:“大狗,就让我割一下,好么?”
大狗见他死缠不放,只好把镰刀递给了蒲卫红。
蒲卫红就学着大狗他们的样子割了起来。
蒲卫红没割两下,就听到他“哎哟”了一声,镰刀割伤了蒲卫红的手指。蒲卫红扔掉了镰刀,他看见血从他小指的那道口子流了出来,血一滴滴地淌到水稻田里,大狗小狗闻到了一股甜腥的味道,那是蒲卫红血的味道,那甜腥的味道在充满稻香的田野上扩散着。
李一蛾把蒲卫红的手指放进了嘴里,把吮吸出的血吐掉,她知道,如果不把血吸掉,就很容易感染,她吐掉一口血问:“卫红,痛吗?”
蒲卫红本来感觉到了疼痛,但他被李一蛾柔软而又温存的嘴巴一吸,那种疼痛感就消失了。
蒲卫红没有姐姐。
他把李一蛾也当成自己的姐姐了。
小狗和大狗看着李一蛾把擦汗的干毛巾撕出一小块布条,帮他包上了伤口。
大狗关切地问:“卫红,痛不?”
蒲卫红笑了:“不痛。”
大狗检讨说:“都怪我,我不让你割就好了,你就不会受伤了。”
蒲卫红还是笑着说:“怎么能怪你呢,怪我自己才对的。”
李一蛾轻柔地说:“卫红,你回家去吧,日头这么晒,把你的皮肤都晒黑了。”
蒲卫红轻声说:“姐,没事的,我喜欢和你们在一起,回家里太寂寞了。我不想一个人呆在家里,会闷死的。”
这时,其他社员们都超过了他们。有人起哄:“喂,快干活呀,别在那里演戏了。”
李一蛾没吭气,她埋头干起活来。
大狗小狗也干起活来。
蒲卫红就坐在田头,看着他们在烈日下挥汗劳作。他们劳动的样子让蒲卫红感动。他想起了父亲叫他背诵过的一首唐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他们三人又远远地把其他社员扔到了后面。就在这时,李一蛾蹲在稻丛中吐了起来。她吐得很厉害,吐出的全是清水。生产队长走过来,他对李一蛾说:“一蛾,是不是中暑了,快回家去吧,准你一天假,算你一天工。”李一蛾忍住了呕吐,她抬起头,她脸色苍白地对生产队长说:“没事,没事。”
大狗小狗弄不清姐姐李一蛾为什么会呕吐,蒲卫红一直固执地认为,李一蛾的呕吐,是因为他吮吸了他小手指上的血,那血被镰刀染上了什么毒气。如果李一蛾不吮吸他的手指,她一定不会吐的,蒲卫会的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8
郑文杰心里苦恋李一蛾。
郑文杰老是问小狗:“你姐吃了猪大肠没有?”
小狗兴奋地说:“怎么会不吃呢,那么好的东西。”
郑文杰看着小狗,像是要从他的眼睛里挖出什么可靠的情报:“她吃得香吗?”
小狗说得带劲极了:“香,香极了。她边吃边说:‘呦,这猪大肠味道好哇,又脆又香。怎么吃也吃不腻,要是顿顿都吃猪大肠,那日子就赶上过大年了。’我姐姐就是喜欢吃猪大肠,喜欢你给我们的猪大肠。”
郑文杰就乐,他摸着小狗的头,脸上漾起了快活的笑意。他有一个十分简单的想法,只要李一蛾肯吃他的猪大肠,就好办,因为李一蛾只要吃一次猪大肠,就会想到他郑文杰一次,久而久之,李一蛾心里就会有他,就会把小学校里的小白脸刘永寿忘得一干二净,他刘永寿有什么能耐让李一蛾天天吃猪大肠。郑文杰虽然性格急躁,但是他对李一蛾十分有信心,他在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他相信那一天一定会到来,就像他小时候相信自己一定会长大一样。
小狗对郑文杰撒了一个大谎,这个谎撒得美好而又残酷。这对郑文杰不公平,但他也由此看到了某种希望,他看到李一蛾一步一步微笑地朝他走来,总有一天要和他进入红烛映照的洞房。郑文杰有时傻傻地想,如果李一蛾肯嫁给他,那么他就请全镇子的人喝酒,喝他三天三夜。
9
郑文革在这个夏天里显得极不重要,他整天地在乡村里游荡,一会去田野里的阴沟里摸鲫鱼,一会儿又到池塘边的草丛里钓田鸡,一会儿去河里玩玩水游游泳,一会儿又会跳到河堤上去捉知了。他在这个夏天里快乐而又孤独地过着,显得一点都不重要。
他已经不关心姐姐郑文秀的事了。
也不关心哥哥郑文杰的事了。
无论怎样,人总是要长大的。但是,每一个人长大是不一样的。郑文革的成长和大狗小狗就十分的不同。
10
小狗对姐姐李一蛾的呕吐表现出了与大狗不一样的态度。他不相信姐姐李一蛾的呕吐和自己有关系,李一蛾的呕吐一定有什么别的原因。
大狗对小狗说:“小狗,我们不要吃猪大肠了,你不要再把猪大肠拿回来了好不好。我不想再看到姐姐呕吐了。我实在不忍心看到姐姐呕吐,她呕吐的时候有多难受呀!”
小狗冷冷的说:“为什么?”
大狗瞪着小狗说:“姐讨厌猪大肠的味道,她肯定是因为猪大肠的味道才呕吐的。”
小狗冷笑着说:“你信吗?”
大狗觉得小狗不可思议:“这是明摆着的嘛。”
小狗冷冷地说:“不行!我不会那样做的。姐姐不是因为猪大肠才呕吐的,她呕吐一定有别的原因!”
大狗怒了,踢了小狗一脚,他骂道:“小狗,你不是人!”
小狗没有以牙还牙以脚还脚,他显得很阴沉:“我不是人,那谁是人?你是人吗?”
大狗气坏了。他此时真想痛痛快快地把小狗揍一顿。
更让大狗生气的是,小狗竟然把那个老是流口水的铁蛋也叫来一块吃猪大肠。铁蛋吃得津津有味口水直淌,大狗再也吃不下去了,他出门去茶果场找蒲卫红玩去了,他和蒲卫红约了敬老院的刘扞东一起去茶果场里玩。他走时问小狗,你去不去?
小狗说,玩,玩什么玩,玩你的去罢!
大狗气呼呼地走了。
小狗和铁蛋吃完猪大肠,小狗问铁蛋:“铁蛋,猪大肠好不好吃?”
铁蛋连连点头,口水直流:“好吃,好吃!”
“还想再吃么?”小狗又问。
“想吃,想吃。”铁蛋说。
小狗说:“我让你帮我做一件事,你去不去做?”
铁蛋说:“只要有猪大肠吃,我去,去做!”
“好的,那只要你今天帮我做完一件事之后,明天还给你吃猪大肠。”小狗说,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阴影。
“行,行!”铁蛋拍着掌,他乐坏了。
小狗把铁蛋领到了学校里。这时的小学校里的人很少了。除了郑文秀和刘永寿几个住在学校里之外,其它人都回家去帮助家人干农活挣工分或是回城里去了。
小狗把铁蛋领到刘永寿的窗户边上,他对铁蛋说:“你去把窗台上的那盆兰花给我端过来,我在学校门口那颗桉树后面等你。”
铁蛋说:“房间里有人。”
小狗说:“不用怕,你端起那盆兰花就一直跑出来,那个人是个笨蛋,他追不上你的。”
铁蛋说:“哦,他是个笨蛋!”
小狗说:“是的,他是个笨蛋!”
铁蛋就走了过去,小狗趁机溜出了学校的门,在一棵桉树的后面等着铁蛋,他相信铁蛋肯定能成功地端回那盆兰花!
不一会儿,他就看见铁蛋抱着那盆兰花飞奔而来,后面刘永寿紧紧地追着。铁蛋跑得飞快,刘永寿看样子是追他不上的。小狗看着他们,他心里暗暗的叫好。
铁蛋没有往桉树后面跑,而是往河边飞奔而去,刘永寿边追边大喊:“你给我站住!”
铁蛋飞快地跑着。
他才不理会刘永寿的话咧,他满脑子都是猪大肠,猪大肠。有猪大肠吃他什么也不管了。
刘永寿果然追不上铁蛋,他停了下来,拍了自己的脑门一下:“真是白日见鬼了!”他沮丧地回学校去了。他不明白这个傻子为什么要把他窗台上的兰花抢走。
小狗大喜过望。
他想,铁蛋,你真不错!
他和铁蛋凑在了一起,他把那盆兰花接过来,这花盆还挺沉的,这一刻他才知道铁蛋的力气真是蛮大。他们来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小狗一支一支的把兰花拔出来,然后一点一点地撕碎,不一会儿,他的脚下铺满了一层层兰花叶子的碎片,他的眼中透出了一层亮光。他干完他该干的事之后,用脚在兰花的碎片上踩了几脚,然后说:“去你的吧,刘永寿,别再用兰花来迷我姐姐了!”他认为姐姐李一蛾和刘永寿好,都是因为这盆兰花迷惑了李一蛾,这盆兰花在小狗的眼睛里是具有魔法的,是妖怪。
他干完这一切之后,拍了拍铁蛋的肩膀,大声说:“铁蛋,你真行!”
铁蛋拖着口水说:“我真行!”受到小狗的表扬,铁蛋很自豪,在樟树镇从来没有人表扬过他,也从来没有人白白的给他猪大肠吃,谁都讨厌他,瞧不起他,包括他的父亲铁匠。
小狗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怪吓人的。
11
大狗发现了姐姐李一蛾在深夜的低泣。
那个晚上,小狗睡得死猪一般。大狗听到了隔壁姐姐李一蛾的低泣。
他突然想起了在县城里见到的那个穿红裙子的女子,和刘永寿走在一起的穿红裙子的女子。姐姐李一蛾的低泣似乎和那个穿红裙子的女子有关,他隐隐约约地感到了不妙。
他轻手轻脚起了床,他不想吵醒沉睡的小狗。
他来到父亲的房里,见李文化睡得很沉,他的喘息很沉重,像拖风箱一样。他悄悄地出了父亲的房门,他来到姐姐的房门口,轻声地说:“姐,开门。”
姐姐李一蛾的房间里没有动静了,她的哭泣的声音也消失了。他想,难道自己刚才听错了,那哭泣的声音是幻觉。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不会听错了,他没有睡着,他一直在想着问题。
他又说:“姐,开门。”
这时,李一蛾轻轻地把门打开了。李一蛾的房里还亮着灯。大狗看姐姐的眼睛红红的,有些肿,她的脸上还有泪痕。李一蛾显得忧伤而憔悴,她的头发也有些凌乱。
大狗一阵心酸。在她的印象中,姐姐从来没有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在他面前。
大狗坐在姐姐李一蛾的面前,他问:“姐,你哭了。”
李一蛾笑了,笑得那么勉强:“傻小子,姐活得好好的,怎么会哭呢?姐没有哭。”
大狗看着李一蛾,他的眼睛里有团火在燃烧,他说:“姐,是不是刘永寿欺负你了?”
李一蛾眼中闪过一丝慌乱的神色。
大狗眼睛里的那团火还在燃烧:“姐,如果是他欺负你了,我去找他算帐!我马上就去找他算帐!”
李一蛾伸出手,抚摸着大狗的脸:“大狗,你们长大了,长大了。”
大狗感觉到了姐姐李一蛾手的柔软和冰冷,大狗迷惑地说:“姐,你怎么啦?姐,你今天怎么啦?”
大狗觉得姐姐李一蛾不对劲。
他在这个夏天很少看到李一蛾到刘永寿那里去了。这是为什么呢?假如姐穿上红裙子,刘永寿就不会和那个女子在一起了吧。那条红裙子是不是应该穿在姐姐李一蛾的身上的呢?许多事情让大狗觉得无头无续,他的脑子里一片混乱,糨糊一般。
“大狗,我问你一件事?”李一蛾柔声说。
大狗凝视着姐姐:“姐,你说吧。”
李一蛾对大狗说:“你们以后不要到刘老师那里去捣乱了,好吗,答应姐姐。姐姐求你们了。”
大狗糊涂了,自从放暑假之后,他一直没有去小学校,他自从在县城见过刘永寿一次,再也没见过刘永寿,怎么会去捣乱呢。他虽然不喜欢刘永寿,不希望他成为自己的姐夫,但如果姐姐李一蛾坚持,他是不会强烈反对的,他也无权反对,只要姐姐快乐,她和谁结婚都不重要。
大狗说:“姐,你放心。只要他没有欺负你,我不会去找他麻烦的,我也不会让小狗去找他麻烦的。”
李一蛾十分严肃地说:“无论怎么样,你都不要去他那里捣乱了,你答应我,好吗?”
大狗只好点了点头:“姐,我答应你。姐,你也答应我,你不要伤心,永远也不要伤心,我喜欢看你高兴的样子,我喜欢看你笑。”
李一蛾笑了,笑得那么凄婉。
大狗还是想把在县城里见到的事情告诉她的,但他还是没有说。
大狗觉得李一蛾房间里的那盆兰花好象有点枯掉的感觉,他一直认为那是因为小狗吐过的缘故。
12
这个夏天桉树叶子的味道越来越浓。桉树叶子的味道在樟树镇的空气中浮动着,有种清香,也有种苦味。
整天哮喘瘦得像筋一样的李文化脸色苍白地走上了镇街。他要去一个地方,他要去找一个人。他在夜里的时候,其实也没有睡着,他也听到了女儿李一蛾的哭泣,他没有像大狗那样到李一蛾的房间里去。李一蛾情绪的变化他看在眼里,作为父亲,他很明白李一蛾的心情。
有人问他:“文化,身体好点了吗?”
他勉强地说:“还过得去吧,死也死不了,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那人就说:“好死不如赖活着。”
李文化咧嘴笑了笑:“对,对,好死不如赖活着。”
他朝小学校走去。
阳光刺得李文化的眼睛发痛。这个夏天的阳光怎么这么毒呢?李文化百思不得其解。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他一路走一路想着。
他心里说,见鬼了,怎么走了几步路心里就发虚呢。自己真的没用了吗?他一直想下地劳动,可是李一蛾就是不让他去挣工分,她说先把身体养好了再说。
郑文革一个人优哉优哉地走过来。
他看到了李文化。
李文化苍白的脸让郑文革感到害怕,他想躲开李文化,李文化却叫住了她:“文革,你来。”
郑文革硬着头皮走到他的面前:“什么事?”
“你知道刘永寿老师住哪儿吗?”李文化虚弱地问他。
郑文革的脸色有些恐惧:“他住在小学校里。”
“你能带我去吗?”李文化笑了笑着说。
郑文革觉得李文化的笑不太正常,他不想看到李文化的笑,更不想带李文化去小学校,他推脱道:“我没空。你自己去吧,你又不是不认识路。”
李文化的笑变得哀绵:“文革,你就带我去把,我求你了,行不?”
郑文革的眼睛滴溜转了一下:“行呀,我可以带你去,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李文化问。
“你说,大狗小狗的录取通知书来了吗?”郑文革问。
“没有哇!”李文化说。
郑文革说。“好吧,我带你去。我告诉你吧,我初中的录取通知书来了,我被樟树中学录取了!”
李文化的嘴角颤抖了一下。
他心里不太舒服了,大狗小狗的录取通知书怎么还不来呢?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古怪呢?大狗小狗要不读书,他们就一点出息也没有了,那么李文化所有的希望都将化为泡影。他感到了压迫,一种无形的东西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来到学校,郑文革远远地指了指那个房间:“刘永寿就住在里面。”
“好,多谢你了。”李文化对郑文革说,他老听人说郑文革这小子坏,可也不见得,郑文革还是不错的孩子。郑文革说完就转身飞快地走了。李文化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小路在拐弯处,他叹了一口气。他的全身被汗水浇透了。
李文化一步一步地朝刘永寿的房间走了过去。他的脚步异常的沉重,从来没有过的沉重。他的内心也压了一块石头,沉重的石头,是这块石头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碰到了郑文秀,他朝郑文秀笑笑:“文秀,你也住这里?”
郑文秀笑了笑:“是咧。”
郑文秀也没再搭理李文化,她的心里瞧不起李文化一家人。她觉得造物主造了这么一家人,是对樟树镇的一个绝妙的讽刺。她走回了房间,把门砰地关上,李文化的心也怦地跳了一下,他是无所谓郑文秀的态度的,他一直这样认为,只要大狗小狗长大了有出息,那比什么都重要。
他在敲刘永寿的门。
刘永寿在里面问了一声:“谁?”
李文化小声说:“是我。”
刘永寿说:“你是谁呀?”
李文化的嘴唇蠕动着,还是小声说:“是我。”
刘永寿的声音里有种让人透不过气的东西:“我问你是谁,不说你的名字我哪知道你是谁?”
李文华颤抖地说:“我是李文化呀。”
刘永寿赶紧开了房间门。
“请进,请进,我还以为是学校敲钟的老韩头呢。”刘永寿的脸上堆起了笑容,那笑容有些虚假。
“没关系,没关系。”李文化诚恐诚惶地说。他在刘永寿面前抬不起头来,他不敢用正眼去瞧刘永寿。
李文化进屋之后,刘永寿就把门关上了。
刘永寿让他坐在椅子上,他给李文化到了一杯白开水,递给李文化:“喝水吧。”
“别客气,别客气。”李文化有些受宠若惊。
刘永寿自己坐在床沿上,他不明白李文化今天来干什么,但他有种预感,隐约地感到了压迫,是的,刘永寿从李文化貌似平静的神色中感到了压迫。刘永寿脸上掠过一丝惶恐的神色,无论怎样,他和坐在他面前的这个人的女儿上演了一场戏,他对这个人是敬畏的,尽管眼前这个人毫无力量可言,从精神的力量和肉体的力量他都无法谈得上,但他还是对李文化心生敬畏。
李文华的嘴唇蠕动着,他想说什么,可他一直没有先开口。他不知从何说起,刚来时,有一种东西在困扰着他,在路上遇到郑文革之后,又有另外一种东西在困扰着他。他今天来找刘永寿是因为他女儿李一蛾在深夜的低泣,他并不是睡死了,他听到了女儿在那桉树叶味儿很浓的暗夜里的低泣,他知道女儿李一蛾和刘永寿之间出现了什么问题,他的心猫抓痒一样难受。现在,大狗小狗能不能上初中的事忽然又困扰着他,他不知如何是好。面对这个衣冠楚楚似乎是前途无量的年轻老师,李文化感到了这种窘迫。刘永寿先开了口:“叔,你有什么事要对我说吗?”
刘永寿应该是温文尔雅的,李文化也是同意女儿和他相好,但李文化的担心并不多余,人生阅历让他对刘永寿可靠不可靠产生过疑问。他曾不止一次地和女儿李一蛾单独交谈过,可李一蛾以坚定的态度一次一次摧毁他的疑虑。该不该和刘永寿摊牌呢,他想对刘永寿说,如果你真的喜欢一蛾,你就要了她吧,你现在也转正了,不用担心太多的问题了;如果不是真心喜欢她,你给她一个明确说法,让她有思想准备不要一条道走到黑。李文化坐在那里却不知从何说起。
刘永寿心里也不知如何是好。
面对李文化,他心虚,但他无论怎样也要装出一副派头来,不要让李文化在气势上将自己压倒,主动权应该掌握在谁的手中,他心里十分清楚。
刘永寿说:“叔,你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吧,我听着。”
李文化小声说:“我有一件事想托你去问一下。”
刘永寿赶忙说:“什么事,快说吧。”
李文化叹一口气说:“大狗小狗初中的录取通知书还没来,是不是发生什么问题了,郑文革的录取通知书都来了。”
刘永寿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到了地上,原来李文化来的目的不是为了李一蛾,而是他那两个讨厌的宝贝儿子。他说:“叔,没那回事,现在录取通知书,还没有下来,还得过几天。大狗小狗能考上的,考完试,我还问过他们,他们都说考得不错的,你放心,回去等着,过几天就有消息了。”
李文化说:“那郑文革——”
刘永寿说:“他是骗你的。”
李文化喃喃地说:“他怎么能骗我呢?”
刘永寿悄悄地起身,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李文化迷茫地看着刘永寿的样子,不知他想干什么?
刘永寿突然把门一拉开。
李文化看到了郑文秀。
原来郑文秀趴在门外竖着耳朵在偷听他们说话呢。
郑文秀脸一下子红了,她说:“刘老师,我的红墨水用完了,想向你借点。”
刘永寿的脸上下了一层霜,他斩钉截铁地说:“没有!”
郑文秀讪讪地走了。
李文化也起身告辞了。他想说的话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13
大狗和蒲卫红以及刘扞东这几天都泡在河水里,因为天气太热了。日头喷射出烈焰,还不到正午,河滩上野芒的叶子都打蔫了。“怎么会这么热。”大狗蔫蔫地说。
刘扞东大声说:“是老天爷不让我们过好日子呢。”
蒲卫红也说:“这样下去非热死人不可。”
大狗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
水也并不那么清凉,水面那一层水也是温热的,只有潜入深水,才能感觉到水的凉意。刘扞东也扎了下去,蒲卫红在浅水里,他不敢扎到深水里,他的水性并不好。
蒲卫红在想,小狗怎么不怕热呢,他怎么不来游泳。
蒲卫红想着想着,他觉得肚皮上有些凉,他本来是半躺在浅水中的,他往肚皮上一看,吓得一下子站了起来,原来一条青色的蛇从他的肚皮上游了过去。他大声地喊:“蛇,蛇。”那条青蛇一下子就游远了,蛇游水的样子显得有些笨,但看起来还挺新鲜的。蒲卫红看蛇游远了,他才松了一口气。
可他心有余悸。
他泡在水中时,总是左顾右盼,看看会不会有另外一条蛇从某个地方突然游过来。他从小就害怕蛇。
大狗和刘扞东朝他游过来。
大狗问蒲卫红,你刚才怎么啦?
刘扞东也关切地问:“卫红,怎么啦?”
蒲卫红看他们游到了自己身边,觉得安全多了,他知道大狗不怕蛇。大狗有一段时间经常把一条小青蛇藏在书包里,没事就拿出来逗着玩。据说那是一条有剧毒的竹叶青蛇。蒲卫红害怕极了。大狗对蒲卫红说:“怕什么,蛇也是有感情,,你只要对他好,他就不会咬你。”蒲卫红不信,大狗就把那条小青蛇从书包里掏出来,小青蛇缠着大狗的手,在那里滑动着,他果然不咬大狗。大狗见蒲卫红的眼睛里流露出了恐惧的光芒,他就把小青蛇收回书包里去了。一天下午,坐在大狗前面的一个女同学打瞌睡,大狗把那条小青蛇掏了出来,趁老师同学们不注意,他把蛇放进了那个女同学的后脖颈里,那蛇凉冰冰的,在女同学的背上滑下去,然后从她肚皮上游了出来,那女同学惊叫一声口吐白沫昏了过去。老师同学们都看到了那条蛇。老师也吓坏了,他大声说:“打死它,打.?死它。”没等班里大胆的同学打小青蛇,大狗就把小青蛇捉住了。老师让大狗把蛇弄死,他说:“不!”老师气坏了,把大狗赶出了教室,说,只要大狗把蛇再带到学校里来,就不让他上课,如果再犯,就把他开除。大狗只好把那条小青蛇放回竹林里去了。据说,大狗只要到那片竹林里去,他一吹口哨,那条小青蛇就会朝他游过来。蒲卫红没有见过这种情形,但他认为这是真的。
蒲卫红对大狗和刘扞东说:“没什么。”
他害怕他一提起蛇,大狗又会到草丛里去抓一条蛇出来玩。
“没什么就好。”大狗也半躺在浅水里。
刘扞东抓了一把沙子,涂在自己的脸上,他对大狗和刘扞东说:“我这样白一点了吧?”
蒲卫红说:“是白多了,以后你每天早上起来往脸上涂一层白沙子,到晚上再把它洗掉。”
大狗含笑:“对呀,那样,你就不会那么黑了。”
刘扞东也笑了:“傻瓜,沙子怎么能涂得住呢,太阳一晒,干了就掉了。那年,忆苦思甜的时候,郑文秀老师的贝壳油涂了还真好。”
“臭美!”大狗朝刘扞东泼了一下水。
刘扞东一转身,又一个猛子扎入了深水之中。
就在这时,大狗看到岸上铁蛋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他大声地叫:“大狗,不好了,小狗和人家打起来了。”
大狗一听马上上岸穿上衣服,跟着铁蛋飞奔而去。蒲卫红和刘扞东大叫。“大狗,等等我们。”
大狗在一块稻田里看到小狗手里拿着一把镰刀和生产队长对峙着,围了很多人。其实,那时稻子已经割完了,很多人不明白小狗拿着一把镰刀干什么。
大狗冲了过去。
小狗见大狗来了,仿佛来劲了,他挑衅地对生产队长说:“来呀,有胆就过来呀,我不怕你。你不就是个生产队长吗,就是公社书记,我也不怕!”
生产队长显然气坏了。
他面对这小狗这个倔牛犊说:“小狗,今天我饶了你,下次再让我看见你偷割生产队的大豆,我就把你绑起来批斗!”
说完,生产队长和社员们扬长而去。
小狗怔在那里,冷笑了一声。他身上散发出一种怪异的味道,他是在日头下晒得太久了。他光着背,背上的皮都被日头晒暴了。大狗睁大眼睛问他:“你真偷了生产队的大豆?”
小狗对大狗说:“真偷了又怎么样?”
大狗气得要打小狗。
小狗用镰刀指着大狗的鼻子:“你今天不要惹我,我生气着咧!”
说完,他朝铁蛋挥了一下镰刀:“走吧!”
铁蛋就乖乖的跟在了他的身后,他们一前一后地朝田野深处走去,小狗边走边挥舞着镰刀,一付凶神恶煞的样子。
大狗呆了,小狗怎么啦,他老觉得小狗越来越不像以前的小狗了,特别是在这个苦夏,他显得怪兮兮的。
蒲卫红有些害怕:“小狗是不是疯了。”
刘扞东也觉得奇怪:“小狗什么会和铁蛋玩在一起呢。”
他们想不通的问题太多了。小狗在这个暑假里的反常让他们都想不通,都觉得不可思议。
那晚上,小狗很晚才回家。小狗一回到家里,他就带进来的一股子香味。大狗一下子就辨出了那是炒黄豆的香味。小狗朝家里走进来,他的嘴巴黑乎乎的。大狗相信了生产队长的话,这小子肯定出去偷黄豆了。他们经常把偷来的黄豆剥出来,找一个偏僻的地方,生一堆火,然后把瓦片放在火上面炒黄豆吃。大狗知道,小狗一定把黄豆炒胡了,不然他的嘴唇不会那么黑。
李一蛾早就知道了这件事,生产队长早就告诉她了。李一蛾不理小狗,她心里清楚,小狗是管不住了。
大狗气呼呼地对小狗说:“你怎么能去偷东西!”
小狗嘟哝了一句:“关你屁事!”
大狗气愤地说:“小狗,你太不像话了。”
小狗冷笑着说:“像画的话就贴在墙上了。”
大狗没招。他拿这个和自己是双胞胎的弟弟一点招都没有。他不明白小狗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小狗又说:“别和我罗嗦那么多,我要去睡觉了,明天早上还要起床去看郑文杰杀猪咧。”
说完,小狗进屋,倒在草席上一会就睡着了,那么热的天,他竟然一下子就入睡,这不能不让大狗感到奇怪。
李一蛾叹一口气。
大狗也叹了一口气。
李一蛾突然对大狗说:“大狗,如果我走了,你会好好照顾爹和小狗吗?”
“你要去哪?”大狗不解。
李一蛾突然对大狗说:“大狗,如果我走了,你会好好照顾爹和小狗吗?”
“你要去哪?”大狗不解。
“你不要问我去哪,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要走了,你会好好照顾爹和小狗吗?”李一蛾认真地问大狗,她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让大狗琢磨不透。
大狗点了点头,他的眼中有些许疑虑。
大狗说:“姐,你告诉我,你要去什么地方。”
李一蛾凄婉地笑了笑:“很远很远的地方。”
大狗不问了。他还是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而且不是什么好事情。他不希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在他这个穷家里。
“这个小狗太不像话了。竟敢往我家屋顶上扔石头!”他们突然听到镇街上有人在大声说话,他们听清了,那是生产队长的声音。
“要不是看他是个没娘的孩子,老子今天非剥了他的皮不可!”生产队长这句话是给自己台阶下,也是说给他的家里人听的。李一蛾长叹了一声说:“小狗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会被人打死的!”
14
郑文杰朝小狗翘起了大拇指:“小狗,你砸得好,就要把那王八蛋家的房顶砸破,让他们家落雨时漏水,淹死他们。”
受到郑文杰的夸奖,小狗得意地说:“本来我不想砸生产队长家屋顶的,问题是,他老和我作对!”
郑文杰鼓励他说:“你说得对,谁要和你作对,你就要给他厉害瞧,不然,你总是会被他欺负的!”
小狗突然说:“如果郑文革欺负我呢!”
郑文杰怔了一下。
他该怎么回答,小狗阴测测看郑文杰,他的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的确给郑文杰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
郑文杰问道:“他欺负你了吗?”
小狗笑了笑:“暂时还没有。”
郑文杰拍了他的头一下说:“他不会欺负你的,如果他欺负你,你也可以揍他,不过,点到为止就行了。”
小狗心里像喝了蜜。他知道郑文杰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因为他又说了他姐姐李一蛾一直在吃着他郑文杰的猪大肠咧。
小狗离开郑文杰之后,就来到了农具店。他又看到铁蛋在拖风箱。农具店的铺子上摆满了各种农具,还有柴刀,菜刀,杀猪刀之类的刀具。小狗的眼睛落在那些刀具中,他的目光像那些刀具一样阴冷,透着寒光。
铁蛋一看到小狗,咧嘴一笑,一条涎水流了出来,掉在风箱上面。小狗知道,那风箱上沾满了铁99lib.
蛋的口水。
铁匠看到小狗,气不打一处来:“小狗,你给我滚远一点,不然,我揍你!”
小狗不怕他,小狗冷笑了一声:“你难道不知道郑文杰是我师傅吗,你只要敢动我一根毫毛,我师傅就会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踩爆!”
铁匠气得呼哧呼哧地喘气。他是拿小狗没有办法,问题是他实在拿郑文杰没有办法,谁都知道,小狗现在和郑文杰混在一起。
小狗阴险而又得意地笑了。
他在铺子上捡起一把小巧的锋利无比的杀猪刀,掂了掂,正顺手,他叹道:“这是一把好刀。”
“你放下!”铁匠大声说。
小狗把那把杀猪刀扔在铺子上,“哐当”响了一下。
小狗一字一顿地对铁匠说:“铁客子,你听着,这把刀谁来买你都不要买给他。”
铁蛋大声说:“你放什么狗屁!”
小狗又一字一顿地说:“这把刀迟早是我的!”
铁匠大声吼起来:“小狗,你这个杂种,你给我滚!”
小狗哈哈大笑。
很多人听到了他张狂的笑声。
他大摇大摆地走了,他走出不远,人们就看到铁蛋又跟着他的身后了。
他对铁蛋说:“你看见我刚才拿的那把刀吗?”
铁蛋说:“看见了。”
他又对铁蛋说:“你知道应该是谁的了吗?”
铁蛋摇了摇头:“谁给钱就卖给谁。”
小狗把铁蛋的耳朵拉到自己的嘴边说:“那把刀是我的,你记住了吗?”
