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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道德的手术刀》
第一章 宝石肌肤和黑亮眼睛
有明旅馆地处大阪阿倍野繁华大街的尽头。这家旅馆在偏僻地带,可带情人住宿,房间里有浴室和洗手间。
仅在阿倍野,植秀人就有三家这种常打交道的旅馆,为的是带不同的女人去住宿。
对他来说,三家似乎还不大够。
植是阿倍野医院妇产科的医生。近几年来,他像妖魔附体似地渔猎女色。
只有女人是他人生的足迹。
植之所以经常利用阿倍野的旅馆,是因为它们在医院附近。他晚上值班时,常常偷偷溜出医院,带着护士在这些旅馆里以短时间的情事取乐。这几年来,他以令人吃惊的死皮赖脸的态度,面对自己的人生。
今天晚上,植和一个名叫有吉妙子的护士宿于有明旅馆的一个房间里。妙子今年4月从其他医院的准护士培训所毕业,刚刚当上护士。她正趴在床上仔仔细细地看枕边的秘密照片。这些照片是植拿来的。
这个年方十九的“垮掉的一代”,光着身子,像中午的母猫那样眯缝着眼睛,不知羞耻地、聚精会神地盯住照片看。她在床上和年已35岁的植,进行了对等的格斗。
对于妙子来说,性的羞耻感已经成为过去。如今她正把自己的全身——从头发尖到脚趾尖,浸泡在现代习俗的海洋中,悠然自得地游来游去。
妙子的鼻子不高,嘴唇也合不严;但她正当妙龄,肌肤洁白,像熟皮子一样光滑柔软,达到了妖艳的程度。
植之所以喜欢妙子,就是由于她的这身肌肤。妙子的肌肤和与植分手的妻子——真理子的肌肤相似。
情事以后,植懒洋洋地眺望着偏僻地带的霓虹灯,它照射在被室内的热气弄湿的玻璃窗上。
在霓虹灯旁边,站着一个野妓,怕冷似的缩着肩膀。刚才进旅馆时,没有见到她。这个情景,仿佛使植想起了溜出医院以后的时问。他是值班医生。
植胡乱地披着旅馆的廉价睡衣,坐在床边,拿起了电话听筒。妙子仍然一动不动地看照片。
听筒里传来妇产科护士长佐藤信子冷淡的声音,告诉他现在没有急诊。
“不过,大夫,现在已经是12月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病人来,请快点儿回来吧。”
“啊,马上就回去。因为天冷,我正在运动呢。”
植忍住笑说。信子没有回答。
难道她知道是在旅馆打的电话?植的脑海里浮现出信子一个人坐在办公室,用口罩遮住半个脸,专心看书的样子;随即苦笑起来。
信子独身,今年33岁。
植放下听筒,用手摸着妙子的头发。妙子慢慢仰起脸来,把两手挂在植的脖子上。
在明亮的荧光灯下,妙子赤身裸体。腋下几乎无毛,被汗水浸湿了。鼻子靠近一闻,便有一种近似吃奶婴儿嘴唇的味道。这种味道和柔软肌肤,是妙子的宝石。
“有急诊吗?”
妙子问。这是护士的职业语言。妙子松开两手,植开始穿衣服。
“哎,我还想再呆一会儿哪!”妙子打着哈欠说。
“要呆就呆吧。不过,那部分房钱得由你出。”“岂有此理!”
妙子说着,像碰上弹簧那样迅速地爬起来,嘴里哼着早期爵士乐调。
妙子要到南区的“世界舞厅”去跳舞,植和她在阿倍野的十字路口分了手,妙子下身穿的是西装裤,上身穿的是防尘外衣。从她冒着冬天的夜风快步走去的样子上,丝毫也看不出情事以后的疲劳。
植目送她的背影远去,不由得感叹起来。假如再继续和妙子保持一年关系,妙子大概就会看不起植。
这种想法使植感到,不能仅仅苦笑就算完事。从今天起就进入12月了。虽说是暖冬,12月的夜风仍然很冷。
天王寺公园的黑色树影在寒风中摇摆,通天阁的浅蓝色霓虹灯光被路边树的枯枝断成了好几段。俗话说,腊月加快行人脚步。大多数人或者为金钱奔走,或者为家庭赶路,不管是苦是乐,似乎都抱有某种目的。
但植却没有目的。他如饥似渴地渔猎女色,也只是用木制的痒痒挠搔搔感觉的表皮,与他的生活意志没有什么 5173." >关系。99lib?
阿倍野医院是一座旧木制三层楼房。病房的玻璃窗无论怎么擦,都是发黄的、模糊不清的。走廊上到处都是裂缝,候诊室的椅子皮面张开口子,用颜色不同的粗线缝着,丑陋不堪。
病人几乎都是享受医疗保护的长期患者。阿倍野医院以前差不多是收容“路倒儿”的免费治疗医院,现在依靠基督教会的资金经营,内科、外科、妇产科大体齐备;但患者的质量仍然很差,医生的水平也不高。
植八点半回到妇产科办公室。他整整出去了一个半小时。
护士长佐藤信子正如想象的那样穿着白衣,戴着口罩,在一心一意地阅读托尔斯泰的《克莱采奏鸣曲》。植进来时,她抬头看了一下,随即又把视线落到书上去,连“您回来了”也没说。
在明亮的灯光下,信子的脸色显藏书网得苍白忧郁,表情冷冰冰的,仿佛无视植的存在似的。
信子的工作到六点为止。但她在工作结束以后,仍然穿着白衣,坐在办公室里看书。这种理所当然的姿势,几乎可以说是她的习性。她很少不戴口罩。这与其说是洁癖,倒不如说是更深层次的生理要求。
信子也很少外出。在医院睡觉,在医院工作,并在医院看书看报。这就是现在信子的人生。
植取下煤气灶上的消毒器,坐上水壶,点着了火。
植的上半身清楚地映在面对院子的玻璃窗上。他身长5尺4寸,不算很高;但体格健壮,脸色浅黑,轮廓分明。稍微凹陷的眼睛周围有些阴影,也被宽大的米黄色眼镜遮住了。
植时常对着玻璃窗,呆呆地注视自己的面貌。“嗬,大夫在自我欣赏呢!”
护士常常这样嘲笑植。植的这种癖好,似乎是从与妻子真理子分手后产生的。
护士大场绫子检查完夜间体温以后,回到了办公室。
绫子一看见植,眼睛里就流露出快活的神气。办公室里不仅有护士长,还有植,这仿佛使绫子松了一口气。哪个护士都不愿意单独和护士长在一起,因为信子身上仿佛带有一股冷气。而植对哪个护士都显得爽朗、亲切,直到发生关系。大部分护士虽然知道植是个色鬼,但仍对他抱有好感。
“刚回来?有事吗?”植问道。
“没什么大事。不过,170号的西冈氏说肚子疼。”
绫子用爽快的语调回答。
“西冈,是那个一周前作宫外孕手术的?发烧吗?”
“37度2。”
“不碍事吧,给点儿镇痛剂。”“是。”
绫子从药橱里取出药包,随即离开了办公室。她大约身高5尺3寸,体重50公斤出头。白衣里面乳方和臀部的鼓起处,都发散着充沛的年轻的活力。植的脑海中浮现出妙子的影子,她大概正在“世界舞厅”里,和带有阿飞气味的青年手舞足蹈,跳着吉特巴舞吧。
植点着了烟,心想也该和妙子分手了。
他和妙子的关系已经继续了半年。这在他和女人的关系中,要算是相当长的了。
植忽然产生一种奇妙的预感,便从西服上衣的内口袋里掏出了钱包。他昨天从妇产科医院领了一万块钱,这是业余工作的收入。
刚才付给旅馆600块钱房费,应该还剩下9000多块钱。但正像预感的那样,怎么数也只有八张1000元的钞票。
半年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那是他第一次带妙子住旅馆。妙子已经不是处女,放到床上也没有抵抗。但是,她拒绝和他一起进浴室。当时植对此做了善意的解释:虽说是淡漠无情,可毕竟是19岁的少女,大概还有些害羞吧。于是,他一个人进了浴室。第二天,植发现少了1000块钱。当时,他没有想到是妙子偷了。不过,从此每次和妙子住旅馆后,他都要查看钱包。今天晚上又发生了和第一次同样的情况。
植把钱包装进口袋里,吐起了烟圈。平时吐的烟圈很完整,这次的烟圈却难看地散乱了,化成烟波消失了。
植的表情显得很老气。
“不厌其烦地看那么难读的书哇120多岁的人还差不多,实在佩服啊!”
植对信子说道。信子没有回答。她看书时,别人跟她说话,她几乎都不回答。
“昨天还看陀斯妥耶夫斯基呢。”
植自言自语似的说。信子的眼光离开了书,看着植。
“植大夫,您为什么不帮帮科长?”
信子的细眼睛里露出严厉的光芒。植皱起眉头。信子知道了安井事件,这使他感到意外。
“是科长跟护士长说的?”
“不是。可我知道得很清楚。您如果证明科长是正确的,那就没有什么问题。安井之所以得意忘形地进行敲诈,是因为您采取暖昧的态度。”
植的脸上浮现出奇妙的微笑,随即消失了。
“啊,护士长,医院的人都认为我是个色鬼,看不起我。而且,也没有学位,是临时医专出身的。尽管如此,领一份工资还不满足,业余时间又外找工作,值班的晚上常常溜出去。对于整个医院来说,都是不受欢迎的大夫吧!可是哪,虽然这样,在这家医院还勉强算得上一个认真的人。你不明白吧,我的话……”
“当然不明白了!尤其是您为什么要偏袒安井那种人间渣滓,而陷害在学问上和在社会上都很出色的科长呢?我实在不明白。”
“你说我要陷害科长?”
植想继续说下去,但又停住了。从结果来看,如果的确被那么认为,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西泽科长毕业于旧帝国大学,身体肥胖,蓄着胡子,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往昔的博士意识。
信子尊敬这样的西泽。无论植怎样说明自己的态度,反正她是与植没有缘份的。
“护士长,我就说到这儿,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想陷害过人。不过,我走我自己的路,如果别的家伙因此受到伤害,那也与我无关哪!”
“哼!简直是无赖的说法……”事实上,信子似乎真把植看成无赖了,她的细眼睛里含有嫌恶和轻蔑。
安井光子为进行人工流产手术来到阿倍野医院,是一周以前的事。
她大约20岁左右,表情忧郁,身材纤细。
她穿的是鲜艳的上下身成套的化纤裙服,里面衬着鲜红的衬衣。显然是附近小酒馆或廉价酒吧的女招待,也许是野妓。
给她诊疗的是植。她怀孕已三个月,但子宫很小,像十六七岁的少女。植认为应当先用扩张器扩张一下子宫,明天再进行手术。因为手术一般由西泽科长主刀,所以植让患者等一下,自己去跟西泽说明情况。
“我认为今天不能做手术,先扩张一下才好。”“什么样的患者?”
西泽问道。到这个医院来就诊的,一般都是素质不佳的患者。西泽问的好像是“是不是有钱的高等患者”。
西泽的态度因患者而大不相同。他认为自己在这种贫民医院工作是耻辱。
植并不是不能理解西泽的心理。就连他这个临时医专毕业的人,也曾不大愿意到这里来工作。但是,植却从不因患者的身份而改变看病的态度。这一点是他感到自豪的。
植没有回答西泽的问题。西泽敏感地察觉到了植的心思。西泽心里一定会想:真牛气呀!
“今夭做吧,明天我忙。”
西泽说。植站着不动,脸上露出不满的神色。“我已经做过几千人的手术,从来没有失败过。”
西泽说道,并点了点头,好像要确认自己的话似的。“为了后学者,植君,你到场吧!”
人工流产的手术却让植到场帮忙,这显然是对他的侮辱。
手术从4点开始,信子和植都在场。
西泽用隂道镜打开隂道,再用子宫探棒测量深度时,他紧蹙起了双眉。这个细节没有逃过植的眼睛。
植与其说是觉得..痛快,不如说是希望西泽把手术推迟到明天。
然而,西泽没有推迟。他那只长着粗硬汗毛的手握着刮刀。西泽毕竟很慎重。他不时地将内部的状态和自己的正确技术告诉植。
患者仅仅皱着眉,没有呻吟一声。她的相貌端正,但皮肤发黑,干巴巴的,正与忧郁的表情相似。
手术进行了30分钟。对西泽来说,要算长的了。最后消毒完毕时,流出了相当多的血。这显然比一般手术以后出血要多。
西泽立即检查了出血的地方,原因似乎不大清楚。
“问题不大。”
他嘟嚷道。在他的脸上没有露出丝毫的不安。血流不止使植感到不安。他决心不管西泽高兴不高兴,说道:
“出血好像太多了吧?”
“发育不全的人往往这样。不用担心。今天别回去,住一夜吧。”
人工流产手术而让患者住一夜,这表明西泽也感到不安了。
植告诉光子的丈夫,患者要在医院里住一夜。光子的丈夫年纪约有二十七八岁,脸色苍白,颧骨突出。从那冷酷的眼神,可以看出他绝对不是普通社会的人。
“什么?多可笑啊!以前打过两三次胎,都是马上回家的呀!”
安井瞪着植说,似乎想刺激他。植正要加以解释,信子插言道:“患者的身体嘛,比普通人发育迟缓得多。她怀孕是有点儿奇怪呀!”
信子的语调很冷淡,犹如派头儿大的夫人对生命保险公司推销员说话一般。
安井露出蛇一样的眼神,但没有再反驳信子。注人大量的止血剂,想使患者安静下来;但仍然出血不止。填在阴部的纱布和脱脂棉,不到10分钟便充满了血。两小时过后,患者的面部和嘴唇全都没有血色了。
植立即给西泽家打电话,但西泽没有回家。一量血压,只有60,这种状态已经不能输血了。
次日早晨四点,安井光子在用帐幔围成的微脏的病室里停止了呼吸。临死前,她发出了一声强烈的痛苦的哀鸣。这是这个不幸女人留在人世的最后的声音。
光子活着时,一定被残酷地驱使过。但是,如今安井却抱着妻子的遗体像个孩子一样大哭特哭起来。哭完以后,他的样子变得好像一只疯狂的野兽。
“你竟敢杀了光子!”
安井用嘶哑的声音叫嚷道。“不是我,做手术的是科长。”植回答。不言而喻,这不是做手术时在场的年轻医生应当说的话。
不过,植之所以说出这些话,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对西泽的愤怒。
植认为,西泽的行为接近杀人。
安井是阿倍野飞田一带暴力团G俱乐部的成员。他对西泽提出了200万块钱赔偿费的要求。西泽予以拒绝。可是,安井对西泽的要求似乎不只是恐吓而已。
这不能不使西泽感到自身的危险。
在这种情况下,西泽只有依靠法律了。而那时最成问题的,乃是在场医生植的证词。
昨天,西泽把植叫去了。按照医务界的奇怪习俗,科长大多认为年轻医生微不足道。西泽尤其具有这种倾向。
对于帝大医学院出身的西泽来说,就连毕业于地方临时医专的植和自己一样从事医务工作,似乎也是不能容忍的。
有一位历史古老的私立大学医学院的教授曾经说过,官立大学出身的医生大多缺乏人性。西泽正是一个代表人物。
那天,西泽从一开始就采取高压手段。
“运气实在是不大好啊。没有别的办法,我想以恐吓罪向警察起诉安井。那样一来,安井也不能不起诉我。接着的问题,当然就是我有没有过失。幸好你当时在场。”
西泽以一成不变的傲慢态度对植说道+植反复看了看这个缺乏人性的科长,与其说是吃惊,不如说是感叹。植总觉得这种说话方式,很像战争期间特务机关负责人对部下发号施令。
植没有回答。西泽见他怎么也不开口,脸上便露出了不高兴的神情。
“我刚才说的意思,你明白吗?”“科长,私下和解不好吗?”
植说。
“你说什么?跟安井协商……”
西泽瞪起了眼睛。不该多嘴多舌的人竟然说出了出乎意料的话,这使他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惊讶的神色。
“因为对方是流氓啊,普通的情理对他们不通用。万一出了问题,那就不得了哇!”
“所以我才依靠法律……”
“对那帮人,法律也不管用吧。他提出200万的要求,可以想法商量一下,给他100万。我觉得这样比较妥当。”植冷静地说。西泽的太阳穴微微颤动起来。他仿佛总算明白植的一部分态度了。
在西泽的脸上,将部下看得微不足道的傲慢表情,迅速地消失了。
随后出现的是憎恶。
植到最后也没有说要提供对西泽有利的证词。西泽也没有打算弄清植的真意。
那天晚上,药剂师加纳伊津子值班。植早已盯上这个机会,便敲了敲药房的门。
“哪位?”
伊津子高声问道。“我是植啊。”
大约过了1分钟左右,门才开了。这似乎表明伊津子的心情很复杂。
这是一个30多平方米的简陋房间。犄角的桌子上摆着许多试管和烧瓶。房间正中的桌子上,放着一本打开的著名推理小说作家的畅销书。
烟灰缸里插着几根吸到一半左右的烟头,其中一根还在冒着稀薄的烟。
伊津子在连衣裙外套着白色的工作服。
伊津子28岁。她面庞略长,肤色发黄,黑色的大眼睛清澈明亮。她的丈夫是土木技师,在水库工地摔伤,脊椎骨折,住在神户的医院。腿和腰不能动,已经有二年了,完全没有治愈的希望。
植和伊津子对面坐下,从口袋里取出了一小瓶日本三德利威士忌酒。伊津子拿来两个杯子。
“像你这样的女性,一个人在这个脏兮兮的医院里值班,实在是罪恶呀!”
植一面往杯子里倒威士忌,一面说道。
“像您这样出色的人物,在这个医院里絮絮叨叨:也是罪恶吧?”
伊津子反唇相讥。她才思敏捷,正与她那异国风味的美貌相当。
“好像真是那样。不过,我最近似乎就要犯大罪了。”
植一面品尝威士忌,一面看着伊津子说道。伊津子的脸上浮现出了讥讽的微笑。
“要说罪的话,您不是一直在犯罪,而且很严重吗?”
“你是说我的女性关系吗?”植反问。
“您老是让女人伤心,这回该受重罚啦!”伊津子用闪光的黑眼睛看着植。
“您为什么不结婚?”
“奇怪呀,你居然提出这种问题。像我这样的男人,有结婚的可能吗?”
“不过,我不太了解您,所以不能回答您的问题呀。”
“那么,对你来说,我是一个应该轻蔑的存在吗?”
“这个嘛,我有时一看见您就觉得糊涂。比方说,您对患者的热情,在这个医院里比哪位大夫都强啊。就算是野狗那样的人——这个说法不好,就算是一文没有的患者,您也不顾得失,进行治疗……”
“我可不是那么出色的人哪。”
“不,您让我说下去。这里的大夫,像您这样通人情的,一个也没有哇。院长虽然例外……可是您在工作上稍微有些不称心,就要到办事处不客气地提意见。其他的大夫都是消极主义者。只有您。哪,敢于向不合理的现象斗争。您有非常强的正义感。既然这样,您对女性却为什么那么可怕,几乎不像个人呢……一个人身上竟然存在这么相反的方面,实在不可思议呀!我一看见您,就不明白‘人’是怎么回事了。”
伊津子喝了口水,也许是喉咙干渴了。
伊津子的喉咙上有一个小黑痣。伊津子说话时,植默默地喝威士忌。
植忽然把视线从伊津子身上移开,用沙哑的声音笑起来。伊津子觉得好像不是植的声音,不禁吃了一惊。
“你是浪漫派呀!哲基尔和海德氏只是小说上的人物,现实中没有那样的人。你刚才说我通人情,那是你的感伤啊!我对享受医疗保护的患者热心,是因为我是地方临时医专出身。也就是说,除了这样做之外,我在这个医院没有存在的价值。这跟什么通人情,根本没什么关系。而且,我对女性并没有什么‘不像个人’的打算哪。我没有跟她们说什么结婚之类的话,从一开始就是说玩玩儿。要责备我的话,那也应该责备接受我的女性。反正我是喜欢女人的,特别是像你这样的……”
植突然靠近伊津子,想用手把她的脸拉过来;但伊津子意外迅速地从植的手里逃脱了。
“不行!要干那种事,请您走吧!”
伊津子表情严肃地说。她的态度是植预料之中的。植现在只不过是要抓住对伊津子采取行动的机会。
植还要逼近,伊津子把手放在柱子上的电铃上说:
“大夫,你要再胡来,我就叫勤杂工啦!”伊津子显然生气了。
植看了伊津子一会儿,又慢慢地坐回到椅子上去了。伊津子的表情也缓和下来,回到原来的地方坐下。
伊津子没有命令植出去。这时,植感到自己战胜了伊津子。这是色鬼的直观。
“我也不了解‘人’了。你为什么不跟残废的丈夫分手呢?恐怕是同情吧。不过,同情是不能持续一辈子的。对于女性来说,那种事情是不可能的。”
植仿佛是说给自己听似的,语调有些异样。他戴着眼镜的眼睛里,似乎也闪烁着阴郁的光芒。伊津子第一次看见植的这种表情。她拿起酒瓶往杯子里倒酒,但瓶子是空的。她从白衣口袋里掏出了和平牌香烟。
伊津子的嘴唇没有涂口红,但看起来好像涂了性感的粉红色口红似的。
“您的说法简直是憎恨女性啊!”伊津子一面吐着烟,一面说道。在值班的夜晚,伊津子一个人在药房里喝着不兑苏打水的威士忌,吸着香烟,埋头阅读推理小说。对她来说,值班的夜晚是休息的夜晚。
伊津子到卫生间去时,植急忙打开了通向邻室的门,那里是药剂师的值班室。窗户上挂着窗帘,插着插销。植拉开窗帘,打开插销,然后又把窗帘像原来那样拉好。
伊津子回来时,植已经回到原来的座位上。“打搅了,我该走了?”
植站起来说。
“在没有特殊关系的条件下,我愿意跟您谈话。”
伊津子答道。
植在走廊里听见门内有上锁的声音。他想:窗帘后面的插销打开了,她是不会注意到的;但她临睡觉时,会不会再检查一下呢?
当夜一点过后,植溜出值班室,来到院子里。伊津子睡觉房间的窗户插销依然藏书网开着。植悄悄打开窗户,钻进了房间里。
伊津子有些醉意,轻轻地打着鼾。她侧身躺着,半个脸藏在被子里。仿佛只有这种睡眠方式,才能使她充分休息。
植掀开伊津子的被子时,伊津子停止打鼾,睁开了眼睛。
“不,不行,不,大夫!”
伊津子小声惊叫起来,并以惊人的力量进行执拗的反抗。
当完全被压住时,她仍然一面挣扎,一面说道:
“您这是要强奸吗?”
“要是强奸,你不是可以高声叫人吗?”植也喘着气说。
“我决不说什么‘跟你商量好’之类卑鄙的话。我承认是我偷偷溜进来,并且施加暴力的。”
“您的社会生命就要完结啦。”
“我知道这个,我是下了决心之后才来抱你的。那么,你要喊就喊吧!”
但伊津子没有喊叫。
伊津子被植抱着时,那双黑曜岩一般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目不转睛地望着黑暗的天花板。
事情结束以后,从伊津子的外眼角溢出了泪水,流到了与其他部位皮肤颜色不同的小小的苍白的耳垂上。
即使如此,伊津子仍然大睁着眼睛。这并不是精神恍惚,而是对植的憎恶的表示,是犯罪意识的表示。伊津子是气性刚强的女性。
植穿完衣服时,伊津子的表情也没有改变。
植忽然想道:这个女人也许要恨我一辈子吧。他一点也没有体会到征服女性时的胜利感。
“刚才我给了你叫人的机会,可是你没叫,对吗?你无论在什么意义上都没有理由憎恨我呀。”“快走吧。不过,说不定什么时候,您会遭到报应的!”伊津子说道,随即用被子盖住了脸。伊津子所说的“报复”,似乎引起了植内心的剧烈痛苦和强烈反感。植嘟囔着说:也许是我在报复。但他大概没有机会说出自己的理由吧。为什么呢?因为那是他的命运的“腐肉”,它比存在内脏里的排泄物还要肮脏。
通坷走廊的门,还从内侧锁着。
植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听走廊的动静,然后才打开房门,走出房间。
这时,在走廊尽头的拐角处,出现了好像正在巡视重病患者的白衣人。
植吃了一惊,再想仔细看时,白衣人已经消失了。这个穿白衣的人肯定看见了植从药房里出来。所以,立即隐藏起来了。
走廊里的电钟指着凌晨两点。风敲打着不知什么地方的玻璃窗。在深夜的病房里,这种令人感到冬天的冰冷响声,残留下无声的余韵扩散开来。医院由此又增加了一个传闻。对于伊津子来说,或许它的重大打击甚于被夺去了身体。
正如自古以来人们所相信的那样,如果人人都有对应的星的话,那么植秀人对应的则是黑色的星。这是他与生俱来的宿命。
在这个世界上,也许确实有的人对应的星比植的星还恶。但感受敏锐和头脑聪明的人,却由于意识到自己的星而感到更深的苦恼。从前的所谓叛逆者,往往就是在这种场合下诞生、消亡的。
植的母亲在生下植以后就死去了。父亲特别爱母亲,认为植杀了他的母亲,对植不怎么爱。父亲是性格软弱的小官吏。
植被寄养在岩手县叔父家。父亲很少来看植。
上中学时,植要去看父亲,婶母告诉了他父亲的态度。没有血缘关系的婶母,对植的父亲没有好感。战争期间,由于军医不足,植匆忙地进入了新设立的地方临时医专。从医专毕业后,他在满洲北部的陆军医院过了一年的军队生活。苏联军队进攻时,陆军医院带着全部患者逃往哈尔滨。中途遭到满军叛乱分子的袭击,被打得七零八落。但植和几个卫生兵一起,把十来个患者平安地送到了哈尔滨红十字医院。途中,卫生兵几次要求植抛弃患者逃走,被植拒绝了。在哈尔滨,植采取了单独行动。他回到日本,是在停战的第二年。
植在大阪一家很有名的私立医院工作,并在那时结了婚。
妻子南田真理子是院长的侄女。同事听说植要结婚,便对他说,真理子在异性关系上颇有一些传闻,是不是注意一下。
植认为,无论真理子的过去怎么样,只要结婚以后没有问题就不介意。自己没有后盾,也很希望得到大医院院长的支持。而更重要的是,植被真理子吸引住了。
真理子是一个皮肤白皙、身材矮小的女性。她单眼皮,但眼角细长,微微往上吊,具有一种令人震颤的魅力。他不知道,这正是过去出类拔萃的艺伎所具有的最宝贵的魅力。
结婚以后,真理子没有异性朋友,但和同性朋友的关系不断。她的朋友有酒吧的老板娘,著名服装设计师,还有演员等。
植和真理子两人单独在一起时还没有什么,可是当真理子和朋友在一起时,夫妻之间便产生了很大的隔阂。她们制造出一种不让植介入的气氛。植认为,这是自己出身于东北中学和临时医专,并在东北腔所包围的环境中长大的劣等感所致。
有一天,在和医院同事聊天的过程中,提到了真理子朋友的名字。
“提起服装设计师结城香织,可是关西了不起的人物哇!据说男方也很不得了。听说关西财界的有力人士,为了结城香织成了仇敌啦!电视演员赤松美子似乎是个色情狂。我的患者里有在A电台担任编导的,谈过那些事情。”
说到这里,同事看着植的脸,不往下说了。
植用委婉的语气对真理子说,她的朋友名声不佳。
“女性一施展才能,积极工作,男人就会用奇怪的眼光去看。这不是无能的男人的嫉妒吗?”植想:也许是这样吧。院长劝植准备独立开业,并表示要在资金上予以支持。
真理子的身上有不能亲近植的方面,但植并没有特别不满。对于将洗练的都市气氛最高度地集于一身的真理子,植又尊敬,又爱慕。他只对没有生小孩感到不满。从结婚第二年起,停止避孕。
在第二年某一个值班的夜晚,植忽然想检查一下自己的精液。这并不是因为他对自己身体有缺陷感到不安,而几乎是一时心血来潮。
当用八百倍的显微镜观察时,植屏住了呼吸。他没有发现一个在浓雾中成群游泳的奇妙的生命象征。
第二天,为了进一步查清问题,植到大阪大学医院去了。结果表明,他虽然不是完全没有精子,可是精子的数目和力量都不能使女性怀孕。
从此以后,植的日子变得阴暗起来。真理子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盼望孩子的样子。但植也没有把自己的身体缺陷告诉妻子。
第三年,真理子怀孕了。对植来说,他的日子如同在地狱里一般。在阪大医院,他被诊断为没有使女性怀孕的能力,但又不是完全没有精子,当然也可以认为只有几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真理子的日常生活没有任何变化,仍然适当地完成妻子的任务,适当地玩乐。
在真理子生产前,有好几次,植想说出表示怀疑的话,但话到嘴边还是没有说出来。不仅如此,真理子生产后,植也没有说出来。生下的女婴像妻子一样皮肤雪白。
一天,植化验了婴儿的血型。那是植和真理子的血型绝对不能生育的血型。据现代医学判断,其不可能性达百分之九十九。
植到院长家里说明了情况。然后,他带着随身用品和银行存折离开了家。银行的存款是植挣的。其后,植在这里那里的各家医院工作。主要是担任性病医院的代诊医生。这是正经医生难以接受的工作。
植的性格不知不觉地变了。一面非常开朗,另一面则很忧郁。无论在什么场合都断然坚持自己的主张。
在女性关系方面,与十几岁的青年一样走上了无节制的道路。与真理子分手后,惟有女人是他人生的足迹。
可以认为其中有各式各样的理由,既是对女性的报复,也是想进一步弄清以前不了解的女性本身。在这个世上,有很多人即使遭到妻子的背叛,也不能成为色鬼。如此看来,还是天生喜好女人吧。但只有一点是确实的,即他不单是为了满足欲望而去找女人的。
下午4点半,植结束了阿倍野医院的工作,于傍晚时分离开阿倍野医院,前往西成医院进行业余工作。
植有两家进行业余工作的医院。他在阿倍野医院的工资是两万块钱左右。作为35岁的医生,这是最低的。
不过,业余工作一家收入1万块钱,合计两万块钱。此外,再加上其他零碎收入,他的收入共计近5万块钱。
他并不是特别浪费。用在女性身上的,只有旅馆费和廉价礼品费。这几年来,他积蓄了将近30万块钱。虽然不是特别在乎金钱,可是在金钱上留有余地,情绪也会宽松。女性对男性的这个方面,极为敏感。
因此,他几乎一天到晚地工作。
没有看电影的时间,没有读书的时间,也没有跳舞的时间。与女人相会是利用工作的间歇时间。所以,无论和什么女人幽会,几乎都不超过两个小时。他还没有约过一起慢慢地度过整个星期日的女性。
安井一直在医院斜对面的廉价咖啡馆里盯着植,一见他走出来,便快步赶上去。冷风吹着小工商业区街上的纸屑到处乱飞。
这个脸色难看的青年鬓角很长,从鲜艳的防尘罩衣下面露出紧身长裤。在有关利害的问题上,他比商人还狡猾。他以野狗一般的本能嗅出了植和西泽科长之间的矛盾。
植停住脚步,说声“对不起,今天没时间”,又走起来。安井一边靠近,一边开始说起来。
“不管怎么说,大夫,光子是我热爱的女人,是我的生命。我失掉了生活的目标啦!还有,她呢,我这么说也没什么不体面的,是能干活能挣钱的女人哪!对我来说,这就好像命被夺走了一样啊!”
“我不是说过,是科长做的手术吗?我只是在场的人。你跟我这个小人物说,也没什么用啊。”植答道。安井夸张地鞠了一躬。
“呵呵,您怎么会是小人物呢?不过,大夫,我是头一次听说给怀孕三个月的病人做流产手术,却把病人杀了的医生啊!不管怎么说,不也是医生的过失吗?大夫,您也是个医生,您怎么认为?”安井说道,窥视着植的脸。植心情急躁起来。他一想到为了令人轻蔑的西泽,自己竟然被这个人间渣滓缠住不放,便要下决心揭穿西泽的过失。但考虑到以后的麻烦,又使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什么也不能说呀!你们也讲哥儿们义气吧?能说出卖同伴的话吗?”“那么说,当然就是西泽这家伙有过失喽!”安井嘟嚷着说道。植心想:糟了!安并根本不管什么义气之类的古训。在他的头脑里,只有如何把那笔200万大钱拿到手。也许他觉得连妻子光子之死,都是值得庆幸的呢!
“我要坐电车,那就再见吧。”植一面说,一面转过身去。
“大夫,对不起,您能不能跟西泽那家伙说一下?我不知道还有比这更欺负人的了,安井可不是乖孩子呀!”
他的声音很大,周围的人都回过头来看他。这似乎是他急躁和狂暴的表现。
植乘上电车以后想,如果必须旗帜鲜明地站在西泽一边或者安井一边时,我将怎么办?看来不能总是采取暖昧态度了。
植一面抓住车上的吊环,一面眺望车窗外闪过的商店。现在正是天黑得早的冬季。在昏暗的天色中,路灯散发着微弱的光。他忽然想起了过去那场很少想到的恶梦,那场由暖昧的原因而引起的恶梦……
第二章 煤气开关被拧开了
12月3日是阿倍野医院的创立纪念日。按照惯例,每年这一天都停止诊疗,举行祝贺会。因为停止诊疗,所以植一直睡到10点左右,这是很少有的。他单身住在上六附近的高台,房间很小。
他每三天到这里住一次。其他的日子都在医院值班。值班时,勤杂工给准备卧具,值班护士也予以照料,比回公寓舒服得多。
平日朴素无华的医院,在祝贺会这一天也被装饰得五彩缤纷。会场设在一进正门的大厅,里面挂着各国国旗,即兴演出舞台的幕也挂起来了。
平日的火炉烧得不死不活,使候诊患者感到寒冷;但今天却烧得红红火火,仿佛是为往日的寒冷道歉似的。
作为以院内为会场的祝贺会来说,气氛似乎有些过于华丽。
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这一天也是长期受到压抑的护士们的解放日,她们在疾病和消毒药的气味中消耗着自己精力旺盛的青春。
林院长也只在这一天默认人们要耍酒疯。这位院长自称是热心的基督教徒,总是摆出温和的面孔,并引以为荣。在巡视院内患者时,只有他一个人笑眯眯的。
换上便服的护士们,随心所欲地化好妆,发出了活泼爽朗的笑声。一般医务人员也随随便便地到处走来走去。
植冷静地观察着这些景象。除院长外,没有任何一个人满足于在这个医院工作。
科长们都在设法赚钱,寻找机会独立开业,或者到大医院去工作。
不过,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要开业的话,早就应当开了。大医院则正在拼命设法雇傭优秀的年轻人。
而且,这些科长都是以前在大医院工作过,后来由于某种原因不得不离开的。
祝贺会由院长的祝词开始。白发、小个子的院长,讲的还像往年一样,主要是说我们医院必须坚守如今正在失去的“医乃仁术”的精神。
事实上,因为这个医院几乎都是医疗保护患者,所以也只能这样说了。这与用宗教拯救穷人和病人是同样的道理。
大家好像都在恭敬地倾听院长的话。可是,医生们脸上的表情是厌烦的,护士们一心想的是即将开始的文艺演出和就要到口的啤酒。只有这一天,护士们才可以开怀畅饮。
伊津子坐在植的对面。从那天以来,伊津子与植见面,也假装没有看见。
从外表很难看出伊津子的心里留下了多么深重的伤痕。
妙子和别的女阿飞一起坐在尽头儿上。她心里想的是大喝特喝,然后借着醉劲儿前往南区舞厅,跳吉特巴舞。她不时向植所在的地方瞟一瞟,送出与其年龄不相称的妖艳的秋波。植很清楚,这是从那方面的电影上学来的。
护士长信子的座位与植隔开五六个人,她脸上的表情很神秘。假使有人从心底受到院长祝词感动的话,那就是信子。信子是在与植不同的意义上为患者献身的。所谓不同的意义是,信子要以献身抹掉自己不幸的过去。一个年已33岁的女人,不得不在这样的医院里生活,应该说是不幸的。
院长的说教一结束,祝贺会便像百花盛开一般热闹起来。一瓶瓶啤酒被打开,人们如饥似渴地喝起来。
护士们相继登上舞台,唱起了非常拙劣的流行歌曲。她们陶醉于歌唱,而不顾及听者。
席位打乱了,大家到处走动,来回斟酒。但植却一个人默默地饮着酒。在这几十人的集会中,像石头一样坐着不动的有四个人,即西泽、伊津子、植和信子。院长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踪影。他不喝酒。
“虽说是属于宗教团体的贫民医院,这样的工资也太少了吧?”
坐在植身旁的外科医生秋永说。他因酗酒而被官立大医院解雇,虽然年仅35岁左右,但看起来好像过40岁了。
“是啊。对不起,秋永先生的工资是多少?”
