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被诅咒的木乃伊》 前言 谨以此书献给—— 夏洛克·福尔摩斯、毕克洛克·福尔摩斯, 还有鲁福克·福尔摩斯和斯蒂德利·福尔摩斯, 以及 全世界的福尔摩斯迷。 世上已发表..t>的《夏洛克·福尔摩斯探案集》,包括长篇和短篇,正好六十篇。但有理由相信,在未发表的华生手记中,一定还记载着其它探案。 果然,1984年4月1日,在伦敦市民M·帕辛家中的储藏室,发现了被认为是华生的未发表原稿。据说,这位M藏书网·帕辛,是1900年在查令十字路诺克斯银行任董事长的K·帕辛的孙子。 笔者透过伦敦某位熟人取得这批有趣的原稿,与从未发表而深藏于东京国会图书馆里的夏目漱石的《伦敦纪录》合并在一起,在此公布于世。所以,本书对于漱石研究家、福尔摩斯研究者,以及对英国文学史和西欧历史有兴趣的人而言,是求之不得的珍贵资料。不难想象,本书必将流芳百世。有兴趣者不妨人手一册,永远保留。 此外,由于本书所写的内容完全基于事实,建议学生们也可一读。只是,漱石方面的手记,为适合年轻人阅读,将旧的假名用法改成新假名用法,并将部分汉字改成平假名。 公元1900年(明治33年),夏目漱石(当时名叫金之助)旅居英伦。每周二,他会去贝克街听讲莎士比亚课程。史实显示,当时他烦恼缠身,终日闷闷不乐,似乎在害怕什么似的,频频在伦敦转换住宿的公寓。而且,他在公寓里形单影只,孤独无依,经常以泪洗面,精神极度沮丧,甚至连归去的船只也撂下不理了。读了这本书,即可了解迄今未明的个中原因。 若有历史学家认定这样一位每周去一次贝克街的苦恼的日本留学生,不可能与同年因侦破《六尊拿破仑雕像》事件而声名大噪的夏洛克·福尔摩斯会晤商谈,那也太逸出常轨了。.99lib. 老早就主张漱石与福尔摩斯一定在贝克街会过面的笔者,因为发现了这样的珍贵资料,为自己的主张获得强有力的证据而感到极度满足。 此外,各位读者透过阅读本书主角漱石的手记,将会意外地知悉被后世人视作超人的福尔摩斯在贝克街的真实作为。 不过,若有读者认为由于漱石与福尔摩斯初识期间备受其无情嘲弄,导致漱石在手记前半部分对福尔摩斯的描述不够严谨、略微偏离事实的话,那就是读者的想象自由了。
//..plate.pic/plate_250056_1.jpg" /> 第一章 往昔渡海,负笈英伦,留学时间约两年。 明治33年(公元1900年)10月28日星期天,在巴黎与准备留德的藤代祯辅君、芳贺矢一君等挥手告别,孤身上路,抱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横渡英法海峡。下午7时许,终于踏上陌生城市伦敦的土地。 那是极寒冷的一年,迄今仍记忆犹深。因为是深秋的北国,天已完全黑了。但街上似乎处于夜市最热闹的时刻,戴大礼帽的男士们熙来攘往,还有双轮载客马车,喧嚣地穿梭其间,好不热闹。 当初,看到当地人全戴着大礼帽,着实令我吃了一惊。从贵族绅士到扫烟囱的清洁工人,似乎都喜欢戴大礼帽,甚至在后街向我乞讨一便士的乞丐也戴着大礼帽。 女士们的头上彷佛都承载着一艘军舰似的,她们头戴挂了许多饰物的沉甸甸的帽子,身穿几乎曳地的长裙。还有丝网垂挂在脸前的贵妇人,就像角兵卫创制的狮子头一般。当初我还以为那是驱蚊用的蚊帐一类的东西,后来才明白是当时的时髦打扮。 伦敦的雾确实很大,比传说中的还厉害。隔一条马路,对面的样子就看不清了。浓雾像烟尘一般流动着。站在维多利亚车站内,被瓦斯灯淡淡照亮的屋檐下,浓雾滚滚而入。 我把行李在下榻的高华街公寓一丢,便像来自东方的乡巴佬一般,手持地图游览四周的名胜古迹。 来到此地使我深感痛心的是自己近乎畸形的极矮个子和黄色皮肤。本来嘛,自己是黄种人,具有黄色皮肤也可以说是天经地义。但在此地生活,夹杂在众多白种人当中,便觉得自己的肤色实在不可思议。 尤其是个子矮最使我受不了。甚至是此地的女士,多数都高过我。此地的男士们就更不用说了,他们的头好像都长在二楼似的,我则在屋檐下鬼鬼祟崇地擦身而过。 偶然也会看到对面走过来一个小个子男人,内心未免窃喜,期待他比自己矮,但走近一比较,对方仍然高过我。 我走在伦敦的街上,不知不觉间就会往这方面想。啊!这一回我终于遇到一个滑稽的小个子了,我坚信对方一定矮过我!我勇敢地迎上前去……哈哈!对方原来是玻璃中映现的我。 总之,自踏足此地以来,不论在文明程度还是在其它方面,自己都觉得矮人一等。由于我不想跻身于彪形大汉之间,因此尽量控制外出。来到这么一个大人国,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身材矮小的难堪。 很快我就搬出高华街的公寓了,那是因为房租贵得惊人,折合日圆,每周房租逾四十圆,这相当于在东京一个月的房租或大男人两个月的薪水了。在西方生活固然开销较大,但这房租未免贵得离谱。我必须尽快找一间廉价公寓。 结果,找到的第二间公寓位于伦敦北部,处于西汉斯蒂德的普拉奥利路的高台上。那是一栋被小树丛包围,独门独户的红砖建筑,房租每周两英镑,相当于二十四日圆。虽比高华街的公寓便宜不少,但在我心目中仍觉非常昂贵。 由于看中那屋子的外形,我马上决定租用。但一把行李搬入分配给我的房间,我又马上后悔了。不知怎么的,那屋子的阴气太重,置身其间感到非常压抑。 首先,女房东的脸色阴沉难看。她的双眼深陷,塌鼻梁,难以一眼猜测出她的年龄。从未见过她展露笑脸,整体印象而言,好像是龙安寺庭院中的镇座之石。 还有在这家做事,名叫爱格妮丝的十三、四岁的姑娘。这女孩子比房东更阴沉,脸色永远苍白,像枯枝般的瘦削手臂拖拉着沉重的煤炭桶。我也从未见过这姑娘的笑脸。 记得我搬到普拉奥利路的这座公寓时还是11月12日星期一,但在第二天,从窗户看出去,外面大雪纷飞。那是早餐时分,我指着窗外,惊奇地问房东: “那是什么?” “当然是雪啰,难道天上会降下食盐不成?” 房东啃着烤面包,..没好气地回答。 在这栋阴森郁闷的公寓里,有时偶尔也能看到好像是房东丈夫的四十岁上下的男子,他的气色极佳,待人和蔼可亲。 时序进入12月了。记得是12月2日那天吧,三天前刚下过一场大雪,此日在窗外仍可见到处处积雪,是一个非常寒冷的早晨。我被叫起吃早餐,走到楼梯下的大厅,只见那男子正在看报。 看到我的身影,男主人抬起红光满面的脸,对我说:“你能看报吗?” 我点头表示可以,他指着广告栏让我阅读。那广告栏上写着如下一段文字: “致昨天在尤斯顿站晕倒的女士:鄙人乃抱起你之人,但此后小弟不见了假牙。如果被你无意中拿走的话,盼尽快告知。先此致谢,不尽欲言……” 看完,我不禁也笑出声来。 男主人说:“你看这广告多变态,那男人是如何抱起那女人的呢?哈哈哈!这些短短的三行广告,每天早上都给我带来欢乐。不过今天这段广告特别有趣。噢,此刻那男人一定无法吃早餐了,因为他没有假牙了呀。” 男主人说毕又是一阵大笑,然后转头.问我: “怎么样?贵国的报纸也刊登这样的广告吗?” 我回答没有,说这样的广告太无聊。 “无聊?嗯,或许是吧。那么很抱歉让你读这样的广告了。不过在我国的报纸上,像这类无聊广告比比皆是。譬如旁边那段广告,就更加变态了。” 说完,他又读起下一段广告来。 “这变态广告说要‘征求瘦削蓄红须的绅士’或‘征求越来越瘦的绅士’,又说‘只要具备五呎九吋的高度,具有演技经验或自信有演技经验者,我方愿付二百英镑征聘’。夏目先生,你看刊登广告的家伙口气多大!二百英镑喔!” 接下来,他又自我吹嘘起学生时代的戏剧爱好,但我已感到厌烦,无心再听。 这天晚上,出现了一举粉碎我好不容易刚刚习惯异国生活的安心感的事件。 黑暗中我突然睁开眼睛,从枕下取出不锈钢表,一看时间还只是十时刚过。入夜以后,我写了许多字后才上床睡觉,以为已过半夜。此地的冬天,连白天也有夜晚的感觉。 我忘了拉上窗帘。在窗外的漆黑中,树梢窸窣鸣响,远处传来野狗的吠声。 然后在我迷迷糊糊之际,又听到奇怪的声音——好像是某种东西劈啪爆裂的声音。竖起耳来细听,那怪声隔一段时间就会响起。起初声音很轻,而后音量逐渐加大。在寂静的晚上,这奇怪的声音不久后响彻了整个房间。我的心情不再能够平静了,究竟是什么东西呢?我从床上爬起。 但是什么东西也没见到,完全找不到发声物体。放眼窗外,依然是一片寒冷的漆黑,偶尔传来犬吠声。 不久怪声消失了。我也因感到疲累而终于跌入梦乡。 那晚就如此过去了,但这怪声从此却缠上了我。它并非每晚出现,大致上是隔晚光临我的房间。当时我在伦敦大学上课,经已熟识的科尔教授介绍,每星期二去贝克街,到莎翁(莎士比亚)研究专家克雷格先生家中听讲莎士比亚,倒也相安无事。 但我的情绪日趋恶劣,我找到公寓的男主人委婉提及怪声之事,但他回答从未遇到这种情况。我又想对冷漠的女房东提出质询,但不难想见她会说些什么,不提也罢。 每晚入睡前总期盼今晚不再听到怪声,但怪声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变本加厉。某天晚上听到喘息一般的震动黑暗的声音;到次日晚上,这喘息声竟变成说话声了。 “滚出去!从这家里滚出去!” 隔一段时间,便重复这样的叱喝声。 这好像是从喉咙底部挤出来的暗哑而沉重的声音,但的确是说话声。啊!这必定是亡灵的声音了,我在黑暗中战栗着。 隔夜以及再隔夜都听到这种叱喝声,我禁不住在暗夜中双手合十,口念南无阿弥陀佛,然后我用日语向亡灵许愿:只要今晚饶了我,明天我就离开这个家。可是一到天亮,我又恢复生气,觉得因此而搬家是一件很可笑的事了。 在这期间,幽灵似乎也厌烦了每晚重复“滚出去!滚出去!”的话,换成了唱歌。那是一首古老的当地民谣,歌名是《夹着栗色尾巴的马儿》,歌词大意是: 马儿张开朝天鼻, 大口喷出白色气。 交相奔驰前后脚, 不可输给狗弟弟。 夹着尾巴回到家, 咴咴嘶叫好神气。 不过亡灵每次唱歌往往把“狗弟弟”误唱成“黄鼠狼”,毕竟亡灵这家伙不能牢牢记住歌词。 我对这异国之都毕竟是很陌生的,也明白对一个外国人而言,频频地寻找新公寓是何等的困难。为此,我婉转地向贝克街的克雷格先生求助。 讲课结束后,我尝试着提出在找到下一个公寓之前是否可以在先生家中暂住?先生听了马上叩叩膝盖(这是老师的习惯),然后起身带我参观他的家——从餐厅到女佣房再到厨房,全部巡视一遍。先生的家位于四楼屋顶一隅,看来并不宽裕,不消几分钟就尽窥全貌。回到原处就座,我想先生必定会说寒舍局促无法接待大驾之类的话,但想不到他话题一转,突然讲起惠特曼(Walt Whitman,1819-1892,美国著名诗人)的事来了。或许,他也带惠特曼巡视过这个家吧。 克雷格先生说很久之前,惠特曼确曾来过他家做短暂逗留。那时他刚开始读惠特曼的诗,初时不觉得怎么样,但越读越有味,后来简直爱不释手。说着说着,克雷格先生又唠叨起当年雪莱(Shelley,1792-1822,英国伟大的浪漫派诗人)与某人吵架的话题,说不管有什么理由,吵架总是不对的;又说他对两人都很喜爱,看到他们吵成一团,实在觉得糟糕。关于借住的事,我再无开口的余地了。 想去克雷格先生家暂住不成,没有办法,我只有独自一人,再去坎伯威尔地区寻找公寓。 坎伯威尔地区沿着泰晤士河,是低层劳动者群居之地。这一带有不少廉价公寓出租。但住在该地区的中心,毕竟不太舒服,于是我跑到与该地区邻近的佛罗登街物色公寓。 皇天不负苦心人,我很快便在那条街上找到合意的房子——砖砌的漂亮建筑物,过去据说是私立学校,每周租金25先令,几乎比以前的房子便宜一半。 不过,房租固然便宜,我住的房间却极为粗糙。天花板裂纹纵横,颇为荒凉。窗户关不紧密,寒风从缝隙间飕飕钻入,每到夜晚,令人寒不可耐。 火炉也残破不堪。在北风强烈的日子,我蜷缩在炉口边读书,煤烟被强风压入倒灌进房间,我的脸被熏得墨黑。 但对我来说,只要不受亡灵的干扰,就是天国。在这间公寓里虽过着贫困的生活,内心里倒是颇感满足。 不久,迎来了我到英伦后的第一个圣诞节。这圣诞节,对西方国家而言,相当于日本的元旦,是非常重要的节日。家家户户的室内用刺叶桂花做装饰,全家人聚在一起吃丰富的晚餐。我也在下榻的公寓享受房东姐妹提供的烤鸭料理。 这座公寓的房东,正好与以前公寓的那女人相反,性格十分爽朗,甚至爽朗得有些过分。尤其是那位姐姐,口水多过茶,有时还口出妄言。她会突然考问我:“你是专攻英国文学的,那么你知道straw这个词吗?还有,你知道tunnel是怎么拼写的吗?”简直是对幼儿园儿童说话的口气。不过除此之外,她不算是坏人,对待房客颇为亲切。 不久后的某一天,已过深夜时分,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又过了一会儿,屋里的人差不多都睡了,我将书写文具收拾妥当,也上床就寝。窗外的伦敦街道被大雪覆盖,出乎意料地寂静。圣诞期间的夜晚,有时会听到夜游人的喧闹,但这一带听不到这种喧闹声。 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听到好像电灯泡爆裂般的声音。 隔夜,我开始听到熟悉的喘息声。三、四天后,“滚出去!从这家里滚出去!”的叱喝声又在我的耳畔回响了。过了新年(明治34年)以后,这亡灵的声音每隔三、四日或四、五日就来打扰我一次。 维多利亚女皇逝世,2月2日举行国葬。我与公寓的房东一起去海德公园观看送葬行列,此时我觉得自己的精神已不大正常了,只见到整条街阴风阵阵,令人不寒而栗。我打从心底想念着日本。 2月5日星期二,听克雷格先生教授《哈姆雷特》,里面有哈姆雷特会见父亲怨灵的情节。讲课结束,准备回家之前,我诚惶诚恐地向克雷格先生提出在英国是否实际存在亡灵的问题。老师默然,那满脸黑白杂生的络腮胡子轻轻颤动着,夹鼻眼镜里面的双眼呈茫然若失状。或许,先生难以给学生解惑吧。 于是我从普拉奥利路的公寓说起,叙述了对亡灵的体验。实在无法忍受了,搬到佛罗登街的公寓居住,但亡灵紧随不舍,每到晚上仍向我叱喝滚出去、滚出去!到最后,竟唱起拙劣的民谣,骚扰我的睡眠。对那亡灵的叱喝声,起初以为不过要赶我出屋罢了,但现在想来,其实是要赶我出英国。我在英国没有朋友,找不到商谈的对象。我不知如何做才好,因而向老师一吐苦衷。 “这样的话我也是头一遭听到。” 克雷格先生说完,摘下夹鼻眼镜,在像睡衣般的条纹法兰绒上装的袖口处喀嚓喀嚓地擦了几下,然后又挂到肉质厚实的鼻梁上面。 他说自己在英国已住了很长的岁月了(老师是爱尔兰人),但从未遇到这种事情,也没有从朋友处听到过这种事。他把双手插入两股之间,用看外星人的眼光凝视着我。 我唯有对自己暗自生气。自从来到英国以后,没有亡灵骚扰的夜晚屈指可数。那么,大多数的英国人究竟有没有这种体验呢? 此时老师突然抽出手来重重地拍一下膝盖,说: “我看你十分困扰,何不与住在这附近的那男人谈一谈?” 我听了莫名其妙,赶紧问是怎样的男人? “那人名叫夏洛克·福尔摩斯,你没听说过关于这个怪人的传闻吗?” 先生以为我假装不知。 “没有听说过。” “他就住在附近,贝克街221号B座。他是个头脑有些不大正常的男人,不过听说最近已得到治疗,因为有一位医生与他同住。你不如找这个人谈谈。” 但我没有兴趣。既然那人头脑不正常,我有什么必要与疯子会面呢?或许克雷格先生是开玩笑吧。于是我进一步追问那人究竟是怎样的人物。 “正如我专研莎士比亚一般,那人专门研究一切犯罪行为和稀奇古怪的事情。不过,实际写研究论文的,听说是他身边的医生。” 我“哦哦”地应着,但毫无拜访这个人的冲动。 “在一般人眼中,他是各种烦恼事的最佳咨询者和商谈者,但他本人则认为自己做的是侦探工作。” “你说他头脑不正常,那么,他有暴力倾向吗?” 克雷格先生又“啪”地拍了一下膝盖,站起来说道: “不,在一般情况下他不使用暴力。只是每天在高兴的时候,他会男扮女装到处晃荡;有时在房间里练习手枪射击;或从奔驰着的载客马车后方飞身上车。总之像是一个年过四十的大顽童。朋友们觉得他的精神不正常,硬把他送往医院治疗。” “送往哪里?” “精神病院。他的这种怪异行径或许是服食过量可卡因所致。事实上,真正的艺术天才,与疯子的差距也不过一层纸而已。明白了吗,夏目先生?” 我又胡乱应了一声,但内心的厌恶感益发增强了。 “那么,有没有与这人商谈后解决问题的实际例子?” “这种例子可以说不胜枚举。听说在福尔摩斯身边的医生是一位很能干的人,实际事务由他处理。当福尔摩斯夸夸其谈却无法解决问题时,往往由这位医生收拾残局。” “他是否愿意与东方人商谈呢?” “这方面你不用担心,此人没有任何种族偏见。只要是有趣的事件,他都有兴趣参与。” “会面费昂贵吗?” “大概不收会面费吧,他不像我在金钱上颇为窘迫。据说他暗地里贩卖可卡因,获利颇丰,他本人也因沉迷于吸食可卡因而导致中毒。 “所以你不用担心钱的问题。当然,与那人见面商谈,要有一点窍门。正如我前面所说,那男人的头脑与常人不一样,他如果见到你,也会不由分说地夸夸其谈一番。” “啊……那么如何应对才好?” “这个我可没有具体经验了。听实际接触过他的人说,最要紧的一点是,不可否定他说的话。若有拂逆,他便会大怒,甚至动用暴力,周围的人无法劝止。所以你最好默默地听他信口开河,最后露出惊奇和钦佩的样子,便可万事大吉。怎么样?做得到吗?” “做不到,对这种人我避之惟恐不及。” 我马上打退堂鼓。 “看来,你得要锻炼忍功不可了!”克雷格先生斩钉截铁地说:“若是付出少许耐性,就能将问题解决,那又何乐而不为呢?总之,应付那人,只要不惹恼他就可以了。要知道福尔摩斯曾经拿过拳击赛冠军,听说那个跟在他身边名叫华生的医生,有一次不慎惹了他生气,福尔摩斯盛怒之下给了他一记上钩拳,结果那医生足足有三天不省人事。” “……” 我听了不寒而栗,冒出冷汗。拳击这玩意儿最近开始在美国流行起来,是一种以互殴决胜负的西方人的暴力游戏。 “不过,万一你触怒了福尔摩斯,就要挨他的拳头之前,我可以教你一招逃脱的方法……” “哦?!” 我真想大哭一场。被亡灵纠缠已经不胜其烦,克雷格先生还要我去见一位一发脾气就动粗的疯子。此时此刻,我恨不得插翅飞回日本。 “这方法其实很简单,只需要说出一个词:‘可卡因’,就万事大吉了。请注意,其它不用多言,就说‘可卡因’。福尔摩斯听到这词,就会像小孩子见到糖果一般,马上变得温顺老实了。” 我来到此地才知道有可卡因这种东西,它属于鸦片一类的麻醉药。在伦敦城里,像福尔摩斯那样因过量吸食可卡因导致精神失常的人为数不少。 “为什么说这个词有奇效呢?” “我也说不清楚是什么道理,反正他是个疯子嘛!他听到这个词,口气马上变得温和,搓搓手问你:‘带来了吗?’此时你只需展露暧昧的笑容,便可敷衍了事。” “如此说来,这人是因为想得到可卡……什么的东西才变得温和起来吧?” “对,多半是这样。” 我很同情那位叫华生的医生,他为何与疯子住在一起呢? “听说那医生也想和福尔摩斯分手。”克雷格先生神色凝重地说道:“原来,那医生是因为治疗头脑不正常的福尔摩斯而开始与他相识的。当时,华生先生刚从印度回来不久。福尔摩斯自称受大学医院邀请,跑到医院太平间用棍棒捶打尸体。他与华生先生初见面时,又兴高采烈地声称发明了可在任何情况下检测血液的试剂,不用说,这当然是吹牛。 “华生先生与福尔摩斯熟识后曾结过几次婚,并试图摆脱这个麻烦的朋友。但一旦华生这么做,福尔摩斯的毛病必然发作。他强行进入华生的新居,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怒吼,久久不肯离去。华生的几任太太都吓得落荒而逃,宣布与华生离婚。据说第一任或第二任太太,因精神官能症加剧而被送入精神病院;福尔摩斯也曾住过那所医院。怎么样?夏目,有兴趣去拜访福尔摩斯吗?” “让我回去一个人好好想想再说。” “这样的话,我预先替你写一封介绍信给福尔摩斯吧。如果决定去,不如明天就去找福尔摩斯,请记住他的地址:贝克街221号B座。” 我匆匆道别,逃一般地离开克雷格先生的家。 不用说,那天白天,我绝对不会想去拜访怪人福尔摩斯。但在那天晚上,我又听到亡灵讨厌地唱起歌,心情突然产生微妙的变化。我在伦敦无依无靠,既然见福尔摩斯不用付咨询费,那何不向他请教亡灵的难题?再说那位叫华生的医生非常能干。总之,不论结果如何,情况不可能比现在更糟糕了。 隔日我搭地铁去贝克街。一走上地铁车站出口,很快就看到221号B座的房子。临街有金属栅栏围住,大门上贴有写着夏洛克·福尔摩斯和约翰·H·华生的两块铜牌。推开门就是楼梯,看样子,福尔摩斯的房间在二楼。 楼梯尽头又有一扇门,此刻房门虚掩着,露出一条缝。我敲敲门,里面起码有三个男人齐声说:“请进。” 我怯生生地推开门往里望,这是一间贴着深红色壁纸的豪华房间。坐在左边书桌后方的男士,衣着考究,蓄着胡子,他合拢一本大概正在阅读的书,抬头注视着我。房间最里边有暖炉,炉子前有一位个子很高、身躯肥胖的男士直挺挺地呆立着。旁边的安乐椅上则坐着一位手足特长、白皙的脸上长着鹰钩鼻的男士,他正吸着烟斗。三位西方绅士的悠闲聚会,似乎被不合时宜的东方来客打乱了。 我问谁是福尔摩斯先生?那坐在安乐椅上手足如蜘蛛般长的男士举起樱木烟斗,说道: “是我。天气寒冷,往暖炉边靠吧。请华生拿一杯掺苏打水的白兰地来。” 情景有点像演员们在排戏。我说了声好,便径自往里走,福尔摩斯示意我在暖炉边的长椅就座,那个胖男人费力地挪动身体让我通过。 福尔摩斯一边拖着自己的安乐椅往那叫华生的男人座椅的方向移动,一边用西方精神错乱者常见的亢奋语调说道: “请坐!克雷格先生,一会儿我会仔细聆听你的说法。你的原籍应该是巴布亚新几内亚吧?最近坐船去过苏门答腊,你的体质看来不太好,曾经染上黄疸症,幸好已经治愈,目前正致力于橡胶树林的培植工作。除这些之外,我对你的情况就不太清楚了。” 我不自觉地向后望,以为屋内还有一位新几内亚的土人。 被叫做华生的那位 533b." >医生,一边递兑水白兰地酒给我,一边双眼发亮、兴奋地对福尔摩斯说道: “嘿!厉害的福尔摩斯,为什么你不但知道客人的姓名,还能洞悉客人的经历?” “不就是观察嘛,华生。我多次对你说过,确立我侦探术基础的,第一是观察,第二仍是观察。对一名资深侦探来说,不可能不发现他所戴帽子的帽檐内侧用金线绣着克雷格的名字。然后……” 我赶紧取下帽子观看,果然如福尔摩斯所说。昨天匆忙离开克雷格先生的家,竟错戴了克雷格先生的帽子。福尔摩斯意犹未尽,继续说道: “其次不可忽略的是他的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在这隆冬的伦敦城如果有人被太阳晒得这么黑,那么此人肯定刚从外国旅游归来。那么旅行的目的地在何方呢?对患病初愈者来说,乘船旅行的最佳目的地应该是东方。而去苏门答腊旅行的人,大抵都会带橡胶树的树苗回来。” “高明!”华生对福氏的胡说八道发出由衷的赞叹。 “嗯,可是夏洛克,对此人应该还可以引出许多其它事实呀。” 站在我旁边方才一直沉默着的胖男人插嘴道。关于此人的模样,读者不妨想象血色很差的西乡隆盛,大致上就不会错了。 “大哥,那倒要看看你的本事了。”疯子侦探说道。 “他本来是古董收藏家,后来献身于英国西部的煤矿开采事业。”这位西乡老兄语出惊人。 “患蓄脓症和脚气病。”福尔摩斯懒洋洋地附和着。 “曾经在中国马戏团里混过,是钻火圈的高手。”胖男人不甘示弱地补充道。 “第一次婚姻失败,第二次婚姻被老婆骑在头上。” “子女四名。不,或许更多,但在十八名以内。” “是一个酒鬼兼鸦片成瘾受害者。”侦探微笑着说道:“不过如今迷上大海了。” “说到重点上了,夏洛克。他本来就是一名水手,七大洋是他的眠床喔!” “噢,华生先生。” 我觉得太无聊,摆出准备起立的样子,说道: “我打扰你们的欢乐时间了,非常对不起,我该告辞了。” 听到我这么说,侦探停止与胖子的舌战,打断我的话说: “啊!都是大哥不好,冒犯稀客了。对不起,克雷格先生。在下的名字想必你已知道,现在介绍一下我的兄长吧,他叫迈克洛夫特·福尔摩斯。” 精神病侦探用手指指看起来头脑同样不大正常的西乡隆盛。被叫做麦克罗夫的胖男人大概不方便弯腰和握手吧,只是向我点头示意。 “这边这位就是传记作家,为我在江湖上赢得薄名的华生了。” 只有华生医生正经八百地伸出手来与我握手。福尔摩斯继续道: “方才我们开的玩笑务必请克雷格先生原谅。现在就听你的了,希望能尽快挑战令你烦恼的事。” 但我不想把自己的烦恼讲给这个疯子听。我把视线转向华生医生。如果有可能,我倒愿意与他对话。侦探见此场面,又笑嘻嘻地说道: “你不用理会华生,他对事件往往充耳不闻。家兄马上就会离开,他要去戴奥津尼斯俱乐部玩文字接龙游戏。” 说完,从帽架上拎起一顶帽子,往胖男人的方向掷去。胖男人没能接到,帽子飞落楼梯下,胖男人像大笨象般缓缓追出室外。福尔摩斯重新坐到安乐椅上。 “我实在有点难以启口,但事实是……”我提心吊胆地说道:“我的名字不是克雷格,我姓夏目,来自日本。” 听我这么一说,只见福尔摩斯按住额头、低声呻吟。不一会儿,他从怀里掏出手枪,砰、砰朝天花板开了两枪。 我大惊失色,赶紧躲到椅子背后。但华生似乎早已习惯福尔摩斯这种歇斯底里的行为,他一个快步上前抱住福尔摩斯,把他手上的枪夺下。 福尔摩斯翻着白眼,开始乱舞拳头。我觉悟到自己已身处险境,蓦然想起克雷格先生给我的忠告。先生确实对我说过,置身于危险状态时只需要说出某种毒品的名称便能化险为夷。可是我因害怕而慌了神,刹那间竟说不出毒品的名称了。我焦急万分,但越急越是想不起来。 “可……可卡……” 终于想起部分名称了。 “可卡、可卡。” 但还是想不起完整的名称。 我唯有可卡、可卡的嘀咕着,却起了火上加油的反效果。眼看福尔摩斯就要怒不可遏了,单靠华生一个人恐怕没办法。 “喂,先生。”华生先生朝着我喊道:“你的名字应该是克雷格才对呀。” 一瞬间我感到莫名其妙,但很快便明白华生的意思。 “对!我的名字叫克雷格。”我赶紧说。 “再大声一点!”华生催促道。 “我的名字是克雷格!” 我用尽吃奶的力气大声喊叫起来。这一来,福尔摩斯的火气终于慢慢平息下来,他重新坐回安乐椅,让我继续把话说下去。 我勉勉强强地介绍了来到英伦后所遇到的不可思议的事情。在中途福尔摩斯又开始呻吟起来,并用头撞击墙壁。那是我不留意提到公寓房东叫我夏目的时候。我本能地感到危险,嘴巴里又不知不觉嘀咕起可卡、可卡来。福尔摩斯面露愠色,说道:“华生,这位绅士的脑子是否不正常?方才他都在念叨些什么呀?” 对我的困扰置之?99lib.不理,反而说出那种话来,我对侦探的印象坏极了。但稍后侦探又补充一句:“夏目先生,我想幽灵不会再出现了。” 我觉得惊奇,正想问他理由,这位侦探却又撞起墙壁来。我大惊失色,连告辞的客套话都来不及说,匆匆逃回佛罗登街的公寓。 第二章 与老友夏洛克·福尔摩斯长年相处期间,由于他独特的侦查方法,在处理很多事件时往往需要我扮演助手角色。这些事件当中,既有悲剧,也有喜剧;既有极其错综复杂的事件,也有非常老套的案例。 通常,我向读者展示这位老友的智力特性时,总希望选择曲折离奇而且最能突显福尔摩斯破案能力的事件。 但在多数情况下,一旦事件往没有先例的奇怪方向展开时,很可能令我的老友手足无措。反之,在他大显身手的场合,事件的性质往往又很平凡。所以,要选出满足以上条件的案例,其实是难上加难的。 不过其中也有理想的例外。下面我向诸位介绍的“普拉奥利路的木乃伊事件”,就是一个典型的案例。无论是事件的复杂程度,还是对道具的巧妙应用,以及福尔摩斯所表演的惊险技艺,堪称绝配。 这案件发生的当初,任何人都会断言那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即便与福尔摩斯一起工作的人,对他的分析方法所蕴含的真正价值都认识不足。 事件始于对维多利亚女皇风光大葬的印象还历历在目的1901年2月份某个寒冷的早晨。 我们所住小房子前面的马路铺满白雪,往来的载客马车摇摇晃晃地在雪地上移动着。 自从处理了前年的松桥事件以来,我们闲得发慌。对于坐在暖炉前就不想动的我来说,自然求之不得。但对上了年岁依然精力充沛的福尔摩斯来说,则大呼无聊,咒骂罪犯们因怕冷而变成缩头乌龟了。就在此时,一封来信送到。 “啊,这封信寄自贝克街喔!” 福尔摩斯照例用他一流的绵密观察方法调查这封信。 “但是,写信者却不是贝克街的居民,多半是外国人吧。这封信颇有特色,你不妨也来看看做一番分析吧。” 福尔摩斯把信纸抛给我。 “写信者惊恐万状哟!”我模仿老友的口气说道。 信写在常见的长方形便笺上。但它从左上角开始写起,然后是右横侧,接着是下方,再接着是左横侧……如此这般绕着信纸团团转,亦即呈漩涡状书写。除非是惊惶失措的写信者,正常人不可能采用这种写法。 “分析得很正确,继续说下去。” 福尔摩斯照例用嘲弄的眼光看着我,身子陷入安乐椅中。 “我的分析只能到这个程度了。为什么说这封信的主人可能是外国人呢?” “道理很简单,这封信寄自贝克街,如果写此信的本人就是委托者的话,他根本不需要写信,直接来拜访我就是了。 “换句话说,这封信是由住在贝克街的第三者代笔的。那么为何要代笔呢?此事说来话长,恐怕有七个理由之多,但从信的字面上来看,写信的人最大可能是外国人。这很快可以确定,因为我相信委托人迟早会莅临。” 正在此时,听到有人上楼梯的脚步声。福尔摩斯看起来是太感无聊了,他罕见地跑到门前,待叩门声响起,亲自开门。站在门口的客人一看就知是东方人,他的个子甚为矮小,身高不及福尔摩斯的肩部。 福尔摩斯越过他的头部,环视楼梯一带。然后说道: “啊,奇怪呀,华生。我确实听到敲门声,但什么人也没见到。” 福尔摩斯的幽默感非常离谱,有时候不刺伤别人他决不罢休。我明显感觉到门口的东方绅士非常不自在了。 “请问福尔摩斯先生是哪一位?” 东方绅士用略微冷淡且不大纯正的英语问道。 “在下就是。天气太冷,请到暖炉边就座吧。现在请华生替贵客倒一杯掺苏打水的白兰地来。” 我的老友不理对方的不快情绪,依然愉快地说着。东方绅士在沙发里坐下,掏出名片,自称名叫K·夏目,是来自日本的留学生。 福尔摩斯瞥了名片一眼,把它置于暖炉上,说道: “方才失礼了,夏目先生。有什么事情令你困扰呢?我看你每天读书和写字至很晚,烦恼事或许与此有关吧。” 福尔摩斯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似乎令日本人大吃一惊。 “先生在何处打听过我的事情?” “哈哈!在老练侦探的眼中,能看到一般人看不到的事物。” 福尔摩斯说罢,一面笑一面吸起烟斗来,但日本人保持沉默。稍后福尔摩斯继续说道: “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如果不是写字到深夜的人,上衣的右边袖口和肘部就不会磨得这么光亮。而喜欢写字的人,当然也不可能完全不读书。” 这一来不得不使夏目露出佩服的神态,他连连点头两、三次,赞道: “说得有理。” 但福尔摩斯似乎并不领情,他轻蹙眉头,说道: “做这类说明没有什么意思,你还是把烦恼事快快道来。刚才我正和华生哀叹伦敦的犯罪界已永远失去冒险精神和想象力了。” 日本留学生说明的情况大意如下。他住在普拉奥利路的公寓里,晚上都会听到类似亡灵的叱喝声:“滚出去!从这家里滚出去!”他无法忍受了,搬往佛罗登街的公寓居住,结果仍遇到这种怪事。 我津津有味听着日本人的叙述,但我的老友却掉以轻心,跷着腿,摆出似听非听的样子。 “老实说,若在日本国内,我想我不会怕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日本人继续说:“可是在这异国陌生地方,正如你也能想见的,我无亲无故,没有可以依赖的人,或许因此而特别神经质吧。你不以为我说的是无聊话吗?” 福尔摩斯举起拿烟斗的手,耸了耸肩。 “哪里的话。过去确实也碰到过几桩类似你所说的事件,但太阳底下无新事。从琐碎的小事中看到创造性要素,便是艺术家的眼光了。” 没想到福尔摩斯竟把骚扰夏目的烦恼事说成是琐碎小事。 “不过夏目先生,我很荣幸见到你。”福尔摩斯继续说道:“你所遇到的事情,我不认为是什么严重的事。但我们因此事而相识,我会永远记得你的名字和面孔。如果今晚那亡灵又在你房中出现的话,请在明天与我联络,我立即赶过来。不过,假如我的想法没错的话,那幽灵恐怕不会再在你房中出现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愿闻其详。”日本人一边从沙发上站起一边问道。 “不,我一贯的宗旨是在查清事件真相之前不做任何说明。若事态按我的想象发展,那时候再向你说明一切吧。 “那么,夏目先生,今天的商谈到此为止。欢迎你经常来访贝克街,但希望你不会继续受此事困扰。下一次我想请你谈谈贵国的事情。” “你好像颇感失望。”日本人离开后,我对福尔摩斯说道。 “是的,有一点失望。因为是神秘国家来的稀客,原以为能听到一些有趣的话题,没想到来客只说了些普通内容的话。” “我不这么认为。” “不要沉浸在无聊的深渊里,华生。根据我的浅薄经验,像这类所谓幽灵事件,往往没有大的发展可能性。蒙泰莱幽灵事件是如此,凯内斯班克将军的孪生儿幽灵事件也是如此。所以对这位日本人所说的幽灵事件也可这样看待。当然,他还会来贝克街,但很有可能向我们道谢说幽灵已消失无踪了。” “你这样说的理由何在?” “这个嘛,嘿嘿,或许幽灵已知道日本人来过我这个爱管闲事者的家。说起来,要解除日本人的疑惑很简单,那就是……啊!又有人上楼梯了。希望这一次能听到正经点的投诉。 “欢迎光临!门口太冷了,请进来到暖炉边坐一会,就会忘记外面的风雪。” 一旦无聊被打破了,事件往往接踵而至。这次进来的是一名打扮高贵的妇人,戴着长手套,轻轻撩起裙摆。保持这种姿态是因为方才一直在雪地上行走的缘故吧,多半是脑子里想着某种困扰的事,甚至进了房间也忘了放开裙子。 她的年纪约莫四十岁上下,或许更年轻一点也说不定。由于寒冷以及可能出于内心的绝望,双颊肌肤干巴巴地,脸色憔悴,身子不断地轻微颤抖着。 “我没有心情悠闲地烤火取暖呀,福尔摩斯先生。”妇人用严肃的口气说道:“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地绝望过。遭遇如此不愉快且不可理解的荒唐事的人,在全伦敦恐怕只有我一个。所以我无论如何都要向你诉说。我想金斯莱也是这样的心情。不过他的精神多少有问题,不会忖度自己的心情。” “啊,林奇小姐。”福尔摩斯用手制止那妇人继续喋喋 4e0d." >不休,又用手指着客用沙发,说道:“你的毛病与我的这位朋友华生差不多。请先在暖炉边的沙发坐下吧。如果把事情从头到尾按顺序讲,我会更快明白。知道吗?” 但是妇人没有按福尔摩斯所说的去做,她睁圆双眼原地呆立着。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福尔摩斯先生?” “如果你不喜欢人家知道你的名字的话,以后掸雪时就不要再用绣了名字的手帕。” 我见到访客开始露出笑容。 “听说你是很注意繁琐细节的人。在你眼中,我一定是个惊慌失措、乱七八糟的人了。但只要你听过稍后我作的叙述,就能理解我的失态了。那么,我就不客气地到暖炉边的沙发就座了。” “请坐。先喝点东西暖暖身子吧。华生,给她一杯兑水白兰地。” 妇人坐到沙发上,慢慢啜饮几口我送上的白兰地,不久她似乎下了决心,缓缓说出以下奇闻: “我从童年时代开始一直过着贫困生活,直到长大成人,认识了一位伦敦的有钱老人,之后便与他结婚了。先夫与我结婚之前一直保持单身,所以没有子女。他自称有一名弟弟,但我至今没有见过面。我结婚后姓名改为梅雅莉·林奇,以前姓霍普金斯。 “由于先夫在去年九月去世,我继承了伦敦北部普拉奥利路的宅邸,在那里与管家夫妇一起生活。因为没有替先夫生过孩子,他去世后,我以养猫作为生活的慰藉。大猫又生小猫,目前家中共有四只猫儿,邻居戏称我家为猫屋。我也喂养附近的野猫,平日在屋子的庭院里经常聚集着许多猫。先夫不但有房产,还留下金银珠宝和存款,所以我的生活无忧无虑。 “可是在我十几岁的时候,弟弟离我而去。他比我小六岁,现在的年龄应该是三十四岁。我苦尽甘来,总算得到稳定而优渥的生活。我对弟弟的思念日甚一日,决心无论如何要找到他,假如弟弟依然过着贫困生活的话,就把他带来家中与我一起生活。为此我在报上刊登广告,但全无反应。 “正当我灰心丧气时,突然天赐良机——一位名叫乔尼·普里格斯顿的人来访。福尔摩斯先生,伦敦这城市真是各种人无奇不有。那人是看到广告找上门来的,他称自己的职业就是寻人。这人看起来已上年纪。也因为如此,似乎显出经验颇丰富的样子。反正我也没有其他更信得过的人可以拜托,就决定让他试试,把弟弟的种种情况都告诉他了。 “我弟弟的名字叫作金斯莱。我们只有姐弟两人。弟弟出世后不久,父母双亡,我们被远房亲戚收养。这门远房亲戚心地不好,对我们姐弟两人百般凌虐,我们受委屈的事太多,若一一说出就太费口舌了。记得有一天晚上我和弟弟离家出走,当时我十九岁,弟弟十三岁,当我们在街头和公园流浪时,被一个巡回演出的卖艺团体收留。但过了不久,弟弟又离团出走,从此以后就不知所踪。有传闻说他进孤儿院了,但我当时哪有能力去各地孤儿院逐一查访。就这样,与弟弟分别二十多年。 “关于弟弟的特征,我也不大说得清楚了。但只要见到面,当然马上就可以认出来。至于其它方面,我们姐弟各持有项链坠饰和父母亲的照片。父亲去世前一年,交给我两个项链坠饰作为礼物,并嘱咐我等弟弟长大后,把其中一个给弟弟。这相当于是父亲的遗物了,相信弟弟一定会珍重地保留至今。 “再来,弟弟拥有的那个坠饰小盒有伤痕,那是从亲戚家里逃出那晚弄伤的。我清楚记得这坠饰小盒上伤痕的样子,如果普里格斯顿找到类似我弟弟的人物,我想这个坠饰小盒的伤痕将是有力的证据。为此,关于伤痕的事我对普里格斯顿保密。 “于是在去年11月10日那天,我正式向普里格斯顿提出帮我寻找弟弟的要求。他说若从调查各家孤儿院做起,可能要花许多时间。但这类人从军的例子很多,或许可从此下手。通常,改名的可能性是不大的。总之,对他这种有经验的老手来说,总是有办法找到人的,他要我稍安毋躁。 “此后在等待期间,我既着急又担心。约莫过了一个月,普里格斯顿打电报告诉我说找到我弟弟了。我立即起程,赶往弟弟居住的所在地苏格兰爱丁堡。位处北方的苏格兰气候极为寒冷,我心痛地想,弟弟在那儿是如何生活的呢?金斯莱的住家位于爱丁堡的郊区,只见在一望无际的雪原上有一幢孤零零的屋子。跟着普里格斯顿踏进弟弟家时,我心里忧喜参半。 “弟弟又老又瘦,少年时代的模样几乎荡然无存。 “‘是姐姐吗?’金斯莱问道。屋内不知有什么东西发霉,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 “弟弟果然持有项链坠饰,也保留了父母的照片。我检查了坠饰小盒上的伤痕,显然,他是我的亲弟无疑了。 “幸好弟弟还是单身,我告诉他马上跟我走,去我家和我一起生活。 “弟弟住在一间简陋的小屋中,但他收藏了一些珍贵的东方古董,其中有东方的铠甲。从弟弟的口风透露,他似乎曾经在中国待过很长一段时间,这些古董全部买自中国。但当我问他在中国时靠什么维生?他却不大想讲。或许是不能光明正大向姐姐说出来的事情吧。弟弟把这些令人恶心的破烂一件不剩地运到我家中,给他住的房间彷佛成了旧道具房。 “我向普里格斯顿先生致谢,并付给预先讲好的酬金。以后恐怕没有机会再见到这位神通广大的老人家了。 “啊,我的说明是不是过于简单了?” “讲得不错呀,林奇夫人。”福尔摩斯睁开半闭的眼睛,说道:“请继续说下去吧。” 妇人略作考虑,继续说: “弟弟来到我家,我梦寐以求的姐弟一起过美好生活的梦想终于实现了。来了不过四、五天,我们就能做无隔阂的交谈,毕竟是血浓于水的亲姐弟呀。二十多年的分离,剥夺了我们的共通部分。关于往昔父母家里的情况,由于当时他只是个孩子,因此已没有丝毫印象了;但对于那讨厌的曼彻斯特亲戚家的种种回忆,弟弟则记忆犹新。我深深感激上帝把弟弟送到我的面前。 “但是临近年底时,情况完全变了。因为家中出了令我深恶痛绝的怪事。 “前面说过,弟弟把东方的古董一股脑儿都运来我家。其中有一个具有中国独特装饰的长形竹条箱,似乎是他最看重的对象。我老早就注意到这一点,有一天我跑进他的房中,擅自打开了这个箱子。 “箱子被绳子牢牢地绑住。打开箱子,里面装满了东方丝绸一类的东西,在丝绸下方,还用绸布严严实实地包裹着类似古老佛像的东西。就在此时,我听到严厉的喝斥声:‘干什么?姐姐!’只见弟弟露出恐惧的神色站在我的背后。他看看我和已被打开盖子的长形竹条箱,赶紧大力盖上箱盖。 “‘为什么做这种事?姐姐!你不明白你闯了弥天大祸了。’他铁青着脸说道。 “此后他一直闷闷不乐,我再三问他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他只是嗯嗯哦哦支支吾吾地含糊其词,不肯向我直说。 “到了吃饭时间,他也不出来吃饭,关在房间里,整天站在竹条箱前喃喃祈祷着。他的身子本来就瘦削,眼看他日益消瘦,几乎变成皮包骨了。后来他连水也不大喝,也不睡觉,房间里点着气味强烈的香,整天像念咒般地喃喃自语。 “弟弟以前也点过东方的香,但数量很少,我也不觉得讨厌。但自发生那事以来,他在房间里像纵火似的拼命烧香,任何人走进他的房间,都呛得喘不过气来。整个房间烟雾弥漫。 “弟弟这么做绝对不是为了取暖,因为我特地把配备了最好暖炉的房间给弟弟住,但他从不点火,就算我替他点了火,他也立即将火熄灭。不管室外大雪纷飞严寒彻骨,他都如此。所以,弟弟的房间与外面的街道无异,简直像冰窟一般。我们如果不穿最厚的大衣,就无法长时间与弟弟待在一起。在这样的房间里,弟弟两眼布满血丝,身子咯嗒咯嗒地直打哆嗦。 “我有预感,这样的情况继续下去,必然会发生不幸的事件。果然,不久后就出了一件乱子。 “那是刚过新年,约莫是1月的2日或3日吧——我的头脑已经混乱,记不清正确的日子了。我因担心弟弟,想跑去弟弟的房间看看。来到房间门口,发现房门开了一条缝,从门缝可看到弟弟怔怔地站着。 “我想,进入房间,势必引起弟弟的警惕,倒不如站在走廊观察他的样子为妙。只见弟弟像被人操纵的人偶,又像一名梦游症患者,举起双手慢慢接近脸部。他的手上好像握着短棒似的东西。定睛细看,啊!那是一把中国制的刀。弟弟双手握住刀柄,将刀尖贴住左眉上方的额头。在我大声发出惊呼的同时,弟弟用刀快速地从左额向左眉割下。 “我闯入房间,抱住弟弟,夺下他手中的刀子。他的伤处像口子般裂开,鲜血哗哗地往外流。我边喊边叫唤管家夫妇,让他们拿急救箱来。 “尽管周围的人忙成一团,金斯莱却像没事一样,他的眼光盯着某一点,我顺着他的眼光看去,惊讶地发现他正望着镜子。原来,他在迷迷糊糊中边照镜子边割自己的脸。替他包扎时,他因感到疼痛才回过神来,问:‘我怎么啦,姐姐?’ “我吓了一跳。弟弟面无血色,彷佛像死人或正被死神眷顾的可悲罪人一般。此时我初次发现有二、三只蜥蜴侵入房间,匍匐在地板上一动都不动。 “发展到这样的地步弟弟似乎死心了,他对我提出的各种问题不再拒绝回答,于是说出了一番惊人的话。 “他在中国期间曾参加了贩卖鸦片的组织。考虑到一名无依无靠的年轻人在异国他乡求生存的艰辛,我不想轻易地责备他。那个组织在执行某项活动时涉及到一起大宗血腥事件,详细情况他不肯说,总之有数量甚多的当地人在事件中丧生。然后据弟弟所说,为了这起血腥事件,由他一人背负起被许多中国人诅咒的宿命。 “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果说在东方迄今还残存着神秘事物的话,难以设想在十九世纪末的西方文明国家中心,还有这种下咒和下咒杀人之类的现象。但是弟弟说的话是很认真的,他铁青着脸告诉我他将被咒杀。我问他难道没有对付诅咒的方法吗?他说是有的,方法就在那个长形竹条箱中。 “在中国期间,弟弟为自己的悲惨遭遇而哀伤。有一天,他遇到一位中国贤人,那人与他亲切交谈,还用香樟木为他雕了一个佛像,并用绸布包裹佛像,然后放入一个长形竹条箱中。贤人说,落在弟弟身上的恶咒现在已转移到佛像身上,他把所有诅咒都封锁在箱子中了。贤人最后嘱咐弟弟必须时时刻刻将长形竹条箱带在身边,一旦有大事发生便可消灾避难。 “但是贤人警告说绝对不可以打开箱盖。一旦打开箱盖,被封锁在箱中的诅咒和一切罪恶都会从箱中逃逸,给弟弟带来灾难。由于我不由分说把箱子打开了,弟弟十分恐惧,他说即使到了今天,仍有许多东方人齐心一致地对他念毒咒,他肯定会被东方人咒杀无疑。以上都是弟弟在恍惚状态下向我透露的情况。 “当时我就想来贝克街请教福尔摩斯先生。但弟弟恳求我不要把他的遭遇讲给任何人知道,所以拖延至今。” “暖炉不点火是怎么回事?”福尔摩斯插嘴问道。 “后来据弟弟透露,这也是按中国贤人的教导办事。据中国贤人所言,当诅咒发生效果的时候,被下咒者本人及其周围的人,都有置身于非洲大陆或置身于锅中被火烤的感觉,体内的水分迅速蒸发。为此有必要让房间冷却。弟弟的房间像冰窟般寒冷,他才感到安全。 “发生金斯莱用刀自残的事件以后,我因不知底细,替他房间里的暖炉添柴点火,他发现后飞步跑到暖炉前用水浇熄火头,并气冲冲地叱喝我别帮倒忙,这时我才知道不能给房间加热的理由。” 福尔摩斯很快地瞄了我一眼。 “你或许会认为以上都是奇谈怪论吧。说实在,我本人也不大相信。但当弟弟站在我的面前时,我终究没有勇气说不相信,所以特地跑来贝克街想听听先生的高见。” “自残事件后,你弟弟的表现如何?” “还是老样子,一点变化也没有,福尔摩斯先生。当然,情况一直在恶化中。那事件发生后不到一个月,金斯莱基本上不再进食,人瘦得只剩皮包骨。我和贝因兹管家夫妇三个人真可说是绞尽脑汁,烹制各种可口的食物来提高他的食欲,但没有效果。我心想,或许在中国恶咒真正发生作用之前,金斯莱就已饿死了。” “什么东西都不吃吗?” “吃得很少,但通常吃下去后马上又呕吐出来。每天双眼通红地连续胡言乱语,又或者发出无意义的喊叫声,有时候倒卧在走廊上。” “还有其它的反常行为吗?” “很多,例如他非常讨厌更换睡衣。金斯莱到我家时带来一套寝具,我想给他换套新的,他表示反对,说换了寝具就会睡不着觉。虽然他睡的是我准备的床,但床单仍用他一直使用的质量低劣的旧床单,睡衣也是如此。 “弟弟发作的时候,往往穿着睡衣在地板上打滚,把睡衣弄得很脏。以前还能勉强同意把脏睡衣换下来去洗涤,但近来他死也不肯换睡衣了。” “哦!不过听说拿破仑也有这种>习惯哩。那么,你有没有和弟弟打招呼说要来贝克街与我商谈?” “不,没有告诉他。他非常讨厌我与外人商量,说如果有外人介入反而更快招来不良的后果。因为担心他这句话,我一直拖延至今。但是,你是大名鼎鼎的神探啊!福尔摩斯先生。求求你救救我那可怜的弟弟吧!我已经束手无策了,作为最后的手段,只有来贝克街了。” 福尔摩斯陷入深思,两只手愉快地摩擦着,这是他的理性受到挑战的证据。 “非常有趣的谈话,林奇夫人,令弟与你的经历,在我的认知范围内是完全没有先例的。我想在一两天内尽快去府上与令弟见面。” “这个嘛,目前舍弟处于无法会客的状态。” “他讨厌见外人吗?” “是的。” “那么让华生去拜访怎么样?他是医生。” “对不起,我想这样更加不妥。因为金斯莱特别讨厌医生。他说自己根本没有患病,何况他目前所处的状态是英国医生无法理解的。他的体力已经很弱,但当他不高兴的时候,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变得力大无穷。我不希望他再受伤。” “嗯,令弟的体力很弱……那么我们只能耐心等待几天了,等到足以令我们踏足府上的事情发生。 “可是令弟有没有对你说过,东方的诅咒从箱子里释放出来后,将导致何种结果?前面你提到许多情况,但较少涉及这点。最终的下场是不是结束生命?” “关于这一点我也不大清楚。但我听舍弟说过,如果许多具有发咒能力的中国人一起向某人下咒,那么某人体内的水分将全部蒸发,最后变成干巴巴的木乃伊,也就是被夺去生命。” “哦!原来如此。” 福尔摩斯露出一副迷茫的神色。 福尔摩斯吩咐那妇人家中若发生事件——哪怕是小小的变化——立即发电报通知后,她就告辞了。福尔摩斯对我说道: “喂,华生,你怎么想?” “实在是不可思议。对我来说,很难全盘接受刚才那妇人说的话。” “那么,你能做怎样的解释呢?” “我想,金斯莱多半是处于妄想状态,患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症。” 听我这么说,福尔摩斯莞尔而笑。 “哈哈,这是文明国家里的英国医生的科学见解了,怪不得金斯莱不想见你。” “那么,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解释呢?” “我想对于这事件,除了你的看法之外,应该还有多种解释的。至于有关东方的诅咒,我的意见与你的看法倒没有多大出入。如果说到昨天为止还活生生的人,在今后某一天突然变成干巴巴的木乃伊而死去,那么不要说此事发生在伦敦,就算发生在天涯海角,我都会立即赶去现场。” “那么你也不相信那妇人所说的了?”我说道。 “完全不相信,那根本是编造东方神话的骗子的信口开河。” “你是说那妇人的弟弟是骗子吗?” “现在还不好说。不过,假如他是骗子的话,就应该不会变成木乃伊而死了。” 后来的事实显示,福尔摩斯不必千里迢迢地跑去天涯海角。 隔日,福尔摩斯有几分心神不宁的样子,显然,他在记挂普拉奥利路的梅雅莉·林奇。 再隔日,亦即2月8日那天中午前,送来一封寄给福尔摩斯的电报。我和福尔摩斯立即想到这是那妇人发来的电报。 “嗯,可能事态有新进展了,但我可以保证金斯莱绝不可能成为木乃伊。” 但出乎意料,电报并非梅雅莉·林奇发来,而是我们的老友雷思垂德警官。这一意外事实把福尔摩斯的好心情一扫而光。 “你感兴趣的事件发生了。请即赶往位于普拉奥利路你已知道的梅雅莉·林奇宅邸。雷思垂德。” 看了电文,福尔摩斯的表情变得阴郁了。他咬紧嘴唇,站起身,然后从紧闭的嘴唇中蹦出一句话: “你也跟我去吗,华生?” 天气仍旧寒冷,但外面的天色极佳。坐在从麦克尔顿车站到林奇家的马车里,只见福尔摩斯面色凝重,一言不发,想必他的脑中正思索令人忧虑的事态。 林奇的宅邸比我想象的还要豪华十倍。通过雄伟庄严的铁门,里面是宽广的庭院。有一条小路通到有大理石停车场的玄关口。如今被白雪覆盖着的广阔雪原,下面显然是修剪得宜的草坪。我们所乘马车进入的道路,是一条砾石路。放眼望去,庭院里还有水池,在水池后面有一座茂密的小树林。 不久,即看到瘦小而带有几分严肃表情的雷思垂德站在路前方等待我们到达。玄关周围已停着几辆看来与警方有关的马车,我们只能在离门口较远处下车。 “嘿,福尔摩斯兄、华生兄,看来两位的气色都很好。凡是我们相会之时,必是某人遭遇不幸之际,真让人难受呀,希望以后我们有愉快相聚的时刻。” 雷思垂德似乎比平时多话,我想其中是否有什么企图。 “你很难得特地跑到郊外来哟,雷思垂德先生。” “说得对,福尔摩斯兄,就是因为这里发生的事件太稀奇古怪了。”雷思垂德用带几分同情的眼光看着福尔摩斯,继续说道:“据说你对这家的事已有所闻,福尔摩斯兄,方才这里的管家贝因兹夫妇向我介绍了大致情况。你想见见梅雅莉·林奇吗?对于处理事情从未出过纰漏的你来说,这一次看来有点拖泥带水了。” “哼,巴不得福尔摩斯做错事的人在警局还少得了吗?林奇夫人现在何处?” “关于这点,福尔摩斯兄,说你做错事的不止是警方,还有那边的一位呢。” 雷思垂德说罢,用下巴指指玄关方向。在那一头,两胁被壮男扶住的林奇夫人踉踉跄跄地出现了。 从前面的马车里又跑出一名男人来,三个男人似乎要强行拉林奇夫人入马车。 “请等一等!” 福99lib.尔摩斯叫喊着,快步向玄关方向跑去。 “各位,你们想把她送到哪儿去?” 梅雅莉·林奇虽然听到福尔摩斯的说话声,但并没有抬起头来看我们。凌乱的头发、迷惘的眼神、哆嗦的嘴唇,显示了她绝望的精神错乱。 “看到她的样子还不明白吗?”其中一名男人用厌烦的口气说道:“完全不适合留在这家里了。” 福尔摩斯迅速趋近,用手搭住梅雅莉·林奇的肩膀,喊她的名字。但她看都不看福尔摩斯,只是交替重复低头俯视地面和举头仰望天空的动作。蓦然,她厉眼盯住福尔摩斯,我担心她一定会大骂福尔摩斯一顿,但并非如此。 “金斯莱!是金斯莱吗?”夫人喃喃,凝视片刻,又垂下头。“啊!不是金斯莱呀。”她悲切地说道:“快去!你们快去寻找金斯莱!” “好呀,夫人,不过我们先要去医院。打搅了,请让一让。” 梅雅莉·林奇被三个男人抱着送上马车。车夫一挥鞭,马儿喷出一大口白气,便从庭院向门口奔驰而去。 “据管家夫妇说,梅雅莉·林奇好像一直以来都有点精神不济,但这次是真的不正常了。”雷思垂德挨近正在目送马车远去的福尔摩斯背后,说道。 “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福尔摩斯嘟囔着,彷佛是从肺部挤出来的声音。我从来没见过福尔摩斯的脸色是如此的苦涩、难看。 但他从来不甘心处于失败者的地位。他的眼光,起初流露某种微弱的绝望之光,但慢慢地转化为对施暴者强烈愤慨的复仇心,不久便燃烧起犹如炎炎烈火般的战斗意志了。当然,外表上的冷静绅士姿态保持不变。 “那么,去现场看看吧。”福尔摩斯断然说道:“然后听取事件说明。” 我们三人并肩进入宅内。 进去后马上发现一件意外的情况。本来以为拥有广阔地皮的这栋豪宅,应该拥有面积宽广的内院,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屋后隔着代替篱笆的树丛,马上与邻家接壤。邻家的二楼窗户,垂挂着一块写有“空屋”的小铁片,我是从宅内的走廊上看到这景象的。 林奇的房子是二层楼建筑,在如此宽广的地皮上造这么一栋房子,好像有点大材小用,但考虑到只有林奇和管家夫妇三人居住,又觉得这栋房子大而无当了。后来即便增加了金斯莱,房子还是显得很空阔。 大厅一隅,站着惶恐不安、面对如此大事不知如何处理才好的管家夫妇。 “那是管家贝因兹夫妇。”雷思垂德介绍说:“要不要请他们……” “不,稍后再找他们问话。首先请带我到现场和说明情况,金斯莱是否已死?” “正如你常说的,福尔摩斯兄,口说无凭,眼见为实呀。如果仅听口头汇报,还以为有人在编造荒唐故事呢!我从辖区警官口中获悉此事,也以为他和我开玩笑。我跟你一样,办案时间相当长久了,但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奇怪的死法。” 问题房间差不多位于二楼中央。沿着走廊并列着四个房间,它是从西边数起的第二间。 房门向内打开着,但离开房门四呎处,已可闻到焦臭味。 走进房间,正如预想的那样,所有对象都烧焦了。整个房间的一切都变成茶褐色或黑色,且全部湿淋淋的。 “管家和林奇夫人看到东西烧起来了便用水浇熄。” 福尔摩斯目不旁视,径自往床边跑去,蹲在床上的警官赶忙避开身子。 一样不可思议的物体——穿着睡衣的木乃伊——横卧在床上,嘴巴半开着,露出部分牙齿,双眼紧闭,从左额到左眉有一条斜向大伤疤,四肢摊开在床上,看不出有特别痛苦的表情。不过从睡衣开口看到的胸脯、脸部以及四肢的前部,都是皮包骨,且呈茶褐色。 但是他并未被烧焦。虽然床单上处处都有冒烟的痕迹,可是睡衣基本上没有燃烧。显然,可悲的金斯莱已经变成木乃伊了。 “好像被机器榨干似的,水分完全消失了,成了一具木乃伊。怎么会发生这种奇怪事情呢?福尔摩斯兄,现在轮到你出马了。” 福尔摩斯俯身在已木乃伊化的金斯莱尸体上,取出招牌的放大镜仔细观察。 “脸颊部位有轻微损伤。” “那可能是姐姐林奇触碰他的脸颊而致。林奇似乎是从那一瞬间开始,精神就失常了。” 此时有一名警官拿着用螺丝固定两块玻璃板的物件进房,他用谨慎的表情向雷思垂德示意。两人在房间角落叽叽喳喳讨论了一阵,稍后雷思垂德大声说道: “找到一样有趣的东西,福尔摩斯兄。” 福尔摩斯停下观察,回过头。 “从金斯莱的喉部取出了这张纸片,纸片也非常干燥,干巴巴的四分五裂。我们小心地把它拼接起来,为妥善保存起见,特地把它夹在两块玻璃之中。纸片下方印着兰格姆饭店的字样,看来是从兰格姆饭店的便笺簿撕下来的纸片了。字迹有点模糊,但能看清61这个数字。我的观察就是这样了,不知福尔摩斯兄怎么看?” 我挨近福尔摩斯身边,一起观看这张纸片。这是一张勉强拼接成的破纸片,如下图所示。 “确实能读出61这个数字。你认为如何,华生?” “是61。但前面的字比较模糊,看不出写的是什么。”我答道。 “是的,前面的字确实看不明白,或许是中国文字吧。华生,对不起,可不可以把这图形和数字复制在另一张纸上?破纸片的轮廓也一起表示出来。” 我拿来一张薄纸贴在玻璃片上,然后走到窗户边,利用外面光线的透射,图形和文字及纸片轮廓都清晰映现在薄纸上。