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冤罪者》 事件

01

(现在) 陈述者一——五十岚友也我喜欢由市谷车站沿中央线延伸、种有樱花树的那座公园。当樱花散落,那些粗鄙的赏花游人消失无踪,嫩叶一齐发芽时,抬头看着叶片在五月的清风中不住摇曳的景象,漫步于树荫之下,是我的一大享受。 两点过后,当午休的工薪族回到工作岗位,而傍晚那些牵着狗来散步的人到来前,公园便迎来了片刻的宁静。虽然脚边飞驰的中央线电车驶过的声音会不时打破这片宁静,但它却更突出地反衬出那短暂的平和。电车的声音消逝于无形之后,靖国大道的喧嚣便会乘风而来,从耳畔轻抚而过。之后又是一片静寂——我坐在长凳上,咀嚼着这份属于我的幸福。倘若“幸福”这两个字能用眼睛看到的话,它们此刻必定会在我的身边回旋乱舞。想起家里的妻子和即将出生的孩子,不知不觉间,微笑在我的脸颊上悄悄绽放。 今早,刚准备走出玄关,就听妻子久美子在我身后叫道:“友也,等一等。” 久美子羞涩地低着头。听我“哎”了一声,她凑到我耳畔轻声细语。齿间传来牙膏的薄荷气味。 “三个月了。” “三……三个月?” 每次在电视上看到这种场面,我都会觉得那个一脸茫然的丈夫实在是够迟钝,而当自己遇上相同场合时,却又发现这事原来是如此出人意料。 听到那句“我有了”,这才终于明白是老婆怀上了,但内心之中,却总是没有半点的感觉。 “怎么,你不开心吗?”久美子一脸的不乐意。 “哪儿有,我很开心的啦。” 我不清楚自己该如何表现内心的喜悦。刚结婚那阵子,我们也曾经想过要个孩子,然而事与愿违,总是怀不上,为此,我们两人还曾经到妇产科去咨询过医生。医生诊断我没有什么问题,但妻子却输卵管过窄,容易堵塞。其后,妻子到医院里接受了一段时间的不孕治疗,但那治疗还伴随着一定的痛苦。或许是治疗起效的缘故,结婚四年后,妻子曾经怀过一次身孕,但不久便流产了。后来妻子中止了不孕治疗,就再也没有怀过孕。岁月流逝,我也放弃了想要孩子的念头。 “没弄错吧?”我追问道。 “错不了的。医生说,孩子很健康。” 久违的明快笑容,再次回到了久美子的脸上。 “是吗?那可真是太好了。”直到这时,喜悦的心情才渐渐涌上我的心头。“那你可要好好保重身体啊,别太勉强自己。打扫、洗衣、购物,我会尽力照顾好你的。”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我这人却总会忍不住偷懒,估计最后还是会把这些事情推给妻子。久美子就是这种舍己忘我的人,在现代社会当中,这样传统的女人已不多见。 我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下,点燃一支烟,咀嚼着幸福的味道。一对法政大学的学生情侣正沉浸在二人世界中,一路窃窃私语,从我眼前翩然走过。 舞的身影突然从我脑海中掠过。最后一次想起这个惨死于色魔手下的恋人,是在什么时候来着?如今我已经完全想不起来。 水泽舞—舞死后,为了填补内心的伤口,我选择了和其他女子结婚。 为了告慰舞的在天之灵,蜜月旅行之后,我们夫妇俩到富山给舞扫墓。久美子知道有关舞的事,即便如此,她还是和我结了婚。结婚前,听我说起曾在一场飞来横祸中失去了恋人,久美子不但对我的坦诚心存感激,甚至还主动提议去给舞扫墓。站在久美子的角度*看,估计她也想要通过给之前的恋人上香的行动,来替丈夫祛除身上沾惹的晦气。另一方面,我在舞的面前,也会为自己与其他女人结婚感到愧疚,下意识地想要向舞谢罪。如果舞还活着的话,我的人生又会变得如何?水泽舞生前是我曾出入的出版社社员,同时也是个颇有才千的编辑。她曾经说,结婚以后她也希望能继续工作,两人一同挣钱……不不,还是别再继续想下去了。这样的想法实在太过虚无,没有半点意义。我在长椅旁的烟灰缸里摁熄香烟,站起身来。还是舍弃过去,尽情品味自己现在的幸福吧。回想过去,心头涌现的就只有苦涩的滋味。我摇摇头,深呼吸一口。时间是两点差五分,约定的时间就快到了。 在文明出版社的前台,我在来访者名簿上写下姓名,让人呼叫了约见对象——《周刊Topics》的副主编佐竹俊一。对方立刻指示说,让我上楼到编辑部去。我推开古旧的厚重大门,从正面玄关走进了大楼里。 按下老式电梯的按钮,电梯门发出夸张的声响,向两侧开启,缓缓向上移动。听说这栋楼明年就要开始重建,但我却很喜欢它现在这种古香古色的感觉。那些行色匆匆的周刊编辑从来不坐这个电梯,通常都是走楼梯。就在我打算走楼梯时,电梯发出吱的一声,就仿佛肚子在叫一般,随后哐当一震。 电梯门打开,眼前就是编辑部的门口。三楼是这家出版社发行周刊、月刊和单行本的编辑部。《周刊Topics》临窗,我一边看着坐在桌旁繁忙不已的其他部门编辑,一边向里屋走去。 坐在桌旁打电话的副主编佐竹俊一看到我,伸手指了指空着的沙发。我在沙发上坐下,从窗户里看了看外边。楼下就是靖国大道,路面上车来车往。清扫大楼窗户用的吊篮,就在我的眼前。一头棕发的年轻人正心无旁骛地擦拭着窗户玻璃。与我的目光相撞,男子的脸颊上浮现出略带羞涩的笑容。 “哟,让你久等了。” 没过几分钟,佐竹两手抱着一摞厚厚的文件走到我面前。在这个不健康的工作地点,他总是心情愉快、充满活力,就仿佛一座天然纪念碑似的。他年纪约在四十五六,学生时代似乎还当过撖榄球球员。稳重的体型还留有当年的英姿,但到了不惑之年的他,头顶秃谢,因为运动不足和生活不规律,腹部已经开始凸现。 “怎么,五十岚君,有什么喜事儿吗?” 佐竹把手贴在他棱角分明的面颊上,睁大了眼睛。 “哎?让你看出来了啊?”我用两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嗯,一眼就能看得出。你那表情,感觉就跟买彩票中奖了似的。” “嗯,倒也差不了多少啦。” “哦,那敢情好。下次可得让你请客海吃一顿了哦。” “行啊,我自己也想庆祝一番啦。” “莫非是有孩子了?”佐竹叼起一支烟,打火机的火光掩映着他的面颊。 “哎?你怎么知道的?” 我对佐竹的敏锐直觉惊叹咋舌,“莫非是我老婆她……” “哟嗬,开句玩笑,没想到还真让我给说中了啊?”佐竹大笑,之后他搔了搔头。 “怎么,只是随口胡诌的啊?倒也是。佐竹你哪儿有这么敏锐的直觉嘛。” “喂,你这话可不中听啊。”佐竹苦笑一下,吐了口烟,“那可得准备准备,置办桌酒菜来庆祝一下啊。” “谢谢。”我轻轻低了下头。 “对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佐竹眉开眼笑的脸庞骤然板起,展现出精明强千的一面。“我手上有件很适合你做的事,怎么样,愿意帮个忙吗?” “什么事?”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事或许会揭开你的伤疤。但除你之外,我也再找不出适任的人选来了。” 佐竹严峻的目光,让我隐隐感觉到一丝不安。 “揭到我的伤疤?”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佐竹在烟灰缸里摁熄香烟,从沙发上探出身来,看着我说:“没错。这事会重新勾起一段你不愿想起的回忆。” “听你这话,莫非是在说那事?” “对,我说的就是那事。” 佐竹重重地点了下头。仅凭几个指代名词,我们便已明白了对方说的是什么事。 “河原辉男的那件案子。” “免了。”不由对方分说,我拼命压抑着涌上喉头的恶心感说道。脚下的地面,仿佛在一瞬间出现了一条巨大的裂缝。 “好了,别把话说得那么绝嘛。”佐竹连忙伸出两手,抚慰了我一番,“你也不必急着下定论。还有时间,你再好好考虑下吧。” 刚才在公园里回想起水泽舞的事,没想到最后竟然归结到了这里。妻子怀孕的喜悦心情,也因此有些变坏了。 “如果你就只是为了这事找我来的,那么我就先吿辞了。” 我语气强硬地说完,之后便站起身来。椅子被脚钩到,猛地侧倒下来,发出一声巨响。面朝书桌的编辑们就仿佛被指挥棒叫停的乐队成员一样,动怍戛然而止。时间停滞不前。走廊上传来电梯门开启声的同时,那股束缚住他们的无形力量骤然消失,众人一脸惊异地望着我们。“等一等,五十岚君。这事非得你出马不可,我这里没人能顶替的。” 佐竹那双老虎钳般的手紧紧抓住我的胳膊,硬生生地把我推回到沙发上。被他握住的手臂立时充血通红。我搓揉着生疼的手臂,默默地将目光投向窗外。清洁窗户玻璃的吊篮正缓缓下降。紧随其后的一瞬,棕发青年的头部从视野中消失不见。 “拒绝之前,麻烦你还是先看看这东西吧。” 佐竹从档案袋中抽出一只白色的信封,猛地扔到桌上。我本能地伸出手去,抢在信封掉落之前,止住了它的滑动。 “看看吧,这信是寄给你的。” “寄给我的?” 我不禁感到有些讶异,看了看信封上的收件人姓名。那是一个纸质粗糙的信封。或许是圆珠笔压得太重的缘故,“五十岚友也启”的字样凸凹不平。地址栏上写的是“文明出版社《周刊Topics》编辑部转交”,邮戳则是葛饰区的。 翻过信封来,看到寄件人姓名时,我感觉胃里的东西似乎和胃液一起倒流到了喉头。饶了我吧。另一个冷静的我,意识到自己此刻就如同一条缺氧的鱼一样,不停张合着嘴。 “明白了吧?就是因为有人把这封信送到了我家,所以我才把你给找来的。”佐竹静静地说道。 “他这么做,究竟是何用意?实在是让人感觉不快。” “好了,别这样说,你还是先看看信的内容吧。” “好吧。” 我强忍着心中的呕吐感,下定决心,从信封里抽出了信纸。信纸也仿佛是战后物资不足时期用的那种粗劣纸张。纸背的字都能透见,反而让人惊叹这年头亏得对方还能搞到这种东西。 东京都葛饰区小菅1-35-1A。 只要是对案件有所了解的人,一看寄件人的地址,就会有所反应。东京拘留所的地址。而寄件人则是那里的“居民”。 河原辉男一这就是那个将我的未婚妻水泽舞先奸后杀,用汽油烧毁其面容的残暴之徒。完全可以说是个人渣,落入了畜生道的禽兽。 信共有七张,每一张上都盖有表示拘留所职员在发信时曾对其内容进行过审査、樱花花瓣中画有“大”字的所谓“樱花记”。 信上写满了幼稚拙劣的字。 前略 五十岚先生,不知您是否还记得我? 估计您不会忘记吧?我是河原辉男,那个被人认定曾经杀害了您恋人的男子。您心里肯定恨不得亲手宰了我吧?一审时我被判无期徒刑,如今正在申请二审的控诉审理中。或许您会想,人明明就是我杀的,又何必申请二审,垂死挣扎。也许说来感觉像在狡辩,但我真的没有杀过人,更没有碰过您的恋人。案发当时,我有不在场证明。 我曾在一审公判时多次陈述过这一点,估计五十氣先生您应该也很清楚我的说辞。说来慚愧,我的确不是好人,即便被人当成罪犯也纯粹是自作自受,但我所说的话却句句属实。 案发当时,和我在一起的是个我素昧平生的女人。那时,我和那女人在中野车站附近的一家爱情旅馆里。如果能把那个陌生女子找到的话,或许我的不在场证明就能得到证实。估计您一定会厉声痛斥,说让我别再继续狡辩了。将心比心,如果换作我处在您的立场上,估计我心里也会有这样的想法。但我说的全是真话,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这一点我从开始时就无数次强调过,也曾通过律师委托过声援会的人。但因为那女人和我不过是萍水相逢,所以根本就无从查起,而警方甚至责难说我这是在没话找话。 或许您会觉得奇怪,搞不明白事到如今,为何我又会旧事重提。而且既然我没杀人,调查的时候又为何自首。一直否认下去就没事了吗?这种话,也就只有不清楚拘留所真实情形的人才会这么说。一旦进了警方的拘留所,也就是所谓的代用监狱,在最长二十三天的拘留时间里,从早到晚,他们都会不停地逼问,说“是你干的吧?快招”,甚至连吃饭睡觉都不能安生。时间一长,接受审讯的一方也会失去时间的感觉,总觉得身心俱疲。听警察说招了就让我睡觉,这样的话听起来就仿佛温柔的摇篮曲一样。心里想着只要承认干过自己未曾干过的事,就可以暂时从“拷问”中解脱出来,天真地以为反正他们又没证据,只要在审判时矢口否认就行。 然而,审判绝非一件简单之事。自己供认曾经犯下罪行,不但签过名,甚至还按过手印。如果没做过的话,那就不会做出这种事来。法官对警方和检察官深信不疑,心里全都是这样的想法,而世人一般也都会如此认定。 因此,不管我说多少次自己没有杀害水泽舞小姐,法官都不会信我的。就算我说供词是在遭受了刑警拷问的审讯之后,才被花言巧语所蒙骗写下的,世间也不会有人相信。 的确,我所度过的人生,并不令人称道。我写的全部是自己的心里话之前,我曾因偷窃和强暴妇女进过五次监狱。尽管如此,这事与那起连续强奸杀人案并没有半点关联。人们或许觉得,这家伙有五次前科,所以就算犯下那样的案子,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但我却从未杀过人。就算我曾经行过窃(这事说来也让我自觉汗颜),却从没有干过杀人这种猪狗不如的勾当。 案发当夜,我在中野站前的小酒馆里喝酒。在吧台前的座位旁,我偶然结识了邻座的女人。我和那女人情投意合,之后便带她去了爱情旅馆。记得当时应该是半夜十二点吧。 和女人亲热过一番,疲倦的我清醒过来之后,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八点多了。当时女人已经不在床上,而我也连忙离开了旅馆。因为之前我已经付过住一晚的钱,所以即便直接离去也没有关系。但这间旅馆和普通旅馆不同,并未留下签出的时间记录,所以在旅馆里住宿的事完全不能作为我的不在场证明。 如果恷曾调查过的话就会知道,供述书上写的是我逃离爱情旅馆,行凶之后,又再次回到旅馆中。而对现场发现的精液和阴毛之类,我真的一无所知。一切都是他们捏造出来的。但警方却死死抓住这些证据,一直到我自首。不论我如何否认嫌疑,他们心里都..早已认定我是凶手,他们用尽一切手段,对我严刑逼供。 当时警方以其他罪行的嫌疑速捕了我。罪名为盗窃,之后又改换成了强奸。坦率地说,这也的确是我曾干过的事,无可推贬。地点也是杉并区内,不但距离很近,而且作案手法也很相似,所以我的名字就被列入了那件强奸杀人案的嫌犯名单之中。 但我却没有杀害过水泽舞小姐。 别嫌我啰唆,我当时也曾否认过杀人,可到头来却被那通伪造的“自供”逼上了绝境。 一审时判处了无期徒刑,但我立刻便提出上诉,至今依旧在反复公审。从罪行的轻重上来看,一审的判决似乎还算妥刍,但这种妥备却是对真凶而言的,而对只是强奸妇女和偷窃的我而言却太重。当然了,对妇女施暴也是不应该的,而我也做好了为此接受相应惩罚的准备。 那场冤案,如今已经过去了十年时间。我觉得这样的惩罚,也足以赎偿当年我强奸妇女的罪行了。请您救救我这个冤罪的人吧。同时,也期盼您能找出逍遥法外的真凶,将他绳之以法。 最近,我和一名女子结了婚。也就是所谓的狱中婚姻。那位女性心地善良,只是在会面室里的那一面之缘,便让我沉浸在幸福感中。我真的很希望自己能在外面的广阔世界里和她一起生活。因此,我对自己因莫须有的罪名遭到囚禁这一点愈发感到愚蠢,所以才提笔给您写下了这封信。真希望自己能早点出狱,和她过上婚后的生活。为此,我必须先将自己身上的冤情洗清。 这就是此刻我心中的真实感受。 词不达意,还望见谅。边查字典边写信,让我深深感受到自己是如此不学无术。 河原辉男我粗略浏览了一遍河原辉男的信,接着又一字一句地仔细玩味。其间,佐竹始终一言不发,抱着双臂看我做何反应。佐竹的视线如芒在背,信纸字里行间中蒸腾而起的热浪,让我感觉到一阵眩晕。 这就是那个杀害了水泽舞的可恨凶手写下的书信吗?文字确实幼稚拙劣,但从文章里,却能感觉到一种天生的犯罪者所不具备的知性与灵感,这点让我颇感意外。但另一方面,脑海中一且浮现出河原被关在黑暗狭小的这间里,边翻字典边写字的情景,我就会忍不住连连作呕。 “怎么样啊,五十岚君?” 听到佐竹的声音,我才如梦初醒。 我“啊”了一声,抬起头来。其实我本想尽可能地避免回答。 “看过这东西后,你作何感想?” 我含糊其辞。 “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了吧?”佐竹叼起一支烟,用打火机点着,嘴里吞云吐雾,而目光却片刻都没从我身上挪开。“嗯,想来也是。毕竟你是那件案子的当事人啊。最爱的未婚妻就被他夺走,心里对河原的憎恶一定比任何人都强。” “我只是感觉极不愉快,仅此而已。”我恶狠狠地抛下了话。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现在河原却在求助于你。我对这封信的内容感觉有些疑惑。的确,河原辉男确实不是好人,但若是让他因此蒙受不白之冤,代人受过的话,似乎也太过残酷了些。如果他信里所写的全都属实的话,我们是不是也该向他伸出援手呢?” “他肯定是在撒谎。” 我扯着嗓子嚷道,然而佐竹却一脸平静地任由我怒火中烧。 “打个比方,假如事情真如河原辉男所说,那件案子其实另有真凶,而真凶如今却逍遥法外的话,你难道就不会觉得心有不甘吗?” “估计是他在拘留所里待得太久,想象力也变得丰富了吧。那些支持他的人给他出了主意,编造了一个对他自己有利的故事。待在拘留所里,有足够的时间供他思考。为了那种禽兽浪费宝贵的时间和精力,我是坚决不干的。之前我写文章,为的是对河原口诛笔伐。事到如今,又要让我来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向,这种事我实在是难以做到。” “如果查明河原就是真凶的话,那你就继续写下去,用你的笔,把河原打成个十恶不赦之徒好了。你自己就是那件案子的当事人,知道的比任何人都更详细,而且之前也曾经写过许多精彩的审判报道。你就把这事当成工作的延伸好了。” 实际上,当时我对河原怀恨在心,一审时曾经尽可能地跑去听审,但没想到审判却出人意料地漫长。听着听着,我的兴趣也开始转移到了其他案件上。只靠河原这一件案子的话,我是填不饱肚子的。一审判决出来时,我曾经写过一篇总结报道,以为自己与这件案子的瓜葛也就此终结了。所以这案子二审审核,我也就再没有去听过。 佐竹把文件塞给我。 “从二审审判起,这件案子的资料全都在这儿了。麻烦你就先看看吧。” 这时,一名女编辑叫佐竹接电话。佐竹“哦”了一声站起身来,把右手抬到面前,冲我比了个拜托的手势。 “就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吧。如果你还是不愿意的话,那也就没办法了。我另外找人。行吧,五十岚君?” 佐竹的话中带着一丝要挟的味道。看他起身离席,我不情愿地打开档案袋,掏出了一叠陈旧的复印纸、小册子和审判记录。那段尘封已久的噩梦,已从长眠之中苏醒,即将敲响我的心门。 这,就是我那场噩梦的第二幕第一场的开端……

02

(过去) 中央线沿线连续强奸杀人案——这件名字一长串的唬人案件,指的就是那件发生于一九八三年六月到九月之间,令中野、高圆寺、阿佐谷附近的居民大为震撼的七起连续杀人案。 想起这件案子,我的喉头就会不禁涌上一股苦涩的滋味。其原因不仅仅是我是这一连串案件中的最后一起,也是水泽舞被害案的当事人,同时还因为我从一开始便处在案件的漩涡中心。时至今日依旧如此。当时我二十五岁,就住在杉并区内,刚巧在高圆寺现场附近租了间房。 第一起案件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我至今印象鲜明。当时我因一篇记录新宿区内发生的连续杀人事件的报道而获得了某纪实文学新人奖,而第一起案件就发生在颁奖仪式当天。在新宿的宾馆里举行过颁奖仪式之后,又与编辑、友人们开了二次会、三次会。最后,我拒绝了编辑送我回家的好意,独自一人踏上了回家的路。一边醒酒,一边独自玩味着获奖的喜悦。我坐着凌晨一点由新宿开往武藏小金井的末班电车,在高圆寺下车,走在从站前向南延伸的大路上。时间已经是将近一点半了。 六月二十九日,准确而言已经是三十日了。虽然时值梅雨季节,这天却是一个罕见的晴朗之夜。适度的醉意在全身流转,沉浸在幸福中,我哼着小曲,从加油机旁转向,走上了桃园川绿道。站前有家依旧还在营业的餐馆,行人的身影不时闪过,但走到这地方,我的前后就再没有了半个人。 远处不时传来狗吠声,而周围能听到的声音也就仅限于此。我在花坛边的水泥长椅上坐下,吸烟。心情真是棒极了。在颁奖仪式上我接过奖状和纪念杯,同时还听评委会宣读了一篇过于夸大的选评文。以这个奖为垫脚石,我也打算积极地把精力投入到犯罪纪实文学这个领域中去。手里玩味着铜像,借着黯淡的路灯灯光,我重新读着奖状上的文字,满怀幸福地规划着自己今后的工作。纪实文学的创作中,第一部作品可以有充足的时间展开调查采访,倾注全力。对任何人而言,都自信自己的第一部作品是最好的,而问题的关键却在其后。获奖后第一部作品的成败与否将会决定一个人的作家生涯,这样的话并不只是危言耸听。 纪实文学在展开采访调查时不但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同时还得有相当金额的采访费和资料费,相较之下,金钱方面的回报却少得可怜。过去也曾有不少纪实文学作家的志愿者在获奖后因此碰壁消失不见的例子。 一想到这类现实中的问题,我铸躇满志的心便不禁蔫萎了下来。我必须尽快定好下一个题材,立刻展开采访调查。虽然眼下还能靠周刊上连载的《犯罪实话》撑上一阵子,但这种状态究竟能持续到何时,实在是让人堪忧。 我踩灭烟头,仰面朝天地在长椅上躺下去。温热的风轻抚面颊,背上感受着水泥冰凉的触感,突然间感觉到一阵恶心。之前喝下的那些足以拿来洗淋浴的酒,这时开始发挥出了酒力。歇了一阵,我开始变得昏昏欲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隐隐感觉周围有人,睁开眼睛。环状七号线的方向出现了一个黑色的人影。那人影悄无声息,飞快地向着我走来。走到我所躺的长椅前时,或许是因为觉察到我的缘故,人影突然停下了脚步。短短的一瞬之后,人影便已消失在了髙圆寺车站的方向。人影闪现着兴奋的目光,让我隐隐感到一丝不安。 我撑起身来,向着人影消失的方向望去。黑色的影魅虽然正全速向前跑去,却完全听不到半点脚步声。人影在其后的街角右转,之后便消失无踪了。 这时,我嗅到一股奇怪的糊味儿,感觉似乎是什么东西烧焦了一样。开始时我还以为是脚边的烟头点着了什么其他的东西,但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我站起身来,四处找寻这股糊味儿的源头。周围就只有沿路的一列白色街灯和公寓里的灯光,其中混杂着一丝与众不同的色调。没错,那是一丝橘红色的光。 光源就在那栋靠近环状七号线的公寓二楼上。面朝步行街的一间房间里,散发着蛇舌一般扭曲缠动的橘色光芒。那光芒浓淡不一,看起来似乎并非灯光,反而像是一团小小的篝火,不停摇曳。 篝火?对了,那不是火光吗?顷刻之间,我醉意全消。鼻腔里,充斥着一股浓郁的焦糊气味。 “着,着火了。” 伴随着不停窜动的火苗,黑色的浓烟冒出了那间屋子。 我一边高声叫嚷着“着火了”,一边向着那栋公寓冲去。如果那间屋里还有人在的话,我就必须得去救人。当时还没有任何人发现。二楼总共有三个房间,起火的是最靠右的一间。相邻房间拉着白色的窗帘,正下方的屋里也不见有任何的反应。 “喂,着火了啊。” 我一边髙声尖叫,一边把脚踩在步行街花坛的沿儿上,扑到了二楼凸窗的栏杆上。周围的人家里终于传出了开窗的声音,屋里的灯光流泻到了外边。 我用体操翻上的动作翻起身来,用脚钩住凸窗的栏杆,一口气翻上了凸窗。粗制滥造的栅栏被我压得嘎吱作响,但我并没有理会,翻上凸窗,把目光投向了屋内。 大火在窗旁熊熊燃烧。是窗帘。热浪卷着黑烟,猛地向着窗外漫溢而出。当时我的脑中完全没有半点危险的意识,只知道发疯似的向着屋里冲去。 那是间四叠半大的小和室,感觉就跟间学生宿舍似的,如今已是极为少见。房间的左侧铺着棉被,我首先把目光投向了那里。 “?……我不禁用手捂住了鼻子。汽油的气味掺杂着皮肉烧焦的恶臭,从棉被中散发出来。一股人肉被烤焦的气味。说得准确些,面部和下半身的一部分已被烤焦。借着窗帘燃烧的火光,我在一瞬间里便掌握了屋里的状况。 挡头处有扇入口大门,门大开着。新鲜空气由那里不断供给而来,火苗此刻已从窗帘蔓延到壁橱的拉门,眼看着就要烧到天花板上。有什么可以拿来灭火的东西吗?我的目光突然间停留在了水池上。看到水龙头下有塑料脸盆,我把水龙头开到最大,脸盆接满水。但这样做完全就是名副其实的杯水车薪。脸盆里那一点水,对越烧越旺的火而言,根本就起不了任何的作用。眼看火势渐强,我开始对自己的人身安全感到担忧。我从打开的玄关大门里逃到走廊上,大声叫嚷着“着火了”,一个身穿睡衣,估计是住在同一层楼的男子束手无策地呆站在屋外,与发生火灾的那间屋子相邻的房间,要么是主人不在,要么是间空屋,总之不见有任何反应。 “联系过消防署没有?” 听到我尖锐的叫声,年轻男子点了点头。这时,远处隐隐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伸头一看,只见一辆消防车正顶着不停回旋的红色警灯,驶进公寓前边的小小空地。而那些无孔不入的凑热闹的人,也已经开始聚集起来。 第一辆消防车停下后,另一辆消防车也紧随而至,狭窄的路面上,再也停不下任何的车辆。虽然时值深夜,现场的气氛却一片骚动。消防队员用扩音器对着人群大喊“这里很危险,请各位离开,否则会妨碍到灭火的。”,只是这么做,根本无法让混乱的现场平静下来。 消防队员从楼道爬上二楼,劝说站在二楼走道上的我们尽快退避。 幸好火势在起火那间房屋里被扑灭,并未蔓延到其他房间,但现场则被消防车用水弄得一片濡湿。大火扑灭后,警方赶来进行了现场检证,我这个第一发现者自告奋勇,协助了警方的搜查。 有关事件的情况,我曾剪贴拼合过一些当时的报道,或许看看那东西,还更容易理解一些。 《高圆寺某公寓起火,现场惊现被缚女尸》 ……三十日凌晨一点五十分许,东京都杉并区高圆寺南四丁目,福寿庄公寓201室,专科学校学生樋口爱小姐(十八岁)居住的房间里突然起火。虽然火势随后立刻被扑灭,并未蔓延到其他房间,但众人却从火灾现场中发现了樋口小姐的尸体。樋口小姐被人用胶带纸绑缚住手脚,颈部留有勒痕。警视厅搜查一课和杉并警署因杀人和纵火嫌疑已于杉并警署内设立特搜本部,展开了搜查。 ……发现起火的是一名偶然路过的男子。凌晨一点五十分许,该男子发现樋口小姐的房间内冒出浓烟和火光。其后,该男子从一楼的凸窗爬上楼去,闯进了樋口小姐所住的屋内。据称,在该男子闯入时,樋口小姐便已处于遭人绑住手脚的状态中。 经调查,樋口小姐被人用胶带纸綁住手脚,嘴部也被胶带纸封住。尸体颈部留有勒痕,警方推测其直接死因或为窒息身亡。当时尸体上盖有棉被,面部与下半身的一部分遭到烧毁,身上残留有被人强暴过的痕迹……由于我是该案件的第一发现者,因而警方也曾对我抱有过怀疑。当时我不但闯进过现场,而且在我走上二楼的通道时还被其他居民看到,所以警方的做法也是理所当然的。只要我条理井然地把那天夜里的派对讲述出来的话,估计便能在警方面前洗清嫌疑。尤其是在听说我是一名擅长撰写案件通讯的作家之后,对方的态度立刻变得礼敬有加,对我在现场发现的那个可疑人影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由于和这件案子扯上关系,我新人奖的纪念铜像给弄丢了,而装奖状的筒子也在灭火时被弄坏,奖状被水弄温,但后来我却为自己和这案子扯上关系而感到幸运。出席过颁奖仪式之后,若是我没有四处闲晃的话,或许也就不会遭遇这件案子了。 被害者是高圆寺商务专业学校的一名在校学生,由于学校就在五百米距离以内,所以刚开始时,警方以被害者的交友关系为中心,展开了捜査。因为被害者遇害时并未抵抗,所以凶手与被害人认识的可能性很大,警方私下估计,或许这案子解决起来会比预想的要轻松得多。 但随着调查的深入,凶犯与被害人认识的可能性变得越来越小,甚至还出现了认为凶手并非一时起意行凶杀人的看法。 《附近有可疑男子出没——高圆寺某专科学校学生遇害事件》 ……二日,经过警视厅杉并署特搜本部的调查,现已查明,在杉并区高圆寺南四丁目发生专科学校学生遇害事件的几天前,附近居民中曾有人目击到现场附近出现过把玩打火机的可疑男子。案发的头一天,也有几名放学回家的小学生在半路上看到一名手持打火机的中年男子。 据目击者说,该男子年纪四十岁左右,身高一§七十公分以上,体格魁梧,身穿一件绿色带领T恤衫,手持纸袋…… 《难以确定凶犯形象——特搜本部加紧确认可疑者情报》 ……专科学校学生樋口爱遇害后,到六日即将满一周。杀人后被烧毁大半的公寓房间里无法找到任何与凶手直接相关的物证,而眼下也鲜有有力的目击证词。 无法检出指纹杀人发生在火灾的一小时前。据特搜本部推測,凶犯当时是由没有上锁的玄关潜入屋内,对樋口小姐施暴并将其杀害,其后在屋内放火,由窗户逃离。然而,从烧剩的窗框上,却无法检出任何指纹。 屋内并木搜寻财物的痕迹不管是见色起意的行凶,还是熟识之人的犯罪,该案件中都存在诸多难以让人信服之处。搜查本部无法掩饰因难以确定凶犯形象所带来的困惑。 之前的调查中,并未发现搜寻财物的明显痕迹。樋口小姐的储蓄存折(剩余十万日元)和印章、现金卡依旧原封未动,而家乡的母亲交给她用于购买教材的现金三万日元也留在钱夹之中,儿被烧化。而迄今为止,樋口小姐的交友关系中还没有查到任何与熟人犯案相关联的情报。 如此一来,浮出水面的就是遭遇陌生男子袭击的结论了。虽然“悄然靠近,跟踪其后”的意思中派生出的“跟踪狂”这种说法是在一九九五年以后才在日本出现的,但这种结论在美国却早已得到了广泛认知,并且对其法律关系也作出了相应的调整。如果只是对碰巧坐上同一趟电车的对象感兴趣,跟随其后,或是四处跟踪自己喜欢的偶像这类行为的话,充其量也就只会引起对方的厌恶罢了,但引发了如此惨烈的案件,事情绝非能一笑了之。 尽管当时还没有“跟踪狂”这种说法,但现实中这类人却早已存在。当警方的搜查陷入困境时,众人中出现了专科学校学生或许是成为了陌生人的“偏执爱”的牺牲品这种说法。 刚开始,警方认为凶犯在杀害被害者后施暴,并且烧毁死者面部的行为是因凶犯怀恨在心而起,但据说被害者生前并未做过任何招人记恨之事。死者是在今年春天才从乡下进京来的,性格开朗,招人喜欢。捜查本部中的大部分人都认为,盗窃犯被发现后暴起行凶的可能性不大。 那究竟是谁,又为什么要杀害她呢? 凶犯携带胶带纸入室行凶这一点也是个谜。过去也曾有嫌疑人在被捕后供述,说是“害怕尸体突然诈尸暴起”,所以会在尸体上动上一番手脚。有犯罪心理学指出,本案中用胶带纸绑缚尸体的做法,与这类案例存在有相似之处。 作为第一发现者,我不但曾在现场附近目击过疑似逃离现场的凶犯身影,而且还曾亲眼目睹过行凶现场烧毁前的样子,所以对案件有超乎常人的兴趣。由于无法找到较为有力的嫌疑人,捜查陷入了胶着状态,媒体的报道进入瓶颈,世人对本案的关注也转移到了其他方面。然而,因为那处公寓处在我通常路过的线路上,每次看到二楼那间被烧焦的房间,对凶犯的那种莫名憎恶便会浦上心头,令我愈发想去亲手把案件查个水落石出。 第一起案件发生的两周后,第二起案件又发生了。地点同样是杉并区的髙圆寺北二丁目。第一案发现场与中央线线路相夹的对面,沿东西直行线路按地图右转的话,就恰与这里重合。 这片区域的住宅较为密集,以前的那种二楼结构的公寓,集体公寓式的租借住宅颇多。公寓前方是座小小的公园。 被害者是名二十一岁的女大学生。前期考试结束后,她在与朋友去喝酒的夜里遭到了袭击。发现案情的是住在邻屋的男学生棚桥裕一(二十三岁)。 半夜一时许,他被邻屋发出的响动声吵醒。因为邻屋敲打墙壁和收音机的声音实在太吵,他打开窗户,打算隔着阳台提醒对方。邻屋的濑户田优子学习勤奋努力,平日很少会发出吵闹声来。由于她是个性格恬静、学习勤奋的好学生,原本他也不想提醒她的,但那天夜里实在是吵得人无法入眠,所以无奈之下,他才采取了如此下策。 从阳台上探出身去,将目光投向邻屋时,他不禁感到有些疑惑。邻里的阳台旁,搭着一把梯子,旁边是一把铝制的折叠式梯子。 此情此景,令他心中疑云骤起。他从阳台上探出身去,朝邻屋里窥视了一番。因为夜间气温闷热,所以邻屋的窗户也打开了几分,粉红色的窗帘探出窗外,收音机的声音不曾停歇。 当时他冲着邻屋大叫,说:“吵死人了,能麻烦你安静点儿吗?我都被吵得睡不着了。”紧随着敲打墙壁的响声,隔壁屋里又传出了拖曳东西的声音。 “我说,你听见没有啊?你这儿吵得我都没法儿睡觉了!” 过了一阵,邻屋有人小声回应了句“抱歉”,随后收音机的声音便停止了。棚桥嚷了句“注意点儿”,之后便缩回了自己屋里。由于在躺回床上时,曾经瞥了一眼枕边的闹钟的缘故,所以他至今对当时的时间记忆犹新。凌晨一点四十五分。 大约一个小时后,他因嗅到一阵焦臭味儿而惊醒。看了一眼闹钟之后,他爬起身,走上阳台,只见邻屋的窗户里冒出阵阵白烟。 “喂,着火了,快起床。” 他一边高声叫嚷,一边踢破与邻室相隔的隔板,跳到了相邻的阳台上。或许是因为有了新鲜氧气的缘故,刚打开窗户,白色的烟雾便化作通红的火苗,一阵热浪猛地扑面而来,烧得他的头发眉毛吱吱作响。就在他哇地大嚷一声,靠向阳台的栏杆时,红色的火光映出了女大学生的脸。她的面部和下半身喷着火苗,身体却一动不动。 “喂,着火了,救命啊。” 一瞬间,火势猛然蔓延开来,他感觉到自身的危险,于是退回自己屋里,拿上贵重物品,逃到了外廊上。由于现场对面居民的通报,消防车的警笛声接踵而来。 案发后,我发现本案中存在有许多和第一件案子相同的地方,于是便采访了棚桥裕一,向他询问了这方面的事宜。虽然警方曾对他追问不休,让他感到无比烦闷,但一听说我是一名追踪采访该案件的记者,他便主动将情况告知了我。 火灾仅仅只是烧毁了起火源的那间屋子,并未蔓延开来。当时棚桥邀我到他的房间去了一趟。 “开始时我也遭到警方的怀疑,情况很糟。火灾明明是我发现的,可警方的态度却颇为横暴。幸好当时对面公寓的人曾看到过我,我才洗清了嫌疑。” 棚桥的话里充满了无处宣泄的愤懑。据他说,他与被害者之间只不过是在外廊上点头致意的关系。除此之外,他就只知道她的老家在北海道的札幌了。 “凶犯可真够残暴的。对濑户田小姐先杀后奸,其后还放了火。凶犯这么做,莫非是为了湮灭证据?” 案发之后,棚桥发现之前架在现场那间屋旁的梯子消失不见了。 “这事很蹊跷。警方说,估计我刚开始时看到的或许是错觉,但我却清楚地记得,当时我的确曾经看到过一把梯子。如果睡得稀里糊涂的话,又怎么会看得到梯子?” 其后,经警方调查查明,那把梯子是附近人家里的东西,案发后被丢弃在公园内。凶犯当时窃走梯子,搭到被害者所住的屋旁,从并未上锁的阳台潜入室内,等待着被害者归家,给予其一击。被害者所住的房门上拴着门链,并没有遭人侵入过的痕迹。 凶犯在白天时曾到未开冷气的房间里捜寻过财物,或许是故意选择在闷热的夜晚潜人的。由于那地方靠近公园,白天时有母亲带着孩子玩要,一旦天色暗下来,即潜藏于绿树丛中,也就不会让人发现了。据带孩子的母亲说,因为长凳上时常会有貌似流浪者的男子出现,所以天黑以后她们是绝对不会接近公园的。案发之后,那个貌似流浪者的男子便消失了,却并不清楚该男子与本案之间是否存在关联。 第三件案子也同样发生在杉并区的阿佐谷北四丁目。被害者名叫落合留美子,二十五岁,职业女性,在即将结婚辞职时遭遇了这样一件令人心痛的案子。案件发生在第二起案子的短短三天后,那是一个梅雨刚过的闷热夜晚。 我骑着自行车奔赴现场的那栋公寓。由我所住的高圆寺南二丁目沿桃园川林荫道一路骑车直行,穿过中央线的高架桥下向北。附近那处榉树公园和河北综合医院的大招牌就是标志。 在这片旧式住宅和公寓交混的地区中,那栋公寓就矗立在那座即便白天也人迹罕至的公园对面。或许是因为案发后,主妇们再不敢带着孩子们进园玩耍的缘故,公园里一片寂静。 与第一、第二次犯罪现场的手法相同,凶犯这一次也同样从外侧潜入了二楼的房间。从现场屋里烧得一片焦黑的样子,立刻就能查知这一点。 案件发生在七月十七日的夜里,准确地说,应该是七月十八日的凌晨二时十五分前后。当时,一对坐在人迹罕至的公园长椅上相互倾诉爱慕之心的年轻工薪族,发现面朝公园的公寓二楼上亮起了橘红的光芒。那光实在是太红,感觉并不像是灯光,而如果说是电视机的光,似乎又太过鲜艳了一些。就在两人谈论之际,房间的窗户被人打开,之后一个黑色的人影从楼上跳进了公园中。 “当我们心想是不是出事了的时候,就见相邻房间的窗户被人打开,屋里的女人大声髙叫起‘起火了’。” 接受我的采访时,男子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兴奋。“就在这时,二楼的房间里猛地喷出一股鲜红的火焰。我大吃一惊,赶忙跑到公众电话亭,通报了119。” 与现场相邻的房间里住的是一名单身的职业女性,据她证言,说是半夜里邻屋曾经传来过“救命”的呼救声和吵闹扭打的声音。尽管之前就对髙圆寺那边发生的强奸杀人案有所耳闻,但她却万万没有想到,这种事竟然会发生在她的隔壁,而把之前听到的吵闹声当成了恋人之间的寻常争吵。即便如此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换下了睡衣,从玄关走到二楼的外廊上,故意大声地问了句“落合小姐,你没事吧”,她这样做,就是为了让其他的住户也能听到。因为落合留美子和她年纪相仿,两人也曾去过彼此的房间,关系也较为融洽。 然而当时屋里却无人回应,之前的吵闹声也平息了下来。估计的确是未婚夫来找留美子吧。一想到留美子与其未婚夫之间彼此相爱,她的心中就不由得感到有些嫉妒。尽管心里还是有些放不下,但自己似乎也有点咸吃萝卜淡操心,于是她回到自己屋里,准备接着睡。可是她这人平常一且醒来就再难人眠,于是便开始在床上辗转反侧。后来见自家的蕾丝窗帘被映得通红,一阵焦臭气味扑鼻而来,她连忙起身,跑上了阳台。直到这时,起火的也还只是现场那间屋子,火势还并未波及邻屋。经过警方的现场检证,查明凶手在勒死被害者后曾对其尸体施暴,其后又在尸体上泼洒汽油,这才从窗户逃走。当时身处公园的那对情侣则目击到了这一幕。由于玄关的门锁紧紧锁闭,所以警方认为凶犯从公园的树木上潜入室内的可能性很大。 三起案件中,凶手从外部潜入未曾上锁的单身女性屋里,在勒死被害者后对其施暴,最后为了湮灭证据而纵火焚烧尸体,从其犯案手法上来看,全都存在有共通之外。鉴于此点,同一个人所为的强奸杀人案的嫌疑也变得浓厚起来。 我找到《周刊Topics》的编辑部,对他们阐述了自己准备追査此案,并有将警方查证和逮捕凶犯的整个过程写成报道的打算。标题是《中央线沿线连续强奸杀人案——仲夏的推理》。当时的负责人就是现今的主编佐竹俊一,那时他作为一名颇有才干的编辑,正在大展身手。 “有那么点儿意思,那就有劳你了。你最近才刚刚拿下了新人奖,还算有点名望。我来试着搞成篇署名报道吧。” 佐竹的提议得到了上司的首肯,整个企划也就此展开。 对我这个为了获奖后的第一篇作品而感到烦恼的人而言,这件案子完全值得我赌上自己今后的命运。当时佐竹给我介绍的,就是入社三年的编辑部部员水泽舞。因为佐竹担心只有我这个自由撰稿人出面的话,在采访时或许会有些不便之处,于是就从编辑部里给安排了个随行的编辑。 刚开始时,我也曾为佐竹给我安排了个缺乏经验的女编辑而感到困扰,但随着协同工作的展开,我发现她能力出众。尽管身材矮小,看起来似乎有些弱不禁风,但经过几次会面商谈之后,我感觉她对我而言,正是一名不可多得的合适搭档。凭借着坚强的性格和十足的活力,她不仅能够面无惧色地对警方进行采访,同时头脑灵活机敏,总是能在第一时间捜集到必要的资料。而结伴采访的有利之处,尤其是在被访对象是女性的情况下,一看到她,对方就会放松内心的警戒,使得整个采访变得顺利。 案件接连发生,警方加强巡逻戒备,当地町内会集结自卫团,各户人家也加强防范,紧锁窗门,凶犯的作案也进人了沉寂期。 可到了七月底八月初,盂兰盆节即将到来时,案件再次发生了。其地点也不再是杉并区,而改到了相邻的中野区内。 案件发生在八月十一日凌晨二时五分,中野区中央四丁目的桃园川林荫道上。这条路是通过填埋桃园川这条小河建成的一座步行公园,经由高圆寺,连通了阿佐谷和中野区内。我居住的地方就在这条路的沿线上,而发生第一起杀人案的公寓也面朝着这条道路。 第四起案件发生的翌日,我由自己住的公寓出发,路经林荫道,越过环七线,远道去了案发现场。之前我和水泽舞已经商定在现场碰面。 现场就在面朝林荫道的公园内。当时,一名乘坐末班电车于中野站下车的二十三岁职业女性,在走向自己公寓的路上遭到了袭击。凶犯竟敢在住宅密集区内大胆犯案,这让当地的居民闻风色变。 案发后,一名新宿的坐台小姐在乘出租车由新宿回公寓时,刚下车,就看到公园里一片火光。开始时,她还以为那是一团篝火,但仔细一看,又感觉似乎不大对劲。看到火焰的形状仿佛一个巨大的人偶,她不禁心生疑惑:如此深夜之中,又怎可能会有人在公园里点燃篝火? 当明白了那是有人被烧着了的瞬间,她不由得吓瘫了手脚,高声惨叫起来。 被杀的是一位名叫迁本加奈子的职业女性。当天夜里,迁本和新宿的同事们一起吃了顿饭,坐上末班电车回家,而在中野车站月台上与住在荻室的一名男同事分别之后,就再没有人看见过她。 虽然公园周围全是住宅和公寓,但到了深夜,公园里就只有中央的一盏大照明灯,而绿化带周围却形成了一片树荫,光线无法透过。警方推测,估计被害者当时抄了近道,从公园里横穿而过,刚走到阴暗处,她便遭遇了凶犯的袭击。 我们走进公园,站在现场。虽然是大白天,周围也不见任何一个带着孩子前来玩耍的母亲,相反却到处可见警察和媒体相关者的身影。尽管无法靠近,却能看到坚硬的地表上,沾着疑似尸体燃烧后留下的煤焦油似的黑色油污。 背心上一阵发凉,我和水泽舞一起展开了现场的采访工作。 恰巧那个第一发现者坐台小姐也在家,她让我们进了屋,接受了我们的采访。据说,当时被害者已化作了一团火球,一边拍动着手脚,一边在地面上翻爬。听到发现者的惊呼声,碰巧路过的学生用公园管理事务所的水桶打来自来水,泼到被害者身上,扑灭了火。当然了,当时被害者已经气绝身亡,也没有任何人曾看到过疑似凶犯之人的身影。 被害者遭凶犯勒住脖颈气绝假死,其后被强奸并在身上泼了汽油。着火时被害者曾一度恢复了意识,翻滚挣扎,但为时已晚。尽管本案在室外行凶这一点与前三起案子有所不同,但袭击女性,勒死后施暴纵火这样的犯案手法却与前三起颇为相似。 或许四起案件都是出自同一名凶犯所为。在相隔如此短的时间内,竟然接连多次犯下如此大胆的罪行,凶犯究竟又是个怎样的人?凶犯烧毁证据的作案手法令捜查陷入瓶颈,警方至今无法把握具体的凶犯形象,案件的调查停滞不前。 与水泽舞商议过将于周刊上登载的原稿之后,我们在公园里相互道别,我蹬着自行车回到了自宅中。 我住的地方在高圆寺图书馆的背后,一处可以俯视桃园川林荫道的公寓二楼。路的对面除了高层公寓之外,就只剩下沿街的那些鳞次栉比的民宅和小公寓了。从窗户里伸出头去,得费上很大劲儿才能看得到第一起案件的案发现场。 我把四件案子的资料并排放在桌上,写下了连载第一回的原稿。自不必说,当然是篇署名报道。 中央线沿线连续强奸杀人案——仲夏的推理……两层楼的公寓。对一群心中满怀希望,来到大都市里闯荡的年轻女性而言,那里是一片‘唯属于自己的空间’。面对远离家人、开始独自度日的生活,姑娘们会感到困惑、孤独,但随着对大都市的逐渐适应,她们会感觉到一种解放感。对黑夜中投向自己的凶恶视线浑然不觉,在令人松懈的酷热夏夜中,她们敞开窗户。殊不知这样的行为,其实是种让暴行杀人犯进屋的危险做法……只要附近没有邻家的窗户,二楼就能让人感觉放心。且时值盛夏,天气炎热,为了让夜风吹进屋里,稍稍打开窗户睡觉也是极为自然的事。如果房间里带空调的话,或许便不会发生这样的案件了……回首在杉并区里发生的那一连串女性施暴杀人案,凶犯都是在没有关窗的房间旁搭上梯子,轻而易举地潜人室内的。即便没有梯子,附近也种有树木,只要爬上绿化树干,潜入屋内这种事根本就是易如反掌。 凶犯的行动,就只能用“宛若鬼魅”来形容。别说周围的人,就连住在隔壁的邻居也无法觉察。凶犯悄悄潜入屋中,将女性先杀后奸,之后放火逃离。 在杉并区里发生的这一连串的案件,让我们明白了公寓二楼的防范意识原来是如此松懈。尽管房间各自独立,住户的隐私也得到了保护,但相反,密室中的犯罪行为也会变得不易被他人察觉。 就目前而言,对凶犯的了解,还仅限于目击证词中出现的中年男子这种朦胧不清的形象,但该罪犯无疑是有史以来最差劲的男人之一。 下边,就对目前已查明的各起案件的状况和作案手法作一综述……(以下略)

03

我对最初的三起案件分别展开讨论,阐述了一番自己个人的见解。许久未曾遇到过如此棘手的工作了。半夜里,当我感到疲累不堪,靠在椅背上连伸懒腰时,电话适时地响了起来。 “喂,五十岚先生吗?我是美香。” 声音的主人是小谷美香。一个声线中稍带假嗓的推理女性。半年前,因为她打来的一通误拨电话,我们之间结下了一段缘,但直到今天,我们两人都还从未见过对方。之前我也曾提议说见一面,但她却说自己住在名古屋,要想背着丈夫到东京来并非是件容易的事,于是委婉地拒绝了我。打那以后,我便彻底放弃了要和她见面的念头。阅读是我和她的共同兴趣,刚开始时交谈的话题也多以书本为主,但近来我们之间的谈话也开始涉及工作了。 “让我来猜猜你刚才在干吗吧。”美香说。 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经常玩的游戏。 “请猜吧。”我说。 “你在伸懒腰。让我给说中了吧?” “又让你猜中了。你就像是和我待在同一间屋里似的。”她就如同是能亲眼看到我一样,每次都能猜中我的动作和行为,让我颇为吃惊。 “恭喜你一举拿下了新人奖。不过我这句祝贺的话,是不是来得有些太晚了?” “没这回事啦。谢谢。不过你的消息倒也很灵通啊。” “我是在去图书馆看杂志的时候,偶然间看到你名字的啦。当时我还想,这可真是不错呢。” “我这也只能算是刚入门。关键还得看今后的。” “我会默默为你加油的。” “谢谢。不过目前我也找到了之后的写作题材,感觉自己似乎还处在上升期吧。或许我也开始时来运转了吧。” “那就好。这次你准备写什么题材?” “就是那起连续施暴杀人案。” “哎?你在追踪那案子啊?你难道不怕吗?” “嗯,那案子的确有些骇人听闻。你也住在大都市里,可要多小心啊。” “没关系,我家住在三楼,而且我身边还有丈夫在。那,今天就先聊到这儿吧。” 小谷美香单方面挂断电话,终止了今日的对话。能与人生经验丰富的人妻有这样一种理智的关系,感觉似乎也挺不错的。所谓笔友,也只是听不到对方的声音,与我和美香的关系基本没太大的差别。

04

第四起案件发生大约两周后,八月二十六日的黎明前,第五起案件发生了。经由报刊、电视,以及区民等途径,已经多次呼吁众人要多加注意,不知为何,却还是会有牺牲者出现。而且就连地区也相同。 犯罪现场再次回到杉并区,青梅街道南梅里一丁目一栋五层楼公寓的二楼。房屋的结构是2DK(两间卧室一个厨房)。看来罪犯的目标并不仅限于低层公寓,只要有机会,同样也会对中高层公寓下手。 二十六日凌晨二时十五分,凶犯选定了面朝公园的一栋中高层公寓,由公园的栅栏爬到树上,沿树枝翻上202室的阳台,从敞开的窗户潜入了室内。牺牲者是独自一人住在这间屋里的高野三枝,二十六岁,新宿的坐台小姐。当晚,她于凌晨一点离开新宿。一点半时,还曾与住在同一层楼的男子合乘过电梯,而这同时也是有关当时喝得烂醉的她的最后的目击证词。 隔壁的201室住的是对老夫妻,而那天老两口恰巧出门旅行去了,不在家中。对面相邻的203室一家,丈夫出差在外,家里就只剩下妻子和孩子两个,直到听见巡逻车的警笛声,他们才发现邻室发生了事件。 这一次,我和水泽舞也在现场碰头,先对203室里的女性进行了采访。 “旁边住的那人是个坐台小姐,所以我们很少碰面的。”隔壁的女子对心里的困惑毫不隐讳,坦言说道,“她每天都是白天睡觉,夜里要到很晚才回家。她的生活与我们家完全错开的。” “哪怕只是一点点小事也没关系,您有没有注意到什么特别之处呢?” “她时常会带着男人回来,不过因为她住的那间并没有与我们这边直接接邻,所以只要声音不是特别大,我们这边就什么都听不到的。真是抱歉我对这事实在是一无所知。” 这次目击到凶犯身影的,是住在202室正下方的102室里的一对老夫妻。半夜里,老两口听楼上把地板跺得很响,老两口中的丈夫到阳台上正打算让楼上注意点儿时,就看到一个人影从楼上的阳台跳到了树上。才一眨眼,那身影便融入了公园的阴影当中消失不见。 “那男的个头不高,身手却很敏捷。感觉不是高空作业者就是体操选手,反正很灵活。”七十岁左右的男子意犹未尽,愤愤地说道,“近来总有些危险的案件发生,所以家里的窗户也一直紧闭着。我们家没装冷气,真的是热得够呛。” “您有没有看到那男的长什么样?” “没看到,当时我只是稍微瞥见了一眼他的背影,不胖也不瘦。凭我的直觉推测,估计那人已经不再年轻,差不多中年的样子。” 他当时并没搞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听二楼传来了啪啪的爆裂声。听到响动后他连忙翻过一楼的围墙,追到公园里,才发现自家楼上正上方的房间着火了。他立刻冲着公寓大嚷“起火了”。幸亏发现得及时,火势在还未蔓延开来之前便已得到了控制,但人们随后便在202室中发现了那位坐台小姐的尸体。 “你从这里看。”住现场楼下的男子指了指自家的天花板,“灭火的水全部渗下来了,却没有任何人来给赔偿一下。我可是指望着退休工资吃饭的人哪。” 比起楼上有人被杀来,他似乎更关心自家的天花板。或许是因为不住在同一层楼,彼此间很少见面的缘故,即便自家楼上有人被杀,对他而言似乎也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事。 高野三枝先是颈部被勒,陷入昏厥状态后又遭到强暴,最后又被凶犯在脸部和身体的个别部位上泼洒了汽油。当时的情况与之前相同,皮肤上还残留着生存反应,告知世人被害者是被活活烧死的。在凶犯点火时,恐怕她也曾醒来过一次,之后才被火烧死的。这样的杀人手法,实在是有些太过残忍。 我和水泽舞从公园里眺望了一下案发的那栋公寓。的确,若是个身手敏捷之人的话,或许能够爬到二楼上去。或许是因为生意上的缘故,被害者尸体中检出了大量的酒精,估计死时已是烂醉如泥,而自己住在中髙层公寓里这一点,也让被害者放松了警惕。被害者以为凶犯应该不会潜到自己房间中来,于是便开着窗户睡觉。如果开着冷气睡的话,女性有时可能会着凉。也存在有被害者当时选择开窗透气,让室内外空气流通的可能性。 “结果,一时的疏忽却让她送了性命。”水泽舞靠在沙坑的单杠上说,“我也住在公寓的二楼,看来还得多加小心才行啊。” “接连犯下这么多起案件,凶犯却还能得手,这就证明,大伙儿都觉得事情与自己无关啊。真够缺乏危险意识的。”我走进公园的绿地,一边分析凶犯潜入的手法,一边说道,“水泽你住的那榇公寓,是在中野的红灯区吧?” “那地方距离闹市区很近,半夜里也间样有人路过,从外边是无法潜入的啦。” “可那不是美食街的背后吗?仔细观察一下的话,就会发现周围常有些不三不四的人闲晃。” “不过那地方房租便宜,我自己也挺喜欢的。想要找处比那里更物美价廉的地方,可不是件轻易的事。我还准备在那里一直住到结婚呢。” “哎?水泽你已经有结婚对象了啊?” 舞笑着摇头,露出了整齐洁白的牙齿。 “怎么可能。你让我上哪儿找去嘛。” “那,有交往的对象吗?” “同样没有。”舞说话的语调中带着一丝俏皮的味道。 “你身边的男人,又怎会对你无动于衷呢?” 我本想自告奋勇,问上一句我能不能报个名,但这样的话实在是太过丢人,于是便作罢。我这人的缺点,就是不会说这些轻佻的话。 “或许是我性格不好的缘故吧。”舞望着公寓,稍显落寞地喃喃说道。 盯着她的侧脸让我感觉到有些晃眼。 “没这回事。就我认识的女性里,再找不出哪个人能像你这样性格坦率,身具才干的啦。” “能蒙你如此赞誉,我深感荣幸啊。” 舞扑哧一笑,扭头看了看我。四目交汇,我赶忙挪开了目光。经过工作上的交往,对她渐渐抱有了思慕之情,这样的发展,也可以说是件很自然的事。 回头想想,当时我总有种被人监视着的感觉。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后来我才发现事情并非如此。我时常会莫名地不寒而栗,觉得似乎有人在观察我。 与案件同时并行,《周刊Topics》也开始了连载,当时已经刊登到了第三回。因为这是篇署名报道,所以我的名字也开始变得为众人所熟知,甚至就连公寓隔壁的老人也说曾看过我的连载,所以强奸杀人犯看到报道的可能性也很大。不,他肯定看到过。那家伙就仿佛是在嘲笑警方一样,在警方布置的天罗地网中依旧游刃有余,接连犯案。这篇详细报道了案件的经过、情形、捜查进展程度的连载记事,对凶犯而言,是篇千载难逢的参考资料。若是我对住在二楼的女性发出警告的话,那么凶犯就一定会反其道而行之,就像抗生物质能抑制和消灭有害菌,而之后又会产生抗药菌一样,我总担心自己的报道是否会让强奸杀人狂的作案手法变得越来越狡猾,越来越凶残。 报道里,我曾写下过自己就住在第一起案件发生的现场附近。看过这报道,凶犯已经找到这里的可能性也绝非没有。不,那家伙肯定就在这附近转悠。心里一有此念,我就会感到自己身边似乎笼罩着一股凶犯散发出的野兽气息。 警方至今未能找到任何一名重要嫌疑人。看到案发现场,警方认为凶犯对这片区域似乎很熟悉,也曾猜疑过公园里的流浪汉和有前科的人,这人数多达一千,而警方却无法对他们进行丝毫的甄别与锁定。媒体和普通市民把事情炒得沸沸扬扬,要求警方尽快抓住凶犯,这将成为警方的一股巨大压力,同样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第六起案件一进入到这个阶段,警方已经掌握了与凶犯相关的有力情报,整个案件的捜查也开始向着终结偏移。 进入九月,或许是天气开始转凉的缘故,夜晚开窗睡觉的人家开始变少,一连串的暴行杀人案也从此销声匿迹。然而这并不代表着案件的彻底终结,这种新的案件暴发前的平静,不得不说是种暴风雨来临的前奏。每一天我都过得心惊胆战,担心着今天是否会爆发新的案子。八月的酷暑已经过去,案件渐渐被人们所遗忘的时候正是最危险的时候,虽然我曾多次在连载报道中发出过警告,可到头来却还是没起任何作用。案件发生在九月四日。地点是杉并区或田西三丁目,与善福寺公园绿地相邻的一栋中髙层公寓里,而遇害的同样也是二楼的一名住户。案件发生的几天后,我骑着250CC的摩托车到中野站附近的公寓接上舞,一路赶到了现场。 由早稻田大道进入环状七号线,于髙圆寺陆桥下右转,上青梅街道,折向五市日街道,朝着西南方向一路前行。不久之后,我们来到绿树成荫的河川坝边。这就是善福寺川,一条发源于获室的善福寺池,在杉并区内婉蜒蛇行,流至中野区后与神田川汇合的小小河流。由杉并区的成田西附近起河川两侧进入带有步行街的善福寺川公园,直至大宫八幡宫所在的和田堀公园,形成了一座地形狭长的公园。 驶上环绕园内的道路后,我们一边驾着摩托车缓缓前行,一边向着位干河岸边的那栋公寓而去。杉并清扫局高耸人云的巨大烟囱矗立于前方,向着天空吐着滚滚浓烟。周围几乎感觉不到一丝风。正午过后的悠闲氛围中,念幼稚园的小孩们在草坪上追逐嬉戏,而孩子的母亲们则坐在塑料地膜上相谈甚欢。看到眼前的这副和平景象,任谁都不会相信,几天前的深夜里,这里曾发生过那样阴惨的案件。 “你看那边。” 从身后环抱住我腰部的舞突然抬起左手,引起了我的注意。 公园与住宅小区之间隔有栅栏,栅栏外边是栋五层楼高的低矮公寓。白墙在阳光下反射着光芒,看上去与犯罪根本就扯不上半点的关联。 公寓二楼的205室里住着一对新婚夫妇。被害者名叫玉树美代子,二十八岁。她的丈夫比她年长两岁,案发当天他在大阪出差。或许是因为之前凶犯的目标都是独身女性的缘故,被害者对此似乎毫不在意。 九月四日凌晨二时三十五分,住在204室的三+五岁的主妇听到了女性的惨叫声。当时该主妇还在想,或许是隔壁的小两口又开始折腾了。因为隔壁205室里住的是对新婚夫妇,每天晚上都能听到他们过夜生活的声响。公寓的墙壁并不算薄但夜深人静之时,隔壁的声音(尤其是女人的声音)十分真切,有时甚至吵得人无法成眠。 几天前的白天里,主妇也曾去提醒过他们,但隔壁的新媳妇却性格强势,一脸满不在乎,啪地关上了门。这对夫妇从搬过来起就从未与周围的邻居们打招呼,一点儿礼貌都没有。主妇把这事转告给自己丈夫,丈夫丝毫不以为意,只说:“人家新婚燕尔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啦。咱俩年轻的时候,还不是一样?等他们有了孩子之后,自然会老实下来的啦。” 当时主妇身旁的丈夫已经睡着,悠然打起了鼾。她心里只觉一阵窝火,怨自己根本就不该指望丈夫,于是她便开始拍打起墙壁来。一时间声音倒是消失了,但没过多久,隔壁又传来了仿若抽泣一般的悲鸣声。接着又传出了拍打榻榻米似的声音。 主妇一下子火冒三丈,心想自己要怎么说对方才会安静下来。她打开了阳台的窗户。时值九月,这样的气温也算得较为闷热。难怪,是因为太热才打开的窗户,所以声音才会比平日更大。 “我说你们能不能安静点儿啊?吵得人都没法睡觉了。” 她从阳台上朝着隔壁喊话。其后又把身体靠到栏杆上,把头探出隔着薄板处,窥视了一眼隔壁的阳台。隔壁的窗户开着细细的一条缝,淡淡的灯光漏出窗外。 “麻烦你们看看这都几点了?怎么一点公德都没有?夜里找乐子是你们的自由,但是麻烦你们也替别人设想考虑一下。” 她本来并没有想让对方有所回应,所以对方小声的一句“抱歉”,反而让她吃了一惊。 说了句“明白就好”之后,她便转身进了屋。但没过多久,隔壁就又传来了“救命”的抽泣声。就算是在做爱的最高潮,又岂有人会叫“救命”的?这让她心生疑窦,更加难以入眠了。除此之外,刚才对面传来的那句“抱歉”,似乎也不大像是隔壁那年轻媳妇的声音。 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开始在她的心里萌芽。其后她忽然间醒悟过来,立刻从被子里跳起了身。由于一时着急,她一脚踢到了丈夫的脑袋。如此一来,就连迟钝的丈夫也醒了过来。 “大半夜的,瞎闹腾什么呀?” “不是的啦,隔壁好像有点不大对劲啊。” “怎么不对劲了?”丈夫揉着眼睛爬起身来,伸手摁亮了枕边的台灯。 “我刚才回想起来,隔壁那家里的男人今天已经出差去了。” “你怎么知道人家有没有出差?” “今天我碰巧在隔壁的玄关前路边,听到了他们两口子说话。两个人讲话黏糊糊,说什么直到后天都没法见面,会觉得寂寞什么的。我看那男的拖着个马桶包,估计是准备去出差吧。刚才我突然想起了这茬儿。” “那又怎么样啊?” “隔壁屋里的那男的,不是她丈夫啊。” “少在那里瞎说。” “反正我就觉得有点不大对劲,你到阳台上去看看吧?我有种不祥的预感。算我求你了行不?” 听完妻子的诉说,丈夫一脸不耐烦地爬起身来,拿着电筒上了阳台。其后,主妇的丈夫目击到一个可疑的人影从隔壁房间里逃走。 当时主妇的丈夫正准备探头观望隔壁的阳台,不料屋里突然跳出一个漆黑的人影,把他给吓了一跳。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人影便已跃过阳台,窜到了公园的树丛中。瞬间的迟疑,让他只能用电筒照到那男子的背影。即便如此,他也是好不容易才看清那是个男人的身影。其后,黑色的人影就仿佛融化在了夜晚的公园里一般,消失不见了。主妇的丈夫惊慌失措,心说莫非是出了强盗,伸头窥视了一下隔板后的邻屋阳台,只见屋里亮着一片赤红的火光。中央线沿线连续强奸杀人案,这一长串的新闻标题,霎时间在他的脑海中闪过。 “喂,情况不妙。我过去帮忙。” 丈夫冲着身后惊慌失措的妻子说了一句,随后便踩上阳台,翻过了隔开阳台的隔板。他光着脚跳上邻屋的阳台,冲进门扉大开的屋内。房间中央的双人床上有人身上着起了火,整个屋中弥漫着带汽油味儿的白烟。火势转眼便将从床单转移到地毯上去。他急中生智,一把揪起床罩,盖到了火海上。尽管当时那名年轻妻子已经气绝身亡,但与之前的几起案件相比,第六起案件因为发现得较早,所以凶犯留下的线索并未被全部烧毁。 经过警方的调查,查明罪犯当时是沿着公园里的树木潜入阳台,袭击了被害者玉树美代子的。作案手法与之前的案例颇为相似,先是潜人屋中勒死被害者,而当时被害者也有所觉察,拼命反抗。邻屋中听到的惨叫和“救命”声,估计就是这时发生的。 当主妇让隔壁安静点儿,回答说“抱歉”的人必定就是凶犯。隔壁的主妇刚开始时还以为那是被害者在说话,但仔细推敲过后,才发现那声音并非女人的声音,感觉似乎是男人捏出来的假嗓。 凶犯在勒死被害者后对其侵犯,事后又在床单上泼洒汽油,放火烧屋。但因为凶犯当时仓皇逃离,所以忙中有错,将车子的钥匙给落下了。警方在现场正下方的公园树丛中发现了那把钥匙,而与那把钥匙相配的车子就停在善福寺川公园的步行街上。由于驾照就在车中,所以警方很快便查明了车主。 该男子就住在与案发公寓相隔着河水的中层公寓中。此人名叫畠村太郎,三十二岁,某公司职员,单身。警方从畠村的屋里捜出了望远镜,估计他曾用此物窥视过现场的公寓。除此之外,畠村屋里还有高级相机和暗室,在那些已经冲洗好的照片之中,既有本案被害者的内衣照片,也有许多偷拍的女性照片。比方说,从车站的楼梯下偷拍女髙中生裙下,或是对面公寓里其他房间中年轻女性的照片。然而其中却没有发现这一连串案件中其他被害者的照片。 案发三天后,畠村遭到了警方的逮捕。他对罪行矢口否认。他说他自己的确曾经搞过偷拍这种事,但却主张说自己的行为并未超越兴趣范围,更没有杀过人。当警方追问他的车钥匙为何会落在现场外时,畠村顿时便泄了气,坦率地承认了自己曾经爬上树去的事实。但他却坚持说自己从未进过那间屋子,抵死不肯承认自己犯下过的罪行。 然而,当警方从被害者的房间里检出畠村的指纹后,整个案件突然间情势大变。尽管畠村依旧否认自己曾杀过人,但是却承认了他曾潜入室内的事实。 一是你干的吧? “不,那个人不是我杀的。” 一那你当时潜入屋中,究竟意欲何为? “我看那家的太太长得很漂亮,所以就想趁家里没人潜进屋里去看看。” ——潜入之后你想干吗?打算对他太太伏击是吧? “不,我是想去偷内衣裤。之前我看她在阳台上晾晒衣物,就感觉有些心痒难搔。只要用望远镜稍微看看,就能看出家里有没有人,而且我还查明了她丈夫白天不在家。案发三天前的夜里……” ——当时那位太太在家吗? “不,不在。” ——后来呢? “刚进屋我心里就感觉有些发毛,之后就逃走了。我估计屋里的指纹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经过舞的调查,当时在审讯室里,警方曾和他谈过这样一些内容。 结束了对住在被害者隔壁的第一发现者的采访后,我和舞走进善福寺川公园,在草坪上铺上了塑料布。那地方恰巧处在被害者与嫌疑人所住的两栋公寓的中央。嚼着从附近的便利店买来当午饭吃的饭团和乌龙茶,我们对案件展开了分析。 “这次的案子,舞你是怎么看的?” 当时我对舞的称呼已经由“水泽小姐”变成了“舞”。 “你觉得这案子是不是畠村太郎干的?” “又像又不像……不过畠村和我内心中的罪犯形象确实存在有很大的差距。” 舞对我说话时的措辞也不再拘谨,这让我感觉很开心。“为什么不像?” “我总觉得他不过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对方犯下了这么多件骇人听闻、让警方疲于奔命的案件,而这个畠村似乎没这份胆色和能力。他就只是个偷拍狂,是个低级趣味的男人。” “所谓现实就是这样的。大久保清就是如此,而《萨姆之子》里的巴柯维茨也同样是个愚笨如牛的罪犯。当他们被抓获时,老实说心里有种幻灭的感觉。如果这是本推理小说的话,估计读者们定会把书扔到一边,大骂这书写得虎头蛇尾的。” “在这一点上我也颇有同感。如果要让连栽变成一篇有趣的读物,那么罪犯就必须得是个头脑聪颍的智能犯才行。要是连载就此结束的话,那么整篇作品就会显得结尾太过仓促,而读者们也会感到意犹未尽。” “没错,照这样下去的话,估计再有两回,整个连载就得结束了。” “果真如此的话,我会感觉寂寞的。”舞有些落寞地说。 “寂寞?” 我看了看舞的侧脸。河面上吹来的清风轻轻地撩动着她的长发。雪白的脖颈让我有种忍不住想亲一口的冲动。 “对,我会感觉很寂寞的。” 她突然间扭头望着我,搞得我心里评评直跳。 “如果连载还能再继续下去的话,那我也就能和五十岚先生你再一起工作下去了。要是案件再次发生的话,或许连载就能再延长几回了。” “嗯,的确如此。”我感觉自己的脸颊就像火烧一样地烫,心里拼命思考自己该怎样回答她的问题。“但从现实的角度出发,若是让这种可怕的罪犯再继续逍遥法外的话,世间就没法再太平下去了。实际上,自打开始创作这篇连载起,我就总觉得似乎有人在盯着我。而且那目光之中还充满了对我的憎恨。” “哎?”舞睁大了黑溜溜的大眼睛,“五十岚你也有这种感觉?我也一样感觉就像是有人在盯着自己看一样。” “真的吗?” 没想到我们两人竟会有这种相同的感觉。如果这是事实的话,那么事态便再容不得半点乐观。 “莫不会是跟连载有关吧?因为这是篇署名报道,所以罪犯就将目标锁定到了我这个撰稿人的身上。其后又看到我身边总有你这么个编辑,所以就把你也算进了攻击对象当中。而且你也住在中野区内的公寓二楼。作为牺牲者,还上哪儿找你这样符合条件的女性去?” “不,不是的。我感觉的那种目光之中,并没有半点的恶意。”舞摇了摇头。 “那,到底是种怎样的目光呢?”我心中一怔,眼望着她。 “呃,应该是种善意的目光吧。”舞扑哧一笑,抱起两膝,把脸埋在膝间。她的肩头微微颤动,白色的短袖罩衫下,透出了纤细均匀的柔嫩肤色。 “善意的目光?” “对,就是善意的目光。”她抬起头来望着我,“你看,那目光现在也在看着我。” “哎?” 我看了看她的周围,确认了周围再没有任何人之后,我才明白了她这话的意思。我一脸糊涂地用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尖。 “对,我觉得这目光中充满了善意。” 我感觉自己的心思似乎被她给彻底看透了一样。心里一慌,伸向乌龙茶的手一滑,把罐子给弄掉在了地上。罐子一边泼洒着里边的茶水,一边沿着缓坡不停滚动。 “给。”她把自己的那罐递给了我。罐口上还残留着少许粉色的口红。但我却并未在意,将罐里的乌龙茶一饮而尽。味道无比甘美。 “我个人也希望连载能再继续下去,不过案件估计也就此告终了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连载结束之后,你还愿意和我继续交往下去吗?” 舞把目光投向泛着粼粼波光的河面,默默颔首。和她欢谈了一个小时后,我载着还要回单位去的她来到地铁的新中野站,之后我便独自回了家。冲过淋浴,当我满怀幸福地横躺在床上时,我发现自己脱下的T恤上沾着口红的印记。大概是舞坐上摩托时,偷偷在我背上留下的吧。 粉色的小小唇印,与舞的嘴唇完全一致。我把自己的嘴唇凑到了唇印上。隐隐之中,能够感觉到她的气息。 案件就此终结,连载行将结束,这的确让人感觉有些寂寥,但我的身边还有水泽舞。在这场可恶的杀人案中,我找到了这辈子都再难寻得的宝贝。如果没有发生这件案子的话,我和她也就不会相识,到头来,我反而还得向罪犯表示谢意。

05

“美香,我有件事要告诉你。”我对适时打来电话的小谷美香说道。 “怎么了?你的声音听起来挺兴奋的呢。”我的声音里似乎掺杂了一丝喜悦。 “我想这事还是说给女人听比较好呢。”我兴奋地说,“其实,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嗯,那倒挺不错的。” 嘴上这么说,美香的声音却很淡然,听不出半点的感情。 “我打算和她交往。” “嗯。那对方是个怎样的人呢?” “是名编辑。我们是通过工作上的关系,相互喜欢上对方的。” “说来有些失礼,你们之间是否发生过关系呢?” “关系?” “当然是指肉体上的。”美香严肃地说。 “啊。”我低声说道,“这个嘛,暂时还没有过。” “那你倒是趁热打铁啊?” “这倒也是。我看她似乎也有点这意思。谢谢你。” “你要告诉我的就是这事吗?”美香冷不丁地说道。 “嗯,是的。我想先让你知道这事。所以我一直在等着你打电话来。” 我挂断电话,继续工作。高涨的情绪传到手臂上,让我运笔如飞。

06

连续强奸杀人狂的黑影时而浮现时而消失,之前也曾有好几名嫌疑人浮现于捜查线上,但到了现在,怀疑的目光似乎已全都锁定到了畠村太郎一个人的身上。我通过《周刊Topics》编辑部,从某条与警方有关的途径中掌握了迄今为止,曾经浮现于捜查线上的四名男子的情报。其中包含了因第六起杀人案的杀人嫌疑而遭到逮捕的畠村太郎。 刚开始时,多达数千人的可疑人物被列入了清单之中。通过警方逐一地展开地毯式捜查,用消除法对各人的不在场证明和可能性进行查证,最后嫌疑最重的四个人残留了下来。 我也曾在《周刊Topics》上写过这件事,但因为当时还不确定,所以四个人的名字都用了假名。可如今事已至此,也就再没有使用假名的必要,于是我决定改用真名撰稿。 首先是住在杉并区高圆寺南三丁目的公司职员十胜由纪夫(二十七岁),单身。 八月二十五日凌晨一时十五分,有人潜入高圆寺北四丁目的公寓二楼,勒死了居住于该房间里的职业女性。由于当时女子拼命挣扎呼救,罪犯逃离了当场,但是他停泊在附近的车子却让他露出了马脚。十胜的车经常违章停放,遭到处罚的日期里有两次与连续杀人案的行凶日相重叠,而且停放的地方离现场也很近。目前,十胜已因强奸妇女的嫌疑遭到了逮捕。 第二名嫌疑人,是住在中野区野方二丁目的超市店员坂本义博(三十五岁)。尽管该男子有妻有子,但之前却曾因偷窃内衣裤而遭到过逮捕。八月二十七日凌晨二时许,此人从窗户潜入了中野区若宫一丁目某食品公司的女员工宿舍,声称自己是强奸犯,以刀子要挟睡在屋中的女子就范,并妄图将其勒死。然而该女员工却趁着他放下刀子的间隙跑上走廊,大声呼救,坂本慌不择路,从窗户中跳下,摔折了右脚踝,后来此人作为强奸妇女未遂的现行犯,遭到随后赶至的中野署员的逮捕。 第三名嫌疑人就是之前已对其展开过描述的,住在杉并区成田西四丁目的公司职员畠村太郎(三十二岁),单身。此人有着偷窥和偷拍的爱好,与周围的人都没什么交往,众人都把他当成是个偏执的怪人看待。 而第四名嫌疑人,则是住在杉并区高圆寺南二丁目的无业游民河原辉男(三十二岁),单身。此人曾犯有强奸妇女和偷窃的罪行(前科五犯),多次往返于监狱内科。尽管之前他曾干过高空作业的工作,但目前却没有任何固定的职业,有心时便干些建筑作业员之类的工作,一旦攒起些钱来,就会整天喝酒打柏青哥,生活散漫。在第一和第二起连续杀人案现场附近曾发生过偷窃案件,因当时有人目击到疑似河原的男子,所以警方便对他进行了调查审讯,但由于他本人矢口否认,所以随后警方就释放了他。目前警方已将他锁定为重要嫌犯,对他展开了严密的监视。 我经由《周刊Topics》得到了这些情报,而之前所列举的前三名嫌疑人已经遭到了逮捕。我对他们居住的周边展开了采访,但说句实话,作为暴行杀人狂而?99lib?言,他们三人似乎都不是很像。虽然警方为了让第三号嫌疑人畠村太郎吐实而用尽了一切手段,但其本人却拒不认罪。通过对畠村太郎进行采访,我也对他是否有着杀害这多人的胆量开始产生了疑问。 由于第四起嫌疑人河原辉男目前还尚未遭到逮捕,所以我对他抱有较大的兴趣。九月中旬的一天傍晚,我和舞结伴前往了河原的公寓。那是一栋战后不久便建造起的旧式双层木造公寓。虽然公寓已是破旧不堪,仿佛就等着人来拆毁它一样,但一楼的走道上却放置着双缸洗衣机和小孩骑的三轮车,散发着生活的气息。居然还有人生活在这样的地方,这一点令我感到震惊。 105室位于一楼的最顶端,门上也没有门牌之类的东西。隔壁104室的换气扇转动不息,公寓外飘荡着一股腐臭的油腥味儿。夹杂着换风扇转动的声音。屋里隐隐传来婴儿的哭與和母亲歇斯底里的呵斥声。 来到105室门前,我和舞对视了一眼,彼此心中似乎都有一丝惧怕的感觉。 站在门外侧耳聆听,屋里似乎并没有人。轻轻拉动门把,感觉就像是电视剧里的舞台设定一样,门和门框都开始晃动,合叶仿佛随时可能会脱落开来。屋内没人应门,主人似乎并不在家。当然了,我们来到这里,也并非没有做过任何的准备。眼下警方暂时任由着他逍遥法外,我们也不能鲁莽行事,以免打草惊蛇。今天的主要目的,是向周围的人打听一下河原此人究竟如何。 这时,隔壁的房门忽然打开,一个背着婴儿的年轻女子露出头来。或许是因生活所累的缘故,女子头发蓬乱,双目充血,看起来颇为苍老,她似乎是听到了我们敲门的声音。 “你们干吗呀?推销吗?” 尖锐的嗓音让人感觉颇为刺耳难受,也难怪她背上的婴儿会哭闹不休。婴儿从她的背后露出脸来,双脚不停地在母亲背上踢踹,高声号泣。婴儿的眼睛哭得红肿不堪,鼻涕抹得满脸都是,身上还散发着一股臭掉的牛奶的气味。 “我们是来找河原先生的,但他似乎不在家……” 听我这么一说,女子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了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虽然不清楚我们的底细,但她似乎已经把我们当成了陪她闲聊的对象。 “不会是那家伙犯什么案了吧?” “您这话是说,您心里有些头绪?” “也没啥头不头绪的,那家伙每天大白天的就开始喝酒,看女人的眼神总是色迷迷的,真找不出哪个比他更让人恶心的人了。”女人斜眼瞟了瞟我身旁的舞,冷笑着哼了下鼻子。 “如此说来,太太你自己也是位受害者?” “不,我倒没有,但我家那个上幼儿园的女儿却让他给无故搽过讪。那家伙可是很危险的哦。” 除了背上的婴儿,这女人似乎还有其他的孩子。女人把目光挪到舞的身上。 “像你这样的漂亮妞还是留心点儿好,小心别让他给盯上了。” 看到女人突然间伸手指着自己,舞被吓得倒退开一步。退开时她的脚碰到一只空桶,水桶咣当一声倒在走道的地上。 “那家伙经常在公园的长椅上喝酒,眼睛盯着过往女子的屁股直看。” “找人搭讪吗?” “不,他也不去搭讪,就只是盯着看。所以才会让人觉得心里发毛的啦。” “他和太太您之间有交往吗?” “没。见了面我们也不打招呼的,那家伙从不说话,向来都是一脸的阴沉。” 话音刚落,就见女人露出一副吃惊的表情,闭上了嘴。扭头沿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一名男子正步履蹒跚地向着这边走来。这,就是我们和河原辉男的第一次见面。 “就是那家伙。我先回屋里了。” 大概是因为不想和他扯上关系的缘故,女人砰的一声关上房门,躲进了屋里。房门前的我和舞两人一边若无其事地离开公寓,一边偷偷观察了一下河原。他的身高大约有一米七,走路时身子有些前倾。或许是因为从事体力劳动的缘故,身体魁梧敦实,脸孔棱角分明,被太阳晒得黝黑。走到公寓前,河原似乎注意到了我们,稍稍偏起了头。松弛下垂的单眼皮下的眼睛,在一瞬间放出了清醒的目光。他似乎是在想,我们究竟是些什么人。擦肩而过的瞬间,河原嘴里喷着酒气,眼睛先是盯着我的脸看了一阵,其后又将目光挪到了舞的身上,饶有兴味地凝视了一番。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球,泛出了好色的目光。 “或许我们不该到这里来的。”舞一脸不安地低声说道,“如果他就是凶犯的话,或许他已经本能地察觉到我们身份了。听人说,他们这些人的嗅觉尤其灵敏的。” “没这回事的啦。” 走出河原住的公寓,当我把舞送到髙圆寺车站时,我感觉身后似乎有人在盯着我。扭过头去,却又看不到任何人。舞一脸担心地望着我。 我对她说了句“没什么,别在意”,之后便邀约她进入拱廊街上一家名为“鲐泽”的酒馆。那是一家以由青森直接供货为卖点的酒馆。虽然价格偏高,但每次赚到一笔之后,我都会到这里来喝上一杯。 “还剩一回,连载就结束了。只要能把罪犯给捉拿归案,事件也就安全着陆了啊。”刚一落座,舞便一脸遗憾地说。 “我打算在最终回里大胆地推测一下罪犯,你觉得如何?”我提议道。 “嗯,不错。”舞两眼盯着竹篓里不停游动的鱼,呷了口冷酒。“五十岚,你觉得他们四个当中究竟谁是凶犯?还是说,你认为凶犯另有其人?” “我觉得凶犯就在他们四个当中。” “有什么根据吗?” “根据就是,在第六起案件发生之后,凶犯突然便停止了犯案。” “你是怎么看待刚才那个河原辉男的呢?” “这个嘛。那男的给人的感觉的确不是太好,但他是否有着能避开警方的眼线不停犯案的头脑这一点却让人抱有疑问。” “那你对警方从第六起案件的现场中发现了畠村太郎的指纹这件事又作何看法?” “就目前而言,畠村太郎最为可疑。毕竟案发现场残留有他的指纹。除此之外,他还有着用望远镜偷窥和偷拍的爱好。” “我倒觉得河原更像是罪犯。” “为什么?” 舞的眼眶里噙着泪水,瞟了我一眼。眼眶的周围已经染成了淡红色。 “那人看我的时候,我禁不住心里发毛,感觉就像是一只让爬虫类给盯上的青眭似的,全身僵硬。这完全是种女人的直觉,不知道你明不明白。” “是吗?我倒觉得河原就只是个小角色罢了。” “他可是有过前科,曾经因强奸妇女被逮捕过的哦。” “话虽如此,但我总觉得河原就只个泛泛之辈而已。” “但是,在女人的眼中看来……” 我打断了舞的话。 “那是因为你没和畠村太郎见过面,所以才会这么说。如果你亲眼见过那三个被捕的嫌犯的话,估计你也会有同样的感受,觉得他们就是女性的天敌。畠村太郎是名汽车推销员,对附近的地形了如指掌,而且他的公寓里还有暗室。冲洗出来的照片几乎全都是偷拍的。即使他超越了偷窥狂的界限,动手袭击女性也不足为奇。” “嗯,听你这么一说,感觉倒也有点道理。” “自从开始连载起,我就总有种被人盯着的感觉,而等到畠村被捕之后,那感觉就彻底消失了。”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从河原的公寓出来之后,背后那种奇妙的感觉一直让我难以释怀。我拼命驱散着心头的不安,往舞面前的空杯里倒上了酒。 “你是怎么看的呢?” 舞双手托腮,接受了我给她倒好的酒。 “我也不大清楚。” “不管罪犯是不是已经遭到了逮捕,你住的公寓都很危险。那附近总有醉鬼游荡,而且环境也不大好。你还是换个地方住吧。” “我是通过朋友的介绍才在那里住下的,房租很便宜。” “还有更便宜的房子可租啊。” “我可不想让自己的居住条件降级。我那里是套1DK,单身一人的话,那房间已经够宽敞了。而且距离车站很近,购物也很方便。” “就算换成了2DK,也还是有办法降低房租的啊。”我说道。 “怎么降低?” “找个人合租就行了。给自己住的房间升个级,和人均摊房租。” “找谁啊?” 借着酒劲儿壮胆,我说道:“嗯,找个室友就行了。” “你让我上哪儿找去嘛。” “你面前不就有一个吗?”尽管已经有了几分醉意,但我依旧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烧得厉害。我在自己的杯里倒满酒,抬起酒杯来一饮而尽。“你愿意和我一起生活吗?” “这话的意思是说……”舞把身子挺得笔直,两只手放在膝上。 “我虽然没本事挣大钱,但对你的爱慕之心却绝不逊色于任何人。” 我感觉脸上发烧,又呷了一大口酒。不管醉得再如何厉害,我这人都不擅长说这种场合下的台词。 “你这话,是在向我求婚吗?”舞一脸严肃地盯着我的眼睛。 “你要如此认定倒也无妨。” 听我说完,舞低下头,不安地扭动着身体。 “怎么了?” “没什么。” “到底怎么了嘛?” “我有点不舒服。” “要去洗手间吗?” “我想呼吸下外边的新鲜空气。” “好,那我们走吧。” 其实我也正有此意。我们付过账,走上了拱廊街。舞突然间变得有些生分,但当我们迎着秋风走上桃园川林荫道时,舞用手挽住我的臂膀,把身体靠在了我的肩上。此时无声胜有声。我们两人结伴而行,向着公寓走去。 路灯为我们把路照得煞白。半道上,我们路过了第一起杀人现场的福寿庄。二楼的房间依旧一片焦黑,仿佛向人讲述着案发当时的情形。整栋公寓里都看不到一个人影,不久之后公寓就将拆毁。每到夜晚,这里就会化作魍魉栖居的废墟,就算是个刚毅大胆的男子路过,也会加快自己的步伐。 但对我们而言,杀人现场却并非恐惧的对象,仅仅只是过去的幻想,一堆垃圾而已。我们甚至连瞥都没瞥一眼,便径自从那里走过,进了我住的公寓。 还不等进门,我便再也按捺不住。我贪婪地吸吮着舞的朱唇,把她推倒在了床上。 “把窗帘拉上。”她推开了我。 “没事,不会有人看的。” “那边不是有公寓的吗?” “不信你自己看。” “你看,那边还亮着光呢。” 我跨在她的身上,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那里的确有处圆形的光芒,但那其实只是映在对面公寓玻璃上的月光罢了。 “下弦的月亮,似乎也在祝福我们。” 我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拉上了窗帘。手上一用劲,舞那条想要把我推开的手臂便软了下来。我们在床上交疊在了一起。再也没有任何事物能够压抑住我内心的兴奋。她接受了我的爱意,用热情迎接了我的到来。