铁蛋点了点头。
他记住的永远是小狗亲手爆炒出来的猪大肠。
15
大狗又看到了姐姐李一蛾的呕吐。
她坐在院子里的墙角吐得天昏地暗,大狗过去给她捶着背。她对大狗说:“大狗,你别捶,我没事的。”大狗说:“都怪小狗,老是把猪大肠带回来。”李一蛾说:“你别提猪大肠了好不好,我不想听到这三个字。”
大狗不说了,但他还是给姐姐捶背。
李文化从屋里走了出来,他说:“一蛾,是不是得病了,不行的话就去医院检查检查,不要到时候来不及了。”
李一蛾说:“爹,没事的。”
大狗说:“爹,你看姐的脸红扑扑的,哪有什么病呀,都是小狗闹的,他要不把猪大肠拿回家里来,姐就不会吐得那么厉害。”
李一蛾说:“大狗,你别说了,求求你了!”
大狗不说话了。
李文化的脸色很难看:“一蛾,还是听爹的话,去检查一下吧,说不定还真有什么问题。”
李一蛾怔了怔。
她走到那堆桉树叶子旁,拿了一片桉树叶子,放在鼻子下闻。闻着闻着,她好像平静了许多。
小狗楞头愣脑地走进来。
他没头没脑地对李一蛾说:“你知道那个刘永寿要调走了吗?”
李一蛾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小狗冷冷地说:“刘永寿要调到县城去工作了,他舅舅是教育局革委会的副主任。难道你一点都不知道?”
李一蛾喃喃地说:“我怎么不知道,我怎么不知道。”
小狗进屋去了。
他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起来。好像什么事情都和他无关。
李一蛾出了门。
她是去找刘永寿。
大狗跟在她后面。一蛾回过头来哀怨地对大狗说:“好弟弟,你不要跟我来好不好?”大狗没说话,他看着姐姐李一蛾,他预感的什么事好像要发生了,可怜的姐姐!李一蛾还是哀怨地说:“好弟弟,我求求你了,你别跟着我,你如果再跟着我,我永远不再理你了。”
大狗看那姐姐朝小学校方向奔去。
16
那是个月圆之夜。
樟树镇乡村被银色的月光笼罩着。这个夜晚出奇得静,或许是前两天刚下过雨,这个夜还有一些凉意,好不容易逮着一个凉爽的夜,樟树镇的人们早早地入睡了,极少人在院子里乘凉。
有一个人坐在百丈潭的边上,看水中的那个圆月亮。月亮在流动的潭水中晃动着,永远带着一种不确定性。她痴迷地望着水中的月亮,望着那在月光中潋滟的潭水,心中飘起了一支歌儿。
那歌儿好像是从月宫里飘来的,清冷凄凉还有一丝伤感,一丝无奈。那是一首山地的情歌吧,在这样的月色里弥漫着。
她记起了歌儿的曲调。
她轻轻地哼着。
哼着哼着,她又轻轻地唱起来,她轻轻地唱歌的声音像一把刀子,企图把这浓厚的夜色割出一道口子,让那道口子流出泪和血。
郎是山中千年树,
妹是山中百年藤,
树死藤生缠到死哎——
树生藤死死也缠。
歌声在水面上忽悠忽悠地飘着。
可惜那负心的人儿没有听见,他要听见了潭边姑娘的轻唱,在这迷人的月夜里动人的轻唱,他是否会回心转意?
潭边的姑娘把自己的辫子打散,月光中有一股黑色的瀑布飞下。黑发在月光中闪亮,黑色的亮光无法照亮姑娘的道路。
姑娘抚摸着黑亮的长发,还在轻轻的唱着,她是不是要把天上的那个月亮唱落,又要把水中的那个月亮唱起来?
姑娘把头发放进清凉的潭水中。
她在洗自己的头发,她用皂角叶子洗自己的头发,她要把自己的头发洗得纤尘不染散发出绿色叶子的清香。
她洗头发的过程缓慢而又悠长。
她仿佛记起了童年时母亲给她洗头发的情景,母亲帮她洗头发的过程也是缓慢而又悠长的,边洗还边唱:“月光光,月光光,嫁人要嫁读书郎……”
她在月光中看着自己的秀发,惨淡地笑了。
“读书郎,负心郎;读书郎,负心郎。”她喃喃地说。
她洗完头发,就开始脱掉衣服。
她把自己身上的衣服一点一点地脱去。
她一丝不挂地站在月光里,她的身上发出白莹莹的圣洁的光泽。
这是美丽的樟树镇乡村姑娘的胴体,它静静地展示在自然的空气中,就像一朵自然闭合又自然开放的花儿。这平常穿着粗布衫儿的胴体,在月下焕发出了惊人的美丽。她像一幅油画一样,线条模糊而又流畅,细腻而又夸张,仿佛是日月精华所雕塑的活的雕像,那质地是柔美而又鲜活的。
为什么这美丽不能常留人间。
为什么在这一刻才焕发出了惊人的美艳。
为什么只有在这月圆之夜,夜鸟在远处啼鸣的时候,这位姑娘才在这深潭边展露她天然的圣洁的美。
姑娘拿起准备好的桉树叶子在水里浸湿之后就开始擦她光洁如玉的身子。
她似乎是在耕耘一块土地。
她一点一点地擦着自己的身子,一点一点地,从脖子到胸脯,又从胸脯到小腹……她就那样一点一点地把自己青春的身子擦得明亮起来,透彻起来。
她边擦自己的身子便轻声地唱着。
泪水也轻轻地留下来,一串一串的,无声无息地。
桉树叶子的味儿浓郁起来。
在月光下的清唱中浓郁起来。
桉树叶子的味儿就那样犹如烟雾般慢慢地升腾起来,弥漫开去。
桉树叶氏的味儿就在这个月圆之夜笼罩了樟树镇乡村。
姑娘擦完了身子。
她的胴体一下子透明起来。
她又用桉树叶子把自己的眼泪擦去了,把脸上的泪痕也擦去了。
她微笑了。
她是干干净净来的,如今要干干净净去了。她听到了天堂鸟的鸣叫,她仿佛看见一只美丽的鸟儿在引导她的灵魂飞升到遥远的地方。那个地方没有饥饿,没有劳累,没有欺骗,没有痛苦,到处都是鲜花,到处都是清凉的水流,她朝潭中走去。
潭水一点一点地把她的胴体吞没。
最后没顶。
她的秀发在水面上慢慢地沉落。
那是一朵黑色的花在沉落。
那一刻,没有人为她歌唱。
那一刻,这个世界充满桉树叶子的味道。
17
大狗是被那浓烈的桉树叶子的味儿呛醒的,他一醒过来,发现小狗已经不见了,他十分清楚,小狗又去看郑文杰杀猪了。他突然想起了姐姐李一蛾,李一蛾呢?他来到姐姐的闺房里,姐姐不在,她的闺房里也散发出浓郁的桉树叶子的味儿。
他突然心痛起来,他大声喊:“姐——”
李文化起来了,他对大狗说:“你喊什么呀?”
“姐不见了!”大狗说。
李文化说:“你发傻呀,她昨天下午不是说和刘永寿老师上县城去检查身体了嘛。”
大狗一下子想起来了。
没错,姐姐是昨天下午就穿上了过年过节才穿的新衣裳走了,她说和刘永寿一起去县城的呀。
可大狗感觉到了不对劲。他来到了李一蛾的房间里,发现那盆兰花已经全部枯萎掉了,像霜打过的一样,大狗觉得奇怪,小狗的那一吐是有这么厉害的吗?他实在搞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不一会儿,镇子里就传出了一个消息:百丈潭淹死人了。是一个船过百丈潭的艄工捎信过来的。还说是一个女的。大狗向百丈潭狂奔而去。他感觉到那个淹死的女人就是姐姐李一蛾。
那时,阳光已经照射在百丈潭的水面上了,那轮明月还挂在西天,是一张苍白的脸,还没有完全落下去。这个清晨,桉树叶子的味儿还是那么的浓郁,甚至有些呛人。
大狗看到了姐姐李一蛾的尸体,她伏在百丈潭的一个角落里。
他呆了。
阳光照在姐姐李一蛾光洁的尸体上,泛出一层白莹莹的光,冷色的光。阳光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温暖那洁白冰凉的躯体了,她原来是那么的鲜活,向日葵一样开放的呀。
不一会儿,镇上许多人闻讯而来了。
郑文杰也来了。
他大声问:“是谁?”
小狗跟在他的后面,他手上还提着一根猪大肠,他还没来得及把猪大肠带回家,他就和郑文杰一起来到了百丈潭边。
小狗楞楞地说:“是我姐!”
郑文杰朝小狗大吼一声:“你胡说。”
小狗平静地说:“是我姐。”
大狗狠狠的打了小狗一巴掌,小狗一点反应都没有,他还是平静地说:“是我姐。”
大狗大声地哭了出来。
有人轻声说:“多好的一个姑娘咧,说走就走了。”郑文杰大声吼道:“你们他妈的全在胡说,一蛾不会死的,她不会死的!”
郑文杰毫不犹豫地跳入了潭中。
他把李一蛾捞了上来,她静静地躺在郑文杰的臂弯里,郑文杰的声音哽咽了:“一蛾,我一定要救活你!”
大狗把姐姐脱下的衣服盖在了她光洁的身子上。
郑文杰抱着李一蛾的尸体向公社卫生院狂奔而去。
他边走边喊:“一蛾,你不会死的,你不会死的,我一定要救活你,我一定要救活你!”
大狗哭着跟在郑文杰后面。
他也边走边喊:“姐姐,你不会死的,姐,你不会死的。”
小狗没有跟去,他发呆地看着那潭绿水,他的喉头奇怪的滑动了一下,说了一句谁也听不懂的含混不清的话,他手一扬,把那根猪大肠扔进了潭水里。
他看着那根猪大肠飘走了。
他开始一步一步地往家里走。
18
郑文杰一脚踢开卫生院急诊室的门,大声喊:“医生,医生呢?”
“这么早,谁在喊!”医生从房间里睡眼惺忪地走出来。
“是你爷爷在喊!”郑文杰气不打一处来,“快救人!”
郑文杰看那医生战战兢兢地走过来。他让郑文杰把李一蛾放在急诊室的一张小床上,然后检查一下李一蛾眼睛和鼻息,他给郑文杰摇摇头:“她早就死了。”
郑文杰大怒,他抓起医生的衣领,大吼道:“你他妈的如果不把她救活,我就杀了你!”
医生睁大眼睛,他还算机灵,说:“你放手,你放手,我马上组织抢救。”
郑文杰放开了医生。
医生赶紧溜了。
郑文杰抚摸着李一蛾曾经像向日葵一样让他日思夜想的脸,突然干嚎起来:“一蛾,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哇!”
大狗看着郑文杰伤心欲绝的样子,他心里说:“姐,你犯了一个错误,真正对你好的是郑文杰!”
大狗也明白了一个道理,他知道了刘永寿身上让姐姐着迷让他可以为他去死的地方,那是郑文杰身上没有的东西,那就是文化。他不能做一个像郑文杰一样没有文化的人,那样还不如死了。
他的眼泪默默地流着。
生与死,面对面。
19
小狗回到家里。
李文化木然地坐在厅堂的椅子上,他脸色苍白,他双手捧着大狗小狗母亲的遗像,他没有泪,他只是空洞而出神地望着门外。他知道有许多人站在他的家门口看热闹。
小狗进了自己和大狗的睡房。
他从床底下拖出了一个木箱子,从箱子里拿出一把锋利的杀猪刀,这把刀就是他在农具店铺面上试过的那把刀,他当初坚定地说:“这是我的刀。”没错,他真把这把杀猪刀弄回来了。
他提着杀猪刀走出家门,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李文化想制止他出去,但是他的身体像是被绳索捆绑着,动弹不得,他的喉咙里也塞满了东西,他说不出话来,他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小狗提着刀出了门,他想,这个家快要完了。人们看着小的眼睛血红。小狗出门时,看热闹的人们都散开了,谁都怕小狗的刀会突然劈在自己的身上。
“小狗要杀人啦!”
这消息风一样在樟树镇乡村流传出去。
小狗提着杀猪刀,一步一步沉稳地向小学校走去。
小狗后面跟着一溜看热闹的人。他们不敢靠近小狗,他们只是远远地跟着。
谁也没有出来阻止小狗。
谁也不敢出来阻止小狗。
谁也没有办法阻止小狗。
他浑身上下充满了一股杀气。
他走向小学校的过程中,心中已经将刘永寿肢解了。他知道刘永寿绝对不会要他姐姐,他而且还知道,姐姐那个傻姑娘的呕吐不是因为猪大肠,而是怀上了刘永寿的孩子。他心里说:刘永寿,我要把你卸成八大块,让你给我姐姐李一蛾陪葬!
小狗走进了学校大门。
他看见学校里有一群孩子在玩捉迷藏。那群孩子看到了杀气腾腾的小狗,马上就停止了玩耍,他们看着小狗,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小狗径直走到了刘永寿的房间门口,他飞起一脚踢在那门上,门“砰”地响了一下。他大吼:“刘永寿,你给我滚出来。”
那群玩捉迷藏的孩子汇入了跟着小狗后面的人流,上来围观,他们不敢靠太近,只是远远地观看,他们怕疯了似的小狗会把杀猪刀捅到自己的身上。那是十分可怕的事情。
小狗拼命地踹着门。
他发现踹不开,就用杀猪刀去砍门。
郑文秀走了出来,她不知底细,她对小狗说:“小狗,你疯了,跑这里来撒野!”
小狗此时是六亲不认,他用刀指着郑文秀的脑门:“你给我滚进去,不然我把你也捅了。滚进去!”
郑文秀哪见过这个阵势,她吓坏了,往日的神气荡然无存,她赶快把门关起来,她听着小狗用刀砍门的声音,听的心惊肉跳。她很担心小狗会来到自己的门前用刀疯狂地砍自己的房门。
她对着门外疯狂的小狗说:“小狗,你回去吧,你把门踢开也没有用,刘永寿昨天就搬走了,他调到城里去了。”
小狗嘶叫道:“郑文秀,你放屁!”
郑文秀的声音在颤抖:“小狗,我当然你那么多年的班主任,你难道还不相信我的话吗?他真的走了。”
“鬼才信!”小狗奋起一刀,终于把刘永寿房间的门劈开了。
他冲了进去。
房间空空的,地上许多乱七八糟的废纸,和当初大狗小狗走进刘永寿房间时的情形是两个世界。这里面没有了以往的整洁,也没有了那种淡淡的书香气和兰花的香息。
小狗呆立在那里。
他气越喘越急,他大声吼:“刘永寿,你走到天边,我也要杀了你!刘永寿,你是我一生一世的仇人!刘永寿,你不是人,你是猪头三,你是杀人的凶手!你害死了我姐姐,你是我一生一世的仇人!”
他拎着杀猪刀,走出了刘永寿的房间。
他狂躁极了。
他挥舞着杀猪刀,像一只困兽。
谁都躲他远远的,怕他不小心会伤着自己。他们认为,小狗是疯了,他此时是一条真正的疯狗。
20
因为李一蛾是短命死的,她的尸体没有进樟树镇。按照当地的规矩,短命死的人的尸体是不能进入镇子的。郑文杰直接把他的尸体抱到了要埋葬李一蛾的山脚下。李文化没有去见李一蛾,他一直呆在那里坐着,李一蛾的丧事几乎都是郑文杰一手操办。李文化不是不想去见李一蛾最后一面,而是当地的风俗不让他前去,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样不好。他没有去。他像一段枯木坐在那里,眼睛空洞而又迷茫。
李一蛾死了,郑杨梅也很伤心,她哭肿了眼睛:多好的姑娘,天杀的刘永寿,你不得好死呀!
她会过来陪李文化坐上一会儿,劝慰李文化一阵,然后又走开。她不忍心看李文化的样子,这也是一个可怜的人。她不知道李一蛾死了之后,这个家会变成什么样子。
郑文杰在那山脚下搭了一个草寮。
他把李一蛾的尸体放在草寮的木板上,给她穿上了一套红布的衣裳,还替她穿上红布做的鞋。他在李一蛾的尸体旁边点上了长明灯。他做这一切的时候,脸是灰色的。他的母亲来过,让他不要管闲事,他没头没脸地把母亲骂走了。在他心里,李一蛾早就是他的老婆了。他的老婆死了,他能不管吗!他要管,而且要管到底,他不是像刘永寿那样无情无义的陈世美。
他和大狗在为李一蛾守灵。李一蛾的头脸被一块白布盖着,他们看不到李一蛾的脸。李一蛾的脸此时是什么样的,他们都不知道。他们希望李一蛾的脸永远是鲜活的,有一种朴素而一妩媚的笑容。
郑文杰木然地看着李一蛾,心里不是滋味儿。
“你好傻呀!”郑文杰沙哑着嗓子说。
大狗也沙哑着嗓子说:“姐姐真的好傻。”他的嗓子是哭哑的。
蒲卫红也来了,他站在草寮外面,不敢进去,他眼泪汪汪的,喃喃地叫着:“姐。”在他的心中,李一蛾是他永远的姐姐,他会想起他手指被镰刀割伤时,李一蛾把他受伤的手指放进嘴巴里吮吸的情景。
大狗钻出了草寮。
他对蒲卫红说:“卫红,你回去吧,这里不需要你帮忙的,回去吧,啊。”
蒲卫红揉着眼睛,期期艾艾地走了。他走三步回头望一下,口里还是喃喃地唤着:“姐。”他和樟树镇的许多人一样,不相信花一样的善良的李一蛾就这样离开了人间。
草寮门口,两个木匠在叮叮当当的加紧给李一蛾打造棺材。木匠叮叮当当的声音传出去好远好远。
那天晚上,木匠要回家。郑文杰来了火,他吼道:“加班加班,明天就要入殓,不然的话天气这么热,你们知道怎么回事吧。”
那两个木匠只好点起马灯,星夜为李一蛾赶制棺材。白天里,山上李一蛾的墓穴郑文杰早就让人挖好了,就等着棺材,天一亮,他就要把李一蛾的尸身装进棺材。
吩咐好木匠加紧干,郑文杰对大狗说:“你守着你姐姐,不要让灯灭了,要记着给灯添油,不要瞌睡,好好守着你姐姐,不要让野狗进来,知道吗?”
大狗点了点头。
郑文杰说完,他就摸下镇子去了。
郑文杰走了之后,小狗幽灵一样晃了过来,他坐在草寮外面的草丛上,看那两个木匠打制棺材。他好像是在欣赏工人打造棺材的声音。
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大狗知道小狗来了,他唤小狗进去。小狗好像没听见,他还是愣愣得看着木匠在打制棺材。
一个木匠说:“奇怪,怎么老是有一股桉树叶子的味道,一点尸臭的味道都没有。”
另一个木匠也说:“真是神了,都一整天了,就是没有尸臭。这女子不是常人哪,看她平常的样子,唉,多好的一个姑娘,郑文杰没有福气呢!要是郑文杰娶了她,郑文杰就是捡到了宝呀。可惜,可惜呀!”
“好了,别说了,被郑文杰那小子知道,他又要吼我们了。”木匠说,他们的手脚还是挺麻利。
另一个木匠也不再说话。
大狗在里面对小狗说:“你这一整天跑到哪去了,姐姐生前对我们那么好,你就不进来陪姐姐一会,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小狗任凭大狗不停地骂他,他就是不吭气,愣愣地看着木匠打造棺材。
一颗流星从天上划落。
小狗一抬头,就不见了流星的踪迹。
他站起身,也走了。
大狗还在骂:“小狗,你这个无情无义的东西!”
天蒙蒙亮时,郑文杰回来了。他带来了好几个人,那些人拿着花花绿绿用竹子和各种颜色的纸扎糊起来的纸人纸马纸猪纸房子还有纸汽车来到草寮外。那些人放下那些东西,就走了。
郑文杰说:“妈的,这帮人还不愿意扎,我告诉他们没事,公社工作组来了我顶着,他们还害怕,说这是搞四旧,搞封建迷信。他妈的,一蛾苦了一生,我在她临走时送点东西让她带走犯什么王法!”
木匠说:“话是这么说,可由不得你呀。”
另一个木匠说:“唉,这年头,不管我们吃饱穿暖,死人的事他们都要管,还说什么移风易俗。”
木匠们已经把棺材打好了。
草寮里充满了桉树叶子的味道。
太阳升到半空的时候,李一蛾安葬下去了。
在新坟面前,大狗泣不成声。
这时的郑文杰已经不像昨天那么冲动了,他把那些纸扎的各种东西一件件的点燃在李一蛾的坟头。他边烧着那些纸东西,边喃喃地说着什么。他那神态,就像是在给自己的亲人超度亡灵。
这时,来了几个人。
郑文杰知道这是工作组的人。他没有理他们,郑文杰讨厌他们。
他们来到新坟面前,一个一个的脸上表情严肃,好郑文杰犯了死罪,他们对郑文杰说:“谁让你扎这些东西的。”
郑文杰没有回答他们。他也懒得回答他们。
他只是在烧着,口里喃喃地说什么。
那些人上来就要搬走那些没有烧完的东西。
郑文杰嚯地站起来,对那些人说:“你们给我放下,走人,咱们相安无事。你们要是不放下,你们试一试!”
其中一个人拿着一只纸猪就要走。
郑文杰大怒。
他毫不客气地打了工作组的人一拳,然后把那人摔在了地下。
郑文杰大声吼道:“你们识相的就赶快滚,我手上要是有杀猪刀,看我不把你们给活活地捅喽!”
那几个人见势不好,溜了。
他们走时扔下了一句话:“郑文杰,你等着,非抓你去关半个月不可!”
郑文杰哈哈大笑:“等我办完了事,我自己到派出所去,不用你们来绑我!”
他又烧起了那些东西。
他烧得热火朝天。
那些纸扎的东西烧得噼啪作响。
小狗来了。
小狗挑了一担子的桉树叶走来了,那桉树叶子还连着枝条。
大狗在帮郑文杰烧东西。
大狗不理小狗。
郑文杰也不理小狗。
郑文杰真想把小狗扔下山去,但他没有那么做。小狗的举动让他们捉摸不透。小狗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他在坟前点燃那些桉树叶子。桉树叶子也和那些纸扎的东西一样烧得噼啪作响。
桉树叶子燃烧之后有另外一种味道。
那是一股浓香。
不知长眠在黄土之下的李一蛾闻到了没有。
第四部 洪水
1
黄春秀清晰地记得,在她和大狗、刘扞东、赵波、蒲卫红、郑文革他们一起上初中的时候,小狗常常光着脚坐在樟树镇中学的围墙上,古怪地往校园里张望的情景。
还有1976年百年不遇的那场大洪水。许多事情留存在黄春秀的脑海,怎么也挥之不去。
2
黄春秀还记得,就是大狗小狗的姐姐李一蛾死后的那个秋天,小狗也和他们一起踏进樟树镇中学校门的。不久以后,小狗就被学校开除了。小狗的开除让黄春秀他们十分的伤感和无奈,黄春秀怎么也不相信在厕所墙壁上的那条反动标语会是小狗写的。
自从李一蛾死后,小狗变得沉默寡言,大狗知道他只要一有时间就在院子里磨刀。磨刀的声音让人心生恐惧。黄春秀有时来到他们家的院子里,问小狗:“你不好好念书,你老是磨刀干什么呀?”小狗嗡声嗡气地说:“你不知道。”黄春秀焦急地说:“正因为我不知道,我才问你。你告诉我呀。”小狗不理黄春秀。黄春秀被晾在那里,她气极了,她很委屈地骂道:“臭小狗,你究竟怎么啦。你说话呀,你是不是哑吧了!”不管黄春秀怎么骂,小狗还是一声不吭,还是嚯嚯都磨着他的刀,那把刀被他磨得寒光闪闪。
很巧合的是,上了初中,黄春秀、大狗、小狗、蒲卫红、刘扞东、赵波、郑文革他们还是在一个班里。郑文革和他们在一个班里,心中不是滋味儿。对死了姐姐的大狗小狗,他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受,不知是同情还是厌恶,更让他弄不明白的是,他的亲哥哥郑文杰竟然会帮他们交上这个学期的学费。他不理解哥哥郑文杰,他甚至认为,郑文杰是和铁蛋一样的傻瓜!
郑文革也是孤独的,他和小狗不一样的是,他在校外有很多朋友,一放学,郑文革就飞也似的离开了学校,和镇上的一人混在一起。小狗在校外的朋友就是铁蛋和郑文杰。铁蛋已经没什么意思了,他也很少去找他玩了,郑文杰嘛,他又不太想找这个他心中一直崇敬的人,小狗在校里校外来都是孤独的。孤独的小狗不会想和大狗打架,他甚至连上学放学都不愿意和大狗走在一起了。大狗对这个弟弟也感到无奈,他没有办法知道小狗的脑袋瓜里究竟想着什么复杂或者简单的问题。他经常和黄春秀讨论小狗的变化,但是,他们费尽了口水也讨论不出什么所以然老,他们改变不了小狗,他们只是担心小狗会突然闹出什么让人惊奇的事情来。
孤独的小狗总是一个人在校园里游荡,同学们看着这个脸色毫无表情的小狗,谁都不敢去惹他。同学们还有意无意地躲着他。
小狗有时会用怪异的目光看着女同学杨小云。
杨小云一看到他那痴痴的又凶巴巴的目光,吓得一哆嗦。杨小云下课了就对黄春秀说,黄春秀对杨小云说:“不用怕他,他不会拿你怎么样的。”杨小云还是说:“我还是害怕。”
从入学到被开除,樟树镇的老师同学们没有见过小狗笑过一次。
大狗也弄不明白自己的弟弟怎么会变成这样子,大狗自从上了初中之后,他学习变得异常的刻苦起来,除了读书,他无心关心什么事情。
小狗有时自言自语说:“大狗成了书呆子了。”
大狗连在放学的路上也捧着一本书在读。蒲卫红在大狗的带动下,也刻苦读起书来。黄春秀就更不用说了,她在五年级时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上了初中之?后,她更没有放松学习,尽管那段时间老是半学半农的,上午读书,下午就到学校的实验田里劳动。
3
那天下午,同学们在学校的试验田里拔裨草。裨草是和水稻一起杂生的一种害草,它的繁殖能力特别强,如果水稻田里不除去裨草的话,到时候,裨草会长满了稻田,严重影响稻田的收成。
老师都说坏学生是裨草。
他们班班主任刘金高老师就在学堂里说过郑文革是裨草,因为郑文革不专心听讲,在课本上乱涂乱画,有时还故意逗引同桌说话,影响别人学习,刘金高一看到这种情况,他就把一个粉笔头朝郑文革的头上扔过去,说了声:“裨草!”郑文革就不敢动弹了,他心里说:刘金高,你才是裨草!
同学们在拔裨草时,郑文革就从稻田里走上田埂,他伸了一下懒腰,大声说:“腰都累断了。”
刘金高在稻田里站起来,他的个子很高,是学校里个子最高的老师,他还有一个高的地方,就是他的鼻子又高又大,另外,他还有一个高的地方,那就是他的声高。刘金高老师的三高是出了名的,早先还因为这三高挨过红卫兵的斗呢,据说,郑文杰就斗过刘金高。
刘金高大声地说:“郑文革,你想干什么?”
郑文革说:“我要撒尿。”
刘金高说:“快去!”
郑文革就从学校围墙边上的小门走了进去,厕所在小门进去几步远的一个小山坡上,郑文革一去就去了老半天。
同学们眼看着把一片田的裨草拔完了,也不见郑文革回来。大家都说,郑文革这一泡尿可以淹死整个樟树镇了。大伙哄笑起来。刘金高也笑了,他说:“郑文革真是裨草。”
他一说完郑文革是裨草,郑文革就慢慢吞吞地走了过来。
有人大声说:“裨草回来了。”郑文革一听说那位同学说他裨草,他急坏了,他抓起一把烂泥往那同学扔过去,那位同学身上被郑文革扔了一身烂泥,也生气了。他们俩就这样在稻田里打了起来。
刘金高赶忙把他们分开。
刘金高把郑文革的耳朵提起来,他把郑文革提到了田埂上。
刘金刚气愤地说:“你回去吧,不用你劳动了。”
郑文革站在那里,心里发了狠,他大声说:“刘老师,你偏心!”
刘金高瞪着郑文革说:“我怎么偏心?”
郑文革大声说:“是他先骂人的,你为什么不提他的耳朵,我的耳朵都被你提断了。”郑文革觉得耳朵火辣辣地痛。
刘金高走到郑文革面前,低下头对他说:“郑文革,他骂你什么呢?”
郑文革和刘金高对视着说:“他骂我裨草!”
刘金高伸直了腰,抬起头问大家:“大家说,郑文革是不是裨草?”
大伙异口同声地说:“是裨草!”
郑文革一跺脚走了。
刘金高乐了。
黄春秀有点抱不平地对大狗说:“刘老师是有点偏心吧?他怎么能这样公开的说郑文革是裨草呢。”
大狗没有帮郑文革说话:“郑文革也不对,拉一泡屎拉了那么久,明显是磨洋工嘛,人家早一点干完多好呀,可以早点放学回家做作业。都怪他自己,他自己要好好的,刘老师也不会说他的。况且,我看刘老师不是在骂他,刘老师是在和他开玩笑的。”
黄春秀不说话了。
刘扞东蒲卫红赵波他们嘻嘻哈哈地说着裨草裨草裨草。
只有小狗无动于衷,他对一切似乎都是冷漠的。他也上了田埂。刘金高看到了他。刘金高没说他。小狗也上厕所去了。不过,他很快就回到稻田里来了,刘金高笑着看着小狗,点了点头:“不是裨草。”
小狗心里说:“什么鸟裨草。我是裨草又怎么样!”
他不喜欢用裨草去比喻一个人。那样子特别特别没意思。
小狗拔裨草时,离杨小云很近。突然,杨小云惊叫了一声。大家朝他看过去。刘金高马上问:“杨小云,怎么啦?”
杨小云从泥水里拔出雪白的小腿,她用手指指了指小腿上的一只黑糊糊的东西,是一只大水蛭,水蛭也叫蚂蟥,是专门吸血的一种东西,水蛭的样子很讨厌,软呼呼的,像一条鼻涕一样粘在杨小云雪白的小腿上。杨小云吓得脸都白了,她站在那里尖叫着,泪水都流下来了。
小狗镇静地对她说:“别动。你别动,我来帮你。”
杨小云果然没动了,她也停止了尖叫,只是咧着嘴,嘴唇在颤抖着,泪水也还在流着,她两手都是烂泥,她没有办法擦去泪水。
看着杨小云的样子,小狗心动了一下,他俯下身,捉住了那条水蛭,把它拉出来,水蛭一拉出来,血就从杨小云雪白的小腿上流了出来。小狗轻描淡写地说:“你到那边水圳边,用清水洗一洗就好了。”
杨小云感激得看了小狗一眼,点了点头。她就朝水圳那边走去,同学们都看着她,有的同学在窃窃私语。
小狗望着杨小云的背影,若有所思。
刘金高笑了笑说:“没事了,没事了,大家继续劳动吧。大家劳动的时候注意点就可以了。”
接着,赵波又去上了一趟厕所。
他回来时,同学们的活已经干完了,大家在水圳边洗手洗脚,准备收工了。刘金高很满意的样子说:“大家洗完后回到教室里去,我们要对这次劳动做个小结。”
“又要做小结。”黄春秀吐了吐舌头。
杨小云也不喜欢听刘老师做小结,她皱了皱眉头说:“真烦人。”
赵波来到了刘金高老师面前,轻轻地对刘金高老师说了一句什么。刘金高老师就匆匆忙忙的和赵波走了。刘金高的脸色都变了,好像是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他走路的样子有些像风雨中飘摇的树。
刘扞东对蒲卫红说:“怎么回事?”
