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醒名花》 第01回 吉士怀春题紫燕 侍姬游戏学红娘 有意多缘,岂尽必、朱绳牵接。只看那、贾氏才高,椽公情热。司马临邛琴媚也,少君何用伤离别。止堪怜、刘阮识天台,情怡悦。 有一种、思凄切,有一等、肠如结。恨鸿鱼不见,痴魂不绝。君瑞长亭惊梦,十朋江上啼红血。这期间苦尽或甜来,宜分说。 右调《满江红》 这首词单道自古佳人才子,得以萍踪会合,订好百年,莫非天缘所定。然天缘最足奇幻:在庸夫俗女,分中看其会合,极是容易,极是平常;独在佳人才子,分中看其会合,偏多磨折,偏多苦恼,又必生出许多惊吓艰难,再不得个顺利上手。当其未能会合之时,常恨天之厚于庸夫俗女而薄我佳人才子。及到会合的时节,凭他绣户佳人,独有蓬屋的才子受用得着;凭他千金美女,独有赤贫的才子凑合得去;凭他父母兄弟立意不肯配这落魄才子,独有天公见怜,偏要从空中撮合,立意配这落魄才子。而后知天之待庸夫俗女者,断不以待才子佳人;其所以待才子佳人者,断不比庸夫俗女、平常无味者也。所以才子往往自负,宁可一世无妻,再不屑轻与俗女作配;佳人往往自负,宁可一世不嫁,再不与庸夫为偶。只看庸夫俗女之会合,不过借以生男育女,步步孽障,件件苦海。惟才子佳人之会合,不是意气相投,定是文才相慕;非但贪被底之欢,常自得超尘之乐。故在下也常自对天祷告,愿我来世修做个穷才子,不愿做个富庸人;愿来世吃些苦恼,受用一个绝世佳人,不愿媒妁盈门,说合我做个田舍郎的女婿,这是我有激之谈。亦因披阅古来会合之事,其间奇情艳事即未必尽同一辙,然或以异香之馥而得佳偶,或以绮琴之媚而获成双,此皆天缘巧合,绝不费恁周折。至于天台再往,空有桃花;玉洞归来,忽更沧海,此皆姻缘变幻,往往不可测度。尽有事出无心的,倒谐了百岁朱陈;勉强苦求的,反做了两家水火。也有始难终易,也有始易终难,总然婚姻离合之间,凭你绝世聪明人,哪个不入他的圈套。或认了真,有时真里边却弄出假来;认了假,在假里边却藏着真。还有错内成就,死中觅活,这都是老天公爱惜那些佳人才子,不舍得平平常常便做一对夫妻,必定要颠之倒之,哭哭笑笑,乐一番,苦一番,风流一番,相思一番,孤另一番,然后-返汉皋,珠回合浦。到手时节,相怜相惜,若惊若疑,比之庸夫俗女的夫妇,另有一种赏心快意的去处。惟天下佳人才子才理会得其中滋味,惟天下佳人才子方凑合得其中天数,亦惟天下佳人才子才描写得出其中口幻之妙,所以其事必奇、其奇必传也。 如今且演说一段佳人才子的新奇故事。这事在明末年间,四川成都府双流县有一个旧任锦衣卫挥使,姓湛讳元亮,号悦江,夫人张氏生下男女各一双,长子国瑛、次子国琳,长女慧姑、次女淑姑。男女俱聪明奇俊。国瑛字翌王,在兄妹之中更为出类拔萃。自七岁上学攻书,便能过目成诵。至十三四岁之时,吟诗作赋,品竹调丝,无所不妙;九流三教之说,无所不晓;三略六韬之义,枪棒器械之类,亦无所不能。十五岁进学,十六岁上悦江即聘定陆顾言之女为妻,陆公现任广东潮州别驾,不意那小姐患病而亡。湛悦江又无意功名,林泉肆志,奈居官之日清廉自好,所以宦囊萧然,家中甚觉艰难,因此上同了夫人子女迁到柏秀村居住。那村离城数里,山明水秀,父子开馆设教,训几个学生度日。此时翌王年已二十一岁,尚无续娶。慧姑年已十七,嫁与本地陶总兵之子陶景节为妻。 一日节届清明,翌王解馆,同村中几个父老并旧日在城相契的朋友,沿村寻花问柳,携了一樽酒,在野外空阔去处,席地畅饮。酒至半酣,翌王诗兴勃发,正见紫燕一双翔舞而来,即以此题吟一绝云: 何劳紫燕语呢喃,双舞妍花媚柳间。 若肯寄人憔悴意,绣帘深处带泥传。 吟罢遂取笔观写在花笺之上,众友各各和韵。翌王此时触景生悲,不过谓自己老大之年,尚无佳偶,欲托飞燕把此情咏,传于闺阁深处,其间或遇姻缘,可以永缔百年,亦未可知,真所谓无聊之极思也。 看看日已西斜,客皆散去,惟翌王游兴不尽,一路走回家来,——唔唔把紫燕诗吟不绝口,吟罢不觉长叹。信步走过一条小桥,桥下有一所庄院,门前桃柳争芳,一带粉墙环着绿水,斑竹门儿,太湖石耸出墙外。翌王立定脚头,观之不己,复上桥高眺,见墙内院落齐整,暗暗称羡道:“不知谁家宅第如此华丽。”一头又把诗吟起来。忽听得呀的一声门响,门内闪出一个青衣女童向外张望,见了湛生便欲闭门,湛生慌忙上前一步,向那青衣女童深深一揖道:“请问小娘子,此间是谁家宅第?”女童便带笑的答道:“相公,你问怎的?我们这个所在便是本县城中梅府别院,家老爷在日为本朝都御史之职,今已亡过。”湛生道:“莫不就是号始玉讳琼的梅老先生?”那青衣道声便是,又欲掩门进去。湛生含笑道:“如此说来,你家老爷在日与我家老爷原是通家世谊。小生唤作湛翌王,那时我年纪尚幼,你家老爷朝夕到我家来的,未得追随拜识。今已仙逝,也还是通家子侄。不知此处可是老夫人所居,还是甚人在内?”女童道:“此间并无别人居住,只有本宅小姐性爱幽静,独居在此。”湛生道:“你家小姐,我还算通家姊妹,请问唤甚名字,年已几何,曾适人否?”女童道:“相公虽是通家,说话太觉烦絮。适间小姐同在园中看花,奴家出来,说话已久,此时将欲进去伺候小姐呼唤也。”湛生便近前扯住了腰间汗巾说道:“小姐呼唤不妨,必求细细详示,不然小生只得追随小娘子进去问个端的了。”女童见了湛生狂态,恐怕有人看见,只得慌忙含笑道:“吾家小姐的字唤杏芳,又号醒名花。”翌王道:“怎么叫做醒名花?”女童道:“我小姐真个生得天姿国色,家中称为小杨妃。古人以海棠初睡足比杨妃,小姐常道:杨妃睡足我独醒,所以将这意思取个别号,乃自叫做醒名花。年已二九,只为世无其匹,矢志不肯适人,终日焚香礼佛,闲时便分题拈韵,消遣时光而已。老夫人着实怜惜,屡次相劝,决意不从。夫人遂将此园为小姐焚修之地,拔几个老苍头及奴辈朝夕服侍,又将近处庄田百亩为薪水之用。不料老夫人于旧年八月中亦一病身故,今小姐独自居此,真个闺门肃正,足不窥户;即奴辈有些差处,一毫不敢轻恕。”湛生便道:“你家老爷、夫人既已身故,还有几位公子么?”女童道:“只有一位大爷,现在城中,不时要来看望小姐,但为人性子太□,与人一言不合,便欲伸拳舞脚,故此人人畏他。”正说话间,只听见里面莺声娇啭,叫唤佛奴。女童道:“小姐呼唤了,相公请便罢。”湛生听说小姐这等美貌,又未曾匹配,园中又无别人,便转口道:“适才见贵园花卉甚佳,意欲赏玩片刻,不虚一时游兴,未识可肯相容否?”女童道:“此非奴家所能主,若相公必欲看花,等奴家服侍小姐进去,相公稍迟进来,略看片刻,便当出去。倘外人撞见,恐遗累于奴辈哩。”湛生道:“如此甚感,决不遗累于小娘子。” 女童回身便走,湛生远远尾之而进。转弯抹角,只见那女童随着一位美人,隐隐在花枝外进内去了,湛生顿足道:“醒名花三字果不虚传。”又见园中犹如洞天深处,只见: 牡丹亭、芍药栏、蔷薇架、木香棚;种种名花吹香弄影。朝霞阁、百花轩、松风楼、荷香亭,历历台榭映水拖烟。林间鸟声上下,庭外竹影参差。正是花深留客处,果然春暮落红时。 湛翌王正在神魂飘宕接应不暇之际,又见一对紫燕飞落花间,便把方才所吟的诗又吟起来。心中暗想,梅小姐如此青年,怎受得空闺寂寞;又想小姐若见我湛翌王,必有见怜之意,怎当得天台虽近,无路可通。 湛生正在闲吟妄想之际,谁晓得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当时小姐看花游倦,到内取茶解渴,猛听得园中有吟咏之声,忙呼佛奴道:“不知何人到园中来,你快往外一看。”佛奴心知是那生作怪,答应而出。走到园中,果是湛生摇摇摆摆,走来走去,觉得他丰神态度宛是神仙,口中只自者也之乎吟咏不已,一时到打动了佛奴一点怜才之意,心中想道:“小姐没有缘法,自己不来,苦苦的叫我打看端的;倘亲见了那生,不知还守得清斋滋味么?一头想一头走上前来,低低叫道:“湛相公,湛相公。”那湛生正想得出神了,竟不答应。佛奴看见他这个么样,笑道:“相公休得在此惹祸,小姐亲听见了吟咏之声,知有人在此园中走动,特唤奴来园中打探,倘再迟延,又差别人出来了,相公快快请回,不要连累我们!”湛生方才点头道:“去便去了。你说小姐会分题拈韵,必知小姐敬重斯文。小生适间踏青吟得一首拙句在此,小娘子只说在园中拾取的,乘间烦小娘子送与小姐观看。若问此间消息,竟说并无人走动,待小姐见诗之后,或者稍稍垂怜,有甚言语,乞求小娘子记明,小生明日仍来此地,专听好音。”佛奴道:“相公差矣,吾家小姐虽知书识字,到底是深闺弱质,晓得重什么斯文,只看世上读书做官者,尚未必能敬重斯文,况我家小姐性多偏执,倘惹出事,那时谁去抬担?相公快快去罢,不要在此歪缠。”湛生急忙跪下道:“好姐姐,可怜小生伺候多时,替我传一传诗有何干碍?若尊意决定不肯,我就向鱼池中赴水而死。”佛奴被他缠不过,只得将诗收了,不睬湛生,一溜烟竟去了。 湛生看见女童进去,只得俯首勉强而归。归家时已是点灯了。进了书房,闷闷对着书本而坐,也不想吃甚夜饭,又吟诗一首道: 寻春拟欲访天台,次第桃花烂漫开。未遇碧仙亲自迓,已凭青鸟问蓬莱。 吟罢,竟和衣上床睡了。 不题湛翌王回家之事,且说佛奴将湛生之诗藏于袖中,进得小姐房内,杏娘便问道:“适才园中可有人么?”佛奴只得扯个谎道:“园中并无人走动,小婢各处寻看时拾得一幅字纸在儿,上面花花绿绿倒也好看,小婢不得什么,特抬来送与小姐观看。小姐高明,必知分晓。”杏娘接在手中,略看一看便喝道:“贱人,好大胆,快快跪在这里!你说园中并无动静,这诗笺从何处得来,快快招来,免受责罚。”便叫金奴拿竹片过来。原来小姐身边有两个侍婢,一个就是佛奴,一个名唤金奴。金奴老成朴直,不晓得尴尬之事;佛奴天资聪慧,若要他做《西厢记》的红娘,这是现成脚色。当下佛奴听得小姐要打,慌做一团道:“请小姐息怒,容小婢细禀。小婢蒙小姐唤主园中看取吟咏之声,刚刚走到牡丹亭下,只见地上有一幅字纸被风吹刮得飘动,小婢慌忙上前拾取在手,早见一个绝俊俏的书生走来对小婢说:‘这是我适间在此游玩遗落的花笺,上面有要紧诗句,望乞见还。’”杏娘道:“既然那人失落的,便该还他,使其速去,怎么拿进来与我看?”佛奴道:“小婢就问他:‘你是什么人,辄敢在此胡行?’那生道:‘小生看那春光明媚,游春到此,偶见贵园中花柳争妍,禽声上下,冒昧进内一观,不意失落此笺。’小婢彼时以为园内的东西或是小姐所遗,亦未可知,倘被那生一时冒认,他竟传扬开去,虽无甚大事,然于闺门体面不雅,所以小婢把言语洒落他一番,故此不肯还他,赶他出了园门,一径来回复小姐的话。若早知不是小姐的,小婢自然还他了,怎敢递与小姐?望小姐俯察其情,恕小婢愚昧之罪。”杏娘道:“据汝之言,似亦有理。”便又沉吟半晌问道:“你不肯还他诗笺,他有什么话对你说?”佛奴道:“话倒有一句,只是小婢不敢说。”杏娘道:“但说不妨。就是那诗笺,我只恐闲荡狂且,故意作此情词艳句勾引深闺,今细观此诗,那生并非有意,但觉无限牢蚤,盖亦伤时失意之士,兼且句语清新,必非凡品。你说他有话,不妨细述与我听。”佛奴道:“小姐在上,小婢怎敢隐瞒,那生去时只说道:‘你拾了诗笺不还我,今日天晚,明早必定要来讨个回复。’”杏娘道:“既如此,你把此诗收拾好了,明日若是那生来讨时,快还了他,方饶你的打。”佛奴方才立起身来,把湛生咒骂了几句,把这幅花笺乱堆在小姐镜台边道:“好个祸胎,几乎累及了老娘吃一顿棒橛。”便去服侍小姐不提。 却说湛翌王回至家中,一心想着醒名花小姐,止觉神思恍惚,欲睡不睡。巴得天明,梳洗已毕,也不与父母说知,竟带几钱零碎银子在身边,担着妄想,飞起到梅家庄上去讨回头。走身得早,不觉腹中饥了,途中遇一酒店,湛生便入内坐下,沽一壶自斟自饮,自言自语,思想梅家小姐不知可曾见我诗,中得他意么?即见时可怜惜我么?”正在胡思乱想,忽见一个道装老者走进店来。正不知老者是何人,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02回 范道人遗囊显道术 梅杏娘平地玷冰清 却说湛翌王在店中饮酒,正思想之际,见一道者进来,与湛生拱手坐下问道:“相公尊府那里,高姓大名?”湛生道:“小生未及动问,反蒙仙翁下询,敢问老仙长鹤驾何往?霄府哪里?”老者道:“贫道住在中岳山下高云院中,姓范名本瑞,别号云侣道人,因慕贵乡山水之胜,特云游到此。”翌王便道了自己姓名,云侣道:“有失瞻敬。”翌王道声“不敢”,两下便同坐了一桌饮酒。吃到七八,云侣道:“贫道观先生气色,似有一件忧疑之事在心,可说与贫道知得否?”湛生见他丰神奇迈,面貌苍古,心知必是异人,问及至此,便觉打动心事,默然了半晌,起身问道:“老仙翁何以知小子心中有事?”云侣道:“不瞒先生说,贫道本是山东人氏,自幼得些天文地理,其余些小道术,略晓一二。今观先生之相,有一种青眚之乞浮于天庭山根之际,先生若说与贫道知得,或有法可以解之。”翌王慌忙将昨日梅府花园游玩一段细细述与他听了。云侣即于袖中打了一卦,对翌王道:“先生终身的姻缘,倒有些意思,但其中尚多磨折,月下更有一番虚惊,直过了十五个月光景方保无事。”翌王道:“既蒙仙翁指示,幸必有以救我。”云侣道:“此是天数,莫可挽回,先生且到彼探个消息来与贫道说知,或者再有商量。今带得皂囊三个在此,兄可收之,临机自有用处,切不可失误。”翌王立起身来,连云侣的酒钱一总算还店家。别了道人,出得店来,心中只自乱想云侣之言,甚是难解。 一路行来,早到了梅家花园左近,又上前一步,直到门首探望,并无影响。走来走去,将一个时辰,始见园门开处,昨日那个青衣往外一张,翌王看见,急上前道:“昨日烦姐姐将拙作送与你家小姐,曾见过否?”佛奴道:“好端端几乎惹出一天大事来,险出带累俺家受气,还要说什么拙作拙作。不知你诗中藏着甚谜儿,小姐看了便一时怒发起来,必要责罚我,幸得我再三求告方免。又问我那人在也不在,我说你明日要来的,今早着我在此看你,送还你这幅诗笺。”翌王连忙作个揖道:“如此带累姐姐多矣,小生甚为不安,然小姐可有甚么说话托付姐姐相传,难道便掷还我诗笺罢了?