我尽量仔细地将其复写下来,完成后将两者比较,竟看不出什么差别。我回到两人身边,把原件还给雷思垂德,复本交给福尔摩斯。 “可是,将这纸片塞在喉咙中,用意为何呢,福尔摩斯兄?”雷思垂德问道。 “不可理解,但很有趣。” “是不是想销毁证物?”年轻警官插嘴道。 “如果突然想到要销毁的话,吞落肚中不是更好吗?” “大概是被害者想藏匿证物。”雷思垂德提出反论。 福尔摩斯退出议论圈子,又在变成黑炭的房间里到处拨寻破烂。他咯嗒咯嗒地打开已烧焦的书桌盖子和抽屉,遗憾地说: “任何地方都找不到兰格姆饭店的便笺喔,雷思垂德先生。我很想替你们的高论增加一些琐碎的事实,但似乎金斯莱并不拥有兰格姆饭店的便笺。” 两名警官对我老友的忠告默然以对。 “但从喉咙取出的不过是纸片而已。或许最初在便笺上写了点什么,写了后就随手撕掉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应该会留下残片。假定残片没有进入他的胃袋,那就应该在暖炉或废纸篓……啊,糟糕!所有东西都变成灰了。” 福尔摩斯一边探视废纸篓,一边说道。 “都烧掉了吗?现在只能这么考虑了。不管怎么说,整个房间好像一只大烤箱。那么,失礼了,我还是按照我的工作方式继续做调查吧。” 福尔摩斯说完,便蹲下身,开始在房间的各个角落用放大镜做细心的调查。 因为地板烧焦了,无法趴在地上,福尔摩斯不得不加倍努力地观察、搜索。他不时发出满意的哼哼声,然后从裤口袋里拿出手帕,收集证物。 他一投入工作便浑然忘我,在这种时刻他最讨厌有人和他说话打断他的思路。我们都无言地看着他像一条训练有素的猎犬熟练地工作着,并等待他主动开口。 “这七零八落向前倒在地板上的是一套东方铠甲吧,看来烧焦得挺厉害。平常,它以怎样的形态做装饰呢?”福尔摩斯突然问道。 “这里不是有一张小凳子吗?听管家说,平时这铠甲摆出坐姿,坐在小凳子上,有一根支撑棍支撑在它的背部。”雷思垂德答道。 “这么说来,它就坐在房间这角落里了。嗯,有盔甲、有护面、有护膝、还有看似手套的对象,几乎没有外露部分,非常严密安全呀,就好像我们的甲胄一样。唉,现在就算把这些七零八落的对象重整,也无法做到原先的坐姿了。” “是呀,因为完全烧毁了。” “但应有一根支撑棍呀,是不是也烧毁了?雷思垂德先生,你说还有一根支撑背部的棍子,可我遍寻不获,真有点奇怪。好吧,我们再看看其它东西。 “这就是长形箱子吧。它特别容易燃烧,箱盖几乎荡然无存了。雷思垂德先生,我可不可以拨弄一下里面的东西?” “当然可以啦。我对福尔摩斯兄充满信心,这项重要调查工作正等你来做哩。” “嗯,若会受到诅咒,就让福尔摩斯来承受吧。华生,你的手杖可不可以借我一用……谢谢!” 福尔摩斯毫不客气地用手杖拨去箱盖残骸,然后把丝绸的燃烧残烬拨到旁边。我提心吊胆地看着他拨弄箱子内的物件,没多久,从丝绸残烬下面露出焦黑的木雕像。 “这应该是用来承受诅咒的雕像了。雷思垂德先生,你也听说这件事了吗?” “贝因兹已告诉我大致情况了,不过我不相信。” “嗯,这是一具非常古怪的木雕像呀。我见识过许多东方的艺术品,但像这一尊双脚分开的木雕像还是第一次看到。 “华生,正如你所知道的,我处理了莫里亚蒂教授事件后,花了三年时间去中东和西藏流浪,在那段时期我看过许多佛像,但双脚分开的木雕像极罕见。东方的雕像多数是下半身被衣袍遮蔽而构成筒状,像这尊木雕像我真的是头一次看到。 “嗯,手也一样,两只手分开。是不是用来承受诅咒的雕像非做成这样子不可呢? “哎呀!这又是怎么回事?这尊雕像的各处都被切断了。肩与肘部,还有大腿根和膝部。头部呢……噢,没有被切断。那么,共有四处地方被切断。啊,这是一个重要发现!简直是非常重要的发现哪,雷思垂德先生!” “我不明白重要性何在?是否有人用锯子将它们切断了?” “动一下脑筋呀,雷思垂德先生。显然,这木雕像最初就做成这样子了。实在有趣!确实是一桩非常有趣的事情。好吧,接下来我们再来看看门和窗……哎呀,这又是怎么回事?” “福尔摩斯兄,为了不妨碍你的调查,还未向你说明一件事。此刻躺在床上已成为熏肉的金斯莱,昨天晚上突然从床上起身,把房门从内侧钉死,林奇夫人和贝因兹夫妇同时被锤子声吵醒。而且,不仅是房门,你一看就明白,四周的窗户也全部被钉死了,动都动不了。” “这举动很让人吃惊呀。” “是的,福尔摩斯兄,这是发生在巴黎著名的莫格街事件的翻版呀。而且,我们所面临的事件,比上述事件还要彻底一百倍。” “你是指用钉子钉死门窗这一事实吗?真的,铁锤跌落在地板上。” “暖炉上还放着钉子呢。” “哎,我好像失去平时的冷静了,必须静下心来才行。那么,雷思垂德先生,可不可以详细告诉我发现尸体的过程?” “正如前面所述,金斯莱敲锤子的声音惊醒了家中其它三个人,那是将近午夜二时的时候吧。三个人赶紧起身来到金斯莱的房门囗。林奇夫人透过走廊侧的窗户与金斯莱通话。金斯莱虽然做着糊涂事,但又显得意外地冷静。他好像说:‘姐姐,我这样做恶魔就不会进房了。’于是林奇夫人……” “噢,等一等,林奇夫人持有这个房间的钥匙吗?” “应该有吧。” “请继续说下去。” “既然金斯莱这么说,三个人就回寝室了。但到天亮时分,这一带的走廊变得非常炽热,他们发现金斯莱的房中起火。不过,看样子只有少数几个刚点起火头,尚未引成熊熊大火。三人撞破房门,闯入房间,冲到床边,发现金斯莱已成为‘熏肉’。见此惨烈场面,林奇夫人当场昏倒在地。贝因兹夫妇把她扶起送回楼下她自己房间,然后贝因兹一个人上楼灭火。” “只有一个人灭火?” “因为不是真正的火灾,一个人应付已足够了。” “昨晚有谁进入过这屋子吗?” “贝因兹说那是绝对不可能的。首先,门窗关得很紧密;再说,昨晚他们夫妇两人,或许包括林奇夫人在内,都几乎没有睡觉。所以,若有外人侵入屋内,应该马上就会察觉。事发后管家巡查全屋,没发现有贼人撬开窗户侵入的迹象。我们当然也做了调查,不能不同意贝因兹的结论,你不如再做一番缜密的调查吧。需要补充指出的是,所有窗户都堆积着厚厚的灰尘。” “会不会房内有人帮金斯莱?” “有这种可能吗?” “我在设想万一的情况。” “他们认为没有这种可能性。第一,现场的门窗都被钉子钉死,成为密室,金斯莱本人无法外出。三个人午夜跑来金斯莱房间门口时,都断言房门的确被钉死了。再说,若金斯莱拔钉开门,在静寂无声的午夜,马上就会被三人察觉。当时已是午夜两点钟了,金斯莱既不可能外出,外人也不可能入房。” “那么在午夜两点钟的时候,是不是已有人在这间房间里面了?” “这个嘛,我不认为会出现这种情况。晚上九时半左右,姐姐林奇来过这间房向金斯莱道晚安,当时若发现异常,必引起骚动。昨晚这家中并无访客,而一楼的大门和窗户正如前述,都关得很紧密。” “嗯,房间里的火熄灭后马上报警了吗?” “是的。但这一区的警官觉得这案件颇复杂,觉得力不从心,就打电话与我联络。而我则认为应公平地给研究犯罪的专家一显身手的机会。” “在下颇感荣幸,雷思垂德先生。” “你一到此地就做绵密的调查,或许,你已掌握所有线索了吧? “以前你经常为我们释疑解惑,协助警方解决了许多难题。这一回,再次期待福尔摩斯兄给我们一个惊喜。” 福尔摩斯不理雷思垂德的恭维,绕房一周,确认所有窗户都处于钉死状态。 “昨晚这一带下过雪吗,雷思垂德先生?” 福尔摩斯总是这样,会突如其来提出一些没有关联的问题和意见。 “啊,我不知道。” “老实说,雷思垂德先生,我现在所掌握的情况或许与你差不多。虽然找到了一些蕴含发展性的发现,但不回到贝克街做实验的话,无法告诉你结论。先在这里看一些能看到的东西吧,然后下楼听贝因兹讲述情况。” 但是贝因兹夫妇的证言并无新的内容。大致上来说,证实了林奇夫人来贝克街对我们说的那番怪异的话。 “没有看到猫儿呀。”福尔摩斯突然问道:“听林奇夫人说过,这屋子里应该有很多猫?” “都被金斯莱先生赶跑了。”乔瑟夫·贝因兹答道:“他特别讨厌猫。” “原来如此。看来,不为我们所知的金斯莱的怪癖还有不少。那么贝因兹先生,昨晚至今晨这一带下过雪吗?” “昨晚没有下雪。但今晨当我们发现金斯莱先生死在床上的时候,外面飘过一阵雪。虽说外面下雪,但金斯莱房外的走廊却像印度一般的炎热,真令人吃惊。” 福尔摩斯点头,我们三人交抱双臂陷入沉思。 “作为警官,我是不会认同这种说法的。”雷思垂德对两人的对话显得有些不耐烦,说道:“如果认同,那不是要相信中国人的咒语了吗?我想发生这样的奇怪事件,必有其它理由,不知贝因兹先生以为如何?” “我一点都不怀疑金斯莱先生生前说的话。” “华生先生,你是医生,不知道对这事件有何想法?虽然金斯莱的体质较弱,但在昨晚之前还是活生生的人,仅仅一个晚上就变成了木乃伊,从医学的角度来看,这样的杀人方法有可能吗?” 我真不想回答这样的问题,但在无可奈何之下,只能说凭我的知识,这是不可能的。 这一来,雷思垂德便以得意的口气说道: “你们看,连文明城市伦敦的现职医生都说不可能,我相信这世界上根本不存在那样的杀人方法。当然,这不是普通的犯罪。” “那么,贝因兹先生,关于那件东方铠甲……”福尔摩斯说道:“通常收拾这类对象时必有一个盒子,但在房间里找不到这盒子。” “那对象从开始就没有盒子,金斯莱先生搬行李来这里时,那对象就外露着。听金斯莱先生说过,盒子弄不到手。” “嗯。” “盒子?铠甲的盒子?究竟搞什么名堂呀?” 雷思垂德急躁地大声喊道。但福尔摩斯一如以往地保持冷静,继续说道: “还有一个问题想问,贝因兹先生。金斯莱半夜里钉钉子,你们和林奇夫人听见后一起跑去金斯莱的房间了吗?” “是的。” “与他争论一番后,你们各自返回自己的卧室了。但是在这以后,还听到钉钉子的声音吗?” “没有,在这以后就听不到一点声音了。” “发生争论时,你从走廊能看到金斯莱的身影和房 95f4." >间内部的情形吗?” “是的。那个房间的走廊侧窗户装着窗帘,但那晚我们跑去时,窗帘正好是拉开着。” “能看到房间里的一切吗?” “是的。” “房间里除了金斯莱,没有其它人吗?” “绝对没有!” “那么,从走廊可看到床底下的情况吗?” “是的,也能看到床底下的情况。” “金斯莱房间的正下方是谁的房间?” “那是梅雅莉太太的寝室。” “我明白了,贝因兹先生,非常感谢你的协助。因为这是一件非常怪异的事件,说不定还会上门打扰。明天最好暂勿清理那房间。 “那么,雷思垂德先生,今天的调查工作就到此为止吧。关于你刚才所说的意见,我是否赞成,请允许我回贝克街好好考虑一个晚上再说吧。” 第三章 贝克街那个叫夏洛克·福尔摩斯的人物,虽然头脑有点不正常,却是一个不同凡响的人物。与他见面后已过去三天了,位于佛罗登街的公寓,亡灵至今没有出现。这不能不使我感到佩服。贝克街那个怪人,即使头脑不正常,但他相当于日本消灾避邪的川崎大师类的人物或供妇女躲避的离婚寺,倒是个值得感谢的德高望重的人哩。 不用说,消除了亡灵的干扰,大大有利于提高写文章和做学问的效率。再看两、三天吧,若亡灵不再出现,那我就不等下一个克雷格的个人教授日,提前去贝克街向福尔摩斯致谢礼了。 2月9日星期六早晨,我无视公寓里响起的作为起床信号的打锣声,略迟起床,慢吞吞地梳洗打扮妥当后,便施施然出外散步。 我按惯常的路线巡行,转回佛罗登街时,看到远处走来一个恶心的人。今天的天色虽然很好,但道路上仍有积雪,看不到铺路石的颜色。对面走过来的是撑着洋伞的女士。 说“她”是女士,其实是一种推测。对方着一袭桃红色长裙在雪路上拖曳而行,看来确是女士无疑。但“她”身高足有6呎(约182.8公分),所以与“她”擦身而过的头戴大礼帽、穿戴讲究的绅士们,也只高及“她”的肩部。再说“她”还戴着一顶角兵卫狮子般的帽子,头上高举一把洋伞,这种怪异的姿态特别引人注目。擦身而过的人皆低头作让路状,然后盯着“她”的背影仔细端详。“她”好像一座灯塔,灯塔般的女人随波逐浪,飘然向我走来。 尚有一段距离,我认出“她”原来是福尔摩斯。我竭力装出不在乎的样子,准备趋近向他还礼。 “福尔摩斯先生,日安。” 这声音刚到喉头,却戛然而止,只见福尔摩斯若无其事地扭过头去。前几天的不愉快记忆又蓦然回到心头,会不会叫他一声福尔摩斯,又引起他的歇斯底里大发作? 或许,他不想行人认出他吧。福尔摩斯是伦敦大名鼎鼎的人物,如今可说无人不晓。为了避人耳目,才不得不乔装打扮。 我也扭过头,边吹口哨边与他擦身而过,但身后却传来哈哈哈的笑声。回头一看,福尔摩斯脱掉角兵卫狮子的帽子向我走近。他从女装手袋里取出手帕,利落地揩掉白粉,脸孔就像裹上面粉刚丢入油锅中的天妇罗。 我作出恍然大悟状?,说道: “是福尔摩斯先生吗?我一下子认不出来了。” 福尔摩斯的心情似乎很好,说道: “人在江湖,没办法,不得不乔装打扮。你忘了我的样子了吗?” 我怎么会忘记这怪人的样子呢? “你的命是捡来的呀。” 他在说些什么呀?我感到吃惊。 “你不是我的好对手莫里亚蒂教授吗?但你的化装功力太浅,怎能骗过我的眼光。” 我如坠入云里雾里,但在这种场合,我想还是不顶撞他为妙。 “那么,福尔摩斯先生……” 我想转换话题。 “怎么啦?席格逊先生。” 我不由自主地往后望了望。看来,福尔摩斯完全忘记了我的名字。 “我想对你说前几天与你商谈过的亡灵事件呀99lib?。” 我试图尽快让福尔摩斯恢复记忆。 “亡灵!什么亡灵?” “福尔摩斯先生多健忘呀!前几天我去你府上拜访,不是与你商谈过关于我家中出现亡灵的问题吗?” 看来福尔摩斯已忘记这件事了。 “噢!是那件事呀。对,你与我讨论过亡灵的事。那是三天前的事吧,不,是四天前的事……不不,应该是五天前的事吧。” 福尔摩斯认真地回忆着。我提心吊胆地说道: “其实,那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问题……” “当然啦,那只是微不足道的问题,施布连特先生。不如早点去你家吧,我们可以慢慢讨论关于亡灵的问题。” “不,那问题已经解决了,福尔摩斯先生。自从去你府上商谈过这个问题以后,那亡灵便销声匿迹了,真要多谢福尔摩斯先生!” 我说的是事实。福尔摩斯露出得意的神色,点点头。 “不过,我还有话对你说。其实,今天我是特地来找你商谈的。” “我?!” 我不由得吃惊地叫起来。 “说实在的,我遇到了一桩非得请你帮忙不可的事件,你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吗?” “这,这个嘛,若能帮上忙,我当然感到荣幸之至。”我提心吊胆地说道。 “要解决这事情得借助你的知识,首先请看看这个。” 福尔摩斯说毕,从女装手袋中窸窸窣窣地掏出一张纸片来给我。这纸片上写着几行字,我朗读出声: “天空湛蓝,夕阳血红,砂糖甘甜。” 福尔摩斯听了,赶忙把这张纸片夺回去。 “啊,搞错了。这是牵涉到芬奇部长失踪事件的暗号。” 说毕又掏出另外一张纸片,这张纸片的模样如下图所示。
//..plate.pic/plate_250059_1.jpg" /> “这是什么东西?” 我问道。福尔摩斯告诉我这纸片的由来,下面将对它的来龙去脉作一简要说明。该事件后来被称作“普拉奥利路木乃伊事件”,不但震惊全英国,还广为世人所知。 事情发生的场所是伦敦北部的普拉奥利路,很凑巧,到去年为止我就住在那条路上的公寓里。在那条路的入口处,有一座叫作林奇家的豪宅。 这房子的主人于去年逝世,留下遗孀与管家夫妇三人。最近,遗孀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弟弟,让他搬来一起居住。叫作金斯莱的这个弟弟,据说在旅居中国期间曾卷入一起血腥事件,结果被中国人下了毒咒。来到姐姐家中后,各种奇怪举动层出不穷,到昨天早上,仅仅一个晚上竟变成木乃伊脱水而亡。这真是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案子。 “然后,从已成为木乃伊的可悲男子的喉部取出这张干巴巴的纸片,纸上写着一些符号和数字。因为此事很可能与在中国发生的事件有关,你是东方人,或许能认得纸片上的符号,我就是为此而来。” 只是为了这件事,为什么要男藏书网扮女装呢?我有些想不通。 “啊,既然到达你的公寓附近了,不如去你的房间坐一会吧。我最喜欢一边品茗东方茶,一边慢慢讨论问题,那是最惬意不过的事了。” 我反复看纸片上的文字,觉得它应该是日文的平假名。在房间落座后,我告诉福尔摩斯,这纸片上的文字或许可读成“つね61”。 福尔摩斯问“つね61”是什么意思?我说这是日文单词,相当于英文的always,即“常常”的意思。不过,假若这确实是日本文字的话,对日本人来说,将日本文字与阿拉伯数字并用的情况倒是很少见的。 正在我们做这样的对话时,窗下马路上传来由远而近的马车声,不久马蹄声在铺99lib.石上得得乱响,显示马车将在家门口停下来。 “向你披露一点经验之谈,怎么样,金太和先生?” 福尔摩斯愉快地说道。我发现他每次叫我的名字都是乱点鸳鸯谱,但我不敢指正,以免影响他的心情。我也故作愉快状,答道: “愿闻其详。” “通常,伦敦市内的马车会发出三种声响,双轮马车是流利的华尔兹。” 福尔摩斯说毕站起身,在我面前踏起华丽的舞步。 “然后是四轮马车,它发出的声响相当于是德国歌曲中浑厚的四四拍子。” 福尔摩斯的脚步变得缓慢而沉重了。 “最后是双轮载客马车。不用说,它发出的声响像热情的西班牙南部舞曲佛朗明哥。” 福尔摩斯的脚步急遽变快,踏得地板登登响。 “刚才的车声应该是华尔兹。” 福尔摩斯又踮起脚尖,恢复成华尔兹舞步。 “这显示是一辆双轮马车。双轮马车最适合中等家庭女士使用,所以,一定是你家的女房东外出归来了。” 我走到窗口向下观望,事实正好相反,门口停着一辆四轮载客马车。跑上楼梯敲我房门者不是别人,正是华生医生。 “福尔摩斯还在你这儿吗?” 华生说道。我这下子安心了。 第四章 我接受福尔摩斯的吩咐,上楼敲夏目的房门。他好像正在写作,在室内便服上披了一件长袍出现在门口。他显然乐于和我再见面,笑着说道: “你能找到这地方,太棒了!” “要知道我的朋友是这方面的专家哟!”我答道。 夏目招呼我入房。他极力称赞福尔摩斯,说自从与福尔摩斯商谈后,那幽灵就不再出现了,我为老友的话居然应验而感到惊喜。夏目又说两、三天后准备去贝克街向福尔摩斯亲致谢礼,我听了拍起手,情不自禁地喊道: “真是无巧不成书了!” 然后指着窗下载客马车的顶篷对夏目说: “如果现在马上下楼,你就不用去贝克街了,福尔摩斯坐在马车里呢。” 夏目在前,我殿后,下楼来到马车前。福尔摩斯从马车中钻出来,迎接夏目。 “啊,夏目先生,三天不见了。华生硬把你拉下来,真是对不起。” 我们三人登上马车,马车夫轻轻地向马挥鞭。 “夏目先生有话要对你说喔。” 我这么一说,福尔摩斯微微皱起眉头,转头对夏目说道: “是不是你房间里的幽灵每晚仍在扰你清梦?” 夏目摇头说不,又说正如先生估计那样,幽灵自那以后销声匿迹了,为此要向先生致谢。福尔摩斯听了,露出满足的微笑。 “致谢大可不必,只要夏目先生不讨厌这个国家,我就很满意了。” 日本人连连点头。 “我不过尽了一点作为英国公民的义务而已。” 我从朋友的言辞中,看到了在他那有意识抑制的感情底下默默流动的骑士精神。不过,他笑嘻嘻地继续说道: “但是,夏目先生,假如你实在感到过意不去的话,我倒可以提供一个补偿歉意的好方法。” 夏目问是什么方法? “协助我们解决一桩棘手的案件,如果这样做的话你就还了人情债。你看如何?”福尔摩斯精明地说道。 “承蒙你的看重,我感到不胜荣幸。但是像我这样一介外国留学生,又如何帮得了大名鼎鼎的侦探呢?”夏目谨慎地说道。 “当然帮得上忙啦。噢,你读不读我们国家的报纸?” 福尔摩斯问道。夏目说留学时间尚短,在英国又有太多事情要做,因此无暇看报。 “哎呀,你太有偏见啦,夏目先生。”福尔摩斯说道:“报纸内容包罗万象,英国的一切几乎尽在其中呀。像《泰晤士报》、《每日电讯报》、《信使报》、《西部晨报》都是促使英国不断进步的最有效的教科书。 “啊,不说这么多了。你知不知道今晨在普拉奥利路发生的令全伦敦人震惊的木乃伊事件?” 日本人摇头说全然不知。福尔摩斯对我苦笑,说道: “看来这位日本朋友还没有融入到伦敦的大环境之中,需要时间适应呀。” 然后转头向夏目,继续道: “那么,夏目先生,希望以后多注意本地的新闻消息。这次,我们想借助你的东方智慧。 “正如你已知道的,我一直以来从事犯罪学的研究。但方才向你提到的发生在普拉奥利路林奇家的木乃伊事件,令具有丰富侦探经验的专家们也感到吃惊,面对如此棘手的事件,简直束手无策。我认为事件的核心部分可能包含了东方的神秘元素,幸好在事件发生之前,我们认识了你这位东方朋友。” 福尔摩斯这番话正好暴露了他此刻的心情。我是第一次听到福尔摩斯口中吐出“束手无策”这句话。接着,老友简明扼要地向夏目描述了那起奇怪的案件。 “怎么样?”描述完后,福尔摩斯说道:“你是来自遥远神秘国家的客人。对于这种怪异现象,或许持有会令我和华生大吃一惊的卓越见解。这就是我们上门邀请你协助的原因了。” 但是日本人 8138." >脸上露出的惊讶表情,与我们并无两样。他不解地问道:藏书网 “在伦敦这样的文明城市,确实发生了那种怪异事件吗?” “是的。”福尔摩斯点头。 “但是,一般?来说,若不具备像非洲埃及,或类似埃及那样的自然条件的地方,要令人体木乃伊化是不可能的吧!换句话说,若非空气中湿度极低、气温极高之地,便不可能制作木乃伊,在普通环境下,尸体会马上开始腐烂。活生生的人一个晚上就变成木乃伊?太不可思议了!” 日本人的回答很合理,与我的想法差不多。福尔摩斯说道: “至今为止,我见识过许多尸体,关于这方面的知识,比一般人要懂得多一点吧。曾记得年轻时代在伦敦大学医学院读书的时候,为延缓解剖用尸体的腐烂速度,我们真可谓绞尽了脑汁。但是像这次事件中的尸体,绝对看不到施用了我们所了解的防腐方法的痕迹。看来它是东方式的,那么,是不是采用了我们欧洲人所不知的某种东方的特殊方法呢,夏目先生?” 经福尔摩斯这么一说,夏目总算明白了找他的目的。 “听说在日本,流传着涂漆处理以及制作鞣皮等传统技术吧?” 福尔摩斯进一步提问。夏目回答说他知道有涂漆这么一回事,但缺乏关于鞣皮方面的知识。 “那么,如果把漆涂在人体上,会变成怎样呢?” “听说会引起发炎,不过也只是一部分人而已,当然绝不可能致人死..亡且变成木乃伊了。” “那么关于咒语又是怎么回事?在东方,咒语的力量确实存在吗?” “在日本,相传 6709." >有这样的方法:把想杀的人做成人偶,然后一边祈祷一边用刀砍人偶,这一来,对方便会不知不觉地生病bbr>甚至死亡了。当然,我是不相信的。”夏目答道,接着又补充:“即便是那样,也不可能变成木乃伊呀。” “那么,中国又如何?” “对于中国的事物,我了解得不比对英国多。” “嗯,这就是说,利用东方的咒语令一名男人一个晚上变成木乃伊的事件,即便是作为日本人的你,听到后也和我们一样地深感震惊?” “当然如此。”夏目答道。 “听你这么说,我苏格兰场的那些朋友一定泄气了。”福尔摩斯有几分失落似的说道:“看来,对一个务实的人来说,应考虑有用咒语以外的力量使金斯莱变成木乃伊的可能性了。” “那么,烟作何解释?” 我在旁边插话道。福尔摩斯露出嘲讽的神情转头看我,说那不过是你作为医生的专业问题罢了。 福尔摩斯看来毫无收获。他从外套口袋里,摸出那张从金斯莱喉头取出的纸片复本,展平折迭处的皱纹。 “请看这东西,夏目先生。纸片上的图形和符号,你看得懂吗?” “这应该是61的数字吧。”日本人说道。 “没错。那么数字前的符号是什么意思呢?” 夏目略作考虑后说有点像日本文字中的“つね”,即“常常”,但它作为日本文字,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张纸片真的塞在死于伦敦的英国人的喉头吗?”夏目露出不解的神色说道:“如果这样的话,用日文书写就没有道理了。我想,或许这只是类似于日文的符号罢了,实际上并非日本文字。你们得另请高明破解这符号的含意了。” “不如请你将这纸片保存着吧。”福尔摩斯说道:“反正我们去苏格兰场随时可以见到原件。” “这张纸片恐怕起不了什么作用了。”夏目抱歉地说道:“不过这确实是一桩不可思议的事件,引起我极大的兴趣。这事件太怪诞、太不可理解了。” “是的。的确是一桩没有先例,令人印象深刻的事件。”福尔摩斯说道:“既然这张纸片起不了作用,我们只能返回现场看看能不能找到其它有用的东西。” 说到这里,福尔摩斯突然大声说: “啊!前面就是林奇宅邸了,夏目先生。” 第五章 我们坐到马车里后,穿着裙子的福尔摩斯快乐地喊道: “喂,马车夫先生,如果三十分钟内能到达普拉奥里路林奇宅邸的话,我额外多给一先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随着车轮发出咯吱响声,马车飞一般地起跑,我不得不放大音量与华生先生说话。 我以为福尔摩斯这么着急,.99lib?必有要事处理。实际上完全不是那回事。稍后向华生先生打听,才知道福尔摩斯催促马车夫开快车纯属寻开心而已。 “你已听说发生在林奇宅邸的木乃伊事件了吧?”华生先生大声地问道。 “我已非常完整地对他做了说明。” 福尔摩斯的说话音量一提高,便变成尖锐刺耳的声音。在我们说话时,马车以更凌厉之势向前奔驰,车后形成雾的漩涡。我紧紧抓住窗框边缘。 “在东方,咒语的力量确实存在吗,夏目先生?”华生问道。 “你指的东方范围太大,我只知道日本的事。”我大声答道。 “我的朋友关于东方的知识只有幼儿园水平。”福尔摩斯大声嚷道:“他根本不了解东方的情况。华生,我说得对不对?” 华生先生被福尔摩斯调侃得面红耳赤。福尔摩斯意犹未尽,又补充道: “其实我们英国人关于东方的知识都和华生差不多,除了像我这样的东方通。” 此时,我觉得有必要向世人广为宣传我的祖国日本。 我向他们两位介绍了“五寸钉”的做法。在日本,很早以前就有所谓“五寸钉”的诅咒方法。这是把下咒的对象做成小的稻草人,每晚丑时,亦即午夜二时左右,拿着这个小稻草人跑去寺院或庙宇所在的灵地,一边全心全意地向小稻 8349." >草人念毒咒,一边用五寸钉钉入小稻草人中。这种动作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连续做七天,据说就能如愿以偿地加害于施咒对象了。 此外也有把对方做成小纸人,然后放进火里烧的做法。 我做了以上介绍后,福尔摩斯又显露他博学的本色。据他说,非洲的某个民族有这样的做法:向着煮水的锅中连喊三声欲诅咒的对方的名字,然后迅速盖上锅盖,连续煮三日三夜,那么被诅咒的对方将会非常痛苦。 华生追问痛苦的后果是什么?福尔摩斯说被诅咒的对方将会疾病缠身甚至死亡,不过没听说会变成木乃伊。 显然,福尔摩斯和华生对我的说明感到很失望。或许,他们以为在日本存在着使对手变成木乃伊而死的诅咒术。 一般的西方人,总是把东方看成是使用法术的国家,实在令我为之气结。我说道: “对于你们英国人把东方视作神秘国家的思维方式,我常常感到不平。其实,即使以敝国的首都东京而言,虽然与伦敦相比现代化程度略低,但一样是热闹的大城市,与这里一样,每个月总会发生几次杀人事件,杀人凶器多采用刀或枪,但未听说用咒语杀人。” 听了我的话,华生很理解似的点点头。随着太阳西斜,街上的雾越来越浓,马车在浓雾中疾驰,车子后方卷起白色的漩涡。 我再次打开从方才起就攥在手上的写有“つね61”的纸片。华生问我是否已看出一点名堂来?我答道: “好像能读到つね61的字样。” 华生又问这是什么意思?我说硬要说它的意思的话,大概是“常常”或“始终”的意思吧,但它不符合日文的体裁,因为在日文当中,在“つね”与“61”之间通常需要用“つね”来连接。日本人绝不会采用纸片上的写法。 而且,既然那名受害者是受到中国人的诅咒,那么从其喉部取.t>出的纸片应该写上中国字比较合理。听我说出这样的意见,华生又问道: “那么,纸片上写的不是中国文字吗?” “与中国字完全不同。”我答道:“但假如是日本文字的话,后面的数字表达也有问题。日文中的数字有完全不同的写法。日本人绝不会把日本文字与阿拉伯数字混合在一起写。” 不过我又做了补充说明,假如像我这样来西方留学的人,或许会用以上的书写方式也说不定。 华生说这纸片只是信笺的一角,或许我们看到的是长文章中的一部分。听他这么说,我的脑际实时浮现出“义经”这个词,但要做说明太过繁复,我就不说出口了。 “中国与日本的文字不同吗?” 华生问道。我说是的,而且不止是文字,任何方面都不一样。 “但是中国与日本,不就相当于伦敦与巴黎吗?”华生继续问道。 我想回答确实如此,这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但不可思议的是事实上并非如此,日中往来关系远非像英法那样和平融洽。我不希望华生问我理由,就算问了,我也无法说明。 此时,在道路前方的雾霭中,蓦然出现只有贵族宅邸才有的由金属雕工装饰的豪华铁门。 “啊!穿裙子的贵客,到达目的地了,正好花了三十bbr>?.分钟。” 车夫快乐地欢呼道。我瞥一眼周遭环境,发现林奇宅邸与自己以前下榻的公寓离得很近,步行距离不需十分钟吧。 “喂!喂!车夫先生,所谓林奇家以玄关停车场为目的地,从这里到停车场还有很长一段路哩。” 事实正如福尔摩斯所言,进入铁门后是广阔的庭院,东京上野的山头似乎都可以放入其中。 马车终于到达玄关前的停车场。福尔摩斯快乐地对车夫说道: “超过五秒钟!对不起,额外赏金不能给了。” “呸!你是骗子!”马车夫留下骂声,悻悻然挥鞭驱车而去。 两人向出来迎接的白发管家介绍我是来自东方国家的尊贵客人,那管家恭恭敬敬地向我行礼。 林奇宅邸是一栋非常豪华的建筑物,却不经意地建造在此地。这样的豪宅若放在东京日比谷一带,肯定成为贵族人家的社交场所。福尔摩斯穿过厅堂,踏上往二楼的楼梯,我紧随其后。 发现金斯莱这个男人尸体的房间,从墙壁、地板到窗帘,全都变成焦黑。我生平第一次踏足犯罪现场,心中难免感到惴惴不安。床上的木乃伊化尸体已经不见,听说被警方移走了。 福尔摩斯一进入房间,就取出藏在裙子里的大型放大镜,勇敢地匍匐在焦黑的地板上,进行细心搜查。刚见他霍地站起身,不一会又伏到地板上。那件镶了许多波形折边看来价值不菲的女装长裙转眼间变得墨黑。华生医生放心地站着,又以悲天悯人的眼光注视老友的样子。不久,他站到已被烧焦的呈棺材状的箱子前面,向我招手。 “啊,夏目先生,请你过来看看。这是金斯莱声称把咒语封锁起来的箱子,在箱子里面放入代替金斯莱承受咒语的木雕像。请你注意这个木雕像,它的身子各处被切断,总觉得在制作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了。你在贵国的时候,曾经看到过如此做法的木雕像吗?” 我回答从来没有看到过像这样身子被切断的雕像。不知不觉间福尔摩斯也在旁边了,他点点头,表示明白我的意思。 我继续端详这木雕像,觉得很奇妙。它的下半身像仁王像一般,规规矩矩地叉着左右腿。因已烧焦看不大清楚,总觉得它好像穿着西裤的样子,很有趣。 那么,它属于仁王像一类的佛像吗?可是细看燃烧后留剩的雕像脸部样子,分明又很像观世音的表情。我是第一次看到这么滑稽的木雕像。我说出我的看法,两位点点头,且面面相觑。 此时,室内的另一样东西吸引了我的视线,我睁圆双眼,禁不住大声说道: “太令人吃惊了!这东西怎么会在这里?你们知道它是什么吗?” 这是日本的铠甲,它跌落在地板上,虽一半以上已被烧焦,但千真万确是日本式甲胄、日本武士的铠甲。 “福尔摩斯先生,虽然不知道是否已有人向你介绍过这东西,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这东西千真万确是日本制造的铠甲。” 我自告奋勇提出这主张。 去年,刚到这个城市不久,我去伦敦塔参观。当时发现塔内收藏着日本的铠甲,令我感到很惊讶。看来,有不少日本铠甲流入英国了。 福尔摩斯先生方才因为匍匐在焦黑的地板上寻找证物,鹰钩鼻的鼻尖也变得黑乎乎的了。但是他听了我的话后眼睛突然发亮,然后交抱双臂陷入沉思。经过好长一段时间,他问我你能证实它确实不是中国的东西吗? 我说这一定是日本人的东西。在我日本的家中,就有一套这样的铠甲。我是看着它长大的。福尔摩斯响应说,金斯莱生前好像说过这铠甲是在中国取得的,他有可能在中国弄到日本制造的铠甲吗?对于这个问题,我只能含糊地说有可能吧。此外,关于纸片上的“つね61”,我想多半还是日文的平假名吧。 第六章 马车一直驶到林奇宅邸玄关口的停车场停下来,福尔摩斯领先,我其次,夏目殿后,逐一下车。就在此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管家贝因兹先生照例在玄关口恭恭敬敬地迎接我们,但突然好像发生贫血似的双腿发软跪倒在雪地上。福尔摩斯和我见状,迅速趋前夹住他的两胁,把他扶入玄关。 贝因兹很快恢复清醒,但他指着旁边的夏目,大声喊道: “黄皮肤的魔鬼,快滚出去!” 此时我才明白,原来贝因兹方才昏厥的原因在于夏目。看来他深信突然降临到这个家的不幸都是因为东方人的关系,又误以为我们已将事件的肇事者逮住带来此地。 福尔摩斯赶紧把贝因兹带到厅堂角落对他做了一番说明。不久福尔摩斯回来对夏目说道: “对不起,夏目先生,自发生那起惨剧以来,贝因兹变得有点神经质了。这是因无知引起的失态,华生,你说是不是?希望不要因此而破坏气氛才好。” 日本人说请不必担心。 贝因兹看来略微冷静下来。但当我们消失在二楼走廊之前,贝因兹还在楼梯下嚷嚷: “黄脸孔的魔鬼,我现在总算见识到了。” 二楼的问题房间,遵照福尔摩斯的吩咐,仍保持现状。福尔摩斯把夏目叫到放入承受诅咒的木雕像的长形箱子旁边,说道: “夏目先生,请看看这个。放在箱内的木雕像,身子各处都被切断了。你在贵国看过这种木雕像吗?” 夏目摇摇头,用肯定的口气说这不是日本的东西。我对夏目的说法颇感意外,但福尔摩斯搓搓手,点点头,露出很满意的神情。 夏目接下来又说他可以保证那件东方铠甲是日本的东西。我的老友对此似感意外,他交抱手臂,陷入沉思状态。过了好一会,他抬起头,问夏目房中的对象除铠甲外,还有没有其它日本制造的对象?夏目慎重地环顾房内一周后,答道: “看不到其它日本东西了,福尔摩斯先生。看来,在这房间里,日本制造的对象只有那具铠甲。” “不,至少还有一样,夏目先生,那就是从金斯莱喉头取出的纸片上的文字。” 福尔摩斯说罢,转过头来又对我说道: “华生,此时此刻我们可以说些什么呢?我以为,这奇怪的事情看起来像一锅把中国和日本搅和在一起的杂烩汤,是很有趣的特点。假定这一不可思议的事件是由能力高强且与我们同种的人类策划的话,那么这家伙也与我们一样分不清日本和中国的区别。嗯,我这个推测有很大的可能性哩。” 接着他又对日本人说道: “啊,夏目先生,你和我都在这个火葬场里得到了应该得到的东西,这是很不愉快的经历吧。不好意思再浪费你的时间影响你的学业了,我马上送你回公寓。” “61有什么意义呢,华生?”回到贝克街寓所,福尔摩斯埋身于摇椅中,说道。 “这……可能是日数吧。”我答道。 “或许如此吧。是61天呢?或是第61日?日期是不可能的,因为没有2月61日那样的日子。同理,也不可能是月份,因为没有61月这样的月份。那么,有没有可能是年份呢?如果说是1961年,那是太遥远的将来了;若是公元61年,又太久远了。 “那纸片上61的后面尚有少许空白,这61会不会是一串长数字——譬如6161或6100等——的前半部分呢? “其它方面还能做何考虑?若考虑距离因素,是61哩?抑或61呎?也可考虑金额因素,如61英镑,是不是每杀一人的代价?考虑重量因素又如何?61磅怎么样?它不及一个人的重量,是个不上不下的数字,你的体重起码在它的一倍以上吧?” “数字前的符号,据那日本人所说..,如果是日文的话,表示‘常常’的意思。‘常常61磅’?!简直令人莫名其妙。”我说道:“还有,为什么把写了这种字的纸片放在喉咙里呢?” “关于这一点,华生,老实说我也不能理解。令人迷惑的地方还有好几点。首先,正如我前面已提及的,在金斯莱的房间中没有兰格姆饭店的便笺。其实不限于金斯莱的房间,昨晚我特地跑出房间,与贝因兹一起在整座宅邸搜索了一遍,但同样找不到兰格姆饭店的便笺。而且,正如你也看到的那样,在金斯莱的房间中没有任何笔记用具,既无钢笔,也无墨水瓶,甚至铅笔都没有一支。 “由此或许可以推测,金斯莱很早以前就在那张纸上写了61等字句,以后一直保留在身边。临死前他把纸张放入口中,但并非整张纸,而是撕取了部分纸片放到嘴里。残余部分可能丢入字纸篓,已燃烧殆尽。如果这个推测不错的话,>接下来的问题是:为何只撕取那一部分?又为什么要放入口中? “如果这数字是秘密保险箱的开锁密码的话,那就正如我们警方老友的部下所说那样,一定是有紧急情况发生了才迫使金斯莱不得不把密码数字在那瞬间隐藏起来。譬如说出现了过去的同党突然在眼前现身来夺取那纸张的情况之类。 “如果单纯为了销毁,为何不采用烧掉的方法呢?事实上,那纸片的残余部分不是烧得一干二净了吗? “前面说的紧急情况在现实中果真发生过吗?稍经思考便会觉得这是大可怀疑的。金斯莱不是把房间的门窗钉死了吗?在管家夫妇及女主人撞破房门之前,完全没有撬过的痕迹。 “而且,从午夜二时三人被锤子声惊醒赶至房门口直到早晨发现尸体为止,门窗的钉子一根也没有被人拔除。不仅如此,在这期间也没有钉上一根新的钉子。这就是说,被三人所看到的相同的状态,在午夜二时就已经完成了。再者,贝因兹断言当时绝对没有外人藏身于金斯莱的房间里。 “我站在走廊上,多次越过窗户观察房间里的情况。如果当时窗帘确实拉开着,而贝因兹又是诚实的男人的话,他的证词值得充分尊重。确实,从走廊也能完整看到床底下的情况。 “这就意味着,在金斯莱眼前突然出现一名男人的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就算有这样的人,他也不可能进入金斯莱的房间。所以,不可能出现金斯莱为了隐藏那张纸片而慌慌张张把它吞入口中的情况。 “此外,还应考虑这样一种情况,金斯莱根本不持有笔记用具,那么可能是某人拿了那张纸片侵入金斯莱的房间,并把纸片塞入金斯莱口中了。这种可能性是不能排除的,问题在于如何不敲碎任何一块玻璃而能进入门窗内侧被严密钉死的房间?” “这是完全不可能的呀。” “是的,华生。坦白地说,这件案子太令人困扰了。退一步说,就算有人真的潜入金斯莱的房间里,他也没有办法一个晚上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木乃伊呀。 “再说,金斯莱为何要把房间从里面钉死呢?是不是因 4e3a." >为他姐姐也持有房门钥匙,而他不希望任何家人进入他的房间?他把自己关在房里,究竟想干什么呢? “如果你今后想留下这桩奇怪事件的始末纪录,那就要尽可能细心观察令专家们感到困扰的问题。” 事件过后的两、三天,福尔摩斯虽然利用像我这样的人搞不到的几种材料往解决问题的方向做了重组,但在外人眼中,他仍处于暗中摸索状态。而在这期间,我能做明确说明的仅仅是,在他的脑子中,片刻都没有离开梅雅莉·林奇的影子。那女人来到这里时,曾说拜访福尔摩斯是她的最后手段。不幸的是,福尔摩斯救不了她。这一事实,深深刺伤了福尔摩斯的自尊心。 某天福尔摩斯说要外出散步,我说我也去吧,他答道: “华生,我这个人好像真的异于常人,有时候很想独处。” 无可奈何,我只能留在家中阅读旧的专业杂志,消磨时间。不一会,福尔摩斯不知道从哪儿买到许多石蜡、酒精和烂布之类的东西,兴冲冲地回来了。我想他又要搞什么名堂了,只见他走向实验台,开始燃烧烂布。很快,我们舒适的住家充满了难闻的恶臭,似乎变成了熏制工场。估量福尔摩斯正在做某种必要的实验,我悄然离开房间。 >可是到了第二天,福尔摩斯继续兴致勃勃地做这种实验。这一次殃及楼下了,住在楼下的哈德逊夫人乃至斜对面的住户都面露愠色仰望二楼,口出怨言。 我自认是全英国耐性最强的人,但忍耐毕竟是有限度的。玩这种简直是疯狂的实验,连上帝也不会允许他超过两天。但福尔摩斯兴致正浓,看来根本不想在短时间内停手。他烧一会儿东西,然后坐到摇椅里抽一会儿烟斗,沉思一会儿,接着又烧另一样东西。整个房间充溢着难闻的石蜡味。 为了消磨时间,我考虑是否遍访伦敦的俱乐部和公园。进入第四天,我心意已决,于是挨近他的实验台,正待开口,用放大镜仔细观察着燃烧残骸的福尔摩斯突然抬起头,表情愉悦地说道: “已取得非常令人满意的结果了,华生。” “搞清楚什么了吗?” 我马上被吸引过去了。 “是的,可以说前进了半步。我可以与你打赌,金斯莱房间的起火,是使用酒精的纵火事件。所谓中国咒语什么的毕竟太玄了。” “你真不简单呀,福尔摩斯。” 我情不自禁地赞扬老友。 “但是不能高兴得太早呀,往前走一步也可以说向迷宫靠近了一步。为什么要对一个被严密钉死的房间纵火呢?放火者必是金斯莱本人无疑。那么,他为什么要自己烧自己的房间呢?一个问题解决了,又连带产生十个问题,走向真理的道路从来没有快捷方式。啊!有谁来了……哇!是苏格兰场的贵客呀。” 在门外阴影处出现雷思垂德的精悍身形。 “啊!福尔摩斯兄,这房间里是什么气味?” “与普拉奥利路的木乃伊事件有关,我在做几个有趣的实验。” “嗯,我还以为跑进熏肉店了。 “关于那具木乃伊,不可能占据警局的尸体安置所太长时间,过几天准备将它埋葬,我特地过来向你打个招呼。” “此事可要慎重处理喔,雷思垂德先生。关于那具尸体,有什么有趣的发现吗?” “没有特别发现。” “那具木乃伊是不是像承受诅咒的木雕像一般,有各处被切断的痕迹呢?” “没有。不如说尸体很完美,与你我一样,五体完善,无一欠缺。不过……” “不过什么?” “法医验尸后说了些比较有趣的话。” “有趣?” “也不是特别严重的情况,福尔摩斯先生。法医说,可悲的金斯莱好像是饿死的。” “饿死?!” 福尔摩斯说罢,暂时陷入沉思状态。 “据说金斯莱不听他姐姐和贝因兹的劝告,连一片面包也不肯吃,结果活活饿死。” 雷思垂德补充说道。但福尔摩斯继续沉思着,不发一言。 “喂,福尔摩斯兄,接下来要听你的了。这么大的气味,你做实验理由何在?” 作为福尔摩斯的老友之一,这位警官看来比较性急。我的朋友嗤之以鼻,摇摇手说道: “现在我没有空闲讲这种芝麻绿豆的小事。” 雷思垂德面有愠色,他的忍耐力似乎不及我的一半,更何况作为资深警官,在自尊心方面也不能输给福尔摩斯。 “福尔摩斯先生,”雷思垂德不悦地说道:“我到今天为止,一直认为自己是你的朋友。但十多年来,持有这种想法是不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呢?我和你的想法好像越离越远。当然,如果可能的话,我也想在警局的大厅做烧烂布游戏,但那看来是退休后的事了。但愿我们两人都能走好运。那具木乃伊尸体很快就会处理完,然后默默地埋掉。 “好啦,等这事件能够解决时再见面吧。但何时能破案呢?希望在我们还没有遗忘对方长相之前解决吧。” 雷思垂德说了一番讽刺的话之后拂袖而去。但福尔摩斯无动于衷,也不发一语。我不能像雷思垂德那样一走了之,只能回到自己的椅子上继续阅读医学学报。等福尔摩斯终于开口,那本不算薄的专业杂志已被我看到只剩几页了。 “这个骗子太狡猾啦。”福尔摩斯苦笑着说道:“他把我们当作婴儿戏弄,用白色蓖麻油代替牛奶,灌入我们嘴里。 “不过华生,我还有好几个地方不明白,必须一步一步地前进,才能把这个极为罕见的狡猾家伙逼到墙角。” 福尔摩斯踌躇满志地从椅子中站起来。 “你不担心那位警局的老朋友吗?”我问道。 “警局?啊,你是指雷思垂德吗?他不是已经回去了吗?” “他是被你气走的喔。” 我说道。福尔摩斯顿时面带愁容,但又不解地说道: “我究竟说了什么令他生气的话呢,华生?” “哼,全英国的人,任谁听了你方才说的话,都会拂袖而去,除了一个男人之外。” “他是谁?” “就是我。” “哈哈哈!你在我心目中永远是谦谦君子呀。废话少说,破案要紧。如果不久在《泰晤士报》见到‘在福尔摩斯协助下,雷思垂德智破普拉奥利路木乃伊事件’的标题,我就心满意足了。”福尔摩斯披上外套,说道:“我也得摆出谦谦君子的姿态才好呀。” 说毕,他径自外出。 此后的一段时间,我的朋友频频外出活动。他爱用的摇椅,两、三天里都是冰冷的。 从福尔摩斯的言辞中透露,他外出旅行的目的地是爱丁堡和曼彻斯特。或许,他在追踪金斯莱的踪迹,走访金斯莱与梅雅莉姐弟童年时代生活过的地方。但看他的脸色,似乎见不到成功已经在望的兴高采烈表情。 “很不顺利呀,华生。”福尔摩斯一度这样对我说:“很久没有遇到如此困难的案子了。对手太狡猾,我们一点证据都找不到。 “在我的侦探生涯里,从来没有见过这类奇怪的事件,嫌犯的智能,堪称是我们遇到的对手当中最高的一个。正因为如此,我想尽早掐住他的脖子。 “破案的方法只有一个,但这是一个非常不可靠、成功率颇低的方法,但起码可以揭穿事件的诡计。 “现在,狡猾的嫌犯可能已逃到天涯海角去了。采用这个方法,华生,可能得耐心等待几个月,但最终,我们一定会抓到这家伙的。” 次日回到家中的福尔摩斯,露出一副精疲力尽的样子,话也懒得说了。在他脱外套时,有一张小纸片跌落地板。我拾起来看了一眼,原来是位于康沃尔半岛前端地角的精神病院院长的名片,由此显示他去精神病院会见梅雅莉·林奇了。这位院长的名字叫作理查德德德·尼布什尔,医学杂志上经常有他的文章。 “你见过这位院长吗,华生?” “没有,不过这院长住的地方令我难以忘怀。四年前我们不是去康沃尔疗养吗?但由于卷入尼昂·斯丹岱尔博士的奇妙事件,结果疗养不成。”我说道。 “记忆力不错,近来你的进步很大呀。正如你的估计,我在那所精神病院会见了那个不幸的女人。那女人的内心,包藏着一切戏剧性的元素。当她出现在眼前,任何戏剧性的话语都会马上褪色。 “我们面对的这桩事件,是如此的古怪和不可思议,作为记录者的你,相信对此案产生了很大兴趣。但是拜托你了,华生,这事件很可能成为我办案以来极少见的一次大失败纪录。” 此话说毕,他埋身入很久未用的摇椅里,长时间沉默,只顾吸烟斗和吐白烟。我不知道如何接续他的话头才好,脑际浮现位于康沃尔半岛前端的芒兹湾一带的风景。 那是与众不同的地方,非常符合“地角(Land's End)”的名称,露出阴森岩肌的悬崖和令船民闻风丧胆的暗礁,被寒冷的巨浪一波又一波地洗刷着。 我们借宿的地方是建造在峭壁之顶的一栋孤零零的房子,它有白色的外墙,从窗口望出去,荒凉的芒兹湾一览无遗。 我们就在不知横死过多少海之拓荒者的白浪汹涌的坟场上方住了几周。看一看独自下到船民遇难处进行细心观察的福尔摩斯的身影,就会明白这块土地与他的悲壮气质是何等的相配。 他纵览海景,为追寻几世纪前已灭绝的民族遗迹和透露史前斗争消息的碱土,在地角的荒野徘徊、寻觅,甚至独自冥想几小时。 如今,发狂的梅雅莉·林奇也置身在那块土地上了。我想象梅雅莉悄然站在惊涛拍岸、乱石穿云的峭壁上,头发被海风吹乱的形象。 “只向世上发表成功的案例,也不是很好呀。” 福尔摩斯突然说话了,打破了我的冥想。 “我在伦敦,与你一起做了许多有益工作,可以说我们为了净化这个世界已尽了绵薄之力。我可以发誓,任何时候我都没有为名声和金钱的欲望所累。” “我明白。”我赶紧回答。 “所以,看在迄今为止我为社会所作出的微小贡献的份上,对于我的失败,希望在我治愈心灵内伤之前,请你暂缓发表关于这个事件的纪录。我的这个要求过分吗,华生?” 我终于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了。什么?失败?!我简直要喊出来了。对他轻率所下的结论,我大为不满,但没有说出口。 “不算过分。”我说道:“你希望如此处理,我怎么会反对呢?福尔摩斯。” “好吧,一言为定,我绝对不把这个事件在世上公开发表。” “哈哈,朋友真是无价之宝呀!” 我的这份纪录,在福尔摩斯与我的有生之年内,绝对不会公开发表。 2月12日星期二,福尔摩斯照例外出,我为了吃中饭,一个人走到贝克街。 由于结冰,地面滑溜溜的,我小心翼翼地走路。突然,背后传来叫我的声音。这声音夹杂着外国口音,我不确定地回头看,原来打招呼..者是那个叫夏目的日本人。夏目个子矮小,以其颇富特征的步行方式急急忙忙向我靠近。 “您好!医生。你的朋友怎么样了?”他说道。 “我的情况挺好。福尔摩斯嘛,这几天他很忙。” 夏目说他刚上完课准备回寓所,记得先前他说过每周二会到克雷格博士家中上课。 我邀请他在平时我与福尔摩斯经常光顾的饭店里共进午餐。 在靠窗的餐台边就座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似曾相识的写了61的纸片。 “重要的证物我始终带在身边。”夏目略带歉意地说道:“我反复思考过,非常遗憾,始终看不出什么名堂。” “请不要把此事放在心上。如果因为此事而影响你的留学生活,福尔摩斯会感到过意不去的。目前,你在专攻莎士比亚吗?” “是的,略有涉猎。贵国这位巨人留下的文化遗产,犹如我渡过的大海一般广瀚。我不过是在海边徘徊,试图拾一、两枚贝壳而已。” “你太谦虚啦。”我说道:“听说你读书很用功呀。” “年轻时候谁都得学习。” “即使上了年纪也一样要学习呀。只要看看福尔摩斯先生,特别有这种感慨。他目前的学习项目是研究61。” 我们把送来的餐点吃得一点不剩。饭后他突然提及住在贝克街的老师克雷格,今天他拿出自己写的文章要求老师修改,哪想到老师竟提出除收取每月学费外,还得另收修改文章的酬谢金,使他颇感惊讶。 此后我们的话题又转到事件上面,谈起那具木乃伊来。从常识来说,在英国这种地方,尸体是不可能木乃伊化的。这是作为医生的我的看法。但在事实上,嫌犯一个晚上就做成了这种事。夏目举出了将一个人的尸体在一个晚上变成木乃伊的方法。 “如果是吸血鬼干的,怎么样?”夏目说道。 “你说什么?” “吸血鬼。具有吸人血癖好的有名的怪物。在你的书中不是写过这种怪物吗?” “你读过那本书吗?” “不止那一本,有关你朋友的痛快冒险纪录我逐本拜读了。” “但是,不论是我还是福尔摩斯,都不相信吸血鬼的存在呀。” “我也一样。所以,我所指的是具有吸人血癖好的某种动物,或者更低等的生物。会不会有人把这种东西带到金斯莱房中,将他尸体内的血吸得一点不剩?” 我觉得夏目所说不无道理,这让我想起梅雅莉说过在金斯莱房中有几条蜥蜴。虽然就我所知,蜥蜴这种动物是不吸血的,但站在医生立场,对于利用某种生物吸人血的设想容易引起我的认同。 “或者利用某种医学器具把尸体中的血液抽干,然后在尸体旁边生火产生高温予以干燥,这么一来,尸体一个晚上就变成木乃伊了。” “这种方法绝对行不通。因为人体中的水分不限于血液。即使把尸体中的血液都抽出来了,也不能马上使之成为木乃伊状态。” “是吗?” “就算采用这种方法,嫌犯又如何能够进入金斯莱的房间呢?” “所以我怀疑房门是否真的钉死。” “那是金斯莱亲手钉的呀。” “是的。” “房间的门窗从内侧被严密钉死,而且在午夜两点赶到金斯莱房前走廊的贝因兹,仔细察看了房间内包括床底下的情况,他确认房内只有金斯莱一人。 “此外,若有人进入,他还必须出来。不仅仅那房间被严密钉死,整个宅邸的所有窗户上的尘埃也都原封不动,找不到任何人出入的痕迹。 “更进一步来说,金斯莱房间的正下方是梅雅莉夫人的寝室,有人欲攀墙从金斯莱房间的窗户侵入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说得对,这真是一个难以破解的案件喔。可是,华生先生,假定存在犯人的话,他究竟为了什么原因而策划这事件呢?若有人故意要杀死金斯莱,这样做由谁得益呢?好像没有人得益呀。” “是呀。” 我答道。夏目的头脑很灵光,要是福尔摩斯在场的话,一定会对我说:他是我们的好伙伴,华生。 “这么看来,还是如金斯莱生前所说,是有人要向他报仇,除此以外找不到其它杀人动机了。”我说道。 “福尔摩斯先生也是这样想的吗?”夏目问道。 “通常,他在处理案子的中途不会泄露任何想法。但你方才所说的意见对我们有很大启发,稍后我一定转达给福尔摩斯,相信他也有同感。”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感到无上光荣。因为我参与了英国历史中最优秀人物所从事的破案工作了。谢谢,华生先生,承蒙你的邀请,我吃到了来英国后最美味的一顿午餐。今后若需要我作为东方人所拥有的知识,请随时召唤,我乐意为你们效劳。” 夏目说罢,与我握手告别。 第七章 佛罗登街我下榻的公寓,位于桥对面的远郊,要到市区很不方便。因此,平日轻易不外出。多数时候我都蛰居在自己的房间里,每周大约只去市中心一、两次。出去的话,也多半是去查令十字路找旧书或去大英博物馆参观之类,每周二则去贝克街上莎士比亚课。 2月12日星期二,因为要去克雷格先生家,我一边看着福尔摩斯先生要我保存的“つね61”纸片,一边离开公寓。近来,在读书或者写文章的空挡,我往往会拿出这张纸片瞄一眼,但这样的惊鸿一瞥,引发不出什么灵感。从市郊去市中心有相当远的距离,路上正可以慢慢思考。 离开公寓,首先得步行去凯宁顿,那里有地铁站,是离开自己公寓最近的车站,步行约十五分钟。到达凯宁顿车站,付十分钱,便可搭乘升降梯。 这个文明都市的升降梯,实在是一样有趣的东西。我开始搭乘时简直吓破了胆,他好像日本歌舞伎“地狱”中的升降装置。通常允许三、四个人一起进入升降梯,操作员关上门,嘿哟嘿哟地拉升降绳,升降梯便猛地下降了。 地道中有电灯照明。我在站台上不慎掉落那张写着“つね61”的纸张,旁边的男士马上拾起交给我。多数英国人都和善亲切。我对他说:“Thank you.” 车子每五分钟开出一班,这是非常完善的安排,毕竟在地下呆太久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地铁列车从这里穿过泰晤士河河底向市区前进。搭惯地铁的伦敦市民,都会拿出报纸或者杂志阅读,这已成为他们的习惯。但我却不能在地铁列车里读书,甚至连考虑较为复杂的问题都不行。理由是第一:空气不清新;第二:车厢晃动得厉害。所以我一搭车就有想呕吐的感觉。我的胃很弱,也是感到不舒服的原因。 列车开过四个站,便到银行站(英国银行前)。这一带属于金融区。在这里转乘另一线地铁列车,可直达贝克街。转车不用走上地面,只需从这一地道走到另一地道即可,就像鼹鼠在地下散步一样。 在地道中约莫走一町,就到达二便士地铁(Two Peube,目前为伦敦地铁中央线),这是一条以银行为起点站,横越伦敦至西部的新地铁线。无论在哪里上车或者下车,车费均为二便士(相当于日本的十分钱),故称为二便士地铁。 使用习惯后,这种交通工具堪称为文明社会的利器。坐在不见天日的车子中,不知不觉就到了目的地。只要受得了咯噔咯噔的尖锐噪音,乘地铁毋宁说是一种享受。 列车员关上车门后,就会大声喊道:“ station,Post-office.”等等。每到一个车站便报告下一车站的名字,是这种铁路的特色。 上课结束后我在贝克街漫步,看到前面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仔细一看原来是华生医生,我从后方叫他的名字并追上前去。华生医生见到我很高兴,邀我共进午餐。在贝克街的一家饭店落座后,我从衣袋里掏出一直保存着的“つね61”纸片还给他。我为没有从这张纸片看出有用的线索而深感歉意,然后与华生医生海阔天空地漫谈一番。 我提到前几天男扮女装的福尔摩斯在路上向我打招呼的事,华生医生听了面露愁容。我问他怎么啦,他说正在为福尔摩斯先生担忧,因为近来福尔摩斯的状态不太好。华生医生又说以前曾经秘密送福尔摩斯进精神病院,不久彻底治愈,总算放下心中大石,但最近有旧病复发之势。 我说福尔摩斯叫错我的名字,称呼我为莫里亚蒂,华生医生听了一脸尴尬。他说,实际上这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莫里亚蒂这个人。我问这是怎么回事?华生医生面露犹疑之色,但稍后似乎下了决心,向我做如下告白: “因为你是外国人,说给你听听也无妨。福尔摩斯从1880年开始脑子出现问题,做事常摆乌龙,查案抓错犯人,甚至把雷思垂德也逮捕了,后来到苏格兰场的数据科查询,才知他原来是警官。当时由他经手的不少案件都进入迷宫,无法破案。” “王后,福尔摩斯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几乎濒临崩溃,我觉得非送精神病院不可了,那是1891年的事。在医院足足住了三年,才告治愈。