07

我满心期待着小谷美香的电话。以前她总会在最适当的时候打来,但这一次却稍稍有些迟。一边等电话,我一边怀着欣喜万分的心情撰写连载原稿,在稿子最后加上推理,结束了最终回的稿件。 那天,我拿着原稿去了趟编辑部。刚回到家,电话铃便适时地响起。一听是小谷美香打来的,我便兴冲冲地对她讲述了起来:“美香,你听我说。我和她进展顺利哦。” “进展顺利?” 不知何故,美香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消沉。 “她接受我的求婚了。” “那真是太好了。” “你似乎不大开心啊?” “没事儿。恭喜,我打心底里祝福你们。” 嘴上这么说,可她的声音却平静淡然,不带半点的感情。 “谢谢。” “今后我再给你打电话的话,会不会给你造成困扰呢?” “不,没那事儿。这是我和美香你之间的秘密,我不会告诉她的。结婚以后,我也希望我们之间的关系能维持下去。” “我知道了。祝你幸福。” 抛下这么句见外的话,美香便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我本以为这将会是我和她之间最后的一通电话,但事实上却并非如此。其后小谷美香也时常会给我打来电话,这样那样地替我出了不少主意。对我而言,美香是个不带半点恋爱感情的重要女性。

08

由于《周刊Topics》上的连载颇受好评,其他报社的工作订单也纷纷飞至。虽然是件值得开心之事,但与舞见面的时间因此变少,这一点却也让人心里难受。一般我和她都是约定周末见面,先到高圆寺或中野车站附近碰头,吃过饭之后再到彼此的住处过夜。 我和舞定下正式的婚约,商定来年春天结婚。我们都已经去见过对方的父母,准备在年终时互送彩礼。 十月五日,星期三。这一周由于要交出一份紧急稿件,所以我一直都窝在自己屋里。这天夜里,舞打来了电话。 “我有点事想和你商量下,你能抽点时间出来吗?” “明天再说行吗?” “要是你忙的话,那我过去找你好了。” “我现在实在是抽不开身,电话里说不行吗?” “嗯,倒也是啊。” 看她有些欲言又止,我催促了一句。 “我感觉有点不大对劲。” “不对劲?怎么个不对劲法儿?” “感觉似乎又有人在跟踪我了。”舞的声音颤抖不已,听起来似乎有些不安。 “跟踪?” “对,感觉有些怪怪的。” “是你多心了吧?” “不,绝对错不了的。” “你看到对方了吗?” “看得也不是太清楚,不过似乎是个男的。就在中野的林荫道上。” “河原辉男吗?” “不清楚。感觉又像又不像。” “没事的。你晚上把门窗都给关好的话,就没人能进屋去的。有些变态会假装成推销员,你多加小心。” “如果你在身边的话,我也就能放心了。你能过来陪我一下吗?”听到舞这种哀求般的话语,我只觉得一阵揪心。 “真的很抱歉,我得先把工作给搞定。” “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不是的啦。你应该能理解我的吧?” “到手之后,就都无所谓了是吧?”舞的声音开始变得哽噎。 “你自己也是干这行的,应该明白截稿期的重要性吧?对我而言,现在可是最关键的时候啊。” 听我开始有些不耐烦,舞沉默了下来。电话另一头的沉默虽然令人忧心,但今晚我却打算优先处理一下工作的事。 “明天一早我就过去。” 把话说完,我便放下话筒开始写起稿来,但她的反应却萦绕在脑海的角落中,久久不散。与平日那个直率的她有些不同,今天的她让人感觉顽固任性。还是去见她一面,让她放心吧?可是当我开始潜心工作之后,有关她的事便全都被我给抛到了脑后,眼里只剩下稿纸的那些横路。写完预定的页数搁下笔时,时间已经将近凌晨三点了。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罐350毫升的啤酒,猛灌了一气。冰凉的啤酒下喉,全身上下的疲累不翼而飞,心里只觉得一阵愜意。 屋里蒸热憋闷,打开窗户,让新鲜的空气灌入屋中。十月份里,如此闷热的夜晚已经可算得颇为罕见。若是在这样的夜晚开窗而眠的话,恐怕正中强暴狂的下怀。 心里如此一想,我不禁独自苦笑了起来。那件案子已经结束了。 伴随着温湿的夜风,东北方传来一阵不知是救护车还是巡逻车发出的警笛声。是中野车站的方向。我的心思不禁转移到了舞的身上。 电话里的失言,让我觉得有些后悔。天亮之后就去见她,必须把今天的过失给补救回来。 自行车的刹车声让我回过神来。声音从二楼窗户正下方的桃园川林荫道上传来的。一名看似小学高年级或是初一的矮个儿少年,仿佛在逃避着什么似的,骑着没开车灯的自行车,飞快地从中野方向朝这边驶来。林荫道上到处都是花坛和防止汽车驶人的水泥栅栏,刚才那急刹车,估计是因为少年险些撞上去的缘故。然而少年的身后却看不到任何人的身影。 “冲啊,隼,冲啊,淋——” 不知这话是说给他自己听的,还是他给那自行车取了这样一个名字。少年就像个赛马场上的骑手在鞭策自己的爱马一样,他弓起腰来,身体前倾,不停地蹬着踏板。从二楼看去,感觉就像是自行车猛地从我的正下方冲过一般。 “快,快啊!隼。” 少年的声音带着变声期前高亢刺耳的公鸭嗓。自行车在第三个街角,也就是第一起案件的杀人现场前左转,消失不见。转弯时,车子再次响起尖锐的刹车声。如此深夜之中,居然还有小孩在街上闲晃,实在是令人喟叹。我关上了窗户。 结束工作,我只觉得疲累不堪,一阵强烈的倦意猛地向我袭来。拉上窗帘,仰面躺倒在床上,我便立刻陷入了再无半点意识的沉眠之中。 电话的铃声让我惊醒过来。看看枕边的钟,才五点。窗帘的缝隙里,还看不到半点天亮的征兆。 舞的电话?还是美香? 矇昽中,我伸手摸索着拿起听筒。手一滑,听筒落到地上,发出了刺耳的声响。我咋了咋舌,揪住电话线,把听筒拽到了耳边。不知是掉落时不小心挂断了,还是对方听没有人说话而挂断的缘故,听筒里没有任何的反应。 我不想再让电话把自己吵醒,随手把听筒放到一旁,再次陷入了睡眠之中。 再次醒来时,时间已经接近正午。倦意已然彻底消失,冲过热水澡,我裹着浴巾拉开了窗帘。昨夜的闷热已然消逝得无影无踪,天气骤然间凉了下来。看到听筒滚落在地上,我伸手捡起。刚把听筒放回到座机上,电话铃声便迫不及待般地响了起来。 “喂,请问是五十岚先生吗?” 听筒里传出低沉的男子嗓音。听我回答说是,对方便先讲了一大通他从一大早就一直在给我打电话,结果却总打不通之类的废话,之后才自称自己是“中野警署的冢本”。 “中野警署?”我感觉一阵针刺般的疼痛划过胸口。 “五十岚先生,您认识水泽舞小姐吗?” “认识,她是我的未婚妻。怎么?” “是吗?那我就得通知您一个令人伤心欲绝的消息了。” “她出什么事了吗?” 不祥的预感压在心头,我感觉自己的胸膣仿佛就要裂开一样。伤心欲绝的事,警察,只要把这两个词串到一起,即便只是个敏感的小学生,应该也能隐隐猜到些什么了。莫非……这不可能。 “水泽小姐被人给杀了。” 费了好一阵,我才弄明白对方所说的意思。紧接着,我又开始猜测对方是不是在和我开玩笑。最后,我认定对方是在拿我开涮,心中蓦然火起。 “你胡说些什么,我可没时间陪你瞎扯。” 我正准备挂断电话,就听冢本改用办公事一样的严肃语调说道: “现在,被害者的母亲正从富山赶来。之前被害者的母亲也曾试着联系过您。如果您有什么不便之处的话,我们会派车过去接您。” “不,这倒不必。” 放下听筒,我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一心只盼着是什么地方搞错了。我就像是在梦游一样,匆匆赶往高圆寺车站,坐着中央线向着中野赶去。如果换作骑车的话,说不定会遇上交通事故。即便只是徒步,一路上我也撞到不少人,我脚步踉跄,几欲跌倒。 穿过中野的林荫道,刚走上舞的公寓所在的小巷,就看到前方停着两辆巡逻车,公寓前拉起了禁止人内的警戒条幅。或许是之前已经有人和他们打过招呼的缘故,站在公寓前的警察一听我的名字,立刻就让我进入了警戒线内。 从楼梯上到二楼,舞的房间外也站着警察。那警察冲着屋里喊了一句,之后就见一名身穿便服的中年刑事走了出来。虽然身材矮小,看起来不大像是警察,但目光却炯炯有神。 “五十岚先生是吧?” 看我点了点头,刑警一言不发地把我给让进了屋里。房间里充斥着扑鼻的焦臭气味,地板上湿漉漉的全是水。窗户玻璃被人敲碎,地面上散落着玻璃碎片。拖着几欲瘫软的双腿,我走进了卧室。 床的正中央,床单上凹陷出白色的人形,周围一片焦黑。闭上眼,躺在床上被烧死的模样便会浮现在眼睑之后。那景象是如此残忍,我眼前一晕,当场跌倒,嘴里还不停地呼唤着舞。 “当时窗户开着,估计罪犯就是从那里潜人的。”刑警说道,“罪犯袭击了熟睡中的被害者,将其勒死,烧毁面部后逃离了现场。幸好发现及时,大火就只是烧毁了房间里的物品,并未蔓延开来。” “舞在什么地方?” “现在被害者水泽小姐已被送入大学医院,等亲属确认过之后就开始司法解剖……” “舞的情况如何?” “面部已被烧得焦黑。所以如果不是亲属的话,或许就无法辨认……估计被害者的母亲和妹妹很快就会由富山抵达东京。” 我没有答话。 “对了,请问今早两点前后时,五十岚先生您在哪里?” 刑警的脸突然绷了起来,两眼盯着我不放,犀利的目光中充满了怀疑。 “不在场证明的查证吗?” 我本想冲着刑警大吼,让他们别来找我这个被害者未婚夫的茬儿,但一想到警方也是例行公事,我便把涌到嘴边的话给活生生地咽了回去。炽烈的怒火烧到胃里,在胃液中翻滚不已。我感觉胃里一阵疼痛,伸手按住了腹部。 “嗯,是这么回事。相关人员我们都得调査询问一番,还望您能积极配合。” “我知道了。昨天因为要赶截稿期,所以一直憋在家里忙工作。” “您的职业是?” “纪实文学作家。” “哦?您是位纪实文学撰稿人啊?” 刑警的语调中带着一丝嘲弄。听他故意把“作家”说成“撰稿人”,我就感觉到他话语中的奚落。 “我正好在写一篇周刊的纪实报道。” “有谁能证明这一点吗?” “没有。当时我在独自工作。”我把内心的不快表露在了脸上。 “那您联系过水泽小姐吗?” “晚上十点的时候,我们曾经通过一次电话。” “哦?通过电话啊?那你们当时都聊了些什么呢?” “一些私事。” 我的话里已经委婉地说明了我不愿再说下去,可刑警却丝毫不以为意,继续对我追问不休。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是否方便告知我们呢?” “她说感觉似乎有人在跟踪她,心里有些害怕。” “哦?这可不妙啊。那您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 “当时我想大概是她多心,所以我就跟她说没事,现在那个强奸犯已经被捕,不会再发生那种案件了。” “那种案件?”刑警挑了挑粗浓的眉毛,“当然就是那起连续强奸杀人案了。刑警您应该也有所耳闻的吧?我们一直在追踪报道那起案件。舞是《周刊Topics》的编辑,和我一起搭档采访。” “哦?我也一直在看《周刊Topics》上那篇连载,那对我们的搜查可是大有助益啊。” 刑警的嘴角浮现出了冷笑。 “承蒙夸奖。” 尽管此刻并非是对他的嘲讽展开反击的时候,但为了冲淡失去舞的悲伤,有时这种事也是有必要的。我的胸膛仿佛随时都会被悲伤给胀裂一样。 “当时我对她说,现在最主要的嫌疑人已经遭到了逮捕,让她放心。” “原来如此。” “刑警先生,您觉得这两件案子之间存在有关联吗?” “目前还说不清。从二楼的窗户潜人,勒死女性后对其施暴,最后再纵火逃离。虽然作案手法颇为相似,但目前还不能妄下定论。” “凶手对舞施过暴?” “对,死者的体内残留有精液。” 我的脑袋嗡嗡直响。居然用这种禽兽不如的手段杀害了舞,我恨不得把那家伙揪出来撕成八块。 “对了,五十岚先生您是什么血型?”。 “B型。” “是吗?目艮下我们正在通过残留的精液来查证凶手的血型……” 我对刑警的话充耳不闻。在她向我求救时,我为什么不尽快赶去呢?稿子迟交一天,也不过只是丢掉了一份工作罢了。因为太忙而没来见她,让我永远地失去了一件无可取代的宝贝。 “五十岚先生,您没事吧?”刑警把手搭到了我的肩上。 “怎么可能会没事?失去了恋人,还问人有没有事,也真亏你问得出来。” 之前支撑着我的自制力,在这一刻被决堤的感情给彻底地冲垮。我掸开刑警的手,踉踉跄跄地走到床边。在这张床上,我们不知曾留下过多少次彼此相爱的回忆。力气从膝头上流逝而去,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地板上,灭火时用的水还未干透,水浸湿了裤子,潮湿的感觉传到了腿上。 “我要宰了这畜生!” 我在心中暗自发誓,一定要把杀害舞的家伙给揪出来,为舞报仇。 其后,经过调査残留在舞体内的少量精液,查明了罪犯的血型为O型。警方视作有力嫌疑人的四人之中,尚未被捕的嫌疑人河原辉男似乎就是O型的。虽然当时杀害舞的凶犯的血型还未能确定,但我却早已确信河原辉男就是罪犯。 估计河原辉男也知道我在周刊上连载有关案件纪实的事。此外,因为我和他住在同一个区,他甚至有可能已经对我的周边展开过了调査。而连载时那种被人监视的感觉,也正源于此。 我为自己曾和舞一起去过河原的公寓而感到后悔。那家伙自然也会盯上我身边的舞。可恶,我怎么会干出这种蠢事来。是我把舞给带到那禽兽的面前去的。 那家伙跟踪了舞,查明了她的住址。对从外部入侵而言,她住的二楼完全就是得天独厚。更何况,这次的目标远比之前那些牺牲者更具魅力。虽说时值深秋,但那天晚上却闷热异常,这也是个绝好的条件。那家伙等到深夜人静之时,从窗户潜人了屋内。当时舞似乎也曾作过抵抗,她的手上还留有着伤痕。那家伙勒死了舞,强暴过她之后,又残忍地烧毁了她美丽的脸庞和躯体。一头披着人皮的禽兽。你这头该死的人面兽,迟早一天我要撕下你的面皮,把你给送上处刑台去。 接受过警察的询问,我离开舞的公寓来到中野车站,打车前往了河原辉男的公寓。虽然我并不清楚警方是否盯上了那家伙,如果还没有的话,就由我来把那家伙给抓住,亲手对他复仇。 在公寓前下了车,我来到了河原辉男住的105号室门前。我把耳朵贴到门上,听了听屋里的动静。屋里似乎没人。当然,对方本来就是头野兽,或许他很擅长屏住呼吸,悄悄地潜藏于黑暗之中。整个空间里,就只能听到我自己的心跳声。我深呼吸一口,让自己冷静下来,握住了河原那间屋子的门把。尽管锁着门,但只要前后晃动一下,整扇门就会咔啦咔啦地摇晃起来。只要使劲儿踹上一脚,估计就能破门而入。 “喂,河原,你在不在?在的话你给我出来。”我冲着门口大吼,却不见屋里有任何的反应。“畜生,你他妈的给我出来,你这刽子手。” 当时我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从某种意义上来看,或许当时的我比河原更像一头野兽。怒火在心头熊熊燃烧,我狠狠地踹起了门。一脚,两脚,三脚。门上的合叶发出哇呀的悲鸣。就只差一步了。只差一步,我就能亲手揪住那个潜伏的家伙,把他交给警察了。不,我要亲手惩治他。就在我退开两步,准备用身体去撞门时,隔壁的房门被人从屋里打开了。 “你干吗啊?吵死人了。” 是上次见过的那个背着婴儿的女人。头发蓬乱,双目充血,和上次见到她的时候没有半点区别,一副疲于奔命精神萎靡的样子。屋里传出了婴儿的哇哇哭声。 “会把婴儿弄醒的啊,我好不容易才把他给哄睡着的啦。” 我沉默不语,双拳紧握,全身颤抖不止。 “哎?你上次不是来过的吗?” 女人还记得我的长相。 “我找住这屋的家伙有事,与你无关。” 我好不容易才用颤抖的声音憋出这么句话。或许是因为感觉到我心中的怒火的缘故,女人面露惧色,闭上了嘴。 “河原那混蛋在不在这里?”我紧握着双拳,侧脸指了指105号室。 “不,不在。” 女人似乎有些害怕,转身想要回屋。我绕到女人身后,用脚抵住了门。 “他上哪儿去了?” “刚,刚才来了几个男的,把他给带走了。” “男的?来了几个?” “三个。他们把他给叫了出来,推上了巡逻车。” “可恶,晚到了一步啊。”我把牙关咬得嘎嘎直响。 “多久之前来的?” “两个小时前吧。”女人吓得全身发抖,仿佛随时都会哭出来一样,“问够了吧?我就只看到这些。” “好吧。抱歉,把你的孩子给吵醒了。” “没,没事,你明白就好。” 我使劲儿踹了一脚河原的房门。听着背后响起房门吱呀倾倒的声音,我转身回自己的公寓。事后回想起来,幸好当时河原不在。要是河原在家的话,或许我真的会把他给杀掉。 回到自己的房间,就仿佛绷紧的弦突然间断开了一样,我一下子便倒在了床上。之前被怒火给压抑住的悲伤,怒涛般地涌上了我的心头。我哭得很伤心很伤心,号泣不止。 那一刻,一条生命从我的身上消失了……

09

(现在) “五十岚君,喂,五十岚君。” 听到有人叫我名字,我从沉思里回过了神来。 “怎么样,五十岚君,有兴趣试试吗?” 抬起头,只见《周刊Topics》的佐竹把他那张不健康的脸凑到了我的眼前。“这事确实会勾起你的伤心往事来,而且心灵的创伤也不是轻易就能愈合的。这一点我很清楚。但除了你之外,就再没有任何人能像你这样,和这案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了。” “我知道了。但请您再给我一点时间考虑下。” “行,那是当然的。”佐竹伸手摸着他那就跟新生的豆芽似的唇形说,“那你要考虑多久呢?” “一星期……不,五天时间吧。” “那好吧。希望能够听到你令人满意的答复。” “或许我会辜负您的期待。” “总而言之,你就先好好考虑一下吧。” 我就像个刚做完手术的重病患者一样,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冲着佐竹低了下头,走出了编辑部。 我能否经受得住这场严峻的考验?穿过喧闹不已的编辑部,我走进了电梯里,尽管仅仅只在那间令人感到压抑的老式电梯里待了十秒钟左右的时间,但我却已经暗自下定了决心。 我接受这份工作——但这件事我却还得去征求一下某个人的意见。不知那个人又会作何想法。 回到家,妻子久美子一脸意外地望着我。 “今天回来得可真够早的啊?工作呢?” “只商量了几句就决定了。我现在在构思,你别打断我的思维。” 说完,我走进自己的房间,打开了电脑。 寄件人:五十岚友也 邮件名:商议有关河原辉男的事 美香你好,好久不见。 有件事我想找你商量一下,不知你是否方便? 可能的话,希望你能尽快给我回复。拜托了。 你应该还记得河原辉男这个人吧?就是那个杀害了我的恋人水泽舞,后来遭到逮捕的男子。河原他虽然否认了之前的六起案件,但对杀害水泽舞一案却供认不讳,在一审时被判处了无期徒刑。当前,他的二审请求正在审议当中。 最近,河原辉男给我写的一封信,经由《周刊Topics》,送到了我的手上。信里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向我诉说着他的无辜与冤柱。 作为曾祓他杀害了恋人的当事人,我并不相信他所说的话。然而,我却不可否认,自己从河原的信中感觉到一股令人难以置信的热情。因为那封信很长,之后我会给你另发一封邮件,请你看看的。看过之后,还请美香你告诉我,你个人是否相信河原的这番话。我觉得有必要听你说一说你的客观意见。 编辑部的主编问我是否愿意对这件案子展开再调查,而我必须在五天时间里做出决定,给他答复。编辑部此举的目的,是准备搞一个以冤罪为主题的连载。 还请多多指教。 五十岚友也 结婚之后,我与小谷美香之间的联系暂时中断了一段时间,但自从电子邮件这种新的通讯手段出现之后,我们之间又重新开始了联系。这也是美香提议的。如果和一个陌生女人通电话的话,我妻子必定会大吃其醋,而美香自己也不想让她丈夫得知此事。说来也是,换作电子邮件的话,那就可以在各自方便的时候输入信息,之后也能够在方便的时候阅读对方的回复。我也不想让妻子看到邮件的内容,这可以说是一种最为便利的通讯手段。每个月,我们都会互通上两三封邮件。 妻子天生就不擅与机器打交道,也没有学过如何使用电脑,所以完全不必担心我的通信让她给看到,但为了以防万一,一般在寄出或收阅过之后,我还是会当场就把邮件删掉。 是否接受这件撰写河原辉男记事的工作的事,自然是不能拿来和久美子商量的。如果告诉她这是在对杀害丈夫前女友的凶手展开再调查的话,妻子当然不可能会有好脸色的。因此,站在客观立场上的小谷美香的意见尤为重要。 翌日午后,我收到了美香寄出的回信。 五十岚友也先生: 来信我已拜读。 河原辉男的事,我当然没有忘记。我又怎可能会忘记呢?他可是个曾用暴力夺走过你恋人的罪犯。 看过河原给你写的信,能够自然而然地感受到字里行间传递出的诚实。但事实究竟又如何呢?看过当时的报纸和周刊,我发现刚开始河原曾经自认过罪行,可后来他又突然翻案,声称自己是无辜的,这实在是让人感觉他太狡猾。记得在面对警方的审讯时,他也是言辞暧昧,一会儿说愿意自首,一会儿又说不愿,态度反反复复。 法庭上也曾对他宣判过无期徒刑,可他却又声称警方是使用暴力逼他自首的。公审时,众人组成“河原辉男支援会”,对主张冤罪的河原展开了声援。 我个人对河原辉男的冤罪主张持疑问态度。那封信里,总有种装神弄鬼的感觉。是否要对此事展开调查,那是五十氣先生你的自由,如果你对这事实在是放心不下的话,那不如就到监狱去见见河原辉男本人,或者问问那些支援者的意见好了。 我的建议也就只能提到这分儿上。没能帮上什么忙,实在是万分抱歉。 暂且别过。 小谷美香

10

(过去) 舞被杀之后,过了好一阵子,我才重新振作起来。由于未能赶在警方逮捕真凶前对其复仇,我为自己的无力深感心痛,陷人到了深深的自我嫌恶当中。我变得失魂落魄,终日闭门不出,不停地责备自己,问自己当时为何不立刻赶到舞的公寓去。独自一人待在屋中,我整日悲叹不已。或许是考虑到我的感受的缘故,就连小谷美香,也在通过一次电话后,便再没有和我联系过。 这时候,《周刊Topics》的佐竹俊一打来了激励我的电话。 “别整天憋着。如果看到你现在这副样子,水泽君可是会伤心的哦。听好,痛失女友的仇,一定要报到河原辉男头上去。我听人说,那家伙已经开始坦白招供了。你要用你手中的笔,把河原辉男的丑恶面目掲露给世人看。写,写,快写。用你的笔来报仇。醒醒吧,五十岚君。” 佐竹的每一句话,都沁透了我的心田。既然要干这行,却总把自己视作悲剧的主人公,这样的行为也太过天真了些。 而让我感到愤怒的是,居然还有人结成了支援已经自首的河原辉男的组织。为什么要救那种人渣?这疑问点燃了令我愤怒不已的导火索。张嘴闭嘴就是嚷“人权”。什么叫“人权主义者”?你们根本就不会明白我这个被他人夺走心爱之人的感受,也无法体会到被害者家属内心的伤痛。当被人用暴力夺走你的恋人、妻子和孩子时,试问你们是否还能再继续当你们的“人权主义者”?失去了母亲和妻子之后,你们是否还能以同样的心情出面声援河原辉男这种猪狗不如的家伙?你们这群只会说的家伙虽然整天嚷嚷,说就算如此你们也不会改变初衷,可其实你们是明知这种事不可能发生的,所以才能放下心来信口雌黄。 心里怀着熊熊的怒火,没过多久,我便以连续强奸杀人案续篇的形式,开始在《周刊Topics》上写起了连载。 《连续强奸杀人犯河原辉男的真实面目》 五十岚友也 今年六月到十月间,在杉并区和中野区发生了一件震惊世人的连续强奸杀人案一嫌疑人一河原辉男(三十六岁)在因另一起强奸案嫌疑被捕之后,搜查也终于进入了最后的关键阶段。 中野区内发生强奸引火烧身案的当天,河原辉男便遭到了警方的逮捕。虽然开始时是因行窃嫌疑而逮捕的,但其后警方又改换为连续强奸嫌疑,再次逮捕了他,并对他追究了一连串案件的相关责任。 河原辉男出生于新县柏崎市,有五次前科。今年六月,他由府中监狱回到杉并区内,在他被杉并署逮捕前的四个月的时间里,发生了一连串的强奸杀人事件。 “此人犯案的嫌疑很大。只是此案物证稀缺,目击者、证人都很少。”捜査本部所在的杉并署刑事产长如是说,“而且因其本人拒不认罪,即便他确曾犯案,要将他追逼到坦白自首,也需要花费上很长一段时间。虽然此人头脑并不灵光,但毕竟他已经是个犯案的老手了。面对负责警官的审问,他也表现得有恃无恐。” 警方从之前的一部分被害者体内残留的精液中,査明凶犯的血型是O型,而河原本人也正是O型血。他与七起案件之间似乎都有关联,而每一起案件发生时,他的不在场证明都颇为暧昧不明。 据我个人调査,他的行凶嫌疑很大。若加以整理便可发现,此人身上的可疑因素极多。 ⑴河原居住的公寓位于杉并区内,与任何一处作案现场都离得很近,⑵每次案发时,他的不在场证明都很薄弱,⑶血型一致,⑷河原的犯罪经历中也曾有过类似案件,⑸供词前后不一,胡编滥造。 生平 一九四七年五月二十五日,河原辉男生于新县柏崎市沿海的小村里,在四个兄弟姐妹中排行老三,上边有两个哥哥,下边还有一个妹妹。父亲以捕鱼为生,在他十岁时,父亲因渔船翻船而丧命。母亲独自一人养活四个子女,由于生活太过艰苦,所以在她到柏崎市内某料理店工作期间,某天突然扔下四个孩子,和店里的客人私奔了。兄妹四人分别被亲戚们收养,辉男在邻镇的三岛郡出云崎町做木工匠为生的叔父家中生活到初三。少年时他便朋友很少,平日总是独自玩耍。 当时他成绩平平,体育一般,在学校里毫不起眼。那时他的幼年玩伴如是评价他。 “这个嘛,辉男倒也没干过啥坏事。虽然念中学时他常常找借口不去上课,但他本人与坏人并没有什么来往,也从未参与过凌同学的行为。估计是因为叔父做木工匠为生的缘故,他爬树的本领还挺不错。看报纸上说,他曾用梯子潜入公寓二楼的房间,这种事那家伙的确会做得出来。” 初中毕业后,河原开始帮助叔父工作,但当时他就有顺手牵羊的毛病,曾经在工作的地点行过窃。开始时其叔父还曾为他调停,但因后来他又接二连三地犯案,就连叔父也为此大为光火,警告他说下次再不会包庇帮助他了。尽管如此,河原还是在某次于工作地点顺手偷窃项链时被人发现,遭到了逮捕。十六岁时,他被送进了少管所。 一九六八年,河原以土木匠为生,因在柏崎市内的珠宝首饰店中行窃,二十一岁时被判处了为期一年的有期徒刑。出狱后,河原来到了东京。 一九七〇年,河原因盗窃和强奸未遂被判处了一年零四个月的徒刑。一九七三年时又因强奸未遂被判刑一年半。一九七五年结婚,结婚对象为大其五岁的工地食堂的打饭工人,并带有一名子女(当时十二岁的小姑娘)。一九七七年,河原于武藏野市侵入他人住宅,因强奸妇人被判处四年徒刑,并于服刑期间离婚。 一九八二年,因盗窃被判一年。今年六月刑满之后,离开了府中监狱。 如此看来,河原辉男的一生,一直在监狱与外界之间不停徘徊,出狱后过不多久,又会因犯罪而再次被捕。改过自新的机会,不,其本人甚至就连改过自新的意思也未曾有过。 这一次,他因盗窃和强奸妇女,再次被捕,警方已将他认定为连续强奸杀人案的重要嫌疑人。 河原辉男?语录前科五犯,史上罕有的连续杀害女性的杀人狂河原辉男(三十六岁)。此人时而沉默寡言,时而巧言诡辩,审讯时,曾与警方展开过一场言辞上的殊死攻防。以下所记录的,便是河原在虚伪与真实之间来回往复的供述。 九月三日 “哎呀呀,这不是刑警大哥吗?这么大热的天儿,可真是难为您了。我这就弄点儿凉的饮料来,您就快进屋吧。” 据说这就是警方将河原辉男的名字列入搜查本部的黑名单中,搜查员来到河原的公寓踩点时,河原所表现出来的态度。或许是因为大白天就喝得醉醺醺的缘故,其态度尤为殷勤。当时他已经连续强奸杀害了五名女性。 “哎?您说是我干的?这我可不知道啊。毕竟我这人是个干体力活儿的,整天就只会喝酒,报纸电视啥的咱从来不看的啦……您问我不在场证明啊?您也看到了,我这人光棍儿一条,根本就不可能有谁看到我在干啥的啦。哈哈。” 而到了第二天,第六起案件便发生了。 十月六日 居住于中野五区丁目的杂志编辑水泽舞小姐(二十五岁)被杀的那天下午,搜查员来到河原的公寓,在家中将其逮捕。 当搜査员询问过姓名,陈述过其罪状后,河原说:“刑警大哥,能让我再仔细看看逮捕令吗?我这人脑子不大好使的。” 在他反复仔细看过逮捕令后,“对,我就是河原。我去打点一下行装就来。没事的,我不会逃走。我河原辉男好歹也是条汉子。” 因由另外的盗窃案件而遭到拘捕的河原,在被关押进了杉并署内后的一周时间里,就仅只是承认了自己的姓名,其他的事一概缄口不谈。 一星期后,他又满脸堆笑地说:“行窃?嗯,这事我确实干过。” 一你当时是如何行窃的呢? “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我都已经忘了。我这人脑袋不大好使的。” 十月下旬 “刑警大哥,要把我犯过的事都调查清楚的话,可是得要花上个三年时间的哦。” 到了十月下旬,捜查本部以强奸妇女的嫌疑再次逮捕了河原。强奸妇女的嫌疑是因由杉并区阿佐谷南三丁目发生的案件而起,估计警方是认为还是这样比较容易劝服对方。 捜查员考虑到河原会找看守闲聊瞎扯的特点,让看守员也留意从他嘴里套取情报。警方与河原之间的一场既是持久战,也是耐力战的战斗就此打响。关押河原的牟房当然也是间独房。 “负责人,我犯过的案子,可是掰着指头都数不清的哦。” 河原曾冲着看守撒过这样的谎。但他指的似乎并非女人,而是偷窃。当看守把话题转移到强奸妇女上去之后河原就开始慌里慌张地自首起有关荻室首饰店的那起盗窃案来。 “新宿那边有家我常去的酒吧。偷走的东西被我给了那里的吧女。要说的话,估计两三年的时间也讲不清的啦。” 他这话的意图,明显是想把警方的目光由强奸妇女的罪行给转移到盗窃上去。 十一月上旬 之前每次提到有关连续强奸杀人案时河原便会沉默不言,可是当听说以强奸罪起诉的女性在法庭上争辩后,他又立刻开始为这件案子自首。那起强奸案是七月二十五日,在杉并区阿佐谷南二丁目的公寓二楼上发生的。被害者是专科学校学生A小姐(十九岁)。当时已经连续发生了两起强奸杀人案。 “对,当时是七月二十五日夜里的十一点左右。我戴着工作时用的帆布手套,穿着胶底短布袜,手持木制球棒,身披黑色军大衣,打算人室行窃。不管哪儿都行。当时梅雨刚刚过去,天气闷热,我四处寻觅,看二楼上是否有没关窗的房间。其后,我发现了一处极为适合的地方。不是的,刑警先生,事先我并未调查过那屋是不是单身女性居住。不过只是走到哪儿算哪儿罢了。” 警方想要把话题转到杀人上去,结果却被河原巧妙地回避了开来。 “刑警大哥,别再白费心机了,我真的没有杀人啦。好了,咱还是接着说之前那事儿吧。因为那屋子就在二楼,所以沿着雨水管很轻松就能爬上去。虽然不清楚那屋究竟是谁住,但我当时真想冲着楼上喊一句‘喂,真够粗心大意的’,听屋里有人问了句‘谁’,我打开窗户,一口气冲进了屋里。之后,我用木棍指着那女人。” 被害者证言说,当时侵入者曾威胁说“嚷嚷的话就杀了你”。当警方提到此事时,河原大摇其头。 “不是的,其实我并不打算杀她的,只是警告她不许嚷嚷罢了。看到那女人之后,我突然有了种想上她的冲动。盗窃的事被我抛到脑后,毕竟监狱里根本就连半个女人也看不到的。看那女人不再抵抗,我便上了她一回。” 完事之后,河原并未立刻逃离,而是对被害的那位专科学生提了各种的问题。 “我问她念的哪所学校,她说是髙圆寺南口的专科学校,我告诉她我知道那学校。之后我们又聊了许多,什么光靠父母给的那点生活费生活拮据啦,不出去打工就没钱去玩啦,高圆寺有旧衣店和爵士乐厅很有趣啦之类的。我看那女孩挺可怜的,就给了她五千日元。” 或许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杀人行为,还不等警方开口询问,河原就叽叽咕咕地自供了一大堆。 “后来我又换了地方干了一回。” 令人吃惊的是,河原竟会主动交代与自己有关的案件。八月三日夜里一时许,中野区大和町三丁目的“弥生庄”公寓203室,由于晚上没有关窗,他从一楼的花坛翻上阳台,潜人了屋里。 “我本想这屋的人真够不小心的,进屋一看,才发现屋里连一个人都没有。打开手电一看,发现窗边有张书桌,上边放着钱包。看钱包里装着钱,我就从里边抽走了两万日元。仅此而已。之后我立刻就逃走了。” 事后,警方找该公寓的住户进行了核查证实。该住户以为那两万日元是自己不慎丢失,而从未想到过会是被人给偷走的。 十一月上旬 长年行踪不明的亲生母亲来探望河原。 听说母亲来探望自己,刚开始时河原颇为惊异。估计是连他自己也没搞明白是什么意思。警方告诉他说来人是小时候丢下他出走的母亲之后,河原终于才恍然大悟。但旋即,又变得面无表情,恶狠狠地抛下一句“我不想见”。 河原的母亲年近六旬,在与当年一起私奔的男人分手之后,她在全国四处流浪,靠做旅馆的女招待为生。如今她已经在关西嫁了人。因为她本人并未提及后来的生活状况,所以没人知道情况究竟如何,但最近她从报纸上看到儿子被捕的消息,便立刻赶来了。 由干儿子坚持不愿见面,所以母亲就当场写了封信,交托给负责警官后便回去了。以下是信件内容的一段节选。 辉男。我是你母亲。自打你父亲出海死去之后,我一直抚养你们长大,但工作实在是太累太辛苦了。或许该说是一时的糊涂,当时我和一个在店里认识的人私奔了。那事都已经过去二十几年了吧。打那以后,妈妈虽然一直没去见过你们,但在报上看到辉男你的名字后,妈妈大吃一惊,一路飞奔而来了。你走到如今这一步,一切全都怪妈妈我。妈妈不是个好女人。或许正是我没有给过你母爱的缘故,你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如果可以的话,妈妈甘愿顶替你坐牢。我是个坏女人。这事就跟袭击杀害那些女人的是我一样,没有任何的区别。 辉男,我知道你不愿原谅妈妈。换作是我处在你的立场上,我肯定会恨不得杀了这样的母亲。一定是因为心里一直记恨着我,你才会动手杀了那些女人,就把她们当成是我,借此来泄愤吧?一定是这样。绝错不了。 事到如今,我又突然跑来说想要见你,而你不愿见我也是理所当然的。但是,我已经没多少年可活了,身体也在逐漸衰弱。临死之前,我真的希望能够再见一见你。我实在是很任性吧? 对不起,辉男。我想让你亲手狠狠揍我一顿。 看完信,河原潸然泪下。对他这种人而言,这副模样实在是很少见。其后的数天时间里,他一直茶饭不思,待在单人牢房中独自抱膝沉思。 十一月中旬 看过母亲的信后,河原一直默然不语,可是在过了一周时间后,他又突然变得饶舌多嘴起来。 “刑警大哥,每天都这样不厌其烦,真是辛苦了啊。为了我这个人渣,耽误了你们宝贵的时间,真是万分抱歉。你们家里也有老婆孩子,至少周日还得陪陪家人吧?结果你们却为了我而跑来。真是不好意思。那我也就坦白招供了吧。嘿嘿,我可是个恶根哦。要是我全招了的话,都不知道该判我几次死刑的呢。” 一听这话,众人还以为是河原在看过母亲的来信后改变了主意,捜查本部上下全都喜形于色。负责刑警依旧对他分别轮流怀柔作战和强硬作战,对河原追逼不放。 “我在高圆寺潜入公寓的二楼,袭击了女子。因为女人拼命抵抗,所以我就勒住了她的脖子。当时我就只是想让她老实安静点儿,其实并不想干什么的。因为她不停地挣扎,所以我一直勒到她不动了才放手。女人的脑袋聋拉下来,再也不动。当时我心想,自己最后还是下手了。可转念一想,反正都下手了,一不做二不休,我索性就干了那女人一顿。要是留下证据可就麻烦了,所以我泼上汽油,烧毁了尸体。我当时倒也想过,这么做或许会引发火灾,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搜查本部的人任由着河原供白。 “干过一次之后,我发现这事其实也挺简单的,感觉人的性命真够脆弱的。我曾经在公园里袭击过一个女人。当时我看到有女人穿着迷你裙独自走夜路,心里边就开始痒痒了。我悄悄接近那女人,用手臂勒住她的脖颈,把她给拖进了草丛里。我杀了那女人,干过她之后,放了把火。” 河原一口气连说了一个钟头,之后他又突然说自己肚子饿了。 “刑警大哥,我想吃炸虾大碗盖浇饭。” 河原是个大胃王,一口气扫平了一大碗盖浇饭之后,他又嚷着说自己困了。从下午一点起,睡了两个钟头之后,河原醒了。其后审讯便进入到了核心部分。 第一起案件是几月几号?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随身带着汽油?当对话进行到是否从一开始就打算在杀人后放火之后,河原突然间沉默不言。 “我今天感觉有点累了。抱歉,刑警大哥,我撑不下去了。明天再继续好吗?明天我肯定会接着说的。我这人向来言出必行啦。” 然而到了第二天,河原的态度就发生了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变。一谈到杀人案,他就会满脸堆笑,沉默不语?看过母亲写的信后,河原的心中似乎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想到血液鉴定和目击证词这类的东西,估计对方的心理防线也已经处在了崩溃的边缘,负责刑警对他也是穷追猛打。 十一月下旬 “对,是我干的。七月十七日我曾经去过阿佐谷。在阿佐谷车站发现了漂亮妞之后,我就盯上了她。我跟踪上了她。我跟踪了一路,查明她住在公寓的二楼。那段时间天气很热,我知道她肯定会开着窗户睡觉。我从来都不会在有冷气的地方下手的。我在夜里十二点去到那栋公寓旁,等着那女的睡熟。” 负责刑警让他画一下大致的地图,河原提起笔来刷刷两下就把离开阿佐谷车站后的路线给画了出来。 “我对阿佐谷和髙圆寺附近的地理了如指掌,就算闭着眼睛也能画得出来。对,那女人就住在这里。” 刑警又让给画下房间的俯瞰图,河原这次稍稍犹豫了一下,之后他说自己有点头痛,就把铅笔给扔到了一旁。 “呃,那间屋子是这样的,棉被在这里,这儿是柜子,这里是电视,然后那女人就睡在这儿。” 歇息了一阵之后,河原便开始了具体的供述。搜查本部见状,加深了河原必定会自首的信心。 可是到了第二天,河原立刻又改口,说昨天的事自己已经全忘了。警方展开验证捜查,检查过了第三起的事件现场,发现河原画的地图有几处对不上的地方,而且房间的俯瞰图上,尸体、电视、柜子的位置都不对,并未发现与杀害落合留美子相关的决定性证据。 十二月上旬 “我全招。我把在公园里杀害那女人的事再说得详细点儿吧。”这一天,河原从大清早起来就一直叽叽歪歪地说个不停。 “上次我说过,我曾经把一女人拖进公园里杀了,而且当时我还拿走了她的钱包。钱包里装着两万日元,之后我就把那东西给扔到善福寺川里了。” 翌日,警方把河原带到了他说自己丢弃钱包的地方。 “当时我就是把钱包扔在那里的。” 毕竟这事发生在好几个月前。就算当时他确实把钱包扔在建阳城,也未必还能再找得到。八月的暴雨令河川水涨,将钱包给冲走的可能性很大。结果,警方搜遍了泥泞的河底,也没能发现河原说的那只钱包。而且河原自己也一会儿说扔在这里,一会儿说扔到那里,不停地改换供述。捜查本部彻底被他给耍得团团转。 河原之前曾承认了三起案件都是他千的,可是到了第三天,他就会改口说:“我也不清楚,记不起来了。我不知道。”他整天改换供词,让捜查官焦头烂额。 捜査方不停地反复进行二次逮捕,却总也无法从河原口里套出自供,拘留期限一刻刻地迫近。 “过不了几天,拘留时限就到了。你们真的能够起诉得了我吗?” 他的笑容中带有着一丝挑衅。 河原被捕之后,以相同手法犯案的案件便再未发生过。人言道“风传顶多三五日”,那场可怕的连续杀人案件也渐渐地从大众印象中消失了。 有关那几起河原主动坦白交代的强奸妇女和偷窃案件,捜查方对其发起了诉讼,第一回的公审定在了十二月上旬开始。在此期间,有关几起真正希望起诉的杀人案件,捜查本部也在并行进行调查。 最后,警方终于以第七起案件,也就是中野区内发生的那起水泽舞被杀案件,对河原进行了再次逮捕。虽然前几起案件中也残留有精液,但由于凶犯在事后放火,加热后精液发生了变质的缘故,可采用作证据的分量极为微少,无法当成是决定性的证据。而最后的第七起案件中,残留下了没有变质的精液和体毛,警方也从中查明了罪犯的血型为O型。 捜查方的一场大逆袭就此展开。 十二月中旬 捜査方向河原展示了一件不可动摇的证据。首先,警方从现场残留的精液中查明,强奸杀人犯是O型血。而现场中残留的几根体毛,也与从河原身上拔下的体毛完全一致。 面对警方出示的这些证据,河原立刻改变了之前接受审讯时那种嬉皮笑脸的态度。不知是觉得自己已经无路可逃,还是最后的垂死挣扎,河原的抵抗变得异常坚决。 “胡扯。我可没干过那事。硬把罪名扣到无辜的人头上,那可不就成冤罪了吗?日本岂能发生这等事?我是无辜的。” 一听对方问起自己当时在哪儿,河原便大摇其头。 “不知道,几月几号的几点几分,我又怎么可能记得清清楚楚?刑警大哥,要是反过来我问你,上个月的半夜十二点时你都在干吗的话,你能立刻就回想起来吗?看吧,你自己不是也不记得了吗?” 搜查本部确信,眼下这阶段,一定能把河原给拿下来。 虽然河原说他无法回忆起水泽舞被杀的十月六日凌晨两点到三点时自己的不在场证明,但在搜查官给他看过日历后,他仔细回想了一阵。 “稍等一下,刑警大哥。你说的那天,莫不会是……对,就是我被逮捕的头天夜里吧?知道了,我想起来了。” 之前一直顾左右而言他的河原突然一改初衷,开始主动讲述起来。 “对了,那天夜里我和一个女人去宾馆开房了。问我在哪儿?就是中野车站附近的一家爱情旅馆啦。你们去问问就会知道的。对方是个我偶然间遇到的女人,年纪大概三十岁吧。那女人倒还挺不错的。我们是在酒馆里认识的,聊得挺投机的,后来就一起去开了房。” 因为听他说的话似乎也不像是在随口胡诌,所以搜查本部立刻就对河原说的酒馆和爱情旅馆展开了调查。 酒馆名叫“吾妻”,位于中野车站背后的小巷里,门口挂着一只小小的红灯笼。看过警方出示的河原照片之后,冷漠的店主人说了句,“嗯,我认识他。他每个月都会来一次的。”但当警方问起十月五日晚上的情形之后,因为时间已经过了很久,店主人的话就变得有些暧昧不明,“好像来过,又好像没来过。” 警方问河原是否曾和一个女人一起喝过酒,店主人忙说:“没错,我记得他平时都是一个人,可那天他却和一个年轻女人在一起。”但问到具体日期时,店主人却又无法确定。 爱情旅馆则是中野车站南口附近的“阿尔法”旅馆。经过捜查员的打听,店主是从来不看住客长相的,从柜台后边没法看到有谁进出过。而且这类旅馆的目的本来就是为了方便男女幽会,再加上是入住前就得缴纳房钱,只要拿到了钱,他们就不会去干涉客人的个人隐私。 当警方告诉河原说不在场证明不存在时,他一下子变得面如死灰。 “既然如此,那就麻烦你们去找一下那个女人吧。” 捜查方只把这当成是河原最后的垂死挣扎。按河原说的,他在“吾妻”喝酒时,身旁曾经有个女的单身酒客。年纪三十岁左右,一眼看上去感觉似乎是个OL。 记得那女的头发似乎并不很长。 “脸蛋长得一般,既不算美女,也不算‘恐龙’。不过身材倒是挺惹火的,就是那种时常在那附近出没的类型。我记得自己好像也曾问过她在哪儿上班。” 当问到他们俩为何会相谈甚欢时,河原这样说道:“那女人和公司的上司之前有不伦关系,但对方却提出了分手,于是她就跑去喝闷酒,喝得酩酊大醉。不然的话,她根本都不会瞧我一眼的。我可没有信口开河,说的全都是真话哦。请你们相信我……之后我就和她进了爱情旅馆。钱?哦,钱是我付的。我们大概是在十二点时进的旅馆,然后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当时全身乏力,昏昏沉沉地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八点多,那女人也已经不在了。估计是等酒醒之后,感觉有些羞愧的缘故吧。” 这样的不在场证明,实在是太过含混不清。那女子特征太少,而且也没问过叫什么名字,这样根本就无从找起。捜查方更倾向于认为这不过是河原捏造出来,为了逃避责任而找的借口。 “是真的啦。亏你们想得出,说我中途溜出来,跑到公寓二搂去杀人。我当时和女人在干那事,已经是累得爬不起身,干呜要特意冒着被警方给抓住的危险,潜入别人家里去杀人?你们不觉得很矛盾吗?” 河原的话,总让人感觉有些摸不着头脑。到了这个时候,河原完全可以说是已经陷入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困境。 从河原的话来看,感觉他似乎已经承认了杀害水泽舞之前的那几起案件,而到了第二天他却又矢口否认,将捜査方玩弄于股掌之间。这样的结果,必定是因缺乏有力物证引起的。搜查本部最终放弃了对前六起案件的起诉,将精力全都倾注到残留有精液与体毛这些有力物证的水泽舞杀害案上,对河原展开进攻。 其后,警方每天都对河原进行彻底的审讯,最终迫使他坦白了罪行。在获得了河原对杀害水泽舞一案的供述之后,联合搜查本部在十二月二十五日的夜里正式将他缉拿归案。 《嫌疑人河原终因杀人罪行被捕,时隔八十日“东窗事发”》 《嫌疑人河原终在审讯书上画押,嫌犯被捕已逾八十余日》 各大报刊早已迫不及待,写了不少将河原指认为“中央线沿线连续强奸杀人案”凶手的专题报道。 看到报道,我这个一路追查该案的人不禁大吃一惊。第一印象就是那个河原竟然会承认自己的罪行。之前河原一直在想方设法地逃避警方的追究,如果不是出了什么能够打动其心的事,河原应该是不会这样做的。 某报上曾这样写过: “……河原辉男对搜查的手续了如指掌。过去,在犯下某件大案之后,此人必定会再搞些行窃之类的小案出来,主动让警方出面抓捕自己,之后下狱蹲牢房,借此来逃避警方的追究……河原说话反复无常,一百句里连三句真话都没有,搜查组的行动之所以会慎重到令人窝火的地步,估计也是因为害怕被他耍弄的缘故。” 对其余六起案件的认可与否依旧不明,警方仅以杀害水泽舞一案的罪行,对河原辉男提出了控诉。第一次公审将于翌年的四月二日,在东京地方法院开庭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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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 一九八四年四月二日,第一次公审时的情形,我至今依旧记忆犹新。那年的三月里发生了江崎古力克社长遭人绑架的案件,成为其后“古力克森永案”的导火线。这件案子与河原的审判互成一对,鲜明地残留在了我的脑海之中。我用《周刊Topics》准备的旁听券进入了法庭。既是被害者的恋人,同时又是对该案追踪报道的人,当时我的内心无比复杂。 那一年的东京比往年都要暖和,而都心的樱花也开了五成。皇居周围的樱花全都染成了粉色,有些性急的上班族为了占据赏花的场所,甚至都顾不得上班,从大清早起就在樱花树下铺上了塑料布。尽管如此,风中依旧带着一丝凉意,那些个身穿单薄西服的年轻新晋社员全都鼻头发红,躬腰屈背。 然而,面对这样的风景,我却完全视若无睹。只不过是后来在电视上看到审判的新闻时,画面中稍稍闪过了一下这所谓季节风物诗的一幕,我才对这一点留下了些许印象。 尽管气温比往年要暖和得多,但我的心里却吹拂着萧瑟的冷风。如今在对宫崎勤的审判中,通过媒体动员而排起的抽选旁听券的长队已是家喻户晓,而当时那场对河原辉男的审判,也是从一开始就聚集了媒体的目光,法院的正门前索求旁听券的人排起了长蛇般的队。我进地方法院时抽选早已结束,最后我是从《周刊Topics》杂志的编辑部弄到的旁听券。 进入法庭之前,我在法院门口目睹了一副异样的光景。 “河原辉男是无辜的。” “粉碎捏造事实的行为,替河原昭雪伸冤。” “粉碎警方的代用监狱。” “为河原的无罪释放赢得胜利。” “弹劾对河原的长期不当拘留。” 十几名手持标语牌的男女,高声地呼喊着口号。他们每个人的胸前都佩戴着号码布,布上印着手写的“拯救河原”的字样。 在感到不快的同时,我的心中还划过了一丝不祥的预感。当时准备与我一道旁听的《周刊Topics》的佐竹俊一在我耳边说:“这类审判里,经常都会有这么一帮人的。” “但这也太气人了吧?” 回想起被杀的水泽舞的面庞,苦涩的唾液便从舌根涌了上来。看到眼前这样一副光景,估计被害者的家人内心之中也会痛苦不堪吧?七个被害者家属中的几位,应该也会前来旁听才对。虽然警方起诉的罪名只是杀害水泽舞一事,但其余被害者的家属应该也已将河原认定为凶手了。 “看来河原辉男也变得有恃无恐起来了啊。”佐竹一脸艰涩的表情。 “可他不是已经坦白认罪了吗?” “就算坦白认罪,这件案子的物证也实在是太少了。河原自己也会受支持他的那些人的影响而改变心意。谁知道他在法庭上将会采取怎样的态度,这下子就等着好戏开演了啊。” 说完,佐竹看了我一眼,这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改口,“说是好戏,对五十岚君你有些不大尊重啊。对我们这些痛失同事的人而言,这也是一场值得关注的审判啊。”随后,佐竹吐露出了内心的真实想法,“作为媒体关系者,咱们在这事上可不能掺带上私人感情,而作为一个人,却可以对河原心怀憎恨。” “可那些家伙又怎么会看中河原呢?”我压抑着心中的怒火问道。“首先,警方对河原的拘留时间太长。河原在拘留所里,长时间处在所谓的密室状态中。所以那些家伙就开始妄自揣测,认为警方当时采用了不当的暴力,强制性地逼迫了河原自首供认。” “也就是所谓的冤狱了啊?” 前些年,在对冤狱案件进行的二次公审中,法庭对死刑犯免田荣宣布了逆转无罪的判决。还有今年的三月,在财田川事件的二次公审中,法庭也对被告谷口繁义宣布了无罪释放的判决。这两件案子,对他的那些支持者而言,无疑都是种极大的鼓舞。 “就是这么回事。毕竟过去确实曾在代和监狱里发生过重大的冤狱案件,所以别人会这样想,倒也并非一点儿道理都没有。” 说句实话,自从去年年底河原自首起,我的内心就发生了某种变化。如果说这是我从失去舞的打击中振作起来的话,或许对她而言有些失礼,但如今我已经变得能够冷静地回首整件案子了。这其中自然少不了佐竹俊一等人的安慰与鼓励,但更重要的,一位支持我的女性在我眼前出现了。这个人就是后来与我结婚的栃本久美子。不可否认,久美子填补了刚失去舞时,我内心之中的那片空白。然而,随着我与久美子之间关系的加深,我感觉自己被她慈母般的爱所包容环绕,而水泽舞则化作了点缀我人生中过去一页的人物。 因为内心中的这种愧疚感,对于河原辉男其后的事,我一直处在稍远一些的位置上观望。即便有人出来指责我太自私,只顾自己,我也无法加以驳诉。然而,当我听说这世上竟然还存在支援河原辉男这种十恶不赦之徒的团体时,我实在是无法再袖手旁观下去了。我内心中,对河原的怒火再次熊熊燃烧,开始对审判起了兴趣。 “说起那些支援他的家伙来,据说每周他们都会去探望河原三次呢。”佐竹说道。 “是他们给河原出的主意吧?” “没错。” “到底都是些什么人在支持他?” “左翼倾覆后残余下的人,再不就是些自由撰稿人、律师之类的。” “嗯,都是些反对权力之徒啊?亏得他们竟会看中河原这个小人物?” “之前媒体也曾大肆渲染过这件案子,即便有人关注,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毕竟媒体还跑去调查了河原的生平和血亲关系这类陈年往事,拿来大肆宣扬过一番啊。在这件事上,或许我自己也曾出过一份力啊。”的确,或许该说是对河原的连续打击吧,由于他是连续杀人案的犯人,以报道新闻的报刊为首,女性杂志,大众杂志乃至体育报刊,各类媒体甚至连河原的个人隐私都彻底给曝了光。在这方面,不可否认媒体的行为确实有些过火。 “虽然河原的嫌疑很大,但毕竟本案物证稀缺,还不能一口咬定他就是凶手,可媒体一提及他,就张口‘恶魔’闭口‘恶魔’的,这也的确是太过分了点儿。” “对支持者而言,对媒体的人权揉躏和警方滥用职权的行为发起控诉,这件案子是他们展现自我存在的绝好机会。” “河原刚开始招供,那些家伙便与他取得了联系。招供之后,河原便颇为坦白直率,但自从那些人开始为他出谋划策起,警方就再也无法让他在供词上签字画押了。” 我们从正面入口进入了法院的大楼。而那些支持他的人中,自然也会有人跑来旁听。 走廊上说话会有回声,佐竹自然而然地压低了嗓门。 “那此家伙似乎还在压制言论。” “压制言论?” “对,自从媒体找河原接触过之后,支持河原的团体就开始找他联系,指示他少和媒体见面。之前河原定的国派律师,那些人以国派律师是警方的爪牙为由,把律师换成了那些家伙自己选派的律师。” 但当时我却觉得河原不过是个智商低下的罪犯,就算有再多的人支持,也是不可能会被洗脑的。 刚要走进候审室,我便吓了一跳。舞的母亲聋拉着脑袋,独自一人坐在椅子上。在我决定和舞结婚的时候,曾经去过一次她在富山的娘家。当时这位母亲精力充沛,看上去感觉要比五十岁的实际年龄年轻许多,但此刻的她却像是骤然间老了十岁一样,樵悴不堪。她的身旁,陪伴着一个身穿水手服的可爱女孩。之前我曾听舞说过,她有个比她小十岁的妹妹。我到她家去时,她妹妹刚巧不在家,所以也就没能见到。虽然不知道长得什么样儿,但估计眼前这女孩儿应该就是舞的妹妹。尽管那女孩把头发结到了身后,但整张脸给人的印象却很像舞,要是舞再年轻十岁的话,估计也就和她长得一个样儿。舞的父亲早已亡逝,一想到这母女俩今后就得相依为命地生活下去,我就感到一阵揪心。 她们母女俩没看到我,我默默地离开候审室,坐到了旁听席上。 开庭前三分钟,河原辉男在刑务官的陪同下走进了法庭。检察官和律师都已经各自落座。河原出现的一瞬,整个法庭霎时间变得鸦雀无声。河原手上铐着手铐,腰上系着绑绳,左右身旁各自跟随一名刑务官,走进了法庭。这又不是江户时代,怎么会把这种古时候的陋习给沿袭下来?可还不等我想明白,河原手上拿的书已经把我们给吓了一跳。他那双铐着手铐的手上,拿着一本厚厚的书。看到那书的封面之后,我不禁愕然。 那居然是本《六法全书》。 就算让我去看,我也只能看个半懂不懂,素来与书无缘的河原,手上又怎会拿着那么费解的书? “你应该能猜到,这是那些家伙给出的主意吧?”佐竹凑到我的耳边,轻声说,“这是在明确地向检察方表现他们抗战到底的决心。” 心中的怒火险些没把我的肺给气炸。 河原上身一件白色开襟衫,下身一条灰裤子。他在门口稍稍停下脚步,用犀利的目光在法庭里环视了一圈。被捕前见他的时候,他当时有*点喝高了,看上去似乎不是很健康,但今天却不然。河原挺直背脊,昂首挺胸,那表情就仿佛是把听审的人都当成是观众,甚至还带着几分得意之色。几个月前,当他因强奸未遂而接受审判时,他一脸乖巧,整个人躬腰屈背,究竟是什么,让他的全身上下都散发着自信?他有打贏这场官司的信心吗?法庭之中一片哗然。空气中嗡嗡作响,我的鼓膜感觉到一种有如蜜蜂在耳畔飞舞般的振动。 时钟的指针指向一点三十分时,正面的大门打开了。 “起立!” 庭警的号令听起来无比庄严。法官走进庭中,被告自不必说,从检察官、律师、书记员、刑务官到听审者,甚至就连媒体相关人员都一齐站了起来。只有坐在听审席最前排的两名女性未曾起身。那是舞的母亲和妹妹。她们这样做并非是在向河原辉男表示抗议,而是因为她们无法起身。舞的母亲躬着背,不停地呜咽着,全身颤抖。而她女儿则一脸担忧地为母亲按摩脊背。 “落座!”庭警的声音再次响起,一阵各人落座的声音紧随而至。法官的目光在法庭内扫视过一圈,徐徐开口说道:“被告人上前。” 被告人站在最前排中央的席位前,被两名看守夹在中间。 “姓名?” “河原辉男。” 面对法官的身份确认,河原稍显有些怯懦,但他的声音却充满了自信。紧接着,检察官宣读了起诉书。在此期间,河原一动不动,两眼直视着前方。 当检察官宣读完被告对水泽舞犯下杀人、强奸等罪行,并准备以此对被告发起诉讼之后,法官向被告确认罪状说:“被告人,有关刚才你听到的内容,若对起诉书有何补充,就请现在发言。” 这一天的注目点之一,就在于河原对此将会如何作答。河原把手里的《六法全书》稍稍往前一摆,开口说道:“我不承认起诉书中所述的内容。我没有杀害水泽舞。我是无辜的。” 明朗的嗓音响彻法庭。法庭里立刻掀起了一阵如同棒球场里人浪般的骚动。我紧紧握住了双拳。见我全身上下不停颤动,身旁的佐竹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让我冷静冷静情绪。 “我没事。狗娘养的。” 听到我对被告出言不逊,身旁的佐竹大吃一惊。“不,我不是说你,我是在骂河原。” “我知道。”说完,佐竹冲我点了点头,把目光转向了被告。 紧接着,检察官作了案情陈述。检察官起诉书上的公诉,也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根据事实证据加以润色后作出的。在这里很难将这段话全都记录下来,因而我就对这段内容稍加了一些总括。 ……被告人于同一天夜里的八点左右起,在中野车站前的酒馆里喝酒。到了翌日零点过后,由于该店打烊,被告人离开酒馆,半路上产生了奸淫女性、抢夺钱财的歹念。被告人携带事先准备好的螺丝刀、手电筒、汽油,于一时许从中野车站的北口离开闹市区,行至中野区五番目X番地时,被告人恰巧发现了二楼窗户大开的被害者所住的公寓。在确定了周围无人路过之后,被告人将道路对面的酒吧用来扔垃圾的水桶挪到公寓前,踩踏在桶上,翻上该公寓的阳台,潜入了该女子所住的房间内。 被告人看到在卧室床上熟睡的该女子,心生歹念,决心强行将其奸污,于是突然亮出随身携带的螺丝刀,向该女子发出警告:“别吵,不然就杀了你。”其后,被告人以手中的螺丝刀相胁,迫使该女子仰面躺卧。被告人以骑乘姿势騎到该女子身上,再次出言威胁:“别嚷。裏,你敢叫人我就杀了你。”并将该女子的内衣裤脱下,强行将其奸污……在被告人试图对该女子进行第二次奸污时,该女子哭泣不止,拍打手脚,拼命挣扎。被告人由于害怕自己的罪行祓人发现,情急之下,用左手捂住该女子的嘴,用右手掐住了其脖颈。由于该女子依旧挣扎不止,被告人加强手上的力道,以双手死死掐住该女子的颈部,致使该女子气绝身亡。 事后,被告人为了隐瞒犯罪事实,将随身携带的汽油泼洒到该女子身上,用打火机点燃,之后从窗户里逃离了现场……若是没有足够充分的想象力,估计也是无法捏造出这等详尽的供词来的。这份供词,必定是基于河原的真实口供写下的。虽然其中用了不少日常生活中鲜少使用的古语词汇,但相反却让听审的众人对被告的罪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法庭中陈述案情时,我一直紧握双拳,用充满恨意的目光瞪视着河原辉男。一阵啜泣声让我回过神来。回神一看,只见旁听席上舞的母亲和妹妹鼻子通红,用手帕不停地榷拭着眼角。此刻,死者亲属的愤怒,已经全都倾注到了河原的身上。舞尸骨未寒,我便立刻找到另外的恋人,这让我内心之中愧疚不已。压抑着心中的这份感情,我以第三者的视点,继续坐在旁听席上听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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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恋人名叫栃本久美子。若说久美子是在我失去水泽舞后,每天借酒消愁时闯入我的生活的话,对她或许会有些失礼。当时《周刊Topics》的佐竹俊一给我打来电话,说是想要和我商讨一下今后的相关事宜,所以那天我便出门去了一趟。即便没有喝酒,清醒时我的脑袋也因宿醉而疼痛不已,胸口总是隐隐有种恶心呕吐的感觉。喝上一口的话,这种呕吐感就能得到暂时缓解,但想到喝了酒之后就无法商谈的缘故,我强行克制住了买醉的冲动。 那是一个北风凛冽的初冬之日。我的心里刮着比屋外更冷的寒风,怀着对舞的惆怅哀思,颓废沮丧的我伸手敲响了房门。 商讨的内容依旧与河原辉男有关。 “再不打起精神来的话,可是对不住水泽君的哦。” 佐竹柔声规劝着我。我也很清楚,如果不快点振作起来的话,自己会辜负九泉之下的舞。尽管我很清楚这一点,但当时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所以我就只说让我再考虑考虑,并没有明确地答复佐竹。我的脑子里全是酒,只想跑到市谷站前的酒馆里去,满满倒上一杯冷酒,然后一饮而尽。出了编辑部,站在电梯厅里,电梯却迟迟不来,我只好改走楼梯。估计是因为出现了酒精戒断症状的缘故,我没有留意到从楼下上来的女子,因此稀里糊涂地和她撞了个满怀。还不等我反应过来,我和那女人就已经摔下了楼梯。 听到那女人在我身下发出呻吟,我心说不妙。因摔落时那女人被我压在身下当了垫子,我自己并没受什么太大的伤,但她却因我的体重在跌落时扭伤了脚踝。 那女人一脸痛苦的表情,不住地搓揉着黑色长裙下的纤细脚踝。我彻底清醒了过来,连忙向她询问她所在的部门和姓名。我得带她上医院去看看才行。 “不,我不是这里的社员。我只是在书籍部打工做校正工作的罢了。” 她,就是栃本久美子。当时她的身旁掉落了一只茶色的大信封,信封里露出了校正用的校样。我搀着她去了附近的外科医院。幸好这一下并没有导致骨折,只是一点轻微的跌打扭伤罢了。 我想这事责任在我,提议由我送她回家,但她却婉言谢绝了我。我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向她要了电话号码之后,目送着她朝市谷车站方向走去。 尽管她的一头短发和标准的日本女孩长相与水泽舞的美艳完全是鲜明的对比,但从另外的角度而言,也颇具魅力。从楼梯上摔下时,从她的裙子下露出的白腻脚踝,深深地烙印在了我的脑海之中。 其后,我和她开始通起了电话。在文明出版社附近约见过几次之后,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亲密了起来。她当时二十六岁,之前原本在一家小出版社上班,后来因为工作太过繁重,辞退工作后便干起了自由编辑和校订。不知为何,每次与她交谈,都会感觉到一种亲切感,从不会有半点的生分。在内心严重受创的我看来,久美子仿佛就是个填补舞死去后空缺的人。不知何时,我们两人之间萌发了恋爱感情,还发生了肉体上的关系。 虽然不可否认也存在有佐竹不断激励我的缘故,但久美子的出现,却让我再次振作起来,开始继续为《周刊Topics》工作。前边那篇有关河原的记事,就是在那之后写成的。从这层意义上来讲,不管如何感谢久美子,都丝毫不为过。 我和她在河原辉男的初次公审开始的一个半月后结了婚,那天正巧是连休结束后的一个星期天。与舞相识后还不到一年,我接连不断地经历了许多其他人一辈子都未必会经历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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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次公审的七年后,一九九一年十一月,对河原辉男的一审判决终于下达。一审的公审期间,我一场不落地出席了所有的审判,打算在判决宣布后,把整个经过写成一本书。 尽管划分章节写的话。会令篇幅显得过长,但河原辉男却堂而皇之地公开否认罪行,而辩护方也将被告人供述词的任意性、可信度拿来做争论的焦点。公审时,总会有数名支持者出席旁听,休庭之后,他们会给河原加油鼓劲儿,让他坚持下去。尽管手上铸着手铐,身上也被五花大绑着,河原依旧笑得很从容,手上的那本《六法全书》也从不放下。 宣判前的七月二十二日,在第八十次的公审中,检察方发表公诉意见,请求法庭对河原判处无期徒刑。我个人认为河原的罪行即便判处死刑也不为过,但这毕竟是我作为当事者之一,掺杂了个人感情的观点。虽然当时舞的母亲和妹妹也到场旁听,但她们却没有丝毫的反应,只是静静地听着检察方提出提议。 九月五日,辩护方的最终辩护结束。围绕着自供与现场残留的毛发的可信度,以及由少量精液中检测出的血型,辩护方提出了质疑,但我认为这并不足以打破检察方的优势。大约两个月后的十一月四日,法庭宣布了判决。 一审判决宣读的那天—— 十一月四日,就仿佛冬日已经提前到来了一般,天气寒冷。虽然天空中一片通透的蔚蓝,但由北而来的风却冷彻人心。法庭门口,众人为了索求那为数不多的旁听券,皁早便在门口排起了长队。长队里的毎一个人都沉默不语,全都蜷缩着身子。 法院里的暖气效果并不好,但一走进大楼,就能感觉到空气中蕴含着一股热气。 “终于要宣判了啊。”《周刊Topics》的佐竹略显兴奋地说。 “嗯,可算是把这一天给盼来了啊。” 面对自己这种事不关己的回答,我的心里涌起了一丝微微的罪恶感。像往常一样,舞的母亲和妹妹也在候审室里。我倒也并非有意窥伺,但因为她俩坐在面朝入口的椅子上,所以自然就和她们的目光交织到了一起。只见她们俩都穿着一身丧服似的黑色连衣裙。 虽然舞的母亲已不再像初次公审时那样憔悴不堪,但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看到我之后,她露出了一副惊异的表情。之前和舞一起回娘家的时候,和她见过那么一面,她似乎还记得我。舞的妹妹觉察到母亲的目光,看到我,只是露出了一副怀疑的模样。初次公审时她还只是个高中生,七年后的今天,她已经是二十三四岁的大姑娘了。公审时,我曾经见过舞母亲好几次,而舞的妹妹却已经有七年没见到了。一瞬间,我陷入了见到舞的错觉之中,困惑不已。如今她的年龄大约也只比舞死去时小几岁。在她那双充满好奇的大眼睛里,我感觉到了一股决不屈服于不幸生活的坚强意志。她的目光先是投到我的身上,之后她又一脸狐疑地看了看母亲。 母亲并没有回应女儿的目光,只是稍稍欠了欠身,向我低了下头。仅此而已。舞的母亲和我都没有彼此走近,也没有说任何话。就算我主动走近,又该说些什么才好呢?或许我反而会说话结结巴巴,把整个气氛搞得更加紧张。她的心里,想必也抱着同样的想法。我向她行了一礼,之后便和佐竹一道走向了法庭。走到旁听席的门口,只见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坐立不安的人。我打开大门的窥望口,看了看法庭里边,里边一个人也没有。不久之后,负责开门的人打开大门,听审的人纷纷走进了法庭。 下午一点十五分,法官宣布开庭。这一天,甚至就连河原辉男自己也有些紧张,并没有带那本随身的《六法全书》。等解开了系在河原腰间的绳索,打开了手铸之后,就听法官说让被告人上前。河原打了个哆嗦,走上前去。明知判决早已决定,可他依旧小心谨慎,迈着机械的步伐上前,就仿佛他的举止行为还会影响到判决似的。他全身上下,仿佛笼罩着一层紧张感。 其后法官宣读了主文,接着就是判决书。 法官宣读主文之前,法庭里的感觉就如同暴风雨到来之前一样寂静,笼罩着一层热气,仿佛随时可能会爆发。理论上来说,虽然判决可以重过量刑的提议,但实际上却极少出现这样的情况。尽管如此,却也不能一口咬定说判处死刑的几率为零。 【主文】法官的声音听起来无比森严。如果判的是死刑的话,那么主文的宣读一般会放到宣布过判决之后。若是先行宣读的话,被告就会惊慌失措,而最终无法听完判决理由。法庭中流过一丝仿佛叹息一般的空气,紧张的气氛在一瞬间里缓和了下来。法官就仿佛是在等候着这一刻的到来一样,算准时间继续宣读。 【判处被告人无期徒刑】法庭里一阵喧闹,其中还能听到无声的呜咽。那是舞的母亲发出的。究竟是因为没判死刑而感到懊悔,还是为判处了无期而感到开心,我实在无从判断。 听过了宣告之后,河原辉男被带回了被告席上。当河原转过身来,面朝我们的时候,或许是颇感震撼的缘故,他的脸色一片苍白,表情呆滞。 其后,法官又宣读了一个半小时的判决书。 宣读结束后,法官再次将被告人叫上前去。 “如对本判决有不服的话,可以提出上诉。其方法是向东京高等法院递交上诉书,之后再向本法院提交。提出上诉的期限为十四天。本法庭就此休庭。” 河原辉男耷拉着头听完宣判,之后看守立刻便在他的腰上系上绳索,并铐上手铐。 只听一名女子高声大骂了句“禽兽”。回头一看,才发现舞的妹妹站起了身,正指着河原破口大骂。法官朝着舞的妹妹投去了责备的目光,可她却依旧视若无睹。 河原低着头走出了法庭。 “请旁听者离开法庭。” 两名庭警催促着听审者离开法庭。我在脑海中回味着由一审开庭到今天宣判的前后经过,加入走向出口的人潮之中。 “五十岚先生。” 听到身后有人叫我名字,我停下了脚步。跟在我身后的一位年迈绅士挤到我的背上,嘴里一边咕哝着道歉,一边继续向前走去。 舞的母亲由女儿陪伴着,从队伍的最后赶了上来。苍白发青的脸上,涂抹着一丝静静的怒色。 “之前见到您许多次,都没来得及打声招呼,实在是失礼了。”舞的母亲声音低沉,但说话却口齿清晰。 “不,是我礼数不周。” 我深深地低下了头。作为舞生前的上司,佐竹也向她的母亲问候了一番。 “这样一来也就没法儿去死了。”舞的母亲怔怔地说道。 “哎?”我反问道。 “居然下了如此不当的判决,我女儿的在天之灵一定不会开心的。” 听母亲这么一说,好胜心强的舞的妹妹跟着补充道:“河原一方似乎还不满意,看样子他们还准备上诉。难道他们还想弄个无罪释放不成?虽然我们也希望能够开庭重审,但我们想看到的结果却和他们完全相反。不管还得坚持多久,我们都一定要让那家伙接受死刑的制裁。” 扪心自问,我觉得这样的结果其实正在我的预料之中,而且感觉倒也还算得上妥当。作为被害者的恋人,我当然也希望法庭能对罪犯判处死刑,但如果站在第三者的角度上来看的话,想来还是对河原辉男判处无期徒刑更加妥帖。如果在舞之前被杀的六人都与河原有关的话,当然就该对他判处死刑,但若是只能凭舞这一件案子发起诉讼的话,那么法庭判他无期倒也算是理所当然。 “那我们就先告辞了。”舞的母亲投来的目光就仿佛冬天的日本海一样晦暗,“或许今后我们都不会再见面了,但舞有幸在她短暂的一生中认识您,作为母亲我替她感到开心。真心地向您表示感谢。” “愧不敢当。” 我咬着嘴唇低下了头。要不是舞和我搭档工作的话,或许这样的悲剧也就不会发生了。一想到这一点,我的内心就一阵纠结。舞去世还不到一年,我就和其他的女子结婚,这事要是让舞的母亲知道了,估计她会骂我是个冷血动物。 “祝您幸福。” 说着,舞的母亲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她女儿把手放到她的肩上,安抚了她一阵。那只右手的手背,在与舞手背相同的位置上,也有一颗黑痣。舞的妹妹向着我们默默行了一礼后,搀扶着母亲渐渐走远。远远望去,她们俩的脚步就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 乘着电梯下到一楼,只见法院大楼的玄关外人声鼎沸。媒体的人把案件的当事人围在了人群中央。估计与法院相邻的律师会馆里还有一场记者见面会吧。我和佐竹走出法院,只见门外站着一帮身穿西服的男子,手里拿着垂幕,涨红着脸高声叫嚷“不当判决”。 “不当判决!一定要为河原辉男贏得无罪释放!” 跟着起哄的人大声重复着“无罪释放”。 “等等,五十岚君。” 佐竹突然间拽住了我的手腕。我“哎”了一声,扭头一看,只见佐竹用手指着站在门另一侧的男子。 “你看那男人。” 那男子身上穿着件皱巴巴的西服,手里拿着一块写着“不当判决”字样的硬纸板。看那样,似乎和那群嚷嚷着主张这是冤狱的家伙有所不同,他独自一人站在角落之中,引起了我的注意。 看到我们走到面前,那男子似乎吃了一惊,之后又递了一张他手里的传单给我。 “不当判决不可原谅!处死河原辉男!” 传单上详尽地记述了河原辉男是如何狡猾,与支援会相互勾结,为了逃避罪行,采用了再三改换证词的战术。传单的最下方,写着“河原辉男被害者会”的字样。 “冒昧问一句,请问您是被害者的亲属吗?” 听我如此一问,男子点了点头。虽然外表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但下巴上却长满了乱蓬蓬的胡茬,眼睛里也布满了鲜红的血丝。 “我女儿被河原辉男杀害了。虽然这场审判里并未提到过我女儿的事,但她肯定是被河原杀掉的。” 这名男子就是在第二起连环杀人案中遇害的女大学生濑户田优子的父亲。媒体的目光全都让叫嚷冤狱的那些家伙给吸引了过去,而这男子的身旁却连一个人也没有。 为了配合不同的判决,估计他早已准备好了几种不同的传单。那些没用的传单被他随意地揣进了薄外套的衣兜,而其中的一张则落到了地上。传单上写着“河原辉男终遭天谴,死刑判决大快人心”。 为方便起见,我找那男子问了被害者会的联系方式,之后便离开了法院。一想到法院周围存在着心怀各种不同想法的人,我的内心就感到一阵纠结。 那天,《周刊Topics》的编辑部办了场庆功宴。在既是编辑部成员,又是我的恋人的水泽舞的遗像临时搭成的灵位前,毎一名编辑部成员共同向天祷告了一番。同时,我也在心里向舞报告了自己与久美子结婚的事。 庆功的酒喝起来是如此苦涩,而灵前的报道也让我心感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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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 一审宣判后,河原辉男的辩护方立刻便提出了上诉。经过将近二十次的公审,耗费了四年的时间,至今依旧还在审理。 其间,我总结出版社的一本有关河原辉男一案的书,但工作的内容却大致都是以其他领域的报告文学和纪实文学为中心,而有关犯罪的东西,我也有一段时间没碰过了。 就在这时,身陷囹圄的河原辉男给我写了一封书信。 我的心境极为复杂,心口上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本来我还以为自己早就忘了。 那个让我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的河原,在狱中拼命伏案写信的模样,活生生地浮现在了我的眼前。那家伙是否会在信中袒露真心?我的心里,首先对这一点产生了怀疑。 然而,想到那个之前几乎都没有好好念过书的河原,居然会一边翻查国语辞典,一边写下了这样的一封信。字里行间,隐隐浮现出他那副真挚倾诉的模样,这又让人深感意外。 回过头想想,我与河原直接会面,也就只有在四名嫌疑人浮出水面时,我和舞一起到他公寓去的那一次。甚至就连当时,我与他之间也没有过言语上的往来。其后不是在旁听席上听审,就是在报刊上看到相关的报道,全都只是间接地听闻到有关的消息。如果真像他信里所说的那样,警方当时是通过严刑拷打来逼迫他招供的话,那这事的问题也就严重了。 经过五天的深思熟虑,我决定亲自去见见河原,看他此举的真意究竟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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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件人:五十岚友也 邮件名:我去会会河原辉男 美香: 有关河原辉男的那件事,我不是倾向于接受委托。当然了,最终的结论,我会在和他见过面之后再作出判断。如果发现这件事里另有蹊硗的话,我便会彻底放弃。也不完全排除存在有河原对当年的判决心怀不满,垂死挣扎的可能性。一旦有了结果,我就会立刻与你联系。 寄件人:小谷美香 邮件名:切毋被骗 五十山岚友也先生: 河原辉男此举的目的,莫不会是想要利用你吧?我听说他一肚子坏水,你可一定要看穿他的真实意图,万不可耝心大意。愿你此行顺利。 幕间 小谷美香的丈夫有双重人格。 至少她自己确信如此。如今她的丈夫在一家本部位于名古屋的公司任职,职业生涯可谓一帆风顺。在公司里,他颇有才干,工作兢兢业业,待人接物大方得体,看起来诚实可靠,附近的太太都说美香嫁了个好老公,羡慕之情表露无遗。 但这不过只是丈夫他展示给外人看的一面。 一回到家里,丈夫就开始对她骂不绝口。只要她稍稍表现出一点反抗的态度,丈夫立刻就会对她拳脚相加。 饭菜不?99lib?合口,酒水不够,泡澡水不热,家里乱哄哄的。不管丈夫回来得多晚,妻子都必须醒着等待丈夫归来。你不会是背着我和人愉情了吧?我妈说你这媳妇当得一点儿都不称职。你怎么连个电话都不会接?别乱动我的电脑。 丈夫的暴力,主要集中在外人无法看到的部位。打脸的话就会留下痕迹,所以大致都是胸口、腰间藏书网、屁股和腹部这类的地方。脱光衣服,站在浴室的镜子面前,全身上下布满了大小淤伤。穿上衣服的话,这些伤就会全都被掩盖住,再看不到半点踪迹。 她伪装成幸福的妻子,每天夜里却遭受着丈夫施加的暴力。 干脆逃走算了。 这问题其实很好解决,然而她之所以没有逃走,?原因就在于她没有勇气。之前她也曾回过一次娘家,但到了第二天,丈夫就追到了她的娘家,当着她父母的面下跪认错。 “这其中只是有些小小的误会罢了,都是我不好。请你们劝劝美香,叫她和我一起回家吧。” 父母被丈夫的假面具给蒙骗了过去。 “美香,勇一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你就跟他回去吧。”父亲劝慰美香。 “就是,勇一他都已经向你低头了,要是你还不肯让步的话,那这事可就彻底没救了啊。”母亲也帮着说话。 “没救就没救,倒不如干脆一刀两断的好。”她高声说道。 丈夫眼含热泪向她哭求。 “都怪我不好。我再也不会让你伤心了。你就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看着丈夫那逼真的演技,无奈之下,美香只得答应和她重归于好。面对丈夫痛心疾首的双眸,美香也想,那就再给他一次机会吧。 “好吧,我跟你回去。爸爸、妈妈,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坐进丈夫的车里,她回到了自己的家。一路上,丈夫一直喋喋不休。回家去之后,我会整天哄你开心的。我配不上你这样的好妻子,打心眼儿里为你感到骄傲。 “没事了。其实我自己也挺小孩子气的。” 回到家,刚一进门,丈夫的人格便彻底变了。 “他妈的,你就净会让我丢脸。” 丈夫一脚踢到她的腰间,疼得她蹲在地上无法动弹。其后,丈夫的暴力依然经久不息。 “我就是这么哄你开心的。” 听着丈夫的大笑声,她顿时跌入了绝望的无底深渊里。 “别以为你能逃得出我的掌心。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把藏书网你给揪回来的。” 她曾经想过干脆逃到哪处温泉,当个旅馆的女招待算了。但丈夫就像是条对猎物穷追不放的毒蛇,不管逃到哪儿,最后都不免让他给找到。之后他会用他那张假面具骗过众人,把她带回家。在丈夫那条如簧巧舌面前,自己反而会成为一个不近情理的恶人。家庭法院的法官,估计也会作出这样的判断。 唉,我就只剰去东京这一条路了。 那栋公寓——公寓的钥匙就在美香的手里。虽然已经过了十多年的时间,那把钥匙也依旧还散发着闪闪的光芒。那是她梦想的象征。 必须把它收好才行。 暗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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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山郁江) 东武伊势崎线的小菅站前,不停刮着夹杂汽车尾气和尘土的风。横渡铁桥的电车和从头顶上的首都高速上飞驰而过的汽车发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令森山郁江回忆起了遥远的故乡。然而,她的故乡并非这样的都市,不过只是日本海沿岸的一座小渔村罢了。那是一座座婉蜒哨壁之中,无人记得的小小村落。北陆本线由隧道当中延伸而出,之后又立刻一头扎进另一处隧道里去,那村子就地处于这样的狭促夹缝之中。 孩提时,森山郁江喜欢侧耳聆听火车经过铁桥时在这小小山谷中激起的回声。一想到那趟火车正向着一座自己未曾到过的都市开去,她的内心就会一阵悸动。迟早一天,自己也要走出这座小村,到大都市里去闯荡一番。而火车最终也成了她实现梦想的渠道。 半夜里忽然醒来,耳畔响起火车经过山谷时的响声。那是一趟从青森开往大阪的卧铺特快。曾几何时,她打开窗,远远眺望着婉蜒的铁道。开始,传来的是一阵火车在隧道中驶来的振动。站在窗口远远望去,只见漆黑的火车拖着长长的尾巴出现在隧道外,轰鸣着向西飞驰,其后又立刻消失在了黑暗的隧道之中。自打那一天之后,每到夜行列车驶来的时刻,她便会自然而然地从睡梦中醒来。 髙中毕业后,她来到东京,在中野的一家事务会社就职。她住的地方,是一套位于阿佐谷站附近的2DK公寓。尽管只是暂时租住,但对她而言已经是座难能可贵的属于自己的小小城堡。 生下郁江时,郁江的母亲便因产褥热而死,而一手将她抚养成人的父亲也在五年前死于胃癌。比自己年长十五岁的大哥去了大阪后便再没回来过,二哥至今依旧消息全无。以往每年就只有在上坟时才能在故乡见到他们,而最近几年,他们连上坟时也不再回来。 闭上双眼,故乡的海潮声仿佛时刻萦绕在耳畔。不,那是仿似海潮声的都市之声。通往小菅拘留所的道路对她而言已是再熟悉不过,可每次一到这里,她就会回忆起自己的故乡来。从荒川河面上吹过的风,由铁桥上疾驰而过的电车声音,与她在故乡时听到的渐行海潮和夜行列车的声音是如此相似,与她脑海中的印象相互重叠。传来都市之声的道路,在这里化作了为她传递故乡之声的路途。 由小菅站步行五分钟,眼前耸立的便是东京拘留所。高达六米的混凝土围墙,团团包围住了聚集关押着的那些未决犯人的建筑。虽然大多数人会对拘留所那种冰冷的气氛感到厌恶,但她却很喜欢这种感觉。因为她心爱的人就在这里。 那个人的名字,就叫做河原辉男。 绕过拘留所的正门,她向着会面所走去。在会面接待处前的慰问品店里,她给他买了便当和苹果。她本想买些更好的苹果,但除了拘留所的慰问品店里的东西之外,其他东西是禁止携入的。苹果看起来并不可口,但毕竟拘留所里可买到的种类有限,估计他应该也会感到开心的。 她喜欢看到他高兴时的样子。尽管世人都把河原看做是个冷血残忍的杀人狂,但她却很清楚,其实那不过只是媒体塑造出来的假象而已。 对之前他所犯下的那些盗窃和强奸罪行,她不但了如指掌,而且也没有半点否认的意思。但只要和他推心置腹地交谈一番,就会明白他并非是个彻头彻尾的恶棍。他只是对这个贪婪无度的世道有些怨言罢了,他其实是纯真得如同幼儿般的一个好人。他就只是背离了这个不容他存在的世间,偶尔犯下愉窃行为,以此泄愤罢了。他的老家也在新泻,不光只是因为他和郁江都是在海边长大的缘故,他那自幼便与父母分离的境遇也让她感觉到了一丝亲切。 第一次和郁江见面时,他坚决不肯与她开诚布公。但皇天不负有心人,见了几面,他也开始感受到了她的诚意,而后渐渐向她敞开了心扉。 郁江是在看到报上登载的《与冤狱奋战的人们相关的记事》之后,才得知他的事的。从以前起就对冤狱抱有着浓厚兴趣的她,跑去与律师和支援会见了面,从他们口中得知警方的拘留所,也就是所谓的代用监狱其实完全就是酿造冤狱的“温床”。当时支援会主要的救援对象,就是这个名叫河原辉男的男子。 其后她便加入了“河原辉男支援会”,开始给身在东京拘留所里的河原写激励的信。刚开始时,她写去的信就如同是泥牛入海一般,没有任何的回音。她以为地址有误,找支援会的人再次确认了地址,发现“葛饰区小蒼1-35-1A”的收件地址并没有错。信上的内容没有什么问题,估计应该也不会被看守扣留才对。信件既然没被退回,那么看样子应该是送到对方手上了吧?之后她又接连写了好几封,最后终于收到了河原的回信。 打开一看,信里就只是冷冰冰地写了一句“我并不清楚你是谁,但请你别再写信来烦我了”。 即便遭到了如此冷遇,她也依旧没有灰心丧气。又继续写了几封信寄去之后,对方也终于对她敞开心扉,答应了与她见面。 拘留所旁的会面接待处,郁江像往常一样在会面申请上填写了必要事项。 被访者姓名: 来访者住宅: 来访者姓名。职业:与受访者的关系:来访事宜: 河原辉男东京都杉并区阿佐谷北2-X-X森山郁江(三十五岁)公司职员未婚妻探监问候不管走上多少次,这样的手续都让人无法适应。向冷冰冰的会面接待员递交上会面申请之后,郁江在等待室的沙发上坐下来。和往常一样,等待室里聚集着形形色色的人。怀抱吃奶婴儿的女人,看似黑社会的男子,就像是直接从赛马场赶来的男子,还有仿佛被判死缓犯人父母的老人。众人全都一脸晦涩的表情,有些人只是在静静地等候,有些人吞云吐雾,甚至还有些人棒着漫画和周刊杂志看。等候室里也同样设有小卖部,可以买些慰问品,但和外边的那两家店比起来,商品的种类要少上许多。 听人叫到自己的会面编号之后,郁江接受过携带品检查,走进会面室,在一次只能容纳三人的狭窄厢室中央坐下身。坐在憋屈的房间里,她像入学一样,把两手交叉放在膝上,静静地等着他的到来。胸中的紧张感觉,就像念高中时暗恋上同桌的男生一样。 不一会儿,看守带着河原走进了会面室。 “哟。” 他冲着郁江抬了抬手,微微一笑。每次看到对方主动打招呼,她都会回想起之前走过的那一段漫漫长路。在一审宣判无期徒刑之后,他曾一度自暴自弃。明明没有什么证据,却仅仅凭借着一份逼出来的供词宣判罪行,这事令他大受打击。他当时听信了支援会所说的话,以为自己一定会被无罪释放。而之前对检察方的怒火,也转变成了对支援会的不信任感,一时之间他对任何人都避而不见。就在这时,郁江联系了他。而当初那段满是荆棘的坎坷道路,如今也化成了令人怀念的回忆。 河原在椅子上坐下身,把手掌贴到了将他和郁江分隔开来的玻璃上。郁江也隔着玻璃,把手心重合在他的掌心上。她的那只纤细的小手,完全被他粗糙的大手所覆盖。虽然记录对话内容的看守就在身旁,但他们两人的行为却也没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在这短暂的会面时间里,这就是他们之间唯一可能的身体接触。 谈话时间只有三十分钟,两个人都必须事先想好自己要说的话,合理有效地利用好这段短暂的时间。刚开始时,她还有些在意身旁的看守,而如今她却已经习以为常,只把他看做是块木头。 “你还好吗?”说完,河原咧嘴笑了起来。 “我很好。看你似乎也挺好的,这样我也就放心了。” 河原现年四十八岁。虽然第一次见面时他的脸上黯淡无比,看起来就像是五十多岁了一样,但现在的他却似乎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棱角分明的脸庞上,当初那双充满绝望和自暴自弃的眼眸,如今已洋溢着幸福的光芒。她就喜欢他这双充满着好奇心的眼睛。 “自从和你见了面之后,不知为何,整个人的心情都彻底改变了,每天都过得很开心。”河原由衷地说。 “能听你这么说,我很开心。” 对河原的爱意聚集于心间,让她不由得感到全身发烫。 尽管如今两人已变得情投意合开诚布公,但在第一次见面时,河原却冲着她大发过雷霆。 “你是不是脑子里有水啊?跑来见我这么个犯人,又有什么意思?你这么做究竟有什么企图?” “我是为了拯救你的灵魂才跑来见你的。” “是来劝我信奉什么新兴宗教的吗?”冷笑浮现在河原的面颊上。 “不是的,我纯粹是以个人身份来见你的。” “够八卦的啊。”这时,紧紧盯着她的那双眼睛之中,闪过了一丝怀疑的光芒。“哦?” “怎么了?” “我感觉以前我好像见过你。” “不,这不可能。”她态度坚决地摇了摇头。 “你住在阿佐谷吧?” “对。” “嗯,那有可能是在路上遇见过你吧。” 河原把手放到下巴上沉思了起来,但随后他便放弃了思考,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仔细看看的话,感觉你长得倒也很漂亮呢。” 刚认识时,河原似乎总喜欢装出一副坏人的样子来,说句实话,当时郁江对他的印象并不好。就像一部分媒体报道的那样,他给人的感觉的确像是个监狱里的老油条一样。但随着见面次数的增多,他心中的隔阂也渐渐开始冰消雪融,向她敞开了心扉。在对上诉申请展开复查之后,“河原辉男支援会”表示准备继续支持河原,可他自己却断然拒绝。虽然开始时他曾大发雷霆,叫嚷着说“那些家伙的话根本就不能相信”,但随着后来两人关系的不断发展,他与支援会之间的隔阂终于被打破,彼此之间的关系也得到了修复。 与此同时,郁江与河原之间的关系也变得越来越深。当然了,并非是在肉体方面,而是在精神的层面上。 “你考虑过了没有?”隔着玻璃,郁江把自己的手和河原的手重合在一起,说道。河原手上的温度传递了过来。 “嗯,想是想过了,只不过……”河原略带羞涩地说道,“你长得这么漂亮,又这么年轻,何必非找我这样的人呢?” “我就是喜欢你。” “你又不愁没人要。” “就是因为没人要,所以才一直单身到了这年纪啦。今天我填会面申请的时候,关系那栏写的是你的未婚妻。” “怎么这样?”河原苦笑。 “到底怎么样吧?” “嗯,反正我估计自己这辈子都是出不去的了,你要是喜欢上了其他人,准备和对方结婚的话,那你随时可以和我离婚。要是你不介意这一点的话,那我就接受你的提议。” “行啊。” “既然如此,那结就结吧。” 听过河原的答复,郁江差点儿髙兴得跳起来。与狱中囚徒结婚。如果父母还活着的话,肯定会被自己这决定给吓坏的。不,估计就连公司里的人也会感到不解的吧。但这就是我选择的人生。就算彼此之间无法触摸到对方,精神上也一定能够相互沟通的。 当天,她就带着盖有河原辉男印章的结婚申请,到杉并区政府的办事处办理了正式的结婚手续。 从那一天起,她的名字就改为了河原郁江。丈夫说她依旧可以姓森山,但她却坚决反对。她说,她希望他能继续以河原的身份好好活下去,而她自己也要改姓河原,借此来和自己的过去做个了断,走上一条新的人生道路。 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自己的丈夫才能够重获自由。不,或许他这辈子都得在铁窗中度过了。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半点打算放弃的意思。放手拚命一搏,如果还是不行的话,那也没关系。至少,自己曾为他那样顽固不化的人的内心带去过一丝的平安。 她坚信如此。