倘蒙见怜,姐姐玉成好事,后日当以小星故事为谢,终身决不敢忘报哩!”佛奴笑一声骂道:“书呆,什么小星大星,我家小姐暂饶了我一顿打,着我还你的诗笺,你可略站一刻,待我进去拿来,不要再在此歪缠罢。”佛奴便一径跑到杏娘房中,见杏娘睡着,气喘喘向镜台边慌忙取了一幅字纸,径走到园中,送还湛生道:“相公,你的诗笺在此。”翌王接诗在手,好生-兴,展开看时,心上欢喜了一半,你道为何,湛生原是极伶俐的,记得昨日自己的诗笺不是这等的,今见换了一幅鸳鸯锦笺,上面几行细字,写得端端楷楷,字画十分丰致,把来仔细一看,也是一首绝句,吟哦起来: 一春风雨半庭花,细草微烟景物赊。 可恨蝶衣帘外舞,强偎红片落谁家。 这首诗原是梅杏娘做的落花诗,因那日也放在镜台边,佛奴仓卒急遽,拿了就走,又不识字,杏娘又睡在那里,把来竟授与湛翌王。翌王念完了,疑是小姐有心换他的诗,必定天缘所定,看了又看,念了又念,如获珍宝一般。佛奴笑道:“相公自己做的诗,只管看他怎的?”翌王知佛奴不晓得其中缘故,便道:“诗是我的诗,也曾受用你家小姐眼光儿看过一番,纤手儿拿过一番,香口儿念过一番,小生把来做个镇家之宝。”佛奴道:“啐!又来胡讲了。”翌王笑了一笑,忙把诗笺藏在袖中就要转身,谁晓得佛奴做人最是尖利的,前日为了湛生,受了小姐的这场闷气,今日见翌王拿得诗笺竟要去了,便思想设个法儿捉弄他,笑对湛翌王道:“相公且住,你前日虽到我园中,也未曾外园看得许多景致,今日我同你各处去游玩一番,别样念头却也休想。”翌王要与佛奴歪缠,正中下怀,便道:“如此极妙。”便随着佛奴走动。 佛奴引着湛生,转过一带花栏,又出了一重园门,沿着鱼池走去,一派假山流水,只见: 险峻峻烟峦壁立,弯曲曲石磴通幽。小涧寒泉流出,似迷阮肇;深溪野径引来,欲误渔郎。水欲穷而山又接,分明林屋洞天;峰怎转而路方回,何异武陵渡口。只道此地自名通玉岛,谁知个中原来出尘寰。 那时湛翌王正在飞仙洞内穿出来,回头转来,不见了佛奴,心内转道:“有些蹊跷了。”急忙向洞外走去,却是一带斜堤垂柳、池水隔断、走不通的所在,只得缩身转来,再往左边穿去。又穿出了高峰顶上,究竟又走不出,只得回转来向右边直走,又是一条小路,荆棘口满,抓住了一幅衣袖,好几时折不开。渐渐乱草愈深,荆棘愈多,不像有人行走的,忙打一望,前面又有石头垒断,此时湛翌王好生烦闷,东穿西走,再走不出。腹中吃了寡酒,忽然间饿将起来。走又走不动,路又寻不出去处,心中着急,眼底昏花。哪晓得梅家接连有两个园,内园不多几亩,就是小姐杏芳所居。外园甚是广阔,有七七四十九个飞仙洞,奇巧异常,循环错乱,苟无熟人引路,万难识认,所以佛奴把来捉弄湛生,领到这个所在,一个三转身,佛奴竟进去了。那时湛翌王好像热锅上的蚂蚁,战来战去,看看傍晚,方才走得出来。 翌王来到内园挹绿堂上,两只脚甚觉酸楚,只得在花栏上少坐片时,见粉壁上写一篇《美人赋》,字体写得端揩。趁着歇脚,细细看道:“必名笔也,惜无款耳。” 赋云: 云想衣裳,宛现光华于群玉;花着颜色,恍临风采于瑶台。频惊雁落,还怕鱼沉。淡雅轻盈,拟西施迫非国色;天然绰约,较虢国未必倾城。袜动凌波,轻印香莲于花下,无计留春;裙飘荡练,缓扶瘦影于帘前,有必待月。细语弄莺簧,无分眼-;行形随蝶媚,曷辨翩跹。伤春檀板按秋弦,歌传子夜;病剧桐笔写心曲,句和阳春。一束楚宫腰,瘦损风前弱柳;半颗樊素口,浅深日下新栀。似恨如愁,仿佛月明春睡去;含娇敛态,依稀雨暗晚归来。秋水盈盈,惟盼东邻宋玉;春山琐琐,为怜-阁张郎。凝妆游绮陌,结同心于柳带,归赋桃夭;遣闷到梁园,卜迨吉于榆钱,愁歌梅落。朝梳候雨,青丝袅凤钗而欲动;晚寄行云,绿髯缀细螺以轻扬。手-花枝,画楼独上;唇迎彤管,曲槛斜凭。如飞燕掌中翔,不数赵家姊妹;恍彩莺云外现,谁分姑射仙凡。缅怀弄月秦楼,何日乘凰月下。 翌王看完《美人赋》,叹道:“赋内所言梅小姐的模样尽于此了。小姐,小姐,你不是醒名花,倒是解语花了。今把诗来赠我,范云侣说我后日姻缘有分,现在店中等我,不如袖了此诗,快去与他说知,徐徐图个美满良缘。”方欲转身,忽听得园门外一片声响,有数十人打入内来,势如兵燹,正不知还是从天而降,从地而上。翌王慌张,急欲越墙走脱,早被那一伙人莺拿燕雀,一把扯住道:“奸夫已获在此,如今走在哪里去,拿你见我们大老爷。其女子们,我们回复老爷。”说不完,竟不由分说,将索子系了翌王,抢了些东西,一哄而散。时人有诗叹曰: 错访云笺半日留,飞灾猝至误风流。 今番陷入牢笼去,幻出因缘一片愁。 当时杏娘在内房,不知就里,认是强盗,慌忙躲入壁衣之中,家人个个抱头鼠窜逃避去了。 看官们,你道这一起人是哪里来的,原来外园后面住两个无赖,有一个叫作俞甲,绰号灰猫头,一个叫做王乙,绰号臭老鼠,都是平地起风波,寻衅吃白食的。那日见湛翌王一个后生在园中乱撞,两个看在眼里,一径弄入城中,报与小姐的嫡兄梅公子知道,希图诈害。梅公子便差了许多僮仆,同着一伙人来拿湛生。那梅公子名富春,号叫瑞臣,为人生性凶暴,好为不规,恃亡父的遗荫,胡乱横行;又自小与无赖为伍,学得拳棒,结一班衙门蠹役以为心腹,他便奸人妻女,盗人财物,犯出事来,这一班人互相狼狈遮护,所以一县之中人人畏怕他,起他一个绰号叫做狗低头,道是他做人忒歹,即将他来喂狗,狗也不吃他的。 闲话休题,且说众人带了湛翌王,拖拖拽拽拥到梅公子家中,已是天色傍晚了。只见那狗低头坐在堂中,宛如官府之状。只见两边豪奴悍仆二三十余人,站立得齐齐整整,灯笼火把照耀如同白日,手中各执着木棍、竹片、铜锤、铁甲,眼睁睁好似海神庙中夜叉小鬼一般。翌王带到阶前,众人便叫跪了。那湛翌王是个读书人,原有烈性,不肯受人胯下,到此危险之时,他主意定了,挺然而立,再不肯跪。狗低头见他不肯跪,开口骂道:“好狠强盗!你在我园中来什么?你干什么事体?快快从直招来,免得受苦。”湛翌王那时如釜中鱼,笼中鸟,心上战战兢兢,又不便说出真情,只得口中勉强支吾几句。狗低头喝道:“胡说!”湛翌王又辨几句。狗低头哪里肯听,喝叫那两边站立的动手,可怜湛翌王娇滴滴一个嫩弱书生,被这些如狼如虎的一班人,拳头脚尖,诸般器械,百般拷打,又把麻索捆绑起来,紧紧吊在梁上,吊得那翌王半死半活,口也喊不响。此时呼天不应,叫地无灵,又无一个亲人在眼前,真正心中好不苦楚。狗低头唤家人来道:“今夜写端正了书帖,明日绝早送到县里去。你要禀明大老爷,三时拿去正法治罪。”正所谓: 青龙白虎同行,吉凶全然未保。 只为一纸题笺,先受私刑吊拷。 要知湛翌王此去性命如何,且听下回便见—— 第03回 高知县怜才假索咏 陶总兵念旧实亲口 且说明日狗低头把帖儿致意县中,那知县即是梅如玉的门生,姓高名捷,后来会试又中了进士,殿试三甲,除授了四川成都府双流县知县之职。到任不上一年,政理民安,远近俱称他是高青天。这日正坐早堂,见梅府家人持帖跪禀,说是一桩奸盗情由,家相公要求大老爷即刻差人提究的。高知县道:“晓得了。”把一个年□家弟的回帖,打发梅家家人去了。便起一枝飞签,殊笔标道:“立拿好盗犯人湛翌王等,火速赴县候审。”乃差几个应捕人役到梅公子家切脚捕捉,怎知人已在他家中先打得七死八活的了。众差人见了公子,公子打发些赏赐,众差人谢了一声,竟带湛翌王回话本官去了。 不题翌王见官之事,且说梅杏娘小姐听得外面人散,方才在壁衣中走出来,思量这起人是哪里来的,难道青天白日强人就如此大胆,家中打抢得这个光景,须差人报与哥哥知道,方好报官缉捕。心中又疑惑道:“适才喧闹之时,又听得有人喊叫‘拿住奸夫’,这不知是何缘故。”只见佛奴面色如土,气吁吁的跑来道:“小姐,不好了!你道刚才那一伙人是哪里来的?”杏娘道:“哪晓得他是什么人!”佛奴道:“小婢被他们赶得急了,忙躲入厨下一口大橱背后,听得这些人口中说道:‘奸夫拿住了,快去回复大爷。’我在橱缝中张一张,就是后边的灰猫头俞甲与臭老鼠王乙,两个把落诗笺的后生绑了,指着骂道:‘狗头!你与小姐通好得好,如今拿去见大爷,少不得是个死!’他口口指称大爷,必定是我家公子有命,唤他们来做的勾当。”杏娘听见,唬得魂飘胆荡道:“昨日落诗笺的那生,据你今早说,已还了他的诗去了,怎地又在园中?找哥哥久已怪我占住花园,千方百计来摆布我。如今将没作有,串通无赖把出乖露丑的事来污蔑我,都是你这小贱人弄出来的。事已如此,我总是一死。”便要拂衣投井。佛奴扯住道:“小姐且不要忙,此事都是小婢起的,如今都推在小婢身上就是了。若公子有甚摆布,小婢拼得一死,小姐原是干干净净的一个小姐。”杏娘哭道:“李下整冠,瓜田纳履,嫌疑之际尚且不可,何况现拿一人作证,传扬出去有口难辨,一生名节不料丧在你手里。”佛奴情愿受责,杏娘道:“如今打杀你总不相干,万一经官动府,怎生是好?且商量脱得此难再作区处。只可怜那生也是无辜被你劈空陷害。”佛奴道:“小婢之罪擢发难数,据小婢算将起来,三十六着,此时走为上着。小姐快与奴辈收拾些细软,寻一个安身之处暂避几时,再作理会。”杏娘道:“我左思右想,还是死的干净,纵然避过一时,丑声已经四布。”佛奴道:“虚则虚,实则实,外面人谁不晓得公子惯会砌害人的,就是此事传布出去,总不肯信。如今先叫一个人到彼打听湛生的消息,看他如何举动,以定行止。”杏娘已气得呆了,但凭佛奴做主,便教一个老苍头,与他几钱银子,分咐连夜入城打听去了。 话分两头,且说这早范云侣道人等那湛翌王,到晚不见来酒店中回话,心中知道他必然落难了。自己又买了一壶吃过,竟回寓去。到了次早,便一路访至梅府花园左近,探听湛生消息。只见一丛人你七我八,在那里说前面这桩异事,云侣便摇身而入,细察其意,方知湛翌王果被人获住,今已拿到城中。也不及听完,竟怞身奔入城来,打听着实不题。 且说起湛翌王家中父母兄弟,念他一夜不见回来,到了次早,教人四下寻访。那时差人把湛翌王带到县中,高知县判理公事尚未退堂,翌王跪在丹墀之内。又见梅家家人手中持一名帖禀那知县,知县心里疑惑道:“此人又来作恶了。他有事送来,本县在老师面上,自然与他料理周全,为何如此着忙性急?”当下便叫犯人听审。翌王此时己是站身不起,匍匐上堂,知县高声问道:“你为何白昼打劫梅大爷家里,快快招来,免受刑责。”翌王哭诉道:“大人在上,生员是簪缨世裔,平素清白自好,怎敢做此违条犯法之事以辱名教?望大人详察。”知县道:“现有地邻为证,失单为据,说你白昼统领凶徒持械打入内室,抢走金银宝物,还要强辩么?我□□你不打不招的,叫左右拿下去打!”一声吆喝,众皂隶把来拖翻动手。翌王心慌,大叫道:“容犯生细禀实情,死也甘心。”知县便叫放起道:“你且说上来。”翌王只得把花园遗诗、后来游玩、突被众人抢到城中、梅公子私自拷打、今又送在台下等语,从头至尾细细说了一遍,又放声大哭道:“还求大人作主超豁,恩同再造矣。”知县喝叫下去,便想道:“看来那生果然不像个贼子,这番说话想是真情。且乡邻报单既说是奸盗,如何又牵连梅老师令爱在内?此事实有可疑,且不要提起,就是强盗恐亦不真,等我从容体访,自有明白。但如今怎生回复梅兄?”才要沉吟半晌,心生一计,又叫湛翌王上来道:“盗情真与不真,且再审问。你既说是为着遗诗到园中游玩,并非强盗,若做得诗来,便饶你一顿打;若做不来,明系花言抵塞,先打三十大板。”湛生道:“求大人赐题。”高公正在思想个题目,适值门子点火进烟,知县就将手中烟筒指道:“只将此物为题,限你风、东、翁三韵。翌王便不假思索,信口吟道: 借得司炎祝氏风,余芬撩乱各西东。 无端更拾天山草,醉倒虬髯碧眼翁。 高公听罢,点头道:“诗果做得好,又甚做捷,这一顿板子且权饶了你。”叫禁子张旺上来,低低分咐道:“这盗犯湛翌王着你押监,不可十分难为,也不可十分轻松,须要用心看管,我自有赏。”张旺道声晓得,高公喝令带湛生下监。翌王一头想道:“哪里说起有此奇祸,不知梅小姐在内可曾惊坏。这般光棍又说我奸滢了小姐,可不是劈空陷害。幸喜得官府并不问起,但不知小姐与佛奴性命若何。家中父母晓得,必要苦坏。”心上千愁万闷。且喜得那首落花诗尚紧紧系在衣带上,不曾失去还好。那范道人原说目下既该有祸,他的言语已验,但不知后面如何。心中分明无数小鹿乱撞。 不说翌王苦楚之况,再说范云侣当下赶入城中,各处寻觅,正不见那湛翌王。径走到县前,肚中饥了,到铺内买几个点心充饥。只见一霎时县场上人山人海,挨挤不过。口内都说道:“看审强盗。”有的道:“昨日在梅大爷花园内拿的,说起来那强盗原是好人家儿女。”云侣一一听得明白,知是翌王无疑了,然一时无计可施,只得也挨在众人之中,在县堂左侧偷看审问。幸喜知县甚重斯文,不曾难为。及见发监,他便随了禁子来叫道:“翌王兄。”翌王听见,回头看是范云侣,便跌脚哭道:“仙翁,你便怎生救我则个?”云侣道:“不意湛兄就如此狼狈。”便细问昨日花园始末,翌王一一告诉了一番。云侣点头道:“是了,你且安心过去,我晓得那县公,极其廉明,必肯终始用情。贫道前送皂囊,乃是要紧之言在内,兄可收好,倘出得此门,先将第一个拆看,那两个后遇极急难之时,方可开视。”正在叮嘱,湛悦江访知消息,也来看望。父子相见,抱头大哭了一场,当时有诗为证: 父子关情倍感伤,几行红泪断人肠。 只因误入桃园去,绁缧今朝陷冶长。 悦江便埋怨道:“你是读书明理之人,怎么自陷于非义。这也不必说了,但如今怎生可以脱得此难?”云侣道:“令郎此番么……”悦江听见,回头问翌王道:“□□何人?”翌王代为通述了,湛公致谢,便问:“小儿此番不知怎么?”云侣道:“不过年灾月晦,有几日牢狱之厄。昨日老道邂逅间观了令郎尊相,已细细禀明,谅无大患,反因之得些喜事,然有十五个月流离颠沛。”正在板谈,禁子催促,三人不及细话,各自别去不题。 如今且说杏娘家里老苍头梅盛探听湛生消息,清早便出城来回复了小姐。杏娘知道这番说话,料必要经官府,又欲寻死,佛奴道:“为今之计,快快走罢。”杏娘道:“就是要走,如今待走到哪里去?”佛奴道:“小婢昨晚一夜不睡,思想到陶大爷家,可以暂避几时,况前日陶太太曾差人来接小姐,今日事出无奈,正好趁水推船。