但是,我在送他进医院的时候,以为他永远不会再出院了,于是我向外界谎称福尔摩斯死在欧洲大陆的瑞士。” “可是福尔摩斯是大名鼎鼎的侦探啊,既要隐瞒他患重病住院的事实,又不能随便乱说他被街上的流氓打死了,所以我心急如焚地杜撰出莫里亚蒂这个世纪大恶党的故事。因为太匆忙的缘故,这故事很难与以前的说法首尾呼应。而对福尔摩斯来说,他已经无法把我杜撰的故事和现实区分开来,更伤脑筋的是,他把过去的莫里亚蒂这名家庭教师当成是真实的人物,这就更难收拾了。他只要见到古怪的人物,便不分青红皂白地称为莫里亚蒂。” “更有甚者,许多读者指摘《最后一案》有太多矛盾之处。他们质疑,瑞士人很善于搜索遇难者,为什么找不到福尔摩斯和莫里亚蒂?莫里亚蒂的助手莫伦上校是英国数一数二的神枪手,为何他用石头丢掷躲在悬崖壁上的福尔摩斯,而不开枪射击?还有,福尔摩斯去西藏地区和拉萨流浪,但在1890年代,正确来说1903年之前,拉萨严禁欧洲人进入……这些指摘几乎令虚构的事实现出原形。遗憾的是,最近福尔摩斯的脑子又有点不正常了……你看这个。” 华生先生聊起额前的头发让我看,额头有一个大肿包。 “昨晚我正在睡觉时,福尔摩斯突然用平底锅袭击我,我花了好大劲儿才让他的歇斯底里情绪平息下来。” 华生说罢,把脸贴在餐巾上,可能肿包撞到桌面了,他发出呻吟声。我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安慰他才好,突然想起不如说说我的老师克雷格先生好了,因为他也是一个怪人,我经常吃他的亏。如果讲这个话题,或许能稍微安抚华生先生的情绪。 我一提起克雷格博士的大名,华生先生马上问我是怎么认识的?我说是透过伦敦大学威廉科尔教授的介绍。华生先生又问克雷格是怎样一个人,如果方便的话能说给他听吗?我说克雷格是个怪人,我倒正想找个人一吐苦水,于是我详细介绍了克雷格的情况,大意如下: 克雷格先生是非常古怪的爱尔兰人。假如认为福尔摩斯也是怪人的话,那么贝克街就是古怪人物的集中地了。 克雷格先生沉默寡言,平常从不说俏皮话,或许他以为自己是办事非常严谨的人吧。老师的兴趣对象完全集中在莎士比亚上,为研究所需,经常会去大英博物馆查阅数据。 老师平日根本不外出,凡外出,必去大英博物馆。家中的一切事物,都由叫做简恩的一天到晚板着脸孔的女佣打理。早上一起来,克雷格先生就读莎士比亚,做研究工作,写关于莎士比亚的文章,有时感到资料不足,就去大英博物馆找寻数据,回来后继续读莎士比亚,然后上床就寝。每天都是如此,生活极其淡泊,看来至死都是如此了。所以,他对家居生活的享受或者衣着等毫不关心。而且,平常不讲笑话。老师放弃某大学教授席位,据说就是为了有时间去大英博物馆。 这么一来,老师在经济上就显得窘迫了。但对学者来说,买书钱是一定要准备的,这就苦了我。我对老师做研究和治学的热心态度是钦佩不已的,但一提到金钱问题,就让我受不了。 老师一旦发现有一本书非买不可的话,突然会对我说,如果你有些钱在身边的话,可否今天就付给我授课酬金。当我从裤袋里掏出钱包时,他一边说对不起一边摊开手掌,收到钱后立即放入裤袋。令我感到困扰的是,他决不找钱。我想多给的钱就当预付吧,但到翌周,他又说要买书,摊手向我再要钱。老师有健忘症,尤其是金钱上头,拿过人家的钱转头就忘了。 说到健忘,他连对我的个别教授也屡屡忘记。 有时,除了莎士比亚的书以外,我也会带从旧书店买来的斯温伯恩的《罗扎蒙特》到克雷格家中,老师看到了,说让我看一下,于是哗啦哗啦地翻书,接着突然朗读起来,读诗的样子颇为陶醉,肩膀仿佛像游动的阳光般颤动不已。但读了没有几行,又突然粗暴地把书翻过来扣在膝盖上。我以为出了什么事注视着他,他似乎不胜其烦地拿下夹鼻眼镜,一边挥舞眼镜一边说着: “啊,不行,不行!斯温伯恩毕竟老了,竟写出这种东西来……” 说毕又叹了一大口气,然后像死去一般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了。尽管我试图引起他的注意,但他不为所动,压根儿忘了授课的事情。 老师有时候又会对其他人感动地五体投地,忘神地突然作出大动作。有一次我随便提到对诗人华生作品的感想,似乎触动了他的神经。他照例用手大力地敲膝盖,然后站起身,我以为他又要在房间里急急忙忙地踱来踱去了,但这一回他打开窗户,把头伸出窗外俯视着下面街上匆忙行路的人群,不胜感慨地对我说,你看下面的行人,明白诗歌者百中无一。真可悲啊!英国人是不懂诗的国民,来到这儿的爱尔兰人才是伟大的、高尚的,有善解诗意的夏目莅临寒舍,正是在下的光荣。就这样,我听了他一个多小时的诗论说教,莎士比亚的课自然又别提了。 老师夜以继日所做的工作是编撰莎翁辞典。玄关旁边那间房靠里呈直角拐弯的角落里,放着他藏书网最贵重的宝物:十册高一尺五寸、宽一尺的蓝色封面笔记薄。老师思考问题每有所得,便在纸片上写下几句,稍后予以整理后写入这蓝色封面笔记中,就像吝啬鬼存钱入瓮中般,以积少成多为乐。这十册蓝封面笔记薄就是莎翁辞典的原稿了。 我曾经问过老师,已有了斯密特的《莎翁词汇》,他为何还要编撰莎翁辞典呢? 老师露出轻蔑的神色,说让他看看,便把我带的斯密特辞典拿过去,打开上下两卷的首页,用墨水笔涂鸦,弄得漆黑一片、体无完肤。我大吃一惊,看着被涂污的斯密特像发愣。老师得意地说:“假如你只是要求达到斯密特的水平,我就无需这么辛苦地教你了。”说罢将两只手指并拢,咚咚地敲击已被涂黑的斯密特像。 “那么,老师是从几时开始做研究莎士比亚的工作?” 经我这么一问,先生起身走到对面的书架,似乎要找什么数据。但是在这种场合,他多半找不到想要的东西,除非与莎士比亚有直接关系的书,其他书一律不知置于何处。于是,他焦急地大声喊道: “简恩,简恩,你把我的多顿藏到哪里去了?” 那女佣照例板着脸孔出现在我们面前。她目不斜视,笔直走到目标书籍前,唰地抽出书,说道:“先生,就是这一本。”“啪”地把书放在老师手上。老师匆忙翻书,不久找到了目标书页。 “恩,在这儿,在这儿。”克雷格先生兴奋地说道:“多顿在这一页上明确无误地写着我的名字,称我为著名的莎士比亚研究者。恩,这本书在1870年……出版,而我远早于这一年,就开始做研究莎翁的工作了……” 我简直被老师的毅力所震慑了。老天!他已经研究莎士比亚三十年甚至四十年了呀! 接着我又问老师究竟几时能完成研究工作?他以多顿为例,说道: “活到老,研究到老。” 在我绘声绘色地介绍克雷格先生时,华生先生愉快地聆听。当我说到贝克街是怪人集中地时,他连连点头称是,并坦承:“我的朋友和我大概都不能列入普通人的类别。” 看来华生先生的心情略有好转了,我把话题转到我对“61”这个数值的一些看法。之所以不开门见山讲这个话题,因为那不过是门外汉的见识罢了,故作为其他话题的附带议论比较合适。 我觉得,这个61的数字很可能表示金额。因为我在异国首都生活,每月最低的生活费正好是61圆。这难道是偶然地巧合吗? 在英国,最让人受不了的是生活费太昂贵。60圆这个金额,如果在日本的话,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在东京,只需这金额的一半,就可以舒舒服服地过一个月。 我作为公费留学生,每月收到国内汇款150圆。这是国家的钱,自然不能乱花,每月生活费必须控制在最低限度,剩余的钱则用来买书和做各种学问之需。如此这般精打细算下来,每月的生活费起码要61圆。 说得稍微详细一点吧。现今所住的弗罗登街的公寓,每周租金15圆,一个月就是60圆了。因为这已包括餐费在内,即表示60圆可以维持伦敦的最低生活费用。但马车及地铁之类的交通工具不可能完全不用,加上一圆交通费吧,结果一个月算下来,最少得花61圆。 伦敦的房租实在太高。我曾经住过的那座阴阳怪气的普拉奥利路的公寓,每周租金是24圆;而最早住过的高华街公寓的租金竟高达每周40圆以上。如此说来,每月61圆,应是外国人在伦敦生活的最低生活费用。于是我想:会不会有一个境遇与自己相似的日本人在伦敦生活,他激励自己,在纸片上写下“常常61”。 我说了以上想法,华生先生显出兴趣很浓的样子。 他问道:“贵国的61圆,换算成我国的货币单位是多少呢?”我说将近5英镑,他双眼圆睁,说换了他,每月5英镑不到的钱是无论如何不能维持生活的。那么,150圆又相当于多少英国钱呢?我说相当于12英镑10先令。华生先生说他刚认识福尔摩斯的时候——距今二十年前吧——因为在印度前线受伤回国修养,当时英国政府给他的每月生活津贴是17英镑5先令。我笑说:“用身体吃子丅弹换来的代价,还不如我每月花5英镑来得惬意了。”华生先生认为我的话很有参考价值,又说如果转达给福尔摩斯听,他一定会感到很高兴。 接下来又讲了一阵关于木乃伊的话题,然后又转到我的老师克雷格身上。 华生先生问道:“大名鼎鼎的莎翁研究专家,在经济上真的那么困窘吗?”我说:“是的,实际上,今天我又为了钱的问题感到困扰。我要求老师修改我写的英文作文,哪想到他表示除授课酬金外,修改作文需另外收费。我本来以为修改作文之类的报酬应包括在授课酬金之内,但老师好像把别人的钱包看成自己的囊中之物了。” 华生先生很有感触地说:“同样是住在贝克街的居民,福尔摩斯虽然头脑有点不正常,但极富责任感,常常不计报酬舍命救人。”说罢他拿出钱包付了饭钱,又笑道: “下次你来上课的时候若再次被抢钱,你就来找我好了,我再请你吃中饭,那么你在我们英国就借贷两不相欠了。” 第八章 “究竟我应该怎么做才好呢,华生?” 福尔摩斯说道。最近他几乎不再外出,布置在四面八方常引以为豪的侦探网似乎也日渐失灵。 “事件的目标基本已经有眉目了,但如何对付这个恶党却束手无策。” “何不请雷思垂德协助搜捕罪犯呢?” “哼,单凭苏格兰场敷衍潦草的搜查,那狡猾的罪犯会轻易落网吗?我可以打赌,雷思垂德一定徒劳无功的。就算他侥幸捉到了罪犯,也完全找不到犯罪证据,拘留几天后只能释放了事。” “不过华生,我意识到距离自己退出这华丽的搜查罪犯的大舞台的时刻已为时不远了。退休后找一处幽静的农庄隐居,联络昔日的朋友聚会怀旧,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我从自信的福尔摩斯口中,第一次听到这样泄气的话。 “你在说些什么啊?让我很难理解。”我以严肃的语气反驳道:“伦敦市民要求你采取积极的破案行动,而不是听你怀旧呀。” 但是福尔摩斯对..我说的话没有反应,眼光凝视着远方。在这眼光中,似乎映现出站在康尔沃海边那孤单女人的身影。 “普拉奥利路的林奇宅邸,后来的情况如何了?房子没有主人啦?”我说道。 “去年逝世的主人杰斐逊林奇好像有一个弟弟,目前行踪不明。但他具有财产继承权,警方正在搜寻他的踪迹。在找到此人之前,忠实的贝阴兹夫妇会坚守宅邸。我估计很快就会找到此人的,贝阴兹或早或迟将会迎来新主人。” “华生,有谁上楼来了?唉,我可不大有心情接待客人哦!让苏bbr>格兰场去打复仇战吧,我也不想再接新案子了……” “啊,原来是稀客,快进来!请到暖炉边就座,一旦品尝了华生调制的白兰地,你就永远不想回日本了。” 访客就是那个日本留学生。 “日安!福尔摩斯先生,华生先生。谢谢华生先生上周赐我中饭。” “啊,夏目先生,今天又是星期二了,那位克雷格先生又向你收取额外酬金了吗?”我说道。 “没有。我多少变得聪明一些,学会了处世之道。”夏目面露微笑答道。 “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现在大家都很熟络了。所以夏目,请你坐在暖炉边的沙发里,慢慢跟我谈谈关于你对木乃伊杀人事件的看法。听华生说,你对这起事件似乎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是吗?”福尔摩斯说道。 “我很想藏书网模仿你破案,福尔摩斯先生,不过并非处于利他主义,只是为了消磨时间而已,但目前对我来说,那期事件还是一个迷。” “我曾向华生先生打听过,他说你已彻底解决了那事件。那是一个星期前华生先生对我说的。但是在报纸的社会版上,迄今未见有破案的报导。侦查那事件的进展究竟如何了?我想或许我有可以帮忙的地方,虽然会打扰你们,但我还是决定上门拜访。” “非常感谢你的好意,夏目先生。这起事件嘛,在我看来,似乎不是与东方神秘事物有关的事件,还是本民族罪恶智慧结出的毒果哟。” “听你这么说,我作为东方人,真是大大送了一口气。但是,那张写着61的纸片上的文字难道不是日本文字吗?” “等问题解决后我再做详细的说明吧。目前不清楚的事情还很多,那不过是其中之一。与事情有关的不明朗要素,虽然正在逐一理清,但解决问题的难度依然很大。” “做侦查工作很辛苦吧?” 福尔摩斯略作思考,答道: “对,确实如此。” 此后我们三人便天南地北地闲扯起来。听着对东方神秘事物仅仅略知皮毛的福尔摩斯信口开河,我发现夏目的脸上多少流露出不自然的神色。 话题涉及日本时,福尔摩斯说他以前曾向一位日本人学习叫做BARITSU的日本传统格斗术。 “BARITSU?”夏目发出诧异的声音。“哦,你是说BUZYUTSU吧?” “BUZYUTSU?啊,或许十八。时间隔太久了,我记不得怎么说了,日本语这玩意儿也太拗口了。”福尔摩斯说道。 “作为尊贵的英国人,你不耻下问学习敝国的格斗术,倒真令我感到惊奇呢。” “全靠它才能活到今天。要是没有掌握BARITSU……对不起,若不懂BUZYUTSU的话,我早就在1891年与莫里亚蒂一起长眠在瑞士了。” “哦,如果这是事实的话,说明日本的传统智慧也能为大英帝国效劳。希望在这次事件的侦查过程中,在下也能效绵薄之力。” 夏目说罢,从怀里掏出表看时间。 “啊,我该告辞了,作为公费留学生,不能太浪费时间呀。” “不过,那个叫做梅雅莉林奇的女人现在情况如何了?” 一度准备起身的夏目又坐下来问道。我有点着急,因为这是一个会令福尔摩斯感到不快的问题。我后悔上周与夏目共进午餐时没有预先打个招呼。 于是我在旁边赶紧插嘴,以若无其事的口气,简略地说明她在看到变成木乃伊的弟弟那一瞬间精神失常,目前正在康沃尔的精神病院疗养。 夏木面露同情之色。他喃喃地说太悲惨啦,又说在日本也看到过类似的例子。 “不过那日本女人病得很重,即使在我们外行人看来,也知道她得治疗很长时间才能复原。那么对梅雅莉林奇而言,她的情况又如何呢?我觉得她只是受到重大刺激引致的一时性精神失常。有什么好的治疗方法没有?”夏目向我问道。 “那你又有何高见呢?” 我反问道。夏目坐在沙发里沉吟片刻,不久站起身走到窗边,似感难为情地笑了笑,说道: “外行人的想法,请勿见笑。” 我点点头,夏目续道: “譬如说采用这样的方法,不知是否可行?我们设法让这女人相信她弟弟还活着。如能巧妙的让她相信,说明她只是受到一时性冲击。若做不到,则表示以后对她的治疗结果不会太妙。” 听了他的馊主意,我不禁大笑出声,说道: “可是夏目先生,金斯莱不是明明死掉了吗?” “是的,所以我们要找寻酷似金斯莱的男人。偌大伦敦城,人海茫茫,要找一个像金斯莱的男人应该不会太困难吧,至于找到的人像不像金斯莱,可由管家夫妇做最终鉴定。他们与金斯莱在同一屋檐下生活过一段时间,对他的身形姿态应该还记忆犹新吧。” “可是如何在数量庞大的伦敦市民中找寻……” “在报上登广告就行了!” 这喊声来自福尔摩斯。 他的眼睛突然灼灼生辉,脸上露出兴奋的神色,霍地从摇椅上站起,急急忙忙地在屋里兜圈子,然后两次、三次捏紧拳头。 不久他停住,然后快步走到因惊慌过度而退到墙角的夏目身边,用两手紧紧握住夏目的右手,说道: “多么巧妙的构思啊!我为什么没有早点想到呢?太棒啦!实在太好啦!谢谢,夏目先生,真的多谢你了!” “啊,华生,把我从苦海中解放出来的日子为期不远了。如果你大笔一挥,准备把这事件的破案过程写成文章的作为大众读物发表的话,可千万别漏记来自远方国家的夏目先生的汗马功劳。” “好啦,为了尽快破案,我们必须分秒必争,一颗不能延缓。广告文案应立即准备,还有夏目先生,方才你不是说愿为破案出力吗?不是我听错吧?” “哪里哪里,只要帮得上忙,我尽力而为。”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明天我们将在全伦敦募集酷似金斯莱的男人。如果以我的名义把募集者集中到此处,恐怕不大方便,毕竟,我的名字和贝克街221号B座这个地方在英国算是小有名气。酷似金斯莱的男人或许在拥有阴暗过去的那些人当中。” “哦?!” “我想利用你的房间,你的名字可暂时改为约翰亨利。” “怎么样?夏目。明天一天,你那边会门庭若市、热闹万分,或许会影响你做学问。” “这没问题,想来日本政府也不会责备我协助伦敦名侦探除暴安良吧。只是房东方面,如何向她交代?” “这里有五英镑,请交给你的房东,并向她转告,贝克街的福尔摩斯和苏格兰场明天租用房间一天,我想房东多半会同意的。你现在就回去办此事,两小时内发电报告诉我房东的意见。我接到电报后随即处理报纸广告事宜。怎么样?” “明白了,我这就回去与房东交涉。” “那么再见了,夏目先生。我马上准备广告文字。” 第九章 2月19日星期二,我在克雷格先生家中上完课后,又跑去华生先生和福尔摩斯先生的住处。与福尔摩斯先生见面不是一件愉快的事,但上周华生先生请我吃中饭,我理当上门致谢。再说,普拉奥利路发生木乃伊事件已过去颇长一段时间了,不知侦查进展如何?自己能出一份力吗? 站在一楼门口,按下大概是电铃的按钮,这东西以前是没有的。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按钮就会产生厌恶感。我在留英期间,多次来过此地,这东西有时装在门口,有时又不见了。 除了电铃,还有一样不可思议的东西是电话机。这一天,在福尔摩斯的书桌上摆着一具在当时伦敦算是稀有物品的电话机,以前来时同样没有见到过。以后再来此地时,也是有时出现有99lib?时消失,让人莫不着头脑。 两人都在家中。华生先生的额头贴着膏药,福尔摩斯先生闷坐在椅子上。 我先天南地北地闲扯了一番,然后在告辞的时候,一边起立一边打听普拉奥利路那事件的女主人梅雅莉林奇此后的消息。不用说,我是无意中问及此事的。但想不到这么一问,引起一阵骚动。福尔摩斯猛然趴在桌子上,华生先生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扯住我的衣服袖口拉我至房间角落。 根据华生先生的说明,那女人事后发疯了,目前正在位于康沃尔的精神病院里疗养中。康沃尔是位于英国最西部的半岛,许多伦敦的知识分子喜欢去那儿度假或休养。据华生先生透露,福尔摩斯的精神也曾出过严重问题,这所精神病院正是福尔摩斯住过的医院。最近福尔摩斯的精神状态又不稳定起来,看来与梅雅莉林奇的发疯不无关系。 我垫脚越过华生的肩膀偷看福尔摩斯的情况,他趴在桌上依然一动不动,不久他用右拳叩击自己的头部。 “啊!梅雅莉,是我害了你!”福尔摩斯突然大喊。 就在这一瞬间,我对这位头脑不正常的侦探顿生好感。理由是不言而喻的,因为在日本,我也经历过相同的经验,当时我也伏在桌子上,脑际映现那疯妇的形象,高喊:“啊!我害了你!” 那是很早以前了,于此相似的事例在我身边发生过。 限于篇幅,这里不能详述。简单说来,家父在自己家中收留了一名听说有远亲关系的女人。不过,父亲将她手留在家一段时间的理由倒并非因为有远亲关系,而是在那女人的婚嫁过程中,父亲扮演了媒人的角色。但那女人的婚姻并不顺利,由于与丈夫感情不睦,不到一年便宣告离异。本来按理说那女人应回娘家居住,但又由于其他的复杂原因使她不能跨进娘家的门槛。于是家父承担起媒人的责任,把她收留在家。 就这样,自己与这女人出乎意料地在同一屋檐下起居生活了。这女人由于受到一连串的不幸打击,精神分明有点不大正常。 究竟是来我家之前就已不大正常?抑或来我家之后才变得不正常?现在以难稽考。但在这女人来我家后不久,包含我自己在内的家人就发现她的精神不正常了。 乍眼看去,看不出她与正常人的区别,平常只是沉默寡言、闷闷不乐而已。但滑稽的是,每当我外出时,她总要送我到玄关,并对我说:“请早点回家。” 这确实是一种稀奇古怪的体验。自己与她分明是毫无缘分的陌生人,在年龄方面也是我小几岁,但她好像对待丈夫一般与我接近。 在玄关分手时,如果我说一定早早回家,请安 5fc3." >心等待之类的话,她就点点头露出喜悦的神情;反之若我缄默不言,她就会请早点回家、请早点回家地说个不停。 这种怪异的行为势必引起家中人的瞩目,父母亲感到头痛不已,厨房里的下人在背后偷偷窃笑。 我曾想过,她若再送我到玄关,我一定要狠狠地骂她一次,给她一个当头棒喝,或许以后就不会再缠住我了。 但真的到了选关口,当我蓦然回头,却无论如何说不出那种粗暴绝情的话。 只见她双膝跪地,盯着我看的黑色眼眸仿佛诉说着无边的孤独和哀愁,这不能不勾起我的极大同情心。自此以后即使外出,我99lib?也绝不会晚回家。一到家中,我也不避忌家人的目光,马上跑到她身边说声我回来了。 与这女人离婚的前夫,不知道是个浪荡子呢,还是交际家?总之新婚不久,每天便一早离家、夜夜迟归,这深深伤透了她的心。由于各种原因,那女人不敢向丈夫吐苦水,只是一味默默忍受,脑子恐怕在那个时候就开始出问题了。离婚后来到我家,她想对前夫说而始终抑制着不敢说的话,终于在精神病的推动下向我诉说。实际上,她或许已弄不清前夫与我的区别。 这女人后来被送进医院,并在医院病逝。死亡原因并非精神病,而是其他疾病。 年轻时代的这种体验,给我留下永远的伤痛。是不是因为我太过年轻和没有人生经验,导致她的早逝?罪恶感永远萦绕在我心中。 当我听到华生先生介绍梅雅莉林奇的情况时,脑际马上想起往日的亲身体验,类似对那日本女人的忏悔意识又复苏了。现在,有没有办法救这个英国女人呢?或许是老天赐我洗去污名的机会吧。但是,我的经验适用于这个英国女人吗? 来我家居住的那女人,精神上显然已溢出常轨。但从表面上来看,她过着正常的生活,在外人眼中,根本看不出她与常人有什么区别。 原因何在呢?显然与我的存在大有关系,换句话说,我作为其永远失去的前夫的替身,偶然出现在那女人面前……假如没有我的存在,或许早已出现令周围人难以应付的异常疯癫行为了。 那么,对这名英国女人梅雅莉林奇来说,若能找到一名她已失去的弟弟金斯莱的替身,放在她的面前,或许能取得意料之外的好效果吧。 在我(那时)的情况来说,从那日本女人透露的口风可知,她的前夫与我,无论在年龄或外形方面,都非常相似。既然如此,我们何不替这名英国女人找一个酷似金斯莱的男人呢? 的确,那是替身,不可能令英国女人从根本上康复。我也不知道在一段时间里喂她一颗糖是不是好办法,那有待临床心理学家做判断,但只要看到那女人的绝望样 5b50." >子,这样的尝试是值得一做的。 我把以上想法告诉华生先生。 精于医术的华生先生忧心忡忡地说道:“可是,要找到相似的人很困难哦。” “在报纸上刊登征人广告就可以了!”福尔摩斯突然插嘴道。 我和华生先生惊奇地转过头去看福尔摩斯,只见他已从桌子上抬起头,且窃窃而笑。没多久,福尔摩斯伸腿猛踹地板,但他坐的不是摇椅,结果连人带椅向后跌倒。 福尔摩斯两脚朝天,既不出声,也无动静。是不是后脑受伤了?我和华生先生快步冲到福尔摩斯身前。想不到这样反而惹恼了他,不一会,福尔摩斯冲着天花板叫道: “华生,你不介意在我们这座光荣的房间里,聚集面有伤痕的流浪者吧?” 华生先生回答说,那就刊登征人广告吧。没想到福尔摩斯乱蹬双脚表示反对。医生感到困扰了。我试着回答: “不如使用我的公寓吧!但我不能保证房东一定同意。” 我的话刚说完,福尔摩斯的双脚在空中挥舞,用手指着我,命令华生道: “这就对了,华生,你就这么办。” 华生先生显出无可奈何的样子,从上装袋里取出五英镑交给我,然后吩咐我说:“你把这钱交给公寓房东,说我们想借公寓作为征人面试会场,问她是否同意。可以,或不可以,你都要立刻打电报通知我。” 我点头表示接受。 我估计房东夫妇多半不会反对,因为公寓里的住宿者很少(连我在内只有两人),经营颇为惨淡。五英镑的金额不算少,对房东而言是一笔额外的收入。 一如预料,房东欢天喜地接受了借用公寓作为面试会场的.?提议,我也因为亮出福尔摩斯的名字而令房东另眼相看。由此可见,福尔摩斯在伦敦市民的心目中确然拥有崇高的地位。 我赶紧发电报至贝克街通报同意的好消息。 不久收到华生先生的复电,表示征人面试工作于明天下午一时至四时进行,他们将提前一小时来我的公寓。 我多少觉得这是一次滑稽的安排,但也期待着明天的到来。 第十章 拿到翌晨的报纸,令我大吃一惊。不论是《每日电讯报》,还是《旗帜报》或《泰丅晤士报》,都刊登了相信出自福尔摩斯手笔的广告,但读其内容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如下所示: 左眉伤残互助委员会 在美国奋斗成功,光荣登上富豪榜的修欧布莱恩先生,由于左眉有一大块疤痕,从年轻时代起便备受超过常人逾倍的辛酸。今日虽发达,未忘旧时痛。为了给具有相同境遇的年轻人取得成功的机会,特捐出部分财产成立本委员会。 此次本会派遣罗伯特布朗宁先生来到伦敦,向隔着大西洋的同胞伸出援手。凡被布朗先生看中的脸有疤痕者,将被赋予冒险而简单的工作,由此可获得丰盛报酬因有意或无意致使左眉受伤的人,可在本日下午一点至四点来下述地点应征,但只限男性。住所的详细地点是……(下面写着夏目公寓地址) 我很想问问福尔摩斯写这样荒唐的广告文案的理由,但他一大早就外出了,只在早餐桌上留下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夏目家见。 我来到弗罗登街的公寓,福尔摩斯已早到一步,正在与房东姐妹聊天。看到我来了,福尔摩斯要我先上夏目房间,把房间的床搬出去走廊。 夏目有几分心神不定似的迎接我。我说福尔摩斯要我们把床搬去走廊,可令房间显得宽敞些,夏目欣然表示同意。 我和夏目把床搬走后,福尔摩斯和雷思垂德各持一把椅子上楼,他们的后面还跟着房东姐妹和女佣,也各持一把椅子。 “啊,房间够宽敞了,谢谢两位的辛劳。” 福尔摩斯说道。我看到雷思垂德的身影,略感惊讶。 “不知道又要搞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既然老朋友招呼我上来,姑且来见识一下。” 景观照例用讽刺的语气说道。福尔摩斯忙着布置,将四把椅子并排放在房间角落,另有一把置于靠近房门入口的中央位置。 “福尔摩斯,椅子好像多了一把。” 我说道。在夏目房间里,书桌前本来就有一把椅子。夏目如果坐在这张椅子上,留下来的就只有三个人了。假定进来一名应征者让他就座的话,那么还多出一把椅子。 “预定还有一名客人要来。” 我的朋友说道。接着他转身对夏目说道: “夏目先生,我给你介绍苏格兰场的雷思垂德警官。” 夏目与雷思垂德握手。 “有幸见到警官先生,感到非常荣幸。”夏目说道。 “欢迎到英国来!你对这个古老的城市印象如何?”雷思垂德问道。 “我非常喜欢这个城市,警官们都很亲切。” 夏目答。然后转向福尔摩斯问道: “这张书桌怎么办?也需要搬出走廊吗?” “不,书桌放原处正好。请夏目先生坐在书桌前,并在这本笔记薄上登记应征者的姓名和住址,可以吗?” 夏目回答当然可以。又补充说道: “那么,我今天的..角色是否就是做书记员?脸不要从笔记薄上抬起,也不要说话?” “就是如此,不过也要随机应变。” “那么,准备工作一切就绪了吧。雷思垂德,请你稍微靠近床边比较好。” “啊,没有什么事情要麻烦房东太太了吧,那就请女士们下楼找个舒服的地方待着。” 福尔摩斯的利落动作,大有等待布幕拉开的舞台演员的风范。几位女士走下楼梯后,福尔摩斯关上房门,对我说道: “那么,华生,按事先商定的做法,由你负责接待应征者。我只在有需要的时候插嘴问一、两句,你是今天的主角。” “好吧,在冒险前我们先抽支烟,喝杯茶吧。” 不久,时钟指向一点三十分,但福尔摩斯站在窗边俯视马路,一点都没有要采取行动的样子,我有些焦急了。伸长脖子往下望的雷思垂德说道: “哇,盛况空前哦!福尔摩斯兄。已排成长长一列了,苏格兰场征募警官也不过如此。再过二三十分钟,恐怕队伍要排到街角了。” “丰盛报酬的字句刺激了大批富有冒险心的青年,雷思垂德先生。伦敦的普通市民还是比较贫穷,我们的工作也任重而道远啊。” “福尔摩斯兄,你再不赶快处理的话,我非通知警局派出交通**来维持秩序不可了。