02

(五十岚友也) 这是我头一次到小菅的拘留所来。虽然《周刊Topics》的佐竹俊一也说打算一起来见见河原辉男,但我却以想要自己亲眼判断为由,拒绝了佐竹的提议,独自一人来到了小菅。申请会面的理由本该写“采访”的,但如此一来的话,或许警方就会禁止我与河原的会面,所以我就填了“探监问候”。一般来说,警方是不允许报刊记者之类的媒体相关人员与狱中囚 5f92." >徒见面的,其说法似乎是为了保护囚犯的人权和名誉。 在令人感觉憋闷的会面室里坐下身来,我惴惴不安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没过多久,河原辉男便走了进来。目光停留在我身上之后,他轻轻地向我行了一礼。 “真没想到,五十岚先生您竟然会来看我。而且还是在这样一个值得庆贺的日子里。” 来到拘留所,见了面之后,我才发现想要挑起话题来倒也真不容易。对方的话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我只得怔怔地瞪着对方的脸。虽然之前也曾在对方的公寓里见过一面,但当时他给我留下的印象实在是太糟,而且又听说他在被捕后拿搜查一方的人开涮,所以河原辉男这名犯罪者的形象便遭到了夸大,之前那个被贴上了“十恶不赦,恶贯满盈”的标签的河原辉男,和现在我面前这个笑意盈盈的男子,感觉完全就不像是同一个人。 “值得庆贺?”我略带疑惑地问道。被对方玩弄了的感觉,一瞬间划过了我的脑海。 “其实呢,是因为今天我结婚了。” 河原脸上残留着剃过胡须之后的淤青痕迹。从被捕时警方拍摄的照片来看,当时河原头发蓬乱,用一双贼溜溜的眼睛盯着摄影者。与此相较,此刻站在我面前的这个男子虽然脸色苍白,但目光却平静祥和,看上去根本就不像是罪犯。他把头发梳成三七开,若是给他换上一身西装的话,看上去甚至会有种中层干部的感觉,写连载时那个残忍无情的杀人狂,与此刻我面前这个河原的巨大反差,让我始终难以摆脱心中的疑虑。 “结婚?狱中婚姻吗?” “没错,对方是我的笔友森山郁江。是她拯救了之前我那颗本打算破罐子破摔的心。” 河原辉男说个不停。我又没问,可他却主动把自己此刻的心境展现在了我面前。或许是结婚的事令他的心情变得高扬了起来。若是再任由着他说下去的话,估计他能没完没了地一直说到会面结束,于是我连忙插话问道:“你之前说的冤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河原露出一脸如梦初醒般的表情。 “嗯,现在那些支援者们正在设法替我伸冤。”河原的表情骤然变得阴沉下来,“但只是这么做的话,却还远远不够。虽然他们每一个都是好人,但聚集到了一起的话,团体的那种不便之处会浮出水面来。所以,我觉得如果有一位像五十岚先生您这样,能够站在客观立场上说话的人出面,估计我蒙受的冤屈也就没法儿昭雪了。” 看似毫无教养的一个人竟然说出了如此有理有据的话来,让我大吃了一惊。在一审的公审时,拿着《六法全书》出现的他估计也并非是在故作姿态,或许可能是他在拘留所里学习了不少刑事诉讼法之类的法律。 “原来如此,所以你就找上了我?” 我是被害者水泽舞的恋人。正如河原在信中写的那样,他自己应该也很清楚这一点,而他明知如此却还专门找我,或许是因为他曾在拘留所里看到了我写的那篇连载的缘故。 我实在是猜不透河原心里的想法。如果他此举的背后隐藏着什么阴谋的话,我是绝不会轻易上钩的。我必须细心聆听他所说的毎一句话,彻底看透他心里的想法。 “河原你说自己是蒙冤的,那你觉得自己在预审中有多少胜算?”我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平静的心态,以免被对方卷入其步伐中去。 “说句实话,我觉得毫无胜算。但人真的不是我杀的。我可不想为了莫须有的罪名赎罪。”河原的话开门见山。 “有证据吗?” “在写给五十岚先生您的信里我就曾经提到过,而在公审时我也说过,在她被杀的时候,我在爱情旅馆里和女人睡觉。” “对方是你在酒馆里偶遇的女性?” “没错。后来酒馆打烊,我和她就去了旅馆。” “那你还记得对方长什么样吗?” “说..来惭愧,当时我喝得烂醉,实在是记不清了。” “那你是否还记得年纪或者身高之类的呢?” “这个嘛……”河原用手摸着下巴,目光从头顶的时钟上划过,“年纪三十岁左右吧,看样子似乎是公司职员,因为当时她身上穿西服。长相我已经回忆不起,不过应该是长头发。” 他的话与公审时说的没有半点区别,这不禁让我感觉有些失望。要让警方听信这种暖眛不明的话,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一审时,检察方也曾指出过他这话说得模糊不清。然而,问题的关键却并不是他当时的不在场证明,而是在于河原所说的蒙受了不白之冤。如果想要昭雪他的冤情,首先得把真凶给找出来,其次还得证明他是冤枉的,推翻之前他自己的供词,除此之外再无他法。 “五十岚先生您也觉得不大可能的吧?因为您根本就不相信我的话。”河原一语道破了我内心的想法。看我打算开口否认,河原摊开双手,示意让我冷静,“不,不用。换作我是您的话,我也会这么想的。” “……” “不过我总觉得自己似乎曾在哪儿见过那女人,仿佛她就在我身边。这一点我还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 “能回忆起来吗?” “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感觉像是以前在哪儿见过,又像是在哪本书上看到过……” “是吗?” “毕竟时隔多年,我自己的记忆也有些朦胧了。” 这话完全就让人摸不着头脑。 “既然如此,那么不管我再怎么配合,估计也都是白搭了。我就连该从何下手都不知道。” “可能的话,我想请五十岚先生在周刊上写点东西,想办法找到那女人,或者是找到位目击者。我想这一点一般人是无法做到的。”河原投来了恳求般的目光。 “如果还是不行呢?”我直截了当地问。 “要真是那样的话,我也就只能死心放弃了。”河原的话听起来就跟事不关己似的,“要是想尽一切办法还是不行的话,那也只能说是天命如此了。但要是什么也不做,就这样甘受着不白之冤,在预审中被判处无期徒刑的话,我可是无法忍受的。” 隔着玻璃,可以看到河原那双朝拜似的紧握在一起的手,正痉挛般地微微颤动着。 这时,只听在一旁监听的看守颇不耐烦地说:“好了,时间到了。会面结束。” 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会面的时间限制。还不等我明确地答复河原自己是否能协助他,我就被看守催促着离开了。 离开会面室,来到拘留所外,那里是一条背静的小巷子。两间慰问品店之间,有一家如今已经很少见到的挂着“纯吃茶”招牌的茶馆。我突然间感到一阵口渴,便伸手推开了店门。 推开门,正对面的座位上坐着《周刊Topics》的佐竹俊一。看到我进店,佐竹满面欣喜地抬了抬手。 “哟,怎么样啊?” “我算是服了,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我一直在等你会面结束呢。”佐竹招了招手,把我让到临窗的座位上,“我估计到你一定会到这儿,所以就在这里打了个埋伏。我这直觉够准的吧?” “麻烦你别吓唬我。” 佐竹的面前放着一杯冒着蒸汽的咖啡,烟灰缸里的烟头已经堆成了小山。 “这已经是第三杯咖啡了,我已经是喝了一肚子的水了。”佐竹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身上那件白衬衫的纽扣仿佛随时都会崩飞一样,“可真是等死我了。” “我见到河原了。” 我在佐竹的正对面坐下身来,掏出了香烟。 “这我知道。我想问的是,你对河原的印象如何?” “我现在明白新闻报道有多靠不住了。” “哦?”佐竹挑起粗浓的眉毛,仿佛是在打探着我内心的想法一样,“这话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是报纸和媒体把河原给炒作成杀人狂的。我总感觉传闻中说得有些夸大。实际见上一面之后,才发现他身上并没有多少让人感觉像是杀人狂的地方。” “当时你自己可是也落井下石过的哦。尤其你被他夺去了恋人,受害的感觉应该比任何人都要深。就算憎恶河原的心情对你创造出的‘河原辉男’产生了影响,也丝毫不足为奇。” “话虽如此,当我在法庭上看到河原那副得意洋洋的模样时,我觉得自己写得并没有错。而刚才见面时,他给我留下的那种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态度,却又让我大吃了一惊。他给人的感觉似乎知书达礼,而且性格也很温和。” 我把自己与河原见面的前后经过给佐竹说了一遍。“虚实之间居然存在着这么大的差距,这样的例子倒也并不多见。听说他在被捕之后看了不少书,但光是这一点的话,实在是无法解释得通。” “嗯,确定有点奇怪啊。”佐竹啜了口咖啡,略显不耐烦地把杯子放回到杯碟上。 “搞不好他还当真有点冤呢。”我吐露出了内心之中的真实想法。 “可也不能排除他是在故弄玄虚的可能性啊。”佐竹插了句反对的意见,“他自己说估计无期徒刑已经是在所难免,失败了的话也无所谓,而要是成功的话可就赚了。他这话或许只是在演戏罢了。想要搞清楚他本人的意图,最好还是再观望一下。” “虽然只是我的一点直觉,但我却总觉得河原似乎是无辜的。” “既然连你自己都这么说,那到底要不要花点气力,来把这事给彻底查清楚呢?” “虽然寻找证人这种行为完全就等同于是在大海捞针,但我却认为有尝试一下的价值。写上几篇报道,让那个能够证明河原当晚不在场的‘影魅女’主动现身。” “可就算那天夜里他真的去了爱情旅馆,那女人是否又会愿意出面证实呢?如果那女人已经结婚了的话,她就不可能自找晦气,把自己最为忌讳的秘密公之于世,而且当时那女人自己也喝得酩酊大醉,谁知她是否还记得曾与河原共度过一夜这事?毕竟这都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或许这么做的确是在白费精力,但如果不先试试的话,又有谁能说得清呢?我总有种预感,觉得这案子或许还能再挖出些什么东西来。” 离开会面室时,我的确还没能完全消除自己心头对河原的疑心,但在与佐竹商谈时,我却开始感受到自己对这件案子的那种足以撼动灵魂的强烈热情。 由这一刻起,我便已明了,自己这辈子都注定再无法与河原辉男撇清关系了。 “如果还是不行的话,那也就只能让河原老老实实服刑了。” “好,我们编辑部也会全力支援你的。” “就这样,我和河原辉男被再次联系到了一起。既然如此,那我就与河原休戚与共,一同将这条路走到底吧。”

3

(河原郁江) 对于在事务机器会社任职的河原郁江来说,打字机就像是她自己的手足一样。将丈夫辉男写的笔记中的错别字和病句改正过来,整理成手记的体裁,就是她如今的工作。 就连她也觉得,丈夫的确没什么学问。但他的脑子却转得飞快,灵活机敏。出生在穷苦的家庭之中,让丈夫的性格变得扭曲,走上了一条与学习背道而驰的路。毕竟自己也和他一样,眺望着日本海海岸那片蓝天和大海一同长大的。对,青少年时期两人都生活在几乎同样的风土之中,这也是让她对他感兴趣,主动接近他的理由之一。 丈夫从少年时起就走上了一条歪路,却一直都没能找到改过自新的机会,不知曾在少管所、监狱和实际社会中往来过多少次。 郁江认为,丈夫他犯有五次前科的经历,让警方有了一种先入为主的观念,而这一点也成了他们将他视作连续强奸杀人案凶手的最大理由。有前科的人,之后就算是重新回归到社会之中,众人也会以猜疑的目光看待他。那男人很可疑,指不定什么时候又会搞出些名堂来。 重回社会之中,却难以找到改过自新的机会,这一点把丈夫再次逼上了绝路。所以,在贏得丈夫的无罪释放、还丈夫清白之前,她都会一直努力坚持下去。丈夫的手记一话虽如此,也只是用打字机打出来,拿订书机给订成的简单装订——然而,就在即将完工之时,幸运女神却向着她和他展露了笑容。一个《周刊Topics》的杂志记者主动接近了她。 一名名叫五十岚友也的男子说是他接到河原辉男的信,打算对那件案子再次展开调查。五十岚大约三十六七,目光炯炯有神,好奇心十分旺盛。名片上写的是纪实文学作家,同时旁边还记着“《周刊Topics》特派记者”的字样。 离开公司之后,她和对方在阿佐谷站南口拱廊街上一家名为“宝十郎”的咖啡专营店里见了面。 “这儿的咖啡味道还真不错,既浓又香。” 五十岚似乎很喜欢喝咖啡,他贴近杯子,闭上了眼睛。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目光已经变得仿佛随时都能将她彻底看穿般的犀利。 “嗯,我也挺喜欢这里,经常会跑到这儿来喝咖啡。有时挺希望我丈夫也能尝尝这里的炭烧咖啡。” “恕我冒昧唐突,可以请教一下你们这场狱中婚姻的动机吗?”五十岚单刀直入地发问。 “因为我爱他。”郁江的回答毫不含糊,“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的理由。” “之前你是否曾结过婚?” 面对对方这个从某种意义上有些无礼的问题,郁江用轻巧的幽默作了回答。 “没有,这是我的头婚。不觉得我这人挺标新立异的吗?” “不,没这回事。” 郁江的轻击让五十岚感觉稍稍有些吃惊,但他立刻恢复了脸上的笑容。他的笑容中,有种少年般的单纯与执著。 “我也是干这行的,这样的事是没法儿让我吃惊的。实际上,以前也曾有过与死刑犯结婚,或是把无期徒刑的犯人收作养子的例子。” “五十岚先生你觉得河原是无辜的吗?还是说,你觉得见面时河原是在故意演戏?” 这问題让人很难答。而五十岚的回答,也将会影响到她的态度。 “这问题我很难回答。如果我说我就是为了弄清这一点才找你面谈的,这样的话是不是能算一种回答?”五十岚轻巧地避开对方的问题,再次用疑问回敬了对方,“你和那个支援会间是否存在什么关系?” “我本来就是在看到支援会的报道之后,才知道河原的情况的,所以又怎么可能会不知道支援会的事?” “那你是怎样看待那些家伙的呢?” “要是没有他们的话,或许河原今天就不会这么努力了。从这层意义上来说,我对他们倒也心存感激,只不过……” “不过什么?”五十岚催促对方接着往下说,“有什么问题吗?” “不,倒也算不上什么问题,只不过支援会本来的目的,是为了与警察。国家权力的弹压对抗,其救援活动主要是围绕着遭到不当逮捕的学生们展开的。” “也就是说,他们主要申诉的是警方对所逮捕的学生们的人权无视与审问,还有警方在代用监狱中的审讯问题咯?” “没错。当时支援会也是在看到警方对河原的长时间拘留和审讯之后,才理所当然地提出了支援。” “那你觉得,支援会这么做的目的,是在沽名钓誉?” “我倒也不觉得事情如此极端,但世人不是一直把他们视作是一群什么都反对的‘人权主义分子’吗?我个人觉得,为了河原,我还是与支援会保持一定距离比较好。” “你的意思是说,你希望能够纯粹地以个人方式支援河原?” “但我也并非是出于对他的同情才和他结婚的。我真心喜欢他。” “原来如此,我能理解太太你的心情。” 听到五十岚称呼自己“太太”,郁江的心中划过了一丝十几岁少女般的羞涩与悸动。没错,我可是河原辉男的妻子啊。想到这里,郁江心中萌生出一种荣耀感来。 “我试着总结了些河原说过的话和写过的东西。” 郁江从包里掏出一本三十页左右的册子,递给了五十岚。 “请你给看看吧。” “你总结的吗?” “我只是对我丈夫的措辞不当之处和错别字进行了些修改,你就把它当成河原的原话好了。” “好的,那我就先收下了。”五十岚翻开册子,当场浏览了一遍。 “今晚我会好好看一遍,之后再和你联系。” 八点多,郁江和五十岚相互道了别。打开公寓的房门,冰冷的空气包裹住郁江,可她的心里却暖洋洋的。丈夫给她写信了。她的心,就像是情窦初开的髙中生一样悸动不安,她轻轻撕开了封口。樱花邮戳的检阅标记下方,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丈夫稚拙的文字。纸上的压痕很深,每一个字都仿佛盲文一样,力透纸背。 你还好吗?我这里很冷,非常冷。可是一想起你来,我的心就会流过一阵暖意,整个人都暖洋洋的……辉男把拘留所里的点点滴滴,都写到了信里。看守的冷淡态度,支援会的人见面时的态度,甚至还提到了五十岚友也。“我把你的电话告诉了他,估计过不了多久,他就会给你打电话的。” 其后,信里又絮絮叨叨地说自己旧伤复发,或是郁江送去的垫子很暖和,散发着她的气味之类的话。 近来,丈夫就跟写日记似的,每天都在给郁江写信。信的最后,用一句“亲爱的,我打心底里盼着与你一起生活的日子能早点到来”结了尾。 郁江过去也曾被人甩过,但她自己却绝不会背叛狱中那个诚实的丈夫。夜里,她把丈夫的来信放在枕边,在幸福之中沉沉入眠。

4

(五十岚友也) 与河原郁江当面接触之后,我并未感觉到半点可疑。非但如此,对她还颇有好感。前不久,她还与同伴一起组了个人偶剧团,以志愿者的身份到敬老院和福利院进行慰问,周日时给住在附近公寓、卧床不起的老人们送去便当,帮忙做些家务。不论问谁,都会说她是个好人,当时她留给我的第一印象也是如此,即便在与她交谈过之后,这一点也没有丝毫的改变。 不过据说她似乎与人偶剧团中的人有染,在几年前分了手。离开人偶剧的马戏团,似乎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她究竟是为了填补心灵的空隙而接近河原辉男的,还是纯粹为了拯救身负冤罪嫌疑的死缓犯人之心而接近他的?或许两种可能都有。 她本人给人的印象并不坏。据说已有三十五岁,但看起来却颇为年轻,即便说她只有二十多岁也有人相信。身材虽然颇为肉感,却有一种日本女性楚楚可怜的特质。尽管算不上美女,却是那种男人喜欢的类型。诚实而富有献身精神,对她的评价总是褒多于贬。 河原郁江给人的感觉就很像连续强奸杀人案中遇害的那类女性。而她就住在遇害女性的第三位遇害者落合留美子的公寓附近。这难道是巧合?如果她与河原辉男之间有什么关系的话,事情又会如何?如果她是抱着某种目的而接近河原辉男的话回到家之后,我便立刻开始看起了那本从河原郁江那里拿到的,总共三十二页的小册子。 小册子的标题叫做《人又不是我杀的!》,副标题为“冤狱死刑犯,来自铁窗内的呐喊”。尽管这些文字已经经过了其妻的补充与完善,但字里行间依旧隐隐散发着一股河原辉男本人的体臭,令人几欲作呕,许多地方,都由河原郁江这位“编辑”改过。 人又不是我杀的! ㈠(抄) 一冤狱死刑犯,来自铁窗内的呐喊 河原辉男(补笔?河原郁江) 黑夜的记忆我至今依旧清楚地记得,那天夜里是多么闷热。那一天,我旷了一天工,八点左右,便跑到中野车站前开始喝酒。尽管当时我还有着建筑工人的工作,但那天从清早起我就不大舒服,所以我也就没去上班,而是闲晃了一整天。由于之前我曾几次进出过派出所,所以即便我发誓愿意反省,离开了监狱,却也无法找到愿意收留我的公司。因此,从事体力劳动,就成了我唯一的活路。 当时还算比较景气,到处都在竞相盖楼,所以这方面的工作倒也不少。即便在某处干不下去了,也还有其他地方有活儿等着你干,因此,我从来就没为工作的事犯过愁。 决定旷工之后,我的身体也突然间好了许多。公寓的房间实在令人感觉压抑沉闷,所以我就去了一趟中野那家我常去的柏青哥店。那天我运气不错,打出来的钢珠多得令人难以置信。拿去兑换成现金之后,发现比当初拿出来的赌本多了五万日元左右。这种事对我而言并不多见,我当时开心不已,决定到中野车站前的那家小酒馆里去喝上一杯。 那是一家我时常光顾的酒馆,记得店名似乎是叫“东亭”。依稀记得那里的柜台旁有五六个座位,除此之外,还有两个桌旁席。当时我点了些烤鸡串和金枪鱼肉做下酒菜,自斟自饮地喝了三瓶日本酒。 到了夜里九点左右,一位年约三十,看似公司职员的女子在我的身旁坐了下来。这样的小酒馆里,一般很少会有女性独自跑来喝酒,但那女人似乎并不在意,一口气连喝了几钢化杯的冷酒。看到她这样豪饮,吓得我在一旁目瞪口呆。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那女人发现我在看她之后,气势汹汹地冲我问道。 “我又没看你。” “那你干吗一直盯着我?”女人的眼里闪现出了泪光。 “你在喝闷酒?” “什么闷酒?这话可真够难听的。” “有什么烦心事,和我说说吧。” “凭什么非得跟你说啊?” “咱俩坐邻座,也算得上是种缘分。而且咱们萍水相逢,过了今天,或许这辈子也就永远无法见面了。你就别总顾着面子,干脆说出来算了。说出来的话,心里也会觉得痛快些。” 听了我这番温柔的话,泪水溢出了女人的眼眶。看到这样的一幕,我一下子着了慌。 “那,你就听我说吧。”说完,她就告诉了我,她与公司上司之间有暧昧关系,后来让上司的妻子知道了,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尽管当时她的肚子里已经怀上了上司的孩子,但后来她又听信了上司说会与老婆离婚的谎话,把孩子给打掉了,可到头来对方却还是选择了家庭。 “这倒真是让人心酸啊。”我打心眼里对她的遭遇表示了同情。 “那,后来你有没有和那上司分手?” “分了。我再也不想和那种龌龊男人在一起了。到头来,他还是听了他老婆的话,两人又破镜重圆了。这样一来,那我又算怎么回事啊?” “原来如此。这倒确实得喝上两杯啊。”我突然觉得眼前的这女人挺可怜的,于是便请她喝了一杯。 “那我就不客气了。没想到,你这人虽然长相长得一般般,心地倒还挺善良的呢。” “也没有啦。”我挠了挠头,“但你可不能自暴自弃啊。你还年轻,将来的路还长着呢。” “我早就已经是‘大婶儿’了啦。” “没这回事。你长得挺漂亮的。居然花言巧语地欺骗你这样的美女,这上司也真够恶心的。” 我和她越聊越投机,两人开始彼此发泄很多牢骚。当时大概十二点吧,那女人突然间觉得有些不舒服,说是想要呼吸新鲜空气。我一起付过账,便出了门。 那女人刚走上街就醉得走不动路,蹲到了路旁。我问她家在哪里,我送她回去,她却说不想回家。 看到我一脸困惑的样子,那女人笑了起来,用手一指,“我们上那里去吧。”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我才发现那里有家爱情旅馆,粉红色的霓虹灯照亮了狭窄的小巷。 说来有些难为情,我当时并没有拒绝那女人的邀请。不管有着怎样优秀人格的男人,在面对女性的主动诱惑,邀约自己去旅馆时,都是无法拒绝的吧。坦率地说,当时我的心中甚至还有些雀跃。对方是个刚刚经过失恋之痛的熟女,而且这事我掏腰包。当时处在检控方所说的“精虫上脑”状态下的我,当场便带着那女人进了旅馆。 由于当时我们去的是那种类型的旅馆,为了保护客人的隐私,在登记人住的时候,工作人员是不看客人长相的,我就冲着旅馆登记员说了声“住店”,之后给了对方五千日元。我们住的那间房在二楼。一进屋,我和那女人便如同发情的野兽一般,开始彼此缠绵。 三次之后,我累得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而水泽舞小姐就是在这段时间里被杀的,但我却对此毫不知情。 第二天早上八点,我醒了过来。身旁的那女人早已不见,我感觉自己就像是着了狐狸精的道儿似的,悻悻地走出了旅馆。回到高圆寺的公寓里,我刚想躺下睡个午觉,警察就来了。 警方当时提出的嫌疑罪名是盗窃,这事儿我以前的确也曾干过,无奈之下,我只好跟着他们去了杉并署。可到了审讯室之后,警方却对我进行了逼供,不停地质问我之前那起连续发生的强奸杀人案的相关情况。 啊,这可不妙。搞不好这是警方以其他的罪名把我给抓来,逼我招供。说来惭愧,之前从来没有任何人夸奖过我。因为一直因小偷小摸的行为而在铁窗内外来回往返,所以警方从一开始就戴着有色眼镜看我,认定我“不是个省油的灯”,即便我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对方也不会相信。 我与在水泽舞小姐之前被杀的那位女性之间没有任何的联系,自然也不可能会杀她。警方发起的控诉,是有关水泽舞小姐被杀的那件事,而他们主张说,从残留在水泽小姐体内精液的鉴定结果上看,其血型与我的血型完全一致。这事根本就是莫须有的罪名,只会令人徒增困惑。除此之外,现场还残留下了疑似我体毛的毛发,但刚开始的时候,我却根本就没听说有这事。审讯的时候,警方说是要拿我的毛发去做检查,曾经强行拔走过我身上的毛发,莫非他们把那些毛发拿去充当了证据? 如果法庭最终能判我无罪释放的话,我打算去探寻一下那个连续杀人案的真凶究竟是谁。即便我能被判无罪,在世人眼中,我依旧是可疑分子,是个灰色的人。想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就只能设法把真凶给揪出来。 而在此之前,关键在于那天夜里和我一起去旅馆的那女人要挺身而出,帮我证明我当时的确不在场。

05

(五十岚友也) 我也开始渐渐觉得,或许我应该相信河原辉男。河原的手记将会在《周刊Topics》上分成三回,以精华篇的形式进行连载。每一回,我都得对手记的内容加以解说。 当然了,对河原的话全盘采信这种做法也有欠公允,所以,在连载手记的同时,对之前的警方相关人员和河原的支持者也进行采访,对河原的手记进行适当的反驳。 附添在第一回连载后的,是前刑警高山忠义的证词。当时负责审问河原的髙山刑警,如今早已退了休,过上了悠然自得的闲暇生活。与河原相关的警方人员中,目前就只有高山一人已经从现役警员中退了下来。面对采访时,他应该能够毫无顾忌地表述出自己的意见来。以匿名登载为条件,高山接受了采访。 高山现年六十七岁,正巧就住在距离现场很近的杉并区的和田。从警方部门中退职之后,他曾到新宿的一栋大楼里给人当了五年的门卫,但后来因为腰疼的老毛病恶化,在两年前辞了职。 用电话与髙山取得了联系之后,对方说自己平日也没什么事,随时欢迎我前去。高山家就在过了环状七号线的髙圆寺陆桥的蚕丝之森公园的背后。与该案相关的人居然就住在这么近的地方,这一点让我感到有些意外。 在那些矮小公寓林立的一角,有一户房屋周围环绕着老式的花柏篱笆,用木头盖成的两层小楼。院门外那块用墨汁写成的“高山忠义”字样的铭牌上,隐隐散发着一种前警员的威严感。按下门铃,就听家里传出了丁零直响的老式门铃声。过了一阵,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响起,门啪地一下打开了。一个眉毛粗浓、目光犀利的瘦削男子探出了头来。 “哦,是《周刊Topics》的人吧?等你很久了,快进屋吧。” 尽管说话毫不避讳,但髙山却能让人对他抱有好感。他把我领进一间八叠大的居室里,打开拉门,外边是一处小小的庭园,分三层摆放着盆栽。篱笆外,可以看到蚕丝之森公园的苍郁树林。 “这是在从公园借景。看上去就像是自家庭园似的,惑觉不错吧?” 顺着我的目光望去,髙山得意洋洋地说。他在桌旁坐下身,让我也落座,为我泡了茶。茶的味道很糟,我只喝了一口,之后便把茶碗放到了桌上。 “去年我老婆过世,如今我独自一人过着鳏居生活。虽然轻松自在,但有时也会有些寂寞。” 髙山的子女们早已自立门户,据说如今他除了折腾一下庭院里的树木盆栽之外,其精力就主要倾注于作为町内自治会长的地区活动上了。 “你是要问有关河原辉男的事吧?”高山微微一笑,目光也越发地犀利起来,“如今我已经脱离了警方,所以也就不必再顾及任何人了。写成报道时,你能把我的名字写作‘前刑警A先生’吗?” “高山先生您认为河原是无辜的吗?” “他是罪有应得。”髙山斩钉截铁地说。他的话里连一个多余的修饰语都没有,直接把内心的主张提了出来,“河原是个骗子,天生的罪犯。他身上带着罪犯的遗传因子,这辈子都改不了。我坚信,那几起发生在杉并和中野的连续杀人案全都是那家伙干的。直到现在,我也依旧如此坚信。” 或许是出于已经退职的缘故,髙山直言不讳。这番话若是让河原的那些支持者听到的话,他必定又将会成为众矢之的。 “听说在审讯河原的时候,高山先生你们似乎让他吃了不少的苦头?” “苦头?开什么玩笑。当时不管我们问什么,那家伙都会东拉西扯地讲上一大堆废话,简直就是在拿我们当猴儿耍。”高山的脸上泛起红晕,语调激动地指责河原,“我并不否认,我们当时的确给了他点颜色。不过我们都是专门千这行的,知道面对不同的人时,审讯的办法也要跟着改变。河原那人根本就是老油条。那种死不认账的家伙,可以说得上是百年难遇。” “目前有人认为这是一场冤狱,这一点你有何看法?” “一派胡言。又是那些人权主义者出来瞎嚷嚷了吧?总而言之,那些家伙就是一群不服从国家权力,整天愤世嫉俗的人罢了,他们也就只是为了反对而反对而已。他们根本就不了解河原,却整天给他出主意,把捜查弄得一团糟。”高山恶狠狠地说。 “拘留的最长期限一般是二十三天,如此看来,你们当时对河原的拘留似乎有点太长了吧?” “我说你啊,说句实在话,要让河原这种难缠的家伙缴械投降,二十三天的时间是根本不够的。这一点我并不否认。所以,当时我们采取的战术,就是把一件件看似毫无关联的案件给串到一起。如果不这样做的话,估计河原就不会投降的。我们设法打动了那家伙的良心,我们也是为了让那家伙对自己的行为作出反省。因为那家伙翻天覆地地更改供述,为了敦促他反省,我们也的确每天从早到晚不停地给他施压。可你知道吗?河原那家伙当时根本就没把我们放在眼里,他把审讯当成游戏,乐此99lib?不疲。一提起这事儿,就让人感觉气不打一处来。” “据河原说,当时他是为了免遭拷打才故意这么做的。” “我说你啊……”髙山把食指伸到了我的面前,“别说傻话了。那家伙可是五次犯下过前科的混球哦。他曾经几次进过监狱,早就对捜查这种事了如指掌了。该怎么做,才能把警察耍得团团转,该怎么做,才能挨过审讯,那家伙自己也在想尽办法呢。为了与此对抗,我们用上了威慑的战术,好不容易才从那家伙口中套到了口供。而那些叫什么会的家伙……” 高山突然站起身来,从茶室走上走廊,冲着庭院吐了口唾沫。唾沫立刻就被盛开的杜鹃花给吸收掉了。 “您是说,支援会的那些家伙吗?” “对。那群成天瞎反对的家伙,居然还跑去替河原撑腰,嚷嚷说对河原的长时间拘留是不当行为,有违法律,无视人权什么的。” 回到茶室里,高山一屁股坐到已经变得瘪平的坐垫上。 “客观上来看,有这类人存在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必须时刻站在中立的立场上说话才行。然而高山前刑警却并未降低语调,仍旧口沫横飞地不停指责支援会。 “那些家伙为了坚持自己的主张,发现了河原辉男这个最为适合的‘猎物’。所以他们才会给河原辉男出这样那样的主意。解除了国派律师的任命,给河原找了个与他们蛇鼠一窝的律师,想要顽抗到底。” “河原他不停更改口供,难道也是一种战术?” “就是这么回事。那天你也看到了吧?河原把《六法全书》带上了法庭。做给谁看啊?你觉得就他那么个斗大的字不识一筐的家伙,能看得懂连我们也搞不明白的法律书吗?” “他当时大概是为了表明自己的冤情,才把《六法全书》带出来的。” 我回想起在初次公审时,用铐着手铐的双手抱着《六法全书》的河原那副得意洋洋的表情。 “不管他到底冤不冤,总之那些家伙就是把河原打造成了一个冤狱的英雄。在听到最终的判决之前,就连我们心里也是怦评直跳。若是有什么闪失,法庭给河原那家伙判了个无罪的话,今后又该怎么办?这种事根本就无异于放虎归山啊。幸好,当时法庭判了无期徒刑,我自己也松了口气。” “可后来河原一方又提出上诉了啊?” “那些家伙就是这样拿着国民的税金无度挥霍的啦。谁知道他们还想把这场审判拖到啥时才甘心,真是的。” 要是有人在髙山那涨红的头顶放只装水的茶壶,估计一会儿就能烧开。 “其实呢,河原辉男给编辑部写了封信。” 我把《周刊Topics》准备报道河原的冤狱问题的事告诉了高山。 “算了吧。我劝你们还是尽早收手吧。你们这么做的话,可是正中了那些家伙的下怀。万一那家伙无罪释放了,那么世间的女子就会再次为此感到惶惶不可终日。到了那时,你们可就成了一群助纣为虐的罪人了。” “可警方却也无法拿出什么有力的证据,来证明凶手就是他啊?” 面对顽固地想要把自己的主张贯彻到底的前刑警,在感到震惊的同时,我心中也出现了一丝反感。之前那个对河原憎恶不已的我,如今反而开始替河原说起了话。我甚至无法确信,当时那个身处报道者一方的自己,是否是站在冷静客观的立场上来写这些事的。不,我不仅是不冷静,甚至还在河原就是凶手的前提下,对他心怀憎恨,盼着法庭对他判处死刑。 “现场可是残留有精液和毛发的哦。”高山一拳砸到了桌上,震得我的茶杯差点儿跳出茶托来。 “可光凭这些东西,还不足以证明一切的啊?”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是为了诬陷河原而捏造了假的证据?” “支援会的人就是这样认为的。据他们说,你们在审讯的过程中,随时可以捏造这样的证据……” 高山的太阳穴上鼓起了一条条的青筋,那些血管就仿佛随时可能会爆裂开来一样。髙山狠狠地拍了下桌子。 “喂,你难道是那些家伙的爪牙吗?如果是的话,那你还是请回吧。” “不,不是的,请您冷静一下。我只是处在中立的立场上罢了。”我自己也不想惹恼高山,所以我把头低得几乎要贴到桌面上了。 “如果你是处在中立的立场上的话,那你说话就得公道点儿。”高山傲慢地叮嘱道。到了这把年纪了还这么固执,那么他在任时的那种血气方刚,面对嫌疑人时的严苛态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你喝不喝酒?” 听我说不喝,他说了句“抱歉,我要来上一口”,之后起身走到里边的昏暗厨房中,拿了一只碗和一升瓶出来。我默不作声,看着他把瓶里的酒倒进碗里,开始小口小口地啜饮起来。 “味道真不错。”高山夸张地叹了口气,“老婆不在了,就再也没人唠唠叨叨地管着不让我喝酒了。” 喝了几口之后,高山的心情有所好转,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居然只对河原这种人渣判了个无期,简直太轻了。换了我是法官的话,立刻就给他判个死刑立即执行。” 高山用手在自己的脖子跟前比划了一下,那意思大概是套上绞首架的绳索。 “高山先生,你觉得河原就是连续杀人案的凶手?” “那是当然,那家伙在哪起案件发生时都没有不在场证明。你别总让我重复好不好?” “可你们手上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人就是他杀的啊?” 高山略带不屑地哼了一声,“自从河原被逮捕了之后,那一连串的事件便戛然而止了。任谁都得承认,周围已经变得不再那样危险了。而世间的那些住在二楼的女子也都可以放心地开着窗户睡觉了。” “可这一点却算不上是证据啊?” “这在法庭上的确算不上什么证据,但对我们而言,这一点便已经足以证明一切。”高山开始往杯里倒第二杯酒,“还有,七件命案之中,那家伙已经承认了四件是他所为。” “可他却说,那是他在代用监狱里受刑不堪,最后被屈打成招的。” “开什么玩笑。那家伙当时一会儿嚷着早上他低血压,容易犯困,一会儿又说饭菜难吃,抱怨个不停,而且还整天更改供词。”高山啪地往自己手臂上一拍,手臂上留下了一点血迹,“该死的蚊子。这里旁边就是公司,所以蚊子特别多。” 之后他站起身来,把电蚊香的插头插在插座上。 “不停地改换供词,就是河原那家伙的计谋。供词一旦被更改,就会失去其可信度,变成他的信口开河。那些支持他的家伙就是拿这一点来做文章的。河原这家伙的运气还算不错。把那些提出支援他的人都给笼络了过去。”高山依依不舍地舔干了碗里的最后一滴酒,“但现实却是铁面无私的。而初审时法庭也如我们请求的一样,判处了他无期徒刑。虽然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下判决,但我相信,只要法官还没糊涂,预审时就不会出现什么胡来的判决。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刚才您说的这番话,可以让我拿去写成报道吗?” 若是我如实地写下了当时高山的语调的话,真不知将会引起怎样的反响来。 “嗯。无妨。你就一字不差地拿去登报好了。你要删减也无所谓,不过之前要好好整理归纳一番。要是你敢画蛇添足的话,我可是不会轻易放过你的哦。我肯定会每天都关注你说的那本周刊杂志的。” 直到最后,前刑轚高山都一直得意洋洋的。心里抱着“如果让我摊上这么个上司的话,我肯定会受不了”的想法,我起身告辞,离开了高山忠义的宅邸。 《人又不是我杀的!》㈡(抄) 一冤狱死刑犯,来自铁窗内的呐喊 河原辉男(补笔?河原郁江) 密室里的战斗我与警察之间的战斗就此展开了。尽管之前我也曾经有过几次在审讯室的经验,但我却总也难以习惯这种独有的氛围。那间煞风景的房间宽约一间,深约两间,面积约有四叠大小,没有窗户。墙壁的颜色接近米色,沾了不少的污溃。天花板很矮,给人一种被关进了狭小箱中的压迫感。入口只有一处,照明也只有一盏日光灯。天花板上有一处空调换气用的通风口。 房间里放着两张钢铁打成的办公桌,其中一张是审讯用的桌子,另一张上则摆着电话和一包纸巾。审讯者坐在背对门口的扶椅上,而被审讯的我则坐在一只折叠椅上。另一张桌子是用来记录审讯过程的,另外的刑警手持笔记用具,坐在桌旁。 一连几天,我都被带到这间房间里来,他们虽然给我解开了手铸,但身上却依旧五花大绑,就这样接受着审讯。我知道拘留时间的最长期限是二十三天,所以我一直掰着指头算着日子,忍受着警方的强行审问。正是因为存在有这样一个期限,所以我才能熬过那样残酷的审讯。 这次的案件并非我所为,但审讯一方的人却早已把这事当成了我的所为,对我严刑逼供。 当时对我进行审讯的是两名刑警。其中一人名叫高山,已经五十多岁,再过不久便将退休,已经到了那种整天只盼着衣锦还乡的年纪。派了这样一个即将离开警局,所以有着“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过剩使命感的人来审我,可以说是酿成这场悲剧的一大原因。 搜查有所谓的糖丸和皮鞭。审讯一方在面对从开始就对嫌疑事实供认不讳的时候,态度倒也还算不错,而在面对矢口否认之人时,不是威逼利诱,就是拳打脚踢,诱导嫌疑人自首。第一次进局子时,我就曾经着过他们的道儿。当时我犯了一场小小的盗窃案,由于我否认了犯罪嫌疑,所以就被他们给狠狠地教训了一顿。不是敲我的脑袋,就是揪我的头发,再不就拧我的胳膊。到最后连饭都不给吃,就一直这样审。因为屋外的光没法儿透进来,所以我自己也没了时间感,连外边是白天还是黑夜都分不清了。极度的饥饿感最终迫使了我自首。黎方当时用让我美美饱餐一顿为诱饵,引得我开了口。或许有人会笑话我,说居然一碗排骨泡饭就能让我开口招供,但饥饿与困倦同时袭来的感觉却真的让人很难挨。招供之后,捜查官的态度就彻底变了个样儿,那感觉就像是在说:说得好,值得表扬。 吸取了那次的教训,从第二次被捕时起,我就选择了承认罪行,让对方尽早把我转移到拘留所去的办法。因为只要进了拘留所,就再也不用接受在警方的代用监狱里遭受的那种严酷审讯了。 言归正传,说回我这次的案子上来。因为我的确没有干过那种事,所以刚开始时我极力否认。虽然我也知道,只要做上一段虚假的自供就可以落得轻松,但我明明就没干过,又教我怎样去承认?尽管饥饿与困倦都让人觉得难挨,可我却必须坚忍。 以前的那些冤案,必定全都是用这种办法让嫌疑人做出虚假证言来的。或许有人会觉得难以置信,其实这不过只是因为他们对警方拘留室的实情并不了解罢了。待在那间密室之中,人首先会失去时间的观念,之后饥饿和困倦就会同时袭来,感觉只要招供出来的话,天堂就会向自己招手,就会心甘情愿地承认那些自己从未干过的事。只要审讯的人稍加诱导,问是否这样干过,嫌疑人就会点头承认。而在口供记录中,这种表示肯定的动作又会变成“是的,是我干的”这句话,只要最后再签个名,这些话就会变成受审者本人的话。 当时警方是以愉窃的嫌疑逮捕的我,可后来他们的问话却句句不离那场连续杀人案。 “是你干的吧?现场可是还残留有你的精液哦。” 当时就连我自己也觉得情况有些不妙。对方早已把我认定做了凶手,向我发动了猛攻。搞不好,最后或许真的会被他们定案为凶手。 “不,我不知道,不是我干的。” 我不停地重复着。只要挨过了二十三天的拘留期限,估计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于是我坚决否认。每过一天,我都会松上口气,在脑海里掰着指头算算还剩几天。这就是我心中唯一的宽慰。 尽管如此,严酷的审讯最终还是逼得我大为光火,忍不住问道:“刑警先生,拘留期限马上就要到了,你们能起诉我吗?”这句话一下子就激怒了审讯的人。 我之所以会说出“想要把我的事给调查清楚的话,至少得花上个三年时间”这种话,也是出于我内心对他们的怒火。如果不把压在心里的怒火给发泄出来的话,估计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发狂的。 盼星星盼月亮,二十三天的期限终于让我盼到了。那一天的我,天真地以为今天过后时限就会到来,最后警方就只能释放我了,所以当时我怀着雀跃的心情,接受了他们的审讯。看到我当时的模样,估计刑警必定在心中暗自好笑。 那天的审讯结束之后,刑警残忍地微笑着,向我宣布:“河原辉男,我们以强奸妇女的罪名逮捕你。也就是说,由此刻起,你就遭到再次逮捕了。由现在起我们继续关押扣留你二十三天。河原,你就认命吧。” 之前那种雀跃的心情,霎时间就被吹得烟消云散。众位是否能够体会到当时我心中的那份失望?刑警早已看穿了我当时的那种心理状态,狠狠地给了我一击。 即便如此,我也同样坚持到了最后。我承认了自己的偷窃罪行,因为我的确做过那样的事。之前我在获车站附近的珠宝店里行窃,偷走过一些钟表和宝石,拿到当铺去换了钱。行窃时我留下了指纹,只盼着我的自首能换来从宽处理。 可我的想法实在是太天真了。警方根本就没把愉窃嫌疑当回事儿。他们就只是想要找个借口,把我给扣留下来罢了。刑警还用逗猫似的口吻告诉我说:“河原,把事情全都交代清楚的话,你也就轻松了。排骨饭也好盖浇饭也好,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了。” 那天,我一大清早就被他们给推进了审讯室,连饱饭都没能吃上一顿。当时我大吼道:“把律师给我叫来。” “你以为把国派的律师给叫来的话,你就可以出去了吗?” 我的话,招来了对方的一阵奚落。我只好保持缄默,以示抗议。 “喂,怎么不说话了啊?” 高山刑警拳敲桌面,脚踢地板,冲着我吼个不停。他把攻势全都集中到了不会在我身上留下任何痕迹的地方。如果有人能不为所动的话,那么这家伙必定是个死人。 之前坐在审讯室的角落里记录审讯过程的年轻刑警跑到我的身旁,悄声对我说道:“河原,你就干脆招了吧。你想吃什么,我们都会给你去弄的。你不是想来支烟吗?要喝咖啡吗?别看你眼前的这个刑警成天凶巴巴的,其实他心地很好的。他也是为你好,要让你从实招来的。我不会害你的,你就早点卸下心里的包袱吧。” 年轻刑警看似和蔼,可一旦发起火来,就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见我依旧沉默不语,他一把揪住我的头发,拧住我的胳膊,用膝盖使劲儿撞,嘴里还嚷着:“浑蛋,给你点面子,你还蹬鼻子上脸了是不是?”他这样的拷问,是不会留下半点痕迹的。 “刑警先生,你这是在侵犯人权。”我曾经这样说过。 “哦?侵犯人权?那可真是对不住你了。”年轻刑警狞笑着给我揉了下肩,“你的肩膀大概也酸了吧?我给你揉揉。” 他下手时毫不留情。我痛得无法忍受,想要逃开,可他依旧不依不饶,揪住我不停地折磨。在此期间,髙山刑警一直盯着我看。我怒上心头,再也忍不下,一把推开了年轻刑警,“畜生,我才懒得跟你这种毛头小子废话呢。” 听到我这话,年轻刑警一下子就翻脸了。 “浑蛋,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丫的还嚣张起来了是吧?” 刑警一脚踢飞了我的椅子。那椅子本来就是把折叠椅,做工也不大结实,让他这么一踢,椅子晃动不止,我也跟着拌倒在地,重重地撞到了头。 这一下撞到我痛得不行。但一想到审讯还得继续下去,我宁可那一下把我给撞晕过去才好。当时刑警们也着了慌,就此中断了那天的审讯,把我关回了独房之中。由那天起,我就开始整天遭受着耳鸣的煎熬。我告诉看守,说我头痛,他们也不会替我找大夫来。或许他们是怕我把他们的暴行给抖出去吧。 由此,我越发坚定了要抵抗到底的决心。对于当时那个孤立无援的我来说,就只能用这样的办法来抵抗了。媒体上登载的那些有关我的坏话,全都是警方放出的有利于他们自己的情报。我就只能用这种办法来告诉世人,那间密室里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 因为我头上撞出了个大包来,所以在淤肿消去之前,审讯也变得松弛下来,我终于能够吃上顿饱饭了。 “今天我有点头痛,不会回答你们任何问题的。”当时我说的那些任性的话,在媒体上遭到了大肆宣扬。开什么玩笑。我就只是主张了“我头痛,不想接受审讯”这种理所当然的想法。 一来二去,第二个二十三天也开始进入了倒计时的阶段。我甚至有些佩服自己的坚韧。而我之所以会再次出言不逊,也是因为我的无知所致。当时我受到了那名年轻刑警的挑衅,再次口吐恶言。 “喂,你们倒是再加把劲儿啊。到底能不能起诉我啊?拘留期限就只剩下两天了,要抓紧时间啊。嘿嘿。” 当我看到他们脸色大变,心说不妙时,早已经是为时已晚。我那句话的确把他们给惹火了。 两天后,高山刑警在审讯室里一脸开心地跟我说,有个好消息要告诉我。 “……什么消息?莫非是期限已到,准备释放我了?” 我又说了些不该说的话。或许是我这人天生反抗精神的缘故,一旦心里憋了火儿,就会忍不住说些废话出来。 “唉,很遗憾,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们将以对A小姐的强奸嫌疑,对你进行再次逮捕。” 他的一句话,让我感到眼前一阵发晕。当时我全身血液倒流,嘴唇也不由自主地打起了颤。 “哦?看样子,你似乎挺开心的啊?之后也请多多关照了啊。” 高山刑警一笑,他身旁的年轻刑警也跟着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他们这样的行为,完全就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我的内心之中,一些东西已经开始变得摇摇欲坠。 其后的拘留期间,我承认了强奸妇女的嫌疑。这件案子也是我一时之间心生歹念而犯下的错。记得那件事似乎是发生在那一年的七月下旬里。 那天,我在结束了施工现场的工事之后,打算返回公寓。在澡堂里冲洗掉了满身的汗水之后,我在车站前的酒馆里买了些酒,出了店门就开始喝起酒来,晃晃悠悠地走在街上。记得当时的时间应该是十一点差几分。 平日我兜里有几个钱的时候,一般都会跑到新宿的风月场所去,花钱找人处理一下我对性这方面的需求,但那天我却实在是太过疲累,一心只想着早点回去睡觉。或许是因为喝了酒之后,开始变得有些克制不住自己的缘故吧。走着走着,我发现路边那些公寓的二楼上,有一处开着窗户的房间。那是一户学生独居租用的公寓,街灯的照耀下,可以看到屋里挂着粉红色的窗帘。 为了方便行窃,我穿戴上工作时用的帆布手套和厚布袜,拿上球棒,披起了黑色的风衣。那房间就在二楼的角上,我沿着雨檐,很轻松地就爬了上去。尽管我也不清楚那房间里住的是什么人,但我却真的想提醒屋里的人一句,这样子是很容易出事的。刚爬上二楼,屋里就有人问了句“是谁”。如果这时对方叫嚷起来的话,那可就麻烦了。我索性打开窗户,翻进屋里,用球棒指着屋里那女的说:“安静点儿。我不会伤害你的。”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我却没能按捺住自己的内心,最终还是把那女人强奸了。完事之后,我并没有当场离去,而是坐下来问了那女孩许多问题。 我当时问她在哪儿上学,她说是在高圆寺南口的专科学校,我说我知道那地方。我们两人聊了几句,听那女孩说,光靠父母给的生活费很难支撑,如果不打工的话,就没有闲钱去玩儿,而高圆寺这边的物价也还算便宜。聊了一阵之后,我看那女孩挺可爱的,于是便给了她五千日元。 因为当时我曾留下过指纹,而且还让那女孩看到了我的长相,所以警方查明了此事是我干的,而我也无法再狡辩。可是,警方的最终目的却并非只在于让我承认强奸妇女的嫌疑。他们只是把强奸妇女这事儿看成是一连串杀人事件的附带,说到底,他们都把我当成了杀人犯。在签署了那份我对强奸案的供词之后,髙山刑警接着逼问道:“好了,接着“接着说什么?”我反问道。 “少装蒜,接着说你杀人的事。光是这样,你是不可能会觉得心满意足的啦。”高山妄下定论道。 从这一天起,噩梦般的审讯日子依旧延续着。 当时是十一月初还是十一月底,现在我已记不清了,只记得母亲曾经跑来见过我一面。 我问看守“真的是我妈?”就听接待员说绝对没错。因为我和母亲已经阔别了几十年的时间,所以我现在甚至连她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当时我想,母亲她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出现呢?说不定这是警方为了让我老实交代而设下的陷阱。于是,我拒绝了会面。就算真的是母亲来了,我也早已对她死了心,不会和她见面的。那天,看守把母亲来探监时写的信交给了我。看过那封信之后,我泪流满面。 我为什么没有去,妈妈?就算这是警方设下的陷阱,又有什么所谓?我为此后悔不已。自打那天之后,我一直难以重新振作,在独身牢房中闷闷不乐。 在那段时间里,警方的审讯也算不上特别频繁。 重新振作起来之后,我的内心发生了某些变化。或许该说是一改前态吧,面对之前警方采取的那些卑劣手段,我想出了一个对他们还以颜色的办法。那就是说些虚假的口供。之前我也曾用这种办法,让警方陷人到重重迷雾中去。当时对方的反应让我感到很有趣,所以这次我打算做得更彻底些。这就叫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刑警先生,我招认了。” “哦,是吗?你也算是有这想法了啊?” 高山刑警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我回想起之前刑警曾问过我事情是不是如此这般,死者当时是不是这样死去的,还有我当时是不是从某处潜入的这类问题。这就是所谓的诱导口供,只要和冤罪扯上了关系,就必定会有这样的问题出现。我干脆将计就计。 “刑警先生,真是辛苦你们了。为了我这么个人渣,毎天都让你们抽出宝贵的时间来,真是万分抱歉。几位家里想必都有妻小,星期天大概也希望能陪陪家人吧?结果却因为我而耽误了休息时间,真的是很抱歉。那我就干脆老实交代好了。我可是个不折不扣的恶棍,全都交代清楚的话,都不知道可以判上多少次死刑了。” 刑警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或许他们以为我真的打算招供了。 “当时我在高圆寺潜入了一榇公寓的二楼,袭击了该女子。因为对方拚命抵抗,所以我就勒住了她的脖颈。如果她当时老实听话,或许我也就不会做什么了。就是因为她拼命挣扎,所以我才用劲勒住她的脖颈,直到她老实为止。之后看到那女的全身瘫软下来,我自己也吓得魂飞魄散,心说自己又害了一条人命。可转念一想,反正都下手了,干脆就干了那女人一回。事后心想如果留下证据那就麻烦了,所以我就在尸体上洒上汽油,焚尸灭迹。虽然我知道这样做或许会酿成火灾,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搜查人员全都静静地听着我的讲述。 “干过一次之后,其后也就不会再有什么顾虑了。只会觉得人的性命可真是有够脆弱的。有一次,我在公园里袭击了一个女人。当时我看到那女人半夜里穿着迷你裙在街上游荡,于是便起了歹心。看她那身打扮,估计也不是搞什么正当营生的。我从身后悄悄接近了那女人,一下子反拧住她的胳臂,把她给拖进了草丛里。我把那女人杀掉之后,干了她一回,然后点火烧掉了尸体。” 负责记录的刑警把我的口供全都记录了下来,递到我的面前。 “是这样没错吧?” “哎?我有这么说过吗?你是不是在做梦?”我突然开始装起蒜来。 “你刚才就是这么说的。好了,在这里签上名吧。” “不,这可不行啊,刑警先生。我可不能胡乱承认自己没干过的事啊。” “你说什么?”高山刑警满面通红,发起火来。 “我头好痛。之前那位年轻刑警对我动用了暴力。” “还有一次,我在另外一处地方行过窃。” 这是件真事儿。我开始讲述起了另外的一场案件。八月三日半夜一点左右,我看到中野区和町三丁目一栋公寓的二楼上也开着窗户,于是便从花坛跳到阳台外,用引体向上的动作翻上了阳台。 “当时我心想,这家人可真够不小心的,等进屋一看,才发现屋里连一个人也没有。我用电筒照了照屋里,发现窗户边上有张桌子,桌子上放着钱包。见钱包里有三万日元,我就顺手牵羊拿走了钱。事情就是这样。之后我就逃出了那间屋子。” 我在有关这件事的口供上签了名。当时我并没有说假话。 “我累了。刑警先生,抱歉,我坚持不下去了。明天再接着审行吗?我一定会说的。我这人很守约的。” 可到了第二天之后,我又彻底改变了态度。我就只是笑,却一句话也不肯说。到了第三天,我又改口说道:“对,是我干的。七月十七号那天,我到阿佐谷去了一趟。在阿佐谷周围绕了一圈之后,我发现了那女人。当时我跟踪了她,查明了她就住在公寓的二楼上。因为天气很热,所以我知道夜里她会开着窗户睡觉。我这人从来不会冲着有冷气的地方下手的。十二点左右,我到了那榇公寓的附近,在外边等着屋里的人睡着。” 负责的刑警让我画一下地图,于是我便画下了从阿佐谷车站过去的路线图。毕竟我对当地的地形很熟,所以三两下就给画好了。 “我对阿佐谷和高圆寺附近很熟的,就算闭上眼睛,也可以画得出来。对,那女人就住在这里。” 接着,刑警又让我画一下房间的俯瞰图。我拿起笔来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番,之后就嚷着说我头痛,把笔给扔到了一边。我知道刑警们当时都很在意我的态度,所以我也就乐得如此。吃过饭,休息了一阵之后,“嗯,房间的这里是这样的,铺盖在这里。这里是柜子,这里是电视。那女人当时就睡在这里。” 我开始以具体的感觉供述起来。高山刑警知道,如果在这种时候惹毛了我的话就麻烦了,所以他也对我言听计从。估计他以为这一下子我也就彻底缴械投降了。 而到了第二天,我又改口说我已经忘记昨天自己曾说过些什么了。警方为了验证我之前说的话,跑到第三起案子发生的现场去搜查了一番,发现不光地图有些偏差,而且就连尸体、电视、柜子的位置也与我所说的有着很大的出入。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那间屋子究竟如何,就只能凭空想象,胡乱指点一番罢了。 我对高山的耍弄却并未就此结束。 “我全招。再来说说那个我在公园里杀掉的女人的事吧。上次我也提到过,说我曾把一个女的拖进公园里杀了。当时,我顺手拿走了她的钱包。钱包里装了两万日元左右的现金,拿走现金之后,我把钱包扔到了善福寺河里。” 第二天,捜查本部便把我给带到了扔钱包的地方。 “当时我把钱包扔到那里去了。” 警察们穿上塑料防寒衣,对河底进行了打捞。河底沉积了不少的淤泥,警方因此吃了不少苦。令人吃惊的是,河底的东西还真不少。月票、钟表、戒指什么的,害得我还瞎担心了一场,生怕他们真的捞上只钱包来。为了扰乱他们的计划,我一会儿说是扔到这里,一会儿又说是扔到那里,不停地改变供词。 就这样,第三次拘留的时限一分一秒地接近了。 “再过几天,拘留的期限也要到了吧?你们真的能够起诉我吗?”我得意忘形起来,又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向捜查方发起了挑衅。我这人可真是蠢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 十二月上旬起,盗窃与强奸妇女的审判开始了。与审判同时开始的,还有捜査方对杀人案件展开的攻势。 他们把目标锁定在了第七起杀人案这一件案子上,被害者就是水泽舞小姐。他们这么做的原因,就在于第七起案件里,被害者的体内附着有精液,而警方也凭借着这一点,查明了强奸杀人犯的血型为型。 搜查方向我出示了一些无以撼动的证据。首先,就是他们从残留于现场的精液中查明,强奸杀人犯的血型为O型这一点。他们还把残留于现场的部分毛发与从我身上提取的毛发完全一致这一点也搬了出来。而那些体毛,是否真的从一开始就存在于现场中呢?之前他们曾经从我身上采走了一些毛发,说是要拿去化验,而这些毛发也有着被他们拿去滥用的可能。实际上,我根本就没去过那栋公寓,实在是无法相信那里怎么会残留有我的精液和毛发。警方捏造伪证的可能性很大。 我明明就没有干过那事,而警方却向我展示了一堆“决定性的”证据,我的脸上骤然间失去了血色。高山刑警看出了这一点,一脸奸笑地对我展开了逼供。 “你撒谎。我可没有干过那种事,往无辜的人身上栽赃,这种事不就是冤狱吗?日本国内岂能容得下这等事发生?我是无辜的。” 我彻底失去了理智。明知这样下去情况会很不妙,但我还是被一步步地拖向了无底深渊。 “我不清楚。我可记不住自己某月某日的几点几分都在做什么。刑警先生,若是有人问你一个月前的夜里十二点时在做什么,你是不是也能一口气就回答上来呢?” 尽管我无法证实自己在水泽舞小姐被杀的十月六日凌晨两点到三点时不在场,但在搜查官向我出示了月历之后,我还是回想了一下。 “请稍等一下,刑警先生。那一天莫非……就是我被逮的那天凌晨吧?知道了,我回想起来了。”为了让自己的冤情得以昭雪,我打算主动交代自己的行为。“对,那天夜里,我和一个女人去了旅馆。问我是哪家旅馆?就是中野站附近的一家爱情旅馆啦。你们只要去打听一下就会知道的。对方是个与我萍水相逢的女人,年纪大概三十岁吧,看上去也不像什么不正经的女人。我和她是在酒馆里认识的,我们聊得挺投机的,之后就去了旅馆。”这些事之前我也曾讲述过,所以在这里也就不再复述了。警方当时跑去查证了我的供词,却根本没法找到我说的那个女人。刑警一脸开心地向我宣告,说是无法对我的不在场证明进行核实。 这样的不在场证明实在是有些靠不住。我既不知道那女人姓什么叫什么,也无法形容出她的特征来,警方自然也就无从查起。捜查方似乎把这当成了我的垂死挣扎。 打那以后,恢复了自信的捜查方便再次开始每天对我严加拷问。就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不知不觉间,我便已“招供”了罪行。我只觉得身心俱疲,连白天与黑夜都分不清,整个人陷入了梦游状态。在这种最糟不过的状态下,我陷入了警方与检察方合伙设下的陷阱当中。 之后,报纸上便报道了协同捜查本部在获得了我有关杀害水泽舞小姐一事的“口供”之后,于十二月二十五日的夜里将我正式逮捕的消息。 《河原嫌疑人终于因杀人而被捕时隔八十天后审判回归原案》 一连几天,各大媒体都写了不少将我断定为“中央沿线连续强奸杀人案”凶手的报道。 这时,外界结成了一个我的支援会。当我和会长相见的时候,我已经“招供”了罪行,事态也已经陷入无法挽回的地步。明明知道一旦招供就难以推翻口供,可我却还是招供了。 说了这么多,不知众位是否了解当时警方审讯的实际情形了?我想,在那些初次犯罪的人当中,或许也有许多人是在经受了这样一番软硬兼施的拷问之后,才被警方给套走了口供的。

06

(五十岚友也) 从两个不同的立场来看,我觉得整件事存在着很大的出入。一方面是捜查方眼里的河原辉男。站在这一方立场上的,主要是以高山忠义为首的警方、检察方的相关人员,而媒体大致也可以划分到这一方之中。 自打年轻时起便频繁地出入于监狱,完全不把人命当回事儿,随意滥杀无辜,从不会受到半点良心苛责的冷血之人一这就是他们在公众面前塑造起的河原辉男的形象。而那只能通过媒体来了解相关信息的被害者亲友和普通民众,也大抵属于这一方。 站在与这一方相对立的立场上的,就是河原辉男和鼓励他的那一群人了。他们认为,河原辉男是警方那种先入为主式的审讯下的牺牲品,在恶劣的环境及警方的逼迫下招供了自己并未做过的事,之后又被人贴上了穷凶极恶之人的标签。 自从短期集中连载开始以来,读者对此的反应便颇为热烈。在这些读者之中,有一位“河源辉男被害者会”的濑户田光弘。我回想起在第一审宣判时,与气势汹汹的支援会形成鲜明对比,主张无期徒刑实在太轻,希望法庭判处极刑的那名中年男子濑户田光弘。与那些喧闹不已的支援团体不同,他当时就那样独自站在法庭的门口,畏畏缩缩地拿着标语牌。 濑户田是第二名惨遭杀害的女大学生濑户田优子的父亲。尽管在指责时,他用了“该当处在公正立场上的贵刊,眼下给人的感觉似乎已经站到了罪犯一边”这样的冷静话语,但字里行间的怒火却早已显现了出来。因此可见,直到现在,濑户田对河原辉男的怨恨依旧没有任何改变。 来信的地址栏上,竟出人意料地写着“杉并区髙圆北二丁目”。那地方距离濑户田优子所住的地方不远,似乎是在女儿死后,父亲也到东京来了,我立刻便与瀨户田取得了联系,约定当晚七点见面。 约见的地点,是面朝高圆寺站北口交通环岛的一家名为“王府井”的大众中国料理店。因为指定的一处二楼临窗的座位,所以我提前十五分钟到那里等待着对方的出现。约定的时间正巧是晚饭时段,出入店内的客人很多,我仔细审察着每一位客人,却始终未能发现我要等的人。到了七点十分,就在我开始怀疑对方是否不会来了的时候,濑户田光弘出现了。当时,一对年逾五十的男女走进店里,我还以为是对另外的夫妇,可就在我刚转过头去时,只见那男的径直朝着我这张桌子走了过来。 “让您久等了,我是濑户田。” 见那男子冲我打招呼,我条件反射般地站起了身来。仔细一看,才发现他与之前在法院门口相遇时已经大不相同。尽管头发中混杂了不少的银丝,但之前那个痛失爱女、一脸沧桑的瘦削男子的脸色已然恢复了几分血色,整个人似乎也胖了一些。 濑户田从皱巴巴的西装的内衣兜里掏出了一张名片。名片的头衔是“宝仙女子高中教师”。那是一所位于吉祥寺的私立高中,他给人的感觉倒确实挺像位髙中教师的。 “啊,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同居者樋口佳代女士。” 或许他说的同居者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吧。如果他们已经结婚,那么两人的姓氏就应该相同,可眼下的情况却并非如此,那么两人之间到底又是怎样的关系呢?而且濑户田居然在同居者的名字后边加上“女士”,这一点也让人颇感奇怪。看到我愣了愣神,那位名叫樋口佳代的女性深深地低下了头。只见她的身材矮小,文静有礼,年纪在五十四五的样子。 “请问,我们两个可以一起在这里落座吗?”濑户田先瞥眼看了看樋口佳代,之后又望着我说。 “呃,这事说来话长,可能的话,我想和濑户田先生您单独谈谈。” 估计到这事聊起来气氛会有些沉重,我委婉地表达了自己不希望第三者介入的意愿。就算那人是对方的同居者,我的想法也同样如此。与此同时,濑户田的这种糊涂劲儿,也让我心里感到有些恼火。 “不,不必担心。她也是被害者会中的一员。” 说完,两人对望了一眼,相视而笑。 “您的意思是说……”我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混乱。 “其实她也和我一样,女儿也让河原辉男杀害了。我和她同为被害者的亲属,经过了一段时间的交往之后,我们就开始在一起生活了。因为我们俩都是相互慰藉对方心灵伤口的人。” 我倒吸了一口气:“莫非,您就是樋口爱小姐的母亲?” 樋口爱是这一连串案件中的第一位被害人,是个专科学校的学生,而我恰巧也是那起案件的第一发现者。听过眼前这位女性的姓名之后,竟然还没想起樋口爱来,我也真是有够粗心大意的。 “对,爱是我的独生女儿。”看到我一脸惊讶的表情,樋口佳代略显困惑地说道。 “刚才真是失礼了。快请坐吧。” 我一边劝两人落座,一边暗自寻思起了樋口爱的母亲与濑户田同居这件事的深意。他们两人之间,是一般人所想的那种同居关系吗?这样的关系,说来倒也的确让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冒昧问一句,濑户田先生您家是在札幌吧?” 听过我的问题,濑户田点了点头。 “说来惭愧,女儿被杀之后,我就和妻子离婚了。” 濑户田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苦涩的表情。杀人案件里,被害者自不必说,就连其亲属也难免会陷入不幸之中。 “失去优子之后,妻子便陷人癫狂之中。我本该宽慰妻子的,可我却没有去考虑妻子的内心感受,反而对她颇为严苛。我们夫妇之间的感情本来就不大好,但膝下却还有个女儿,所以我一直在想,等女儿独立了之后,就和妻子离婚。” “原来是这样。”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该说些什么才好,只得静静地叹了口气。正巧这时服务生过来让我们点单,于是我便随便点了几个菜。合上菜单,我抬头看了濑户田一眼。或许是把我这动作当成对他的示意的缘故,濑户田开口讲述了起来。 瀨户田的讲述让人觉得意味深长。或许是因为在高中做语文老师的缘故,他讲话很有技巧,沉稳而颇有教养的嗓音,反而凸现出了他那段苦恼的历史。 与妻子离婚之后,为了把内心那股无以宣泄的怒火发到河原身上,濑户田组建了河原辉男被害者会,呼吁那些被害者亲属都来参加。 然而,对他的做法表示赞同的,就只有两户人家,而其中一位就是眼前的樋口佳代。她们家里就只有母女二人,失去了唯一的血亲之后,母亲陷入了失意的无底深渊。 “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位受害者的家庭也参加了被害者会,而其他的家庭都纷纷表示,希望能够尽快忘记那样的悲剧。我能够理解他们的心情,所以也就没有逼迫他们人会。” 之前在札幌的公立髙中担任语文教师的濑户田,辞职之后来到东京,在女儿当时租住的公寓附近租了间房,把那里当成了被害者会活动的据点。幸好,一位以前来东京念大学时的朋友,如今就在东京的一所私立髙中里任职。凭借着这位朋友的推荐,濑户田又重新登上了讲坛。濑户田白天在学校里教书,只要手上有旁听券的话,他就会跑去旁听对河原的公审。如果没能搞到旁听券,他就会手持标语牌,到法院门口去示威。就这样,他一直坚持着纠弹河原的活动。 “那是一场毫无收获的战斗。毕竟,河原身边有一群强援,让他颇为得意。到底该从什么角度来看待这件案子,心中才会萌生出想要救援那个畜生的想法?我实在是搞不明白,他们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濑户田不停讲述,他身旁的樋口佳代也跟着不停地点头。服务生端上酒菜,趁着话题暂时中断的间隙,我向濑户田劝了杯绍兴酒。他似乎挺好酒的,杯来盏去,从不推辞。 “最终我们的意愿依旧未能得偿,一审时,法庭对河原下了无期徒刑的判决。开什么鬼玩笑。对他那样一个接连杀害了六名,不,七名前途无量的年轻女性的凶手就只判了无期,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濑户田开始自斟自饮,眼眶周围也红了起来。与所摄人的酒精量成正比,他内心的愤怒也开始了上涨。 “可是检察方当时就只是以第七起杀害水泽舞小姐的罪名对他发起诉讼,最终判处无期徒刑的话,判决也还算是比较妥当的吧?”处在中立立场上,我故意插话道,“因为前六起案件证据不足,所以检察方也只好放弃了起诉。” “检察方太过懦弱了,居然会判定难以主持公判。”瀨户田内心的愤怒溢干言表。 “恐怕这也是出于口供的可信度、随意性的问题吧。若是辩护方拿这方面的问题来开刀的话,估计也就没法儿再战斗下去了。”我站在第三者旁观的角度上冷静地说。 “真是的。河原本人不是都已经招供了吗?真是一群没面子的家伙。” “河原说他是因为受刑不过才招供的。” “这种鬼话,完全就是辩护方替他出的主意。河原那家伙几乎就没念过什么书,可他做事却滴水不漏精明狡猾。之前他几次进看守所,学会了不少耍弄警方的办法。我就没见过像他那么奸猾的人。” “我的心情也和你们两位一样……” 说到一半,我抬头看了看眼前的两人。 “怎么?”濑户田一脸讶异的表情。 “河原本人给我寄来了一封说他是无辜的信。”我把谈话切入了正题,“信里的大意,主要就是在声称自己是冤枉的,虽然他的确是个小偷小摸的惯犯,却从来都没有杀过人。之所以会不停地改变证词,也是为了避免遭受搜查方的拷打而想出的办法。” “哦?河原那家伙,又跑来拉拢媒体了啊?”濑户田皱起眉头,咋了咋舌。 “后来,我到拘留所去和他本人见了一面,亲眼见证了河原的申诉究竟是真是假。” “结果如何?”濑户田用充满讥讽的目光看了看我。 “坦率地说,见过他本人之后,我的观点也发生了些许改变。” “怎么个改变法儿?” “我开始觉得,这件案子之中或许的确存在有冤情。” “哦?连你也开始倒向河原一方了啊?” “倒也未必如此。” “怎么个说法儿?” “瀨户田先生您也去见见河原如何?” “我不去。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濑户田大声叫嚷起来,一拳砸到桌面上,震得桌上的杯盘直响。邻桌的客人们纷纷扭过头来,好奇地直探着这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樋口佳代轻轻地拍了拍濑户田的手肘,提醒他别太激动。 “失礼了。我不该在这种地方发火的。”濑户田立刻道了歉。 “不,该道歉的人是我。”说完,我向对方表明了自己的立场,“说句实话,其实我也是河原辉男那件案子的受害者。” “受害者?”瀨户田向樋口佳代投去了困惑的目光,之后又扭头盯着我说,“怎么回事?” “如果河原辉男真是凶手的话,那么我也和这场连续杀人案中的一位被害者有着很深的关系。” “哪位受害者?”之前一直默不作声的樋口佳代开口说道。她的声音听起来稍稍有些低沉。 “我是水泽舞生前的恋人。当时我和她都已经订了婚,结果却发生了那样的事……” 其后,我把当时我和舞搭档,采访有关连续杀人案的情况,以及后来舞也被凶手给盯上的大致经过讲述了一遍。 “原来是这么回事。”濑户田点了点头,目光也开始变得充满同情。 “审判开始之前我一直恨不得亲手杀了河原。”我吐露了自己的真头内屯、。 “我能理解。”桶口佳代的眼角泛起了泪光,她在桌上叉起双手,“我也曾被他夺去了宝贝女儿。当时我甚至有过自杀的念头。” “你要是自杀了,河原只会更加开心。”濑户田恨恨地说道。 “后来,濑户田先生提醒了我这一点,我才知道原来还有和我想法一样的人。”佳代把手放到瀨户田的手肘上,深情地望着他,“当时他和我说,在亲眼看到河原死去之前,我们是绝不能死的。他的话让我改变了主意,所以,在河原被判处死刑之前,我会尽自己的最大能力去努力的。” “但如今却还没有得到半点的回报。”瀨户田一字一句地说道,“为了不让自己忘记这份爱女被夺的仇恨,我在女儿住的房间附近住了下来,一边呼吸着女儿曾经呼吸过的空气,一边继续憎恨河原。” “我能理解您的心情。”我冷静地说,“可我还是觉得,我们应该听一听河原自己的说法。” “五十岚先生,怎么想是您的自由。甚至就连那些被害者的亲友之中,既有想要尽快忘记过去的人,也有我们这些至死不愿忘记这份仇恨的人。人各有志,不过,请您不要随意干涉他人的想法。”濑户田斩钉截铁地说。 “我明白。”我一边啜饮着饭后端上来的茉莉花茶,一边点头说道,“今天我约您见面的目的,就是打探您对此事的看法,同时,征得您对我目前着手的这工作的理解。” “五十岚先生,你就放手去采访好了。衷心祝愿您的工作能顺利展开。” 隔着桌子,濑户田伸出了手来,我握住他那只稍显白皙细嫩的手。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我提出了一个撼动他们本心的问题,“当然了,这事我是不会写成报道的。这一点请两位放心。” “请讲。”瀨户田一脸不安地皱起了眉。 “万一,河原在二审中赢得了无罪判决的话,濑户田先生您又会有何反应呢?” “对他处以极刑。”濑户田不假思索地说道。 “处以极刑?”我反问道,“怎么回事?” “对,如果警方不行的话,就由我来下手,惩治河原。” “就算他已经遭到了逮捕,你也要执意如此?” “那是当然。我这辈子都不会放过他的,而且我也早已下定了和他斗个你死我活的决心。”濑户田紧紧握住了桌上的双拳。 “但凶手未必就一定是他啊。” “不,我确信是他。如果不是他的话,那你告诉我,凶手又会是谁?” “那您又怎样呢?樋口女士。”我向樋口佳代问道。 “我和瀨户田先生一样,早已下定了与河原拼个你死我活的决心。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而且身边也没有任何的亲属友人,了无牵挂。” “是吗?我知道了。”看到两人也已停箸,估计今天的采访也差不多该结束了。我拿着账单站起身来,“今天真是感谢两位。刚才那番话,我是不会写进报道里去的,还请两位放心。作为撰稿人,我会继续关注今后的审判结果。河原估计是不会无罪开释的。就我看来,法庭对他的判决估计依旧还是警方提出的无期徒刑。” 走到店外,我向他们行过谢礼,刚准备走开,就听濑户田对我说道:“河原被害者会里还有另外一位成员,你就不想认识一下吗?” “如果您能给引荐一下的话,那可是荣幸之至。” “那个人,就是水泽舞小姐的妹妹。” “哦,原来如此。” 我回想起一审宣判时,舞的妹妹冲着退庭的河原歇斯底里地高声叫嚷的表情。她对河原的恨意,应该也是丝毫不亚于濑户田他们俩的。 “绿小姐也是恨不得亲手杀了河原。”濑户田两眼望着远方说道,“恨不得亲手杀了他的,还有我的前妻。结果她却因打击太大而精神失常了……” 樋口佳代轻轻地拽了拽濑户田的衣袖。 “啊,失礼了。请你把我刚才说的话忘掉吧。” 濑户田的脸上露出了苦笑。两人冲我深深地行了一礼,之后,他们的身影便消失在高圆寺的夜色之中。