“两万两千块钱哪!哎,大学毕业十年的医生……现在连工人也差不多挣这么多了吧?”
“不开玩笑。大公司的熟练工人,挣4万是很普通的了。”
植说,并给秋永斟了酒,“啊?4万?工人能挣4万……”秋永双目圆睁,看着植说道。植望着秋永那像章鱼一般噘起嘴唇、大吃一惊的样子,又觉得无聊了。其实,对于这个酗酒的医生来说,两万块钱都太多了。
“那么,植大夫,您怎么不像过去那样,带头发起一个提高工资的运动呢?”
“这个嘛,过些日子再看看吧。”
植答道。他如今已经没有那种心气了。一年前发起运动时,人们虽然在底下吵吵嚷嚷,但没有一个人真正站在第一线。只有植单枪匹马孤军奋斗。以后,植便不再依靠医院,自己一人业余打工。这时,饮着闷酒的西泽来到植的身边。
“植君,跟你说点事。”
西泽的嘴里喷出浓烈的酒气,但脸色却是苍白的。安井事件似乎使西泽不能心情愉快地沉湎美酒。
妇产科科长西泽直至今年恰巧50岁。在这个医院,他的权力仅次于院长。不,有时还在院长以上。这是因为他在医务界颇有名气。几年前,西泽在大医院当科长时,他的名字常常登在报纸上,西泽的父亲是一个小公司的科长。他是父母的长子,下面还有七个弟弟妹妹。他能上大学的医学院,是亲戚给出的学费。这个亲戚是商人。
从学生时代起,西泽就很爱夸耀自己的智能。这是他唯一的骄傲。他一心想出名。从京都大学毕业后,与支援他的亲戚的女儿结了婚。妻子是一个皮肤又黑又干巴的女人。
他在大医院当科长时,抓住许多有资产的患者,以便为将来独立开业作准备。所谓开业,并不是开一个小诊所,而是在现代化的大楼里设立诊疗所,经营近似大型综合医院的大医院。
不过,他由于某种原因,不得不终止了大医院的工作。这对他是完全出乎意外的结果。阿倍野医院的人,谁都不知道其原因是什么。
在阿倍野医院工作,西泽感到十分耻辱。他一心想的是多年以来独立开业的宿愿。医院的工作只是勉强对付,主要精力都用在私下赚钱上。他赚钱的办法,不是像植那样在医院代诊,而是给芦屋、住吉、帝冢山等地有钱的妇女看病,这是他以前在大医院工作时抓住的患者,是他的熟人。
对于西泽来说,真正的患者是他下班后接待的妇女,而到阿倍野医院来的患者大多只是“东西”。他的储蓄超过了300万。到开业时,芦屋的女经理还会投资200万。实现梦想就在眼前,正在这时,发生了安井事件。不必说200万,他连50万也不想给安井。
即使想到要拿出10万,他的科尔曼胡也会颤抖起来。
西泽把植带到二楼科长用的值班室。
二楼设有普通医生的值班室两间,科长的值班室两间西泽拿钥匙打开门,走进其中的一间。科长值班室的内部与普通医生值班室的内部没有多大差异,只是稍微宽敞一些,多摆了几个办公桌而已。西泽坐下时好像有些吃力,随即打开了煤气炉。煤气炉是今天刚放进值班室的。
植坐在他的对面。西泽要说什么,是不言而喻的。植翘起了二郎腿,心里交织着烦恼、愉快和憎恶等种种感情。在西泽面前翘二郎腿,这还是第一次。
“我想说的事,你大概已经知道了。前几天咱们谈过一次,你的想法我大致上了解了。所以,今天想推心置腹地谈一谈。怎么样,咱们都是医生,你不能帮忙解救同伴的危机吗?不用说,我也会充分考虑你的将来的。”
西泽一面说,一面看着植。植觉得刚才饮的啤酒的酒气慢慢地涌到脸上来了。
“那么,归根结底,科长就是想让我证明,您没有过失喽?”
“哦,是那样。的确,你当时适当地说明了自己的意见。不过,我即便接受你的意见,结果也是一样吧。患者显然是特异体质嘛!不管怎么慎重,特异体质出血也是止不住的。”
西泽的话里仍残存着傲慢的态度。但是,西泽称植为同伴,这是令人吃惊的。
“怎么样,这一点你能理解吧?”
西泽说,并劝植抽外国香烟。植掏出了自己的烟,叼在嘴里。
“患者有点贫血,血液凝聚力很弱,这是事实吧。不过,科长说,即便接受我的意见,结果也是一样,这个看法我可不能同意呀!”
植的语言清楚明白。西泽强忍住涌上来的怒火,点燃了香烟。他那像洋鬼子一样长满汗毛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不,我没说‘一样’,我说的是‘一样吧’。”“那还是一样啊!”
植断言。他的话岂止是傲慢,简直是要让西泽把压抑着的怒火发泄出来似的。西泽甩掉点燃的香烟,粗暴地站起来,在植的身边转了一圈。
“植君,你到底对我有什么要求?”
西泽似乎全然没有夺走一个女人生命的犯罪意识。有的只是名利欲望。这在某一点上和安井十分相似。归根结底,撕下“地位”的假面具,人的丑恶都是一样的吧。
植慢慢腾腾地吸着烟。
“昨天从医院出来,让安井给缠住了。那个家伙根本没把什么人的生命放在眼里呀!”
西泽突然站住了。
“好,只好找警察了。”“找警察,可以呀!”植冷淡地、斩钉截铁地答道。
“你这样顶撞我,大概早就准备不在医院工作了吧?不,不只是我们这儿,哪家医院都不会用你蚜!”
西泽说道。他挣扎着,希望既不向植表示屈服,又能设法逃脱危机。对他来说,向植低头,必然比死还要痛苦。
在现代社会,医学界仍然等级森严,是最封建的领域;而西泽又将其封建性最大限度地集于自身。
在模糊的玻璃窗的对面,是偏僻地带的商业街。疲乏的妇女冷得缩着肩膀在商店门前出出进进。植一面眯细着眼睛茫然地眺望着,一面吸着烟。西泽颤栗的声音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植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要这样顽固地反抗科长。死去的安井光子的面孔浮现在植的眼前。她喘气的声音好像嘶哑的笛声,她失去血色的蜡人般的脸庞显得很美。但再一想,这类事件在医学界是经常发生的。他知道,实际上还有一些更加严重的事件,也是秘而不宣的。
“科长,我是单身一人,是对将来不抱什么希望的人。既没有您那样的家属,也没有名誉和金钱。我不怕您的威胁!”
“植君,明白地说吧,你对我什么地方不满意?”
西泽尽量压低声音,为的是不让对方的态度变得更强硬。
“科长,我一直在听您的话,但我不明白科长是怎么考虑安井光子之死的。您因为自己的过失,夺走了一个人的生命啊!难道您什么也没有感觉到吗?”
“如果我认为是自己的过失,我很愿意承认。但我从我的技术和经验来考虑,不认为那个不幸的结果是自己的过失造成的。”
植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感叹。看来这个人的傲慢和自尊已经深入骨髓了。自己处在危机状态,但为了笼络能够拯救他的人,似乎还要采取更进一步的方法。这样一想,便觉得西泽在某些地方很像一面叫嚷自己无罪,一面告状的孩子。
“啊,植君,人无完人。谁都是那样。连我都知道,你玩女人已经成为医院里的话题了。可是,对你的不道德行为,我一次也没有批评过吧……”“和女人有关系为什么是不道德呢?干脆说吧,我确实常跟女人玩乐。不过,我从来也没有拿甜言蜜语哄骗过她们,说什么结婚之类的话呀!从一开始就说明是玩乐。女人和我是对等的。这有什么不道德呢?”
西泽似乎也渐渐发现,植越来越强硬了。
“那么植君,无论我怎么求你,你都不会提供对我有利的证词喽?”
西泽放低声音说。“科长打算求我吗?”植放下二郎腿问道。“不管怎样……”两人互相瞪着眼睛,视线里充满憎恶,别无其他。
“我讨厌您!”植清楚地说。“我也是!你毕竟是临时医专出身哪!”
西泽用颤抖的语调说。在这个瞬间,西泽忘记了自己的处境。
祝贺会在5点结束,但其后的骚闹却持续到了深夜。
由病房改造成的二楼护士宿舍里,不断地传出酩酊大醉的护士们狂放的歌声和笑声,其中还夹杂着娇媚的声音。
醉醺醺的医务人员在办事处里大打麻将。办事员跟着护士到处跑。
对于重病号来说,这一天是难耐的。但是,没有一个人发牢骚。
他们都拼命要尽可能长地在这个医院里住下去。假使被赶出医院,他们就会流落街头。
这一天,植仍在医院值班。他让妙子凌晨两点潜入值班室。
植打算今晚和妙子分手。虽说她肌肤出色,但有偷盗的毛病,所以也不能把关系维持下去。
会一结束,伊津子便消失了踪影。她也值班,肯定在医院里。植是从办事处的值班表上知道伊津子值班的。
植并不是没有想过,在与妙子幽会前,先溜进药房去。但是,那要冒很大的风险。今晚如果采取同样的行动,可能会惹下大祸。
不知为什么,植有那种预感。
植对信子说声“我出去一下”,便到医院附近的饮食店去了。他来阿倍野医院之前,在性病医院代诊时,归途必然喝上一杯。
在阿倍野医院附近,能够随意饮酒的小店比比皆是。
植选了一家熟悉的店铺。女服务员全是新面孔,但肥胖的老板娘仍一如既往。
“好久不见,发迹了吧?”
老板娘打着招呼,在植的杯子里斟上了酒。植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与真理子分手以后的三四年间,植是这一带几家医院的代诊医生。在尚未颁布禁止卖淫法之前,妓院的技女和野妓占患者的一大半。
植的工作就是世俗说的“窥视家”。呈现在他的眼前的,只有女人的阴部。腐烂的手纸在里面散发着异臭,隂毛都溃烂了。
植不由得在以前工作过的医院门前来回走着。他也颇有些醉意了。
回到医院,往办公室里一看,只见信子正在和两三个护士聊天。
这一天,信子仍然穿着白衣,只是没有戴口罩。
“大夫,到哪儿去了?”信子问“散步去了。”
植说,坐在了桌子上。信子皱起眉头。“大夫,坐桌子,多让人讨厌哪!”
信子说。植不理信子,对一个护士说道:“给点水。”
绫子立即给植端来一杯水。因为醉酒,绫子的脸呈粉红色。她的眼睛里,显然有媚态。植想,和妙子分手后,就找绫子吧。
“大夫,请不要坐桌子。有患者来的话,不是让人讨厌吗?”
信子提高声音说。她的神经似乎不能忍耐散漫和不卫生之类。办公室地上落个纸屑,信子也会高声斥责护士。
植认为,这可能是老处女歇斯底里的变态表现。
“啊啊,累了,我得睡了。”
植打着哈欠,来到了走廊上。从药房门前经过时,听见里面有一男一女谈话的声音,植停住了脚步。
女人的声音是伊津子的。植心想,男人也许会提到自己的名字,便不由得把耳朵贴在门上。由于醉酒,头碰上门,发出了轻微的声音。
谈话声中止了。门好像没有上锁,植推开了门。
药房的斋贺和伊津子相对而坐。两个药剂师在药房里聊天,这没有什么奇怪的。
但植却觉得这里的气氛不寻常。“吆,是你们俩……”
植用下流的声音说道。院里人都知道,斋贺向伊津子求过婚。
斋贺扭过脸去。伊津子用严厉的眼神看着植,问道:
“大夫有什么事吗?”
对于两人来说,植的闯入显然是不受欢迎的。“你们正在背后议论我吧?”
植摇晃着身体说道。他一边说,一边想:我醉得很厉害呀!在一般情况下,植是不会说出那么小气的话的。
两人没有回答。这似乎是肯定了植的猜测。
“哈哈,用不着大惊小怪。我在哪儿都有人背着议论哪!”
四间值班室并列在一起。朝北的两间是普通医生用的,朝南的两间是科长用的。
妇产科的值班室是二号。旁边的三号是科长用的。
房间里的高桌子上像往常那样摆着装了水的水瓶。这大概是勤杂工睡觉前准备好的吧。
走进值班室时,植觉得自己醉得很厉害,头晕晕乎乎的,嘴里不断地嘟囔着什么。
植脱下西服和衬衫,放在了椅子上。但裤子却胡乱地扔在了床下的地板上。
即使如此,植仍记得凌晨两点妙子要来。他只穿着衬衣和衬裤,觉得喉咙非常干渴,便喝了水瓶里的水。他觉得好像有点苦,但又想也许是错觉吧?
高桌子后面有一个小煤气炉。房门没有上锁。值班医生随时都会起床,所以习惯不锁门。植仰卧在床上。虽然醉醺醺的,但一部分神经仍处于紧张状态。
植是和西泽科长吵架分手的。但思想起来,西泽像这样对自己做出让步,还是第一次。或许自己没有必要进行那样的反抗。而且,即使光子活着,其将来又能怎样呢?
“但是,我决不为西泽提供有利的证词!”——
植闭着眼睛嘟囔道。
几分钟后,植少有地发出了鼾声。
一小时后,像重体力劳动者那样,他的鼾声越来越大了。
凌晨一点半,内科护士叶月景子为了急救高烧四十度的患者;来到内科值班医生桥本副科长的房间门前。
桥本睡在一号房间,是植的右邻。
景子刚要敲门,忽然闻到了煤气味。她吃了一惊,打开一号房间的门一看,这间屋里没有味道。景子急忙来到植正在睡觉的二号房间门前,发现煤气味是从这间屋里泄漏出来的。
景子急忙推门。门很容易就开了。房间里漆黑一团。景子知道电灯开关在什么地方,便用手绢捂住鼻子,打开了灯。
煤气味浓极了。小桌子下面有一个煤气炉。看样子好像是开关不灵,煤气泄漏出来了。
这一定是因为喝醉了酒,没有关严。
景子打开窗户,马上叫醒了一号房间的桥本副科长。她把植放衣服的椅子搬到房间的犄角。
第二天早晨,植才苏醒过来。解毒剂、大量维生素、葡萄糖、樟脑液以及其他及时的处治,救了植的一条命。
比什么都幸运的是,煤气开始泄漏不久便被景子发现了。
他呕吐得很厉害。心里觉得恶心,犹如晕船最厉害时,又闻到了汽油味一般。
他一吐再吐,呕吐不止。已经没有什么可吐的了,只有黄色的胆汁和胃液被硬挤出来。脑袋里模糊一片。
痛苦稍微平息下来时,植才知道是由于煤气中毒,险些丢掉生命。
“越是喝醉越得注意煤气。植君如果死了,哭的人可大有人在呀!”
桥本副科长讥讽地说道,脸上浮起了微笑。“是煤气中毒……”
植忍住恶心叫道。
“是那样吧。煤气开关没关严。那可危险!”“煤气开关没关……”
植像鹦鹉学舌一样嘟嚷着。
“昨天都喝醉了。总而言之,你挺幸运。是我们科的叶月发现的呀!”
桥本说道,这一次更加清楚地露出了讥讽的眼神。
两年前,叶月景子和植有过关系。她是植在这个医院第一个有关系的女人。当时成了热闹的话题。
两人分手是由景子提出的。景子是一个聪明、刚强的女人。据说最近要和村上办事员结婚。村上是一个老实、正派的男人。大约是与植交往的经。验,使景子选择了这样的男人吧。
桥本一出去,景子便拿着注射器进来了。“谢谢你救了我!”
植一面卷起右胳膊袖口,一面说道。
“真吓人哪!我害怕,不敢看您的脸。作为护士,这是失职啊!”
“听说煤气炉开关开着,可我不记得昨晚开煤气炉了呀……”
“您大概醉醺醺的吧。再不然的话,就是用脚踢开的吧?”
景子说着,把注射针扎进了植的肌肉。注射结束后,景子的脸上现出了微笑。“您多保重……”
“听说你最近要结婚吧?祝你幸福哇!”“谢谢!”
景子说道,在门前停住了。
“结婚前能帮助您,我觉得舞奇怪的。不过呢,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好像因此就能轻松愉快地结婚了。倒是我应该感谢您哪!”
植做了一个梦:真理子正在和她的朋友们聊天。真理子一说话,她的朋友们就笑。
真理子把婴儿放在 819d." >膝盖上。婴儿像真理子一样皮肤白皙,眼睛亮晶晶的。
真理子说的是关于植的傻里傻气。她得意地告诉大家,这个婴儿的父亲是植以外的男性。
“植是个不能彻底改掉东北腔的人,他根本没有发觉呀!说真的,在婴儿出生之前,连我也弄不清是植的孩子,还是那个男人的孩子。可是,一看婴儿的脸就明白了。到底是我所爱的男人的孩子呀!”
“不过,植先生虽然呆呆傻傻的,可是也有点魅力呀!我觉得一个晚上的话,好像还可以胡搞搞吧?”
说这话的是被称为色情狂的电视演员。众人哄堂大笑。这是对植的嘲笑。
“我不是愚蠢,我早就知道了。但是我不能相信!”
植想叫喊,想进到房间里去。但是,他的叫喊没有声音,他的腿脚麻木不动。
他出了一身冷汗。好容易才迈出一步走进了房间。
于是,真理子她们坐的榻榻米漂浮起来,她们大说大笑,载着她们的榻榻米在空中轻轻飘动,然后消失在太空里了。
植出了一身盗汗,睁开了眼睛。不知什么时候,房间已经被薄暮所笼罩了。
要夺走植的生命的煤气炉,在黄昏背阴的微光中露出白色的獠牙。
植又觉得恶心了,喉咙里含着燃烧一般的胃液。他想努力回忆起昨天发生的事。
回到房间确实是十一点左右。到勤杂工室取来钥匙,走进了房间。
脱下衣服放在椅子上,喝过水瓶里的水,躺在床上……无论怎么回忆,植的记忆也是到此为止。他不记得用手开过煤气炉。那么,会是由于醉酒,脚踢着炉子,碰上开关了吗?可是煤气炉在高桌子的斜后方,他没有走到那边去。
煤气开关会随便松开吗?
他觉得被窝里吹进了冷风。窗和门都关着。可是,那股冷气使他从脚尖到手尖的汗毛孔都扩张起来,吹抚他的皮肤,并且渗透进去。
为了不妨碍治疗,高桌子被推到了墙边。昨晚喝过水的水瓶,仍然放在那里。他的上衣和裤子杂乱地堆积在椅子上。
植突然吃惊地望着水瓶。值班室的水瓶一般是由勤杂工负责的。
但是,勤杂工懒惰,三天就会忘掉一次。有时值班的护士用茶壶沏好茶送来,那是护士的好意。在祝贺会喝得大醉之后,懒惰的勤杂工会特地给植准备水吗?植现在仍然清楚地记得,喝的时候的确很苦。
植摇摇晃晃地站在地板上,两腿没有一点力气。他一面用床支着身体,一面走近高桌子。
房间被浓浓的暮色笼罩着。西方的天空残留着微微的暗红色。植抓住水瓶,打开电灯,对着灯光观察水瓶。
可是,水瓶里的水是清澈的。植含了一口水。无论怎么咂摸滋味,这水也是无味无臭的。这时,有敲门的声音。植把水吐在地板上,把水瓶放回桌子上。
“请进。”
植说。加纳伊津子身穿浅茶色大衣走进来。她那黑曜岩般的眼睛一直盯着植。
一看见伊津子,植不知为什么哆嗦了一下。在这个瞬间,植想,假使有人要杀我而拧开煤气开关,那一定是伊津子或者西泽。煤气开关是被人拧开的,这个想法是刚才看水瓶里水的瞬间,突然涌现出来的。
现在看见伊津子,植才明白,自己的存在受到那么多人的憎恶,他们恨不得杀死他,这是可怕的。
如此想来,恨得想杀植的人,除了伊津子和西泽以外可能还有。但具有直接动机的,是这两个人。
植脸上现出苍白的微笑,迎接伊津子。“把椅子上的衣服放在桌子上,请坐。”“就这样可以了。”
伊津子说,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植。“您吃苦头了。”
“差一点就死了。不过,你来,我觉得很意外。”
“来还是不来,我犹豫不定。不过,不来总不合适吧。”
“为什么……”
“那是我的心情问题呀!说实话,这两三天让我非常为难哪!”
伊津子说道,落下了视线。对于疲劳已极的植来说,伊津子随后的视线强烈到了令人痛苦的地步。
“您那天晚上像贼一样溜进了我的房间。要偷的东西都偷了,又大摇大摆地从房间里出去了……”
她的语言尖锐,对衰弱不堪的植予以猛烈攻击。植总算明白伊津子来的理由之一了。伊津子是想让险些死去的植知道自己的愤怒和憎恨而来的。“有人看见我出去了吧?”
“您很清楚嘛!那么您也知道,如今整个医院都有传闻,说您和我是关系暖昧的一对吧?”
“大概是斋贺告诉你的?”
“那您甭管。不过,大夫,即使我丈夫是废人,我也是有夫之妇哇!到现在为止,我受到过各种各样的诱惑。其中也有人认真地向我求过婚。可是我一个人也没有答应,我有这种自信。不过,我太傻了。我万万没想到,有教养的男性会采取像您这样卑劣的手段。您是贼呀!”
植差点儿要吐。伊津子看着植衰弱已极的样子,好像认为这时才是表达自己憎恶心情的好机会似的。伊津子竟然这样憎恨植吗?
“你那时……”
植刚软弱无力地说个头儿,伊津子马上把它打断了,“虽然很难说出口,但我无论如何必须说出来。您要说的是,那时我没叫人,就是同意?可是,我高声叫人又怎么样呢?即便我说明您是溜进去的,要用暴力侵犯我,那又怎么样呢?也许因为对手是您,人们会相信吧。不过,可笑的还是我呀……全院的人不是都要用好奇、轻蔑和同情的视线,盯着我这个以残疾男子为夫的凄惨的妻子吗?人们一定会说‘用不着硬撑着,哼,装出贞节的样子,可心里却求之不得’。难道不是这样吗?丈夫是废人,这决不是什么美谈哪!对别人来说,那种事情是不愉快的。我没出声,是因为讨厌当小丑。请不要以为是什么同意吧。”
伊津子的声音不大,但却像着了迷似的热烈有力。它刺入植的心窝,从脑袋里零零碎碎地穿透各个内脏。
植被一阵骤寒所袭击。他又恶心起来,流出了冷汗,吐出了胃液。
“你恨得想杀我?”
植痛苦地含着泪水,一面擦嘴一面说道。“是恨哪!”
伊津子说。奇怪的是,在伊津子的眼睛里也微微有些泪水。
大约是在说话的瞬间,身体被植侵犯的委屈,变得分外强烈了吧?
“我要是让煤气熏死,你会很高兴?”
“会很高兴吧。不过,我觉得得救了挺好。”“你既然那么恨我……”
“生命,是宝贵的呀!不过,您要死,对您的恨也好像大大减少了。而且,想说的也说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您遭到了超出我预料的报复。”“报复……”
植小声嘟嚷道。他的脸上浮现出苍白的阴影,这不只是由于衰弱。
“可以抽烟吗?”伊津子问。
“可以。”植答。
伊津子用女式打火机点燃了香烟。那是一个红色的、可爱的打火机。作为一个争强好胜的女性,这个用品似乎有些不相称。
“真冷啊!”
伊津子环顾着房间说道。“可以打开煤气炉。”
植紧紧盯住伊津子说道,不愿漏掉她的表情。伊津子睁大眼睛,呆呆地眺望着飘散在空中的烟雾,仿佛根本没有听见植的话。她的脸上是一片十分空虚的表情。
在空虚的视线里,似乎浮现出丈夫躺在神户医院里犹如原木一般的身影。伊津子看了看手表。“让您难受了。我该走了。”
伊津子说着,用鞋子踩灭了香烟。
“我想求你帮帮忙。把桌子上水瓶里的水给检查一下吧。”
植说。
伊津子看了看水瓶,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要检查水?下了毒吗?”
“不是毒,也许是安眠药。”
伊津子拿起水瓶,像植那样对着灯光观察。
“没有什么安眠药啊!无论是什么样的安眠药,都不能完全溶于水。如果加了安眠药,底下至少会有细粉沉淀的。”
植为什么要求她帮忙检查呢?伊津子没有进一步盘问下去。
她好像知道植的真意似的。
那时,植可能觉得,对着电灯目不转睛地观察水瓶的美貌女性,是完全陌生的女性。
伊津子很有可能杀我。植这种想法,不是从前几天夜里发生事情以后才有的。从一开始他就觉得,伊津子是一个具有那种激烈气性的女人。
加纳伊津子的父亲原来是轴承公司的经理。战争期间最为显赫。伊津子在学生时代是“女王”。但是,公司被战火烧毁,战后重建缓慢,逐渐没落下去。伊津子选择药剂师,并没有什么特别深刻的意义;而是因为她们那个女子学校紧靠着女子药专,女子学校的学生进入女子药专的人很多。药专中途改成药大。在大学四年级时,伊津子结识了现在的丈夫加纳行雄。
加纳当时是大阪大学土木工程系的学生。两人是在网球场上认识的。
从药大毕业后,伊津子立即结了婚。加纳参加大木组,以土木技师的身份到处去进行建设。
这期间,伊津子和婆婆两人在家。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伊津子养成了等待丈夫的习惯。余暇很多难以处理,但也没有特别想去工作。
伊津子很懂得平凡妻子幸福的价值。伊津子的父亲在伊津子上药大时养妾,与妻子儿女分居。公司没落也与此有关。
婚后第三年,丈夫因水库工程成了半身不遂。之后经过两年,丈夫转移到养老金福利医院。养老金福利医院bbr>不准家属住宿。
植是从信子那里得知伊津子的丈夫是残疾人的。
自那时起,植就认真地考虑征服伊津子。对他来说,伊津子那样的贞女是无益的伪善。
一年前,植就认为,如果有个男人把伊津子从有夫之妇的席位上拉下来,那么这个女人很有可能要对他进行报复。
医院附近有一个天王寺公园。中午休息时,伊津子经常一个人在公园散步。与伊津子搭话,这里是绝好的场所。
伊津子正坐在凳子上阅读周刊杂志。
植轻松地打了一声招呼,坐在了伊津子的身旁。伊津子只是轻轻地点了一下头,继续阅读周刊杂志。植也在旁边看起来,以便找到谈话的机会。其内容是:一个在公司工作的有夫之妇,与上司发生关系;痴情的结果,在工作期间当着众人的面,往上司身上泼了硫酸。因为采取的是特殊手段,所以报纸上大登特登,周刊杂志也予以详细报道。这个女人的丈夫,因呼吸系统疾病正在住院。伊津子看完后,合上了杂志。正因为境遇相似,所以伊津子似乎从这段报道里得到了启迪。
“没有理智的女人,当然就没有享受情事快乐的资格喽。要是男人的话,就不会造成那么轰动一时的事件吧!”
植说道。他可能认为,这个事件会成为亲近伊津子的绝好机会。
“您这种看法是卑怯的。不,与其说卑怯,不如说不了解人们的痛苦吧!”
伊津子说道。
“大夫,从这个记事来看,男方似乎没有特别提出分手问题。那么,您是认为这个女人的手段太反常了吧?”
“所以我说她没有享受情事快乐的资格呀!全都是动物式的冲动。男的也不好,但牵连上这种神经错乱的女人实在倒霉。”
“您的看法真单纯哪!”
伊津子沉思似的说。她的语调是阴沉的,植吃了一惊。伊津子站起身来。
“我觉得自己理解这个女人的心情。女人用这么阴险的手段报复自己的情人,其中不是有对丈夫赎罪的意识吗?不是在替丈夫进行报复吗……”“那么愚蠢……”
植鄙夷似的说。
“不是愚蠢哪!无论有教养的女人,没教养的女人,在女性的本质上都意外地有相通之处啊!她被一种感情抓住,别的东西就视而不见了……我也很有可能报复哇!”
伊津子露出了微笑。植被她的微笑吓了一跳,觉得她的话是认真的。
植几乎是用暴力侵犯了这个伊津子。难道不是伊津子为了对丈夫赎罪,而拧开了煤气开关吗?
植把勤杂工叫到房间里来,问他祝贺会那天晚上是不是在自己的值班室里放了水瓶。勤杂工的回答正如预料的那样。
“唉呀,真对不起!前天可捅下大漏子啦!连大门也没锁就睡着了。第二天早晨去开门,大吃一惊啊!”
勤杂工摸着秃头说。
那天恰巧绫子值班,植又问了绫子。
“哎哎,我想到您要喝水,可是护士长一直在值班办公室,总觉得不方便,到底没去成。请原谅,以后一定要给您准备好。给您去送水,得回避护士长。大夫,护士长一看见我们照顾科里的大夫,就会露出厌恶的表情啊!真讨厌哪!老处女……”
护士们都很清楚,信子和植的关系不太好。
无论问谁都没给送过水瓶。已经没有怀疑的余地了。水瓶里的水加入了安眠药。而水瓶是要杀害植的犯人放的。不管怎么醉,植从来没有马上睡着过。但那一夜,几分钟之内就睡着了。如今想来,水的苦味是安眠药特有的味道。
先用安眠药让植熟睡,然后再溜进来拧开了煤气开关。
窗户没有响声,但从缝里钻进来的风吹到植的脸上,使他发起抖来。他吃惊地坐起来,看看门。门仍然关着。
值班室冷飕飕的,令人恐怖。植脱下的衣服揉成一团放在椅子上。最上面是裤子。皮带散乱地耷拉着。高桌子上有一层薄薄的尘土。
植吐了好几回。已经没有吐出胃液和胆汁的力气了。只是喉咙喀喀地响着。仅仅两天的工夫,他的眼睛塌陷了,面颊也憔悴了。
夜来了。风变猛了,吹得窗户玻璃直响。病房外悬铃木的枯树枝不时被猛烈的阵风吹动,发出沙哑的声音,碰撞着病房的外墙。植一个人躺在床上,倾耳静听这些声音。每当走廊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植便将眼睛睁得像盘子似的,盯着房门看。
植觉得有人要溜进来杀死他。这种恐怖感,使他连一个盹儿也不能打。
过了一会儿,恐怖感在植的心中扩展成了又黑又深的洞。从洞中静悄悄地吹出冰冷的风,在室内似乎形成了黑色的旋涡。旋涡之中显露出各式各样的脸。伊津子注视着植,她的脸好像冰冷的假面具。西泽张开厚嘴唇哄笑着。妙子用她像中午的母猫一样眯缝着的眼睛凝视着植。以前有过关系的女人的脸,一个接一个地浮现了出来。
4植被绝望的孤独感所控制。他发现,自己差点被人杀害的事,谁也不能告诉。为什么呢?因为也许那些女人中的某一个人正要杀害他。如此看来,自从懂事之后,他还没有遇到一个能够诉说自己苦恼的女性。
不知什么地方的挂钟敲过了十二下以后,植再也躺不下去,便起了床。
他头昏眼花,摇摇晃晃,勉强穿上了裤子和上衣。
他手扶着墙壁,来到了走廊上。
阿倍野医院的深夜,不像别的医院那么安静。不时有婴儿的哭声,有争吵的声音。患者们都对明天的生活感到不安。这种对生活的不安,仿佛使患者及其家属难以入睡。
植走到一个房间门前,听见里面有男女争吵的声音。植一看名牌,见上面写的是:名和芳江。她26岁,是妇产科患者。四天前生下一个死胎,愈后情况不佳,看来需要长期住院治疗。她是一个强壮的女人,皮肤晒得很黑。分娩一周前还在干活,职业是拣破烂儿。
床咯吱咯吱直响,女人似乎正在抵抗。
“住手,住手!色鬼!”
“什么色鬼?老公抱老婆,怎么不对?”
“疼,疼!我是病人哪!喂,住手,住手,混账!”
暂时平息下去的恶心又涌了上来。植用左手捂住嘴,敲了敲门。植无论在什么场合都是医生。
“谁呀?”
男人叫道。
“是植。我要进去。”“这个时候干什么?”“请大夫进来,教育教育他!”
女人说道。植如果过门不入,那个男人还会猛扑到妻子身上去。植推开了门,额头上渗出了黏汗。这是一个在大房间里,用帐子隔成的小病房,帐子外面还有别的患者睡觉。那个男人看见植走进来,才勉勉强强下了床。虽然很冷,他却只穿一个兜裆布。女人急忙整理一下散乱的睡衣,盖上了被子。
“名和先生,你要干那种事的话,夫人恐怕老也不能出院啦!”
男人怄气似地坐在床下地板的凉席上。拿起小酒瓶,嘴对瓶口喝起来。酒味和病人味使植觉得恶心。
“找技女去好了!”女人非常讨厌地说。
“有那么多钱吗?你一住院就花掉我挣的一半。真没意思!”
男人躺在席子上,盖上了被子。“再忍耐一下,忍忍吧!”
植说道,走出去,关上了门。这对夫妇一定是住在釜崎的简陋小房里的。
植气喘吁吁地下到一楼。这件事使植的心平静下来。他一面用手擦着黏汗,一面走进办公室。在办公室里,信子正在煤气炉上用炒勺炒肉。她回过头来,一看见植的脸,便吃惊似的站了起来。信子的脸平时总是苍白的、忧郁的,像能乐的面具那样。如今竟然露出惊愕的神色,这使植感到,自己的脸一定是非常憔悴吧。
“大夫,怎么啦?穿得整整齐齐的?”
信子问道。她没有戴口罩。低鼻梁,小嘴唇,没有血色,犹如隐花植物一般。信子在深夜炒肉,使植感到意外。
“给我注射吧,葡萄糖。”
“大夫是病人哪,不要随便转来转去的。”
信子关上炉子,将葡萄糖吸到注射器里。值班护士冈走了进来。冈是主任级的护士,今年30岁。“冈君,你给大夫注射吧。”
信子拿起炒勺,走进旁边的小房间里。那是一个两铺席的房间,是值班护士睡觉、吃饭的地方。一年前,植经常在那里和妇产科护士须藤夏子发生关系,须藤现在已经离开了。
植让冈在葡萄糖里加入维生素和肝泰乐。一注射,感觉就稍微好些了。
从小房间里传出叉子和餐刀的声音。那么纤弱的信子,在深夜吃的肉,到底会变成她身上哪个部分的血液呢?
信子也是因战争而改变命运的人之一。她生于青岛。父亲是小贸易商。在女子学校四年级时,她志愿从军当护士。从此与父母别离。
停战后,信子成了中共军队的俘虏,继续做护士工作。1948年,她回到国内。她曾到父母的老家去过,但没有得到父母的消息。
信子依托姑母来到大阪,在阿倍野医院工作。从三年前起担任护士长。
信子完全没有结婚的机会。因为男人们都没有感到她是女人。
年轻护士们自由奔放的行动,对于信子来说是另一世界的东西。她们昨天刚刚失恋,明天便和别的男人恋爱,并且得意洋洋地到处去说。
她们没有一个人认为护士是神圣的职业。而且,信子奉献青春的是军队。而阿倍野医院的患者却是流浪者、野妓和流氓。
信子认为护士是神圣的职业。对她来说,现实的入生犹如孤独的旅程。
信子用读书和钻研技术来忍耐孤独。10年过去,不知不觉地成了畸形的老处女她是面色苍白的老姑娘,具有强烈的洁癖,用大口罩包>着那张不化妆的脸。但在三个月前,信子不知想到什么,曾有两周时间,化了淡妆,并摘下了口罩。这件事成了这家小医院的话题。两周过后,信子又去掉了化妆,戴上了口罩。医院里的风波自然也就平息下去了那一夜,植在办公室里打了一会儿盹儿。当寒冷的冬天早晨来临时,他回到值班室,用冰凉的被子蒙住头和全身,睡着了。
第三章 丢了两万块钱
第三天傍晚,植离开了医院。根据内科的意见,需要再安静地休养一天。但在险些被夺走生命的医院休养,是难以忍受的。他一直满不在乎地生活过来;但如今生命受到威胁,这使他明白了自己的软弱。
阿倍野一带的夜晚,有很多喝醉的人到处闲逛。在廉价小饭馆的二楼上,正在举行过早的辞旧迎新联欢会。
在这种联欢会上,参加者们得以随心所欲地发泄对无望的日常生活的郁闷和愤怒情绪。
女人悲鸣般的娇声和下流的歌声,在排满小吃店和小酒馆的大街上随处飘荡。
植从阿倍野乘坐地铁到达难波。南区的繁华街也充满了醉醺醺的人群。不过,醉汉的情调比阿倍野要明快得多。那并非是由于漂亮的霓虹灯,而是消愁的醉和游乐的醉之不同。
虽然走出了医院,但并不打算回上六的公寓。
今晚,植感到在大阪无容身之地。
植忽然想把妙子叫出来。妙子的酒量很大。他现在想和在精神上没有深入接触的妙子一起喝得酩酊大醉,在肉体的疲劳中忘掉自我。
植往医院挂电话,约妙子出来。“挺结实呀!大夫,您身体行吗?”在妙子的声音里,并没有表现出特别担心的样子。植一面苦笑着,一面告诉她在道顿堀附近的咖啡馆里等候。
过了大约30分钟,妙子来了。今晚仍是一身便装,下身穿的是西服裤,上身穿的是防尘外衣。只有那个大乙烯树脂手提包,显示出护士的土气。“您脸色不好,真不碍事吗?”