细软衣饰,小婢已收拾停当。”杏娘见事急心慌,便含了眼泪,同着佛奴,叫梅盛领路。又恐大路遇见熟人不便,唤一顶桥,竟从小路上抄进西关,一径望陶家而来。 原来这陶家就是杏娘小姐的姑夫,曾做过陕西总兵,因被仇家所陷,致仕在家。夫人梅氏,公子宗潜,字景节,即湛悦江之婿、湛翌王的妹夫。当日杏娘到得门首,佛奴先去报知陶夫人。夫人听得侄女到来,亲人相见,忙同媳妇出迎。到得厅上,杏娘拜见过姑妈,然后姑嫂相见。陶夫人即同杏娘坐了,问道:“前曾叫人来接侄女,为何不就来?今日到此,我快活得紧。”杏娘致谢,佛奴便到外边打发梅盛回去,叮嘱其路上仔细,且不可漏泄风声。梅盛会意去了,佛奴进来,对陶夫人说道:“请夫人小姐到内闲讲罢。”夫人道:“有理。”竟同媳妇房中坐地。须臾茶过,陶夫人又问杏娘道:“老身请问侄女,心中有甚不足意事,仓忙而来,面带忧容。”杏娘不语,佛奴便请夫人到半边,低低把小姐来的缘故一一告诉,陶夫人点头道:“原来如此。”即一把眼泪对杏娘说道:“我想我哥嫂没福,你哥哥曾自成立,天性狠恶,只苦得你一人,举目看亲人,便是我了,也不能照顾着你,不道你哥哥又做这番来害你。”又问佛奴道:“不知此生是何等样人?”佛奴道:“那人姓湛,说是个秀才,父亲也是做官的。”夫人道:“既是斯文人,怎么受得这样苦。”说话间,慧姑听见一个湛字,便有心问夫人道:“昨日爹爹到来,为寻我大哥哥不见,为何佛姐姐口中说甚么姓湛的秀才,莫不与他有些相干么?”陶夫人道:“难道有这等事?”口虽如此说,便一边对佛奴问其备细,佛奴道:“他说是父亲做过什么锦衣卫哩。”慧姑听到此句,便大哭道:“这是我哥哥无疑了。”老夫人亦吃一惊道:“果然是大舅受害,必要与你公公说明,商议救解之策。今早同你官人拜客未回。”便分咐陶旺快快请了回来。此时杏娘倒也呆在一边,陶夫人又走来对杏娘道:“我儿不必如此,恐怕忧坏了身子。”又向媳妇慧姑道:“世上原有这等凑巧奇事。”佛奴在旁听了,亦以为异。 不一时恰好陶公回来,晓得内侄女到家,一径到里边来,杏娘忙起身相见,陶公就问甚风吹得小姐到此,夫人一把扯了陶公道:“闲话漫讲,有句要紧话来与你商议。”走过外厢,夫人便把侄女之事一一说明,陶公大惊道:“怎么湛大舅不老成,闯进花园做什么?”半晌又笑对夫人道:“既已如此,事完之后,待我作主,就把你内侄女嫁了他倒也好。”夫人道:“这个恐怕使不得。”陶公道:“若是你侄女要与别家定亲,闻得花园之事,不论有无,哪一家肯攀?若仍旧在园内焚修,反被人言三语四的议论。况且他们两个一个是望门寡的孤男,一个是闭门修斋的寡女,年貌相称,今日又有此一段屈事,正是天然一对好夫妻,终身必无闲话。”又皱眉道:“但是那狗低头怎么与他说得明白才妙?”夫人道:“若与他说,必然无益,还是求那高知县怎么断得团聚才好。”陶公道:“这也未必能够,你侄儿主意要害他,见断合了,何难再弄文法。况高知县在你哥哥分上,那有不用情的,只是待我与他说,虽是我内侄之事,实关系我内侄女,同是座师面上,一边闺门体面,求他用心周全,他或者又看我情分,竟肯出力也未可知。”即时分咐打轿到县中去拜见高公。 此时高公已退午堂,家人传梆进去,一声云极响,高公早已出来,请后堂相见。叙礼过茶罢,高公先问道:“老先生光顾有何见喻?”陶公即拖坐椅对膝,低低把湛翌王之事前后始末细细述了一番。又道:“两造俱是治弟至戚,求大人俯推薄面,必得周全了,则感德不独湛生也。”高公打一恭道:“湛兄之事,不必老先生劳神过虑,晚生昨已设法免其责罚,把奸情一段搁过不究,即是周全令内侄女、周全湛兄的意思。”又微笑道:“令内侄一面之词晚生明明知道,若是径从轻释,在梅兄面上不好意思,则梅兄必然另设毒害之计,倒不是晚生周全的意思了。请老先生暂回,容想一良策,必两无伤碍,然后奉复何如?”陶公打恭致谢,又再三叮咛而别。 不题陶公嘱托高知县之事,且说前日杏娘小姐才离了花园投奔陶家,那时狗低头就差几个心腹家人,如狼似虎,手中拿了一叠封皮,竟进花园内来,口中叫道:“检点好了,连人和马封他娘在内。”几个走到里边,见没有了杏娘佛奴两个,道声不好了,知风走了,怎么好?有的道:“且封好了园门,四下追寻去。”看官们,你道这梅富春狠也不狠,自己嫡亲手足,就如此设心必要置他死地,所以有诗一首,单赞狗低头的美号道: 嫡妹无端构虿谋,狠心毒算谁能俦。 教却御史贻谋堕,输得人人唤狗头。 且说那高知县送别了陶公,退入后堂,便想救湛生之策。想了一回道:“除非如此如此。”即叫皂头周秀、禁子张旺到私宅回话。当下唤到,先分咐周秀道:“本县今晚叫你打盗犯湛翌王,须要着实做一凶狠势子打他,实在不要用力。”当下就赏他五钱银子,先打发出去了。又叫张旺分咐道:“本县晚堂即复审昨日那盗犯湛翌王,审过仍教你押下监中,要你悄地放他逃走,不可有违。”张旺便打一想道:“蒙老爷分咐,小的敢不尊旨。”高公又道:“你若放他走了,本县明日还要假意难为打你几个板子,着你追究缉捕。”张旺道:“老爷分咐,不要说打板子,就是再利害些的刑法,小的哪敢有不受的理。”高公便把白银二十两赏他道:“须小心在意,不可败我机密事。”张旺叩谢答应而出,便同周秀在堂伺候。 到了晚上,高公出来坐堂,堂上张灯列火,吏书皂快毕集。高公先审过了几件户婚田土之事,然后调出湛翌王一干问道:“你这强盗,好不利害,白日抢劫财物,又党羽全无,只是一人,倒亏你好一副大胆。”又叫地邻问时,都道:“这强盗,果然十分凶恶。强劫了梅大爷园中多少东西,又奸滢了小姐,幸被小的们协力擒住的。”高公喝道:“胡说!青天白日打劫人家,又何暇思想奸滢?况且仓促之中有何人诬见,强盗又是一人,怎么就敢抢劫,其间必有指使。叫皂隶取夹棍来。”俞甲道:“待小的实说。一伙而来,共有三四十人,俱是赶散走的;他是身边财物多了,跑奔不上,被小的们拿住。奸滢之事,果是不曾看见。”高公道:“既不曾见,我也不究,只是所有赃物如今哪里去了?”王乙便禀道:“财宝搜出,已是梅大爷收明去讫。”高公道:“这是真的么?”王乙又叫道:“老爷,这是确真,小的们亲眼见的。”高公叫众人下去,又叫湛翌王问道:“你还有什么讲?”翌王哭道:“只昨日禀过的便是真情,若说抢劫财宝,拟于强盗,犯生实是死不敢当。”高公道:“你打劫是真,只是无赃可证,本县难以定招,且打你几个板子,明日申报上司定夺便了。”一把签撒下,喝教着实打。周秀会意,走过来把湛翌王拖翻,先是他动手,做了个用力的光景打了五板。其余众皂皆系周秀分咐,依样打法打了三十板。高知县分咐押下重囚监中,众人讨保守家,即便击鼓三声,退入私衙。那禁子张旺,早上领了本官之命,着意在心,遂同了湛翌王出来,到得监门口,悄悄对湛翌王道:“湛相公,恭喜了。”翌王道:“大哥,我有甚恭喜,三十板子先打得这个光景,死活未卜,即便此番可以苟延性命,日后还不知怎生结局。”要听张旺回答湛翌王之言,且看下回便见—— 第04回 双流县赠金逃难 万安屯借寇栖踪 且说禁子张旺听了湛翌王一番愁苦之言,道是无喜可贺,便道:“相公,莫要怪你,你原不知就里,这顿板子是大爷有意照顾你,先分咐皂隶周秀,赏他银子,叫他轻打的,又叫我今夜放你逃走,这可不是喜!相公你感激我们官儿么?”湛翌王道:“大哥,不要耍我罢,若要想这个地位,只恐做梦也不能够。”张旺道:“小人怎敢耍相公,大爷叫我放你,也赏我白银二十两。”便双手在腰间取出,递与湛翌王者道:“这是假的么?”翌王吃惊道:“果蒙大爷如此用心救我,圣天嘎,天下有这样神明的官府,仁厚的有司,但是我湛国英怎生报答?”正说间,只见黑暗里一人走来问道:“前面是什么人?”湛翌王吃了惊,张旺认得是门子朱贵的声音,道:“我同湛相公在此,你问怎么,可是要个包儿么?明日来罢。”朱贵道:“不是,大爷着我送一件东西在此。”翌王道:“我正在这里感激大爷,思想无恩可报,如今又将些什么来?”门子双手递与翌王道:“白银二十两,大爷着我送与相公为路费,请相公速离此地,不论东西南北,只须三百里之外,就不好追捉了。还教相公此去着意攻书,博取功名,只这几句言语。”道罢,说声去了,翌王道:“且住。”即将高公送来的包儿打开,取出几锭分送与朱张二人道:“多蒙照拂,无物可酬,只此借花献佛。”二人再三推辞,只得受了。张旺道:“我若到监内放你,恐耳目众多,不如就在这里走了罢。”翌王道:“烦二位多多致谢大爷,说我湛国英若有寸进,当图-结之报。”说罢分手而别。翌王出得县门走路,正是那: 脱网灵蛟投大海,离笼玉免走平坡。 星飞望前而行,心忙脚乱,怎当得地上又黑,肚中又饿,听谯楼鼓声,只得二更。正在烦闷之际,远远望见一点火光,急走上前看时,却是一个佛庙中做昼夜功德,故此明灯闪亮,没有关寺门。翌王便挨身而进,旁边有闲站的和尚问道:“施主爷,这时候从哪里来,莫不是赴席回家的么?”翌王趁口道:“然也。”和尚道:“施主用茶么?”翌王接了茶,致谢一声,那和尚又问道:“施主爷尊姓,若有兴随喜,就在敝庵过了这夜罢。”翌王道:“小生姓张,住在城北边,生平极喜佛会胜事,只是不好打搅。”和尚道:“常言道,十方□□,人人可以住得的,施主在此□要过夜何妨。”翌王无心看那些和尚做法事,只管胡思乱想:“还到□一处去好,家中父母不及一别,又不知梅小姐如何光景,可苦怜我为他受累,但是高县公叫我速投远方,毕竟料那人放我不下。”心中甚无主张,忽想起范仙翁皂囊在此,他原教我出得监门就拆来看,如今正好看那第一个了。便暗到无人之所,拆开一看,内中有幅小方纸,上面有几个细字道: 玉人匆虑,急向东北而走。 翌王看了道:“‘玉人匆虑’,想必指梅小姐平安无事,教我勿忧。如此看来,落花诗想必有缘了。‘急向东北而走’,又暗合高公教我远避之意。但今人生路不熟,怎得知东北上何处却好安事。”又想道:“譬如高公不用情,此时只好牢中受苦,且待天明再作理会。” 不题翌王逃到庵中过夜之事,且说那夜张旺放了湛翌王,便悄悄回复了本官。到得明日,外面传进,梅府致意柬帖,要问盗情审结如何。高公即出堂,唤齐一干地邻,然后叫该日禁子调出强盗湛翌王复审,只见禁子去不多时即来禀道:“并无湛翌王在监。满监人都道,想是昨日审结释放,不见重发下监来。”高公拍案大叫道:“你们好大胆一这是强盗重犯,怎么放松逃走!如今梅大爷□差人候审发落,这便怎么处?我晓得,想是你们得钱卖放了,本县把你们这班泼胆奴才敲死几个,自有强盗着落了。”一把签掉下叫把禁子打。那禁子禀道:“不干小人之事,昨晚还是张旺该日。”高公道:“一发拿张旺来!”此时张旺已明知其事,故意躲到亲戚人家,差人便押了他家属来寻见了带到堂上。高公骂道:“好大胆奴才,强盗湛翌王现在何处,快快招来!”张旺道:“昨蒙老爷着小的押湛翌王下监,因是小的该下班,就交与今日该班禁子李兴的,容情逃走,并不干小的事。”众禁子道:“这是哪里说起,昨日交割犯人,并没有强盗湛翌王的。”张旺支吾不过,高公便叫夹起来。张旺慌道:“小人该死,昨晚因贪几杯酒,醉后不曾提防,故此想是越墙走的,并非小的卖放。”高公道:“卖放不卖放,本县不问,只是不见了强盗,就该你抵罪。”张旺又假哭禀道:“求老爷开恩,着小人追缉便了。”高公道:“你好自在性儿,本县若只叫你缉获,连你这奴才也走了,可不是卖一个饶一个!如今先打你一个半死,监了你妻子,着你追缉,三日一比,怕你连强盗飞上天去!”便把张旺打了二十板子,家属下了监,拿了广捕牌,差人押着前去缉拿未结盗犯湛翌王。又把回帖打发梅家家人道:“烦你致意大爷,不意强盗越牢走了,如今把禁子家属监候,佥牌广捕,捕到时便审结回复大爷。”梅家人答应而去。高公即刻打轿到陶公家,向陶公道了释放湛翌王、赠银远避的始末,陶公感激致谢。 高公别过,陶公写书差人报与湛悦江知道,便忙到里边述与夫人媳妇并杏芳小姐得知,各各欢喜。只是慧姑得知哥哥逃走,不知此去哪里安身,眼中流泪不上。杏娘心上暗想:湛生虽脱网罗,但是哥哥凶性犹存,官府虽不查究,花园已经封锁,弄得归家无路,进退无门,住在此间又非长策,不觉扑籁籁泪珠抛下。幸得陶夫人是姑娘,慧姑又是表嫂,朝夕有佛奴在身边不时劝解,亦不甚寂寞,这是后话不题。 且说成都府东北上有一地名万安屯,靠着一山名攒戟岭。那山之高,只有飞鸟在上,并无人迹可通,正是: 分来天半峨嵋,六月未消残雪。欲近云边仙掌,三更即漏微曦。接剑阁而平斧凿之痕,仰昆仑而肖奔腾之势。险愈鸟道,峻绝龙门。多神仙这窟宅,容高隐之栖迟。携履蹑危巅,手扶红日;披□眠怪石,梦入清风。壁立如屏,夜听孤猿啸月;峰攒若戟,晚看众鸟携云。邃壑幽岩,只见山魈弄影;层峦叠嶂,频闻本客通名。谷风萧瑟,山月濡迟。灌木间丛荆,千古未逢樵子;饥鹰交馁咒,一时正骇游人。倚抚长松,涛寒射骨;仁窥绝顶,泉响□心。豕鹿可友,木石堪居。惨岚迷断涧,久违日色;怪木卧枯藤,向饱风声。溪流泻古寺残钟,欲问顽崖无路;夕照乱荒天草色,堪迎真侣何时。 那山虽高,下有一块平阳之地甚是空闲,当时一班强人立营结寨,聚集此处,正在四川一省上下要冲之所。内中广有钱粮,为首一人姓贾名龙,自号绰天大王,会身武艺,两臂有千斤之力,为人仗义好施,若遇贫困之家,不但不去害他,反叫人在夜间把财物送去周急。撞了贪赃离任者,辎重到他地方经过,便叫人取了他的,只不伤他性命。若清廉官吏,竟两下平交,不较长短,因此人都欢喜他。手下有一二千喽罗,俱是骁雄勇健之辈。 话分两头,即说湛翌王那夜看了范道人皂囊之言,在庵中等待天色微明,他便导路出城,一径往东北而走。行了半日,到一个去处,觉到肚中饥饿,棒疮又疼,幸是照顾的,不十分为大害。又喜得有高公所赠之物,当夜送些与朱张二人,尚存十余两在身边。当下取块碎银,寻个铺子买饭充饥,沽酒一壶,强力消遣,正饮酒间,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翌王兄。”翌王听得那人叫他,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却是范云侣走来道:“我说兄还去不远,你须快快往前走动,莫要怠慢,再入网罗。”