蒲卫红说:“是不是郑文革的事,那小子说不定要找人来打架了,他在镇上认识很多不读书的人,他们打起架来不要命的。我以前看到过他们欺负山里来的人的,他们可凶狠了。”
刘扞东是个心底善良的人,他走到那个被郑文革扔了泥巴的同学面前说:“你小心点,一会要是郑文革带人来打架,要马上跑,知道吗?要马上跑,不要和他较劲,你斗不过他的。”
那个同学后悔极了,他后悔自己说郑文革是裨草,郑文革真的起了意要打他的话,他是跑也跑不掉的,就是他今天跑掉了,明天他还会找他的。他忐忑不安,要是郑文革真的带人来打他,他该怎么办,是不是应该听刘扞东的话,赶紧跑,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同学们回到了教室里,一个个唉声叹气地喊累。那个同学心里十分的担心,他在那里老是伸长脖子往门外窗外看,生怕郑文革突然带人冲进来不分青红皂白地揍他一顿。
大狗对他说:“别怕,他不敢带人到学校里来的。”
刘扞东看了门外面一眼说:“不一定。他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我还不知道他的脾气。”
大狗坚决地说:“肯定不会的。”
同学们在教室里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刘金高老师回来,更加没有等来找同学报复的郑文革,同学们却等回来了赵波。他手上拿着一张白纸,他对同学们说:“刘老师说,今天的小结就不进行了,大家每个人在这张纸上写下自己的姓名就可以走了。刘老师说了,写字要认真,平常怎么写的,现在也怎么写,不要写得太潦草了。”同学们都不明白,刘老师为什么要大家在这张白纸上写字,而且是写自己的名字,这有些莫名其妙。但是大家没有问为什么,谁都想早点回家,因为写完字就可以回家了,他们都争着要先写。赵波大声说:“大家不要着急,不要着急,一个一个来。”
写完的同学都兴高采烈地走了。
剩下了大狗小狗他们。他们没有和同学们争,他们等大家写完了才写。蒲卫红和刘扞东他们都走了,走时还和大狗小狗打了招呼,大狗让他们先走。黄春秀在门口等着大狗。
大狗工工整整地写下了自己的姓名:“李金旺。”
小狗也工工整整写下了自己的姓名:“李银旺。”
大狗不解问赵波:“发生了什么事?”
赵波说:“大狗,不是我不够意思不告诉你,刘老师让我保密。我实在不能说。”
小狗拎起书包一声不吭地出了教室的门,他没有理在门口等着的黄春秀,就一个人走了。黄春秀看着他孤独的背影,心里有些难过,她不知道,小狗心里在想着什么。
大狗也走出了教室的门,他和黄春秀走到了一起。黄春秀说:“大狗,我看小狗要出什么问题,他这样下去会很麻烦的。”大狗说,那怎么办呢,我说什么他都不听,我爸爸说什么他也不听。黄春秀叹了口气,小狗的确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大狗和黄春秀快走出学校的门的时候,他看到那个被郑文革扔泥巴的同学,那个同学还没有走,他在等大狗。他的脸上挂着惊惶的神色,他对大狗说:“金旺同学,今天我和你一起走好吗?”大狗说:“没问题。”
那同学就放心了,跟大狗小狗一起走一般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因为没有人敢欺负大狗小狗,况且,还有黄春秀在场,黄春秀无论怎么样,她都是郑文革的表妹。郑文革很多时候都要给她一点面子的。
一出校门,他们果然看见郑文革和两个不三不四的社会上的小青年在往池塘里扔瓦片,打水漂玩。他们嘻嘻哈哈的,他们旁若无人的样子。
那两个小青年都比郑文革大。他们看上去十分的粗野。
郑文革还能和比他大的社会上的小流氓玩,这让大狗也挺吃惊。大狗看这样子,他心里有了提防,他小声地对黄春秀说:“如果他们要打我们的同学,你赶快去报告郑文杰。”黄春秀眨了眨眼睛说:“好!”大狗又对那同学说:“别怕,有我呢!”那个同学其实已经吓坏了,他战战兢兢地躲在大钩的身后。
他们三个肯定打不过郑文革他们三个的。
郑文革看见了他们。郑文革停住了手,他把瓦片扔掉拍拍手,然后对那两个小流氓说:“他来了。!”
其中一个小流氓看了看大狗说:“怎么,是大狗呀,走吧走吧,没什么好打的了。”
郑文革赶紧说:“不是大狗,是躲在大狗身后的那个小子。”
“还是走吧。”
另外一个小流氓说,“他肯定和大狗小狗很要好,我们要打他,大狗插手怎么办?”他们都知道大狗以及他的弟弟小狗是难对付的主,不单单是这对双胞胎很能打架,最重要的是,他们知道大狗小狗的靠山就是郑文革杀猪的哥哥郑文杰,樟树镇的流氓地痞对郑文杰也是十分敬重的,他们也畏惧郑文杰手中那把锋利的杀猪刀!
郑文革对两个小流氓说:“大狗不会插手的。”
这时,黄春秀气愤地对郑文革说:“郑文革,你不要老是欺负人,你再这样,我马上就去叫文杰来,看他怎么收拾你!大狗,我们走,看他们敢把我们怎么样!”黄春秀的话让郑文革和那两个小流氓站在那里面面相歙。
大狗和黄春秀以及那个同学从他们身边走过去。那个同学吓坏了,要不是他大狗保护他,他今天非被郑文革打一顿不可。他们走出一段路后,那个同学就迫不及待地狂奔而去。大狗叫道:“不要怕他们,你跑什么呀!”那个同学说:“我妈让我早点回家干活。”大狗和黄春秀知道,同学说的话只是个借口。
这时,赵波出了学校的门,他走到还楞在那里的郑文革面前,拉起他说:“文革,走!”
郑文革使劲地扯开他的手,瞪着眼睛说:“你干什么呀?什么事?”
赵波严肃地说:“刘金高老师找你。快去,他在等着你呢!”
郑文革倔强地说:“我不去!”
赵波还是严肃地说:“刘老师说了,你要不去,就让学校开除你!你去不去由你自己决定,反正我把话都和你说明白了。”
如果被学校开除了,他郑文革该干些什么?郑文革想不出什么比在学校呆着舒服的事了,他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和赵波进了学校。他临走时,对那两个小流氓说:“你们先回去吧,我以后有事再找你。”那两个小流氓飞快地走了,或许还有许多坏事等着他们去做呢。
郑文革垂头丧气地和赵波来到了刘金高老师的办公室。刘金高看着低着头的郑文革,他冷冷地说:“郑文革,你跑得蛮快的嘛,我还因为你回家了呢。今天你就是回家了,我也要让赵波去你家里把你叫回来!”郑文革心里发虚,他以为刘金高老师是因为他叫人打同学才叫他回来的,刘金高在说话的时候,他心里也在想着对策。结果刘金高老师没有提他叫人打同学的事情,而是让他在一张白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4
那个晚上,小狗睡得很香。
大狗却睡不着,他一上初中就开始琢磨许多许多问题了,他想,赵波究竟叫刘金高去干什么呢?赵波又叫郑文革回去干什么?为什么要让人写自己的姓名?许多问题困扰着他。他想,肯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他苦思冥想,就是没想到事情会发生在自己的双胞胎弟弟小狗身上。
第二天,他们一到学校,就听同学们纷纷扬扬地说:“我们中学出了一个反革命事件。”
反革命事件?
这听起来多么吓人哪。
同学们说:“连公安都来了,在查呢。”
同学们都心惊胆战。他们虽然没有干反革命的活动,但是心里都害怕查到自己。
赵波这时才说出了昨天傍晚的真相,他说,他一上厕所就发现厕所的墙壁上写着一行字。
大狗焦急地问赵波:“写的什么?”
赵波神秘地小声说:“不得了了,写的是‘打到江青’。”
大狗惊讶地睁大了双眼:“哇——”
赵波还是小声说:“别说我说的,现在要保密。”
刘扞东往厕所跑。赵波笑着对刘扞东说:“你是不是想去看那条反动标语?”赵波显得特别活跃,他好像是唯恐天下不乱,乱子闹得越大,他就越兴奋。刘扞东点了点头说:“对。”赵波笑嘻嘻大说:“你还是回来吧。”
刘扞东回到了赵波身边拍了赵波的肩膀一下说:“为什么?”
赵波还是笑嘻嘻的,他也拍了刘扞东的肩膀一下说:“你发傻呀,我一发现发动标语,就马上报告了刘老师,刘老师看了以后就马上报告了学校,学校政治处的人就把那块写有反动标语的墙壁挖下来了。你现在去,什么也看不到了!”
“挖下来做什么?”刘扞东问。
“那是证据呀!”赵波说,“你怎么这样傻!连这个问题都想不明白。”
赵波顿时成了学校的英雄,他是第一个发现反动标语的人。同学们都用另一种目光看着赵波。赵波在同学们复杂的目光下,洋洋得意,好像他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特别的了不起。
大狗小心翼翼地问赵波:“要是抓住了写反动标语的人会怎么样?”
赵波毫不犹豫地举手做了一个打枪状:“枪毙!”
“那么严重!”大狗的眼又睁大了。
蒲卫红倒抽了一口气,仿佛他马上就要抓去枪毙了。好多同学都坐在座位上装模作样地看着书,他们心里都害怕极了。他们都在等待着结果,这的确是个严重的问题,除了赵波可以笑得开心,恐怕没有几个同学能笑得出来。大狗发现小狗对这件事情漠不关心,他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
这天的第一堂课是语文课,是刘金高老师的课。
刘金刚像往常一样,平静地走上讲台。班长叫了声:“起立!”同学们站起来齐声说:“老师好。”刘金高说:“同学们好。”班长就说:“坐下!”同学们就坐下了。刘金高老师还是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灰布中山装,中山装的衣领子是缝补过的。刘金高老师显得十分朴素。
刘金高的脸色没什么表情,但他的眼中似乎藏着一丝忧郁。
他环视了一下同学们,用平静的语气说:“同学们,我们学校发生了一件事,有人在厕所里写了反动标语。学校里也知道了。一会儿,公安要进行调查,叫到了谁的名字,谁就出去。一会有人会来叫。尽管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大家不要有什么压力,课还是要认真上好的,希望大家不要影响学习。这毕竟是个别人干的事情。好,我们现在开始上课。”
同学们心里都七上八下,他们怕一会来人会把自己叫出去。因为被叫到了的肯定是嫌疑犯,谁也不愿意当嫌疑犯。
上了好大一会儿课,郑文革闷头闷脑地回来了,门外一个老师把刘老师叫出去了,他在刘老师的耳边说了些什么,刘金高不住点头。刘金高老师走了进来,他叫了声:“李银旺。”
小狗站起来,大模大样地朝外面走去,他是全班唯一不动声色的同学。小狗和那个老师走了。他走时还回过头来看了大狗一眼,那一眼好像意味深长。那个老师边走边和小狗说着什么。
大狗的心一下子揪紧了,他想起来,昨天下午劳动的时候,小狗也去上过厕所的。黄春秀的目光在窗外游动,她眼巴巴看着小狗被那老师带走了,她也预感到了什么。
杨小云的眼睛一热,她想起了昨天下午,小狗为她捉水蛭的情景。她不相信反动标语是小狗写的,她也不希望那标语是小狗写的。她觉得小狗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坏,他的心应该是好的。
下课了,小狗还没有回来。
大狗急了,他朝学校办公楼走去。他挨个房间的看,没有公安人员,也没有小狗。他不知小狗被带到哪儿去了。他还想去找,不一会儿,上课的钟声响了,他提心吊胆地走进教室,同学们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大狗,仿佛他也和小狗一样有问题。小狗要是没有问题,应该早就回来了。看来小狗是一定出了问题了。大狗心里很不是滋味,如果小狗真的写了反动标语,那么小狗就彻底完了,说不一定还要抓去枪毙!想到这里,大狗全身颤抖起来。
黄春秀知道大狗焦急,她和大狗一样的心情。她给大狗递了个纸条。
纸条上这样写着:大狗,你别心急,小狗会没事的,你放心,小狗绝不会干那种事情的。
大狗心里一热,他回头看了一眼秀气的黄春秀,黄春秀那双明亮的大眼睛给他传递了一个信息:没事的。
他叹了一口气,他希望是没事的,如果真的有事,他愿意代小狗受过,要枪毙要坐牢,他都甘愿替小狗去。
那个上午,大狗坐在课堂里什么也没听进去。他满脑袋都是小狗被抓去枪毙的影子和那清脆的枪声。
放学了,小狗还没有回来。大狗坐在校门口的一颗桉树下,等着小狗。他一直等着。黄春秀让他回家,蒲卫红、刘扞东他们也让他回家,许多好心的同学也让他回家,他也没有回家。他就是一个人坐在那里等小狗的出现。他不能失去小狗,他已经失去了母亲和姐姐了,如果再失去小狗,他该怎么活下去,他的父亲李文化该怎么活下去。
他要等他的弟弟小狗,他要和小狗一起回家。
一阵秋风吹来,桉树叶子落下了几片。桉树叶子在秋风中飘舞着,像大狗的心情,十分的凄凉。
大狗的心沉重起来。
他突然想起了刘金高老师,他一激灵,他朝学校里跑去。
他来到刘金高老师宿舍门口。
他看到刘金高老师和他的大女儿刘小丽在吃饭。他们吃饭时没有说话的声音,大狗听到的是他们喝稀粥发出的哧溜哧溜的声音。
刘金高的生活十分简朴。他们吃得很简单,白粥和萝卜干。
大狗不相信这就是刘老师的午餐。
刘老师看到了大狗,他停了下来说:“金旺同学,你来了。”
大狗忧郁地点了点头。
刘老师笑了笑说:“进来吧。”大狗发现刘老师的笑十分的勉强,笑的有些言不由衷。
大狗进了刘老师的宿舍,刘小丽给他让座,刘小丽和他一个班。刘老师随便扒了几口饭之后,对大狗平静地说:“金旺,你是为银旺的事来的吧?”
大狗点点头。
刘金高老师显得很沉重。他笑不出来了。他沉重的样子让大狗的心也更加的沉重了。大狗着急地问:“刘老师,小狗他不会有事吧?”
刘金高老师低着头,拿出了一小袋烟丝,卷了一只大炮筒,吸了几口烟。他抬起了头,长长地吐了一口浓烟,他看着大狗,长叹了一声:“唉!”
大狗听到刘老师的长叹,知道事情真的不妙,但是他还是这样问道:“刘老师,小狗不会有事吧?”他多么希望刘老师说小狗什么问题也没有,那只不过是一个玩笑而已,况且,刘老师平常也是喜欢开玩笑的。
刘金高叹了口气:“但愿不会有事。唉,实话告诉你吧,他被公安人员带走了。问题比较严重。我也不敢说他会怎么样。”
刘金高的这话一说出口,大狗的心就凉了。
大狗说:“刘老师,如果有事,我替他去做一切行吗?”
刘金高老师说:“你犯傻呀。你再凑进去,你不也完了。你想牺牲两个人呀。如果有事,谁也保不了他的,你也别去干傻事,没事的话自然会放回来的。你现在不要着急,也不要东想西想,想了也没有用,着急也没有用,你无论怎么样,都要把书读好,不要受到小狗事情的影响,这才是你唯一的出路!金旺同学,你明白吗?”
大狗的泪水流了下来。
事情还是真的发生了。小狗承认了那反动标语是他写的。基于他认罪态度较好,又没有到18岁,公安部门放了她,但留下了案底,学校也不能留他了。学校在开了批判大会后就开除了他。
小狗一被学校开除,他就失踪了。
5
小狗不知道去了哪里。
大狗知道,他把那把杀猪刀也带走了。
李文化如今拖着久病的身子也下地劳动挣工分,不然,谁来养活他们。虽说郑文杰偶尔接济他们一下,但也不是长久之计。小狗的犯事和失踪,给李文化的打击太大了,他没有想到事情会接连不断地发生在他的家里,他在人们面前抬不起头来,他觉得自己窝囊和无能,有时,他真想用一根绳子把自己吊死,可他想到还没有成年的大狗和小狗,只能忍气吞声地苟活下来。他不知道苦难的日子到那里才有个尽头。
每当大狗看着父亲疲惫不堪的身体,他就会对父亲说:“爹,我不想读书了,我干脆回来劳动吧,我可以养活你的,爹!”
李文化马上火了:“你这混蛋!你说的是人话吗?谁要你养活,你有什么能力养活我!你给我好好读书就是对我最大的尊重!你懂吗!混蛋!”
李文化接着就剧烈咳嗽起来,李文化的咳嗽声让大狗再也不敢提辍学的事了。他也只有一条路可走的了,那就是奋发读书。他是父亲唯一的希望了,小狗失踪后,父亲就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了大狗的身上。
郑文杰在一个晚上来到了李文化家。
李文化已经睡了,一天的劳累让他支撑不住。
大狗还在做作业,随着年龄的逐渐增大,他和黄春秀不经常在一起作业了,因为少女的羞涩,黄春秀不敢单独和大狗在一起,小狗在的时候还好些。如今小狗不在了,黄春秀还是和大狗保持着一段的距离。
“大狗,你爸睡了?”郑文杰问大狗。
大狗看着郑文杰轻声地说:“爸爸身体不好,睡得早。”
郑文杰看着大狗,他摸着大狗的头,也放低了声音:“大狗,一定要好好读书,以后长大了像个人样!要给你父亲和姐姐争一口气!”
大狗点了点头。他咬着牙,暗暗地下着决心:你放心吧,我不会辜负大家对我的希望的,我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文杰叹了口气说:“我现在后悔了,你要没文化,再有力气又有什么用,那些当官的说一句话就可以把你铐起来。有了文化,才有真正的用武之地呀!大狗,我现在真的后悔当初不好好的读书。可这个世界上是没有后悔药卖的。我只有认命了。”
大狗又点了点头。
说着说着,文杰有些伤感,他骂了一句粗话之后就不再说什么了。大狗看着郑文杰刚直的样子,他心想,做郑文杰这样的人也并不坏。如果一个人能像郑文杰这样爱憎分明,那也不枉来人世走一遭。
文杰突然说:“大狗,你想小狗吗?”
大狗眨了眨眼睛,他把钢笔头在牙齿间轻轻地咬了咬说:“想呀!我怎么能不想他呢。”
文杰的眼睛里闪动着光芒:“我也挺想他的。你知道吗,我已经找到小狗的踪迹了。”
大狗跳了起来:“他在哪里?”
郑文杰卖了一个关子:“我不告诉你,我明天就去把他找回来,你告诉你爹,明天晚上小狗回来之后,你们不能小看他,也不能打他,明天晚上,我就正式收他为徒,跟我去杀猪!你答应我,我就一定把小狗带回来!”
大狗兴奋地说:“好,我答应你!我一定说服爸爸,让他不要打骂小狗。”
郑文杰说完就走了,他卷走了一阵风。大狗望着郑文杰离去,心里凄然地想起了姐姐李一蛾,其实李一蛾和郑文杰倒是挺般配的。可惜姐姐那么早就去了。姐姐李一蛾要是还活着,他怎么样也要说服她和郑文杰结婚。这只是一种想象了,无奈的想象了,这种想象是大狗永远无法实现的一个愿望。他把这个愿望连同姐姐李一蛾一起埋在了内心的深处,变成了他一生的一个隐痛。
6
郑文杰第二天上午,他就搭镇上的一辆拖拉机进了县城。那拖拉机手说:“小狗每天夹着一个布包在县一中的门口蹲在那里不知干什么。走,到县一中门口,他肯定在那里的。”
“你敢肯定?”郑文杰说。
“要是有错,我把头卸下来给你当球玩。”拖拉机手的语气十分坚定。
“真的不会看错人吗?”文杰还是有些不相信拖拉机手的话。
拖拉机手生气了:“郑文杰,你说说,我们做朋友那么多年了,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郑文杰笑了。是的,拖拉机手是没有骗过他,从来都没有骗过他。
拖拉机手又说:“如果你真的不相信,那么我们打赌怎么样?”
郑文杰说:“打什么赌?”
拖拉机手说:“如果那人真是小狗,中午你请吃饭。”
郑文杰说:“这有何难,就这么定了!”
拖拉机手把拖拉机开到了县一中门口。
他们果然看到一个少年蜷缩在县一中门口的一个角落里。那少年的脸污黑,但那双眼睛雪亮。少年的头发又长又脏又乱,简直就是个鸡窝,他赤着脚,身上打着补丁的衣服脏兮兮的有一层油光。他抱着一个黑布包,他蜷缩在那里,双目注视着学校门口进进出出的人。
郑文杰仔细辨认了一下,没错,就是小狗,他怎么变成一个小叫化子了。那么机灵的一个少年,怎么就变成一个脏兮兮的叫化子了。郑文杰怎么也想不通。
郑文杰心中涌过一股热潮。
他大步朝小狗走过去。
“小狗!”郑文杰大喊一声。
小狗发现了郑文杰,他没有想到郑文杰会到城里来找自己,他不想让郑文杰看到自己,他心里十分明白,郑文杰是要来带他回樟树镇的,此时,他还不想回去,现在不是回去的时候,他还有重要的事情还没有完成。他站起来往街那边跑,小狗跑得飞快。小狗跑到一条小巷子里。在这条小巷子里,郑文杰终于追上了他,郑文杰喘着粗气说:“小狗,跟我回去!”
小狗睁着眼睛望着郑文杰,他也气喘吁吁的:“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呀。我不叫小狗,我也不认识你,你追我干什么,有病呀!”
郑文杰心酸极了:“小狗,你别这样好不好,你知道吗,你爸,你哥,还有秀,他们都希望你回去,你知道吗,他们都担心你。你要不好好地,你对得起你死去的姐姐吗?我告诉你,现在我真想狠狠地抽你两耳光,你这样谁也对不住!”
小狗低下了头。他看着自己的脚尖,他把自己的脚尖蠕动着。
拖拉机手也追过来了。他看着他们,他说:“是小狗吧?我说的没有错吧!哼,我什么时候看错过人呀!”
郑文杰捣了拖拉机手一拳说:“是的,是小狗,你的眼睛是厉害,我服你行了吧,你就别太得意了。小狗这家伙为了什么呀!跑到城里的学校们口蹬着,他究竟要干什么?”拖拉机手笑了笑:“你问他不就可以了,小狗自己会告诉你,他在干什么。”
趁他们在说话,小狗不声不响地往巷子外面走。
郑文杰一把拉住了小狗:“你想去哪里?”
小狗瞪着郑文杰,他的眼睛里充满着仇恨,他对郑文杰一字一顿地说:“我要替我姐姐报仇!”
郑文杰听了他的话,脸色有些变化,他吞下了一口口水,其实是吞下了一口气:“走,回樟树镇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小狗倔强地说:“我不回去!”
郑文杰火了,他给了小狗一耳光。
小狗大声说:“郑文杰,你打死我也不跟你回去,就是不回去,我要报仇!你知道吗,我要报仇,我要为我姐姐报仇!郑文杰,你有什么用,你是软蛋,你不是喜欢我姐姐吗,你怎么不为我姐姐报仇?我告诉你,我姐姐的仇我自己报,你回你的樟树镇去杀你的猪吧!”
郑文杰抢过了他的那个黑布包,他知道那包着的是一把锋利的杀猪刀。郑文杰咬着牙说:“行,我替你去报仇,你不就是要把那小白脸刘永寿杀了吗,行,我替你去。我这就去,我这就去!我要把那个没有良心的小白脸剁成八大块。你等着瞧吧!”
说着郑文杰就气呼呼地拿着那个包着杀猪刀的黑布包朝学校门口走去。
小狗也气势汹汹地跟在后面,他说:“郑文杰,我自己的仇我自己报,和你无关,把刀还给我!我姐姐的仇我自己来报,和你没有关系!快把刀还给我!”
郑文杰不理他。他根本就像是没有听见小狗的话。路上的人看着他们,都感觉到莫名其妙。拖拉机手也跟在后面,他也说着话:“郑文杰,你可不要真的砍下去,杀人是要偿命的!”
郑文杰来到了县一中门口,刚好看到刘永寿出来。
刘永寿也看到了郑文杰。
郑文杰真想抽出那把雪亮的杀猪刀把他剁成八大块,但他毕竟还是一个有理智的人。小狗一看见刘永寿,他就过抢郑文杰手中的黑布包。
郑文杰愤懑对拖拉机手说:“快抱住小狗。”
拖拉机手抱住了小狗。小狗挣扎着。他对刘永寿破口大骂:“王八蛋,你是杀人犯!你杀了我姐姐,我今天要杀了你,你这个杀人犯!”刘永寿看着他们,他没有惊慌,他冷静地看着郑文杰和愤怒的小狗。刘永寿似乎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他也许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所以显得十分的冷静,甚至有些冷寞,他也是个让人心寒的人。
郑文杰朝他脸上吐了一口唾沫说:“你他妈的还不给我滚!你再不滚,我就杀了你!”
看着郑文杰血红的眼睛,刘永寿转身进学校去了,他边走边回头看着愤怒的郑文杰和小狗。小狗的话或许他永远记在心里:“王八蛋,你这杀人犯,我总有一天要杀了你!”
原来,小狗一直在县城里游荡,他在寻找刘永寿。后来,他获知刘永寿在县一中教书之后,就抱着刀在学校门口等待刘永寿,等了那么久,今天终于等到了,却被郑文杰拦住了。小狗的前功尽弃让他异常的恼怒,他踢着郑文杰,边踢边骂着:“郑文杰,你是个没有用的软蛋!”
郑文杰任凭小狗踢着打着,他忍耐着,他知道小狗不会用刀捅他,他还知道小狗冷静下来后一定会和他走了。为了如何,他今天要把小狗带回樟树镇去,他是个讲话算话的人。小狗的火气在郑文杰的身上发泄得差不多了,小狗就站在那里大口地喘着粗气。郑文杰把小狗带去理了一个发,洗干净了脸,就把他带回了樟树镇。从那以后,小狗成了郑文杰的正式的徒弟,和他在一起杀猪了。
郑文杰对小狗说:“你就把猪当作那小白脸刘永寿,一刀把它捅死。你要是恨得不得了了,你就多捅几刀。”
小狗记住了郑文杰的话。
郑文杰的话是对的。
刘永寿是一只猪,小狗捅他一百刀一千刀也不解恨!
7
班主任刘金高的确不喜欢郑文革。
他总觉得郑文革身上有股邪气,说他是裨草还抬举了他。郑文革上课做小动作、说话是经常的事,这根本不算是什么还在校外和小流氓混在一起,欺侮走出学校大门的同学。
更有甚者,他还顶撞老师。
白天上课,郑文革总是低着头在课桌下摆弄着什么。刘金高老师说:“郑文革同学,注意听讲。”他把头抬起来,装着一副认真听讲的样子。不一会儿,他又把头低了下去。刘金高走到了他面前,刘金高是轻手轻脚走过来的,郑文革没有发现。刘金高老师看到郑文革在干一件事,他在用一根绳子把坐在他前排的杨小云的辫子绑在课桌的脚上,刘金高气坏了,他大声说:“郑文革,你给我站起来!”郑文革楞不冬的吓了一跳,他一抬头就看到了刘金高。郑文革赶忙把绳子解开。
刘金高怒视着他。
郑文革站起来。他低着头。郑文革一付心不再焉的模样。
刘金高气愤地说:“郑文革,你给我出去!”
郑文革不动。他想,我为什么要出去!
刘金高用手去提郑文革的耳朵,郑文革机灵地躲掉了。刘金高提不到他的耳朵,就拖他的手臂,他拖着郑文革。郑文革犟着不走,他的手紧紧地抓着桌脚,刘金高一使劲,连那桌子也拖动了。
刘金高大声说:“出去!”
郑文革也大声说:“不出去!”
刘金高气得说话都颤抖了:“郑,郑文革,你给我,我出去!”
郑文革冷笑了一声说:“嘿嘿,我就不出去!我交了学费,我有权利在这里读书!我为什么要出去!”
刘金高浑身也颤抖起来说:“你是害群之马,你不出去谁出去!我完全可以建议学校让你退学,退还你学费!”
郑文革嘲讽地说:“刘老师,这学校不是你开的。”
这可把刘金高弄得一点办法也没有了。郑文革站在那里,他用怪怪的目光看着刘金高老师,他心里说:“刘金高,你等着瞧!”
刘金高不理他了,刘金高说:“你就这样站着吧,以后你要上我的课就给我站着,否则你就不要来上我的课!”说完,他就走回到讲台上继续讲课,但他讲课的声音不像往常那样平静了,还经常把话说错,显然,他是心里有气。同学们都挺讨厌郑文革,他真是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一下课,同学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郑文革。但是他们不敢大声地议论,只是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小声地议论着。郑文革明白他们的议论自己,他也没有办法,因为不是一个人在议论他。
黄春秀干脆走到郑文革的面前,没脸没皮地对他说:“郑文革,你太不像话,你怎么能那样和刘老师说话!一点家教都没有!我都替你害臊!”
郑文革不理黄春秀,他抬头望着天花板,吹着口哨。
郑文革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让黄春秀气坏了:“你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郑文革这个臭小子还笑呢,他继续吹着口哨。黄春秀的骂对他而言什么作用都没有起到,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赵波也过去说郑文革:“郑文革,你怎么能这样!你知道么,你不但影响了你自己学习,还影响了我们大家学习。”
郑文革不像在小学时那样怕赵波了,他用一只眼睛斜视赵波,另一只眼睛是闭起来的,他说:“别以为你爹是武装部长,你就了不起可以高人一等,老子不当兵,求不到你爹,你爹官再大又能怎么样,能把我的卵子给咬掉了?嘿嘿,你少在我面前神气!”
赵波自讨没趣,他不知怎么样还击郑文革这个无赖。
郑文革站起来,背上书包,吹着口哨,大摇大摆地走了。他走到门口,回头环视了全班同学一眼,说:“你们都是刘金高老师养的狗,你们知道吗,狗!”
说完,这家伙就走了。
他出校门又去找那帮镇上游手好闲的人玩去了,那时,郑文革还学会了吸烟。有同学看见他在街旁的一个角落里和几个坏小子在一起抽烟。他抽烟的样子很老练,还在那里一个接一个地吐着烟圈。
大狗想,郑文革完了。他想郑文革这样下去一定是没有什么作为的了。想起郑文革,大狗就有些伤感,因为,他自然地会想起弟弟小狗,小狗未来会怎么样,他十分担心。其实谁的未来怎么样,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郑文革对自己的行为一点也不在乎。
他做了一件让他哥哥郑文杰愤怒的事,从那以后郑文杰下决心要管教这个弟弟了。他不相信自己的这个亲弟弟会变的那么坏。虽郑文杰不觉得自己是个什么好东西,但他不相信自己会做出弟弟郑文革那样的事情。
8
刘金高老师的家在修坊村,修坊村就在樟树镇河的那边。每个星期六,他们父女都要回修坊村去,每个星期天下午回学校。他们回村里去,还要帮助家里劳动,刘小丽和妈妈还有弟弟都是农村户口,他们一家,只有刘金高老师是吃商品粮的。
那是一个秋风瑟瑟的下午。河滩上的野芒地里发出一种古怪而又凄凉的声音。要是一个人,很多孩子不敢一个人在这里走,就连读初中了的刘小丽也不敢一个人穿过野芒地。所以,每个星期回去和回来,刘小丽都要和父亲刘金高走在一起,或者和别的修坊村的人走在一起。
刘金高和女儿刘小丽从修坊村回樟树镇,他们带着这个星期要吃的米和菜,米和菜由女儿刘小丽挑着。每走出一段路,刘金高就关切地对刘小丽说:“小丽,我来挑吧。”
刘小丽笑着说:“不重的,爹,你干了一天活了,还是我来,不累的。就这么一点东西,不会太重的。”
他们过了河,下了颤悠悠的小木桥,来到了河滩上的野芒地,野芒地有一条路,通向河堤,然后再通向樟树镇。
刘金高看着挑着担子走在前面的女儿,说:“以后有钱了,买一辆自行车,就不用你挑担子,自行车可以驮好几百斤的东西。”
刘小丽把担子换了一个肩膀挑:“爹,你说了几百遍了吧,自行车影子都没有见着。”
刘金高被女儿抢白了一下,呵呵地笑着。是呀,说了几百遍了,也不见自行车的影子,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买上自行车,什么时候才能实现这个多年的愿望,每次看到年轻的老师买新自行车,他都会想,自己年轻的时候怎么没有买一辆自行车呢,那时负担不像现在重。
野芒地这条路是潮泥路,也就是松软的半泥半砂路,一下雨就变成了一条泥浆路,天晴时走起来是很舒服的。
刘小丽走着走着,突然大叫一声:“哇——”
只见她踩进了一个陷阱里,刘小丽摔在了地上,那米倒了一地。
那陷阱铺得很巧妙,上面盖着芒草,芒草上面盖着一层潮泥,和路面一样平坦,颜色也一模一样,刘小丽根本就没到有人会布下一个陷阱,她踩下去了。她摔倒了。
刘金高焦急地扶起刘小丽,拍着她身上的尘土:“小丽,没事吧?”