妙子盯着植的脸说。
“不碍事。在那么阴郁的地方呆着,恢复反而要慢。”
“真可怕!煤气中毒这种事……”
妙子说着,吃吃地笑起来。实际上妙子似乎觉得那天夜里的事件很有意思。
“可笑吗?我差点儿死了。再晚一会儿,就得告别人世啦!”
“您不会死的!”
妙子有把握似的说。她的说法引起了植的兴趣。
“为什么?”
“这个嘛,您胆子大,胆子大的人死不了。即便是流氓,也是那样。不是流氓的恶人,也是那样。胆子大的男人死不了畦!”
这是单纯的语言,是妙子眼中的植的形象。植改变了话题。
“约定那天夜里两点来,你来了吗?”
“去了呀!我从三楼自己的房间里溜出来,下到二楼,您的房间里有吧嗒吧嗒的声音,所以我又回去了。”
“你知道是煤气中毒吗?”
“不知道。不过,我听见了桥本大夫的声音和女人的声音,还以为是醉得难受呢。”
“你听清楚是桥本大夫的声音吗?”“因为是那种女里女气的声音。”妙子说道。
合着饮食店的音乐,妙子轻轻地踏着脚。这是吉特巴舞曲的旋律。植默默地忍耐着令人头疼的当当的响声。与二十上下的女人交往,需要有这样的宽容态度。
音乐结束后,妙子突然露出探询的表情,问道:
“不过,大夫,煤气中毒是您的责任吗?”“你为什么提这个问题?”
植板起面孔问道。
“因为,有人恨您哪!”
妙子露出轻蔑的笑容说道。她脸上的皮肤又白又细,小眼睛闪着光。虽远不能说是美貌,但也不能算丑。
有时她的脸好像十五六岁的少女。但现在出现在植面前的妙子,却像是30岁的女人,透着了解人生全部奥秘的俗气。植忽然想起了被盗的两张1000元的钞票。
“谁恨我?”
植用不在意的语调问道。但是,他的声音却有些嘶哑。妙子似乎敏锐地察觉了植的紧张。
“干嘛脸色那么可怕?不是特地来玩的吗……”妙子扭过头去。
“不,因为突然觉得胃里不舒服。不过,正像你说的那样,我是让人恨着哪!你知道西泽科长的事吗?”
“知道。那样的科长连流氓都不如哇。大夫,别对那种人让步!”
妙子急忙说道,显得神气十足。“你怎么知道的?”
“安井今天到医院来了呀!他怒吼着说,植大夫要当我的证人。”
“真的吗?愚蠢的家伙!”
“那可不是愚蠢哪。夫人死了,当然会那样喽!敲诈科长之类的人,也是应该的。”
“除了科长,谁还恨我?还有谁,你告诉我吧!我送你一个胸针作为礼物。”
“真的……”
妙子看着植问道。植点点头。
“那就说吧。还有药剂师斋贺大夫,以及叶月君、大野君。”
叶月景子和大野和子是过去与植有关系的护士。植与景子的关系已经彻底断了,但与和子还残留着微妙的芥蒂。在院内即使碰上,和子也要避开植的视线。
可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想像矮小的、处处小心的和子会杀害他。
“斋贺君为什么恨我?”
“斋贺大夫正在热恋着加纳大夫哇!您和加纳大夫之间的事情……”
妙子说着,眯细了眼睛。
风声已经传到妙子的耳朵里了吗?“你听谁说的?”
“忘了听谁说的了。不过,斋贺大夫在那天夜里喝醉的时候,跟办事处的人说过:植那样的人不能留在这个世上。”
斋贺那张白色的圆脸浮现在植的眼前。如此说来,那天夜里,斋贺看着植的眼睛里似乎充满了憎恨。
但是,仅仅因为是情敌,就能够杀人吗?更何况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呢!植怎么也不能相信,斋贺为此就采取那种贸然的、大胆的行动。妙子突然抓住植的手说:
“那,您给我买多少钱的胸针?”
那声音与其说是在央求,勿宁说是认真的。
植突然想起祝贺会的一个场面,不禁吃了一惊。
当时,已经喝过一些酒,祝贺会的席位乱了起来。植到处走动为护士们斟酒。为了忘掉与西泽的不愉陕的谈话,植故意显出很高兴的样子。护士们也高兴地喝着植给她们斟的酒。即使她们背后议论什么色鬼,装出憎恶的样子,但受到植的关心却并没有感到怎么不愉快。那是女人习惯性的骄傲自满。
植也给妙子斟了啤酒。酒从妙子的杯子里溢出来,弄湿了妙子的膝盖。植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拭妙子的膝盖。这时,从口袋里掉出几张5000元的钞票,落在妙子的膝盖上。植注意到妙子的眼睛闪出光芒。植抓起那些钞票,随便地塞进了上衣的内口袋。植现在望着妙子的脸,又想起了那件事。植的5000元钞票落在妙子的膝盖上,并非偶然。他是为了让妙子知道自己身上装着两万块钱。妙子无疑有偷窃的习性。因为是在旅馆偷窃情人的钱,所以其偷窃习性非同一般。植的几张5000元钞票,必然会使妙子的心骚动起来。而且,植约定当夜两点与妙子幽会。其结果是很明显的,妙子一定会抓住什么机会偷走一张。
植期待着这种结果。那一张5000元钞票,自然就会成为给妙子的断绝关系费。植下定决心在昨夜与妙子分手。
植到卫生问去了。由于出乎意外的事件的打击,他忘记了口袋里钱的事情。他急忙用手一掏,里面什么都没有了。他又急急忙忙掏遍所有的衣服口袋,发现那几张5000元的钞票全都不见了。植在上锁的卫生间里站立片刻,茫然若失。
是丢了,还是被偷了?按常识判断,自然是被妙子偷了。那么,妙子什么时候偷的呢?肯定是在植进入值班室之后,煤气中毒发生之前。
那么,妙子没有考虑到植醒着的危险吗?植忽然想起水瓶里水的事,感到不寒而栗。加入安眠药的,不是妙子吗?
假使是妙子加入安眠药,让植睡熟了,再偷走两万块钱的话……植想到这里,觉得呼吸都困难了。
因为可以由此推理:拧开煤气开关的是妙子。乍一听这似乎是愚蠢的妄想,但在植的心里却难以否定。为什么呢?因为妙子当然知道,植发现丢失两万块钱时,一定会怀疑自己。
但是,一个不到20岁的女人,仅仅为了两万块钱,就会杀害现在还有关系的男人吗?植想,也许是我的神经不正常吧?
有人敲卫生问的门,植又回到了原来的座位上。妙子似乎等得疲倦了,连连打着大大的哈欠。“去的时间真长啊!”
“还是觉得不大舒服。”
植说。的确,从腋下到胸部和脊背都渗出了冷汗。
“三天前差点儿死了,可是还想玩乐!”
妙子不满意似的噘着嘴。她的脚又随着唱片的旋律哐哐地响起来。的确,坐在眼前的妙子,既不是孩子,也不是大人,而是植这样年龄的人难以理解的“垮掉的一代”。
尽管维持了半年的关系,但植却几乎不了解妙子的性格。
植茫然地望着妙子稚气的脸。她很年轻,即使笑时眼角也不起皱纹,咖啡馆的音乐令她热血沸腾,情不自禁地要唱要跳。难道这样的少女会杀我吗?
“那,买胸针去吧?”妙子催促道。
两人来到心斋桥,走进一家装饰品商店。妙子要求买一个大蝴蝶闪光装饰品。付了1300块钱,两人又来到了大街上。植看看手表,不到10点钟。
“去喝点儿吗?”“身体行吗……”“不碍事。能喝点儿酒,就会好的。”
“然后呢?”
妙子问,把手挂在植的胳膊上。“你今晚不回医院行吗?”
“没关系。”
“擅自在外住宿,可违反规定啊!”
“我才不在乎哪!本来用关门时间之类的规定进行限制,就是侵犯人权嘛!我不管那一套!”“可是,你要那么干,就不能在医院呆下去了。”
“怎么都行。辞职,不行就辞职呗。我本来就不适合护士这种职业嘛!”
妙子说,用力拉着植的胳膊。
“那,现在到尤力卡去吧。有让人陶醉的音乐。”
尤力卡位于御堂筋西侧,是声名狼藉的深夜咖啡馆。
虽然多次受到警告,尤力卡的室内还是黑乎乎的。窗户上蒙着天鹅绒的帘子,看不见外景。妙子。好像常来,迅速地走上了二楼。当植走进室内时,聚集在这里那里席位上的青年人,一齐把视线集中在他的身上。那是一种盘查的、有敌意的视线。青年人似乎觉得植与他们不同。
植的对面,坐着一个长着女式面孔的美少年,正在和一个女阿飞类型的女人脸贴着脸亲近。后面,有一个留着光滑背头的青年和一个额头上像裕次郎那样耷拉着散乱头发的男人;正在随随便便地吸烟。音乐是单纯的现代爵士乐。
一个坐在犄角里、身穿曼波式服装的青年,站起身来,来到两人的席前。
“喂,今天能去跳舞吗?”青年人对妙子说。
“啊,今天不行。”“定公可去了。”“哦,他那种人可以跟别的女孩子跳啊。”
“哦,阿妙,听说最近沾上黑道上的了,是真的吗?”
“跟你没关系!”
“你会碰上麻烦的!”“甭管我!”
青年人耸耸肩膀,回到了原来的座位上。他和妙子谈话时,完全无视植的存在。
“你交往的都是些奇怪的伙伴哪!刚才说的定公,是你的什么人?”
靠平常的想像就很容易猜中她的问题。植虽然觉得不痛快,但仍问道。
“朋友呗,舞跳得好。”。“所谓‘黑道上的’呢?”
“瞎说的,他哪是。”
于是,妙子对女侍者大声招呼道:
“来点儿更厉害的,让人陶醉的……”
两人在尤力卡呆了30分钟左右,随后走进了附近的旅馆。发疯般的爵士乐使植的脑袋剧烈地疼痛起来植对妙子的欲望,几乎完全消失了。一同进入旅馆,是希望尽快地洗个澡,尽快地躺在有弹性的钢丝床上。
妙子一面洗澡,一面没有表情地望着植,唱着歌。那是最近在青少年之间狂热地扩展开来的某少年歌手的歌。
这个女人到底怀着什么打算,与我保持关系呢?植曾几次感到怀疑,现在忽然想弄清楚了。他把手放在妙子光滑的肌肤上,把她拉到身边来。妙子随便地骑在植的大腿上,但没有停止唱歌。
“你跟我来往,觉得有意思吗?”妙子一面唱歌,一面点头。
“你跟别的男人也保持关系吧?”
“我跟您可不一样,我就您一个人哪!”妙子停住歌声说道。
“你说谎。刚才在尤力卡见到的那种朋友,有很多吧?”
“有是有,不过不行啊,都没有钱。我和跟谁都睡觉的女人不一样啊!虽然在我的朋友里,也有那样的家伙。”
“那么,你是为了钱跟我来往吗?”植摸着妙子的屁股问道。
“钱很重要啊!我儿童时代为了钱吃过苦头儿。不过,也不只是为钱,还是喜欢您。”
妙子伸出两手,抱住植的脖子。乳方压在植的胸上,颇有一些分量。
妙子把自己的身体和植的肌肤贴在一起,用力地从下往上蹭。
房间里温度适中,光着身子也很舒服。
由于身体虚弱,情事之后感到极度疲劳。床单都被植的汗湿透了。
“今天没带照片来吧?”妙子问道。
植仰卧着,喘着气。眼睛里流露出了疲劳感。他本想今晚喝得酩酊大醉,沉溺于官能世界,忘却不安;但这实际上是滑稽可笑的想法。
拧开煤气开关的,也许就是躺在身边的妙子。但是,在这种场合追问丢失的两万块钱,似乎是不合适的。植想,还是等什么时候在现场抓住吧。难以忍受的虚无感和疲劳感,使他懒得开口说话。
“给我点支烟。”
妙子点上一支烟,塞进植的嘴唇里。她窥视着植的脸,头发擦着植的额头。
“大夫,您今天非常疲倦吧?眼圈发黑,好像重病号似的。”
“因为差点儿要死嘛。”“您不是差点儿被杀吗?”听了妙子的话,植吓了一跳。妙子的面庞仿佛变成一个黑影,只有眼睛像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在闪光。
“你为什么那么说……”植问道,声音是嘶哑的。“偶然想到的。因为有人恨您哪。”
植本想说:要杀我的,不就是你吗?但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不是那样。你知道你那么想的理由。”
植把手放在妙子的脖子上。妙子用力挣脱开,仰卧在床上。
“我不知道什么理由。不过,您勾引药房的加纳大夫可不行啊!加纳大夫不是挺可怜吗?”
“加纳君怎么了?”
植问道,不知不觉地坐起身来。
“不怎么,就是说说我的意见。在医院里,加纳大夫是我最喜欢的人!”
妙子嘟嘟嚷嚷地说。
“哼,没想到你喜欢加纳君!”“那是有理由的。我说说吧。”
妙子答道。然后便低声说起来:
拿着医生写的处方,到药房去取药的,是护士。可是,护士一下子蜂拥而来,狭窄的药房混乱不堪,几乎难以活动。药剂师们像打字一样快速地将药包起来,按照顺序交给护士们。这时:药剂师们的态度自然就不好了。尤其是妙子这样的年轻护士,只要有一点惊慌失措,便会遭到男药剂师的怒骂,女药剂师歇斯底里的斥责。其中,只有伊津子会亲切地告诉妙子等不熟练的护士怎样行动。无论如何混乱,伊津子也决不像别的药剂师那样责骂她们。
“不要弄错呀,这是氨基比林复合制剂,这是巴比妥。”
伊津子的语调是沉稳的。因此,伊津子在年轻的护士们之中是最有人缘的。
妙子这些话,使植感到意外。伊津子的容貌显示出刚烈的个性,她的性格对植来说是严厉的。然而,伊津子也有那么温柔的一面吗?
“你为什么突然提到加纳大夫呢?”
的确,说到植“不是差点儿被杀吗”的时候,提起伊津子是奇怪的。妙子不是嫉妒植和其他女人有关系的女人。如果表现出嫉妒,就说明对自己有感情。内心如何虽不了解,但妙子一直没有流露出那样的感情。
“没有什么理由。啊,该睡觉了。”
妙子说着,盖上了被子。不管植怎么问,她也不再说什么了。这个乍一看没有什么性格的垮掉的一代,在心底的某处似乎藏着从外面难以看到的深渊。
旅馆外面下起了雨。妙子背对着植,轻轻地打着鼾。植打开了窗户。一股令人颤抖的冷风扑面而来。南区一带的霓虹灯大部分熄灭了,只有旅馆的霓虹灯还残留着。暗淡的灯光溶在雨中,渗入泥泞的道路里。
西泽、伊津子、妙子。要杀植的人似乎很多。植苦心思索着,这使他陷入了错乱状态。
但我没有被杀,我一定要找到要杀我的家伙!植一面接受冷风的吹拂,一面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深夜的霓虹灯。
“那个水没有杂物,是纯粹的水呀!”
在梅田利里亚斯咖啡馆的一角里,植和伊津子相对而坐。伊津子一离开医院,植便跟在后边,并邀她去喝茶。
“是吗?但我认为加入了安眠药。”
植凝视着伊津子,伊津子则怜悯似的回视植。植想:为什么这个女人用这种眼光看着我呢?
“我是医生。我知道普通的水和加人安眠药的水的区别。请你给好好地检查一下吧!”
“检查过了。那个水里没有加入安眠药。”
伊津子看了看手表。她是从丈夫住的医院到阿倍野医院上班的。伊津子上班时,医院方面照顾她的丈夫。伊津子值夜班时,她丈夫的母亲去看护儿子植哭丧着脸。伊津子好像有些着急了。
“那,大夫,加了安眠药的话,会怎么样?”“你不会不知道吧?”
“请不要拐弯抹角。我的时间很紧哪!”“等着你的,是让你痛苦的时间吧?”“大夫,我回去了.?。”
植的话显然刺伤了伊津子。伊津子站起身来,拿上手提包,快步走出了店外。但她发现植也跟了出来。植采取这种纠缠不休的态度,是前所未有的。
“为什么逃走?”
“可笑的说法。根本不是什么逃走。因为到了非回去不可的时候,所以就要回去嘛!”
但是,植认为伊津子是想避免和自己说话。那么一说,伊津子便加快了脚步。
梅田曾根崎派出所后面的商业街非常热闹。大阪人称难波一带为南区,称梅田为北区。北区在某些地方比一般所说的大阪具有更多的东京风味。植和伊津子常常与迎面走来的人碰着肩膀。植突然涌起一种厚颜无耻的情绪。与此同时,对于无视自己、心向丈夫的伊津子,则感到憎恶。其理由何在,植自己也不明白。
“加纳君,我有问你的权利呀!你没有忘记前几天夜里的事吧?”
“请住口!再提那件事……”
“那不行。不管你怎么辩解,反正你让我抱过。我现在就可以跟你一块儿到你丈夫住的神户医院去。也可以跟他说,我娶伊津子君啦!”
“哎呀,您……”
伊津子呆立在杂沓的人群中。从后面涌来的人群,碰撞着他们两人,直咋舌头。植想抓住伊津子的手,把她拉到路边去。伊津子用力甩开植的手,又走了起来。植紧随其后。走到电车道上时,伊津子又站住了。
“您真打算去吗?”
“当然喽。”
两人站在弹球店门前。喧闹的球声和杂乱的噪音,使两人的情绪更激烈了。伊津子的脸正面受到弹球店灯光的照射,因对植的轻蔑和憎恶而颤抖起来。
“您真是无赖汉哪!跟街上的流氓没有两样。我看错人啦!”
“要骂就骂吧。不过,你今天不听我说话就甭想回去!”
“那就说吧。请快点儿。”
“在这种地方不行。跟我来。”
植想拉着伊津子的手走。伊津子又甩开了植的手,但和刚才不同,没有力气了。伊津子好像拖着脚似的向前走。植的态度,的确像是抓住别人妻子弱点的无赖汉。他们沿着电车道向右拐,前面是旅馆街。
植快步朝旅馆街的方向走去。伊津子突然停住了脚步。
“到哪儿去?”
伊津子问。即使在夜色下,也可以看出她的脸是苍白的。植毫不客气地看着伊津子。他想:我抓住了这个女人的弱点。他一直在观察伊津子的态度,从而加强了这种自信。
“来吧。”
植说。伊津子摇摇头。“不,我不去!”
旅馆的红灯映照着伊津子表情僵硬的脸。“来吧。”
“不,绝对不去!”
“来吧。别忘了我刚才的话,那可不是虚张声势,不是吓唬你呀!”
植强拉着伊津子的手,将她带进旅馆正门的树丛中。伊津子咬着嘴唇,只好跟着植走。
女招待员离开后,植锁上了门。伊津子脸色苍白地注视着他的动作。但与此同时,伊津子脸上的,表情也显示出某种决心。伊津子穿着大衣,坐在了窗边的椅子上。
植坐在她的对面。伊津子一面注视着他,一面说道:
“您不把女人当人,而是当成‘东西’处理。您虽然对西泽科长不把患者当人而是当成‘东西’处理表示愤慨,可是您的态度还不如西泽科长呢!”对植来说,这话是沉重的。但他轻蔑地一笑,答道:
“你全明白了吧?我本来就是那样的人。我好像什么时候说过,对患者热心,是因为我是临时医专出身。”
“不过,不要误解我呀!我可不是‘东西’。我不能忍受您像‘东西’那样处理呀!”
伊津子说道。她的声音镇静,使人感到其中含有令人可怕的意思。
“你要怎么样?还像前几天夜里那样拧开煤气开关杀死我吗?可真遗憾哪,我还活着!”
伊津子吃了一惊。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她那黑曜岩般的双眸犹如冻结一般大大睁开。植等待着伊津子的回答。因为下面应当是伊津子说话了。“啊,说的多可怕!”
伊津子的话过于普通,满足不了植的期望。房间里寂静无声。惟有暖气吹送的声音,证明这个房间里存在一男一女。
这个城市的旅馆,连仇人一般互相敌视的男女也平静地容纳下来。
“你想打马虎眼也不行啊!我为什么让你检查水瓶里的水呢?你应该很清楚。其中加进了安眠药。我喝了它,就睡着了。之后是谁进来,拧开煤气开关,这你当然最清楚。”
“那么,您是说我要杀您喽。或者是您连我进入房间也看见了?”
“要是看见的话,就不用这么费事了。但你确实恨我,恨到想杀我的地步。”
“我明白了,是为了说那些话,把我带到这种地方来的吗?可是,即便像您所说的那样,真有人想杀您,那天夜里拧开煤气开关的也不是我呀!”伊津子说道,并摇摇头。
“那么,加纳君,你认真听我说说吧。不好意思得很,我知道自己几乎要被杀死时,非常害怕,害怕得要发疯。以前我一直假装胆子很大,好像谁都不怕似的。可是,人真是可怜哪!无论采取什么态度,也只有那个人对生命感到安全的时候,才能坚持他的态度。在自己的生命被当成猎取目标的现实面前,伪装之类的东西是没有什么用处的。这就跟杀人犯在绞首架前神智昏迷一样,魂飞魄散,害怕极了。特别是在99lib?不知道谁是犯人的场合。干脆说吧,我宁可希望你是那天夜里的犯人。你有杀我的理由,你要是犯人,我也能原谅!”
植的面部表情和语言都是认真的。伊津子第一次看见植这个样子。他既不是假装坏人样子的男人,也不是野兽一般的男人。但伊津子又摇了摇头。
“您的心情,我明白了。不过,不是我。我确实恨您,甚至于想杀您。可是,我只能说不是我干的。”
然而,不知为什么,伊津子避开了植的视线。这在植的心里形成一个黑色的疑团,并且逐渐扩展开了。
但植不是警察,伊津子否定的事情,他不能再说什么了。
植抱着胳膊,闭着眼睛。他根本无法判断伊津子究竟是不是犯人。
喝过加入安眠药的水是确实的,第二天透视水瓶里的水没有安眠药沉淀也是确实的。无论伊津子是否实际检查过,她的回答是正确的。
可是,犯人不会把可以作为证据的加入安眠药韵水瓶留在那里。这就是说,犯人在植进入值班室前,先放好了加入安眠药的水瓶,等到植喝完并且睡着时,又溜进来,替换成没有加入安眠药的水瓶,随后把煤气开关拧开了一点儿。
多么巧妙的手段哪!如果不被景子发现,植就会以“疏忽致死”的名义,采用滑稽的医院葬礼的方式,被烧成灰烬。
但是,这样推理也有疑点。犯人又有什么必要放置没有加入安眠药的水瓶呢?
假如将植喝过的加入安眠药的水瓶处理掉,不是更能够干净彻底地消灭证据吗?犯人留下水瓶的理由何在呢?
此外还有钥匙的问题。植进去之前,值班室是锁着的。这就是说,犯人先到勤杂工的房间里偷了钥匙,使完之后,又送回去了。
犯人为了拧开煤气开关,第二次溜进去时,使用的钥匙是从哪儿来的呢?值班医生一般不锁门。贵重物品大多存在办事处里。而且,办事处里有另一把相同的钥匙。所以,钥匙不成问题。
那么,犯人最初把加入安眠药的水瓶送到植的值班室,是在什么时候呢?一定是在祝贺会最热闹的时候。当时,勤杂工不在自己的房间里,所有的人都聚集在会场上。
不用害怕被谁发现。多么狡猾的家伙呀!“请让我回去吧。”
伊津子的声音使植吃了一惊,使他恢复了自我。伊津子拿起手提包,站起身来。植想站起来,却仍无力地坐在椅子上。
“大夫,我再说一遍,犯人不是我呀!”
伊津子拿起写字台上的钥匙,打开了门,走出了房间。
植不能老老实实地相信伊津子的话。不过,比伊津子更具有直接杀人动机的人还有西泽。由于植的存在,西泽作为医生有可能受到致命的打击。因此,比起伊津子和妙子来,西泽产生杀人动机的可能性更大。
不,妙子也许同样如此。这个难以被植这样年龄层次的人理解的垮掉的一代,很有可能因简单的动机而杀人。她和西泽一样令人深感怀疑。
植想找出那个犯人,但似乎很难达到目的。他能够做的,或许只有注意保卫自己。
植这天夜里又住在了旅馆里。他已经四天没有回公寓了。
阿倍野医院的早晨是和煽炭炉的团扇的声音一起到来的。虽然是冬天,可是一到早晨5点左右,患者陪住的家属们便聚集在炊事场,煽起了团扇。由于用水的顺序问题常常引起争吵,披头散发的女人们扭成一团的事情也屡见不鲜。烟尘弥漫到病房的走廊里,女人们哗啦哗啦的声音毫不客气地响遍病房。这与庶民居住区大杂院的“井台会议”没有什么区别。
三等病房是在一个大房间里用帐子隔成的若干小房间。床上放着家庭用具,家属也以看护患者的名义同住在一起。如果要住西成的小客店,一天要花100块钱的住宿费,但住在医院是免费的。而且,患者能够免费吃饭。患者和家属当然都不想离开医院了。
一到7点,食堂的送饭车便会哗啦哗啦地响着来到病房。饭菜装在铝制的饭盒里。患者和陪住者们聚集在病房门口,互相吵嚷着饭多啦,汤少啦。到了7点半,护士们揉着惺忪的眼睛在办公室里集合。一天的工作从此开始了。
在妇产科的办公室里,最早出现的是信子。护士们一看见信子遮住半个脸的白口罩,睡意就完全消失了。
即使是冬天,信子也丝毫不肯降低对办公室扫除的要求。护士们的手被冻得很疼,但也必须把办公室擦得一尘不染。信子站在走廊里,目不转睛地盯着护士们。这时的信子,仿佛将冬天早晨的凉气集于一身了。
看病规定从7点开始,但医生一般快到10点才来。
不,在医生到来之前,可以看到阿倍野医院特有的风景。那就是出去工作一天的患者及其陪住的家属们。患者出去工作是奇怪的;但在长期患者中,有很多是完全能够工作的。他们等早晨的体温测量一结束,便擅自溜出医院去工作。所谓工作,也不是什么正经的工作。无非是在棍棒头儿上装个磁石,沿着马路溜溜哒哒地收集铁屑啦;到赛车和赛马场去,从被遗弃了的空券中寻找中奖券啦;等等。他们住院前也从事这样的工作。
其中也有拄着拐杖出去的。他们的工作地点是弹球店。在阿倍野医院的患者之中,有几个是专业的,他们在医院吃饭,白天到弹球店去赚钱,拼命地增加积蓄。他们都是慢性病人,有神经痛、中风、脊髓结核等。不言而喻,他们都是享受医疗保险的患者。
医院方面也不是放任不管;但这与取缔卖淫妇同样困难,说他们也没用。
这天早晨,植在旅馆很早就醒了。他不得不在9点左右到医院去。
候诊室里已经来了很多患者。西泽即使是在自己的诊疗日,也只在10点过后到两点之间看病。其余的时间就必须由一个刚实习完的年轻医生和植两个负责看病。尽管如此,手术一般由西泽来做。这除了所谓不能听任植等去做的轻蔑以外,还因为需要尽量磨练技术的欲望。
今天不是科长诊疗日,所以植必须工作一整天。
拥挤在妇产科候诊室的患者,在阿倍野医院也是最肮脏的。疲惫不堪的、沾满一身接客行业污垢的中年女人,粗大的腿上让臭虫叮得红肿起来的卖淫妇,只有眼睛的活动证明还活着的干巴巴的老太婆,都是悲惨的、背负着女人罪孽的人。
植来到办公室,穿上白大褂,随即走进了诊疗室。一个坐在长椅子上,捂着下腹部,哦哦地呻吟着的十八九岁的女人站起来,闯进了诊疗室。
“疼,疼!大夫,快给看看吧!”
女人蹲在地上,哭了起来。鲜红的毛衣,染成金色的头发,手指甲和脚指甲染成红色,但正在剥落。这是一个圆脸盘、小眼睛、低鼻梁的女人。脸上因为泪水,显得湿淋淋、皱巴巴的。她显然是卖淫妇,观在一定很疼。
“还没轮到你吧?”
信子冷淡地俯视着她,说道。信子在这种场合往往表现出冷酷的态度,令人感到可怕。
“大夫,疼啊!快给看看吧!”女人不断地央求植。
“里面,还是外面?”“外面、里面都疼。”看来不是宫外孕。妇产科患者最需要紧急进行诊疗和手术的是宫外孕。若是其他情况,就不一定需要那样紧急处理。
“中岛君,叫第一号患者!”
信子不理这个女人,命令护士道。“等一等,先给这个患者看吧。”植说。
“为什么,大夫?这个患者是刚来的呀!还是得按顺序来嘛。痛苦,大家都是一样的。”信子说。
信子以前经常反对植的言行。那显然是因为倚仗着西泽科长的信赖。
西泽相信信子的技术。事实上,信子作为护士,她的技术是出类拔萃的,她是西泽的好助手。西泽在申斥植的时候,曾经若无其事地说出过这样的粗暴语言:信子这个护士长比植这个医生更有用。
因此,即使信子时常采取越出护士权限的行为,植也往往不得不忍耐下来。比如关于患者手术之后的处置问题等等,在没有西泽的指示时,信子当然应该和植商量,但她却擅自进行处置。
对此,植起初给以尖锐的批评,但最近却没有这样做。因为西泽在判断植和信子的意见分歧时,常常支持信子。
然而,以安井事件为契机,植断然反抗西泽。长期被压制着的对西泽的憎恶,如今爆发了。对倚仗西泽权威的信子,也是如此。
“护士长,对患者病情的紧急性进行判断,是医生的事。护士不应该说话!”
植说,命护士让患者躺在诊疗床上。“大夫喜欢袒护技女呀!”
是耳语般的声音,但却清楚地传入了植的耳朵里。幸而正在痛苦呻吟的患者似乎没有听到。
植的血涌到脸上。他握紧拳头,压制住了想把这个纤弱的女人赶到走廊上去的愤怒。“护士长,你再说一遍!”
植说。但信子没有回答,白口罩上的小眼睛闪者光亮,试图对植进行无言的反抗。
植觉得太不像话,回到了诊疗床前。一看诊疗床上女人的下身,植便皱起了眉头。他以前治疗过很多严重的职业病,但如此厉害的症状还是第一次看见。
大腿内侧根部和阴部被烧烂,而且那一带布满无数的小伤口,正在流血。
“怎么弄的,这是?”
“客人那家伙干的。我说不行,可他非要拿台灯照着看。我想躲开,他拿台灯压住不放,就烧伤了。”
“而且灯破了。”“是那样。”
女人说,随即呻吟哭泣起来。“这非得住院不可。”
一听这句话,女人马上停止哭泣,拼命央求不住院。你让这样的女人住院,她也不会住。情夫们不让住。
将近12点,上午的诊疗就要结束时,诊疗室里突然闯进来两三个男人。
诊疗床上躺着一个下半身赤裸的患者。植本能地站在患者的前面,把她挡住了。进来的男人是安井和他的伙伴。
“哎呀,我来的不是时候!是植大夫吗?太对不起了!”
安井夸张地鞠了一躬,对伙伴们使使眼色,便飞快地撤出去了。这一瞬间发生的事,正可以用“来去如风”来形容。
这使植不能不感到,安井对西泽的强迫越来越变成真格的了。
中午休息,植走进了久违的值班室。虽然照射着正午的阳光,但值班室里却是阴森森的,杀风景的。那是因为屋里蒙上一层薄薄的灰尖,浮现在阳光中。从前天植走后,这个值班室仿佛还没有人住过。
植最近不想在医院值班。他想请以前代他值过班的外科的秋永和妇产科刚实习完的津田暂时代替。
的确,既然想杀害植的人就在院里,值班当然是危险的。
煤气炉蒙上一层薄薄的灰尘,似乎忘却了前几夜发生的事似的被扔在那里。植坐在床上,吸着香烟。烟雾在安静的屋里轻轻升起,映在阳光中,随即消失了。植想:那一夜,不知是谁站在他的枕边。
植叼着香烟,无意中把房间环视了一遍。突然,植脸色大变,并站起身来。
这个房间的隔壁是科长用的值班室。为什么以前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呢?
那天夜里的值班护士是绫子。植到办公室去找绫子。办公室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煤气炉上的消毒器发出细微的声音。
看看地下食堂,也没有人。原来几个护士正在院子里.99lib?打排球,这个院子三面被病房包围起来,不见阳光。
绫子也在其中。绫子每次跳起来,她的胸部便会隆起,几乎要把白衣撑裂,从翻起来的白衣下摆里露出年轻的、肥胖的、充满活力的腿,映入植的眼帘。
植靠着窗户框子,欣赏着阿倍野医院护士们的青春美。她们日日夜夜以充满贫民街味道的患者为对手,在消毒药的包围中工作着。不知她们是由于什么原因到这个医院来的,但大概不会有每天快快乐乐生活和工作的人。其中有像妙子那样的护士,也是理所当然的。
植把绫子当做与妙子分手后的继任者。为此,从两个月前起,就在工作时间给她送巧克力,送电影票,以便使之就范。凭着渔色家的直觉,对绫子的进攻似乎会成功。
打完排球后,植从窗口向绫子招手。绫子跑了过来。绫子年轻的身体发散出来的熏人的汗味,直扑植的鼻子。
“大场君,祝贺会那天夜里是你值班吧?”“啊啊,是我值班。”
“我们科长在医院好像呆到很晚。他没住在医院里吗?你不记得吗?”
绫子的圆眼睛滴溜溜地转着,说道:
“科长住下啦。他喝得醉醺醺的……您不知道吧?是护士长、我、还有冈君,把醉醺醺的科长送到值班室的呀,就是您隔壁的房间。”
正如所预料的那样,西泽那一夜住在了植隔壁的值班室。
当天晚上,植往医院打电话,找绫子。
“不过,大夫,跟您一块儿走,让医院的人看见的话,要恨我的呀。”
“让人恨不好吗?如果有恨你的家伙,你就跟她说,你碰钉子了吧。不过,现在没有那样的人吧。”
“说谎,您说谎哪!”
绫子说,但声音似乎是欢快的。
绫子身穿藏青大衣,那是护士培训所时代的旧衣服。
绫子如果穿上新大衣,再精心化妆一下,大概会成为引人注目的女人。
吃过饭后,植把绫子带到了宗右卫门街的富士卡巴列酒馆。绫子似乎是第一次来,东张西望地看着周围。两人坐在节目表演旁边的情侣席上。服务员拿来了啤酒。
“你喝吧!前几天祝贺会时,拜见了你的本事。”
“您瞎说,我没喝多少。”
绫子坐不安稳,把啤酒杯子举到嘴边。她似乎被过于宽阔的大厅、超过千人的女人以及豪华的布置压倒了,像农村姑娘那样,东张西望地看着狂舞的人们。白毛线的圆领毛衣,红裙子,这的确是与这个卡巴列酒馆不相称的服装。
然而,这样的女人,明天就会换上袒胸露臂的晚会服,在脂粉弥漫的客席让男人搂着。现在阿倍野医院的护士,就有两三个那样的实例。
植开着玩笑,用温柔的谈话使绫子的情绪与这里的气氛融合起来。植两三次把手搭在她的肩上,都被她甩开了;但跳过一个舞之后,啤酒的醉意便使她的面颊红起来,不知不觉地就把沉重的身体托付给植的胳膊了。
“祝贺会那天夜里,西泽科长那家伙好像住在医院里了。那天夜里不是科长值班?当然不是。是我值班嘛!”
“科长醉得一塌糊涂哇!我和护士长和冈君,把他送到了值班室。沉极了!而且呀,护士长被科长臭骂了一顿,您知道吗?”
“不知道啊,说说看吧。”
植说。他异常紧张。西泽斥责信子,这是非同小可的事。
绫子说了以下的情况:
当植在街上徘徊时,西泽来到了办公室。西泽很少到这里来。他说没有喝够,就在办公室旁边的小屋里喝酒。
当时在办公室里的有信子、绫子,还有冈护士。西泽喝醉了,脸变成了红黑色。他还说了一些以前没有说过的下流笑话,引得众人发笑。
西泽一直像神一样受到信子尊敬,他的这种醉态使信子感到非常困惑。
“科长,您休息一下怎么样?这么喝对身体是有害的。”
信子要把西泽送到值班室去。但西泽甩开了信子的手。
“喂,老太婆,装模作样的老姑娘!你这样的女人才应该听听我的色情说教,变得妖艳一点!你本来太干巴巴啦,哈哈!”