翌王道:“多蒙仙翁盛情厚德,前日指教之言已验,依仙翁皂囊指教来到此地,但未知此去还有多少苦恼,梅家小姐果是小子姻缘否,不知何日得还乡里,再乞仙翁细细详示,以慰鄙怀。”云侣道:“贫道正恐先生还放心不下,故此急急赶来明告,但依第一个皂囊之言,直向东北远去。要问后来形境,须记要诀四句。”翌王请教,云侣道: 遇戟急止见榴流行途经惊喜得辰人宁 翌王又请细道其意,云侣道:“日后便见,过了周年,与先生再会于彭蠡之滨。”又道:“不宜久留,只此告别。”翌王依依不舍。正是: 丈夫非无泪,不洒离别间。 道人催促,只得还了酒钱作别,仍望着东北而行。在路饥餐渴饮,夜往晓行,一连走了四日。到了这晚,因连日劳顿辛苦,欲寻一个客店早些住脚,又上前走去。但见四面高山峻岭,鸟雀之声不绝,路上并无人走动。心上正在惊疑,忽听得树林中一声锣响,走下十数个彪形大汉,一把扯住道:“你是哪里来的,敢是奸细么?”翌王慌道:“是走路的。”那些人道:“既是走路的,你岂不知规矩,快送买路钱来!”径在腰边一拽,那所余几两银子便一鼓而去。翌王道:“望大王饶命,还我这银子罢。小子因被难逃生,若没了盘缠,性命必然难保,望大王方便。”一个道:“你这人好不达时务,如今世上银钱剥了手,哪里还管人死活。”一个道:“你这汉子被什么难?若说世情,果是如此,然我辈中倒还有一点良心来泯,你若说得明白,便还你银子去罢。”翌王刚欲告诉,又一个道:“不要听他,好歹带去见大王。”众人一齐道:“有理。”竟把他拿到寨中来。只见: 刀枪密密是威风,剑戟层层杀气雄。 虽然不比森罗殿,胜是萧王划地中。 当下寨中鸣锣击梆,喽罗报人,那大王出来,便教带进。翌王到得阶前,看那人坐在中间交椅之上,两边也有坐的,也有站的,都是堂堂一表之人。为首的便问道:“你是什么人,敢在此胡行乱走,可是来寻死么?”翌王一头打寒噤,勉强回答道:“小子本是双流县人,因家中有难逃避他方,不意命数该尽,不识路径,冒犯虎威,若得大王开天地之心,放小子性命,感德非浅矣。”说罢放声大哭。大王道:“你且实说姓甚名谁,家中有甚患难,或者可以饶你。”翌王道声多谢,便把家世姓名并前后被难缘由和盘托出。那大王便道:“你即有这样冤仇在身,又是个世家公子,请起来。我再问你,你如今意中想要到哪里去?”翌王又答道:“但依一个道人指点,教我只向东北而去,实未有安身之处。”大王道:“既然那道人叫你向此地而来,可还有什么说话?”翌王道:“他有四句要诀,道如此如此。”那大王便道:“后面三句我想不到,只是那第一句究竟有些意思。他说遇戟急止,我这里山名攒戟岭,那道人早已晓得,必定不是凡人;又叫你急止,则此处应该是你安身之地。想必天数有在,仙机指点,你还想到何处去?我愿将这把椅子让与你坐,待得天朝招安之日,那时博得一官半职,便可报仇雪耻。倘你不愿为此,亦须依着道人所言,暂住几时,我便与你相机而行,弄得仇人到手,处置消恨。再设个法儿访那梅小姐着落,竟去取来与你成其夫妇,也不枉了为他受这一番辛苦。若你不信道人之言,必定要去,我只得差人送你下山,倘有疏虞,悔已无及。你且细细想来。”翌王仔细想道:“若此地果名攒戟,真个倒有几分意思。遇戟急止,非此而谁。况我果然又无去处,那人仗义慷慨,料想不是等闲劫掠之辈,当时亦必事出无奈,故作此勾当。如今莫若依了他,暂住几日,慢慢劝其弃暗投明,便有出头日子亦未可知。事已如此,不必多疑了。”正是: 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便对那人道:“小子愿依大王所喻。”那人便欣欣的道:“足见先生高明。”便重与翌王叙礼坐了,翌王方才问及他姓名。那人道:“小可姓贾名龙,本贯越东人氏,因买卖到此,被匪人所害,以致陷身绿林,与先生所谓同病相怜,故敢斗胆屈住在此。且耐心守去,等小可们得受招安;那时大家再去建功立业,先生以为何如?”翌王谦逊道:“只是小生蒙大王不杀,已属过分,又承盛意,敢不铭之肺腑。”说话间,手下早已齐整酒筵,贾龙便教众兄弟等约有三四十人俱来陪翌王饮酒。翌王各请姓名,众人依次通呈。酒过几巡,贾龙又细问翌王之事,说到狗低头设心陷害嫡妹、把他捏做奸盗之处,贾龙便咬定牙关,恨恨的道:“你众弟兄今后下山,若拿住这狗低头梅富春,且不可轻易放他,须用心解上山来,我自有处。若遇双流县人经过,不论好歹也拿上山来,有说话问他。”众人各各声喏。当下酒席散后,收拾一间洁净书室送到王安歇。翌王自此径在攒戟岭寨中居住,喜得寨主待如上宾,朝夕闲谈议论,两下亦甚投机,但心中思想那梅小姐,又不时把落花诗细细讽咏。更作诗志慨道: 瑶圃琼仙恨各天,一番讽咏一凄然。 若教更遇悲春酒,吞下余愁几万干。 又一日,贾龙陪他山中闲步,有一种野花;色似玫瑰,幽香袭人,湛生道:“醒名花的小姐不得见,对此闲花,能不断肠!”更作《贺新郎》一词道: 莺老东风逐,向残春、枝头叶底,骂红欺绿。一段妖娆惹狂蝶,朝夕偎香偷宿。昨宵又经新雨浴,片片紫霞争散。盼佳人无意幽芬触,影难逢,诗堪读。当年摇荡栏杆曲。乍依稀、花间柳外,翩翩如玉。不似空山开落后,满地和泥轻蹴。回首天涯堪痛哭。还喜多情投句也,胜繁葩到处飘奇馥。肠时断,愁时续。 不题翌王在山之事,且听下面再表一段来也—— 第05回 奔父命巧遇攒戟岭 避仇人深羁不染庵 话中特说陶药侯这仇已死,奉旨将陶杞照原职降二级,别补任用。当日陶公得了这个消息,便打点收拾赴京候选,分咐夫人道:“梅家小姐在此。你须好生照看他,待我上京时一路寻取湛生消息。倘若不是姻缘急忙遇不着时,到京中寻个门当户对人家与他另配,庶几无人晓得花园之事。如今他又无父母,就如你我的亲女一般了。”又分咐儿子宗潜:“你如今不必赴馆,竟在家中读书,同媳妇须要孝顺你母亲。表妹在此,亦必好好看待他,又要避些嫌疑。自己当朝夕苦攻,图个前程远大。我到彼倘遇新文宗出京,还要嘱托他青目于汝,汝须勿负吾言。”又叫留下家中僮仆人等,俱各各分咐了,临后请出梅小姐来说道:“老夫奉旨赴京,小姐在此,只是有慢,必须耐心守去。”杏娘含着泪答道。“姑爹到京,在路须要保重。”一家都来拜别了陶公,陶公竟自出门。恐大路有强人阻截,便寻小路往北而行。 陶夫人送了丈夫出门,进内来又把陶公嘱咐的言语对杏娘说了。杏娘道:“奴家承姑爹姑妈抬举,栖身于此,实出万幸,心中唯有默感而已。但始爹所云寻觅湛生、并门户相当之言,断难从命、奴家久已矢志空门,守贞不志,望姑妈谅之。奴家还有一言奉告,愿得姑妈房后小楼告借一间居住,早晚可以焚香拜佛,消遣时光,未识姑妈能俯从否?”陶夫人道:“小姐既有此意,老身亦得常常与你讲诵经文,极是好事,有何不可。”即唤家人妇把自己房后小楼收拾起来与小姐居住。 自此杏娘与佛奴朝夕谈心,幸喜带得几本旧书籍,就在楼中展看起来。不料梅小姐翻书,一幅花笺落出,捡起来看,却是当日湛生紫燕诗。小姐倒吃一惊,忙唤佛奴骂道:“小贱人,好大胆!前日湛生之诗你说已还了他,如今原在旧书里面,可知都是你做出事来引诱湛生,玷辱奴家。今日本待打你一顿,又在陶夫人那边说起来更觉不便。我且饶你,你快把实情说与我听。”佛奴道:“小婢那日其实在镜台边拿那幅诗笺交与湛生的,并无差误,不知如今怎生反在小姐书中,小婢若有一毫谎话,与日俱没,但凭小姐处治。”梅杏娘平素也是相信佛奴的,见他又赌了咒,谅彼必无不还那生之理,只不知为何却在书内,终是疑惑。又问佛奴道:“若果然还了他,这诗笺难道天上落下来的?”佛奴道:“小姐倒不要屈人,古来桐叶寻婚,飞丸作合,天上落下来的姻缘,也都是有的。那生前日拿了诗笺,只管问小姐长、小姐短,痴心梦想,小婢恐怕慎怒,所以不敢传言。今日诗笺忽的又来了,莫非果有什么姻缘在内,鬼使神遣也不可知。”梅杏娘变色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不得多言!”佛奴住了口。梅小姐外面虽如此,心里原暗暗称奇道:“我与湛生果然有甚缘分么,为何诗笺来得这般古怪?”自此杏娘之心稍动矣,在楼中吟成七言律一首云: 嗟予此夕思何安,憔悴多端独夜难。 皓月前束悲顾影,金炉冷去梦惊寒。 肩衣绣幕颇翻卷,手拄香腮懒卸冠。 无限幽情向谁诉,六时珠泪自空弹。 又成《望江南》一阕道: 清昼永,画阁静还幽。挑罢彩鸾双黛蹙,妆残玉燕九鬟愁,更苦是疑眸。楼畔眺,触影泪难留。万里桥边香梦断,风凰山下暮云浮,憔悴白头讴。 这是杏娘在陶家的说话,且搁过一边,再说陶公在路行了一个月日,途中遇一同乡人在京中回来,陶公问及他京中之事,那人细细说道:“如今进学一节,京中甚觉便宜。”陶公得了这个消息,即写一封家书,烦他寄与儿子,教快快收拾进京,趁自己在彼候阙,可从容为他做地步。进了个学,便可次第做些勾当。那人接了陶公的书,路分南北,各自珍重而别。到得家中,即把陶公的书送到他家来。公子宗潜接得父亲手扎,拆开看过,对母亲道:“爹爹书中教我进京,道是入学甚便,家中诸事自有母亲主持,谅亦不妨。孩儿意欲即日起程,但未知母亲意下如何。”夫人道:“既爹爹之意如此,还当速去。”宗潜便依了母亲言语,到内向妻子说明。过了一夜,次早收拾起身,拜了母亲,别了表妹杏娘并妻子,出门径向大路而行。 主仆二人在路走了五个日头,到一处地方,正是攒戟岭。但见: 四面高山耸翠,两边古树排青。溪禽谷鸟唤行人,两两三三啼应。 景节正走之间,在牲口上一路观看景致,那晓得皂角林中早已走出一二十个好汉,上前一把拿住了问道:“你是哪里来的?送了买路钱,放你过去;若说声没有,你看我手中的宝刀。”景节便哀告道:“我是双流县人氏,上京应试路经于此,身边盘缠尚少,哪里有什么送与大王,望方便则个。”那些喽罗道:“你是双流县人么,好好好,来得凑巧,前日大王分咐,害了个干隔症,大小便俱不通,思得个双流县人做些汤吃,大便小便可以双双流通了,快快去见大王来说罢。”一径带了他走。景节一身冷汗,唬得个半死。 到得寨中,报于寨主知得,贾龙便对湛翌王道:“好了,有个双流县人来了,先生家中消息或有几分意思。”景节跪在阶前,贾龙未及问时,翌王见了吃惊嚷道:“这是我妹夫,为何在此?”贾龙亦惊讶不已,一头下阶来搀起道:“这就是令妹丈么?”翌王道:“正是舍妹丈,陕西总戎陶药侯的令郎。”贾龙便请罪道:“有眼不识泰山,望乞恕罪。”翌王问道:“兄为何到此?”景节道及父亲入京候阙,途中写字叫我到京图个进步。说罢,也问道:“兄为何在此栖踪?岳父岳母在家中恁样念兄。”翌王道:“椿萱之想,何日忘之。奈高公放我逃避之时,嘱咐须在三百里外潜踪,是以得遇贾义兄相留,非不欲归,实不得已耳。不知近来家父家母可俱健康了?”景节道了平安,翌王道:“吾兄出外,你家中亦觉无人。”景节道:“近来有一舍表妹在家,与家母、令妹作伴,稍不寂寞。”翌王道:“令表妹是何人?”景节道:“舍表妹即与兄同患难者也。”翌王惊讶道:“是何人?休得取笑。”景节道:“怎敢取笑,他先令尊叫梅如玉,是小弟的母舅,小姐叫做醒名花,现今住在舍下,亦躲那狗低头之祸。”翌王道:“原来如此,不知令表妹安否?”景节便把小姐在楼念佛看经细细述来,翌王称羡不已。又晓得狗低头还不肯放下他,心中更添一段愁肠。所幸者父母在家清吉,小姐在陶家安身,暗暗私自欢喜,当下贾龙在坐中听他二人说罢,道:“天下有这样奇事,又有恁般巧事,苦苦的二人在此相会。”景节又拉了翌王到一边低低说道:“兄今可趁水推船,辞了那人,同小弟到京见了家严,共图上进,切不可再有逗留,但那人跟前切不可说是小弟之意。”翌王道:“自然,小弟正欲相商,不意兄言甚合愚意。”二人重又入坐说了些闲话,景节便向贾龙告别,怎当得他再三恳留道:“且宽住几日,小可们送先生起程。”景节苦辞不获,只得过了一夜。 明日又欲起身。这番留不住,即备酒送行。席间景节看那贾龙一貌堂堂,便把言语说他道:“小生仰窥老丈器宇不凡,身兼武艺,何不立身朝庙,轰轰烈烈建些功业,名垂不朽,而顾为此屈身丧节之事乎?”贾龙便称谢道:“多承先生指教,即令舅先生亦常喻及。小可因为匪人所陷,失身于此,急欲弃邪归正,奈一时无便可乘,故此苟延性命,亦觉老大徒伤。”景节道:“容小子到京对家尊说来,若遇便时,当为老丈作招安计。”贾龙道:“多感先生,只是再住一两日方妙。”景节又道:“小子今日必欲告辞了。”翌王亦对贾龙道:“小子在此,荷蒙老丈覆庇,心感不尽,但今日亦欲同舍妹丈到京候敝亲家一候,犬马之报,当在后日。”贾龙沉吟半晌道:“此处果非久屈大贤之所,但相聚一时,不忍遽言别耳。若湛兄决意要行,须再同令妹丈过了今晚,容小可与二位开怀畅饮一番,更领些教益,明日当一起送二位起程,庶不负小可当日苦苦相留之意。”翌王道:“盛意难违,勉当从命。”起身向庭前略步看些闲景,忽见隔院榴花甚开,触着花字,又想起醒名花小姐来,遂吟诗一首道: 榴火燃天出短墙,怀人迢递隔半肠。 今朝洒尽关山泪,不为三间泣楚湘。 景节亦成一首道: 烟涨斜塘榴已芳,家家细雨报梅黄。 多君意气情何限,几对蒲觞话断肠。 二人吟罢,翌王忽然想起范道人之言道:“见榴流行”,恰值我心中要离此地,那榴花又开,第二句又验了,那云侣岂不是个真仙。一并述与景节知道,景节亦深以为奇。说罢,又同入席,贾龙便叫堂下大吹大擂,好不热闹,直饮到各人酩酊而罢。 到了次早,翌王等收拾行李,辞了贾君要别,贾龙道:“二兄果然决意要行。”说了这一句,眼中流下泪来,分咐取出白银五十两,鲜衣二套,送与翌王、景节道:“二兄在路小心保重,到京有甚机会,千乞带挈小可则个。”二人道:“多蒙饮食教诲之恩,已难图报,又辱厚赐,使人可以克当。”再三推却,怎当得他必定要二人受,二人只得收了,一径下山,洒泪而别。又叫几个喽罗送到二十里之外。 不题翌王、景节走路之事,再说梅杏芳小姐见姑爹表兄俱已出门,自己足不下楼,与佛奴相怜依守,或遇姑妈、嫂嫂来闲谈一时半刻,不然只把书史佛经之类消遣。自从那日见了湛生的诗笺,佛奴又从旁以天缘打动,小姐未免触景兴怀,吟一绝句道: 雨送愁苗烟系丝,花间怯看好花枝。 阶前添得王孙草,一段闲情绿暗时。 