07

“河原辉男支援会”的事务局位于面朝阿佐谷中杉路的一栋小公寓的二楼。话虽如此,那里也不过只是一家进口杂货的店铺,会的名称并没有写到招牌上去。仅仅只是因为这家杂货店的老板做了会长的缘故。 面朝榉树投下斑驳树影的大路的一楼,有处直通二楼的楼梯。人口处,挂着一块用手写体写着“进口杂货Namaste”字样的招牌。 爬上楼梯,店门口悬挂着印度式的垫子和长裙,上边贴着“八折优惠”的便利贴,店里约有十叠宽,里边陈列的商品并不像店名中昭示的那样纯粹的一派印度风情,而是摆满了充满民族风情的小玩意、陶瓷器、装饰品、衣物等各色物品。 店里有位貌似搜寻家用桌布的主妇,陪在她身旁的则是一名戴着厚镜片眼镜的中年女性店员。看到我进店,店员热情地冲我说了句“欢迎光临”,我对她说想见见店里的老板。 “之前我已经预约过了。”估计到现在不大好公开身份的缘故,我又补充了一句,“我的名字叫五十岚。” 听到女店员说了句“老公,有客人找你”,看来她似乎就是老板的妻子。 “来了。”只听展品后传来了高亢的男子声音。 “等您很久了,快请进。”往声音传来的地方探头一看,只见一名蓄着唇须的红脸男子从堆满方巾的货架后探出头来,“您好,我是笹冈。” 男子一边用手轻抚着自己的飞机头,一边站起身来从商品之间钻出来,向我伸出了手。尽管对与初次见面的人握手这种事感到有些困惑,但我还是握住了对方伸来的手。对笹冈而言,这似乎是一种理所当然的礼节。那是一只肥厚却冰凉的手。 “这里说话似乎也不大方便,不如换个地方,边喝茶边聊吧?” 笹冈良三上身穿一件唐草花纹T恤,下身一条牛仔裤,年纪约二十七八。尽管身材矮小,却给人一种敦实稳重的感觉。虽然脸上总是挂着笑容,有种商人的感觉,但在那双双眼皮大眼睛的目光之中,却有一丝打量的味道。 沿着中杉路的缓坡而上,可以看到一处名为“牛顿的苹果”的糕点屋。我们进到店里,坐到了角落里的咖啡角。 “这家店的红茶,味道很不错。” 说完,笹冈点了杯大吉岭茶。我也跟着点了一份同样的茶,之后又加点了一份橱窗里的那种蒙布朗蛋糕。 “《周刊Topics》的连载是份不错的企划,读起来颇为有趣。”笹冈用湿巾擦了擦眼角,眨了眨眼。 “河原本人给我写了封信。”我说。 “听说是有这么回事。” 估计笹冈对这件事也已经有所耳闻。 “因此,为了补充连载报道的内容,所以目前正在四处寻访与此事相关的人。” “哦,原来如此。” 侍者端来红茶,笹冈闭口不语。他把茶杯凑到鼻子旁,嗅了嗅香气,喝了一口。 “好了,有什么要问的,您就尽管问吧。”笹冈把茶杯放回茶托,抱起双臂来盯着我说。对方严峻的目光,不禁让人心里一阵紧张。 “能让笹冈先生您从创建这个河原辉男救援会的理由开始讲起吗?” 我选择了从一个无关痛痒的问题着手开始询问。笹冈点了点头,用舌头舔了舔嘴唇。 “首先,那一连串的案件就发生在这附近,因为这事就发生在身旁,所以我一直对捜查的进展颇感兴趣。由于河原辉男先生是因其他案件被捕的,所以我当时心里就有种不祥的预感,一直密切关注着审讯的情况。除此之外,媒体对河原的激烈抨击,似乎也超出了正常的范围,他的生平犯罪经历这些东西本来完全可以不写的,结果媒体却对此大肆渲染,一口咬定他就是凶手。” 说到这里,笹冈停顿了一下,看了看我的反应。 “对,的确如此。” “更为过分的是,每次一到拘留期限将近时,警方就会以其他的嫌疑对河原先生进行再次逮捕,拘留着他不放。这样的行为完全就是对人权的无视,是一种违法行为。为了保护河原先生的人权,杜绝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们便挺身站了出来。” “河原辉男是在被捕的八十天后招供的,而贵会也是在那个时候结成的吧?” “是的。支援活动的展开显得晚了一些,这令我感到无比的遗憾。如果我们的活动能够早点展开的话,估计河原先生也不会招供了。” “笹冈先生您以前就对这类冤罪事件很感兴趣的吗?” “可以这么说吧。因为我自己在念书的时候曾遭到过警方的残酷对待。”或许是回想起了以前的缘故,笹冈的脸上露出了苦涩的表情,“之前,在一件警方高官家宅的爆炸未遂案里,我曾被警方认作嫌疑人之一而遭到逮捕。当时警方的说辞是我搞过学生运动,所以安装炸弹这种事对我而言丝毫不足为奇。他们这种说法根本就是在瞎扯一气。幸好我当时有着不在场证明,不然的话,就得让他们冤打成招了。” 二十五六岁后,笹冈对日本的未来感到绝望,逃到了国外。在海外流浪了几年之后,他回到日本,开了一家专营进口杂货的小店。 “咱们开门见山吧。您觉得这案子的凶手是河原辉男吗?” 我希望能从笹冈的口中套出他的真心话来,但这个问题却似乎点燃了他内心中愤怒情绪的引信。 “这问题根本就是在明知故问。如果我觉得他是凶手的话,那我就不会支援他了。”笹冈的目光骤然间变得犀利,措辞也变得不客气起来,“或许你觉得我们就只是为了反对而反对,实际上并非如此。” “若是言辞中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您见谅。” 我试着安抚了一下笹冈,可他的怒火非但不见半点减弱,反而变得愈发不可收拾。若不是踩上了愤怒的地雷,那就是我点着了导火线了。 “我们的宗旨,就是要让世人都知道警方的代用监狱是何等严酷,尽快把这个酿成冤狱的温床给铲除掉。你可千万不要误解。在河原遭到逮捕时,警方与媒体勾结一气,硬说河原就是凶手。这根本就与欧洲中世纪的猎巫运动无异。而当时充当了这件事急先锋的,就是你们《周刊Topics》。可别告诉我说你已经忘了哦。”笹冈用食指指了指我,“我一直在剪切收集当时的那些报道。在你打电话来的时候,我立刻就想起了你就是那个领头诽谤河原的撰稿人。毕竟那是一篇署名报道。” 笹冈把食指伸到了离我鼻子只有几公分的地方,之后又变魔术般地把手收回到了桌下。 笹冈态度的突然转变让我感到困惑不已,看来他这人的情绪波动很大。 “眼下我所处的立场,已经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尽管我已经感觉到了自己心的悸动,可是脸上却依旧装出了一副平静的表情。 “哦?怎么个改变法儿?” 笹冈从衣兜里掏出一盒绿色包装的香烟,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外国烟。烟盒上的文字既不是字母,也不是阿拉伯文,而是一种就跟蚯蚓爬过似的奇怪文字。他在桌上敲了敲香烟的一端,叼在嘴里,用一只蛇形的银色打火机点着了火。一股辛辣干浬的烟气向我飘来。 “我很怀疑,之前曾那样诋毁过河原的人,是否真的会有所改变。” 笹冈眯起眼睛,用一种仿佛可以洞悉我内心的目光看着我。 “您多虑了。我不过只是处在中立的立场上罢了……” “哦?中立啊。” 笹@微微一笑,冲我吐了口烟。他似乎是有意如此的。 “实际上,之前河原给我写了封信。” “这事刚才你已经说过了。” “您知道河原为什么要给我写信吗?” “估计是因为他看过你写的报道的缘故吧。其目的就是为了让你对他心怀怨恨,诋毁诽谤的人弄清楚案件的真相。说句实话,作为一名撰稿人,你的攻击似乎已经有些超过限度了。” 听到这样的话语,我差点儿就像在面对被害者会的濑户田光弘时一样,把自己曾经是水泽舞恋人的事给说了出来。如此一来,或许笹冈便会以为我对河原的攻击是在公报私仇,对我横加责难。实际上,我当时也的确有把舞被人杀害引发的愤怒发泄到河原身上的想法。 “您误会了,我只是处在中立的立场上罢了。” “有点难以置信啊。” “开始撰写这次的连载之前,我也曾去见过河原,找他本人征求过意见。” “在东京拘留所?”笹冈翻起眼睛,粗暴地摁熄了香烟。 “是的。” “哦?那你见到他时,心里都有些啥感触呢?” “的确,在他遭到逮捕时,我确实写了不少过分的话。虽然那些报道是我基于警方公布的消息和我自己展开的调查写成的,但这并不能成为借口。” 笹冈一言不发地盯着我。 “可是,在见过河原之后,我的信念也开始发生了动摇,怀疑这案子或许是起冤案。” “哦?冤罪啊?”笹冈冷笑了一声,脸上的狐疑依旧不见丝毫改变,“你不会是想靠河原的审判再捞一票吧?你是个纪实文学作家,而目前却处在了创作的瓶颈时期。估计你也还想东山再起的吧?这事对出名而言,完全就是一件再适合不过的素材。” 他这番连讥带刺的话语,弹响了我内心中的愤怒琴弦。这也实在是欺人太甚了。 “绝无此事,这话也实在是说得太过了些。否则的话,我也就不会上这儿来向你打听情况了。” 笹冈似乎也听出了我心中的怒火。他苦笑一下,用双手比了个让我消消气的手势。 “我知道了。那我就暂且相信你好了。刚才我的话感觉就像是在责问你一样,我向你道歉。因为之前你在一审初次公判时,曾经揭露过我们的由来,写过一篇批判性的报道,而这件事也让我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笹冈这种傲慢无礼的道歉,根本就无法平息我心中的愤懑之情。但我还是尽力隐忍,不让内心的愤怒表现在脸上。因为我还有更多的事得要问他。 “可以请你先从有关河原辉男冤狱的问题点谈起吗?” “嗯,这个嘛,这类冤狱事件往往都存在着一些共同点。”笹冈的态度再次变得郑重起来。如此迅速的改变,让我感到吃惊不已。真不知这男人的精神到底是用什么打造的。 “首先,这件案子没有直接的证据。其实,警方以供词为中心,捏造了许多谎言。还有就是以其他案件逮捕嫌疑人,对嫌疑人进行不当拘留。”笹因一脸悠然地说,“河原在拘留所被关押了将近三个月的时间。本来,警方和检察方就只能拘留嫌疑人二十三天的时间。这些事你应该明白的吧?” “当然明白。” “当时,警方在关押了河原二十三天之后,就应当立刻释放他的。” 笹冈点燃了最后的一支烟,用右手把空烟盒揉成一团,扔进了烟灰缸里。 “当时警方是用另外的嫌疑来延长拘留期限的吧?” “对,没错,当时警方采取了用其他嫌疑来延长拘留期限的战术。比起河原是否犯案来,我们更加关注警方对他施行的长达八十天的不当拘留。” “呃,那照你刚才说的,河原是否曾经犯案这一点,根本就无关紧要咯?”我指出了他话里那些令我在意的部分。 “你这话可是在故意找茬儿啊。我只是说,相对而言问题更严重一些罢了。”笹冈猛地在烟灰缸里摁熄香烟,在我眼前晃了晃食指,“当然了,我相信河原是无辜的。不然的话,我也就不会发起这场运动了。之前我也说过,他的无辜自不必说,而我们最不能原谅的一点,还在干警方对人权的不当践踏。” “我明白了。” 在与笹冈的这番对话之中,我似乎始终处在下风。即便脸上并未表现出丝毫的动摇来,但额头上却已渗出了豆大的汗珠。无奈之下,我只得掏出手帕来擦拭额头,把手伸向装满水的杯子。 “假设我遭到了警方的逮捕,受到了与河原相同的审讯。”笹冈望着自己的手表说道,“那么十之八九,我会被屈打成招。” “我也是吗?” “当然了,换作是你的话,不出几天就会招认的。”笹冈把店员叫了过来,追加了一份杏肉果子挞加一杯大吉岭茶。“说句实话,河原他的确是名偷窃的惯犯。这一点我承认。警方从一开始就没有把他当人看待,对他进行了难以想象的弹压。寒冬腊月,他们关掉拘留室的暖气,大开着窗户。河原因此受凉感冒,即便向他们提出申诉,他们也照样把河原硬拽进审讯室里,从清晨关押到深夜,连饱饭都不让他吃一顿。而那些看守则在另一间设有暖炉的房间里二十四小时监视着他。审讯结束后,他们叫醒累得睡着的河原,反复询问他的身体状况,让他陷入到慢性的睡眠不足中去。” “在我询问的时候,河原并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这话是他本人跟我说的。当时他几乎是把脸贴到会面室的玻璃上和我说的。看他当时那股认真劲儿,那番话绝不可能是在撒谎。若不是个演技高超的演员,就没法儿表演得那样逼真的。” “而且听说饭菜也相当糟糕。” “拘留所的伙食本来也不该抱什么期望的。” “话是没错,可是审讯的警察把美食放到桌上,让河原看了一张捏造出来的审讯书,问他是否准确无误,逼着他在上面签名。河原刚一拒绝,他们就问河原想不想吃,却不让河原吃。他们把虚弱不堪的河原给拖起来,几个警官轮流打台球,不停地折磨河原。这样的做法,难道还算不上严刑拷问吗?” “打台球?” “简单说来,就是几个人围着河原站成圈,其中一个一掌推开河原,之后另外一人再把踉跄着向自己跑来的河原向另一侧推开。不停重复。估计他们觉得对待河原这种恶棍不必手软,而且也不会有人为他鸣不平的吧。常人之中,估计也没人会相信现在的日本会使用这种封建时代的刑罚的吧?” “之前也曾听说过很残酷。” “这就是代用监狱中的审讯的真实情况。” “我曾向退休的警员问过,可对方却告诉我说绝没有拷问这类的事。只说是为了唤起河原的慈悲心肠,曾经焚过香什么的。” “你不会不求甚解,就这么相信了吧?”笹冈嘲讽般地一笑。 “那当然。” “焚香的目的,是为呛河原,还找出唤起慈悲心肠这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来。河原告诉我说,当时警方焚的那香呛得他直咳嗽。本来他就感了冒,搞得他咳得更厉害。” 捜查一方与支援的一方,因为两者所处的立场不同,对同一件事的解释也出现了一百八十度的不同,这一点让人感觉颇有深意,感觉就像是在看一幅视觉陷阱画一样。这样的情形,不禁让我联想起了那种由于看的角度不同,同一幅画看起来既像是老妪,又像是年轻女郎的那种古典黑白视觉陷阱画来。 “你知道警方曾在河原的枕头边放置过被害女性照片的事吗?” “不知道。”我摇了摇头。 “据说警方曾对他说‘杀害了那么多无辜女性,难道心中就一点愧疚都没有吗’,硬逼着他道歉。看到河原为了安抚被害者的灵魂而朝着照片双手合十,警方就逼问说‘要是心里还会感到愧疚的话,那就快点招供吧’。如果河原拒绝的话,那他夜里就甭想再盖毛毯了。” 眼看该问的也差不多问完了,我啪地一下合起了手册。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问。能请你透漏一下支援会今后的活动吗?” “当然了,我们今后同样会对你展开支援。如果你是站在中立立场上的,那么希望《周刊Topics》也能介绍一下我们的活动。还有就是代用监狱里的实情。” “我知道了。” 结束了采访,我和笹冈走出了那家店。下了坡,走到namaste的门前,笹冈向我伸出了手。 “刚才言语之中多有得罪,实在是万分抱歉。请你忘记刚才的那些不快吧。”笹冈变回了之前的那副生意人的嘴脸,微微一笑,“不过我会密切关注你的一举一动的。” 临别之际,笹因并未忘记叮嘱我。 《人又不是我杀的!》㈢(抄) 一冤狱死刑犯,来自铁窗内的呐喊 河原辉男(补笔?河原郁江) 通向自由的战斗就在我与警方展开了一场毫无胜算的战斗之时,一位名叫笹冈良三的人来见了我一面,说是他组织创建了一个支援我的会,希望今后能与我一同战斗下去。 笹冈先生在阿佐谷开了一家专营进口商品的杂货店,以前他自己也曾遭受过警方的不当弹压。听过他的一番话,我这个孤立无援之人险些感动得涕泪直流。 笹冈先生认识不少的律师和文化人,与他们有着一定的往来,之前也曾参与干涉过许多冤狱案件。原本他并不打算出任什么会长的,但由于他本人就住在案发当地,所以就只好勉为其难地担任了团结支援会会长的重任。 支援会首先解除了国派律师,换来了一位对冤狱案件颇有见解的律师。我告诉他我没钱请律师,而笹冈则说没关系,一切费用都由支援会来承担。 新来的律师告诉我说,如果没有发现什么新的证据,那我就很难推翻自己之前的供词。或许我这案子已经没救了,但他同样会尽最大的努力来挽回。 第一审的初公判上,我否认了自己的罪状,回答说“人不是我杀的”。作为无罪的象征,我手持《六法全书》走进了法庭。可是看到媒体上把我说成“不停改换供词的无耻凶手”时,我明白自己的意图未能转达给世人,情绪也变得低迷不振。 公判中,我抬头挺胸。面对检察方的喝问,毫无惧色。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没干过就是没干过。这样做,又有什么不对呢?明明就没干过,却偏要承认人是我杀的,这种话就算打死我,我也说不出来。 好了,话题转回到审判上来。即便说那场审判中缺乏足以证明我是凶手的证据,众人就一直在围绕着供词的随意性和可信度争论不休也毫不为过。在论告求刑时,检察方提出“被告的供词难以动摇,罪行极端凶残”,希望法庭对我判处无期徒刑。对此,辩方在最终辩论上断言:供词是在强制、诱导、拷打的基础上达成的,并无任何随意性与可信度。以其他案件的名义逮捕嫌疑人时,通过异常且违法的三个月时间的长期拘留,最终迫使了被告招供。由于被告并非真凶,而供词也是通过拷打、诱供得到的,供述内容变化较多,因而其中不自然、相互矛盾的地方较多,没有半点可信度。此外,别件未决拘留中,在代用监狱中收集到的证据,并无证据能力。 如果说我对最终判决毫不担心的话,那是在撒谎。但能有这么多人声援我这个无知之人,却又让我感到无比开心。即便输掉了这场官司……当时律师告诉我,无罪开释的概率大概是50%。 其后,第一审的宣判之日到了。 “本庭判处被告人无期徒刑。”法官宣读了判决书。我颇为镇定地聆听了宣判。相较之下,那些支援我的人似乎情绪更为激动一些。 “哎?不会吧?有没有搞错?”“不当判决!”“怎么搞的!”法庭里一时间人声鼎沸。“住口,再不安静就强行勒令你们退出法庭。”当时法官的厉声呵斥让我至今记忆犹新。愤怒与悲伤,在我回到拘留所,独自坐在牟房里时方才袭来。我找律师们商谈了一番,最后决定上诉。 有一段时间,我的精神甚至混乱到了对支援会的人避而不见的地步,但在与一位女性结识之后,我的心就仿佛融雪一般融化了开来。自打出生以来,我第一次认识到,原来男女之间的关系不仅只存在于肉体上,在精神上也同样有着结合点。那位女性的名字叫做森山郁江。后来,我们结婚了。 直到今天,那场旷日持久的控诉审依旧在审理中,为了贏得自己的无罪释放,我们夫妇俩一直坚持奋战着。 水泽舞小姐不是我杀的! 要让世人明白这一点,究竟还需要花上多少时间? (完)

08

(五十岚友也) 河原辉男的狱中手记及其解说的连载,带来了超乎预想的结果。 连载期间,读者们回馈了大量的感想,有的人认为河原辉男是个骗子,有的人认为河原辉男是无辜的,两者彼此相持不下。在这些来信当中,有一封来信令人颇为在意。与其说是令人在意,倒不如说如果信中所说的事属实,它将会大大地左右到审判的结果。不,判决将会被彻底颠覆,众人也将会倾向于河原是无辜的。 那封信装在一只事务专用的茶色信封里。 当时,《周刊Topics》的主编佐竹俊一在我眼前晃了晃那封信,问我要不要看看。甚至就连平日镇定自若的他,脸上也露出了兴奋的表情。信件是由《周刊Topics》转交,收件人的名字写的是我,而寄件人的名字就只写了个“隼”字。邮戳是杉并南局的。收件人和寄件人全都是贴的用打字机打印出来的纸条,信的正文自然也是用打字机打的。 五十氚友也先生: ……我坦白。我是一名纵火犯。十二年前,杉并区内频繁发生的那些火灾,全都是我干的。虽然我侥幸(也可以说是不幸)逃过了警方的抓捕,但那些自己曾经犯下的罪行却一直盘踞在我的心间。 当时我的心已然颓废到了极点。其中的理由虽然不便讲明,但自己的身边也发生了不少令人不快的事。当时我偶然间发现,自己只要檫着火柴,内心就会变得平静下来。刚开始的时候,我的心中也曾有过罪恶感。但随着纵火次数的增加,我心中的罪恶感也开始变得淡薄了起来。 每到傍晚,看到周围人影变得稀疏时,我就会用火柴点燃公园垃圾箱里那些揉成一团的报纸,看着它熊熊燃烧,我的内心也会跟着兴奋起来。后来,我的内心渐渐变得膨胀,再不会满足于这些小的火光。我开始喜欢上看到大火燃烧,人们骚乱不止的景象。 当时我纵火的对象,大多是在学校里欺负我那些家伙的家。我在那些家伙的家门玄关口放上浸过汽油的报纸纸团,点上火,之后就立刻逃走。当然了,我也不想让对方的家被彻底烧毁。只要能够稍微烧起来一点,顶多也就只是把围墙给熏黑,我也就心满意足了。第二天早晨,看到那家伙阴沉着张脸,我就心中感到满足。然而,一旦被纵火的魔力给附了身,也就不可能会仅满足于此了。纵火的嗜好也随之再次升级。或许只有人的死亡才能阻止我的暴走,然而幸运的是,每次火势蔓延到家门前,人们就会把火扑灭,因而从未引发人员伤亡的事故。 当时发生的一件事,阻止了我的这种暴走行径。那就是河原辉男认定自己是无辜的那起案件。我很清楚,他的确不是凶手。 那天夜里,我感觉自己心情一团糟,半夜里,我蹬着自己的爱车“隼”号,由高圆寺来到了中野。我的父母早已离婚,其原因就在于我父亲搞外遇。后来我才得知,对方是中野一家酒吧里的女人。一想到如果没有那女人的话,或许父母就不会离婚了这一点,我的心中就对那女人,不,对那女人上班的店感到怨恨不已。当时我心中萌生了一个想法,打算等那家店关门之后,一把火烧了它。 那天夜里,我得知母亲因为工作关系要晚些回家之后,我把卧房里的被子裏在毛毯下,装成屋里有人睡着的样子,离开了家。凌晨二时许,我来到了中野。虽然有几家店还开着,但我要找的那家酒吧却早已关门,店里已见不到半声灯光。我缇到那家店背后,把装在瓶里的汽油泼到报纸纸团上,擦着火柴。我打算把纸塞到店里的垃圾袋旁。 火势蔓延到垃圾袋上,漸漸变大,这时候,不知何处传来了女子的悲鸣声。就在我担心被人看到,转身想要逃走的时候,那家酒吧对面的一栋公寓里跳下了一个黑影,从我头上飞身向我扑来。当时我万念俱灰,以为自己被人抓住了。 在此期间,火势越烧越旺,橙色的火光照亮了扑在我身上那人的脸。他戴着一副黑色的面革,用麾一般厍利的目光紧盯着我。 “饶了我吧。我没有恶意……” 面对已经彻底万念俱灰的我,那人低声沉吟起来。或许是因为戴着面革的缘故,他的声音就像是被过滤了一样,奇妙地颤抖着。 “妈的,让你给看到了啊。”之后,他又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咱们彼此都看到了些不该看的。小子,这事可是咱们之间的秘密哦。” 当时我吓得浑身发软,就只能任随对方摆布,于是连连点头。我闻到一股汽油的气味,那气味并非是我身上的,而是从对方的衣服上散发出来的。 “如果你敢把这件事给说出去的话,那就算追到天涯海角,我也不会放过你的。小子,我这话可不是在和你开玩笑,是认真的哦。” 等到人影沿着小路消失在中野站方向之后,我跨上“隼”号,全速蹬了起来。这时候,我发现路上落了件东西。捡起来一看,才发现那是根用布包裹着的棍棒似的东西。或许那东西不是我的,但当时我已经被吓得六神无主,也分不清这么多了。我想这些证据之类的东西,要是不把它们带走的话,日后或许警方会从这些东西查到我头上,于是我便把那东西插进自行车的侧兜里,一溜烟地逃离了现场。 前往高圆寺的路上,那个人影所说的话一直让我感到无比困扰。具体来说,就是那句“咱们彼此都看到了些不该看的”里那个“彼此”的意思。 我知道自己的行为是犯,罪,那对方是不是也犯了什么罪呢?如果他的确犯了罪,那么究竟是怎样的罪行呢?我想破了脑袋,却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 问题的答案,就写在第二天的晚报上。下边是我摘抄的当时的新闻。因为我是用从图书馆里借来缩印报刊放大后复印的,所以若有看不清的地方,还请见谅。 《中野,公寓内年轻女子惨遭杀害——莫非是那起连续强奸杀人案?》 ……六曰凌展一时许,中野区中野五丁目的珍沐公寓二号楼201室,消防署署员发现公司职员水泽舞小姐(二十五岁)所居住的该房间内冒出滚滚浓烟。该署署员及时赶到现场扑灭大火,在房间内发现了一具被烧死的女性尸体……。洽值此时,现场公寓附近同时发生了另外一场纵火骚乱,当时正在搜查纵火案件的警视厅中野警署的刑警赶到现场,确认了该尸体确为水泽小姐……此外,水泽小姐在被勒死之后,又被凶手在面部泼洒了汽油。由于本案的作案手法与之前杉并区内接连发生的强奸杀人案颇为相似,警方认为本案与连续杀人案间或有关联,目前案件正在调查之中…… 《中野发生纵火骚动》 ……六日凌展二时许,中野区中野五丁目,店员发现酒吧Purple后的垃圾场失火……幸好由于发现及时,店铺只遭到部分烧毁,火势便已被扑灭。由于现场并无任何易燃易爆物品,警视厅中野署认为这是一场故意纵火案。此外,与此同时,该酒吧对面的一栋公寓里发生杀人案件,警方认为纵火与杀人为同一名犯人所为,目前正全力对可疑人员展开抓捕……两起案件,一起是连缕杀人,一起是我的纵火事件。那天夜里,我与杀人案的凶手交换了相互包庇的约定。 没过多久,我便在报纸上看到了杀人犯被捕的消息。凶手名叫河原辉男,是一名土木建筑工人。看到凶手的面部照片时,我感到了一丝困惑。我不敢肯定自己看到的这个人,就是当时与我交换“约定”的那个人。 虽然我只是在报纸和电视上看到过河原的长相,但我看他的脸棱角分明。尽管我见到凶手时凶手戴着黑色的面革,但感觉与河原完全不同。但其后我立刻便否定了自己的观点。这不过是照片的魔力罢了。 当时我感觉松了口气。其原因就在于,再没有谁会密告我的纵火罪行了。遭遇了这样一场令人震撼的事件,我的纵火恶习也得到了收敛。那些惨遭杀害的太性虽然令人同情,但我的内心也终于恢复了平静,对父母的离婚也不再糾结。 案发后过了一个月,某天,我从自行车的侧兜里发现了一样令人震惊的东西。自从发生了那起案件之后,我就很少骑乘自行车,而自己也彻底忘记了逃离现场时捡回的那东西。拿到灯光下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块脏兮兮的茶褐色毛巾,里边还袠着些什么东西。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解开毛巾,发现毛巾里裹的是一只沾有茶褐色污溃的改锥。改锥上散发着一股鱼类腐臭之后的气味,让我作呕不已。 没过多久,我便明白了,那些茶褐色的污渍其实是些血迹。血,改锥,沾上了这两样东西,那么就算是我这么个孩子,也大致能够猜出是怎么回事来了。 没错,就是凶犯在行凶时用的改锥。附着在改锥上的血要不是被害者的,要不就是凶犯的。一想到这,我就不禁感到有些恶心,本想把那改锥给扔掉,可是又想不出来到底扔到哪里去合适。 交给警方去吧?不,不行。如果我把改锥交给警方的话,那么他们必定会纠缠不休地问我这东西是从哪儿来的。如此一来,他们就会得知我的纵火罪行。 要不匿名送给警方吧?不,这样也不行。警方是绝不会相信这种不着边际的事的。 就在这时,一封书信送到了我的手上。信上并没有写寄件人的名字,而且字迹也难看得就跟蚯蚓爬过似的。信封里装着一张报告用纸,抬头写着“致纵火犯”。邮戮记得应该是杉并南局的。 如今那封信已经不在我手边,就只能凭印象记得一些。 好久不见了,纵火犯〇〇君(这里写的是我的真名)。别来无恙。和我之间的约定,不知你是否遵守?如果你违背了约定,我将会向警方告发你的纵火行为,如果你让警方给抓住的话,估计会被送进少管所,而你的美好未来也即将就此断送。不,如果你不满十二岁的话,或许就只用接受保栌观察就行了。不过却不知你的母亲和父亲将会有多么伤心。我希望你能严守秘密,我就在你的身边,随时监视着你的一举一动。作为其证据,我现在不是已经把你的住址给查到吗?(其实我这话也就是吓唬你一下而已,我之前曾经碰巧见你骑车从镇上经过,所以就跟踪了一番)。我早就已经看穿了你的想法,你可别轻举妄动哦。你就记好了,我这辈子都会守在你的身边,关注着你的一举一动的。 你的秘密友人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这封信是河原辉男从拘留所里寄来的,但很快我就打消了这种想法。如果这封信是拘留所里送出来的,那么邮戮就应该是别的地方,而且这封信也应该会通过检阅。 直觉告诉我,这封信是当时那个戴着面具的凶手寄来的。那件案子的凶手至今依旧逍遥法外,而被捕的凶手则只是个替罪羊。 我觉得很害怕,用毛巾把信和那把带血的改锥裹到一起,又在外面包了一层报纸,塞进父亲的车用工具箱,把工具箱埋到了地下。埋藏的地点,就在蚕丝之森公园的树丛里。 跟所有与案件有关的事情已经彻底“清算”的我,就只能保持沉默。十多年后,如今的我已经在一家普通公司中任了职,走上了社会。 为何到了现在,我又会想到要把这件事给宣扬开来呢?因为当时我就只是个十二岁的少年,即便不会对我兴师问罪,却也会让我如今的立场变得糟糕。 让我奋不顾身给你们写信的原因,就是贵刊连载刊登的那篇有关河原辉男的冤罪问题的报道了。 河原因英须有的杀人罪名而遭受了审判。成人之前的我对此一无所知,可以装成个孩子,对此不闻不问(或许也不应该不闻不问),但如今我已成人,必须出手救援无辜的河原。 我在信中夹了一张当年埋藏改锥和信的地方的地图,但请你们替我保密我的姓名。那地方就在瀑布后山右边的第二棵杜鹃下边。过了十年时间,或许那个塑料制的工具箱早已厲坏,不过我想应该还会残留。 还请几位调查一下。 以上“冲啊,隼!冲啊,隼!” 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十二年前的那个夜晚的情景。不知是半夜两点还是三点,我从公寓二楼俯瞰着眼下的桃园川绿道,一辆自行车以飞快的速度由中野方向而来,从我眼下驶过。 “对,就是当时的那个少年。” 那个身材矮小的少年仿佛是在策马扬鞭一样,髙声叫嚷着“冲啊,隼”。长年来一直尘封在记忆角落里的那一幕,在看过这封信之后,一下子浮现在了意识的表层之上。尤其是在舞被杀的那天夜里。那一丝嵌在脑海夹缝里的细窄记忆,一直在等待着机会,希望有朝一日能够一口气浮上意识的表层来。而舞被杀时的那种丧失感,与过去的记忆一道,再次苏醒了过来。 “喂,五十岚君,你没事吧?” 佐竹俊一在我眼前摆了摆手,凑近看了看我的脸。即便如此,我的目光焦点依旧还在游移不定。无奈之下,佐竹只得劈手夺下了我手里的信纸。 “喂,你怎么了?振作点儿啊。” “啊,好的。”我扔了摇头,眨了眨眼,“抱歉。我已经没事了。不过这事可真是让人惊讶呢。我认识这少年。” “你认识他?” 见佐竹睁圆了双眼,我把舞被杀那天夜里的事告诉了他。 “真是令人吃惊。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五十岚君,那么这事可真可谓是命运的巧合啊。总之一句话:有戏。这样一来,也就不枉我们搞这番连载了。”佐竹的声音因兴奋而变得髙亢起来。 “我觉得这封信应该是真的。” 我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每说一句话,我内心之中的兴奋也随之变大,再也难以抑制。 “如果这是假的,那么这故事也编得太过精巧了吧。” “怎么办呢?要去挖挖看吗?” 我的目光落在了与信同封的那张地图上。地图就画在报纸的折缝广告背面。蚕丝之森公园在面朝青梅街道的一侧有道门,进门之后有道人工的大瀑布。背后小山的杜鹃丛里有处带X的印记,据说那只工具箱就埋在那里。 “如果随意乱挖的话,公园事务所肯定不会坐视不管的。而就算提出申请,估计他们也不会轻易答应的。或许咱们应该通过謦方来展开捜査。”佐竹的眼中闪烁着光芒。 “哦?要把这个头条新闻立刻报知给聱方吗?” “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其他的办法了吧?如果我们檀自去挖的话,警方反而会认为这是我们捏造出来的证据,对河原并没有半点的好处。还是让警方自己去挖,感觉其证据性还会更高一些。如果真的想救河原,我觉得还是交给警方去办比较好。” “相反,警方也可能会湮灭证据。也不排除他们明明挖出了工具箱,却睁眼说瞎话,硬说没找到的可能。这可是关系到警方面子的事。” “估计警方也不至于做出这种事来。要是担心的话,那就大伙儿一块儿监视好了。不是还可以动员支援会的那些家伙吗?这可是个特大新闻啊。” 尽管我把最终的判断权交给了佐竹,但回到家后,我还是带着久美子去了趟蚕丝之森公园。妻子如今已经怀孕四个月,肚子还不是特别显眼。虽然之前她曾做过一次人流,为了母亲的健康,最好还是尽量少出门为妙,但偶尔出门散散步,改换一下心情也挺好的。除此之外,夫妇同行也不大会让人起疑。 在公园的后门停下车之后,我才发现那地方离前刑警高山忠义家很近。如果事情开始由这方向展开的话,估计高山也会大吃一惊的吧。那个顽固老头的面容再次在我眼前闪现。 六月初一个普通日子的午后,尽管公园内一片幽静,但还是能够看到带孩子的母亲和老人的身影。空气之中,已经开始蕴含了一股淡淡的初夏气息。 “看你这么兴奋,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久美子略带惊讶地问道。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最近都一直没能顾得上你的事,所以想带你出来呼吸口新鲜空气。” 池塘边,一名老妇正在往塘里撒面包屑。从那些聚集在地上啄食的鸹群中穿过,我一路向着瀑布走去。微凉的风中夹杂着飞溅的水沫,让人心里感到一丝惬意。这样平和的风景之中,居然埋藏着让一段阴惨杀人案的记忆重生的东西,一时之间实在是让人感觉有些难以置信。如果把这件事告诉妻子的话,真不知她会有何反应。但我却不能告诉她。这样的事不利于胎教。 “搞不好我还能挖到什么宝物呢。”我看了看久美子的肚子,微微一笑,“孩子自不必说,事件的消息或许也会从天而降。” “你是说,那件连续杀人案的事?” “没错。你真是冰雪聪明。” “你现在手头上不是一直在搞那工作吗?” “嗯,这话说得没错。” 我带着久美子来到瀑布的背后。人工瀑布的水,形成一条小河,水流向着低处流去。估计已经成了循环的构造。瀑布的小山背后,树丛郁郁葱葱,即便是在白天,感觉光线也有些昏暗。我放眼远望,四处找寻地图上标出的那丛杜鹃。尽管花期已经过去,但我见犹怜的白花和粉红小花,依旧为公园增色了不少。 寄信人所说的“从右数的第二丛”究竟会是哪里呢?毕竟这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树木可能已经枯萎,也有可能已经换种上了新材。当时的小树或许已经长大,展开了它的枝叶。 我翻过隔开树丛的栅栏,走了进去。 “别进去了。上边不是写着‘禁止入内’的吗?” 我对久美子的劝阻充耳不闻,用脚试了试地面是否牟固,在树丛中四处游走。因为当时埋下工具箱的只是个念初中的孩子,所以用的大概也就只是园艺用的小铲子。这样一来,要在如此坚固的地面上挖坑,其深度也可想而知。 然而,地面颇为平坦,近来也没有挖过的痕迹,因此难以判断出埋藏工具箱的地点。这样的话,只靠个人和编辑部的能力是不够的,估计只能通报警方,请警方出面处理了。 我把那封足以改变审判结果的信,隐去内容后写成报道。几天之后,一封匿名信便寄到了《周刊Topics》的编辑部里。佐竹用传真送来的信件,让我再次感到无比惊讶。真不知这案件还要让人有多震惊。令人兴奋的背后,同时也令人无比困惑。当然了,那封匿名信也是用打字机打出来的。 突然写信来打扰,实在是万分抱歉。责行连载的那起有关连续强奸杀人案的报道,实在是令人颇感兴趣。 开门见山。十年前,我曾亲眼目睹过一起级火案。由于当时附近碰巧发生了一起杀人案,因而这件案子也就被压了下来,可我却曾经见过那名罪犯。当时还在念初一的他,如今已经二十多岁,长大成人了。尽管我并不清楚事到如今又来旧事重提是否对他有什么好处,但我还是决定告发他的罪行。此人名叫村越健一郎,现居住于中野区大和町1-30-X的单间公寓里,房门号为201,众位不如就去拜访他一下吧。 多管闲事之人来信的邮戳是杉并南局,其内容大致就是对目击到水泽舞被杀案的“纵火犯”的秘密告发。如果说这是一场恶作剧的话,其安排设计也实在太过精巧了一些。那个匿名的“纵火犯”来信之后这封信立刻便寄到了我们手上,从这一点来看,此人似乎一直都在严密监视着“纵火犯”的一举一动。 传真用纸的空白部分,记录着佐竹给我传来的信息。 “对这个村越健一郎展开调查。” 村越如今已经成为公司职员,那么不等到晚上的话,就没法见到他本人。于是,我决定直接到他住的地方找他。看过中野区的地图,我査明大和町与杉并区相邻,最近的车站是高圆寺。 太阳落山之后,我骑上自行车,出发前往村越所住的公寓。钻过高圆寺站下方的护栏,围着北口的交通环岛绕了半圈,我沿着柏青哥店旁的小道一路北上,骑过一条名为吾妻路的狭窄商业街,前方就是早稻田路。穿过早稻田路,路边的门牌就变成了“中野区大和町”的字样。我要找的那处公寓就坐落在住宅密集地之中。那是一处比普通公寓稍好一些的小公寓,估计所有房间都是独门独户的。房门号是201,估计房间是在角上,走近一看,才发现房里还是一片黑暗。一楼没有可供停车的空地,只有一处小小的自行车停车场。仅够一个人勉强通过的门厅处放有邮箱,201室的邮箱上插着一块字迹拙劣的“村越”字样的牌子。我试图朝密码锁锁住的邮箱信口里张望,可信口实在太窄,没法看到里边,公寓里并没有安设电梯,楼梯经过转角上到二楼,之后又接着向上延伸。 看到上二楼的第一间就是201室后,我便急忙下了楼。时间是七点半。考虑到对方目前还是单身,估计会在半路上吃过饭再回家。不如先到别处打发一下时间,之后再来好了。 等我在出售旧书的雅芳堂书店旁的饭馆里吃过晚饭,一小时后再次回来时,201室里已经亮起了灯。我摁下门铃,片刻之后,一个黑影从门上的猫眼里闪过。房门后传出解开门链的声音,一个脸色白晳、戴着黑框眼镜的瘦削青年从屋里探出头来。男子脸上残留着学生般的幼稚表情,下颚颇尖,正是如今的年轻人的相貌。 “你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村越似乎才刚到家,虽然已经换上了灰色的训练服,但上身依旧是衬衫加领带。他那头稍长的头发从正中央分开,不时伸手撩起垂下的头发。他一脸不安地用略带神经质的目光打量着我。 “村越先生?是村越健一郎先生吧?”我问道。 “抱歉,主……”话刚说到一半,村越的表情就仿佛冰冻了一般,脸上再没有任何动作。只有目光不住地晃动。估计他已经凭直觉猜出了我的身份。 “我叫做五十岚,就是给《周刊Topics》写连载报道的那个五十岚友也。” “您……您有什么事吗?”村越嗫嚅着说道。 “有关您给我们写的那封信,我有些问题想请问您。” “我不明白您在说些什么。”村越一口回绝了我,“请您回去吧。” 看到村越打算关门,我连忙用右脚卡住了房门。 “不会给您添太多麻烦的,我们也从未想过要把这事告诉警察。希望您能把十二年前看到的事详细地和我说一说。” “我真的不明白您在说些什么。”村越使劲想关起房门,但我并没有缩脚。 “当时您还只是个少年,即便事情宣扬出去,您的姓名也应该不会泄漏的。” “请你回去吧,我还没吃饭呢。”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一起去用餐吧。” “不,我不会和一个我不认识的人一起吃饭的。” 村越的声音变得高亢,听起来隐含着一丝愤怒。他的额头上闪烁着汗水的光芒,一缕汗水滑过脸颊,落到了脖颈上。 “那,我们可以把那封信交给警察吗?” “我根本就没写过什么信。”村越歇斯底里地叫道。 “既然如此,那我们把那封信全文登载到《周刊Topics》上也没关系咯?” 我的话里带着一丝挑衅的味道。村越的喉头发出了呜的一声呻吟。沉默了良久之后,他恶狠狠地说:“反正我没写过,你们爱怎样就怎样好了。” “既然如此,那我们也就不客气了。您知道我为什么会找上您吗?” 我的目光紧盯着村越的双眼,只见恐惧在村越的眼睛里掀起了大海一般的汹涌浪涛。 “有人写了一封匿名信寄到编辑部,秘密告发了你。” “秘密告发?”村越不安地连连眨眼。 “对,对方自称曾经看到过纵火现场,说纵火者的名字叫做村越健一郎,住址是某町某公寓。正因为如此,我现在才会在这里出现。对方似乎从我在连载报道里提及到你这一点,看出了你曾给我写过信的事。” “说……说了我不知道。”村越一边说,一边拼命想把我的脚从门缝里弄开,“请你回去吧。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请你再勇敢一些吧。之前你不是也曾勇敢地把信寄到编辑部了吗?” “求你了,麻烦你回去吧。” 村越使劲踢着我的脚尖,一阵触电般的剧痛直钻我的脑门,但我依然没有挪动自己的脚。 我的脑海之中,描绘出舞被杀的那天夜里,从我的房间下边疾驰而过的那个少年的身影。我捏起假嗓,模仿着变声期前的少年的声音说道:“冲啊,隼,冲啊。咻——” 村越一脸茫然地望着我。他的眼睛因为恐惧而大睁着。 “怎……怎么会……” “因为我看到过你。那天夜里,我碰巧看到了从中野方向向着桃园川绿道飞驰而去的你,知道你骑车时嘴里会叫嚷着‘冲啊,隼’的口号,最后还会再加一声‘咻——’。当时被杀的水泽舞,曾经是我的恋人。” 村越的脸色变得惨白,嘴唇不住地颤抖,仿佛随时可能会晕倒一样。 “当时的那个少年就是你。今天来到这里,我确信了这一点。” “好吧,我承认我就是你说的那个少年。”村越重重地叹了口气,之后便死心放弃似的抬头仰望着天空,“不过请你再给我点时间考虑一下。为了救人,我将会把自己推进地狱里去。” “我知道了。”我把名片递给了他,“下定决心之后,麻烦你给我打个电话吧。” 说完,我转身离开了门口。就在身后响起关门声,我抬脚准备下楼的时候,一楼传来了上楼的脚步声。上楼来的是个二十四五岁的长发女子。迷你裙下露出的健康白晳的双腿吸引了我的眼球。她的目光从我的脸上轻轻划过,之后便立刻对我失去了兴趣,向着楼上走去。探身而过时,她那件白色薄罩衫的胸前散发出淡淡的香水味儿。 她的行踪令我有些疑惑。于是我便从楼梯转角处回到二楼,藏在门后偷偷地观望了一番。只见那女的敲响了201室的房门。 “你还有什么事?今天你就先回去吧。”门里传来了村越的声音。 “是我,由香里啊。”女子叫道。听对方如此说道,房门终干打开,村越从屋里探出头来。 “啊,抱歉,刚才有个纠缠不休的推销员来。快进屋吧。” 说着,村越把那个名叫由香里的女子拽进屋里,之后他又从门里探出头,看了看周围。我连忙把头缩了回来。 村越或许会失去女友。或者,他正是因为不想失去她,所以才不愿出庭作证的吧。 我突然间有种想法,自己莫不会干了什么坏事吧?然而,片刻之后,我便把这种想法赶到了脑海的角落里。 在媒体和河原支持者的监视下,箬方在蚕丝之森公园里,进行了一场大规模的捜索。若是对其情况一一详述,势必将会造成长篇累牍,所以这里我就只提一下结果,说说究竟都发现了些什么,查明了些什么好了。 经过对公园人工瀑布后的挖掘,在离地表三十公分深处的杜鹃花根下,警方发现了一只汽车用的工具箱。尽管被埋在地下长达十年之久,工具箱却几乎没有半点腐坏,只要掸去上边的泥土,感觉还能使用。 打开箱锁,众人在箱里发现了用发黄变色的报纸包裹住的一包东西。那张国内范围发行的晚报上的日期是十二年前的十月六日。剥去报纸,里边是件用红褐色布条裹住的细长硬物。打开一看,才发现那是只长满红锈的十字改锥。 经过鉴定,警方查明附着在改锥上的东西是血迹,其血型包括B型和AB型两种。其中的B型血与水泽舞的完全一致,而另一种AB型则暂时不明。水泽舞的尸体上,手掌留有抵抗时残留下的刺伤,而另外一种血型,大概是相互扭打时沾上的凶手的血。 除此之外,改锥上还附着有两个人的指纹。其中之一与水泽舞的指纹一致,而另外的指纹却并非河原辉男的。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那封匿名恐吓者写给村越健一郎的信,除了收信人姓名的地方被扯掉了之外,信件几乎就与当时一样。信里写了一些只有与案件有着很深关联的人才能写出的内容,绝非是由他人捏造的。 这件新的证据,对河原辉男的控诉审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考虑到当时的年龄问题,法庭对村越健一郎的纵火罪行并未进行追究。然而其代价就是村越失去了现任的职位,在社会中遭遇了沉重的打击。即便如此,他还是鼓起了勇气,作为证人在控诉审中出庭作了证。 即便处在这种情况下,结审之前依旧花了一年零八个月,前后进行了十次左右的公审。检察方从始至终都没有改变过其强硬抵抗的态度。不过站在检察方的角度,这样的态度倒也无可厚非。 求刑与第一审时相同,同为无期徒刑。 最后,法庭于一九九七年四月一日,在东京高等法院进行了宣判。当时正处在人事变动较为激烈的时节,法官的调任也颇为频繁,但法官成员与之前的公审时也没有什么变化。事情发生在案发后的第十四年,距离第一审的公判也已逾十三年之久。

09

(河原郁江) 四月一日,河原郁江便因兴奋而夜不能寐。 天亮之前,郁江便被送报人吵醒,从报箱里抽出晨报看了起来。她在玄关口坐下身,从第一版一直看到社会版,却并未看到任何有关审判的报道。甚至就连今天将对中野的OL被杀事件进行宣判的消息都未提及。今天真的是宣判的日子吗?莫不会是因为愚人节的缘故,而所有的消息全都只是一场玩笑? 她扑哧一笑,掐了掐自己的面颊。几乎就没什么痛觉。就在她以为这一切都是在做梦,放下报纸想要站起身来时,她两腿发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摔得尾椎骨隐隐生疼。 “啊,这是真的,全都是现实。” 令人觉得讽刺的是,腰上的疼痛将她拖回了现实当中。郁江赶忙换过睡衣,开始打扫起了房间。如果最终获判无罪的话,丈夫今晚便将会在这里过夜。而如果被判有罪,她将会孤枕而眠。命运的女神究竟会站在哪一边?尽管支援会的人和律师都说这场官司有着七八成的胜算,可依然存在着事情在最后的最后出现逆转的可能。实际上,第一审时的情形便是如此。 她不断告诫自己,让自己不要抱太大的希望,但内心之中,那种希望官司胜诉的心愿依旧很强。期待与不安交替到来,没过多久,其间隔便像阵痛一样变得短促起来。 心跳好快。 怀着一颗不安的心,吃过早餐,郁江再次打扫了一遍卧室。为了准备迎接丈夫获释归来而买下的双人床,占据了六叠宽的卧室的大部分面积,两只全新的磁性枕头,带着折痕的全新床单、毛毯,还有床垫。 一股突如其来的睡眠诱惑驱使着郁江,让她躺倒在了床的正中央。时间还不到六点。晨曦从遮光窗帘的缝隙间射进屋里。现在距离早晨十点的宣判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就在郁江寻思着该怎样打发时间时,睡魔再次袭向了她。 她做了个梦…………那是个寂寥惆怅的夜晚,感觉似乎是在梅雨时节之中。在没有冷气的屋里,她轻轻推开了一丝窗缝,清新的空气吹进了屋里。用床单擦了擦汗,她终于恍恍惚惚地陷人了甜美的睡眠中。 一阵响动惊醒了她。睁眼一看,只见一个黑影正在向她扑来。 哎?怎么回事?徘徊在梦境与现实之间的朦胧意识,向她发出了危险信号。窗户大开着,四方形的漆黑空间嵌在窗框之中。一股无以杭拒的力量,牢牟地摁住了想要起身的她。 “安静点儿。只要你老实待着,我就不会伤害你的。” 听到男子的低声警告,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就像是中了定身法一样无法动弹。她只能轻轻点头。眼前,仿似改锥一般的物体倏然闪过。只要稍一动弹,估计那东西就会插到她的颈动脉上。忽然间,近来身边频繁发生的连续女性被杀案件,从她的脑海里轻划而过。对了,这屋子也同样在二楼啊。之前自己还不以为意,觉得这种事是绝对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可杀人狂却没有放过任何的机会。 “抱歉,大姐。我自己也不想这样的。我实在是压抑不住自己了。” 如果看到男子的长相,自己可就没命了。她奋力紧闭着双眼,只感觉到对方粗暴地扒下了自己的内裤,而后,男子那欲望的肉根插入了自己的体内。 “可别怨我啊。”男子不停扭动着腰身,一股强烈的狐臭熏得她几欲作呕。“爽啊,爽啊。” 整个过程中,男子不停地髙呼着。完事之后,他便立刻穿起了裤子。 “我还会再来的。别想着去报警,我随时可以把你杀掉。” 睁开眼,只望见窗框里男子的背影正在渐渐远去……。 郁江满身大汗地惊醒过来。噩梦的余韵就仿佛煤焦油一样,紧紧粘附在脑皮膜与夹缝之间。 “怎么会做了这么个?梦?” 令人厌恶不已的梦。在她的内心深处,莫非还潜藏着野兽般的欲望?啊,真是讨厌。自己难道是这么个卑贱的女人? 从床上爬起身来,窗缝里划进了一丝凉飕飕的空气。看看表,时间已经是八点了。 “啊,不好,得赶快准备一下才行。” 郁江猛地甩了甩头,驱散了脑海中那不快之梦的残渣。数秒之后,她便变回了昔日那个冷静沉着的自己。再过两个小时,法庭就要开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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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原辉男) 河原辉男醒来时的心情还不错。他在上午起床时间七点前一小时醒来,做了几个俯卧撑和仰卧起坐。在这间独房中的生活,如果不是到今天为止,那就将会永远持续下去。据律师说,估计法庭会宣判无罪的。可就算律师这么说,在听到法庭宣判之前,他也是无法放下心来的。 七点,铃声响起,屋里传出了通知时间的音乐。各间牢房中,响起了水沫飞溅和吐痰的响声。 七点半,“点名报数”的号令下达。河原在叠得整整齐齐的棉被旁放上坐垫,正襟危坐。房门打开,看守让各房里的人报一遍数。 紧接在“一二三四”之后,河原高喊了一声“五”。 与往常不同,今天的河原声音里充满了自信,听起来精神抖擞。报数结束后,负责膳食的供给人员便运来了早餐。今天的早餐是加了豆芽萝卜的味增汤、生鸡蛋和烤干紫菜,混有麦子的米饭装在铝制的饭盒里让犯人们食用。这样的饭菜,估计今天也是最后一次吃了吧。明早吃的又会是什么?二十四小时后的自己,又会在做些什么?每一个动作,都会让河原的心中泛起疑问。这一切究竟会是到今天为止,还是明天也依旧继续? 心情偷快地解过大便,穿上妻子送来的灰色西装和白色衫衬,门外便传来了传讯河原的声音。为了给法官留下一个好印象,河原连衬衫最上边的扣子也扣了起来。衬衫的尺码似乎稍小了一些,紧扣的纽扣让河原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 上车之后,车子一路驶进了霞关的法院。尽管从车内无法看到外边,却能听到按下相机快门和人群熙熙攘攘的声音。估计法院的门外,那些索要旁听券的人们已经排起了长龙。其中还能听到“河原辉男加油”的高亢嗓音,那是支援会笹冈良三的声音。尽管从个人角度出发,河原并不喜欢他,但自己的确曾受过他不少的照顾,很想亲口对他说声“谢谢”。 真希望由今天起,就与手铐和绑绳说再见。因为距离开庭还有一段时阆,河原被送进了法院的临时监狱里。他的心里有些忐忑,一边看审判的诉讼记录,一边打发时间。在与律师的最后商谈中,他向律师征求了对判决的个人见解。律师回答:“没关系,不必担心。” 看守进来叫走河原,给他戴上手铐,绑上绑绳。终于将要上法庭了。 法庭将会怎样审理自己的案子?即便有律师替自己打气壮胆,河原也还是难以抑制住身体的颤抖。若是法官把这当成是河原在因自己犯下的罪行而感到畏惧的话,那可就麻烦了。尽管他也知道其实判决早已决定,此时此刻,被告人的行动已经再不起任何作用,但处在此刻这种兴奋与恐惧相互交织的异常心理下,再怎样的慰藉也只是徒劳无力。 上午九点五十五分。距离开庭还有五分钟,河原便已先行入庭了。一种与公审时不同的紧张感充斥在法庭里。旁听席和往常一样,同样也挤满了人。在那些媒体人员和支援者当中,混杂着些貌似与被害者有关的人。沐浴在那些带有恨意的目光下,河原早早便已低下了头。正因为如此,他也一直没能看到妻子的身影。来到被告席上,庭警替河原打开了手铐,让他落了座。 上午十点,看着法庭内的摄影师全都退场后,法官庄严地说了一句“被告人上前”,河原向着旁听席默默行了一礼,缓步上前。 令人紧张的瞬间。因为第一审时河原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所以即便接到了无期徒刑的判决,自己所受的打击也不如旁人那样大。而这一次却因为获判无罪的可能性很大,所以如果判决与自己的意愿相悖的话,估计他在精神上将会遭受到无以愈合的重创。或许律师还会劝他继续上诉,但河原自己却已失去了再继续坚持斗争的力气。自己必定会化为一具行尸走肉,变得跟个废人一样。这一刻,他感觉自己已经站到了悬崖的边上。法官例行公事地问了一遍姓名,他清楚地回答说:“我叫做河原辉男。”声音里并没有半点的畏惧与颤抖。不可思议的是,甚至就连腿上的颤动也消失不见。只有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不绝地传至鼓膜。 河原深呼吸一口,看了看法官。法官也用慈祥和蔼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之后法官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判决书,再次看了看他。 正文。 放弃原判,对被告人处以五年有期徒刑。有关杀人及于现居住建筑物等地纵火等案,被告无罪。 五年的有期徒刑,是基于强奸、盗窃等罪行判处的。河原的眼里,涌出了滂沱大雨般的泪珠。终于打贏了,终于无罪开释了。即便扣去五年的铁窗生涯,之前自己在拘留所中度过的岁月也已经是绰绰有余。 河原闭上双眼,品味着这无比幸福的瞬间。他不由得在心底祈祷起来,只愿这一瞬间能够化作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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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岚友也) 听过法官的宣判,我的心中感慨万千。 有些不懂风雅之人,会在古典音乐会的乐曲结束后,高叫“bravo”,那些愚蠢的家伙,就像是在炫耀自己知道曲子何时结束一样。之前一次我去听音乐会,当马拉的第九交响曲接近尾声之时,就曾有人髙叫“bravo”,把整个曲子给搞得一团糟。那都是些不懂欣赏最后余韵的庸俗之辈。 我觉得审判也是同样。 法官明朗的声音响彻了法庭。余韵绕梁,久久不消。回声消去之后,法庭里零零星星地响起鼓掌声,不一会儿,掌声化作了雷鸣般的巨响。虽然没有人高叫“bravo”,法庭里却响起了“太好了,我们胜诉了”的欢呼声。之后又是媒体相关者和支援者们溜出法庭,奔走相告的脚步声。 “安静。”法官委婉地提醒众人。接下来,他将宣读法庭作出以上判决的缘由。 十几年的铁窗生涯,让河原辉男变得体无血色,而此刻,他的皮肤和脖颈泛起了红晕。河原向着法官深深地低下头,背对着旁听席,在椅子上坐下了身。他的肩膀微微地颤枓着,能够看得出来他是在哭。 判决原因之中,首先列举的就是供词的随意性。由于被告人长期被囚禁于拘留所里,遭受了严厉的审讯,不管是精神方面还是肉体方面,都处在了颇为严酷的状况下。进一步,在看过被告的供认内容之后,每次审讯,或者是随着审讯时面对之人的不同,从其供述内容、供述态度来看,其随意性的嫌疑也难以消除。从以上诸点来看,有关OL杀害事件,怀疑其供词也是信口捏造的。 其次,就是供词的可信度。被告人的供词在犯罪的大致经过中,几乎就没有任何的一贯性可言。从捜查的进展,与此相伴的审讯官的认识、印象的变化、对立的方面来看供词的变化,可认定审讯官曾对被告进行过教唆和诱导。 第三,就是由被害者的体内残留的体液判明,其血型与被告人同为O型。由于之前遭到起诉的强奸罪行中,河原潜入独居女性房间中的作案手法与一连串的杀人案的手法颇为相似,还有血型的一致成为了被告人被捕的契机,警方以其他条件的嫌疑,对被告进行了长期监禁,并最终套取了供词。有关被害者体内残余的精子,因为采样后已经超过了十年时间,与血型并用的可达七千万分之一概率的现代DNA鉴定也已无法展开调查。此外,现场的体毛在搜查的过程中未能得到妥善保管,也不能说现场就完全不会混有被告人体毛的可能,对其证据性也不得不抱有疑问。 而最终决定无罪的最大理由,就是在控诉审的公判里,发现了新的混有被害者及其他人的两种血型的改锥。这预示着除了被告人之外,或许真凶另有他人的可能性,控诉审中,值得注目的并非“疑罪从无”的灰色判决,而是在于凶手另有他人的裁定。 在念完长达七小时的判决理由之后,法官如下总结道:“判定被告有罪的原判之中存在有对事实的误认,而误认明显影响了判决。”法官环顾法庭之内,闭口玩味了一番周围的气氛。之后,轻咳一声,悠然开口说道,“鉴于此,本庭作出了正文之中的判决。” 法官最后的话音落定之后,法庭内骤然响起了掌声。 被告人河原辉男两手扶膝,低垂着头。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帕,轻轻地擦去了眼泪。 或许是看到了这一幕的缘故,法官对被告补充道:“今后,你将会重归社会。或许你会感到困惑,但愿你能尽快习惯,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在拘禁期间内与你结合的妻子,律师,还有其他支持你的人,全都期望你能尽早地回归社会。” 每一句话语中,都充满了沁润人心的慈爱之情。河原的脑袋就仿佛沉重的稻穗一样,垂得更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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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濑户田光弘) 法院门口,濑户田光弘心怀憾恨,弯曲着双膝。无力感将他彻底打倒在地。 独生爱女遭人强暴,转眼已经过去了十四年。家庭解散,孑然一身来到东京,他一边在私立高中里任职教书,一边做着可恨的河原被判死刑的梦。第一审中,当法庭判处被告无期徒刑时,他曾为量刑过轻而愤怒不已。然而厚颜无耻的河原竟然提出了上诉,而且最终还不可思议地在控诉审中赢得了胜诉。居然连无期徒刑都被取消,改判了无罪释放……真不知道法官究竟是怎么想的。 不会吧,怎么可能会发生这种事? 站在法院的门前时,一个手持“胜诉”字幕的年轻男子,高叫着“太好了,打赢了”,从大楼里冲了出来。看到这一幕,支援者的队伍突然高呼起了“万岁”。 一瞬间,濑户田脑中变得一片空白。他脚下一软,膝盖落到了地面上。双手伫地,他不停地咒骂着上天。这不会是真的吧?是什么地方搞错了吧?不,一定是有人在故意作弄我,引我上钩吧。今天可是愚人节。 然而,大地的冰冷,世间的无情,还有那些禽兽们高呼胜利的叫嚷声,传入他耳朵,他把额头贴在地面。 濑田户一直跪坐在地上,直到欢呼声停歇。没有任何人留意到他的存在,甚至就连媒体的目光也紧跟着逆转赢得无罪开释的英雄,却忽视了可怜的败者。 有人轻轻把手放到了他的肩上。 “待在这种地方可是会着凉的。”是樋口佳代的声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出现了那样的证据,这官司也就没法儿打贏了。好了,快站起来吧。” 佳代一直在旁听审判。原本他们两人是打算一起去听审的,可索求旁听券的人却排起了长队,能够抽中一张旁听券,都可以说是近乎奇迹了。濑户田把自己的旁听券交给了佳代。 “嗯。我知道了。要是我这模样被人给拍下来,让学生看到的话,那可就颜面无存了啊。”他自嘲似的笑了笑。 “在面对世人这一点上,你可真是做得无懈可击。”佳代挽着濑户田的胳臂,就像是照顾老人似的,把他扶了起来,“她们比我们更可怜。” 濑户田顺着佳代的目光望去,只见两位女性正从门里出来。一名三十岁左右的女子,搀扶着一位躬腰驼背的老妇。 “那是水泽舞的母亲和妹妹阿绿。” 母女两人的表情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母亲就仿佛大病初愈一样,脸色苍白,女儿却因内心的愤怒而涨红了脸。媒体和那些支持者对她们母女二人完全就不屑一顾。不一会儿,母女二人从濑户田他们面前走过。看到濑户田和佳代默默地向两人致意,女儿突然停下了脚步,在脸色惨白的母亲耳边低语了两句。母亲抬起头来。 “是被害者会的人啊?失礼了。”母亲喘息着说。 “事情居然出现了这样令人遗憾的结果,真不知该如何道歉才好。”濑户田愤愤不平地说。 “同是天涯沧落人哪。”在被害者会里曾与濑户田他们一同并肩战斗的阿绿紧咬着嘴唇说。被泪水濡湿的眼中,渗出着愤怒的光芒。 “听人说,检察方似乎打算放弃上诉。”水泽绿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 “是吗?大概这判决已经无法挽回了吧。”濑户田重重地叹了口气。 “真是让人不甘心哪。” “水泽小姐,你觉得河原是凶手吗?” 濑户田的问题意味深长。母亲一脸悲伤地低垂着头,而女儿却毅然地挺起胸来。 “我相信他就是凶手。除了他之外还可能是谁?现在这样子,根本就无法告慰姐姐的在天之灵的。” 行过礼之后,水泽绿便扶着母亲走下了霞关地铁站的楼梯。 “濑户田你之后打算怎么办?”佳代望着垂头丧气地渐渐远去的母女俩的背影,怔怔地说,“是相互抚慰着心灵的创伤,一起活下去,还是……” 还不等佳代说完,濑户田便开口说道:“我不想和你分开。今后我也要和你一起战斗下去。” 他轻轻握住了佳代的手。 “你打算怎样战斗呢?” “就算河原出了拘留所,我也会一直缠着他不放。” “怎么个缠法儿?” “迟早一天,河原肯定会露马脚的。就像瘾君子在尝过毒品的滋味就不会忘记一样,人一且犯过罪,就无法摆脱邪恶之路的。刚开始的时候,那家伙或许会老实上一阵子,但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显露出本性,再次袭击女性的。我会揪住那家伙的狐狸尾巴,把他送进警局里去。这是对被杀的女孩们的一种祭奠。你不觉得吗?” “你说的也是……”佳代一脸不安地望着自己的同居者。 “水泽小姐的母亲,妹妹阿绿,她们心里一定也是这样想的。为了我女儿、你女儿,还有水泽舞,我是不会就此放弃的。我一定要把河原送进监狱去。” 令樱花推迟绽放的冷风无情地吹拂着两人。胜利者们的欢呼伴随着冷风,传到了两人的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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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越健一郎) 村越健一郎在傍晚七点的新闻节目里,看到了无罪开释的河原与司法记者在俱乐部见面的场面。面对记者的提问,河原的回答显得有些木讷。 ——您此刻的心境如何? “法官大人能够弄清真相,我感到非常髙兴。这全都是拜支援我的众位和律师们的声援所致。谢谢。” ——对干警方与检察方的捜查,您有何感想? “我个人已经得救,可我想,代用监狱里应该还有许多和我一样的人。拯救这些人的事刻不容缓,而且希望今后捜查时,再不要发生这样的冤案了。这是我个人对警方的一点期望。” 一现在您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想舒舒服服地泡个澡。拘留所里,每周就只能泡一回澡,而且就算泡,也没法安心,还时常着凉感冒。” 一听说您结婚了? “对,在拘留所里时,我和一名一直支持我的女性结了婚。” 河原的采访过后,律师们又表现了一番撤除冤狱温床的代用监狱的强烈意愿,新闻节目便结束了。 可以说,正是由于出现了村越的新证词,河原才打赢了这场官司的。尽管支援会邀请村越参加无罪开释后的庆功派对,但他却断然拒绝。河原找他握手,他也感到有些不知所措。因为他无法做出由心底感到开心这种伪善的行为来。 这也难怪。如果让那家伙知道他曾经向人告密的话,或许那家伙就会杀了他。 “叛徒,你居然向人泄露了秘密。哪怕追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把你给杀掉的。” 耳边响起了猎人的声音。为了追求自己心中的正义,村越的人身安全遭到了威胁。 为了报仇,凶手或许会一直纠缠着他。 可是——村越转念又想。是否真的存在有真凶呢?如果真凶就是河原的话,那么情况又会怎样呢?可当时威胁自己的那个戴着黑面罩的男子,与河原的体型似乎并不相似。对,根本就是两个人。因为河原在拘留所里,是没法儿把恐吓信送到他手上的。 村越离开公寓,骑着五段变速的爱车,走上了夜晚的街头。那段被黑暗所笼罩的狭窄小路,就是他的朋友。以前如是,现在如是。 “冲啊!隼。” 新自行车的名字叫做“隼II号”。跨在群青色车体的隼上,发出勇猛向前的口号时,他就能沉浸在英雄的感觉当中,忘记那些令人心烦和不安的事。 宛如女声的高亢叫声,撕裂了漆黑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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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原辉男) “多亏了律师老师和支援会的众位,我获得了‘无罪’的勋章。此刻,我的心中充满了幸福的感觉。还望众位继续向我伸出援手,直到判决确定。” 河原辉男在台上深深地鞠了一躬。 租借了都心某宾馆的一间房间,众人召开了一场无罪开释的庆功会——河原的身后,悬挂着一幅用斗大的字写着“无罪”字样的横幅。雷鸣般的掌声包围着宛如偶人般并肩站在台上的河原和妻子郁江。 “辛苦了,河原先生。” “今后我们也会继续支持你的。” 众人连呼“恭喜”,河原夫妇心中感到无限欢喜。 其后,笹冈良三代表支援会上台致辞,强调了之前的运动所取得的成果。最后,他总结道:“今天这场宴会,同时也是河原先生的婚宴。众位,让我们一同干杯,祝福这对新人。” 会场内充斥着鼓掌喝彩的声音。握着倒满香摈的酒杯,“干杯”声一起,河原一口气喝干了杯里的酒。一阵清冽的感觉穿过喉头,他巳经忘记,自己已有多久没有品味过这种感觉了。气泡轻轻刺激着喉头,让他微微感到有些眩晕。 “感谢众位。”河原高声说道,“能够再次品尝到美酒的味道,这感觉简直就像是在做梦一样。那天晚上……” 河原本想说,水泽舞被杀的那天夜里,他在中野站前的红灯笼喝的那顿酒,就是他最后一次喝酒。他好不容易才把话咽了回去。就算喝多了,也该分清楚哪些话该讲,哪些话不该讲。 派对上聚集近五十人。在这些人当中,同样也有着《周刊Topics》的编辑和纪实文学作家五十岚友也的身影。 “众位,请静一静。”笹冈良三拍了拍手,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刚才,我们接到了一通祝福河原辉男先生的电话。” 等到众人全都安静下来,笹冈把拿着手机的手伸向了天花板。 “众位,这通电话是河原先生的母亲打来的。” 众人中响起了一阵惊呼。笹冈把手机交到了河原的手中。河原手心出汗,口干舌燥。 “辉男吗?我是妈妈。” 记忆之中,几十年前听到的母亲的声音苍老几十岁的话,估计就是这副嗓音了。思念之情郁积在河原的心中。 “妈……妈妈?真的是妈妈吗?” “太好了。妈妈我一直都在替你担心呢。” “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会场之中鸦雀无声。众人全都竖起了耳朵,聆听着河原的声音。啜泣声、吸鼻子的声音同时响起。即便听不到河原母亲的声音,众人也能从对话的情形中轻易地想象出其内容来。 “没事的。是妈妈给你添麻烦了。” “妈,你现在在哪儿?” “就在你身旁。” “我身旁?”河原惊呼起来。 之前隐迹遁形的笹冈良三从人缝中探出头来,冲河原挥了挥手,“河原先生,这边。” 笹冈的身后,出现了一名微微有些驼背的老太婆。她的手里,还握着手机。 “众位,河原先生的母亲特意从大阪赶来了。” 笹冈这番精心的编排,令整个场面骤然间活跃了起来。河原走下台,向着母亲走去。母亲也吸着鼻子,向着儿子走去。 “辉男,让我担心死了。”母亲躬着背,呜咽着说。 “妈,你也老了啊。” 母子俩彼此对望着。随后,两人紧紧拥抱在了一起。长年来的间隙,在相会的瞬间烟消云散。这场面,让众人也感激涕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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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原郁江) 半夜十二点已过,河原郁江与丈夫辉男一道回到了阿佐谷的公寓。庆功会之后,二次会,三次会,K歌会,一会连一会,结束之后,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之前郁江本想去宾馆,但丈夫却表现了想要回家的意愿,所以两人搭出租车回了家。 经过支援会众人的安排,河原的母亲住在都心的宾馆,第二天一早就起程回现任丈夫在大阪的公寓里去。据说母亲的丈夫卧病在床,必须有人在身边随侍照看。 河原说“等到安顿下来之后,我还想和母亲一起生活呢”,但如果真如此的话,情况又会怎样呢?郁江本人可不愿意和婆婆在一起生活。 赶忙烧好洗澡水,丈夫却让郁江自己先去泡澡。据他本人说,他喜欢泡上很久,还是等郁江泡过之后再去好好泡泡。郁江听从了丈夫的劝告,泡了个澡,先上了床。从清早起精神上的疲累和肉体上的辛劳,让她在躺上床的瞬间起,便陷入了魔法般的深深沉眠之中。 一阵响动惊醒了郁江。一个黑影正向她扑来。 哎?怎么回事?梦境与现实之间,朦胧的意识发出了危险的信号。窗户大开着,外边是一片四角形的漆黑空间,就恍如今早的那场梦一般。 郁江挣扎着想起身,却感觉一股无以抗拒的力量压住了自己。 “是我。能娶到你这样的好女人做老婆,简直就跟在做梦一样。”河原的低声啜语,让她难以动弹,只感觉到身上的睡衣被人脱去,内裤也被粗暴地扒下。丈夫的舌头粗暴地塞进了她的嘴里,感觉就像被强奸一样。 “对不起,对你动粗了。我很痛苦,实在是无法再压抑下去了。我在拘留所里,已经有十四年没抱过女人了。” 丈夫一边用嘴粗暴地吸吮着她的唇,一边把手探到了她的两股之间。那双手硬掰开了她的双腿,之后丈夫那条滚烫的肉根便毫无预兆地贯穿了她的身体。剧痛让她忍不住悲鸣起来。 “爽啊,爽啊。” 整个过程中,丈夫粗鄙地叫嚷着。完事之后,他便一头躺倒在了她的身旁。不久之后,郁江的身边便响起了鼾声。 黑暗之中,郁江的双眼中闪烁着愤怒的光芒。这家伙居然就是自己的丈夫……早晨做的那个不快的梦,居然这么快就应验了。 《河原已确判无罪——对于中野OL杀人案,东京高检放弃上诉》 ……近日,东京高等法院对十四年前发生的东京都中野区OL被杀案进行审理,对被告人河原辉男(四十九岁)无罪释放。经过讨论商议,东京高检于十五日宣布放弃上诉。由此,被告人河原确判无罪…… 幕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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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件人:小谷美香 邮件名:恭喜 五十岚先生你好。久疏问候了。 河原先生终于胜诉了。这一切,全都是拜你的努力所賜。你曾在狱中热情地聆听了他的诉说,又在周刊上登载了他的手记及其解说。你所做的这些,在案发十几年之后,重新发现了新的证人,挖掘到了新的证据。从这层意义上来说,河原辉男最大的恩人并非支援会,而是五十嵐先生你。 虽然我自己对河原辉男依旧抱有怀疑态度,但既然法官判定了无罪,那么我这个外行也就不该再对此多说什么了。 寥寥数句,睢表心情,但我还是希望用自己的话语,对此表示祝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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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河原辉男独自徜样于街头。 阔别十多年之久,他再次品味到了自由的感觉,胸中充斥着新鲜的空气。中杉路上,车辆纵横往来,虽然街上到处都是汽车排出的尾气,河原却依旧觉得这里的空气要比小菅拘留所里清新得多。拘留所的牢房全都是些不到三叠宽的狭窄房间,而且面朝北方,屋里光线昏暗,整天都得开着灯。那些牢房终年不见天日,冬天冷得像冰窑,夏天却又让人感到暑热难当。整天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心中郁积着巨大的压力。十几年里,一直忍受着这种生活,如果有人送他再次回去的话,那他非发疯不可。 之前,河原也曾灰心放弃过,以为自己这辈子都出不去了。控诉审上,若是最终判定了无期徒刑的话,那么公审期间,自己还将在那间牢房里生活。真是这样的话,或许他就会自暴自弃,说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干的。 与此相较,如今的生活可谓天堂。想什么时候起就什么时候起,还能到外边去随意喝上两坏。公寓是2DK的,对于没有孩子的夫妇来说,房间的大小也刚好合适。每天夜里,自己都能在干净整洁的双人床上抱着郁江,慰藉自己十四年来的寂寞。虽然郁江对做爱似乎并不热衷,但他就喜欢把这种不愿与自己亲昵的女人揽入怀中。 郁江性格隐忍,较为朴素,但身材却也算得不错。这样的女人居然会嫁给自己做老婆,感觉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然而,如今郁江看他的目光,已经与他在拘留所里时有所不同。当时,是她主动来和自己这个死刑犯接触的,而提议结婚的人也是她。可是,当他们俩当真走到了一起时,她看自己的目光却又发生了改变,感觉就像是对自己心存惧怕一样。 是自己多虑了吗?还是因为自己长年未曾与人有过接触,常识已经发挥不了作用了? 郁江下班后,大致都 4f1a." >会在八点多回到家。之后,她就会准备晚饭,两人一同进餐。在那之前,河原必须出门去喝上一杯,打发消磨一下时间。他的脑子里就只有酒。对,上那边那家挂红灯笼的酒馆里去来一杯吧。河原斜穿过中杉路的车道,走进了那家刚刚开门、名叫“串兵卫”的酒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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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良友也先生: 前些日子的那场控诉审的结果,实在是让人感到颇为遗憾。从河原辉男犯下的罪行来看,即便判处无期徒刑,似乎也存在着量刑过轻之嫌。尽管如此,法庭却对他宣告了无罪开释,这实在是令人感觉有些难以置信。这个国家的司法制度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每天都在强压着内心的怒火。 迟早一天,河原肯定还会犯事儿的。记得我曾在一本有关犯罪的书上看到过,说是人一旦杀过人,就会对那种快感感到欲罢不能。或许眼下他会沉醉于解放感之中,暂且销声匿迹,但迟早一天,他又会重蹈戾辙的。而我所惧怕的就是这种时刻的到来。将他这种穷凶极恶的凶手放虎归山,那就很可能会再次出现我女儿这样的柄牲者。到了那时,再来,悔过自己当初的愚行的话,可就悔之晚矣。人的性命只有一条,一旦丧失,就再也无法挽回了。 为了抑制河原的暴走,不让新的牺牲者出现,同时也是为了不让其他父母悲叹一生,我将会严密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当然了,白天的时候我也得上班,没法对他进行跟踪,就算跟踪了他,也会暴露了自己。因此,我打算在下班之后,在夜里对他展开监视。有关这件事,我希望能将其结果告知所有的相关人员,但邮局的办事效率却得花上一定的时间。因此,我在互联网上开设了一处主页,随时对河原的举动进行报道,还望众位浏览了解一下。 主页的名字叫做“allatonoyuko”。翻译过来的话,其名称或许可以说成是“优子突然消失”的意思。优子就是我被杀的女儿的名字。这个名字当中,蕰含了心爱的独生女突然遭人用暴力夺走之人内心中的无限憾恨。 详细的网址我将另外附纸写明,还请众位一定去看一看。为了在广阔的人世间宣扬正义、惩恶扬善,我将对该网页进行公开。 如上所述,票告众位。 濑户田光弘(河原辉男被害者会代表)

04

对小谷美香而言,支持着她的精神让她不至于彻底崩溃的东西,就是一把钥匙。那是东京某公寓的一把房门钥匙。尽管婚后她被迫离开了那里,但当时在那里度过的快乐生活,让她至今难以忘怀。 那个人说,随时欢迎她的到来。而她自己也对此深信不疑。不,如果她不信的话,就再无法忍受眼下的这种辛酸生活了。 前往东京的机会迟迟未曾到来。就在她犹豫未决之时,时光流逝,丈夫的暴力倾向也愈演愈烈。 她对人世间的事可谓一无所知,她没有任何资格,没有财产,没有勇气。然而,像羔羊一样面对丈夫的暴力只知道颤抖的她,忍受这种为了忘记现实而不断沉溺于梦境中的生活,也快接近极限了。 可是,前往东京的机会却在不知不觉间意外地出现了。公司里下了指标,让丈夫调入东京上班。总部位于名古屋的该公司里,调任东京就是出人头地的第一步。先到东京去任职几年,之后再回到名古屋,到时候就能任职高位了。虽然调任的日程还没有具体决定,不过据说应该会在四五月间。 单身赴任是不大可能的,她应该也会跟随着丈夫到东京去的。尽管能够到东京去的消息令她雀跃不已,但和丈夫一同前往的消息却又令她黯然神伤。她的内心之中,心情无比复杂。 自从决定了前赴东京之后,丈夫整天开心不已,变得很少为难她了。如果生活能够这样趋于平稳的话,对她来说也是一件可喜的事。 东京一在那里等待着自己的,究竟会是怎样的生活? 她把钥匙放在自己的掌心之上,玩味着它冰凉的触感。 若是遇上什么伤心事的话,自己就能随时上那里去了。那个人说,会永远等着自己。这样的话,应该并非只是些社交辞令。 那个人是个好人。 波澜