信子的脸色变得苍白了。绫子和冈都大吃一惊地望着西泽和信子。但信子好像忍耐住了。信子低着头说道:
“科长,您喝醉了。”
“对,我是喝醉了。可我能不喝醉吗?这个蝼蚁之辈,竟敢顶撞我?无能的蝼蚁之辈!我在大学医院工作的话……”
西泽说着说着,突然停住了。然后很快变成惺忪的眼神,又开始说信子的坏话。这次是关于信子的工作的。
“护士长,你的确了不起。但对于我,你太爱管闲事。我是科长。怎么处理患者好,我最清楚。你最好照我说的去做!”
信子抬起头来,用悲哀的眼神看着西泽。“科长,我是爱管闲事吗……”
“你那么问就是爱管闲事!”
西泽的话没有什么明确的意思。绫子只能认为,科长责备护士长是为了什么事情。
绫子和冈觉得在屋里呆不下去,打算出去。西泽醉得难受,眼睛还很尖。西泽不让两人出去。他斥责两人逃走,还要让她们喝酒。
之后不久,西泽便喝得烂醉,躺下了。
“我和护士长,还有冈君,像抱着似的把他送到了值班室。我们送的时候,他老实极了。”
“抱着的时候,他睡着了吗?”
“哦,是那样。科长的样子倍儿难看!”
绫子突然换成了俗话,同时压低了声音。卡巴列的气氛似乎使绫子的心情变得轻松了。
“护士长一边送,一边哭。虽然听不见声音,可的确是在流泪哪!我总觉得奇怪,确实挺奇怪呀!”
植搂着绫子,眼光停在大厅的一点上。他既听不见狂乱的音乐,也听不见女人的娇声。绫子的话,使那天夜里办公室的光景清清楚楚地展现在植的眼前。
西泽所说的“蝼蚁之辈”,肯定指的是植。西泽对植的憎恶,通过这个词语,像烈火一样喷发了出来。
从绫子的话来推断,西泽的醉酒好像是真的。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也是醉得很厉害。西泽平常一贯注意保持自己的尊严,认为那是医生的金色外衣;如果不是大醉,是不会让人看见这种丑态的。而且,在西泽和信子之间,也不存在西泽非骂信子不可的原因。
西泽究竟为什么要侮辱信子呢?是因为醉得难受吗?事实上,冈和绫子,甚至信子,大概都是那样想的吧。
但植的看法却有所不同。西泽是想让绫子她们知道自己醉了。
为什么呢?那是为了使自己的值班正当化,使第三者看见自己就那样原封不动地在值班室里睡着了。
要杀我,拧开煤气开关的家伙,还是西泽。根本不会是西泽之外的人。于是即使在这个华丽的席位上,西泽那在厚嘴唇上蓄着科尔曼胡,高傲地耸着肩膀的形象,也能够清楚地浮现在植的脑海里。
“呸!看我怎么样。”植呻吟似的嘟嚷着。“大夫,怎么啦?脸色那么难看。”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便走出了富士卡巴列。
宗右卫门街上的灯光更亮了。《铃儿响丁当》的音乐使人们的心情快活起来。年轻人喝得大醉,在狭窄的道路上踉踉跄跄,精心打扮的女人们发出爽朗的笑声。在十字路口,冷得缩着肩膀的男人们,正在分送伴行女郎的小册子。
植搂着绫子横穿摒筋,朝双井方向走去。
刚要穿小巷时,绫子用力叉开双腿,站住了。“大夫,到哪儿去?”
失身前女人的说法,都是一样的。小巷的中间有旅馆的霓虹灯在闪烁,显示出“六九”字样,这是地地道道的大阪式的名字。
“药房的加纳大夫要责备我,而且对妙君也不好。”
绫子用僵硬的声音说。植露出奇怪的表情,对照着看旅馆的霓虹灯和绫子的脸。他刚才无意识地走到了这个小巷。他的脚确实是朝着旅馆的方向走的。
植虽然一直搂着绫子有弹力.99lib?的身体,可是却忘记了绫子在身旁。他今晚不过是按照以前的习惯,朝着旅馆的方向走去。“那就回去吧。”植毫不迟疑地改变了身体的方向。这连他自己也感到意外。走到旅馆的旁边又走回去,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的确,自从煤气 4e2d." >中毒事件以来,植的内部似乎正在发生着某种微妙的变化。
当晚,植回到了久违的上六的公寓。一楼是一个小面馆,植租的是二楼的小房间。
这是一间杀风景的屋子。说到书,只有零乱不堪的医学书和周刊杂志。
植脱掉大衣,盘腿坐在小书桌前。随又叼起香烟,仰面躺在了铺席上。
现在已经肯定犯人是西泽。西泽就在隔一堵墙的房间。但是,植却没有力量以此为证据,让西泽招认。
不过,安井对西泽的压迫正在逼近,西泽很有可能采取第二手段。在这种场合,植应该做的似乎只有两个:一是在院内小心谨慎,二是积极地打击西泽。
那么,怎样打击呢?那就是揭露西泽的错误,让他在阿倍野医院呆不下去。根据情况,也可以明确地以安井为同伙。到什么时候都采取暖昧的态度,只能越来越加强西泽的杀意。
以前,植是凭着对死去的安井光子的同情态度反抗西泽的;但现在,支配植的情绪的,就只有对西泽的强烈憎恶了。
第四章 隐花植物的眼睛
这天早晨的寒冷是多年不见的。在阿倍野医院正门的台阶上,有一个流浪者冻死了。这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身穿破破烂烂的劳动服,脚穿木屐。
阿倍野医院的勤杂工被人敲了起来,形式地进行过尸体检查,死者便被放进太平间里了。这一天又是西泽科长的诊疗日。
植查房之前也在诊疗室里,几乎没有和西泽说话。
西泽也无视植的存在。两人的视线无意中碰在一起时,便散发出充满敌意的火花。
这时走进来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身上穿的是旧化纤和服。眼梢的细皱纹上还残留着脂粉的痕迹。皮肤粗糙,手上青筋暴起,令人恐怖。一看便知是疲惫不堪的小酒馆的女人。
护士让她躺在诊疗床上,西泽连帐子也不拉,就在女人张开的两条大腿之间蹲着观察起来。女人的大腿很细,静脉露出,夹在西泽红黑面庞的两侧。
“这是子宫肌瘤,太大啦,必须马上做手术!”西泽用又大又粗的声音说,他总是用这种语调对患者说话。
女人从诊疗床上下来,有些担心地问道:“摘掉子宫的话,会怎么样?”
“没什么不好,就是能保住命呗!”
“可是,要是摘掉的话……”
“摘掉它,对那事也没什么妨碍。”
年轻的护士脸上浮起轻蔑的笑容,听着两人的对话。信子也以暗含轻蔑的、冷淡的视线望着那个女人。
“真的吗?”
女人安心似的说,随后又问道:
“虽然这样,可是身体像男的……”
“稍微有点儿也没关系,要是能那个的话。”
西泽的态度总是如此。植对患者受到这样的侮辱仍然平心静气,感到不可思议。而且,西泽诊疗日的患者比植的诊疗日多得多。
结果,贫穷的患者就误以为傲慢的医生是了不起的医生。
“科长,这个患者担心的是,身体像男人的话,生活不就难以维持了吗?”
植说道。他本想沉默不语,但却未能压住怒火。
“是嘛?植君,你是说这位患者用身体做买卖吗?”
西泽说。植后悔自己说了无聊的话。这时,女人却用尖锐的声音骂起植来了。
“你说什么哪!甭说那些奇奇怪怪的话!”
无论西泽说什么,这个女人都回答“是是”,一直在忍受着屈辱。所以,她那屈辱的怒火便转移了方向,对准了植。
纵令出于善意,似乎仍然不应该说这样的话。女人骂完以后,突然又变成了可怜的样子。“大夫,住院的事嘛,我再想想可以吗?”“可以吧。可是不住院,就要没命啦!”女人的肩膀发抖,悄然走了出去。
“下一个。”
西泽说。信子把病历交给护士,护士看着病历叫了患者的名字。
“等等!等等!”
这是男人粗鲁的声音。三个男人一拥而入。原来是安井和他的伙伴。
安井身穿粗大条纹的粗毛线衣。另外两个人都歪戴着浅色呢子礼帽,和电影上的流氓一模一样。其中那个身体壮实的矮个子,脸上有刀伤。从伤口的颜色和膨起的肉来看,还是新伤。另外一个人很年轻,脸上仍残留着少年的影子。
他们的眼神异常,犹如狂犬一般。这是前几天见过的那些人。
西泽刚要站起来,三个人便包围上来。“干什么?这里不是你们来的地方!”信子想插进去,那个壮实的男人抓住了她的肩膀。信子脸色苍白地惊叫起来,白口罩上面的眼睛由于厌恶和恐怖而往上吊着“叫警察!”信子叫道。“护士长,等一下。”
西泽说道。他的脸上渗出了冷汗。如果是在平时,植一定会把安井赶出去。但现在植没有动。诊疗室里没有患者。植想看看西泽如何应付。
“喂,大夫,杀人的大夫!光子死了,你怎么处理?”
“安井君,你强迫我也没用。我没有过错。”
植看不见西泽的脸。但,他的声音意外地沉着。
“你罗索什么!我们不是来听你辩解的。你这个杀人犯!”
安井叫嚷道。那个年轻的也怒吼起来:“干吧,大哥!”植能看见西泽的腿,那腿在微微地颤抖。“给他一下子!”
安井又叫嚷道。
候诊室的患者们向诊疗室的门口蜂拥而来。护士和信子都吓得脸色苍白,从远处眺望着。信子用右手捂着刚才被那个男人抓过的肩膀。
因为患者们要拥进诊疗室,所以植不得不站了起来。
“安井君,这儿是医院。在这种地方不能乱来。”
“怎么,你……”年轻的男人说。“健,别激动。这位大夫是咱们的伙伴。”
安井说。安井那野兽一般的脸上浮现出阴险的笑容,并向植致意。
“大夫,太打搅了!西泽这小子,太小看人了,所以特地来向他‘致意’!”
“这儿是女诊疗室。乱来就要叫警察啦。”
“您开玩笑吧,大夫。害怕叫警察的,不是这个杀人的西泽大夫吗?”
然而,西泽一直沉默不语,无论别人说他什么。对于这个傲慢的医生来说,这是令人难以相信的忍耐心。他不仅是因为恐怖而沉默。既然植在旁边,西泽就不能说话。
西泽现在也必然非常恨植,甚至想杀他。
安井他们大叫大嚷一阵之后,立即撤走了。正因为他们是有组织的流氓集团,所以精通威逼对手的方法。
安井走后,西泽便粗暴地站起来,走出了诊疗室。恐怕今天不会再回到这里来了。信子也随着西泽走了出去。
“你继续看病。”
植听见西泽对信子说。
植坐在了西泽坐过的转椅上,并对脸色仍然苍白而且不住哆嗦的护士说道:
“下一个。”
下午,门诊患者的诊疗结束后,植便给住院患者查房。西泽一直关在科长室里,一次也没有出来。大概是在考虑怎样作战吧?
植一个病房一个病房仔细地给患者诊疗。虽说是妇产科,其实大部分是妇科。摆在植面前的,是千姿百态的女人的下身。与大医院不同,阿倍野医院的患者根本没有有教养的女人。在患者和植之间,只是以下身病症为媒体的医生对患者的关系。女人们用上流妇女所不齿的俗语询问病情,并且希望从植那里获得学院式的性知识。
植只有与患者面对面时,才能去掉杂念。现在的人都需要某种逃避场所。植的逃避场所是与患者面对面。即使在拥抱着女人时也不能被充满的对命运的空虚感,惟独这时才能忘掉。
但是,煤气中毒事件以后,植陷入了不安状态,连这个逃避场所也被动摇了。
查完病房后,植想进二楼走廊尽头的厕所,但又不知不觉地退了出来,并将身体隐藏起来。因为他发现信子正在厕所里开着水龙头洗手,而且信子从厕所的玻璃窗里向外凝神眺望的侧脸颇为异常。信子的小眼睛睁得很大,几乎要裂开,放射出从未见过的热烈光辉。植对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信子正在看什么呢?
植脚步轻轻地走过信子所在的厕所前,进入了左手的盥洗室。幸而没有人。植从盥洗室的前面向外眺望,越过狭窄的、阴暗的院子,看见了西病房。
植的眼睛扫视了一个一个房间,将目光固定在其中一个房间里了。
一个上半身和胳膊都缠着绷带的男人坐在床上。他是暴力团的成员,前几天因流氓内部纠纷而身负重伤。一个年轻的女人蹲在男人面前,不断地摇着脑袋。虽然天气很冷,男人的下半身却是赤裸的。植的全身仿佛被火筷子刺着那样又热又疼。植被牢牢地吸引住了,气喘吁吁地眺望着,直到两人的事情结束。信子所看的也是这个情景。植走出盥洗室时,信子也从厕所里出来了。信子的脸色异常苍白。刚才充满热情的眼睛不见了,如今的眼睛是凹陷的、缺乏生气的。脸上显得疲惫不堪,仿佛情事刚刚结束一般。
“大夫,您允许那些浑蛋的乱瀑行为吗?”
信子用尖锐的声音问道。直到发现她所说的不是刚才看见的事情,而是上午诊疗室发生的事情为止,植一直呆呆地站着。
虽然祝贺会那天夜里受到了西泽科长的侮辱,流出了眼泪,可是她对西泽的崇拜似乎没有改变。“我并没有允许呀。所以才从诊疗室把他们赶了出去嘛。不过,那可不是把科长的错误正当化。”“您是共产主义藏书网者吗?”
“我……说哪里话。”
“不过,您总是卖淫妇和流浪者的伙伴哪!”
植觉得无聊,不想回答。他忽然想嘲弄一下信子。
“护士长,你为什么不结婚。”“那个问题,没有必要回答。”“多可惜呀130岁,干那事正当年哪!”
“哎呀,别说脏话!”
信子回身顺着走廊走去。她的后影好像一张白色的纸片被风吹着在路上翻滚。当翻起白衣时,便飘散出一股浓烈的煤酚味。
植偶然想起一个问题:信子的异性关系是怎样的呢?
几年前,信子曾经喜欢过一个患者。那是一个白净、老实的大学生。
当时信子是内科护士主任。那个大学生因呼吸器官疾病住院,将信子当成姐姐一般爱慕。信子又给那个大学生洗不该洗的东西,又给他在医院伙食以外加菜,如同母亲或情人那样照顾得无微不至。一般人都认为,信子肯定是爱那个大学生。但奇怪的是,没有人相信信子和那个大学生发生了关系。其中似乎有信子作为女人的悲剧。
大学生出院以后,一次也没有来看过信子。信子迷恋读书,是那以后的事。
植走进了厕所。刚才那间病房里的女人不见了。高大的白杨树的细枝在风中摇摆。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些树枝。信子知道,西泽由于植的关系,正处在危机之中。信子讨厌的是植,崇拜的是西泽。
为了拯救西泽,信子要把我……不会吧!植嘲笑自己产生了这些想法。如果连信子都怀疑,那么院里的大部分人都是可疑者。
作为因医生马虎而妻子被杀的丈夫,安井本来可以向国家机关提出诉讼,要求西泽支付赔偿费。但是,安井生活在暗处,不可能那样做。所以,安井只好连日来到医院,进行令人难以忍受的捣乱。
他带着两三个流氓,坐在候诊室里,叫嚷道:“西泽是杀人犯!这个医院的医生是杀人犯!”有时还像以前那样闯进诊疗室,逼迫西泽。
因为是妇产科,所以患者都是女的。而且往往以见不得人的姿态躺在诊疗床上。
然而,西泽既然得不到植的证词,就不能向警察起诉安井。这是西泽的悲剧。
在这种情况下,西泽一点儿也不向安井示弱。“安井君,你怎么强迫我也没用。我没有过失。我只是考虑到你的夫人死了,心里难过,才没有向警察起诉。不过,你如果还乱来,我就不能沉默,要请警察来干涉了。”
“哼,起诉就起诉吧,不是让警察来分清是非吗?”
但两人都害怕那样做。西泽和安井最大限度地互相敌视着。这个矛盾将以某种形式爆发,其日期好像很近了。
安井到诊疗室来捣乱时,是植把他赶出去的。安井对植越发谦恭了。狡猾的安井似乎很清楚,对于自己来说,植是非常重要的人物。
安井一看见植,便毕恭毕敬地行礼,嘴里说着“总是麻烦您”啦,“一想起光子的事,连钱什么的都不想要了,就想杀死那个家伙”啦,同时眼睛向上瞟着,探询植的意思。
植若在诊疗室,安井便立刻出去。院内渐渐因这个事件而骚动起来。植只有抓住这个机会,向院内的工作人员宣传西泽的不人道行为。这个事件一旦公开,那就不只是一个西泽,阿倍野医院都要受到社会的指责。所以,植的主要意图是要发动驱逐西泽的运动。
然而,他的计划完全落空了。支持他的意见并谴责西泽的,都是医生以外的职员,比如办事员啦,X光技师啦,等等。
除了外科的秋永之外,所有的医生都对不给西泽提供有利证词的植施以白眼。
而且,即使以植的理解者而自信的秋永,也不99lib?表示积极的赞成。
“植大夫,你的心情我很理解。不过,据我看来,多数人的态度是对你不利的。为什么呢?因为西泽科长无论如何也是阿倍野医院的一块招牌呀!在我们的领域里:他是有权威的医生啊。我们医生本来就害怕权威嘛。你不会占上风。我想你还是忍气吞声、偃旗息鼓的好哇!”
从秋永的话里,可以清楚地看出医生们的心情。植由在院内走来走去碰见的医生的视线,也看出了这一点。
在阿倍野医院,植不大与其他医生交往;但见面时,总是会打打招呼的。可是最近,一见面,他们就赶快把视线移开了。
这一夜,植留在医院,敲响了很久没有造访的药房的门。伊津子正在值班。
从那天在旅馆分手后,植没有和伊津子谈过话。
“哪位?”
伊津子问道。植立即走了进去。伊津子从椅子上站起来。她身上穿的是藏青地碎白花的毛织和服,这是很少见的。在医院值班却穿了这样的衣服,这使植觉得有些意外。不过虽说是值班,药剂师却几乎没有什么工作。
伊津子穿和服似乎更有风度,具有西服难以显示出来的沉静气氛。植想起了妙子曾经说过的话:“我喜欢加纳大夫,因为她待人亲切。”
“大夫,我不欢迎,请您出去吧。”
伊津子说。今晚桌子上摆的不是推理小说和威士忌,而是正在编织的毛衣。那是一件男人的毛衣。植的脑海里清楚地浮现出身穿这件毛衣,躺在床上的伊津子的丈夫。
“我不打搅你。能不能听我说说?”
植说着,把手插在口袋里,在室内急促地走起来。他的脚步声在狭窄的室内响着。伊津子沉默地拿起了编织物。
植在伊津子身旁站住了。
“加纳君,前几天我做得太不对了,请原谅!要杀我,拧开煤气炉开关的家伙,仍然是西泽!”“您怎么知道的?”
“那家伙在祝贺会那天晚上,住在了我的隔壁。那是早就安排好的。我也怀疑过喜欢你的斋贺。但,斋贺君在办事处整夜打麻将。他没有离开过。这是秋永告诉我的。斋贺去过两回厕所,可也不是一个人去的。而且,从十二点到两点之间没有离开麻将桌。所以,除了西泽,没有别人。”
植说完,又在室内急促地走了起来。不知为什么,伊津子叹了一口气。
“您是不是有点儿神经衰弱?”“你怀疑我差一点儿被杀吗?”植一面说,一面看伊津子手的动作。
“穿和服真漂亮啊!这是你丈夫的毛衣吧?”“有点儿感冒。”
伊津子说道,然后又小声加上一个“我”字。“喂,加纳君,我想把西泽赶出去。”
“我知道,您到处去说科长的坏话。不过呀,假使科长真想杀害您的话,我认为您应该辞职,离开这个医院。”
“辞职?我辞职?没道理!那不是逃跑吗?”
“那样不好吗?我认为不在疯子旁边冒风险,也是明智的方法啊!您不要误解,我是担心您的事才说的。”
“那我很感谢。我不在的话,你的身边就少了一个疯子吧。”
“请不要说那种怪话。”伊津子说道。
“是怪话吗?不过呀,我是固执的。不,还不是一般所谓的固执。我是微不足道的人;但虽微不足道,却有一个坚定的信念。那就是不想向西泽之类的人屈服。那家伙是这个社会允许存在的不合理的象征啊!我的命运,以前一直输给他,但这回不会输。”
“可是大夫,您近来的样子正适合用‘挣扎’一词来表现。好像让波涛卷走,就要沉没似的。”伊津子的话刺中了植的心。植自己知道自己的样子。伊津子的话,的确是第三者观察植所得出的结论。
在诊疗部会议上,植受到了所有医务人员的攻击。药剂师伊津子、斋贺也出席了。科长没有参加。
植观察周围医务人员的脸色发现,在这个会上,自己是一个被告。
“让一帮微不足道的流氓搅乱了我们神圣的工作场所,我们不能沉默。应当尽快采取什么对策!”放射线科副科长江崎叼着烟斗说。江崎白净的脸上戴着一副无边眼镜。他用视线向所有的人员征求同意,只是避开了植,“植君,你要让西泽科长为难的心情,我们也不是不了解。不过,作为医生同事,不是仍然应该保护伙伴吗?”
桥本副科长说。
“科长可不能说是伙伴哪!”外科的秋永反驳桥本道。“也许不是伙伴。不过,都是知识分子,都在从事着神圣的职业,也可以认为是伙伴吧。你说不是伙伴的理由是什么?”
“如果在军队里,科长是军官,我可是士兵啊!”
秋永说。秋永也是医专出身,因酗酒而身败名裂。他和植怀着共同的情绪。
“但是,都是军队里的人。在这个意义上,不是伙伴吗?”
外科的三轮插嘴道。
“在这个场合,流氓是敌人哪!大敌当前,军队内部发生纷争,那就完了。应该一致对敌嘛!不是吗,秋永君?”
秋永露出奇妙的遗憾的笑容,沉默不语了。“植大夫为什么要支持人类渣滓似的安井呢?”内科的远藤采取了和信子同样的说法。她是惟一的一个女医生。
远藤戴着高度近视镜,为了养活两个孩子,在医院工作。她虽没有恶意,但却不能理解植的行动。
药剂师伊津子、佐佐木京子和斋贺都沉默不语,将视线落在桌子上。
不知为什么,药剂师面对医生总感到自卑,所以在诊疗部会议上往往不怎么说话。
“植君,今天你不是要推心置腹地谈谈吗?我们也并不是要把你的想法全都否定。我们是想站在你的立场,找出最好的解决办法呀!”
外科的三轮用爽快的语调说道。植抬起了头,一个一个地看着在座的人们,但众人都避免和他的视线碰在一起。只有伊津子的视线和他的视线完全合在一起了。伊津子的眼睛里闪现着热情。
植觉得,伊津子的视线似乎是在鼓励他。
植用很低的声音详细地说明了事情的经过。他心想必须保持平静,但说着说着便不知不觉地激昂起来。
“这显然是西泽科长的疏忽。不,与其说是疏忽,不如说是由于重大过失所造成的杀人罪呀!不单是作为一个医生,就是作为一个人,科长的行为也不能原谅!何况要为科长提供有利的证词呢……”
从理论上说,植的话应当感动所有在座的人。但是,它留给大家的似乎不是感动,而是困惑。“植大夫,何必那么钻牛角尖呢?连我们也会有失败的时候,而且不管怎样是对待病人的问题,所以那是工作。无论什么人也不可能一辈子不犯错误,把工作全都干好吧……”
江崎用手按着无边眼镜说道。
“正因为对待病人是工作,所以不是才应该深入考虑吗?”
植低声说道。但他对医生们不怎么反感。因为从坐在这里开始,植便了解了他们的心情。
“植君,大家不都是医生,不都是同事吗?我们是一个共同利益体嘛。你所说的,我完全理解,在座的人都理解。我想迸一步说的是,你是不是应该用更老成一点的眼光去看事物呢?”
三轮不容反驳似的说道。他毕业于大阪的医专,是柔道二段运动员,一贯心直口快。但就连三轮这样的人,也否定了植的行动。
为什么呢?那是因为人们所具有的、对阶级差别难以去掉的意识。
假使光子不是野妓之类的女人,假使安井不是流氓,他们会这样彻底地否定植吗?
当然,这种假设是滑稽可笑的。为什么呢?因为在那种场合,西泽的疏忽就不可能出现了。
这使植想起了自己参军时的一个场面。植以后应当是医官,但起初以新兵的身份被编入了一般内务班。
参军第一周有身体检查。从内务班到距离二十米左右的检查室,新兵们是用俗话所说的“光着隂敬”走去的。在检查室内部,不用说也是那个样子。一个干部候补生出身的见习士官站在军医的旁边。军医是一个以吹毛求疵著称的男人。
新兵们一个一个自报姓名,直立不动地站在军医的面前。先进行胸部的扣诊和听诊,然后是M检查。M检查的目的是看看有没有不好的病,有没有阴虱。
军医用镊子检查新兵的阴部。发现有病的人,便用难听的语言辱骂。即使什么病也没有的人,也会成为嘲弄的对象,说什么大的,小的,弯的,等等。
对于出自医生之口的那些侮辱人的语言,植从心里感到愤怒。
轮到植的时候,他报告了级别姓名:“陆军二等兵,植秀人。”
军医旁边的见习士官对军医说道:“植二等兵是见习医官。”
这似乎是见习士官对军医的阿谀。“啊。”
军医说着,拍了拍一动不动的植的肩膀。“这虽然是平凡的工作,拼命干吧!”
军医仔细地检查了植的胸部,但没有做阴部检查。
只有面对植时,军医的眼睛才是人的眼睛。不,是属于同一阶级伙伴的意识。
在其他新兵面前,只有自己受到特别的待遇,这使植感到难为情。但不能否认,也有得意的喜悦。人归根到底是由那种东西联系起来的。
然而,当时与现在的情况不同。植以诧异的眼光望着同事们。
“我认为诸位所说的是理所当然的。我也不能断言,如果科长接受我的忠告,那个患者就绝对死不了。也许正像科长所说的那样,是特异体质的问题。所以,如果只是对西泽科长的非人行为感到愤怒的话,到了一定程度,我也会适可而止吧。但是,自从出现另外一个事件之后,我就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西泽科长了。这是我和西泽科长个人的问题。”
“那到底是什么事件?”桥本副科长问。
“现在不能说。”植答道。
不快的气氛笼罩了整个会场。
药剂师斋贺沉默而急促地吸了好几支香烟,下定决心似的说道:
“植大夫以一个‘人’的身份谈了自己的看法。但在这个事件上,我难以理解的是,为什么您要强调人的立场呢?从您平日的行为来看,总觉得有些矛盾似的……”
“你是攻击我的私生活吗?”
植问道,声音似乎有些颤抖。对斋贺从未产生过的强烈愤怒,此时愤然地涌上来了。不,这不仅是对斋贺个人的愤怒,也是对使他说出这种话的医院全体人员看法的愤怒。
“我不是个人攻击,而是难以理解。”
斋贺的脸盘是圆的,气色也很好。他的话乍一听慢慢吞吞的,但却像蛇的舌头那样轻轻颤动,充满对植的憎恶。植仿佛是要抗击众人的压迫,把两只胳膊放在桌子上,耸起了肩膀。
“斋贺君,你提的是孩子式的问题。人这个东西,并不是只有靠一个方面生活的呀!人到了三十多岁,身上就会有种种污垢。如果去掉那些污垢,连内部也腐烂了的话,这个人就完了。的确像你说的那样,在别人看来,我是满身污垢的。可是呀,最关重要的内部就像刚从海里捞上来的鱼一样,是鲜活的。比起外表穿着华丽的服装,内部却腐烂变质的家伙来,我觉得自己要正经得多呢!”
“哎呀,我不太明白您所说的意思。”斋贺扫兴地答道。
“这么简单的问题都不明白,那就别做人吧!”“您说什么……”
斋贺受到侮辱,瞪起了眼睛。
“那么,您侮辱有丈夫的女性,这就是人的污垢吧,还吹牛吗?”
伊津子一直低着头。听了这句话,她的脸色微微地红起来。她严厉地看着斋贺问道:
“斋贺大夫,你说的有丈夫的女性是谁?”
伊津子的声音非常尖锐,使众人吃了一惊。斋贺显出很狼狈的样子。
“不,我并不是说加纳大夫的事。”
“那我就放心了。我可没有受到植大夫的侮辱哇!”
伊津子也许是为了保护自己而说的。但,伊津子的话使众人都哑口无言了。同时,它也使植的情绪冷静了下来。
“喂,我们不要涉及植君的私生活吧。”三轮劝解似的说。
当天傍晚,植在药房前碰见了伊津子。“方才的事,非常感谢!”
植表示谢意。
“您感谢我,可没道理呀!我是为自己说的。”伊津子答道,然后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微笑起来。
“对了,我这儿有对您身体有用的好药。”
伊津子说着,从工作服口袋里掏出一个药包,递给了植。
“什么药?”
“吃一吃就知道了。”
伊津子微笑着,走进了药房。
植一面把药装进口袋里,一面心想:到底是什么药呢?他一回到办公室,就把药包打开来看。用肉眼看,是结晶体的白色粉末,不知道是什么药。他目不转睛地仔细观察,忽然脊背上感到一股寒意。
浮起谜一般微笑的伊津子的眼睛,忽然从植的脑海里闪过。植想:莫非是毒药?怎么能断言不是毒药呢?植还不能确信,拧煤气开关的不是伊津子。到底伊津子为什么要给我这种药呢?是嘲弄我吗?植把药重新包好,又装进了口袋。
不得不不断地怀疑周围的人,这也是很苦恼的事。植的脸上显出很郁闷的样子。
院长林国晴的家,在阿倍野万代池的旁边。万代池是很有名的,正中有祭蛇的神社。与帝冢山并列,这一带是高级住宅街。
植被让到二楼面向万代池的客厅。水池里映照出家家户户的灯火。
林国晴的白发和温和表情,很像财界出身的外务大臣。那位外务大臣在花街柳巷的女人中很有人缘,林国晴也受到医院里女性的好评。其理由很简单,即院长不大发怒。
对突然来访的植,林也以一贯的温和.99lib.表情来迎接。
植进阿倍野医院工作,是他所代诊的妇科医院医生的介绍。那个医生和林都是基督教徒。
“由于这些原因,我现在受到总攻击。院长怎么考虑这个事件呢?”
植说道。林无论如何是基督教徒,在院内成为惟一一个理解植的人,也并不奇怪。
“这是个麻烦的问题。”
林说道。他端起红茶,送到嘴边,表情依然是温和的。
“您是说……”
“哪个是善,哪个是恶,这个问题非得深入考虑考虑不可。”
“啊……”
植答道,但他不太清楚院长这番话的意思。
“说起来嘛,就是西泽君的行为和那个无赖汉的行为,哪个违反神的意志的问题。”
“那不显然是西泽科长吗?因为他夺走了一个人的生命……”
林没有回答,开始喝红茶。植也喝起来。他的口很渴,将茶一饮而尽。
“植君,我观察事情的习惯是,比起表现在外面的结果来,更加注意考察造成这种结果的人的心地。”
“西泽科长的心地是不能原谅的。由于死去的安井光子是微不足道的人,西泽科长就放弃了作为医生应当采取的手段。根据患者的身份决定自己的态度,这是最卑劣的。我不是基督教徒,但神最生气的不就是这种卑劣的行为吗?”
植说道。他的心里越来越焦躁。他想:这也许是没有吸烟的缘故。于是,他叼上香烟,点着了火,使劲地吸起来。
“神对什么最生气,这个问题不能轻易确定。明白地说,由于职责的关系,现在的事态也使我很痛心。所以,我昨天把西泽科长叫来,让他说明情况。西泽科长说,他决不是根据患者决定态度。”“岂有此理!口头上怎么说都行。事实上,科长问过我‘是什么样的患者’。”
“这个问题也谈了。据说,西泽科长问的意思‘是什么样的状态’。植君,你是不是有点儿考虑过头了?”
林一面说,一面看着植。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基督教徒式的柔和。
植被烟呛着了。从林的面部表情上,丝毫也看不出昧着良心说话的内疚情绪。
“西泽科长竟然平心静气地说出那种不负责任的话来!现在,一个人的生命丧失了。”
“是那样。”
林沉重地点点头。
“不能说西泽科长完全没有错误。但是,西泽科长是根据自己以往的经验,判断那天做手术也不碍事的。我从心里同情西泽科长的倒霉和死去的安井光子女士的不幸。但是,我最憎恨的是安井之类的无赖汉,他们靠让妻子接客而生活。作为基督教徒,我敢断言:神的愤怒是对着这种人的!况且,借妻子死去的机会来敲诈勒索,更是不可原谅的行为。植君,我不是以院长的身份,而是以你的朋友的身份请求你:在这种时候,要舍弃私怨,用公正的眼光看这个事件。”
可是,他所说的似乎仍然不是朋友所说的话,而是医院负责人所说的话。
植本来想问问他:您作为基督教徒,真是那样考虑的吗?但植没有说出口,即使说出也无用。冬天的月亮挂在植所住的上本町的上空。那是镰刀形的月亮,仿佛冻结了一般。映在万代池中的月亮没有变形,但却缩小了。
虽是冬季,却没有风。
植把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沿着池旁的道路,朝姬松方向走去。
对院长的希望,完全破灭了。在医院里,连一个伙伴也没有了。秋永只能算是同情者。
植心想:我一直就是这样。命运似乎有意识地让我成为孤身一人,让我一个人去战斗。我的性格是不是歪斜了?
不知为什么,植总觉得和社会之间断绝了联系。如果西泽是要杀害植的犯人,植会对这个事件撒手不管,这是他的愿望。西泽的心里没有留下一点污点,仍像以往那样傲然地君临于医院之上吧。命运大多以强者为伙伴,这是常识。
不过,假使植引以为荣的话,那只是对这个常识的反抗而已。
这时,植下定决心去找安井。明确地告诉他西泽科长的过失,是留给植的惟一武器了。
第五章 一个神话
安井所属的G俱乐部的办事处,位于蔌茶馆商店街。入口的玻璃门上写着“土地建筑物斡旋G俱乐部”几个金字。
G俱乐部是以阿倍野一带为地盘的暴力团,美军占领期间掌握着为外国人服务的女人。美军占领结束后,从事债权征收、暴力卖春组织、毒品贩卖等见不得人的工作,只要能赚钱的买卖就干。
安井是G俱乐部的中坚力量。光子是安井的情妇。安井没有让光子加入暴力卖春组织,让她在廉价酒吧干活挣钱。
推开玻璃门,在铺石地上摆着一张大桌子,三四个和安井类似的男人对着桌子坐着。
他们一齐看着植。视线锋利,犹如闪光的刀子。最近由于取缔暴力,被迫捕的流氓同伙杀伤事件很多,他们非常紧张。
其中没有安井带到医院去的男人。“有什么事?”
一个30多岁的胖子问道。此人长着一副红脸膛,给人以呆头呆脑的感觉,但眼神却最为锐利。植说明自己是阿倍野医院的医生,来找安井的。
“找安井有什么事?”
“有点儿个人的事,不大好说。”
“阿倍野医院哪,跟安有关系呀!对了,是杀。死光子的医院吧?”
一个给人以忧郁感的青年说道。“是你吧?把光子弄死的?”
刚才的男人问。他的眼睛里浮现出轻蔑的笑容,吓得植直打战。
“不是我。做手术的是科长。我对科长的做法不满,是为了帮助安井先生才来的。”
“光子能挣钱哪!当然让安热血沸腾喽!”年轻的对红脸膛的说。
“是那样吗?帮助安是你的好意。喂,抽冬,安在世界舞厅吧?”