不题杏娘吟诗之事,只说翌王、景节二人离了万安屯,竟唤个船,从长江顺流而下,不几日过了汉口,早到芜湖钞关上,便打点起旱,从河南大路进京。当下还足船钱,起发行李上岸,来到饭店中吃了些东西,二人便道:“总是明日起身。此时天色尚早,我们到外边闲步一回有何不可。”两人齐出了店门,随意玩耍观看,此一去有分教: 尼庵翻作迷楼地,贞士旋为荡子身。 那芜湖关口是天下第一个大马头,真是十三省人烟凑集的去处。当下二人各处游玩,那里看得到许多好处。翌王对景节道:“热闹处有什么趣,不如捡那幽僻去处略玩片刻,倒可开怀散闷。”景节道:“晓得哪里是幽僻所在?”翌王把手指道:“进此小巷,怕不有好处。”二人遂转弯抹角,曲曲折折,果然一步有趣一步。翌王道:“端不负我二人来意。”再向西走了几步,回头不见了景节,翌王心中忖道:他必是小解落后,想也就赶来的。自己只顾往前面走,看见一小小黑煤刷的门墙,两扇黄竹小门,扁额上有“不染庵”三个贴金大字,早知是一所庵院去处。不意行走半日,腿下略有些酸,就在门槛上坐地,等那做妹丈的走来。等了一会,杳然不见,站起身两边张望,亦并无影响。哪晓得陶景节正是小解落后,赶上前来,早已不见了阿舅。也是数该如此,他竟一直追去,并不想转一个弯儿,若转一个弯时,湛翌王便现现的在那里。 不说景节寻觅翌王,只说翌王不见来了景节,心下想道:“我在这里玩,他在那边耍,两下寻不见,少不得大家到饭店中会的。”又想道:“这庵里面的光景倒有些意思。”竟移步而前,进了山门,到正殿之上,拜了佛,正在闲看,只见东首一门开处,有两个小尼望外一张,就笑嘻嘻的关了门进去,翌王方晓得是个尼庵。停一回儿,又有两个开门出来,一个年纪约有三十左右,面庞十分标致,体态亦甚妖娆,翌王见了倒也动几分火。那一个即是先前出来的小尼,翌王仔细再看,亦觉风流可爱。那大尼移步前来向翌王问讯道:“相公从何处到此?”翌王道:“适在近处游玩,偶进宝庵一步,惊动师父不当。”大尼道:“相公说那里话,请里面坐待茶则个。”翌王谢道:“不消了。”大尼便殷勤致敬,决意固请,翌王只得同了他进得这门,见里面小庭之中花卉争妍,三间一带小轩盖得精致幽雅。大尼道:“这是接待那些女施主的所在。”翌王便暗笑道:“正不知接待那男施主的所在在哪里。”又进一重门,另是一座小殿,殿中供着千手观音的照像。从此而进便是法堂,堂中排列那钟鼓鱼磬经忏,中间挂着几尊佛像,两边有八把小木金漆的交椅。大尼便让翌王坐于客位,自己主位陪坐,叫小尼进茶。大尼先启问翌王道:“相公仙乡何处,尊姓大名?乞赐见示。”翌王答道:“小生西蜀人氏,姓湛名国瑛,表字翌王。敢问仙姑法号。”那大尼又启一点朱唇,露两行素齿,低低答道:“贫尼贱号了空,是荒庵住持。”翌王道:“宝庵共有几位?”了空道:“还有愚徒四人,一名本空,一名本亮,一名本悟。”把手指着下位坐的那小尼道:“他叫做本白,是贫尼新剃度的,那几个都在后边学颂经文哩。”翌王听了,道声难得,然一心想到饭店寻会妹夫要紧,便立起身,叫声:“仙姑,小生告别了。”了空道:“敝庵后边还有些小景致,倘蒙相公不弃,一发随喜随喜,实为幸甚。”翌王只欲告别,怎当得了空决意固留,必要到内赏玩,又只得随了他进一小角门,弯弯曲曲,约摸又过了七八重小门,到得里面,正是一所小楼,收拾得齐整非凡,比外边光景便觉大不相同。内壁挂的都是名人手迹,几上列着古今书卷,宣炉内一缕名香,磁壶中泡得苦茗,鲜花几枝,尚插在胆瓶之内,说不尽其中幽雅,有一篇叙述女尼卧室的妙处: 欲识女-园,一片白云迷曲径;要寻真净界,款湾流水护禅心。优婆夷其中栖止,比丘尼由此修焚,璎珞绕琉璃,灯燃不夜;旃核-飞——,香散长春。梦锁禅关,不管帘前花落;心澄跌座,漫留槛外莺啼,一榻挂-绡,光华夺目;半床披蜀锦,璀灿迷眸。五色霞衣,斜搭珊瑚架上;千花云衲,长垂琥珀珠边。贝语彻纱窗,香云缭绕;梵音飘绣盖,瑞云缤纷。优昙开不落之花,胆瓶清供;琪树结长生之果,心地真诠。四壁净无埃,摩登女陷阿难于精舍;半龛长抱月,陈仙姑挑必正于空门。 湛生见此景致,心中暗想道:这班尼姑,倒享得好清福。忽见小尼又送茶来,了空又陪了一巡。少停,桌上列着十数品点心,请翌王享用。翌王一心要出去,见天色晚了,便连连告辞。未知湛生果能即出尼庵否,只看下回便见端的—— 第06回 慈航渡惯作陷人坑 连理枝阴谋劫妹计 再说湛翌王向了空连连告辞,一心要去,只见那了空道:“小庵有幸得蒙仙郎下顾,恐□□□不比□□路边,就轻□□□刘、阮,相公莫要□□罢。”翌王着急道:“适有一舍亲寻来,容小生去会面于他,明日再来领教何如?”了空道:“既来之,则安之,若要去时也但凭你,贫尼倒不敢强留。”翌王立起身,急切要寻个出路,只见墙垣高大,门户重重,就插翅也飞不出去,不觉眼中流下泪来道:“我湛国瑛恁般命蹇,哪晓得倒在此处了我性命。”竟□□大哭。那些尼姑忍不住都笑起来,劝道:“相公不必忧烦,暂请宽住数日,自当送你出去。若只是这般,□□也无益。”便叫□□厮拿好酒来与湛相公解闷。翌王又对了空道:“小生住在此间,谅亦不害,但是舍亲欲同往京师,不见了我,必然各处找寻。小生住在此几日,他必然等我儿日,不肯舍我而去,如此可不误了他的正务,叫我怎生放心得下?”少顷酒到,桌上添几色荤菜,请翌王饮酒。翌王此时哪里有心吃酒,怎当得那些滢尼撒娇撒痴,互相打诨。翌王眼中见了这般,心里想道:“焦躁也不相干,只得与他们随方逐圆。”乃道:“既蒙仙姑雅爱,小生怎敢不受抬举。但过了今晚,即容小生出去索性回了舍亲,等他独自去罢,如此两下相安,小生仍旧到天台,决不失信。”了空道:“自当从命,相公且开怀放饮,莫辜负此良辰。”猜拳行令,你一杯,我一盏,先灌得翌王已有六七分酒意,便一齐收拾,簇拥翌王上床,做他阳台故事。有调《黄莺儿》为证: 五个秃雌光,逞威风,战一阳,孤军冲突禅床上。莺声细扬,口脂嫩香,按轮番、搅乱真空相。恣颠狂,眼朦胧处、几度唤仙郎。几度唤仙郎,俏亲乖,会弄腔,花心点得魂飘宕。西方那方,禅房洞房,这风流、尽足超尘障。任襄王,一更一换,日影上纱窗。 翌王到得天明起身,梳洗已过,又向了空苦求要去。了空执意不肯道:“你且宽心住着,只等你我天缘了日方许送归凡世。”翌王听了,又苦又恼道:“若果如此,我命休矣。”又忽想起范云侣皂囊,他叫我遇急难之时开看,如今还有两个未开,便乘着众尼不在,把那第二个皂囊拆开来一看,只见亦是十数个细字道: 此地姻缘,一岁周时可脱。 便目瞪口呆半晌,流泪道:“仙翁仙翁,你既晓得这般,怎么不设个法儿救我?一岁周时,难道要住在此一年,岂不活活坑死人么!又看那‘可脱’二字,还像不致丧身伤命的,只是我在此羁留,那醒名花小姐不知飘泊,一念及此,教我怎过时光?况且又累自己妹夫□□□□□□不着,教他心上难过。若还住饭店中等我,必定□□□□□□□□□。翌王此时分明乱箭攒心。 且不说翌王之苦,但说当晚陶景节寻不见了湛大舅,到饭店中问时,又无些影响,直等到点灯时候,只不见回来,心中焦躁着急。挨至天明,又上大街、穿小巷,无一处不寻到,仍然影迹无踪,只得再回至店中,吃了些饭,叫店家主人讨过笔砚,写起招帖,遍满芜湖关上贴去,回来又在店中宿了。一连寻了半个多月,只是没有下落,心中想道:“难道被人谋害了?身边又并无财物。难道哪里醉酒,掉在河内淹死了?客中又无人请他。难道偌大年纪,被人拐去了?难道走入冷僻寺院之中,撞破了奸僧隐事,被他算计了?他是乖巧伶俐之人,怎得如此。又闻如今世情不好,尼庵中常常勾引标致男子,只可进不可出,难道也落这个彀中,被几个尼姑在哪里受用了?”心中甚无主意。正摸不着头路。挨延了许多日子,满胸愁闷,便题诗一首道: 萍迹惊相失,孤踪思独烦。 浪寻空客路,迷问阻桃源。 梦策燕云马,愁啼蜀道猿。 旅魂悲久滞,顾影黯无言。 景节思量坐此无盖,只得对店家道:“我们两人到此,一个是我的妻兄,不意前日上街玩耍,走失路头,寻了半个多月,并无踪影,这是主人家真知灼见的,我又上京性急,今日只得要起身了。倘早晚来时,烦与他说明,放他快快赶上来。他的随身行李都放在这里。”那店家便嚷起来道:“你那客言说得好自在话儿,来时一双,去时一个,这干系谁敢担得,还是住在这里寻见他同去的好。倘盘缠少时,我便让你些饭钱倒也使得。”景节道:“老丈有所不知,他是我至戚,难道有甚的歪意在内,我巴不得他来一同走路,这是没奈何如此。”店家道:“我晓得你们是什么亲、什么眷?来时两个,去时还他一双。这不是我们不行方便,故意勒-你,若决意要去,我也难好留你,只同你到官府那里说个明白,弄个照儿与我,后来不要累及我店家,那时由你去便了。”景节被他说得顿口无言,倒是旁边的人劝道:“我们看那位客官也不像个歹人,或者果是至戚,一时同来走失了,今已事出无奈,寻又寻不着,等又等不及,故此只得要去。量无别事,如今我们众人保他,后来倘有累你处,都是我们料理。”店主道:“果然如此,众位莫要一时高兴,后来有事就不认帐。”众人道:“我们一言既出,难道肯悔赖么!若不放心,写个纸儿留在你处。”那时众人就请景节合同立了一张保票,当下景节买了几斤黄酒,两盘鱼肉,请了众人并店家,致谢一番,又叮嘱一番,即时起身出门,往着北京大路而行,路上单身独自,带来家人陶大,在万安屯经过时节已失散不知去向了,故此与翌王作伴同行,极是凑巧,不意又值此分散,心上好不气苦,幸喜得路上太平,早宿晏行,到得京中,此是后话。 再说湛翌王在尼庵之中朝云暮雨,与一班尼姑轮流行乐,心里甚是难过。幸喜这些尼姑不是只顾取乐不管人死活的,每日清晨等他起身,便有那龙眼汤、人参汤、腰子鸡子汤、茯苓白术糕,并那地黄六味丸膏调养他身子。了空又实心怜爱,一日对湛生道:“我与郎君天缘人凑,得以相聚于此,非是必欲拘留你,因人心难测,倘容你去后,那时反弄我待出乖露丑,故此忍心害理勒你在此。莫要怪我,常言道,一夜夫妻百夜恩,郎君心下还是何如?”翌王便抚其背道:“承你相待如此,我非木石,岂不恋恋。但为双亲景属桑榆,朝夕虽有我弟侍奉,此中到底缺然。且有万千心事未谐,天大的冤仇未报,前者实欲上京图取功名,那里或可遂我生平诸愿。今蒙仙卿谬爱,曲意相留,正不知此生作何究竟。”言罢泪如雨下,了空亦流泪道:“不是我狠心,大约数该如此,郎君且耐着性儿图个机会。”小尼辈又来劝翌王饮酒消遣。 这番话且搁过一边,再说那梅富春当时一连几次到高知县处讨取湛生缘故,怎当得高公只把禁子张旺虚张声势,并不着意追捉,浑帐回了他几次,他也没奈何高公,又晓得妹子杏芳逃走不见,莫非即同那人一起走了,那人越牢之故,或是那贱人的智谋。就是奸情一段,高知县并不提起,或者倒是那贱人的手脚也未可知。便叫家人等各处挨风缉缝,并无影响。 忽一日,那臭老鼠王乙走来说道:“大爷,令妹小姐有着落了。”狗低头忙问道:“在何处?”王乙道:“正是远不远千里,近只在目前。他竟在姑妈那里安眠善食。”富春道:“是便是了。陶家那老天杀的,平日不合于我,他性子又不比别的,难以轻惹,这怎么处?”王乙道:“大爷还不知么,陶老儿已到京久了,小陶也去了,虑他怎的。”狗低头听见这话,便手舞足蹈的道:“你为何不早说,使我忧疑半日。”却又顿住了口。王乙道:“大爷还想什么?”狗低头道:“倘他选了官回来,那里晓得我又难为自己妹子,人在他家中的,必然不肯干休。”王乙道:“且到那时再处。小姐不过是他的内侄女,难道做哥哥的倒做不得主?倘有后言,竟把恶水浇他便了。十分不好在老者面上用功夫,只说他儿子要谋占表妹为妾,看他怎样回你的话。”狗低头便拍手大笑道:“妙!妙!”正所谓: 诸葛全无用,陈平总不如。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原来狗低头意□,道他母亲在日把妹子如同掌上之珍,不惟分□他花园田地,自然还有些金珠细软,一向心怀不良□。及至母亲死后,妹子又守定规矩,无隙可乘,□□事非偶然,那日俞甲王乙来报了一个小后生在花园中窥看小姐,他正中下怀,即叫多少凶徒闯到园中捉住湛生,把他陷奸陷盗,送官治罪。满拟妹子所有的东西一鼓而擒,还把他着实出丑一番,卖到远处为娼,又到一注大财,怎奈湛生越牢逃走,妹子又如风远避,当时只拿得田园家伙之类,那些细软都是妹子带去了,故此一向不肯放下,各处寻觅。今番王乙报与他消息,例商量去抢杏娘,劫其所有之物,说说笑笑,欢喜不迭。 谁知吉人天相,果然不差,若杏娘身子坐在陶家,没一个传报他消息,却不是瓮中捉鳖,手到擒来。苦苦的两人商议说话的时节,被老家人梅盛偷听了这些说话,他便一口气跑到陶家,见了陶夫人,忙问道:“小姐在哪里?他的祸事又到了。”老夫人慌请杏娘出来,问梅盛道:“怎的我祸事又到?”梅盛便一五一十把他们的言语细说与小姐知道,杏娘便如天打的一般,哪里说得出半句话。还亏佛奴有些胆量,便道:“小姐莫要如此,如今作速再到一处躲避为上。”杏娘哭道:“走到哪里去好,不如原死了罢!若是走了,必然遗累姑妈。”陶夫人道:“只要你有处走开,我同阿嫂在此谅亦无害。难道不见了你,拿了我去不成!”佛奴催促道:“夫人之言甚是有理,此事自与夫人不相干,目今莫要管有处躲没处躲,且把身子走远一步慢慢商量。”杏娘无奈,只得叫佛奴扶了走出后门,也不及好好别过夫人、表嫂,竟一路狼狈而走。 话分两头,且说梅富春当下与众人商议走了,大排酒席,三四十人极欢畅饮,到得三更尽四更初天气,各各整备停当,火绳、火把、木棍、铁尺,竟如一伙大盗。到得陶家门首,前后守把定了,便乒乒乓乓打进里面,吓得陶夫人及媳妇慧姑并一家老小俱在睡梦中惊起,在黑暗里乱撞乱跑,躲避不迭。那班人一径打到里面,各处搜寻,早已不见了梅小姐,齐声嚷道:“不好了,孤儿又走了。”如今一不做,二不休,便把陶家家中东西劫个罄空,即一哄而散。到得众人散后,那陶家家人还不敢出头,又停回不见了声息,方才出来,探头缩脑。看看夫人大娘房中,打得雪片一般,正不知夫人大娘还躲在哪里。及至夫人与慧姑出来看时,早已动去许多金宝细软。那陶夫人便放声大哭道:“谁知好端端坐在家中,祸从天降。”