你看,弗罗登街几乎要被左眉有伤疤的男子淹没了。” “那么,华生,拉开喜剧的序幕吧。对不起,先请你下楼,宣布应征者从第一名开始依序进入。当前面一位面试完毕走出马路,下一位再进入。” 最初出现的应征者是一名体格健硕的男子。在左眉的少上方确有一块大伤疤,且额头皮肤轻微皱缩着,拘谨而敬畏的态度显示他是体力劳动型的男子。显然,此人与其用来慰藉精神病妇人,还不如去做酒吧的保镖更合适。 “请告知你的姓名和住所,若有另外联络地址,也请说出。” “迈克史多纳,住所时汉诺威广场布鲁克街403号。” 这男人像海盗般歪着 5634." >嘴唇说话。 “做过什么工作?” “工作?我做过很多事啊。啊,先生怎么称呼呢?” “对不起,我叫罗伯特布朗宁,请叫我罗伯特好了。” “那么,罗伯特,我确实从事过多种职业,这是很容易理解的,因为人生是一个很漫长的旅程嘛。再说,我并没有一种可维持一辈子生计的一技之长。大致上来说,我呆在船上的日子最多。此外,在煤矿场也干过,还做过一段较长时间的出租马车车夫。不过,时间做的最长的是船员。我到过世界上许多港口,一上岸,便是喝酒、找女人、打架三件事。冒险已成为我人生的一部分。” “那么,后来为什么弃船登陆了?” “这……怎么说好呢?简单来说,我希望在坚实的地面上做事。” “哦,就是这个原因吗?” “是的,罗伯特。实际上……这有点难以启齿,因为我……我有晕船的毛病。” 我回头看,只见雷思垂德为了憋住笑而频频地在腹部按摩;夏目则转往侧面暗暗偷笑。此人原来是船员,我倒有点改变起初的想法了,别看他外表粗里粗气,或许适合做梅雅莉林奇的对手也说不定呢。 “你的过去经历已大致了解,也明白了你的人生观。那么,现在你又在做什么呢?” “如果我能回答这个问题,就不会来这里了。” “嗯,说得也对。那么左眉上方的疤痕是如何形成的?” “这个问题必须回答吗?” 他略显不悦。 “无论如何请回答,迈克。希望你能理解,对我们来说,这个伤疤是我们最关心的东西。为了核实伤疤,我们不惜花最大力气做征募面试工作。” “那么我就做简单答复吧。十多岁时我在故乡有一个要好的女孩子,我被她迷住了,金发、略带绿色的蓝眼睛,全伦敦商店的洋娃娃都没有她可爱。如果让你见到那时候的她,你一定也会爬那棵树。” “爬什么?” “树,山毛榉树。” “不如从头说起吧。她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但又是一个有点特别的女孩子。普通女孩子喜欢玩的办家家酒或玩洋娃娃等,她都没有兴趣。那么,她喜欢玩什么游戏呢?原来,她喜欢与我们男孩子一起在原野或山地撒野奔跑,玩抛帽子游戏。所以,她拥有各种各样的帽子,从挂满花枝招展饰物的供贵妇人戴的法国制帽子到麦秸草帽,样样具备。那女孩子的房间简直像是帽子店的商品陈列橱窗。” “我扮她的神秘丈夫。我明白她收集帽子是为了玩抛帽子游戏。所以,她收集的都是容易飞起来的宽帽檐帽子。某一天,对这女孩子来说出了一件大事,在玩抛帽子游戏时,那顶挂满饰物的帽子落在山毛榉树的树顶上了。她哭着央求我把帽子从树顶取下来。” “其他小鬼头都畏缩不前,因为帽子挂在像钓鱼竿般细的树枝前段,谁也不敢爬上树顶取帽。我则当仁不让,一方面为了她,另一方面也想在大伙面前露一手。我爬上树顶,尝试用长棒拨落帽子。哪知负载我体重的树枝突然折断,我跌了个倒栽葱,下面草地有一块小石头,正好擦到左额。于是左眉上方留下一个永远的疤痕。哈哈,这疤痕时时告诫我,不可?99lib.轻信女人的花言巧语。” “那么,帽子怎么样了?”沉默的福尔摩斯突然插话。 “还挂在树枝上。要知道跌落地上的不是帽子而是我呀,说不定这顶帽子今天还挂在树上呢。我因爬树受伤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全村,恐怕以后没人敢爬树取帽了。” “这是很难受的体验哦。” “难受?我是大难不死啊。以那天为分界,我的人生观完全改变了。不论去到哪里,不再做正经事。周围的人视我为流氓无赖,其实我连狗都没有杀过一只。” “而且,我决心不再迷恋女人;玩一玩可以,但决不可迷恋。我宁愿抱着酒瓶上床睡觉。” “很令人感动的内心表白哦。” 福尔摩斯似有几分同感似的说到,并向我使眼神示意。 “那么,辛苦你啦,迈克,我们很高兴认识你。合格与否,请等明天通知。如果明天收不到电报,基本就是落选了。”我说道。 接下来的应征者,情况大致相似。在我眼前,应征者络绎不绝,展现各种形态的伤疤。但说到致伤理由,多数都含糊其辞,不能让我满意。若按这样的方式做下去,恐怕在规定时间内无法见完全部的应征者。 “华生,插科打诨的面试方式到此为止吧。对接下来进房的应征者,除了我打眼色表示可作详谈的之外,其余的你只需问他们姓名和住所,就可以让他们回去。” 当第五名应征者消失在门口后,福尔摩斯说道。这么一来,差不多一个小时后,排在门口马路上的应征者行列就彻底消失了。我作为修欧布莱恩这个美国富豪的代理人,与应征者周旋良久,颇感疲劳。但是我的努力,说老实话并无实效。我虽然没有见过生前的金斯莱,但毕竟直接看到了死后变成木乃伊的金斯莱的脸孔。方才见过的应征者,没有一人可以代替金斯莱。 首先是应征者的体格,与金斯莱相差太远。在应征者中找不出一个过了今晚便能变成木乃伊的瘦骨嶙峋的人物。说实话,我不明白福尔摩斯的真意。为什么他要取如此怪诞的团体名称?做这么一场无用的大秀?如果说为了慰藉患精神病的梅雅莉,而搜寻一个可代替死去的金斯莱的人的话,除了左眉上方有伤疤外,还应加上身体极度瘦削这个条件,如果这样的话,今天门外的应征队伍应可缩短三分之一以上吧。 但我不想质问福尔摩斯。看他从容不迫的态度,以及我所熟知他在多年侦探生涯中取得的显赫功绩,使我相信他必定胸有成竹。 福尔摩斯站在窗边,一直俯视人龙已经消失的马路。他在看什么呢?雷思垂德和房间主人夏目也跑去窗边挨在福尔摩斯身边往下望。不久,福尔摩斯取出怀表,一边看一边说道: “已经两点半了,华生。方才做的应征工作,成绩不算好。但那只是第一幕的结束。接下来,第二幕的大幕即将拉开,希望在这一幕,能看到一些有价值的东西。” 福尔摩斯的话刚说完,第二幕真的以非常唐突的形式开始了。我跑到窗前与他们三人一起俯视街道,只见对面建筑物转角处出现一名非常瘦削的男子。他缓慢但以直线地穿过马路,往我们的住所走来。此人深戴鸭舌帽,看不清楚他的脸孔,只能见到他蓄着胡子。他曾在路中央稍停,向周围梭巡观察,看来他在确认此地是否就是报纸广告所写的地方。然后他迅速往上瞄了一眼。 我情不自禁发出感叹声。啊!完全一模一样。与我在普拉奥利路见到的金斯莱的木乃伊尸体一样的男人就在楼下了。我想这场大戏即将结束。不一会儿此人将进入我们房间,今日的工作就告完成了。 福尔摩斯也盯着这男人的样子,他那锐利的目光和鼓起肌肉的手臂,说明他正处于高度紧张状态。 在接下来的瞬间,福尔摩斯突然做出令我非常惊讶的举动,他一面越过窗户紧盯着马路,一边大喊道: “就是那男人!雷思垂德先生!” 我们的**朋友几乎同时行动。他在智力方面虽经常受到福尔摩斯的嘲弄,但采取行动的勇气则绝不逊于福尔摩斯。只见他推开窗户,伸头出去向下面的街道狂吹警笛。 这一来,从一楼房东的房间以及对面建筑物的隐蔽处冲出三、四名健壮的男人,迅速向马路中央的瘦削男人围拢。他们虽身著便服,但一看便知是警务人员。显然,福尔摩斯一早已要求雷思垂德派人埋伏了。 瘦削男子悚然地在马路中央站立不动,警官们轻易地就将他包围起来。就在此时,一名好像醉酒的老人,抱着酒瓶从左侧摇摇晃晃地走过瘦削男子前面。意气用事的警官们不由分说地把这名行人也捉将起来。 老人慌张地想逃避,但他的两肋被壮男们紧紧夹住。老人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唉,那老头子……” 旁边的雷思垂德正要出声,福尔摩斯迅速伸出右手遮住他的嘴巴。只见福尔摩斯难掩脸上的笑容,说出现了预想不到的情况。接着,他抬起脸,又说道: “不不,雷思垂德先生,这也是一种缘分吧,希望他作为证人来这里拜访。” 我惊讶地目瞪口呆。福尔摩斯这个人虽然头脑精明,但也是一个很任性的人。在我的内心里,非常同情因为路过而遭无妄之灾的那位老人家。 此外,我对逮捕那年轻人的做法也不理解。就算不把他抓起来,他也会上楼来呀。 不久,听到从楼梯传来杂沓的脚步声,那倒霉的老人大声抗议者。打开房门,六名男人蜂拥而入。 “你们到底开什么玩笑呀?” 老人愤慨地大喊大叫。他是一个小个子,处于苏格兰场的彪形大汉之中,显得更加弱小。 “喂,行人有走路的自由啊。” 我怀着对老人的同情心向福尔摩斯说道。福尔摩斯毫不介意我的抗议,慢慢地向两名嫌疑犯靠近。他的右手拿着几枚硬币。 “这位年轻人难道是杀死金斯莱的犯人吗?我以为若无确凿证据,就没有逮捕的必要。” 雷思垂德大声嚷道,对此我也有同感。福尔摩斯回头看了老友一眼,用俏皮的口气说道: “雷思垂德,你看着,这是我向他表示抱歉的一点小意思。” 说罢,福尔摩斯把手里的硬币塞给那瘦男人,说道: “辛苦你了。” 瘦男人举起帽子,向福尔摩斯和我们默默致礼后,便迅速走出房间。我们深感惊愕,呆若木鸡地站着。 福尔摩斯关上房门后一个急转身,他拍拍怒不可遏的老人的肩膀,用演员念台词般的口气对我们说道: “现在,我要向各位郑重介绍鼎鼎大名的普拉奥利路木乃伊杀人事件的嫌犯,乔尼·普里格斯顿。” 我们完全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呆若木鸡地站着。福尔摩斯从很早开始就有这种恶习:用戏剧性场面制造难以抗拒的魅力。把所有实施隐藏到最后,令周围的人变成无能的观众。 但最感到吃惊的是那小个子老人,他一开始感到突然,接着强烈抗议,大声嚷道: “你,完全是血口喷人!啊,哪位是**先生?这种粗暴的处理方法太令人吃惊了!案件破不了,随便在街上抓一个路人充数?这不是太可笑了吗?你们要做侦查工作,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做?” “福尔摩斯兄,”雷思垂德说道:“对于你的侦查手法,我一向深感钦佩,但这一次是怎么回事?真遗憾,我不能不同意这位老人家的意见了。” “福尔摩斯?” 正在大发雷霆的老人,听到雷思垂德叫我朋友的名字,低声嘀咕起来,很快,像当头叫了一盆冷水般,他的火气平息了,沉默片刻后,似乎死了心地说道: “终于撞到名侦探手里了。也只有福尔摩斯,才能想出这么狡猾的方法。不过在我的一生当中,从来美欧做过像今天这么愚蠢的事情。唉,我算是领教了名侦探的厉害。” “雷斯垂德先生,你看这位老显示不是已供认不讳了吗?是不是用苏格兰场引以为傲的手铐把他铐起来?”. “不不,让他坐在我们为客人准备的椅子上,把他的双手反锁在椅背上就可以了。对,就是这样,那么,下一幕的准备工作全部就绪了。戏还没演完,雷斯垂德先生,再接下来的第三幕中,他也会扮演一个角色。华生,请帮忙,把这张椅子正对门口……谢谢” “喂,老先生,你以为这是我想出来的诡计吗?你太抬举我啦。其实,想出这条妙计的是坐在那边的日本人,你对他应该很了解吧。” 听福尔摩斯这么一说,我和夏目都大吃一惊。 “福尔摩斯先生,你说此人对我很了解?” “哎呀,夏目先生,目前很难向你说得明白。对于这种场面,甚至华生和雷斯垂德先生也不能理解。但只有你赞成我的做法,并为它的正确性作证。”福尔摩斯说道,“其实,你对这个男人也很了解啊。” 夏目看来丈二金刚莫不着头脑,无言地摇摇头。 “即使不认识这位老先生的尊容,应该还记得他的声音吧。嗯,有关说明,到终幕时再讲给大家听吧。” “我他妈完全中计了,我的脚正好伸入为我定做的脚镣中。” 老人虽被拷在椅子上,还在吵吵嚷嚷。 “你的聪明机智,在欧洲也算得上数一数二了。你颇以此自豪吧,普利格斯顿。你作案累累,我起码可以列举半打以上。但这一次你老眼昏花了,你遇到了比你棋高一着的对手,哈哈。” 福尔摩斯一边说一边搓着手,绕着他的嫌疑犯在室内团团转,脸上掩不住高兴的微笑。 “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吧,福尔摩斯先生?”感到有些无聊的便衣警员说道。 “啊,对对,这里没你们的事了。辛苦各位啦,非常感谢!请回你们的岗位。” 福尔摩斯答道。四名男人一个跟着一个从房间里出去了。 我们依然觉得莫名其妙,甚至有一种被糊弄的感觉。苏格兰场的专家看来也有这种想法,他说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福尔摩斯兄。可不可以早点向我们说明?这位老先生如果真的是普拉奥利路事件的疑犯的话,方才离开此地的那个瘦子恐怕就是你的朋友了?” “我上当受骗啦。”老人大声叫喊着。 “那瘦子如果去演戏的话必定可成为名演员。可是福尔摩斯兄,这老先生真的是那件稀奇古怪事件的嫌犯吗?整件案子仅仅是他一个人涉案吗?天呀!让我们带着手铐来此与他会面?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他自动来访,就好像直接走入苏格兰场的拘留所一般。” 福尔摩斯苦笑答道:“雷斯垂德,嫌犯自投罗网不好吗?” 雷斯垂德瞬间露出极不愉快的表情。 “你要我耐心等待一会儿,但一切不是都完结了吗?福尔摩斯先生。外面的同事和我都得赶回警局,让我把这家伙带走吧。” “我不是说过还有第三幕吗?雷斯垂德,除恶务尽,不可有漏网之鱼哦。” “方才的瘦子是谁呀?福尔摩斯先生?我觉得他是到目前为止的应征者中最有希望的一个。”夏目小心翼翼地插嘴道。 “我亲眼见过木乃伊,觉得那人确实很像,福尔摩斯。”我也说道。 “夏目先生,正如雷斯垂德所推测的那样,那人是我很早的朋友,是一名非常出色的演员,善于乔装打扮。我经常得到他的……啊,有谁上楼了,好像是应征者吧,那么第三幕即将开始了。” 接下来的应征者,没有受到警笛和警官们的洗礼,堂而皇之上楼进入房间。 在这瞬间,我注意福尔摩斯的样子。只见他的眼光,快速地在访问者及锁在椅子上的乔尼普里格斯顿之间扫视。我也学样,但就我所见,两人的表情没有发生任何变化。福尔摩斯看到这情况,似乎略感安心,但又有失望的感觉。 福尔摩斯把普里格斯顿置于房间中央,是为了观察他见到访问者后会产生什么反应吧。果然,访问者和普里格斯顿的脸都没有出现任何变化。看来此人没有希望,福尔摩斯向我发出让他早点回去的眼色。我只问了他的姓名和住所,然后在伤疤方面虚应故事一番,便请他早早离开了。 我渐渐明白福尔摩斯的意图了。但是在夏目房间门口出现的下一名应征者,与前面的应征者并无多大差异。我发现福尔摩斯开始焦躁起来了。在这种时候,他会低下头,无言而匆忙地在室内走来走去。 不久,又听到一名应征者的脚步声在楼梯响起;但他与前面一大批应征者也没有多大差别。 “这种事要做到几时呢?夏洛克福尔摩斯。我想你在等谁光临吧?但是等到明天也未必等得到吧。老子不耐烦了,快把我送入拘留所吧。” 双手被反拷在椅背伤的乔尼普里格斯顿大声叫嚷着。我环视室内,发现雷斯垂德和夏目虽然没有说出口,但也流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不再听到应征者的脚步了。确实,再等下去,也未必有新的应征者光临。福尔摩斯大概也开始这么想了,他从椅子上站起,走到窗边,仿佛依依不舍地再次俯视马路,然后说道: “可能我的想法是错误的,上帝没有给我准备第三幕。可是,从各种方面来考虑,有充分理由相信会出现第三幕。说真的,出现的可能性元高于不出现的可能性。遗憾的是,到现在为止,我们仅达到一半目标,但不得不草草收场了。” “老兄,你期待太高,欲望太多了!人生也并不总是会那么如你意的哦。” 老人乘机教训福尔摩斯。 “是吗?那你为什么担心地赶来?” 福尔摩斯说着我们难以理解的话。 “不过主犯已经擒获,成绩也算不错了。时间马上就到四点半了,我们不能打扰外国来的客人太久。那么,请把走廊里呃床搬进来吧,这出喜剧到此落……” 就在这时,又听到从楼梯传来缓缓的脚步声。 “华生,有谁又上楼来了?在落幕之前,把赌注放在最后一名应征者身上,有何不可?” 房门被提心吊胆地推开,一个非常瘦削的人边向里探望边问道: “征募工作已经结束了吗?” 当发出这声音的主人从门后露出脸来,双颊消瘦的脸孔突然像见到地狱一般地出现极度恐怖的表情,他迅即掉转头,呯的一声关上门。从楼梯传来一溜烟跑下去的声音。 “啊,雷斯垂德,请吹警笛!” 福尔摩斯大叫。雷斯垂德赶紧吹响高亢的警笛。 “这个大笨蛋!” 铐在椅子上的老人恶狠狠地叫骂道。 “这不像绅士说的话吧,普里格斯顿。”福尔摩斯得意洋洋地说道:“如果不是你吝啬报酬的话,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第十一章 由于福尔摩斯在报纸刊登重金聘人广告,翌日下午,在我下榻的公寓楼下,聚集了一大批左眉有伤疤的英国人,我负责做面试审查的书记员。 可是,一旦开始做面试工作,就明白不易找到我们想要的人,福尔摩斯有点着急,一如以往地嘀咕着意思不明的话语,华生也板着脸孔。 只用了两个小时,第一轮的面试工作就结束了,窗外的人龙已经消失,但找不到合适的人,我无所事事,站起身往窗边走去。 “没有合适的应征者啊。”我说道。 “是呀,没有。”福尔摩斯的回答倒干脆。 说99lib?起来,前来应征的人体格全都太好啦,好像是在矿山码头工作的人大会师。这些人完全不像已断食十年即将成为木乃伊的人。 “福尔摩斯先生,你应该征求瘦子才对呀。”我说道。 “真糟糕,我忘了写这一条。”福尔摩斯轻轻敲打额头说道。 我想起登在今晨报纸伤的广告文案,只是简单地写着应征左眉有伤疤的男人,付厚酬。这个广告如果由我起草的话,我一定会写: “征求左眉有伤疤的清瘦男人。” 变成木乃伊而死的人物,应该越瘦越好。故再加上: “极度瘦削者优先”。 再者,应以蓄胡子者为佳,因为金斯莱长着胡子,所以再写上: “以蓄有胡子的绅士为佳。” 思考到这里时,仿佛灵光一闪,脑子里突然想起一件事。啊!我情不自禁地用手敲打膝盖。 其实,方才构思的广告文案,我不是似曾相识吗? 那是住在阴森森的普拉奥利路公寓里的时候,房东主人让我看的三行广告就是如此写的。 这岂不是表明,那时就有人刊登报纸广告,征求与梅雅莉林奇见面的人。 如此说来,这桩木乃伊事件乃是一宗巧妙的戏法了。像我们现在所做的一样,有人透过报纸广..告征求像木乃伊般的男人。 我正做如此思考时,忽然看到窗下的马路上,从对面建筑物的转角处闪出一位极瘦的男子。他明显比方才应征的男士们瘦削得多了,以至于擦肩而过的路人都会回转头再看他一眼。 他提心吊胆地往这边走来,偶然仰脸往上瞄一眼,老远就可以看到这个男人的左眉处有一块很大的伤疤。 突然他站住了,对于是否上楼应征似乎犹豫不定。显然,此人心怀鬼胎——这是我的直觉。 “华生先生,你看楼下那男人!要不要逮住他?” 我一边开窗,一边喊叫。 或许,这男人在木乃伊事件中为了使梅雅莉林奇落入圈套,用刀子在左眉上划了一个伤口。可能出于偶然,今晨他看到报上的征人广告,觉得自己正好符合应征条件,为了得到巨额报酬,他再次出面应征。 我在那一瞬间想到了这些,情不自禁呼叫华生先生和福尔摩斯先生抓住那个奇怪的男人。 福尔摩斯先生立刻伸头出窗外,从怀中取出警笛,使尽全力吹笛。那站立在马路中间的瘦男人听见笛声,立即右转,飞也似的逃跑。 “啊!埋伏者快出动!” 福尔摩斯先生大声呼喊,但下面并无埋伏者,眼看瘦男人越跑越远。福尔摩斯先生焦急万分,几乎大半个身子越出栏杆以外。 “喂,各位路人,请抓住那个奔跑的男人。” 他向着马路上的行人大声呼叫。 “那男人是小偷,快把他抓起来!” 我也胡乱叫着。但下面的行人面面相觑,无动于衷。情急之下,我又大喊: “抓住小偷者赏金十英镑,由名侦探夏洛克·福尔摩斯出钱。”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下面的行人一听到有现金奖赏,个个眼睛发光,像猪群一般一窝蜂地去追那瘦男人了。 可是,站在我旁边的福尔摩斯先生却突然变脸了,他恶狠狠地看着我。 “哼,我不出这笔钱。”他斩钉截铁地说道:“这是你的信口开河,由你出钱好了。” 然后激烈地左右摇头,嘴里继续念念有词。就在这一瞬间,由于建筑物太过陈旧,福尔摩斯先生依靠的栏杆突然折断。他双手在空中乱舞,但抓不到东西, 8eab." >身子呈倒栽葱下坠,正好跌进下面的防火水桶,溅起巨大的水花。幸亏有这水桶,否则从三楼跌落马路,恐将命丧黄泉了。 此事全因我乱派赏金而起。我对华生先生喊道: “华生先生,下面水桶里的福尔摩斯先生请你照顾了,我下楼追瘦男人去。” 说罢便飞奔下楼。 当地人跑不快。因为他们都是头戴大礼帽,身穿西装的温文尔雅的绅士。跑过一个街口,我就追上那批为十英镑赏金追逐瘦男人的绅士了。 不一会儿,终于追到那瘦弱的男子,我抓住他的后领,厉声喝道: “再逃也没用,你老实点!” 然后揪着他走回原路,回到跌进水桶中的福尔摩斯先生旁边。没有拿到十英镑赏金的绅士们为之咋舌。 福尔摩斯先生没有受伤,他好像浸在澡盆中,只露出头部。 “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怎么啦?华生。” 他嘟囔着。没多久又对华生先生说道: “想抽烟斗,可是都弄湿了,向你借用,可以吗?” 第十二章 “啊,太美妙了,这一段时间,我完全忘记抽烟斗这一享受。” 匆匆收拾了夏目的房间,按福尔摩斯的意见,终幕的舞台应回到我们的住所,于是从弗罗登街移师贝克街。 这里虽然比夏目的房间略大,但作为已为全伦敦市民注目的诡异事件的大结局舞台,又嫌不够宽阔了。此刻,在这间局促的房间里,除了我和福尔摩斯,还有脸呈哭丧相的两名犯人、有几分焦躁不安的雷思垂德,以及充满好奇表情的夏目。真可谓济济一堂了。 “福尔摩斯先生。”夏目开始说道:“华生与雷思垂德警官与你相处已久,他们了解你的处事作风。但我与你初识,说句老实话,对于眼前发生的事,我实在感到莫名其妙,就好像看了一场魔术表演。你逮到的这两个人,对我来说都是迷一般的人物。” “是呀,夏目先生。” “你的破案手法令我深感惊奇。原先我以为,必须与犯人经过一番激烈的缠斗后才能把犯人逮住。想不到的是,你只需默默等待,犯人就一个接一个地自动上门报道来了。” “这是因为我做足准备功夫,是理所当然的结果。不过事情来得太突然。起初我担心这两名嫌犯是不是还在伦敦?他们会不会离开英国呢?但经仔细考虑,觉得他们仍在伦敦的可能性很大,因为那个身为杰斐逊·林奇的弟弟的人物尚未在普拉奥利路现身。” “普里格斯顿,约定的酬金大概只拿到一半吧?预付金到手了吗?” “你已经知道了,何必再来问我?” “恩,我想就是如此了。为什么拿不到全部酬金呢?因为这是杰斐逊的弟弟还没有成为林奇宅邸的主人,遗产尚未到手,没有钱给同伙恶党。” “但那小子犹豫不定,来得太迟,惹得乔尼·普里格斯顿一早在这一带徘徊等候。” “哈哈,雷思垂德先生,你不是宣称事件解决后要与我绝交吗?” 看着福尔摩斯嘻皮笑脸的得意模样,雷思垂德终于按捺不住了。 “喂,别唠叨了!你要我等到几时呀?你所说的终幕何时才开始呢?” “啊,失礼了,雷思垂德先生。不过,对像你这样经验丰富的破案专家来说,由我做详细说明岂不画蛇添足?噢,这位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呢?” “吉姆·布劳纳。” “那么,雷思垂德先生,你看一看这位布劳纳先生的尊容,能立即想起什么吗?” 警官看了半晌,无言以对。不一会儿,警官嗫嚅着说道: “干我们这一行,见过的人太多了。” “但是,像这样瘦削的年轻人,恐怕不多见吧。你看他现在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但一旦长出胡子来——他与华生不同,他长的是红胡子,所以,他的样子十分像那具金斯莱的木乃伊。” 雷思垂德发出低沉的呻吟声。说老实话,我也是到此刻才明白这年轻人正适合作为金斯莱的替身。虽然我一直在揣摩福尔摩斯的真实用意,但在此之前,我只是以为福尔摩斯在物色能够慰藉梅雅莉·林奇的人物罢了。 “那么,福尔摩斯,”我情不自禁插嘴。“原来,你登报纸广告的目的,不是寻找用来慰藉疗养中的梅雅莉·林奇的人物,而是要挖出冒充金斯莱、欺骗夫人的犯人呀?!” “可以这么说吧,华生。不过,世上还有比他更像金斯莱,更能迷惑梅雅莉·林奇的人吗?” “嘿嘿,事情远远没有这样简单吧,福尔摩斯先生。”苏格兰场的警官恶狠狠地说道:“难道说在林奇宅邸那间门窗被钉死的房间里,这位吉姆·布劳纳能与预先准备好的木乃伊互相对调吗?” “正是如此。” “如此说来,那木乃伊应在密室起火前就已存在了。哼,犯人一定施了什么诡计来蒙骗我们。看来,多半还是由这个老头子把木乃伊偷运入那间门窗钉死的房间。但他到底是怎么做的呢?” “这是不可能的,雷思垂德。那房间正如你调查时看到的那样,门窗钉得死死的,固若金汤,好像棺材的内侧,根本没有从外面进入的余地。再说,根据忠实的贝因兹的证言,在门窗钉死的那一刻,他亲眼目睹房间中只有吉姆·布劳纳一个人。” “那如何解释呢?” “不用说,门窗钉死的时候木乃伊已在室内了。其实。远在那之前,它就在房间里了。对吗?吉姆。” 瘦削的青年点点头。 “那么,它在哪儿?”雷思垂德反问:“就算用木乃伊代替了吉姆,那么在这以后怎么办呢?吉姆如何逃出房间呢?虽然他的身子十分瘦削,但房间里没有足以令他可以钻出去的缝隙吧!” “别以为我们苏格兰场的弟兄都是无能之辈,我们也是有脑子的。请问:木乃伊来自何处?它如何隐藏在房间里?又是什么时候把它运进去的?” “很简单,它放在被下了咒语的长方形箱子中。所以说,从吉姆搬入林奇宅邸那一天开始,木乃伊就被运入房间里了。” “可是别忘啦,那箱子里面不是装着承受诅咒的木雕像吗?木雕像和木乃伊不可能同时放入箱子里吧。” 雷思垂德毫不留情地指出了福尔摩斯说法中的大漏洞——就算脑子比我更迟钝的人也能看出这个漏洞。 “哈哈,那么铠甲有什么用?当长方形箱子中容纳木乃伊时,就把那个用来骗人的木雕像收入日本制作的铠甲中。为此,有必要多处切断木雕像,使铠甲可以保持坐姿,也因为如此,木雕像的脚被规规矩矩地做成左右分开的两只。以便穿上铠甲,可以端坐在椅子上。” “原来如此!”我情不自禁揷话,“但梅雅莉·林奇曾经试图打开那箱子看看里面的情况。” “是呀,当时箱子里面装着木乃伊。” “所以金斯莱,不,是那个叫吉姆·布劳纳的家伙,见状慌慌忙忙把箱盖盖上。” “对,正是如此,华生。但吉姆这家伙头脑灵光、演技佳,此事被他轻而易举地掩饰过去了。” “等一等,福尔摩斯。关于木乃伊藏在何处的问题可说已解决了,但当吉姆把木乃伊移到床上代替自己后,他又到哪儿去了呢?要知道房间一起火,管家夫妇和女主人便赶来破门而入,难道说他躲到正在起火的床下面吗?” “要知道,铠甲内部是中空的,雷思垂德。当贝因兹夫妇和梅雅莉·林奇来到起火且被钉死的房间破门而入,见到床上躺着金斯莱的木乃伊尸体时,那铠甲仍像往常一样端坐在凳子上。显然,吉姆钻到铠甲里面去了。那具日本制造的铠甲,透过中心起支撑作用的支撑棍不知所踪了,所以,如无东西放入里面,它就会移位,不可能摆出端坐的姿态。” “这就是说,日本制造的铠甲、中国制造的长方形箱子,再加上那张床等三样容器,透过更换其内容物构成本案的最大诡计。换句话说,将铠甲中的内容物转移到长方形箱子中,将长方形箱子的内容物转移到床上,将床上的东西——即吉姆本人——转移到铠甲中,透过这样的乾坤大挪移来糊弄贝因兹夫妇和女主人。” “大挪移的最终景象是:穿着铠甲的吉姆在房间内走动,到处泼洒酒精和点火,然后回到房间角落端坐在一直摆在那里的凳子上。” “吉姆纵火的时刻特别选在天刚亮、家人即将起床的时候,所以房间一起火便被家人发现。正如诡计设计者所预料的那样,三人破门入房后便乱成一团。设计者唯恐单凭木乃伊还不足以引起大骚动,故在房间内纵火,加强混乱效果。如果没有大骚动,吉姆从房间逃逸的难度就会增加。” “而当时吉姆这家伙,穿着铠甲端坐在凳子上观察三人的忙乱情况。正如预料那样,贝因兹夫妇抱着在床前突然昏厥过去的女主人送她回楼下寝室。因为贝因兹年纪巳大,不可能一个人送女主人下楼。” “当他们三人的身影在走廊消失以后,吉姆立即站起身,脱下铠甲,并在铠甲上面洒以酒精点火,然后穿过已破的房门下楼,一面避人耳目,一面溜出玄关。