红脸膛问另外一个白脸的、漂亮的青年,这个青年一直没有说话。
“唉,应当是在习嫖女人吧。世界舞厅,‘哥儿们’正在闹矛盾,所以我跟他说,得小心一点儿……”
青年回答。
“那好吧,先生,你听见了吧?安好像到南区的世界舞厅去了。”
红脸膛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植说道。方才的轻蔑笑容消失了。
植走出G俱乐部办事处,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和他们一对一谈话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和他们四五个人谈话时,植就清楚地感觉到了彼此生活环境的不同。小说之类的东西特别强调描写流氓们的暴力方面,而实际进入到那种环境之中,便会产生生理的恐怖,仿佛刀子就在你的面前亮出来了似的,与看小说时的轻松感觉迥然不同。植并不愿意见安井。但现在植只有以安井为武。器打倒西泽。植宁可向他们这些人间渣滓低头,也不肯向西泽低头。
在南区的高空中,世界舞厅的七彩霓虹灯闪闪发亮。这是一家由外国人经营的带舞厅的酒店,以其装饰的豪华和规模的庞大而令人瞩目。
宽阔的大厅里混乱不堪,几乎使人感到可怕。再过十天就是圣诞节了,大厅的四角装饰着巨大的圣诞节枞树。
在这里找到安井,是根本不可能的。正在跳舞的几乎都是二十左右的青年。男男女女跳着抱着,达到了狂热的地步。
植在大厅里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有希望找到安井,便走了出来。
世界舞厅的旁边是巨大的M餐厅百货店。M依靠庞大的格局、分量足和价格低,招来了众多的顾客。
植不经心地看了看入口,立刻屏住气息呆立不动了。令人难以相信的光景展示在他的眼前。
妙子身穿黑地带斑点的防尘短外衣,脖子上围着红色的围巾,正和安井手挽着手精神抖擞地走出来。
植一时间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了。安井曾经像只饥饿的野狗一样闯入医院大吵大闹。妙子究竟是在什么时候认识了他,又是怎样和他亲近起来的呢?从两人紧紧靠在一起走路的样子看来,无论如何也不是一般的关系了。
在这个瞬间,植确信是妙子偷走了那两万块钱。
有吉妙子出生于尼崎。父亲母亲因战争而死,由婶母抚养。婶母在尼崎开了一个小小的小菜馆。妙子在新制中学毕业后,曾一度在小菜馆帮忙,但不久婶母便将妙子送进了私立医院的护士培训所,因为16岁的妙子受到了几个客人的注意。
妙子从那个医院的护士培训所毕业以后,获得了准护士的资格。一年后,她转到了阿倍野医院。据妙子对植说,之所以改变工作单位,是因为与原来医院的护士长发生了争吵,妙子主动要求与植建立关系。当然不是开口说出来,而是用态度来引诱。
例如,植开玩笑地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她便将身体弯曲起来,妖媚地盯着植。有时说是心情不佳,让植给她诊疗。即使是感冒之类显然应当由内科诊疗的疾病,妙子也来找植诊疗。
植邀妙子去看电影,她便迫不及待地答应下来。在电影院握手时,她会把手指头插到手指头的根部。如此巧妙地玩弄这种技巧,很难认为是一个不到20岁的女人。
第一次在旅馆拥抱时,妙子不用说已经不是处女了。
“我喜欢您哪,早就喜欢您了!我非常讨厌那些年轻的男人!他们没有生活能力,可是还要摆架子,还要玩乐,真没意思!”
妙子把脸贴在植的胸膛、声说道。植以前一直愿意和她适当地玩乐,但适当玩乐的结果,被利用的好像是他这方面。
即使如此,和安井那样的人……植眺望着两人亲密无间的背影,觉得很难理解妙子的心情。
两人从道顿堀来到心斋桥,走进了一家音乐咖啡馆。这是一家依靠著名爵士乐队、摇摆音乐和原始爵士音乐吸引人的音乐咖啡馆。
安井和妙子在五楼演出舞台的前面找到了座位。今天上演的是原始爵士音乐。
舞台前面聚集着十几岁的男女青年。这是一群陶醉于流行爵士乐曲,一心要在强烈的、几乎使人脑袋裂开的旋律中寻求生活意义的垮掉的一代。
植坐在后面观察两人的样子。安井和妙子都被音乐陶醉了。两人吹着口哨,不时地与演奏者一起又是叫嚷,又是跺脚。但在安井的神态中,却显示出一定的稚嫩性,这使他与带着毒蛇一般的眼神大叫大嚷的流氓集团成员有所不同。
安井乍一看有二十七八岁,但他的实际年龄似乎更年轻一些。
演奏终了时,发生了小冲突。或许是妙子的行动太过分了吧,两三个女人来找碴儿。她们都是阿飞式的女人,身穿同样条纹的大红毛衣。
但是,女人们还没有说多少话,安井已经大打出手了。那两个被打了三四下的女人,发出尖锐刺耳的悲鸣和怒骂,声音响彻全场。场内顿时大乱,人声嘈杂,然而却没有一个人与安井对抗。安井昂然挺立。
妙子靠在安井的胸膛上,用不堪入耳的语言破口大骂那几个女人。但她白天却是身着白衣、看护病人的护士。
在大庭广众之中向女人施加暴力的男人,战前是绝对没有的。这的确是冷酷无情的现代社会风俗的断面。难道在年轻人之间,男性和女性的性差异消亡了吗?
两人走出音乐咖啡馆,又进入了深夜咖啡馆。那正是前几天植和妙子去过的尤利卡。那天有一个年轻人对妙子说“你好像有可怕的人附体了吧”。他指的是安井吗?
植无力继续跟踪他们两人了。两人离开深夜咖:啡馆以后的行动路线,大概也和前几夜差不多吧?到底我和妙子是什么关系呢?植仿佛现在才发觉这个问题似的,自己嘲弄着自己。
在看见妙子和安井在一起的样子以前,植确信拧开煤气开关的是西泽。
可是,怎么能说妙子不是犯人呢?如果有人为了两万块钱要夺去植的生命的话,妙子似乎是最适当的人选。
在知道她和安井的关系以前,植在自己心里的某处否定了这种想法。因为无论是多么莫明其妙的垮掉的一代,为了一点儿金钱就要杀害有过半年肉体关系的男人,这怎么也是难以理解的。
但植的这种心理,显然是太天真了。“您不是差点儿被杀吗?”
这是前几天夜里,妙子在旅馆里说的。
植考虑这些问题,感到很痛苦,好像就要呕吐似的。他忽然闪出一个念头:假使妙子是犯人的话,我也许就不能继续保持反抗西泽的气力了。这并不是对西泽的憎恶丧失了。植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毫无价值了。他心里空虚极了。
从看见两人手挽手走路的瞬间起,植便不打算把西泽的过失告诉安井了。
植想要了解妙子的过去。若无其事地偷窃、若无其事地说谎的妙子,在到阿倍野医院工作之前,肯定也干过什么事情。
植也想通过过去的情况,认识自己完全不能理解的妙子性格的一端。
第二天傍晚,植会见了妙子来阿倍野医院以前曾工作过的淀川医院的护士长。医院里一下班,植就赶来了。
护士长是一个40岁上下的女人,戴着眼镜,给人以温和的感觉。
“有吉怎么了?”
护士长问道,一面看植的名片,一面看植的样子。但在她那平静的声音里,似乎含有植所预期的关于妙子的某些东西。
“唉,出了一点儿难以理解的事情,所以特来请教。有吉君离开您的医院,是因为什么?”
“特别像样的理由……”
护士长欲言又止。随后又看着植问道:“是出了什么事吗?”
护士长脸上的表情似乎是说:如果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可以说一说;如果不是那样,就不想说伤害妙子的话了。
植心想:这个护士长是明白事理的女人。
“实际上是发生了偷窃事件。从当时情况来判断,不可能是有吉以外的人。而且从有吉的白衣口袋里发现了被偷的钱。有吉一口咬定不是自己干的……于是想到有吉离开您的医院,是不是也因为突然发生了偷窃之类的事件呢?所以才来问问。不过,我绝对没有打算把有吉怎么样的想法。钱找到了,我也打算慎重处理。只是为了今后如何指导有吉,所以很想知道有吉的真正性格。”
植一直看着护士长说道。植的真挚语言似乎打动了护士长诚实的心。
护士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到底还是出事了?既然这样,我就都说了吧。那孩子有偷东西的毛病啊!在我们这儿,也暴露过两回。而且可以说是无知吧,用的是让人一看就能明白的偷窃方法。比如偷了您的照相机,藏在自己的屋子里,这种偷法也是幼稚的。可是被发现了,也决不承认是自己偷的,正像您说的那样。如果老实坦白,并且表示悔改,还是让人觉得可爱的;但在这一点上,她的性格是可怕的……”
“是吗?是因为这个辞退的吗?”植问。
“不是。我想,她是我们医院的护士培训所培训出来的,我要尽可能地改造她的性格。可是,又出了一个更糟糕的情况,那一年她和男人的关系闹得很严重。那不是正经的男人,而是流氓式的男人。她本人仿佛也跟朋友说过,她喜欢那种类型的男人。”
护士长一面说着,一面摇头,表示难以理解。“结果跟那样的男人混在一起,自己辞去了医院的工作。我以为现在在什么地方的酒吧当招待员呢,真没想到还在当护士呢!看起来她还没有彻底堕落。”
妙子过去的问题颇为严重,超出了植的想象。情交之后,这个长着宝石一般的肌肤,好像中午的母猫那样眯缝着眼睛,哄着植说“我喜欢您哪”的女人,和真理子一样,也具有男人所不了解的阴火吧?
不知道护士长是怎样理解植的无言的,她继续平静地说下去:
“自从懂事以来,那孩子大概就不知道什么是正确的道路吧?她的婶母把她送进护士培训所,并不是担心小菜馆的环境不好。据说是因为嫉妒自己的客人让她给抢走了。这是那孩子对婶母的看法。”植表示感谢之后,离开了淀川医院。冬日的河水鲜明地映照着岸边的枯草丛。太阳已经落到淀的河口。植伫立在枯草中,考虑着使妙子坦白偷窃的方法。假使妙子拧开了煤气开关的话,使她说出事实的方法……
植照例在医院外面给妙子打电话。妙子回答,她今天夜里值班,不能出来。夜班从凌晨零点到上午8点。植说要给她买手提包。妙子沉默一会儿以后,答应了。
“那样的话,只能出去两三个小时呀。”
妙子指定的会面地点,是道顿堀的“镜子”咖啡馆。据她说,该店二楼有单间,在那里等着。植经常利用旅馆,从来没有进入过那样的场所。植问在咖啡馆行不行,但妙子没答应。
单间是六七平方米的小房间,入口挂着帘子,屋里有一个小桌子,两边各有一个沙发。
“您知道吧,把这个小桌子放倒,卸下沙发靠背,并排摆在放倒的小桌子上,就变成一张床了。您要是累了,请躺下休息吧。”
咖啡馆的姑娘把植引到屋里,对植说道。恐怕那些没钱的青年男女就在这种地方完事的吧?植想到妙子竟然知道这种地方,直想咂嘴。
暖气很足,屋里暖和极了。植脱掉上衣,躺在临时搭成的床上,等待着妙子。从楼下传来轻松的音乐。在令人气闷的医院里过上一天,饱尝人间丑恶的气味,如今委身于都会之夜的气氛,便感到轻松愉快,此乃人之常情。
但植现在与其说是轻松,不如说连说话、动作、思考都嫌麻烦,全身上下被一种懒洋洋的倦怠感所支配。而且,今晚必须对妙子实行某种策略。过了将近,时左右,妙子由小姐引导着走了进来。
“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等着见面?”
“这里呀,暖和,您不会感冒啊!而且,谁也看不见。”
妙子还是第一次注意是不是被人看见。植敏锐地感到了妙子心境的变化。
“以前来过吗?”
“听朋友说的,还没来过。借火柴用一下。”
妙子粗暴地接过植拿出的火柴,点着了香烟。妙子有点发暗的脸颊红了起来,细眼的深处仿佛点着了小火似的闪光。妙子看了看手表。
“已经过9点啦。今天11点以前非回去不可。刚要出来,护士长就絮絮叨叨说些让人讨厌的话。唉!护士这行,我也不想干了。”
妙子说着,烟灰乱七八糟地落在地板上了。
在医院里,妙子工作时不太说话。绷着扁平的脸,沉默不语地干活。既不特别怠工,也不十分热心。她是一个平凡的护士。如果没有宝石一般的肌肤和神秘莫测的眼睛,植肯定不会看上她的。
“护士长那家伙,还在看难懂的书吗?”
信子戴着白口罩,默默地沉湎于托尔斯泰的孤独形象,浮现在植的脑海里。但是,她的眼睛似乎充满热情,湿糊糊地闪着光。那是在卫生间里偷看患者情事时,如饥似渴的雌性眼睛。
这时,妙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大夫,那可实在滑稽呀!护士长遭到重大失败,实在是可笑!我觉得挺滑稽的。”
妙子说着,又哈哈地笑起来。“噢,怎么样的失败呢?”
植觉得有趣,问道。妙子的话如下:
今晚是西泽科长值班。阿倍野医院医生人数少,科长也值班。其比例是医生三次,科长一次;科长值班,大约两个月有三次的样子。
西泽值班时,信子负责照料。医院为值班医生提供夜餐,但饭菜往往是凉的。所以,信子就在办公室给西泽热饭做菜。今天晚上,信子又把做好的夜餐送到了西泽的房间。
“我呀,从三楼上下来,正巧赶上护士长走进科长的房间。我经过科长室前面时,听见科长正在为什么事生气呢。我就站住脚听起来。于是……”妙子说着,又觉得滑稽似的,哈哈地笑起来。“科长今天好像是拉肚子了。白天跟护士长说,给我熬粥。可是护士长忘了,又把饭拿去了,所以科长就生气了。”
“哼!科长这家伙,把护士长当成女用人啦!然后呢……”
“我想再听一听,可好像有人来了,我就赶紧逃走了。”
“那太可惜了!”
植说道,似乎确实觉得可惜。
“还有哪!下面更滑稽。我往下走,到了走廊上的时候,护士长拿着科长不吃的饭菜从楼梯上走下来。我觉得滑稽,差点儿忍不住笑出来……”妙子突然捂着肚子大笑起来。
植一直等到妙子笑完。他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护士长脚踩空了,从楼梯上咚咚咚地摔了下来!饭和菜全都撒到楼梯和走廊上了。护士长的细腿全都露了出来,倒在了走廊上。没有办法,我只好把她扶起来。这样一来,她倒皱起眉头,对我进行起说教来了,什么晚上出去玩的太多啦,好像一个野鸡啦,等等。我帮了她,她连感谢的话也不说。那种讨厌的女人,不会有男人理,就配当老姑娘!”
妙子似乎忘了刚才的开怀大笑,转而愤慨起来。
植眼前的墙壁上有一个小镜框。画上画的是一个裸体女人。她的脸无精打采地往后仰,握着手指,表情是恍惚。这幅画所画的,显然就是女人的那个瞬间。
“您呆呆地想什么呀?今天精神不大好吧?虽然打电话时,劲头还挺足。”
妙子突然把手放在植的肩上,并把脸贴过来。当植发现妙子的手伸进双股间时,不禁愕然。
“在这种地方,算了吧!”植说。
“没关系,这儿就是干这个的。”
妙子说道,敏捷地看了看手表。这时,植才明白妙子为什么让他在这种地方等着了。无非就是为了迅速了结和植的情事。妙子今天肯定是不想出来,听说能给她买手提包才出来的。
于是,她打算简单地尽到对植的义务。
植扭过脸去。现在抱着他、贴着他脸的,是一个技女。植不过是一个嫖客。
最近,在阿倍野医院旁边的小客店里,发生了一起杀人事件:一个男人和一个技女投宿,男人被女人杀害了。男人是普通的公司职员。女人不久被捕。据女人自白,那个男人给钱时,我发现他带着3万块钱,便与情夫合谋杀死了他。男人的尸体运到阿倍野医院时,植看见了。他日后在报纸的报道里看到了女人的自白,心想:愚蠢的家伙!这当然是指那个被杀的男人。然而,那个男人和植又有多少差异呢?
“在这种地方不行。到旅馆去!”
植说,想要离开缠住不放的妙子的身体。
植说“先买手提包”,妙子才打消了念头,离开了植的身体。
植把妙子带到妇女服饰店,给她买了一个4000块钱左右的提包。付钱时,植故意在妙子面前打开钱包,里面装着十几张5000元的钞票。妙子不会没看见。她高高兴兴地把手提包抱在怀里。一走出店门便挽起胳膊。走在心斋桥大街上,妙子的眼睛不断地瞟着妇女服饰店的橱窗。妙子和植今天晚上都没有热情。两人怀着各自不同的心情,完成了情事。
安装在墙壁上的西服壁橱开着,植的上衣挂在衣服架上,口袋朝外。妙子当然知道里面装着钱包。
室内的暖气很足,光着身子也不寒冷。植一面望着天花板,一面吸着香烟。妙子把脑 888b." >袋放在植的胸膛上。藏书网
妙子的头发没烫,柔软极了。与她的肌肤一样,头发也是她的宝石。
植把妙子的头发卷在手指头上,妙子对着映在床边镜子里的植的脸说起话来。
“您累了吧?”
植的眼窝上有明显的黑圈。“你也累了,这真少见哪!”植说。
“大夫,我要辞掉医院的工作,您生气吗?”“不生气。你要辞职吗?”
“我不愿意当护士了!”
“辞职以后干什么?”
“想像婶母那样开一个小菜馆呀!我讨厌酒吧,可喜欢小菜馆。”
妙子说着,把植的香烟叼在自己的嘴上。这个在深夜咖啡馆为流行爵士乐而神魂颠倒,在大厅里跳吉特巴舞的垮掉的一代,和小菜馆有什么关系呢?
“那不是挺好吗?”
“可没钱哪!呀,大夫,一下子就能到手100万……”
妙子把香烟扔到烟灰缸里,转过身来看着植说:
“科长要被安井那个流氓敲竹杠吧。他会拿出钱来吗……”
妙子的话使植清清楚楚地想起她是安井的情妇。
“喂,大夫,您真要当安井的同伙吗?”妙子问。
“不是同伙。”
植答道,脸上的表情很可怕。
“可是,大家都说您不会给科长提供有利的证词呀!实际上科长是不好吧?”
“那种事,你没必要感兴趣。”
“哼!我是觉得您可怜才问的……”
妙子生气似的改成仰卧了。她望着天花板,嘴唇微微张开,露出一些白齿。透明一般的耳垂,从头发缝里钻了出来。
“你喜欢安井那样的男人吗……”
植问道,随即心想:糟了!可是,妙子的反应很迟钝。
“也不是不讨厌哪。”
“奇怪的女人!大家都觉得讨厌,可是……”“我呀,讨厌的是在社会上胆小怕事的男人!比起他们来,我更喜欢流氓啊!”
“流氓可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人哪。一旦发生关系,就会敲骨吸髓地盘剥你。光子就是个好例子嘛!那个女人,为了安井卖身挣钱哪!”
“?我可不一样!”
妙子用沉着的声音说道。
“要是我的话,即便对手是流氓,他也得养活我!”
这个躺在床上的19岁左右的女人,把胳膊缠在植的脖子上。她那淡红色的乳头正对着窗户。南区的霓虹灯随着她的呼吸,在她的乳方上时隐时现。
“我要洗澡。”
植若无其事地说道,随即下了床。妙子仍然仰卧着。
植一打开热水龙头,就把脸靠在门缝处,窥视床上。他不禁吃了一惊。妙子不在床上了。
植忍耐着没有跑出来,继续观察动静。“水好吗?”
妙子从衣橱那边问。
“啊,正好。你也来吧。”“就来呀……”
妙子答道。随后,妙子一丝不挂,把手放在头发上,露着光亮的粘糊糊的肌肤,出现在植的面前。
植走出浴室,立即检查钱包。少了三张5000元的钞票。妙子的手提包放在衣橱的一角。那些钞票随随便便地塞在手提包里。
妙子头发缠着毛巾,从浴室里出来时,植正坐在床上。植的手里拿着妙子的手提包。
“您为什么拿着我的手提包?”
妙子问道,显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在她的话里,丝毫没有表现出什么不安的样子。
植打开手提包的金属卡子,拿出塞进去的5000元钞票让她看。
“这是我的钱。我刚才看见你偷的。”
妙子站住了。但在下一个瞬间,便像猫一样地跑过来,趴在植的膝盖上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大夫,原谅我!我太不好了……”
妙子的眼泪流到了植的大腿上,略有暖意。妙子的态度实在出乎意外,植没有说出下面的话。趁植走进浴室时,毫不踌躇地偷钱;一旦被发现,又毫不迟疑地趴在植的膝盖上哭泣。妙子的防卫本能是原始的,犹如野兽一般。
妙子的长头发从植的大腿垂到地板上。她的胳膊紧紧缠住植的大腿,植想让她松开,她却缠得更紧了“你偷钱,不只是今天。我煤气中毒那天晚上,你就溜进我的房间,偷了两万块钱。”
妙子的胳膊更用力了。她激烈地摇着脑袋,被眼泪沾湿的嘴唇和鼻子,使劲地在植的大腿上蹭。藏书网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我没到您的房间里去,我不知道!”
妙子断断续续地叫着。植弯下身子,把嘴靠近妙子的耳朵说道:
“你要说谎就说吧。我这么喜欢你,可你背叛了我。今天我要惩罚你。那就是要你死!”
妙子好像被电着了似的,她的脸离开了植的大腿。
“刚才放进你身体里的避孕药,你如果以为是一般的药,那就大错特错啦!那里头加入了氰酸钾。跟喝下去不一样,被阴部吸收后,发生作用需要在30分钟到一个钟头以后。”
植说着,拿起枕边的手表。
“正好过20分钟。药马上就要开始发生作用了。”
这当然是假的。不过,刚才在床上时,植让妙子喝了加进咖啡因的水。
妙子“哎呀”了一声。她仰视着植,脸色是苍白的。大约是心跳得厉害吧,额头上满是粘汗。由于恐怖,眼珠往上吊,光泽暗淡的皮肤上起了难看的鸡皮疙瘩。
妙子痛苦地捂着胸部。
“救救我!大夫,救救我!”她叫着,声音是嘶哑的。“你要说实话,我就救你。药和洗涤器我都带来了。你偷了两万块钱,拧开了煤气开关,要杀死我,为的是掩护你的偷窃行为。”
“不对!不对!”妙子叫道。
“你要说谎就说谎吧。你要死啦!”“救救我!我难受极了,大夫!”妙子哆哆嗦嗦地又要过来抱住植。“那,你说实话吧。前几天在旅馆的时候,你说过我差一点儿被杀死。你要是说实话,我就救你。哪怕知道你要杀我,我也救你。我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大夫,请原谅,偷两万块钱的是我。可是拧开煤气开关的不是我!那是药房的加纳大夫,真的!”
妙子说。
妙子在祝贺会时,看见了植掉下来的两万块钱,便无可奈何地成了诱惑的俘虏。
以前也偷过钱,都是1000块钱或者两千块钱。而这两万块钱似乎在向妙子招手,对她说:偷吧。妙子想,植喝醉了,约自己两点去,这之前应该是在熟睡。
妙子于12点半从三楼自己魄房间,堋着北楼梯下到二楼。值班室在前面5米左右。妙子从楼梯口探出头去,窥视走廊的情景。
妙子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因为她发现植的值班室前面站着一个白衣女人。那件白衣不是护士的白衣,而是诊疗衣。白衣女人环顾一下周围,然后走进了值班室。
妙子憎恨那个女人,与其说是嫉妒,不如说是失去了偷窃两万块钱的机会。
妙子继续进行监视,等待着那个女人出来。她很快便从屋里出来了。这回看清了她的脸。
原来她是药剂师加纳伊津子。
伊津子立即出来,一定是因为植在睡觉。妙子心想:如果是我的话,既然已经溜了进去,男人睡着也要把他叫醒。不知为什么,妙子觉得满足了,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但是,一想到两万块钱的事,就坐立不安。
于是,她又溜迸了植的房间。植睡得正香,鼾声大作。
妙子偷了两万块钱,回到自己的房间。她没有再到植的房间里去。因为她想:既然偷了一大笔钱,就说“睡着了,没去”,这样可以不被怀疑。妙子于次日早晨知道了煤气中毒事件。于是,便在前几天告诉植:我两点来到走廊上,但房间里有人吵嚷,所以没有进去。
“你进去时有煤气味吗?”“您快点儿给我洗洗……”妙子一面喘气,一面说道。她全身被汗水湿透了。
“我在问你有煤气味吗?”“没觉得。”
“说谎!加纳溜进去以后,至少过5分钟了吧?哪怕把煤气开关拧开一点儿,也不会没有味的。你虽然知道煤气泄漏了,可是没给关煤气开关。你心想,杀死我才好呢。”
“对不起!只有一丁点儿。而且,没想到是煤气泄漏了。像是闻见了,又像是没闻见哪!”
如果妙子说的是真事的话,犯人还是伊津子吗?不知为什么,植总觉得自己身体里的力量似乎正在清失下去。
植瓤往妙子的肩膀,猛烈地摇晃起来。
“我跟安井是在舞厅认识的。我想开小菜馆,急需要钱。安井如果有200万块钱,我打算跟他一块儿开店。您原谅我,救救我!”
妙子结尾的声音是嘶哑的。她脸色苍白,痛苦地捂着心脏,眼睛往上吊着,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植也感到有些不安了,因为恐怖和咖啡因有可能引起心脏麻痹。
“你别担心,我说加入氰酸钾是假的!”
妙子仿佛不相信似的,用往上吊的眼睛仰视着植的脸。
“真的吗,大夫?”
“是真的呀!心跳快,是因为喝了咖啡因。”
妙子的苍白脸色很快变红了,眼睛也恢复了生气。她叫了一声“哎呀”,便仰卧在床上了。
“我以为自己真要死了。因为您一生气,也许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呀!”
植哑然,俯视着赤身裸体张开两腿躺在床上的妙子。白色的裸体被汗水浸得湿淋淋的,好像用水洗过的一样。妙子把两只胳膊伸到脖子下面,进行深呼吸,同时仰视着植。刚才的恐怖表情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妙子到底不是在植的手下结束生命的女人。
“为什么你以前没说过加纳君进过我的房间?”“这以前在旅馆不是说了吗,我喜欢加纳大夫哇!我觉得她可怜,就保持沉默。不好的是您哪!”那天晚上,突然提起伊津子的事,是觉得奇怪;但妙子以妙子式的理由,一直将它藏在心里吧?如此看来,或许这个失掉父母,又被婶母当做外人的女人,在心里的某处,还存在着希望有人爱她的感情吧?她还是一个寂寞的孤独者吧?
“大夫,我该回去了。关门的时间就要到了。”妙子说着,站起身来。
“你明白吗?要想挤西泽的钱,就得威胁西泽!像安井那样只是在口头上大叫大嚷是不行的。如果像我刚才那样干的话,科长一定会拿出钱来的。”植说道,似乎是在劝诱妙子。妙子正在穿衣服,没有说什么。但她的眼睛里却闪着异样的光。好像是在回答植的话。
“科长的家在住吉公园。在公园等着他吧!既然我不当科长的伙伴,那么即便出一点事,那家伙也不会向警察控告的。对了对了,你偷我的两万块钱……”
植刚说到这里,妙子便用激动的声音把植的话拦住了。
“大夫,我把那个当断绝关系费啦!”
植顿时目瞪口呆。妙子连“再见”也没说,便从房间里跑出去了。
两人之间一场精彩的戏就此终结了。不言而喻,主角是妙子。
剩下植一个人时,他从衣服口袋里取出了一个完好无损的药包。这是前几天伊津子交给他的。在发红的室内灯光中,这白色的粉末也像伊津子本人一样放射着诡秘的冰冷的光。
临近圣诞节,阿倍野医院骤然忙起来了。醉酒事故、打架受伤、殉情未遂等,这个阶段特有的患者蜂拥而来。住院患者则绞尽脑汁使病情恶化。如果年底被迫出院,那就会陷入难堪境地。
最忙的是外科。从白天起,因醉酒、打架而受伤的日工和住在釜崎小客店的失业者们,便被一个一个地抬了进来。他们一面为自己的伤痛而呻吟,一面不断地大喊大叫要把刺伤自己的对手干掉。一个侧腹被短刀刺伤,用沾满泥的手捂住露出来的黑肠子的汉子被抬进来时,嘴里还在用蚊子一般的声音向不在眼前的对手叫骂:“还敢干吗?浑蛋!浑蛋!”
面对这样的患者,秋永平日惺忪的眼睛变得生气勃勃,干净利落地予以处置。
秋永一面大声喊叫护士,大声呵斥患者,一面进行诊疗。在这种情况下,从他的身上看不见懒惰的醉鬼医生的影子。的确,他仅仅在这个瞬间活着。可是,当诊疗结束,在医院对面的酒馆喝酒时,他又变成了平日的醉鬼医生。
秋永无力地提着大皮包,身穿几年前做的厚大衣,敞开前襟,拖着一双旧鞋走路的姿态,再加上那头乱发,不愧为这一带的一个醉鬼。他的皮包里装着未曾打开过的医学书。
煤气中毒事件发生以后,植曾请秋永代值过一次班。三天后,将是植的第二次值班。除了秋永以外,植别无可求之人。因此,植最近时常和秋永一起喝酒。
“安井那家伙,这两三天没露面哪。”
秋永说道,大口喝着酒杯里的酒,似乎觉得很香甜。这是车站前的小酒店,离阿倍野医院约有300多米。老板娘曾在满洲、中国到处漂流谋生。现在雇用着四五个住在附近公寓里的卖淫妇。在植和秋永的身边,也有一个化妆得很刺眼的中年女人,正张开大嘴看着植。她曾到医院里来过两三次。看她那样子,似乎难以判断植是否是给她看过病的医院的医生。但是,植却清楚地记得这个女人的下身。他在医院外面碰见患者,也常常假装不认识。当然,有很多患者即使你和她打招呼,她也满不在乎。还有很多患者主动和你说话。但是,妇产科的医生在外面和患者滔滔不绝地说话,对这种表现植一直是轻蔑的。他认为,这样的人不过是假借医生的名义,来满足自己不洁的趣味而已。
这是植的纯洁性,是他的奇妙的洁癖;而这种纯洁性和洁癖,与他在异性关系上的不检点是截然对立的。
“喂,植君,你打算跟西泽科长对抗到底吗?”“哎呀,究竟怎么样,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楚。”“不过,植君,植大夫,你的意气使我深受感动啊!在前几天医务会上听了你的发言,我就感叹地说过:啊!这个医院也有男子汉哪!”
“不,当时是秋永君帮了我,实在值得感谢!”“喂,你要那么说,我就无地自容了。我从前也不是像现在这样软绵绵的,也是有骨气的。可是,在驱逐舰上被打垮了!从那以后,我失掉了对生活的自信,变成软绵绵的了!”
“啊,把什么打垮了?”
“脑袋呀!让酒把脑袋打垮了。”秋永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再来一杯!”
说着,将杯子摔在了台子上。“在船上,能那么喝酒吗?”
“在驱逐舰那样的小船上,很少有病人。所以,我没什么事可做。除了喝酒没别的办法呀!对了,所罗门海战也去了。可是我们舰上没有一个伤员。毫无办法,只好在医务室里喝酒解闷。在舰上,我的酒量也是大家公认的!”
秋永笑了,但声音却是空虚的。植忽然想到,秋永是不是为了消除恐怖才饮酒的呢?
“您不是阿倍野医院的大夫吗?”
张开大嘴看着植的女人招呼道。植催促秋永走出了小酒店。
植请秋永替自己值下一个班。秋永带着羡慕的表情说道:
“你在打工赚钱吧?在这方面,妇产科占便宜,业余工作好像很多吧?”
秋永似乎以为,植是为了业余工作赚钱,而请自己代替值班的。植没有辩解。
“值班费比规定的增加一倍。”“那多不好意思!”
秋永说道。从脸上的表情看,他似乎是在计算植的业余工作费相当于值班费的几倍吧。
患者多了起来,药房忙得不可开交。
伊津子9点半到医院,除去中午休息以外,直到下班为止,始终不能离开药房。
急急忙忙地用研钵揉和药。比工厂女工还要麻利地把药一一包在几百个纸包里。就知识性的职业来说,这些工作似乎过于单调了。
伊津子具有风格独特的美貌,长着一双充满智慧的、黑曜岩般的眼睛,在上下班的路上经常成为男人眼光的焦点。但一进人阿倍野医院,也与笼中的猴子没有两样了。
而且,到医院来的患者中,有很多品质恶劣的男人。他们从送药窗口直瞪瞪地窥视,还用野蛮的语言加以调戏。
“哎呀,天天搅和研钵,有什么意思呀!前辈,说过,只有医院的工作不能停下;可是比这更烦人的买卖,也不会有吧!”
京子又开始发牢骚了。京子今年27岁,是平民区化妆品店老板的女儿。她的愿望是尽快将化妆品店改为药店,找一个药剂师当养子。
在这种时候,伊津子便用懒洋洋的微笑来回答。如果一不留神搭个碴儿的话,对方就会接着说道:
“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非得一辈子守着那个身体残疾的丈夫呢?我真不明白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不,最近又变成了这样的话:
“喂,加纳君,虽然是多余的话,可是植大夫还是算了吧。为了他,有多少女人在受苦啊!比起他来,斋贺君不是好得多吗?我觉得,找斋贺君当丈夫也是可以的。”
京子是性格直爽的平民区的女儿。和她开开玩笑还可以,但不能和她深谈。
不过,对于伊津子来说,这间不向阳的、药味弥漫的房子,并不是那么难耐的。不,也许正因为在这样的工作场地,才能不切断和丈夫的联系,继续过下去吧。这问仅有三十多平方米的、墙壁和柱子都已发黄的房子,没有容纳外部花里胡哨刺激的余地。
对前来搭话的院内的男人们,伊津子都以强硬的调子应答。无论怎样的男人,似乎都认为伊津子是争强好胜的、才思敏捷的女子。
这时,京子捅了一下伊津子的腰,并用意味深长的视线指着入口处。伊津子回过头一看,是植走了进来。
伊津子立刻把视线收回,看着药包纸。
植直接走到伊津子的身旁。伊津子看见植伸出的手掌上,放着自己前几天交给他的药。
伊津子的脸上浮起了微笑。
“加纳大夫,这是前几天你给的药;不过,忘了到底是治什么病的。马上就吃也行吗?”
植问道。
“行啊,您吃吧!”
伊津子回答,手里继续工作。京子也急急忙忙地包着药,同时却在侧耳倾听。
“奇怪呀!什么时候都有效的药。是营养剂,还是疲劳恢复剂?”
从那一天起,植就在认真考虑这个药是什么,伊津子为什么要交给自己。他大概已经打开过好几次了吧,药包纸起了小皱纹,而且也显得有些脏了。伊津子慢悠悠地看了看植。
“那我就告诉您吧,这是对您来说最重要的药,是神经镇静剂A呀!”
京子发出了尖锐的笑声。植觉得耻辱,脸色红了。
在国营电车三官站下车,朝山手方向走去,寒冷的北风刮了下来。家庭的灯火在四处闪烁,一直延伸到山腰。对于冬天走夜路的人们来说,这些灯火似乎在告诉他们生活的意义。
但最近伊津子却不再眺望灯火,而是低着头走夜路了。因为她意识到,等待自己的丈夫医院的暗淡灯火,与围在墙里的家庭的明亮灯火是不同的,这令她难以忍受。
伊津子走上了坡道。
当伊津子拐过通向医院大门的香烟店的犄角时,有一个站在电线杆子下面躲避夜风的男人,叫了一声伊津子的名字。伊津子在马路中间站住,看见了那个男人。他是植。
“有些话要跟你说说,是很重要的话。能占你一点儿时间吗?”
植说道。伊津子仔细地注视着植。植挡住了伊津子的去路,站在了伊津子的面前。
“如果是药的事,就像白天说的那样啊!您在医务会上 5f88." >很激动,所以才送给您的。不过,到这种地方来等着的话,一服药就不够啦!”伊津子冷淡地说。
“不是药的事。然而,对你,对我,都是关系重大的话。不过,我发誓不对你施加暴力。这是冬天的夜道,不能乱来。”
伊津子看看手表,正好7点。恐怕丈夫还没有吃饭,正在等着自己吧。
丈夫不断地对伊津子说“对不起”“麻烦你”。但一次也没有说过“离婚吧”之类的话。假使丈夫稍微有些暗示,为丈夫效力的伊津子的心情,也会更加轻松一些吧。
最近,伊津子似乎也感觉到了丈夫的利己主义。
“我给医院打个电话。”伊津子说。
香烟店有公用电话。伊津子托护士传话:今天晚上回去稍晚一点儿,先吃饭吧。
坐上出租车以后,植让车开到外国人墓地。伊津子不由得看了看植的侧脸。
“为什么到那么可怕的地方去?”伊津子抗议似的问道。
“因为那儿安静。我有话非得跟你说,还得让你回答。”
植低声答道。
“我要是说不愿意呢?”
“你不会说不愿意的。这儿在你丈夫医院的附近。我也能见你丈夫。”
在药房失身的那一夜,到了现在还像阴云一样笼罩着自己。
“是强迫吗?”