刘小丽的嘴巴咧着,痛苦的样子说:“没事。”
没事是骗人的,不一会儿,她的脚脖子就肿了起来,她的脚脖子扭了。但她没有说,她心痛的是,那些米全洒在泥沙里了。在那个时期,米是多么的珍贵呀,没有米的饥饿的日子让他们不寒而栗。
“不要紧的,还可以吃,回去多淘几遍就行了。”刘金高安慰着刘小丽,他一点一点地把米抓起来,放到他的装米的小箩筐里。他的神态特别的庄重,他好是在干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
“都怪我不小心,踩到陷阱了。”刘小丽哭丧着脸,她忍着脚上的疼痛,帮刘金高捡着米。
野芒丛中传来几声笑声。那笑声显得十分的诡秘。
刘金高抬头看了看传来诡秘笑声的野芒,他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从野芒丛中远去。也就是说,有一个人从野芒地里离开,那个人就是挖陷阱害刘小丽摔倒的人。刘金高想追赶上去,可他知道自己是追不上那人的了,那笑声也远去了。
刘金高大声吼:“哪个没教养的,给我滚回来!有种的就不要走,敢做就要敢为!”
野芒在秋风中瑟瑟作响。
白茫茫的一片。
刘金高已经找不到人的笑声了,他知道那人已经无影无踪了,他骂了一声,只好蹲下来捡米。
捡完米,刘金高挑着担子走在后面。他不能再让刘小丽挑担子了。
刘小丽一拐一拐地走在后面。
在路过镇街大狗家门时,刘金高老师碰到了自己的学生大狗。大狗很有礼貌地对刘金高说:“老师好。”刘金高笑了笑。“小丽,你怎么啦?”大狗叫了一声。刘金高这时才转过身来,看了刘小丽一眼:“怎么回事?”大狗的脸上蒙上了一层霜说:“刘老师,小丽的脚怎么瘸了。”
“什么?”刘金高放下了担子。他竟然没有发现自己的女儿脚受伤了,他当时问她,她说没事的,他觉得自己太粗心大意了。
他蹲下来看小丽的脚脖子。
小丽的脚脖子肿得像发面馒头一般,油亮油亮的。刘金高心疼了:“小丽,你怎么不早说呢?”
小丽咬着牙:“爹,不疼。”
刘金高看了看大狗:“金旺同学,你能帮老师一个忙吗?”
大狗点了点头,老师能让他做事,他求之不得。
“大狗,你帮我把这担子挑到学校好吗?”刘金高说。
“好。”大狗毫不犹豫地挑起了担子。
刘金高背着刘小丽,他们一行三人朝樟树镇中学走去。刘小丽伏在刘金高的肩上,嘤嘤的哭。刘小丽不知为什么哭了。刘金高没有说话,他让刘小丽哭着,他心想,小丽你哭吧,眼泪流出来了,脚就不疼了。但是,刘金高老师自己的心里一直隐隐作痛。
听着刘小丽的哭声,大狗心里怪难受的,好像有一根针在扎着。
他安慰着刘小丽说:“小丽,你别哭。”大狗没有更多的话可以说出来,他心里有很多很多安慰刘小丽的话,可是就说不出来。
小丽还在嘤嘤地哭。
大狗也没有法子,他问刘金高:“老师,小丽的脚是怎么受伤的?”
刘金高把小丽踩到陷阱里的事情告诉了大狗。
大狗眨了眨眼睛说:“肯定是郑文革他们干的!”
刘金高说:“别乱说,要有证据。”
大狗接着说:“一吃过午饭,我就看到郑文革和二个坏小子朝河滩那边走去了。他们有说有笑的,我还听到他们说:‘非让他吃吃苦头不可。’当时我不知道他们要整治你们,我要知道的话,我就会去制止他们了。”
刘金高不说话,他只是沉重地叹一口气。
把刘金高老师父女送回中学之后,大狗越想越不是滋味,这个郑文革简直不是人,干出这样猪狗不如的事来。
他越想越生气。
大狗想着想着就来到了食品站。
他看到小狗和郑文杰已经卖完猪肉了,在那里洗案板。案板是要涮洗得干干净净,不然第二天就臭了。小狗很卖劲地涮洗着案板,郑文杰往案板上泼水。小狗的祖师爷郑燕生还在那里靠墙睡觉,呼噜打得山响。郑文杰老是说郑燕生有福气,什么时候都能睡着觉。小狗有时会偷偷的对郑文杰说:“我看祖师爷是猪八戒转世。”郑文杰使劲拍打了小狗的头一下:“没大没小!”没多久,郑文杰会轻轻地自言自语道:“是有点像猪八戒。”
郑文杰看大狗走过来,就对大狗说:“大狗,功课做完了?”
大狗嘟着脸说:“早就做完了。”
郑文杰觉得大狗有什么事情:“大狗,你怎么啦?”
大狗气呼呼地说:“有事。”
“那你直说了吧,别吞吞吐吐的。”郑文杰又往案板上泼了一瓢水。
小狗卖劲地涮着案板,郑文杰泼的水溅到他脸上和皮围裙上,他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他听大狗说有事,就抬头看了大狗一眼,他想是谁欺负大狗了,这里有郑文杰在,他就没有说话,他知道,大狗就是有什么事,郑文杰也会帮助大狗解决的,这里轮不到他小狗说话。他心里只是想:谁吃了豹子胆,敢欺负大狗!
大狗把气撒在了郑文杰的身上说:“你管管你弟弟郑文革吧。”
郑文杰不解地说:“他惹你了?”
大狗大声说:“他怎么会惹我,他不尊重老师。”
郑文杰轻描淡写地说:“我听说了,不就是在学堂里顶撞老师么。那有什么呀,我也顶撞过老师。”
大狗觉得郑文杰也很过分:“你怎么年这样说话,况且郑文革做的事情比顶撞老师还严重!”
郑文杰停住了泼水,他伸直了腰,看着大狗气愤的脸:“你说什么严重,你说清楚一点。他究竟干了什么坏事?”
大狗说出了原委:“文革在河滩上挖陷阱,让刘金高老师的女儿刘小丽的脚都受伤走不了路了。”
“刘金高。”文革的脸红了一下,他骂了一声:“文革这个小混蛋,看我怎么收拾你!”
大狗也要帮文杰涮案板,文杰拦住了他说:“大狗,你站远一点,你要记住,这不是你干的活,你是读书人,读书人要干大事,不要来干这种脏活苦活,你懂么?你回去吧,回去看书。我干完活,我就去找文革算帐!你放心,你也让刘金高老师放心,我会好好收拾文革的!”
文杰的话让大狗很感动。
小狗对大狗笑了笑:“师傅说的话在理,你从今以后家里的活也不用再干了,你以后好好读书,出息了才能给姐姐报仇,其他的事情我一切都包了。你不要担心什么,你只管好好读书。”
大狗看着小狗渐渐成熟起来的脸,他心里响起了一支遥远的歌儿,那歌儿在他的心里漫过来漫过去,蕴藏着一种特殊的情感。他有一种流眼泪的冲动。他独自的走了,边走边抹着眼睛。
郑文杰和小狗他们干完了活。
小狗提了一竹篮的猪骨头准备回家,他对郑文杰说:“走吧,师傅!”郑文杰说:“你先走吧,我和师傅还有点事。”小狗听了他的话,也没有再说什么,就一个人回家去了,他心里很清楚,郑文杰并不是和郑燕生有什么事情,而是他要去找郑文革算帐!
郑文杰窝一肚子火。
他在公社的饮食店里要了一盘猪耳朵,打了一斤白米烧就喝了起来。一斤白米烧对他而言,也就喝了个微醉。他借着酒劲,回到了家里。
郑文革正在突击写作业。他疯了一个星期六和星期天的两个整天,该突击写作业了。他很多作业题不会做,他把笔一扔:“写个屁,明天早上早一点去学校,找个同学的作业抄一下就行了。”他没有看到满脸怒气和酒气的哥哥郑文杰走到了他的面前。
“郑文革!”
郑文杰使劲在桌子上拍了一下,那油灯跳了一下,险些掉在地上打碎。
郑文杰的父亲听到声音赶紧过来了:“文杰,怎么啦,发这么大的火。是不是又发什么神经了!”
郑文杰在郑文革的头上打了一下,咬牙切齿地说:“你问问这个混蛋。你问问他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郑文杰的父亲袒护小儿子:“你打他做什么!我看他挺乖的嘛,一吃完饭就做作业,你别吓唬他了。你再打他我就和你拼命!”
郑文杰推开了父亲:“你去一边,你管儿子管得什么样你心里清楚,我小时候你不要那么惯我,我也不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郑文杰的父亲火了:“你,你怎么说这种话,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郑文杰拍着胸脯说:“我怎么没良心,我起早贪黑杀猪养家,我怎么会没有良心!”
郑文革看他们干起来了,悄悄的想溜,郑文杰一把抓住了他:“你想跑,今天我要好好教训你,我一分钱一分钱都是用血汗换来的,你不好好读书,尽干一些没屁眼的事!”
郑文杰的父亲还想说什么,这时,郑杨梅进来了。
郑杨梅没好气地说:“又怎么啦,又怎么啦,一天到晚就没有安静的时候!一家人老是搞得鸡飞狗跳!”
“姑,你评评理,我教育一下文革,我爹就跟我火,文革再不教育,下一步就要杀人放火了。”郑文杰对郑杨梅说,他的眼睛很红,十分的吓人。郑杨梅看着郑文杰说:“你这个家伙是不是又喝多马尿了?”郑文杰分辨道:“我没有喝多,我今天就是没有喝多!”郑文杰父亲大声说:“还没有喝多,这屋里都是他呼吃的酒气,喝点马尿就要打人。”
郑杨梅转过脸没脸没皮地对大哥说:“你做爹的也没有做爹的样子,你看你惯出来的孩子,哪一个有个人样,这郑文革也是太不争气了,在学校里在社会上名声很不好。秀回来说了许多他在学校里的劣迹。你再不好好管教文革,他以后要犯大事的!”
郑文革的父亲不吭气了,他躲到一旁抽闷烟去了,他就怕这位牛高马大的妹妹。
郑文杰对郑文革说:“下午你做了什么缺德事,你说!”
郑文革脸涨得通红:“我没干什么坏事呀。”
郑文杰指着他的鼻子说:“你瞎说,你明明在野芒地的小路上挖了陷阱祸害了刘老师的女儿刘小丽,你还嘴硬!你再不老实,我今天就打死你,你不要以为有人惯着你我就拿你没有办法!”
郑杨梅大声说:“太不象话了,太不象话了,这样下去如何得了。”
郑文革低声说:“不是我干的。”
郑文杰火一上来给了郑文革一记响亮的耳光,那一耳光打得郑文革金光灿烂。他用手捂住了胖乎乎的半边脸。
“打得好,打得好,再不好好打就管不住了!”郑杨梅在一旁火上加油地说。
“走!”
郑文杰拉住郑文革的手,出了门。郑杨梅问:“你拉他去哪里?”郑文杰说:“我带他去找刘金高老师,给刘老师赔罪!”郑杨梅说:“应该,快去吧,这小子太不象话了,我们郑家怎么尽出这样目无尊长的人呢!”郑文革的父亲吐了一口浓烟,心想,你也目无尊长!
一路上,郑文杰没有骂郑文革,他只是抓住郑文革的手不放,他怕一放松,这个小兔崽子就逃跑了。来到刘金高老师的门口,郑文杰迟疑了。他很不好意思,从前,他当红卫兵的时候斗过刘老师,想起来心中有愧。他弄不清楚刘金高有没有记恨他。他碰到刘老师,都会和他打招呼,刘老师也会朝他笑。刘老师有时拿着一斤半斤的猪肉票去他那里买猪肉,他总是多割一两二两给刘老师,他还对刘老师说:“刘老师,以后想吃肉,你就来买,不用肉票也可以。”可刘老师从来没有不拿肉票来买过肉。其实,刘老师买肉的机会是很少了,他经常把肉票送给别人。
郑文杰犹豫了。
郑文革低着头在那里看着脚趾头,他把脚趾头绞来绞去。他心里说:“郑文杰,你不敢进去了吧,你怕刘金高,我可不怕他!想不到你也有怕的人,我还以为你真的天不怕地不怕呢!”
郑文杰壮起胆子,敲了敲刘金高老师的门,这么一条汉子敲门时,那手有些颤抖。
“谁呀?”刘金高在屋里问。刘金高的声音在郑文杰听来,还是和从前一样,只是有了些老气,被生活磨难了的老气。
“我——”郑文杰的底气不足。
刘金高打开了门。
他看见是郑文杰,楞了一下,然后笑了笑,说:“进屋吧!”
郑文杰把郑文革提了起来。刘小丽正在用草药泡脚。她一看到郑文革就扭过了头,她不想见到郑文革,郑文革让她难过。郑文革心里却说:“鬼妹子,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嘿嘿,痛吧?痛死你!谁让你爸爸惹我。”
郑文杰对刘金高说:“刘老师,真是对不起。”
刘金高老师笑着说:“从何说起?”
郑文杰的笑容很难看:“我没管教好弟弟郑文革,给你添了那么多的麻烦。我心里真的过意不去。”
刘金高说:“没什么,没什么,是我这个老师没当好,平常也脾气不好,打骂学生的事也是有的,我应该向你们这些家长检讨。”
郑文杰着急地说:“刘老师,你再说我就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求你不要这样说了,是我们对不起你!”
郑文杰对低着头的郑文革说:“你给我跪下,给刘老师磕头赔罪。”
郑文革就是不跪。
郑文杰大怒,他拍了一下郑文革的背,往郑文革的小腿上踢了一脚,郑文革“扑”地跪在了地上。
郑文杰按住郑文革的头,往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刘金高拦也拦不住。刘金高扶起了郑文革,他提高了声音说:“文杰,你怎么能这样,又不是旧社会。你不能这样!快,文革,快起来。”
郑文杰咬着牙说:“这家伙以后再干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你就和我说,翻天了,看我不打断这狗小子的腿!”
郑文革站了起来在,他眼中滚动着泪水,他感到了委屈,天大的委屈,他心里恨恨地说:“郑文杰,你等着瞧。”
郑文杰对郑文革吼了声:“你滚吧!滚回家里去,好好做作业,我回家要是看你在玩或者睡觉了,我就揍死你!”
郑文革一下子就消失在他们的面前。郑文革狂奔而去,他心里委曲而又怨恨。他边跑边大声说:“郑文杰,你不是我的哥哥,你是我的仇人!郑文杰,你等着瞧!”
郑文革走了后,郑文杰在刘金高的屋里坐了下来。刘小丽不敢正眼看他,她只是用眼睛的余光瞟郑文杰,她同样的害怕郑文杰。
刘金高笑着搓了搓手说:“文杰,现在还好么?”
郑文杰也学着刘金高老师的样子搓了搓手:“马马虎虎还过得去吧。”
刘金高叹了口气说:“你还是一个赤诚的人,从你给金旺银旺交学费我就知道你这个人的心是赤诚的。”
郑文杰像个孩子,坐在老师的面前,听他的讲评。郑文杰那时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迷离的光泽。刘小丽平常经过食品站猪肉铺时,看到凶神恶煞一般的郑文杰,她心就会一跳一跳的,刚才,她还对他有恐惧感。可现在,郑文杰像个温顺听话的大孩子,刘小丽抬起头朝郑文杰笑了一下,笑的时候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这时,她的脚好像不痛了。
郑文杰轻声说:“刘老师,从前那件事,我想起来就后悔死了,肠子都悔清了,我怎么那么浑呢?老师,你原谅我么?”
刘金高老师看着这个从前批斗过他的学生,他脸上露出了宽容而又舒心的笑容,而且有一丝感动,他说:“文杰,那不是你的错,真的,那不是你的错。”
“那是谁的错呢?”
郑文杰傻傻地问。
9
冬天很快就到了。
初冬的霜降使樟树镇的早晨到处都冒着白色的寒气,特别是阳光出来之后,草丛里,树叶间,瓦楞上,冒着白色的寒气。那是白色的霜蒸发后撒发出来的气体,看上去热气腾腾的,其实那气是凉凉的。
大狗试过。
他把手放在草叶的上面,他感觉到一丝一丝的凉气渗入他的手心,然后从他的手心传达到心里。他打了一个寒噤,赶忙使劲地搓了搓手。
赵波一直说那冒的是热气。
大狗也不和他争论什么,他把赵波带到草丛边,让他伸出手,手心向下放在草叶的上面,赵波放了一会,“呲”了一声,他也感觉到了那股凉气。
他不会再说那是热气了。
那段日子,黄春秀课间休息和杨小云、刘小丽等女同学在操场上跳绳时,她就会看到杀完猪没事干了的小狗坐在中学高高的围墙上,出神地看学校操场上正在发生的事情。
最先发现小狗坐在围墙上的是胖姑娘杨小云,她吃惊地叫了声:“小狗——”
黄春秀说:“小云,你说什么?”
杨小云的脸红了,她指了指围墙那边,她小声说:“是小狗。”
黄春秀和刘小丽往围墙那边望去,她们看见了小狗,小狗坐在围墙上面,双手放在大腿上,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他痴痴地望着操场上发生的事情。操场上同学们在各干各的事情,整个操场显得十分热闹。
黄春秀惊喜地叫了一声:“小狗——”
小狗一见黄春秀叫他,很快地翻下了围墙,一转眼就不见了。小狗跑了,他为什么要跑,黄春秀无法理解。
黄春秀若有所思。
大狗一下课,他就在操场的跑道上一圈一圈地跑步。
跑步能使他身上有热气。他用跑步来抗拒着寒冷。他没有看见小狗坐在围墙上,黄春秀告诉他之后,他真的看到了小狗坐在围墙上,他和黄春秀要是叫他,他就会翻到围墙的另一面,一下子就消失,他们要是不理 4ed6." >他,他就会在那里一直坐着,直到坐得不想坐了,要回去帮郑文杰干活了,他才会离去。小狗是孤独的,他瘦长的身子在围墙上,一阵大风就可以吹走的样子深深烙印在了黄春秀的脑海里。
那天上午,黄春秀又看到了小狗。这时刚刚上完第二节课。
黄春秀想和小狗说话,她想过去。但是,黄春秀又怕自己过去了,小狗又会跑掉。
她还看到了敲钟兼看门的老校工老木往小狗走去。
小狗看到了老木。老木是看学校大门的老头,他的脾气不好,加上他的儿子在镇上当干部,他的脾气就更大了。
老木说:“你在那里干什么?”
小狗说:“关你屁事!”
老木说:“赶快下去!”
小狗说:“就不下去!”
老木捡起一个石子向小狗扔了过去。
小狗躲过了那颗石子,他说:“这围墙又不是你家的。”
老木说:“是学校的。”
小狗说:“学校是公家的,关你屁事!”
老木又捡起了一颗石子,朝小狗扔了过去。
小狗又躲过了那颗石子,小狗说:“你在扔我就发火了。”
老木说:“你发火了又怎么样?”
小狗说:“我发火了就把你的胡子全给拔光。”
老木说:“你敢!”
小狗说:“我有什么不敢。”
老木说:“学校有规定,不准爬墙头。”
小狗说:“我又不是学生。”
老木说:“更不许你们校外的人爬了。”
小狗说:“关你屁事。”
老木说:“你最好下去,不然——”
小狗说:“不然又能怎么样?”
老木说:“我叫人抓你。”
小狗冷笑一声:“我反革命都当过,我怕什么?”老木说:“那算我求你了,行么,你下去吧,不然校长看见了,他会骂我的。”
小狗说:“你早这样说多好。”
老木说:“那我现在说了,你该走了吧。”
小狗说:“太迟了,况且,你用石子扔过我两下,你应该知道,我是个有仇必报的人。”
老木说:“你再不走,我就去叫校长来了。”
小狗说:“公社书记来了,我都不怕。”
老木气得跺脚。
这时,刘金高老师过来了,他对着围墙上的小狗。他说:“银旺,你干吗在墙头上坐着呀?”
小狗一见到刘金高,他就翻过围墙那边去了。刘金高摇了摇头:“唉,这孩子的心还在学校里哪,都怪我!我毁了一个孩子呀,当初,我要把那标语擦掉,那就什么事情也没有了。”
黄春秀心里很不好受,敢情小狗还真是留恋校园生活。
黄春秀过了几天发现樟树镇中学的围墙上都铺上了好多尖尖的锋利的玻璃碎片,那些玻璃碎片在冬日的阳光上闪闪发光。她再也没有见到小狗坐在围墙上朝学校的操场上张望了。她心里难过了好几天。
不知杨小云难过了没有。
10
这个冬天异常的寒冷。
可以想象大狗在寒风中奔跑的样子。整个冬天,大狗穿着单薄的寒衣在奔跑着,他从家里跑到学校,从学校奔跑回家里,在课间休息时在操场上奔跑,奔跑使他有了热量,奔跑是他在这个冬天里抵御寒冷的有力武器。樟树镇中学的大部分同学都和大狗差不多家境贫寒,他们从大狗的奔跑中发现了这个产生温暖的奥秘,于是,他们跑到了一块,他们热气腾腾地奔跑的时候,产生了快乐和欢笑。
在最苦难的日子里,快乐也是存在的。快乐是天地间的美丽的精灵,它会在你行走的任何一条路上出现。
忧伤和快乐一样,也会在你行走的任何一条路上出现,忧伤和快乐交织在一起,在成长的途中总是若隐若现。
这不,刘扞东又碰到忧伤的事情了。
刘扞东这几天少言寡语的,闷闷不乐的样子。蒲卫红对大狗说:“大狗,你看刘扞东,好象有什么不对劲。”大狗说:“是呀,他不知是怎么啦。”刘扞东神不守舍的,上课时思想老是开小差,胡思乱想的。刘金高老师让他起来朗诵课文,他也老读错。平常,他的普通话准,而且读得也是很流利的。他究竟是怎么啦。
有人看见刘扞东老去樟树镇中心小学找一个瘦不拉几的小女孩。他和瘦不拉几的小女孩老在校门外说话。说完话后,他就把一小包东西塞给瘦不拉几的小女孩。那小女孩眼泪汪汪的,刘扞东也眼泪汪汪的。
在学校里,说刘扞东什么都行,但不能提他母亲。你要提他母亲,他就急眼了:“说什么呀,说什么呀,我妈早死了。”其实,刘扞东的母亲并没有死,她在刘扞东的父亲死了之后嫁给离樟树镇5公里枫村的一个裁缝了。刚开始,刘扞东作为一个小拖油瓶,也是跟过去了的。那个裁缝是个瘸子,脾气很大。这让人很奇怪的是,困难时期的很多人脾气都很大,脾气大的裁缝经常用量布的尺子打刘扞东,刘扞东跑到敬老院里对那帮老爷爷老奶奶们哭诉,后来,就由宋爷爷出面,把刘扞东当作孤儿落户了敬老院。他并不是不想母亲,母亲也并不是不想他,母亲会隔一段时间就去敬老院看他一次。敬老院的宋爷爷就会把她留下来吃一顿饭。吃饭时,刘扞东的母亲总是一把鼻涕一把泪:“不是我不要小东,全是那天杀的瘸子,害得我们骨肉分离。”宋爷爷就不说话,刘扞东也不说话,因为那一把鼻涕一把泪中,好象有点演戏的成份。
刘扞东常去小学校里看望的那个小女孩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叫做蔡水莲。刘扞东从蔡水莲口中得知,他母亲病了,病得不轻。蔡水莲说,母亲希望能够见他一面。刘扞东问蔡水莲:“妈不会死吧。”死亡这个词在乡村,特别是在那个年代的客家乡村并不是什么让人特别恐怖的事情,乡村里隔三叉五的有人死去,吃药死的,上吊死的,生老病死的,被人谋杀的,不慎死的。。。反正死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儿,但换在自己亲人的身上,那就不正常了。
所以,刘扞东就问他妹妹蔡水莲:“妈不会死吧。”
蔡水莲眼泪汪汪的:“我不知道。”
刘扞东塞给蔡水莲的是冰糖。那年头冰糖是很金贵的东西,给病人送礼,要是送一包冰糖那是很重的礼了。刘扞东那几天,每天都去问蔡水莲关于母亲的情况。
刘扞东从蔡水莲口中得知,母亲的病一天一天重了起来。他问蔡水莲:“你爹为什么不陪妈去住院?”蔡水莲说:“爹说他没钱,他说能每天给妈熬中药喝就不错了。”刘扞东说:“他放屁,他怎么会没钱,他的钱是不是要带到棺材里去花啊!”蔡水莲说:“我不知道。”末了,蔡水莲对刘扞东说:“哥,你抽个时间去看妈一眼吧,算我求你了!”刘扞东看小妹凄楚的样子,他也眼泪汪汪的了,他答应了小妹蔡水莲,抽时间去看看母亲。
他闷闷不乐的原因是怕自己去看母亲时和那个乡村裁缝打起来。他怕打不过那乡间裁缝,他想让大狗、蒲卫红陪他一起去,但他又不好意思开口。
大狗是个细心的人,他知道刘扞东有心事,而且他有什么话想对自己说,他那欲言又止心事重重的样子让大狗不安。
他把刘扞东叫到一棵大桉树后面。
樟树镇的樟树特别少,可桉树到处都是。
大狗问刘扞东:“扞东,你有什么心事?”
刘扞东说:“没有呀。”
大狗说:“你别骗人了,你那双眼睛告诉我了,你有心事的,说吧,我们是好朋友,我不好对别人说的。”
刘扞东说:“唉!”
大狗说:“别叹气了,有话赶快说出来吧,憋在心里多难受哇。”
刘扞东一股脑地把心里话说给了大狗听。
大狗一听完这话,他笑了:“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呢,我和蒲卫红陪你去。”
刘扞东摸了一下头,他放心了。
他们决定星期天去枫村。
星期天,大狗起了个大早,他穿上了干净的衣服,还把小狗攒钱给他买的本来打算留到过年再穿的那双白球鞋拿出来穿上了。
李文化看到大狗这样打扮,好象去相亲的样子,他说:“大狗,你要去哪里?”
大狗说:“去枫村。”
李文化:“去枫村干什么呀?”
大狗说:“陪刘扞东去看他妈。”
李文化摇了摇头,他表示不解,陪同学去看他妈,穿戴这么整齐干什么呢。不过,李文化没有再管大狗了。
大狗和刘扞东、蒲卫红朝枫村走去。
一路上他们有说有笑,5公里对他们而言那不叫什么行路,他们翻过了两座山就到了枫村。
小妹蔡水莲知道他们今天要来,早早就在村口那棵大松树下等他们了,他们远远地看到了那棵大松树,大松树像一把巨伞。蒲卫红说:“枫村也有迎客松。”
刘扞东说:“这棵树是老古董了,好几百年了,村里人都说,这是棵神树,没有敢上去砍它的枝条,原先有一个哑巴不怕死,上去砍松树上的干枝条,结果摔下来摔死了。村里人都说,这是神对哑巴的惩罚。反正,这棵古树可神了。”
说着说着,他们就走到了那棵树下。
小妹蔡水莲见他们来了,乐得跳起来了。刘扞东牵着小妹的手给大狗和蒲卫红介绍:“这是我小妹蔡水莲,人长得瘦小点,可还是挺好看的,是不是?”
大狗和蒲卫红都乐了。
接着,刘扞东把大狗和蒲卫红介绍给了小妹蔡水莲,蔡水莲的小脸上有些羞涩。
他们正准备进村,刘扞东说了声:“慢着,我忘了裁缝有剪刀,还有尺子,那尺还是铁的呢。”
大狗说:“我们人多不怕的。”
蒲卫红说:“对,我们人多,他不敢动的。”
刘扞东说:“不行,还得准备一下。”
他走到一个篱笆旁,拔起了两条竹条,递给大狗和蒲卫红:“如果裁缝要真打起来,你们就用这作武器,如果打不起来,他要问为什么你们手中拿着竹条,你们就说是用来赶狗用的,枫村狗多是出了名的。”
大狗和蒲卫红只好拿起那竹条。
小妹蔡水莲不解地看着他们,她对刘扞东说:“哥,你干什么呀!”
刘扞东对蔡水莲说:“你小孩子不懂,别问那么多。”
小妹蔡水莲朝刘扞东努了一下嘴:“就你什么都懂。”
刘扞东说:“当然。”
大狗说:“走吧。”
刘扞东说:“走吧!”
蒲卫红说:“鬼子进村了。”
他们哈哈大笑起来。
枫村的狗果然多,那些狗见到生人,朝他们狂吠起来,那两根竹条果然使那些狗望而却步。
刘扞东说:“我说的没错吧。”
蒲卫红说:“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狗。”
大狗没说话,因为他也是“狗”。
他们来到枫村的裁缝店里。那瘸子正在做衣服。他的脸很白,两个颧骨高高地突起,眼睛深陷下去。他看到了他们。他没有什么反应,也没有和他们打招呼,只顾做他的衣服。
刘扞东见到他心里有些害怕,也许是小时候被他打怕了的缘故吧。他在门外就大喊:“妈,我来了。”
刘扞东他妈在屋里说:“东,我听见你的声音了,进来吧。”
小妹蔡水莲牵着他们的手进去了。
大狗也和蒲卫红跟了进去。他们手上拿着竹条很不自在,裁缝那深陷的小眼看了他们手上的竹条一眼。他们心里“咯噔”了一声。
他们看到了在床上躺着的刘扞东的母亲。
刘扞东的母亲脸色很好,不像乡村里其他受苦的妇女。
“妈,你怎么啦?”
刘扞东的母亲让他坐在床头,她抚摸着刘扞东的手,说:“没什么,只是小腿上长了一个疮,一直好不了,好久没见你了,想得慌,就让小妹对你说,我得了重病。”
刘扞东伸手打了小妹蔡水莲一下,说:“鬼丫头,你也学会演戏了,你装得那么像,我都急死了。”
刘扞东的妈说:“不那样,你能来看我?傻孩子,长高了,也壮实一些了。”
大狗看着刘扞东和他母亲亲昵的样子,他想起了从没见过面的母亲和死去的姐姐李一蛾,还有县城饮食店的那个像母亲一样关爱.他的中年妇女。
他的眼睛有些湿。
刘扞东的母亲和刘扞东亲昵得差不多了,才开始端详大狗和蒲卫红。
刘扞东这才想起来给母亲介绍大狗和蒲卫红。
他说:“这是李金旺,这是蒲卫红,都是我的同学,我的好朋友。”
“哦——”刘扞东的母亲说:“好,好。”
这时,裁缝在外面大喊了一声:“水莲,还不死出来,去烧火做饭。”
嗬,这个裁缝的声音比班主任刘金高的声音还大。刘扞东有了一些戒备。他朝大狗嗬蒲卫红使了个眼色。大狗和蒲卫红朝他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接下来,刘扞东和母亲在一起没完没了地说起了话。大狗和蒲卫红坐在那里插不上话,显得有些尴尬。
到了该吃中午饭的时候了,裁缝大声在外面叫道:“水莲,去叫他们出来吃饭了。”
刘扞东看着母亲。
母亲微笑地鼓励他:“去吧,别怕,他现在很后悔当初把你打跑了,去吧,你猜他给你们准备了什么好吃的东西?”