01

对河原辉男而言,回归社会的难度要比想象中的大上许多。在长达十多年的拘留所生涯中,世间的发展与变化令人感到眼花缭乱。尽管拘留所里同样也能从报纸上获得某种程度的情报,但他却从未亲身体验过泡沫繁荣的时期,也同样对其后的泡沫崩溃毫无半点实感。这样的感觉,简直就像是童话传说里浦岛太郎一样,令他身边的亚裔外国人惊讶不已。 尽管获判了无罪开释,但周围的人看待他的目光却依旧冷淡。虽然他并没有犯过杀人罪,但在强奸妇女和偷窃这两方面,他的罪行是无法洗刷的,众人看待他的目光也因此而充满了怀疑。经济不景气,就业机会变少,对他也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眼下,就连年轻人也难以找到就业的机会,对马上就要到五十岁的他来说,就更不可能找得到什么合适的工作了。刚开始,支援会的人还一直帮助河原,可渐渐地,他们的目光也转移到了其他冤罪案件上。去者日疏,不知不觉间,当年那个如火如荼的河原辉男支援会也自然消亡了。 如果河原有三寸不烂之舌,能对冤罪和代用监狱的情况展开演讲,或许还能找到一条立身之道。但他原本就不擅辞令,更不喜欢与人打交道,一个人独处时才会感觉轻松。此外,没有好好念过书的经历,也令他变得胆小如鼠。 经由支援会的委托,河原也曾两次讲演过代用监狱里的审讯状况。面对听众,河原紧张得声音尖锐,脑袋里就跟糨糊似的,丢了大丑。虽然会长笹冈良三说他那种木讷笨拙的演讲反而增加了内容的真实感,令听众们大为触动,但这样的话对他而言起不了任何慰藉。打那以后,河原便不再接受讲演的邀请,而笹冈也再没强逼着他出席。 洗清了自己的冤情,一跃成为了英雄这件事,对河原而言,成了名副其实的镣铸。这条衔,令他再不敢胡作非为。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头困在笼子里的獅子,不管走到哪里都会被人盯着,无比滕屈。 虽然有过结婚的经历,但自打出生起,他还从未感受过来自女性的真爱。他和母亲之间,也只是在宣判那天匆匆见过一面,之后就再没有过任何往来。母亲身边有需要她照顾的丈夫,完全没有河原介入的余地。种种事情,在他的心中化为芥蒂。为了寻求发泄郁闷之情的渠道,河原把手伸向了酒瓶和郁江。 郁江看待他的目光,与之前在拘留所里看他的目光已经大有不同。之前她隔着玻璃看到的那个英雄,如今已经和她过上了夫妻生活,随着假象日渐崩溃,郁江开始感到绝望与困惑。然而,河原却没有看穿过她的内心,从来不会为她着想。他整天沉迷于郁江的身体。每一次当他感到欲火焚身时,他的身边都会有个默默承受他欲望的女性。他身体滚烫,必须得有个能接住他的呕吐物的器皿才行。他很清楚,如果少了那东西,自己随时可能暴走。 五月的连休结束之后,一天夜里,熄灯之后,他像往常那样爬上郁江的床,要求与她合欢。 “求你了,今晚就饶了我吧。我累了。明天一早还得去上班呢。” “你不是我的老婆吗?” “两码事。夫妇之间,应该在精神层面上有更多的交流。而你却只对我的身体……” 郁江看待河原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团脏东西一样。她转身背朝着河原。 “嗯,我知道了。” 这女人就像是个修女。 河原突然间自艾自怜起来,悄悄摸下了床。打开冰箱,里边却连瓶啤酒都没有。无奈之下,他只好离开了公寓。身体的最深处,就仿佛是在燃烧一样,就连春日夜晚那微凉的空气,也没能让他感觉到半点凉意。 他从公寓的小路走上中杉路,打算在酒馆前的自动贩售机上买杯酒,可販售机上却亮起了“已售完”的红灯。夜里十点以后,为了禁止向未成年人出售酒水,贩售机上“已售完”的红灯就会亮起。以前是没有这种事的。 “可恶,那要是我这样的成年人想喝酒的话,那该怎么办?” 河原咋了咋舌,向着车站的便利店走去。虽然时间已是半夜,杂志卖场里却到处都是年轻人,入口处也聚集着一群蹲着的年轻人。 每个人都染着头发。男人戴耳环?这世道也快玩完了吧? “不过我似乎没什么资格说三道四的啊。” 愤怒转化成了笑意,河原开口笑。年轻人一脸惧怕地看着河原,之后便螃蟹似的闪到了一旁。走进杂志卖场,河原信手翻着那些色情杂志。就在他盯着一幅裸体女子张开双腿,摆出大胆姿势的照片直看时,他忽然感到身旁似乎有位年轻女郎正在盯着自己。他合上杂志,粗暴地把它塞回了书架上。抬起头,只见玻璃上映出了他自己的面容。 玻璃上的男子头发蓬乱,一脸疏于刮理的乱须,年纪五十左右。眼睛之中散发着炯炯的光芒,隐隐有种令人难以接近的感觉。河原发现自己已经变回了十几年前,遭到逮捕时的样子。 就在这时,河原突然感到有些惊慌。玻璃背后的黑暗之中,似乎闪过了红色的光点。一个黑影正在路对面那家已经拉上帘门的豆腐店前吸烟。那个人,莫非是在跟踪我? 怎么可能? 等他眨了眨眼,定睛再看时,那个红色的光点已悄然不见了。河原走出杂志卖场,打开装有酒类的冰柜,拿出两杯酒,一罐乌龙杯和一罐烧酒,顺道又拿了些熏章鱼做下酒菜,向着收银台走去。 满脸痤疮痕的长发店员投来冷漠的目光,机械僵硬地用红光扫了一下商品的条形码,收下货款,找了零钱。夜班,每小时九百日元。再过几个钟头,今天的工作就结束了。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排在这位中年大叔身后的那女孩,长得倒挺漂亮的呢。 出了便利店,河原向着榉木公园走去。公园中央有盏路灯,旁边是一株枝叶覆盖住路灯的巨大榉树。树枝败叶密集的地方照耀在煌煌的灯光下,公园的中央就仿佛沐浴在聚光灯下一样,浮现在眼前。 河原在公园里安设的海獭型儿童游乐设施上坐下,拉开了刚买的乌龙杯的易拉罐罐口。五月中上旬里,这样的夜晚,稍稍让人觉得有些闷热。酒精渗进了他早已干渴不已的喉头。 “啊,好喝。” 河原感觉自己还是更喜欢单身。那种不必为任何人担心,不必为任何人牵挂的独身生活,多好。口渴的感觉平愈之后,全身上下渗透着一种酥麻的醉意。 这时候,他再次感觉似乎有人在看着自己。扭过头来,海獺不稳地晃动,坐在上边的河原失去平衡,背心朝下地向地面倒去,重重地闪到了腰。 一瞬间,尽管河原的脑袋里一片空白,但他还是朝着感觉到目光的方向看了一眼。 黑色的人影从长凳上向着背后的树丛飞奔而去。即便是之前待在狭窄的牢房中时,河原也从未忘记过做俯卧撑和仰卧起坐,在被捕时,他也在为自己的身手保持着三十四五岁的敏捷而感觉到骄傲。以前从事高空作业的经历,也令他对自己的体力充满了自信。此刻,他就仿佛一只夜行动物一般,轻快矫捷地向着那个可疑的黑影不断接近。 河原飞跳起身,一脚踹到了那个蹲在篱笆旁的影子上。穿着便鞋的脚上,传来了踢到什么软绵绵的物体上的感觉。 “住,住手。” 蹲在地上,两手抱头的男子发出了颤抖的惨叫声。河原一把揪住男子的衬衫衣领,把对方拽到了光线明亮的地方。灯光之下,河原看清了对方的面容。看样子似乎是名流浪汉,年纪在四五十岁之间,即便说他已经有六十岁,估计也会有人相信。那男子下颚尖瘦,贼眉鼠目,目光之中带着一丝畏惧。 “你干吗啊?” 河原收势不及,一把推开男子。 “我,我睡我的觉,你踹我干吗?” 流浪汉搓揉着被河原踹中的腰部,脸上的表情痛苦地扭曲着。只见他头发胡须一片蓬乱,身上还散发着汗臭和小便的气味。 “抱歉,大概是我有些神经过敏了吧。” 河原扶起那男子,搀着对方在长凳上坐下了身。那男人上身一件脏运动服,下身则是一条膝头磨破的牛仔裤。 “这酒给你喝吧,就当我向你赔礼好了。” 见河原把酒递到自己面前,流浪汉舔了舔嘴唇。 “那,那我就不客气了啊,老兄。” 或许是因为慢性酒精中毒的缘故,流浪汉用颤抖的手指掲开铝盖,两手握着罐子喝了起来。两三口酒下肚,流浪汉手上的颤动终于渐渐平息了下来。 “真是对不住了啊。” 河原把剩下的酒留给流浪汉,转身离开了公园。他心想,如果稍有差池,或许自己如今也会变成那副样子。可是自己有家,有老婆。和刚才那家伙相比,自己的生活就跟天堂无异。与其抱怨不休,倒不如先去找个工作吧。 回到家里,郁江早已睡熟。虽然她蜷缩在双人床的床角上,可河原却依旧感觉那张床上似乎并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 她就这么讨厌自己吗?既然如此,那当初又为何要跟自己结婚呢?看多少女漫画了吗?跟一个死刑犯结婚,这种事当真如此令她沉醉?河原的心中,感觉就像是把愤怒与悲伤搅拌到了一起似的,无比复杂。 第二天早晨醒来时,时间已经是十点多了,床上早已没有了郁江的身影。即便想要早起做事,头一天喝的酒也会再次作祟,每次醒来,时间都已接近中午了。 一个月之后,开释后的那种解放感与虚脱感依旧余韵未消。十多年里郁积下的精神和肉体的疲劳感,即便每天都充分地休息,也是无法轻易就能解除得了的。河原告诉自己,想要将自己身上的脓全都挤出来,还得花上很长一段时间。虽然妻子对此似乎也表示理解,从未有过半句怨言,但总是靠着女人吃饭,身为男人,脸上也会觉得有些挂不住。 眼下,支援会给河原筹集了些生活费,足够吃喝上几个月,而河原自己也打算对警方违法拘留自己的行为发起诉讼,向他们索要赔偿金。律师也说应该是能要到钱的。虽然河原眼下就只能指望它了,但至于什么时候能够弄到手,却又得另当别论了。 对于已经觉察到妻子的目光日渐严厉的他来说,如果不表现出想要找点儿事做的态度,情况就会变得不妙。然而,现实是那样残酷,如今的河原,早就没有战胜现实、找到工作的气力。到了如今这年纪,体力劳动他早已吃不消。他甚至就连改变自己这种随心所欲的生活方式都感到困难。 河原把妻子留下的那些又冷又硬的咸肉鸡蛋塞进微波炉里热了一下,吃过晚到的早餐,离开公寓,出发前往支援会代表笹冈良三经营的那家“namaste”。 沿着面朝中杉路的那些杂居楼中间的楼梯而上,找店内那名戴眼镜的中年女性说明自己想要见见笹冈之后,就听对方说店主出门进货去了,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女店员的声音高亢尖锐,听起来感觉就跟假嗓似的。河原冲她说了一句“那我就在这里等他吧”,之后便开始在店里游荡起来。 店里摆满了印度式的方巾、壁挂和装饰品,整家店的结构复杂得就跟迷宫似的。笹冈的妻子独自一人坐在收银台旁。除了河原自己之外,店里似乎还有几位其他的客人,但从河原的角度却无法看到。 突然间,河原想起了郁江。不知那对耳环,与她那硕大的耳垂是否相配?耳环的样式充满了异域风情,蓝色宝石熠熠闪光。想象着她戴上耳环后的模样,河原不禁喜不自胜。如果把它送给妻子的话,估计她也会欣喜不已的吧。这可是个让妻子明白,其实自己心里一直惦记着她的绝好机会。 标签上写的价格是两千五百日元。说不上便宜,却也算不得太贵。河原掏出钱包,却发现里边就只装了两千日元和一些零钱。他不禁哂了咂嘴。现在返回公寓去拿钱也挺误事的,自己也懒得改日再来了。河原看看周围,见没人盯着自己,一边装成用手抠鼻子,一边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耳环揣进了胸口的衣兜里。河原向着收银台走近几步,看到笹冈的妻子正在陪着另外的女客。好,店里似乎没人察觉到这事。河原得意不已,开始在店里物色起其他东西来。 好了,接下来就是方巾了。墨绿色更纱的料子。价格一千日元,挺便宜。河原一边侧眼瞥看店员,一边把方巾拢到掌心里,攥紧拳头,朝着出口走去。 背后传来“那个……”的声音,他以为是自己的偷窃行为让人给发现了,背心一阵发凉。想要装得若无其事地朝楼梯而去,可鞋子里就像是灌了铅一样,寸步难移。 “请问,您不见我丈夫了吗?” 听到笹閃之妻的说话声,河原身上的咒语终于解开。河原的脸上露出紧绷的笑容,扭头说道:“我改日再来好了。请代我向你丈夫问好。” 背上渗出的汗珠一滴滴落下。就在他静静地长舒一口气,下了楼梯,即将走上中杉路时,不料有人狠狠地拽住了他的右臂。 “客人,您就打算这样回去了吗?您手里攥的是什么啊?” 男子粗壮的声音,把河原绑缚在了原地。行窃现场并未让人发现,心里一放松,方巾就在河原的掌中推了开来。 “你知道不给钱就出店这种行为叫什么吗?” 河原想要逃走,但男子却拧住了他的手臂。对方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大,把河原的手臂推到了背上。 “放开我。你是什么人?”河原的脸痛苦地扭曲着。 “这种行为就叫做偷窃。”男子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冷笑。 “不。我什么都没做。” “哦?你还想抵死不认吗?” “你是那家店里的人?” 对方压在手臂上的力气减弱了几分,河原扭过身去,想要看清对方到底是什么人。 “啊,你是……” 站在眼前的,是一个河原做梦也未曾想到会在此遇见的人。虽然上次见面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但河原也不会认不出来。当时对方就已经是五十五六岁的人了,如今恐怕快七十了吧。“想起来没有?我是髙山,当时负责审讯你的那个刑警。” 髙山忠义的脸庞依旧那样严肃,与现役时代没有半分差别的犀利目光,仿佛已将河原彻底看透了一般。虽然面颊因为上了年纪而变得有些消瘦,但混杂着白色的眉毛,其凌厉的程度,却比现役时代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一个退休的刑警,跑这儿来干吗?我又没干什么坏事。” “我听人说,你小子耍了些花样,从监狱里出来了。我放心不下,就跑来调查了一下。”高山故意强调“耍了些花样”几个字,哼了一声,“没想到,你小子果然是死不悔改啊。这就叫吃屎的狗改不了吃屎的性儿。这事咱就到局子里去说吧。我的后辈里,也有几个有点本事的人,你的话就留着跟他们说吧。” “什么叫耍了些花样?你胡说些什么?” “你不过就是寻了个耍嘴皮子的家伙拿去当了宣传材料罢了。结果却偏偏又让你遇上了整天只会判无罪的法官,真是倒霉到家了。” 髙山再次加重了手上的力度,河原险些往前一头栽倒。 “放开我,骨头要断了。” 河原惨叫起来。他脸上的表情,就如同把三岁的孩子放到自行车后架上的年轻主妇一样,战战兢兢地走过了坡道。 “我要把你交给警察,让他们来好好见识一下你这秉性。” “求你了,别这样。” 如果让警察抓住了的话,那可就彻底玩完了。众人都会觉得,河原这人果然是个无药可救的恶棍。髙山虽然已经退休,可他的能力却依旧不可小觑。一种败北感直斥心头,绝望的波涛不停地拍打着河原的心田。 “喂,你们干吗呢?” 有人冲着扭打在一起的两人说道。见高山手上的力道一松,河原连忙甩开了手臂。咔嗒一声,手臂似乎已经被拧脱了臼,一阵剧痛从肩上划过。河原搓揉着肩膀。幸好,疼痛的感觉正一步步地减弱。 “怎么,这不是河原先生吗?”声音的主人是笹冈良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笹冈的目光从一脸困惑的河原脸上挪到高山的身上。 “你是谁?干吗要打他?” “我叫髙山。这家伙在你店里行窃,让我抓了个正着。现行犯逮捕。” 河原摇头大嚷,“胡说。这家伙根本就是在信口雌黄。笹冈先生,请你相信我。” 如果自己行窃的事暴露了的话,那可就再没脸去面对笹冈了。河原也是拼了命了。“莫非你就是那个臭名昭著的高山刑警?”笹冈想起了高山的身份,用手指着对方的鼻梁,“你这个对河原先生滥用刑罚的人,有什么脸面站在这里说话?现行犯逮捕?笑话。你不是已经退休了吗?你已经不再是警察,就只是个寻常百姓罢了。” “话是这么说,但就算我只是个普通市民,也不能随便放过这种不正当的行为。我要把他交给警察。” 见髙山又准备去拧河原的胳臂,笹冈粗暴地掸开了他的手。 “你可没有这样做的权利。” “不,就算是普通市民,也是有权逮捕现行犯的。我可是亲眼看到他行窃的哦。” “髙山先生,那你说他到底偷了什么呢?拿出证据来让我看看吧。” 问得正好。高山微微一笑。 “他偷了你店里的东西。你看,他手里拿的那块方巾,还有胸前衣兜里的耳环。” 高山把手伸进河原的胸前衣兜,掏出了耳环。万事休矣。河原此时已然彻底欲望。可事情的发展,却向着他从未想到过的方向展开了。 “高山先生,你误会了。” 笹冈开心地笑了。见中杉路上的行人们都投来了奇怪的目光,笹冈提议还是到店里去谈,他轻轻捅了捅河原的背。三个人走进店里,进到店里深处的事务室。六叠宽的狭小房间里,堆满了装着商品的硬纸盒。中间放着一张办公桌和一组待客用的沙发。 笹冈让两人在沙发上落座,自己则靠在办公桌旁,站在可以俯视两人的位置上。 “好了,高山先生,请你重复一下你的说辞吧。” “赃物就在这家伙的手里。”髙山前刑事的太阳穴一阵痉挛,用手指着河原,厉声怒斥。 “很抱歉,髙山先生,这事是你误会了。这对耳环是我送给河原先生的礼物。” “礼物?”高山碰了一鼻子灰。 “对。之前河原先生找我咨询过,说他想给他太太送件礼物,却又不知该送什么才好。” “你撒谎。”高山叫嚷了起来。他的太阳穴上青筋暴起,血管仿佛随时都会炸裂一般。 “高山先生,麻烦你说话时安静点儿好不好?要是让店里的客人听到的话,那可是很麻烦的。” 高山干咳一声,无奈之下,只得压低了嗓门,“这家伙在撒谎。这个混蛋根本就是个贼。” “喂,高山先生,我这个店主都已经说他没有行窃了,你还说他是贼,这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啊?”笹冈的脸上露出焦躁的表情,一脸不快地皱起了眉头,“我说,河原先生,我说的话没错吧?” “啊,对。”见笹冈突然向自己问话,河原连忙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那,高山前刑警,您就先请回吧。” “不过我说你啊。” 尽管高山已经感觉到眼下的情形对自己很不利,但他似乎还是不准备放弃。 “没什么过不过的。我这个店主都说了我们店里没有损失,那么罪名也就不成立了。好了,高山先生,您就请回吧。”笹冈轻轻推了推高山的后背,送他下了楼,“好了,快滚吧。我再不想看到你这张臭脸了。真够碍眼的。” “畜生,我会擦亮眼睛,等着你露出马脚来的。” 门重重地关了起来,门外传来高山恶狠狠的咒骂。 河原怯生生地把刚才愉到的耳环和方巾放到了办公桌上。 “抱歉,我也是一时迷糊了心。”河原低垂着头。 “没事的,你就拿去吧。就把它当成我送你太太的礼物好了。”笹冈把耳环和方巾推到河原的面前。 “可这样一来……” “没事的。”笹冈笑着点了点头,“不过下次可别再犯了哦。他那样的人,不知还有多少都在盯着你呢。” 河原就像一个搞恶作剧时被老师当场抓住的学生一样,耷拉着脑袋。 “好自为之。过不了多久,众人的注意力就会从你身上转移开的,你就再忍耐一段时间吧。” 垂头丧气地走出笹冈的店时,河原想起自己还没有和笹冈谈找工作的事。没过多久,他心中的怒火便转向撒到了高山的头上。可恶,这一切都怪那家伙。河原在酒馆里买了酒,径直向着榉木公园而去。阳光强得晃眼。树荫下的长凳上,那个流浪汉正悠闲地睡着午觉。 河原心里气不打一处来,憋足劲儿一脚踢到了男子屁股上。只听一声仿佛鸡被拧住脖子窒息般的啁啾声,男子从长凳上滚落了下来。 “好痛。你干吗呀?”男子站起身来想要理论,可看到河原的一脸凶相,男子又被吓得夹起了尾巴,“搞,搞什么?你干吗打人?” “你小子叫什么名字?” “叫‘三郎’。大伙儿都管我叫‘阿三’。”男子一边揉着腰,一边在长凳上坐下身来。 “那可真是对不住了,阿三。我刚才心里憋了一肚子火,不过也不该冲你撒气啊。”河原在阿三的身旁坐下,把手里的一罐没开封的杯装酒递给了阿三。 “总让你破费,真是不好意思。”阿三迫不及待地揭开了铝盖。他的手不住颤抖,酒水洒湿了他那条污秽不堪的裤子。但他却毫不在乎,把杯缘儿凑到嘴边,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谁都有不爽的时候啦。我也经常会觉得心里憋得慌啦” 酒过喉头,阿三混浊的双眸中,终于散发出了正常的光芒。 “你刚从牢里出来,还有许多不适应的事儿吧?” “牢里?”河原眼怔怔地盯着阿三的脸,“你认识我?” “嗯,我在捡到的报纸上,不知多少次看到过你的脸。就算是我这种脑袋生锈的人,也会记住的。你是叫做河原辉男吧?”阿三悠然玩味着酒的味道。 “可恶,真够麻烦的。” 连这种家伙也记住了自己的长相,不禁让河原感到大受打击。那不是说,街上过往的大部分行人,大概都已经认出了自己。 并排坐在长凳上,河原和阿三聊了一阵。两罐酒喝完之后,河原又给了阿三些钱,让他再去买些酒来。 明明已经冤案昭雪无罪开释了,可周围的人却依旧用怀疑的目光观察自己。看来笹冈的话并没有错,最近一段时间里,还真得好好约束一下自己。 四点,河原回到公寓,躺在床上。醉得实在太过厉害,刚一躺下,他便陷入了毫无意识的沉眠之中。 醒来时,房间里已经变得昏暗,凉飕飕的晚风从大开的窗户潜入屋里。酒已经彻底醒了,就在他爬起身想去开灯时,他才发现饭厅里亮着灯,灯光一直照到了卧室。 郁江呀地惊叫起来。 “是我啦。”河原朝妻子走去。 “你已经回来了呀?”不知为何,郁江一脸不快的表情。 “嗯,我刚躺了一会儿。” “一身酒味儿。”郁江用手在面前不停地扇着,露骨地皱起了眉。 “抱歉,我在公园里遇到了个朋友,所以就喝了两口。” “朋友?” “对,是我最近结识的一个男人。人倒是挺不错的。” “大白天的,也找到酒友了啊。” 郁江话里带刺。她把西装上衣挂到椅背上,从冰箱里取出矿泉水瓶,倒了一杯。一口气喝干之后,她又倒了一杯,递给河原。河原接过杯子,稍稍啜了一口。 “稍微喝两口也没什么关系吧?反正也没什么工作要做。” “也不去找工作做。”郁江看都没看他一眼。 “你这话可有些难听啊,我自己也在努力去找的啊。今天我还去了趟笹冈的店里……啊,对了。”河原从衣兜里掏出耳环和方巾,强颜欢笑地说,“这是送你的礼物。” 郁江摇了摇头,露出一脸嫌恶的表情来。 “不必了,我不需要这些东西。” “我好心好意……” “这东西不也是你偷来的吗?”郁江冷冰冰地说道。她那尖利如玻璃的话语,深深地刺伤了河原的心。郁江竟然知道自己在商店里行窃?河原差点儿惊讶得背过气去。 “你,你说什么?” “笹冈往我上班的地方打了个电话,告诉了我这件事。说是让我也留意一下。现在对你而言是最为关键的一段时期,让我劝你谨慎言行。” 怎么会这样?笹冈居然把那件事告诉了郁江?身为支援自己的会长,竟然没有管住他自己的嘴,还把电话打到了妻子的公司去!河原心里乱作一团,有种让人出卖了的感觉。 “不是的。那是因为笹冈他本人当时不在店里,所以我就打算之后再付钱给他啦。” “也不事先打声招呼就把东西拿走,还说之后再付钱?你以为这种话在这边的世界里能说得过去吗?你还是再去好好想想吧。” 郁江的那句“这边的世界”,让河原感觉到了几分讽刺挖苦的味道。 “你就张嘴‘偷来的’,闭嘴‘偷来的’,说得真够难听的。” “那么愉窃这行为本身就是应该的了?” “不应该。我知道是自己不对。但这耳环和方巾是笹冈给我的,还说让我代他向你问好。” “那是因为当时那个前刑警纠缠不休,笹冈为了帮你解围,才临时编的借口吧?换作我是你的话,一定会把人家的东西还给人家的。”一起生活了这么一段时间,河原也清楚,郁江就是这么个墨守成规的人。只要稍稍开句玩笑,她就立刻会当真。为何她至今一直没有结婚,倒也并非完全让人无法理解。在男人眼里看来,她的性格实在是让人感到有些拘束。 “知道了,我这就去还给他。不过说句实话,我也的确很想买下来送你,看一看你的笑脸。可摸出钱包来一看,我才发现身上钱不够,无奈之下,才出此下策的啦。” “无奈之下?你这想法可是天真得可以。如果不是笹冈他待人宽厚的话,早就说你有行窃嫌疑,把你扭送警局去了。”郁江的指责越来越严厉。感觉就像是把她之前积压在心头的郁闷全都发泄了出来一样,“如此一来的话,世人就会觉得人或许真是你杀的了。” “那你自己又是怎么想的呢?你也觉得人是我杀的吗?” “那倒还不至于。但如果你再这样下去的话,或许有一天我也会相信人是你杀的。” “我知道了。”河原抄起耳环和方巾,“我这就去还给笹冈。”他披上夹克衫,在玄关穿好鞋子。 “你吃饭没?” “不吃了。到外边随便对付一下就行。” 时间是八点多。河原窝着一肚子火沿中杉路而上,向着namaste走去。可到了之后,他才发现namaste已经关门了。回公寓的话也只会心里怄气,于是他便在夜晚的街头闲逛了起来。 十几年的岁月里,这附近发生了相当大的变化。一半的店铺已经改头换面,公寓也重新构建一新。最令人遗憾的是篠原医院。之前那栋昭和初期风格的木造大楼已经被彻底拆毁,如今已经换成了一栋气派的大楼。时光的流逝,自己的落后,河原满心寂寥地沿路漫步,不知不觉间,便已走进了榉木公园。 阿三已经不在了。 河原坐在树影下的长凳上,喝着从自动販卖机上买来的酒。不管怎么喝,都感觉不到半点的醉意。喝到第五罐时,酒劲儿突然涌了上来,河原躺倒在了长凳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嗝儿把河原憋醒了。 爬起身来,脑袋里似乎还有些晕晕乎乎的。中央线高架上飞驰而过的电车声音,就仿佛望火楼吊钟的警钟一般,在脑袋里咣咣直响。河原跑到自来水龙头旁,灌了一大口水。好不容易清醒了几分,这才看到阿三裹着毛毯,就躺在旁边的长凳上。 他并没有叫醒阿三,而是直接离开了公园。 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或许刚才那趟就是最后一趟电车了。沿着不见半个行人的冷清街道,河原一路向着公寓走去。估计郁江应该已经睡了吧。 我受够这样的生活了。不如与郁江离婚,另找个地方独自生活吧。居然连她也避着我。在拘留所里接近河原,也是为了满足她的虚荣心吧。助人为乐,嗯,大致就和志愿者一样吧。她其实压根儿就没想到我会无罪开释,所以,在法庭判我无罪,我回到外边的世界之后,她心里一定很困惑。就算我再无知,这点事还是能看明白的。或许她不过就只是个伪善之人罢了。 河原感觉有些作呕,冲着路边啐了口痰。 这时候,河原突然间只觉得怒上心头。一阵颤抖从两臂上划过,它就仿佛一团野火一样,立刻便扩散到了全身。 可恶,每个人都拿我当白痴一样耍弄,他们整天跟着我转就等着我露马脚。好,既然你们对我不仁,那可就别怪我不义了。 每走一步,愤怒的电压就会随之上涨。甚至就连彻骨的寒风,冰凉的柏油路面,都无法令到达怒火燃点的他冷却下来。他拼命咽下呕吐的感觉。脚边传来地面裂开的声音,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向着地狱下落。要下落就下落好了,反正我这辈子注定是要下地狱的,再多往下落一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河原火上心头,全身上下翻卷着兴奋的血潮。肾上腺素被输送到全身,动脉里涟漪涌动。怒火不断地髙涨。 可恶,怎就不见个靓妞?踏进那狭窄的小巷之中,深夜时的原阿佐谷,人们全都沉浸在深深的睡眠里,不必担心会吵醒任何人。看到他心中燃烧的熊熊怒火,恐怕就连狗也会夹起尾巴,蜷缩回狗舍里去的吧。 这时,他感觉似乎有人正看着自己。又他妈的在观察老子。可以肯定,不是阿三那小子。有意思,你既然要看,那就让你看个够。 “什么?”河原呸地啐了口唾沫,开始物色起公寓来。 他知道哪间卧室的窗户没上锁,也知道怎样才能潜入屋里。踩在一楼的空调室外机上,飞身够上二楼凸窗的栏杆。这种事对普通人而言很难办到,但对他而言却易如反掌。至少,在被捕前是这样的。 如今是否还能做得到,那可就得试试才知道了。我这人不学无术,也不知这么说算不算妥当,但这活计,却也算得上咱的看家本领之一了。 他感觉到有目光正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那你可就看好了。” 河原从一楼的室外机上腾空跃起。虽然喝了点酒,身体有些不听使唤,存在有一定的负面影响,但两指的第二关节却勉强钩住了二楼的凸窗栏杆。换过手,两脚蹬墙,把身子往上挺。右脚伸进窗栏里去,用左脚着力,把整个身体拖上凸窗。最后脚先跨人凸窗,悄悄地打开窗户。 果然没上锁。 把鞋脱到凸窗外,悄无声息地缓缓打开窗户。蹑手蹑脚踩上地板,不让屋里的女人觉察惊醒。屋里传出女人沉眠的呼吸声。伴随着眼睛渐渐适应黑暗,女人白晳的脸庞浮现了出来。 兴奋从脚底一直蹿到头顶。大脑中枢对勃然的下半身发出指令:干她。疲倦的女人并未觉察到他的侵人,依旧深陷于睡眠之中。他療起被褥的一角,女人睡袍下伸出的洁白脚腕,在他眼中看来是那样地煽情。 一口气掀开被褥,用手捂住女人的嘴。女人惊醒过后,睁开了充满恐惧的双眼。就在女人失声尖叫,而且还打算继续唤人时,他把拳头塞进了女人的嘴里。 “安静点儿。你老实听话的话,我就不伤害你。”他压低嗓门说,“听到没有?” 女人闭上眼睛,轻轻点头。 他的手里并没有利刃,可女人却误以为他带着凶器。因恐惧而无法动弹的女人再不抵抗,任由着他摆布。他把不再抵抗的女人剥了个光,连爱抚都没有一下,便直接把勃起的那话儿一口气插进了女人体内。“你好过分。”女人哭泣着接受了他。 兴奋不停地翻滚。就是这种感觉。他一边咆哮,一边几次侵犯了那个毫无抵抗、就像条死鱼一样的女人。

02

高山忠义收到了一封没有寄件人姓名的信件。邮戳是杉并南局,昨天上午寄出的。尽管心里有些疑惑,但他还是开了封。白纸之上,印刷着密密麻麻的小字,不戴上老花镜的话,根本就没法儿看清。 虽然以前他总是以自己的视力为豪,但终究岁月不饶人。戴起眼镜,端着泡乏的粗茶,他走到了缘廊上。刚在坐垫上坐下身,野猫阿玉便把前爪搭在缘廊上,喵地叫了一声。 “哦,肚子饿了吧?” 三个月前,这只杂毛母猫跑到他家的缘廊下做了窝。之前或许是谁家养的猫,结果却在搬家时抛弃了的吧。挺会和人亲昵的。高山也曾试着叫过“花猫”之类的名字,可最后当他叫出“阿玉”时,那猫开心地喵了一声。打那之后,高山便开始与阿玉一同生活起来。若是阿玉兴起,它甚至会爬上缘廊,躺在坐垫上睡午觉。高山端来装着牛奶的盘子和饼干屑,阿玉爬上缘廊,香甜地喝起牛奶来。 高山掏出信件,看了起来。“河原辉男的一天?”到底怎么回事?心中虽然有些疑惑,但高山还是接着看了下去。 “嚯。”当高山情不自禁地惊呼出声时,阿玉的背微微耸动了一下。虽然阿玉对高山投去了警戒的目光,但看到他依旧热衷于看信之后,阿玉又开始放心地吃起了饼千。 《河原辉男的一天》文中,密密麻麻地记录了河原辉男在获判无罪开释之后的行动。从早到晚,记录里长篇累牍地详细写下了几点几分上哪里去了的条款项目。 “这可真是令人吃惊啊。” 尽管可以大致推测出信应该是个对河原辉男抱有着相当大敌意的人写的,但这事究竟又是谁干的呢?信里甚至就连两天前高山自己想要逮捕河原行窃现场的事都记述得清清楚楚。 是撰写这份记录的人把高山看成了志同道合者,所以才寄了信来?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此人对髙山而言就是个有力的友军了。尽管此事倒也值得庆贺,但相反,文章之中却似乎充满了高山所始料未及的憎恶情绪。那种可以称为癫狂的恶意,让一丝寒意沿着暴露在炎热阳光下的高山脊背上划过。 尤其是两天前的行窃现场,就连髙山自己的身影也被那个藏在暗处的人目击到了。这实在是让人感觉有些毛骨悚然。对方能查到这里的地址,莫非对方也曾跟踪过自己?髙山并没有把自己的姓名登入到公用电话簿里,所以应该是没法从上边查到地址的。 信里虽然没写记录者的名字,但会不会是……可能性较大的,大概就是在连续杀人案中丧生的被害者的亲属了。当他还在警局里任职的时候,他就认识几个搞过这种事的人。恐怕就是其中的某一个,一直追踪着无罪开释的河原。而前刑警高山也正好让对方给观测到了身影。 高山自己在现役时,就曾经带头审讯过河原。直到现在,他也一直坚信河原就是那场连续杀人案的凶手。那浑蛋一直往返于铁窗内外,积累了不少的鬼点子歪主意。审讯时回答总是支支吾吾,不停地随着心情的好坏篡改证词。而这在支援他的一方看来,又成了捜査方不停对他施压造成的结果。的确,在高山年轻气盛、血气方刚之时,或许确实在审讯时有过一些过火的言行。尽管他并不否认这一点,但他却向来认定自己有着一双能分辨善恶、看穿真伪的火眼金睛。除此之外,他还有种长年来培养出的直觉。所有的一切都指明,河原辉男就是凶手。虽然起诉时就只用了杀害水泽舞一事来作战,可结果却是一审无期徒刑,控诉审时情势逆转,无罪开释。 在电视新闻里听到判决时,高山一时间开始怀疑起了自己的耳朵。那是晚上七点的新闻。当时他正在茶室里吃烘干的竹笑鱼干,听到新闻,他一惊之下把整条鱼都吞了下去,还被鱼刺卡住了喉咙。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那是他在退休之前经手办理过的一件重要案件,他对这件案子有着一种特别的感情。即便退休离开了警局,他也时常在关注着审理的动向。这算什么事儿?法官是不是瞎了狗眼了?喂,检察官,你们倒是打起精神来啊!他不由得厉声叫嚷。当电视上播出无罪开释后河原辉男面对记者开口大笑的特写时,高山觉得这世道也彻底完蛋了。过了一星期,那根鱼刺依旧卡在喉咙里。每次吃东西,他都会回想起那不当的判决,心里痛苦不堪。 听说河原辉男结了婚,住在阿佐谷的一处公寓里之后,高山便时常会跑去窥探河原的情况。也正是在那个时候,河原在行窃时让他给抓了个正着。当时高山打算把他交给阿佐谷站前的派出所去处理的,结果半路上却杀出了那家店长来。那家伙是河原支援会的会长,不光对河原的行为置若罔闻,反而还把髙山狠狠训斥了一通。 高山回想起鱼刺卡在喉咙里时的那种苦痛来。过了一周时间,鱼刺还是卡在喉头,高山自己也不由得担心起来,跑去找耳鼻喉科的医生看了一下。那个老大夫告诉高山,说什么“鱼刺会引发化脓,自己脱落掉的。嗯,过不了多久就会脱落的”。结果因为用上了内窥镜,还花了不少的医药费。 “他妈的。” 高山本来平息了一半的怒火,又再次熊熊燃烧了起来。与这封信的主人联手,倒也是个不错的办法。好,那我就拼上这把老骨头,再和河原较量一番吧。高山忠义,发誓要为国尽忠。当年身为警察,同时也是一名纯粹的爱国者的父亲,取名时果然考虑到了儿子未来的身姿。尽管他一开始时也对父亲心存反感,但当他二十岁,父亲被抢匪刺死殉职时,他发誓要恪尽“忠义”,保卫国家,于是选择了警察之路。等到发现是父亲造就了自己时,父亲却早已不在人世。嗯,为了父亲,不混出样子,决不去上坟拜祭。 高山的目光,停留在了《河原辉男的一天》里的最后一条上。上边写着,河原辉男在深夜之中潜入了自家公寓。 “哦,这可真是让人意想不到呢。” 如果此事属实,那河原的人格果然存在问题。回自己家,居然还从外边偷偷潜入?屋里传出女子的惨叫,那他袭击的不是自己的妻子吗?河原大概是老毛病又犯了呢。如果不想点办法治治他的话,他迟早会闯下大祸的。 “看来我还不能就这么死啊。”高山气沉丹田地说。不知何时爬上高山膝头而眠的阿玉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看着他。 “哦,把你吵醒了啊?抱歉。” 高山轻抚着阿玉的头。那猫呜呜直哼,惬意地躺下了身。或许是之前生过小猫的缘故,腹部的毛间,突起着几只大大的乳房。 如今自己已经是领退休工资的人了,必须做点什么来回报国家。虽然如此一来自己就再没时间到图书馆看报,也没时间找老朋友下棋了,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相比起来,还是抓住河原的犯罪行径,让那些支持他的人权主义者再也无话可说更加重要。这是让世人全都知道自己的搜查并没有错的绝好良机。 高山抱起阿玉,把它紧紧抱在怀里。阿玉开心地喵了一声。

03

五十岚久美子的心中,总有一些寂寥的感觉。 自打丈夫与河原辉男的冤案扯上关系开始,她与丈夫之间的感情就开始变得磕磕绊绊。那是两年前的事了。尽管之前也一直处在感情的倦怠期,但她怀孕的事却挽救了这场危机。长年来她一直没能怀上孩子。他们并非不想要孩子,之前夫妻俩也曾作过不少努力。结婚第四年时怀上的孩子没多久就流产了,打那之后就再也没有怀孕。而就在夫妻二人都已经有些灰心丧气的两年前,她突然觉察到自己的身体似乎有些不大对劲。 对此,丈夫非常开心。那些之前他从未说过的温尔之词,也令她欣慰不已。然而,就在这时,河原问题又被人重新提起。 死缓拘留刑期中的河原辉男,给丈夫写了封信。信中的内容大致就是在申诉自己的无辜,河原在控诉审时坚持主张说是蒙了冤。当然,河原背后有支援团,从一审时起就一直控诉着供词的不当性。可即便如此,河原自己也依旧抱有着危机感,所以就向身为纪实文字作家的丈夫求援。 丈夫与这件案子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丈夫之前的未婚妻被人以极其残忍的手段杀害,而众人在法庭上争论不休的嫌疑人正是河原辉男。当丈夫在报刊上连载有关这场连续杀人案的报道时,曾经与当时的责编水泽舞组队展开过工作。经过调查,河原辉男作为重要嫌疑人浮出水面,可水泽舞却成为了凶手的目标,最终死于其毒牙之下。因为丈夫一直认定杀害他恋人的就是河原,所以在接到河原本人寄来的书信时,也曾为此懊悔不堪过。然而丈夫最终还是认定,书信字里行间蕴含着河原的真心诉说,因此一头扎进河原问题这泥潭之中。 丈夫很少会在久美子面前提起有关河原辉男的事。或许是觉得在她面前提起自己之前的未婚妻,会让她心里感到不大痛快的缘故吧。其实久美子很清楚,丈夫至今依旧未能对水泽舞忘情,而且她也知道自己不过是在丈夫失去水泽舞后,填补心中那条沟壑的人。 尽管邂逅时就仿佛上天的安排一样,可丈夫的爱却并没有持续多久,之后他们便是可悲地凭借着惯性生活下去。那不过只是幻想勾起的刹那激情罢了,把它当成是爱,根本就不现实。时光流逝,当爱的虚像显露出其真实面目来时,两人间的冰冷沟壑中,已经是冷风呼嘯。 就在这时,一场未曾料想过的怀孕从天而降。她期望它能给面临危机的两人之间带来一种新的关系。看到得知她怀孕时丈夫那喜不自胜的表情,她的心中曾如此想过。然而,这一切却全都因为她的不注意,尽付东流了。 怀孕四个月后的一天,在一次出门购物回家的途中,她因没有留神人行横道与人行道之间的落差而摔倒在地。或许也是因为已经进入了安定期,因此心里有些大意的缘故吧。当时她重重地碰到了下腹,虽然她硬撑着回到了家里,但到了晚上,她的下腹部便开始出血,最后被救护车送到了医院。 流产……这下子,所有一切都泡汤了。她很清楚,自己已经彻底失去了丈夫的爱。其后的两年里,两人虽然没有离婚,却一直过着戴面具的夫妻生活。 后来,河原辉男被判无罪,丈夫那件赌上了性命的工作也就此结束了。 可久美子自己却依旧深深地爱着丈夫。 “老公,今天回家吃晚饭吗?”这天早晨,久美子向着在玄关处穿鞋的丈夫问道。 “我和编辑部的人吃过再回来。抱歉,你吃完自己先睡好了。” 丈夫头也不回地说完,便径自离开了家门。久美子叹了口气,瞥了一眼丈夫的工作场所。一台放置在窗边的电脑。 久美子当然知道,丈夫一直在用这台机器与小谷美香互通邮件。就算丈夫想要隐瞒,在她面前也是瞒不住的。久美子打开电源,调出了通信的画面。登录在邮件地址簿里的小谷美香的名字,在她眼里是那样地晃眼。 或许是不想让久美子知道的缘故,丈夫从不保存接收到的邮件,收件箱里就只保存着些与工作有关的邮件。如今,丈夫的爱已经开始转移到了小谷美香的身上。久美子很清楚这一点。 小谷美香到底有什么好?他们连面都没有见过啊! 关掉电脑,她出门去上班,如今她在做一份校订的工作。她与丈夫相识,就是在她把校订过的活字校样送到文明出版社书籍编辑部的时候。结婚后虽然暂时中断了一段时间,但后来却还是禁不住对方的恳请,重操了旧业。虽然校订金也没多少,但如果量大的话,倒也算得上一笔可观的收人,而且工作时,她也可以不必再为这些事而烦心了。 工作地点在距离公寓步行三十分钟左右,用死去父亲留下的遗产买下的一套公寓里。这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对既无父母又无兄弟的她而言,这就是她唯一的财产。虽然之前也曾有段时间和一个髙中时的朋友一起合住,但不久之后那名室友就因为一些个人事务而离去,她再次变得孤身一人。结婚之后,在泡沫经济达到顶峰时,她也曾有过想把它卖掉的打算,但还来不及脱手,泡沫经济转眼崩溃,她也就失去了卖掉它的机会。不过如今她却为此感到庆幸。每次与丈夫之间出现摩擦,只要一跑到这间只属于自己的空间里,她的心灵就能得到休憩,夫妻之间的那些不偷快也会全都从心里消失。丈夫虽然知道有这套房子存在,但因为他无从深究,所以她也就没有言明。万一有朝一日走到离婚那一步,这套公寓就会成为自己的一处避风港。而眼下,它却是处宝贵的工作场所。 提前得知丈夫要很晚才回家,或者干脆在外过夜的时候,她就会在这里待到很晚,听听音乐,做做工作。这里,就是一座支撑着她走下去,让她不至于发狂的城堡。 这天,久美子带着期限将近的校样来到工作场所,一直守在桌旁工作到了深夜。搞完工作,当她把校样塞进文件袋里时,时间已经是十点多了。往家里打个电话,可以听到电话录音的声音。丈夫还没有回家。她在公寓周围随便吃了点东西,之后便向着自己家里赶去。 当她穿过青梅街道,走到门牌上写着梅里一丁目的地方时,她忽然感觉到自己身后似乎有脚步声。就算到了十一点,青梅街道上的车子长龙也依旧川流不息。当车子的队伍因为红灯而临时中断时,她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久美子停下脚步,扭头回望。 身后不见半个人影。后方的红绿灯上绿灯亮起,从新宿方向开来的车流接连而来。车子行驶的声音让她鼓起了勇气。 大概是听错了吧。又有谁会袭击我这样的人?只是有点神经过敏罢了。 她本想打辆车,但空车大多都在开往都心的对面车道上,她所在的这一侧上,全都是些载着乘客从新宿去往别地的出租车。都已经走到这里,她也顺着穿过街道到对面去了。久美子再次迈开了脚步。 虽然青梅街两侧坐落了不少的高楼和公寓,但除了便利店和营业到深夜的小吃店之外,都已经拉了卷帘门,街道包裹在一片漆黑之中。虽然一路上不停地与人擦肩而过,但当她在下一处拐角左转之后,路上就变得再看不到人影了。她的心里隐隐感到有些不安,于是甩开步子,急匆匆地往家里赶去。 背后的人影似乎已经不见,但当她来到梅里中央公园门前时,一阵恶意突然包裹住了她的全身。一种不明来由的不快感觉沿着背心向上爬来。她停下脚步,再次看了看身后。正好一辆出租车从身后驶来,在面朝公园的公寓门前停下了。对了,之前发生连续强奸杀人案的时候,这公寓里似乎也曾有人被杀。记得应该是个干不正当行业营生的女人。一个看似工薪族的男子从出租车里走了出来,迈着晃悠悠的步子,走进了那栋公寓里。 她轻轻嘀咕了句“我也太胆小了吧”,这正是一种希望通过声音来驱散心中恐惧的下意识的心理表征。 “哪儿有人嘛。我可真够笨的。” 出租车再次开动。看着红色的尾灯从青梅街道消失之后,久美子再次迈开了脚步。脚步越来越快,开始小跑了起来。身后的脚步声与她自己的脚步声重叠到了一块儿。她停下脚步时,身后的脚步也会跟着停下,但感觉似乎总会慢上半拍。有人在跟踪我。怎么办?这里离自家还有十分钟的路程。早知如此,还不如在青梅街道对面的车道上打辆车呢。哪怕绕个远道也无所谓了。 走进住宅区的正中央,身后那人的气息,再次消失得无影无踪。对方是在试探我吗?还是说,不过只是我神经过敏罢了? 胸口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她只得放慢自己前进的脚步。站在街灯下扭头回望,定睛凝视眼前的那片黑暗。相隔两盏街灯的灯光下,出现了一个骑着自行车的黑影。那是一个上身向着车龙头前倾,疾驰而过的黑色人影。少顷,自行车便来到了她的身旁。车上那个髙中生模样,一头褐发的少年虽然对她投来了好奇的目光,但随后便仿佛失去兴趣一样,倏然远去。 她向着自行车消失的方向迈开脚步。什么事都没发生,脚步声和气息全都消失无踪了。这一切,全都不过是她过于敏感的想象力编织出的幻听罢了。放慢步伐,呼吸着新鲜的晚风,再次迈开脚步。结束了一天工作之后的充实感,渐渐地侵蚀了她的心灵领域。 又走了五分钟,家就在她眼前两百米处的地方。下一处街角左转,之后再右转。只要稍稍再走几步,就到善福寺川公园的绿地了。 看到前方的公寓,身上的紧张感骤然松懈。抬头看看六楼的房间,灯亮着。 “啊,友也。” 他回来了。久美子是真心爱着友也的。可事情却总是事与愿违,令人心急如焚。齿轮一旦走岔了,就很难再让它恢复原状。一旦缺了齿,那么齿轮上的齿就会一个个崩落,变成难堪的圆形。自己已经站在了崩坏的边缘。 不。我不要这样。 一阵悲伤突然向她袭来。转眼间泪水夺眶而出,眼前一片婆娑朦胧。 随后的一瞬,那股猛烈的恶意再次包裹住了她的全身。如果恶意也能杀人的话,怙计她早就被砍得遍体鳞伤了。 当她感觉到危险,扭头回望的一瞬间,一样沉重的东西已经冲着她的后脑挥落而下。她条件反射似的闪开身去,攻击扑了个空,重重地砸在了她的脖颈上。即便如此,那沉重的一击也足以夺去她的意识了。 “友也,救救我。” 久美子趴在地上,向前伸出右手。幸福从指尖滑落而去。幸福,啊……失去意识的瞬间到来之前,她的脑海充满着莫名其妙的想法。

04

(五十岚友也) 久美子不在屋里。 三更半夜的,跑哪儿去了?自己居然一点不担心,究竟该说是可悲,还是该说可笑?不知道。就连这个什么也不知道的自己,也是那样让人感到难堪。总而言之,幸好妻子不在这里。我把包往饭厅的椅子上一放,从冰箱里拿出矿泉水来喝了两口。 刚从新宿喝过酒回来。找《周刊Topics》的佐竹俊一商谈过今后的题材,借酒装疯,话题终于跨入了私生活的范畴。我告诉佐竹说我的心已经不在老婆身上,总想着要和她离婚,佐竹反问我是不是和其他女人好上了。 “说是恋人,那倒也还没到那地步。” “那又是什么?” “相互间已经来往了大约十五年了。” “喂,你还想包小三啊?” “也不能这么说。” “可对方不是女人吗?”佐竹一脸的困惑。 “也不能完全就这样说啊。” “什么嘛!那到底是啥关系啊?” “可以说关系清楚,也可以说是柏拉图式的恋爱……” “喂,你又不是二十年前的那些个髙中生,还搞什么柏拉图式。如今这种化石,早都没人会提到了。”佐竹俊一苦笑着喝了口酒。 “我都没见过她,而且除了她人在名古屋,已经嫁人之外,对她可谓一无所知。” “哦?还电话诉衷肠哪?” “不,这事和性爱没半点关系的啦。不过就是电邮的bbr>..对象罢了。” “哦?就是这年头流行的网恋啥的。” “开始的时候是一通打错的电话。发现我们之间存在一定的共同兴趣之后,便开始在电话里聊了起来……” “对方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毎次都是她打过来。” “之后就顺应时代潮流,换成E-mail了啊?” “差不多吧。” “通过E-mail相互结识,见面之后就上教堂的例子倒也不在少数啊!” “是啊。每次遇到什么烦恼,我都会对她倾诉。说不定她甚至比我老婆还了解我呢。” “你还是算了吧。少和那些来路不明的少妇扯上关系。搞不好或许是男人来逗你玩儿呢。不是说还有些什么‘网络人妖’的吗?” “那不可能。打电话的时候我可是听得清清楚楚的。” 嘴上这么说,但我最后一次听美香说话也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依稀记得当时听她的声音似乎有些假嗓般的高亢。 “对方是怎么和你说的?” “嗯,她说怕会见光死,所以暂时先这样好了。” “她这话可没说错。你们不是已经交往了十多年了吗?当年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如今也已经是三十五了。嗯,照常识来看的话,那女的大概已经年过四十了吧。” “这倒不重要,我与她在精神面上的结合很强。” “你和你媳妇之间,真的无法挽回了吗?” “早就已经淡了。虽然久美子会主动接近,可我的心却……” “那是你太过任性了。” “失去舞的时候,是久美子填补了我内心的空虚。在这一点上,我虽然很感谢她,但对我而言,久美子终究只是舞的替代品。” “我倒是站在你老婆一边的。你还是再冷静一段时间吧。” 到头来,谈话始终没能找到交汇点,但我也充分认识到了自己的任性和恣意。久美子她举目无亲,可以依靠的人就只有我一个。之前因为妻子的怀孕,我们之间的关系也曾在一时间出现过转机,但最后却还是因为流产而无疾而终。 婚后的生活,并非是光靠同情就能维持下去的。 我打开电脑,检査了一下邮箱。 小谷美香有一封邮件。 我要出门一段时间。善待你的太太。 我给美香回了一封邮件。 我想见你。我喜欢你。我爱你。 不管佐竹再如何劝阻,我的心里还是喜欢美香。 虽然之前我也曾向美香表白过好多次,但对方却没有半点见面的意思。对方越是拒绝,我就越想见见。我们之间或许会见光死。但十多年的往来中,我们彼此之间应该已经是心有灵犀。刚关掉电脑,电话铃声就迫不及待般地响了起来。 肯定是久美子打来的。嫌恶与同情相互交混的感情渐渐充斥了我的心头:我手摁着听筒,稍稍等了片刻。要不就干脆不接,佯装不在?电话依旧执著地响个不停。 没办法。大概是要告诉说今晚要在外过夜,不回家睡了吧?又何必非打电话来不可?久美子这种奇怪的律己思维,实在是让人觉得气闷。 我并不恨妻子。问题在于,那股盘踞在我内心深处的对妻子的厌恶感。既不想见到她,也不想碰她。 然而当我拿起话筒来之后,电话里传出的却是男子紧切的嗓音。三更半夜的,莫不会是打错了?“是五十岚先生的府上吗?”对方问道。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对方声称自己是杉并警署的人。 “请问五十岚久美子女士是您的家人吧?” “她是我妻子。有什么事吗?” “您太太被人袭击了。” 我感觉胃里就像是炸开了锅一样。胃壁不停抽搐,反复地收缩膨胀。我拼命握住听筒,不让它从手中滑落。 “被,被人袭击了?” “对,地点是区内的成田东三丁目的善福川寺附近。” “那不就在我家旁边吗?” “幸好,没有伤及人命,现在她已经被送到阿佐谷的河北医院去了。” “她还有意识吗?” “意识清醒,却有些癫狂……我们是找您太太问来了电话,所以才打到您家里来的。” “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我飞奔出公寓,走进了一楼停车场的车里。河北医院我很熟。那家医院在阿佐谷站的北侧,坐在电车上也能看到。从青梅街道岔上中杉路,一路北上,不到十分钟就来到了医院门口。从夜间大门进人医院,找人问过病房,只见病房外一个身穿西装的中年男子正一脸严肃地和穿白大褂的医生说话。 听到我走来,两人不约而同地把脸转过来。 “我是五十岚。我妻子……” 三十出头的医生点了点头,瞟了病房一眼。 “已经给她打过镇静剂了,现在在休息。” “她的伤势如何?” “过上两个星期大概就能痊愈。脖颈被人用钝器击伤,不过似乎并未骨折。一些跌打伤,暂时先观察一段时间吧。” “谢谢。” 我刚低下头,另一人便开了口。此人是杉并署的刑警。 “似乎是个路匪。幸好当时有人看到,袭击她的人就逃走了。” “是这么回事啊?我就说她今天怎么回家这么晚。” 据刑警说,现场是在公寓附近数百米的地方,对方正打算把我妻子拖进公园的树丛里去。当时恰巧有个回家路上的工薪族路过,大叫了一声“住手”,袭击者便逃走了。 “是个男人吗?” “据说那男人一身黑衣,飞快地朝着五日市街道逃走了。那位目击者半途上放弃了追踪,解救了您的太太。之后就立刻用手机找来了救护车。” “这样啊。” “目击者说他当时觉得有些奇怪。问您心里有没有什么头绪?”刑警翻起眼睛来看着我。 “有些奇怪?” “说是当时凶手说了句‘让你知道点儿厉害’。您太太平日有没有得罪过谁?” “不清楚,我想应该没有吧。”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我竟对自己妻子的私生活几乎一无所知,这不禁让我哑然失语。不只不了解,说是不想去了解还更加恰当一些。妻子出身静冈县的滨松市,自幼丧母,父亲也在她念髙中的时候去世,如今已是到了举目无亲的地步。我所知道的情况,也就仅止于此了。婚礼时也只是请了久美子的叔母夫妻、室友和高中同学等寥寥数人。 “那您自己是否做过什么招人记恨的事呢?”刑警的眼中散发着光芒。 “我吗?” 听过刑警的话,我脑海中能够想到的,也就只有河原辉男的那事了。不过我想,这种事应该是不会发生的吧? “有头绪吗?”或许是看到我的脸色变了,刑警的声音变得更加尖锐。 “啊,不,没有。” 嘴上这么说,但我的心里却在揣测着河原。之所以会如此,全都是因为我曾在网上看到那个名为“优子突然消失”的主页上,对河原辉男的那些记述的缘故。半夜之中,河原从外边侵入了自家公寓二楼的房间,之后屋里便传出了女子惨叫的声音。第二天早晨,其妻郁江便没有去公司上班。 虽然“河原辉男被害者会”对河原毎天的行动进行了一一的详细记述,其执著与其说是鬼气逼人,倒不如说已经到了有些异常的地步,但河原自己的那些怪异行为,也的确令人感觉有些毛骨悚然。究竟是什么原因,驱使他搞出了这样的行为来?明明就是回自己家,为什么还要搞得就像强盗进屋似的?而且当时其妻甚至还惊呼惨叫了起来。 而四天之后,我妻子久美子就在深夜的街道遭遇了袭击。如果警方得知了此事的话,那他们就必定会盯上河原。因为就连我自己,也下意识地开始怀疑起两件事间是否存在关联了。 让你知道点儿厉害。这话里明显带有几分报复的味道。对方要报复久美子什么?还是说,对方是要把对我的恨意发泄到妻子久美子头上去,借此来杀鸡儆猴? “我和妻子都从未做过什么招人记恨的事。” 我强压着内心的疑虑,斩钉截铁地回答。不管两者之间暗中存在着怎样的联系,现阶段都很难把事情说清,所以也不应该立刻就把事情扯到河原的头上。 “您问完了吧?”说着,我瞅了一眼病房,“我想去看看我妻子。” “好了。一旦搜查有所进展,我们就会联系您的。” 刑警没有再继续阻拦,我推开单人病房的房门,跨进了屋里。久美子从脖颈到头部都缠着白色的绷带,头朝窗户躺着。 我叫了声“久美子”,可她却没有回应。绕到床对面看了看久美子的脸,我才发现她已经闭目睡着了。 “已经给她打过镇静剂和止痛剂了。” 听医生说没必要整天陪护,我的心里松了口气。为什么会松了口气?究竟是因为妻子的伤势并不像想象的那样重,还是因为不需要整日陪在她身旁?我无法判断。大概两者都有吧。 回到家里,冲过澡后我就立刻躺下了。八点起床,随便胡乱吃些早餐,带上给久美子换洗的衣服,我便再次前往了医院。 妻子已经醒来,起身坐在了病床上。头上的绷带看起来让人感觉心疼。 “喂,就这么爬起来,不会有事吧?” “让你担心了,真是抱歉。” 妻子的嘴角边浮现起孱弱的微笑,刚刚还在吃早餐呢。状况似乎并不像看起来那样糟。 “你还是躺下更好些吧?” 我把手搭到久美子肩上,让她躺在床上。她的身体竟已变得如此之轻,让我不由得吃了一惊。对自己瞒着妻子,心中暗恋小谷美香的事,我不禁感到了一丝愧疚。 “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也不大清楚,只觉得似乎有人跟踪我,后来我看来到了公寓附近,刚一大意,就让人给袭击了。” “似乎并非只是个单纯的路匪啊。” “不是路匪?” “那人当时不是还说了句‘让你知道点儿厉害’的吗?幸好当时有个恰巧也住同一公寓的人回去,如若不然,或许会出大事的。” 妻子的目光开始奇怪地颤动。大概是因为想要仰天躺着,翻身时碰到了脖颈的缘故,只听她轻轻呻吟了一声。 “可我却一点儿都不记得。为什么要袭击我?我的心里是一点儿头绪都没有啊。” “那么晚才回家,你干吗去了啊?” “校订的事嘛。”说着,久美子的脸色突然一变,“啊,不好,原稿呢?” “是不是这个?”我拿起放在枕边折叠椅上的茶色信封,从里面抽出了校样。 “啊,就是它。我倒无所谓,可要是把这东西弄丢了,那可就信用尽失了啊。”看到校样,久美子的脸上露出了放心的表情。 “包和钱包似乎都没事。那就是说,对方明显不是为了钱而这么干的。” “是啊。莫不会是把我和其他人搞混了?”久美子偷偷看了我一眼,目光中仿佛在倾诉着些什么。 “丑话说在前,我可没这么干过。”我突然火了起来,声音也随之变得粗暴。 “我不是这意思啦。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但愿这事与河原辉男那头没有关系。”久美子略带疲惫地轻叹了口气? “怎么可能会有关系嘛。我可是曾经支持过河原的人哦。他又怎么可能会怨恨我?” “我只是随口说说罢了。既然你觉得没有关系,大概也就没什么关系吧。”她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哭腔。 “你这话可说得有些不中听啊?你觉得是因为我,你才遇上这事的?” “没有啦。你别瞎猜。” “我可没瞎猜。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我的嗓音变得高亢起来。虽然我自己也想控制一下情绪,结果却失败了。 “别说了啦。”久美子打断了我的话,“为了这种事争吵,又有什么意义?我很快就能出院了,用不着你担心。” “行。那我就回去了。知道什么时候能出院的话,告诉我一声。” “我会的。” 我向着门口走去,内心陷入了一种自我厌恶的情绪之中。是我不对。我不该揪着她的话不放,出口伤人的。妻子才刚刚脱险,我应该说两句慰藉的话才是。 我的手刚握上门把,就听身后的她说:“对不起,是我不好。”我没有回头。 “不,是我不对。”嘴上这么说,可或许道歉时又会变得各执一词,“我还会来的。需要换洗的衣服时,就给我打电话吧。” “谢谢。我……” 不等妻子说完,我已走出病房,关上了房门。 寄件人:五十岚友也 邮件名:我想见你小谷美香 我妻子被路匪袭击了。幸好伤势不重,但我却又和她吵了一架。我也知道是自己不对,可我却忍不住,说了些本不该说的话。我感觉自己真是个负心汉,没面目见人。 我总觉得这次的事似乎与我有关。或许妻子她也是因为我,才被人袭击了的。舞那时候也是如此,如今就连久美子也……我这人英非是灾星转世? 我想见你。我要把自己的心意告知于你。写下这些话,或许你会质问我,究竟要让自己的妻子有多不幸,我才肯罢休。但我真的已经受够了。我决定和久美子离婚。我想见你,见到你。如果你能听我当面诉说的话,我会感激不尽?

05

气象厅的天气预报说,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直到夏天来临前,天气都会较为阴冷,阴雨连绵。然而河原辉男却向来认为,长期预报这类东西根本就作不得准。在拘留所时,凭借空气的气味、肌肤的感觉,他就能大致预测出来一周内天气的大致走势。隐隐刺痛的风湿,也能大体成为测量湿度的参考。 带着在便利店花了三百五十日元买来的透明塑料伞来到公司,女同事远山敏子冲着河原笑了笑。 “今天有雨吗?河原先生。太阳不是挂在天上的吗?” 笑的时候,远山总会露出牙龈来,感觉就像是故意在让人看她那颗闪亮的金牙似的。远山年纪五十五六,据说已经有两个孙子了。 今天是河原在这里上班的第三天。 “今天天气晴转多云,傍晚时或许会下一场阵雨。” 冷冰冰地丢下这么句话,河原便拿起水桶和拖把,走进了电梯里。身材矮胖的远山敏子也连跑带赶地冲进了电梯。 “你以前是哪儿的啊?看你的模样,应该还有点学问似的。以前你是在学校里当老师的吗?” “嗯,差不多吧。每天都在学习。预测天气就是我每天唯一的乐趣。” 如果让这个好奇心旺盛的女人知道河原的来历,她究竟会露出怎样的一副表情来呢?这事倒是挺令人期待的。就算她不看报不听新闻,迟早一天也会有人在她面前提起河原的真实身份的。虽然自己其实也没啥学问,但念小学时,语文这科倒也还拿过几次高分。记得有一次作文还上了町里的文集,题目是《我的妈妈》。他强忍着内心的苦笑。 “你这样的人,到这儿来真是可惜了啊。” “老实说,我是让人给逼来的。” “哦?不会是欠了人钱吧?无抵押贷款?”远山敏子哈哈一笑,“再不然就是工厂倒闭,连夜出逃?” “差不多吧。连夜逃到东京来了。” 来到顶层六楼,他在杂物间的水管上打满一桶水,蘸湿了拖把。拧干拖把,从同一层楼的一端一直拖到另外一端。之后再反方向沿相邻的一列拖回去。然后,再顺着楼梯一级一级往下拖。厕所的话,就只能打扫一下男厕了。如果让一个男的去打扫女厕的话,那非得闹出不少问题来,所以女厕就由远山敏子一手包办了。 工作时间是从上午九点到下午五点,中途有一个小时的午餐休息时间。这样的工作,从体力上来说也还没到让人吃不消的地步。这全都是经由河原支援会的笹冈良三给介绍的。笹冈也和他说过,体力活的话有的是,但河原自己却没有胜任其他工作的自信。拒绝了道路和施工现场的工作之后,首先考虑的就是清扫大楼的工作了。虽然薪酬不高,但也足够自己喝酒用了。 “你有老婆没?” 远山敏子就喜欢搬弄是非,趁着午休的时候,她向河原问道。不出一个星期,估计自己的所有事都得让她打听去了不可。这样感觉倒也挺有意思的。等她知道自己就是那个无罪释放的河原辉男时,那就让她自己放弃打听那些有关监狱的事好了。一想到这一点,河原总会莫名地感到好笑。 “哎呀,我是不是问了什么不该问的啊?” 这还是头一次看到远山敏子皱眉呢。她这人就只许自己笑,别人一笑,她似乎就会心里不痛快。 “不是的,我只是想起了些好笑的事来罢了。” “嗯?你老婆是干啥的?” “公司职员。” “哎?是吗?那你们有孩子吗?” “没。我们才刚结婚不久。” “啊,那是二婚吧?” “差不多吧。好了,还有啥要问的没?” 河原起身去打扫厕所。离开监狱,一心扑在工作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倒也不失为一件乐事。那一天,直到远山敏子说“河原先生,到下班时间了”之前,他都一直在与拖把搏斗。 “你这样拼命干活的话,今后可会吃不消的。”远山敏子冲着他的背影说。 “没事儿,干过工作之后的酒,喝起来才香啊。” “啊,是吗?和你老婆小酌一番吗?” “我老婆回家很晚的。” “哎?是吗?” 远山敏子瞪圆的双眼中充满了好奇。河原并没有理会她,而是站在玄关口,眼望门外。 “远山女士,你看,让我说中了吧?” 道过别后,他便径自离开了上班的地方。门外下着瓢泼大雨,就连一寸之外的地方都难以看清。河原打着他的塑料伞,顶着傍晚的阵雨,向车站前那家名为“千两”的酒馆走去。他的脑子里,想的已经全是装满冰啤的酒杯了。

06

“河原,你老婆还好吧?” 笹冈良三往杯子里倒上烧酒,用指头夹了两块冰放进杯中,拿勺子撹了搅。河原和他此刻正坐在“namaste”街对面的一家民艺风格的小酒馆里。店里的装潢摆设全都是乡下农家的风格,每间屋子之间都隔着拉门,各成一室。喇叭里放送着津轻的民谣,反而更加适合谈论一些隐秘的话题。虽然柜台边也设有一些供单独前来的酒客坐的位置,但那边却早已是人满为患。 “她回娘家去了。”接过笹冈手中的杯子,河原辉男轻轻啜了一口。 “你就别对我撒这种一眼就能看破的谎了。”笹冈的脸上表情僵硬。 五点下班,刚走出大楼的正门玄关,河原就见笹冈一脸严肃地靠在人行道的栏杆边,听他说有事要和自己聊聊,先找个地方去喝上两盅,河原的心里就开始感觉到有些不安,默默地跟着笹冈来到了这里。直到落了座,笹冈脸上的僵硬表情也一直不曾有过丝毫改变。 “你就别再对我遮遮掩掩的了。作为你的监督者,我必须知道你目前的情况。” “嗯。”河原把杯子凑到嘴边。虽然他也很想仰头一饮而尽,但只要一抬头,自己的目光就会和笹冈的视线对上。无奈之下,河原只好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啜酒。 “听好,可别忘了,这世上可是有很多人看不惯你的。” “我知道。” 河原害怕与笹閃良三打交道。只要他一站在面前,河原就会感到自己仿佛是一只被蛇盯上的青眭一样,全身麻痹。他在他自己店里时,给人的感觉倒也挺像个商人,精打细算的,可在他那些小心谨慎的话语之中,却不时会闪现出他那令人畏惧的一面来。与当时审问拷打的高山刑警不同,他既不是黑社会,也不是杀人犯。就算是在拘留所里,也是见不到他这样的人的。从不动用暴力,却有种从精神上不断威逼人的恐惧感。如果打起来的话,从体力上看应该会是河原占优,用不了几下就能让他乖乖求饶,但河原的心里却不可能有这种想法。面对笹冈时,他就只能惟命是从。 “你到底听明白了几分?我还真是有些担心呢。” 听对方这么一说,河原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作答了。 “河原,你和你老婆之间,相处得还好吗?” “嗯,还行。”河原含糊其辞。 “你是二婚了吧?” “对。” “你前妻呢?” “离婚很久了,早就音讯不通了。” “为什么要离婚?” “性格不合。” “你有没有对你老婆胡来过?” 这话听起来就像是在审犯人似的。河原的脸刷地一下就拉长了。 “没这回事。虽然有时也会有些小吵小闹,但一向都是些口头上的争执。” “是吗?那我再问你一件事。”笹冈从桌子上方探出身来,盯着河原的眼睛,“你有没有在半夜里潜入自家的公寓,对你老婆做些什么?” 笹冈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令河原哑然失语。连他自己也能感觉到自己目光中的那份恐慌。 “哦,看来你自己心里有数了啊?”笹冈鼻下的胡须虽然能让人感到几分喜感,但他的目光之中,,却带着一丝纠弹河原的异样光芒,“你的一举一动,我全都了如指掌。我今天找你来,就是问你这事的。” “了如指掌?”河原根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了如指掌是什么意思?” “不光是我,很多人都知道你在干些什么。” “我不明白你这话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你的情况让人传到了互联网上,四处散播。凡是有电脑,可以上网的人,无论是谁,都能轻易地査知你的行动。”笹冈从夹克衫的内兜里掏出一张折得很小的纸条,隔着桌子抛给了河原,“你先看看这个吧。” 河原战战兢兢地拿起纸条,展开来看了看。看过那些印在白纸上的文字之后,河原只觉得眼前一阵发白。纸条上分开条款,一件一件地记录着他的每一项活动。尤其是喝醉之后潜入自家公寓二楼的那段,描写得极为生动。 “这是事务所的侦探搞的吗?” “不是。”笹冈的语调无比严厉,“这上边写的都是实情吧?” “嗯,差不多吧。” “你这蠢驴,干吗搞出这种事来?” 面对笹冈的指责,河原大受打击。以前在监狱里时,有个狱友就是名古屋出身的。虽然那人平日里都说的是普通话,可一旦发起火来,就会大骂“蠢驴”。“中日的那群蠢驴,竟输给了巨人”“看守那头蠢驴……” 或许笹冈也是名古屋出身的吧。竟然骂出了“蠢驴”,足见他心里有多恼火。 “我只是想吓唬吓唬郁江罢了。纯粹就是一场恶作剧。” “没见过比你更蠢的了。”笹冈一脸不快地皱起眉头,嘴里含着冰块,嘎吱嘎吱地嚼个不停,“你这头蠢驴!” “或许是因为我当时喝高了点儿,太过放松的缘故吧。” “半夜三更的,你在街上闲晃些什么?” “我就是想醒醒酒罢了。” “你就不知道,半夜里在街上闲晃,是会让人起疑心的吗?” “对不起,今后我会注意的。” “你这也太过轻率了吧?就算你现在已经无罪开释了,这世上也照样有大把的人不愿接受事实的啊。众人全都盯着你呢。你只要稍有不慎,他们就会舔着舌头,把你扔进猪圈里去的。你怎么就一点儿都不明白自己的处境啊?” 笹冈满面怒容地嚼碎了杯子里的冰块。河原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 “对不起。” “说不定警方至今还在监视着你呢。尤其是前不久发生了那种事之后。” “哪种事?” “你这人也真够迟钝的。五十岚久美子的事啊。五十岚的妻子被人袭击了,警方又怎么可能会坐视不管?” “可我根本就没有袭击五十岚先生之妻的动机啊?五十岚先生是我的恩人,我怎么可能会去袭击他的妻子?” “你能证明那天你不在场吗?” “证明我不在场?” “对。五十岚久美子遭到袭击的时候,你人在哪里?在干什么?”笹冈用手指着《河原辉男的一天》中五月十五日的那一条,“看好,上边分明写着,凌晨一时许,你行踪不明。那个一路追踪你的人把你给跟丢了。你那天是凌晨两点到家的,也就是说,你缺少那天晚上九点到两点的不在场证明。你明不明白,这张纸如果落到警察手里的话,你可就麻烦了。搞不好,警方或许已经知道了呢。” “当时我在另一家酒馆里喝酒。” 河原狼狈不已,只得随口编了个借口。如果说自己当时在街上闲逛,想醒醒酒的话,估计就会让人误解的。 “店名叫什么?”笹冈翻起了眼睛。 “我忘了。” “喂,你以为警察会听信你这种话吗?水泽舞被杀之后,你不是已经吃了不少苦头了吗?”笹冈用食指指着河原的鼻尖说。 “这话倒是没错。” “要是你胡乱编个酒馆名字,让人给查到了的话,那可就麻烦大了。” “我知道。我说。”河原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老实说,当时我在新宿的风月场所里玩儿呢。” “店名叫什么?” “我不知道,只知道地点是歌舞伎町。” “我说,你能不能编个像样点儿的谎话?” “我没说谎,是真的。” “是吗?好吧,我相信你了。”笹冈往空杯子里放上冰杯,倒入烧酒,“河原,换个话题吧。你……” “什,什么?”笹冈再次变回郑重的语调,令河原有种不祥的预感。 “水泽舞是不是你杀的?” “干吗突然问起这事儿来?审判的时候不是已经下了无罪判决了吗?”笹冈不屑地哼了一声。 “这事我很清楚。但审判的结果却未必就一定是事实真相。” “这话什么意思?你怀疑是我杀了水泽舞?” “咱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就算你真的下手杀害过水泽舞或者其他女性,你也可以对我实话实说。有关杀害水泽舞的事,出于一案不二审的原则,其结果已经是不可更改的了。就算你真的是凶手,检察官也是无法再对你发出起诉的了。” “你胡说些什么呢。”河原的心底涌起一股怒火,“笹冈先生,你不是支援我的那什么会的会长吗?身为会长的你,反而怀疑起我来了?” “你别激动,河原。杀人没杀人,与审判是没有半点关系的。有关这一点,还请你不要误解。” “那你干吗要支援我?”对方居然怀疑起了自己的清白,这让河原震怒不已。 “这个嘛,自然是因为看不惯警方滥用职权、屈打成招的那种做法啦。我实在是不能听任他们用那种近代以前的做法,来从罪犯口中套取口供。河原,我之所以会决定支援你,那是因为当时那事是个控诉代用监狱不当性的绝好机会。在对你的案件进行审理的时候,同时也展开着对我们同伴的审判。当时同伴也曾提议说,是不是该把你排除到对象之外去。我能成为支援会的会长,那是因为你住的地方离我家很近,我曾在身边经历过那起连续杀人案。” “笹冈先生,那事不是我干的。我没有杀过人。” 笹冈盯着河原的眼睛。河原拼命忍着想要闭眼的冲动,反盯着笹冈,甚至连眼珠子都快痉挛了。 “请你相信我。” “好,我知道了。我相信你。你没有杀人。水泽舞是被其他人杀掉的。我明白了。”笹冈换用抚慰一样的语调说,“不说这个了。喝酒。” 他往河原的杯子里倒上烧酒。 “听好,你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言行,设法证明你当时并不在场。只要你自己做好了,就不怕警方随意对你下手的。我也会支援你的,你也加油啊。” “是,那就多多有劳了。” 笹冈虽然是个让人摸不透脑子里在想什么的人,但眼下河原可以依靠的人也就只有他一个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河原,你老婆最近还好吧?” 笹冈抬起头来,再次用犀利的目光望着河原。他究竟要试探到什么时候才肯罢休?这也是一种精神上的拷问。如果他是警察的话,河原真不知自己能够撑得了多久。要与他为敌,后果不堪设想。 “我说了,她回娘家去了。” “不是说,她连假都没向公司请过的吗?” “也不能算没请吧。她的公司打电话来的时候,我也跟他们说明过情况了。” “你这话当真?” “当真。” “那你老婆不在乡下这事又如何解释?我已经查明,你老婆在乡下根本就没亲戚的。” “肯定是上过坟后,出门旅行去了啦。” “警方会相信你这番话吗?” “不信我也没办法。她的事,我向来都不大清楚的。毕竟我和她才一起过了一个月的日子。” “你们夫妻俩有没有吵过架?” “谁家不会有点小吵小闹的?说是夫妻,毕竟也不是自己啊。” “你动过手没有?” “你是说家庭暴力?” “对。” “说没有的话,那就是在撒谎了。有过那么几回吧。” “蠢驴!半夜三更的,你从外边潜入屋里,究竟都干了些什么?有人说还听到了惨叫声。” 笹冈太阳穴上的青筋不停地抽动着。河原不由得缩起了肚子。 “我是想吓唬吓唬郁江。结果没想到她却吃惊不小,吵闹了起来。” “那不是明摆着的吗?毕竟你当时是从窗户进屋的啊。看到这里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把你老婆杀了呢。” “怎么可能?不会啦。不过我这恶作剧倒也确实过分了点儿。”河原摇了摇头,笑了起来。发现自己实在叫得太过大声之后,他又连忙看了看周围。似乎并没有人听到。 “其实啊,郁江似乎很不爽这事,第二天就离开家了。” “那你怎么知道她回乡下去了?” “反正就那么回事儿呗。” “唉,还离家出走啊。”眼看烧酒瓶子已经空了,笹冈也没有再要,而是站起了身,“不早了,走吧。” “啊?” “如果警方找你问话,你就把刚才说的那些告诉他们。要是你上次在我店里行窃的那种事让他们撞见的话,他们肯定会揪住你不放的。” “笹冈先生,当时我并不是想行窃,只是想先赊下账啦。” “你就别再找借口了。我全都知道。” 笹冈抓起河原的两条胳膊,手指用力捏紧。 “好痛。你干吗?” “你听好,别在我面前撒谎。不管在谁看来,那都是在行窃。如果不是我给你打圆场的话,你早让高山拽走了。” “我知道了。我再也不会那样做了。” 河原低垂着头,就像是个搞恶作剧时让人给撞见的小学生一样。喝下去的酒醒了一半,嘴里涌上了一股苦涩的滋味。 十点过后,两人离开了酒馆。在店门口和笹冈道过别,河原向着公寓走去。他肚子里的怒火不停地翻滚着。畜生,每个人他妈的都在监视我。这样子,和待在拘留所里有什么区别?每走一步,心中的愤怒电压就会增髙一伏特。 到底是谁在监视我?河原不停地思索着。虽然我也不了解什么互联网,但那家伙的手段也真够阴险的。 估计不会是警察。就算他们再阴险,也不会用这种蹩脚的办法来散布信息的。如此一来,莫非是被害者会的那些家伙写的?可恶,肯定是他们干的好事。 “畜生,把我当成什么了!”河原恨恨地朝路边啐了口唾沫,爬上了公寓的楼梯,“可恶,回家去重新再喝。” 他的脑袋就如同烧沸的茶壶一般,根本就没有留意到聚集到他啐出的那口唾沫旁的无数身影。就算留意到了,估计他也想象不出他们在干什么。

07

在高山忠义看来,在河原辉男公寓前的路上采集河原唾液的警察的身影是那样地可靠,他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人影之中,同样也有高山后辈的身影。 警方必定是因五十岚久美子遭暴事件,对河原展开了秘密调査。犯罪现场残留有罪犯的物品,作为判定用的材料,需要一些河原的唾液。作为证据,采用DNA鉴定这种尖端技术,这样做是否妥当,刑警高山不得而知。但如果能更早些采用的话,或许河原早就成为杀害水泽舞的凶手了。在日本,首次采用DNA鉴定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之后的事,感觉似乎晚了十年。 但不管怎么说,在高山看来,河原辉男都绝非无辜。对于河原之妻突然失踪一事,高山也总觉得事有蹊跷。连假都没向公司请便无故旷工,因此高山坚信,她一定是被卷入到犯罪之中去了。 这么长时间了,要说是去旅游,感觉也让人有些难以置信。如果说是两口子吵了一架,妻子负气出走的话,租借公寓的妻子出门,而白吃白住的丈夫却留在家里,这样的事似乎也有些说不过去。 就连记录《河原辉男的一天》的人,也没有看到河原郁江出走的瞬间。髙山自己也曾到这栋公寓来过好几次,也一直没能看到河原郁江的身影。 由这些迹象引导出的结论,那就是:河原郁江并未离开过公寓。此事必须得亲眼确认一下才行。虽然高山并不清楚警方是否已经对此起了疑心,但如果起了疑心的话,他们应该已经闯入河原的公寓调查过了才对。只是对方既无嫌疑,上头也没有下达逮捕令,擅闯民宅是违反法律的。如果他们的这种违法行为让笹冈良三这类的人权主义者撞见的话,那岂不是成了他们大肆宣扬的攻击材料了? 既然如此,干脆就由我来闯入河原的公寓去一探究竟吧。虽然之前我也曾经当过警察,可如今我却早已退休,就只是个彻头彻尾的闲人了。就算让人发现,被处以不法侵入民宅的处罚,也只要说自己是误闯的,警方大概就会酌情减刑的吧。 高山决心看准时机,探一探河原公寓的究竟。河原白天的时候会到阿佐谷站前的大楼里去打扫卫生,趁这机会的话,想要闯入也并非难事。 “嗯,今天就暂且先回去吧。” 对于他这个退休之后整日无所事事的人来说,这倒也是个体现自我价值的难得机会。该死的河原,非得让你知道点儿厉害不可。 “刑警之魂,至今依旧未消啊。” 髙山坐上从阿佐谷站开往涩谷的末班公车,踏上了回家的路。兴奋的情绪,一直持续到了回到位于蚕丝之森公园背后的家里。

08

河原辉男的行动越来越让人起疑了。 对濑户田光弘而言,河原辉男是杀女仇人。直到现在,他也依旧认定凶手只可能是河原。看到近来河原的行动,他的信念也变得越发的坚定了。因为濑户田在私立学校里当老师,白天无法行动,所以这段期间,就只能让同居的樋口佳代去监视河原了。尽管如此,想要一整天都盯着河原,却也并非容易的事,而且也不能总让女性去冒险。为此,他出钱雇了些人,每天严密监视河原的一举一动。其中的一人是和河原一起上班的那个扫卫生的女人,另一个则是个以髙架桥墩为家的流浪汉。 就他们从河原口中打听到的情况来看,似乎也没有太多可疑之处。每天下班之后,濑户田都会和他们见上一面,让他们逐一向自己报告河原当天的行动。 除此之外,濑户田还匿名给前刑警高山,纪实文学作家五十岚友也和河原支援者笹冈良三递送了《河原辉男的一天》,借此来间接地向河原施压。 尽管存在河原突然加强戒备的危险,但他却必定会沾上罪行的。河原是个不袭击女人就浑身痒痒的人。那家伙的下半身在袭击并征服了女人之后就会得到快感。濑户田甚至怀疑,或许河原就是这样杀害了妻子郁江的。 河原的妻子近来一直都未曾露过面,这一点实在让人感觉有些蹊跷。之所以一直不露面,那是因为河原郁江已经死了。肯定是这样的。这天夜里也同样,看到河原已经回到家里,濑户田也转身回家去了。他跨上停在河原住的公寓旁空地上的自行车,沿着早稻田路的人行道一路狂飙。在高圆寺的稻荷路上右拐,从只剩下便利店还在营业的路上飞驰而过。就算到了这时候,街上也能零星看到些年轻人的身影。大概是些去看音乐家现场演出的人吧。 回到公寓,濑户田把车停在公寓下的自行车棚,上了两道车锁。就在他顺着铁制的楼梯上搂,准备打开房门时,就听楼下传来了奇怪的响声。莫非是让人跟踪了?不大可能吧。 近来自行车丢失事件不少,估计是那类的声音吧。只听有人惊叫一声,之后便传来“啊,吓死我了”的声音。 “怎么,是你啊?”樋口佳代手捂胸口,喘息不止。 “我正打算看看是不是你回来了呢。结果却突然有人冲我说话,吓了我一跳。” “抱歉,我刚回来。你呢?” “是吗?我去见了个朋友,所以回来晚了。” “好了,还是先进屋吧。” 濑户田把手放在佳代肩上,催促着她上楼。公寓是2DK的构造,每人各住一间房。独生女优子遇害之后,濑户田来到东京,在女儿住的公寓附近租了间房。因为他坚信河原辉男就是凶手,所以他创建了一个被害者会,呼吁被害者的父母亲人们都来参加。而对此表示赞同的人,就是同样也失去了女儿的樋口佳代。在失去女儿这一点上,濑户田与佳代的遭遇处境都颇为相似。佳代来到东京后,没过多久,便与共同行动的濑户田同居。当时濑户田住的地方实在难以住下两个人,于是便搬到了与之前所住公寓相邻的这套2DK公寓。 佳代并未入籍。佳代的理由是说,如果自己改姓了濑户田的话,那么死去的女儿就无家可归了,而濑户田自己对这一点也不是那样执著。同样身世的男女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相互帮助,相互鼓励。还有,为了将杀害他们各自女儿的河原辉男再次交到警察手里而齐心协力。如今河原受到不当判决而无罪开释,眼下正是最为关键的时刻。 “警方似乎正在秘密调查河原。” “是因为五十岚久美子的那件案子吧?” “而且河原的老婆也离奇失踪了。情况变得越来越有意思了啊。” 濑户田走进自己房里,佳代紧随其后。桌上放着台电脑,接下来他们就准备往主页里写上河原辉男一整天的活动了。他们的活动,就是动员各种各样的人,围着河原辉男打转,最后把河原逼上绝境。他们就像是把河原给堵截进狭小陷阱的猎犬,而最后给予河原致命一击的并非他们,而是警察。如果合法的道路走不通的话,那么他们就会自己动手,干掉猎物。濑户田早已下定了与河原拼个你死我活的决心。 检查一下寄给濑户田的邮件。其中的两封是读者写来的勉励邮件,让濑户田再接再厉。看过这样的邮件,倒也感觉颇为振奋人心。但其中也不免会夹杂一些指责揶揄的邮件。 对每一封来信,濑户田都会一一回复。尤其在看到后者时,濑户田往往都会以一句“您是否有过被人以暴力夺去子女生命的经历”开头,恳切地向对方说明被害者会的活动宗旨。 今天的来信当中,有一封是来自笹冈良三的。 阁下的主页,我已细细拜读。但《河原辉男的一天。》这样的东西,感觉实在是搞得有些过火了。阁下的女儿遭人杀害,对于这一点,我深表同情。但当时法庭却并未因此向河原辉男发出起诉,起诉的罪行,就只是杀害水泽舞的那件案子。更何况,法庭最终已对他下达了无罪判决。针对河原的这种活动,分明就是对人权的无视与践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甚至就是狡作阴险。请阁下立刻中止这样的煽动行为。 如果用日本的服务器开设主页的话,这种对个人有所中伤的页面肯定会被删除,因此,濑户田选择了从不对内容加以干涉的美国服务器。 濑户田默念着“自由国度美国万岁”,顺手删掉笹冈的来信,并当场回复了一封邮件。 心爱的子女遭人杀害,我们不过只是在做一些理所当然的活动罢了。与其投靠宗教,自杀以求解脱,我们宁可选择继续告发罪犯的道路。签冈先生,你们难道就不是在为了坚持自己的主张而利用河原吗?对你们而言,河原有罪无罪并不重要。河原对你们来说,就只是用来宣传自己的一件道具罢了。今后,我们依旧会坚持活动,让世人全都明白事情真相的。 接着,濑户田便开始动手撰写起了当天的《河原辉男的一天》来。