不说陶夫人伤哭之事,要知狗低头一班此去还得干净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07回 假扮盗自投法网 真仗义暂寄娇娥 说话狗低头同了一班平日朋比为奸的无赖打到陶家,不见了妹子杏娘,便趁势抢了些东西,寻旧路回家。哪晓得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当时秋尽冬初天气,凡各府州县监牢内有那十恶不赦的重囚,例于此时处决,是日双流县知县高捷接得圣旨到来,开读过了,即把处决有名的几个斩犯到了五更时分绑到十字街坊行刑。当下高公带了一二十名精勇家丁,又点起民壮守兵,共有五六十人,都是弓上弦刀出鞘,一路鸣锣击鼓,刽子手押了犯人,吆吆喝喝而来,恰撞见了狗低头那一伙人。官兵看见,认是劫法场的,大家一齐动手,抡枪放箭,早已伤了几个,其余无路可逃,俱被拿住,并不曾走脱一个。及至决完囚犯,把这些人带至县堂,高公仍教守兵人等密密地排列护卫,逐一叫来,每人先打三十大板,打到狗低头,便大叫道:“高年兄,我是梅富春,难道也把我打!”高公听了,快教掌嘴,直等打完,才问道:“你们好大胆,清平世界,禁城之内,就如此猖獗,若在深山旷野之所,一发了你不得。快快招来,免得再受苦楚。”那些人个个打得七死八活,哪里分说得出半句。单有狗低头,皂隶行杖时,便有那班相知的衙蠹招架,分外打得轻些,故此还挣扎得起,便一步步爬上堂去道:“犯弟就是梅富春。”高公大喝道:“-!什么犯弟。”叫把夹棍伺候。狗低头听见讨夹棍,吓得死去复-,半晌又叫道:“只求大人看先父分上,轻恕了犯人,生死俱感。”高公道:“你既是梅恩师之子,乃是清白世裔,平素为非作歹,无所不至,今又犯了这个大法。你明火执仗而来,不是替人劫法场,就是劫库劫牢。恩师在天之灵恨不得我一棒敲死你,若此番轻放,可不是得罪我恩师了。”狗低头再欲分辩,早被高公喝下去。叫余犯人等一一细问,实招得如此如此,尽是梅大爷主使,并不干小的们的事。狗低头又爬上来禀道:“陶家是犯人的至戚,自古说是亲不为盗,在犯人身上还该轻恕些。”高公道:“你可晓得如今是盗不为亲了。且俟陶家报过失盗情由,再行审问。”都教上了刑具,押入重囚牢内,按下不题。 再说陶夫人家中,直等狗低头一般去后,方才叫起地邻来,已是无及了。那些地邻都说道:“强盗虽去,夫人可教人写些状子失单,我们当替夫人出力,同到县里报官追捕。”陶夫人一头哭一头想道:“若是强人打劫倒也易处,如今明明是那人做的勾当,教我怎生用法。若不去告,外人反有议论,相公回来又道我无主意;若是告时,还是说出那人好,还是不说出来好?”心中并无主意。 到得天明,外边沸沸扬扬传将进来道,昨夜的强盗都被县官亲自拿获了。夫人听见,疑惑未真。只见一连十数人,尽是众口同词。陶夫人便对众人说道:“如今强盗既已败露,便写一张状纸,只求官府存案缉拿的意思,看官府如何处置。”众人一起道:“夫人所见不差,竟如此便了。”便央近处市馆先生写一呈状道: 报告官属陶旺具告为实陈被盗颠末、恳赐电情追剿事。义父陶总兵于今年四月赴京候选,义兄陶景节亦于五月内省亲去讫。不意今月二十日四更时分,突遭大盗一伙三四十人,青红其面,明火执仗,杀入内室。旺等梦中惊骇,潜避得脱,衣饰细软,罄劫一空,不知去向,地邻张大李二等证。切思被盗杀劫,地方大变,不得不据实陈明,伏乞天台立着应捕人役严缉群盗,追赃正律,实为恩便。上告本县正堂老爷施行。 年月日具 陶夫人又叫众人念了一遍,即叫家人陶旺同了地邻等到县首告。恰好高知县正坐早堂,收陶家状词,便调出狗低头一起复审,个个仍推在梅富春身上。高公道:“所犯皆同,首从有别,梅富春宦门之了,虽素行不轨,难道这样利害他也不知?说陶家是他至戚,怎肯就起此歹念?都是你们这班泼贼助纣为虐,撺掇他酿成此事,还要推干。”叫把王乙、俞甲一起夹起来,王乙等熬痛不过,只得招来。放了夹棍,各重责三十板。梅富春虽是陶家至戚,然被惑倡首,罪与王乙等同,俱应杖一百,流三千里。马四、牛五等俱杖八十,流二千里,便当堂判下审单道: 审得梅富春,宦商之不自好者也。赋性凶暴,立心狠毒。恃先人之荫,不为善而喜作恶;逞夜郎之威,专害人而图利己。兼以犬豕为朋,故心愈狠而手足如同草芥。杀妹于前,豺狼是伍,故性愈凶而骨肉视若仇敌。劫姑于后,数其罪不啻弥天,书其愆,易胜罄竹。惟是杀妹者,妹远踪而事可寝。劫姑也,姑挺身而恶遂昭。按兹律例。倡首法宜加等;鉴彼苦衷,涉亲情或可原。三千里外劳肢体,以冀自新;一百杖中重鞭答,而励改恶。马四牛五,略处减等。王乙俞甲,并宜从重。尔等当亦俯首无辞、问心有愧者矣。 高公判了审单,即叫备文连招申详各上司定夺不题。再说梅小姐当夜在陶夫人家中得了消息,同佛奴背着包囊,黑暗中望街坊乱闯。挨出城门,走不上一里路,前面阻着一条大河,并无船只可渡。向佛奴哭道:“不如向此清流捐躯殒命倒是长策。”佛奴又极力解劝。忽见对港内摇出小小渔船来,佛奴忙把手招道:“摇渔船的,烦你摆个渡。”那船上人听得,便拢过岸来道:“二位娘子要过河么?”佛奴道:“正是,劳动老人家渡我们过河,送你酒钱。”便扶了小姐下得船来。老头儿看见杏娘不住流泪,便问道:“小娘子为何如此,莫非有甚苦楚事么?说与老汉,或者替你消得愁、解得闷也不可知。”佛奴代小姐把前后事情略略告诉一番,那老者道:“阿弥陀佛,世上有这样狠人,但如今娘子们想到哪里安身去?”佛奴道:“正是走投无路的苦哩。”那老者道:“我倒想着一处,可以安得身、躲得难的,但未知二位娘子意下如何?”佛奴道:“若是果然,烦老人家试说与我知道。”老者道:“此去七八里,离城共有十里路,地名上湾村,正通着此河。村上不多几家人家,极是幽僻。过东去更冷静些,有一尼庵,庵中有两个老尼居住,况且地方冷落,并无游人来往。娘子们想一想,若是住得,老汉便送你们去,不要什么酒钱。常言道:为人处处行方便,福也增来寿也增。”佛奴道:“哪有劳而不酬之理,如此快送我们去便了。”老者答应,棹动小船,不多时早已摇到。便弯住船,撺了跳板,佛奴请小姐道:“事已如此,请小姐宽心到庵内去暂避几时,凡有事小婢在此,切莫忧坏了身子。” 那老者引路,佛奴送小姐刚刚上得岸来,只见几间草房之内闪出几个大汉来问道:“你这两个女子是哪里来的?”佛奴、杏娘吓得半死。正是: 才躲得霹雳,又撞着雷公。 渔船上老者吓得在地上乱滚。那些人又问时,佛奴只得担着惊惶答道:“我们主婢二人城中逃难来的。”内一人道:“清平世界躲什么难?你且说个细来我自有分晓。你们不要害怕,我们不是什么歹人,伤你命、劫你财的。”那老者便在地上爬起来乱拜道:“如此极好。”众人都忍不住笑起来。佛奴把前后始末说与他们听了,那人问道:“你家小姐可是叫做醒名花?”佛奴道:“正是。”那人便笑道:“原来就是湛大哥思想的,请起来。可晓得小可们么,小可叫做贾龙,在攒戟岭上聚义。今年四五月问,湛翌王大哥在我寨中住了五十多天,后来又有一个陶景节,是他的妹夫,也来同住几日,两人一齐上北京去了。我们如今正这里左近要寻访梅富春来,与湛大哥出口气。今早两个弟兄出城,已晓得他所为之事,不道又在小姐面上作工夫,自害自己的性命。我们倒不与他计较了,如今小姐要往何处躲难?令兄既已自败,料无第二个与你作对,不如就在此小庵之内暂住几日,等待湛大哥消息到来,小可们与你定夺便了。”杏娘吓了一吓,听了这番话,只是开不得口,心上想道:“怎么湛生与陶表兄俱逗留这样去处,又说思想我,又说等待他消息替我定夺,言语甚是可疑。又叫我住在尼庵中,我想他们既是强盗,岂有好意,倘又做出事来,那时总是一死。”便回身向河内要跳,佛奴又一把抱住。贾龙道:“想小姐疑我们是歹意,反欲如此,岂不倒害了小姐。”便设起誓来道:“贾龙若有半点歪念,教我身首异处,死于非命。”杏娘听到此处,方才回念道:“或者世上原有几个好人,难道尽如我哥哥梅富春的。”贾龙又道:“这庵内有我兄弟的姨娘在此出家,只我兄弟常来省视,此外并无人来往。今若小姐住此,连我兄弟也不来了。直等湛大哥功名成就,超拔了我们,那时同来拜见。”杏娘见是真诚,只得应允。贾龙道:“且住,容我们叫住持出来,先与他说明了才好。”当下贾龙的结义兄弟叫做蔡大能,走到里边,请了自己的姨娘来到。杏娘、佛奴俱相见过了,贾龙把小姐欲借住庵中的一段话说与他知道,又取出白银二十两代为小姐薪水之费,分咐道:“烦老娘好生看待则个。”说罢,竟同众人一径去了。有诗一首赞贾龙道: 弃掷黄金贮阿娇,堂堂不愧绿林豪。 岸然挥手出庵去,肝胆于今属此曹。 那渔船上老者也得了些赏赐,佛奴向他叮嘱不可泄漏,老者点头答应而去。杏娘到得庵内,老尼便请拜佛,杏娘道:“奴家在死里逃生过来,自谓皆是前世业因。如今愿拜为弟子,朝夕念诵些经文,修个来世,望师父勿拒。”那老尼道:“小姐差矣。你是贵室娇娃,怎想做这勾当,日后还要受五花封诰。如今暂时藏形敛迹于此,等老尼服侍你几时,耐心守去,莫要悲伤坏了身子。就是你方才遇着好人,也是吉人天相。”杏娘道:“正要请问这两个,真个什么样人?”老尼道:“那姓蔡的是我外甥,姓贾的便是同结义的。他们虽在绿林中,却也仗义好施。前日在此打听什么狗低头,要寻着他来结果性命,道是为人极狠,要把亲妹子卖良为贱。又寻个衅端,把一个好人竟说与妹子通奸,捏他强盗,也要害他性命,幸喜得逃走到他们山上住了几时,方送上北京去了。昨日住在城中,今早来说,那狗什么自己又犯盗情事体,被官府监在牢中,正在要起身上山,恰遇见了小姐们来到,又做了一桩好事。”杏娘听了这番话方才放心,心中感激那贾龙不尽。 休题杏娘投庵之事,再说那陶景节,当时在芜湖关上寻了湛翌王半个多月,不见下落,到那日被店家勒了众人保票方得脱身往北。一路餐风宿水,到得京中,寻个客寓住了脚,即到兵部衙门前帖了晓字,问父亲陶药侯消息,又到四川会同馆中去问,人道三四日前来了一次,这几日并不见来。正说话间,恰好陶公从外走进来,看见了儿子,不胜之喜,即教搬了行李,竟到前门上西河沿五斗斋寓所。陶公再细问家中之事,景节先告过母亲平安无事,然后说及自己出门,在攒戟岭遇见阿舅湛翌王,两人正好作伴而来,不意到了芜湖关上,一同街坊游玩走失了的话,细细述过了一遍。陶公听了,便呆了半晌道:“哪里说起,大舅子这样命运乖蹇,我意欲把你表妹梅小姐与他议婚,此事只索罢了。”便跌脚长叹几声。景节又说及万安屯贾龙的义气道:“倘父亲有处提拔他,也是方便之事。”陶公道:“且从容相机而行,慢慢商议未迟。”家人外边报进道:“新任江南芜湖钞关户部全爷来拜,必要面会的。”陶公便对儿子道:“你阿舅消息,只在那人身上。” 原来这全主事也是成都府人,甲科出身,名叫希旦,号汝玉,与陶公有一脉表亲,新授得此职,即日要出京,晓得陶公在此,故来拜别。陶公出去迎他到内,拜见入坐,通过寒暄,闲话中便把湛翌王之事嘱托一番。那全公一一牢记在心,吃过两道茶,即别去了。陶公随到他寓所回拜,送些程仪之类,亦即别过。要知后来如何,且看下回便见—— 第08回 持大节立功鲸浪 设奇谋显智莲坛 话中再表一段,说那湛悦江自亲家陶药侯报知儿子避祸缘由,与夫人张氏忧闷不已,以后各处探听,全无音信。此时已是仲冬天气,一日对第二个儿子国琳道:“你哥哥久无音耗,未知生死若何。我与汝母年近桑榆,所赖者惟汝兄弟二人,不意你哥哥无妄受殃,岂非家门不幸。我意欲叫你到北京陶亲家那里去,一者问候亲家,便可看你妹夫。二者即求亲家在京中替你寻个门路,图些出身。三者一路上便可访问哥哥消息。只愁你年纪幼小,不晓得出路的光景,必得个亲友合伴而行,我方能放心。近日闻得府中全汝玉选了江南芜湖钞关主事,差人到家迎接家眷上任。除非只做作贺,兼送他家小起程,备些礼物过去,即求其带一带你到芜湖。他们京中上下人甚多。再寻一人搭你到陶亲家那里去,岂非十全之美。”当下商议已定,就与夫人收拾些礼物,叫一个老苍头送到全家,并求儿子附便的说话不题。 再说陶药侯在京候补,应得个参将之职,一时尚无缺空,还要守等日子,先与北京忠义前卫的指挥使陶飞九通了谱,把宗潜冒了籍贯,认了嫡亲侄儿,竟入了顺天府学。到得次年正月下旬,闻得邸报说,江西鄱阳湖内巨寇赤眼郜长彪甚是猖獗,几处官兵莫敢抵敌,前任湖口参将赵有诚率兵与战,竟为所败。当时朝议拟符陶杞顶补此职,随即奉旨给付文札,勒限刻日离京,两月到任,清剿湖寇,量功升赏。陶正即面阙谢了恩,并别过一班同僚同年,挈了儿子宗潜打点赴任。 不题陶公得官之事,且说钞关主事全汝玉到任之后,即差时缉牌,着了夜不收名捕人役各处挨访,又仰芜湖县官遍境寻缉,并无湛翌王下落。一日家眷到了,家春先报说双流县湛老爷二公子附舟在此,要到京候陶老爷的。全公道:“既如此,快请进署来。”湛辅廷便入内见了全公,行个子侄之礼,把湛公书送上看了。全公随问及湛公起居,辅廷谦谢,又对全公道,“必求老年伯俯推夙谊,俾小侄寻见家兄,同见得家严之面,则湛氏祖先亦衔感无尽,岂独愚父子铭心刻骨而已。”全公道:“老侄有所不知,令兄缘故,老夫前在京中,曾受舍亲陶药老嘱托,说在此地失散。到任以来,即仰县中并本衙衙役各处访问,怎奈杳无下落。况药老已出京赴任江西,老侄此去料必无益于事,不如且往在此间,等令亲家到来问他消息。他一路南下,必为令兄留意。”辅廷道:“足感云谊,但怎好打搅老伯。”全公道:“通家世谊,老侄怎么说这样话。”自此辅廷竟住在全公署中不题。 再说梅杏芳小姐自那日唤舡送到小庵,遇着贾龙等几个义人,嘱托了住持在内避难之后,每日看了湛生紫燕诗,不觉长吁短叹,时时形之歌咏。一日仲冬天气,大雪霏霏,又对景兴怀,咏雪诗两绝道: 其一 千山一夜老峨嵋,万树梅花冻玉玑。僵卧画楼吟未稳,凄情何处说相思。 其二 独抱寒衾卧画楼,袁安曾占旧风流。 知音肯买山陰棹,纸帐梅花梦可酬。 吟罢,遂呵冻录于飞霞笺上,仍与佛奴拥着火炉,细细道及前事,竟泪流不止,佛奴忙以言解劝。吃过夜膳,杏娘便凄凄切切的勉强去睡。方才着枕,意似梦非梦,见一金甲神人对他说道:“梅杏芳起来听吾神分咐,汝与湛国瑛应有姻缘之分,他十五个月灾悔,今已过其半,待脱了欲井之难,便同你姑夫陶杞共建平贼之功。