接下来他沿着屋檐下往梅雅莉寝室的相反方向迂回至后院,攀越灌木篱笆逃之夭夭。沿屋檐下逃跑本来有可能留下脚印,但贝因兹说天亮时分正好下过一阵雪,把脚印掩盖了。” “不论怎么说,在这么宽敞的宅邸里只住着三个人,要避过他们的耳目是轻而易举的。假如在屋前的广阔庭院里行走就比较醒目,但后院窄小,且隔着篱笆就是邻家,故极易逃脱。” “确实是个巧妙的诡计!普通人难免上当受骗。”雷思垂德说道:“可是,福尔摩斯兄,我还有难以理解的问题。林奇家的人之所以上当受骗,关键在于那具木乃伊,你说对不对?而这又基于在英国的自然环境下不可能制造木乃伊尸体的这种共识基础之上。那么,做案者究竟是透过什么方法来制造这具木乃伊?谋杀真正的金斯莱的也是这批人吗?” “不,不是这样。在这一点上还是你教我的喔,雷思垂德。你不是说过金斯莱可能是饿死的吗?我也有同感,觉得他或许是自然死亡。让他的尸体变成木乃伊的‘犯人’,则是今年英国的异常寒冷天气。” 我一下子不能理解福尔摩斯说的话,唯有保持编默。 “是不是可以再做详细一点的解释,福尔摩斯兄?寒冷与木乃伊有什么关系?” “这是一种自然现象,雷思垂德。在我国比较少见,但在欧洲大陆就时有所闻,例如最近俄国发生的伊华诺夫公爵的离奇死亡事件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死亡的人体在极度寒冷的环境下不易腐烂,其中有极少量的尸体变成了木乃伊。尤其在我们面对的这个事件中,由于金斯莱是饿死的,就比一般的尸体更容易木乃伊化,因为在金斯莱的肠胃等内脏中没有任何东西了。” “而且,以金斯莱的情况又加上了其它几方面有利于实现木乃伊化的因素。假如没有多方面因素加在一起,就不容易形成木乃伊。金斯莱住的地方是位于荒野中一座孤零零的屋子,根本没有什么人去看他,而且由于是一座破房子,室内与室外的温差很小。或许在这位普里格斯顿老先生上门拜访之前,金斯莱已经饿死且变成了木乃伊,但谁也不知道。” “这么说来,金斯莱饿死后自然地变成木乃伊,这位老先生发现了这一事实,从而兴起利用它的念头。是这样吗?” “正是如此。” “我不信,木乃伊怎么可能自然形成?” “你只要去一趟爱丁堡,就会明白我说的话了,雷思垂德。在那茫茫雪原中的一栋破房子里,一位饿死冻毙者变成木乃伊,是绝不出奇的事情呀。唉,为了让你更容易理解,我不如从头说起吧。” “本来就该如此。” “假如我后面说的话与事实有出入的话,请在场的吉姆和普里格斯顿不客气地指正好了,怎么样?” “梅雅莉·林奇自丈夫逝世后继承家业,变成了富有的遗孀。她想起多年前失散、至今不知所踪的弟弟,希望找到他,把他接来普拉奥利路与自己一起生活,于是在报上刊登寻人广告。众所周知,在我国,报纸上的三行广告是很有效用的东西。显然,这个寻人广告引起了这里在座的普里格斯顿老先生的注意,也成为梅雅莉·林奇的不幸的开始。” “普里格斯顿的做人宗旨是只要能赚钱的事他都做。不过,寻人是他的本行或许没错,最初去访问林奇宅邸的目的,也确是诚心诚意想协助女主人寻找金斯莱。何况有钱的女主人愿出比惯例多三倍?的酬金,更激起了他寻人的积极性。” “不要听他胡扯!我是诚实的商人,跟你们做侦探一样,信用第一。” 普里格斯顿提出抗议。 “但当要寻找的对象以木乃伊的形态呈现在他面前时,他所谓信用第一的信念便动摇了。他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探寻到金斯莱,但金斯莱因生活穷困饿死在家,且己变成木乃伊,老头子未免感到泄气。因为受女主人所托寻到的人竟变成了一具尸体,假如如实回报,必令女主人大失所望,酬金方面肯定也要大幅减少了。于是老头子想出一个自以为聪明的歪主意。” “他的想法大致是这样的:由于姐弟在很早之前的少年时代就失散了,那么就算金斯莱现今的相貌与过去大不相同也不奇怪,实际上姐姐对童年时代的印象确实已十分模糊了,所以不妨利用他人来顶替金斯莱。在金斯莱的破屋里,自然残留着不少金斯莱生前的身边物品,这些物品正好成为冒名顶替的最佳证物。老头子自以为得计,满心希望摄取至少比寻人报酬多百倍的金钱。” “你好像在旁边看到一样。” “这是逻辑推理。老头子偶然获得珍贵的金斯莱木乃伊尸体,又千方百计找到了酷似木乃伊的替身人物。巧妙地利用这两只棋子,就可以使梅雅莉·林奇成为废人,把她逼离普拉奥利路的宅邸。这堪称是活用十九世纪英国罕见的木乃伊做出的惊天大案呀!” “那么,把林奇夫人逼离宅邸后,是谁得益呢?不用说,得益者是已死主人的亲属。主人有一个弟弟,此人目前若处境贫穷的话,知道有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肯定义无反顾地参与迫害林奇夫人的木乃伊计划。对他来说,这是福从天降,财源滚滚而来的大好事情呀!而对普里格斯顿而言,只需事先控制了主人的弟弟,以后瓜分庞大的财产简直如囊中取物。” “已死的杰斐逊·林奇也算是当代名人,像这一类名人,往往有很不堪的兄弟姐妹。据说,杰斐逊就有一个不知行踪的弟弟。寻找这种人物,则是普里格斯顿的拿手好戏了,加上女主人梅雅莉·林奇神经本来就特别脆弱,把她置于烽烟四起,眼前的弟弟突然变成木乃伊的环境下,她的精神立刻异常。这都是在做案者预料之中的。” “或许,普里格斯顿也考虑过突然把梅雅莉·林奇带到爱丁堡,让她目睹金斯莱的木乃伊尸体。但普里格斯顿没有把握可以肯定梅雅莉·林奇看到弟弟的尸体马上就会精神失常,故大费周章,设计了这么一个复杂的计划。” “不过,在实施计划的过程中,也遇到一些难题。譬如……像睡衣便是一个例子,穿在木乃伊化的死者金斯莱身上的睡衣就无法脱下来。不,不是脱不下的问题,而是穿不上的问题。这么一来,吉姆与木乃伊对调时,吉姆必须身着与死者相同款色且相同程度污脏邋遢的睡衣。这就是假金斯莱不肯听从姐姐的劝告,决不脱下带来的肮脏睡衣的理由了。” “总之,当普里格斯顿想出顶替金斯莱的诡计时,夺取林奇家财产的计划也就成形了。是不是如此,普里格斯顿?” “啊,毕竞是大侦探福尔摩斯呀。正如你所推想的那样,不堪的弟弟非常嫉妒功成名就的哥哥,尤其对于成为他妻子的那女人不费吹灰之力就继承了全部财产,更感忿忿不平。” “被你找到的主人的弟弟,是否符合你的想象?” “比我想象的还糟糕。去拜访他时,门口等着许多讨债的人,我得排队进入。当我说明了夺取林奇家财产的计划后,他迫不及待地表示要加入。多列华说他在南美做生意赔得精光了。” “那人叫多列华吗?他有没有给你预付金?” “他把哥哥送给他的蓝宝石戒指卖掉换钱。” “那倒也够可怜的了,证明他确实身无分文。但他不仅被讨债人追债,还因为你的光临而陷入被警官追捕的境地。” “福尔摩斯兄,请勿离题。” 雷思垂德用严肃的口气警告,但福尔摩斯继续推测道: “你匆匆忙忙把金斯莱的木乃伊尸体运到应该位于伦敦郊区的你家中隐藏,然后在报纸上刊登征人广告,内容如下: “‘征求身高五呎九吋,长红胡子,非常瘦削,年约三十岁的男子。’” “不用说,五呎九吋是测量金斯莱所得的身高,三十岁左右的年纪是从梅雅莉处听来的。你所见到的木乃伊,当然瘦得皮包骨,且长着红胡子。” “在伦敦,朝不保夕的贫困年轻人为数不少,说不定来应征的人也要排队等候面试吧?” “你太熟悉情况了。” “不,我也是今天才经历到这种情况。显然,最有希望的应征者就是这位吉姆·布劳纳了。不管怎么说,他的身子十分瘦削,而且相貌与木乃伊非常相似。你把调查到的有关金斯莱的身世,以及胡乱编造的在中国的荒唐事,灌输到他的脑子里。” “哼,别胡扯,金斯莱可真的去过中国喔。” “或许是吧。总之,经过充分练习后,你把吉姆送到爱丁堡金斯莱所住的屋子里等待,然后再带梅雅莉·林奇去这屋里会见吉姆,伪称已找到她的弟弟。” “这以后的情况就不用我多做说明了吧。吉姆·布劳纳的演技确实一流,非常成功地完成了他的任务。林奇家的女主人完全被他骗倒了,真的以为吉姆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弟弟。然后,神经高度敏感的她被弟弟的木乃伊尸体吓至精神失常,现在不得不去这个世界的尽头(地角)养病。” “在房间里焚香弄得烟雾弥漫,以及不让人往暖炉里添柴等举动,也是为了增强戏剧性效果吧?”我问道。 “是的,焚香有利于渲染神秘气氛。但不让人向暖炉里添柴和生火,则有其实际需要。因为室内温度一提高,会导致金斯莱的尸体加速腐败。” “说得对,那么穿着肮脏睡衣不肯脱下也是相同道理了。所谓种种奇怪行为,看来都有其背后的理由。可是,把家中的猫赶走又是怎么回事呢?” “恐怕还是对他们的计划有妨碍吧。对不对,吉姆?如果是狗的话,担心狗能嗅出金斯莱尸体的气味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是猫的嗅觉没有那么灵敏吧!不过,动物的敏感度始终高于人类,与尸体同处一个屋檐下,难保猫儿不会产生异常的反应。” “请稍稍拉回到话题。吉姆为什么要把房间的门窗钉死呢?” “或许他要做的工作性质非常微妙,绝不可被人撞破。他打开长方形箱子的盖子,解开绸布包装,取出木乃伊,将其轻轻放到床上——这些工作必须小心谨慎地进行,需花费不少时间。木乃伊极易朽坏,从梅雅莉用手指在其脸颊部分点了一下就戳出一个洞可以证明。任何一名魔术师都不希望窍门曝光。梅雅莉持有房间的钥匙,如不钉死门窗,吉姆就不能安心工作。” “另一个明显的理由,是为了不使我们怀疑做案者在玩弄狸猫换太子的游戏。若仅仅把木乃伊放在床上,即使是最笨的人,也会想到会不会用木乃伊掉换金斯莱?在英国这个国度里,毕竟不是每具尸体一个晚上就可以变成木乃伊的。把门窗钉死,就是为了向我们证明木乃伊不是从外面运进来代替吉姆的。” “那么,吉姆为什么用刀子割伤自己的脸孔?”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因为木乃伊的左眉上方巳存在这样的伤疤,在互换之前,吉姆不得不在脸上做出伤疤。” “考虑到伤口结疤的时间,自残工作必须在一个月之前进行。所以根据计划安排,吉姆搬入林奇宅邸后,应尽快在脸上划破伤口。越早让梅雅莉见到木乃伊越好,否则春天一到气温转暖,木乃伊很快就会腐烂。” “但是,一到林奇宅邸马上割伤自己的脸孔又有点不大自然。所以当梅雅莉试图窥视长方形箱子内部状况后,以此为契机,吉姆做出各种奇怪举动,包括用刀子割伤脸孔。” “说得完全正确,福尔摩斯先生。”吉姆·布劳纳说道。 “嗯,事件过程基本上弄清楚了。这个充满神奇色彩的木乃伊事件,说到底是企图侵吞林奇家财产的事件。啊,福尔摩斯先生,太阳底下无新事呀。不管事件披上多神秘怪异的外衣,揭开一看,它的里头还是旧货色。” “噢,吉姆,你义无反顾用刀子割破自己的脸,表现很出色嘛,可以拿到多少报酬呢?” “预定给二百英镑,但只拿到一半。” “你也只拿到一半预付金吗,普里格斯顿?” “我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呀。拿了一点预付金,根本不够开销;制作木雕像啦,去曼彻斯特调查金斯莱姐弟的童年生活啦,都是需要钱的呀。结算下来,我反而亏本了。” 普里格斯顿大发牢骚。雷思垂德申斥他自作自受。福尔摩斯接下话题继续说道: “可是,我只用了一个老式的圈套,便简单地捕获猎物了。原本我以为,抛出这种显而易见的钓鱼钩,普里格斯顿就不必说了,即便是吉姆·布劳纳,上钩的机率最多也只有五成。我怀里也揣着一百英镑哩!” “吉姆这家伙借了不少钱,为还债疲于奔命,我一直担心处心积虑想出来的计划被他弄砸了。” “是呀,我也想到他求钱心切,因此用重金引诱,今天总算大有收获。可怜的普里格斯顿看到广告则感到坐立不安。是不是这样,乔尼?不过,假如你的左眉上方也有伤疤的话,说不定也想排队应征呢。不用说,你非常担心吉姆来应征赚第二笔钱。而且对你来说,疑心越来越大,因为这种征人的手法完全是模仿你的做法,更何况应征面试的场所又是你熟悉的地方。是不是那个东方人发现你的计谋了?为了向你报复和勒索,特别设计了把可以作为证人的吉姆引诱出来的方法。你是那样想的吗,乔尼·普里格斯顿?” “或许你没有想到你的对手是警察,以为这是同行所为。反正只要吉姆为金钱所诱,无所顾忌地出现在应征队伍中时,你上前喝住他就可以了。你是这样考虑的吗?” 普里格斯顿无言以对。 “你以为你做的坏事尚未败露,警察不会对付你,所以拎着酒瓶大模大样来到现场。” “我写的征人广告文案,假如与你的广告一样也是局限于征求非常瘦削的男人的话,吉姆看了或许会产生警惕而不敢冒险应征。因为开出的条件仅仅是左眼上方有伤疤,吉姆来应征的机会便大增。你明白到这一点,于是不辞高龄和劳苦,在凜冽的寒风中,打扮成醉汉到现场窥探情况。” “说老实话,我倒希望吉姆早点来现场排队,并看到普里格斯顿持着刀从容不迫地接近吉姆,这样就可以一举成擒了。但正如你方才所告诫的,世上的事不能尽如人意。” “事实上,吉姆的犹豫不决在我意料之中,我估计他要到截止时刻即下午四点前才会露面。如果在此之前,普里格斯顿因为感到不耐烦而回去的话,那就麻烦了。所以,我不得不提前采取措施把你抓起来。我抛出钓饵,那就是方才站在你对面的年轻人。我让他装扮成吉姆,在二点半左右来到佛罗登街。” “虽然那时候我没有见过吉姆,但要模仿吉姆并不难,因为只要以木乃伊化的尸体做样本就可以了。” “做这件事确实有点冒险,幸好窗下的壮男们都长得高大魁梧,顶替吉姆的人一登场,由于他十分瘦削,就非常醒目了。至于老眼昏花的普里格斯顿老先生,自然也是我们站在二楼往下注视的对象。乔尼,请你别生气。既然你导演了一场假冒者的好戏,我们也可以依样画葫芦呀!” “虽然结果非常满意,但说句老实话,我布下这个陷阱,内心还是很不安的。万一吉姆第一个来应征,因为上了年纪而迟到的普里格斯顿就可能看不到他,而我们没有绝对把握肯定某人一定是吉姆·布劳纳。所以,我们非让你助我们一臂之力不可呀,我们祈求老先生千万不要迟到。” “另一个使我们担心的地方是,假如你们两人住得近,且经常有接触的话,就不会上这个当了。当昨天我们从这位东方客人那里得到这个计划的启发时,我就担忧这个问题。稍后与雷思垂德商量,他认为普里格斯顿绝对不会与吉姆保持密切联络,两人仅仅确定交付余款的日子和场所,在此之前两人绝不见面,各自躲藏。” “为何如此呢?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侵吞林奇家财产的计划详情就容易被吉姆了解,那么吉姆就会要求更多的酬金,这是普里格斯顿不欲见到的。” “关于这个计划的广告,由于我刊登在以《每日电讯报》——普里格斯顿也在此报登广告——为首的伦敦主要报纸上,我完全有钓出普里格斯顿的信心。我深知你的性格,你平时喜欢在伦敦近郊活动。当然,我也有见不到吉姆的心理准备。若果真如此,就像没有克丽奥佩特拉女王登场的罗马战记,今晚的派对就难免逊色了。” “啊,如果没有其它疑问的话,应该是散会的时候了吧。两位仁兄今晚可以慢慢享受铁窗风味了。” “等一等,福尔摩斯先生。”夏目慌慌张张地插嘴道:“这位乔尼·普里格斯顿,你说我了解他……” “啊,我忘了说明此事。记得我说过你曾听过他的声音吧。” 夏目考虑片刻,摇摇头说道:“不明白,我想不起来。” “不明白?喃喃的嗫嚅声很有特征呀!” “啊!你是说幽灵的声音吗?” “答得好!要知道,这老头子是马戏团出身。他在晚上潜入你所住房间的天花板里面,模仿幽灵,发出怪声。” “可是,这老头子为何偏偏找到我玩这种恶作剧?” “因为你是住在伦敦的少数东方人之一。以前 4f60." >你不是住在普拉奥利路的公寓吗?正如你所说,你住的地方离林奇宅邸不到十分钟的步行距离。” “你记不记得,林奇宅>邸后院隔着灌木篱笆是邻家的房子,从林奇家的走廊可以看到邻家二楼的大窗挂着‘空屋’的牌子。普里格斯顿的想法是,如能把你赶出原来的公寓,你或许有可能搬到附近的林奇宅邸隔壁的房子去住。” “对富有教养的你说这种话或许不大礼貌,但事实上在伦敦这个地方,欢迎东方人入住的公寓并不太多,而林奇宅邸隔壁的房子,属于欢迎东方人入住的少数房子之一。” “可是,为什么要逼我搬到那房子居住呢?” “不用说,这是为了使演出效果更加完美。在被东方咒语魇住的林奇宅邸的邻舍窗户,出现若隐若现的东方人身影,更有利于发挥吉姆的演技呀,对梅雅莉,林奇的脆弱神经会带来更强烈的剌激效果。” “原来如此。怪不得搬到佛罗登街的公寓后,这‘幽灵’仍纠缠不休。”夏目感慨地说道。 “但是,当你来贝克街拜访我以后,对普里格斯顿是一种威胁,他不得不放弃骚扰你的计划。” “是呀。可是我是日本人,不是中国人呀!” “夏目先生,你要知道,我们英国人对于东方的知识十分贫乏呀!伦敦市民中有谁能正确辨别中国人与日本人呢?何况这个普里格斯顿是个没教养的家伙,他根本不明白中国与日本相当于隔海相望的英、法,是两个不同的国家。喂,普里格斯顿,你知道日本是一个岛国吗?” “不清楚呀!” “你看,夏目先生,英国人对于东方太无知啦。” “是呀,我们日本国还不为世人所知。” “福尔摩斯兄,我还有一个问题不明白。”雷思垂德插嘴道:“从金斯莱喉头取出的纸片上写着数字61,它代表什么呢?” “啊,是那‘つね61’吗?”夏目也不由得发出声音。 福尔摩斯听到这个问题,摆出想把下巴缩进领子里的姿势,从烟斗里吐出一大口烟。 “这是到目前为止留下来的一个谜,不如问问他们。喂,乔尼·普里格斯顿,那是什么?” “什么那是什么?” 普里格斯顿茫然地看着福尔摩斯。 “在金斯莱的喉头塞着一张纸片,上面写着类似于东方文字和阿拉伯数字61,纸片属于兰格姆饭店的便笺。你不知道这回事吗?” “啊,完全不清楚,第一次听到纸片的事。我绝不说谎,这不是我干的。” “那么,吉姆,你怎么看?” “我也一无所知呀。” “嗯,关于纸片的事,只能做这样的揣测了。雷思垂德,我认为这是金斯莱生前按自己的意志做出的事,或许是临死前做的吧。关于这一点,很遗憾目前还不能做出完整的说明,但我以为这不是一个重要的问题。显然,金斯莱是饿死的。在饿极而死之前,他搜索身边有没有可以果腹的东西,食物显然早就吃光,于是他撕下一张纸片塞入嘴中充饥。情况就是这样。” “至于那数字和文字,看来是金斯莱随便写上去的,仅仅对金斯莱本人有意义,与我们处理的这案件无关。或许那纸片塞住他的喉头,导致窒息,成为金斯莱死亡的直接原因。” “啊,时间不早了。请诸位不要剥夺我和华生享受美妙音乐的时刻。” “华生,今晚你还有心情听音乐吗?好!毕竟是我的老友。那么我们先去马尔尼基餐厅吃简单的晚餐,然后,大概还来得及欣赏华格纳歌剧的第三幂吧。” 第十三章 震撼伦敦的木乃伊事件就这样顺利解决了。华生先生对我深表谢意,此后我虽予婉拒,但盛情难却,还是被华生先生拉去吃了几顿饭。 华生先生之所以要感谢我,不单是因为我协助他们破了案,还因为福尔摩斯从窗口坠下,跌入救火用的大水桶,由于头部撞击桶底,竟使他的精神完全恢复正常状态。华生先生高兴地对我说,福尔摩斯先生又像过去一样成为翩翩绅士了,今后可以继续为英国人民服务,在侦探舞台上大显身手。我虽然感到半信半疑,但觉得这总是一个好消息。此后我也见过几次福尔摩斯先生,确如华生先生所言,他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优雅有礼,比我迄今为止接触过的任何英国绅士更有派头。看来,刚与福尔摩斯会面的时候,他的精神真的有些问题。 自那以来,不知怎么搞的,我又陷入琐事的纠缠之中,主要还是受到居住问题的困扰。自从除了我之外的另一名硕果仅存的房客搬出以后,房东姐妹不得不决定关闭公寓,我自然又不得不考虑搬家了。但房东姐妹说在伦敦南郊的图廷找到一处更小的屋子,再三劝我与她们一起搬到那里住。起初我犹豫不决,最终还是勉强答应了。图廷这个地方,类似于东京郊区的小石川。 搬家后一个月左右,池田菊苗君自柏林来伦敦,在我的住处寄宿约一个月。日本驻英公使馆的神田乃武君和诸井君也数度来访。一时间,寒舍高朋满座,热闹非凡。尤其与池田君的结交,令我受益良多。他虽然是个理科学者,但说起话来宏论滔滔,像个伟大的哲学家。6月26日他在肯辛顿找到住所,于是从我的住处搬出。 与福尔摩斯他们的交往,虽不像以前那么频繁,但大家同住伦敦市,他们的消息还是时有耳闻。7月20日,当我搬到位于克拉芬康蒙的新公寓时,从报上看到木乃伊事件中那不幸妇人的小叔被逮捕的消息,报导指称该人是企图侵吞林奇家财产的策划人。轰动全伦敦的普拉奥利路木乃伊事件,到此终于画下句点。 公元1902年,亦即明治35年的年初,我收到华生先生寄来的信。他在信中提到,经他和福尔摩斯多方斡旋,终于让木乃伊事件中扮演金斯莱替身的吉姆·布劳纳提前出狱,并教育他重新做人,又说把他带到康沃尔半岛去见了梅雅莉·林奇。对于华生先生和福尔摩斯先生还记得我的主意,既令我惊讶,也令我欣慰。 但信中没有提到结果,我想可能没有达到预期目标吧。因为梅雅莉·林奇此后仍留在地角的精神病院里养病,说明了让吉姆与梅雅莉会面,并没有产生使其精神恢复正常的戏剧性效果。 对梅雅莉夫人的冲击疗法效果不彰,我感到自己有若干责任。我趁自己去查令十字路看旧书的机会,顺便去贝克街看望福尔摩斯先生和华生先生。福尔摩斯的精神和面貌真的焕然一新,与过去截然不同。华生先生欣慰地告诉我,现在的福尔摩斯不再需要吸食可卡因了。 克雷格先生处的私人授课也于年前终止了。正如克雷格先生孜孜不倦地撰写莎翁辞典一般,我也在克拉芬康蒙的公寓三楼蛰居,埋头写作文学论。这一来,自然少去贝克街了。 对于精神已经恢复正常的福尔摩斯来说,明治35年毋宁说是非常繁忙的一年。但对我而言,因为这是滞留英国的最后一年,也是极其忙乱的一年。 文学论未能很快完成,有朋则自远方接踵而来。4月份,中村是公君(漱石的学友,后任满州铁路总裁)来访。6月末,浅井忠君从巴黎来伦敦看我。7月份,芳贺矢一君(后任艺大校长)完成学业,从德国来此相聚;9月份,土井晚翠君来我处暂住。然后到11月7日,我非搭乘日本邮轮“丹波丸”离英返国不可了,因为我一早就与身在德国的藤代祯辅君约定,两人搭乘此船一起回国。 这么一来,撰写文学论草稿的速度自然拖慢下来了。想到自己用了国家大量的金钱来到西方文明之都,却没有学到很多东西,心里不免惴惴。 进入11月份以后,晚上躺在床上,外面有时会传来叭叽叭叽的声音,扰人清梦。我来到英国,似乎与怪声有缘。 当然,这不再是怨灵的叹息声了,而是托附近克拉芬杰克逊车站(转运车站)之“福”。这个杰克逊车站每天集中了近千辆列车,然后平均每分钟有一列车出入车站。在笼罩着浓雾的晚上,每当有列车驶入车站时,在某种机械装置的作用下,发出爆竹般的声音。信号灯光不论是绿色或红色,都像起不了作用似的变得暗淡无光。所以,躺在床上只要听到叭叽叭叽声,便知道今晚又起浓雾了。 闭着眼听藏书网这种声音,令我联想到祭典时的热闹情况,窗下好像挤满人群,马路上鳞次栉比搭着庙会的摊位。 想到这里,我蓦然起床,拉起北窗的百叶窗,从三楼向下眺望。但是,外面茫然一片,寥无人影,心中顿生孤寂之感。 我边看寂寥的风景,边想明天应去贝克街走一趟向朋友辞行了。 冷风扑打着高耸的建筑物,无法直进,便按之字形路线从我的头上掠过,斜落在铺石上。我一边走,一边用右手按住圆筒礼帽。 仰起头,见到前面有候客的车夫,正从车上注视我的行径。当我的视线与他的视线接触时,我竖起食指,表示不欲搭车。车夫明白我的意思后,捏紧右手的拳头猛击胸部,距离两、三间店铺远的我也能清晰听到咚咚声。伦敦的车夫用这种方式取暖,车夫穿着好像用毛毯缝制的粗糙棕色外套。 我在贝克街上缓缓而行,贪婪地看着街上景色,希望把它们收进自己的心坎里。路上的行人都超越我而去,甚至女士也走得比我快,拽着腰后的裙子,彷佛随时会折断的髙跟鞋踏得铺石咚咚响。 任何人均行色匆匆,恨不得马上走进屋里躲起来。 我踽踽独行,心中不期然产生在这都市生存大不易的感慨。高高的石砌建筑物夹着狭窄的道路,我觉得好像在谷底行走一般,冷风在谷底呼啸。 这里好像是个博览会,若把朴素的我国同胞带到此地,谁都会有这种感觉吧。双轮马车在路上穿梭,骏马喷着白色的粗气;女士们戴着挂满羽毛饰物的帽子,男士的衣领清洁笔挺,竖起遮住脸部。 正如蚂蚁群集在有糖的地方,人类也喜欢集中在文明之都。我就是因为仰慕文明,远渡重洋而来。 我不像文明人那样善于自吹自擂,也不像文明人那样动辄自怨自艾,他们喜欢在《每日电讯报》上用三行广告一吐苦衷。 文明使人的神经麻木,精神迟钝,刺激麻痹,于是要求更大的刺激,最终导致犯罪。而我自己,现在正亦步亦趋地成为被这种剌激所俘虏的文明人。不久的将来,所有日本人也将被文明的蜜糖所吸引,变成像我一样的人。 北方都市的冬天来得早,蓦然回首,冬季巳翩然而至。令人怀念的与福尔摩斯他们亲密交往的日子,是在去年冬天吧!再过几天我就要离开此地,说精确点就是五天以后的事了。正想到这里,眼前出现贝克街221号8座的大门,我轻叹一声入内。 “啊!是夏目先生呀,欢迎,欢迎!昨天刚与华生说起你哩!” 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以不变的快乐腔调迎接我的到来。 “今天我是来向你们告别的。” 我说道。悲也好,喜也好,总之五天后,我就要与这个古老的煤气灯和雾之都永别了。 福尔摩斯双手盖住烟斗前端正在点火,听我这么一说蓦然停止动作,抬眼看了我一眼,然后挺胸凸肚地坐到摇椅上,吐出一口烟雾后,大声说遗憾。 “真想在这美丽的国土上多待一些日子。”我补充了一句老套的客气话。 旁边的华生先生问我离开伦敦的日子。 我故意说还不清楚具体日程,主要是不让他们送行。我深知他们守护着伦敦市民的平安,平时忙得不可开交,我不想妨碍他们的工作。另一方面,我说这话也不全是谎言,因为我觉得在英国学习意犹未尽,而且还想再去法国看看,故己写信给文部省,要求延长汇款期半年,哪怕两、三个月也好。如果这要求被接纳的话,启航日期就需要延后了。当然,我也明白这个要求未必能被接纳。 我鞠躬向两位致意,谢谢他们的关照,然后恳切地说,在与他们交往期间学到很多东西,成为我这一生中最宝贵的财产。福尔摩斯听了郑重地说道: “应该说我们要感谢你才对。如果没有你的大力相助,普拉奥利路的木乃伊事件可能己促使我提早引退了。” 我从他的话中领会到某种意思。如此大名鼎鼎的侦探,对已过去的木乃伊事件仍耿耿于怀,这与梅雅莉·林奇的发疯不无关系。 “关于梅雅莉·林奇夫人的康复问题,我的提议无实效,很抱歉。”我抱歉地说道。 福尔摩斯先生听了赶紧阻止我,说道:“不、不,你不用内疚。自从让吉姆·布劳纳与梅雅莉·林奇夫人会面以后,她的病情正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只不过在她的脑子里,躺在床上的那具木乃伊的视觉记忆非常不容易消除,情况虽有好转,但发现尸体当时的冲击时时袭上她的心头。这件事让她难以回归正常生活。” “如果梅雅莉能够辨别那具木乃伊与眼前的吉姆是两个人,而且能够正确理解我们对那件悲惨事件来由的解释,那么她的精神康复就可以说有重大进展了。” “但即便如此,她还要承受发现自己被冒充弟弟的吉姆所骗而产生的愤怒感的冲击,并接受弟弟已死的残酷事实。” “总之,离完全康复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不容否认的,她的状况正在逐步改善。我们不应灰心,应该为她取得的每一个小小的成功感到由衷的高兴。” 福尔摩斯先生说罢,华生先生又做补充: “福尔摩斯先生说得不错,我们正在踏踏实实地前进。如果梅雅莉有孩子的话,那就好啦。对女性而言,没有一个可以注入自己爱情的对象,就会很麻烦。可惜在这方面,我们无能为力。” 听了两位的亲切话语,我放下心中大石。我深信,在他们的密切关注下,那女人终有复原的一天。 我靠在安乐椅上微微闭上眼,感到心情异常舒畅,一切担忧似乎随风而逝。 “知道了梅雅莉·林奇夫人的情况,让我安心了。在即将分别之际,我真感到依依不舍呢。” 我刚说到这里,只见一位肥胖的大汉打开房门冲入屋内。这人满脸通红,额头冒着大汗。他端详了福尔摩斯一眼,跑到摇椅前说道: “你是福尔摩斯先生吗?今天整个伦敦城,没有比我更倒霉的了,莫名其妙的事纠缠着我,不胜其烦。故上门拜访,向你们讨教讨教。” 