伊津子说着,咬住了嘴唇。但她也只好跟着植走。
月亮挂在大阪的正上方。拥在月亮周围的云彩,犹如溪谷的蓝色岩石一般。
墓碑是多种多样的:在寝棺上刻着十字架的,在正方形石头上只写着死亡和生平的,漂亮的圆锥形的。尽管形式不同,但是每个墓碑都雕刻着某些文字,将故人之死展示给活着的人。
在月光下,墓碑为蓝色的烟雾所笼罩。墓地之下有修法原池。黑夜仿佛是从外国人墓地产生的,冬天的风仿佛是从修法原池产生的。
“我非常喜欢这个外国人的墓地。在以前的医院工作时,我常常一个人在这一带散步。”
植手扶着松树说道。伊津子这时才发现,自己不了解植的过去。
如此说来,植没有对医院里的任何人说过自己的过去。
伊津子也模仿植,用手扶着松树,眺望这个外国人墓地。周围一片寂静,甚至达到了严肃的程度,这使伊津子的急躁情绪逐渐消失下去了。
“太安静啦!活人是很难忍受的。您喜欢这样的地方,出乎我的意外……”
“是啊,的确太安静了。我经常到这儿来,是在我对生活感到厌倦的时期。当时对我来说,死后也能这样安息,是一个安慰。但是,在天天来眺望的过程中,不知为什么,就觉得这种优美的寂静变成空虚的东西了。不管过着怎样丑恶的生活,都会因为死亡而被化妆为这样美丽的安息。我心想,这归根到底不是对死的恐怖的欺骗吗?那时我就下定决心,不要墓碑,尽量地活下去。”
植的声音是淡泊的。正如这个外国人墓地一般,在某些地方甚至能使人感到其中含有寂静。这是从窗户溜进来,袭击自己的那个男人吗?伊津子忽然仔细地看着植的侧脸。月亮映在植的眼镜上。“既然这样,为什么又到这儿来了?”
伊津子问道。
“自从差点儿被杀死以后,我又认真地考虑起‘死’这个东西来了。想到我现在死的话,就会跟这个墓碑那样的寂静和安息无缘,我觉得难以忍受,害怕得不得了。即便把身体里的内脏拽出来,也要把自己从孤独里救出来。在这个墓碑的寂静之中,的确能够感到家属对故人的爱。但是,我现在没有这种爱。”
“为什么带我来……”伊津子嘴里嘟囔道。
“有两个理由。一个是想告诉你,你现在要死,就不能获得这样的安息。再一个是想让你清楚地告诉我,你究竟为什么要杀死我。”
植说。
伊津子不由得靠在了松树上。墓碑旁边茂盛灌木的黑影,进一步扩大了。
“为什么说我要杀您……”
“有人看见你那天夜里12点半左右,走进我的房间,马上又出来了。”
“谁看见的?”“名字不能说。”伊津子突然离开松树跑了起来。她跑得很快。
植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才赶到了她的前面,挡住了她的去路。
“加纳君,你误解了。”
植把手放在伊津子的肩膀上说道伊津子的肩膀正在剧烈地上下起伏。
“你要杀我,可我一点儿也不恨你。我对你犯了那样的罪,你有理由杀我。不过,我想弄清楚究竟是谁拧开了煤气开关。不弄清这个,我每天都不得安宁。如果是你的话,我反倒轻松了。能不能告诉我……”
但伊津子闭紧嘴唇,顽固地扭过脸去。
“听说你到过我的房间时,我想的是:啊啊,果然是你,果然不出所料!不过,我忍不住想知道,你忠于丈夫以至于要杀我,你的爱情的根源是什么?我非常嫉妒你的丈夫。假使有你这样的女人作妻子,我会成为完全不同的人。”
植把手从伊津子的肩膀上放下来,伊津子不再跑了。
“我没有拧什么煤气开关。”
伊津子一面说,一面走起来。植与她并肩向前走去。“那么,加纳君,你能不能听听我的过去?”植说道。为了打开伊津子封闭着的心扉,除此之外仿佛别无他法了。
伊津子仍然紧紧地闭着嘴唇,严肃地注视着前方。
植一边走着,一边毫无隐瞒地诉说了他与真理子婚姻生活的凄惨结局。
“我跟妻子分手以后,就不了解女人了。我觉得也没有了解的必要。我要让自己养成把女人当‘东西’看的习惯。”
植丧魂落魄,成为“窥视者”,也是为此。
摆在他面前的是放出难闻恶臭的阴部。植有意识地让自己的眼睛习惯这些。他拿石头掩盖住心,只用手术刀去接触它。
“除了这样做之外,我是不能跟自己的过去绝缘的。”
植说话时,伊津子逐渐低下了头。的确,在他的话里,似乎有能够打破伊津子牢固外壳的什么东西。
伊津子轻轻地叹了口气。忽然抬起头来说道:“可不能遭到一个不幸,就用不幸的眼光看待所有的事物啊!”
伊津子的声音很温柔,植好像初次听见似的。“我知道不能那样。世上也有像你这样不是‘东西’的女性啊!”
植也平静地说道。
“我不是您所想的那样的女人。我的过去跟您相反。我碰到一个幸福,就不能把眼界放开了。不过,近来我似乎开始明白那是多么不像人的生活了。”
“所谓‘一个幸福’……”
“我跟谁都没说过。不过……”伊津子停了一下,又接着说道:“因为您也受到伤害,所以可以说说。”
这是自白的决心,是选择新道路的阶梯。伊津子不寒而栗。
大木组是日本知名的土木建筑公司。参加公司的第二年,加纳必须到地方的水库工地去出差。即使是超过一年的工程,技师们也很少有带家属的。特别是有孩子的,在山里受教育很困难。何况加纳刚刚参加公司,从很多方面来说都不可能带着妻子。
他们如同船员那样,利用休假,回到住在都市的家属身边。
水库工地的附近,可以说必然有出卖身体的女人。工人们借这些女人满足欲望。其余的人则到附近的小城市里去。
无论是工人,还是技师,都没有什么不同。三个月或者半年休假一次,强健的身体是忍耐不了的。
然而,加纳决不和那些女人交往。对他来说,伊津子以外的女人,是没有性器官的女人。
有一天,加纳等人下山,到附近的小镇去喝酒。不言而喻,女人是目的。对于加纳的同事来说,他的存在是令人发怵的。他们商量好,一定要在这天晚上使加纳变成大家名副其实的伙伴。
他们事先对女人说好了,加纳的对手是最性感的美人。
加纳能喝酒,与同事们开怀畅饮。那个早有准备的女人,从一开始就千娇百媚地照顾加纳。但到酒宴结束时,加纳还是说要回去。同事们和女人们都很吃惊,非要把他留下不可。这个小镇距离工地有3里远就连内定为加纳对手的女人也灰心失望了,因为加纳什么诱惑都不接受,所以只好央求他仅仅留宿而已。
加纳连这个要求也不答应。可是,要回去却找不着鞋。一个同事把他的鞋给藏起来了。加纳不顾一切,赶快穿上饭馆的木屐,斜眼瞥了目瞪口呆的同事们一眼,便一个去了。加纳在深更半夜走了3里的山路,凌晨3点才回到工地宿舍。
“哪怕是我,既然是男人,当然就想抱女人。酒也喝了,情欲也起来了。我走3里的山路回去,就是为了消除情欲……”
这个故事是丈夫休假回家时,亲口告诉伊津子的。不,不只是丈夫说过,来家做客的丈夫的同事也这样说过:不知什么时候,这个故事在公司里传开了。“没有像你这么幸福的妻子。”——伊津子经常听见这样的话。事实上,伊津子自己也会认为,有这样的丈夫是非常幸福的。
伊津子思念不在身边的丈夫时,便会不知不觉地想起这些话来。
在丈夫生病以前,它是幸福的媒体。
“虽说丈夫半身不遂,但我不能跟丈夫分手,也不能背叛丈夫。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个故事在我的心里变成了一个神话。弄脏它,就是给我的神话抹黑。我之所以恨您,恨不得杀了您,这种心情您了解吗?”
伊津子说着,立起了大衣的领子。植轻轻地点点头,但没有说出话来。
“不过……”伊津子接着说,又害怕似的哆嗦起来。
“近来我常想,人这东西是多么可悲呀!那个神话逐渐变成沉重的负担了。不,不仅仅是沉重的负担。有时候甚至于恨,心想:要是没有的话……”
“那是当然。”——植这句话留在了喉咙里。因为这是常识性的判断,所以觉得好像伤害了伊津子似的。植想:自己曾经像野兽似的拥抱过伊津子,那天晚上的心情,现在自己也不能理解了。
植想:我是疯狂的。这似乎也是对以前生活所作的结论。
“我死了也可以!”
植怀着诚挚的心情说道。伊津子忽然站住了。
“大夫,您相信是我拧开煤气开关要杀死您吗?可是,拧煤气开关的不是我呀,不是我!”
“啊?”植叫了起来。
“对了,不是我呀!我是恨您。可是,我害怕杀人,也不能杀人。说起杀人……如果不是您自己一时糊涂拧开煤气开关的话,那就是我以外的某个人拧开的。不过,我不认为有人要杀您。我给您药,是因为您快要变成真正的神经衰弱了……”“那么,为什么进我的房间……”
“等一等,现在别让我说。我想说的时候,一定会说。您等到那个时候吧。”
“那就说这么一点儿:你进我房间的时候,闻见煤气味了吗?”
“不,没有。”
伊津子突然又跑了起来,迅速地坐上了等在那里的出租车。植也随后上了车。两人一句话也没说。植这时相信了伊津子的话,要杀死自己的不是伊津子。但是,妙子说过,她闻见了一点儿煤气味。如罘妙子没有说谎的话,那就是说在伊津子出来,妙子进去的几分钟之间,犯人进去拧开了煤气开关。那种情况可能发生吗?
那么,是妙子为了求救,马马虎虎应付植的问题吗?
下坡的地方有路灯了。伊津子丈夫所住医院的灯光也在这些灯光之中。伊津子的丈夫似乎倚仗一个神话要求妻子作出牺牲。
第六章 尸臭味的陷阱
拧开煤气开关的,好像既不是伊津子,也不是妙子。也许还是西泽吧?
这一天是科长查房日。植是医生,有义务向科长说明患者的病情。
植一直不愿意和科长说话,不是病情相当复杂的患者,全都让信子去说。但这种做法显然是卑怯的,等于主动放弃了作为医生的荣誉和自豪。
植毅然下定决心直接面对西泽。逃避的应该是西泽。
植发现,西泽走路的姿势虽然还是显得很傲慢,但当走进患者的房间时,他的态度却和以前不同了。
如果是医疗保险患者所住的大房间,以前西泽只是站在入口处,打开信子交给他的病历,大致上扫一眼,看看房间,问一声“怎么样啊”。
假如没有病情发生特别变化的患者,几乎就不一个一个进行诊疗了。
可是,最近西泽却勤快地走到患者旁边,亲自询问病情,并用听诊器去听。信子刚要说明患者的病情,植抢先说道:
“由我来。这是医生的责任。”
西泽不客气地盯着植,没有说什么。信子显然很不高兴,但也没有理由反对植。信子只对迟到的护士歇斯底里地叫道:
“干什么呢?快来!”
植表情冷静地向西泽说明了患者的病情。西泽正在诊疗,好像没有听,但植认为这与己无关。可是,在一个一个看病时,便明显地看出西泽没有听植的说明了。植已经作过详细说明的问题,西泽又向患者问了一遍。
两人之间紧张激烈互相憎恶的关系,又以无视对方的形式表现出来了。
这一天,西泽和植在二十七号病房发生了冲突。
患者名叫大田喜世子,今年37岁,身体很健壮。她和丈夫两人在飞田附近开了一家小估衣铺。大田喜世子因子宫癌嫌疑而住院,但不久便被诊断为子宫肌瘤方面的问题,由于内膜炎,月经也很多。可是,她怎么也不愿意出院。千方百计赖着不走。
摩擦体温计姑且不论,甚至把腐烂的菜放进自己的阴部,简直是胡闹一气。
她之所以不出院,是因为丈夫因买卖盗窃赃物,被关迸了监狱,判处6个月徒刑,也就是从现在算起两个月以后才能出狱。虽说是两人共同开的估衣铺,其实几乎全靠她的丈夫,她本人不过是到处喝酒而已。
大田喜世子仿佛打算在丈夫出狱前,一直住在医院里。
阿倍野医院并不宽敞,不能让这样的患者住院,还有很多更需要住院的患者。
但是,住院出院的最终决定权,掌握在西泽的手里。奇怪的是,西泽最近没有让理当出院的患者出院。
如果出院便会流浪街头者,那是不得已。但如果让大田喜世子这样的患者继续住院的话,她也许会变成真正的病人。
植向西泽说明大田喜世子是假装生病,并且说“她应当立刻出院”。
“别说那些蠢话!你也闹不清病人有病还是没病吧?居然还能当医生!”
大田喜世子露出黄板牙叫嚷道。在阿倍野医院,有的患者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就会对医生出言不逊。不过,一般都是对着年轻的医生。当面对科长时,他们便会像晒太阳的猫那样温顺极了。
植的表情冷静,不在意地听着大田喜世子的恶毒谩骂。为这种事情生气,就不能胜任贫民医院医生的工作。
“护士长,让她明天出院吧。”
植不管西泽在场,吩咐道。尽管最终决定权属于西泽,但在安井事件发生以前,西泽对这类事情是不关心的。西泽出面干预出院问题,是最近的事。
信子似乎也赞成大田喜世子出院。虽然和植不对付,可是信子比植更加讨厌这样的患者。
“科长,那就让这个患者明天出院吧。”信子对西泽说道。
大田喜世子又破口大骂信子。然而,西泽的回答出乎意外。
“没有那个必要。让她暂时住着。”
信子要说什么,又沉默了。这时,植觉得西泽瞪了信子一眼。西泽的这个视线,成为一个黑暗的疑团,留在了植的脑海里。
因为信子和植意见一致,西泽生气了吗?由于对植的憎恶,便丝毫也不顾忌医生的良心了吗?“科长,你因为恨我,就反对我所说的一切吗?这个患者是把腐烂的东西插进去制造假病的呀!”但西泽无视植的质问,走出了病房。植不想再继续跟随西泽查房了。
植在吃午饭时来到了地下食堂。这里像学生食堂那样,摆着许多粗劣的桌子,护士和医生乱哄哄地挤在一起。
大家都像部队那样用铝合金饭盒吃饭。吃的饭菜和供给患者的饭菜一样。好处是职员们只要付20块钱饭费就够了。
不过,护士们还不够,还要再加12块钱的面条。一般医生都只花20块钱对付过去。
他们辩解道:中午肚子不饿。
护士们大声说笑,互相开着玩笑。伊津子、妙子和绫子也在其中。
伊津子正在和佐佐木京子说话,妙子很少见地一个人单独吃着饭。
植坐在食堂的一角吃着难吃的面条,像白水一样毫无滋味的面条。
“哎呀,在这样的医院工作,实在是寒酸哪!刚才抬进来一个男人,是个故意撞在车上,然后进行敲诈的人。可是这回没弄好,真让车撞上了。更有意思的是,他的胡话可真够滑稽的!‘你竟敢撞伤我,可不能出一二百块钱医疗费就完事呀!’那是当然的,这种要命的伤,用一二百块钱是打发不掉的,嘿嘿!”
坐在植身边的秋永发出了奇妙的笑声。秋永面前摆着半杯冷酒。
在医院上班,中午喝酒,这是很不应该的;只有秋永连这样的规矩也要破坏。
秋永只喝一杯左右,脸上完全看不出来。但如果不喝,就不能工作。
植一面给秋永帮腔,一面谈起大田喜世子的出院问题。以前他从不对别人说牢骚话,但现在却觉得不吐不快了。哪怕是对秋永这个醉鬼医生也好。因为秋永是自己在院内惟一的伙伴。不,是惟一的理解者。
“那真可笑哇!植君,你可要小心哪!西泽科长肯定是考虑什么吧。”
秋永说着,又把嘴靠在植的耳朵边上说道:
“刚才,我听到了一点儿。听说西泽科长想让你辞职,正在跟院长做工作哪!”
“这话是听谁……”
秋永看看周围,进一步压低了声音说道:
“我们科的三轮跟桥本副科长说话时,我多少听到了一点儿。不过,我说的这可是秘密呀!”植不再听秋永的话。他的心里燃起一团怒火。植的发红的眼睛向上望着。他嘟嚷道:无论他采取多么卑劣的手段,我也不让步!
但是,植又能采取什么手段进行对抗呢?这四五天没有露面的安井的事,立即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来。他用发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妙子。
植刚走出食堂,西泽便进来了。植不由得瞪了他一眼,但西泽却做出置之不理的样子,依然挺着胸膛走进食堂。
西泽以前从来没有到过食堂。这次前来,似乎也是心里焦急的一种表现。
西泽到食堂来,是为了取得医生们的欢心。他开始明白这样一个道理:如果医生们对他反感,他将处于极端不利的境地。
虽然还很傲慢,但他不再是以前那样有权力的人了。医生们也敏感地发现了这一点。
“三轮君,取得旧制学位的机会,到明年为止啦!还是应该尽量取得学位吧?你是B大的,B大的久我教授是我的朋友,我随时都可以写推荐信哪。一边工作,一边在B大学习,怎么样?”
西泽对三轮说道。
“谢谢您!我也正在考虑这个问题。请您务必帮帮忙!”
三轮鞠了一躬。
根据学位制度改革,用博士论文取得学位的制度,到明年为止。因此,在医院工作的医生们都在为取得学位到处奔走。
年轻的医学院学生们,由于学习研究生院的博士课程,可以比以前更容易地取得学位。
今后医学博士将会泛滥。开业医生姑且不论,在医院工作而没有学位的医生,显然要被后来者追赶过去。
“喂,努一把力吧!工作方面,跟院长说说,讨个方便吧。又不是为了玩,是为了学问嘛!”
“请您帮忙!”
三轮说,内心却在苦笑。他想:对不起植了,由于他的固执,意外的好处转到我头上来了。难道人间也适用能量变化法则吗?
“西泽科长,在上次的医务会上,我恳切地劝过植君。”
桥本副科长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说道。据说内科的冈岛科长最近将要辞职。是从外面聘请科长呢,还是把桥本提升为科长呢?这个问题正处在微妙阶段。
此事将由包括院长在内的科长会议决定。
桥本非难植,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考虑到这一点。
“科长,什么时候提高值班费呀?”
秋永慢吞吞地伸出头来问道。连秋永都没有忘记利用西泽。
几乎所有的医务人员都以西泽为同伙,这除了“医生同事是同伙”的意识以外,还因为他们都各有各的打算吧?
这个由宗教法人负责的贫穷医院,似乎正在生活于其中的人们的心里,培育着贫困的寒酸气。
第二天就明白了西泽拒绝让大田喜世子出院的理由。
植正在办公室做查房的准备工作时,由大田喜世子带头的四五个患者一拥而入。这些患者都是臭名昭著的人物。
大田喜世子在睡衣外披着男式的棉袍,抱着胳膊站在植的面前。“植大夫,我们是代表病人来的。有话要跟你说。”
护士们都停下手里的活儿,一齐注视着植和患者。
“说吧。不过,这儿是办公室。我们到值班室去吧。”
植说。在办公室里,只有信子一人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儿,继续默默地翻阅病历。白口罩上面露出的脸部毫无表情。
信子是赞成大田喜世子出院的。但由于她所崇拜的西泽科长不赞成,所以不得不顺从他。信子一个人翻阅病历的样子,表现出了她微妙的心理。植把五个患者带到了值班室。植想:他们肯定是以昨天的事情为依据,由大田喜世子带头,来对自己讲歪理的。
五个患者一进来,植便关上了门。“有什么话,说说看吧。”
植说道,环视了她们二下。这些女人都在30岁到40岁之间,都是蒸不熟、煮不烂的货。
站在大田喜世子旁边的内山亚纪,产后患神经痛,已经住院两年了。正因为是神经痛,既然本人说不好,当医生的也不能否定。但据植的诊断,是完全可以出院的。植早就告诉过她,让她年内出院。如此说来,这五个人都是出院候补患者。“植大夫,你如果以为我们只不过是病人,那就太小看人了!”
大田喜世子露出黄板牙说道。
“说实在的,大夫见到有钱的病人就阿谀奉承,见到我们这些身无分文的就想赶出去!”
内山亚纪说道,唾沫星子溅得到处都是。
这时,植才开始明白了西泽的真意。西泽打算在背后操纵患者,以便酿成排斥植的气氛+为了使植屈服,西泽已经舍弃了医生的良心和荣誉,使用起所有的阴险手段来了。
“吵嚷什么,你们这帮人!”
植突然大声怒斥起来。正在步步进逼的女人们吃了一惊,不由得后退一步。看到这种情景,植进一步说道:
“喂。怎么样?少开点玩笑吧!对有钱的病人阿谀奉承的,不是西泽科长吗?不错,我让你们出院。这是理所当然的。有让不是病人的99lib?
人住院的医院!我是根据自己的信念说话的。别人要是吵吵嚷嚷,我就更得贯彻自己的信念。别把我看错了!”
这不像是医生,倒像是流氓的连珠炮式的斥责。但是,植知道这种方法对这样的女人很有效。果然不出所料,女人们似乎怯阵了,不再说话了。“游手好闲,吊当!甭哕哕嗦嗦的,快回病房去!”
“哼!跟院长说去。庸医!”
大田喜世子又恢复了原来的蛮横态度。
“好哇,不管科长怎么说,我就让你们出院!跟院长说的,应该是我呀!”
植说着,来到了走廊上。由于激动,心跳得很厉害。虽然斥责了这些人,可是事态照此发展下去,他的处境显然将会越来越坏。他是普通的医生,而西泽至少对阿倍野医院来说,是被当作招牌的科长。
植查完房,立刻便到院长的房间去了。
林院长正在二楼的院长室里专心写东西,这是很少见的。他平时的习惯是,带着笑脸查完房后,或者在院长室里睡午觉,或者阅读《圣经》和俳句之类的书。院里的事务,几乎全部委托给事务长。事务长也是热心的基督教徒,是为医院提供资金的宗教团体派遣来的,可以说是阿倍野医院的“探题”(探题是过去日本的中央政权派驻重要地方统辖政务的长官)。
院长仍以一成不变的温和表情接待植。植还没有坐稳,便迫不及待地非难起不让品质恶劣的患者出院的西泽科长来了。
“他想要挑唆患者排斥我。这不是医生干的事!院长先生怎么考虚?”
林把从鼻子上滑落下来的眼镜重新戴好,双手拄在桌子上,露出一副为难的样子。
“植君,你还跟西泽君闹矛盾哪?刚才西泽君也来了,说要辞掉你。我说再考虑一下吧。实在难办哪!阿倍野医院是以‘和’为座右铭的。植君不是也知道吗?”
林的话不是对植的问题的回答,只不过是林自己在随意表述心境。植感到绝望和愤怒。
“院长,可以让不是病人的家伙住院吗?”植的语气变成了质问。
“植君,说实话,已经决定这个医院明年秋天就要变成大医院啦。决定由我们所属的教团和同一系统的美国基督教团提供资金,扩大为现代化的大医院。明年春天,美国就会派来调查员。刚才我也提醒西泽君了,现在院内如果发生骚动,好不容易做出的决定就可能会落空。我没有接受西泽君辞掉你的意见。那么,你也要答应负责任地约束自己反对科长的行为吧。”
林说道。他的温和表情很少见地消失了。植觉得这个老人真滑头。
“是吗?那么,要让那个患者继续住下去喽。”植无力地嘟囔道。
“植君,基督是以大爱包容恶的。现在我们医院最需要的,就是基督的根本精神。你明白吗?”林说。
植怀着难以忍耐的愤怒走出了院长室。
刚才林说,他拒绝了西泽辞掉植的建议。如果这话是真的,那就是林对植的竭尽全力的维护了。现在植只要留在阿倍野医院,那就什么事情也不能做了。
尽管如此,安井为什么不在医院露面了呢?植虽然一度否定了与安井联合的方案,但如今对付西泽的武器不是仍然只有安井吗?既然西泽舍弃了作为医生的,不,作为人的荣誉,冲着植猛扑过来,那么植若不舍弃人的荣誉的话,就不可能获得胜利。
但是,在会见安井前,植还有一件应该做的事。
这一天中午,植把妙子叫到了阿倍野医院的屋顶平台上。
这个屋顶平台其实并不很大,只是护士们晾晒洗涤物品之类的场所。
冬日深灰色的太阳,在天王寺公园美术馆的窗户玻璃上闪烁。自上而下望去,起伏的、不整洁的屋顶,显示出偏僻地区的寒酸相。
“大夫,好久不见了。”
妙子靠在木栏杆上说。自从妙子叫着把偷窃的两万块钱当作断绝关系费,并跑出旅馆以后,植还没有和她说过话。
“这些日子,安井为什么没来?不想要200万块钱了吗?”
妙子似乎在窥视着植。很明显,妙子一直和安井保持着关系。
“开小菜馆的梦想放弃了?”植问。
“没放弃呀!”
“不早跟西泽要,就没机会啦!我也不想老让科长恨哪!方法只有一个。像以前说过的那样,仅仅在口头上吓唬西泽也是不行的!”
“那么,大夫打算提供有利于科长的证词?”
“不,现在要跟安井联合,狠狠地整一整西泽。不过,我也是人。不能永远顶下去。”
植忽然发现,妙子低着脑袋,咬紧嘴唇,仿佛正在沉思。但她那视线的锐利光芒,却不像是19岁女孩子的。
这时,植才知道把妙子叫出来不是没有意义的。
西泽的家在住吉。从阿倍野到难波,乘南海电车在住吉公园下车。
站前是有小树林的公园。冬天的夜晚来得早。
几盏路灯照耀着斜穿过公园的道路。
今天西泽去为私人患者诊疗,路过公园时约10点多钟。在其他季节,这时公园里还有不少两人同行的散步者;但现在,却只有少数几个急于回家的人。
家里有妻子和两个孩子。但西泽对家庭却不怎么眷恋。虽说如此,除值班外也没有在外面住过。西泽认为,为外面的女人花钱是愚蠢的。
通过夹在喜马拉雅杉中间的小道,有一条小河。河上架着小桥。
小桥跟前是这个公园最黑暗的地方。
两个男人挡住了西泽的去路。西泽看见他们,吓了一跳。原来是安井和他的流氓伙伴。西泽本能地感到自身的危险。他看看周围,连一个人影也没有。
两个男人从两侧夹住了西泽。“干什么……”
西泽大声喊道。两人没有说话。但却用强力将西泽往喜马拉雅杉那边顶。
“是一块跟你到家去呢,还是在这儿说?”安井低声问道。
另一个男人的拳头使劲地顶住了西泽的小肚子。
西泽不寒而栗。安井到医院去敲诈时,西泽没有这样恐怖,因为医院是社会。但这里没有社会。
赤裸裸的暴力露出了狰狞的獠牙。西泽拼尽全力想要甩开两人。安井抓住西泽的手,两人把?西泽按住了。西泽朝喜马拉雅杉树林中踉踉跄跄走了几步。“不许用暴力!”
西泽叫道。
“喂,大夫,别老是小看人!”
安井说着,抓住了西泽的围巾。在黑暗中,只有安井那野兽一般的眼睛狂暴地闪着光。
“我叫警察啦!”
西泽一面挣扎,一面说道。
“要叫就叫吧! 597d." >好吗?植大夫说了,是你杀死光子的!”
“不,不可能!”
西泽正在叫嚷时,他的腿被身边的男人横扫了一下,他的身体倒在了地面上。
“救命啊!杀人啦!”
出于本能的恐怖,西泽开始惨叫起来。但他的惨叫没有声音,他的嘴被他自己的围巾塞住了。安井骑在西泽身上,用手按?.住他的头。西泽感到,自己要被杀了。
“等一等!我给钱。50万,50万。”西泽眼睛向上看着,说道。
“100万!”
安井说道。在手上加了力。
“我给!不过,现在没有现金。我卖股票。等一个星期吧。”
“3天!”
“求求你,5天。”
西泽哼哼着。站着的男人着急地说:“狡猾的小子!干吧!”
“喂,等一等,我同意了。”
西泽说道。但安井没有马上从西泽身上下来。安井竭尽全力往西泽脸上打了一拳。
“好吧。不过,要骗人,可就没命啊!”安井好容易从西泽身上下来了。
西泽相信安井所说的话:植把西泽的过失告诉安井了。西泽认为,如果不是听植说的,安井是不会知道自己的住处的。
植没有被煤气熏死,对这件事西泽还没有像现在这样遗憾过。
西泽不想报告警察。如果报告,植一定会提供不利的证词。
报藏书网纸对这类事件是贪婪的,必然会大张旗鼓地加以报道。
果然如此,孜孜不倦地培植起来的信用,便会一举落地。芦屋女经理的200万融资,当然也就泡汤了。
开设医院、诊疗所,也得重新做起了。
西泽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憎恨过植。西泽哼哼道:呸!临时医专的家伙!
由于被喜马拉雅杉的针叶刺伤了,他觉得脸上到处都疼。
11点左右,患者山本几代被人抬了进来。
她是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年龄约在30岁前后。从指甲修饰的情况判断,她是低贱的接待客人行业的女人。自称丈夫的男人,也不是普通的职员,而是这一带游手好闲的人。
这对夫妇与安井和光子很相似。只是年龄差一轮左右。
用不着进行诊察,一问经过,就知道是宫外孕了。
植立即吩咐,将这件事报告西泽。显然需要紧急进行手术。植让护士把这个患者送到了病房。
西泽科长和信子一起来到病房。西泽注视患者的眼睛,好像着魔似的放射着光辉。
信子回来,对植传达西泽的话:从一点起做手术。
植差快到一点时,到手术室一看,信子正在做手术的准备工作。
患者躺在手术台上。从技术方面来说,信子是全院第一的护士长。
信子正在吩咐护士们摆好手术器具。她瞥了植一眼,随即把视线移开了。植觉得她那单眼皮的细眼睛,像手术刀那样闪着光。
洁白的大口罩把她又小又瘦的面庞遮住了一半。头上是白帽子,白衣下面的袜子和鞋子也是纯白的。其中包裹着浸透了煤酚味的苍白的身体。植忽然想到,信子的腋下和阴部也许都没有毛吧。
这时,信子来到植的身旁。
“科长刚才突发急性胃痉挛,难受得很。手术请植大夫做吧。”
信子说道。“咦!”
植吃了一惊。信子站在植的面前一动不动,好像一块石头。
“我没做过宫外孕手术。”
“科长难受得厉害,实在不能执刀。科长也说让植大夫做。”
信子平静地说道。“这太不像话了!”
“大夫是妇产科医生吧?”
植看了看患者。患者的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给人的感觉已经不是苍白,简直是透明了。
植突然明白了自己现在的处境。他必须给这个九成左右没有希望的患者作子宫外孕手术,而这是他第一次做这方面的手术。
患者没有血色的嘴里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这或许是她的灵魂对苦难的、短暂的人生旅程的回顾吧。
植明白了西泽布下的可怕陷阱。“我去找科长!”植从房间里跑了出去。
西泽正在病房里呻吟。植走进来,西泽连看也不看。他那非同一般的呻吟声是对植的嘲笑。
“科长,给您用麻药止疼,您去做手术吧?”
“打麻药了。也请内科医生看了。不过,今天的手术我不能做,你做吧。”
“患者病情危险。”
“你不是有能耐的医生吗?不是能给我下指示吗?而且,离开学校已经10年了。不能做官外孕手术的话,你就别当医生,当精神科的看护人也成吧。”
西泽蒙上毯子,又开始哼哼了。
“科长,你在装病!”植忍无可忍地说。
从毯子里露出来的西泽的眼睛是红的,充血的,充满憎恶的。
“在临时医专,没教给你做手术的方法吗?不快去,患者就完啦!”西泽说道。
患者的眼睛一直闭着。发黑的眼窝里露出蓝色的静脉。
一根一根的睫毛,看起来好像特别的生物一般。患者时时用肩膀做深呼吸。
“血压?”植问。护士片刻不停地在测量,但却用没有自信的声音答道:
“六十以下,不太清楚。”
这种状态是根本不可能进行腰椎麻醉的。要进行全身麻醉,那也最好使用闭锁循环式麻醉器,但这个医院没有这种设备。
植曾经向西泽提过置办的建议,但未被采用,理由仅仅是“因为是植提出的”。
然而,无论如何必须尽快进行手术。放置不管,就是等待出血死亡。
植下了决心:用局部麻醉。
患者的下腹部被护士涂的碘酒弄成褐色,再进一步变成了黑褐色。被手术覆布包裹,无影灯照着的部分,像廉价皮鞋的皮子那样闪着光。
植过去以西泽助手的身份冷静地观察过外孕手术,正打算进行研究。
在当助手看手术时,只是把它看成一个物体。
如今作为执刀者面对这黑褐色的皮时,就感到了人的生命的重量。这种感觉俨然挡在植的面前。
助手是一个实习生出身的男青年。信子始终盯着植的手法。
一注入奴佛卡因麻醉剂,一个一个毛穴便凸现出来了。若是健康人,必然会因注射的痛苦叫出声来;但这个患者连出声的力气也没有了。
“手术刀!”
信子早已伸出了手术刀,比植的话还快。只有植的尖锐的声音在手术室里响着。
植拿好信子交给的手术刀,抬头看了一下墙上的电钟。在这种场合,手术所需时间根本不算问题,但这是一个习惯。
“1点25分执刀。”护士立即说道,犹如反射一般。
这时,植突然想起了患者的丈夫。刚才已经告诉过他,这个症状是没有希望的。
“她丈夫在哪儿?”植问护士。
“啊,大概是在病房,再不然就是在手术室外面吧……”
护士回答。植把手术刀交给护士,急急忙忙地走出了手术室。那个男人正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夫人九成九没有希望。要有精神准备呀!”
“请您,请您救救她!”男人像刚才一样地哀求道。
“耽误了!当然我会尽全力的,不过大概没有希望。”植严肃地说。
1点半整,植开始动刀。好像要喊出苦闷的声音而向后弯曲似的,患者的皮肤被切开,淡黄色的皮下脂肪堆积起来。一块一块的,放出令人不快的光。这不像是血气、脂气都已丧失的濒死患者的样子。
将肌膜和肌肉左右分开,白色的腹膜便出现了。到此为止是身体的外部。为了多少减轻一些痛苦,植又在白膜上注射了一针。
植和助手两人用钩钳将腹膜抓起,并在腹膜上下了刀子。稍带黑色的血液顿时滚滚涌出。
果然是外孕。
“吸引!”植叫道。他的额头上冒出了湿津津的粘汗。看来是耽误了。不,相信是耽误了,乃是最好的方法。
植把嘴贴在信子的耳边说道:
“护士长,是耽误了。你明白吗?”
“那种话……”信子说道,瞪了植一眼。意思是,现在不应该说那种话。
“好啊,你所尊敬的科长!知道是没希望的患者,硬推给我。不是人的家伙!”
“正在做手术。说话要谨慎。”信子说。
马达呜呜地响起来。红黑色的血发出仿佛匆忙接吻和炒肉一般的怪声,被吸进了吸引器。
大约吸了1500CC,在小肠下好容易露出了子宫。
植的橡胶手套沾满了黑红的血,摸到了它。虽然摆弄的是同一场所,手术时和游戏时却似乎不是同一场所。
也许人世间终归是由这样的假象 652f." >支持着的。从左输卵管到卵巢之间附着一个红黑色的大血块。
这是出血的地方。“动脉止血钳!”
“线!”信子很熟练,在植发话之前,已经伸出了适当的器具。植的大声仅仅是将他的激动心情告诉室内的人而已。
“必须沉着!”——植嘟嚷道。
取出左输卵管和卵巢。子宫似乎能保留。对于这个患者来说,子宫是不必要的。但是,手术必须限于最小限度。
特别是对于女性,子宫是生命>99lib?。植知道有很多患者在子宫全部摘除后,为没有子宫的劣等感所苦恼。而且,接待客人行业女人的苦恼,比一般家庭妇女的苦恼更多。这是不幸的女人的悲哀。
“血压?”
“从六十八到零。”
“加快输血!”植说,着手缝合皮肤。
在手术过程中,患者没有说话。只有微弱的呻吟声,但也很难听得到。
手术结束了。植看看电钟,两点15分,恰巧用了45分钟。植摘下口罩和帽子,观察患者的脉搏,几乎很难感觉得到。状况似乎一点儿没有好转。
在手术过程中,信子的动作很麻利,连一点儿间隙也没有。
但在手术过程中,信子一言不发。而在一般情况下,信子总是要说这个那个的,对植的做法表示意见。今天信子的态度异常。她是被植的认真态度压倒了吗?
患者的脸色犹如白蜡一般,与手术前完全一样。大概救不活了吧?但手术是完美无缺的。即使患者死去,在植的良心上也应当毫无内疚之感。
植叹了气。从手腕到眼窝都感到极度的疲劳。信子对护士小声说了什么。
“大夫,往病房送时,点滴输血怎么办?”护士问道。
“可能的话,就这样送去;如果麻烦;拔出一会儿也可以吧。”
植目送着患者运送车出了手术室。随后发现信子也站在他的身旁,凝然目送着患者。她的脸上如冰一般,毫无表情,仿佛手术室微寒的气氛凝聚起来,既无声又无形,在她的面部周围飘荡似的。
“你辛苦了,护士长!就是科长也不能比这干得更好了!反正是没救的患者。不过,你真不愧为护士长,干得真好!”