尚有数日虚惊,幸有吾神等相救,不致大害。后当骤居显职,汝为一品夫人。如今在此,身子珍重,切莫忧坏了。汝记着,吾当去也。”杏娘醒来,乃是一梦。到得天明,以梦中言语细细说与佛奴知道。佛奴道:“前日那诗笺来得奇异,我说必是姻缘有分,鬼神所使,如今小姐果得此梦,梦神恐怕小姐忧烦,执意先示天机。小姐如今亦该耐心专等湛相公发迹,以为终身之托。”杏娘此时默默无言,方信与湛生果有须夙缘,便题一绝云: 分明记得梦中情,为我愁怀日已深。 更把梦时情事忖,几番揣度恐非真。 不说小姐庵中之事,只说陶公出京赴任,路经芜湖,先有塘报的报与户部全公知道,便差人来迎接。到得关上,陶公刚要上岸来拜,那全公的马早已先到舡边。陶公父子迎到舡中拜见,两下叙过寒温。茶罢,全公即邀陶公父子入署,陶公亦便回拜全公。那时二人并马到得全公署中,叙礼过,全公便道及湛悦江第二公郎亦在此间,随请出来见陶公父子。陶公先问自己家中事体,辅廷道:“小侄出门以前,老伯母及舍妹俱各平安。还有一事容再细禀。”陶公要紧知其细,就坐近问道:“舍下还有什么事体?”辅廷即将狗低头打抢一节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陶公听了,恨声不绝。全公又向陶公说及到任以来无时不挨访令亲湛大哥消息,怎奈音信杳然,陶公作谢。须臾演戏留酒,宾主四人极欢而饮。席半,陶公起身,全公同到自己书房中闲谈。陶公把桌上书卷翻看,内有一本小说,乃是邰十洲故事,名叫《玉楼春》。看到十洲在尼庵留迹一节,便触着念头,对全公道:“莫非湛翌王也做了这故事?”全公道:“小弟亦时常想及,但有何法到得那样去处搜寻?”陶公把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道:“小弟倒想行一策在此,但未知行得否?”全公问道:“有何计策?”陶公道:“除非如此如此,或者有几分意思。”全公道:“容即依计而行,老亲台须宽留两日,等此事有些着落,然后驰赴贵任未迟。”陶公又问及湖寇缘故,全公道:“那寇甚是猖獗,即敝地亦朝夕提防,恐他一苇飞来,为害不浅。亲台此去计将安出?”陶公道:“小弟目揣庸才,正恐负朝廷付托至意。奉命以来,思得一二贤材共图尽忠报国,奈一时未得其人,所以日夜焦思,寝食未遑。”全公道:“亲台还当效古人故事,出榜招募,庶几或遇贤能。”陶公点头道是。全公再邀入席,宾主谈心,直饮到天明方散。 陶公父子回船,全公不等开关,便坐了早堂,差役即取十数肩小轿伺候,叫自己家人妇女等分咐道:“着你们到各处尼庵中要探取湛相公的消息,只说为公子保安,代夫人进香,便在那些庵中细细查看,凡有门户墙壁可疑之处,便问他要看。你们须小心在意,不得有误。”又叫几名家丁、几个得力衙健领路,护卫家人妇女等,从人依计出了衙门。 不道湛翌王此时灾星该退,欲债该完,应过范道人一年之期。那些人恰是有谁引路的,一径先到不染庵来。尼姑们知得户部老爷差人进香,慌出山门迎接。一干人进得庵来,在大殿上拈了香。住持了空便留家人妇女等后边茶点。他们受了主人之命,有事在心,哪里顾什么口腹,便一个个东挨西缉,转弯抹角,众男人亦远远紧随。直到着后边一处,家人妇女等又要进去,那些尼姑便止住道:“这是贫尼等卧房,大娘们不必进去罢。”他们看见不容进去,愈加疑惑,便道:“就是师父的卧房,我们同是女眷家,进去顽顽料也不妨。”立定主意,竟用强打将进去,唬得那些尼姑个个面色如土,你我遮遮掩掩。不意床下一双男鞋不及收拾,早被众人看见,即拿住问道:“你们干的好事,这是哪里来的好东西?”众尼支吾,家人妇女等哪里听他。外边的男人听得里边嚷闹,一拥而入,看见拿获男鞋,便把几个尼姑拴了向内挨搜。到床背后,众人看来似有壁衣的光景,打开看时,倒把众人一吓,端然一个男人在内。湛翌王此时又惊又喜,喜的是自己有出头之日,惊的是不知这一起人哪里来的。众人便问便:“你姓什么,几时来得这里?好好说与我们知道。”翌王把上项情由细细告诉,那些人道:“如此说来,就是湛相公了。我们老爷为了相公费多少心机,如今好了,快请去相见老爷。”翌王不知就里,问道:“你家者爷是谁?众位莫不是取笑我么?”众人道:“怎敢,我们是户部全老爷那里。老爷是相公至亲,昨日又有一位陶老爷来拜,现留在内衙顽哩。”翌王会意,便欢喜道:“原来如此。”众人要把众尼带了一同去见全公,翌王道:“既承老爷的好意,救拔了我,然我在此间并未受一些苦楚,那些尼姑烦大叔们不必带去罢,等我见过你们老爷替他说个方便,省得出乖露丑,大叔们的酬谢都在我身上。”众人道:“湛相公分咐,怎敢不依,只是太便宜了他。”就一齐放手。翌王又悄悄安慰了空道:“我见全公时自然替你们说情,断不叫你们受累。”了空道:“如此极好,但相公方才许了众人东西,可带了几两银子去使费。”翌王道:“既有银子,就在这里送与他们。”了空便忙慌的取出一包碎银,约有三十多两。翌王接来,即时分与众人道:“有累你们,权为一茶之敬。”众人都欢喜不尽,便催促翌王起身。 翌王别过了空众尼,自己悄悄杂在众人之中进了衙门,全公一见欢喜不胜,对陶公道:“果不出亲台所料。”便同药侯父子并其弟辅廷一齐迎到后堂,翌王便各各拜谢过了。辅廷见了哥哥,相抱而哭道:“不意与哥哥在此相会,爹爹母亲好不思念。”翌王亦问知其来意,景节过来说道:“记得那日失散,岂意今日仍在这里相逢。”陶公道:“这俱出全亲台一片婆心,不然,老侄怎能脱得个陷井也。”翌王道声是,便重与全公作揖奉谢。又说道:“那此尼姑还求老年伯发落。”全公道:“如今尼姑现在何处,可曾带来么?”翌王道:“不曾带来。小侄虽陷身于彼,原是命数该然,周年以来,并未受一些苦恼,小侄斗胆还求老年伯方便。”全公便笑道,“既吾兄如此留情,老夫岂有不从之理。”便分咐家人并衙役道:“湛相公不欲张扬庵内之事,你们在外不许说长论短,倘有故违,查出重究。”众人多声诺而退。当下全公又备酒席,一则与湛翌王称贺,二则又与陶公乔梓谈心。当时有诗为证: 骨肉萍逢意气真,请醑银烛话前因。 今宵不染慈航渡,少却风流一个人。 此时宾主共是五人入席,惟翌王心中挂着杏娘小姐,因辅廷与哥哥说明了梅小姐不知下落一段,故此愈添烦恼。全公见翌王默默纳闷,便说道:“老侄何故忧烦,即日有喜事到了,老夫晓得老侄为了醒名花梅小姐受此大累。闻得梅小姐椿萱俱失,即如陶亲台令爱一般,老夫意欲释从前之波累,谐百岁之良缘,一则全梅小姐终身,二则续老侄姻娅,只待药老平定湖寇,寻着了小姐,那时告假荣归,便为老侄执柯矣。”翌王逊谢道:“多蒙老年伯用心,小侄敢不从命。但愚兄弟二人明日先要告别,归见老父老母一面再来奉候,犬马之报尚容后图。”陶公接口道:“老夫赴任剿寇,朝夕正乏人商议军情,二位老侄才兼文武,韬略素优,岂可遽弃老夫而去。虽亲翁亲母处果然该早早安慰,只消老夫与老侄辈共修一封书信,遣人驰报,未知二位台意如何?”翌王半晌道:“如此仅依老伯所喻便了。但侄辈庸愚,在老伯左右亦恐无补于事。”景节忽然道:“几乎失记了,今日用人之际,那万安屯贾姓者乃翌王兄所深知,若爹爹以义相招,他必解甲而来。”翌王道:“此人若来,癣疬小寇何足惧哉!”陶公便问道:“那贾人有何本事?”翌王细细道他武艺高强,更有一腔义气。陶公听了便不胜之喜道:“既如此,明日打发人到了家中,回来便带一封书与他,教他先助我剿平湖寇,那时保奏朝廷,实授官职。”翌王道:“老伯急欲上任,一到时便要用人,那人必定早来为上,还是叫人先送书与他然后到家,使真收拾停当,那时回来恰好同他一齐起身。”陶公道:“所见良是。”竟连夜修书,翌王与景节亦另具手扎,总函端正。到了次早,差人取付盘缠,分咐说话,打发星飞前去不题。 这早全公又备早饭与陶公等四人送行。陶公道:“小弟王事在身,赴任心忙,只得与湛氏二贤侄暂别一时,倘得仗朝廷洪福,湖寇束手来归,则小弟叨荣多矣。”全公道:“亲台此去,自然旋唱凯音,恩锡指日可待。”门外忽报湖口参府第三批接老爷的到了,陶公即令其进来见过,问了些地方事务、湖寇消息,便发与批回去讫,一面收拾上船,大吹大擂,竟向江西进发不题,要知破寇端的,俟看下回便见—— 第09回 陶参府遣使求贤 贾大王折冲为国 上回已云陶公赴任之事,今且说陶公的家人陶信领书经住四川而来,日夜马不停蹄,人不离鞍,相近成都,前面早已是万安屯攒戟岭。正在寻路上山投书,只见一伙人在树林中闪出来问道:“你是什么人,在这里探头张脑,敢是细作么?”陶信道:“我不是什么细作,乃是江西参府陶老爷并湛相公差来下书的,快与我报知寨生。”众人道:“这人好大模大样,我们不要管他什么,且带去见了大王如何对答。”竟同他到寨中。那贾龙正坐在堂上,陶信便高声喊道:“小的是江西参府陶老爷与湛相公差来的,有书在此,拜上寨主老爷。”贾龙问道:“哪里什么陶老爷、湛相公,可就是双流县的么?”陶信道:“正是。”贾龙便唤左右取书上来。拆开看时,先是陶公的书一封写道: 新任江西湖口参将陶杞顿首上言,前者犬子宗潜在山得蒙青目,舍亲湛翌王叨沐恩光,每颂扬盛德,比之古来诸侠亦无以加;又述足下择主之诚,吐虹贯日。今仆恭膺简命,得厕戎行,委以荡平湖寇。而仆才菲质陋,恐不足以仰副宸怀,思必与二三国士共筹帷幄。劳子寤寐,未得其人,故奉命以来焦心莫慰。恭闻足下素怀忠义,志切投明,仆不揣疏略,遣价走闻,若慨念王事艰难,即举臣汉之旗,速散乌合之众,惠然而来,共剿寇乱,仆当上闻紫阙,论功升擢,则足下丰功伟烈,可以炳照千古矣。敢谨布之执事,惟执事其即图之。 湛翌王亦有书道: 辱弟湛国瑛拜启应辰台丈。前荷——,感德非浅,别后——,予怀若温。今者敝亲家新任江右总戎,甫得下车,先求顾彦,好贤之念,何啻望霖。弟不揣竟以台丈贤名闻之左右,彼即捧币前来。惟台丈努力功名,弃邪归正,策马来迟,以平寇患,弟辈易胜企望之至。临楮无任翘切。 陶景节亦有书道: 辱弟陶宗潜仅致书于应翁契丈台下。弟以葑菲之质,荷乔松之庇,恩蒙饮食教诲,即没齿奚敢忘德哉。所启者,家父内见俱以数行奉读,欲届台丈共图灭寇,戮力王家,想亦台丈之素愿,可以预卜其首肯者也。草此附布不宣。 话说贾龙看完了这三封书,沉吟半晌道:“既蒙你老爷见喻,当即就行。奈山寨中尚有多少未了事件,容我支持停当,竟到江西来见你家老爷。待我先修下回书,烦你带去。”陶信道:“家老爷分咐小人道,若是寨主肯来,待小人往家中去走遭,即到山寨同赴任所,也不必写甚回书。”贾龙道:“你还没有到家么,既然如此,我一面收拾起来,专等你到来同往。”便教用了酒饭,又将白金四两为路费。陶信领了,要辞别下山,那贾龙又自言自语的道:“待要叫他带个信儿到上湾村安慰梅小姐,恐他到家传扬开去,又使小姐站身不牢,已由他去罢。” 当下传令,合寨聚起大小头目喽罗等齐到堂下,分咐道:“我在此几年,亏了众弟兄们同心竭力,山寨之中亦甚兴旺,但苟且偷延也不是长策,所以我一向有心归顺天朝,因未得其便。今有江西参府陶公,他以至诚见招,正我们建功立业之秋,准拟即日就行,故以一言相告。我想众弟兄必不肯舍我,我亦岂肯遽舍汝等,但此机一失,万无有出头之日。如今不如将山寨所有之物,大家分析停当,余者给散邻近地方,在此搅扰一场,聊表酬谢他们之意。众弟兄中若有志立功疆场者便随我去,若不愿去者,任凭归农安业,大家散了伙罢。”众人哪里肯听,道:“大王不要一时被他诱入计中,日后悔之无及。”贾龙道:“汝众人之言似亦有理,但陶公本系忠诚老将,今又新任江西,因张彪之故,着意招贤纳士,况又有前年来的湛翌王与他儿子陶景节腹心相托,他所言自然不差,你众人莫要但贪逸乐,误我大事。”众人道:“既然大王决意,我等情愿随去效劳。”内中愿归者十无二三。贾龙便一面点名,第一拨大部下八人,乃是:蔡大能、班惠、仰恺、施国仁、平虎、黑定国、翟士贤、卞道人。这八人俱是贾龙手下的得力大将,尽皆形容魁伟,武艺精通,当时山寨中全赖这几个人,所以官兵不敢正眼儿觑他。第二拨次部下十二人,乃是:赵仁、官贵、苟有义、龙士彪、董德山、马彩、轩辕明、涂土登、姜玉、越守信、来海、毕必大。其余些小头目并喽罗等共有二千余人,逐一点过,便叫杀牛宰马,大排筵宴,众人极欢而饮。又将库中金银布帛分析过了,余剩的果给与近处人家,又安排器械车马并各家老小。到了明日青时,都先离了山寨,把山上关栅房含烧毁,向江西要道之所扎了一营,内竖起归顺天朝四字大旗,专等陶家人到来,便一同起行。 话分两头,且说陶信到家,将书递与夫人看过道:“老爷到了芜湖便差小人来的,意欲接取夫人大娘到任,奈湖寇猖獗,恐一时要征战,衙门不是稳便之所,故此只叫小人寄书来安慰了夫人们,待得地方平静,那时再差小人迎接。又有湛相公家书一封,亦要送去。”夫人惊问道:“湛相公已寻着了么?这便好了。我们的杏芳小姐不知几时寻得着。”陶信道:“幸喜夫人说起,老爷临行,叮嘱小人致意夫人寻访梅小姐踪迹要紧。”说罢,便来见了大娘。慧姑晓得两个哥哥并官人俱在一处,便不胜之喜。又晓得哥哥有书寄来,便叫陶信速到柏秀村去。陶信即答应了一声,把湛翌王、湛辅廷二人的家书送到柏秀村来。 那湛悦江正和夫人思想两个儿子,恰好来了陶馆拜见湛公。湛公看过书,方知大儿子已寻着了,不胜之喜,便问道:“恭喜你家老爷荣任。前日说中报至,因道路辽远,故未及趋贺,我们两个小相公在老爷那边,又搅扰不当,他两个俱好么?”陶信道:“相公们俱好,前日即欲同小人回家,因家老爷苦留,特教小人带这书来回复的。”湛公留他酒饭,陶信道:“酒饭不消了,家老爷还有一言,叫小人拜上老爷,托访梅家小姐消息。”湛公道:“我正要问及,因管家才到得,恐未知详细,故不好问起,可略略知得些影响么?”陶信道:“哪有什么影响。”湛公嗟叹道:“小姐住在夫人家中,已是不幸中之幸了。不道小姐如此命蹇,又遭这后患。如今音信全无,好不苦恼人,皆是我们大相公所做之孽,累及于彼,且教我心上甚过意不去。”陶信道:“虽然这等,或者命该如此,后来倒是姻缘也未可知。譬如大相公受尽千辛万苦,东寻西找,今日已得出头,想梅小姐亦当退却灾星,自然晓得他安身去处。”