说到这里,他转头看着我,又道:“啊,我急着向福尔摩斯先生吐苦水,原来已经有客人了,实在对不起。” 我起身说应该回去了,然后与福尔摩斯先生和华生先生一一握手告别。福尔摩斯的手掌大而有力,华生先生的手掌柔软而干净。 我让来客坐到安乐椅中,便推门出去。两位似乎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但我为他们工作忙碌而高兴。 接下来又去克雷格先生处辞行。家中女佣的脸色还是那么难看,克雷格先生还是穿着像睡衣一般的条纹法兰绒服装。 当我回到克拉芬康蒙的公寓,带浓重法国口音的女房客迎上前来对我大声说道:“夏目先生,你看!” 那女人说着,摊开原来合拢的双手手掌,只见有两只类似白鼠的小动物在手掌上蠢动。我问是什么东西?她说是小猫。 “是那只波斯猫产下的小猫哟!” 我想起在餐厅的一角放着猫笼,房东养了一只波斯猫。跑过去一看,发现笼子里除了母猫,还有三只小猫。那么,这母猫一口气生了五只小猫了。我也捉了一只小猫放在手掌上,小猫连眼睛也睁不开,实在有趣。我突然记起家人曾经说过,要把一大群小猫全部养大可不容易哩。似乎要印证此话,这时从屋内传来房东的声音,说要寻找想认养小猫的人。 跑上三楼自己的房间,报告正冈子规去世的信和文部省拒绝延迟留学时间的覆函都在等待我。 我终于决定11月7日出发。 与我会合一起返日的藤代祯辅已从柏林来到伦敦。出发前,我带着对伦敦完全不熟的藤代到处走走,尤其非带他参观肯辛顿博物馆和大英博物馆不可。 11月7日很快就到了,这是一个天色阴霾的星期五。在这个国家的这个季节,晴朗日子确实不多。自己的心情有点沉重,虽然在这里的留学生活不能说很愉快,但一旦要分别,未免依依不舍。 启航的时刻接近了,我们步入面对泰晤士河的烤肉店,吃在英国的最后一餐饭。几只海鸥在泰晤士河的混浊水面上翱翔,我们一边透过窗户眺望河景,一边喝英国啤酒。 我不禁回想在英国近两年留学生涯的种种往事。正在冥想之中,突然被店内一角的哄笑声打破。有什么好笑的事呢?我转身往后望。 原来,有一只猫跳到餐桌上,企图衔肉。正在烤肉的老先生挥舞刀子慌慌张张地赶猫。那猫死心了,霍地跳落地面,钻到我们的餐桌下面来了。 藤代笑着对我说到处都一样,他在德国曾看到过相似的情景,看来,西方的猫也吃肉。 我忆起在四国松山,也看到过类似情景。我正要开口说这类情况太普遍时,突然有一个念头在脑际像闪光般地出现,一时之间,我茫然不知所措。 当时藤代好像对我说了些什么话,但事后完全不复记忆。不久侍者送来烤肉料理,我索然不知其味,勉强 5403." >吃完。我的心思完全集中在这个念头上了。 我不知道他人如何看待此时的我?反正我的内心十分焦急,我觉得必须尽快实行我的想法。当我回过神来时,眼前的藤代露出担心的脸色,他或许以为我神经病发作了。 “你怎么啦?” 藤代说道。我本想做一番解释,但此事说来话长,三言两语讲不清楚,讲得不好,反而会被藤代教训一番吧。 “我不送你上船了。” 我冷不防这么说道。原以为一起返日的藤代大吃一惊,双目圆睁,张大嘴巴。过了好一会儿,藤代才问道: “怎么回事?你想留在英国吗?” “不,你先走一步,帮我向大家问好。我搭下周的船回国。” 我抛下这句话,便匆匆离开烤肉店。 马路上拦了辆载客马车,命车夫去克拉芬康蒙。一到公寓门口,我像冲锋似的跑入屋内,时机太巧了,在餐厅角落的猫笼里还留有一只小猫。我不由分说向房东要了这只小猫,说理由稍后再讲,便匆匆跑出公寓。但转头一想再度折回公寓,告诉房东说多住一周。 在驶往贝克街的马车中,小猫紧紧缠绕住我的手臂,不安地呜呜悲鸣着。 我抱着小猫上楼,一进入福尔摩斯的屋里,两人因突然听到猫叫声,一起从椅子上站起。 “请看,多么可爱!” 我模仿福尔摩斯的口气说道。小猫的爪子紧紧抓住我的胸部,我摊开双手做鬼脸、耍宝逗乐,它也毫不在乎。 “这是附有血统证明书的波斯猫,怎么样?两位喜欢吗?” 听我这么说,两人笑着点点头。我更加得意了,又补充道: “这样我就放心了,相信梅雅莉·林奇夫人一定喜欢这只波斯猫。” 夏洛克·福尔摩斯这个人既感性又急躁,不久,我们三人就置身于开往康沃尔的列车中了。听了我的意见后,福尔摩斯先生立即响应道: “非常巧,工作正好告一段落,那么华生,我们就去地角度周末吧。” 说着,他马上去屋里面拿外套和手杖。 到达地角,冬日老早下山了,薄薄的雾霭笼罩着大地。我是第一次来到此地,完全不熟悉情况,我跟在两人后面,来到小镇边缘的一家小旅舍住宿。由于夜已深,根本看不清这旅舍的外观,不过我以前就听说过这是一块荒凉的地方。我躺在粗糙的床铺上,在入睡前隐约听到遥远的海浪拍击声。 早上醒来看这地方,似乎比想象中还要寒伧。朝雾轻笼四周,空气非常清冷。天未全亮,我们就离开旅舍,拎着装小猫的笼子,沿着狭窄的小道匆匆赶路。 波浪的声音渐行渐近,小道开始面向海洋了。不一会,山崖在眼前耸立。海水气味开始扑鼻而来,道路沿着山崖继续蜿蜒。脚下远处的海面上巨浪滔天,在海面低回的海鸥,翅膀都是湿淋淋的。 天色渐亮,周围的景物变得清晰起来。随着太阳东升,我仔细打量周围的情况。眼力所及,无论是岩石或长着枯草的原野,到处是草萎土露,一切已沉浸在冬色之中。昨夜大概下过雾雨,土地有点儿潮湿。 我比以前更强烈地感受到这个国家的土地特色,这是日本决不会有的北地特色,而晚秋又是凸显这种特色的季节。 精神病院位于离海边有一段距离的山丘上。虽然皮肤暴露在沁凉的朝雾中,但攀登山丘却使我们上气不接下气,大汗淋漓。只有福尔摩斯善走山路,他气不喘,弯着腰,大踏步登山。想到他的年纪比我们大得多,更令我钦佩不已。 这家精神病院的规模,远比我想象中小得多。我原先把它想象成像肯辛顿博物馆一般的建筑物,但出现在眼前的医院,甚至比普拉奥利路的林奇宅邸还小。 我们在院长尼布什尔先生的引领下,进入用高墙围起来的庭院,整个院子绿草如茵,但论规模,还不如林奇宅邸的院子,充其量只能说是中庭而已。 院中见到不少患者,多数面无表情地呆坐着,也有三五结伴散步的患者。从他们的喁喁私语声中,忽然传来悠扬的小提琴声。 我转头四望,探査小提琴声来自何方?福尔摩斯先生似乎也在做同样的事,寻找拉小提琴的主人。 不久,我和华生先生跟在福尔摩斯先生后面,穿过草坪,看到一位女士坐在山毛榉树荫下的大石块上,娴静地拉着小提琴。 我对西洋音乐一窍不通,因此难以判断这位女士拉小提琴的水平优劣。但即使凭我这个外行人的耳朵来听,觉得乐韵颇悠扬悦耳,这显然不是业余水平。后来听说,她嫁人之前以拉小提琴为业,所以即使患了精神病,拉小提琴的技巧仍未忘记。 突然,提琴声戛然而止,不用说,这是因为她停止拉琴的缘故。但促使她停止的理由,则是拎在我手上笼子里的小猫所发出的叫声。 她东张西望,好像盲人摸索一般。看她这副样子,就知道精神尚未康复。 她终于找到小猫发声的所在,往我这边快步走来。她把小提琴放在草地上,也不对我正视一眼,不由分说就将笼子夺过去了。 她急着想打开盖子,但解不开金属扣,急得她发出哼哼声。这情况,有点像饿极的乞丐急急忙忙打开饭盒的样子。 不久终于打开盖子,一看到里面的小猫,梅雅莉·林奇发出似悲若喜的尖叫声,然后抱起小猫,以疯狂者的执拗,反复用脸颊摩擦猫儿。 福尔摩斯拾起地上的小提琴,在她旁边肃立。 由于预约不到下周乃至下下周的船期,这一来要到12月才能离开伦敦了。回想前些天我没有搭乘的11月7日的轮船是在10月中预约的,现在只能弄到12月的船票,算是很合理了。既然在英伦还要滞留一段时间,看来有望在此地完成文学论的草稿了。 目送丹波丸离去快两周了,我留在英国不走的传闻应该在日本传开了吧。收到高浜虚子君和河东碧梧桐君寄来的详细报告正冈子规临终情况的信件,高浜君邀我写介绍正冈生前情况的回忆文章。正冈的逝世日期是9月19日。 信中还提及有传闻说我在英国患了忧郁症。我想到在泰晤士河畔的烤肉店与藤代吃饭的一幕,或许藤代返日后,向文部省报告“夏目精神失常”的消息了吧。对于这样..的传闻,看来有辟谣的必要。 高浜邀我写回忆正冈文章的理由是,要将文章刊登在《杜鹃》杂志上。以前我寄给子规的书简,好像以“伦敦消息”为题,都登在这份杂志上。但我觉得有点为难,决定暂时不写。 说实在的,接到正冈的讣报,令我十分震惊。哪怕用好几张纸,也写不尽我的感慨,但是我现在不想写。我是个脾气别扭的人,若写出对他的真实回忆,恐有不敬。 正冈子规这个人一贯以我的老师自居。我每有俳句发表,他照例必定马上修改圏点。也不仅仅是俳句,他见到我写的汉文诗,照样拿起朱笔圈点。不过这一次我写英文文章给他看,这位老先生没辙了,只能写verygood作答。 此外,我借住上野氏的里屋时,子规从中国回来,他既不回自己的家,也不去亲戚家,说要到我的住处居住,这是事先不打招呼的情况下自作主张。上野家的人在背后对我颇有怨言,因为据说正冈先生罹患肺病。 我虽然也有点不高兴,但并不介意把他安置下来。现在想起来,那时候没有把他赶出去算是一项善举了。 把这些回忆写出来作为对畏友的悼文,显然有失厚道。所以我给高浜君的覆函中,对他详细介绍子规临终情况表示由衷的感谢,至于撰写回忆文章,暂难从命。就在封上信口时,突然心血来潮,加添一句: 筒袖(筒袖即和服)共秋棺一色。 可惜没有人再做圈点了。 返日邮船终于确定为12月5日的博德丸,依然在泰晤士河边的艾伯特码头启航。 12月5日星期五,这是北方之都最寒冷的日子。有些店铺已一早布置了圣诞装饰。我伫立在泰晤士河边。在褐色的混浊水面上,一阵寒风吹过,漾起阵阵涟漪。因为太冷了,河面看不到海鸥的身影。 博德丸己靠在码头,不过离启航还有不少时间。我走进码头,心不在焉地看周围因寒冷而缩着脖子的人,东方人似乎一个也没有见到。 这是没有送行者的寂寞起程。公使馆的人员以为我已在11月7日回国,故没有派人来。一只装了随身少量物件的皮包放在脚边,竖起外套的领子挡御寒风,我耐心地等待上船时刻。 下游有一艘空船破浪而来,左右掀起褐色的波浪。不久,波浪涌到停泊在码头的博德丸,但它纹风不动,毕竟是三千八百吨排水量的邮轮啊! 不知从哪儿传来喵喵的类似海猫的叫声。这使我忆起明治22年去房州的旅行。难道,这个国家也生存着与房州相同的海猫吗? 正在浮想连翩之际,突然有人拍我的肩膀。我在码头没有熟悉的人呀!我吃了一惊,回头后望。啊,后面站着一名高大的男子,戴着附耳套的猎帽,口衔烟斗,笑嘻嘻地对我说道: “夏目先生,你讨厌有人替你送行吗?” 原来是福尔摩斯先生,在他旁边站着华生先生。更让我吃惊的是,两人后面竟还站着梅雅莉·林奇,那只波斯小猫牢牢地抓贴在她胸前。 我大喜过望,情不自禁地大声说道: “啊,福尔摩斯先生、华生先生,你们对船期很熟悉呀。” 福尔摩斯听了,夸张地耸耸肩,说道: “瞒住朋友,偷偷回国,该当何罪?做我们这行的,要了解你的行踪和船期,简直易如反掌。” 华生先生在旁笑嘻嘻插嘴道: “我国与贵国今年不是结成同盟了吗(日英同盟,明治35年缔结,大正10年废止)?我们是友好国民呀。” 不过,此时我的注意力集中到他们背后的女人身上了。我迫不及待地问道: “可是,梅雅莉夫人也来了,她的身体完全康复了吗?” 病愈不久的英国妇人抱着小猫跑到我的面前,用清晰的言词说道: “谢谢你送我可爱的小猫,夏目先生。” 我握住她的手,做西方骑士式的问候。 她虽然算不上是美人,但有一张非常讨人喜欢的脸孔。与她会面不是第一次了,但一种心意相通的感觉首次涌上我的心头。看来,她的精神基本上已康复了。 “看到你的病彻底痊愈,我太高兴啦!”这是由衷之言。假如此刻藤代祯辅在场问我谁是疯子?我一定指向自己。 “基本上可以出外散步了。多亏你帮了大忙呀!” 福尔摩斯先生在旁边说道。我却感到有几分不自在,指着小猫说: “不,不是靠我,全靠这小猫,才让梅雅莉夫人迅速康复。” “嗯,究竟靠谁多一些倒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大侦探面露难色地说道。他低头沉思,没多久,又喜孜孜地说道: “不过,我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解决方法。” 我“哦”地一声,静听他的高见。 “把这只猫取名为夏目不就得了。” 我噗哧笑起来。 “你讨厌这个命名吗?” “哪里哪里,我以此为荣呀。大侦探的脑袋确实不简单,想出这样的好办法,即便我离开了这个国家,我的分身还留在这里呀。” 我愉快地答道。福尔摩斯又问我的名字叫什么? “金之助。”我答道。 “KIN……什么?嗯,还是叫姓比较好,你的名字太难记啦。” 此时梅雅莉又走向前来,把一只小型黑色手提包递给我。 “这是我的回礼。”梅雅莉说道:“我不再需要这个了。” 这是一把古老的小提琴。那次访问地角的精神病院时,看到她正在树荫下拉这把小提琴。 我不知道如何是好,用求援的眼光看看福尔摩斯先生。他也用眼光示意,要我接受。即便如此,我还是感到有点犹豫,但转而一想,既然拥有这乐器的人现在不再需要了,由我继承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那么,我就笑纳了。为了不忘记那事件,以及永远铭记留英期间诸位赐予我的关爱,回国后我一定练习拉小提琴。” 我刚说完,华生先生也送上装帧颇豪华的三册书,说道: “奉上拙作三册,聊充礼物。请回国后务必在百忙中拨空一读,这里面记载了我和福尔摩斯先生办过的案子。” 然后华生先生又略带歉意地表示希望不会增加我的负担才好。此时,只见福尔摩斯轻轻地摇头。 “哼,华生太夸张。”福尔摩斯不屑地说道:“我做的事有什么可以炫耀的?” 福尔摩斯说罢,也亮出他的一大包礼物,但我实在柃不起了,露出为难的神色。 “好吧。”福尔摩斯见状,毅然说道:“有形的礼物不送了,我就送你一样无形的礼物吧。夏目先生,这东西借我一用。” 福尔摩斯先生拿起小提琴盒,打开盖子。然后以纯熟的手势取出乐器,调整弓弦的紧度。 不久,在夏洛克·福尔摩斯的颚下袅袅升起如歌如泣的音乐。 我在这一刻,感受到难以用文字形容的巨大冲击。在逗留英国的两年期间,从来没有经历如此激动的时刻。可以说,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真正的音乐,也让我明白音乐是大自然一部分的真理。 乐韵飘过寒冷的码头,彷佛与泰晤士河的水上风情融合在一起,把这个古老国家的欣喜和悲哀,胜过千言万语地向我诉说。此曲只应天上有,实在太美妙了。 福尔摩斯先生是伦敦家喻户晓的大侦探,没想到他拉小提琴的造诣竟不逊于在音乐厅表演的专业演奏家。我想,假如他没有成为犯罪学者的话,可能早就成为出色的音乐家了。 透过那美妙的音韵,欧洲国家的文化传统深深地打动我的心。几百年历史在音符中跳跃,高音直冲云霄,低音忧郁缭绕,令听者不知不觉步入西方文明之门。我心想,多卓越的西方人!只有他们才能奏出如此美妙的音乐。我的同胞们,假如继续心智不开、闭关自守的话,是永远不可能赶上西方的。想到这里,我不禁热泪盈眶。音乐突然停止。我抬起头。 “啊,你觉得怎么样?”福尔摩斯说道:“天下雨了,不要打湿乐器才好。” 此时周围突然响起一阵掌声。不知不觉间,码头上等候登船的旅客围在我们四周,聆听优美的乐声。 夏洛克·福尔摩斯转过头,为意料不到的听众们热烈的掌声所感动,持弓的手拿起帽子,向听众挥帽致意,然后匆匆把提琴装入盒中交还给我。我不自禁地紧紧握住福尔摩斯先生的右手,发现他的手掌冰冷。 “福尔摩斯先生,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感谢你才好。” 这是由衷之言,我真的找不到能反映此刻我的心情的话语。福尔摩斯先生看了我一眼,只是简单地说道: “谢谢你爱听。” 接着他将视线移开,用若无其事的口气说道: “啊,夏目先生,现在开始登船了。” 我百感交集,深深鞠躬,向福尔摩斯先生、华生先生、梅雅莉·林奇夫人致谢,然后冒着雾雨.向轮船的舷梯走去。 我缓缓攀登舷梯,伦敦的街道和福尔摩斯先生他们的人影渐渐变小了。雾雨像撒粉似的静静洒落在身上,我想,这辈子大概不可能再来英国了。日本距离英国实在太远,我不知道未来的人生还能活多少年,但起码这不是一蹴可几的距离。 再见吧,英国。我心中念叨着。再见吧,马车往来穿梭的石板街,以及浓雾之下煤气灯影幢幢的大街小巷。今生今世不会再来了,再见吧! 我远渡重洋来到此地是1900年,正好是19世纪的最后一年。在欧洲这块地方,人们习惯于把这时刻称作世纪末,于是悲观思潮到处蔓延。而我则希望正在蜕变中的祖国早日弃旧迎新。 新的国家、新的世纪、新的人生——我满怀新希望来到此地。那时候与现在一样,我在内心呼喊:再见吧,19世纪。 想到这里,突然脑际灵光一闪。我不知不觉在舷梯半途驻足了。啊!原来如此,我明白啦!一阵狂喜袭上心头,我几乎想大声喊叫。 后面的乘客推开站在舷梯上的我往上行走。我稍作思考,便掉转头,逆着上船的人群,快步跑下舷梯。 福尔摩斯他们仍站立在雾雨下好像在交谈什么,直到我走近才发现,惊讶得圆睁双眼,问道: “怎么啦,夏目先生?不想回日本了吗?” “不。只是我刚刚弄明白‘つね61’的意思啦。” 听我这么说,两人原本露出诧异的神色,不一会便如大梦初醒,满目生辉。 “华生先生,身上还带着那张写有‘つね61’的纸片复本吗?” 我问道。华生先生马上摸外套的内袋,接着又摸上装的内袋。但摸来摸去没有收获,我几乎要死心了,突然听到华生发出欢呼声。 “哈哈,想不到还在上装的口袋里,太偶然啦。这上装已多日不穿,方才来码头时,觉得这件较合适,就穿来了。” 他边说边掏出那张曾被我保管的纸片。 幸亏是华生先生,家中备有多套上装,才有机会将那纸片保存下来。换了我只有一套衣服,或许已送到洗衣店洗过几次了。 我取来纸片,摊在手掌上。微雨落在纸片上,形成小小发亮的圆点。 “对案件而言,这些字是没有意义的,福尔摩斯先生。” 我开始讲述自己的看法。 “乍一看,这纸片上的字确实类似‘つね61’,但这是受到下方的印刷字体‘Langham hotel’误导所致。
//..plate.pic/plate_250059_1.jpg" /> “换句话说,以看Langham hotel的方位来看手写字,可读出日文字‘つね’和阿拉伯数字‘61’。但是,饭店的名字并非金斯莱手写,没理由认为金斯莱在纸片上写字非按照印刷字体的方向不可。 “好啦,现在不妨从这方向来看金斯莱写的字。” 我说着,将纸片倒转。
//..plate.pic/plate_250069_1.jpg" /> “这么一来,阿拉伯数字‘61’变成‘19’了,而后续文字,则可读成th和C。这个t字,笔顺与一般写法不同,使我略感惊奇,或许写字者教育程度不高,故不按常规写字。在日本,很注重写字的笔顺,英国未必如此吧。” “如此说来,纸片上的字不再是‘つね61’,而成为‘19thC’,也即是‘19世纪’的缩语了。” “哇!确实如此!”福尔摩斯和华生异口同声说道。 “显然,这些字与案件内容毫无关联。或许,金斯莱写了一些‘再见吧!19世纪’之类的感言吧。” “他的死期是1900年,也就是19世纪的最后一年。他几乎伴随着19世纪的终结而死。” “我们东方人,对于一个世纪的结束似乎没有多大感慨,但对欧洲人来说,视1900年到1901年是世纪变迁的分界线,非常隆重的对待这个日子。据说此地有人曾危言耸听地说世界将与19世纪一起终结。” 听了我的叙述,福尔摩斯赞叹的说道: “对,夏目先生说得有理。我看,夏目先生不用再做寂寞的文学家了,不如改做侦探吧。” “嗯,或许是在饿死之前吞下这纸片的。”华生先生说道:“仅仅是耐不住饥饿的行为吧,书写的内容恐怕没有多大意义。” 福尔摩斯听了露出苦涩的笑容,然后说道:“起初我们把它与事件连起来考虑,但事实正好相反,华生,你会不会把这个误判也写进书里去?” 我想,福尔摩斯当初看这张纸片时,他的精神状态恐怕与梅雅莉·林奇差不多,都有点不大正常吧。要不然,作为大名鼎鼎的侦探,怎么会上正看反看的当? “那么,这纸片的剩余部分,也就是便笺本体到哪儿去了呢?” 福尔摩斯边思考边说道: “到现在为止,我们只发现这纸片。金斯莱生前住在一幢从来没有人上门访问的孤零零的破屋里,最终饥寒交迫而死。显然,纸片的剩余部分应该留在屋里。但乔尼·普里格斯顿坚称没有看到过便笺一类的对象。我们也反复盘问那个同党,他发誓说不知道,看样子不像是说谎……” 福尔摩斯右手拿着烟斗,绕着我的身子走动。 “写在这纸上的文字究竟是什么内容呢?是某种备忘录吗?还是胡乱涂鸦几句?又或者是诗歌之类?夏目先生,你有何高见?” “我以为多半是胡乱涂鸦,也有可能是诗吧。”我答道。 “不、不,夏目先生,我不这么认为。这张纸片上的文字不能限定为临死前所写,因为金斯莱觉悟到早晚要死,也有可能在较早时候写成,所以我觉得未必是诗歌或备忘录之类。” “那么是什么内容呢?” “是书信,或遗书。嗯,这种可能性非常高呀,华生。我看一定是书信了。但是,它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为什么到现在还找不到?真奇怪。” 福尔摩斯停下脚步,陷入深思。 “会不会全部都吞下肚去了?”华生说道。 “我不认为如此。”福尔摩斯立即予以否定。 “那么,金斯莱写这书信或遗书给谁呢?” “夏目先生,你提出这个问题很重要。显然,收信人只有唯一的一个,就是她。”福尔摩斯用手指向悄然伫立着的梅雅莉·林奇,继续道:“对孤独的金斯莱而言,双亲早亡,最亲的亲人就是失散多年的姐姐梅雅莉了。如果说临死前或早些时候他写了信,那么这封信应该是写给在某地活着的姐姐。然后……” 此时,福尔摩斯的双眼突放光芒,他伸出手,迅速挨近梅雅莉·林奇夫人。夫人觉得莫名其妙,呆立不动。福尔摩斯小心翼翼地从她的脖子上取下项链坠饰。夫人的脖子上,挂着两个相同形状的旧坠饰。 “表面有伤痕的,应该是令弟持有的坠饰吧。金斯莱或许想到这是与失散的姐姐沟通的唯一物品,他把书信塞在坠饰盒子内,希望有朝一日坠饰能够到达姐姐手中。那么,我们就来打开看看吧。” 福尔摩斯说着,打开手上的坠饰盒子,果然,看到里面有折叠着的纸片。梅雅莉·林奇整个人弹起来,贴近福尔摩斯身边。 福尔摩斯缓缓展开纸片。我也挨过去,从旁观看。这是一张兰格姆饭店的便笺。在雾雨夹寒风的吹袭下,这张便笺哗啦哗啦地抖动着。 “亲爱的姐姐,”福尔摩斯开始出声朗读。“接下来撕破了一部分,无法完整读出。‘……即将逝去,新时代开始了。但我无法迈入新时代,我的人生是失败的一生。祝姐姐新世纪生活幸福。金斯莱。’嗯,文章虽短,却很感人。华生,请把纸片复本交给我,谢谢。” 福尔摩斯把写有‘つね61’的纸片复本贴到部分撕烂的信纸上,于是开头就成为:“亲爱的姐姐,19世纪即将逝去……” “显然,金斯莱写了这封短信,把它装入父亲送的坠饰盒子里。但是临死前他饥不可耐,不得不打开盒子,撕下部分纸片放入口中咀嚼,把其余部分放回盒子。当金斯莱吞咽这纸片时,被梗塞在喉头了,然后唾液流入气管,令身体极度衰弱的金斯莱窒息死亡。” 福尔摩斯把信纸和纸片复本一起交还给梅雅莉夫人。 夫人把这两张纸按在胸前,泪如雨下。 “啊!究竟是怎么回事呀!上帝对我多么残忍!不、不,还是我不好,如果早点去找弟弟就好了。” “不用太过自责,梅雅莉夫人。上帝用痛苦最少的方法召唤金斯莱去天堂了。” “真的如此吗?福尔摩斯先生,真的如此吗?” “当然如此啦。现在最要紧的,是保重你自己的身体。” “对!”梅雅莉像恍然大悟般地高声说道:“我绝不会辜负两位和这位日本绅士对我的深情厚意。我一定要坚强起来。经受了难以想象的悲惨事实的考验,我迷失了一阵子,现在已经完全康复了。” “说得太好啦!”我赞道。 上了船,把行李置于船舱后,我走上甲板,眼底下可看到福尔摩斯等人的很小身影。 “保重呀!”我向下喊道。 但这声音释放到大气中音量太小,福尔摩斯用手圈住耳朵,表示听不到的样子。也可能是因为戴着耳套的关系吧。 我用更大的音量喊道: “跟我乘这艘船一起去日本吧!” 福尔摩斯用双手卷成喇叭状放在口边,也向我大声叫喊着。此时正好响起启航的铜锣声和汽笛声,我完全听不清福尔摩斯在说什么。 汽笛长时间地鸣响着,船只在汽笛声中缓缓离岸。我不再叫喊了,也弄不清福尔摩斯先生最后说的是什么。 不过现在还记忆犹新的是,福尔摩斯向我呼喊以后捧腹大笑,站在旁边的华生先生惊讶地看着他的朋友。 我回到日本后想起这情景,曾做过一番深入思考。华生先生那时为什么露出惊奇的神色呢?但我百思而不得其解。或许,仔细拜读华生先生的大作后,最终能解开这个谜吧。福尔摩斯先生日常最多露出微笑而已,我极少看到他放声大笑。 随着轮船远离码头,已难以看清码头上送行人的面容。但是高高瘦瘦的福尔摩斯的笔挺身影非常显眼,站在他旁边抱着小猫的梅雅莉·林奇,以及一直挥着手的华生先生的身影也历历在目。 我伫立在雾雨中,虽有不如早返船舱的想法,但依然挥着手久久不愿离开甲板。 我一闭上眼睛,福尔摩斯那极富特征的姿势就在我的眼前呈现。他的姿势为西方人所独有,在日本人中是绝对看不到的。 我又想起方才我向福尔摩斯喊话的情景。我怎么会情不自禁地喊出乘这艘船跟我一起去日本的话呢?原来,我去克雷格先生家辞行时,先生对我说道: “贵国的大学需要西方人教师吗?”我沉默不语。 “如果我再年轻一点,就和你一起去日本了。” 他说罢露出一副怅然的神色,我也是那时候第一次看到他流露这样的心情。我想要说自己也不年轻了,借此安慰他的情绪。不、不,不能说那种话,万一引起他对自己年届五十六岁的感叹,就更不妙了。 不知什么原因,克雷格先生颇厌恶英国人、甚至西方人,福尔摩斯先生就不是这样。虽然如此,又总觉得两人有相似的地方。总之,贝克街这个地方是怪人集中地。 不久,船已驶离到再挥手已毫无意义的地方,我的脑际突然浮现那只小猫的影像。此刻依偎在那英国妇人臂弯中的波斯猫,竟取了我这个日本男子的名字。我对此深感欣慰,此刻我甚至有成为猫的感觉。 “我是猫。” 我情不自禁用日文说出这句话。但觉得意犹未尽,我继续脱口而出: “吾辈是猫。” 哈哈,我禁不住开怀大笑。这想法太妙了,待我回到日本,一定要以此为题写一本小说。 后记 在全世界福尔摩斯研究者的细心考证下,指出福尔摩斯探案全集六十部作品中,福尔摩斯共笑了292次。但多数研究者又指出,这些笑容全部是抑制感情的小声窃笑,读者从未见过他放声大笑。 我写“第六十一篇福尔摩斯故事”,目的就是为了这个,亦即要让他来一回第293次的放声大笑。但在写作过程中沉迷于故事本身的逻辑推理,竟忘了不露痕迹地把大笑情节铺陈进去,到收尾时才想到,匆匆搞出一个不伦不类的结局,在此敬祈读者原谅了。 不得不写此书的另一个理由,与住在贝克街的莎翁研究专家克雷格先生有关(严格来说,克雷格先生住在与贝克街平行的邻街,地址是葛罗斯泰街55号4室)。 明治42年(公元1909年)漱石写了著名的散文集《永日小品》,>99lib?其中有一篇很精采的文章:《克雷格先生》。兹引用该文章之最后部分: “我回日本后两年,新到的一份文艺杂志刊出了克雷格氏逝世的消息。报导称克氏为莎翁研究专家云云,仅两三行的介绍文字而已。读到这个消息,我放下杂志,心中想道:那部最终没能完成的莎翁辞典,说不定已成了一堆废纸了吧。” 那么,那藏书网几本蓝色封面的笔记簿如今安在?有谁能让这些笔记簿与应该锁在查令十字路柯克斯银行地下金库保险箱里的华生先生的案件回忆资料重见天日呢? 此外,还有一个理由促使我写这个故事。1981年11月17日的《每日新闻》 520a." >刊登一则简短消息:英国政府出售位藏书网于康沃尔半岛前端的地角岬,买主据说是外国人。 回想福尔摩斯时代,亦即维多利亚王朝的后半叶,大英帝国在全球各地拥有许多殖民地,自称为“日不落帝国”。穿着潇洒高贵的服 88c5." >装,当时在煤气灯大道上昂首阔步的伦敦子民,有谁想到英国会沦落到今天的地步?不但尽失海外所有殖民地,甚至把自己的土地拱手送给他国。 而眼花撩乱的东方“魔术”,益增英国人的忧郁感。从日本进口的汽车和电视机,其性能之优异,令他们瞠目结舌。 曾被华生称为最适合福尔摩斯气质的地角岬,竟乞求外国人竞标。福尔摩斯若在地下有知,夫复何言? 福尔摩斯曾经断然拒绝女王赐封爵士称号,莫非他能预见今日英国的衰落?面对荣华富贵,他一笑拒之。这笑,正是那种压抑感情的窃笑。 岛田庄司1984年8月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