09

(五十嵐友也) 遇袭的十天后,久美子出院了。经过各种细致的检查,并未发现有任何异常情况,因此出院的时间也比预想的要早上一些。警方非但没能抓获罪犯,甚至就连线索也未能查到一条。也不知他们是从哪里得知我们夫妻之间关系淡漠的,刚开始的时候,他们甚至怀疑到了我头上。当然了,这样的怀疑立刻就不攻自破了。 出院手续是在周日上午办理的。因为行李就只是些衣物和洗漱用具,所以事情倒也不算复杂。三天前,久美子的病房就搬进了六人间里,与住在同一间病房的患者和护士们打过招呼之后,我陪着她离开了医院。 “你是不是长胖了?”我打开停放在停车场上的车子的车门。 “有一点儿吧。这几天都没怎么活动过。” “不过幸好没什么大碍啊。”沿着中杉路往南,车子开上了青梅街道,“去吃个饭吧?” “我没什么胃口,不必了。”副驾驶座上的久美子似乎没什么兴趣。 “好吧,那我就一路开回家去了。” 在公寓背后的停车场上停好车子,刚上二楼,就撞见了一个我们未曾料想到的人。首先发现那人的,是妻子久美子。 “哎?”说完,她的脚步就如同僵住了一样,停在了电梯厅前。我们的房间是在出了电梯的第三间,只见一个男子靠门站着。听到电梯门开启的声音,男子扭头把目光投向了我们。是河原辉男。 “这不是河原先生吗?” 听我叫了一声,河原辉男说了声“你们好”,用手挠了挠他蓬乱的头发,面带微笑地向我们走了过来。皱巴巴的裤子无力地聋拉着,身上的白色POLO衫似乎也已经穿了好几天,胸口上沽着食物留下的黄色污渍。河原脚步蹒跚,一眼就能看出他已经喝醉了。 “这人是干吗的呀?” 久美子皱起了眉。河原迈着蹒跚的脚步,走到了我们面前。 “你有什么事吗?河原先生。” “我有些话想和你说。你现在方便吗?”河原口齿不清地说。一股酒味儿扑鼻而来。 “我老婆才刚出院,今天有些疲累,改天再聊行吗?”我委婉地拒绝了河原,轻轻拍了下久美子的肩头,说,“你先回屋里去吧。”久美子一脸不快地向屋里走去,河原醉眼惺忪地看了她一眼。 “你,你是他太太吧?” 见河原想找久美子说话,我连忙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臂。 “我们去找个地方,边喝边聊吧?” 我生怕喝醉的河原纠缠我妻子,于是硬拽着他的胳臂,把他拖进了电梯。回头一看,只见久美子一脸害怕地呆站在原地。我连推带揉地把河原拽进了电梯。 “你找我到底什么事?” 我对河原的粗野无礼感到有些烦火。河原的模样,与十四年前我和水泽舞在他公寓外遇见他时,基本就没什么变化。看上去就像是在破罐子破摔,无论怎样都无所谓似的。 来到五日市街道,我们走进了一家临街的咖啡馆,在临窗的桌旁对面坐下。服务生端上水来,还不等点过酒水,河原便已将杯里的水一饮而尽,呼地重重出了口气。他用手擦去嘴角的水珠,微微一笑,找服务生要了一杯冰咖啡。 “那女士是你太太吧?” “对。”我的声音中有意带上了一丝怒火。 “是吧?那就好。” “这话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也终于从那次的事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与人结婚了。”河原咯咯直笑,“嗯,太好了太好了。” “你是在讽刺我说,水泽舞尸骨未寒,我就另寻新欢了吗?” “啊,不……”或许被我的气焰吓到了的缘故,河原的表情变得乖巧了起来,“其实,今天我是来向五十岚先生你解释澄清的。” “解释?” “对。之前给你添了不少的麻烦,又怎能不来感谢你一下呢?” “你恐怕也不是专程来和我说这事的吧?” “呃,我是想说……”河原把吸管插进了端来的冰咖啡里,猛吸了一口,“我是想告诉你,我可没有袭击过你太太。”河原挺起脊背,正襟危坐,“警方似乎是在怀疑我,可我却并没有这样做的动机。我是不可能会对帮过我的人恩将仇报的啦。你应该明白的吧?” “这我知道。” “警方一直对我无罪开释的事念念不忘。虽然他们一直把我看成眼中钉肉中刺,但我也不想平白无故地遭人怀疑。” “你要说的就是这些吗?” “对。不把话跟你挑明的话,我这心里就总不踏实。”河原用吸管在杯子里揽了一搅,一口气喝干了剩下的咖啡。 “我知道了。” 嘴上说着,但我的心里却已然明白,眼前的这个人,已经不再是当初我在拘留所会面室里见到的那个死刑犯了。既不是那个隔着玻璃,用真挚的目光向我倾诉的人,也不是那个翻着国语辞典写信求救的人,更不是那个在开释之后的庆功会上声泪俱下,向支援团体感谢不绝的人。此刻,我眼前的这个河原,已经变回了十四年前被捕之前的那个恶棍。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之前我为河原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对是错?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河原先生,差不多了吧?我该回去了。我妻子今天才刚出院。”要是再继续待下去的话,或许我会忍不住对河原厉声呵斥,所以我拿起了胀单。 “啊,抱歉耽搁你这么久时间。” 河原也站起身来,和我一起走出了咖啡馆。正巧,一辆开往阿佐谷站的公车从我们眼前开过。河原胡乱向我道了声别,接着便晃晃悠悠地向着五十米开外的公共车站跑了过去。一个中年妇女紧跟在他的身后,朝着公车跑去。望着她的背影,我总感觉自己似乎在哪儿见过她,可一时又想不起来。 回到公寓,只见久美子扑在厨房的桌上。 “怎么了,久美子。哪儿不舒服吗?” 久美子抬起了苍白的脸。 “一想到那事或许是他干的,我就全身抖个不停。” “哪个他?” “就是刚才那男人。你看到当时他看我的眼神没有?那眼神是那么令人不快。搞不好,他……” “你是说,或许袭击你的人,就是河原辉男?” 就仿佛是害了热病一样,久美子抖如筛糠,可是她却并没有回答我的问话。

10

她终于回到了那间久违的房间。 把行李往床上一扔,打开电脑的电源。趁着电脑开机的时间,在洗漱池洗了把脸,用毛巾擦干水珠。 从冰箱里拿出冰镇的罐啤,倒进杯子里。端着酒杯,她坐回电脑前,开始检査邮箱。 全都是五十岚友也发来的邮件。他几乎每天都在发送着内容相同的信件。虽然略微有些差别,但“小谷美香,我想见你”这一点却完全相同。她只觉得无比心烦,点下删除按键,所有的邮件顷刻间烟消云散。之后,她开始写起准备寄给五十岚友也的邮件来。 我旅行回来了。最近很累,就暂时别再写信了吧。请善待你太太。我可不想成为你太太的替代品。 就在即将按下发送按钮时,她又突然改变了主意,删掉了刚才写好的那封邮件,如果寄出这样一封信,估计五十岚友也又会纠缠不休地发动邮件攻势了。 接通互联网,这次她又登录到了濑户田光弘的“优子突然消失”的主页。每次打开这网页,都能从字里行间看到女儿被人杀害的父亲心中的那份怨念。 点击《河原辉男的一天》。 记录截止于二十六日的八点三十分。 她关掉电脑,离开了公寓。

11

河原辉男每天的工作也开始变得辛苦起来了,是因为喝多酒宿醉的缘故。外界的生活,感觉就像是拘留所的延长一样,让人感到憋闷。总觉得似乎有人在监视自己,无法随心所欲地展开行动。想要自由自在地过几天舒坦日子,根本就等同于幻想。为了忘掉这些愁闷,河原每天都在不停地喝酒,第二天早晨总会因为宿醉而爬不起床。 喝醉之后,他就会不知道到底都在干些什么,但至少,他还知道自己会像个梦游患者一样,大半夜跑到街上去乱晃。便鞋鞋底的磨损,小腿肚子的僵硬,两胯间的肌肉酸痛,只从这些地方也能看出曾走了不少路,但喝醉之后,他就会管不住自己。像个老年痴呆一样,就那样一路走下去吗?回想不起来自己都在做些什么,这种事确实让人觉得可怕。 而至于那个《河原辉男的一天》的作者,总给人一种超乎了可怕,乃至有些疯狂的感觉。究竟是谁在整天给我寄这种东西?是那个做记录的人吗? 这样下去的话,我迟早得彻底完蛋。为了忘记这一点,还得喝。之后再次失忆……就这样陷入到恶性循环之中,载着正常人思维的推车,向着癫狂之路一路冲下去。 好可怕。看到自己就这样一步步走向破灭,真是可怕。 刚过十点,为了打开公寓的房门,伸手到衣兜里摸索。 没了。莫非是在哪儿弄丢了?回忆着自己走过的路线,最后得出了或许是落在榉木公园里了的结论。大概是躺在长凳上睡觉时,从衣兜里掉出去的吧。 河原嘁地咋了咋舌,顺着刚才的路原路返回。阿三坐在公园的长凳上打瞌睡。在那条长凳下边,河原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他捡起钥匙,并没有吵醒阿三,回到了自家的公寓。 今天就先睡了吧。尽管他凭感觉察知了自己身后有人跟踪,但现在他却已经没有去把对方揪出来的那份气力了。 翌日下班之后,正当河原准备离开大楼时,两名男子叫住了他。 “是河原辉男先生吧?” 其中一个年纪大约三十出头,西装革履,身高马大。另一个年纪也大致相仿,只是身材矮胖,牛仔裤加苔绿色马夹,右肩上架着硕大的照相机,左肩上则挂着个箱型的盒子。 “对,你们两位是……” “我是《毎朝新闻》的绪方。” “报社的人找我干吗?” 河原的脑海里,早就被大杯的冰啤占满了,所以他的脸上露出了不快的表情。他只想尽快把这两个家伙甩掉,跑去喝个痛快。反正他们来,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的。 “十四年后重获自由,近来您的生活如何?我们想就这方面的情况,和您聊一聊。”那个叫绪方的新闻记者递上名片,上边写着“绪方贤一社会版记者”的字样,“这位是摄影师。” 身材矮胖的摄影师不停地擦汗,点头致意了一下。 “不如就在附近找个安静点儿的地方边喝边聊吧,您觉得如何?” 绪方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往嘴里倒酒的动作。喝酒的诱惑,瞬间压制住了河原踌躇不决的心情。 绪方把河原带到了南口拱廊街的一家日式料理店。之前河原也曾在门口路过几次,但一看排场,河原就知道自己是消费不起这种高级餐馆的。 “我们就在这里边吃边聊吧,您觉得如何?我想您的生活大概也安定下来了吧?那就请您谈谈现在您是怎样一种心境吧?” 河原也不可能会有什么异议,他就只用把对方希望听到的话稍微加工润色一下就行了。 “我觉得这里还不错吧。” 三个人被带进了店里的包间中。尽管铺着榻榻米,但桌下挖有暖炉,可以把脚舒展地伸开。 “本来我们是想上您家采访的,可电话却总也打不通。”绪方一边用滚热的毛巾擦汗,一边说道,“后来我去找支援会的笹冈良三先生打听了一下,才得知您在那栋大楼里上班。所以我们今天就冒昧前来打搅了。” 绪方点了些啤酒,瞟了一眼菜单,随意点了几个下酒菜。 “我们来的时候您还没有下班,而且让人看到的话似乎也不大好,所以就默默地观察了一下您工作时的情形。” 啤酒端上来后,绪方先给河原倒上了一杯。他这人感觉倒也坦率直爽。不管对方有何意图,冰啤过喉,河原的心情也渐渐放松了开来。难得有人请自己喝酒。就凭那点薪水的话,连酒馆都去不起,就只能在小店里买些杯酒或罐啤之类的。要是指望着那些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手的补偿金的话,迟早一天得喝西北风去。 “长话短说。一边喝,咱就一边聊聊吧。” 记者绪方摊开笔记,握起了笔。 《如今的他……河原辉男先生(五十)》 《每朝新闻》社会版专栏宝物顶着温热而充满尘埃的风,在何佐谷站附近的一幢大楼里,河原辉男手执拖把,不时停步挺背,抬起胳臂擦去额上的汗珠。 “在拘留所里时伤到了腰,如今也时常会痛,所以时间久了就得这样子休息一下。”说着,河原苦笑了起来。在狭小的拘留所里生活了十四年之久,其影响至今令他困苦不堪。 “(有关拘留所的)采访我其实也不大想接受。”河原最喜欢的事,就是在结束工作之后,喝上一杯啤酒。一口气喝干杯里的酒,他眯起眼来回忆起了往事。 “不过我也不想抱怨什么。只是能够这样美美地喝上杯酒,我就该知足了。拘留所里依旧还有许多苦于冤案的人,他们就连杯酒都难以喝到。” 坦率地说,最后判处无罪的结果,多少也有些出人意料。十四年前,河原因涉嫌一起发生在中野区的OL被杀案件遭到了逮捕。一审时判处了无期徒刑,到了今年四月,在控诉审上终于确认了他无罪。 据河原说,那一瞬间,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虽然之前支援他的人也鼓励他说不会有问题的,但没有听到判决之前,是说不清结果到底会怎样的。听到宣判无罪时,他心中并未立刻就涌起喜悦之情来。他当时甚至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直到旁听席上有人大叫“打赢了”之后,他才明白自己“终于无罪了”。聆听着长达一个多小时的胜诉理由,喜悦之情漸漸涌上心头,身体开始不停地颤抖。 重归社会之后,转眼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 “其实,干些体力活的话或许还能再多挣点儿钱,但如今身体实在吃不消了。 在当今这个工作难寻的时代里,河原所能做的工作屈指可数。经由支援者的介绍,河原找到了一份清扫大楼的工作,每天拖着病痛的身体打扫。因为整天都得站着,河原的小腿肚子高高肿起,膝盖也疼痛难当。 释放之后,河原虽然与拘留时结婚的妻子在公寓里开始了新的生活,但刚出狱时,肚子根本就无法消化白米做成的饭食,吃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面包和粥。喝酒也是反应很快,刚开始时也是只要稍沾上一滴酒,。就会立刻陷入到烂醉当中。不过如今他的胃也已经恢复正常,可以吃下白米饭,也可以喝酒了。 案发当时,由杉并区到中野区的地区里,连续女性遇害事件相继发生。在因偷窃嫌疑被捕后,警方对他的其他案件也进行了追究,媒体甚至将河原痛斥为“杀人狂魔”。 “如今我心中早已不再记恨。事件都已经过去了,我只有过好自己剩下的人生,不留半点悔恨遗憾,这才是最关键的。我这样做,或许还能激励一下与我处在相同立场上的人们。”据说每当回想起过去,河原就会夜不能寐,所以他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再去想。 “如今我和老婆一起住在她租借的公寓里。让老婆一手来操持所有一切,我的心里总会感到一丝愧疚。” 拿到手的薪金,河原都会尽可能地积蓄起来。尽管提倡人权的集会时常会有人来请他,可他却不撞辞令,很难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说出口来。 然而,听众当中却有不少人对河原质朴的言辞感到共鸣,反响良好。近来他开始关注报刊中的社会版。 虽然已经重获了自由,河原依旧会时常梦见拘留所里的事。甚至有时还会半夜惊醒,误以为自己待在拘留所中,全身冷汗直流。 “看看躺在身旁的老婆,才明白自己原来是在做梦。”让他留下了不堪回首往事的拘留生涯里,河原找到了一件无以取代的宝物。那就是他的太太和支援他的那些人。有机会的话,他甚至想让众人都尝一尝他老婆“亲手烹制的料理”。 (本报讯·绪方贤一) 第三天的报纸上,河原辉男看到了记者绪方撰写的报道。那记者居然能把自己喝醉后说的话组织得如此井井有条,河原不禁感觉到了几分钦佩。虽然河原自己也不记得当时是否说过这些话,但既然已经写成了这样,那大概是绪方对自己随口说的话做了些润色加工吧。 报道里所写的东西,可以说一半是真,一半是假。尤其是那句“看看躺在身旁的老婆,才明白自己原来是在做梦”,河原心里想的,其实是“看到老婆不在身旁,心里长舒口气,心想一个人真好”才对。 采访结束之后,记者绪方曾经说过,等河原的老婆回来之后,希望能为河原夫妻二人拍上张合影。 “这可不行,那家伙很怕羞的。” 河原婉言谢绝,可绪方却依旧坚持。 “有什么不好的。家人团圆,度过了漫长的铁窗生涯,终于走向了前路上的幸福。请务必让我拍上一张。” 开什么玩笑。眼下老婆不在,对方要是找到公寓里来的话,那之前那些话,岂不全都成假话了? “她回娘家去了,估计还得有段时间才会回来。” “那,估计会是什么时候呢?” “我也不太清楚。这事还得问问她本人才行。” “那么,您能把您太太的联系方式告诉我们吗?” “不行,这事可是有关隐私的。” “有关隐私?”绪方一脸困惑的表情,“我想这事和隐私没多大关系的吧?” “真的不方便告知的。”若是对方再紧追不放的话,那事情可就麻烦了,“对了,她近期身体也有些不适,不想面见媒体的。” “是吗?”绪方似乎依旧有些不大相信。 “抱歉,不行就是不行。其实呢,我自己也不喜欢接受采访的。若是让那些对我不太了解的人看到的话,肯定会以怀疑的目光来看待我的。如今就连和我一起上班的大婶儿,都不太清楚我的身份。要是让她看到报道的话,她肯定会整天缠着我问东问西,然后再把消息散布出去,搞得阿佐谷尽人皆知的。” 河原拼命设法搪塞,记者绪方这才同意了河原的说法。摄影师接连拍了几张河原端起酒杯的照片。 报上登载的,是一张河原手持酒杯,开口大笑的放大照片。 “喝着心爱的啤酒,享受着自由乐趣的河原辉男。” 看到照片上的说明文,河原心想,这事估计又得招致一部分人的反感了。

12

“嗯,那份报纸我看过了。”笹冈良三说道。午间休息时,笹冈跑到河原上班的地方来,..t>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吃饭。两人走进的餐馆,正是之前新闻采访的那家店。笹因说他想看看,之前河原是在哪里接受的采访。“好,太好了。这样一来,就会有很多人对你抱有好感了。” 笹冈啪的一声挤破了包裹在湿巾外的塑料膜,一脸开心地擦了擦脸,甚至就连鼻子下边的小胡子也仔细地擦了个干净。中午本是供应固定套餐的时段,但在这种高级的店里,哪怕就是最便宜的烤鱼也高达一千日元,所以店里的客人倒也不多。 “当时我也只是随口胡诌了几句,结果对方就把报道写成那样了。”河原有些困惑地说。 看到河原的脸,端上套餐来的中年女店员脸上不禁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客人,那报纸我看过了。之前都不知道,您居然还是个名人呢。感谢您光顾小店。” “他一直都在努力,你们可得多关照关照他哦。” 笹冈微笑着说完之后,点了一瓶啤酒。店员回到厨房,对其他的店员和厨子说了几句,用手指了指河原。 “你就别这样了啦,怪丢人的。”河原苦笑着说。 “有什么不好的。你又没干什么坏事,这可是让众人知道那场审判结果是真相的好机会。普通人是不了解代用监狱里的实情的,而且我觉得他们也有必要去了解。” 河原推说自己在上班,可笹冈却非让他来两口啤酒不可。吃饭的时间笹冈似乎一直心情很好。 “那到底是什么时候啊?”笹冈喝干杯里的啤酒,重重地舒了口气说道。 “什么什么时候?”河原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反问道。 笹冈微笑着望着河原,“就像那报道上写的,你打算什么时候叫我啊?” “叫你……” “不是说了吗?”笹冈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焦虑的神色,“你打算什么时候让我们尝尝你老婆亲手做的菜啊?我们可是很期待的哦。报上不是都写了吗?” “啊,你说那事呀。”河原握在桌下的掌心里开始渗出了汗珠,“这个嘛,既然说了,那就是迟早的事儿了嘛。” “迟早的事……”笹冈一脸不满地抬起头来,“支援过你的人可不在少数,你可得尽快跟他们见见面,表示一下谢意哦。” “我知道了。回去我和老婆商量商量,尽早搞定这事。” “商量商量?你老婆回家了?” “嗯,嗯。”河原支支吾吾地回答。 “那就好。说句实话,我之前还一直在担心,不知道你老婆走后还会不会回来呢。要让被害者的那些家伙自讨没趣,就得在公众面前展现一下你如今的幸福生活。你说是吧?” “嗯,我会的。” “既然如此,那这事我也会转告支援会的其他人的。虽然说不上解散,但就让他们看看河原你如今的生活状况,也算是就此闭会了。”几杯啤酒下肚,笹因越说越有兴趣,“要不就这个星期天吧?你看如何?” “星期天?” “对。来不了的人也就没有必要硬请了,只要能凑上五六个知心之人也就够了。何况你那里地方也不大。” “非得在家里不可吗?” “那是当然。换作饭馆的话,那也就没什么意思了。还是家里最好。” “可我该怎么跟我老婆说呢……” 虽然河原已经意识到事情已经开始向着不利的方向发展,但想要修正,却为时已晚。刚才就应该干脆告诉他说,老婆还没有回来。事到如今再来辩解的话,也就只会落得被笹冈臭骂一顿的下场了。 “不必担心,我们不会给你老婆添麻烦的。要是她太累的话,那我们就各自带些酒菜上门好了。你们两口子只用摆摆桌子就可以了。餐后的垃圾我们也会各自带走的。” “啊,可是” “这事可是事不宜迟啊。无罪开释之后,也马上就要有两个月时间了吧?如今你也已经重新适应了社会,得让大伙儿都放下心来啊。” 河原无法推却,只得答应说星期天在公寓摆酒设宴,正式举行支援会的解散仪式。之后,河原怀着满腔忧郁回到了工作岗位。今天早上同事远山便已经对他发动了提问攻势,到了下午,攻势也没有丝毫停歇。 “真不错呢。每天都能吃到自己老婆亲手烧的菜。真不错呢。”河原只得随口应承上两声。他的脑袋里全都是解散仪式的事情,根本就无暇理会她的问题。河原甩掉远山敏子,走到其他楼层,默默地挥动着手中的拖把。 怎么办?怎么办?这次来的并非那些憎恨他的人,反而是那些支援他的人,给他套上了沉重的枷锁。 是不是该实话实说了?说出实话之后,笹冈他们又会做何反应?这让河原心里发毛。这世间的一切,都是这样让人感到无比心烦。如果能够挣脱所有的羁绊,逃离开来的话,那将是件多么快乐的事啊。

13

“阿玉,你上哪儿去了?” 髙山忠义站在缘廊上大声呼唤着。修剪得齐整漂亮的篱笆背后,是一片翠绿的蚕丝之森公园,孩子们聚集在一起欢呼叫嚷的声音清晰可见,夏天将至了啊。到了暑假的话,那些小鬼头们又要开始吵不休了啊。髙山最讨厌小孩了。他就连自己的孙儿都不大喜欢,所以几个女儿也很少回娘家来。干刑警这行的,整天生活都不规律,别说孙儿了,就连两个女儿都没带着出去玩过,反倒是对野猫疼爱有加。 “阿玉,阿玉。” 换作平日的话,只要高山一叫它,它就立刻会从廊下探出头来,冲着髙山喵喵直叫,可最近几天来却总看不到它的影子。那只臭猫,是不是又挪窝了。莫非是遇上只公猫,就撇下我这糟老头子跑了?看那只猫的乳房不小,应该有下过小猫的吧。咳,担心它干吗! 高山把装满猫食的盘子塞到缘廊的下边。叠好报纸,站起身来,在短袖内衣外边套上件墨绿色的POLO衫,再穿上件缝着好几只衣兜的迷彩马甲,看上去就跟奔赴战场的士兵似的。 “今天非得扒下你的那身羊皮不可。” 衣兜里装着当刑警时戴过的薄皮手套,内兜里揣着激光笔和开锁用的道具。现役时代,在审问那些抓到的贼时,闲聊时也曾学过一些开门撬锁的办法,公寓门锁之类的小锁,根本就不在话下。当然了,擅闯民宅这种事自然是不被容许的。然而,此时的髙山却是义愤填膺。若是任由那个动手杀人的浑球逍遥法外,那些单身独居的年轻女子就免不了要被袭击。为了防患于未然,高山早已做好自我牺牲的心理准备。 手上如果没有搜查令的话,现役的警察闯入了河原的公寓,那事情可就不是闹着玩儿的了。然而高山如今已然退休,自然也就不会给警局的后辈添任何麻烦。若是说到会连累到的人,那大概也就只有自己的两个女儿了。如今她们早已出嫁,改换了姓氏,估计也不会存在让人在婆家附近发现的危险。除此之外,高山的罪名就只是擅闯民宅这类微不足道的小事,即便让人发现了,顶多也就是罚点钱了事。就算要打官司,也还有缓期执行这种说法。 这些事就到我让人抓到了现场再说好了,眼下先把河原辉男的房间调查清楚,集中精力掲穿那家伙的罪行才是关键。髙山坚信,河原的家里一定隐藏着见不得人的秘密。 高山带着手铐。这是他从电视购物上买来的。为的就是查明那家伙的罪行,把他交给警察。 久违的紧张感,让高山全身紧绷。他再次认识到,自己果然天生就是做刑警的料。这是对之前的工作的一场总决赛,他要向世人展示,如今他心中的刑警之魂依旧未消散。 穿过高圆寺陆桥的十字路口,高山坐上了开往阿佐谷站的巴士。时。间是下午一点半。这会儿河原应该还在上班,高山有足够的时间调查。 将近两点时,高山站在了河原辉男公寓的门口。抬头看看二楼,厚厚的粉色窗帘紧闭着。家里肯定没人。从一旁的楼梯上楼,高山在河原家的门口停下了脚步。房间号203,位置正处在五间房的中央。 门牌上的名字自然写的是“河原”。门口放着枯萎掉的盆栽观赏植物,高山抬起花盆,却并未发现下边放有备用钥匙。 确认过没人看到之后,高山掏出了开锁用的道具。这种老式门锁,顺利的话,不用一分钟就能打开。话虽如此,却毕竟擅自闯人他人的家中,而且难保相邻房间的邻居不会过来,就连天不怕地不怕的髙山,手上也会不住发抖,没能顺利地打开门锁。门锁的样式与高山自家的很相似,本来应该立刻就能打开的,而就在他感到有些焦矂不安的时候,门把突然转动了。 “啊,门开着。” 房门并非髙山打开的,而是本来就没锁。早上高山就已经打电话问过楼管,确认过河原今天上班去了。如此说来,莫非是家里还有其他人? 最先浮现在髙山脑海中的,就是河原郁江了。 这不可能。河原的妻子已经……对,她已经被杀了,错不了的。高山就是如此推测的。如此长时间里都不曾在人前露面,其中一定存在原因。掲穿其中的隐情,就是髙山此行的目的。 如果郁江在屋里的话,那也没什么不好的。她并不认识髙山,就算要向高山告状,她也无从告起。要是郁江出来应门的话,就说自己是来找河原的就行。反正这会儿河原也不在家,随口编造个名字,中途返回就行了。 高山戴上手套,深呼吸了一口。轻咳一声,他伸手摁下了门铃。 屋里并没有人出来应门。髙山把耳朵贴到门上,仔细聆听着屋里的响动,却什么也听不到。 他把门轻轻拉开条缝,窥视了一下屋里。进门处是一间细长的饭厅兼厨房,设有料理台和水池,中央则摆着一张两人用的小桌子。拉门背后是间榻榻米房间,从外边看到的粉色窗帘,在这时也能看到。屋里并没有开灯,隔着窗帘射进屋里的微暗光线,照得屋里昏暗朦胧。估计是从不通气的缘故,屋里缭绕着一股令人几欲作呕的气味。 “家里有人吗?” 为了以防万一,高山喊了一嗓子。见屋里依旧没人回答,高山跨进屋里,反手关上了门。保险起见,他把房门也上了锁。小小的鞋架上,就只放着一双男式的凉鞋和一双女式的浅口便鞋。旁边是一只小小的鞋柜。 髙山穿着鞋进了屋里。马上就要到夏天了,可他却感觉到一股凉气从脚下传遍了全身。他告诉自己,此时全身上下的颤抖是武士上阵时的兴奋,他继续向着屋里深处走去。 高山往和室里窥探了一眼。衣柜,小电视机,衣橱,还有兼作暖炉用的桌子。桌上摊开放着报纸,是社会版。推开和室左手边的拉门,里边是一间西式房间,房间角落里放着一张双人床。衣柜里挂满了衣服,根本容不下人藏身。 这里住的是两口子,却完全没有夫妻生活的那种感觉。冷冰冰的房间,就仿佛是在向人诉说着夫妻二人之间的冷淡感情一样。 屋里肯定有问题。 还没调査过的地方,就只剩浴室和厕所了啊。不,还有冰箱。厨房水池边放着一台和房间完全搭不上调的大型冰箱。打开双门式冰箱的上层,冷冻仓里就只放着些冰块和一些速冻虾丸。刚一拉开冰箱的下层,一股令人作呕的臭气便包裹住了高山的全身上下。 胃液一下子就涌上了喉头。记得在当刑警时,高山也曾无数次闻过这股气味。对,在他赶到尸体发现的现场,看到尸身上血肉横飞的时候,鼻腔里充斥着的就是这股气味。不管面对的尸体样子再如何凄惨,高山都从未有过想要呕吐的冲动,而且他也向来都把这一点当成是自己身为刑警的荣耀。可在已从现场退下来多年后的今天,高山感觉这股气味是那样浓烈。虽然他已在不停地斥责自己,说岂能让这么股味儿给打败,可那股令人不快的气味却直冲脑门,而大脑也向他下达了“快吐”的指令。 尽管髙山已经用手套捂住了嘴,但上午吃的拉面汤与胃液的混合物却还是从他的指缝间漫溢出来,滴落到了地面上。他拼命把那些带着酸味的糨糊咽回喉咙里。即便心里惑到无比恶心,他却依旧还有一丝检查那股恶臭来源的意识。 与最下边的蔬菜箱和罐啤分开放置,那东西就放在冷藏仓的中央。中间被挖去了一块,塞着一块大小与一只橄榄球差不多的东西。包裹着那团肉块一样的东西的报纸,已经被染得一片鲜红。报纸外边还裹着一层保鲜膜,那些没被报纸给吸收掉的红黑液体,全都淤积在保鲜膜的里边。 “就是这玩意儿,终于让我给发现了。” 体内的兴奋传遍了全身,方才的那种呕吐感已然烟消云散,他把手伸进冰箱里,想要把那东西给拽出来。 那东西出人意料地重。夹在分隔层之间,死死卡住,高山用一只手拽了一下,结果那包东西却纹丝未动。他换用两只手,一口气把那东西拽了出来。 或许是用力过度的缘故,那包东西嗖地滑了出来。其后坐力让高山往后退开了两步。薄膜包被髙山扯裂,里面包的那些血腥气的液体洒了一地。 哇,是血。血染红了高山那件POLO衫的前胸。淌过地上那滩稠如泥浆一般的液体,高山向着洗手台而去。 “妈的,怎么这样?” 刚一起身,脚下就在那滩血水上一滑,髙山向前倾倒下去。倒地的地方恰巧就在浴室门口,高山连滚带爬地摔进了那处黑暗魔怪的洞窟一样的空间里。 两手虽然伫在地砖上,但手上却湿滑不堪,脑袋重重地撞到了洗手台下边的排水管上。咣的一声,金属发出尖锐的声音。高山只觉得眼前一阵发白,险些背过气去。 额头上感觉很痛,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划到了一样。用手指一摸额头,只觉得火辣辣地生疼。被划到的口子估计不浅,鲜血四溢。 “畜生。” 嘴里不停咒骂着,高山双膝跪地,站起身来。膝头也被重重地撞了一下。右膝险些撑不住滑跌,高山连忙用手撑住洗手台。他咬着牙站起身来,拧开水龙头,先用温水冲过沽着血的手,之后又擦了擦脸。终于摆脱了那股令人不快的铁锈味儿,他用自己带来的毛巾擦干了脸上的水珠。 深吸一口气,他只觉得全身上下包裹在一股仿佛要把人撕裂开来的恶意里一样。身为警官的父亲死后,由二十岁起的四十年时间里,对一心扑在警职工作上的他来说,自己的全身就是耳朵,是鼻子,是眼睛。 皮肤向他发出了警告。危险,快逃啊。 这种气味是活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汗水、污垢、唾液,这一切全都混杂在一起,飘散于空气中。高山把精神全都集中在鼻子上,仔细辨别着气味的源头。 洗手的时候,他的背心完全处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据说野兽在大便时就是它们最危险的时候,而他此刻,就像是在黑暗之中大便一样。 浴槽咣当一下,发出了空虚的声响。 “是谁?”髙山扭过身,警戒地面朝着发出声音的方向,抽出夹在腰间的警棍来。那是一根美国警察和FBI护身时用的合金钢材制成的特殊警棍。只要用力一挥,原本二十厘米的长度就会在一瞬间延伸为五十厘米。在通讯购物的商品名录中看到这东西时,高山便立刻订购了一根。之前一直都没有用过,而此刻正是它大显身手的时刻了。 警棍哗啦一声伸展开来,咣地一下打到了浴缸上。尽管如此髙山已是年近七旬,但他毕竟也曾接受过严格的训练。柔道,空手道,合气道,他都自信自己要比普通的现役警察略胜一筹。而手中那根沉甸甸的警棍,也让他感觉到自信倍增。每天清晨在蚕丝之森公园里的锻炼,同样也成为了他的自信来源。 “河原吗?是你回来了吧?” 就连冲着黑暗叫嚷的声音中,也充满了自信。本来这次调査并不想让对方发现的,但既然事已至此,那也就没办法了。更何况,如今自己已经找到了关键的证物。就算那些支援者叫嚣高山非法入侵,高山手中也握着能将所有一切全部颠覆的证据。看看这满地的血,看看这被切碎的肉块吧。 对方一言不发。沉默令髙山感觉心里有些发毛。他两手紧握着警棍,摆好了随时可以应战的姿势。 “喂,你倒是说话啊?” 对方的气息彻底消失了。高山挪动着脚,一点点地向前移。脚上的便鞋已经彻底湿透。是水?是血?高山并不清楚。他只觉得一股冰凉的感觉正从膝头传向腰间。腰上以前为了抓捕强盗而留下的旧伤再次开始隐隐作痛。 脚尖已经抵上了浴缸。浴帘杆上挂着半闭的白色防水浴帘。凭借着浴室门外漏进来的微弱亮光,浴帘影影绰绰地浮现在眼前。帘子后边有人! 髙山把警棍交到右手上,用左手拽住浴帘,一口气拉开了帘子。一个人也没有。血沿着额头流进了右眼。畜生。高山一边咒骂着,一边用手擦了擦眼睛。然而血却不停地滴落下来,他只觉得眼睛生疼。 高山忽然感觉到身后有人。 他心说不妙,刚一扭头,对方的攻击便已来到。高山拼命偏开脑袋,可脖颈却还是让重物砸到。电流一般的剧痛直贯脑门,两膝不由得瘫跪到了地上。紧接着,后脑勺上又让人重重地来了一下。这一次对方并没有打偏。 “可恶。”他伸手想去拽住对方的衣角,结果却抓了个空。此刻,他已经再没半点抵抗的力气了。将近七十岁的年龄,已将他在当警察时锻炼培养出来的体格消磨殆尽。在看到对方那张浮现于黑暗之中的朦胧面庞的瞬间,他已失去了意识。 袭击他的罪犯脸上罩着袜子,那表情,就仿佛是在嘲笑高山一般……

14

下班时间,河原辉男决定什么地方都不去,直接回家。凭借全国性报纸的威力,看过那篇小专栏的人数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走哪儿都会有人和他打招呼。是在那家大楼物业公司上班的家伙。“哎?我都不知道呢。”这样子在背后窃窃议论都还算好的了,有的人甚至干脆一脸狐疑的目光,避开他走路。 这样子的话,估计到哪家酒馆去,恐怕都会有人找自己说话。河原决定到便利店去买些酒水和下酒菜,直接带回家去喝。大概还得过上一周才会好些吧。在那之前,就只能安分老实地待上一阵子了。 另外,这星期天的事也让他感到无比闹心。该怎样拒绝支援团体的那些家伙们上门来呢?这件事就仿佛一只五月的苍蝇一样,在他的脑海中不停地飞来绕去,让他感到无比心烦。 走到公寓前,河原觉察到似乎有些不大对劲。尽管他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但只要从路上抬头一看二楼的房间,他就能感觉到有点不对劲。那感觉就像是小时候看过的“大家来找茬”一样。“左右两图各有三处彼此不同的地方,请把它们指出来。” 早上离家时和此刻眼前的两张图——好快来比较一下吧。 “对了,是窗帘。” 窗帘开着。出门的时候,河原只是稍稍拉开了一点点,可现在窗帘却大开着。虽然时间已经接近五点,但日头高悬,强烈的阳光反射在窗户玻璃上,让人感觉格外晃眼。 “窗帘开着。窗帘开着。” 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河原冲向了楼梯。刚爬上楼梯,面前的房门突然打开,河原为了避免撞到门上,险些从楼梯上摔了下去。一个抱着婴儿的年轻女子探出头来,惊呼一声,倒吸了一口气。 “对不起,我……” “看着点儿啊,浑蛋。” 河原忍不住怒喝了一声。吼声吓得婴儿哇哇直哭。女人铁青着脸,砰的一声,重重地关上了家门。河原跺着脚向自家门口走去。从衣兜里掏出钥匙,插进钥匙孔,往左一拧。门锁没动。奇怪了。往右一拧,门锁咔嗒响了一声。 不对。这门根本就没锁。 河原彻底陷入了恐慌之中。畜生,有人闯进家里去了。他想起之前自己曾经把钥匙弄丢过。当时他发现家门钥匙不见了之后,就立刻返回了榉木公园,最后在阿三睡的长凳下发现了钥匙。如果当时有人拿去配过备用钥匙,然后再放回了原处的话……刚打开门,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便扑鼻而来。闻起来就像是一大堆腐烂的死鱼一样,肚子里的东西猛地往上涌起。 河原完全搞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口气直冲洗手台而去。冲着马桶吐过一阵之后,他用毛巾裹住口鼻,开始探查起气味的源头来。脚上碰到一样软绵绵的东西,险些把他给绊倒在地。 河原伸手摸到浴室的电灯开关,打开了灯。 “哇,搞什么。” 贴着地砖的地板上,仰面躺着一个满脸是血的老者。根本就用不着蹲下去探呼吸,一眼就能看出老者已死。 “这,这是搞什么啊……” 老者头发花白,剪得很短,虽然闭着眼睛,河原也能一眼认出他来。那是个让他终生难忘的可恨之人。高山忠义。在代用监狱里让河原吃尽苦头,之后又在“namaste”揪住河原行窃的,就是此人。 这家伙死在了自己家里。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尸体的身旁,掉落着警棍和手铐。 高山的尸体上放着一张白纸。河原把那张纸给捡了起来。 “天诛!” 红色的记号笔……不对,是血!白纸的中央,写着鲜红的血字。翻过这面,只见上边印着“河原辉男的一天”。 河原辉男的一天 五月二十七日 河原辉男接受《每朝新闻》的采访,得意洋洋地讲述了无罪释放后,与其妻郁江之间的新婚生活。 然而,其妻郁江眼下却不知所踪。 五月二十九日 《每朝新闻》报上,登载了有关河原辉男的专栏。 报道当中,记述了河原“虽然已经重获自由,却依旧会时常梦到拘留所里的事。甚至有时还会半夜惊醒,误以为自己待在拘留所里,全身冷汗直流”的原话。 “看看躺在身旁的老婆,才明白自己原来是在做梦。”在让他留下了不堪回首的往事的拘留所生涯中,河原找到了一件无可取代的宝物。那就是他的太太和那些支援他的人。有机会的话,他甚至想让众人都尝尝他太太“亲手烹制的料理”。 河原此人天生就是个骗子。真亏得他能说得出这样的谎话来。 另外,还有一个问题。郁江究竟上哪儿去了? 印刷体的文字就此结束,接下来则是一段手写的文字。不知是因为写得匆忙,还是为了让人无法辨认出笔迹,总之那些手写的文字很难辨认。 五月三十日 看过《河原辉男的一天》之后,前刑警高山忠义趁河原不在家中时,闯入了他的家里。高山在冰箱中发现可疑肉块,在洗手台洗手时,遭遇归宅后的河原辉男的袭击,气绝身亡。 河原畏罪潜逃。他究竟想要逃向何方? 郁江究竟人在何处? 那团肉块究竟又是何物?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河原辉男的内心之中,开始出现了一种宛若地呜一般的震颤。划分正常与癫狂的绳索,已经到了即将崩断的边缘。理性的一根绳索啪地断开,好不容易才勉强维持住几根绳索,也全都已经绷得笔直。 我就这么可恨吗?不惜一切代价,也一定要让我背上罪名吗?不管怎么说,这也实在太过火了。 河原走出浴室,打开了厨房的灯。从冰箱到洗手台,地面上黏着一路血迹,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畜生。让我遇上这种破事的人,肯定是那家伙。 “呜啊,这都算什么事嘛!” 仅存的一丝理性,下达了让他去打电话的指令。 ——冷静,冷静下来。 给哪里打电话?警察吗? 开什么玩笑。要是这样做的话,那警察肯定会先怀疑到我头上来的。就算让他们看过这张写着“天诛”的纸,他们也不会相信的。 ——不对。要给笹冈良三打个电话,找他商量一下。现在能够解救你的,就只有支援团体的那些人了。笹冈一定会帮你想尽办法的,他也没法去挡住那些警察的。 好,既然如此,那就试试看吧。 河原拿起电话听筒,拨通了笹冈良三店里的电话。听筒的另一头立刻便传来了女人的声音。 “那个,请问笹冈先生在吗?” “社长现在不在。” 女人的声音高得让人奇怪。是笹冈的妻子吧。一股鲜血直冲河原脑门。 “你丈夫什么时候回来?” 河原冲着听筒吼道。女人的声音立刻变得怯懦起来。 “明天。他上名古屋去进货了。” 河原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同时,那些紧绷的理性绳索也再次断开了一根,而剩下的绳索也纷纷随着绷断。啪、啪、啪的断裂声接连回荡在脑海之中,耳畔的理性的声音再听不到了。 我生气了。绝不能放过那些陷害我的浑蛋。 他转身回到浴室,拿起髙山尸体旁的手铐和警棍,揣进了衣兜里。 离开公寓的时候,远处传来了巡逻车的声音。虽然不知道车子是开向何处的,但河原却总觉得它们正向着自己住的公寓而来。自己是再不会回到这里来了。至少在揪出真凶来之前是不会回来了。

15

出好第一学期期中考试的试卷之后,濑户田光弘着手开始编辑由他管理的主页《优子突然消失》。 河原辉男面对记者时说的那些话,实在是让他听了不爽。报纸也是的。十四年前河原被捕时还说他是“杀人狂”,可等到控诉审时下了不当判决之后,又立刻摇身一变,反而站到维护河原的立场上去了。每次回想起无罪判决第二天早报上刊登的那些向河原赔礼道歉的文章,濑户田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事到如今,又来登载这种支持河原的报道,这份向来以常识为卖点的报纸,其权威性也可谓堕落到底了。 濑户田如今所能做的,就是掲露河原以谎言搭建起的人生,让那家伙的本性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拆穿河原那张欺瞒世人的虚伪画具,把他重新送回牟房里去。如果不这样做的话,肯定还会出大事的。 看完昨天的记录,估计再过一会儿佳代就会回来,向自己详细报告河原今天的行动了。大楼的清洁女工已经把河原今天的行动概略录在了电话录音里,接下来就先整理一下好了。 在此之前,还得先检查一下今天的邮件。被害者会会员水泽绿寄来了一封邮件。 一直都在拜读您的《河原辉男的一天》。明天我将启程前往东京。甚至连安排公寓住宿这些事都有劳您帮忙,真是给您添麻烦了。 濑户田当即便给水泽绿回了一封邮件。 到了东京之后,请给我打个电话。期待与你再次会面。 自从姐姐水泽舞被河原辉男杀害之后,水泽绿一边照看因打击过大而病倒的母亲,一边在当地的幼儿园里做老师,至今独身未嫁。在一审法庭判定河原无期徒刑之时,她曾在法庭里髙声呵斥河原是“禽兽”。这一幕给濑户田留下了鲜明的印象。在控诉审上河原被判无罪时,表现最为愤慨的也是她。 阿绿的母亲在两周前因心肌梗塞而突然死去,估计河原无罪开释的事,也对她产生了不小的影响。母亲痛失爱女的心情,濑户田也同样能够感同身受。而对又失去了母亲的水泽绿,他自然也能体会到其心境。 “真够可怜的。” 在阿绿准备离开故乡到东京时,为了落实公寓和工作的事,濑户田曾经和她联系过。佳代也为阿绿来东京来的事开心不已。对他们两人而言,阿绿就像是他们的亲生女儿一样,希望阿绿也能把他们当做父母对待。 濑户田的心中燃烧着对河原辉男的熊熊怒火。想起报纸上那张河原美滋滋地喝着啤酒的照片,敲击键盘的手指不由得用力。 打开主页《河原辉男的一天》时,玄关的大门那边传来了微微的响动声。是佳代回来了。濑户田坐着等她进屋,却迟迟没有听到门锁开启的声音。 “怎么了啊?” 他离开电脑旁,来到玄关,打开门锁,探头看了看。外边一个人也没有。奇怪了,莫非是风刮的? 瀨户田关起门来,锁上门锁。 他回到电脑旁,继续做事。 河原辉男的一天五月二十九日(续) 8点30分河原离开公寓。 12点05分与支援会会长箨冈良三共进午餐。 13点02分回到工作岗位。 17点00分离开工作岗位,回到公寓。 数据到此为止。河原今天的行动中,与往常略有不同的,就是他并没有在路上喝酒,而是直接返回了公寓。 就在濑户田准备继续往下写的时候,他突然感觉有人正盯着自己。心里有些发毛。当然了,这个主页是对大众开放的,有人看到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此刻他的感觉却稍稍有些不同。他只觉得背心一阵发痒。这感觉究竟是从哪儿来的?濑户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拉开窗帘,朝着已经漆黑一片的窗外张望了一番。 其后,他打开窗锁,推开了窗户。冷飕飕的晚风吹进了屋里。就在他深吸了口气时,眼角上似乎看到有一团黑影动了一下。就在他有些纳闷,探头准备张望窗棂下边的一瞬间,濑户田的胸口被重重地踹了一脚,整个人向后倒去。 咚的一声,脑袋重重地砸到了地板上。濑户田险些晕了过去。 黑影猛地从窗户跳进屋里,飞身扑到了仰面躺倒的濑户田身上。濑户田根本就没有半点抵抗之力了。 “河原吗?”恍惚之间,濑户田冲着骑在自己身上的对方问道。 “对。我就是来找你的。” 河原的双眼中闪烁着憎恶的光芒。翻起的黑色POLO衫的衣角下,露出了黑色的胸毛。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血腥味儿。 “你干什么?” “我要让你再没法整天缠着我。”河原死死掐住了濑户田的脖颈。 “好,好难受……” “对,是挺难受。我要让你尝尝我心中的痛苦滋味。”说完,不知为何,河原放开了掐住濑户田脖颈的手,突然站起了身。 “你他妈的去死吧。” 河原冲着濑户田的侧头部狠狠地踢了一脚。之后,他走到窗边的电脑前,面对显示着“河原辉男的一天”的显示器,使劲儿挥下了手里的金属警棍。画面发出电灯泡碎裂开来一样的声音,白色的火花四溅开来。电脑霎时便已损毁。机器的电源切断的同时,濑户田也失去了意识。 “知道我的厉害了吧? 河原转身走回,提起穿着便鞋的脚,毫不留情地往躺着不再动弹的濑户田的脸踹了下去。 幕间

01

> 濑户田光弘的主页今天也没有更新。平常总能在他的主页上看到最新的情报,最近却不知到底怎么了。拿出积蓄来买下这台电脑的目的,>?为的就是用它来看濑户田的主页。虽然眼下还不能熟练地操作,但它也还没出过什么故障。 一种毫无来由的不安涌上了水泽绿的心头。 隔着窗户,她凝视着遥远的东京所在的方向。一颗流星从左手斜斜地滑落。自打出生时起,她还从来不曾看到过这种东西。这究竟是怎么了?莫非是什么厄运的前兆? “没可能啊?大概是我有些神经过敏了吧。” 关掉电脑,阿绿把桶包放到了枕边。明天一早,自己就要离开这里了。她冲着佛坛双手合十。 “妈妈,再见了。”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姐姐……” 闭上眼睛,姐姐那为了结婚而欢喜无限的笑脸,再次浮现在了眼前。等到了东京之后,就立刻去见濑户田,先到公寓住下。 窗户外,浮现起了河原辉男的脸庞。手里握着酒杯,一脸笑容——好恨。我恨他。

02

濑户田光弘的主页《优子突然消失》已经有好几天没更新了。五十岚友也点击“关闭窗口”的按钮,开始给小谷美香发送电子邮件。 妻子不在,整个家里感觉空荡荡的——五十岚撰写着发送给一位未曾谋面女性的爱的信息。 妻子突然消失作为开篇语,感觉倒也不赖。同时也暗中引喻了一下濑户田光弘主页的名字。五十岚虽然为自己开的玩笑扑哧一乐,但立刻又觉得没啥意思,最终作罢。 美香,久美子那家伙突然消失了。走的时候她给我留了封信,说让我别去找她。我老婆离家出走了等到她真的离开之后,却反而感觉她挺可怜的。男人可真是种自私自利的动物啊。估计你一定会这样指责我吧。但我心中对你的思念却一直没变。对彼此之间如此了解的人,恐怕就连夫妻也很难找到。我想见见你,和你当面聊聊。 点击过“寄送”的按钮之后,五十岚再次登录上“优子突然消失”。 他重新查阅了.一遍河原辉男的行动。

03

她为《优子突然消失》迟迟不见更新而感到有些不满。是濑户田光弘还没有回家吗?还是说……点下电子邮件的收发按钮,发现五十岚友也发来了邮件。邮件的名称,叫做“妻子突然消失”。 我不知曾经对你说过多少次,让你善待你太太。看来你就是听不进去啊?请你不要再对互联网上的对象抱有幻想执妄的爱了。我就只是寻常的大婶儿罢了,见面了也只会见光死。如果只是邮件联系的话,之前的关系还能维持下去,如果你非要一意孤行的话,那我们就再不要联系了。再见。 小谷美香关闭电脑的电源,站起身时,一阵莫名其妙的声音传入了她的耳中。 “冲啊,隼!” 尖厉的叫声划破了夜空。紧接着又是一阵驱赶马匹似的“咻——”的喊声。她的身上寒毛倒竖。 她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眼前是一辆在桃园川绿道上疾驰而过的自行车。身体前屈,不停蹬着踏板的黑影发出了刺耳的刹车声,在街角向左一拐,从视野中消失了身影。那声音听起来就仿佛是个变声期的初中生的嗓音一样,高音与低音复杂地交混在一起。这声音毫不留情地侵入到了她的体内,把她的神经撕成了无数段。 “咻咻——冲啊,隼!” 声音越来越小,最终消失。紧接着,远处又传来了巡逻车的声音。她喘着粗气,把身子靠在窗边。隔着林荫道,可以看到对面的公寓。之前,五十岚友也就曾在那里的二楼住过。虽然从她的房间可以清楚地看到五十?岚的房间,可如今住在那里的已经是个貌似学生的年轻小伙。尽管心里清楚自己不可陷得太深,但她的视线总会被他吸引,闯进他的私生活。 这种无谓的恋爱,还是尽早结束的好。如果喜欢上一个男人,最后受伤的会是自己。这道理自己不是最明白吗?长痛不如短痛,快断了吧。还要受上几次教训,自己才会长记性? 不要,不要,不要! 她捂住了耳朵,可心中的声音却依旧震颤着她的鼓膜。 她大声叫嚷起来。 “不要,不要,不要!”

04

“不要,不要,不要!” 女人歇斯底里的叫嚷声,回荡在夜空之中。坐在桃园川林荫道的水泥河童雕像上,男子抬头望着女人的房间。 郁积在体内的愤怒能源从漫长的休眠中醒来,就仿佛休眠火山底部的熔岩一样,时刻窥伺着喷发而出的机会。 男子走进公寓检查了一下邮箱,铭牌上一片空白。之后他又爬上楼梯。三楼电梯处的第二间,门牌上写着“小谷”。 扭动门把,房门果然上着锁。 怎么进去呢? 就在男子思考之时,电梯从楼下开了上来。男子连忙躲到了楼梯上。来人是302室对面那间的中年男子。避过那人之后,他摁下了302室的门铃。 之后,他躲回楼梯上,偷偷窥伺着房门。房门的缝隙里,探出一张因恐惧而僵硬的女人的脸,用悲哀的声音说道:“是,是谁?” 他躲在墙后,低声自语。我啊,是我。他恨不得一个箭步冲到女人面前,把她紧紧拥在怀里。这样一来,那女人非得吓死不可。 是我。是我啊。 杀戮

01

(五十岚友也) 看到晨报上的报道,我手里的咖啡杯落到了托盘上。托盘上裂开了条缝,洒出的茶褐色液体渗出了托盘的缝隙,在报纸上染出了一片血迹般的污渍。那是一只久美子收集的皇家阿尔伯特咖啡杯。裂开的是我诞生月份五月的那套。 前刑警高山忠义被杀了——大脑的中枢一阵麻痹,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虽然报道只是用小字写了一个名为“杉并公寓中,前刑警遭人杀害”的标题,然而上边的地名却引了我的注意。尽管报道中并未记录下该公寓住户的名字,但从地名上来看,必定就是河原辉男那里。 无业的高山忠义先生(六十九岁),被人发现遭刺死于公寓的浴室内,目前该公寓的住户行踪不明,目前警方已将公寓住户视为重要嫌疑人,正在全力展开抓捕。报道中写道,高山生前曾经做过刑警,而该公寓的住户也曾受到过高山的调查审讯。 我打开电视,想看看是否还有什么其他的相关消息。上午十点的新闻节目最后,播报的关东当地的相关话题。电视上播出的画面,毫无疑问,正是河原辉男住的公寓。警察站在一楼的楼梯前,外边拉起了“禁止入内”的警戒横幅。报道里的相关内容依旧是髙山被人杀害,警方正在全力搜捕公寓住户等,与我之前在报上看到的并无二致。 我骑着自行车前往河原的公寓,沿着杉并税务署旁的坡道而上,横穿过青梅街道。迎着充满尘埃与汽车尾气的热风,我拼命蹬着脚踏板。穿过车站前高架桥,在西友旁的路上右拐。来到河原的公寓附近,我放慢车速,在现场周围缓缓滑过。两辆巡逻车。二楼房间的窗户大开着,捜查人员的身影不时闪过。公寓前的路上,远远地围着不少看热闹的人。 听到有人叫我,我停下了自行车。扭过头去,只见河原支援会的会长笹冈良三在围观人群中冲我轻轻挥了挥手,示意要和我另找个地方聊聊。笹冈带着我来到位于神明宫参道前的一家名为“华严”的茶馆里。还不等屁股着座,笹冈便已开了口:“这下子事情可闹大了。” 笹冈接过擦面巾,一边擦脸,一边连连嚷着“麻烦了,麻烦了”。 “河原依旧下落不明吗?” 他心里的困惑与我完全相同。 “是啊。也没有去上班。”笹冈阴沉着脸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 “昨天我出差去了名古屋,结果却接到了我老婆的电话。听说当时河原似乎挺着慌的,而且他住的公寓里又发生了杀人案,我就赶回来了。” 据笹冈说,昨晚七时许,警方接到女子报警,说是发生了杀人案。当时那名女子神情慌张,说是“不好了,隔壁似乎发生了杀人案”,之后光说了地址就挂断了电话。警察赶去一看,只见现场一片血迹,并在浴室里发现了高山忠义的尸体。 “高山怎么会跑到河原家里去的?”我直截了当地冲着笹冈提出了问题。 “这个嘛,是因为高山一直把河原视作眼中钉。之前自己审问过的人,最后在法庭上被判处了无罪的话,心里自然免不了会记恨的。而且后来也似乎整天围在河原身边转悠。” “你的意思说,或许是因为河原在家里撞见了潜人的高山,发生了争执?” “希望实际并非如此,但估计应该至少发生了些口角吧。” 笹冈掏出一包外国香烟,用牙咬住一根,叼在嘴上,恶狠狠地说了句“那头蠢驴!”我吃了一惊,两眼望着笹冈。 “哎?您刚才说什么?” “啊,没什么,我自说自话罢了。” “那,现在警方作何看法呢?”我窥伺着笹冈脸上的表情。 “肯定在怀疑河原了嘛。我个人倒是坚信人并非他杀的,可他本人如今却行踪不明,这也太不像话了。”笹冈的脸上现出了苦恼不堪的神色,“麻烦他快点出来吧。不然的话,情况会对他越来越不利的。” “那他太太呢?” “依然下落不明。” “笹冈先生您知道《河原辉男的一天》这网站吗?”我用话试探了一下笹冈。 “嗯,知道。不管再怎么恨河原,那样做也实在有些太过火了。之前我也曾苦口婆心地告诫过河原,说是周围一直有人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的。” “那个网站里,似乎有些记述让人感觉挺在意的呢。” “让人在意?”笹冈吐了口烟,皱起了眉头。 “对,那网站上不是说到处都看不到河原太太的人影,感觉就像在暗示说他太太已经被人杀了。” “对,那个被害者会的濑户田光弘对他就不怀好意。实际上,我听说他太太是回娘家去了。” “笹冈先生,您相信这话是真的吗?” “既然河原他本人都这么说了,那也只能相信了啊。”笹冈拉长着脸,直接喝了一口黑咖啡,“不过说句实话,我自己也有些怀疑。他会不会是夫妻两人间的相处不睦,所以就分居了啊?河原他之前在拘留所里待了很长时间,估计他本来也不喜欢被婚姻束缚住。他这人就喜欢自由自在。” “那,您的意思是说,他太太当时就没告诉他准备上哪儿去,而是默默地消失了?” “是这么囬事。之前郁江似乎就是抱着一种志愿者的心态和他结婚的。或许她压根儿就没想到河原最后会无罪开释,所以在法庭宣判无罪时,她心里甚至有些困惑。她之前过了太久的单身生活,心里大概一直很憧憬‘结婚’这个字眼吧。不过就是一点少女情结的幻想,沉醉于自导自演的悲剧之中罢了。而一旦真的与河原开始一起生活,她就必须得去面对残酷的现实了。毫不隐瞒地讲,河原就是个没什么教养的粗野男子。而她的幻想也由此破灭了。” 未曾料到笹冈竟会如此向我坦诚心迹,反而让我感觉到有些不快。 “那么,笹冈先生您是明知如此,却还不遗余力地支援河原的咯?” “这话倒也没错,不过这与河原有没有杀过人却是两码事。”笹冈一脸傲然地瞪着我,“我们对捜查方的不当处置感到忍无可忍,而且也坚信水泽舞并非河原所杀。” “这一点我很清楚。” 见我点头,笹冈掐灭了香烟,瞟了一眼窗外。 “实际上,冰箱里似乎发现了一团肉块。”笹冈语出惊人。 “肉块?”我只感觉喉头一阵干渴,“莫非是……” “不,不是人的,是猫的尸体。” “冰箱里塞着猫的尸体?这是怎么回事?” 我感觉自己的目光已经有些难以赶上那令人目眩的事态发展了。 “我也搞不明白怎么回事啊。”除此之外,笹冈似乎也不太清楚其他的情况了。 我站起身准备再次回现场看一看,只听笹冈叹息着说:“还有一件对河原很不利的事。” “不利的事?”我起身俯瞰着笹冈。 “对。河原似乎袭击了濑户田光弘。” “你说什么?”我腿上一软,瘫坐到了椅子上,“河原袭击了濑户田?” “对,那蠢驴从二楼的窗户潜入了濑户田的房间袭击了他。不仅如此,逃走前河原似乎还砸坏了他的电脑。” 伴着酸味的咖啡逆流到了我的口中。我喝了一口杯子里的水,把那股苦涩的液体给咽了回去。 “濑户田被他杀了?” “这倒没有,幸好只是些皮肉伤罢了。他已经清楚地告诉警方说,袭击他的人是河原了。不过我自己心里对这事还在打问号。” “因为他是被害者会的人?” “也存在有这方面的原因,而且濑户田对河原恨之入骨,根本就无法作出冷静的判断。不排除存在他把其他人误认作是河原的可能性。” “这样啊。” 我把自己的咖啡钱放到桌上,撇下笹冈走出了店外。之后便一路骑车奔向濑户田在高圆寺的公寓。 淤积沉淀的水流,突然间活动了起来。今后事态将会如何发展,我完全无法预料。不管怎么说,眼下,河原辉男的内心已经悄然改变,他的愤怒已经达到了沸点,开始暴走起来了。解开谜团,阻止悲剧发生,就是我这个一直跟踪采访河原辉男的人的使命。 濑户田的公寓里没有半个人影。二楼的窗户玻璃被砸碎后,用硬纸板给糊起来的房间格外惹眼。我把自行车靠在公寓的外墙边,爬上了楼梯。 明知屋里没人,我还是摁下了挂着“濑户田、樋口”铭牌的2-A号室的门铃。屋里传出蜂鸣器的声音,之后立刻便响起脚步声,有人走来开了门。探头出门的,竟然就是濑户田本人。濑户田的头上缠着绷带,外边罩着白网,看起来让人感觉有些心痛。尽管他的脸色苍白,嘴唇发紫,但脚步却依旧沉稳有力。 飘荡在空气中的烤鱼香气,才让我想起眼下已经到了午饭时间。 “哦,是五十岚先生啊。” 或许是笑的时候会痛的缘故,濑户田把手贴到脸上。他的右颊上出现了一块偌大的青黑色淤伤。 “您没事吧?” “嗯,稍稍还有些痛,不过情况也不像看上去那样糟。好了,快请进吧。” 濑户田侧过身去,示意让我进屋。 “真是抱歉,在吃饭时间前来打搅。我还是过会儿再来吧。” “我知道您来找我有什么事的,没关系的。快请进屋吧。我也正有话想跟你说呢。” 进屋先是厨房,樋口佳代正在里边用菜刀切菜。如果不是濑户田的头上缠着绷带,眼前的光景与老夫老妻之间的平凡休假日几乎没有区别。佳代扭过头来向我打了声招呼。 “五十岚先生,您还没吃饭吧?” “对,还没吃。” “那就一块儿吃吧。虽然不知合不合您的口味。” “不了,我就先等会儿好了。你们二位慢用就好。” “您就别说这些个客套话了。粗茶淡饭,您就将就下吧。” 若是再拒绝的话,感觉似乎也有些不近人情了,我接受了他们的邀请。 “濑户田先生,您的伤势,不需要住院吗?” “医生倒是缠着说让我住院,不过却让我拒绝了。”濑户田苦笑着说。 “他这人哪,就是这么顽固。”樋口佳代把盛着干竹笑鱼的盘子端上桌来,彻底没辙似的叹了口气,“医生说,在检查结果出来之前,让他先静养两三天。” 接着佳代便劝我快尝尝。 “不过话说回来,看您精神挺好的,我也就放心了。” 我端起盛着味噌汤的木碗,轻轻啜了一口。汁调得不错,味增汤的味道挺不错的。 “这当口儿上,我哪有住院的工夫?我是非得挨到亲眼看到河原那家伙被抓起才行的。我也向医生做了让步,在学校那边请了三天假。” “您能肯定,当时袭击您的人就是河原吗?” 听我这样一问,濑户田的脸上露出了不快的神色。 “当然能肯定。我当时可是亲眼看到的。河原从二楼的窗户扶手上进了这间屋子。现在警方正在调查扶手上的指纹,估计用不了多久,就能证明我没撒谎了。” “当时河原什么模样?” “他的情绪很激动。我打开窗户时,他髙嚷着‘浑蛋,我要宰了你’,之后便向我扑了过来。” “从窗户外?” “对,当时还吓了我一跳呢。因为他突然出现,我甚至连反抗的时间都没有。揍了我一顿之后,那家伙又用铁棒砸坏了我的电脑。” 濑户田用指了指窗边的电脑。电脑的显示器被砸得粉碎,诉说着河原当时的暴行。 “我都有些纳闷,他居然没杀我呢。”回想起当时的情形,濑户田身子一颤,“我当时都以为自己死定了,可后来……” “后来怎样?” “后来河原只是用脚狠狠地踹了我的头,之后便逃走了。”瀨户田摸藏书网着自己的头,脸颊不快地扭曲着。 “是几点发生的事?” “记得是八点左右吧。” “当时您太太在家吗?” 我脱口说出了“太太”这两个字,之后才发现自己失言了。然而佳代却并未纠正。 “那天我是八点半多才回到家的。看到他倒在地上,我心说大事不好,之后就立刻报了警。” “我想当时河原大概刚杀了高山,就一路奔我这儿来了。”濑户田放下筷子,伸手去拿茶杯,“幸好当时佳代不在。要是她也在的话,真不知河原会拿她怎样呢。” 濑户田重重地把茶杯砸到桌上。杯里的茶水洒到桌上,佳代默默地用擦桌布擦干净。 “你们二位已经知道高山被杀的事了吧?” “嗯,在电视和报纸上看到过些有关的情况。”濑户田用筷子去夹鱼,冲着我嚷了句,“好了,趁着还没凉,快吃吧。” 我们三人默默地吃着饭。濑户田嚼饭时似乎会感觉到痛,吃一口歇三口的。过了一会儿,他干脆放下了筷子。 “我觉得自己挺对不住高山的。”濑户田一边喝茶,一边满脸寂寥地说。 “干吗这么说?”我问。 “我知道高山心里对河原无罪开释这种事感觉有些不痛快,所以我就擅自匿名给他寄去了《河原辉男的一天》,把他当成了志同道合之人。估计高山在得知了河原的行动之后,心里就萌生了自己去调查一番的想法。结果他却遭到了河原的反扑。我很后悔自己把高山也卷了进来。” “可眼下还不能一口咬定就是河原杀害了高山啊?” 听过我说的话,濑户田在一瞬间僵硬了起来。 “五十岚先生,您是觉得,这事儿不是河原干的?” 平日冷静镇定的濑户田,此刻的嗓音听来似乎有些粗野。 “不,我是说,眼下还没有证据能证明,这事就是河原干的。” “事情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不然的话,那家伙就不会上我这儿来的。你莫非是在怀疑我撒谎,骗你说是河原袭击的我?”瀨户田用喝问的语气说道。 “不,我不是这意思。既然您已经说了,那么当时袭击您的肯定就是河原。但至于杀害髙山的那件事,毕竟没有人目击到,所以我觉得不能轻易下定结论说就是河原干的。” 作为一名记者,我向濑户田表明,我不过是站在中立的立场上罢了。 “也罢。等到河原落网之后,事情自然就会水落石出的。”濑户田整个人都气得发抖,“就是因为法院当时判了那家伙无罪,才会发生今天这种事的。如果不能尽快将他缉拿归案的话,今后指不定还会闹出什么事来。只要能够抓住河原,我什么事都可以去做。” 下午一点多,我离开濑户田的公寓,先回了趟家。走下楼梯,跨上自行车时,我的心脏险些停止了跳动。一名长发女子正由高圆寺站走来,身上穿着件奶油色的衣服,手里提着个桶包。我的嘴里,不禁迸发出自己曾经深爱过的女人的名字。 “舞!” 舞走在街上?这不可能。我肯定是在做梦。我揉了揉眼睛,再次投去目光时,我才确定了自己并非在做梦,眼前的一切全是现实。 我放好自行车,向着舞走了过去。她还活着。十四年前被杀的是另一个人。被大火焚烧的是另一个人,只是世人把那人误认作是舞的尸体罢了。 直到我站到了她的面前,舞才仿佛刚认出我来一样,脸上露出了笑容。 “啊,五十岚先生,好久不见了。我是阿绿。” 之前束缚住我的那股魔力在一瞬间解开了。 “阿,阿绿小姐。” 我发什么神经呢?眼前的这个人,不就是我曾经的恋人的妹妹吗?不过话说回来,她和舞长得真的很像。我心中的悸动依旧未曾停歇,心脏输送出的血液翻卷着泡沫,在全身上下不停地流动。 “怎么了?感觉你就跟见了鬼似的。”水泽绿面带惶惑地说,“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阿绿小姐,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 “没怎么,我上东京来了。”阿绿的口气就像是到家附近的超市去买东西一样轻松,抬起右手上的马桶包让我看了看,“两周前,家母亡逝,我也就没必要再留在乡下,于是便下了决心,上东京来了。” 旁听公审时她脸上的那种想不开的模样已经彻底消失,如今的她一脸无忧;无虑的表情。 “你母亲去世了啊?是怎么回事啊?” “过段时间,我会到五十岚先生那里去拜访的。” 阿绿冲我行了个礼,之后便朝着濑户田光弘的公寓走去了。我就只能呆站在原地,目送着她的背影走远。

02

水泽绿住进了一栋崭新的两层式集体公寓。住在留下太多有关母亲回忆的故乡,心里实在难受,再加上濑户田光弘总是不遗余力地帮她出谋划策,所以她便下定了决心,跑到东京来了。虽然邻町有个叔母,那叔母却太可怜这个侄女,或许对她的生活会进行干涉。眼下必须得做的就是烧七的法事和周年忌辰,等这些事情结束之后,估计她不会再和那些亲戚们有太多往来了。 刚下特快,阿绿便径直向着濑户田的公寓走去,可没想到却在半路上遇到了姐姐生前的未婚夫五十岚友也。来到东京的当天就遇上了和姐姐有关系的人,这样的事,总让人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濑户田光弘和樋口佳代都是河原辉男被害者会里的同伴。他们坚信,夺走了他们女儿的凶手就是河原辉男。阿绿也同样坚信如此,不然的话,她也就不会和他们保持同一步调了。只不过案件如今已过去了多年,记忆也渐渐淡化,比起痛失爱女的濑户田,失去姐姐的阿绿心中,对河原的那种憎恶之心也开始渐渐削减。 姐姐被杀之后,阿绿的母亲就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整天深居简出,对着佛坛过日子。眼见自己不能撇下母亲不管,短大毕业后,她放弃了前往自己无限憧憬的东京的念头,选择了留在町内的幼儿园里做幼教。母亲心中的憾恨,勾起了阿绿对河原的憎恶之心。然而等到母亲一死,尽管心底至今还残留着对河原的一丝恨意,但她自己也发现这股恨意已经不再像当年那样强烈了。这就是她与濑户田他们之间最明显的差别。或许这就是痛失爱女的父母同失去姐姐的妹妹之间的差别吧。如今缠在她身上的鬼魅,仿佛已经彻底离开了一样。 虽然有些对不住姐姐,但阿绿却有种想要寻回那段因为与母亲在一起而白白浪费的十几年青春岁月的想法,自己今后的人生,一定要过得有声有色才行。 当然了,她并不会向濑户田他们坦诚自己心中的这种变化。只不过之前濑户田曾经说过,他会帮她在东京找个工作,所以她也就毫不客气地接受了对方的邀请。通过濑户田所在的私立高中的同事的介绍,他不仅为阿绿在私立的幼儿园里找到了工作,同时还作为保证人,为阿绿找了处公寓。 当她把所有财产全都塞进箱包里,只身来到东京之后,等待着她的却是河原辉男杀人潜逃的爆炸性新闻。不光如此,河原甚至还袭击了濑户田,至今下落不明。 “你来得也太不凑巧了。”走在庚申路的商业街上,樋口佳代说道。虽然伤势不重,但濑户田还无法外出行走,只好由佳代带着阿绿去租下的房间。佳代之前便与房东谈妥,若是住户本人不喜欢,那就放弃租住,若是喜欢,那也能立刻入住。 “真是吃了一惊,之前我都没看今天的新闻和报纸。” “不过我觉得也用不着那么担心吧?警方目前也正在全力搜捕,逃亡中的河原应该也不会甘冒被抓的危险,顶风作案吧?” 公寓就位于由庚申路左转,进了小巷的第一处拐角上。 “这是我选的。租金在预算之内,而且比较适合女性单身居住。” “这样那样的事全都请你们两位帮忙操心,真是抱歉。”阿绿低头致谢。 “没事啦,我们一直都把你当做女儿看待的。” 说话时佳代还满面笑容,或许是想起了自己死去女儿的缘故,话音刚落,她的脸上又露出了悲伤的神情。据说,佳代的女儿是十八岁的时候被杀的。如果她女儿还活着的话,估计比阿绿要大上四五岁。佳代轻轻用手指擦了擦眼角,如今她已经是两鬓斑白,眼角上鱼尾纹深陷。面对内心之中伤痕累累、相濡以沫的濑户田和佳代两人,阿绿的心中不由得萌生了一种同情的感觉。 “要是有什么事的话,你尽管跟我说。你就把我当做是妈妈好了。” “谢谢您。” 阿绿的眼角一阵发热。佳代轻轻抱住了阿绿的双肩。 “好了,上楼吧。” 沐浴在初夏般的阳光下,公寓散发着白色的光芒,“冷暖气都有,设施完备,安全性也还可以。” 佳代率先走上楼梯。阿绿也跟着上到二楼,站在202室门前的走廊上,环视了一下周围。下边的砖墙外,鳞次栉比地耸立着一排排的民居。或许是因为建筑基准规定得较为严格的缘故,附近基本上只能看到四层楼以上的公寓。 佳代把房东暂时交给她的房间钥匙插进了钥匙孔。屋里是1DK,构造很适合单身者居住。因为房间设计时就是准备拿来租借的,所以空调和照明都较为齐备,而且西式房间里还有一张单人床,这一点也挺难得。墙纸崭新,地板上连一处划痕也没有,擦得锃亮发光。尽管屋里还散发着一股油漆涂料的气味,但阿绿对房间本身已经感到颇为满意。 “谢谢您。我就住这儿吧。” 推开西式房间的窗户,远远地能够看到高圆寺站附近的大楼。窗外是用来旋转花盆的阳台。大热天的,为了租房而四处奔忙,一想到这些,若是还不满意的话,那可是要遭天谴的。那家托人介绍的幼儿园,距离这里也就是徒步十分钟的路程。 “不过你可要当心些哦。就算这房间看起来挺安全的,也不能忘记关门关窗的哦。这里和乡下可不一样。” 佳代如同保护者一般的劝告,让人听起来心里暖暖的。濑户田遇袭的事,对佳代而言,门窗的安全性已成了一个切实的问题。 “嗯,您就不必担心了。” 接下来立刻就得着手置办的,大概就是冰箱和窗帘这类的东西了。窗帘就去买块减价促销的来就可以对付过去,小一点的冰箱的话,应该也花不了多少钱。面对即将开始的新生活,阿绿不禁有些心潮澎湃。

03

河原在高圆寺站南口附近的理发店里剪了运动头。这是很久之前,在他搞高空作业时的发型。他很清楚,目前警方正在全力拘捕自己。就算他跑去自首,对警方说出事实真相,估计也不会有人相信的。反正我是个有前科的人。估计自己又会像上次那样被警方拘留,遭到近乎拷问的审问,最终被屈打成招。 毕竟被杀的是从警方退下来的人,警方审问的苛烈程度可想而知。即便想到唯一会帮助自己的笹冈良三店里去,估计“namaste”的周围也早已埋伏下了一帮警察,还不等走进店里,就会被警察擒住。当时让怒火冲昏头脑,跑去袭击濑户田的行动,也的确是有些欠缺思考了。这根本就是在给警方以别件逮捕的理由。 昨天晚上,河原在髙圆寺站南口附近的冰川神社拜殿的屋檐下挨了一夜,天亮之后,他跑到理发店剪了个头,想借此来改变一下模样。他选的店与通常的理发店有些不同,剪的时间较短,收费也相对便宜,主要的客源是工作中溜出来剪发的工薪族和周围那些专科学校的学生。尽管今天并非休息日,入口处的沙发上也排着不少人,接待的速度也较快。十五分钟后,轮到河原的时候,给他剪发的理发师连脸都没看一眼,便按他说的把他那头蓬松的头发剪了个短。二十分钟剪完后,河原仿佛年轻了五岁,给人的印象已与之前大不相同。估计店员也不记得河原的长相。 这条街已经和他当年居住时大不相同,年轻人很多,旧衣店颇为显眼。他走进理发店斜对面的旧衣店,挑了一条牛仔裤,一件背上印着英文标志的夹克装和一顶帽舌帽。之后他又在便利店买了电筒、改锥和绑行李用的绳索。之前他的手上还有三万日元的现金,这下子立刻就少了一万。 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跑到南公园的厕所里,换上刚买的衣服,把脱下的衣服塞进了袋子里。河原戴上帽子,跑到车站买了份报纸,周围不但没有发现警察的身影,也没有任何人留意他。即便周围有警察,估计也很难认出如今已模样大变的河原来了。 走进车站里的快餐面馆,河原一边吃着面条,一边翻看着报纸。虽然警方似乎并未太过重视,但果然不出所料,报上已经刊登了警方将他视为重要嫌疑人并正在四处缉拿的报道。现如今,他可去的地方就只剩下一处了。 那个女人的房间。到了那里的话,估计应该能够暂且避一避风头。 他向南迈出了步子。此时日头尚高,气温也在一路飙升。桃园川林荫道上太阳直晒,炎热难当,散发着蒸蒸热气。他从自己目标所在的公寓前径直走过,在通往光盐女子学院的坡道上左拐,走进了高圆寺图书馆,在开着冷气的阅览室里看了一阵报纸。翻看了好几种报纸,其内容几乎全都是千篇一律。到了傍晚,晚报也排上了架,河原迫不及待地看了一遍晚报。提到案件的篇幅都很小,就其内容来看,目前搜查似乎还没有什么太大的进展。 到了七点的闭馆时间,河原踏着馆内的广播声走出了图书馆。夏至将近的夜晚,太阳洒下的余晖依旧不曾散去,要天完全黑下来,还得再过上一段时间。河原来到环状七号线上,走进沿路的小拉面馆,吃着蔬菜炒肉,喝着啤酒打发时间。店内的电视里正在播报与案件有关的新闻。尽管画面上打出了河原的相貌,但此刻的他已经与画面上的截然不同。店里客人不少,却没有一个留意到他。 八点多,河原离开了那家店,来到女人的公寓门口,从林荫道抬头仰望三楼。目标是从右边数起的第二间房间。房间里还没亮灯,估计是没人在家。并排的五间房间里,就只有最左边的那间亮着灯。即便是之前搞过髙空作业的人,想要沿着公寓的外墙爬上三楼,也不是件轻松的事。那么又该怎样潜入呢?路上还有不少行人路过,总是呆站着的话,是会引人耳目的。 河原进了门厅,探头望了望302室的信箱。里边就只塞着些广告的传单。虽然有电梯,但河原还是走楼梯上了三楼。 隔着房门,河原趴在挂着“小谷”字样铭牌的302室房门上听了一下。屋里没有半点动静。他试着扭动门把,可门把却纹丝未动。河原想看看其他房间如何,于是便挨个儿确认了同一层楼的房门门把。似乎毎一间的房门都上了锁。 站在唯一亮着灯的305室门外,河原竖起耳朵来听了听屋里的动静。屋里传出了婴儿的哭泣声。他下定决心,摁下了门铃。屋里传出女人略显焦躁的应门声,河原对着麦克风飞快地回答了句“快递”。 “不好意思,东西没法塞进信件里去,我把东西放一楼了,请你下楼取一下。” 说完,还不等对方回话,河原便冲到了楼梯口。冷静下来想想的话,就会感觉到不大对劲,屋里的女人或许也会留个心眼儿,未必就一定会出来。如果这办法不行的话,那也只好由它去,等到那女人回来,掏钥匙开门的时候,再用改锥抵住那女人的背心好了。 躲在楼梯阴影处一看,只见305室的房门被人打开,一个二十六七岁模样的女人从屋里探出了头来。见邮递员的人影已经消失,女人大声地咒骂起来。 “搞什么嘛。既然塞不进信箱,那就拿上楼来嘛。笨得跟猪似的。” 房门打开的时候,屋里婴儿的哭声突然变大,房门一关,又旋即变得再听不到。正如河原猜想的,女人也没锁门,趿着凉鞋就向电梯走去。看到女人进了电梯,河原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打开房间,穿着鞋踩了进去。门房的厨房里,锅中正散发着杂煮的香气,桌上乱七八糟地堆着吃过后的碗碟。里屋里传出了婴儿的哭泣声。 河原走进屋里。带栏杆的婴儿床上,一个还只有几个月大的小婴儿正挥动着手脚,面红耳赤地号哭不止。婴儿的头上挂着手动旋转玩具,边转动边演奏着《红蜻挺》的旋律,可它却没法儿让婴儿停止哭泣。玩具的拧子逐渐松开,旋律也渐渐被拖长。整个屋里闷热不堪,阳台边的门大开着。 河原径直从屋里走过,上了阳台。爬上栏杆,飞身跃过隔开与相邻房间之间的护栏。304室里落地的地方放着花盆,河原不留神一脚踩了上去。把打碎的花盆放回原处,尽可能把洒出的泥土弄回了盆里。这样一来,估计这间屋的住户也不会想太多,以为是什么东西碰掉的了。屋里似乎没人在家,窗帘紧闭。 那女人的房间是隔壁的隔壁。河原跃过阳台的护栏,隔着303室的护栏窥视了一下那间302室的动静。302室拉着窗帘,窗户也紧紧关着。他重复了刚才的办法跃过护栏,上了302室的阳台,用手抠住窗户拉了拉。 不行,窗户上了锁。 那女人回来之前,就只能在阳台上等着了啊?虽说倒也可以用高山的那根警棍敲碎玻璃进屋,但河原却打算把这办法留到最后再用。下定了打上一场“持久战”的决心,河原把身子靠到了空调的室外机上。真够热的。白天里吸收了太阳热量的混凝土阳台,正一点点地发散着热量……

04

晚上九点,她手里拿着晚报,走进了家门。 尽管她很想知道河原辉男其后的情况,但晚报上只是公布了濑户田光弘遇袭的事,首次提到了河原晖男的名字。作为杀害高山忠义的有力嫌疑人,虽然警方正在对他展开全力拘捕,但目前还未能将他缉拿归案。 进门之后,把报纸往床上一扔,她打开了空调的开关。开启电脑电源,她用温热的淋浴冲去了粘在自己身上的汗。 从冰箱里拿出罐啤,倒进杯子里后,她在电脑前坐了下来。先检查一下邮箱。照例是五十岚友也发出的一封。尽管知道看了也没什么意思,但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打开了邮件。 小谷美香: 目前河原辉男正在逃窜之中。你应该知道高山忠义在他家里被人杀害的事吧?后来河原袭击了濑户田氏,其后便消失了,但我估计他应该就潜伏在杉并区内。写下这样的话,读起来或许会让人感觉我也相信人是他杀的一样,但实际上,我自己脑子里也是一片混乱。 不过看样子警方似乎坚信如此。站在我的角度上,我也希望河原他能尽早自首,将真相公之于世。如果他真是无辜的,那么他也就只剩下这一条路可走了。如果他再继续逃窜下去的话,那么很遗憾,我也只能抱起与警方相同的看法了。最好是河原他能到笹冈氏的店里,或者我这里来一趟。 五十岚友也 难得见他会写来“我想见你”的情书以外的邮件。这也证明,眼下五十岚自己也处在犹豫不决当中。保险起见,她打开《优子突然消失》的网页看了一眼,但其内容依旧没有更新。 感觉到屋里稍稍变凉了些,她关掉空调,把阳台的窗户稍稍打开了条缝。她换上睡衣,爬上了床。

05

感觉到背上吹来的阵阵热风,河原辉男渐渐醒了过来。乏累沉沉地郁积在身体的深处。虽然刚开始时他一直留神聆听着屋里的响动,等着那女人回家,但没过多久,极度的疲劳便强行夺去了他的意识。 或许是因为睡姿憋屈的影响,醒来之前,他一直都在做着噩梦。他梦见自己走在一条黑暗的小巷里。周围到处都是人家,却连一盏路灯都没有,每户人家的阴影都仿佛黑色的缎幕一般,彼此相接。在那些人家当中,一栋木结构公寓的二楼上,有一间亮着昏黄朦胧灯光的房间。那间房间的窗户大开着,不知为何,二楼的扶手旁,架着一副通往地面的梯子。夜晚的气温虽然有些闷热,但开着窗户的行为却也是很危险的。 他一时兴起,顺着梯子爬了上去。 沿着梯子爬上二楼,河原从敞开的窗户往屋里瞄了一眼。房间中央放着张床,一个年轻女人正躺在床上熟睡不醒。毛毯被翻了起来,下边露出了女人白晳的香肩。 怎么这么不小心哪?我来提醒她注意下好了。 他进了屋,想要拉起毯子帮女人盖好肩头。这时候,女人翻了个身,毛毯被掀起一边,白色的女衬裙下,露出了女人雪白的酥胸。 “大姐,这可不行啊,怎么能摆出这样淫乱的姿势来呢?要是坏人来了可怎么办?来。” 河原替女人拉好了毛毯,就在这时,女人突然睁大了双眼,高声尖叫了起来。 “不是的,你别误会。我只是……” 不知何时,女人的脸已经变成了高山忠义的脸庞。 “河原辉男,我以强奸妇女的罪名逮捕你。”一身女装的髙山忠义死死地拧住了河原的胳臂,“蠢蛋,你中计了。” 就在河原拼命想要挣脱逃离的时候,身后吹来了一阵温热的风……“住手。”河原险些脱口叫出声来,同时也把自己从梦里憋醒过来。空调的室外机喷出了阵阵裹着灰尘的热风。嗬,居然在那女人住的公寓的阳台上睡着了。河原连忙退到隔壁边上。屋里虽然亮着灯,但窗帘却依旧紧闭。全身上下的大汗渐渐变凉,带走了身上那种燥热的感觉。 时间已经是十一点多。 过了大约一个小时,空调室外机的风扇停止了转动,屋里安静下来。窗户微微开着条缝,屋里的灯光也熄灭了。虽然眼下还只是五月底,但夜里却已让人感觉到闷热不堪。这对他而言简直就是万幸。 又等了一个小时,见女人睡熟之后,他才缓缓站起身来。憋屈的时间太久,膝头发出了悲鸣声。已经是五十岁的人了。身体已经不再像年轻时那样灵便了。 就像当年在拘留所的牢房里做的那样,河原静静地屈伸了几下膝盖,让身体的动作变得不再僵硬之后,他缓缓地打开了那扇开着的窗户。如果窗户上了锁的话,他准备用高山的那根警棍敲碎玻璃,不过眼下已不必如此了。 河原耐心地等了一阵,让自己的双眼适应了一下屋里的昏暗光线。之后他整个人翻进屋里,观察了一下屋里的情况。凭借着外边照进屋来的微弱亮光,河原看清了临窗桌上的那台电脑。这是一间大约六叠宽的西式房间,屋里飘荡着一股淡淡的香气,墙边有张床,床上躺着人。是她,那女人就躺在床上。女人一动不动,睡得很香。 因为地上铺着地毯,脚步声全被地毯所吸收,整间屋子里鸦雀无声。河原反背过手,拉上窗户,确认过女人并非觉察之后,他踮着脚走到了床边。他揪住毛毯的一头,一口气把毯子掀了起来。 女人并没有半点醒来的迹象。刹那间,河原甚至误以为她已经死了,但其实却不然。他骑到女人的肚子上,用改锥抵住了女人的脖颈。 感觉到金属那冰凉的触感,女人这才睁开了眼睛。然而她却依旧未从熟睡中完全清醒,还有些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我,是我啊。”他强忍着笑意说。 “谁,谁呀……” 女人的喉咙里好不容易才挤出了嘶哑的嗓音,她恐惧地大睁着双眼。河原接连拽了三次垂在眼前的电灯绳索,豆粒般的电灯才亮了起来。昏暗模糊的灯光下,女人的脸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薄薄的睡衣上隆起的酥胸不停地刺激着河原的欲望,检察方的人在公审时说出的“色心”一词突然浮现在脑海之中,让他感觉莫名的好笑。当时,检察官曾冲着他厉声呵斥过。 ……看到在卧室床上熟睡的该女子,被告人色心顿起,决定对该女子进行强行奸污,用所携的改锥抵住该女子的头……“我是河原啊,小谷。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窗户要关好啊。” 女人发出了就像是鸡被人拧断脖子般的惨叫声。 “别叫,再叫我就杀了你。听到没有?” 女人连眨了两次眼睛,代替了回答。 “好,明白就好。” 感觉到女人放松了全身,河原把手里的改锥放到了枕头边。解开女人睡衣上的纽扣,女人洁白丰满的乳房露到了外边。河原迫不及待地脱去了女人的睡裤,只剩一条内裤的女人赤条条地躺在床上。她已经再没有半点力气抵抗,就只能静静地躺着。河原的耳畔,再次回响起了检察官朗朗的声音。 ……被告人脱去该女子的内裤,强行奸淫了该女子……河原扒下女人的底裤,把女人剥了个光。之后,他把那条硬直的肉棒插进了女人的体内。对,就是这种感觉。不赖,女人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庞,激发了他心中的欲望,让他更加兴奋不已。从女人眼中滴落的泪珠,也不停地刺激着他内心中的兽欲。他把之前憋忍已久的欲望和全身的愤怒,全都发泄到了女人的体内。 “小谷小姐,不好意思,我准备在你这里住上一段日子。 女人并没有回答,只是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现在警察正在抓我。风头过去之前,就拜托你了哦。” 看样子,眼下就只能用绳子把女人绑起来了。之后,一场悲壮的复仇大戏就将上演。我要用愤怒的铁锤,砸扁那些曾经陷害过我的人。心中的怒火再次转化为欲望。河原再次强暴了女人。是检察官下令让他干的。 ……面对不甘凌辱的该女子,被告人欲图施行二次奸淫,而该女子则拍击手脚拼命挣扎……河原任由着自己的兽欲不停地发泄,直到窗帘的角上泛起白光。等到身体再也支持不住,不停地呼吁需要睡眠之时,他这才准备从裤兜里掏出高山的那副手铐,铐在女人的两手上,把女人拴到床脚。 “和我那段十四年之久的监狱生涯相比,这种事根本就跟睡个午觉没什么区别。是吧,小谷小姐?或许你会觉得憋得慌,不过你就把这当成是在午睡好了,哈哈。”见女人就跟条死鱼似的一动不动,河原又说,“好了,没必要这么沮丧,你就尽情享受一番好了。” 他一边贪婪地吸吮着女人的乳头,一边伸手拿过裤子,从兜里掏出了手铐。