大狗闻到了一股浓香。
大狗说:“是狗肉。”
刘扞东的母亲说:“还是金旺聪明,他今天听说你要来,特地弄了一只乳狗,杀了,炖狗肉萝卜等你来吃。”
刘扞东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小时候对他往死里打的瘸子裁缝有什么好心?他的疑惑表现在脸上。
刘扞东的母亲说:“去吧,是真的。”
这时,小妹蔡水莲进来了,她的脸红扑扑的,是灶火烤的吧。她说:“快快,出去吃饭,吃完饭再说吧。”
刘扞东对母亲说:“一块出去吃饭吧,妈,我背你出去。”
刘扞东母亲说:“你们去吧,我不能吃狗肉,再吃狗肉,我这腿就要烂掉了,好不了了。”
刘扞东和大狗,蒲卫红他们出去了。嗬,饭桌上摆了几碗堆得尖尖的米饭,那一大木盆的狗肉炖萝卜也堆得尖尖的。
裁缝脸上没有表情,他的脸还是白白的,比城里人的脸还白。他对他们说:“别客气,吃吧。”
刘扞东对大狗和蒲卫红说:“吃吧!”
他们见这样的阵势,相信了刘扞东母亲的话,也不管那么多了,吃将起来。其实大狗一闻到狗肉的香味,就不停地吞咽口水了。他大口大口地吃着,全没有了刚才的拘束和戒备了。蒲卫红对大狗说:“真香!”大狗没机会和他说话,他嘴里塞满了大米饭和狗肉,他只是朝蒲卫红点了点头。多少年后,大狗也没有忘记这顿狗肉,只要有人说吃狗肉在哪里好时,他会毫不犹豫地说:“枫村的狗肉最好吃。”人们不知道枫村在哪里,不解地问:“枫村在哪里?”他会说:“当然在我们老家罗。”大伙就笑了起来。樟树镇那破地方,有什么好吃的。他就会和人争得脸红耳赤。
他们就那样美美地饱餐了一顿香喷喷的狗肉。
快吃完的时候,裁缝轻声说了一句话:“扞东,你要是愿意,就搬回来住吧。”小妹蔡水莲也说:“哥,你搬回来住吧。”
大狗和蒲卫红都看着刘扞东。
刘扞东闷头闷脑地吃饭,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大狗不明白,后来刘扞东为什么没有搬回枫村去住,而是住在敬老院里。
11
转眼就到了1976年初秋。
初秋的樟树镇应该是风和日丽的,可就在黄春秀他们刚踏入初中二年级的门槛没两天,天就下起了暴雨。暴雨就那样下了两天两夜,樟树镇外面的汀江暴涨了。
樟树镇的强劳力都到河堤上去护堤。镇子里剩下妇孺老幼在诚惶诚恐地等着逃大水。那时候很多人就把猪呀鸭呀鸡呀圈在猪笼或者鸡笼鸭笼里面放到高处的山坡上。要不然一决堤,什么都会冲得一干二净。有人也无动于衷,他们认为像往常一样,这大水不会决堤,等雨一停,水就会退。黄春秀的母亲郑杨梅就是这样认为的,他们家按兵不动,一点儿也没有要逃的意思。
公社的广播喇叭在一遍一遍的喊着,那个女人的声音有些嘶哑:“全体社员注意,全体社员注意,洪水已经越过了历史上最高的水位线,广大社员除了在堤上护堤的社员外,其他人一律撤离到安全地带,全体社员注意,全体社员注意,现在播送紧急通知,洪水已经越过了历史上最高的水位线,广大社员注意,广大社员注意……”
李文化听到了那广播,走出了门,他看到灰色的天空还在下着猛雨。他感觉到不好。他把一些衣服和一些值钱的东西以及妻子和女儿的遗像放进了一个箱子。
他收拾好了就对大狗说:“大狗,走吧!”
大狗站在家门口,他望着人来人往吵杂的街上,他没有听清楚父亲的话,他回过头问父亲说:“爸,你要干什么?”
李文化咳了一声,他焦急地说:“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这正是傍晚时分。天还亮着。大狗对父亲轻描淡写地说:“不会有事的,公社的广播老是小题大作,不要相信他们说的话。”他甚至认为街上逃大水的人都是在自己吓自己,他不相信大水会把河堤冲垮,他不相信洪水会把樟树镇淹没。
李文化生气了:“你听不听我的话?”
大狗顺从地说:“听!我怎么会不听你的话呢,你是我爸爸呀。”
李文化又咳了一声说:“那好,你和我都穿上蓑衣,戴上斗笠,抬起这个箱子到山坡上去。”
大狗只好听父亲的话。他和父亲抬起了箱子。
大狗想起了小狗,他问父亲:“小狗呢?如果大水真的来了,那他怎么办呢。”
“别管他,他和文杰在一起不会有事的,快走吧!”李文化说,他相信郑文杰会保护好小狗的,小狗和郑文杰在一起,他的确很放心。
他们抬起箱子,锁上门就往山坡上赶。
路过黄春秀家门口时,大狗大声说:“秀,快走啊——”
黄春秀的声音没有一点紧张的感觉:“你们走吧,我妈说没事的。”
大狗对李文化说:“爸,你看连秀都说没事!就你的胆小。”
李文化有点火说:“别罗嗦了,快走吧。你知道什么,水火无情!”
路上很多人朝山坡上涌。这些人的想法和李文化是一样的,水火无情,该提防的还是小心为好。
大狗心想,这雨怎么不停呀,要是停了就好了。说不定雨一停,洪水就退了。他们来到山上时,天已经黑了。山坡上挤满了人,人们在黑暗中望着远处白亮一片的那条大河。河水的咆哮声传得老远,河堤上灯火影影绰绰。
大狗听到了洪水咆哮声。
他突然想起了黄春秀,他应该不会有事吧,蒲卫红、刘扞东他们都住在山坡地上,是不用担心的。
大狗朝樟树镇中学走去。李文化对他大声说:“你去哪里?”大狗说:“我去学校看看。”李文化又大声说:“你要小心,要是发水了,你听到广播后就赶紧回来!”大狗回答父亲:“知道了!”
樟树镇中学就在山脚下,地势也是较高的,一般情况下洪水淹不到。否则李文化怎么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让大狗离开自己,大狗在他身边应该是最安全的。
大狗冒雨来到了樟树镇中学。
他来到刘金高老师的宿舍里。
刘金高在抽着闷烟。他愁眉不展。
大狗看着刘金高:“刘老师,你说,河堤会被大水冲垮么?”
刘金高摇了摇头:“我不清楚。很难说,如果广播上说的是实在话,那是十分危险的事情。”
刘小丽说:“大狗,你怎么来了,这么大的雨。”
大狗朝刘小丽笑了笑说:“镇子上的人都到山坡上去了,我爹也让我到山坡上去,我在那里呆不住,就来看你们。”
刘小丽说:“哦——”
大狗看着刘金高老师的样子,他不知刘金高老师在思虑什么。其实刘金高老师在想着河那边修坊村的家,那里有他爱人还有刘小丽的弟弟在那里,要是河那边的河堤决堤了,那怎么办,他本来想回去,现在回不去了,木桥早就被洪水冲走了。
刘金高担心是对的。
那边孤儿寡母的,怎么办?
他知不知道带小儿子到高处去呢?
刘金高一下子大口喘气起来。大狗和小丽吃惊地看着刘金高。刘金高的眼中充满了焦虑之火。
不一会儿,他们听到镇子上传来叫喊:“不好了,决堤了,快逃哇。”
“完了!”刘金高说。因为镇子这边的河堤比那边的更高更结实都垮了,修坊村肯定一片泽国了。
很快地,中学也进水了。
大狗对刘金高父女俩说:“快跑。”
他们从中学的后门来到了山坡上,山坡上已经挤满了逃大水的人。大狗已经找不到父亲了,雨还在不停地下着。他看到了郑文革和他父亲。郑文革父亲一见大狗,他说:“大狗,你到哪儿去了,文杰和小狗他们找你呢。”大狗问:“他们呢?”文革的父亲说:“不知道,他们可能去救秀他们,让他们走,他们硬说没事。”
还有人往山坡上涌。
那些来不及上山来的人只好爬上屋顶。
洪水在黑暗中疯狂的冲击着村镇,有些房子塌了,有人被冲走了,人们大呼小叫,樟树镇陷入一片恐慌之中。
大狗看着汪洋一片的樟树镇,洪水快漫上那黑乎乎的屋顶了,他心里祈祷着,秀,你千万保重,千万别被洪水冲走了。秀,你在哪里,你母亲还有你弟弟黄春洪呢。
黄春秀忘不了这次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
洪水以沉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樟树镇时,他们一家三口正在慢条斯理地吃晚饭。广播喇叭的喊叫和镇街上慌乱撤离的人群对他们一家好像没有丝毫的影响。
等洪水猛兽的一样冲进了大门,郑杨梅才发现已经晚了。
他们爬上了房顶。
黑暗中,他们看到整个镇子成了一片水的王国。远处有房子矮下去,在水中打了一个漩涡就不见了。郑杨梅心惊胆颤起来,她说:“观音菩萨保佑,保佑我们平安无事。”黄春洪大叫道:“都怪你,还吃饭呢,你看怎么办,一起淹死吧!”
黄春秀绝望极了,她睁着大眼,看着那漫漫涨高的洪水。眼看就要淹到房顶。水面上漂浮着死猪死鸡,还有一些鸭子在水面上游着,它们不知道这洪灾给樟树镇人民带来的是什么。
黄春秀惊叫起来。
她看到房顶上游动着好几条蛇。
蛇被水一淹,也跑到房顶上来了。
郑杨梅说:“秀,别动,你不惹它,它不会咬你的。”
黄春秀的尖叫声在这个洪水之夜是那么的渺小,滔天的洪水的声音将淹没一切弱小者的呐喊。
人有时是那么的弱小无助。
生命有时是那么的脆弱不堪一击。
人有时真不如一只蚂蚁或者一只鸭子或者是一条游动的蛇。
黄春秀蜷缩在那里,雨水浇打着她,她感觉到了寒冷,她在恐惧和寒冷中颤抖,犹如秋风中一片瑟瑟发抖的枯叶。
她的牙在打颤。
她母亲郑杨梅慢慢移过去,黄春洪也慢慢地移过去。他们紧紧抱在一起。郑杨梅呜呜地哭了,黄春秀也呜呜地哭了,只有黄春洪没有哭,他睁着大眼看着远处有灯火的地方,等待着人们来抢救。
水越涨越高。
就在洪水将要把屋顶淹没的时候,黄春秀听到了一声叫唤:“秀——”
又一声叫唤:“秀——”
她听出来了,是小狗和表哥文杰。
她看到一束手电光往这边晃动着。
小狗大声喊:“秀,你们还活着吗?”
文杰也大声喊:“秀,你们还活着吗?”
黄春秀大声说:“小狗,文杰,我们还活着——”她心里一下子充满了活着的希望,活着是多么的美好呀,哪怕再苦难,也被洪水吞没要强一千倍一万倍。小狗和郑文杰的出现,让她有了获救的希望。那希望是一点火星,在这样的夜晚明亮起来。
郑杨梅也大声喊:“文杰,小狗,我们在这里,我们还活着——”
只有黄春洪没有喊。
他喊不出来,他太激动了,在他心目中,文杰小狗是突然从天而降的大英雄。
两块大门板朝他们游了过来,两块大门板是紧紧绑在一起的,小狗在门板上,他们看不到文杰。
等他们上了门板,小狗跳入了水中。
郑文杰说:“秀,我在水里呢。”原来,文杰在水里推着门板前进。水里除了小狗之外,还有一个人,那是小狗在樟树镇的好朋友铁蛋,铁蛋水性好力气大,他在前面拉着门板,郑文杰和小狗在后面推着门板。
他们慢慢地离开了房顶的地方。
黄春秀眼看着那屋顶,她们刚才呆过的屋顶在他们离开不到几丈远的时候,一下沉了下去,打了个漩涡不见了踪影。
黄春秀吸了一口凉气:“好险。”
要是小狗和文杰他们再晚上来几分钟,他们一家就成了水底之魂。
郑文杰小狗把他们送上岸。
黄春秀说:“你们快上岸吧。”
小狗又爬到门板上了。他说:“不行,还有很多人还在房顶上,树上呢,他们随时都有危险,我们救人要紧。”
不一会儿,他们又消失在茫茫的白光一片的水面上了。
这时雨停了。
可水却越来越大了,肯定山洪也暴发了。
黄春秀对着离去的小狗和郑文杰大声说:“小狗,文杰,你们要小心。千万要小心呀——”
那个晚上,黄春秀一直没有离开那安全的岸边,后来大狗也来了,蒲卫红和刘扞东也来了,郑文革也和他们凑在一起,他们在等待小狗他们的回来。他们的心都被洪水紧紧地揪着。
小狗他们一次次地回来,一次次地把人送上岸。那些获救的人里有老人、孩子、妇女、也有一些水性不好的年青男子。他们都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他们万万没想到,小狗郑文杰铁蛋这样的人会把他们从死亡线上救起来。在他们眼里,这几个人是樟树镇惹不起的人,许多人还把他们和那些祸害人的流氓一样看待,只不过没有说出来。
救上一拨人之后,他们又出发了。
黄春秀说:“小狗,文杰,你们上来休息一会好吗?这样下去,你们会累死的,快上来休息一会吧。”
郑文杰说:“火烧屁股,多少人在等着逃生,哪有时间休息。救人要紧,小狗,铁蛋,出发!”他们又沉入那一片洪水之中。
大狗在他们走时说:“让我也去罢。”
小狗认真地对大狗说说:“我们家就靠你好好读书出人头地了,你留着那条小命好好读书吧,你水性不好,淹死了,我找谁去要哥!”
大狗的眼睛湿了。
就这样,一次一次地,他们也不知跑了多少趟,也不知救起了多少人。天蒙蒙亮的时候,解放军的冲锋舟才赶来救人,他们把因为救人在木板上奄奄一息的郑文杰和铁蛋也救起来了,小狗呢?
他被一个狂浪给打跑了。
郑文杰当时想抓住小狗,可他的手没有那么长。
郑文杰眼睁睁地看着小狗被那个巨浪大走了,郑文杰想扑进那巨浪里去,可他没有力气了。
郑文杰一爬上岸,他跪在岸边,双手抓住自己的头发,大声吼道:“小狗,我的好徒儿,你回来吧!”
铁蛋呜呜地哭,他浑身湿漉漉的,口水直淌,他对小狗表现怀念的方式就是呜呜地哭,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黄春秀哭了。
大狗也哭了。
蒲卫红哭了。
刘扞东也哭了。
所有岸上被小狗他们救上岸的人都哭了。一时间,岸上的所有人都呜咽了,呜咽声连成一片,震天动地。
小狗被洪水冲走了,他死了。
人们为一个叫小狗的人而哭泣。那个人在樟树镇乡村里犹如野芒一样生长着,没有人会理解这样一个犹如野芒一样枯死的人,但许多人心中都记着,是这样一个人救了他们的生命,一个人的生命换来了众多的生命。死去的人值了!值了么?
黄春秀眼哭肿了,烂桃子一般。她想,无论自己怎么的哭,小狗是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可怜的小狗,他本来可以快乐地和她一起上学的,他本来可以。。。。。可现在,他真的离开了樟树镇,离开的亲人们,离开了关心他和他要好的人们,离开了这个虽然苦难的美好人间。黄春秀在悲伤的时候,由小狗联想到了小狗的姐姐李一蛾,她没有看到李一蛾的死,但是关于李一蛾的死她已经清清楚楚,她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小狗和他姐姐李一蛾都会死在水中,李一蛾是死在平静和清澈的潭水中的,而小狗则是死在波涛汹涌的洪水中。小狗是不是去水中陪他的姐姐李一蛾去了?
12
小狗死了,李文化没有流泪,他只是一个劲地干咳着。洪水退了后,他一直坐在屋里,痴呆地坐在屋里。大狗不知道父亲在想什么,大狗给父亲东西吃,他也不吃。
大狗的眼睛里含着泪说:“爸,你就吃点东西吧,不吃东西会饿死的,爸,妈妈走了,姐姐走了,弟弟也走了,你要是也走了,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我该怎么办呀!”
大狗的话像刀子一样割着李文化的心。李文化全身颤抖着,他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吃东西了。是的,这样下去,李文化一定会饿死的,可他感觉不到饿,他现在不知道饿的滋味是什么。他伸出颤抖的手摸了摸大狗的头。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一连串的咳嗽。
大狗感觉到父亲的手的凉意,他知道父亲的手冰凉,他害怕父亲的心也冰凉了,他不希望父亲离开他,他不希望自己成为一个孤儿!他的泪水流了下来,他端着那碗粥,突然跪在了父亲的面前,把那碗粥举过了头顶,哽咽着说:“爸,你就吃点吧,就算儿子求你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办呀!就是姐姐和弟弟在九泉之下,他们希望你好好的,不要有什么事情。爸,你就吃点东西吧!”
李文化还是没有流泪,这么多年来,亲人们一个一个的离他而去,他已经把泪水都流干了。他木然地看了看长跪在地下的儿子,他就剩下这个儿子了,他的内心酸酸的,但是他没有把自己的心情表现出来。他楞楞地看了大狗一会,突然长叹了一声。他接过了大狗手中的那碗粥,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
大狗慢慢地站了起来,他含泪地笑了,不过,那笑比哭还难看。他看着父亲狼吞虎咽的样子,他沙哑着嗓子说:“爸,你慢点吃,不要着急,锅里还有,还有很多,爸,你慢慢吃。”
父亲李文化喝完了那碗粥。他端着碗显得十分的沉重。
大狗接过了碗,他又去厨房打了一碗粥出来,递给了父亲李文化。李文化看着稠稠的粥,他突然说:“银旺,一蛾,我把你们的口粮也吃了,我把你们的口粮也吃了。。。。。。”
父亲的话让大狗又一次泪流满面。
就在这时,郑文杰进来了,他的身后跟着黄春秀和蒲卫红刘扞东他们,还有眼睛红红的杨小云。郑文杰一进来就大声说:“这帮王八蛋,说小狗写过反动标语,不能算做英雄!他们不得好死,小狗救人的时候他们跑到哪里去了!还不让给他立碑。他们不立,我们立!”
李文化这时藏书网开了口:“文杰,你不要说了,也不要再去找他们闹了,没有意思。小狗不会在意这些的,他救人时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死,就是想到了,他也不在乎立不立碑的,我了解这个孩子。文杰,感谢你了!”
郑文杰听了李文化的话,他抹了抹眼睛,然后说:“碑是要立的,不是我一个人要立,而是大家要立的。”
他的话刚刚说完,门口又来了好多人,那些人都是被小狗他们救起来的群众和他们的家人们。他们抬着一口棺材和一块刻好字的石碑,石碑上刻着这样的字:“少年英雄李银旺之墓。”那几个字写的苍劲有力,透着一股凌利的刀锋。字是樟树镇中学的语文老师刘金高写的,还是樟树镇最好的石匠刻的。还有一个孩子端着小狗的灵位牌,这孩子也是小狗救起来的。
李文化看着他们,挥了挥手。
郑文杰走出了李文化的家门,大狗和黄春秀他们跟了出去。郑文杰大喊了声:“出殡!”他的那一声喊,喊得荡气回肠。
人们抬着石碑和棺材浩浩荡荡地出了镇子,朝山上走去。有人往天空中抛洒着纸钱,喊着:“银旺,魂兮归来——”很多路人也跟进了给小狗送葬的队伍。要是不知道情况的人,一定是以为给什么有声望的人送葬,他们一定不会想到,这是给一个少年送葬。
小狗的空棺材埋在了他姐姐李一蛾的坟墓旁边,这是郑文杰自作主张选地方,也是朝着东方,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郑文杰选择这个地方,意思谁都明白,谁也都理解他的心情,他要他的爱徒陪着他最心爱的女人,永远地相互依靠着,在地下也不会孤单。
太阳落山了,大狗还没有回家。他一个人坐在小狗的新坟前,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他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泪水,但是他的脸上还有泪痕。把小狗的棺材埋下去立了碑后,人们就陆陆续续地走了。最后,郑文杰和黄春秀他们留了下来和大狗一起在小狗的坟前无声地坐着,也许他们都在回忆着小狗生前的样子。黄春秀看着远处的大河,她的眼睛闪动着波光。他们坐了许久,后来郑文杰领着黄春秀他们走了,留下了大狗。他们都理解大狗,让他一个人静静地再守小狗一会。郑文杰临走时对大狗说:“大狗,差不多了就回家,不要太晚了,你爸在家等着你呢,不要让他着急。”黄春秀也对他说:“大狗,你早点回家,不要太伤心了,小狗他走了,不会再回来了,大狗,你千万不要太伤心了。。。。。”
大狗看着那火红的夕阳落下山去的,他知道太阳落下山后,明天早晨又会升起来,可他的双胞胎弟弟小狗死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他突然大声的哭了起来,他希望自己的哭声能把小狗哭回来。大狗的哭声和刚刚起的山风混合在一起,山风把他的哭声传得很远很远。
大狗在痛哭的过程中,他看到天上的星星一颗一颗地明亮起来。
他不知道属于小狗的那一颗星星有没有陨落。
他多么希望小狗的那颗星星还在太空中闪烁呀。
大狗在天黑了后,就一个人孤独地下山了。
他凄凉的身影显得十分的单薄。
在小狗活着的时候,只要小狗身体的某个部位受伤疼痛起来,大狗的那个部位也会疼痛起来。大狗在走回家的路上,感觉到全身都在疼痛,他凄寒地想,是不是小狗在黄土之下受到别人的欺负了,是不是有很多人在打他打得他遍体鳞伤呢?大狗越想越伤感了,他从来没有想过小狗死了他会怎么样,在小狗活着的时候他没有如此的感情对待小狗,现在小狗离他而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他才知道他和小狗的心原来真正的是连在一起的。
13
那场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让黄春秀记忆犹新。黄春秀家的房子被冲垮了,在重建房子的时候,黄春秀一家住在大狗家里。黄春秀在洪水退了之后,每天傍晚都坐在河滩上看着那条流向远方的河流。
她在想念小狗。
有时,大狗也会和她一起坐在那里,看着那条大河流向远方,眼中滚动着泪水。黄春秀会从山野采来很多花儿,放在河水里,花儿流向远方。
黄春秀想,小狗能收到那些花儿吗?
想着想着,泪水又流了出来。
郑文杰那几天的脾气特别不好。他看到不顺眼的人就会破口大骂,谁也不敢惹他。洪水过后,樟树镇的人民又默默地准备或者马上着手重建家园,他们的脸上都是没有表情的,什么都是没有用的,只有付诸行动才是最切实际的事。
一天下午,黄春秀那天没有去上学,因为上劳动课,老师让大家回家,帮助家里重建家园。
那天下午,黄春秀整个下午都坐在河边,看着河水发呆。思念是痛苦的,她这种思念更痛苦,他是在思念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他所有的守望都是空的,所有的话语都没有回音。河水是无言的,它不会告诉黄春秀所有无声的呼喊。
黄春秀正在默默地思念着小狗,这时,田野上的广播喇叭上传来了哀乐。
黄春秀怔了一下。
哀乐放完了,广播里传出女播音员沉痛的声音:“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政治家、军事家、思想家毛泽东同志与世长辞!……”
黄春秀喃喃地说:“毛主席逝世了。”
这时,河边上一面白帆从下游漂了过来,那是一艘南来的大船。
黄春秀看着那船,她不知道毛主席的死和小狗的死有什么重要的联系,她只知道,这个世界上比小狗重要几千倍几万倍的人死了,她望着那白帆渐渐地靠近。她心中苍凉极了。
“秀——”
黄春秀大吃一惊。
是小狗在喊她,还朝她挥着手。
小狗站在那船头,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黄春秀跳起来,他大声喊:“小狗——”
“秀——”
“小狗你还活着!”
“秀,我还活着。我命大,我是死不了的,秀——”
“小狗——”
14
小狗回来了,还是和郑文杰一起杀猪。他父亲李文化对他的回来没有十分的高兴也没有什么不高兴,他显得十分的平常,好像小狗只是出去玩了一圈回来而已。小狗对他父亲李文化也没有是分别后又重逢的感动,他只是觉得父亲李文化苍老了许多。小狗和大狗还是像以前那样了,没有什么话,大狗上他的学,刻苦地读他的书,小狗还是和郑文杰一起杀猪。小狗回来的那天晚上,大狗还是十分激动的,他和小狗说了一个晚上的话。大狗在那个晚上说到了乡亲们给他送葬的事情,当时,小狗听了没有什么反映。
小狗回家的第二天的一大早,有人看到小狗扛着一把锄头上了山。
小狗把他自己的坟墓给平了,那块碑也被他埋在了地下。
黄春秀在小狗回来之后,她就不想念小狗了。小狗还是原来的那个样子,脸上毫无表情,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小狗被洪水冲走之后,他抱着一根从上游冲下来的木头,被冲到了下游,被人救起来了,郑文杰高兴死了,但他不能太高兴了,因为毛主席死了。郑文杰拍了他的头一下:“你小子命大!”小狗吐了吐舌头:“命大有什么用,还不是回来受苦。”郑文杰兴奋地说:“瞎说,只要有我郑文杰在,我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小狗突然问郑文杰:“毛主席怎么也会死。”郑文杰拍了他的头一下:“别瞎说,不然又把你打成反革命。”在小狗的想象中毛泽东主席是不会死的,可以活一万岁的。
小狗不吭气了。他十分的迷惘。
悼念完毛主席过后不久,“四人帮”也被打到了。
15
一天晚上,刘金高老师来到了大狗家。
黄春秀的房子还没修好,他们一家还是和大狗一家人住在一起。刘金高老师来了,黄春秀和大狗都挺高兴。刘金高老师并不是常来他们家。来了一定是有什么好事或者坏事,因为大狗在学校里是三好学生,肯定不会有什么坏事情的,所以他们都十分高兴。
刘金高老师还是穿着那身发白了的中山装。他脸上的表情十分喜悦。李文化和郑杨梅给他让坐。郑杨梅还去给刘金高老师倒了一碗茶。
刘金高坐了下来。他喝了一口茶说:“这茶不错,不错!”郑杨梅爽朗地笑着说:“刘老师要是喜欢喝茶,你走时我给你捎点,春秀她爸爸刚刚从城里捎了两斤茶回家。”刘老师说:“不要不要,你还是留着喝吧。”郑杨梅又说:“茶叶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拿去喝就行了。”
刘金高老师家的房子也被冲垮了,好在他那个村的支书早早疏散了修坊村的居民,不然,刘金高的妻子和小儿子也可能没救了,修坊村是这次洪灾的重灾区。现在,他们一家四口就挤在学校那一间房里,好在他女儿是中学的学生,在学生宿舍里住,不然,那不知怎么挤。
刘金高环视了一遍李文化家的房子说:“你们这房子还是挺宽的嘛,住两家人不嫌挤,唉,我要是有多半间房就好了,修坊村的房子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建起来。”
“别急,慢慢来,急不了的。”郑杨梅说。
“喝茶,喝茶。”李文化说,他脸上堆着笑。
刘金高喝了一口茶说:“文化,我给你们家带来的一个大喜事呀!”
“什么喜事?”大狗睁大了眼睛。
“对,什么喜事,刘老师?”黄春秀也急了。
刘金高拖长了声说:“小狗成英雄啦!”
“什么,小狗是英雄?”李文化觉得不可思议,他怎么能相信小狗那个小混蛋能成为什么英雄。
“是不是因为他在洪水中救人?”黄春秀问。
“不完全是。”刘金高说。
“那是为什么?”大狗着急死了。
刘金高卖了一个关子:“你们猜猜。”
郑杨梅笑着说:“鬼才猜得出来。”
李文化本来想说什么,但他听了郑杨梅的那句话,他就不说了,他坐在那里微笑着。
刘金高看他们谁也答不上来,就笑着说了出来:“你们还记得去年这时侯小狗怎么退学的吗”
“因为反动标语呗!”黄春秀说。
“那你们知道,反动标语写的是什么?”
“是什么打到江青嘛。”大狗接上了茬。
“你怎么知道?”刘金高问。
“是赵波说的。”大狗说。
“让他保密,他还是没有保住,看来赵波这个人靠不住!”刘金高说,“对,就是反动标语写得打倒江青,所以,小狗才是英雄,你们想想,现在江青作为四人帮的一员被打倒了,证明小狗是有远见卓识的吗,而且,在那个时候,他敢说打到江青,他不是英雄谁是英雄?”刘金高的话说得有道理。
“那英雄有什么待遇?”郑杨梅不讲什么大道理,她是一个讲究实际的人。
“有哇有哇,我来告诉你们,就是待遇问题。明天呀,在樟树镇中学操场开全镇批判四人帮的大会,同时也是表彰银旺同学。”刘金高说,“公社书记要亲手给小狗戴大红花,给他发奖品,我们学校决定了,让银旺同学回初中去上学,还是从初中一年级上起,还作出了免收他一个学期学费的决定!”
大狗“哦——”了一声,这消息对他而言简直是太好了。
黄春秀也兴奋极了。
刘金高环视了一圈,问:“银旺呢?”
黄春秀说:“他和他师父郑文杰去喝酒去了。”
“喝酒?”刘金高问。
“对,他经常和他师傅一起去喝酒。”黄春秀说。
刘金高吞了一口口水说:好吧,我该回去了,天也不早了。
他们一行人把刘金高送出了门。
刘金高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他一出门就想,此刻有一杯酒喝该有多好!
他也想喝一杯酒。
他想的是为了小狗喝一杯喜酒。
16
郑文杰听到了消息后,就对语重心长地说:“小狗,你还是回去读书吧。跟着我杀猪不会有什么作为的,你不笨,读书会出人头地的,你想想,你家一下子要出了两个大学生,你爸还不高兴死呀!”
小狗没有说话。郑文杰本来想带小狗出外去赚钱谋生的,他不想再在食品站干了。他就是走街串巷去给人家杀猪也比在食品站干强。在食品站干赚不到钱的,郑文杰其实早就想自己干了,但是那个时候还不允许他们自己单干,那是投机倒把的行为,现在应该不一样了。正当他们要离开樟树镇时,小狗却当了英雄。他为小狗高兴。
小狗当英雄了。他自己没有什么兴奋的感觉,一切还是那样平淡,他不知道什么叫英雄,他只知到自己该干自己应该干的事情。可大家还是把他当成了英雄。
学校里和镇上要开大会表彰他,可他没有一身像样的衣服。他总不可能穿再破破烂烂的衣服上台去接受表彰吧,所以,他必须要有一套像样的衣服,他自己不着急,可大家都在帮助他想办法。
赵波挺积极的,就像当初他发现反动标语一样积极。他向父亲要了一套新的军装和一顶军帽来到了大狗小狗的家里。他让小狗穿上试一试合不合身。小狗穿上了衣服。他一看,军衣穿在他身上虽然说大号了点,不过还是挺像英雄的模样的。赵波一看小狗脚上少了一双鞋。他拍了自己的脑袋一下说:“看看我真笨,连鞋也忘记拿了。”说完赵波又跑回家里,给小狗拿了一双解放鞋,这样就一一的配齐了。小狗这身打扮在大狗和刘扞东他们的眼睛里是很神气的,他们也希望自己能在什么时候当个英雄,也让赵波搞一套军装穿穿,神气神气。黄春秀看小狗穿怎么一身军装,她一个劲地笑,郑杨梅也在笑,她对女儿说:“你不要把牙给笑掉了!”