植一面点烟,一面说道。
信子看了看植。她的嘴边仿佛掠过一丝几乎难以说是微笑的微笑。那是使人在内心的什么地方产生某种阴影和不安的微笑。
信子没有回答植的话,走出了手术室。
植打开手术室的窗户,把胳膊肘拄在窗框上,吸着冬天的冷空气。但他觉得,在清爽之中,仿佛还夹杂着平民地区什么地方发出的一股馊味。在南面的高台上,有一座白色建筑物在冬日微红的阳光中闪烁放光。那是市大医院的豪华楼房。比植等命运好的人们,在其中工作着。
植把香烟扔在地上时,病房的护士突然飞跑进来。
“大夫,山本氏的呼吸不正常!”护士说道,身体直立不动。
第七章 失败
这天晚上,植自斟自饮。冬天的风在夜晚的街道上肆无忌禅地怒吼,吐出白色的獠牙。植在阿倍野喝酒,在难波喝酒,又来到梅田喝酒,几乎纵贯了大阪的繁华地带。他想:本来就是没救的患者。他一面在酒吧间的柜台上大口地喝着威士忌,一面多次地回忆手术的场面。即使喝着酒时,被切开的呈弯曲状的皮肤的“呻吟”,仿佛也能不断地传到耳边。但他相信,自己的手术没有失误。
植感到无法形容的难受。这并不是因为患者死了,而是因为西泽甚至以人的生命为工具,设法让自己屈服的卑鄙手段。他的感觉似乎已经将要达到执着的程度。
也许西泽明天就会来恐吓自己,说什么“你也杀死了患者,你不能跟我说大话啦”。这是很明显的。
不过,植不知道安井袭击西泽的事。植是通过妙子教唆安井的。安井那样的人是依据感情和本能行动的。这样考虑过来,植的教唆包含着非常危险的东西在内,归根到底也是超出常规的行为。
西泽和植的争执,似乎逐渐地加快了速度,朝着顶点冲去。
植一回到上六的公寓,面条店的老板就告诉他,阿倍野医院有人给他打过电话。
“是一位姓加纳的女人。”
植知道是伊津子的电话。伊津子给自己打电话,这还是第一次。植立即动手拨电话号码。
“听说你给我打过电话。”
“听说您今天做手术的事,想慰劳一下,就打了电话。”
伊津子说道。伊津子的声音好像有些甘美的味道。
“谢谢!我一直在自斟自饮。你今天晚上值班吗?”
植说着,看了看手表,是10点钟。“我现在到医院去,还可以吗?”“啊啊,没关系。我也有话想说说。”
伊津子答道。她打电话大概就是为了这个吧。那天晚上,伊津子在外国人墓地曾经说过,关于自己走进植的房间的理由,到想说的时候就会说的。现在,伊津子是不是想说了呢?
植一敲药房的门,伊津子便用左手捂着脸,把门打开了。伊津子穿着平时的工作服。
“正在消闲解闷呢。”
伊津子说道。桌子上摆着小瓶的威士忌。狂风吹得药房的玻璃窗哐哐作响。房间里的电灯很暗,仍然是杀风景的样子。但是,其中却漂荡着微微的化妆品的香味。
植像散了架似的坐下,把水果罐头和点心放在了小桌上。
“嗬,不得了!”
伊津子瞪圆了眼睛。植还是第一次看见伊津子这种少女般的天真活泼的表情。这不是醉态。伊津子今晚似乎为某种微妙的异常分子所支配了。
植谈了手术的情况。伊津子是从斋贺那儿听说的。
“大夫,如果可能的话,您是不是最好离开阿倍野医院呢?”
“我考虑过。不过,没有地方去。不,更重要的是,我不愿意现在离开。差点儿被杀死,受到了卑鄙的迫害,我能就这么离开吗?”
“大夫,您再稍微小点儿声!”
植看看伊津子的脸色,醉意似乎又突然上来了。他难看地岔开两条腿,喘着气,同时咯吱咯吱地嚼起了买来的年糕片。
“畜生!西泽这家伙!”
本来打算在心里骂骂的,但却说出声来了。
“世上也有拿人的生命当工具的人哪!如果他是医学博士,那就实在可悲呀!我这个药剂师也见过不少博士;医生这个买卖,归根到底是根据特权意识成立的买卖呀!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他们的顾客是生病的患者。世上再没有比这个更容易做的买卖了。对方从一开始就得说:救救我!”
伊津子说道。用词非常辛辣。这些话出自伊津子之口,使植颇为吃惊。不知为什么,植开口笑了。伊津子没有介意,又继续说下去。
“当然也有好多优秀的医生。不过,能不能要求那样的人有超过普通人的人性和浪漫气质呢?那样的博士应该无条件地尊敬。可是,在阿倍野医院没有那样的医生啊!”
“我也是医生啊!”
“您还年轻,还不成熟啊!不过,再过些年,能不能成为虽不成熟却值得尊敬的医生呢?”
“喂喂,我可没想成为什么受尊敬的医生啊!”“我有点儿醉了吧?”
伊津子站起来,在水龙头那里洗了洗脸。植直愣愣地看着她。伊津子用手巾擦了擦脸。
“大夫,下面要说的是,我为什么要上您的房间里去。”
伊津子终究还是为了这个打电话的。她比平时的话多,又喝下大量威士忌,仿佛都是为了说这件事。
植不由得收回了腿,随即站起身来。
伊津子的话内容如下:
植用暴力袭击伊津子时,曾经说过:你要喊就喊吧!但伊津子没有喊出来。
伊津子曾对植说过没有喊叫的理由,是因为自己在医院里受到蔑视,是因为忍受不了被人认为自愿与植发生关系。不言而喻,这个说明没有错误。但是,伊津子还有一个想法没有告诉植。那就是对植这个在人前丢丑者的“怜悯”。不,还不是所谓“怜悯”那样从容不迫的东西。伊津子不能把植当做厚颜无耻的人。伊津子能做的只是进行无言地抵抗而已。
植恬不知耻地走后,伊津子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从那一天起,烦恼和痛苦便开始了。
植是一个勾引女人,被称为色鬼的人。他拥抱伊津子,归根结底不是和饮一杯酒同样吗?
伊津子没有能够喊叫出来。她憎恶潜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肮脏火焰。
执拗地向伊津子求婚的药剂师斋贺是大药店老板的次子,他到医院工作,似乎只是一种消遣。斋贺皮肤白皙,身材微胖,具有这种体质的男人常有的粘液质。
伊津子对斋贺毫无兴趣。
两人生理条件不合。男女间的关系,正如小说里常写的那样,有时是不能只用诚实啦、认真啦、美貌啦、有钱啦等等来说明的。即使是在冷酷无情的现代,也需要有在更原始的场合互相吸引的地方,这样的恋爱才有趣味。但斋贺却没有。
可是,斋贺单方面地同情伊津子的境遇,强制推行自己的爱情如果结婚的话,父母会把药店给我们,生活不用发愁,你也能够得到幸福——这是斋贺劝说伊津子的话。
植和伊津子的传闻在医院里扩散开了,也进到了斋贺的耳朵中。斋贺大怒。对他来说,连自己求爱都不答应的伊津子,却与植那样肮脏的人发生关系,这是不能理解的。
假使斋贺是医生的话,他必然会把植叫出来进行质问的。但他是药剂师,地位低一等。因此,他只能用在医务会上发言之类的办法谴责植。
祝贺会那天晚上,斋贺到药房找伊津子,问她那个传闻是真的还是假的。
伊津子当然否定了。不过,斋贺的问法令人讨厌极了。
伊津子终于生气了。
“我和植大夫怎么样,跟你有什么关系?”
伊津子的话是残酷的。如果是普通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就会沉默不语。但斋贺却露出了怒不可遏的表情。
“我不能一言不发地看着你让人玷污!为了正义也不能容忍!”
于是,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诉说起植是一个多么无聊的人来了。
据他说,与植发生关系的女人,在医院里不少于十个,其中有几个人怀了孕,等等。这是伊津子过去不知道的。
植正是在这时进来的。他讥笑了他们两个人。伊津子认为,植偷听了斋贺非难他的话,植一定会以为伊津子在给斋贺帮腔。
剩下一个人时,这件事沉重地压在了伊津子的心头。
植如果那样想,也是无关紧要的事。他事实上就是那种卑劣的男人。但不知为什么,伊津子总觉得心情不平静。
过了一会儿,伊津子对植更生气了。她觉得植的心情之类都是无关紧要的了。
伊津子如果连一句也不骂他,心情就平静不下来。
这便是伊津子深夜前往男值班室的理由之一。一种自己也难以理解的冲动,促使伊津子采取了非常规的行动。
伊津子进入植的房间时,是12点半。植烂醉如泥,正在酣睡。电灯亮着。植的睡脸与醒着的时候不同,显得疲劳不堪。
眼镜滑下一半,很难看地张着嘴。鼾声大作,酒气熏天。
裤子掉在床下,上衣和衬衫在椅子上揉成一团。
伊津子呆呆地望着植的睡脸。风轻轻地摇晃着玻璃窗。伊津子突然醒悟过来。如果现在护士有急事来叫植的话,伊津子就不能在医院呆下去了。伊津子为自己的鲁莽不寒而栗,如梦初醒一般地跑了出来。她自己辩解说,这个异常行动是因为祝贺会的酒喝多了,醉得过头了。
当时妙子藏在连接二楼和三楼的北楼梯上,而伊津子是从南楼梯下到一楼的。植睡觉的值班室前,还有中间楼梯。
从南楼梯下来,离药房很近。
伊津子一边下楼梯,一边本能地回头看,想看看自己被谁发现了没有。但伊津子已经看到了走廊的地面,为什么这时又重新往上登了两三级楼梯,悄悄地窥视走廊呢?这种心理,伊津子也不能说明。
不知为什么,伊津子总是有这样的预感:自己被人看见了吧?
伊津子刚一伸出头去,马上就吓了一跳,把头缩回来了。因为她看见一个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穿白衣的人影,站在中间楼梯的前面。
伊津子不顾一切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我还是让人看见了吧?第二天,我下决心到您的房间去了。我进您房间的事您是不是听说了,我非知道不可。不过,从那时您的样子来看,不是很清楚,看来又像是知道,又像是没人看见。所以,我决心在您说出之前,自己不主动提出来。假如您不知道的话,这件襄就作为我的秘密,在我心里藏一辈子。我不明白的是,您为什么没有更早地问我呢?您把我带到梅田的旅馆时,为什么没说‘我知道你进了我的房间’呢?”
伊津子说话的时候,喝了好几次威士忌润嗓子。她双眼的视线有时直接对着植的视线,有时落在小桌子上。可是,她的话一直是滔滔不绝的。听伊津子说话时,植的醉意完全消失了。虽然由于酒精的刺激,心脏跳动很快,但一部分神经却是非常清醒的。
伊津子的自白不是爱的自白吗?但植丝毫也没有从伊津子那里感到那种甜蜜的气氛。也可以说,是不合所谓爱的自白情理的,是恨的自白,是爱、憎恶和怜悯交织起来的女人苦闷的呻吟。而现在,伊津子将它不介意地说出来了。恐怕伊津子已经能够清理当时的感情了吧?
“喂,大夫,我想知道,是谁告诉您我进去过呢?”
伊津子面带微笑问道。
这时,植的心里仿佛冻结了。在夜晚的楼梯上,像影子一般消失的白衣,到底是从哪个房间出来的呢?植觉得脊背发冷,战栗不止。小桌子下面煤气炉的火焰太小了。植蹲下身去,将它开到最大。炉子立即发出很大的声音,火焰飞了出来。植继续想下去:妙子应该是在这时通过二楼到三楼的楼梯,回到自己房间的。如果相信妙子所说的话,那么妙子看见伊津子的身影,就回到自己房间去了。伊津子离开植的房间时,走廊里没有人。但是,伊津子下楼檬时,却看见了白衣人。
“加纳君,那个白衣人,究竟是从哪个房间出来的?”
植问道。伊津子好像觉得不可思议,反问道:“您不是知道吗?您跟那个人打听过我的事吧?”
“不是那样的。告诉我看见你的护士,当时正在上二楼到三楼的楼梯,不是你看见的白衣人。”“哎呀,那样的话,我应该早一点跟您说呀!”伊津子说着,用手按住了胸部。她似乎明白了植所提问题的重大意义。
植想:等一等!伊津子离开植的房间走到南楼梯,用不了30秒。假使那个白衣人从植的房间出来,那就不合道理。是的,那个白衣人是从下面走上中间楼梯的。他一定会环视周围,看看有什么人没有。当确定一个人也没有时,这才放心行动的。伊津子所窥视的,正是这个瞬间的情况。
然而,没有这个白衣人进了植的房间的证据。是不是某个值班护士,为了到桥本副科长或者西泽的房间去,走上了楼梯呢?植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他的眼睛像着了魔一样,注视着空中的一个点。“加纳君,那个白衣人个子高,还是矮?”
“那我一点儿也不记得了。确实就是个白色的影子。因为我本能地把脸藏起来了呀!”植想:必须沉着!
伊津子是12点半走进植的房间的。当时,妙子正从楼梯上窥视。妙子回到自己的房间,旋即溜进了值班室。中间只有5分钟或者10分钟。这件事有必要明天再向妙子调查一下。假如那个白衣人进了植的房间的话,能够在仅有的5分钟至10分钟之间,拧开煤气炉开关,更换水瓶,并且离开房间吗?但这似乎不成问题。决心要干,1分钟以内就能够完成。
妙子说,她闻到了轻微的煤气味。但伊津子说,她没有闻到煤气味。这就是说,犯人是在伊津子出去以后,妙子进来以前的几分钟里,拧开了煤气开关的。那么,伊津子看见的白衣人,不就是溜进植的房间,拧开煤气开关的犯人吗?植前几天晚上的推理是正确的。而且,即使万一犯人还在植的房间时,妙子进来了,犯人也可以藏到床下去。植一下子想象出了那个白衣人藏到床下去的样子。
植突然觉得,自己清醒的神经的某个地方,照射进来一道白光。他焦急地问伊津子道:
“加纳君,你刚才说,我的裤子掉在床底下了。你把它放在椅子上了吗?”
“没有,我没有那么从容的心情啊。不过,心里想过:捡起来吗?可是,裤子又怎么样呢?”“哦,如果我的想法对的话,我知道是谁拧开煤气开关了。你看见的白衣影子是犯人。”
植这时已经完全清醒过来,没有醉意了。他的脸色是苍白的。
“那到底是谁?”
伊津子也焦急地问道。
“等一等,调查一下再说。我还有点儿不明白,那家伙为什么要杀我。”
植说道。
植和西泽见面时,西泽露出了轻蔑的笑容。那防佛是含有特殊意义的笑容。
上午10点,诊疗室已经挤满了患者。
今天是门诊患者的科长诊疗日。植绷着脸走进了办公室。办公室早晨很忙。护士们为了准备给住完患者查房,忙得不可开交。
“大夫,几点开始查房?”
绫子问道,眼光里充满媚态。自从到卡巴列去过以后,绫子和植亲呢起来了。
在其他护士们面前,主动将身体贴近植,好像在夸耀两人有特别的关系。
植深切感到,那回没有把她带到旅馆里去,好极了。
“10点半左右开始吧。”
植说着,朝内科办公室走去。景子正在办公室里紧张地摆放注射器。
景子是一个高个子的女人,适合穿白衣。在有关系的护士之中,她是最起劲的。
“叶月君,出来一下……”植在走廊里叫她。
“您有什么事?”
景子问道,带着一副诧异的神情走了出来。但丝毫也没有表现出对往昔情人的复杂心情。
“我想问问煤气中毒那天夜里的情况。你记得吗?”
“记得呀。”
“这是重大问题,我希望你说话要准确。你发现我煤气中毒,马上就去叫桥本大夫了吗?”
“对对,是那样。开完窗户,就跑出去了。”“你没发现裤子掉在床底下吗?”
“裤子什么的没掉在床底下。裤子放在椅子上。”
“啊,在椅子上……在那么紧张的时候,怎么会……”
植赶快问道。
“起初当然没注意了。不过,桥本副科长一来,我们俩人给您治疗的时候,嫌椅子碍事,就把它挪到了屋角上。那个时候看见的。”
景子的思路井然有序。
“即便那样,我的裤子是放在椅子上吗……你怎么会记得呢?”
从走廊里走过的护士们都使劲盯着他们两人。两人两年前的风流韵事,似乎仍然清晰地留在人们的记忆中。
“大夫,我很忙……”
景子用事务性的口气说道。
“我不能理解。女人在那种场合也能清楚地记得那种事吗?”
“您觉得好像很傻吧?”景子问。随又说道:“我现在有工作,所以……”
“那我告诉你吧。这话就跟你说。那天晚上拧煤气开关的不是我。我差点儿让人给杀了!”
一瞬间,两人互相看着对方的脸。这时,两人之间存在的两年的断层似乎消失了。
“裤子跟这有关系吗?”
景子的直觉很敏锐。植点点头。景子忽然好像晃眼似的眨了眨眼睛。
“那就说说。那条裤子是当年您新做的裤子吧。刚做好的时候,您曾经问我,我穿着合适吗?”
植想:啊,对了!仿佛远处隐约可见的灯光,突然在眼前放出光辉一般,使植吃了一惊。
从表面上看已经被忘得一千二净的往事,仍然在内心深处残留着。这是发生过关系的男女所特有的秘密,是埋藏在灰堆里的火。
景子说着,露出了包含着复杂感情的微笑。“大夫,我要在圣诞节结婚啦。”
“祝贺你,衷心祝你幸福!”
如果没有别人看着,植很想尽情地拍拍景子的脊背。
“有吉君,跟我去查房。”
植对妙子说道。绫子已经把棉球放在注射针头上,准备好由自己陪植去查房了。听了植的话,不满意地看了看植。绫子一定后悔那天在去旅馆的路上。自己撒娇不听话的事了。她想:下次再有机会的话,就顺从地跟着去吧。
来到走廊上,植立即问道:
“关于我煤气中毒那天的事……”
“我没有要说的了。那次不是全说了吗?”植还没有提出问题,妙子就先开口了。“我要问的还有好多呢!你在楼梯上看见加纳大夫进我的房间了。加纳大夫一离开我的房间,你就回自己房间了,然后又来到我的房间。这中间有多长时间?”
“算了,大夫,那些事。”
“别隐瞒,都告诉我。我是安井的同伙呀!”
妙子的表情忽然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恐惧消失了。这使植吓了一跳。看来安井和妙子的关系越来越深了。
“那就照实说吧!我回到房间,马上就去了。中间嘛,我想有四五分钟吧。”
这与植预料的一样。这个有偷窃毛病的女人,看到猎物就在眼前,必然不能在自己房间耐心等待。
“是吗?于是,你走进我的房间,从椅子上的上衣里偷了钱。”
“大夫,那顶了断绝关系费啦!”
“我知道。我给你了,没说‘还给我’之类的话,你放心吧。可是,当时的椅子上,是上衣在最上面,还是裤子在最上面呢?”
“啊,上衣上面还有裤子哪!所以,我先把裤子拿开了。别让我再说下去了。”
妙子说着,用力地握住了植的手。
这些话也与植预料的一样。伊津子进去时,裤子在床下面。5分钟后,妙子进去时,裤子在椅子面。
裤子的移动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他从这一点能得到什么启示呢?
查完房后,在回办公室去的路上,妙子对植说了一件出乎意外的事:
“大夫,科长啊,让安井他们给整了一顿。”“啊?”
植吃惊地站住了、“前天晚上,正像您说的那样,科长答应,三天之内拿出钱来。”
妙子噗嗤一笑,拿着注射箱,神气十足地走进了办公室。她的脚步好像跳舞一样。植不由得咬住了嘴唇。
西泽让植做手术,是他被逼入绝境的最后挣扎吗?
但即使如此,早晨见面时,西泽仍露出带有轻蔑意味的笑容。那仿佛是他充满自信、怜悯对方的笑容。
植觉得很奇怪。假使妙子的话是真的,西泽当然会更进一步表示憎恶,或不甘示弱,像平时那样无视植的。
一种阴暗的不安情绪涌上了植的心头。
将近中午时,植回到办公室。他用煤酚溶液洗过手,刚一推开门,便突然站住了。因为西泽在屋里。西泽很少到办公室来。
植打算马上出去。“植君,等一等。”西泽说道。植想:他要说昨天手术的事吧。但植相信,那是不可抗拒的力量,自己没有过失。他再一次确认了这一点。
“有些话想跟你说,一块儿去吃饭吧?”西泽走到植的身边说。
因为没有必要予以拒绝,所以植答应了。西泽走进医院附近的印度咖哩饭馆。虽然是在这种平民区,这里也是内行客人经常光顾的地方。不过,白天比较空闲。
“我喜欢咖哩呀!战争期间,在南方的时候,吃当地地道的咖哩,美极了!”
西泽说着,递给植一根香烟。他态度的变化,让人觉得有点害怕。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植有自信,无论对方耍什么花招,自己决不屈服。
两人都怀恨在心,但表面上却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不言而喻,植比较年轻,有时忍不住绷起脸来。
“科长要说什么?”植开口问道。
“植君,咱们的争执到此为止吧,怎么样?都在一个科里工作,不应该像这样继续下去。你怎么想?”
西泽用平静的语气说。乍一看,似乎是西泽首,先提出和解的。可是,在西泽的态度里,却有着前所未有的从容。
“这我知道。不过,关于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您是怎么认为的?”
“原因嘛……关于光子死亡的原因,以前不是说过,你也认可了吗?我给患者做了几十年手术。有时是有那样的特例。我对特例不能负责任哪!”,西泽说着,露出了轻蔑的笑容。不知为什么,他的轻蔑的笑容使植感到了压迫。植把香烟叼在嘴里,划火柴的手直发抖。
“既然科长不放弃这种想法,那我觉得说什么都白费。”
“一块儿谈谈,不是白费吧?”
“科长,昨天是装病吧?您发现那个患者没救了,就让我做手术。拿人的生命作为解决你我之间感情问题的工具。作为医生,科长的良心还不觉得有愧吗?”
然而,植这些话也未能改变西泽不慌不忙的态度。如果是在平时,他早就暴跳如雷了。
“稍等一下。我用不着装什么病。而且,所谓‘没救了还让我做手术’,这到底是谁的意见?那个患者,如果手术完美,是有救的呀!”
西泽终于吐露了真意。
“请别找那种愚蠢的借口!科长为了掩饰自己的过失,毫无道理地跟我找碴儿啊!”
女服务员送来了咖哩饭。
“别激动,一边吃饭,一边说吧。”西泽说着,拿起了勺子。
“那么,植君,你能从头到尾地说明一下手术经过吗?”
“当然可以。”
植答道。这是他集中全部神经所做的第一个大手术。患者的样子,手术自始至终的情景,全都清楚地留在他的记忆中。
“1点30分开始手术。”
植一面回忆,一面开始说。
在植叙述手术经过时,西泽一言不发地听着。每逢关键地方,则提出一些使植大吃一惊的质问。这是抓住要害的问题,植为了回忆细节,不得不绞尽脑汁。
植说完后,西泽深深地点点头,张开大嘴,吃了一口咖哩饭,看样子觉得很可口。
“哦,干得很好。你能做到那种地步,我没想到啊!得重新评价你啦!那么,后来呢?”
西泽说道。
“后来就用病床车送到病房去了。”
植看着西泽,心想: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点滴输血怎么样了?运送的时候继续进行了吗?”
西泽眯细了眼睛。这是猫玩弄已到手的老鼠的眼睛。
植的脸上失去了血色。他清楚地听到,几乎使全身皮肤胀破的满腹的敌对情绪,轰鸣着崩溃了。那是失败的声音。
植的脸犹如死人的面型一般。“怎么做的,输血?”
“我觉得好像确实是让继续输血的。”
“可是,护士在运送的时候停止输血啦!问她为什么,回答是:你说的,嫌麻烦的话,也可以拔掉。”
啊啊,这是西泽的陷阱吧?植想找逃脱口,拼命地挣扎着。但植自己十分清楚,这种挣扎是徒劳的。
西泽肯定是向信子打听手术情况的。信子那如同能乐面具一般的面孔,那在大口罩之上只有眼睛放着光,一言不发地凝视着植的手术的面孔,清晰地浮现在植的脑海里。
“我想用病床车运送期间,如果弄破血管可不行。”
植摆出了最后一搏的架势,好像穷途末路的老鼠向猫猛扑过去一般。
“但是,那个患者即便运送期间继续输血,也救不活了!本来就耽误了嘛!”“不管怎样,能救活呀!”“没有那种事!”
植叫道,瞪着西泽。
“能得救的,因为我比你有经验哪!我有识别病症的能力。那退一百步来说吧,就算同意你的意见,救不活了。那么,我想跟你这99lib?
样说:安井光子即便第二天做手术,也救不活了。明白了吗,植君?”
西泽说道。这似乎是他的结论。
“当时的情况不一样。那时,我不是提出意见了吗?”
“平时我老跟你们说,需要输血的危急患者,做完手术以后,输血不能中断。”
西泽已经吃了一半咖哩饭,植仅仅吃了一勺。这也显示出两人胜负的趋向。
植明白自己的弱点被西泽抓住了,无论怎样辩解也没有用处了。
“是叫什么山本几代吧,死了的患者?听说她的丈夫是这一带的赌徒啊!可是,植君,我今天以瀑行恐吓罪向警察控告安井。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植君。”
“跟科长说输血问题的,是护士长吧?”
“那没什么关系呀!我是科长,不过是向在场的护士问问部下的手术经过。问是科长的义务,答是护士长的义务嘛!”
西泽一面说着,一面用餐巾擦沾在胡子上的咖哩。
热心本职工作的信子,虽然一直崇拜西泽,可是竟然与不人道的西泽合伙干起来,事到如今植才确认了这个事实。这使植打开了新眼界。他想:关于信子,也许我的看法大错特错了。
那天下午,信子恰好在工作中犯了不可思议的错误。事情是这样的:
人工流产之类的简单手术,一般不在手术室进行,而是在诊疗室旁边的小房间进行。
那天由西泽做手术,信子当助手。“麻醉!”
西泽命令道。信子机械地将注射器交给了西泽。
西泽向患者的下身进行了注射。患者年约30左右,似乎已经做过多次人工流产手术,肌肉很松弛。刚要做人工流产,患者突然睁开眼睛大叫起来:
“疼!麻醉葯不管事!”
“忍耐一下。”西泽说道。
手术一开始,患者又“嗷”地一声大叫,并坐了起来。
“危险!”西泽和信子都吓了一跳。患者渗出粘汗,眼睛瞪着西泽。
“疼啊!麻醉葯不灵,我说过啦!”西泽咂着嘴,又一次吩咐信子道:“麻醉!”
信子呆呆地站着。一个向来动作麻利的人,好像骤然间变成了木偶。
西泽和护士都对信子的异常表现感到吃惊。“喂,护士长!再麻醉一次,快!”
西泽发命令时,护士突然狂叫起来:
“哎呀,护士长!刚才注射的不是奴佛卡因?”大家的视线一齐集中在桌上了。那里放着用棉球包着针的注射器。
“什么?那刚才注射的是?”西泽惊慌失措地看着信子。
“对不起!不知道为什么,我疲劳得要命,以为要注射的是准备好了的维生素剂。”信子低着头答道。
在一般情况下,这时必然哄堂大笑。但在这个瞬间,室内却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关于看护技术,信子在阿倍野医院是能手。这个如同孩子一般的失误,太不像信子干的了。
而且奇怪的是,平时动不动斥责人的西泽,这时却一言未发。西泽粗暴地夺过护士手里的注射器,重新开始了手术。
手术一结束,信子便说头痛,回自己房间去了。风声立即传播开来。植从绫子嘴里听说了这件事。
信子的房间在二楼的尽头上。作为女人的房间是杀风景的。没有多余的东西。桌子上有患者赠送的花瓶,但只有大约三个月之前的两个星期里插过花。那正是信子化妆的时期。当时有个护士走进信子的房间,看见了。
信子的房间非常干净,这在全院都是出名的。但经常因为扫除受到信子申斥的护士们,却在背后议论道:虽然干净,可是不像人住的地方。
房间里几乎一尘不染。信子的肌肤是植物性的,身上似乎不产生污垢,不在房间里制造灰尘。植知道信子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决心去找她,质问她。如果信子事先知道西泽给植设置的陷阱,而且把植的失误告诉西泽的话,那么信子就是不人道行为的同谋者。
病房二楼的开端是护士宿舍。植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信子的房间在尽头拐弯的地方。周围没有人影。植一声不响地在信子房间的前面站了一会儿。然后,从门钥匙孔往里窥视。
信子躺着,盖着被子。只有那张小脸露在外面。突然间,信子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植以为自己被发现了,脸离开了钥匙孔;但里面鸦雀无声。植又把眼睛对准了钥匙孔。
信子端坐着,身穿蓝色花纹的纱罗睡衣。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膝盖,似乎正在考虑什么。大概思考的是刚才的失误吧。
过了一会儿,信子拿起枕边的手镜,端详自己的脸。露在睡衣袖山,面的手苍白纤细。仿佛脸被嵌入了手镜似的,她长时间地凝视着。
信子放下手镜,伸手从铺席的油纸上拿起一块白色的布。植屏住呼吸,睁大眼睛。白色的布是纱布。信子低头对着纱布,好像要干什么。白色的唾液从她那薄嘴唇里掉?在了纱布上。信子用食指在纱布上把唾液涂开,然后再吐唾液,再用食指涂开。大约反复了四五次吧。信子把沾湿了的纱布从睡衣的领口塞了进去。
信子好像在用那块纱布擦拭腋下。植把耳朵放在钥匙孔上听,只能听到煤气炉燃烧的轻微声音。房间里似乎很暖和。她是在擦汗吗?如果是擦汗,为什么要把唾液吐在纱布上呢?一种异常的气氛,仿佛透过房门渗入了植的身体。
从敞开的领口处,可以看到信子苍白的肌肤。她的乳方几乎没有隆起。
信子拿出纱布,用一只手把被子盖在膝盖上。然后,信子把那块纱布塞进了被子里。
植心跳得很厉害,但腿部由于寒气,没有什么感觉。
由被子隆起的情况,可以断定信子把纱布塞在了什么地方。纵使对方是可憎的女人,再进一步窥视下去,也是对人的亵渎。
但植的眼睛违背了这种意识,没有离开钥匙孔信子的脸上没有表现出任何感情。犹如能乐面具一般,毫无表情。植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前些日子的情景——信子从卫生问窗户里窥视流氓情事时,脸上曾经闪闪发光。
这时植才明白,信子现在的行为是和那种煽情的行为完全不同的。但她的行为意味着什么呢?仍然难以判断。
信子从被子下面取出了纱布。然后,送到鼻子跟前。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严肃的光芒,似乎在认真地考虑着什么。但紧接着,就变成了绝望的苦恼。植第一次看见信子这种绝望的表情。
信子突然又伸展开身体,将纱布放在了什么地方。从钥匙孔里看不清那究竟是什么地方。随后,一股焦糊味扑入植的鼻孔。信子好像将纱布扔在煤气炉里烧着了。
不知为什么,植带着严肃的表情离开了现场。质问信子的决心彻底丧失了。他整个脑子都在思考刚才所见情景的意义。
掉一个人来到了屋顶上。深灰色的太阳透过冬日厚厚的云层照射着一个一个发黑的房顶。
用白纱布遮住半个脸,全身都被煤酚气味浸透,苍白的、纤弱的信子那些粘粘糊糊的行为,到达意味着什么呢?它显然不是植以前见过的植物式的女人的行为。
用唾液弄湿纱布,擦拭腋下和下身。这不就是用人在生理上最敏感的部分的粘液浸湿纱布吗?植再一次想起了信子把那块纱布放在鼻孔附近时的绝望表情。
植想:对了,信子不是要确认自己的生理机能吗?但信子的粘液几乎是无臭无味的。
信子想要确认自己身体中的雌性激素。当她知道没有时,便绝望了。
西泽曾在办公室里骂信子是没有魅力的老太婆。植一直认为,西泽是为了显示自己的醉态而故意那样骂的。
植忽然想到,西泽难道不是真的那样骂信..子吗?他凝然呆立,连冬日吹打着他的脸的冷风也没有感觉到。
第八章 圣诞节前夜
“驱逐舰,诸君前进!我联合舰队出击所罗门海面。雾,夜雾。速度每小时43海里。”
秋永大喊大叫,拉着植的胳膊就要横穿御堂筋的车道。
“危险!”
植使尽全力拽住了秋永。汽车前灯因急刹车而停下,喇叭声惊叫起来。秋永手提的大皮包飞到了车道上。
“混蛋!留神!”
司机怒吼道。但秋永却一面摇晃着身体,一面用不听使唤的舌头叫道:
“喂,冲进去!波涛汹涌啊。大日本帝国,联合舰队万岁!”
“是不是疯子?这醉鬼!”
司机愤愤地骂道。汽车从秋永的皮包上轧过去了。
“喂,混账!”
秋永踉踉跄跄地要去追赶,植又不得不把他拽住了。
两人走出医院以后到处喝酒,从这一家喝到那一家。植也喝了不少,但秋永喝的确实有植的三倍。
秋永接过植捡起来的皮包,赶紧把它打开了。刚才买的一百块钱的奶油馅点心全被轧烂,皮包里满是奶油。没有看过的厚厚的医学书也沾满了奶油。看着看着,秋永的锐气可笑地丧失了。这是送给妻子的礼物。
“植君,我的妻子啊,是会唱歌的。我是在学生时代,跟音乐学校的学生恋爱结婚的呀!”
这些话已经说了好几遍。对所罗门海面海战和妻子的回忆,这似乎便是这个醉鬼医生的人生。植要回去,但秋永说“我请客”,又把他拉到日本桥的小菜馆去了。女服务员似乎不怎么欢迎秋永,因为他欠账不还。不知为什么,植今晚被一种坐立不安的孤独情绪控制住了。
“三轮那家伙,好像真要回大学去,为的是得到学位。西泽给说了好话。哎呀,混账!笨蛋!”秋永猛然张开大口,直接对着酒壶喝起来。啊啊,对这个人来说,那也是重要问题吗?今晚的异常大醉,好像也是为了那个。
“学位嘛,能得还是得了好哇。能够开业姑且不说,没学位的话,今后在医院工作也难哪!听院长说,我们医院明年好像也要变成大医院。新来的医生全都是博士。到那时,我们这些没学位的,只能当丑角喽!”
植自嘲地说,也举起杯子大口地喝起来。“不行啊!我脑袋……”
秋永用酒壶碰碰额头,趴在柜台上了。他那件沉重的旧大衣的后背上,有药水留下的污渍。令人目不忍睹。植想:这也就是自己这个临时医专出身者的形象。
秋永开始轻轻地打起鼾来。植付完款,一个人走出了这家小菜馆。路上行人走得很快,仿佛是被残留的霓虹灯追赶着似的。
植不能沉醉于酒。他必须考虑的问题很多。首先,对西泽的斗争要有一个收场。他清楚地感到了今天在印度咖哩饭馆对西泽斗争的失败。尽管掉进了西泽设置的陷阱,可是植的确是由于自己的失误而阻断了一个人的生活道路。这个患者百分之九十九不能得救,但还有百分之一得救的可能性。
植保持着医生的良心。他清楚地认识到自己过失的严重性。
但是,植无力将它公布出来,让社会予以公断。植一直在对西泽进行斗争。从对西泽的憎恶来看,或许植也应当公布自己的过失,并揭露西泽杀害安井光子的罪恶。对西泽的憎恶,希望植这样做。可是,他的自我保护本能又否定了这个方案。
在这种场合,只有超人才能压制住自我保护本能。当植处在二者择一的境地时,他明白了自己的弱点。植不是超人。当他明白了这一点时,也就懂得了自己对造成安井事件的西泽的斗争,不能再继续进行下去了。
然而,植对西泽的憎恶,并没有因此消失。他的心里涌起了一种更加强烈的欲望,想要寻找其他的逃脱口。
所谓其他的逃脱口,是与要杀死他的煤气中毒事件有关系的。
他从裤子事件得到了一个推理,即伊津子看见的白衣人是谁?
不过,他未能准确地抓住那个白衣人要杀害自己的动机。假使有动机的话,那就是说那个白衣人和西泽有关系。但是,说西泽和那个白衣人有关系,是不能用一般常识来确定的。如果有关系的话,我必定要查清两人戴着假面具的关系,植咬着嘴唇想。查清了这一点时,植便会发现制裁西泽的具体方法。
12点前,植回到了上本町的公寓。
胖老板告诉植有女客人。植没有将女人带到公寓来过。
“什么样的人?随便让进去,可不好啊!”