06

(五十岚友也) 我已经不记得小谷美香有多久没写邮件给我了。每次我寄出邮件之后,不出一天,她就一定会回复我的,但如今却已不知有多久没有她的消息了。 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我的心里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猛地甩了甩头,想要把河原辉男的事从我的脑海中驱散开去。河原的去向至今依旧不明。虽然我不清楚他到底上哪儿去了,但他肯定就潜伏在阿佐谷、高圆寺一带。 经过《周刊Topics》的介绍,其后我逐一了解了警方的搜查状况。据警方调查,在高山忠义被人打中头部昏厥过去之后,背心上那条深及心脏的伤痕造成了他的丧命。河原家冰箱里的那团肉块是猫的尸体,而那只猫,也似乎就是髙山生前豢养的那只野猫。从濑户田光弘公寓二楼的扶手上检出的指纹正是河原留下的,证明了濑户田所说的的确是实话。 警方猜测,髙山忠义曾在河原的公寓中与河原发生过口角争执,其后河原便恼羞成怒,下手杀害了高山。其后,河原又在逃窜途中袭击了诽镑他的濑户田光弘,然后下落不明。 然而我却感到很难理解。髙山果真是被河原杀掉的吗?还是说,他是中了某人的陷阱,而落入了不得不四处逃亡的境地?不管怎么说,袭击濑户田光弘这件事,都足以让河原陷入不利的境地。 叮咚。门铃声响起。 时钟上显示着夜里八点。我回过神,迈步走向大门。解开门链,没想到门外站着的竟是离家出走已久的久美子。她一身外出的装扮,手里就只提着个手袋。 “你干吗?” 见到久别的妻子,我口中脱口而出的竟是责问,这让我感到有些难为情。 “我离家出走的事,真是抱歉。今天我是有事来找你的。” 久美子误解了我的问话。妻子从我身边走过。她的身上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香气,脸上的妆也化得很浓。 “之前你都上哪儿去了?” “抱歉,这事过会儿再谈。先让我冲个澡。” 久美子把包往起居室的桌上一放,走进了浴室里。一股酒味儿扑鼻而来,趁着妻子去洗澡的时候,我翻了翻她的包。之前我从未见她用过的法国产的高级香水,健牌香烟,一只金色的打火机。令人吃惊的是,除此之外,还有一盒印着酒吧名字的火柴。地址是新宿区歌舞伎町二丁目。就在我发现了一只可疑的茶色信封,正准备把信封从包里抽出来时,淋浴的声音戛然而止,我连忙把包放了回去。 久美子洗去了脸上的浓妆,用毛巾裹住头发,从浴室里走了出来。 “你想怎么样?” “可以来杯酒吗?这话我得先借酒壮胆才能说得出口。” 久美子从橱柜里拿出一瓶苏格兰威士忌,往杯里倒满,也不兑水,就干喝了起来。她的指甲上染着鲜红色的指甲油。看到久美子这副模样,我的心感觉到一丝怜悯与愧疚。她的双眼里,充盈着泪水。 “我也去冲个澡。” 凭借着本能,我已猜到了妻子想说的话。为了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我需要做些心理准备。 等我冲过澡,回到起居室时,妻子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桌上却放着我刚才发现的茶色信封。 小谷美香: 久美子突然回来了。不知道搞的什么鬼,她浓妆艳抹。我猜她该不会是跑到新宿的酒吧里去上班了吧。 回来的那天夜里,久美子在家里喝了些酒。虽然当时我也猜出了她突然回来的原因,但那时我却想好好整理一下思绪,所以就去冲了个澡。等我从浴室里出来之后,妻子已经不见了,桌上只留下一封写着“友也信”的茶色信封。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离婚申请,妻子一栏里已经签好了久美子的名字,盖好了印章。另外,申请书后还用别针夹了一张便条: 这是我的主意。长久以前,多承您的照顾。请不要来找我。 我和她之间已经彻底结束了。一想到这一点,我的心里就会感觉到有些寂寥,心情无比复杂。 因此,我又给你写来了信件。如此一来,我们见面时也就不必再有任何的顾虑了。我会等候你的回音的。 五十岚友也 我是在夜里十点给小谷美香寄出这封邮件的。翌日清晨,当我检查邮件时,我发现邮件已经有了回复。我已经很久没有收到她的邮件了。尽管回复的邮件就只有短短的一行,但其内容却已足够令我感到震惊不已了。 五十岚友也,救救我。 小谷美香我不禁感到有些困惑。她的这句“救救我”,究竟是什么意思?生病了?还是说她遇上什么事了?可话又说回来了,她说让我救她,我却连她人在何处都不清楚。 会不会是让人袭击,被囚禁起来了……不,这不可能。如果让人囚禁起来了的话,那她又是怎样用电脑给我发邮件的呢?这句“救救我”之中,一定另有深意。难道是句暗号? 之前美香说她住在名古屋,我觉得事实应该并非如此。正是因为就住在附近,她才会向我发出求救讯号的。 那她现在究竟在哪儿呢?坐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我展开了推理。解决这件事的线索必定隐含其中。我一定会把美香找出来的。 邮件里根本就无法找到任何线索。我想到了濑户田光弘管理的那个网页上。以《河原辉男的一天》为首,互联网上应该可以轻松地查到不少情况。美香应该也会时常留意那网页,或许她也会给濑户田光弘写信。从这方面着手的话,应该能够有所斩获才对。 如今濑户田光弘的电脑已被砸坏,这又该怎么办呢?看样子,我也只能亲自去见见濑户田本人了。 翌日清晨,为了在濑户田光弘去上班前联系上他,我一大早就给他打了电话。可时间都还不到八点,家里的电话就已经设成了电话录音模式。而就算濑户田本人不在,樋口佳代也应该在家才对。到底是怎么回事?初夏火辣辣的阳光,烘烤着骑车前往濑户田公寓的我的肌肤。骑在车上时,不时还有阵阵凉风吹来,可是等上了坡,钻到中央线的高架下边之后,身上的汗就全都冒了出来。 在濑户田的公寓下边停好自行车,冲上楼梯时,我差点儿和一个从楼上下来的人撞了个满怀。幸好当时我抓着扶手,才没有从楼梯上滚下去,但对方却在楼梯上踩了个空。我用左手抱住从楼梯上边摔下来的人,总算是没让对方摔下楼去。但是也正因为如此,我的腰重重地在扶手上磕了一上,险些背过气去。 “五十岚先生。”水泽绿从我的臂弯里离开,看着因痛苦而表情扭曲的我说,“你没事吧?” 我揉着腰站了起来。“抱歉,是我没留神。” “倒也没什么,不过还是吓了我一跳。” 阿绿下身一条深灰色的裤子,上身一件白色罩衫。她的年纪都已经快三十岁了,可看上去就跟二十出头一样。看到她脸上那副宛若十四年前死去的舞一样的面容,我的心里不禁感觉到有些黯然。 “五十岚先生你也是来找濑户田先生的吗?”阿绿用手摸着她纷乱的长发问。 “是啊。我有些事想问他,可电话却老打不通。” “哎?你不知道吗?濑户田先生巳经住院了。” “住院?莫非是因为……” 一种黑沉沉的不安压在了我心头。我还以为是濑户田又让人袭击了呢。 “不是的,是之前让河原辉男袭击的影响,到了现在才发作。” 据阿绿说,今早瀨户田突然嚷说头疼,病倒在床。佳代立刻叫来了救护车,把濑户田送到了阿佐谷的藤原医院。 “刚才我接到佳代女士的电话,吓了一跳,于是便飞奔赶来了。” “难怪电话总没人接。” “佳代女士刚拿了换洗的衣服,上医院去了。” “那他现在病情如何?严重吗?” “人还清醒,不过医生说要让他好好静养一阵。” “是吗?” “当时他就不该出院,直接待在医院里调养一段就好了。可濑户田先生却倔得很,就是不听。” “现在我到医院去的话,能见到他吗?” “我觉得你今天还是别去的好。”阿绿摇了摇头。 “既然如此,那也就没办法了啊。” “本来我今天也是和濑户田先生约好,让他带着我去新的工作地点的,结果也不行了。” 我想起濑户田是阿绿的保证人。 “阿绿小姐,你还要继续做幼教?” “是的。” 这时候,一个学生模样的小伙子从二楼走了下来,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从我们二人中间走了过去。 “在这里讲话也不大方便,咱还是找个地方边喝边聊吧?” 听到我出言相邀,阿绿开心地点了点头。走进一家名为“高圆寺茶馆”的咖啡馆,我们两人聊了一阵之前的往事。大致也就是我失去舞之后的事,还有阿绿失去姐姐,看护母亲的事。一个女人的死,竟然让两个人的命运都拐了一百八十度的大弯,这不禁令我心中感慨良多。 “你也吃了不少的苦啊。” “这十四年来,我一直过得浑浑噩噩。虽然其间发生了许多事,但我却感觉自己始终被对姐姐的思念所左右着。”阿绿的目光,仿佛一直在远处不停地游荡,“河原被判无罪时,我恨得夜不能寐。可等到母亲一死,我又感觉自己仿佛是甩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一样。我感觉如今已再没有什么束缚着自己,一身轻松。大概是我这个人天性冷漠无情的缘故吧。” “没这回事的。但你如今难道已经不再憎恨河原了?河原他不光袭击了濑户田,而且还有杀害高山忠义的嫌疑。” “说来倒也让人感觉有些不可思议,之前我是那样憎恶河原,可如今对他却已再没有什么感觉了。也不是说我心中的憎恶已消失不见,而是对他再不关心。从今往后,我想过属于自己的人生。” “原来如此。感觉甩掉了身上的包袱啊。” “我也没法说清自己心里的这种变化。本想再为此更加感觉恼火一些,却又总是无法驾驭自己的情绪。大概是怒火已然烧尽的缘故吧。”我回想起听到一审判决对河原判处无期徒刑,阿绿高声叫嚷着“禽兽”时的表情。而我眼前的这位女性的脸上,甚至有种在饱尝了人生的辛酸之后,已然淡泊尘世的那种静谧感。可另一方面,她那双大大的眼睛里,却又闪烁着和舞一样的好奇光芒,全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年轻的活泼劲儿。 “经由濑户田先生的介绍,我在附近租了间房。这里不光距离我上班的幼儿园很近,而且我自己也很喜欢这里。” 我和她又接着聊了一阵,之后便走出那家咖啡馆。阿绿说要带我到她住的公寓去看看,于是我便推着自行车,来到了她的住处。那是幢崭新的两层公寓,白色的墙面反射着初夏的阳光,让人感觉有些晃眼。 “姐夫。”走在身旁的阿绿突然开口说。 “哎?”我愣了一下,扭头望着阿绿。她的脸上洋溢着纯洁少女一般的天真笑容。 “今后,我可以叫五十岚先生姐夫吗?毕竟五十岚先生您也曾经做过我姐姐的未婚夫,在我的心目中,您也一直都是我的姐夫。” “可以啊。”我搔了搔头,“不过让你这么个年轻女孩叫姐夫,感觉有点怪难为情的。” “我都已经是奔三的人了。” “在我眼里,你永远都只是小妹。” 阿绿开心地拍了拍手。 “看吧,五十岚先生您自己也把我当妹妹看待不是?所以我叫您姐夫,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嘛。” “说的也是。” 尽管眼下我的心里还在为与妻子离婚,对小谷美香的思恋这类的问题而烦闷不堪,但让她这样一搅,我倒也感觉到几分慰藉,心里热乎乎的。“好了,姐夫。快请进屋吧。” 那是一套干净整洁的1DK房间。 “够整洁的啊。” “之前这里也没住过多少人,而且眼下我自己还没买什么东西回来。” 里屋的西式房间里放着一张床,窗边放着一台新买的电脑。或许是发现了我的目光盯着电脑看的缘故,阿绿说:“这是我让人从乡下运来的。濑户田先生的电脑坏了,所以我打算在白天上班的时候让佳代女士用。晚上下班之后,我自己还得用一下,而且还能用它和姐夫写写邮件呢。” 找阿绿问过她的电话号码和邮箱地址之后,我离开阿绿的公寓,骑车去了一趟濑户田人住的那家医院。就算没法儿见到濑户田,至少也还能从陪护的佳代那里打听到些详细的情况。

07

遮光窗帘紧闭着的幽暗房间里,男人与女子纠缠在一起。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在这种地方与人做爱,感觉就像是只学会了如何自慰的公猴子一样。想这样一直干到死吗?尽管心里想要停下,但一看到女人的身体,身体就会不由自主地有所反应。 “杀了我吧,快点杀了我吧。” 女人尖声叫嚷,不停地扭动着腰肢。感受到一种歇斯底里的自虐快感,男人再次在女人体内放射出了体液。从清早开始就一直如此。好不容易天色变暗,等到女人疲累不堪地睡着之后,男人才终于陷入了睡眠之中。 ……做了个梦。是个袭击二楼的女人的梦。 心里虽然一直不愿再如此下去,但每次却都会不长记性地做起同样的噩梦来。崭新的公寓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敞开的窗外,长发女人探出了头来。这张脸似乎曾经在哪里见过。那是一双好奇心充盈的大眼睛。年纪在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白色的衣裙下,丰满洁白的胸部喷薄欲出。女人就在他的对面挥手。不,不对。不是我。他扭头,只见五十岚友也在朝女人挥手。畜生,是那家伙啊。 白天的时候实在是没法潜入,只得大致找到公寓的位置,等到天色暗下来之后再动身。闷热的夜晚,预示着夏日即将来临。男子悄无声息地来到二楼,袭击了女人。女人抵抗得越凶,他就感到越兴奋,不停地对女人施暴。 “是吗?果然是你干的啊。”窗外探进了一颗头发花白的脑袋,是濑户田光弘,“是你杀害了我的女儿。终于让我揪住你的狐狸尾巴了啊。”濑户田使劲儿拽住了中了陷阱的男子的尾巴。“很痛啊,这么使劲儿拽,尾巴可是会让你拽掉的啊。” 突然间,耳畔响起了巡逻车的声音。走廊上传来纷繁嘈杂的脚步声。“喂,找到了。抓到现行了。” 已经死掉的高山忠义,一边挥动着高举过头的手铐,一边得意洋洋地高声叫嚷着男子被自己的惨叫声吓醒了,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全身上下大汗淋璃。 “怎么了?”身旁的女人担心地问,“你好像梦魇了?” “我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被警察抓起来了。” “或许你还是被他们给抓了的好。” “别开玩笑。要是再被抓住的话,这次铁定要判无期的。” “就算如此,你不也一样钻了警方的空子,袭击二楼的女人。” “什么意思?” “你已经想好下一个要袭击谁了。” 被对方说中了心事,男子的心头掠过了一丝不快。 “你会去袭击二楼的女人,先奸后杀。” “没这回事。” 床上的女人笑着继续说:“你会的。因为你病了。” “烦死了。再说的话,我就揍你。” “下得了手的话,那你就试试看。” 面对女人的挑衅,男人想要探出身去,结果却又立刻停了手。女人这是在故意惹他发火。岂能上这种当?他咋了咋舌,就此打住。然而女人的大笑却刺激着他的神经,让他心中的愤怒电压不停地上涨。如果对方再出言挑衅的话,估计自己心中的那条维系着理性的绳索非断开不可。 如此一来,如此一来…… 我会怎样? 闭上眼,那张从二楼窗户探出头来的长发美女的脸庞,在眼睑背后投下了硕大的影子。此刻,男人想起了那个女人。 水泽舞——是那个在中野的公寓里被人杀掉的女人。她正冲着她的恋人五十岚友也挥手。 “舞!”他大叫。 “什么?”女人瞪着男子,问道。 女人猥亵地挺起了一丝不挂的下身,再次向男子发起了挑衅。可悲的是,男人对此完全没有半点抵抗力。 “禽兽!” 女人的叫嚷声在屋里不绝回响。男人的脑海中,一阵声音响起。理智与癫狂的分界被打破,癫狂的洪流便宛如汹涌的浪涛一样,侵蚀、占领了他脑海里理智的领地。 “我生气了。” 男子冲着黑暗狂吠。四周的墙壁骤然变窄,紧紧地夹住了他的

08

寄件人:五十岚友也 邮件名:Help此语何解? 小谷美香: 上次接到你发来的邮件,信中说“救救我”,究竟发生了何事? 是不是遇上什么麻烦了?其实你就住在杉并区,大概是遭到了逃走途中的河原的袭击了吧?开始的时候我是这样猜测的,但后来我就立刻否定了自己的这种观点。如果遭到了囚禁的话,那你也就无法给我发送邮件了。而如果说这是河原硬逼你如此的,感觉似乎有些不合情理。我就把那当成了你的签名。 这事先姑且不谈,我还是来报告一下近来我身边的状况吧。 遭遇河原的袭击之后,濑户田被送进了医院,但之后他立刻就出院了。可如今他又再次感到身体不适,重新住了院。 前段时间暂停更新的主页《优子突然消失》,如今再次开始更新了。用的是水泽舞的妹妹水泽绿的电脑。母亲过世后,阿绿小姐下定了决心,由富士搬到了东京,并且通过濑户田的介绍,找到了一份幼儿园的工作。感觉她和她姐姐水泽舞很相似,是个好女孩。 另外,近来又发生了一起让人纳闷的事。 河原之妻郁江似乎回到公寓里了。之前她离家出走时,曾经引起过各方人士的猜测,但本人却还活着,听闻公寓里发生的惨案之后,她便返回了公寓。 以上。心怀不变的挚爱。 另及:之前妻子留下的那份离婚申请,我已签字画押,只等递交给区政府了。

09

寄件人:小谷美香 邮件名:Help me—— 五十岚友也: 求求你,快救救我吧。我被人监禁起来了。

10

“信写了吗?” 男人问。关掉电灯后的昏暗光线中,电脑显示器发散出来的无机光芒,让整间屋子化作了黑白两色的世界。每一样东西的影子都被拖得老长,在雪白的墙上投下了变形的阴影。 “写了。不过不是信,是邮件。” 她把键盘放在床上,显示器却放得老远。这是为了让两个人都能看到。因为打键盘的姿势有些别扭,手臂感觉有些发麻。揉着胳臂,想要点发送按键,可右手却颤抖不止,鼠标的光标总是移不到“发送”的按钮上去。尽管邮件最终还是发送出去了,但她却无法否认心中那难以言表的心情。 “五十岚那家伙到底会不会来救你啊。”乱蓬蓬的胡茬下,男子的嘴角浮现了淫虐的笑容。浓烈的口臭扑鼻而来,让她感觉想吐。 “谁知道呢。你觉得呢?” “我把我的人生押在他不会来上。” “我倒是觉得,如果我写上地址的话,他肯定会立刻赶来的。” “或许吧。” 但她却不能写。 “如果我这样做的话,你就会把他给杀了?” “不,我才没兴趣杀他。” “那你对谁有兴趣?” “还用问吗?当然是郁江了。还有……” “还有谁?” “还有那个女人。” “哪个女人?” “把电脑关掉,太晃眼了。” 鼠标滑到了枕套上。光标好不容易才指到了“关闭电源”的按钮上。几秒钟后,刷的一声,电源断开,整个房间再次被包裹在了一团漆黑之中。 尽管屋外也是一片黑暗,但屋内的黑暗却涂遍了所有的一切,向着屋外延伸扩散。 “游戏就到此为止吧。”男子低声笑道,“我们也开始吧。” “好啊。” “我生气了。任谁都无法阻止我暴走。” “别杀我。” 粗暴的脚步声中隐含着憎恶与愤怒,由卧室走向了玄关。打开玄关的大门,脚步声在走廊上渐渐远去。电梯门开闭的轻微响声在耳畔响起。当一切趋于平静之后,耳边就只剩冰箱马达的鸣响声。 浓重的黑暗,深沉的沉默。横卧在床上的黑影——“救救我。” 轻声默念的声音。没有人会听到。没人能阻止暴走的那家伙。已经开始了。即便想去解开那紧固的束缚,绳结也只会变得越来越紧。 “救——救——我。” 没人回应。绳索在手臂上擦出了血痕,热辣辣的痛觉妨碍着睡眠的到来。啊,或许还不如死了的好。 鼻孔之中,发出了绝望的叹息——警方的听证结束之后,河原郁江回到了家里。三个星期不曾回家,公寓里一片脏乱,屋里还飘荡着一股血腥味。毫无疑问,屋里的空气已经被血污染。 冰箱的储物盘上,粘着黑红色的干涸血迹,冰箱的四壁上也沾上了黑渍。这房间已经没法儿再住下去了。自打那男人来了之后,整个房间就变得脏乱不堪。之前已经沾染上自己颜色的房间,在那男人来后的不到两个月时间里,已经彻底变得一塌糊涂。自己曾在这里住了十年,对这里已经有了感情,如今却变成了这副样子。这一切,全都怪那男人。 河原辉男——郁江至今清楚地记得自己被河原袭击的情形。即便想要忘掉,也无法轻易就能忘却。深夜之中,那家伙从二楼侵入,袭击了熟睡中的她。 他就像个强奸色魔一样地摁住她,强行脱下她身上的睡衣和内裤,霸王硬上弓。自己为何非得遭受丈夫这禽兽般的凌辱不可? 在她大睁着双眼,挨过了那屈辱的一夜之后,天色刚亮。她便离开了自己早已住惯的公寓。当然了,她并没有把自己的去向告知丈夫。为了避免走漏风声,她就连那些担心自己安危的朋友们也没联系。因为没向公司请假,估计自己早已被开除。她抛下了人世间的所有一切,踏上了旅途。可不管再花上多长时间,精神上的创伤也是无法平愈的。 郁江变得不再相信他人。不管是丈夫,还是那些支持丈夫的人,或者是判处那男子无罪的法官。这日子实在是没法儿过了。什么狱中结婚,根本就是一种慈善施舍。她终于明白过来,将那种整天做梦的少女编织出来的愿望付诸实践,是一件多么愚蠢的行为。为此,她付出了不菲的代价。她早已预料到,自己的失踪将会掀起多大的波澜来。一句话也不说,就这样消失不见,一定会激起人们的各种猜测来。而且还是不利于那男子的猜测。比方说,那男子的老婆被杀了,或者说他果然是有罪的。总之,那些不中听的流言立时便会传得满天飞。 旅途之中,当郁江听说事情正在向着自已未曾料想到的方向发展时,她感觉到有些害怕。有人在她的公寓里被杀了。被杀的人叫做高山忠义,曾经做过刑警,而且众人都在怀疑河原辉男就是凶手。河原终于发狂了。那家伙一直都夹着他的狐狸尾巴,等待着爆发的机会。 太好了。自己那天早晨离家出走,这做法根本就一点儿错都没有。如果再继续待下去的话,或许被杀的人就是自己了。郁江回到公寓里,整理了行李,彻底离开了那房间,回到了阿佐谷。 两名目光犀利、一眼就能看出其身份的刑警,在公寓二楼的过道上挡住了郁江的去路。 “打搅一下,请问您是河原辉男的太太吧?” 他们一直在盯着河原何时归家,而最后落入网中的,却是郁江。她当场遭到了警方的临时逮捕,耽误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晚上九点。她在阿佐谷站南口的一家咖啡馆里硬逼着自己吃了些三明治,回到了公寓。空气窒闷凝滞,渗着血的回忆。感觉就像是高山忠义的魂魄无法升天,一直就在房间里来回游荡一样。 屋里不但一片狼藉,而且还惹来了警察,留下了无法抹除的污溃。尽管她自己也不想在屋里过夜,但此刻已是深夜时分,想再找家旅馆已很难,而且她也没气力去干这事了。行凶的现场是厨房和浴室,她告诉自己,在卧室里睡上一觉应该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挨过今晚就好。就只是今天罢了……” 明天一早,她就会打理好行李,离开这房间。到距离这里远远的都内去好了。大田区也好江东区也好北区也好,哪里都行。必须得去重新找份工作。一切从头开始。虽然之前交了一笔不菲的学费,但和被人杀掉比起来,这已经算是很便宜了。若不这样宽慰自己的话,自己非得被逼疯了不可。尽管在这乏味的人生之中留下了无法洗去的污点,但她会把它彻底忘得一干二净的。 卧室的床上,还残留着一股野兽的气味。扯下那床臭烘烘的床单,塞进装不可燃垃圾的大塑料袋里。从抽屉里找出奠仪回礼的那床还未开封的崭新床单,铺到床上。毛巾被上也沾上了野兽的气味,顺手把它也塞进袋子,另找新的出来。

11

郁江疲累不巳,感觉自己就如一块破布。 浴室已经成了行凶现场,实在是不想进去。郁江在水池上接了热水,卸了妆,之后又用毛巾擦拭了一遍身体。玄关大门上了链锁,即便有人用钥匙打开了房门,也是无法进入家里来的。 十一点过后,她上了床,开始思考起来。畏罪潜逃的河原是否会回到这里来?可能性不大。如今警方正密切地监视着这里,河原如果回到这里,根本就等于是自投罗网。 即便如此,她也依旧感到有些不安,在昏暗的屋里拉开窗帘,朝窗户下边张望了一番。黑色的人影走在路上,是个男的。街头上,可以看清那男的低垂着留着短发的头,走在路上。虽然他的发型与河原的发型有所不同,但郁江却感觉似乎曾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男子渐渐远离了公寓,可之后他又突然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再次向着公寓走来。看到他的目光正投向自己站的窗户,郁江连忙拉起了窗帘。那人应该不是河原,怙计是警方的人在巡逻吧。拉上窗帘的话,外边应该就无法看到屋里的情形了。郁江再次将目光投向了窗外。 男子的身影已然消失。也可能只是路过的人吧。毕竟现在时间也还只是十一点多。 郁江拼命想要摆脱那股涌向心头的不安。是自己神经过敏了。河原这个危险人物如今正逍遥法外,心头的那种无妄的猜测总是不停浮现。确认过阳台窗户上的锁已经牟牢锁上之后,她钻进了被窝之中。为了不再闻到房间里的那股气味,她用毛巾被捂住了鼻子。包裹在崭新的被单里,惨剧的残渣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睡魔猛地扑向了郁江。 做了个令人不快的梦。昏暗房间里,睡着的女人。闷热不堪的夜晚,毛巾被翻倒在一边,质地轻薄的睡衣最上边的纽扣敞开着,雪白的肌肤就仿佛涂抹了荧光粉一般,浮现在黑暗之中。额头上渗出滴滴汗水,她一边翻身,一边抬起胳臂来擦了擦汗。 这时候,窗户轻轻地动了。明明已经上过锁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其后,她想起窗户是在现实中上了锁。现实?既然如此,那这是梦吗?分明是在做梦,可她的心脏却怦枰直跳,都能听到血液从心脏里输出的声音。 窗户静静地敞开。刚开了一半,窗户下方便探出了一颗黑色的头来。那人看了看屋里的动静,之后缓缓拉开窗帘,头,肩,之后整个人都进了屋。 男子站起身来,定睛瞅了瞅床上的女人。看到女人依旧沉沉睡着,他轻轻走近床边,把脸凑到了女人的脸旁。在一旁看着的她心里不禁暗忖,床上那女人的脸,不就是自己的脸吗?危险,当心哪。 入侵者的脸在贴上女人的脸之前停下了。混杂着酒精和大蒜、汗与血的气体,让人感到作呕。女人觉得有些气闷,睁开了眼睛。刚开始时,她还没闹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看到眼前那张白乎乎的面孔,她的心脏冻结了起来。她张口想要大叫,可喉咙里发出的却只是气流通过的咝咝声。就在她不停翕动张合着双唇时,男子已经骑跨到了她的腰上……感觉到腰上的沉重,郁江拼命想要扭动身体。然而别说是翻身,直贯腰间的那种痛楚的感觉,已彻底将她从沉眠之中拖了出来。一种似曾相识的恶臭充斥了整个房间。没错,就是那男人体液的气味。户口册上的丈夫一河原辉男的气味,粪尿一般地洒满了房间。 空气之中,充满了愤怒之情。 “啊,你回来了?” 没有回应。只有一种让人感觉皮肤涨裂般的憎恶。想要起身,才发现腰间缠着什么东西,无法动弹。 “这是干什么?快住手。” 郁江扭动身体,想要挣扎着逃离床,结果却发现自己被绑得那样紧。她全身上下大汗淋漓。一阵凉风从额头上拂过。扭头一看阳台,才发现窗户已然打开,窗户正在风中轻摆。窗锁周围的玻璃被人用玻璃刀切下了圆圆的一块。对方就是从那里伸手进来,拉开窗锁的。 “谢谢你什么都没说就走了。可你也不能搞出那种事来啊,感觉就跟强奸似的。我可不是动物。就算我是你妻子,也不能对我霸王硬上弓的啊。” “我想让自己冷静一下。我们彼此之间都存在有合不来的地方,或许稍微冷静一下更好。就仅此而已。我根本没有想过要把你逼上绝境的。能松一松绳索吗?我们两个来好好谈谈今后的事吧。想要从头开始,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拜托,你倒是说句话呀?” 没有回答。发问的她,这才察觉到卧室里并没有半个人影。河原来到家里,莫非只是梦的延续?对,绝对错不了的。在感觉到安心的同时,温热的血液被猛地输往了全身。 她叹了口气,想要下床。 啊。腰动不了。自己被人用绳索绑在了床上。 输往全身的温热血液霎时间逆流回到心脏,一股寒意由脚尖直穿过脊背。全身上下鸡皮疙瘩顿起。打了个哆嗦,她看了看窗外。窗锁周围的玻璃被圆圆地切下了一块,敞开的窗户外吹来阵阵凉风。 窗户上的圆洞,绑在腰间的绳索,这一切该当作何解释?一句做梦,是否就能说明一切? 竖起耳朵,目光在屋里游走。除了她自己,屋里一个人也没有。 身上的冷汗,让睡衣紧紧地粘在背上。拖着身子缓缓挣扎起来,首先先把绳索解开。 “这是梦,这是个梦。”她一边轻声念叨,一边伸手去解那条绑行李用的塑料绳。绳子绑得很紧,总也不见松动。越是心急,手就越抖得厉害,无法把精神集中到一点上去。 她放弃去解绳索,抽动腰肢。回转身子,就在她翻身向下之时,突然感觉到身后似乎有人。无声的笑,令黑暗的空气不停震颤。 真够过分的。居然一直在偷偷观察我。把我绑起来,之后让我感到放心,最后又再次让我感受到恐惧的滋味。想要把人推落到恐惧的深渊中去,这是最为有效的一招。这样的做法,就像是玩弄老鼠的猫一样,残酷无情。 “真够过分的。” 泪水沿着脸颊滑落下来。就在她感到无比绝望、全身瘫软之时,一样冷冰冰的东西架在了她的肚子上。旋即,耳边又感觉到了一阵强烈的冲击。她就这样脸朝下躺在床上。朦肽的意识中,她只觉得下身凉飕飕的。睡裤被人脱掉了。对方抬起了她那仅剩下一条内裤的屁股。我会以这样难堪的姿势,遭到对方的蹂躏吗? 利刃般的东西,扯破了内裤。再没有了包裹住腰间的感觉,腰部以下的部位再无半点防备。一样冰凉的东西贴到了两腿之间。 “饶了我吧。求你了。” 她已经再没有半点抵抗的气力。低伏着头,她从自己的两腿之间窥探着身后那人的长相。头上套着丝袜,半闭的双眼紧盯着她的视线。一张漫画般的入侵者面庞——“让你看到了啊。”对方低声说道。之后又是一阵低沉的笑声。这家伙在为自己被人看到而开心不已。 入侵者把手放到了她的屁股上,用两个拇指拨开了她的屁股。 我不想死。遭受过这样的一番凌辱之后,我就会被他杀掉的,就仅仅只是因为我知道了他的秘密。 可悲的是,河原郁江的想象果真成为了现实。

12

报纸和新闻上都大肆报道了河原郁江在自家的公寓里被人先奸后杀的消息。 发现此事的是一名送报的男子。当时该男子发现现场的房门开着,于是心生疑虑,探头进屋叫了一声,却又不见有人回应。因为该男子知道,几天前这间屋里曾发生过杀人案,所以他心里害怕,于是便通报了警察。 警方赶到现场时,只见郁江面朝下方地躺在卧室的床上,已然气绝身亡。死因是遭人用带状物品勒住颈部窒息而死,死亡推定时间为凌晨两点到三点之间。尸体的下半身被剥了个光,并且从尸体内检测出了精液。警方目前已经确定了精液应该就是河原留下的。 令樋口佳代感到震惊的是,一直潜伏在逃的河原辉男竟然避过了警方的戒备,大胆地返回自己的公寓中,杀害了失踪已久的妻子。这一切的根源,全都在于警方坚信河原不会再回公寓的懈怠和河原反其道而行的大胆。 佳代赶到现场附近,从围观的人群口中打听到了一些情报。杀人现场就在河原的卧室里,据说,地上还有一根沾有河原指纹的金属警棍。因为房间本来就是河原的居所,所以即便留有他的指纹也不足为奇,然而在高山被杀之后,警方却一直未能找到那根警棍。还是推断河原回到了公寓里这种猜测较为妥当。河原当时探知了郁江已经回家,于是便趁着妻子熟睡之时袭击了她。由于玄关的门上挂着链锁,用钥匙无法打开房门,所以河原应该是从二楼的阳台爬到屋外,用玻璃刀切开卧室窗户后侵人室内的。河原先是对熟睡的妻子施暴,之后又用绳索勒死了她。 佳代离开现场,赶到了濑户田光弘入住的篠原医院。 虽然濑户田的病房已经转移到了四人间里,但短短三天的住院生活,已经让他变得憔悴不堪。坐在窗帘紧闭的病房里,濑户田接过晚报,靠起上半身,一脸严肃地看了一遍报道。这家医院距离河原郁江被杀的公寓很近,徒步只需要五分钟的时间便可到达。佳代觉得,这件事或许让濑户田受到了一定的刺激。 “真没想到,事情竟然会变成这副样子。”佳代压低了嗓门,以免让住在同一病房的其他患者听到。 “嗯,说得没错。”濑户田愣愣地随声附和了一句。 “真够可怕的,没想到那家伙还在周围晃悠。”佳代脸色阴沉。 “没错。我总有种不祥的预感。案件似乎正在向着我们未曾预料到的方向发展。真够可怕的。我也得尽早出院才行啊。”濑户田一脸忧郁地说。 “这可不行。如果不把病彻底养好,过不了几天你又会倒下的。” “没事的。我得赶快出院。” 突然间,濑户田抱住了自己的头,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看吧,这可不是我说的吧?你要好好静养上两三天才行。” 佳代用手扶着濑户田的背,让他重新躺回了床上。 “我知道了。不过,我看再过三天时间,应该也就能出院了。” 濑户田一脸怃然,但他还是听从了佳代的劝告。 “阿绿也挺担心你的。” “对了,她工作的事,情况怎么样了?”濑户田一脸不安地说,“给她添了不少的麻烦啊。” “她挺好的。因为你现在没法儿下床,所以她就自己到幼儿园去参加了面试。” “她自己最好也小心一点。” “为什么?” “我突然间有这种感觉。如今她对高圆寺一带还不熟悉,又是一个人生活,而且公寓还是二楼。” “没事的啦。那栋公寓的门锁很安全的。想从屋外爬上楼去,可没那么简单的啦。” 刚说到这里,她的表情便变得僵硬了起来。 “你怎么了?” “没什么。刚才我突然想起,河原似乎是用梯子爬上二楼,袭击了郁江的。” “用梯子?” “对,听说邻家的折叠梯让人给偷走,最后是在榉木公园里找到的。” “也就是说,河原是用偷来的梯子爬上二楼,把他太太杀掉的吗?” “警方似乎就是如此认定的。” “那阿绿更该留心了啊。如今她还没有习惯大都市的生活。” “都怪你,你就不该在这种时候把她叫来的。” “净瞎说。她如今已是孤身一人,而且她自己也很想到东京来的。” “什么嘛。我反而担心起来了。” “好了,你就别这么说了。你也尽量留意着.99lib.她点儿。” “我知道了。” 佳代留下洗好的内衣裤,把脏衣服塞进袋子,离开了医院。返回高圆寺的途中,她再次到河原辉男住的公寓去看了看。狭窄的巷道里停着一辆出租车,现场的房间挂着蓝色的塑料布,没法儿看到屋内的情形。楼梯旁虽然站着一名警察,但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刚才还聚集在周围的那群围观者此刻已然全都不见了人影,整条路上空空荡荡的。

13

水泽绿的生活过得既开心又充实。尽管因为中途录用,她在向日葵幼儿园里只是实习教师的待遇,但上头立刻就让她做了五岁大班孩子的副班主任。这也是由于班主任恰巧去休了产假,人手不够,而且之前她在幼儿园里也有过八年的任职经验的缘故。 正常工作时间是早上九点到傍晚五点,同样也有早七点半到晚七点半的时间模式,勤务内容的流动性相对较大,但工作却令人感到很愉快。终于可以在自己日夜憧憬的东京生活上班,而且她自己原本就挺喜欢小孩子,抱着小孩玩耍,这样的事本来也不算特别辛苦。 今天上午,她和另一个老师带着十三个五岁的孩子去了马桥公园。那是一座带池塘的大公园。当孩子们坐在沙地上的滑梯和秋千上尽情玩耍之时,她突然感觉有人在盯着自己。当时她心里一惊,抬眼向周围观望,却并未发现有谁在看自己。沙地里虽然有几个带着孩子来玩的主妇,可她们却全都在忙着聊天,而那些坐在长凳上消磨时间的老人们,也正在兴高采烈地拉着家常。公园里树木较多,或许也存在看不到的死角,但除了那些人之外,就只有公园里的管理员和拿着纸袋躺在长凳上睡觉的流浪汉了。 “水泽老师,来一起玩吧?”听到孩子叫起自己的名字,阿绿这才回过了神来。一个名叫春菜,喜欢和大人亲近的小女孩望着她的脸,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啦。” 阿绿跟着春菜来到池塘边,用面包屑喂池塘里的鲤鱼。各种颜色的鲤鱼都浮到水面上来,张大了嘴。哇的一声,孩子们欢呼了起来。这时候,之前那种奇怪的感觉已然消失不见。 十一点半之前,阿绿带着孩子们回到幼儿园,给孩子们分发了午餐。饭后,让孩子们上床午睡,阿绿自己才终于进入了休息时间。她一边吃着便当,一边翻看着报纸。 尽管报纸上大肆报道了河原郁江被杀的事,而阿绿也不可能会一无所知,但如今的她,已经不会再把这事看得很重了。在她眼里,这事就仿佛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一样。虽然凶手河原辉男这样的人的确让人感到难以饶恕,但她心中的憎恶之情,已经再不如和母亲一起生活时那样强烈。这种内心之中的变化,她可以告诉五十岚友也,却不能让濑户田光弘和樋口佳代知道。 三点,午睡时间结束。给孩子们分发过点心之后,接下来就是自由活动的时间了。幼小的孩子们在大厅里悠闲地玩要,稍微大一些的孩子则会跑到庭院里去。四点一过,早到的家长已经来接孩子回家了,五点半之后,幼儿园里也渐渐变得空荡起来。或许是因为地处商业街附近的缘故,大多数的家长都是搞个体经营的。 因为这一天轮到自己晚下班,所以直到六点,阿绿都一直陪着孩子们在园里等候来得较晚的家长。这时候,她再次感觉到有人正盯着自己。她只觉得背心一阵发痒,于是伸手轻挠了一下。即便如此,那种奇怪的感觉也依旧没有消失。 七点,当她正打算离开幼儿园时,只见一个穿着藏青色夹克的男子正靠在门边。见她打开门来,男子扭过头来,冲着她露齿一笑。是五十岚友也。 “怎么,这不是姐夫吗?” “没怎么,我在等你下班回家呢。”五十岚苦笑。 “你找我有事?” “你这回应可真够冷淡的啊。” “我不是这意思啦。” “我是想来看看你上班的情况,所以就偷偷观察了你一下啦。” “你观察我?” “因为我在想,不知你最近过得如何。” “什么嘛,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心中那种令自己感到不安的疑问骤然消融,阿绿放下了心中悬着的石头,“我就觉得今天似乎一直有人盯着我。真讨厌,偷偷观察人家,感觉就跟愉窥狂似的。” “偷窥狂这话可不中听哦。”五十岚不满地嘟起了嘴。光看他闹别扭时的样子,感觉就像是个刚刚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似的,但实际上,他已经是快四十岁的人了。五十岚撩起了垂在额上的长发。“我也就只是观察了你几分钟时间,在园外看了下你带着孩子们玩耍。” “照这么说,在马桥公园里盯着我看的人,不是姐夫你?” “我可没去过马桥公园那边。我是刚刚才从公寓骑车过来的。”五十岚用手指了指靠在砖墙旁的自行车。一股酸味沿着食道涌向了阿绿的喉头。心中的那种不安化作了之前的几倍,重新回到她的身上。“你没事吧?” 五十岚拽住了她的胳臂。终于变红的晚霞,映得她的双颊就像血一样红,反而衬得她毫无血色的面庞越发地显眼。 “我感觉有点不舒服。早上我带着孩子们上马桥公园去时,感觉有人在盯着我看。当时我环视四周,却一个人也看不到。如果你说是我想太多了的话,我也无法反驳。”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五十岚一脸复杂的表情,“不过有时候这种感觉也挺准的。尤其现在河原杀人在逃,还是多留心点比较好。” “我知道了。”阿绿干脆地回答。 “对了,你还没吃饭吧?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去吧。我请客。” “哇哦,太好了。”阿绿的表情骤然变得兴奋起来,“我肚子都快饿瘪了啦。” “看到你的笑容,连我都会开心起来。” 五十岚推着自行车,与阿绿并肩前行。 “姐夫,你心里挺失落的吧?” “哎?干吗这么问?” “因为你从刚才起,就一直闷闷不乐的。” “那是自然,毕竟老婆离开我跑路了嘛。”五十岚苦笑着说。 “哎?你太太吗?” “对,近来我们两人间的关系一直不好,之后她就离开了家。”见五十岚似乎不大愿意提起这事,阿绿也就没有再继续问下去了。两人走上庚申路的商业街,来到一家名叫“长作”的烤鸡店前。店门前有人正用炭火烤着串烧,或许是让串烧的香气给吸引住了,五十岚在店门口停下自行车,指了指那家店。 “这家店的烤鸡味道一流,就这家吧?” 阿绿点了点头。看到自己的笑容让五十岚也开心了起来,她的心里乐开了花。两人走进店里,在柜台边最靠里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人生可真是有趣。”五十岚一边用湿巾擦手,一边说。 “是吗?” “不同的场合下,都得逼着自己作出选择。因为之前自己选择了这条路,所以才会有今天的自己,而如果当时选的是另一条路,或许自己今天就不会是这副样子了。这样一想的话,不会让人觉得很有趣吗?” “能理解。” “我结识了你姐姐,和她订了婚。如果当时我没和她订婚的话,或许她也不会惨死于他人手下,而我也就不会和现在的妻子结婚了。” “可当时不也正因为姐姐被杀,姐夫你才一直追踪着河原辉男,写出了那份报道来的吗?” “没错。如今我能混口饭吃,也全都是拜这一切所赐。如果没有河原的话,那如今我大概也是有了上顿没下顿的。可如果要说到底哪种生活更幸福的话,我还真有些说不清楚。” “我觉得能遇上姐夫你这样的人,是我姐姐的福气。不然的话,我今天也不会和姐夫一起,在这里吃烤鸡了。” “缘分这东西,可真是教人琢磨不透啊。”五十岚往阿绿的杯子里倒上啤酒,之后又给自己斟了一杯,“总而言之,先来干上一杯吧。”冰凉的啤酒浸润着干涸的喉咙。之前她从没喝过如此好喝的啤酒。“你还挺能喝的嘛。” “嗯,马马虎虎啦。以前每天沉浸在悲伤之中,只好借酒消愁。虽然从没觉得这玩意儿好喝,却还是得喝。” 回想起了往事,她的眼眶中渗出了泪珠。一滴泪水,穿过泛着黑色光泽的柜台的缝隙,滑落到了地上。五十岚的目光,让她感觉如此沉重。 “让你受苦了啊。”五十岚轻轻递来了手帕。 “没什么,如今这些事都已经过去了。”她毫不客气地接过手帕,擦干了泪水,“对不起,我竟然哭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想哭的话,就哭吧。” “可如今的我每天都过得很充实,孩子们都挺可爱,同事们也都待我很好,我喜欢这里。” 两人一直聊个不停。到九点半才终于起身离席。看到阿绿脚下开始不稳,五十岚说要把她送回公寓。 “虽然不远,但还是让我来当一次你的保镖吧。” “谢谢。” 阿绿没有拒绝。只要五十岚在身边,她就会开心不已,就连平日不敢讲的话也会讲出来。她只觉得心里再没有什么可隐藏的事,心情也会变得无比畅快。她已经好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 走到公寓外,五十岚突然停下了脚步。 “阿绿,你的屋里怎么会亮着灯?” “白天的时候,佳代女士会到我屋里来。” 因为濑户田的电脑已经无法使用,所以濑户田住院期间,她把房间借给樋口佳代,让佳代使用自己的电脑。 “可她会用到这么晚吗?” 两人心中开始感到不安,连忙向着公寓赶去。恰在这时,一辆自行车从公寓那边飞速冲了过来。 “危险。” 五十岚把自己推的自行车往前一抛,飞身扑向了阿绿。两人倒在了路边民家的花丛里。那辆没有点灯的自行车飞快地从两人身旁冲了过去。 “冲啊,隼!冲啊!” 五十岚呆呆地望着人影在庚申路上消失不见。被他紧紧抱在怀中的阿绿痛苦地呻吟起来。 “好痛。” “啊,抱歉。”五十岚回过神来,爬起身,把她从花丛里拉了起来,“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右手有点痛。 走到路灯下一看,只见阿绿右手的短袖罩衫下露出的胳膊擦破了皮,渗出了鲜血。除此之外,倒也没什么其他的伤了。 “得赶快回去包扎一下。” “没什么大碍。贴个创可贴就没事了。” “我知道了。不过话说回来,那家伙居然在这种地方骑那么快……” “那家伙!你认识他?”阿绿一脸不安地问。 “不,不认识,我也不清楚是谁。”五十岚含糊其辞地否定了两句,之后又突然想起些什么似的,把目光投向了阿绿的公寓。“对了,你的房间里怎么会亮着灯?” 阿绿猜想,莫不会是佳代遇上了什么事?不安的乌云在心头扩散开来,心中的悸动愈来愈强。两人冲上公寓的楼梯,来到了房间门口。五十岚把耳朵贴到门上,确认了屋里没有什么异状。他握住了门把。 “门锁着。” 阿绿从肩包里掏出钥匙扣,把钥匙插进了钥匙孔。五十岚缓缓拉开房门,屋里一片灯火通明。他率先走进房间,检查了一下浴室和房间里是否有什么异常。屋里似乎没人。窗户也好好地锁着。 “OK,没事了。” 阿绿战战兢兢地走进屋里,反手关上房门,拉上了门锁。只见电脑键盘上放着一张纸条。 “今天我五点回去了。” 是樋口佳代留的信息。 “既然她是五点回去的,那屋里的灯为什么会开着?” 五十岚有些担心,往床下和衣柜背边窥视了一番。阿绿给佳代打了电话,对方立刻便接起电话,确认了自己曾经留了纸条。 “啊,大概是我忘记关灯了吧?因为当时有些匆忙。” 尽管最终确认了是佳代临走时忘记关灯的,但一种无以言表的惶惑却依旧残留在阿绿的心头。尤其是那辆自行车。看到那辆车时,五十岚的模样似乎也有些不大对劲。 “应该是安全的,不过要是有什么事的话,你就打我手机吧。就算是在半夜里,我也会立刻赶来的。” 五十岚在本子上写下手机号码,撕下那页纸,递给了她。 “谢谢。身边有姐夫在,真是让人放心。” 阿绿问他要不要喝杯咖啡再走,可五十岚却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摇头说:“不了,今天我就先告辞了。我想起我还有点事没办呢。” 五十岚轻轻挥动右手,转身回去了。阿绿站在窗边默默地目送他的身影。自行车向着庚申路而去,朝左转了弯。是与五十岚住的公寓完全相反的方向。 这时,一阵痛楚从阿绿的右臂上划过。刚才倒在花丛里弄出的擦伤,开始渗出了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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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岚友也) 凭借着两年前的记忆,我去了一趟村越健一郎住的公寓。去往水泽绿的公寓时,听到那个全速蹬车的人叫嚷着“冲啊,隼!冲啊”,我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回想起水泽舞被杀的那天晚上,少年村越骑着自行车,从中野方向全速冲过我公寓下方时的身影。十二年后,我收到了一封长大成人之后的村越寄来的匿名信。信上说,蚕丝之森公园里埋藏能够证明河原辉男无罪的证据。按照信中所指的地点去挖过之后,果然发现了一件足以左右审判结果的重要证据。 如今河原辉男再次暴走,行踪不明,而村越健一良又再次出现,这总让我感觉两者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关联。很明显,村越此人与案件之间也绝非毫无干系。为了确认这一点,我打算找村越当面谈谈。 两年前,村越健一郎住在中野区的大和町。凭借着当时的记忆,我从吾妻路来到早稻田路。然而狭窄的巷道,依旧像当年那样错综复杂,再加上时值深夜,想找到他绝非易事。尽管如此,我还是找到了记忆中的那座公园,又在附近发现了那栋白色的小公寓。 记得村越当时住的应该是二楼。我确认了一下一楼大厅里的邮箱,并没有发现村越的名字。爬上二楼,我在楼梯旁的第一扇门前停下了脚步。 房门的铭牌上写的是“富樫”二字。为了以防万一,我又挨个儿看了一遍其他房门外的铭牌,却始终没有发现村越的名字。 就在他在走道上来回晃悠时,201室的房门突然开了。一个长头发的女人探出头来,似乎是正准备出门。女人一看就不像是干正经营生的。她向五十岚投来了戒备的目光。 “你找谁?” 既然让人发现了,那也只好找这女人打听一下了。 “抱歉,我记得以前这里似乎住着一位姓村越的男性,请问您认识他吗?” “村越?不认识。” “大概是两年前的事了吧。年纪大概二十五六岁的样子。” “我是一年前搬到这里来的。我怎么会认识之前住在这儿的人?” 女人粗暴地说完,之后便走下了楼梯。无奈之下,我只得离开了那栋公寓。尽管村越已经搬离了这里,但很明显,他目前依旧还潜伏在附近。得知了这一事实之后,五十岚总感觉夜风中混杂着一丝剌骨的寒意。 突然间,身后响起了仿佛撕裂夜空的尖锐口哨声。扭头一看,只见一辆自行车飞快地从身后的小路上横穿而过。或许是我多虑了吧。我骑着自行车向着高圆寺车站的方向而去,穿过早稻田路,上了吾妻路。商业街上,除却酒馆之外,其他的店铺早已关门,街上冷冷清清。 咻——大笛般的声音响起。扭头回望,黑影飞快地横穿过了吾妻路。我停下自行车,回到人影消失的方向。尽管我已是全速蹬动了自行车,可人影还是在巷道中消失了。 村越健一郎在跟踪我。 不顾后颈上那人的目光,为了摆脱村越健一郎的影子,我全力蹬着自行车,一路向南奔去。骑上青梅街道,趁着等红绿灯时交通中断的瞬间,我横穿过道路。一边骑,我一边确认着自己的身后,在梅里二丁目的加油站阴影中,我看到了自行车从影子后出现了。然而这时绿灯再次亮起,车子排成的长城活动了起来。 甩掉村越,我回到了公寓。小谷美香写来了一封邮件。 救救我,求你了。我被人监禁起来了。对方是……小谷美香“河原吗?” 我厉声咆哮了起来。直觉告诉我,美香让河原监禁起来了。她正在向我发出SOS的求救信号。可偏生自己又不知道地点在哪儿。这邮件必定是河原逼迫她发的。为的就是取笑我,向我挑畔。是河原不让她告诉我地点的。 在哪儿?到底在哪儿? 她是被逃窜中的河原监禁起来的,所以地点肯定就在附近。只要静下心来好好想想,就一定能够想到些线索的。解开谜团的线头肯定就在眼前。美香在等着我去救她。好好想想,冷静下来好好想想。 敞开的窗户外,吹进来一阵冰凉的冷风。 “冲啊,隼!冲啊!” 突然间,善福寺川公园的树丛里,传出了令人精神焦躁的高亢笑声。 村越那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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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房间里,男人缠住女人的肉体,不肯放开。在那不知何时方会停歇的动作中,女人欢喜的叫声不断变高。 “杀人犯。” 男人低笑着回应了一声。电脑显示器发出的毫无生气的光芒,映得他的脸色一片煞白。白色的窗帘上,投下了纠缠在一起的两人的身影。 救救我,求你了。我被人监禁起来了。对方是……小谷美香画面上,显印出两行文字信息。 “这样一来,五十岚就会来了吧。”男人嘿嘿地笑着。 “他一定会来的。”她紧咬着嘴唇说。 “也差不多该把地址也写进去了吧?这样子才够热心嘛。” “就算不这么做,他也一定会来的。” “那家伙来了之后又该怎么做呢?把他也监禁起来吗?哼哼……”男人的咽喉深处发出了窒息一般的笑声,“真是令人期待啊。” “你可真够损的。”她的手重重地打在了男人的脸颊上。冰冷的声音在屋里回荡。 “畜生!你这臭婊子。”男人怒火中烧,再次抱住了她。 “你有病。” 一边避开着男人身上那股腐臭般的体味,女人的辛辣言语,渐渐变成了阵阵悲鸣。一场不知何时方是尽头的噩梦般的爱情游戏——女人困在一座名为憎恶与疯狂的牢狱之中,一味地祈求着能从噩梦中解脱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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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岚友也) 小谷美香的身影,已经彻底占据了我的脑子。 本想花上一整天的时间去调查她的去向,结果那天却不巧碰上银座那边一场重要商谈,耗费了我宝贵的半天时间。 回到高圆寺时,时间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从车站骑自行车回家的途中,我顺道去了趟向日葵幼儿园。看到水泽绿正精神饱满地在园里与孩子们玩耍,我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也没和她打招呼,便匆匆赶回了家里。 打开房门,我便知道妻子已经回家来了。空气之中,残留着一股上次妻子回来时搽的那种香水的浓烈气味和一股体臭。 “喂,久美子,你在吗?” 没有回应。看来久美子似乎曾经回来过一趟,看我不在家里,所以就走了。我心想着干脆明天就把离婚申请交到区里的派出所去。我打开了电脑的电源。 主页上的情报并未更新。 就在我打算关闭电源,伸手碰到电脑主机时,我发现机器有些发烫。奇怪。我这不是刚刚才回来的吗?既然如此,那么机器会发烫呢?可能性就只有一个。有人刚刚才用过这台电脑。 是久美子吗——那家伙看过这网页?如果真是如此的话,那么久美子知道小谷美香的存在,同时也看过《河原辉男的一天》的可能性就很大了。之前她说自己完全不懂电脑这话,纯粹是在撒谎。或许她甚至看过那些我忘记删除的情书邮件,这大概也是我和她之间无法和睦相处的原因之一。久美子经常使用我的电脑。 如此说来,这间屋里似乎也残留有久美子的香水味儿。 不,这些事情都不重要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别再去管即将离婚的久美子了,眼下还是把精力全都放到寻找美香这事上来吧。冷静下来,好好推理一番,就一定能够弄清楚的。 在哪儿?你究竟在哪儿?美香。 这时候,我的记忆对岸忽然划过了一丝白色的曙光。有些东西正刺激着我的大脑中枢,谜团即将解开。小小的光点逐渐变大,开始缓缓幻化出形状。 “莫非……” 然而,好不容易才浮现于脑海中的答案,却被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打断,就仿佛破灭的泡影一般,霎时间消失无踪。 我抓起电话听筒,厉声呵斥着那个打断我思考的对方。整个屋子就如同被拽回到了真实世界中一般,再次陷入了深邃的沉默之中。我咽了口唾沫,轻声说道:“喂,请问是哪位?” 听筒里传出了就像是气泡从海底深处浮上水面般的声音。 “谁?是谁?” “是我……”声音不大,却感觉有些尖锐。然而这声音却刺激了我心中的遥远记忆。没错,正是小谷美香的声音。 “是美香吗?” “救,救,我。” 就在对方一字一顿,竭尽全力讲述之时,电话的另一头突然被挂断了。 一阵震耳欲聋的声音之后,听筒里传出了“嘟一嘟——”的信号声。 “喂,等一下。你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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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该差不多了吧?” 男子猛然说道。不带半点表情的面具之下,掩盖着他那高速运转着的头脑。看到女人一脸惶惑的表情,奸淫的笑容浮现了上来。 男子鼻孔里发出的那种哼哼哼地嗤笑声,其能量逐步髙涨,最终化为了哄笑。笑声在漆黑的房间里不停回荡,令浑浊不堪的空气不停地震颤。“吵死了,你这禽兽。”女人啐了口唾沫。 男子任由唾沫沾在脸上,髙声叫嚷起来。“臭婊子,你他妈的才是禽兽。” 男子高声怒骂着。摔砸东西的声音撕裂了空气。走向门边的脚步声不断加重。穿鞋声,开门声——房门被重重地砸了起来,蕴含怒意的脚步声向着电梯而去。电梯门开闭时的轻微响声。之后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冷酷残忍的杀人者出门去了。 冰箱马达低声咆哮过一阵,之后便如同濒死的老人一样,摇摆着趋于无声。比海底更深的沉默支配着四周。伴随着它,思考也被迫沉默了下来。 黑暗之中,唯有两只眼睛散发着光芒。拼命忍着作呕的冲动,说出:“救,救,我。” 声音嘶哑低沉。心里的空洞渐渐被抹上了痛苦、憎恶和悲伤,到达了饱和点。 唯剩哭泣。泪水滂沱而下,滴落到床上。 水管的水从松弛的水龙头中轻轻滑落。脚下仿佛裂开一条大缝,一种向着无底深渊不停下坠的奇妙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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崭新的公寓就仿佛涂抹了荧光涂料一般,在黑暗中彰显着自己的存在。下一头猎物就在其中。二楼的202室里亮着灯光,黑影不时从窗帘上划过。那是一个十四年前杀掉的水泽舞的分身一样的女性。 如今她每天在幼儿园中笑意盈盈,在孩子们之间拉拢着人心。每次看到她那副健康的笑容,他就会感觉一阵反胃。因为这笑容会令人想起死去的水泽舞来。以前还感觉不出来,可如今的她却越长越像她姐姐了。撩起长发的动作,稍带跃动的步伐,笑起时露出的那口齐整洁白的牙齿……虽说是姐妹,但这根本就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似的。 “真恶心。”低声的沉吟碰到柏油路面上,扩大了数倍之后,又在心中回响起来。愤怒不停高涨,全身上下就仿佛罹患了热病一样,不停地颤抖。 窗户里的灯光,就是幸福的象征——把它给彻底打碎,让它变得一团糟。 凌辱那副美丽的身躯,杀掉她,之后再像玩坏的人偶一样丢弃掉。在那女人漂亮的躯体上留下杀人者的痕迹,嘲弄警察,向他们发出挑衅,“觉得能抓得住我的话,那就来试试看吧。就凭你们这群低能儿,这辈子也休想抓住我”。 好了,该怎样收拾那女人呢?夜还很漫长。好戏才刚刚开演。沉吟在口中徘徊。口中带着热气,伴随着愤怒的言语进发而出。 “杀了她。” 别再从窗户潜人了,这次改用正面进攻。这就叫做出其不意。从正面展开进攻的话,那女人必定会打开门的。 对,她会自己打开通向死亡的大门。 公寓的名字,就叫做集体公寓光2号楼。漆黑的黑暗即将染遍那幢光芒四射的楼房。爬上楼梯时,只觉得身后一阵风抚过。大概是路过的自行车带起的吧。小心戒备,中止行动。然而却又什么都感觉不到。夜还不算太深,或许还会有行人路过,而且隔壁住的人也还没有入眠。虽然谨慎行事最好,但这个时间段也是人们放松警惕的最佳时机。眼下,吃饭的吃饭,喝酒的喝酒,泡澡的泡澡,看电视的看电视,正是心情舒缓,心中出现破结的时候。每个人都会疏忽大意,觉得即便杀人狂逍遥法外,估计他也不会大胆到在这种时候出现。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轻吐一口气,保持着适度的紧张感。一步两级,悄无声息地爬上公寓侧面的楼梯。在楼梯上确认一下身后的状况。一切正常。大步走到202室的门前,窥伺一下屋里的情形。换气扇下有块毛玻璃,灯光透出屋外。并非面前的房间,是里屋,也就是临窗的房间。 看到塞在201室信箱里的百货公司通信贩卖的商品名录,心中想到了一个让女人打开房门的方法。趁着没人,赶快动手。调整呼吸,缓缓握紧拳头。把拳头抬到眼睛的高度,用中指的第二关节轻叩房门。钢材的冰凉触感,由拳头上传遍了全身。 脚步声渐渐接近。好了,接下来就要一举定胜负了。缓缓张开口,舔舐一下嘴唇周围,轻咳一声。 脚步声在门前停下,门背后的女人只是讶异地问了一声:“谁呀?” “我是送商品名录的。见下边的信箱里塞不下了,所以就直接上来了。” 人影从房门的猫眼里划过。女人在看自己。之后,房门便打开了。 拴着门链,女人探出头来。房门再次关闭,屋里响起解开门链的声音。这一次,房门彻底打开了。 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那就无法回头了。看到藏在名录下边的匕首,女人吓得魂飞魄散,一屁股跌坐在了玄关口。 “啊,啊,啊……”女人被吓得无法吱声。 敏捷地进到房里,反手关上了房门。 “求求你,放过我吧。” 女人腰贴着地板,不停地往后爬。惊慌失措的她,似乎连声音都叫不出来。双唇不停张合,就仿佛是条缺氧的鱼。 两人间保持着同样的距离,一路向着亮着灯的房间走去。电脑开着,画面上显示着《河原辉男的一天》。 河原辉男的一天某月某日 10点6分起床。 10点26分早餐。 12点30分河原抱住美香。 18点15分河原离开公寓,向着高圆寺站方向而去。 在画面上输人文字时,眼角的余光瞥见猎物悲鸣着爬向玄关。顺手抄起电脑桌上那只沉重的金属笔架,使劲儿掷了出去。笔架命中了女人的后脑,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连叫都来不及叫上一声,女人便面朝地板倒了下去,不再动弹。 19点35分河原来到高圆寺某公寓,袭击了女人。 在电脑画面上添上这么一句话,把一动不动的女人给剥了个光。离开公寓之前,最后又加上一句。 19点45分凌辱过女子后,河原离开了该公寓。 尽管已时值初夏,晚风中却依旧带着丝丝凉意,令激烈运动之后的火热肌肤感到无比惬意。低垂着头,再次从熙熙攘攘的庚申路上走过。向着情爱旅馆走去的漂亮姑娘,染着头发的英俊小伙,每个人都只关心自己的事,全是一群白痴傻蛋。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人想要做些什么,全都与他们没有半点干系。即便那双手上沾满了鲜血,也同样毫无半点关系。 从岔道走上纯情路商业街,由站前的环岛在中央线高架下钻过。一路向南,走在街角的加油站旁桃园川林荫道。兴奋就仿佛即将燃尽的炭火,在脑海的角落中点点燃烧。回到公寓,冲个淋浴。冲洗着身上的污溃,即将燃尽的炭火再次补充了氧气。伴随心中的激怒,兴奋涨满了全身。 想要压抑住兴奋,就必须得与床上那人无尽地做爱。同时也是为了不让癲狂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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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岚友也) 我绞尽脑汁,推测着小谷美香可能会在的地方。 我集中神经,凭借着为数不多的线索,把拼图游戏的碎片一块块地拼到一起。这样的工作虽然令人望洋兴叹,但我却依旧在坚持做下去。必须尽早把她找出来,这样的想法反而让我的心中萌生一丝焦虑。我感觉自己就像是在漂满油污的池子中游泳一般,寸步难行。这谜团看似简单,但实际上却很是棘手。我的工作困难重重。 “快点,快去把美香救出来啊。” 我喝了杯黑咖啡,让头脑清醒了一下。 其后,我让自己的思绪回到了刚开始与美香交往的时候。这还得追溯到我认识水泽舞之前。我和她之间,交往了快有十五年了吧。好,就这样一点点去思考下去。冷静。耐心地把碎片一块块地拼上去。 对,一切全都开始于一通打错的电话。 “喂,我是美香。上次你给我推荐的那本理查德·尼利的《杀人症候群》真是棒极了。我彻底被蒙骗了呢。那个结局……” 其后是《A-10夺还小队,出动》,之后又是《巴尼,拿起枪来》。全都是些当时刚翻译出版的新作。 当时她并不知道自己拨错了号码,张口便开始谈论起这部作品好看,那部作品无趣来。听到对方说个不停,我也逐渐开始对打来这通搭错线的电话的人感兴趣起来。这女人的读书喜好与我不谋而合,而且看起来读过的书似乎还不少。 对,要的就是这种感觉。 其后,我和她,也就是小谷美香开始了电话里的往来。刚开始时,我们谈论的话题还仅限于书籍,后来逐渐涉及恋爱、工作,甚至还有各自的私生活。正是因为看不到对方,所以反而能向对方敞开心扉。当然,在我与水泽舞陷入爱河之时,也曾让美香帮忙出过主意。 其后,在与我订婚后不久,水泽舞遭人杀害。失意之时,我为了填满内心的空洞,向美香提出了见面的请求。然而美香却说一旦见了面,这份关系就会彻底完蛋,所以还是应该像之前一样,靠电话来彼此联系。 没过多久,我便与栃本久美子坠人爱河,并决定与久美子结婚。当时,我也曾与美香商量过此事,记得当时美香还鼓励我,说是为了平愈我内心之中的伤痕,让我一定要与久美子结婚。结婚之后,当着久美子的面,我也不能再像之前那样,若无其事地与美香通电话了。美香也一直没有把她的电话号码告诉我,一向都是由她单方面地打来。我和她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 电脑普及之后,对,我与美香之间是从七八年前开始用邮件交流的。幸好当时久美子也不在家,没让她看到,但看到美香的名字之后,我的内心开始久违地骚动起来。美香提议我在电脑上交谈。只是显示在电脑画面上的话,也就不必担心会让我妻子看到,而且还能随时交谈。 由那时起,我和美香之间再次开始往来,直到现在。 回首往事,感觉其中倒也不乏一些令人诧异的地方。就拿那通令我和美香扯上关系的电话来说,当时我都还没答话,她就嚷着说“那本书很有趣”,接着就一口气说了一大通。不知为何,我总有一种自己的内心被美香看穿了的感觉。对,当时我也恰巧看过那本书,她立刻就说真是太好了,这样的巧合,甚至让人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令人感觉奇怪的是,自始至终,她都从未对我说过哪本书不错,推荐我读一读之类的话。 简直就像是在盯着我看了哪本书一样。 喝了一半的咖啡杯,在空中悬停了下来。 “简直就像是在盯着我看了哪本书一样。” 我不假思索地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思维戛然而止。 盯着我?如果她真的是在盯着我的话,那么情况又会怎样? 我回想起了十四年前,自己住在公寓里时的事。当时我……对,我喜欢躺在那张临窗的单人床上看书,夜里我基本上都会开着窗户。当时朋友们甚至还笑话过我,说若是有人想偷窥的话,那我的私生活完全就是一目了然。 有人想偷窥的话? 思维再次中断。有谁会偷窥呢? 谁会这么做? 我感觉一股寒意包裹住了我。我打了个激灵,喝干杯里剩下的早已冷却的咖啡。苦涩的液体穿过喉咙,流进了胃里。 如果是美香偷窥了我呢? 对,如此一来的话,所有的一切也就变得合情合理了。这样的想法虽然听起来荒唐无稽,不过还是先继续往下推理一下好了。 当时美香偷窥了我的房间,知道我都看了些什么书。 为什么?因为她住的地方能够看到我的房间。闭上眼睛,回想一下当时的状况。那时候,我住的公寓前方有一栋四层高的公寓楼。对,如果是在那栋楼的三楼之上的话,就应该能够看到我的房间。 可她又为何要窥视他人的房间呢? 那是因为我的窗户和窗帘向来不关。即便无心要看,住在上边的人只要往下一张望,也能轻松地看个清楚。或许刚开始时她也只是毫无恶意地张望了一下,但一旦品尝到了偷窥的乐趣,那么这种禁忌的兴趣就会不断地升级。 或许美香就住在对面公寓的三楼上。这样的想法不知是否有些太过不可理喻?不,这可说不定。想得越多,我就越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 对,当时她就只是偶然瞥见了我的房间,对住在房间里的我开始感兴趣起来。所以她假装拨错了号码,给我打来了电话。从三楼往下一看,就能查知我是否已经回家。如此说来,之前那些电话,似乎也大都是在我刚到家后不久打来的。 那她又是怎样知道我电话号码的呢?门外的铭牌上就只写着我的名字,光凭这一点就想从号码查询那里查到电话号码,绝非是件容易的事。 不,如果真心想查的话,倒也并非是件难事。只要从信箱里抽出电话费收缴通知来一看,就立刻能够查明了。当时与现在不同,对个人隐私的保护不像如今这样严格,通知上是写有电话号码的。 那么,是否又会存在小谷美香至今依旧住在那里的可能呢? 我就像是一个发条人偶,猛地站起身来。对,先到那里去确认一下好了。如果那栋公寓楼还在的话,或许她现在也还住在那里。 管她是否曾经愉窥过我,眼下先救出美香来才是最关键的。至于我心里的那些疑问,就等到把她救出来之后,再当面问她好了。 夜幕已经垂下,我骑着自行车向我之前曾住过的地方赶去。从五日市街道来到青梅街道,由地铁的新高圆寺上到商业街,一路北上。过了大石书店,我在其后的拐角右转,一路疾驰。 道路的两旁整理得很干净,那些木结构的公寓也改换成了新式的建筑。继续往前的话,就是环状七号线了。 调过头来,我明白了自己为何会路过之后也未曾觉察。当年我住的公寓,如今已被重建成了一栋五层的漂亮大楼,周围的模样已然彻底改变。 那栋公寓楼就在当年我住过的公寓面前。 就是这里。路灯的照耀下,大楼看上去就仿佛鸦片的魔窟一般。墙面上贴着茶褐色的瓷砖,这样的审美观实在是让人难以恭维。我在路上抬头望了望那栋楼房。没错,大楼的三四楼的确可以看到当年我所住房间的位置上。 我将自行车靠在砖头砌成的花坛边,走进了大楼楼厅。二十个信箱里,塞满了与房地产相关的传单。下边的垃圾箱里满是没人要的传单,名片般大小的风月场所广告散落了一地。地板上的地砖东一块西一块地剥落开来,没人修理。 我没坐电梯,直接爬上了楼梯。 越往上爬,我的心就跳得越快。之前我推测美香就住在这里,一直都在观察我的想法渐渐变成了一种确信。她就住在这里。我并没有生气反而感觉到有些怜悯。我感到难以呼吸,一边用手扶着胸口,一边小心翼翼地迈动着脚步。楼梯拐角处的日光灯发出着嗞嗞的响声,仿佛随时都会坏掉一样。或许是大楼的物管不到位的缘故,楼梯的角落里堆积着不少的垃圾与尘埃。 —别管了。任由美香就这样好了。 “不行。如果不把谜团解开的话,我是没法儿平静下来的。” —回去吧。闭上眼睛,堵住耳朵。 “别开玩笑了,她在向我求救呢。” 一这是河原辉男设下的陷阱。如果她真的需要救援,那么找警察来不是更快?又何必给你打电话,写邮件? “不,她是想让我来救她。” ——见了面的话,难道就不会见光死?美香其实是个又老又丑的老太婆。哈哈。 “少给我扯淡。” ——说不定美香其实是个男的呢。那家伙是故意捏着假嗓来逗你的。 “浑蛋。” 冷酷无情的自己,与陷入爱情中不能自拔的自己纠缠扭打在一块儿。大骂一声“浑蛋”之后,之前萦绕耳畔的冷酷声音便忽然间消失不见了。我意已决,从二楼的拐角处爬上了三楼,在油漆剥落的电梯门前径自走过。往前走的第二间房,就是302室了。 “小谷。” 门口的铭牌告诉了我她就住在这里。看吧,睁大眼睛好好瞧瞧吧。美香不就住在这里吗?就在我开始为自己这十几年来竟一直被蒙在鼓里而怒火中烧时,我突然感觉到有些不大对劲。然而我却不知道这种感觉究竟从何而来。奇怪了。“小谷”的工整字迹就仿佛在昭示着她本人的性格一样,而它同时也仿佛是在向我诉说着些什么。 握住门把,一种油渍般的东西粘到了我的手上。我抽回手来闻了闻。有股男人用的发油的气味。我再次握住门把,缓缓扭动。 门并没有上锁,但轻轻一拉,它便咔啦一声不再开启。屋里拴着门链。我从微微敞开的门缝里看看屋内。沉默如墨的空间里,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并非野兽的气味,而是一种将排泄物、汗水,还有人类的各种新陈代谢物全都混到一块儿之后的复杂气味。其中还掺杂着一股蛋白质腐坏后的味道。 我突然感觉自己的胃液正从腹底翻涌上来。我赶忙把它咽回去,强烈的酸味炙烧着我的喉头,泪水决堤涌出。 即便如此,我的心里依旧残留着一丝不可逃走的意识。我轻轻关上门,深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用双手抓住外廊的栏杆,等待着自己恢复正常。 话说回来,那股强烈的恶臭又究竟从何而来? 我靠在栏杆扶手上,两眼凝视着那扇房门。 怎么办?如果不去找把大铁钳来夹断门链,就没法儿进到屋里的。还是说,我应该摁下门铃? 这时候,我胸前的手机响了起来。其音量大得足以吓到周围的住民。我吓了一跳,把手伸进胸前兜,想要关掉电源,可慌忙之中,我却总也没法找到开关。 手机完全不顾我的心情,依旧响个不停。铃声之中,就仿佛融人了打电话来之人的焦急心情一般。我最终放弃了关闭开关,跑到楼梯下的转角处,掏出了电话。 “喂,我是五十岚。” 电话里传出的声音让我感到困惑。 “救命啊,死人了。” 完全没有半点抑扬顿挫的平板般的女声。刚开始时,我还以为是美香打来的电话,但随后我便想起她不应该会知道这号码的。知道这号码的就只有上班处的那些人,还有……水泽绿的名字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阿,阿绿?”我冲着听筒问道。 “死人了,出人命了。” 对方的回答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就像是台坏掉的录音机一样,只会不停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你振作点。发生什么事了?” 说话声在楼梯里回落,脑子里根本就一片空白。 “我,樋口……”女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佳代?樋口女士?” 电话似乎是樋口佳代打来的。如此说来,事情倒也没什么不合理的。阿绿或许曾把我的号码告诉过佳代。 “你现在在哪儿?” “在公寓。死人了,出人命了。” 虽然不清楚她说的是濑户田的公寓还是阿绿的公寓,但两边都离这里不远。我冲下楼梯,跳上自行车,拼命蹬着车往车站赶去。 从高圆寺站的高架下方穿过,上了北中路。大概是有场现场演出刚结束的缘故,年轻人们相互推拥着离开公演厅,涌向路头。一边让刹车发出着尖锐的声音,我一边在人潮中不停穿梭,向着庚申路赶去。 我的心里焦躁不安。快!已经失去了舞,若是连绿也失去了的话,我非得疯掉不可。怎么不多留心一点儿?唯有责骂自己的话语,在空荡荡的脑海中回落。 “浑蛋!快啊!” 听到我咒骂自己的话语,路人们全都哗地一下给我闪出了一条路来。来到阿绿公寓所在的小巷,我抛下自行车跑了起来。身后响起自行车倒地时的哐啷声响。 我一步三级地爬上楼梯,沿着外廊一口气冲到阿绿的房间门口。房门没锁。我打开房门,冲进了屋里。 “阿绿!” 身旁白色连衣裙的女子无力瘫软地坐在厨房的地上,身旁滚落着电话听筒。听到我进门,头发蓬乱的女人抬起了头。是阿绿。 “阿绿,你振作点。” 呆愣的阿绿向我投来了呆滞无神的目光。我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前后晃动着她的身体。她那头蓬乱的长发前后摇曳。 “你清醒点儿啊。” 半晌,她的目光焦点终于聚集在了我的身上。 “啊,姐夫。” 阿绿的眼睛高高肿起,泪水扑簌簌地落下。我坐在地上,紧紧抱住了她。而她也紧紧回抱着我。 “幸好你没事。听说让我救你,我还以为你让人袭击了呢。” 阿绿扑在我的怀里,依旧抖个不停。为了让她平静下来,我把她抱在怀里,轻抚着她的脊背。 “不,不是的。不是的。” “什么不是的?”我轻抚着阿绿的头发,耐心地等着她的情绪平静下来。“慢慢说,是河原来过?” 阿绿摇头。她抬起头来,用手背擦拭着泪水。 “那,那边有人死了。” 她指了指里屋。电脑电源开着,就在对面。 “谁啊?” “佳代,佳代死了。” 我放开阿绿的手,站起身来。迈着战战兢兢的步子向窗边走去,床出现在我的眼 524d." >前。床上俯身倒着一个全裸的女人。 没有半点血色的背脊直到屁股,粘着一些浓稠的黏液,反射着电脑画面发出的光。苍白的脸朝向我,如果之前阿绿没告诉我是佳代的话,我几乎都认不出她来了。 我走到一动不动的佳代身旁,轻轻地搭了搭她的脉。看样子似乎是死了,但身体上还残留着余温,脉搏也还微微地跳动着。 “喂,她还活着,你叫救护车了吗?” 眼睛哭得又红又肿的阿绿无力地摇了摇头。 “我以为她已经死了。今天幼儿园里开了场欢迎会。我刚一回家,就发现佳代死了……” 阿绿的双唇颤抖不止,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我知道了。” 我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电话听筒,立刻叫了救护车,之后又报了警。 救护人员和警察来到之后发生的事,我已经想不起来了。救护车把佳代拉走之后,警方的机动捜查队和鉴定人员来到现场,整个屋里一片混乱,我和阿绿就只能在二楼的外廊上呆呆地看着。不过后来阿绿也恢复了理智,详细地向刑警讲述了事情的前后经过。 刑警让我们到杉并署走了一趟,进一步详细询问了情况。我们两人离开警局时,已经是深夜一点了。佳代被送到了河北医院,病情依旧危险,意识不明。虽然医生们已在集中治疗室里对她进行了全力的抢救,但今晚依旧是她的生死关头。 阿绿的公寓眼下已成了犯罪现场,无法回去,所以出了警局之后,我就打车带她回了我住的公寓。看她的情绪依旧有些激动,我让她喝些白兰地定了定神,在妻子的床上安睡,而我自己则在起居室的沙发上躺下了。 发生了如此之多的事情,我根本就彻底难眠。直到东边的天空开始泛白,我都一直睁着双眼,在脑海里整理着案件的前后经过。 河原辉男要袭击的目标肯定不是樋口佳代,而是阿绿。潜入房间中之后,河原才发现屋里的人是佳代,但因为佳代已和他照过面,所以河原决定下手杀掉她。粘在佳代背上的那些黏液,恐怕就是精液。只需警方稍加调査,这方面的问题就会水落石出。 卧室的门开了,阿绿穿着妻子的睡衣探出头来。她似乎也睡不着,两眼布满了血丝。 “睡不着吗?”我从沙发上爬起身来。 “根本就一点儿睡意都没有。” 阿绿一脸憔悴,硬挤出个笑容,在我让出的地方坐下了身。我们两人并肩坐着,望着东边的天空渐渐发白。 “谢谢你跑来帮我。要不是有姐夫你在,说不定我会疯掉的。” “看来之前把手机号码告诉你,还真是做对了。” “佳代是代替我被人袭击了的。真是让人觉得懊丧。”阿绿用手指按住眼角,沉默了一阵。 “或许吧。我也该再留心点儿才是。” “这事不能怪姐夫你的。现在的问题是,该怎样把这事转告给住院中的瀨户田呢?这样的事,对他来说实在是太残酷了。”阿绿抬起头来。泪水浸湿了她的眼眶。 “估计警察应该已经找他问过情况了吧。而且目前佳代也还没死。” “这事本该由我们去转告他的啊。” 我和她对望了一眼,同时重重地叹了口气。 “过会儿我到濑户田那边去看看吧。”我说。 “是啊。我也得去幼儿园了。” “你不要紧吧?之前你都没睡好。” “虽然受了点惊吓,但只要能和孩子们在一起,我就能不再去想这事了。虽然有点困,但我会努力的。”阿绿刚哭过的脸上绽放了笑容。 “说的也是。至少在这段时间里,你的安全也会有所保障,这样也挺好的。你下班之后我会去幼儿园接你的。最近一段时间,你就住我这儿好了。” “谢谢。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真是抱歉。” “别客气。有困难的时候,大家还得互相帮助嘛。” “可以借浴室冲个澡吗?我想让脑子清醒一下。” 阿绿站起身来,穿着睡衣向浴室走去。聆听着淋浴的声音,我思考计划着今天的行动。报箱昨啦响了一声,我迫不及待地拿起了今天的晨报。 《高圆寺公寓内女性遇袭》 ……三号夜里九时许,居住于杉并区高圆寺北三丁目集体公寓光二号楼202室的住民,发现居住于附近的无业女性樋口佳代(五十五岁)倒在自己家中,立刻通报了110。警视厅杉并著警员及时赶到,发现樋口女士的后脑部残留有被重物击打过的痕迹,昏迷不經……该署认为此事与目前警方全力的搜捕的阿佐谷残杀女性事件存在有很大关联,已对此案展开了全力侦破。 因为案件就发生在昨晚,所以目前的报道还比较简单。警方目前认为此事极有可能是河原所为,估计在对附着于佳代背上的黏液进行分析鉴定后,他们还会对此事进行更为详细的说明。 冲过澡后,阿绿换上了一身连衣裙,出现在我的眼前。虽然头发还有些濡湿,眼睛依旧红肿,但感觉她的精神已经比方才好了许多。 她默默地从我手里接过报纸,浏览了一下有关事件的报道。 尽管我们两人都没有什么食欲,但阿绿还是准备了一份咖啡和吐司的简易早餐。六点的本地新闻对事件进行了播报,画面上映出办案警员,连夜出入于案发公寓的情形。从内容上看,新闻与报纸上的情报大抵相同。 七点半之前,用车子把上早班的阿绿送到幼儿园之后,我顺道去了一趟濑户田入住的篠原医院。可到了之后,我才听说濑户田今早已经匆匆忙忙地出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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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铃声在远处响起,无情地传入因疲累不堪而沉沉入眠的两人耳中。意识渐渐苏醒,侧耳聆听着电话的声音。不在这间屋里。大概是隔壁吧。再不就是房门之外,公寓的外廊上。 警戒信号不停闪烁。静静爬起身来,走到玄关口。 趴在房门的猫眼上向外张望。一个人也没有。解开门链,打开房门,走道上也看不到人影。 “送报纸的吧。” 抽出报纸,在床边上坐下身。社会版的一角上,登载了事件的报道。 “‘警方认为此事与目前警方全力捜捕的阿佐谷残杀女性事件存在有很大关联,已对此案展开全力侦破’啊。”男人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说。” “终于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了啊。”女人挑衅般地说。 “妈的,由他去吧。”男人一脸不爽的表情。 “你也差不多该让他们抓住了吧。” “不要。那些无能的警察,又怎可能会理解我的感受?”男人啐道。 “你本来是想把我也杀掉的吧?” “那当然。” “那你就把我交给警察去处置吧。” “事到如今,这样做已经再不足以泄我心头之恨了。” “所以你就来摆弄我的身体了,是吧?你这禽兽。” “随你怎么说,畜生。” “如今就只剩下水泽绿一个人了吧?” 听过女人的问话,男人紧闭着双唇,拒不作答。他的目光怔怔地投向了天花板。女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也不知是从哪儿钻进来的,一只硕大的黑蜘蛛正在天花板上爬动。她想纵声尖叫,可喉咙却干涸沙哑,就只发出了一阵有毛病的机关枪一般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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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泽绿所受的惊吓依旧未能完全平复。 尽管昨晚彻夜未眠,但兴奋的状态却依旧持续着,连半点倦意都没有。到幼儿园来的选择完全没错。如果不和那些孩子们接触一番的话,那么思绪便会立刻飘到昏迷不醒的佳代身上,让自己的心情再次变得沮丧起来。 上午是练习唱歌,一边弹钢琴,一边和孩子们一起放声歌唱。只要时间稍有停滞,佳代的脸就会在脑海中浮现出来。为了把它从脑海中拭去,就必须得放声歌唱。 “老师,是不是遇到什么好事了啊?”那些少年老成的五岁孩子问,“老师,你是不是遇上自己喜欢的人了啊?” 见她面带微笑,不置可否,孩子们全都哇的一声欢呼起来。 “要真是这样,那可就好了一要真是这样,那可就好了——” 她即兴弹奏了一首童谣,孩子们也配合着钢琴的节拍,引吭高歌。 分发完午餐,让孩子们躺下午睡之后,终于到了老师们的午休时间。因为没带便当,阿绿打算溜出幼儿园,到附近的便利店买个三明治什么的。这时候,一个靠在大门外的男子映入了她的眼帘。 觉察到有人走近,男子抬起了头。 “濑户田先生?” 瀨户田光弘憔悴得几乎让她认不出来,头上也平添了不少的白发。这也难怪。两个他心爱的女人都遭遇了暴力的袭击。他原本就脸色白净,如今的他更是脸色苍白,整个人就仿佛是具行尸走肉一般。 “阿绿。”叫了她一声之后,濑户田便垂下了头。 “濑户田先生,您的身体好些了吗?” “好什么好啊。佳代遇上了那种事,我又怎么能悠闲地在医院里养病?”恶狠狠地说完,濑户田摁住自己的后脖颈,痛苦地呻吟起来,“河原那该死的畜生。” “您可别太勉强自己了。” 见阿绿伸手来扶,濑户田扭动身体,谢绝了她的好意。 “我倒没什么。一想到佳代所遭受的痛苦,我这点痛又能算得了什么?我刚去看过她了。虽然目前还得静养上一段时间,但性命算是保住了。” “是吗?”阿绿稍稍感到放心了一些。 “阿绿,我想让你把她遇袭时的情况详细地告诉我。” “我们稍微走走吧。” “嗯,说的也是。” 濑户田一脸集人世间的不幸于一身的悲怆表情,跟在阿绿身后走着。阿绿把他带到了附近的一家咖啡厅里。 阿绿没有什么胃口,点了一杯咖啡,既不加糖也不加奶,喝着黑咖啡。本来心里已经很乱,喝过咖啡,恶心的感觉变得越发严重。濑户田也要了一杯咖啡,但他却一口未动,就只是一脸虚脱地听着阿绿讲述。阿绿简要地把她发现佳代时的情形讲了一下。 “要是我没住院的话,也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熊熊的怒火,让濑户田憔悴不堪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全都是河原那混蛋惹的事。他把所有的一切都搅得一团糟。” “濑户田先生,您就别再自责了。话说回来,警方的捜查有没有什么进展?” 濑户田那双翻滚着怒火的眼睛瞥了阿绿一眼,之后便带着几分的逡巡,把目光投向了窗外。 “那些警察全都是些窝囊废,到现在也没查出河原藏在哪里。明摆着那家伙就藏在附近。” “是吗?” “刚开始的时候,那些家伙甚至还怀疑到了我头上来,跑到病房里揪着我问个不停,根本就不顾我的感受。” 99lib?“那么您现在已经洗清嫌疑了吧?” “那当然。佳代身上巳经检测出河原的精液来了。” “真是可恶。”阿绿心中也燃起了怒火。 “卑劣的家伙,不光袭击了佳代,还用他那肮脏玩意儿玷污了她的身子。” 濑户田把调羹放进了变得温热的咖啡里,开始搅动起来。可等他把调羹拿出杯子之后,他却并未把咖啡端到嘴边,反而却伸手拿起装水的玻璃杯。 “我本打算在河原这事有个结果之后就和佳代结婚的。我心里一直有这打算,结果却拖到了现在,我觉得挺对不住她的。”濑户田的声音有些哽咽。他摁住自己的眼角,呜咽着说。 “要是我早点回去的话,或许就不会发生那种事了。”阿绿不知道该怎样去宽慰对方,只得如此说道。 “不,这事不怪阿绿你。全都怪那家伙。”濑户田抬起头来,眼眶里充满了泪水。 “接下来您打算怎么办呢?” “回公寓去,想办法报仇。不能就这样放过他,一定要抢在警察之前抓住他。”濑户田故意加重了“报仇”二字的语气,“你也差不多该回幼儿园了。抱歉,耽误了你的宝贵时间。” “没关系的。等房间可以住了之后,警察会通知我的。到时候我会打电话给濑户田先生您的。电脑您就随意使用好了。” “谢谢,那我就不客气了。不过……” 濑户田有些欲言又止。 “嗯?” “那阿绿你怎么办呢?还打算回那房间去住吗?” “我准备在五十岚先生那边暂住个两三天时间。” “五十岚友也吗?”濑户田的脸上浮现出惊异的神色。 “没事的。他可以算得上是我姐夫啦。” “不,我不是在担心这个。”濑户田似乎有些话想说,却又感觉难以启齿。过了一会儿,他点了点头,“也是,这样子也比较放心一些。总不能让你住我那里吧。” “其实我那间公寓的防范措施也挺周全的,可我心里却总有些害怕。佳代女士平日已经够小心的了,结果却还是让河原进了屋,这一点实在是让人搞不明白。” “说得一点儿都没错。刚开始的时候,警方似乎也是因为这个才怀疑上我的。” “什么意思?” “他们觉得如果不是认识的人,是不会让对方进屋去的。知道来的是河原,佳代她又怎么可能会轻易让他进屋?”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倒也有点道理。” 公寓里并没有留下从窗户潜入,或者使用过梯子的痕迹。河原想要进屋,那就只有玄关这一条路可走。如今河原畏罪潜逃,佳代本应该是万分小心才对。她又为何会打开大门,让河原进屋的呢? “会不会是河原伪装成了送货员?” “不可能。房门上的猫眼可以看到外边的人。不管河原再怎么伪装,她都不可能会认不出来的。而且就算打开了房门,只要门上拴着门链,对方也是无法进门的。” “说的也是。” “所以警方才会怀疑是认识的人干的。” “认识的人吗?” 阿绿绞尽了脑汁,却怎么也想不出答案来。虽说佳代知道这所有的一切,但就凭她目前的状况来看,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找她询问情况。 看看表,差不多快到回工作岗位的时间了。濑户田说自己要去看看佳代的情况,阿绿在咖啡馆门口与他道过别,向着幼儿园走去。 返回幼儿园的途中,阿绿再次感受到了上次奇怪的感觉。情况似乎有些不大对劲。但这感觉究竟是从何而来的,却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肌肤上感觉到的这股寒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阳光很强,从早上起就一直暴晒着大地,可她却感到一股让人全身冻僵的寒意。 走上纯情路商业街。正午过后的这个时段,虽然街上也会有些主妇和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但是他们并没有留意到阿绿,各自顾着自己的脚下。有人在观察她。有人在寻找她的破绽。有人……阿绿忽然扭过头去,在人群中找寻自己熟悉的面孔。一个老太婆险些撞到突然站住的阿绿,她对阿绿投来责怪的目光后,渐渐走远。不对。不是她。 四处都看不到河原辉男的面孔。可是对方或许正藏在什么地方观察着她。阿绿只觉得如芒在背,匆匆返回了幼儿园。 今天是早班,四点准备回家,来到园门之外。然而却四处不见来接自己的五十岚友也。门前有几个等着接孩子的家长,其中几个与阿绿认识,一边和他们聊着今天孩子们的状况,阿绿一边用眼角余光找寻着五十岚的身影,却始终不曾见他出现。 等到四点半,无奈之下,阿绿只得离开了幼儿园。她手里有备用钥匙,随时可以进出五十岚的公寓,却不知自己公寓那边的情形如何,很想回去看看。 在幼儿园时,她就已经接到警方捜查结束的通知。尽管随时都可以搬回去住,但毕竟心里还是有些害怕。公寓所在的小巷里,既没有警车,也看不到半个警察的影子。虽然警察已经撤走,但在街角,所有住民就像是集体消失了一样,闲静无人。 日头已经西斜,但要完全落山,却还有一段时间。太阳的光芒让她感觉到一丝安心。至少在一个半小时以内应该是安全的。 一边留意着周围的动静,阿绿一边爬上公寓的楼梯。走到外廊上时,隔壁屋里的迷你裙白T恤的年轻女孩探出了头。听说她是在车站南边一所专科学校里念书,之前也曾和她在走道上聊过一两次。女孩低声说着“你好”,低头从阿绿身旁匆匆走过。感觉仿佛阿绿就是凶犯,唯恐避之不及一样。 “不好意思。” 阿绿冲着女孩的背影叫了一声。女孩猛地停下脚步,换了只手提包。 “昨天给你们添麻烦了。” 听阿绿这么一说,女孩扭过头来,动作僵硬地点了点头。不满二十岁的脸上还残留着一丝少女的纯真。听说她老家是山梨的。 “啊,没什么……” 女孩说了句“我有点急事”,之后便逃也似的冲下了楼梯。阿绿叹了口气,把钥匙插进锁眼。房门发出了转轴缺油般的刺耳声音。淡淡的光线透过紧闭的窗帘,让她的房间看起来就像是只剩下黑白两色。这情景,就如同冬天在她的故乡富士看到的日本海一样。一副让人内心颤抖的单色寂寥风景——黝黑的大海卷起千层浪涛,狠狠地拍击着海岸。脚下传出咚咚的地鸣。白色的水花乘着海风,飞溅到陆地上来。铅灰色的乌云与大海连成一片,飘着冻得生硬的雪,打在脸上,让人感觉生疼。说起来,河原辉男生长的地方,其实也就在由她的故乡越过县境后不远的地方。河原他为何要袭击阿绿?到头来,佳代却反而成了她的替罪羊。 阿绿嗅到空气中有股掺着血腥味儿的药品气味。不到二十四小时之前,樋口佳代道到袭击,或许正是这原因,让她也有了这样的感觉。 按下门旁的开关,屋里骤然变亮。从厨房到浴室,再到里屋,阿绿把所有的开关都开了个遍。即便知道屋里没人,也无法把恐惧彻底从屋里驱赶出去。 窗户上沾着些白色的粉末。估计是警方为了收集指纹弄上去的吧。尽管屋里已经大致打扫过,但还是有些地方残留着粉末。 电脑看起来似乎没什么问题,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打开电源检查了一下。似乎并没有什么故障。 阿绿拿起电话听筒,拨通了濑户田光弘的电话。电话接通的信号声响了四次,之后便切换到了电话录音模式。 “我是阿绿。现在我的房间已经可以进屋了,电脑也一切正常。”留下了留言信息之后,阿绿准备桂断电话。 这时门铃突然响了起来。阿绿吃了一惊,听筒险些从她的手中滑落。 她突然想起了佳代。当时的佳代,是否也是在这种时候听到门铃响起的?正在她犹豫着要不要去应门之时,对方开始敲起了门。敲门声愈变愈响,就仿佛在表明对方心中的焦急一般。 “是,是谁?” 嘶哑的话音中带着一丝颤抖。我是绝对不会开门的。门链拴着,待在房里是不会有事的。 “不好。” 她突然想起门链还没拴上。阿绿赶忙跑到玄关,慌慌忙忙地想要拴上门链。虽然双手一直抖个不停,但最终她还是艰难地把门链插了进去。然而屋里响起的金属声却传到了屋外之人的耳中。 房门被人粗暴地敲响,其中还掺杂声“有人在家吗”的低声沉吟。阿绿的心跳声在屋里不停回荡。她战战兢兢地把眼睛凑到了房门的猫眼上。门外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阿绿发现有些不大对劲,心脏几乎就要跳到嗓子眼儿了。屋外的人在看自己。对方的黑眼珠和睫毛活动了。 两只眼睛隔着门上的小孔,相互对峙着。想把眼睛挪开,身体却不听使唤。门把发出咔啦咔啦的响声。门外的人想要进屋里来。 没用的,白费心机。我是不会开门的。 如果开了门,那么自己就会落得和佳代一样的下场。 “开门啊,阿绿。” 似曾相识的声音,叫出了她的名字。什么嘛,是他啊,吓我一跳。干吗不早说嘛。再次从猫眼里窥伺了一下,只见他正一脸乖巧地站在门外。 阿绿解开门链打开门锁。房门缓缓开启。 “哟。”说着,他走进了屋里。 幕间他缓缓拉开了四楼房间的窗帘,拿出望远镜,向下倾斜近十五度,把焦点集中在那房间上。他知道,杀人狂就在那间屋里。 房间外带阳台,总共两间屋子。右边是起居室,左边是卧室。自打他记事起,那栋公寓就一直都在那里,至今没有被拆除。虽然破旧墙面上的瓷砖已经变得斑驳陆离,却一直没人去修缮。也不知是因为住户们不愿支付公积金,还是物业公司早已放弃了这栋公寓,只等着住户们自行搬离。 不管怎么说,这栋破旧的公寓里如今依然住着人。楼房刚建成时想方设法买下来,至今依旧住在公寓里的老夫妇,为了上学而临时租住的学生,带着刚出生的孩子,不时歇斯底里地尖叫的未婚母亲,为了寻觅条件较好的房屋而暂住于此的年轻夫妻……光凭偷窥,也能大致掌握住户的情况。虽然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住户们的声音就仿佛萦绕在他的耳畔一样。 然而,只要302室的窗帘一拉开,他的望远镜就会从其他的无聊住户身上挪开,固定到那间屋子上。此刻,那间屋子也打开着窗帘,可以看到屋里的男女正纠缠在一起。 他很清楚这对男女是什么人。他不光知道那间屋子的电话号码,甚至还知道那间屋里的电脑上正显示着《优子突然消失》的主页。从自己这间屋里看去,也能清楚地掌握住那对禽兽所干出的人神共愤的恶行。 他的望远镜是八倍放大的,不必调焦,随时都能把焦点集中在那间屋子上。 画面之中,两人就像是知道有人在看一样,不停地扭动着。但他知道,其实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被人偷窥了。 也差不多该打个电话过去,吓唬吓唬他们了吧。 他知道时机已到。 他拿来了手机,放到了桌上。刚打开电源,就在他正要摁下电话号码时,那两人的动作突然停止了。就仿佛是录像定格了一样,两个人一动不动。半晌,两人的目光投向了窗户对面的玄关。 是电话响了?还是有人来了?床上的两人彼此对望着,雕塑一样不再活动。 他放下手机,两手握住望远镜,注视着两人的一举一动。这部出人意料的连续剧已经开始渐入佳境。案件向着终结发展,危险的电压幅度不断增高,不知何时方会停歇。终结点已经近在眼前,或许还会超越过临界点。 中央线沿线连续强奸杀人案——紧握望远镜的手心渗出了汗珠。不知不觉间,他已咬紧了牙关。被虫炷过的齿钻心地疼,反而给他一种自虐般的刺激。 就像是骑跨在隼号上一样。 “上啊!” 向着震慑人心的结局前进。上啊。 他高声尖笑着,就仿佛是个歇斯底里的女人一样。 反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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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岚友也) 我再次站在了小谷美香的房门外。 这天清晨,把水泽绿送到幼儿园之后,我去了趟濑户田光弘人住的篠原医院,结果发现濑户田已经出院了。到他公寓去找了一趟,也还是扑了个空。把车开回自家公寓之后,我又骑着自行车来到了小谷美香的公寓。时间已经快到正午了。 把自行车靠到公寓前,爬楼梯上到了三楼。随着楼层的升高,我的紧张感也在逐渐变强。虽然昨天半途中阿绿打来电话向我告急,只得返回,但今天我却非得闯一闯这龙潭虎穴不可。 轻轻扭动房门把手,门把毫无抵抗地转动了。昨天门后拴了门链,没法进去,而今天房门却并未上门链。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太虚构了吧?或许这是个陷阱。必须把房中的人早已算定我会进屋,所以故意没有上锁的可能性考虑在内。 我把门最小限度地拉开一条缝,立刻钻进了门里。那股臭气立刻扑面而来。那是一种糜烂到了饱和点的令人不快的气味。感觉屋里似乎没人,我直接穿着鞋进了屋。 屋里没有开灯,但凭借着从换气扇里透进来的光线,厨房内的模样依旧朦肽可见。水池里杂乱地堆着未曾清洗过的碗筷,沾在碗筷上的污溃散发着恶臭。大碗里盛着的汤汁表面上,凝固着动物性的白色油脂,一只都市里很少见到的绿头苍蝇从换气扇的缝隙爬出屋外,发出刺耳的振翅声。看来就连绿头苍蝇也忍受不了这里的恶臭气味。换气扇上粘着黑糊糊的油溃,茶褐色的变质污溃垂悬欲滴。地板上也粘着一层油膜,每走一步,都会感觉到脚下有些黏连。 紧接在厨房兼饭厅之后,里边的左手是一扇木制房门,右手边则是拉门。拉门的门纸,粘着点点污溃。美香是否就在门后?我把手搭到拉门的把手上,拉开了门。大概是因为安装时的问题,门很难拉动。为了避免发出响动,我用手扶住了门的下底。 门后是一间六叠宽的日式房间。榻榻米已经变成了茶色,翻起了毛边。房间中央有张小桌,桌边面对面地放着两只污秽不堪的坐垫。小桌上有两只喝了一半的茶碗,其中一只上沾着红色的唇印。 窗户边上,被太阳晒得发黄的蕾丝窗帘和遮光帘恰巧关了一半。升到中天的太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间射进屋里。光线之中,无数的尘埃粒子不停飞舞。尘絮卷在房间的角落里,看来屋子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打扫了。 我走到窗旁,看了看屋外。桃园川林荫道的对面,矗立着一幢崭新的五层公寓。强烈的眩晕感向我袭来。我终于查明小谷美香的真面目了。 虽然我也不希望如此,但眼前的一切,却证实了那女人的的确确偷窥过我的私生活。 “不知廉耻。” 当时我住在眼前这栋新公寓楼建成之前,位于此处的一栋肮脏破旧的木结构两层公寓里。虽然当时我就只能凭借写些不值一提的稿子来勉强糊口,但后来我拿下了纪实文学的新人奖,生活也终于渐渐有了改善。 小谷美香曾经毫不知耻地从三楼这里用望远镜偷窥了我当时的私生活。她偷看了当时我躺在床上看的书的书名,自己跑去买来看。之后她又装成是拨错号码,给我打来电话。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啊。在当时,想要查个电话号码也并非什么难事。 其后,事情便按着美香所设想的开始发展了。她一直没有把她自己的号码告诉我,总是由她单方面打来。因为她一直在偷窥我,我一回家她自然会知道。 我之所以会把自己对恋爱的苦恼和采访追踪的案件告诉给她,是因为我一直以为我和她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地址。正是因为彼此之间都不认识,所以才能如此轻松地交谈。妈的,怎么会这样?居然就只有我一个被蒙在鼓里,我简直就是个小丑。而小谷美香明知如此却还以交谈为乐,实在是让人气不打一处来。或许美香甚至还看到过我把水泽舞带回家里。 在为遭人愚弄的自己感到难堪的同时,我对美香恨得咬牙切齿。然而从另一个层面上说,我又很想见一见她。心情无比复杂。 还有用E-mail发来求救信号这一点。美香之所以会向我求救,大概是因为她遭到了河原的袭击。总而言之,首要的问题还是要先把她救出来。如果不见上她一面,让她亲口说出个中缘由来的话,也就谈不上什么公平了。 我只觉得心中一阵忧郁,把手搭在窗上,呼吸了两口外边的新鲜空气。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我手搭窗沿,等待着恶心感消退。之后,我关起窗户,拉上了窗帘。房间里骤然变暗。 好了,接下来怎么办呢?耐心地等着她回来吗? 转身走向厨房,突然发现自己还有一间房间没去看过。那间屋子大概是卧室吧。电脑肯定也在那间屋里。 我走出日式房间进入厨房兼饭厅,伸手握住了另一间房间的门把。缓缓拉开房门,一股比刚进302室时更加猛烈的臭味儿涌来,之前好不容易才抑制住的恶心感再次变得强烈起来。我从衣兜里掏出手帕,捂住鼻子,探头想要看看屋里。刚跨进屋,就见窗边有张床。床上躺着一个黑影。黑影的脸上盖着块白布,两手被人用手铐铐在床的支架上。怎么会这样? “美香!”我大叫一声,刚想冲到床边,就感觉到身后似乎有人。我心说不妙,想要闪避,可棍棒之类的硬物已然击中了我的后脑。我闷哼一声,向前扑跌在地。 昏厥之前,我仿佛听到了男人低沉的笑声。“就这么想见美香吗?你这蠢驴。”