赵波其实是把小狗打扮成一个刚入伍的新兵。
小狗自己感觉到别扭,穿得很不习惯,他老是要把衣服脱下来,大家制止了的行为。
赵波大方地说:“小狗,我父亲说了,尊重你是个英雄,这套衣服就送给你了。”
小狗想,自己要不是被他们说成是英雄,不知道赵波会不会送新衣服给他穿。
那天的大会开得很隆重。樟树镇中学舞台下的操场上挤满了群众。赵波的父亲也坐在主席台上,好像就坐在小狗的旁边,那位武装部装用一种怪异的目光打量着他,让他全身起鸡皮疙瘩。
公社书记他们一个个讲话,小狗什么也没有听进去,他的心不在这会场上,他的心在一个人的身上。他的目光总是向学校外面通向汽车站的方向眺望。
公社书记果然给他戴上了红花。
还奖给他一支钢笔和一个塑料皮的日记本,公社书记还给他一张奖状。还鼓励他要好好学习,底下一阵狂热的掌声响起来。
在台子底下的刘金高和黄春秀以及大狗他们都热泪盈眶,就在这时,该轮到小狗发言了,他却把刘金高老师花了一个晚上写好的讲话稿放在了主席台上,他跳下了台子,来到大狗和黄春秀身旁。他把本子给了黄春秀,把钢笔给了大狗,然后把大红花摘了下来,挤出人群,朝车站奔去。
他知道郑文杰肯定在车站等着他。
果然,他看到了郑文杰。
他高喊一声:“师父——”
郑文杰的眼睛湿润了。
谁也不知道小狗的做法对不对。但他自己认为是对的。为了大狗,为了父亲,他的牺牲是对的,或者是错的。
小狗和郑文杰一起离开了樟树镇乡村。
第五部 野芒
1
黄春秀说,大狗上了高中之后,就成了一个十足的书呆子,还把眼睛也读近视了。他用小狗在外面寄回来的钱到县城去配了一副眼镜。他这次去县城不是走路去的,而是奢侈地做了一回客车。大狗上城里去配眼镜,特地去那个饮食店找那个中年妇女,那个中年妇女已经不在了。大狗问了好多人,他们都不知道那个中年妇女去了哪里。大狗心里很不好受,那个中年妇女如果让他叫她一声妈,他也会答应的。大狗配眼镜回来之后就一直戴着眼镜上学。郑文革第一个说:“大狗成了‘四眼狗’了。”从那以后,许多同学就在背地里叫大狗为“四眼狗”,反正都是狗,大狗没有在意,干嘛要在意呢。其实,“四眼狗”听上去也蛮不错的,大狗知道,樟树镇的人们对那些有文化的戴眼镜的人都称为“四眼狗”,做个有文化的人,是大狗的理想,他当然不会在乎别人叫他“四眼狗”了。只是他戴着眼镜时,他会想起在他乡和郑文杰一起挣钱的小狗,他的眼睛里就会升起一种如水似物的物质,他知道,那叫情感。他想,自己要不好好读书,不考上大学,就对不起小狗,也对不起父亲李文化和郑文杰。
2
大狗常常一个人抱一本书天蒙蒙亮就到河滩的野芒地里去读书。他在野芒地里大声地朗读着,把野芒地里的鸟儿惊得乱飞。那些鸟不知道他的声音是不是有杀伤力,在没有被他的声音杀伤前赶紧逃掉。
在河里捕鱼的人惊奇地朝野芒地里张望,是谁一个人大清早的在野芒地里大声说话?他们看不到人。茫茫的野芒地里闪动着一种不可捕捉的亮光,春天是绿色的亮光,秋天是白色的亮光。
大狗对黄春秀说,在野芒地里读书清静,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去,你要想去,我每天早上叫你。黄春秀的脸红了。她现在长成一个漂亮而又羞涩的少女了,她不好意思和大狗单独在一起,尽管她经常到大狗家里向大狗求教。她的脸红了说:“大狗,我不去。”大狗傻呼呼的看着脸红的黄春秀,他觉得黄春秀脸红的样子很好看,他内心微妙地颤动了一下,不过很快就平静下来,他没有多想什么,他一直把黄春秀当做自己的妹妹。
“为什么?”大狗的声音已经变成男人的声音了,不是那充满童稚的声音了。他们都在长大着。
“不为什么。”黄春秀忽闪着大眼睛。
大狗再次强调说:“野芒地里很清静的,是读书的好地方。”
黄春秀低下了头说:“是吗?”
大狗坚定的点了点头。
黄春秀这才说出了心里话:“那你叫我吧。我和你一起到野芒地里去读书。不过,不要叫我的名字。”
大狗傻乎乎的:“为什么?”
黄春秀还是红着脸说:“没有为什么,你总是问为什么干嘛呀!”大狗变傻了,黄春秀想。
大狗看着黄春天秀,他的手在自己的头上使劲地抓了抓说:“那怎么叫你呢?”
黄春秀笑出了声说:“你就学狗叫吧!”
大狗点了点头:“好罢,我就学狗叫。”
每天清晨,黄春秀的家门口就会传来“汪汪汪汪”的狗叫。郑杨梅被吵得难受,她纳闷地说:“哪来的野狗,在门口乱叫。”黄春秀装模做样地说:“妈,我出去看看。”郑杨梅翻了一个身又睡着了。黄春秀出去后就不再回家里来了,她清楚母亲听不到大狗学的狗叫后会重新睡着的,母亲在早上十分的恋床,她认为早上睡觉是最舒服的事情。
黄春秀和大狗一起到河滩的野芒地里读书,这里可真是好地方,空气清新,没有人打扰。他们俩一人找了一个地方坐在那里各自背诵着该背诵的东西。在这里读书,他们都觉得事半功倍。
起初,她和大狗面对着面读书。
黄春秀每读一句书都能看到戴着眼镜入神地读书的大狗。大狗也是每读一句书都能看到脸蛋红扑扑的黄春秀。
黄春秀背过了身。
大狗也背过了身。
他们背对背在野芒地里读书。
3
刘金高还是他们的班主任,那时候樟树镇中学的师资很缺少,刘金高就从初一到高二一直就当大狗他们的班主任。后来就再也没有这种现象了。
刘金高对郑文革是越来越没有办法。
这小子发育快,上高一时个子就超过了大狗蒲卫红他们,成为全班最高最壮的一个同学。他自从哥哥郑文杰和小狗离开樟树镇到外面去谋生攒钱之后,他就放任自由了。没有人可以约束他。原先郑文杰可以管教管教他,郑文杰走后,他就成仙了。他在学校里念书是象征性的,早饭一吃完,他书包一背,对父亲说:“上学去了。”父亲就很高兴,文革又去上学了,他也不知道儿子究竟上的是什么学,他也从来都不过问。在学校里没上两节课,郑文革就溜了。他在家里和学校都呆不住。无论在学校里还是在家里,他都感觉自己是被绳子给捆住了手脚,他没有一点快感。
他总是和镇子里那些游手好闲的小青年混在一起。经常和他在一起的有两个人,一个叫游南水,另一个叫宋建设。游南水和宋建设在镇子里是惹不起的主,打架斗殴不说,还偷鸡摸狗,什么坏事都干。郑文杰和小狗在的时候,还不太显得出他们,因为郑文杰爱打抱不平,看到游南水和宋建设欺负人,他会站出来说话,游南水和宋建设都怵郑文杰,还怵郑文杰身后瘦高的长着一双狼眼的小狗,小狗手中的杀猪刀是瘆人的,他们不想惹火小狗。所以,郑文杰和小狗离开樟树镇后,这两小子就开始在樟树镇显山露水了。
在郑文杰和小狗走后不久,郑文革就同游南水和宋建设把铁蛋打了一顿。铁蛋在小狗走了之后,就没有人陪他玩了。他孤独极了,除了给父亲拖风箱,就是一个人在樟树镇乡村里游荡。郑文杰在一条路上和游南水宋建设堵住了铁蛋。铁蛋心情不好,还流着涎水,睁着那双水牛眼,一点生气都没有。人们说,铁蛋只有和小狗在一起时才像个人样。铁蛋看着郑文杰他们,郑文革笑着说:“铁蛋,你现在不神气了吧?”铁蛋不明白郑文革在说什么。他不理郑文革他们,一直往前走。宋建设手中握着一条木棍,他用木棍挡住了铁蛋。铁蛋被他们弄烦了,他朝他们嚎叫着说:“走开!你们都走开!”郑文革被他那旁若无人的态度激怒了:“揍他!”
宋建设打人素来狠,他一棍子打在铁蛋的身上。铁蛋“哎哟”了一声。“你还叫!”郑文革踢了铁蛋一脚。游南水朝铁蛋脸上吐了一口唾沫。铁蛋被他们打着,他似乎不觉得疼痛,也不还手。他只是说:“你们为什么打我。”郑文革说:“打的就是你,小狗的跟屁虫!”他们打够了就扬长而去。铁蛋等他们走了之后才坐在泥巴地上,哇哇大哭起来:“你们为什么打我。”
郑文革和刘金高一般不发生什么冲突。
对于刘金高说他“裨草”一事他早就忘了,也没人敢再提裨草了。如果你想挨打,那么你就在郑文革面前说声:“裨草”。再小声都行,只要能让郑文革听到,那么,你就惨了。放学之后,你就会在回家的路上遭到袭击。轻则挨上几耳光,重则让你头破血流!
郑文革的事刘金高并不是不知道,而是他拿郑文革也没办法,他曾想,要是郑文杰在的话就好了,那么郑文革就有救,最起码他不至于和那些小流氓在一起越陷越深。郑文革一般不在学校惹事,他对同学们没什么兴趣,按他自己的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他的这个原则,没有惹怒校方,使得还他可以在学校里混下去。
但郑文革也有“兔子吃窝边草”的时候。
有一天,他一个人坐在桉树底下发呆。看着表妹黄春秀、杨小云和刘小丽在阳光下跳绳。他琢磨着,黄春秀是学校里公认的校花,要脸蛋有脸蛋,要条子有条子;杨小云虽说胖点,但皮肤白,长得也不难看,还算过得去。可那个叫刘小丽的就不那么“丽”了。他呆呆地想,刘小丽那张脸怎么像他老爸呢。特别是那个大鼻子,大蒜头一样趴在那张大脸上,那张大脸上还长满了青春痘。让郑文革难受的是,刘小丽老是用手去挤脸上的青春痘,有时挤得鲜血淋漓。他突然站起来,大声地对刘小丽说:“刘小丽,你知道吗,你也有三高。”刘小丽白了郑文革一眼。郑文革乐了,他哈哈地笑。
赵波凑了上来,他问郑文革:“刘小丽哪有三高?”自从上了高中后,赵波不知道怎么回事,又和郑文革混在了一起。
郑文革盯了他一眼:“笨蛋!你自己不会看呀!”
赵波讪笑着。
杨小云大声说:“赵波是郑文革的跟屁虫!”
黄春秀笑了起来。
郑文革停住了笑,他说:“刘小丽,你有三高,鼻子高,个子高,还有屁股高!”
赵波哈哈大笑。
赵波快笑死了,他抱着肚子蹲在了地上。
刘小丽捂住脸飞而去。
黄春秀走到表哥郑文杰面前,盯了他一眼,往他面前的地下吐了口唾沫说:“郑文革,你真缺德!”
郑文革突然发现,表妹黄春秀生气的样子比平常的样子好看得多。郑文革为自己的重大发现洋洋自得,他想自己也是蛮不错的,能在一会功夫里发现两个女同学的特点。
刘小丽受了郑文革的侮辱,觉得特别的难过,她回到教室里,趴在课桌上嘤嘤地哭。同学们都看着她,有的还在偷偷地笑。
黄春秀和杨小云回来了。
她们走到刘小丽面前劝着刘小丽。
“小丽,你生他的气干什么?他从小就爱说瞎话。他说的话是没有人相信的。”黄春秀摸着刘小丽的头发说,“小丽,你别哭,行吗?谁说你不好看,你的头发是我们班最黑的了,我的头发就老是发黄,我妈妈还是我是黄毛鸡崽呢。小丽,不哭,好吗?”
杨小云拉着刘小丽的手说:“小丽,别哭了,一会咱们告诉老师去。让老师去说郑文革。”
刘小丽伏在那里说:“不告老师。”
杨小云顺着她说:“好,不告诉老师,让春秀去收拾他,春秀怎么骂他,他都不敢怎么样的。”
刘小丽抬起了头,她用手绢擦干泪水,她说:“不告老师。我是长得丑,可他郑文革也不能这样侮辱人。”
黄春秀眨了眨水灵灵的大眼睛说:“我有办法收拾他!”
杨小云看着黄春秀说:“春秀,你有什么办法?”
黄春秀晃了晃头说:“我让我妈收拾他,他还是怕我妈的。小丽,不要哭了,晚上就有他好瞧的了,我保证他明天就不敢这样说你了。你放心吧!”
黄春秀一回家就把郑..文革在学校里欺负刘小丽的事告诉了母亲郑杨梅。郑杨梅说:“这个坏小子,比文杰那时还坏,文杰打架耍横总是讲个理,这臭小子是没有一点道理就惹是生非,是该管教他一下了。”郑杨梅说完就立即来到了郑文革家里。
郑文革的父亲一看郑杨梅气呼呼的来了,不知她又犯哪门子邪了。郑杨梅气势汹汹地对她哥说:“郑文革呢?把这个臭小子给我叫出来!我看他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郑文革父亲说:“他怎么拉,你这样凶狠找他干什么呀。他无论怎么样还是你侄呢。”
郑杨梅瞪了哥哥一眼:“你就知道惯孩子,你这样下去你会有苦头吃的!他在哪里?”
郑文革父亲只好有气无力地说:“他在房间里。”
郑杨梅在厅堂里大声对着郑文革的房间门叫道:“郑文革,你给老娘出来!快滚出来!”
郑文革踢踢踏踏地走出来,他一副悃得不行的样子:“我正要睡觉呢,姑,你发那么大火干什么的,谁惹你老人家了,我去揍他!姑,你说,是谁欺负你了!”
郑杨梅气坏了:“你这个坏小子,谁敢欺负我呀!你说,你今天给我老实说清楚,你在学校又干什么坏事了?”
郑文革对郑杨梅咧了咧大嘴巴说:“姑,你别听秀瞎说,我什么坏事也没干。我现在可遵守学校的纪律了,我能干什么坏事呀!”
黄春秀一直跟在母亲的后面,这时,黄春秀一点也不给郑文革留情面地说:“你怎么没干,你说刘小丽三高把刘小丽都说哭了。人家好好的,又没有惹你,你就欺负人家,算什么男子汉!”
“是不是有这么回事?”郑杨梅质问道。
这时,郑文革父亲问:“文革,什么三高呀?”
郑文革笑笑说:“鼻子高,个子高,屁股高嘛,这是事实,刘小丽就是这三高,我又没有骂她。”
郑文革的父亲笑出了声:“这有什么!”
郑文革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对郑杨梅母女说:“就这样吧,姑,你也该回去做饭了吧,秀,bbr>.99lib?你饿了没有?”
这把郑杨梅气坏了,她过去要打郑文革。她一巴掌打过去。郑文革嬉笑着一下躲闪开,飞快地进了屋把门关上了。郑文革在里面说:“刘小丽要长得像秀那样漂亮,我就不会说他了。”
郑杨梅拉起黄春秀的手走了,她气得浑身发抖,她发誓再也不踏进这个家门。郑文革的父亲还在嘻嘻地笑,像是开心地看一出戏。
黄春秀一家正在吃午饭,只听到门外自行车铃的响声,已经上初中一年级了的黄春洪的耳朵竖了热起来,他三口两口的扒掉碗的饭,要走。
“门口的是谁?”郑杨梅沉着脸问。
黄春洪不说。
自行车的铃声又急促地响起来了。
黄春洪不耐烦地样子:“我要走了。”
郑杨梅还是沉着脸说:“不说是谁,就不要走。”
黄春洪的脸憋得通红。
黄春秀这时说:“我出去看看。”黄春秀出去一看,哪有什么自行车呀。她回到屋里对母亲说:“妈妈,没有人呀。”
郑杨梅转了转眼珠子说:“这就有古怪了。”
黄春洪的脸有些红:“妈,我可以走了吧!”
郑杨梅没有想出什么来就挥了一下筷子:“走吧,走吧!”
黄春洪出了门,他看到郑文革骑着一辆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从一条小巷子里驶过来,他坐上郑文革自行车后座,说:“表哥,你在哪里弄了那么新的自行车。”郑文革神气地说:“你表哥有本事吧?”黄春洪笑着说:“你又吹牛了。”郑文革最讨厌别人说他吹牛,他大声说:“牛皮不用吹,火车不用推,你有本事弄这崭新的车骑。”黄春洪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表哥,什么也不用说了,你教会我骑自行车就算你有本事了!”郑文革得意地说:“这还用说,谁让你是我表弟,我答应过你的事是不会食言的。”黄春洪高兴了。郑文革把黄春洪带到学校的操场上,教黄春洪学骑车。
那车是赵波的。
赵波上高中以后,不知怎地,他不喜欢和书呆子大狗玩了。
他很想向郑文革靠近。
他觉得郑文革身上有种让他着迷的东西,那种令他着迷的东西具体是什么,他也弄不清楚。
郑文革对赵波变得不屑一顾。
郑文革不喜欢和同学在一起,他觉得和自己的同学在一起没劲透了,一点刺激都没有,他们循规蹈矩,老是谈读书的事情,郑文革不感觉到有什么兴趣。他想玩一些和同学们不一样的东西。
一天,郑文革一个人觉得百无聊赖,他独自躲在露天舞台后面抽烟,抽着烟,望着高远的天,什么也没想,太复杂的问题想了也没意思,干脆不想它算了。他正在吞云吐雾,他突然听到有人叫他:“郑文革。”
他吃了一惊,他本能地扔掉了那根纸烟。他以为是老师发现他在抽烟来管他了。
他回头一看,他骂了一声:“去他妈的,吓我一跳,你来干什么。”说着,他去草丛里找他扔掉的那根烟。那根烟还在草丛冒着烟,赵波抢过一步,他捡起那根烟,笑容满面必恭必敬地递给郑文革。郑文革把烟重新吸上,他靠在那里,两腿伸直,闭上了双眼。他对赵波爱理不理的,这让赵波有些尴尬,赵波看着对自己爱理不理的郑文革,心里不是滋味。
赵波过了会小声说:“文革,抽烟是什么滋味?”
郑文革白了他一眼说:“自己抽一根不就知道了。”
赵波脸红了:“我不会抽。”
郑文革心想,赵波真烦人,不会抽烟还问什么。他睁开眼,他对赵波说:“你真想抽烟。”
其实赵波根本就不想抽烟,但他为了接近郑文革,他违心地说:“想极了。”
郑文革眼珠子转了转说:“那就来一根吧。”
赵波战战兢兢地接过了一根烟。
郑文革一看有人跟他学坏,他马上就来劲了。他掏出火柴,给赵波点着了火:“手不要发抖,抽烟很好玩的。”赵波吸了一口烟就呛住了,他拼命咳嗽起来,咳得眼泪也流出来了。他擦了擦眼睛说:“好辣!”郑文革笑着说:“没事没事,你看,这样吸就不会呛了。”他给赵波做了一个示范。赵波照他的说法吸了一口烟,果然没有再咳嗽,赵波心里忐忑不安,他学抽烟了,他的心里异常复杂。
郑文革看着他抽烟,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对赵波说:“哥们,以后有什么好玩的,我一定叫上你,你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就尽管说,没问题的。”
赵波很感激。他没想到那么快就接近了郑文革。
他对郑文革的表面上豪爽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以至于赵波从那以后对许多人都爱拍一下别人的肩膀说:“哥们,以后有什么好玩的,我带你去,你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尽管说,我一定帮你!”完全是郑文革的翻版。
郑文革对赵波并不是像他自己说的把赵波当作哥们。他觉得赵波有他可利用之处。比如,在一段时间里,他就看上了赵波的那辆自行车。他也不直接的向赵波要自行车,他知道赵波会来找他。
他坐在露天舞台背后抽烟时,赵波就会到来。
他轻描淡写地扔一根烟给赵波说:“来一根?”
赵波笑着说:“来一根吧。”
郑文革递给了赵波一根烟。赵波抽烟的样子一点也不老到,他夹着烟的手指有些抖动。郑文革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他十分明白赵波抽烟时内心的那种恐惧感犯罪感,他怕被老师被家长发现,郑文革也有过那样的时刻,他记得游南水第一次让他抽烟时也是这样子的。那时郑文杰还在樟树镇,他不能让郑文杰发现他抽烟,如果被郑文杰发现了,那么他就倒霉了,郑文杰非狠狠的收拾他一顿不可。他每天回家都要涮好几边牙,不能让郑文杰闻到烟味。现在,赵波也一样,他回家要偷偷的刷上好几遍牙,他怕被自己当武装部长的父亲发现,他父亲要是发现他抽烟,会把他的屁股用军用皮带抽烂。郑文革对赵波说:“赵波,你怕你爸吗?”赵波其实怕得要死,但跟郑文杰在一起,他就壮着胆子说说:“不怕。”郑文革眼珠子转了转说:“不怕就好。赵波,你那自行车好骑吗?”赵波得意地说:“对了,我的自行车可好骑了。”郑文革不说话了,他吐着烟圈,好象在思考着什么问题。赵波心里仿佛明白了什么:“文革,你如果想骑我的车,就给你骑吧。”郑文革就那样把赵波的自行车当作自己的自行车一样骑了。赵波有时把自行车借给别的同学骑,郑文革就会生气。他不会威胁说要叫镇上的人打赵波,因为赵波的父亲是武装部长,他们还是不敢碰他的。他们也知道,有些人是不能侵犯的,但郑文革会说:“你吸烟的事刘金高老师不知道吧。”赵波的脸色就变了。
把赵波自行车经常占为己有,是郑文革的第一步利用赵波的步骤。他还有第二步,第三步。
第二步,郑文革就要从赵波身上刮油水了。他知道赵波的零花钱是全班最多的了,有些人根本就没有什么零花钱,比如大狗那个四眼狗,郑文革本来也不想从赵波身上刮什么油水,但看他贱兮兮的老往自己身边凑,他就下了这个决心。
那天下午,上完了第二节课,他把赵波拉到一边说:“赵波,你想不想见识一下刺激的东西。”赵波来了情绪:“什么刺激的事情?”郑文革说:“你先不要问我,你说想不想吧。”赵波说:“肯定想啦。”“那好,我带你去吧。”郑文革说。他们就踏着自行车往河滩那边驶去,郑文革力气大,他带着赵波。
赵波心里“扑通扑通”地跳着,他不知郑文革这坏小子会把他带到哪里去。郑文革把赵波带到了河滩上的野芒地里。赵波和郑文革把自行车推进了野芒地里。郑文革尖利地吹了一声口哨,野芒地里也传来一声尖利的口哨声。郑文革带着赵波,推着自行车往口哨声的方向走去。
赵波看到了这样一副情景,几个小青年围在一起,在那里打牌,他们口里都叼着香烟,他们的面前放着一些5毛或者1元的散钱。原来他们是在赌博。赵波一看呆了,他对郑文革说:“咱们走吧。”郑文革说:“着什么急,看一会儿吗,又不会死人。”赵波只好和郑文革一起蹲下来,看他们玩。不一会儿,郑文革替下了游南水,郑文革拿起庄家分给他的两张牌,慢慢地展开,他展开一看,一张是红桃二,一张是黑桃三,他很没劲地扔掉了牌:“5点。”郑文革掏出一块钱无奈地扔给庄家,庄家是20点,通吃!
赵波坐在了郑文革身边,他胆战心惊地看着郑文革他们赌博。
郑文革眉头紧锁,他又慢慢地展开了两张黄牌,他兴奋地叫了一声:“20点,通吃!”他把一张红桃10和一张草花10扔到地上。果然,他一下子就把三元钱收进了口袋,赵波很奇怪,郑文革不象那三个人,把钱明明白白地放在自己的面前,而是收进了口袋里。接下来几把,郑文革都是20点,很顺,每把都通吃。郑文革回头看了看赵波:“赵波,玩两把。”赵波脸红心跳地说:“不玩不玩。”游南水在旁边说:“玩吧,又不会死人。”赵波还是说:“不玩,不玩。”其实,他心里十分矛盾,刚开始是害怕,看郑文革赢钱后就觉得刺激,手痒痒的,但他又下不了决心。郑文革说:“赵波,就玩一把,行吗?”游南水说:“赵波,别像个女人似的扭扭捏捏,玩一把吧!”游南水把郑文革推开,把赵波按在了郑文革坐过的位置上。
赵波想:“就玩几把吧,以后再也不玩了!”
他知道赌博不好,但此时他没有办法拒绝。他对郑文革说:“郑文革,我今天没带钱。”郑文革大方地说:“没关系,我借给你。”说着,郑文革就掏出五元钱递给赵波。那是5张揉得烂兮兮的1元钱钞票。赵波接过了钱。
赵波斗胆说:“那就玩玩吧。”说这话时,他的底气不足。他想,他吸烟、赌博的事要是给父亲知道了,他非一枪崩了自己不可。但他一转念,郑文革是不会告诉他父亲的,郑文革那么讲义气,应该没事,他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开始了赌博。
赵波第一把牌就是20点,通吃!他兴奋极了,马上就来了兴趣。
一直玩到太阳落山。
奇怪的是,自从赵波上来后,他的手气就很好,一直都是他赢,他一下赢了差不多二十多块钱。赵波高兴得合不拢嘴,连忙说要请客。他们离开那片白茫茫的野芒地,走上河堤。郑文革骑上车,让赵波上,赵波一上去,就听到“扑哧”一声,后轮胎爆了。
赵波看着郑文革,郑文革看着赵波,他们俩哈哈大笑起来。
郑文革把自行车扛了起来,朝镇子上修自行车的地方走去。
从那以后,郑文革就经常把赵波带到野芒地里去玩20点了。也从那以后,赵波从没有再赢过了,几乎每玩必输,越输越想翻本,越想翻本就输得越多。赵波已经陷入了一个泥潭,他越陷越深,差一点拔不出来了。
要不是刘金高老师,他就废了一个人。
刘金高老师注意到了赵波的反常行为,他发现赵波上课时,要么无精打采的,要么就在课本上画扑克牌,精神一点也不集中。赵波的学习成绩也急剧下降,高中是关键的一个学龄段,以后能不能升入更高的学府学习或者要有所作为,必须扎扎实实地过这一个难关,而这个难关你是不容许放松的,一放松就再也不补不回来了,也许会造成终生的遗憾。
刘金高老是找赵波单独谈了好几次心,赵波都没说什么,他还是老样子,没什么进展。他也知道赵波近来老是和郑文革在一起。郑文革他刘金高是不会管他的了,刘金高也管不了他,随他去了。但赵波本质是好的,他不能看着他这样子沉沦下去。可他又拿不出更好的办法来说服赵波。不久,赵波自己创造了一个让刘金高点化他的机会。
郑文革他们一伙从赵波身上刮油水觉得还不过瘾。有一个晚上,郑文革和游南水、宋建设一起在一个街角蹲在那里商量着什么,郑文革说:“对,就让他去干,抓住了他也没事,他爹是武装部长。”游南水说:“他会不会干呢?”宋建设说:“文革,你去吓唬吓唬他,他肯定愿意干的。”郑文革说:“我去找他。”游南水说:“今天太晚了,他也不会出来了,明天吧。”宋建设说:“那就明天吧。”郑文革说:“宋建设,你去准备一包老鼠药。”宋建设说:“要老鼠药干什么?”郑文革说:“明天晚上你就知道了。”他们说好了,明天晚上在茶果场外面的小树林子里集合。一只狗朝他们嗅过来,那条狗以为他们三个蹲在那里拉屎,就走过来了。郑文革说了声:“打!”他们一人摸起一块石头,朝那条不知趣的狗劈头盖脸地砸了过去。那狗被砸得哇哇乱叫,瘸着一条腿夹着尾巴仓皇逃窜,他们三个人哈哈大笑起来。听见他们的笑声,一个从他们面前走过的姑娘飞奔起来。
第二天晚上,郑文革和游南水、宋建设他们早早到了那小树林子里。远处樟树镇中学灯火通明,学生们都在教室里晚自习。应该说,樟树镇中学的学习风气还是不错的,客家人有一个传统,就是再苦也要培养孩子读书。实在读不出来,他们也没有办法。像郑文革,你就是成天把他绑在教室里,他也是坐不住的。
“怎么还没有来?”游南水着急地说。
“对呀,这小子会不会不来呢?”宋建设咕嘟了一声,他手上拿着一个塑料蛇皮袋,是装尿素用的那种大塑料袋子。
“赵波不会不来吧?”游南水说,他捅了郑文革一下。月光下,郑文革的眼中有种贼亮的光芒:“他敢不来!”
宋建设说:“他要是不来怎么办?”
郑文革说:“他要是不来的话,我去干!”
过了一会儿,他们听到了自行车的铃声。
“来了!”郑文革兴奋地说。
郑文革把赵波的自行车头牵住,说:“叫你不要骑车来,你怎么不听。”赵波说:“你不知道,今天晚自习刘老师在分析一篇作文,耽误了一会时间,他一讲完,我就赶来了,我怕你们等着急了,才骑自行车来的。”
“好了,把自行车锁在这里。”郑文革说。
“不会被人偷走吧?”赵波有一些担心。
郑文革说:“你知道我们是谁吧,谁敢来偷我们的东西!”
赵波不说话了。树林子里传来各种虫鸣。赵波心里七上八下,他本来不想来,但郑文革那一句话让他不得不来:“刘老师不知道你抽烟和赌博的事吧。”看着郑文革那阴恻恻的目光,他知道自己把自己送进了狼窝,其实他早就有所省悟了,他想不再和郑文革来往了他知道这样下去不会有好处,但他不能自拔了。他害怕郑文革他们,这帮家伙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开始吧!”郑文革说。
他们朝茶果场的一片桔子园里摸去。这是桔子成熟的季节,那金黄的桔子挂在枝头,多么的诱人哪。这片果园是蒲卫红父亲蒲中华的心血,是他精心培植的良种柑桔。他给这种柑桔取名为“东方红一号”。“东方红一号”让郑文革早就起了歹心,他和游南水、宋建设一直算计着怎么偷他一大塑料袋的桔子出来。
郑文革对宋建设说:“老鼠药呢?”
宋建设把一小包老鼠药递给了郑文革。郑文革从裤袋里掏出一个馒头,把老鼠药夹进馒头里。
他们摸到了离茶果场了望哨较远的一个角落。郑文革小声说:“你们在这里等我,我一会儿就回来。”
郑文革摸到了了望哨旁边,了望哨其实是用竹子搭起来的一个小竹楼。郑文革知道了了望哨底下有一条狗,很大的一条狗,那条狗就是在白天也会对进入果园附近的目标狂吠。那条狗有些感觉,它竖起耳朵,那狗头威风凛凛的抬起来张望者。郑文革咬着牙说:“你死定了。”他把馒头朝那条大狗扔了过去。那狗叼住了馒头,三下两下就吃了下去。郑文革看着那条大狗不一会儿就趴了下去,“呜咽”一声就倒毙在那草地上。郑文革大喜。他摸回了游南水他们呆的地方。郑文革激动地说:“解决了!”
郑文革扒开铁丝网的一个口子,刚好可以钻进去一个人。他对赵波说:“你个子小,你钻进去摘了桔子就把桔子扔出来。游南水你负责观察,一有情况你就吹口哨,我和宋建设负责捡赵波扔出来的桔子。”
赵波战战兢兢地钻进了那片柑桔园。他没有想到郑文革他们是叫他来偷桔子,他后悔极了,但是现在后悔是来不及了。
果实挂在树上。
果实在月光下似乎带着一层夜雾的水。看上去湿漉漉的。
赵波手忙脚乱地摘着那桔子,他一串一串地连枝带叶地摘着,然后把桔子扔到外面的草丛里。他不停地摘着扔着,外面的郑文革和宋建设不停地往装尿素的塑料袋子里装桔子。摘了一会儿,赵波感觉到摘了很多了。他跑到铁丝网旁边问:“够了吗?”郑文革低声说:“快去摘,还差的远呢。”
赵波又手忙脚乱地进了桔子园。
赵波每扔出一串桔子,他心里就说一声:“摘够了吧,我受不了啦。”
他感觉到一泡尿憋得难受,他的手脚都在发抖。他想,他再也坚持不下去了。他为什么要来和郑文革他们一起偷桔子,简直是鬼迷心窍。他迷迷糊糊的,脑袋又胀又痛。
他不知摘了多久了,那泡尿实在憋不住了,他撒起尿来,尿还没有撒完,他就被两个摸上来的黑影扑倒在地上,他喊了一声:“不好了!——”
郑文革一听不对,他扛起那袋桔子和游南水、宋建设他们狂奔而去。他们把赵波扔下了,他们知道,赵波是武装部长的儿子,他会没事的。现在,他们是不会管赵波的了。
赵波被两个五大三粗的人扭到了了望哨的竹楼上。
其中一个人踢了赵波一脚:“这家伙够阴的,偷几个桔子吃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把我们的狗给毒死了!”