植说道。按伊津子的性格来说,她不会这么晚的时候在他的公寓等他。不伊津子不可能到公寓之类的地方来。
“是个年轻的女人,问我植先生的房间在哪儿我随口一说,她就自己上去了,实在……”老板为难似的辩解道。
房间里烟雾弥漫,呛得厉害。等候植的是妙子。
妙子把坐垫当枕头躺着,一看见植就跳了起来。头发蓬乱,眼睛下面发黑,脸色苍白。植第一次看见妙子的脸如此憔悴。妙子到底遇到了什么事了呢?
“这时候来干什么?谁告诉你可以随便进屋的?”
植把大衣扔在铺席上,打开窗户,坐在了窗台上。但妙子似乎没有听见植的话。她痴呆呆地坐在植的身边。
“安井刚才被警察……”
妙子喘着气说。植轻轻地“哼哼”了两下。西泽已经向警察告发了安井吗?西泽那张夸耀胜利的脸浮现了出来。植发泄似的问道:
“那怎么啦?”
“大夫,西泽科长把安井给告了!”
“所以我问你,‘那怎么啦’。那种流氓让警察抓走是当然的。”
妙子发疯似的摇晃着植的膝盖。她那无精打采的眼睛,像妖魔附体似的睁得大大的。其中流露出一种非常迫切的情绪,这样的情绪是过去在旅馆的床上互相拥抱时也未曾见过的。
“你迷恋安井吧!”植愕然。
“不是。我想开小菜馆呀!”
“别信口胡说!你是迷恋安井!”妙子趴在席子上,放声哭起来。“我不知道啊!听说安井被警察抓走的时候,发生了连我也不知道的事情。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植呆呆地看着妙子。他无数次地抱过妙子,但他给予妙子的只是被偷窃的钱。然而,那个人间渣滓一般的安井,却给了妙子女人的心吗?
不知为什么,植觉得很滑稽,便出声地笑起来了。妙子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瞪着植。
“喂,科长是什么错误也没有的。我因为讨厌科长,所以一直在发牢骚。现在这已经结束了,我已经没有力量帮助安井了。”
“算了吧!不能求你这样的人,你是胆小鬼!”妙子骂着,跑出去了。
植根据裤子事件,判断那个犯人是女人。这是他的直观。除此之外,还有几个条件可以确定那个犯人是女人。
首先,犯人为了杀害植,必须知道那天夜里植在值班。
其次,因为植是值班医生,所以护士也许随时去叫醒他。当时,景子正在去叫桥本副科长。犯人至少要知道护士没到植的房间去。犯人要想达到“无懈可击的犯罪”的目的,这两个条件是绝对必要的。
而植能够指出名字的第三个女人,才完全地满足了这些条件。
那天夜里值班的是绫子。
中午休息时,植把绫子叫到附近的咖啡馆。上午,咖啡25元一杯,下午则是35元一杯。价不高,味道好。
两个把头发染成金色的十七八岁的女人正在里面吃喝。她们的视线时常集中在绫子身上。
“大夫,您叫我来的意思,让我猜猜吧?”绫子向上翻眼珠看着植,说道。
“是什么,到底?”植觉得很奇怪。“是妙子君辞职的事吧?”
绫子说。
“啊!有吉辞职?什么时候?”
植吃惊地问。他上午到附近的小学检查身体去了,刚回来。
“怎么,您还不知道吗?”绫子所说的内容如下:妙子今天早晨一到办公室就突然对信子说,她要辞掉医院的工作。信子问理由是什么,妙子只是说“护士什么的,不合我的性格”,就把信子顶回去了。
绫子等人都很惊讶。于是妙子对她们说道:
“我今天就离开医院。发工资那天,替我领工资吧。行李等以后再来拿,先放着吧。再见!”这是妙子的告别辞。大家劝道:又何必马上就走呢!但妙子不听。
绫子和另一个与妙子关系好的护士,把妙子送到院外。
“告诉植大夫了吗?”
绫子问道,但妙子仅仅无言地摇摇头。对于妙子来说,植已经是什么关系也没有的男人了。
妙子也没化妆,披头散发,拿着包袱,离开了医院。
植边喝咖啡,边听绫子说话。咖啡是苦的。
妙子离开阿倍野医院,仿佛是一个女人不幸旅程的开端。谁都没有力量阻挡妙子。植叹了口气。
离开医院,今后怎样生活呢?恐怕是到酒吧之类的地方去当服务员吧?本来讨厌酒吧工作,但为了安井打算忍耐下去吧。那么,将来呢?植摇了摇头。妙子和植的人生,本来就是无缘的。
“是吗?妙子离开医院啦?不过,我现在叫你来,不是说妙子的事。”
植说道“你记得我煤气中毒那天夜里的事吧,就是科长骂护士长那天夜里的事。那天夜里,护士长回自己房问了吗?”
“没回呀,跟我一块儿通宵值班了。”“一直跟你在一块儿吗?”
“哎哎,在一块儿呀。在我身边看难懂的书。我想睡,困得不得了。一般深夜查房一结束就睡觉,可是护士长坚持着,所以没睡成啊!”
“深夜查房是12点半左右吧。那么,在查房期间,你没在办公室喽?”
“哎哎,是那样的。”
“护士长为什么偏要在那天夜里,通宵呆在办公室呢?”
“是啊。所以我问她,怎么不去睡觉?她的答复是,今晚开祝贺会,大夫们都喝得大醉,我怕有急诊患者,所以醒着值班可是,处理急诊患者不是医生的工作吗?”
绫子似乎又想起当时的情景,噘起了嘴。植想:现在已经可以断定,伊津子看见的白衣人是信子。
“大夫,您要说的就是这个?”绫子好像不大理解。
“就是这个。圣诞节过后,咱们再去喝吧。”“真的吗?那就说定啦?”
绫子说着,伸出了小拇指。她的手指又丰满又柔软。但对现在的植来说,绫子已经仅仅是一个护士了。
“我再稍呆一会儿,你先回去。可是,刚才我问的事,绝对不要跟别人说呀!”
“不会说的。我,是您的伙伴。”绫子的话里仿佛没有很深的意思。绫子走后,植又要了一杯咖啡。经常戴着口罩,在办公室里埋头阅读外国文学作品的女人。根本不到电影院和百货店去,仅以医院为世界的女人。既没有男女关系方面的传闻,也没有朋友,只有工作时才如鱼得水一般,显得生气勃勃的女人。在自己的房间里,闻着腥气黏液味道的女人。
这个33岁的老姑娘与西泽有关系吗?若与西泽没关系,便没有杀害我的动机吧?但静下心来想一想,两者似乎都不可能。
那个长着粗糙的皮肤,用皴裂的紫色厚嘴唇大声呵斥人,体重达60多公斤的西泽。像洋鬼子那样胸部、手上都长满了毛,非常傲慢的西泽。若说他与不足40公斤的信子有关系,无论如何也是可笑的。那么,信子仅仅由于崇拜西泽,就要杀我吗?这似乎也是不现实的想法。
但是,煤气中毒事件以来,信子有时出现毫无道理的失误。以前她根本不可能出现这样的失误。认为它们与杀害植未遂有关系,是理所当然的。不过,说西泽与信子有关系,还有一点难以理解。那就是祝贺会之夜,西泽骂信子的残酷语言,什么“喂,老太婆,装模作样的老姑娘”啦,什么“干巴巴”啦,几乎不堪入耳。那不是有人所不知关系的男人,在他人面前应该使用的语言。
植想:不明白。不,等一等,植又用拳头拍了一下桌子。在人所不知的两人关系之中,是不是还有人所不知的什么呢?植再一次回忆起了信子把纱布从鼻子跟前拿开时,脸上绝望的表情。
他似乎觉得明白了什么。但那是什么呢?好像又未能抓住。
他喝完了第二杯咖啡。自己也知道,一部分神经处于昂奋状态信子有男女关系方面的传闻,只是在几年前照料一个学生的时候。但那时也没有一个人认为,那个学生和信子发生了关系。
之后,信子被认为发生了异常,是在三个月前,即她化妆,并在房间的花瓶里插花的时候。
植快步走出了咖啡馆。
幸而办公室里没有人。植翻阅值班日记。11月,10月,9月,他的眼睛被9月10日,13日和19日三天吸引住了。
西泽在一个月里竟然值了三天班,实在少见。而且,13日和19日尽管有值班医生,西泽还是值了班植的直觉灵极了。恰巧是那个时候。信子化淡妆,院内出现传闻……
“由掉下的裤子放在了椅子上,怎么就知道我看见的白衣人是护士长呢?”
伊津子问道。
植和伊津子正坐在梅田立体声电影院后面的西餐馆里。这里没有别的客人。西餐馆的旁边是高级日本饭店。
“你12点半进我房间的时候,裤子掉在了床底下。可是,内科的叶月证明,裤子在椅子上面。不,你出去几分钟以后,有一个护士进来偷我的钱,她从放在椅子上的上衣口袋里偷了钱,可是那件上衣压在裤子下面。这就是说,你看见的白衣人捡起我的裤子,放在了椅子上。只能这样认为。”伊津子似乎吃了一惊,没有说话,等着植继续说下去。藏书网
“我是这样想的:想杀害我的人走进我的房间,看见脱下的裤子掉在地上,裤子紧挨着煤气炉。犯人拧开煤气炉开关,顺便把裤子放在了椅子上。会有这种事吗?可事实是裤子放在了椅子上。想要杀人,进来看见掉下的裤子,把它放在椅子上,很有可能这样做的人是谁呢?是护士长。护士长之外,不会有这样的人。护士长有洁癖,落下一粒灰尘也会引起生理上的痛苦,所以看见我的裤子就下意识地放在椅子上了。”
“我不明白呀,护士长的心理。我也挺爱干净的。像上回说的那样,曾经想过把裤子捡起来,可是没有那么做……何况进来要杀你的人……”
“这是习惯。护士长捡起我的裤子,并不是有意识的。是生理性的反应嘛!就好像冷了起鸡皮疙瘩,热了汗毛孔张开出汗一样。对于护士长来说,把掉在地上的裤子放在椅子上,不是意识的问题,是生理的问题。我跟她都在妇产科,经常观察她的日常生活,我觉得我了解她。”
伊津子不由得叹了口气。驼色大衣的领子上,有银叶环抱珍珠的装饰品在闪闪发光。这是她最近买的。
“那么,护士长为什么妻把您……”
“是啊,这不太清楚。但我有一个想法:护士长和西泽有关系。在这种情况下,要救自己的情夫,要踢开我这个绊脚石。不,也许是西泽让她干的。”
伊津子皱了皱眉,摇了摇头。对于伊津子来说,植的想象与其说使她惊讶,不如说使她不快。“你认为我的想法不合情理吧,可是……”植又提出了值班日记的事。伊津子又摇了摇头。
“只有这事我无法想象啊!护士长化妆和科长值班有关系之类,是您想过头了吧。那个不到四十公斤的护士长,跟毛烘烘的……哎呀,我讨厌考虑那些事情!”
服务员送来了伊津子要的烤鸡肉,植要的牛排。
“但是,除此之外,护士长要杀我的理由就想不出来了……另外,其中还有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的地方。”
所谓“不能理解的地方”,是西泽的辱骂,是信子的失误。
忽然,植想起了一件事:植没有听说过西泽在男女关系方面的传闻,假定西泽和信子有关系的话,那么西泽过去也会有同样的事吧?这应当是孤独者的习性吧。
植很想知道西泽为什么离开了大医院。
“喂,你的朋友里头,有在西泽科长所在的医院当药剂师的吧?你能不能替我打听一下,西泽为什么离开了医院?”“可以,问问看吧。”伊津子说道。
两人7点左右走出了西餐馆。从这时起,伊津子不知为什么不爱说话了。
“怎么样,上哪儿去喝点儿?”植劝诱道。
“不了,该回去了。加纳,近来不知道怎么回事,神经过敏。我一值班,他就显得不大高兴。”伊津子呆呆地说。
“方便的话,把我送到医院附近吧?”
可是,一站在大阪快速电车的站台上,伊津子便非常注意观察周围。两人等到下一趟特快车开过来,坐在了最末尾的犄角儿上。
“婆婆今天会到大阪来的。”伊津子解释说。
到神户的40分钟和到医院的20分钟,是能和伊津子在一起的时间。
在电车里,伊津子失去了刚才的明朗性,仿佛在两人之间筑起了一堵墙。植失掉了谈话的线索,也只好沉默不语了。
电车到达三宫站时,伊津子在站台上站住了。“本来想请您把我送到医院的,可我还是一个人回去吧。”
“你好像还对我有看法吧?”
“前几天值夜班,我说了到您房间里去的理由。当时,我认为自己能把过去的事情都清理了。可还是不行啊!不,这不仅是您的事情,跟我丈夫的事情也是一样。等我丈夫转到福利养老医院以后,我就打算辞掉阿倍野医院的工作。我本想到那天再告诉您,可还是现在说了。”
“辞职后,干什么?”
“还没决定。那,我这就告辞了。”伊津子边说边走起来。
“您托我办的事,我记住了。”
站在站台上也听得见各处传来的《铃儿响叮哨》的音乐。
眼下的神户街道是灯的旋涡。妙子走了,伊津子也要离开医院了。纵令与西泽之间的问题得到什么解决,阿倍野医院如果变成综合医院,植显然也呆不下去了。植的眼前忽然闪现出故乡岩手富士的秀峰。在东北的许多村庄,需要的是没有学位的医生,没有学位但医术牢靠的医生。
为准备明天的圣诞节,阿倍野医院混乱不堪。护士们兴高采烈而忘了看护病人;办事员们正在竭尽全力布置会场;患者们一心想着每年这一天医院赠送的圣诞节礼物;医生们为今年没有出现吉兆而叹气,正在计划把圣诞节作为年终联欢会,大吃大喝大吵大闹。
植走访了西泽科长的房间。既然失去了因安井事件而与西泽斗争的意志,那么还是暂且向他说明这个意思为好。要打击西泽,可以在调查清楚他与信子之间的事情以后,再考虑使用什么方法。在那之前,最好姑且让他以为自己屈服了,让他麻痹大意。
西泽似乎推测到了植前来拜访的意思。西泽的脸上已经充满了胜利的自信。
“啊,坐吧。”
西泽招呼道,语气很沉着。他是一个傲慢不逊、没有人性的男人,其手段之卑劣姑且不论,对植斗争的姿态却是漂亮的。他虽然曾被逼到穷途末路,但终于没有向应该轻蔑的部下屈服,而取得了胜利。
“科长,从那以后,我一直在考虑。当局来调查的时候,我要证明科长作为医生没有失误。”植站着说道。
“啊,那是为你呀!我也承认你的手术没有失误。”
两人的谈话仅此而已。除此之外,他们无话可谈。植走了出来,因屈辱而心情激动。为了使西泽麻痹大意,植本来打算更深地低下头去,可一旦站在西泽的面前,便做不到了。
植走到病房,来到101号门前时,听见里面有信子的声音。信子正在用严厉的语调训斥患者。植看见名牌上写的患者是“角重”,她是酒吧的女招待员。信子似乎是批评她随便在外住宿。
植一听见信子的声音,便想出一个策略。当信子出来时,植站在人口处。信子想避开植,却碰上了他。植抓住信子的肩膀,用力地捏她那骨瘦如柴的肩膀。
“干什么?”
信子想摆脱植的手。植抓住信子的手腕,把脸靠近她。
“护士长,你跟西泽科长一块儿陷害我!你把我给山本几代做手术时的一点点儿失误报告给科长。你当时应该跟我说。为了那个失误,假使患者死了的话,也可以说是你夺去了那个患者的生命啊!”
“您说什么?我不明白!请放手!”
“你奉西泽科长的命令来挑我的毛病。你是杀人者的爪牙呀!”
“我不过是跟科长说了您手术的全部经过。我是护士呀!输血的时候,护士问我怎么办,我不是说问大夫了吗?请放手!”
植咚地一声将信子的身体推到了墙上。“干什么?有人吗?”
信子喊叫起来。植微笑着放开了手。
“护士长,我掌握着你的秘密呀!你在房间里干什么啦?我很快就要辞职,在辞职前,我要揭露你的秘密。假装一本正经,龌龊的母家伙!”
信子脸色苍白,勉强靠墙站着。植没有教养的、无赖汉一般的语言,仿佛用污秽的利爪撕破了信子薄薄的皮肤,确实刺穿了信子秘藏着的内心世界。
路过的护士对两人的异常神态感到惊讶,都停住了脚步。但信子仍然僵直地站着,一动不动。植嗤之以鼻,离开了她的身旁。此后,信子必将陷入可怕的苦闷状态。信子曾想杀害植。但植认为,信子肯定是受到了西泽的挑唆。植想:从心理上穷追猛打信子,必然能使信子坦白出来。
那一天,伊津子在院内交给植一封信。这封信写的是西泽在医院工作时的情况。
昨日隔了许久得以见面,十分高兴。以前也一直很想跟你见面。可是,想到伊津君现在正背负着严酷的命运,实在非常害怕见面。我的心情,你明白吧?
你好像精力很充沛。所以,我本来应该安慰你,无意中却吐露了无聊的烦恼。回来以后,自己也觉得滑稽,不禁笑了起来。
下面说说西泽先生的事情。昨天也说过一点儿,确实由于偶然的情况,我知道他退职的原因。即使在医院、,知道此事的也只有两三个人吧……
再者,这封信不需要时,请你亲手烧掉吧。我恳求你。
简而言之,退职的原因是西泽大夫对主任护士K子施加了暴力。据说科长的夫人恰好怀孕八个月;对大夫,对K子,都产生了不幸的结果。这是我后来听K子说的,据说西泽大夫以前没有和接客的女人发生过关系……对于我这个未婚者来说,这也是需要充分考虑的问题呀!
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样,在医生和护士之间,大多有不够检点的关系吧。这个医院也是如此,一般的大夫都有那方面的传闻。是啊,即使没有事实,仅凭某个护士对某个大夫热情一些,就会像有事实一样传播出去。
西泽大夫好像没有那方面的传闻,这是很少见的。说起妇产科的医生,在与女性关系上一般都是不检点的;但西泽大夫却被认为是呆板的大夫。
那个科长对K子施加暴力,还是因为夫人怀有八个月的身孕吧!虽然并不打算为西泽大夫辩护,可是也只能那样认为。而且,K子是认真的护士。她本人也对我说过,绝对没有在大夫面前表现出轻浮的举止。我相信K子。
K子被大夫夺去身体,是在大夫的值班室,即K子去告诉他患者病情的夜里。K子似乎进行了猛烈的抵抗,但无论如何也是女人哪!
可怜的是,K子最近就要和一个年轻的医生结婚。对K子来说,这件事当然使她痛苦得不得了。K子给对方写了遗书,打算当晚自殺。于是,到药房来偷巴比妥和环巴比妥等安眠药,被我发现了。我问清情况,恳切地加以劝阻。不过,那是在遗书送给订婚者之后的事了。K子打消了死的念头,但强迫科长离开医院,并表示若不离开,则以瀑行罪进行控告。K子这个人哪,一方面考虑自殺,另一方面又具有非常刚强的、清高的性格。因此,西泽大夫终于不得不离开了医院。对他来说,这的确是出乎意外的结果吧。不过,我不认为他的罪过这样一来就化解了。为什么呢?因为K子和那个年轻的医生其后很不顺利,K子终于在去年离开了医院!
衷心祝你幸福!
加奈子
植仔仔细细地看完了信。从这封信也可以明显地推断出西泽和信子的关系。只不过信子没有像K子那样打算自殺,而是继续维持和西泽的关系。除了这样判断之外,还能怎样判断呢!
当晚,植把绫子出来,花8000块钱给她买了一件现成的大衣。
这不是为了得到绫子的身体,而是因为穷追信子必须得到绫子的帮助。
晚上10点,阿倍野医院的传达室寂静无声。医院微暗的电灯照着黑色的电话机,给人以寂寞之感。周围一个人也没有。电话铃响起来。勤杂工不耐烦地走出来,拿起了听筒。
勤杂工惊讶地反问道:
“是护士长吗?没错吗?找护士长?”
给信子打电话是很少有的。勤杂工用粗鲁的声音对着麦克风喊道:
“妇产科的护士长,您的电话。”
不知什么地方的航标钟响了。信子在这种时候仍然戴着口罩,穿着白衣。勤杂工看见她从阴暗的走廊里走出来,不知为什么缩起肩膀,拖拉着腿,回到自己屋里去了。
信子拿起听筒,一种仿佛挤压出来的女人的声音,传人她的耳朵。
“是护士长吧?我是看见你在祝贺会那天夜里,走进植大夫房间的人。”
“谁?你是?”信子低声问道。“你12点半溜进了植大夫的值班室吧?你把水瓶藏在胳肢窝底下啦!”
信子没有回答。口罩上面的小眼睛,注视着阴暗的妇产科诊疗室的门。门前的长椅子,白天充满腐烂味和廉价化妆品味,熏得人难以忍受;如今却在昏暗中浮现出静谧的影子。
“你为了杀死植大夫,替换了水瓶,拧开了煤气开关。可是,你没发现一个女人从门缝里看见了你的所作所为!”
女人的声音是嘶哑的,好像是挤压出来的。这时,信子轻轻地放下了听筒。
信子脸上仍然没有变化,好像能乐面具一般。她一声不响地走到妇产科门前,仿佛觉得一团阴影正在悄然升起。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阴暗的门前,仿佛被冻结了。
信子不知道电话里的声音是绫子的。
这一天,圣诞节也来到了阿倍野医院。住院患者收到了宗教团体赠送的微薄礼物。当他们看到手上的一块毛巾时,才确认圣诞节到了。
四点半诊疗结束,在正门前的广场上,举行圣诞节聚餐会。
院长首先起立讲话。他阐述了上帝的爱,强调了阿倍野医院的使命。然后,又以庄重的语调,说明了阿倍野医院明年秋天将投人数千万元的资金,发展为大型医院的设想。
护士们脸上露出愉快的表情,听完了院长的话。圣诞节之后,便是新年的休假了。
她们的故乡——农村和渔村,正等待着女儿们归来。
“工资虽然低得厉害,可是在这个医院挺快乐。不过一变成综合医院,就不能这样了吧?”
三轮对秋永说道。不是现在的医院快乐,而是取得学位,阿倍野医院扩大以后还能在这里工作,所以三轮很快乐。
“是啊,维持原状才无忧无虑呀。其实也没有什么必要变成大医院。”秋永的回答驴唇不对马嘴。只有现在这样的医院,秋永才能工作。三轮露出轻蔑的微笑,心满意足地喝起了啤酒。
“桥本大夫快要当科长啦,来干一杯吧。”放射科的江崎说着,给桥本斟上了啤酒。“哎呀,那个事还不知道怎么样哪。不过,我们为什么一直忍耐下来呢?据说医院扩大以后,富豪医院的家伙就会调过来,那可受不了啊!”桥本一面说,一面与江崎碰杯。
“那当然喽!因为我们浸透了患者的臭味嘛。我们才是真正的医生啊!”
戴着无边眼镜的江崎,正是最轻蔑那种味道的一个信子也喝了啤酒,这是罕见的。她没有戴口罩,在众人之中,她的脸显得更小了。
“护士长回哪儿过年?”
一个今年刚来的年轻护士问道。
“哪儿也不回。我的故乡是……”
这时,信子拿着斟上葡萄酒的杯子站起身来。由于席位已经打乱,只有两三个人注意到了。
信子轻轻地走到西泽身旁。
“科长,祝贺您喜得贵子!这是祝贺的葡萄酒,请您喝了吧?”
“哎呀,谢谢!得到你的祝贺,我很高兴啊!”西泽说道,将那杯红色液体一饮而尽,似乎觉得又香又甜。
西泽放下酒杯,也想给信子斟上一杯葡萄酒。但他的手够不着桌子上的葡萄酒。
西泽把手往旁边伸去。但他没有拿着葡萄酒,却攥起了拳头,嘴里哼哼着,身子则从椅子上掉到地上了。
他的身体弯得像虾一样,撞翻了椅子,在地上打起滚来。随后,从嘴里吐出一口泡沫,接着就一动不动了。
信子平静地注视着西泽死的样子。犹如望着即将被夺去生命的患者那样,在她那没有血色的薄嘴唇上,浮现出了怜悯的微笑。
信子慢慢地将白粉撒在杯子里,斟上葡萄酒,站着喝下去了。
这时,呆呆地望着西泽的人们,呼啦一下站了起来。
信子像从空中飘落下来的纸片一样,捂着胸口,无声无息地倒在了西泽的旁边。
正在这时,扩音器开始放送赞美歌《神圣之夜》,音乐的旋律开始轻柔地在院内飘荡。
“听啊,圣诞节之歌。”
在贫民病房里,一个母亲注视着病儿的脸说道。
《信子的遗书》内容如下:
从前,我在中国中部的陆军医院,曾经爱过一个士兵。他是学生出身,是前来参战的年轻干部候补生。当他身体康复,即将出院的前夕,我第一次和他在医院的院子里散步。我至今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是初春时节,君影草的花开满了整个院子。在小树下,他把我抱住了。随后,他把我的身体稍微松开一点儿,让我的脸对着月光,小声说道:
“你跟我留在国内的女人有些地方很像。”
“她比我更漂亮吧?”
我道。那个士兵沉默了。这是同意我的话的表示。过了一会儿,他孤零零地说了一句:
“她像这个院子里开的君影草花那样。”
和那个士兵分手后,我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当我清醒过来时,我的白鞋已经将院子里盛开的君影草花,一棵接一棵地全部踩坏了。这时我明白了一个事实,即我的心里长着不能不无限憎恨这种可爱的花的黑色獠牙。当时我18岁。
我的生命在其后一年的夏天,即再也没有受伤的士兵焦急地等待我的那一天,战败的那一天,似乎终结了。
现在,我33岁,我觉得好像活了很长时间了。
医院里的人用什么样的眼光看我,这我很清楚。无非是“可怜的女人”,“没有风趣的女人”,“没有必要活着的女人”,等等。不,这决不是他们的偏见,我的确是那样的女人。
可是,我有什么罪过呢?对于男人没有魅力的女人是多么悲惨的存在,我这些年间一直在心里仔细琢磨这个问题。假使有对这种事情毫不关心的女人的话,那么她不是女人。从我的嘴里说出这样的话,院长先生或许一定会吃惊吧。不过,我不得不死,也是因为我是怀有这种情绪的女人。
那是9月的一个下雨的夜晚。我像往常那样将饭菜送到了西泽科长的房间里。我不像世上的主妇那样有可供照料的丈夫,所以对我来说,照料科长吃饭乃是无上的快乐。
我一直尊敬西泽科长。在院内也有人说他是傲慢的科长,但那是医术不高明的大夫的偏见。我是这样认为的。而且,西泽科长和关照过我的那个中国中部医院的院长有相似之处。说话的方式、走路的样子都一模一样,我觉得很滑稽。
学识渊博,经验丰富,医术高明,在阿倍野医院是大材小用的大夫,这些都令我尊敬啊!而且没有妇产科医生常有的男女关系方面的传闻。与色鬼一样的植医生比较起来,更是非常出色的大夫。
西泽科长吃完饭,我正在收拾时,他突然抓住了我的手,并且说道:“护士长,你挺漂亮!”
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起来。
我在儿童时代,曾有两三次被人说“可爱”。照照镜子,觉得自己的脸又小又苍白;但我的脸绝对不是丑的。并且,我的皮肤纹理细腻,比我更丑的女人还有很多。虽然如此,我长大以后,却从来没有人说过我溧亮。就连拥抱过我的那个士兵,也没有说过一句这类的话。男人似乎全然没有从我身上感受到女人的魅力。可是,我在自己内心的什么地方却相信,不定什么时候,承认我的洁净美的男性必然会出现。到了这个年龄,我的身体仍像十五六岁的少女那样洁净。
尊敬的西泽科长说我漂亮,使我如醉如痴。不过,我出于本能,想要摆脱西泽科长的手。我一挣扎,西泽科长将我抱得更紧了。在男人里,科长也是属于力气大的,我无能为力了。西泽科长有好几次说我漂亮。我的身体进行了抵抗,但我的心却被他的话陶醉了。在我33年的生涯中,那天晚上才第一次认识了男人。
我坐在科长的膝盖上,一直哭个不停。从那天晚上起,对我来说,西泽科长由尊敬的科长,变成了可爱的男人。
科长命我绝对保守秘密。我当然打算保守。
对我来说,这是不可能有第二次的爱呀!
我故意不去考虑科长夫人的事。科长离开医院,他有他的生活;但科长在医院里,他就是我的丈夫。当一个不能为人所知的妻子是可怜的,但我不想错过这种幸福。
在查房时,在手术时,特别在值班时,我都尝到了仿佛呆在丈夫身边的喜悦滋味。
我在房间里插上花,化了淡妆。然而,我的幸福连一个月也没有维持到。西泽科长的态度骤然冷淡下去了。
“你的身体发育不全哪!”
科长拥抱我以后说道。这是残酷的语言。我早已知道了这一点。科长拥抱我,我感到的只有肉体上的痛苦。我的月经也要两个月才来一次。
不过,虽然科长冷淡下去了,我的感情却已经离不开他了。
我千方百计想让科长回心转意。在工作时,尽量做得更好。为了讨回科长的欢心,我所能做的也不过如此了吧。
可是,科长的冷淡态度终于没有改变过来。我度过了苦恼和绝望的日日夜夜,但在外面却没有表现出来。
在这种情况下,发生了安井事件。作为医生,西泽科长直接面临着严重的危机。事情很明显,如果植医生不为科长提供有利证词,科长的医生身份就会失掉,也不能在阿倍野医院干下去了。
我恨植医生。他连当医生的本事也没有,为了勾引女人来到医院0这样的男人是最坏的人。
而且,我早就恨植医生了。
植医生值夜班时,必然会溜出医院。或者说自己出去喝一杯啦,或者说出去玩弹球游戏啦,找出种种借口;但我知道得清清楚楚,植医生是到不干净的旅馆去了。
植医生还从那个旅馆给我打来电话。他肯定是摆着一副淫乱的样子手握听筒的。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有一次听见旅馆的话务员,正对着从别处来的电话说,“这里是阿倍野旅馆”。由于电话串线,我知道了植医生的秘密。
尽管如此,植医生的行为也严重地侮辱了我。我每次接他的电话,都会想象出室内的光景。植医生和那个女人大概正在赤身裸体地互相戏弄吧。
仅此一点,我就不能原谅植医生。即使没有安井事件,我也有杀害植医生的充分理由。
况且,若将植医生杀死,西泽科长也可以不离开医院。西泽科长如能了解我的良苦用心,也许会恢复对我的爱情。这是我的想法。
因之,我决心杀死植医生。
我确定在祝贺会之夜干这件事。这一天,植医生值班,煤气炉也放在房间里。而且,当时院里的人都喝得烂醉,酣睡不醒,所以没有被人发现的危险。
在最骚乱的时候,我从勤杂工室拿出钥匙,99lib.走进值班室,放置了加入安眠药的水瓶。我想,他喝醉以后,必然要喝水。当天深夜,西泽科长喝得大醉,来到了办公室。在护士们面前,科长骂了我。这明显地表现了科长对我的冷淡态度。科长的态度竟然如此冷淡,使我伤心不已,我难过地哭起来了。
不过,科长的态度之所以交得这样冷淡,当然也是因为安井事件,使他感到绝望。这是我的自我安慰。于是,我越发憎恨植医生,越发坚定了我杀他的决心。当晚12点半左右,我从办事处拿来另一把同样的钥匙,溜进了植医生的值班室。门没有上锁,我顺利地进去了。
正如预料的那样,水瓶里的水少了,植医生鼾声大作,睡得很死。我用另一个没有安眠药的水瓶,替换了原来的水瓶。虽然没有这个必要,但是万一杀害失败,植医生得救的话,水瓶遗失就可能成为疑点。
我只把煤气开关拧开了一点儿。这样一来,人们便会认为,植医生醉了,没有关严。
房间里乱七八糟。裤子掉在我的脚边。我把它放在了椅子上。也算是我对死者的送别了。
我好像非常沉着,连自己都感到意外,犹如帮助做手术时的心情一样。这一点,我至今还记得。
我走出了房。但遗憾的是,叶月闻到了煤气味,我的计划终归失败。
我也许是可怕的人。不过,惟有那时的杀心,即使现在仿佛也可以肯定。
西泽科长对我的爱情终于未能复活。
有一次,我给科长去送饭,遭到了他的痛骂。他说要粥,可我送去的是普通的饭,所以他生气了。其实,我没有听见他要粥。一定是科长不愿意让我伺候他吃饭了吧。
我精神恍惚,从楼梯上摔了下来。我每天都觉得苦恼和悲哀。因此,我有时犯一些莫明其妙的错误。这些事情,院里的人都知道。
我完全绝望了。如今想来,科长本来就没有对我产生过什么爱。于是,我开始考虑死了。我时常在自己的房间里检查自己的身体。我觉得自己没有成熟女人的味道……我的身体还是像十四五岁的少女那样。从一出生起,我大约便被确定为与男性无缘的了。
我现在对生活感到疲倦了。而且刚才我听说,要杀死植医生的事被人看见了。我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至今还沉默着。不过,那一切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然而,我只打算相信科长在那个雨夜说我漂亮这一句话。纵使那是一时情绪激动,但当时科长一定是那样想的。明天是圣诞节,我决定和这个世上惟一一个许过身的男人一同死去。
院长先生,请为我祈祷,请上帝饶恕我的罪过!
这封遗书在圣诞节的第二天,送到了院长的家里。林院长让植看了这封遗书。院长只让植一个人看了植好像浑身上下坠着铅块一般,心情沉重地回到了公寓。
在祝贺会之夜,西泽对信子的辱骂,乃是对关系冷却下来的女人的破口大骂。
虽然信子是想杀死自己的女人,是自己一直讨厌的女人,但植现在对她却没有什么憎恨了。自己从旅馆打电话,一直觉得洋洋得意;其实信子是知道的。每当这时,信子对自己是多么憎恨哪!
尽管如此,在人间的爱中,竟然有这样执着的吗?植觉得仿佛可以冷静地注视自己对真理子的爱情了。虽说遭到了背叛,可是什么也没说便离开了家,一面过着流氓式的生活,一面怀恨过去。对于这样懦弱的男人来说,是不会燃起真正的爱情之火的。所谓真正的爱,不是执着吗?植忽然想起了伊津子的事。但他现桂没有对伊津子抱着那样的执着,以至要从残废丈夫的手里把她夺过来。
植觉得疲倦极了。他突然想从肮脏的、麻烦的人际关系中解脱出来。他步履蹒跚,故乡岩手富士的秀峰从他的脑海里横穿而过。
和他的推理小说
——东乡评书之 href='7308/im'>《不道德的手术刀》
故事梗概:阿倍野医院是一家由基督教会经营的教会医院,不但设备简陋,医生的水平也不高,上门看病的都是附近的穷人,黑社会成员、酒吧女招待。妇产科的医生植秀人算是妇产科中比较敬业的一个医生了,只不过因为和妻子离婚后,始终无法找到生活的归属,长期以放荡的生活态度来对待生活,一直和医院的女医生、护士鬼混。
在一次为酒吧女招待光子实施宫外孕手术的过程中,妇产科主任大夫西泽科长由于人为意外,造成光子死亡,而西泽科长出于自身目的不愿意承担责任,利用自己的权威和势力向同事和患者家属施压,企图平息事件,然而,秀人医生出于良心、出于医德,99lib.不愿意和西泽科长同流合污,一度使得西泽科长在事件中比较被动。
而死者的丈夫安井是黑社会的小头目,从此利用这个事件一直敲诈西泽,而西泽也从不妥协,从而使得秀人的处境越来越微妙,一边是得理不饶人、胡来的黑社会头目,一边是医院的台柱、受人敬仰的优秀妇产科主任,秀人自己则只是一个没有学历、生活糜烂小医生,虽然心中充满医德、正义感。而医院对于事件的态度也是完全倒向西泽一边,秀人陷入进退两难的地步。
在医院院庆的酒会后,秀人酒醉在医生值班室,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值班护士聆子意外的进入医生值班室,发现值班室中煤气炉敞开着,而秀人奄奄一息,经过抢救,秀人终于脱离危险,虽然院方解释说秀人醉酒忘记关闭煤气,但是秀人却不这样认为!秀人发现自己当夜解酒饮用的纯水不是值班护士送来时候,心里隐隐感觉事情没有想象中简单。
事件进入高潮,一个又一个人物离奇的卷入这场风波,一个又一个的本来与事件毫无关系人物离奇与事件牵涉在一起,秀人才发现自己原来置身于漩涡之中,复杂的男女关系、倾轧的同事利益、千丝万缕的线索全部汇集到秀人身上。
到底在阿倍野医院发生了什么?是醉酒意外,还是蓄意谋杀?一切的一切开始了,这是一个难以想象的故事。这是一把没有道德的手术刀!
《背德のメス》获第四十四届直木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