02

村越健一郎把望远镜朝向了302室。卧室里的两人缠绵不休时,他们突然之间再不动了。有人进屋来了。 村越瞄准了日式房间,五十岚友也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五十岚的目光从村越住的公寓划过,之后只见他仿佛发现了什么似的,频频点头。 “现在才发现啊?笨蛋。” 过了一阵,五十岚走进隔壁卧室,刚一进门,就被人从身后袭击,晕了过去。 “哎呀呀,万事休矣。” 村越笑了起来。望远镜里,一场电视和电影里无法看到的逼真好戏正在上演。而他,就是亲眼看到结局的唯一观众。 村越对案件的所有秘密都了如指掌。之所以没有通报警察,是因为他十二岁时曾经亲历过水泽舞被杀的现场,可后来他却把这事隐瞒了十多年,让警察狠狠训了一顿。这么重要的事,你为什么不早说?如果让法庭放走了河原可怎么办?当时那些黑社会般的刑警们对他连恐吓带斥责。当时正是河原提出控诉审之时。 “我讨厌警察。我是绝对不会告诉那些警察究竟谁是真凶的。” 自己所能做的,就是威胁真凶,吓破他的胆。村越要告诉真凶,自己早已看穿他的所作所为,让他感觉到压力。因为当年曾经误闯过水泽舞被杀的现场,凶手不许村越对任何人提起此事。十多年之后,当村越违背了约定的时候,他再次遭到了凶手的恐吓。 “你小子就和那些警察一起下地狱去吧。” 村越就只想做个旁观者。让自己从少年时代遭受的那份过于巨大精神创伤的阴影中重新站起来,花费了他整整十年的漫长岁月。当他好不容易才平愈了自己的精神创伤时,五十岚友也又开始写起了有关身在囹圄之中的河原辉男的报道。知悉真相的村越觉得不能让真相就此埋没在历史的阴影中,于是他横下一条心,经由编辑部给五十岚写了封信。尽管当时村越写的是匿名信,但五十岚还是找到了他。难得自己好心想把真相告诉五十岚,结果那家伙却反而对自己恩将仇报。 “也不能轻饶了五十岚这家伙。” 还有那些围绕在河原辉男身边,蠢蠢欲动的那些家伙们,你们统统都下地狱去吧。 搬离了大和町的单间公寓之后,村越回到高圆寺的家里,与母亲一起生活了一年时间。在河原辉男无罪释放,村越四处找寻河原行踪之时,他发现了一个与自己一样,窥伺着河原一举一动的可疑之人。村越记得自己似乎曾经见过此人。村越一时兴起,跟踪了那家伙,查明了对方的住址。那是一间房门外挂着“小谷”铭牌的公寓。 那家伙所住的道路对面有栋较新的出租公寓楼,四楼上还有空房。村越毫不犹豫地搬进了那栋公寓。虽然房租稍稍有些贵,但村越原本就没有久住的打算。顶多也就是住上那么一两个月。从四楼的房间里,可以清楚地看见对面三楼的房间。 估计那家伙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人偷窥了。 好了,好戏接下来就要上演了。故事的结尾,就是真正故事的开端。之前的那些全都只是序章,接下来的才是第一章的开始。 村越决定给那间屋里的人打个电话。 摁下手机的按键。只要看看那家伙的反应,就知道那间屋里的电话已经响起。接,还是不接?对方犹豫了一阵。就连对方这样的心理,村越都已了如指掌。 “快接啊,别让我在这里千等着。磨蹭些什么呢。” 那家伙终干伸出手去握起听筒,把电话贴到了耳边。那家伙在等自己说话。那你就竖起耳朵来听好,可别被吓傻了哦。 “喂……” 村越用女人丝袜蒙住嘴,以免让对方听出自己的声音特征来。这样一来,对方也就无法辨別自己究竟是男是女了。连村越自己都不敢相信,这带着颤音的嗓音竟会发自自己的口中。即便如此,也同样没什么比谨慎行事更重要的了。他嘴里含着口水,开腔说道:“你的所作所为,我全都知道。”这一次先装成女人说话的腔调,让对方陷人迷雾之中,“听好了,你完蛋了,洗净脖子等着受死吧。” 干得不赖。虽然是捏出的假嗓,但听起来完全就是女人的声音。窗户里就只能看到握着电话的白色的手,因为反光的缘故,脸上的表情却看不清楚。 “你的一举一动,全都逃不出我的眼睛。” 因为是故意捏出的假嗓,所以声音听起来有些嘶哑。村越嗯哼一声,轻轻咳了下痰。 “你想把五十岚怎样?” “……” “你不会是想要杀了他吧?他刚才不是上你那里去了吗?现在他人呢?” 对方依旧沉默不语。 “嗯?干吗不说话呀?你怕了?你的手在发抖哦。” 对方的手掏出白手帕,擦了擦手。 “怎么?你的手上冒汗了?” 说出口之后,村越才猛然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轻轻地一声惊呼,也完全逃不过对方的耳朵。说出对方擦手的动作,那就等于告诉了对方,自己正在某个地方观察着他。要是让对方觉察到了可怎么办? “哎呀呀,小子,吓得尿裤子了吧?”对方终于开腔了。声音之中混杂着一丝嘲讽的味道。 情势已经糟糕透顶。对方已经觉察到了。 “终于露出马脚来了啊?小子。”对方嘿嘿笑道。 面对对方的嘲弄,一股血气直冲村越的脑门而来。 “小子?你叫错人了吧?我可不是什么小子。” “那么,我该叫你菜鸟吗?” “不,不是的。” “看吧,只要一激动,我就可以让你再也装不了女人。你不就是那个整天骑着隼号转悠的老兄吗?”电话的另一头传来了高亢的笑声,“冲啊,隼!呀嗬——学得像不像啊?” “妈,妈的!” “想骗我?先冷静下再来吧。所以说你这人永远都长不大的。滚回你娘怀里吃奶去吧,乳臭未干的小子。” “畜,畜生!”听到对方如此露骨的挑衅,村越再也沉不住气了。心中的怒火早已脱离了他自己所能掌控的范围。 “怎么?发火了?” 握着听筒的手渐渐挪到窗边。对方的全身终于展露在了眼前。犀利的目光准确地捕捉到了村越的身影。村越无法把望远镜从眼前摘离,手就像是被胶水粘住了一样,不听使唤。 “哦,小子,你原来是从那里偷窥我的啊?之前我都没注意到呢。你怎么可以搞这种恶作剧呢?”对方的声音里仿佛有种魔力,紧紧搜住了村越。他就像是一只挂在蜘蛛网上的小虫,无法动弹。“真是有够粗心的啊。就因为露了这一下马脚,之前的设想就全部泡汤了。” 对方的食指直指村越的脸。喂,快放下,这样子搞得我鼻梁直痒痒。让你放下手。该死的畜生。村越在心中不停地叫嚷。 “怎么了?说话啊?整天尿床的小子。” “呜,呜,呜……”村越想要开口回敬,可牙缝间挤出来的却只是空气。 “你小子是鸟变的?信不信我把你脖子拧断?” “妈的,妈的……” “趁着还没尿出来,快点上厕所去吧。尿裤子的小子。”对方的挑衅逐步升级。 “我,我不会放过你的。我会报警的。”材越好不容易才挤出这么句话来。 “哦?你有这胆子吗?” “当然有。我这就打电话报警。” “那你就试试看吧。你要是敢报警的话,我保证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的。教你再也不敢干坏事。” 听筒里响起了高亢尖厉的笑声。村越无法把听筒从耳边拿开。对方的笑声震得鼓膜嗡嗡直响。 “停下,别笑了。” “你等着,我马上就去找你。” “不要,你别过来。” 村越慌里慌张地挂断了电话。快逃。趁着那家伙还没来,快逃啊。他会杀了我的。这次那家伙是来真格儿的了。从窗户望去,可以看到那家伙正向着玄关冲去。村越拿起手机想要报警,可手上一滑,电话便摔到了地上。怎么搞的嘛!捡起电话来,手机已经再没有任何反应了。妈的,摔一下就坏了,不中用的东西。他狠狠地把手机砸到地上,以泄心头之愤。咔啦一声,电话滚落到了地上。 不经意间,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我这里还在磨磨蹭蹭,说不定那家伙已经下了楼,坐上我这边公寓的电梯了。 慌忙之间,村越的脚让桌子绊了一下,整个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膝盖摔得不轻,疼痛让他惨叫着不停打滚。这样下去的话,那家伙马上就会来了啊。 心里虽然焦急不已,可身体却又偏偏不听使唤。 村越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可膝盖却再次崩塌下来。他伏在地上,向着玄关爬去。再这么慢吞吞的话,那家伙可就真的来了。之前去取过邮包之后,房门就没有上锁的呀。 “啊,不好。” 他一边发出悲鸣,一边像条蠕虫似的向玄关爬去。厨房旁边的桌子挡住了去路。妈的,现在是玩障碍赛跑的时候吗? 眼看就要到玄关了,只剩下最后五米了。只要能把门锁上,那么那家伙也就拿自己没辙了。之后只要爬上阳台找人求救就行了。 一阵安心感从心中涌起。用右腿支撑起身子,拖着另一条腿,终于来到了房门旁。 “啊,吓死我了。” 脚步声还没有在门外响起。也算是赶上了。村越只觉得全身瘫软。 可他却未曾想到,之后他会为自己此刻的松懈感到多后悔。当时他要是锁上门锁就好了。 村越一脸笑容,把手搭在门锁上。这时候,门把突然转动了起来。这一下险些没把他的心脏吓得停止了跳动。别管门把,快把门锁上就好了啊。 如果他真那样做了的话,那可就好了。但这一切却全都只是假设。陷入恐慌的他的眼前, 623f." >房门缓缓地打开了。太阳照在那家伙的背上,看上去就像是佛光一样,而他的脸却化作了一团黑影。脸部的轮廓,与十四年前,从中野的公寓飞身跳下的那人的脸完全一样。 即便蒙了面,那人的身上也发散着一股怒气。 “你,你……”身子往后一退,村越的脚钩上了地上的台阶,摔了个屁股蹲。 “终于赶上了呢。好久不见了啊,村越君。”黑影愉快地笑了。 “别过来。再过来我和你拼了。” “哎呀呀,这牛皮可吹得有够大的呢。小孩子家怎么可以讲粗口呢?当心我去告诉你妈妈哦。” “这事儿与我妈无关。” “哎呀呀,你都还没断奶呢,怎么能这么说话呢?恋母癖的小子。” 村越诅咒自己怎会这么不争气,完全着了对方的道儿。若是死掐上一场的话,自己也还有些胜算。可他却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双腿因恐惧而不住发抖,进退不能。 “哎呀呀,你干吗抖成这样?是不是觉得冷啊?” 哄笑响起。房门关闭,屋里变得昏暗下来。 “这都已经到夏天了,不应该会冷的吧?” “我没抖。” “喂,别逞强啊,小鬼。” 说得就像是只夹着尾巴的丧家犬似的。遗憾的是,村越必须承认他说的是事实。 “你的事我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念中学的时候被人欺负,整天哭鼻子。上班之后也总是不顺,换了不知多少次工作。你就是个窝囊废。干什么都不成。如今你也还和你妈住在一起,对吧?” “不对,不对。” 对方的每一句话都仿佛尖刀一样刺进心窝,满身污秽的村越眼里流下了屈辱的泪水。 “哭啥呀?一点儿出息都没有。你以为哭上一场,我就会饶过你了吗?蠢货。” 让对方吼了一顿,村越缩起了脖子。 “别说了,我不是你说的那样的。” “你不该从窗户里偷窥别人家里的。我来给你点儿教训吧。” “要说这话,你自己不也一样吗?” 村越的话还没说完,脸上就被重重摁了一掌。啪的一声,鞭笞马匹般的痛烈声音在屋里回荡,村越的意识渐渐变得模糊。 “闭嘴,混蛋。给我闭嘴。”对方高声怒喝着,“去死吧。惹毛了我,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棍棒似的硬物冲着村越的脸挥来。 “求求你,饶了我吧。” 村越用双手捂住头脸,然而攻击却毫不留情地落在他的身上。村越只觉得自己的下身被一股温热的液体濡湿。 “哎呀呀,又尿裤子了,这可是很丢人的哦,这样子就不能骑隼号了哦,健一郎君。车座会被弄臭的。冲啊,隼!呀嗬——” 伴随着疯狂的欢呼声,村越的侧头部被狠狠踹了一脚,失去了意识。

3

(五十岚友也) 女人躺在床上。两只手上铐着手铐,被拴在了床的支架上。虽然也曾几次试图逃跑,但手腕却卡在手铐里,被擦出许多血迹来。凝结的血块,粘在手腕之上。 “是美香吧?”待在昏暗的卧室之中,我冲女人问道。女人的脸上盖着袜子一类的东西,她呜呜呻吟着点了点头。 “太好了。难为你了。痛苦吧?” 虽然之前也在电话和邮件里有过交流,但这却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我揪住丝袜的一端,想要把它从她的脸上剥离。可那丝袜就像是烫伤后粘在新皮上的坏死皮肤一样,怎么弄都弄不掉。美香发出了痛苦的悲鸣声。 “抱歉,我得先帮你把这玩意儿弄掉才行。” 我本想先帮她解开手铐,可无奈却找不到钥匙,我也没辙。我用地上的剪刀在丝袜上剪出个小口,用力撕扯。这下子倒还挺顺利。撕到嘴角处,我发现她的嘴里被人塞了个偌大的胡桃。 “再忍一忍就好了。加油啊。” 胡桃的结打得很死,我用剪刀剪断了它。女人的嘴露了出来,就像是缺氧的鱼一样,不停地张合。 “啊,终于得救了。感觉就跟重获新生似的。”美香开心地叫嚷着,“快把我的脸也解脱出来。” 这时候,我的心里划过了一丝异样的感觉。这感觉来自于女人的那张嘴。嘴里不但牙齿不整,而且还散发着浓烈的口臭。这股臭气让我禁不住想要转过身去。而且女人的声音是那样的嘶哑,与我的想象相差甚远。“快帮我把这丝袜给弄掉。我快喘不过气来了。” “知道了。”我拽住丝袜用力一扯,里边露出了一张老太婆的脸来。 “我都不知等你等了多久了呢。我就是小谷美香,多多关照哟。”老太婆像人偶一样地说。我突然感觉有些作呕。那些未曾消化的食物混着胃液涌出了喉咙。我不禁吐了老太婆一脸。 “王八蛋,你竟然这样对我?”老太婆向我伸出了青筋暴起的丑陋的手。 我发出了野兽般的惨叫声……不知何处传来了电话铃响的声音。是手机在响。 “喂,快点起来。”我听到有人在我耳边叫嚷。 “你还要睡到什么时候?” 听到吼声睁开眼睛时,手机的声音已经停了。我的眼前,是一片蒙着黑纱的黑白世界。鼻子里充斥着一股让人难以忍受的臭味儿。屋里的光线一片昏暗,就只能朦肽看清物体的轮廓,我完全想不起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腐臭不堪的混浊空气污染了我的大脑,不停地侵蚀破坏着它。 我躺在一张硬床上。我想爬起身来,可手刚一撑起,指头上就沾上了些奇怪的黏液。凑到鼻子前一闻,一种腐烂的肉和发酸的油搅混在一起的臭味扑鼻而来。 我想吐,呻吟着爬起身来。一阵剧痛从后脑勺上划过。 “别哼哼叽叽的。有这时间,还不如赶快去追呢。” 我捂着脑袋,缓缓爬起身来。恢复意识之前的那个梦的残渣依旧还嵌在大脑的缝隙间。真是个逼真的噩梦。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我的公主殿下,可当我为她解开捆绑,掲开面具之后,才发现她竟是个让人不忍目睹的老太婆。这,就是我一直在追寻的“小谷美香”的真面目。 最糟糕的结果——从噩梦之中醒来,我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更糟的噩梦之中。如果美香是个老太婆的话,那不知该有多好。换作是个老太婆的话,其灵魂或许还能有救,可我眼前的这人,却已是无药可救。我真想大叫一声“去死”。 “快,快想想办法呀!”那个浑身散发着恶臭的家伙傲慢地对我下令。 笼罩在我眼前的雾气骤然消散,案件的全貌终于呈现了出来。我一边用手搓揉着感觉疼痛的部位,一边找寻着电灯的开关。心里默念着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走到开关所在的墙壁面前。 感觉就是《魔术师奥兹》里,知道真相之前的少女多萝茜心里的感受一样。多萝茜接连打败一名名的魔女,一步一步地向着奥兹之密的核心逼近。少年时代的我,与她一同为秘密的真面目而感到过震惊。什么嘛,原来真相竟然如此不值一提。然而最初感觉到的那种失望与幻灭,之后变为了惊愕,和着暖暖的感动而不断变化。 然而此刻出现在我面前的真相,却仅止停留于失望与幻灭之上。虽然也曾感到过惊愕,但残留下的却只有幻灭的感觉。真相竟是如此丑恶,看过一眼之后,就会让人立刻盖上盖子,把它埋葬到黑暗中去。 手指摸到了开关。别这样,趁着真相还没有暴露于光明之下,快点撤离舞台吧。快点离开这里。知道秘密的真相之后,你的眼睛会瞎掉,鼻子也会烂掉的。眼不见心不烦。 就在内心的声音即将说服我时,现实中的声音却盖过了它。 “快,快,救救我呀。” 幻听骤然消失,我的手指按下了开关。咔嗒一声,过剩的光亮充满了整个房间,所有污秽之物,全都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床上那团污秽不堪的东西,闯入了我的眼帘之中。 果真不该去看的。这就是小谷美香的真面目。 “求你了,救救我,五十岚先生。” 床上的那“东西”裸露着胯间。那是一团发散着黑色光芒的东西。那家伙就只穿着件T恤,其余的地方全都赤条条的。床单脏得发黄,散发着尿与汗水的气味。再看下去的话,感觉五感都会被破坏掉。 “帮我把这东西弄掉,拜托。” 那家伙的两只手腕上铐着手铐,被拴在了床架上。手上被手铐擦得通红,凝固的血与淋巴液混杂在了一块儿。 那家伙冲着呆站在一旁的我哀求。糊着眼屎的两眼中,因光线太晃眼而流出的泪水,沿着脸颊淌了下来。头下边被泪水和汗水弄得濡湿,散发着恶臭。 “五十岚先生,救救我,求你了。” 声音因叫得太多而听起来有些嘶哑,甚至有些听不出是男是女来。光是听一听,都会令人毛骨悚然。见我默不作声,那家伙又冲?99lib?我说出了丑恶的言语。 “救救我,求你了。” “把一切都说出来。”我不动声色,冷冰冰地抛下话,“说出来之后再放你。” 那家伙眨了眨充满泪水的双眼,点了点头。紧接着,从一切最初的开端开始,可怕的真相从那家伙的嘴里道了出来。我感到一阵眩晕。比起那令人脑髓发麻的臭气来,那家伙说出的真相更加令我感到备受打击。我只觉得两脚发软,整个人靠在墙边听那家伙讲述着一切丑恶的真相。 等那家伙讲完之后,我闭上双眼,再次阻嚼玩味起了真相。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听过那超乎了所有人想象的真相,我已经再无法站起。真相的洪流咕嘟咕嘟地翻卷起漩涡,从我的身边流过。现实的冰冷奔流无情地冲击着我毫无防备的神经。即便如此,眼下却也还残留着几个未曾解开的谜团。我依然停滞于混沌的世界当中。 那家伙讲述了很久。嘶哑的声音很难听辨,为了准确把握每一个字,我不停地一一确认,之后又在混乱不堪的脑海中加以整理。 “快点,求你了。” 那家伙晃动着身体。手腕摩擦到了手铐,痛苦地呻吟着,脸上的表情变得扭曲。丑陋不堪的两股间濡湿,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臭气。 “拜托,把这东西弄掉吧。” “手铐的钥匙在哪儿?”我说道。 “不知道。我想应该就在这间屋里。” 我大概地翻寻了一遍,却并未发现钥匙。听我说找不到钥匙,那家伙发出了绝望的呻吟。 “我去把警察叫来吧。”我冷冷地宣告。 “不行,不要啊。”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只有把警察找来,才能解得开手铐。” 看看表,时间已经快到五点了。不好。阿绿还在等我。我已经没理由再在这里待下去了。在从逍遥法外的杀人狂手下保住自身安全的同时,还得解救她。 她? 对,就是水泽绿。杀人狂的下一个目标就是阿绿。 就在我即将走出房间时,身后传来悲痛的叫声。 “求你了,别走……” 我重重地摔上了门。砰的一声,破裂的声音斩断了我心中的迷惑。我冲下楼梯,飞身跳上了靠在公寓入口处的自行车。 来到幼儿园门口时,阿绿的人影已经不见了。到园长室里找一个圆脸的中年女性问过,才知道之前阿绿在门口站着等了一会儿,之后就和一个等她的男子走了。因为离得太远,没看清那男子长得什么样,不过感觉似乎是位家长,也有可能是她一个人回去了,总之对方的言语是含混不清。简而言之,就没人留意到她。 我用手机往自己家里打了个电话。无人接听,之后便是我自己录下的留言信息。我立刻又给阿绿的公寓打了电话,却只听到些忙音,无法接通。我心头那黑压压的不安开始变得越来越沉。

04

集体公寓光2号楼202号室——“开门啊,阿绿。” 似曾相识的声音呼唤着阿绿。什么嘛,原来是他啊。吓死人了。既然如此,早说不就好了吗? 阿绿解开门链,打开门锁。房门缓缓打开。 “哟。”濑户田光弘说。 “我想上这儿来看看。那边总让人感觉难以入眠。” 嘴上说着,阿绿心想樋口佳代当时是不是也是这样打开房门的。既然是认识的人,那么佳代也应该会毫不怀疑地打开房门,让门外的人进屋的吧。 “佳代的情况怎么样了?” “依旧处在昏迷状态中,但目前已经脱离了危险。之后就只等着慢慢恢复了。” “是吗?那就好。” “可以进屋吗?不方便的话我就回去了。”或许是觉察到了阿绿脸上的困惑,濑户田说道。 “啊,不是的。我只是在想,一向小心谨慎的佳代当时为何会打开房门罢了。” “莫非是知道来访的是河原辉男,还打开了房门?” “不,我想她是绝对不会开门的。像她那样沉着冷静的女性,一旦知道门外站的是河原,应该立刻就会报警的。” 濑户田走进屋内,征得了阿绿的同意,打开了电脑。 “话虽如此,却也存在有河原打了她个措手不及的可能啊。”她靠着濑户田的肩头说道。 “什么意思?” “或许是装成送货员,骗开房门,硬把脚塞进门缝,强行推开房门的。” “你说的倒也并非完全不可能,但我却觉得事情并非如此。我想她自己应该也会考虑到这些的。我曾经和她说过很多次,告诉她要小心谨慎。” “起码有五成的可能性吧。快递员和送货员自然是会穿制服的,而且手里没东西的话,也是会让人起疑的。那些制服有那么容易弄到手吗?” 濑户田打开了《优子突然消失》的主页。 “我想对此进行一番自己的推理。另外还打算整理一下网页。” “我今晚不住这里,濑户田先生您就尽管用好了。钥匙我会给您的。”说着,她突然留意到了一件事,“可要是河原在袭击佳代时拿走了备份钥匙的话,这门锁可就不起作用了。” “那也只要把门链拴上就行了。明天我就去找人来换锁。” “是啊。” “净说些任性的话,真是抱歉。” “我先回五十岚那边去了。濑户田先生您可千万要多加小心。” “你自己也多留心啊。” 话音刚落,濑户田便唔地哼了一声。 “怎么了?”阿绿停下脚步,回望了他一眼。 “你看这个。”濑户田指着电脑画面说。 19点35分河原来到位于高圆寺的公寓,袭击了女人。 19点45分河原凌辱过女人后,离开了公寓。 “这是河原写上去的。” 濑户田抬起紧握的右拳,仿佛恨不得重重地捶电脑一拳似的,但之后他便立刻想起电脑是阿绿的,只得又软绵绵地放下了拳头。他的两手之上灌注着怒火,痉挛般地不停颤抖。 “警方还没注意到吧?” “妈的,还要把我们当猴儿耍到什么时候?” 留下濑户田继续更新网页,阿绿走出公寓,向着高圆寺车站而去,用公用电话给五十岚的手机打了电话。电话虽然打通了,但依旧是无人接听。莫非是五十岚遇上了什么事?怀着一颗不安的心,阿绿坐上了由车站南口开往杉并车库的公车。 阿绿在终点站之前的一站下了车。虽然天色尚明,但她心里却有些不安,一路冲回了五十岚的公寓。来到房门外,按下门铃,却总不见有人应门。她把备用钥匙插进了锁眼里。开门一看,只见电话留言的红灯不停地闪烁着。阿绿接下了录音的播放键。 ……呃,是我。阿绿你还没回到家吗?回家之后记得一定要关好门窗,拴上门链。除了我之外,不管谁来了都不要开门。就算来的是送货员也一样别开门。你就装作是没人在家好了。千万不要开门。听到了吗? 第一条是五十岚自己打来的。接着往下听,发现里边还有另一条留言。 友也,我是美香。我可以到你那里去一趟吗?要是你不在家的话,我就在外边等你。我有点事要和你商量。 说话声尖得让人感觉刺耳。从录音的内容来看,对方应该是五十岚认识的人。而且和五十岚的关系还非同一般。听起来似乎是个女人的声音,但因为声音很小,也不能完全排除对方是个男人的可能。录音的时间是五点四十六分。现在马上就要到六点了。 美香? 这人是谁?听说话似乎和五十岚很熟,感觉就像是他的恋人似的。 阿绿心中涌起了一种难以言表的奇怪感情。那感觉就仿佛失恋一般痛苦。我莫不会对他……“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 下意识间发出的叫嚷声,把阿绿自己吓了一跳。 要是这个叫美香的女人来了的话,是不是该让她进屋呢?若是让她在外边千等,会不会让五十岚不高兴……我不想让姐夫讨厌我。 这时候,门铃响了。阿绿的心险些跳到了嗓子眼儿。还不等她回过神来,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

05

濑户田光弘心里的悲痛,此刻已经转化成了愤怒。 佳代为什么要给河原开门?莫非是因为那个可恨的杀人者站在眼前,她的心中萌生了想要亲手报仇的念头?如果真是这样,那她也太过有勇无谋了。这样的行为,完全就等同于只身闯入獅笼中去。幸好佳代保住了一条命,但就当时的状况来看,她即便被对方杀了也不足为奇。濑户田看了一下网上《优子突然消失》中“寻求河原辉男相关情报”的一栏。里边有两条留言,其中一条让人感觉有些名堂。留言的发布者是一个名叫小谷美香的女人。 ……河原辉男现在就在我房间里。他囚禁了我。几天前,他潜入了我的房间,把我绑在床上,对我百般凌辱。这条留言是我趁着河原不在,用自己的电脑发布的。他对这种状况感到十分享受。之前我对河原这人并不太了解,但后来我听他自己说,他似乎是个杀人在逃的嫌犯。每天晚上他都会离开这栋公寓,也不知干什么去了。他说他曾经杀过人,也不知是真是假。我想尽快逃离这里。求求大家了,救救我吧。地点是高圆寺南四丁目3-X-302。救救我。 小谷美香只要开设了这类主页,就必定会出现这种故意留言捣乱的家伙。“我住在北海道,在札幌的大路公园里见到过河原辉男本人”,“我在新宿车站地下的流浪汉聚集区里见到了河原”,这类无稽的情报总是层出不穷。这类人就是看准了对方无法依靠邮件地址来找出发信者本人这一点,成心跑来捣乱的。 ,这封邮件虽然看起来让人觉得有些可疑,但就这样把它删掉的话,似乎又有些让人放心不下。对方把地点写得很清楚,这就是其根据之一。 那就给她回封信吧。不,这可不行。如果这是场恶作剧的话,这样子就只会让对方心中窃喜,而如果信中说的都是实情,这样做就会让对方身陷危险之中。 这个小谷美香所在的公寓,距离这里也就只是徒步几分钟的路程。如果她真的遭到了囚禁,那么就必须得有人去解救才行。而且进展顺利的话,或许还能亲手擒住河原辉男。若能擒住他,就一定要找他报仇。报仇这词,与“杀掉他”基本上属于近义词。这个小谷美香发送信息的时间,是今天下午的三点三十六分。 濑户田离开阿绿的公寓,带着从阿绿手上借来的钥匙,回到自己住的公寓里,找出了电筒和菜刀。菜刀不是用来护身的,而是为了刺死河原而准备的。哪怕跟他拼个鱼死网破,也要把那家伙从人世间消灭掉。 在书店里看过地图,发现那地方离高圆寺图书馆不远。虽然太阳已经开始西沉,但路很好认。只用了十五分钟,他便找到了那栋公寓,一口气沿楼梯冲上了三楼。 302室门外的铭牌上,的确写着“小谷”的字样。如此一来,至少在地址这一点上,那封邮件的发信人并没有撒谎。那么,接下来自己又该怎样去解救这个小谷美香呢?想了一些打破门锁冲进屋去的办法,却没一条是管用的。 想要进屋救人,可眼前的房门却挡住了他的去路。无心之间扭动门把,结果门却轻轻就打开了,濑户田不禁吓了一跳。 天底下哪儿会有这么巧的事?只要稍有一点常识的话,就会感觉到其中有诈。然而现在的濑户田却已到了明知山有虎,也得硬着头皮上虎山去走一遭的地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屋子里一片昏暗,充斥着一股带着热气的刺鼻恶臭。濑户田并没有开灯,而是依靠手电筒的光,穿着鞋进了屋。电筒的光柱里,飘飞着无数的粉尘微粒。用电筒往脚下一照,就能看到自己正走在一片尘埃积成的海中。这到底是什么地方。真的有人在等待着救援吗?还是说,这是一个等着我自己送上门来的陷阱? 有如尘埃一般多的疑问,在濑户田的脑海中不停翻卷,迷失了方向,撞击到他的脑壳之上。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在这有如地底洞穴一般的空间里,究竟潜伏着什么人? 濑户田避开桌椅,小心翼翼地走过饭厅兼厨房,推开拉门进了前方的房间。是一间日式房间。屋里似乎没人。出了日式房间,左手边是一扇门,濑户田轻轻地拉动门把。屋里的臭味儿比屋外更浓。濑户田用手帕捂住口鼻,进了屋里。一片寂静。他紧紧握住手里的电筒,光线由脚边延伸到了远处。是间女人住的房间。虽然屋里充斥着一股恶臭,但粉色的窗帘、衣橱、锁柜,这些东西都是女人喜好的样式。电筒发散出的圆形光斑,在屋子里四处游弋。 光斑停留在了床上。上边躺着个一动不动的人。电筒光的照射下,可以看到那人从脚到两股间全都赤条条的,而且还让黏糊糊的液体给濡湿了。 “这,这……” 濑户田无语。眼前的冲击,险些让他手里的电筒掉到地上。他连忙重新握好电筒,抬起颤抖不休的手,再次照了照。手抖得厉害,槁得光斑也跟着不停晃动。电筒的光照到铐着手铐的两手之上,之后,那个被囚禁之人的脸也在黑暗中浮现出来。 “你,你是……”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种超越了恶臭的冲击,直接撞击着濑户田的大脑,高速搅袢器在他的脑中猛地回转起来。他所在的世界彻底颠倒了,天与地彻底调了个个儿。眼前的一切,完全颠覆了濑户田的常识。 不可能。不可能这样的。 被绑在床上的人发出呻吟,痛苦地扭曲着身体。 “救,救救我……” “你怎么会在这里的?” 床上的人被手电的光晃得连连眨眼。 “你是谁?” “瀨户田。我是来杀你的……” 这种事根本就不可能发生。藏在胸口的菜刀,究竟又该指向何方?“你就是小谷美香?” “不,是小谷美香囚禁了我。” “女的?” “对,不过那家伙应该是不会回来了。那家伙出门杀人去了。快,帮我想办法解开手铐。” “先把所有一切都说清楚,之后我再放你。” “我,我知道了。我会说出一切来的。先给我点水喝。” 濑户田在杯里倒上水,递到男人的嘴边。洒出来的水流到床上,男人痛苦地咳嗽起来。等到咳嗽停歇之后,他叹了口气,道出了一件惊天的事实。 濑户田开始诅咒上苍。

06

……我说的全都是真话。这一点不管我对你们说上多少次,也没有人会相信我的。没错,像我这种在社会底层蠕动的蛆虫,想让人相信我说的话,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咳。濑户田先生,像你这样有学识的人,就只会把我当成蛆虫或者苍蝇,根本就不会理会我的。 没事的,你不说我也明白。我知道你女儿被人杀了。的确挺可怜的。但这事却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前前后后,接连发生了那么多的案件,而我也因其他案件的嫌疑而遭到了逮捕,严刑拷打之下,我只得承认了那些我从未犯下过的罪行。这种事一旦上了报纸,那么所有人就全都会信以为真。媒体的力量是难以抗衡的。濑户田先生,你不也是一样吗? 刚开始的时候,我已经彻底死心放弃了。反正我这种人渣活着也只会白费粮米,我的心中就有了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可是我的身边却出现了不少支援者,他们告诉我,如果我就这样沉沦下去,就只会让真凶感到欣喜。于是,我听从了他们的忠告。 可是,人们对我的第一印象却是很难颠覆的。许多人都觉得,河原那家伙有了那些人权主义者给他出主意,事到如今,又跑来嚷冤叫屈了。真的很痛苦。而我自己也从未想过会判我无罪。我一直以为自己最后会被判处无期徒刑。说句实话,听到控诉审的判决时,我自己都有些喜出望外。 然而真正的问题是从无罪释放.99lib.之后开始的。众人都觉得,即便我无罪,起码也是有问题的。这家伙很可疑,最好不要靠近他。在这样的状况下,想要重归社会,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就连你也在电脑上写我的坏话,这样做实在是有些太过情绪化了。对于你女儿被杀的事,我也深感同情,但这事却真的不是我干的。 还有就是水泽舞的那件事。虽然当时我是因由这个案子而遭到起诉的,但光从那件案子上来说,我也很想说,警方的搜查实在是太马虎了事了。 那事根本就不是我干的。那天夜里,我在中野站附近的红灯笼里喝酒,偶然间认识了一个女人。当时我和那女人一拍即合,之后便和她进了车站附近的爱情旅馆。当然了,去那种地方,自然就只可能会千一件事。做过爱之后,我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等到第二天清早起来一看,那女人就已经不见了。 那一天的傍晚,我遭到了警方的逮捕。水泽舞被杀的时候,我和那女人就在爱情旅馆里。我说那女人可以证明这一点,可警方却只把我的话当成是为了脱离干系而编造出的借口。从那时起,我便开始了一场艰苦卓绝的斗争。我曾经恳求律师去找过那女人,结果却一无所获。这种事,根本就等同于大海捞针。 可是,在我无罪释放之后,我却又在机缘巧合之下遇到了那女人。当时我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猜是谁?哼,你根本就猜不到的。 就是那个名叫小谷美香住在这里的女人。当时我跟踪了她,找到了她的老巢,然后在这间屋子里袭击了她。我把憋了十几年的愤慨与苦痛全都发泄到了她的身上。蹂躏她折磨她凌辱她。因为她,我蹲了五千天以上的监丰。我要让她尝尝我心中的这份绝望的滋味。我强奸了她。我告诉她现在也还为时未晚,让她去找警察。 可我却太傻了,整天沉溺于做爱之中,却忘记了那女人的可怕之处。当我疲累不堪,感到困倦的时候,我反而被那女人给收拾了。我被她用硬物打暈,之后又被她铐上了手铐。这副手铸,原本是高山忠义的。 请你快点帮我打开它吧。 嗯?你说什么?说我袭击了你的同居者?樋口佳代? 喂喂,你就别开玩笑了行不行? 啊?不可能吧?那时候我可是被关在这里的啊。你叫我别撒这种一捅就破的谎?我说的可全都是实话呀。 残留有精液?这不可能。 哎?濑户田先生,你把刚才的话再重新说一遍。 你说我老婆被人杀掉那事啊?那女人让我看过报纸了。不是我干的。 开什么玩笑。我一直就被监禁在这里。 问我是谁干的?我哪儿知道。 是,是吗?我明白了。是那女人,是小谷美香干的。就是说,那女人……说来不怕让你笑话,我不光被她囚禁,而且还被她强奸了。没错,就是强奸。我在这张床上,让那女人给干了。或许表达上有不恰当的地方,那女人自己脱了个光,骑在了我的身上。虽然我已经成了这副德行,但看到那女人的裸体,却还是免不了……呃,会勃起。说来惭愧,我让那女人给霸王硬上弓了。她要的就是我的精液。弄到了我的精液之后,那家伙跑去袭击了我老婆和你女朋友,之后再在现场留下我的精液。没错,杀害高山忠义的人也是她。 难道不是吗? 可恶,说不定那女人当时也曾对水泽舞干过同样的事。也就是说,小谷美香从一开始就准备栽赃嫁祸给我,所以才接近了我的。当时她在爱情旅馆和我睡过,弄到了我的精液。哈哈,这样一来的话,当时她究竟干了些什么,也就变得一清二楚了。当时她潜入水泽舞的公寓,杀掉了水泽舞之后,在现场留下了我的精液和阴毛。 喂,怎么会这样? 妈的。拜托了,想办法帮我弄开这手铐啊。这是遭人陷害的。我被那女人骗了十几年。妈的,等我找到她之后,非把她宰了不可。 拜托了,濑户田先生。你怎么了,干吗这样一副表情?我是无辜的啊,我什么也没做过。你还不明白吗?快醒醒吧。再不快点抓住那女人的话,她还会惹出事来的。 小谷美香是个杀人狂。让她逍遥法外的话,就会死人的。 她的下一个目标,大概是……哎?你说什么?水泽绿?莫非是水泽舞的妹妹? 喂,濑户田先生,救救我啊。喂,你别走啊。你可别这样丢下我不管啊?拜托。 救救我,求你了。 救——救——我——

07

(五十岚友也) 我站在水泽绿的公寓门前。不管是按门铃,还是拍门板,屋里都没有半点反应。 “阿绿,你在吗?在的话回答我一声啊。” 我叫了一声,然而屋里回馈我的却是令人不安的沉默。就在这时,公寓的楼梯上响起了有人上楼来的声音。我站在房门前,见一个耳朵上戴着耳钉的年轻男子爬上楼来。男子一脸狐疑地看着我,走进了走道对面最远的房间。 如果阿绿不在这里的话,那就只能解释成她回我公寓去了。走下楼梯,从楼外抬头仰望二楼,屋里不但没亮灯,感觉似乎也没人在。骑着自行车从髙圆寺站的高架下钻过时,险些撞上了从前方冲过的一个刚刚步入暮年的男子。男子往前跟跑了两步,之后便向着出租车招呼站冲了过去。“这不是濑户田先生吗?” 濑户田停下脚步,发现是我之后,又喘着粗气跑了回来。 “不好了,阿绿现在很危险。”濑户田面无血色地叫嚷着,“再不快点的话,她就危险了。她会被小谷美香杀掉的。快到你的公寓去。” “我骑自行车去。” “说些什么呢。她的性命和一辆自行车,究竟哪个更重要?自行车不行就扔了吧。” 眼看濑户田就要钻进出租车,我在出租车招呼站前抛下自行车,跟着濑户田钻进了出租车。慌乱与焦急让我感觉自己就像要死了一样。我坐在车上用手机给公寓打了个电话,可她却没有接。虽然我在刚才的电话里留过言,说不管谁来了,让她都不要开门,但我却不清楚她有没有听到那留言。 “妈的,到底搞的什么。” 我和濑户田在车上彼此交换了情报,才知道我们俩都去了小谷美香的公寓,找出了令人恐惧的答案。如果不能想办法保护阿绿,让她免受美香魔爪的荼毒的话,那将会让我抱憾终生。要是能再早些发现真相就好了。 “美香在能够窥视到我以前住的公寓的地方有房间,一直都在窥视着我。”我自嘲道,“我可真是够笨的。” “美香爱上了你。所以,她的心里就燃起了对与你共坠爱河的水泽舞的嫉妒之火,伪装成当时频繁发生的强奸杀人案中的一起,把水泽舞杀了。”濑户田冷静地分析道。 “怎么会有这种女人。之前我还彻底蒙在鼓里,把自己在恋爱和工作上遇到的烦恼全都告诉了她。在那女人面前,我根本就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为了不让出租车司机听到,我们已经尽可能压低了嗓门,可有时还是按捺不住情绪,忍不住大声叫嚷起来。停车等红灯时,司机好奇地看了一眼后视镜,窥伺了我们一下。 我恨不得亲手揪住小谷美香,把她的皮扒了。不光是水泽舞,那女人还杀害了高山忠义。在监禁河原的期间,她甚至对河原之妻郁江也下了毒手。如今,美香还准备把阿绿也杀了。阿绿是舞的妹妹,与舞很相像。一想到美香对我那种超乎寻常的爱,就觉得她胡猜我会爱上阿绿这事也并非不可思议。 “啊,要是没能赶上的话可怎么办?”我用双手抱住了脑袋,“要是她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司机,能再开快点儿吗?” “客人,开不快了。我这已经是全速了。”听到濑户田的催促,司机冷冰冰地回答说。车子终于开上了青梅街道。早知如此,还不如骑自行车呢。 “阿绿应该会把门锁好的吧?”濑户田问。 “我想她应该会的吧。” “她还不知道凶手是小谷美香吧?” “应该还不知道。” “现在想想,感觉也能理解向来谨慎的佳代那时为何会开门了。因为佳代警惕的是河原,而如果来人是个女人,她肯定会放松警惕的。美香就是冲着这一点去的。” “说的是啊。” 我的心中焦急不堪。阿绿警戒的对象也是河原,看到来人是个女的,或许她也会一时疏忽,打开房门的。 “她不会有事吧?” 车子刚刚从青梅街道左转上了五日市街道。前边似乎发生了交通事故,道路改成了单向通行。前方远处站着手持红色信号灯,忙着整顿交通的警察。 看到停车的讯号,出租车停了下来。前边就像念珠似的停着几辆车子。

08

门铃声停歇之后,紧接着又响起了敲门声。 水泽绿恨不得堵上自己的耳朵。 心脏跳个不停。虽然已经赶忙关掉了饭厅的灯,但不知外边的人是否已经有所觉察?仿佛是在传达着来人的焦躁心情一般,敲门声响个不停。如果是五十岚的话,回自己家又何必敲门?而要是送货员的话,也应该会自报姓名的。谁?究竟是谁? 来人依旧拍打着房门。 有事的话,那就先报上名来,一句话不说,就知道往死里拍门,什么事儿嘛。是因为我不回应吗?我应该拿起门旁的对讲机,问问门外是谁吗?如果外边站的就是刚才留下电话录音的那个小谷美香怎么办?让她就这么站在门外等着,姐夫会不会生气? 就在她不停地向自己提问时,敲门声停了。看,外边的人已经放弃了。那人肯定已经回去了。 她稍稍放下了心,但为了不让对方觉察,她还是没有开灯。冒出的汗水骤然变冷,粘到了身上。对了,去冲个澡吧。浴室的灯光从外边是看不到的,而且即便有人敲门,也可以装成没有听到。 房间在六楼,虽然从屋外是没法潜入的,但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关上两扇通往阳台的窗户。虽然还不到要开空调的地步,但今夜却总让人觉得有些闷热。阿绿走进浴室,冲了个温热的澡。心中的悸动渐渐平静下来。啊,真舒服。她向自己发出暗示,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闭上眼睛,就那样静静地待着。就在紧张感渐渐解除,倦意开始涌上之时,电话铃响了起来。 “大概是姐夫打来的。” 当她从浴缸中爬起,用浴巾卷住身体时,电话铃声停止,电话录音的信息响起。是五十岚的声音。 “阿绿,你回到家之后,记得一定要把门窗全都锁好。凶犯正在往你那边赶去。凶犯是个女人,你可千万要小心。我和濑户田先生一起,坐着出租车往你那里赶去,不管是谁来了,你都千万不可以开门。” 她拿起电话听筒时,录音正好结束,电话断了。大概是五十岚打电话回来,确认她是否在家吧?算了。听刚才的话,他似乎很快就会回来,我就稍微再等一会儿好了。 不过,刚才的那段电话录音里,五十岚却提到了一件令人在意的事。凶犯是个女人?那究竟是谁呢?如果她认识那女人的话,那么五十岚应该就会说出那女人的名字来的。他之所以没说99lib?,大概是因为阿绿不认识那女人的缘故吧。 女人是凶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凶犯不是河原辉男吗?虽然感觉有些搞不清楚状况,但想来五十岚应该迟早都会说的吧。 如果凶犯是个女人的话,那么樋口佳代打开房门的事也就合乎情理了。只对河原辉男心存戒备的佳代来到门口,一看门外站的是个女人,大概就松懈防备,打开房门了吧。而如果那女人装成送货员的话,那就更是如此了。 她在浴室里匆匆穿好衣服,回到厨房烧了些水,冲了一杯速溶咖啡。就在她把杯子端到嘴边,正准备喝的时候,门铃响了。 是五十岚回来了吗? 如果真是这样,感觉也太快了点吧?心脏的跳动开始加快。她战战兢兢地走到门旁,从猫眼里看了看门外。 门外站着个女人。 一股寒意从她脚趾直冲脑门。而且那女的还穿着一身有名的货运公司的制服。仔细看看,发现是一身淡绿色的衣服,头上还戴着一顶带帽檐的帽子。年纪三十五六,体格健壮,看起来就像是个出来打工的家庭主妇。女人的手上,还拿着个小小的硬纸盒。 女人从猫眼上往屋里张望了一下。两人的目光仿佛在一瞬间撞到了一起,让阿绿感觉到双腿一阵发麻。可冷静下来想想,对方是不可能从门外看到屋里的。门铃再次被摁下。不见回应,房门又被拍响起来。 “五十岚先生,你在家吗?”女人用低沉的嗓音喊道。 阿绿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如果之前五十岚没打电话来的话,估计她早就开门了。一想到这一点,她就会感到不寒而栗。如果开了门的话,那么阿绿也会像佳代一样,被凶犯的毒牙一口咬住的。 冷汗覆盖住了刚冲过澡的身体,带走了全身的热量。她感觉脚边仿佛裂开了一条巨大的地缝,而她正在向着那恐怖的深渊窥视。 报箱轻轻一响,之后脚步声渐渐远去。阿绿从报箱里抽出塞在里边的东西。是一份她熟知的大型快递公司的无人接伴的通知。寄件人是《周刊Topics》,内容是“稿件(活字校样)”。搞得就跟真的一样。如果就这样信以为真,以为那女人真是送快递的,打开门来把她叫住的话,那可就正中对方的下怀了。 阿绿坐在椅子上,啜着已经变得温热的咖啡。刚冲去汗水,变得清爽的肌肤再次冒出了冷汗。全身上下就跟患了疾病似的不停颤抖。 那女人真的会到这里来吗?如果她是来杀我的话,那就应该会在五十岚他们赶到之前下手的。 “可她又为什么要杀我呢?” 这问题立刻便得到了解答。 这时候,屋里传来咔嚓一声轻响。公寓里所有的门都大开着。从厨房里看不到半个人影。门锁也是锁得牢牢的。 以防万一,阿绿重新检查了一遍所有的房间。玄关拴着门链,起居室也没有任何问题。卧室也没事。连通阳台的窗户也扣上了锁。 没事的,镇定些。就在她长舒一口气时,身后再次传来了响动。刚一转头,她就被从门后窜出的人猛地按倒在了床上。

09

她把水泽绿按倒在床上,不让对方有丝毫反击的机会,用尽全力狠狠朝面颊打了一掌。啪的一声响,她明白对方已经失去了意识。 她敏捷地把阿绿的双手绑在头顶,分开了阿绿的双腿。掀起对方的裙子,修长白晳的双腿露了出来。兴奋在她的全身上下不停游走。不愧是水泽舞的妹妹,就连身体也很像姐姐。十四年前的那一幕,再次在她的脑中鲜活地复苏。 她用力扯破阿绿的底裤,对方的性器裸露在外。杀害水泽舞时的情景与眼前的一幕相互交叠。她从装在胸前衣兜里的避孕套里挤出河原辉男的体液,淋到水泽绿的性器上,用手指涂抹到深处。这是为了留下曾经发生过性交的痕迹。这一切,全都是她十四年前搞过的一场“仪式”。而自打河原辉男被释放之后,她对河原郁江、樋口佳代也搞过同样的仪式。这是为了在死去的女人身上留下河原辉男的爪痕。 必须得在那两个家伙赶到之前,把这女人干掉不可。勒住脖颈,让这女人窒息而死。 所有一切都指明,凶手是河原辉男。这一切,全都是因为心中深爱着五十岚友也。十五年前,当她从公寓的房间里窥视到五十岚的房间时,她便陷入了深深的爱恋之中。她与五十岚有着同样的想法,看过同样的书,生活中与他存在着交集。 而水泽舞却挡住了她爱恋的去路。而且当时他们甚至还订了婚。舞用身体做武器,接近五十岚,她根本就是个心肠邪恶,吸噬了他灵魂的女人。必须把那女人从这个世上抹除掉,必须除去所有挡在自己与五十岚之间的障碍。通过与五十岚之间的交谈,她得知了河原辉男这号人的存在。是否有什么办法,可以利用河原这人一番呢?当时,河原是一件连续强奸杀人案中的重要人物。她有意地在中野站附近的酒馆里接近河原,把他带进了爱情旅馆里。在那里,她弄到了河原的精液。之后她带着那只装着精液的避孕套,潜人了舞的公寓。脸上还戴着黑色的面罩。 杀害了舞,用精液玷污了舞的躯体之后,她在舞的脸上泼上汽油,点着了火。所有的一切,都与连续杀人犯的行径相同。从窗帘里逃离时,恰巧公寓前的酒吧里发生了纵火案,而她也和那个纵火犯碰了面。那个人,就是当时还只有十二岁的村越健一郎。 当时她威胁眼前那个比自己矮一个头的少年,说自己就当做什么也没看见,让对方也不可以供出自己。因为当时她压低了嗓门,那个颤抖不止的少年或许把她当成是那个连续杀人狂了。其后,她徒步回到了自己的公寓。如果乘出租车的话,说不定会有暴露的危险。就这样,一场“河原辉男”杀害水泽舞的好戏就此上演,而河原辉男,也遭到了逮捕。在河原遭到审判期间,五十岚邂逅了栃本久美子,和久美子结了婚。久美子是个朴素而谦逊的女人,同时她也对久美子很中意。把五十岚交给久美子的话,她也就能放心了。可好景不长,久美子虽然怀了两次身孕,可每一次都遭遇了流产,夫妇之间情势渐冷。另一方面,河原辉男对一审判决发起上诉,并在二审中胜诉。这让她的命运开始变得癫狂。要是让河原出来了的话,说不定哪天,自己的罪行就会彻底暴露。这一点并非是在杞人忧天,它最终化为了现实。河原辉男不知从什么途径査到了她的巢穴,并且袭击了她。之所以能让当时的情势倒转过来,全都是靠做爱之后,在河原疲累不堪时发动的突袭。反复无常的幸运女神,恰在这时眷顾了她。 利用河原带来的手铐,她反而把河原铐在了床上,监禁了他。与他性交之后,她采集了河原的精液,袭击了河原郁江和樋口佳代,为了嫁祸给河原,她又在她们的身体上涂抹了河原的体液。 剩下的就只有水泽绿一个了。那女人长得和她十四年前杀害的舞一模一样。不知何时,或许五十岚的心魂就会被那女人勾走。在那之前,一定要把水泽绿杀掉。 “我爱你,友也。” 只要没有了那女人,她与五十岚之间的关系就能继续维持下去。如今她的公寓已经被五十岚找到,她再也无法回去了。得换个地方才行。可能的话,最好能离五十岚的公寓近一些。 她的双手,掐到了昏厥过去一动不动的水泽绿的脖子上。

10

(五十岚友也) 我和濑户田光弘走下了被卷入塞车之中的出租车。车子就一直只能缓缓挪动,与其这样,倒不如走过去快些。我虽然后悔自己不该扔下自行车,但事到如今,后悔也已经无济于事了。我们向着公寓一路飞奔。这里距离公寓就只有四五百米的距离,走得快点儿的话,五六分钟就能赶到。 濑户田落到了我的身后,可我根本无暇顾及,一路狂奔。“五十岚,等等我。”身后传来濑户田的喊声。我自己也已经是气喘吁吁,感觉心脏仿佛随时都会炸裂开来一般。 离开五日市街道,拐进狭窄的巷子,公寓就在眼前。抬头找寻我住的606室,却无法判定到底是哪一间。整栋公寓的三分之二的房间都亮着灯。 快!要是阿绿被杀了的话,我还有何面目去面对舞的在天之灵?要是她们姐妹俩都被那家伙杀了的话,我自己也没法儿再活下去了。我对小谷美香居然抱有着恋爱幻想?真是蠢到家了。阿绿,阿绿,阿绿。我现在就只剩下你了。没有了你,我就只是废人一个了。 到达公寓,我一口气冲进了电梯厅。我一掌推开了刚巧想和我同乘一趟电梯的男子,按下了6。电梯门关闭的瞬间,从身后赶来的濑户田把手伸了进来。 “喂,等等我。” 即将关闭的电梯门再次开启,濑户田连滚带爬地冲进电梯。 濑户田靠在关闭的电梯门上,捂着肚子气喘连连,而我则两眼紧盯着显示楼层数的灯。一到六楼,我便飞奔出了电梯,冲进了外廊。来到606室前,我把钥匙插进了锁眼。 打开门锁,猛地一拉,房门咣的一声猛地反挫向后。房门从屋里拴着门链。 “畜生。快点开门,开门啊。” 小谷美香肯定在屋里。房间里传出了疯狂的笑声。 再不想想办法,阿绿就要惨遭美香的毒手了。如果没有大的钢钳,是休想把这门链弄断的。 阿绿已经近在眼前,可一条名为绝望的大河却挡住了我的去路。 “阿绿!” 朦昽之中,水泽绿听到了钥匙插进玄关房门的声音。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畜生。喂,快点开门,开门啊。” 是五十岚的声音。猛地睁开眼,她的眼前是戴着头罩、面朝玄关站着的男人。头罩盖住了他的鼻子,而嘴则露在外边。天气这么热,男人身上却还穿着夹克衫。阿绿生怕让男人给觉察到,只敢微微睁开眼观察。 屋里的灯关着,男人手里的手电筒的光让房门朦胧地浮现在眼前。两股之间好凉,似乎粘着什么冰凉的液体。 啊,我莫非……两腿间的那股冰凉感觉传遍全身,鸡皮疙瘩陡然而起。 门窗都已经锁得严严实实的了,可那男人却还是闯了进来。他是怎么进来的?只有在她回来之前进屋这一种可能了。 一时疏忽,让那男人打晕了过去。之后又被他脱了个光,被他侵犯了。这作案手法,与之前发生的那一连串的杀人案完全相同。遭到侵犯之后,又被残忍地杀害。河原郁江也好,樋口佳代也罢,全都是这样子遭到袭击的。 “阿绿!”五十岚大声叫嚷着。 五十岚就在门外,可是门上却拴着门链,没法进门来。怎么会这样?那可是我自己亲手拴上的啊。可如今却因为拴着门链,自己竟无法获救。房门打开,门链猛地发出巨响,抵抗着拉动它的力量。 身边的男人嘁地咋了咋舌。 “只差一点儿就得手了。” 声音低沉含混。影子站起身来,从衣兜掏出一只小瓶一样的东西。里边装着些黏糊糊的东西。一瞬间,阿绿还以为男人是企图服药自杀,但事情看起来却并非如此。男人扭开瓶盖,一股汽油的气味扑鼻而来。 他要拿汽油干什么?阿绿突然想起十四年前,姐姐被人杀害时的事。凶手在奸杀了姐姐之后,又在她的脸上泼上汽油,点着了火。我也会像姐姐那样被人杀掉的。 她感觉自己的全身都被包裹在了无尽的恐惧中。痉挛沿着食道而上,粘在了喉头上。想要咽口唾沫,干涸的喉咙也把水汽吸得一点儿不剩,连一滴也到不了体内。 有什么地方能逃离男人的魔掌吗?至少对方还不知道她已经醒了过来。就只能想办法从这一点上找到破绽了。男人关掉电筒,用右手点着了打火机。他要用打火机点燃汽油。不要啊。我还不想死。 授红色的火光中,浮现出一张戴着头罩、毫无个性的狰狞面庞。 男人的注意力集中到了打火机上。想要逃走的话,就只有眼下这一个机会了。只要错过了一秒,我就会被他给杀掉。是死是活,就看这一把了。炽热得有如熔炉一般的对生命的执著,大脑的中枢里,向她亮起了“向前冲”的绿灯。 就在男人左手握瓶,想要往她脸上泼洒瓶中之物的瞬间,她突然跳起身来,飞出右脚,狠狠地向男人的肚子踢去。男人大吃一惊,想要避开,结果一不留神,把瓶里的东西洒到了自己的胸口上。 “畜生,你这臭婊子。” 从对方口中进发出的话语,却是女人的声音。是吗?原来这人不是男人啊?是个女人。阿绿冲到女人身旁,由卧室向着起居室逃去。 “站住。你给我站住。” 女人从身后拼命追来。屋里没有开灯,看不清前方是什么,阿绿的膝盖重重地撞到了桌子脚上。剧痛令膝盖再撑不住身体,跌倒的一刹那,阿绿被对方揪住了罩衫,向后摔去。就在她的脑袋重重地撞在铺着地毯的地板上,意识即将变得淡薄之时,汽油泼洒到了她的头上。可相反,冰凉的汽油却反而让她重新清醒过来。 她猛地起身,用右脚使劲儿踹向叉腰站立的女人的脚踝。感觉到一阵仿佛折断枯树般的触感,她知道自己这一击已然命中。女人惨叫着单膝跪倒。倒地时的冲击让打火机点燃了女人的衣服,火焰窜到了女人戴着头罩的脸前。 全身着火,满地打滚的女人那凄厉的惨叫声,回荡在卧室之中。

11

(五十岚友也) 濑户田从我身后追了上来。 “五十岚,从隔壁进去。”濑户田指着605号室,大声嚷道。 “什么意思?” 面对着束手无策、焦急不已的我,我搞不明白濑户田这种充满自信的态度究竟从何而来。 “好了,你就放心交给我吧。”濑户田把我一把拽到605号室前,“你和这间屋里的人打过交道吗?” “碰面的时候,也会打个招呼。” “那你快摁门铃吧。” 我照濑户田所说的,按下了605室的门铃。对讲机里传出了女人问“是哪位”的声音。濑户田冲我使了个眼色。 “你来,说你有急事。” 我按照他说的做了。房门打开,探出头来的中年女人大睁的眼里,充满着吃惊的神色。 “啊,五十岚先生,你有什么事吗?” 女人的话还没说完,濑户田便从我身旁猛地拉开房门,冲进了屋里。 “抱歉,太太。隔壁发生了紧急事态,借用你阳台过去一下。”濑户田一边说,一边拽住我的手往前跑去,穿着鞋从呆站着的邻居身旁跑过,向着阳台冲去。 “把阳台的隔板踹通,快。” 濑户田踢开堆满阳台的花盆,一脚踹到了隔开606室的暂时隔板上。只一脚,隔板便向着对面倒去,花盆发出了剧烈的碎裂声。我在意识的角落里,感觉到那两盆我精心栽培的一粉一白的蝴蝶兰已被压了个稀烂。我跟在濑户田身后,跳上了自家的阳台。从阳台上可以看到屋里已经着起了火。终究来迟一步的想法骤然涌上了我的心头。眼前的景象,与十四年前,舞被杀时的情形彻底地重合。我再次失去了一个对我而言极为宝贵的人。阿绿已然遭人毒手,脸上也被点着了火。 玻璃的碎裂声令我回过神来。 “喂,现在可没时间磨蹭啊。” 濑户田用我堆在阳台上那些不要的髙尔夫球杆打碎了玻璃。他从裂开的洞里伸进手去,解开窗锁,打开了窗户。刹那间,一股汽油和塑料膜烧着的气味扑面而来。地板上,一个头发着火的黑影正在不停地扑打翻滚。 “阿绿!” 我抄起床上的浴巾,裹在了黑影着火的头上。确认火已熄灭之后,我放开了浴巾。一股毛发和皮肤烧着的难闻气味袅袅升起。 “来迟一步吗?对不起。” 我哭泣着抱起了已经一动不动的女人。濑户田打开了灯,屋里骤然变亮。惨不忍睹。女人脖颈以上的部分已经被烧得焦黑。紧贴皮肤,脸上似乎粘着些塑料膜一类的东西,但是却又揭不下来。要是硬去掲的话,或许完好的皮肤便会翻起,让情况变得更加糟糕。幸好鼻子堵着,还能够呼吸。 我把手放到她的胸口上。微微还有心跳。濑户田从厨房端来盛满水的碗,洒到她的脸上。嗤的一声轻响。 “瀨户田先生,快叫救护车。”我哭泣着紧搂住她。 “我知道了。” 濑户田刚一走开,我便感觉到有人扑到我的背上。 “谁?” “姐夫。”我惊异地哎了一声。回头一看,只见头发蓬乱的阿绿正趴在我的背上,哭个不停。 “你没事?” “嗯。” 阿绿哭得一塌糊涂,点了点头。她的身上也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汽油味儿。 “那,这人是小谷美香?”我把失去意识的女人放到地上。 “真是够险的啊。”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阿绿几乎全身赤裸。脸上被烟熏得一团黑,撕破的罩衫下露出了乳房。而下半身则什么都没穿。 “好了,快去把衣服穿起来。” “啊,我……”阿绿刷地抽起床上的床单,裹在身上,满脸绯红。我再次看了看倒在地上的女人。这就是小谷美香吗?真没想到,我和她的初次见面,居然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虽然没有性命之忧,但脸上的烧伤却很严重,即便回复过来,估计脸部也无法复原了。到头来,我还是没能看到小谷美香到底长什么样儿。 “太好了,太好了。” 濑户田轻拍着阿绿的肩头。远处传来了救护车的笛声。

12

女人的脸被烧得血肉模糊。白色的绷带缠在头上,只留下眼睛、鼻子和嘴。连喉咙也被烧坏,无法发音,基本都是靠笔写来向对方传达意见。 “你叫什么名字?” 虽然听不清楚对方的声音,但看看对方的唇形,也能大致猜出对方的意思。声音虽然很温柔,但目光中却带着一种警察特有的锐气。她虽然无法看到,但房间里却响起着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大概是在记录对话吧。 “我再问一次,你叫什么名字?” ——无名之徒。我是人渣。 “那至少也该有名字的吧?” ——不知道。 “怕了你了。这样下去根本就没法儿问了。拜托。” ——kotanimika。 “小谷美香女士,是吧?那么我就开始提问了哦。是你杀害了髙山忠义先生和河原郁江女士二人,又让樋口佳代女士身负濒死重伤的吧?” ——对。 “你为什么要杀人?” ——我恨河原辉男。我把他们杀了的话,世人就会觉得是河原干的。仅此而已。 “十四年前,水泽舞小姐被人杀害那件案子,也是你干的吗?” ——对。因为我恨那女人。 “你为什么要恨她?” ——因为那女人抢走了我的“他”。 “你说的那个‘他’,指的就是五十岚友也吧?” ——对。他是我最爱的人。我不能容许任何人插到我们之间来。 “可是,水泽舞小姐被杀之后,五十岚还是结婚了啊?” ——对,他有心理障碍。要解开他的心结,就必须结婚。这一点我也认同。 “那么,你为什么没杀久美子女士呢?” 一他根本就不爱他太太。久美子不过就是水泽舞的替代品罢了。从这层意义上来说,她其实挺可怜的。 “那么,他和他太太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关系不睦的呢?” ——我想大概是从孩子流产时起吧。还有……“还有?” ——河原辉男被判无罪之后。如果河原没被释放的话,或许他也就不会想要离婚了。 “为什么不能释放河原辉男呢?” ——因为河原一定会来找当年让他陷入有罪泥沼的我。而实际上我也被他找到,他整天就围着我转。 “他是在哪儿找到你的?” ——在我和五十岚在一起的时候。 “你见过五十岚?” (房门打开的声音。有人走进屋里,凑到捜查官耳旁说了几句话。) “我知道你是谁了,小谷美香女士。很久以前,你曾经与人合租过房是吧?小谷美香这名字,就是当时与你同住的人的名字。在那个朋友结婚搬走之后,你也依旧还住在那公寓里,而且用的是你那朋友的名字。我们已经调查过你的指纹了,没有前科。但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却查到了你的指纹。” (叹息声) “怎么样?你应该知道我想说什么了吧?十四年前,你爱上了五十岚,你杀害了你的情敌水泽舞,之后把事情栽赃到了河原辉男的头上。除掉情敌之后,你堂堂正正地接近了五十岚。想要闯进当时那个伤心欲绝的他心里,根本就不是什么难事。你和他结了婚,久美子女士。对,你的名字就叫做栃本久美子。与五十岚结婚,你就改叫五十岚久美子了。怎么样?我没说错吧?我们在五十岚的房间里发现了大量的你的指纹。你也无可狡辩了吧?因为当时你就是用自己的钥匙潜入五十岚的公寓,伏击了水泽绿的。接下来我可要对你展开狂轰滥炸了,你就做好心理准备吧。身为妻子,你拴得住他的人,却拴不住他的心。说到底,你也不过只是一件水泽舞的替代品。你觉得事到如今,就算你告诉他你就是小谷美香,估计你也无法挽留他了,所以你干脆就不说了。因为之前你错过了告诉他一切真相的机会。所以,你改用了电子邮件。既然可以上网,那也就不必再打电话了,而且这样还能随时翻阅以前的留言。之前的那套公寓你一直还在祖住,只要在那里放台电脑,就可以随时留言。通过互通邮件,你不停劝谏他,让他的心不要离开他的妻子,流过无数的眼泪,作过最大的努力。可你却依旧没能让他的心重新回到你身边。好了,麻烦你就别再唉声叹气了。” (叹息声)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