另一个瘦一点的说:“把这小子送到派出所去关他几天。”
赵波哀求着说:“你们放了我吧。”
胖一点的问他:“为什么要放你?”
赵波一想也对,你偷人家的桔子,被人家抓住了。人家凭什么要放了你呢?赵波满脑子乱嗡嗡的,他觉得自己真是鬼迷心窍,他为什么会被郑文革那小子给迷住呢。他又哀求着说:“你们还是放了我吧!”
瘦一点的说:“你是谁?”
赵波实实在在地说:“我叫赵波,我是公社武装部长的儿子。”
胖一点的说:“哼,你是武装部长的儿子,我还是县委书记的儿子咧,武装部长的儿子还用来偷桔子吗,昨天,我还送来一筐桔子到武装部长家里。”
赵波说:“我真的是武装部长的儿子。”
瘦一点的说:“管你什么蒸的还是煮的,谁相信你,你头上又没刻上,你是武装部长的儿子。”
赵波急坏了:“你们要是不放我,你们就把我送到派出所去吧,派出所的人都认识我,他们经常到我家喝酒。”
胖的说:“你别用派出所的人来压我们,我们又不是吓大的。告诉你吧,我们偏偏不送你到派出所去,我知道,你是樟树镇中学的学生,我们要把你送到学校里去。”
这是赵波最怕的事了。
他们果然把赵波送到了学校校长那里去。那时侯晚自习还没有下课。大家都知道,有一个同学在茶果场偷桔子,被抓住,送到校长那里去了。
蒲卫红最恨去偷桔子的人了。他对大狗说:“会不会是郑文革?”
大狗说:“也许是吧。”
他们没有怀疑赵波,赵波说他家里有时早就回家去了。他们谁也没敢到校长办公室去证实是谁。等他们晚自习下课了,三三两两的回家去时,他们还看到校长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大狗和黄春秀一路回家。
他们看到了郑文革和游南水、宋建设他们在一家卖水果的店门口和店主讨价还价。他们和店主争得脸红耳赤,他们和店主之间放着一个塑料袋黄橙橙的桔子。那袋桔子少说也有七十多斤。
他们看黄春秀和大狗走过来了,就停止了争吵。
郑文革对黄春秀说:“秀,放学了?”
黄春秀没有理他。
宋建设一直盯着黄春秀。那时候,樟树镇的居民用上了电灯,街上也有了昏黄的隔好长一段路才有一盏的路灯。
宋建设盯着黄春秀的背影不放,那眼光像是被磁铁吸引住了,怎么也甩不开。
黄春秀的背影的确很美,黄春秀婷婷袅袅的和大狗走了。
宋建设吞了一口口水。
郑文革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他捅了宋建设一下:“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我表妹什么成色,你又是什么货色!”
宋建设表面上没有说什么,但是他心里说:“郑文革,你等着瞧吧!我一定要把你表妹黄春秀搞到手。”
游南水也不愤地说:“大狗真他妈的有福气,成天和黄春秀在一起。大狗是什么东西,我真想揍他一顿。”但说是说,只要郑文杰和阴郁的成天想报仇的小狗还活着,他就不敢去碰大狗一根毫毛。况且,大狗这两年老实多了,也没和他们发生什么冲突。他犯不着去惹大狗。
那个晚上,刘金高老师送迷茫的赵波回家。他陪赵波到小树林去取自行车,发现那辆自行车没了。赵波伤心极了,后悔极了。刘金高和他并肩走着。
刘金高老师说:“赵波,校长说了,这次就不处理你啦,也替你保密。你一定要争气,不要再跟他们来往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道理你应该清楚,都是十六七岁的人了,应该有自己的主见了。你看金旺他们多好啊,你应该像他们学习,做个有作为的学生。”
赵波一路上都没有什么话说。
到了公社了,赵波进去了。刘金高老师高大的身躯还站在那里,目送他进去。赵波偶尔一回头,看见了刘金高老师的高大的身影,他心里涌过一阵潮水,眼睛一热,一串泪水滚出了眼眶。
又过了一天。
这天晚上,刘金高老师正在批改学生的作文,赵波敲开了他的门。刘金高老师关切地问他:“赵波,怎么啦?”
赵波低着头说:“我白天里已经和郑文革他们说过了,不再和他们来往了。可刚才,郑文革对我说,在老地方等我,我要不去他们就要报复。我不知怎么办,刘老师。”
刘金高问他:“郑文革呢?”
赵波小声说:“他走了。”
刘金高站起来说:“走,走,去你们的老地方,我和你一起去!”
有刘金高老师和他一起去,赵波充满了信心,但又十分的担心,他们有刀子,不知会不会伤害刘金高老师。赵波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态,带着刘金高老师在月光中走向了那片阴森的小树林。
他们一进小树林,一束手电光着他们的脸上晃过来。
刘金高厉声说:“谁!”
传来一个音恻恻的声音:“赵波,你这个胆小鬼,怎么带着这么一个大人来!”
那是宋建设的声音。
他手上果然拿着一把雪亮的匕首。
还有游南水,他手上也拿着一把雪亮的匕首。
他们把匕首若无其事地在脸上磨蹭着。
赵波害怕极了。
就他们两人,刘金高知道,郑文革肯定躲在小树林子里。他并没有害怕。刘金高对赵波说:“你先回学校里去,我一会儿就回来,保证他们以后再也不会来找你了。”
赵波担心地说:“刘老师——”
刘金高说:“别担心,走吧,回去不要对任何人说,安心的做你的作业吧。”
赵波飞也似的走了。
许多年后,赵波碰到了黄春秀,说起那天晚上的事,他说他一直很负疚,他怎么撇下刘老师自己走了呢,要是刘老师有个三长两短,他会内疚一辈子。
他不知道刘金高老师和他们说了些什么,反正,刘金高老师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后来,赵波才听到刘金高老师的女儿刘小丽说:“我爹从小就是练武出身的。”
从那以后,郑文革他们果然就再也没有找过他们的麻烦。不过,在赵波他爸给他买了一辆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之后,郑文革的眼睛又盯上了他的单车。郑文革对赵波说:“赵波,你的自行车再借我用一个中午如何?”赵波借给他了,郑文革十分高兴,他说:“赵波其实是个挺讲义气的人。”赵波的脸红了。郑文革在那个中午用赵波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教会了表弟骑自行车,黄春洪高兴极了。
赵波还是觉得郑文革身上有种让他着迷的东西,他那旁若无人地吹着口哨走路的样子让赵波记忆着。但是他不敢再和郑文革接近。他知道,那样危险,十分的危险。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情绪。
4
茶果场的柑橘收成之后,蒲卫红照例要把全班同学叫到茶果场场部的水泥篮球场上去吃桔子。水泥篮球场上堆了一座小山般的桔子。大狗问蒲卫红说,那有一千多斤吧。蒲卫红笑着说,几百斤会有的。他们也没有过秤,反正每年都堆那么多桔子,每年都只有多不会少。他们一个班有60多个同学,60多个同学在那个星期天吃了一天也没有把那桔子吃完。
蒲卫红为什么会叫全班同学去吃“东方红一号”?
不知情的以为是蒲卫红请客。其实不是蒲卫红请客,他没有那么多钱买那么多桔子给同学们吃。他父亲浦中华也没有那么大的权利,把这国家财产无偿地让蒲卫红的同学吃掉。蒲中华只不过是茶果场里的一个农艺师,他上面还有场长,副场长,书记,副书记呢。原来,蒲中华是让蒲卫红的同学们来吃种。何谓吃种呢?就是说,蒲中华每年都要培养大量的良种的“东方红一号”,推广种植。要培育柑桔苗,就要有种子,种子就是桔子的籽。他们挑了那么一大堆又大又黄的桔子让同学们吃,同学们把籽留下来就行了。每年农场都要请人来吃种,尽管蒲卫红那么多同学也是吃不完的。农场请人来吃种有一个规定,就是只许吃不许带走。桔子不能带走,籽也不能带走。每年吃完种,同学们走后,蒲卫红还会把大狗、黄春秀、刘扞东几个要好的同学留下来,每人送一竹篓子的桔子让他们在天黑之后悄悄的带回家去,给家里人吃。蒲卫红交待说,让家里人吃完后就把籽留下来交给蒲卫红就行了。因为这柑桔籽是蒲中华的宝贝。
今年照样是在茶果场柑桔收成后的第一个星期天,全班同学都去茶果场的水泥球场上吃种了。今年,两个人没有去,一个是赵波,他偷过茶果场的桔子,没有面子去,怕被那里抓他的工人见到取笑他。另一个没有去的人是郑文革,其实,这小子这些年很少去吃种,蒲卫红也有叫他。蒲卫红对他说:“文革,星期天一块到茶果场里去吃种吧?”郑文革看着蒲卫红,他不明白性格内向而又腼腆的蒲卫红为什么也和“三高”刘小丽那样脸上长满了青春痘,他听坏蛋宋建设说:“脸上长满了青春痘的的人骚!” 按这个逻辑推理的话,那么他们班就数蒲卫红和刘小丽两个人最骚了。可郑文革看不出他们有骚的地方,他们都是挺老实的同学。郑文革故意说:“桔子有什么好吃的,听说吃多了桔子脸上会长疙瘩。”蒲卫红听郑文革说出的这样的话,脸红了,他就没有再叫郑文革了,他知道他是不会去的了。
照样,他们全班同学围在茶果场的水泥球场上吃起了桔子。他们有说有笑的,围了一个大圈。这个日子好像是他们的节日,他们不知道,这个节日明年就不会再有了,永远也不会再有了,因为,明年,他们高中就毕业了。可他们谁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们欢乐和幸福地吃着桔子,最后,一个一个吃得肚子鼓胀起来,一个一个连站起来的劲都没有了才罢休。中午,茶果场给他们准备了稀饭,他们谁也没有吃,他们在茶果场的果园里玩一会儿,让蒲卫红给他们照了有些像之后,才又坐回到操场上继续吃。蒲卫红有一个老式的海鸥牌相机,是他父亲蒲中华送给他的,据说,蒲中华还年轻的时候是农业大学里的高材生,而且拍得一手好照片,蒲卫红漂亮的女大学生母亲就是给蒲中华拍照拍到的。
下午,他们就很难吃得下了。
他们就坐在那里说说笑笑的。象征性的剥个桔子吃吃。他们也不好意思走,说好了吃一天呢。无论他们吃没吃,农场还很客气地给他们准备了稀饭。蒲卫红讲了父亲拍到母亲的故事时,蒲卫红的话引得同学们嘻嘻哈哈的,这帮樟树镇乡村的花季少年对未来产生了一种朦胧的向往。未来是什么样的,他们一无所知。那个时代的花季少年没有现在的花季少年那么多斑斓的幻想和明确的指向。蒲卫红当时说完父母亲的故事之后,少年们想,这世界上还有如此浪漫的爱情故事。一个同学问蒲卫红:“为红,你以后也拍个对象吧。”蒲卫红的脸发烫了,他不知自己的脸有没有红得像小红旗,但他用目光瞟了一眼脸同样都红扑扑的女同学们,女同学们都在注视着他。
往年,蒲卫红的父亲蒲中华会和他们一起吃种,老是提醒同学们,要慢慢吃,千万不要把籽给咬破了。蒲中华是一个很有风度的中年男子,他个子中等,脸是四方脸,那浓眉像大刀,他还带着一个镶着金边眼镜,那眼镜使得他显得文雅而有风度。同学们在一起议论樟树镇的人谁最有风度的时候,都会一致推选蒲卫红的父亲蒲中华。也有人提刘金高有风度,但被大家的无言否决了。刘金高在他们心中的位置十分重要,远远超过了蒲卫红的父亲蒲中华。但提到风度这个词时,谁心中都有数。大狗说:“刘老师的家庭困难,他一个人的工资要养活一大家人,如果刘老师生活好过的话,他穿上一件新的中山装,头发再梳理一下,那也是蛮有风度的。”大家都赞同大狗的观点。
可今天,颇有风度的蒲中华却没有到场。
大狗问蒲卫红:“你爹呢?”
蒲卫红说:“我爹今天身体不舒服,他老是胃痛,老病根了,我妈说,他在读大学的时候就有胃痛,一直就没有好过。”
大狗说:“你爹今天又胃痛了?”
蒲卫红脸色有些变化:“痛得厉害。”
大狗想起了父亲。父亲的哮喘病那么多年了,现在好多了。原因是小狗这两年老是寄钱回家,大狗给父亲抓了药,调养之后就慢慢见好起来。他又想起了小狗,小狗要不走的话,他也会和同学们一起来吃桔子的,他不知道小狗和郑文杰究竟在什么地方,他们寄钱回来的地址是经常变化的,自从他们走后到现在,过年节的时候回来过,一过完年节又匆匆地走了,好象赶去打仗,又好象赶去捡钞票,外面的世界有多钞票等着他们去捡似的。可大狗知道,他们俩个凭力气吃饭的人是不会有钞票从天上突然飘下来让他们去捡的。大狗渐渐明白小狗和文杰的出走原来都是为了他出人头地。小狗在某种意义上是无私的,他比大狗要早熟。
他们就那样一边吃桔子一边说笑,到了太阳落山。同学们都欢声笑语地踏着霞光回家去了,照例,蒲卫红把大狗、黄春秀、刘扞东几个要好的同学留了下来。刘小丽也留下来了。蒲卫红把他们带到了家里。
一进蒲卫红整洁的家,同学们就闻到了一股香味,像往常一样,蒲卫红的母亲,那个始终把自己打扮得有条有理,头发梳得一尘不染整整齐齐,衣服穿得干干净净的蒲卫红的母亲为他们准备了肉丝炒面。
蒲中华也和他们一起吃。
看得出来,他的胃痛得很厉害,那一小碟肉丝炒面他吃了很久,同学们都吃完了,他还在停停吃吃。
蒲卫红的脸色蜡黄,他用右手使筷子吃炒面,左手捂住胃部,有时用拳头顶住胃部。他今天的话很少,也没有什么谈笑风生风流倜傥的风度。他明显瘦下来了,国字脸上全是骨头。那副镶着金边的眼镜架在他的鼻梁上,总是摇摇欲坠的样子。
蒲卫红的母亲的笑容里隐含着一股忧郁。
基于这种情况,大狗提议早点走。
他们就踏着月色回去了。走时,照例他们一人提了一竹篓的桔子回家。蒲中华没忘了交代他们把桔籽交给蒲卫红带回来,那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大狗在回家的路上没有说话。
他在想着一个人。
想着一个年轻人,把一棵桔籽种进土壤里然后坐在那土地上,等着桔籽发芽,破土而出,风一遍遍地从他身边刮过,云一片一片地从他头顶飘过。他呵护着那棵幼苗,给他松土,给他施肥。看着他慢慢地长成一棵小树,他又给它剪枝,嫁接,还要给它松土,给他施肥,还要给小树除虫防病,在他干着这一切的时候,风从他身边一遍遍的刮过,云大片大片地从他头顶飘过。他坐在那棵果树下,看着那棵果树开花结果。当他看着一片果园在金黄的收获中苏醒过来时,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风还是从他身边一遍遍地刮过,大片大片的云朵从他的头顶飘过。
大狗的心里飘过一支悠远的歌。
他快到家时,问黄春秀:“秀,你长大了想干什么?”
黄春秀说:“干什么好呢?”
大狗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好,他没想到他考大学时,志愿上填的是:“中文系。”而黄春秀填的是:“物理系”。同样的都是福建师范大学。
过了几天,蒲卫红说:“我妈和我爸到省城去治病了。”蒲卫红的神色很不安。他要大狗和他一起到他家里和他一块住一段日子。大狗答应了他。
他们天天盼望蒲中华回来。
到了入冬后的一天,蒲卫红的母亲回来了,她还是那么利索的打扮。蒲卫红的母亲一进家门,看着蒲卫红和大狗。蒲卫红的母亲手臂上带着黑纱。蒲中华没有回来。风流倜傥风度翩翩的蒲中华从此再也没有回到樟树镇乡村了,蒲卫红的母亲带回了一个盒子,那是装着蒲中华骨灰的盒子。
蒲卫红的母亲搂着蒲卫红,一遍一遍地抚摸着他的头发。
蒲卫红的泪水流了出来。
母亲没有哭。
她什么也没说。蒲卫红什么也没说,任凭泪水一串一串的滚落。
大狗也什么话也没有说。
他的泪水也滚落下来。
蒲卫红不久就抽泣起来。
大狗也抽泣起来。
蒲卫红的母亲把大狗也搂了过去,大狗靠在母亲温暖的身上,他大哭起来。
那个晚上,大狗没有回家,本来,他答应过蒲卫红的,等他父母亲一回来,他就回家去。可那个晚上,大狗没有回家。
他和蒲卫红母子一直坐到天亮。
他们听着朔风刮过果园的声音,细碎而悠扬。
5
黄春秀记得,刘扞东没有上高二就辍学了。刘扞东到大狗家告诉他这个决定时,刘扞东黑乎乎的脸上带着平静的微笑。黄春秀也过来了。
刘扞东平静地说:“下学期,我就不准备去上学了。”
大狗很吃惊。
黄春秀也很吃惊。
大狗焦急地问:“为什么?”
黄春秀也觉得不可思议:“扞东,你疯了!”
刘扞东的眼睛充满了一股火苗:“你们知道,我是在敬老院长大的,我不可能一辈子呆在敬老院里,我以后还要成家立业,我马上就十八岁了,快到自食其力的年龄了。你们也知道,我的学习成绩是全班最差的,我不会读书,连郑文革都比我强,文革就是走了邪路,他其实挺聪明的,他随便读读书都比我强。我大学是考不上的,我想早点自食其力!”
刘扞东说的都是实话。
他们没再说什么。
在刘扞东离开樟树镇乡村去异乡学石匠之前,大狗、黄春秀、刘小丽、蒲卫红他们一起去河滩上的野芒地。他们在那里坐了一整天。他们看着太阳落山后才各自回家。
6
有一段时间,大狗发现宋建设老是在黄春秀的家门口转悠。大狗不知道这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浪荡青年想干什么。宋建设把头发梳得油光闪亮,还模仿城里人的作派,穿上了牛仔裤。宋建设见到大狗改变了往日的横眉怒目。大狗不理他,宋建设主动和他搭话:“大狗,干什么去呀。”大狗心想:“干什么去关你屁事。”大狗没有理他。
大狗打心眼里讨厌宋建设和游南水他们,同样的也讨厌郑文革。
他们在赶集的时候,老是欺负四乡八邻赶来赴墟的小姑娘。山里姑娘的脸都是红扑扑的,胸脯也是高高的。他们就会刻意地在拥挤的人群中挤来挤去,三个人夹着一个姑娘挤,还动手动脚,山里姑娘也不好张扬,只好吃了哑巴亏说不出口。碰到墟天,山里姑娘们一见到流里流气的郑文革他们,都会躲得远远的,他们怕被他们粘上。
大狗看到他们的这种行径,就会想起自己当初在县城里被人欺负的情景。他走上前对他们3人说:“你们怎么能这样霸道!”
郑文革盯了他一眼:“你是谁呀?怎么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大狗就说:“我今天就要管管你们这三只小耗子!”
宋建设和游南水也很火,他们一直认为,大狗和他们各走各的独木桥和阳关道,相安无事。没想到大狗还管起他们的事来了。宋建设恶狠狠地对大狗说:“你别犯神经,明白对你说吧,我们不是怕你,也不是怕郑文杰和小狗,我们看在同住在一条街份上,不想和你过不去,否则,你10个大狗我们也可以把你消灭!”
游南水瞪着眼睛说:“对呀,大狗,你有什么了不起的,有本事你到城里去把刘永寿杀了,给你姐姐报仇呀!”
郑文革哈哈大笑起来。
游南水的话激起了大狗的愤怒,他的血顿时燃烧起来,他扑过去,把游南水摔在了地上,没头没脑地在游南水的头脸上捶打起来。那样子就像武松打虎,不过这个武松并不强壮,而是瘦不拉叽的。
郑文革和宋建设没想到大狗会悴然出手,而且那么狠,简直是不减当年小时候打架的横样。
郑文革和宋建设没有上。
他们在一旁喊:“游南水,把大狗掀翻过来,揍他!”
游南水被大狗愤怒的拳头打得无法招架,哪有力气翻过来,这样的人就是这样,别看他平时趾高气扬耀武扬威大声说话,一碰到真家伙,全是纸老虎,可这个世界上许多人把这些纸老虎当成真的猛虎恶虎看待,吃了亏也只好打破牙往自己的肚里吞。
大狗痛打游南水的时候,外面围满了人,其中也有给游南水他们摸过胸脯的山里姑娘,她们心里在为大狗喝采:打,打得好,使劲打!她们不敢大声喊出来,她们怕他们报复,她们毕竟是弱小的,弱小者的反抗相对来说是无效的,她们不像大狗那么强大,那种强大是蕴含在大狗的血管中。
大狗打累了,就爬了起来,拍拍手回家去了。
游南水站起来,他摇摇晃晃地觉得天旋地转。他往地上啐了一口血,便摇摇晃晃地走了,人们都给他让了一条出路,他的脸色可怕极了。郑文革和宋建设过去扶住了他。他们一起走了。
黄春秀知道了这件事。
黄春秀害怕游南水会报复大狗。她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郑文革拿着一张药费单给黄春秀,他说:“秀,你把这药费单给大狗,告诉他,在3天之内把药费还给游南水,要不然的话游南水把他捅死了可没有人管。他要不想跟我们见面,就让他把药费给你也行,你交给我就可以了。秀,你知道游南水是吃生米长大的,他要是做出什么样的事来,我们可不敢保证后果。”
黄春秀用颤抖的手收下了那张药费单。
郑文革走了。
他走时还用怪怪的目光在黄春秀吓坏了的脸上瞟了一下,黄春秀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黄春秀心里着实吓坏了,她尽管讨厌他们,但碰到这样的事,听了郑文革火药味很浓的话,她心里还是挺害怕的,她毕竟是个女孩子家。
她火烧火燎很快地找到了大狗。
她满脸忧愁和着急地说:“大狗,不就是25块钱嘛,我们大家凑凑还给他,破财消灾嘛。好不好,我真的怕他们会报复你。”
大狗看了看那张药费单,眉头皱了起来,眼镜片后面的眼中闪着亮光,他怔了一会,便把那张药费单给撕了。
“你怎么把它撕了?”黄春秀急了。
大狗冷冷地说:“游南水该揍。况且,25块钱也不是一笔小数目,小狗不知要卖多大的苦力才能攒到这些钱。”
黄春秀还是十分担心地说:“那如果游南水真的朝你捅刀子怎么办?你在明处,他们在暗处,吃亏的是你大狗哇。大狗,我看还是把钱给他吧。”
大狗一咬牙说:“谅他不敢。”
黄春秀急得直跺脚:“大狗,你怎么能这样子呢?”
大狗倔犟地说:“我就是这样子的人。”
黄春秀生气了:“好吧,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才不管你那么多了,反正你被捅死了和我也没关系。”
黄春秀气呼呼地走了。
大狗看着黄春秀的背影若有所思。他知道秀过一会儿就好了,他怎么会生他的气呢。大狗也担心游南水会报复他。
大狗那天找了一根锯条,他把锯条磨得尖尖的,锋利无比,然后用一块布条包了起来,放进书包里。他在磨锯条时,他父亲李文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李文化问他:“你磨这东西干什么?”大狗朝父亲笑了笑:“我用它来削铅笔,这东西比铅笔刀还快。”父亲李文化相信了他。大狗打游南水的事情他知道,他对大狗说:“你出去不要老是和别人打架,你打伤别人或者被别人打伤都不好,都这么大的人了,也该成熟了!”大狗说:“爹,我明白。我不会给你惹事的,你放心吧!”
他上学的路上和放学路上,眼睛都放得很亮,特别是到一些有藏身角落的地方,他把手放进书包里,握着锯条,只要游南水从某个阴暗角落里冲出来,他就严阵以待。他没有防到游南水,却被一个还没有上学的五岁的孩子弄得啼笑皆非。
那孩子每天都坐在自家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人,那孩子长得十分清秀,那眼睛特别亮,象两颗黑葡萄,有点像黄春洪小时候的样子。
那孩子看到了大狗。
他对大狗眨巴着眼睛。
他看大狗走到面前之后,便说:“站住!”
大狗看着这个面目清秀的孩子,乐了:“你叫我站住?”
孩子站了起来,双手叉腰,脸上显出很不讲理的神色:“对,是我叫你站住!”
大狗说:“你想干什么?”
孩子说:“你就是那个什么大狗吧!”
大狗说:“对呀。”
孩子说:“听我朋友说,你很了不起,把游南水也给打了。”
大狗呆了,这孩子怎么会说出这样子的话来呢。这让人感觉到一生下来的婴儿就会说话那样惊愕。
小孩说:“大狗,游南水怕你,我的朋友们都说怕你,但我不怕你。我问你一句,你能和我比试比试吗?”
大狗简直是说不出话来了,他看着那孩子挥着小拳头的样子,不知如何是好。他只好匆匆离开了那个孩子。那孩子在后面大声说:“大狗,我不怕你,我等着你,总有一天,我要和你比试比试。”
这就是樟树镇的孩子。
大狗以为那孩子说着玩的,没想到一连好几天,那孩子都在家门口堵着大狗,弄得大狗无所适从。有一次,那孩子扯住了大狗,朝大狗拳打脚踢的,大狗面对这个孩子,只有挨打的份。
他伤心起来。
他连这么一个孩子也是无能为力的,他不敢伤害他,无论他再蛮横。他只要一见到那个孩子,就会心生恐惧。他明白一个道理,有时候拥有武力或者利器是无效的。他想,假如那孩子长大了好好读书,成了一个有知识的人之后,他肯定不会那么做的。大狗心中的那个信念更加清晰起来,人是不能没有知识的,知识才是最有力的武器,因为它会改变一个曾经是野蛮的孩子,像他自己。
他悄悄得把那磨得锋利的锯条扔进了河水中。那磨得锋利的锯条沉入河水中,无声无息的。他没什么可怕的了。他不怕再看到游南水,不怕他的刀子了。
其实,他不知道在郑文革把那药费单给黄春秀那天,黄春秀替他把药费交给了郑文革。她回到家里,越想越害怕。她不希望大狗就这样被游南水给捅死了。
她把平时积攒下来的零花钱全部找出来了,还不只二十五元呢。她取了二十五元找到了郑文革。郑文革正和游南水,宋建设他们在一个街角玩扑克牌。黄春秀轻声叫了一声:“文革。”文革一抬头,发现了黄春秀,他叫了一声:“秀,怎么啦?有事吗?”
黄春秀把那包钱扔在他们中间:“这是大狗让我交给你们的药费,希望你们以后不要惹他了,不然,等文杰回来了,我一定告诉他,让他收拾你们。”
游南水的脸还肿着,他盯了黄春秀一眼,不愤的样子。黄春秀看到了他那凶狠的眼光。黄春秀心里一哆嗦。她赶快逃离了他们。
他不知道,宋建设贪婪地看着他那婷婷袅袅的背影。
他用舌头舔了舔嘴唇说:“黄春秀的屁股真漂亮。”
还有一个人给大狗还了游南水的药费。
那是大狗的父亲李文化。
李文化听到了大狗和黄春秀的对话。他叹了一口气,在大狗上学之后,他拿着二十五元钱到游南水家里,给了游南水二十五元钱。他..给游南水钱后对游南水说:“你就放过金旺吧,我求你了,我家里没钱,要有钱,我会多给你些的。”游南水狠呆呆地看着李文化,没有说话。
那天晚上,郑文革和游南水、宋建设拿着钱在樟树镇的悦来饭店喝酒。
他们都喝醉了。
宋建设借着酒劲说:“我要追求黄春秀,我要黄春秀当我的老婆!”
郑文革白了他一眼说:“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游南水也打了宋建设的头一下说:“宋建设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自己是什么东西,还想找黄春秀做老婆!”
宋建设见他们这样说自己,恼怒地砸掉了一个碗:“我就要找黄春秀做老婆,就要!”
宋建设就常在黄春秀的家门口走来走去,他有时碰到大狗,会朝大狗礼貌地一笑,还和大狗搭话。
大狗理都不理他。
但他不知道宋建设心里打的鬼主意。
7
黄春秀在那段日子里,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阴影笼罩着他。
宋建设老是在路上碰到他。
宋建设一碰到他就涎着脸笑。
黄春秀觉得宋建设笑中隐藏着某种阴谋,女孩子的心是敏感的,特别是像黄春秀这样钟灵毓秀的女孩子。
她每次看到宋建设挡着她笑时,她就会恼怒地说:“好狗不挡道。”
宋建设说:“我不叫狗,我叫宋建设。”
黄春秀说:“你是臭狗屎。”
宋建设一点也不恼,他还是死磨硬缠:“秀,和我做朋友吧。”
黄春秀的秀脸一下子红起来,她杏眼圆睁:“宋建设,你快滚开!”
宋建设说:“秀,你发火的样子比笑起来还好看,我就喜欢看你恼怒的样子。你只要和我交朋友,你天天骂我打我都行。”
黄春秀的泪珠在眼眶里滚动着:“宋建设,你太无耻了,你这个臭流氓,快滚!”
宋建设看黄春秀真的发火啦,而且路上行人走过来,他就悻悻地离开了。他扔下一句话。那是一句让黄春秀心惊肉跳的话:“秀,你放心,我不会放过你的,直到你和我交朋友为止。”
樟树镇的少女黄春秀真的吓坏了。
那几天,她晚上老是噩梦。她梦见宋建设一会变成老虎,一会变成狮子,一会又变成恶魔朝她哈哈狂笑,还扑过来咬她,撕她。她在梦中惊醒时发现天没有亮,她就会独自地流泪,她不敢睡了,一直睁着眼睛到天明。
天亮之后,她听到门口“汪汪”的狗叫声之后,她的心才会暂时平静起来。她穿衣起床,和大狗一起到野芒地里去背诵课文。在通向野芒地的路上,黄春秀对大狗说:“大狗,你会做噩梦么?”
大狗说:“不会。”
黄春秀说:“你做过噩梦么?”
大狗说:“以前做过,那是我姐姐李一蛾死后的那些日子。”
黄春秀说:“我这几天老做噩梦。”
大狗说:“梦见什么啦?”
黄春秀不说了。
大狗说:“你是不是老是睡觉前把双手放在胸口上?”
黄春秀没注意过这个问题,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老把手放在胸口上睡觉。她已经记不清了,她只好点了点头默认了,她不好意思把宋建设的事告诉大狗,他怕大狗去找宋建设算帐,她不想让大狗吃亏,因为大家都说宋建设身上老是带着刀子。
大狗说:“你以后睡觉不要把手放在胸口上,你就不会做噩梦了。”
黄春秀点了点头。
他们很快就来到了河滩上,野芒在风中一起伏,美极了。这个时候,樟树镇的很多学生都来到野芒地里读书了,自从大狗和黄春秀常来这里读书以后,很多学生也发现了这个好去处,都三三两两来到这里读书,而且相安无事。
那天,黄春秀背诵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她怎么也背不下来。一般,一篇课文,在一个早晨用来背诵的话就可以背下来,可今天着了魔一样怎么也背不下来。
她沮丧极了。
她坐在野芒地里,不知如何是好,她看着不远处专心致志地读书的大狗,她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我要是个男孩子就好了,就不会有人来纠缠我呢,我要是个丑女孩也好了,也不会有人来纠缠我了。
她想着一些古怪的事,想着想着,这个清亮清亮的早晨就过去了,她焦虑极了,这样下去,势必会影响学习,可如何是好。她多想找一个人倾诉,把心里的苦恼一古脑地说出来呀。她本想和大狗说的,可又无从说起。
要是童年的那条红鱼还在多好呀。
她会面对红鱼倾吐他的心事。
一个少女烦乱的心事。
那晚,她临睡觉时,特地把手放下去,不放在胸口。可睡着睡着,她又把手放在了胸口上。她马上又警觉起来了,不行,得把手放下去。她又把手垂下去了。过了一会儿,她的手又情不自禁地放在胸口上。等她想起来时,竟然不知把手放在哪里了,她把手举了起来,她心里说:“宋建设,你这坏蛋,饶了我吧!”
那只是黄春秀在黑夜里的哀叫。
宋建设并不准备饶了她。
他找了一个机会,塞给了黄春秀一个信封,那是一封求爱信。是黄春秀到一口古井里挑水时,宋建设塞给她的。她想把信扔掉,但她一想,要是信中写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人捡起读了,那么,她就无法在樟树镇做人啦。她是一个很担心自己脸面的女孩儿。她把那信塞进了口袋里。
那封信像魔鬼一样缠绕着他。
她原来准备把信一拿回家,就躲进卧房里把它烧掉的。可正当她把卧房的门插紧,准备烧信的时候,突然想看看那混蛋写的是什么来着。
她展开了信。
那信中堆起了很多词藻,用了许多令人肉麻的“爱”呀“亲”呀的字眼,而且错别字连篇,宋建设大概表达的意思是如何想念黄春秀,一定要和她交朋友,而且要娶她做老婆。那信中还说,宋建设还准备让父母亲托媒人到黄春秀家里说亲呢。
黄春秀不看信也罢,她看完信之后又羞又气,更让她生气的是,那信的笔迹是郑文革的,郑文革的笔迹像鸡爪子一样,她一辈子也记得的。她把信烧了。烟从门缝里冒出去。黄春洪在外面大叫:“不好了,姐的房间着火啦!”郑杨梅正和一个中年妇女在拉家常。她赶紧走到黄春秀的房门口大声说:“秀,怎么着火了,快开门呀!”
黄春秀烧完那封信打开了门。
她来到厅堂上。
那中年妇女仔细打量着黄春秀,黄春秀被她的目光刺得脸蛋红红的,那向日葵般的脸蛋美丽极了,那双略带忧郁的杏眼水汪汪的,她双手绞在一起,那白嫩的十个指头葱白一样发出晶莹的光。
中年妇女说:“杨梅呀,秀出落得象一朵花了,樟树镇很难找出这样漂亮的姑娘了。你看那模样,多俊呀!”
郑杨梅见中年妇女夸奖女儿,乐得合不拢嘴,他甜在心里,口里却不说黄春秀好:“你太夸她了,她有什么好看的。”
中年妇女说:“你等着瞧吧,再过两年呀,提亲的人连门槛都会踏破的,你坐在家里等着选个好女婿吧。”
郑杨梅说:“她呀要有人要的话,我现在都可以把她嫁出去,要不是她爹坚持要让她读书,我早就把她嫁出去了。女崽读再多书有什么用,迟早要飞的,迟早是别人家的人。”
中年妇女说:“真的?”
郑杨梅说:“那还有假么?”
中年妇女说:“那好,过两天就让人家来提亲,一定给秀找一个家境富足的好人家!”
郑杨梅说:“那好极了。”
黄春秀说:“好什么好,要嫁你们自己嫁去,我一辈子不嫁人!”
郑杨梅说:“你这个鬼妹仔,没大没小的,说什么鬼话,你一辈子不嫁人,你想在我们家当老姑婆呀,我们家不要养老姑婆。看过两天要是有人来提亲,我就把你打发出门。”
黄春秀本来就一肚子气,她眼泪流了下来,她一转身进了房门,把门砰地关上了。
郑杨梅对中年妇女说:“这女崽从小就被惯坏了,唉,没家教呀。”
中年妇女说:“现在的女崽都有性格,不像我们那时那样了。”
这时,黄春洪说:“你们别说三道四了,姐姐才不嫁人,姐的学习成绩那么好,以后考上大学,才不回这又穷又破的鬼樟树镇!”
郑杨梅骂道:“你懂个屁!”
黄春洪白了郑杨梅一眼:“你才懂个屁!”
说完,黄春洪出门去了。他迷上了骑自行车。他要去找有钱的同学骑自行车过瘾去。黄春洪一出门,郑杨梅又说:“这两个孩子都惯坏了,他爹不在家,我一个女人怎么说也教育不好孩子。”
“苗子不是说要把你们接到城里去吗?”中年妇女说。
郑杨梅愤愤地说:“谁知道他在县城里有没有别的女人,他早就把这个家忘了。”
黄春秀听了他们的一席话之后,真害怕宋建设家里人来提亲,她妈就一时糊涂把她嫁给了宋建设。这时候的樟树镇乡村,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的。她成天诚惶诚恐的。每天一回家,她就问郑杨梅:“妈,今天有人来过吗?”郑杨梅说没有。他才放心。这总归不是一个办法,他要想一个办法解决这个困扰着他的重要的问题。
她一直想和大狗说,但她的确说不出来。
在一个晚上,她苦思冥想时,突然想到了刘金高老师的大鼻子。因为刘金高曾经成功地解决过赵波的问题,在同学中间流传好大一阵子,种种猜测证明刘金高不怕地痞流氓,而且是个有能力可以信赖的人。
她在一个晚自习的时候,走进了刘金高老师的房间,把一切都告诉了刘金高,告诉完后,刘金高说:“黄春秀同学,谢谢你的信任,我知道你这样做是对的。你目前要做的事是放下思想包袱,好好学习,把这段时间拖下的功课好好地补上,不懂的地方可以问大狗,他是个好孩子。关于宋建设的事,我会处理的。”
刘金高的话让黄春秀的心安了许多,那个晚上她没有做梦。
刘金高对黄春秀家进行了一次家访,他和黄春秀的母亲杨梅谈了许久许久,郑杨梅的脸一阵惊愕,一阵羞愧,一阵红,一阵白的。送走刘金高之后,郑杨梅来到了黄春秀的房间。
她轻柔地说:“秀,你恨妈吗?”
黄春秀摇了摇头。
她又轻柔地说:“秀,我粗心,没想到你有那么重的心事。那天我和你春草姨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你是我的乖女,我怎么舍得把你嫁出去呢,我们家还没有出过女大学生呢。”
黄春秀笑了:“妈——”
她兴奋地靠在郑杨梅宽阔厚实的胸脯上笑了,她想,她再也不会作噩梦了。她傻傻地想,当初怎么没有想到刘金高老师呢,早对他说出事情的原委,就不会有那么多噩梦发生了。
为了防止宋建设再骚扰黄春秀,郑杨梅找到了大狗。
她对大狗郑重其事地说:“大狗,你是秀从小一起玩大的朋友,一定要好好照顾好秀,上学放学,你和她一起去一起回,不准你离开她半步。”
大狗摸了摸头,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只好点点头。
那天晚上晚自习完了之后,黄春秀和大狗有说有笑地回家。在街角昏黄的路灯下冒出了宋建设。就他一个人,他的脸狰狞可怕。黄春秀躲在了大狗身后。宋建设阴狠地对大狗说:“大狗,我和你近无怨远无仇,你躲开点,我有话和秀说。”
大狗心里想着郑杨梅的话,他大声地说:“有话就当着大家的面说。我为什么要走开!”
宋建设气势汹汹地说:“你让开!”
大狗根本就不怕他:“没那么容易,你要我让开除非让我死!”
宋建设大声说:“大狗,你也太狂了!”
大狗没有说话了,他盯着宋建设,如果他要掏出刀子,他就要躲开。如果宋建设要用刀扎黄春秀,他要用自己的身子挡住扎向黄春秀的刀子。
大狗拉开了架式。
宋建设没有掏出匕首。他只是对黄春秀吼道:“黄春秀,你以为拿那刘金高老师就可以吓唬我吗,我告诉你,没用!”
黄春秀躲在大狗身后瑟瑟发抖。
大狗不知他在说什么。
黄春秀又听到了宋建设的吼声:“黄春秀,无论你身边有没有狗保护你,我都要娶你做老婆,你听到了没有!”
这时,从阴暗角落里闪出了郑文革和游南水。郑文革和游南水抱住了宋建设。
郑文革对他们说:“秀,你快和大狗回家,没事的,秀,你别害怕!宋建设今天喝醉了。”
黄春秀恨郑文革,她心里说,郑文革,你不是人!
大狗对黄春秀说:“秀,咱们走吧。”
他们快步离开了那三个凶神一般的人物。大狗和黄春秀听到了宋建设死心裂肺的狂吼:“黄春秀,我一定要娶你做我的老婆。”
黄春秀心里难过极了,她又重新陷入了恐慌之中。
大狗安慰她说:“秀,别怕他,他不敢拿你怎么样的。”
黄春秀心里踏实了一些,她自己对自己说,黄春秀,你要坚强些,不用怕宋建设,他只是一条疯狗。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那个下午同样地让黄春秀记忆一生。那个下午阳光依旧灿烂。黄春秀看到她养的心爱的白兔没草吃了,就提起竹篮到河滩上去拔兔草。她在大狗的家门口喊大狗。李文化说,大狗出去了。黄春秀问,大狗去哪里呢?李文化说,不知道,可能过一会就回来了,他不会跑远的,秀,你进来坐一会儿等他回来吧。黄春秀此时记挂着她心爱的白兔。她说,我不进去啦,一会大狗回来了,你就告诉他,我去河滩上拔兔草了。李文化说,好吧,他一回来我就对他说,让他去河滩上去找你。
黄春秀独自地走上了河滩。
阳光下,她那两条小辫子一晃一晃的,活泼而又动人,她那向日葵般的脸迎着阳光,阳光在她的脸上写下了一行青春的诗。她听到了大河流水的声音,她只要一到河滩上,看着那野芒在风中起伏的样子,听着流水的声音,心情就莫名地愉悦起来,她会哼起一首欢快的歌。
郑杨梅没有在意黄春秀会在这个透明的下午发生什么事情,她正在一针一线地为黄春洪织毛衣。
她正打得入神,她听到一片慌乱的脚步声从门口传出来。
她看到郑文革和游南水气喘兮兮地冲进来,大叫:“不好了不好了,要出人命了,要出人命了。”
郑杨梅是越来越瞧不起这个侄儿。文杰的心血都白费了,在外面辛辛苦苦地挣钱供他读书,谁知他竟不学好,一点出息也没有。郑杨梅听到这个宝贝侄儿的大喊,一点也不惊慌,她知道这小子从小就没有一句实话,她不知道郑文革今天说的是实话。
郑杨梅头也不抬:“郑文革,你还是快滚吧,没有人理你,你快滚吧,不然,一会儿,我要用扫帚打你了。”
郑文革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姑,不好了,秀要出事了。”
郑杨梅说:“你别说鬼话了,大白天的,秀能出什么事。”
郑文革脸上胖乎乎的肉颤动着:“秀是要出事了,不信,你问游南水。”
郑杨梅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她真的拿起扫帚,要赶他们走:“你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都给我滚!”
郑文革说:“完了完了,再过一会儿雷管就要爆炸了。”
游南水说:“文革,你说清楚一点,不然,你姑是不会相信你的。”
郑文革说:“南水,你说吧,我都吓得说不出来了。”
游南水说:“宋建设肚子里绑了一节雷管,他去找黄春秀了,他说,要是黄春秀不答应嫁给他,他就要和黄春秀一起炸死。”
这时,郑杨梅信了。
这可如何是好。刚好这时,大狗路过黄春秀的家门口。
郑杨梅大声说:“大狗。”
大狗进来了,他看郑文革在这里,还有游南水这个混蛋,他皱起眉头。
郑杨梅说:“大狗,不好了,宋建设肚子里绑了雷管,他要去和秀同归于尽了。”
大狗问:“秀在哪里?”
郑杨梅说:“去河滩拔兔草了。”
大狗马上冲出了门。
他在阳光中奔跑,阳光一闪一闪的闪得他的眼睛发痛。他的血在阳光中燃烧,要是黄春秀有个三长两短,那该如何是好。
他奔到河滩上,看到河边站着两个人,一个是黄春秀,一个是宋建设。郑杨梅和郑文格还有游南水也匆匆赶来了。
。。。。。。
黄春秀拔完兔草,就在河边洗起兔草来了。她一看到清清的河水,就会想起那条在梦中飞进阳光里的红鱼。
她没看到红鱼。
却看到宋建设一步一步从阳光中走出来。宋建设的脸是苍白的,阳光没有使他苍白的脸变成金黄。
黄春秀一下子回到了现实之中,她的眼中露出了惊恐。她发现宋建设的眼睛是血红血红的。
“你想干什么?”
黄春秀颤抖的声音,她觉得大河也颤抖起来,不然,河水怎么是一漾一漾的呢。
宋建设冷笑了一声:“我想问你一句话?”
黄春秀说:“你说吧。”
宋建设阴沉地说:“秀,我真的喜欢你,你嫁给我好吗,我会好好待你的,你要天上的月亮我摘下来给你,你让我舔你的脚趾缝我也愿意。”
黄春秀泪水在眼眶里打滚:“你这个流氓,你滚!”
宋建设凶相毕露,他拉开了上衣,黄春秀看到一筒雷管绑在他的肚皮上。宋建设说:“我早就不想活了,如果你不答应嫁给我,我就和你一起死。”
黄春秀吓得大哭起来。
宋建设把雷管上的引线拿了出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了火柴盒:“我再说一遍,你答不答应我,你要是不答应我,我就点火了。”
黄春秀哭喊:“你这个臭流氓,你炸死我好了。”
宋建设划着火柴。他划火柴的时候手在颤抖。他说:“我最后数三声,你要再不答应,我就点火了。”
黄春秀离他很近,她无路可逃了。樟树镇的女中学生黄春秀的确吓坏了,那一刻,她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一,二……三!”
那混蛋点燃导火索。导火索滋滋地冒出火花。
黄春秀闭上眼睛,她心中说,再见了,妈妈,再见了,大狗小狗,还有春洪,还有文杰,还有……她觉得好多好多的人的名字要说,对了,还有刘金高老师,还有杨小云,刘小丽同学……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大狗扑了上来,他用自己的身体使劲地撞上了已经失去了理智宋建设,宋建设如一只受伤的大鸟飞落到河水中。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水花溅在了惊魂未定的黄春秀和大狗的脸上。郑杨梅赶上来,抱住了惊吓过度的女儿黄春秀。
郑文革说:“宋建设死了。”
游南水也说:“宋建设死了。”
河水里冒起了大股的血,还有白花花的炸死的河鱼。河边一个捕鱼的汉子跳下水,他拼命地往岸上扔炸死的鱼,鱼都很大,白花花的满河飘满了。
最后,那捕鱼的汉子把宋建设像死鱼一样捞起来了。宋建设的肚子炸了一个窟窿,肠子都流出来了。捕鱼人把手指放在宋建设的鼻子上,他说:“他没死,还有气。”
这真是奇迹。
8
宋建设没死,他住了两个月的医院出来。又和郑文革和游南水混在一起,不过,他再也没有提过黄春秀的事了。黄春秀却大病一场,病好后人瘦了一大圈。
这件事在樟树镇乡村流传了好久。
一天,刘金高正在讲课。
门口一个老师让他出去,老师和他耳语了几句。刘金高对正在课桌上打瞌睡的郑文革说:“郑文革,你出来吧,你该到你该去的地方睡觉了。”
他迷迷糊糊地骂了一声什么。
他一出门,两个戴大盖帽的人把郑文革铐起来。
郑文革大声吼:“你们凭什么铐我,我究竟犯了什么方法,我是学生。”
刘金高说:“可是你正好满十八岁了。”
郑文革被押走了。
大狗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郑文革怎么可能和他们一起从小学一年级升到高中二年级,这里面有什么问题么,假如有什么问题,问题究竟在哪里。
他想不明白。
郑文革被抓住的原因很简单,和最近樟树镇乡村发生的一连串抢劫案有关。宋建设和游南水也被一起抓了,开审判大会那天,樟树镇中学的操场上挤满了群众。群众朝樟树镇舞台上挂着写着:“流氓抢劫犯”牌子的郑文革他们扔东西。
有一个妇女拿着一竹篮的鸡蛋跑到舞台下面,一个一个地往他们三个人脸上头上身上砸,鸡蛋流了他们一身。这个妇女也是被抢者,她家的公公得了急病,妇女到樟树镇把一笼鸡蛋卖了,在回家的路上遭到了他们三个人的抢劫,她公公因为没钱治病,死了。
黄春秀对大狗说:“不看了。”
大狗也说:“我也不想看了。”
蒲卫红也不看了,赵波也不看了。
刘小丽杨小云她们也不看了。
他们惆怅地走出了校门,他们朝河滩上走去。
他们坐在野芒地里。
他们看着大朵大朵白云从头顶的天空中悠然飘过。他们听到了大河的呜咽声。
不知谁在说:“好象做了一场梦。”
他们都知道,那是赵波说的。
9
高考前的两个月,毕业班的同学投入了紧张的复习阶段。谁也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大狗的腿会跌断。黄春秀怪嗔道:“大狗,你怎么又去打柴呢?”
是的,大狗是因为上山砍柴才把脚跌断的。
那个年代,樟树镇的人烧的大部分是柴火。他们有的在集市上买山里人挑来卖的柴,那一般是家境较殷实的人家,比如黄春秀家,黄春秀就从来不用上山去砍柴。
大狗经常去山上打柴。
那个星期天,大狗磨好了砍柴刀上了山。从樟树镇到打柴的地方要走十几里的山路。他来到了山上。
山里的空气是异常清新的,还有各种山野的花儿竞相吐艳,还有各种各样的鸟儿在鸣唱。大狗喜欢上山打柴,正像他喜欢到野河滩的野芒地一样。
他想,他要是考上大学了,就很少到山上来打柴了,他这是高考前最后一次到山上打柴了。
一只小小的黄鹂鸟在一个枝头浅唱。
他看着那只小黄鹂,笑了。他吹起了口哨声,逗那黄鹂鸟。
黄鹂鸟不禁他的逗,在那枝头跳跃了几下清脆的叫了一声就飞走了。
那黄鹂飞走之后,他就开始打柴。他在寻找树上的干枝条。然后爬上树,把干枝条砍下来,把砍好的所有的干枝条扎成两大捆,然后用一根长长的竹扁担穿进去,挑回家。
他在一棵大樟树上看到一条干枝条。
他爬上树。
他从腰间的刀鞘里拔出了砍柴刀,朝那干枝条砍下去。就在这时,从头顶的树枝上掉下了一条蛇,那蛇落到了大狗脖子上,他叫了一声就跌落下来。
他从高高的树上跌落下来。
他看着那条大蛇游进了树林中的草丛里去了。
他的脚不能动了。他试图让它动一动,可是怎么也动不了了。
他的腿摔断了。
他想,完了。为什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摔断了腿呢。
他动也动不了,他怎么回家。他痛苦极了。他拖着那条受伤的腿,朝山下爬去。这时,他看到了一个猎人。那是个老猎人,他还带着一条猎狗,他身上背着一只打猎用的老铳。那条猎狗摇着尾巴朝大狗扑过来。猎人没有发现在草丛中爬动的大狗。猎狗在大狗的脸上嗅了一下,猎狗狂吠着朝猎人扑过去。老猎人把铳端平了,他上了铁砂和火药,他以为是猎狗发现什么猎物了。他朝大狗的方向摸过来。猎狗朝着大狗的方向狂吠,好像在告诉老猎人猎物在哪里。
老猎人近前一看,原来草丛里是一个大活人。他赶忙问:“你怎么了?”
大狗说:“我从树上掉下来,摔断了腿。”
老猎人赶紧蹲下来,给他检查伤势。骨头断了。老猎人说。他背起大狗就下了山。山风吹着森林的声音很响。
老猎人帮大狗接好了骨,然后带了很多外敷的药,就把大狗送回了家。老猎人对李文化说:“不要紧的,不用上医院,用我的草药每天换一次,敷上,不出两个月就可以下地走路了。”
李文化要感谢老猎人。老猎人说,有难相帮,言什么谢。老猎人交代了一下注意事项他就走了。
黄春秀来了。
黄春秀说:“让你不要去打柴,你还要去。马上就要高考了,看你怎么办。你又不能走路,这个时间老师都在重点复习,你看如何是好?”
李文化也没有办法了。
大狗上学成了问题,小狗要是还在镇上的话,还可以背他去上学。他李文化一副病歪歪的身子,谁说康复了许多,但也是无能为力。大狗也想不出好法子。
大狗对黄春秀说:“秀,不行就这样吧,我只好在家里复习了。你每天回来给我讲老师讲的东西,我们再一起复习怎么样?”
黄春秀点点头。
大狗说:“这不就妥了,难不倒我们的!”
黄春秀看着坚强的大狗若有所思。第二天就是星期一,黄春秀明天不能和大狗到野芒地里背诵课文了。黄春秀心里有一丝伤感。大狗不能去野芒地了,她也不会一个人去得了。她不是害怕什么,而是习惯和大狗在一起,一个人去是不会习惯的。只好在家里读书了。
这两个月的复习是最关键的了。
黄春秀提前了半小时来到了大狗家。大狗正在读书。他问黄春秀:“你那么早去学校?”
黄春秀说:“是呀”
大狗不说话了。
他多想能坐在教室里听老师一块讲课呀。他叹了口气。迷茫的样子。黄春秀看着他那笨笨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这个人那么狠心,人家这种样子了,你还乐得起来。”大狗说,他脸上涌起不快的神色,“黄春秀,你一点哥们义气也没有。”
黄春秀说:“我不是男的,和你讲什么哥们义气!”
大狗说:“算了算了,不和你说那么多,你快去上学吧,我也要复习了。”
黄春秀说:“大狗,你有多重?”
大狗说:“你问我的体重干什么?”
黄春秀说:“没什么,问一下不行吗?”
大狗说:“不用问也比你重。”
黄春秀突然脸色一正,不笑了,她说:“来,我背你去上学。”
大狗的嘴巴张开了,久久合不上。
“别迟疑了,走吧。”黄春秀说。
大狗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要背我去上学?”
黄春秀说:“这有什么不可。”
黄春秀把背向着他:“上来吧。”
“这不行,那有女的背男的!”大狗脸红了。
“你别封建了好不好!”黄春秀急了,“你再不上来我就发火了。”
大狗只好伏在了她的背上。
黄春秀背起了他,朝门外走去。
到院子里的时候,大狗两只垂下的手碰到了黄春秀鼓鼓的胸脯,他的两手触电一下缩起来,放在了黄春秀的肩上,他脸上滚烫滚烫的。他说:“放我回去吧,秀,放我回去吧。”黄春秀说:“别乱动。”
黄春秀背着大狗朝樟树镇中学走去。
一路上,镇子里的人用怪异的目光看着他们,有人说,这是什么世道,还有没结婚的女人背没结婚的男的。
有人哄笑起来。
大狗羞得无地自容,他说:“秀,你放我回家去吧。”
黄春秀说:“快到了,你别动,摔下来把另外一条腿摔断了我可不管那么多的。”
大狗不说了。
他不敢看那些看他们的人,他干脆闭上了双眼。在黄春秀的身上,他感觉到了黄春秀的坚韧和柔软。他平生第一次被一个女性这样子背着,他心里有一种怪怪的感受,心中像有无数只小蚂蚁在爬。
这时,他身后跟着一群小孩。
那群小孩在说:“老婆背老公,老婆背老公!”
那群小孩一直在跟着他们叫着,谁看到了都笑着他们。
大狗说:“秀,你背我回家吧,我受不了了!”
黄春秀说:“你怎么那么没用,还是男子汉呢,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大狗就不说话了。
他内心有一丝惊恐又有一丝感动,还有一丝羞愧。
快到学校时,他感觉到黄春秀出汗了。他闻到黄春秀身上的汗香。他使劲地吸了两口,那种香味有种幽兰的芬芳。他突然想对黄春秀说:“秀,你身上有股兰花的香味。”他没有说出口,他永远也没说出口,这是他埋藏在少年时代的最美好的一个秘密,那就是黄春秀身上有股兰花的香味。
黄春秀就那样淌着香汗把大狗背进了学校,同学们看着他们,不知道的人以为他们在开一个大胆的玩笑。
黄春秀挺起胸,把大狗背进了学校。
“怎么样,我行吧!”黄春秀边擦着汗边说。
大狗不知说什么好。他发现自己的身上也充满了一股兰香,那股兰香永远也挥不去,一直存在他生命的深处。
那是飘散在大狗生命深处的兰香。
在大狗腿断的一个多月里,黄春秀一直背着大狗上学。
背几天之后,镇子上的人都习惯了,也没有人说他们了。
那老猎人来过几次,每次都给大狗带来山鸡等上好的礼物,还有中草药。老猎人是个民间的骨科专家,他靠他的手给大狗正骨,用他神奇的中草药给大狗去伤。他来的时候,那条猎狗也会跟着他带来。猎狗是老猎人的心爱之物。猎狗会用湿湿的舌头舔大狗的手。大狗喜欢猎狗,他抚摸着猎狗的头,心中充满了诗情画意和一种独特的情感。每次老猎人带着他的猎狗走的时候,大狗望着机灵的猎狗和苍老的猎人有点佝偻的背影,眼睛总会潮湿起来,有一支悠远的歌在他的心底上滚来滚去。
黄春秀也喜欢上那条猎狗了。
她送老猎人出门时,她会摸着猎狗的头说:“大狗,你什么时候才能再来?”
猎狗朝她摇着尾巴,“汪汪”了两声就和老人走了。黄春秀看着老人与狗离去,心里也酸酸地难过。
10
1979年,樟树镇中学有十多位应届毕业生考上了大学,其中就有大狗和黄春秀,还有蒲卫红。
黄春秀永远记得他们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蒲卫红拿着那老式的海鸥牌相机找考上大学的同学照相。
大狗和黄春秀合影了一张。
背影就是河滩上那片无边无际的野芒地,那时是初秋了,野芒会发出一种白色的光。很可惜蒲卫红没有把野芒花的白光照出来。
黄春秀那时想,以后大学毕业后出来工作了,第一个月的工资就拿去买一部相机,她要把野芒的光拍下来,把那许许多多纷飞的白蝴蝶一样捕捉不住的白光照下来,可许许多多往事水一样流逝了,怎么也拍不下来了。
2008年5月改定于上海
附录 创作大事记
1984年——1999年
1984年,第一篇短篇小说《翠翠》在《文学青年》杂志发表,开始了小说的创作。
这十多年间,《青草湖的童话》《玻璃马》 href='/article/6383.htm'>《雨中的男孩》《辽远》《M中队的雨季》《红石榴》《我的野猪坳故乡》等百余篇中短篇小说在《昆仑》《解放军文艺》《作品》《电视电影文学》等刊发表。其军事题材小说被称为“诗化小说”。1993年,漓江出版社出版纪实文学《将军百战死》。并且创作大量诗歌,发表和入选多种选本。
1997年,蓝天出版社出版军事小说集《阳光马驹》。
1998年,北方文艺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普罗阿修和黑骏马》。
2000年
1月,由北方文艺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好女》
1月,《巨人》杂志发表中篇小说《野河滩》。
5月,《巨人》杂志发表中篇小说《新兵米西》,被该杂志评为最受读者喜爱的作品。
9月,开始第一部恐怖小说《蛊之女》的创作。
11月在《西南军事文学》发表短篇小说《秋天的栅栏》>。
2001年
1月,《好女》再版。
3月,《中华文学选刊》选载《秋天的栅栏》。
10月,出版第一部恐怖小说《蛊之女》。
10月,在《解放军文艺》发表短篇小说《有鸟飞过》
12月,由少女儿童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高傲男生 清纯女生》
2002年
1月,开始创作 href='7589/im'>《血钞票》。
5月,在《西南军事文学》发表短篇小说《北村往事:红鞋》
6月,在《战士文艺》发表中篇小说《红火环》。
7月,在《西北军事文学》发表中篇小说《人生四季》
9月,在《西南军事文学》发表短篇小说《假发》
12月,《假发》被《小说选刊》选载。
2003年
1月,开始创作长篇恐怖小说 href='/article/1532.htm'>《尖叫》
3月,在《西南军事文学》发表短篇小说《伸出手和你相握》
5月,在《西南军事文学》发表中篇散文《从云南到西藏:行走的风景》
9月,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长篇恐怖小说 href='7589/im'>《血钞票》。
10月,在《福建文学》发表中篇小说《墙上的鱼》
2004年
3月,云南人民出版社 51fa." >出版长篇恐怖小说 href='/article/1532.htm'>《尖叫》。
7月,海峡文艺出版社出版长篇恐怖小说 href='7585/im'>《死鸟》
10月,《布老虎中篇小说 秋之卷》发表中篇小说《七条命的狗》。
2005年
6月,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 href='7586/im'>《死亡之书》,引起反响,被称为“中国乡村死亡谱系”。..
12月,上海三联书店出版新版 href='7589/im'>《血钞票》。
2006年
10月,新星出版社出版长篇恐怖小说 href='7582/im'>《黑灵之舞》
10月,新星出版社出版长篇恐怖小说 href='7584/im'>《拾灵者》
12月,在海南三亚写作长篇恐怖小说《腥》。
2007年
3月,新星出版社出版长篇恐怖小说 href='1635/im'>《崩溃》。
9月,在黄山赛金花故居写作长篇恐怖小说 href='7575/im'>《诡枪》。
10月, href='/article/6124.htm'>《收获》长篇小说专号发表长篇恐怖小说《腥》。
2008年
5月12日,在四川彭州银厂沟写作长篇恐怖小说《幽灵战舰》时,被埋废墟76个小时。
7月,《天涯》杂志发表散文《有风吹过山谷》。
9月, href='/article/6124.htm'>《收获》杂志发表长篇纪实散文 href='7588/im'>《幸存者》,引起巨大反响,?99lib?t>被《读者》等选载,并被收入多种选本。《佛山文艺》等报刊连载。
9月,万卷出版公司出版 href='7588/im'>《幸存者》。
10月,万卷出版公司出版长篇恐怖小说 href='7576/im'>《幻红裙》。
10月,万卷出版公司出版长篇军事恐怖小说 href='7575/im'>《诡枪》。
11月,万卷出版公司出版《李西闽文集》。
11月,新世界出版社出版长篇军事小说 href='7590/im'>《血性》
2009年
1月,新世界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 href='7581/im'>《狗岁月》
3月,《作家》杂志发表长篇小说 href='7578/im'>《救赎》。
4月,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长篇恐怖小说《腥》。
4月, href='7588/im'>《幸存者》获第七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散文家奖,在广州颁奖。
5月,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href='7578/im'>《救赎》。
7月,在福建长汀写作长篇恐怖小说《酸》。
11月,在广西阳朔大河背村写作长篇恐怖小说 href='7587/im'>《巫婆的女儿》。
2010年
5月, href='/article/6124.htm'>《收获》长篇小说专号发表长篇恐怖小说《酸》。
6月,中国友谊出版社出版恐怖小说集《致命伤》。
6月,花城出版社出版长篇恐怖小说 href='7587/im'>《巫婆的女儿》。
2011年
2月,在三亚完成长篇小说《麻》的创作。
3月,在上海完成长篇小说《向死而生》的创作
4月,在厦门完成长篇小说 href='6874/im'>《温暖的人皮》的创作
5月, href='/article/6124.htm'>《收获》长篇小说专号发表长篇小说《麻》
5月, href='7588/im'>《幸存者》再版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