湛公便写一封书寄与两个儿子,叫他等亲家平了湖寇,一径回来见我。如今仇人已不在眼前,谅亦无事。又一封致谢陶公,并候问贺喜之意。陶信领了书,谢声湛公去了。湛公一门得知了二人消息,俱各欢喜不迭。 不细说湛家欢喜之事,再说陶夫人这日也修一封家信,细细道及家中事体,内中亦叫陶公在任上多方访问梅家小姐消息。陶信带了家书,出了门一径望万安屯来,早见贾龙等扎营候他。两下迎见,便把人马分作三队,浩浩荡荡而行,一路关律看见了旗号,都知道是投降助阵的,并不拦阻盘诘,顺他走路不题。 当时陶公到了任上,探得贼信紧急,即传令所属水陆各营将领齐集辕门;分咐道:“本府新叨此职,务以平寇安民为要。盖亡命猖獗,在朝廷虽为癣疥小疾,在地方实为心腹大患,前任赵公既以失算殒身,覆辙可戒,今尔等将领兵校,各宜静听约束,凡在陆者务要坚密营壁,慎择水草;在水者务要船联船只,小心火烛,守法奉公,昼巡夜察,不得虏掠民间子女财帛,不得欺凌所部兵卒。如获住贼党,先喻以德,若愿降则抚而有之,不从者解到本府定夺。仍于各港口井沿岸诸小山等处俱要设立炮架,多置火器,以防贼人出没。彼若索战,切勿应他,倘有疏失,先丧锐气。本府将行文支会各处参游守把衙门,直使其困守湖中一两个月日无从劫掠,食尽气弛,那时另设奇计收之,一鼓可擒矣。汝等各宜谨记吾言,勿犯我今。”当下有守备、千总、把总等共是二十八人,又有百长、队长、伍长等人。各各声诺听令而退。陶公再将粮草军器兵卒点查过了,共有马兵三千,步兵四千,挂牌次日教场另点。公子宗潜,授他各营总巡,湛翌王掌管一应册籍,湛辅廷专任一应表意文□、并来往书札。又差四十名心腹精勇内丁同公子各处巡绰,如有不遵令者,密拿回话。自己闲时只把兵书翻阅,与湛家弟兄共议破贼之策,专待万安屯人马到时便一起举动。 恰好一日,辕门官报进道:“外边有一个人,是四川口气,称是老爷家人要见。”陶公便叫放进,见是陶信,禀道:“万安屯人马已到,离城止有三十里远近。”陶公听了大喜,便叫公子并湛家弟兄出城远接。不多时早见报到了,陶公出辕门来迎。贾龙跪下,陶公一把搀起进了头门,便叫掩门,直搀到后堂,叙宾主之礼两下坐定。贾龙道:“小人一介匹夫,何幸蒙大人提挈。”陶公道:“久慕足下高义,莅任以来时切想念,今幸辱惠临,老夫荷荣施多矣。”翌王、景节等也叙了一番寒暄,你我致谢。贾龙又悄悄对湛翌王道:“大哥意中人已在一处。”翌王惊喜问故,贾龙道,如此如此,专等大哥助令亲家平贼有功,小可便作月下老人矣。”翌王又深致感激。须臾安排酒席,衙门内大吹大擂,直饮到半夜方住。 正欲收拾就寝,忽听得外面传鼓报进道:“初更天气,贼人打破小渚营,杀死守备刘纯、千总包蒙亨、把总倪犹仁、苏继红、周东建五人及官兵一二百名,营栅烧毁一空,现今杀到前营,千总施达、侯先竭力死战,正在危急之际,乞老爷拨兵救应。”陶公听了,着急道:“如此怎好?”贾龙道:“小人初到,尚无寸功,当带本部人马前去策应,管教无事。”陶公道:“极好。”便给与令箭二枝,火速出了北门。到得自己营中,点了部将蔡大能、平虎、黑定国、荀有义四人,前队精勇喽罗五百名,便抄过贼西望湖口而来,正遇贼将飞天煞朱虎追杀施达,危急之际,贾龙已看得明白,便拦腰截住喝道:“逆贼休走,绰天王在此了你性命。”朱虎挥刀与战,不数合,早被贾龙一枪刺中咽喉而死,喽罗赶上枭了首级,便乘势追杀。贼众慌乱,俱不及上船,尽被活捉,其外杀死的约有几千。贾龙即到小渚营连夜修起营栅,又教蔡大能等四人权守要地,直至次早,竟一马入城报捷,当时有诗为证: 匹马横枪胆略雄,战袍寒血裹腥红。 归诚卫国新降将,已奏湖中第一功。 陶公大喜,便放他署了中军守备,顶了刘纯之职。又佥令牌,将蔡大能亦署了右营千总,代了包象亨之职;平虎等权署把总,亦顶戴倪犹仁等之缺,即助蔡大能协守小渚营-地。贾龙又禀道:“小将部下共有二十员名将,今四人已受恩锡,尚有班惠、卜道人等一十六人未蒙荣委,求老爷一视同仁。”陶公道:“如此俱在贵职部下暂署了把总,俟有缺另补,决不负贵职之意。”贾龙谢了。陶公又问道:“适才足下言及诸将中为何有一道人?”要知贾龙回答言语,只看下回便见—— 第10回 陶药侯重荷天恩 范云侣复申仙语 且说陶公奖叙了众将,又问贾龙道:“如何贵部下有道人之号?”贾龙禀道:“恩帅有所不知,这人姓卜名无,本贯江西人氏,曾在龙虎山张真人手下出家,略得些道术,后酒醉犯事,逃往他方,又遇一异人,授以五雷正法,便会呼风唤雨,遣将驱神。闻得小将在川中聚义,他竟望风而来,屡次官兵来犯,都亏他作法设计杀败而去,又不喜叫他名字,因此小将们只叫他卜道人。”陶公道:“有如此异人归我,何惧些须小寇!况仗足下神勇,昨已败过一阵,他锐气先丧,但这卜道人,宜请来与老夫同住署中,早晚可以与他谈论军机。就烦足下一行。”贾龙领命,便到了自己的任,把陶公之命传喻众将,俱备欢喜,便叫卜道人到帅府授谒不题。忽见外面喧传京中诏到,陶公便同各官出城远接。到了馆驿,天使即便开读: 诏曰:咨尔江西参将陶杞本系开国元勋,误国宵人蔽路,遂致摈斥能侄。今朕觉悟,放流匪类,特为起复,-授此事。今用兵鲸浪,恐难威服凶残,复除尔提督江西全省水陆诸军务事,都督府左都督挂平湖将军印,荣封二代,加赐莽玉一袭,督抚诸臣,毋得弹压控制。又给兵部空头文-四十道,以便填授在阵有功诸人。呜呼,推毂之诚,特弘大典。吉甫之勋,尔其毋怠。宣布德意,勿负朕怀。故诏。 年月日诏 陶公等三呼万岁,谢恩已毕,便捧了诏书入城,设宴款待天使。那天使是正行人,姓张,讳明经,当下领了陶公酒席,便作别起身,赴京复命去讫。 到了次日,便传命合营新旧诸将齐到辕门听令,便教贾龙代了己职,蔡大能以下十九人各加委官职,湛国瑛署建□总镇,其余本营参府所属旧员俱加一级,另给文-照旧供职。一面又修表奏请朝廷,着兵部另行加级升授。 不题各人授职之事,且说湖寇那一夜被贾参将杀得大败,有几个在船逃回的,报与贼首得知,郜长彪便大怒道:“这般不知死活的狗头,怎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便聚起事下贼将,当下来了三眼狗包春、舒项虎武贵、破伞鬼徐洪、清水鸡傅大用、独脚蟹杨勇、赤毛头徐必弘、油腿猴张吉从、绣佛将李泰、缩头龟杨山、赛二郎神周兰、不怕天孙子清、活地金刚顾奉竹、霹雳砧沈定嘉、退色泥神樊二氓、小太保钱仁、打弗杀李益、船板鬼朱寿山、花竹筒吴五申、梦里七煞马清、巧画眉桑仰桐,赛柳儿吴招福、雌老虎张三姐、罗刹娘朱大嫂,共是二十三人,连杀死的飞天煞朱虎,按着二十四气。内中只有包春、武贵与贼首郜长彪这三人俱有万夫不当之勇。女将张三姐即张彪的妹子,朱大嫂即船板鬼之母,本事例与张彪等差不多,其余都是武艺精通、杀人如草芥的。又查点散众喽罗将及万数。当下商议报复朱虎之仇,便拨贼将十二员、喽罗五千人,大小战船三百号,分为三路来敌官兵。 探事报入中军,陶公传令各营将校准备厮杀,又请出卜道人来问计,卜元道:“元帅领众出城,待小道相机而行,管教得胜便是。”陶公便同公子景节、湛翌王等一班亲随将住尽披挂上马出城,离小渚营十五里扎住营脚。卜道人便请陶公同看四下地势,占着一外空阔战场,自己独上一只小船,在湖中北边一带相度水路浅深,以备水战。看罢回营,已是未牌时候,忽见一阵西南风起,便对陶公道:“天教我等成功也。”便叫参将贾龙、千总陈龙、陆梓领新兵一千、战船二十号埋伏小渚营南三十里芦苇之中,听中军号炮起,一齐向西南杀出,不可有误。教守备蒋奇、千总翟士贤、张吉领本部兵一千、战船二十号埋伏西北万家湾芦苇之中,听中军号炮,一齐往西南杀出,不可有误。又教千总朱正、施国仁,把总毛应、雷万邦、程无领各部兵五百、小船五十只,内装灌油、干柴、芦草,藏着火种,只做渔船模样,贴近湖口两边各分埋伏,等贼船进得湖口,便一齐把围外港,只要放火,不要攻杀,不可有误。拨湛国瑛、仰恺、官贵领本部新束马步兵一千,马兵长枪,步兵短刀,埋伏左路林木之内,看中军火起,便横斜杀出救应,不可有误。又拨蔡大能、龙士彪、侯先领各部马步兵一千,马兵长枪,步兵短刀,埋伏右路高风之后,看中军火起,横斜杀出救应,不可有误。如违令失机者,不论兵将,枭首示众。诸将各各声诺领计而去。陶公自将中军人马三千,将校湛辅廷、黑定国等十二人在于河东大路屯扎。公子景节带领马兵一千各处救应。前队先锋荀有义、王义领步兵五百,尽张弓弩,专等贼至交锋。 正打点停当,探子又报贼船将近,只在三十里之外,大小战船约有三百余号,分为三路而来:东路贼首将包春,西路武贵,中路郜长彪,各率其众,扬帆破浪,摇旗呐喊,声势甚大,乞老爷准备接战。陶公即上将台观看,果见西南之上贼艘漫湖而来,又传令各处着实严防。须臾,贼船近岸,五六里扎营,教人挑战。叫骂两个时辰,日已衔山,前队先锋荀有义觉得贼气已弛,弃陆登舟直捣贼营,弓弩齐发,贼众被箭落水死者不计其数。郜长彪知得右军失利,即驱众尽上小船杀入,留大船虚张声势。又湖边水浅不便摇踏,先锋荀有义见贼势浩大,便望后摇动,贼赶入内港,荀先锋领众复合舟登陆。贼众看见官兵狼狈,便上岸追杀,相近中军,荀先锋回身复战,杀伤兵校二十余人,陶公便教放入荀有义军,贼便把中军围得铁桶相似,陶公传令军中不得妄动。卜道人作起法来,霎时天昏地黑,风雷大作,刮起木石沙土,先打得贼众个个立脚不牢,伤颅破脑,偏遇我军尽皆无害。中军号火一起,湛国瑛、蔡大能等伏兵看见,便两路一齐杀出。湛国琳在中军见哥哥伏兵已出,同黑定国亦奋勇杀出,正遇贼将包春手执双斧,势如狼虎,大叫杀来。蔡大能接住,战上三十余合,不分胜负。正酣斗间,湛国瑛亦来夹攻,包春支持来,早被国瑛一戟刺入咽喉,大能又复一刀,早已梦入南柯。便乘势横杀,又遇郜长彪,头裹赤帻,手持大刀,大骂:“杀不怕的狗官兵,怎又来寻死!”千总董德山接战,斗上三合,被郜长彪砍死,官军看见,尽皆胆寒。忽见空中无数兵马从上杀下,贼众慌乱寻路上船。那时朱正等五将看见贼船入港,早已把小船排得停当,专等他败回便一齐放火。西南风又紧,贼船在内港尽被烧着。郜长彪看见,急得手足无措,夺得几只小船,过湖往西绕岸而走。贾龙在万家湾看见贼船进港已久,不见动静,料必官军不利,要弄他一个首尾不能相顾,不等中军号炮,竟同蒋奇两路尽向贼营大船放火。郜长彪落荒拼命而走,约有一个时辰,都被贾参将抄过其前,大叫杀来。湛总府提了本部得胜人马,亦紧紧赶不上。贼众料不能免,尽弃甲抛戈拜伏于地。郜长彪正在惊慌,岂知贾龙忽然一阵心痛,略缓一步,早已追赶不上,被武贵杀来接应去了。贼众被官军斩首八百余级,生擒五百余人,衣甲器械共十余船。比及天明,诸将都到中军献功,当时有诗为证: 金镫齐敲唱凯还,戟门鹄立听传宣。 旗翻细柳军容整,刀簇寒花步伍连。 赤帻裹来贼首碎,紫骝飞到角弓悬。 将军喜获平湖绩,笑指征袍战血鲜。 那湛国瑛斩了包春,署了平湖第一功,余各纪录有差,杀牛宰马,大享士卒。又将新降贼兵分编各营,点名入策。点到一半之后,内有梅富春名字,陶公便教住了,想道:“好不奇怪,天下竟有同名同姓的,难道竟是那人?” 不说陶公心下暗想,原来正是狗低头。当时高知县为看座师面上,只把他问得流徙,详了上司,竟批准所拟。后来梅富春该配江南凤阳卫军,路经河口,恰被一伙湖寇动去落草,故此番亦在数内。当时陶公叫梅富春上来回话,那狗低头便爬上堂来,陶公早已看得明白,故意喝叫押在一边。直至点完了名,已是黄昏左近,内行传令带进,陶公便同翌王弟兄、自己儿子坐在后堂。富春进见,便跪了,陶公喝退闲人,叫他起来问道:“你为何如此形状?”富春等不及问完,便哭告如此如此,又大哭道:“内侄不肖,致使远辱祖先。”瞧见了湛翌王弟兄,晓得对头在彼,便道:“今日不愿求生,只愿一死,速见先人于地下为幸。”陶公见他如此光景,反恻然道:“你如今可有自悔之念么?既晓得辱及祖先为耻,为何从前作为尽是丧心灭理之举。若要做好人,必须明笃五轮方可无愧于世,你将同胞妹子视为寇仇,这是胡说。今果肯痛恨前非,我也何必提起你以往所为,依旧亲者不失为亲,或有上进之日,若执迷不悟,则尔为尔我为我,不及黄泉无相见也。”狗低头此时实实痛恨前非,便含泪对陶公道:“侄儿虽然不肖,然一点良心人皆有之;即从前作为,尽被一班无赖迷惑,致使罪孽难逃,业已尝尽茶苦,涉尽艰险,蒙面偷生,实欲得一迁善之路,以盖前愆。今蒙姑爹加以不杀,示以自新,怎敢再负高厚。”说罢大哭不止,陶公亦含泪道:“你果如此,我岂不念亲情。”一手指着湛翌王说道:“你晓得这是何人?”富春假意道声不知,陶公道:“这就是你花园中所拿之盗、你表弟的阿舅湛翌王是也。”富春伏地道:“侄儿该死。”陶公笑道:“老夫欲与你们冰释前仇,同联姻好,不知你可肯把妹子许翌王兄否?”富春道:“但不敢仰攀,若得姑爹作主,湛爷肯不念旧恶,侄儿再生有幸矣。”湛翌王听到这句,觉得惨然,况且又在陶公面上,便起身下来与他相见。富春跪地不起,口称:“罪该万死,总求海涵。”翌王亦跪下去,你要拜,我要拜,两人推作一团。陶公对富春道:“不消如此,只要你认他是妹丈,就胜是伏地请罪了,但是你妹子不知何处下落。”富春满面羞惭,只得起来与翌王作揖,辅廷、景节亦走过来叙了礼。朝南一椅陶公坐了,余各依次昭穆而坐。少停入席,陶公叫梅富春道:“瑞臣,你一向家中之事不必问了,只把你掳到贼巢他的虚实光景可细说来,我目下便有劳你之处。”富春便把前后事情、湖中光景一一分说明白,陶公正在默想破贼之策,翌王接口道:“今据瑞老所言,亲台莫若做个里应外合,即烦瑞老一行,庶不致旷日持久,易于报功。”陶公道:“正合愚意,但款知瑞臣果肯为朝廷出力否?”富春道:“姑爷差遣,虽赴汤蹈火亦所不辞。”陶公欢喜道,必如此如此,方为万全。当下正是二更时分,即传令各营,即有几个将校到辕门听令,陶公秘密授计,又分咐了富春要紧言语,即教他同诸将前去行事。 忽又见中军官报入:“辕门外有一道者,自称范云侣,说夤夜而来,有要紧话见元帅,愚职不敢擅便,特请钧旨定夺。”陶公正在踌躇,只见翌王道:“此即小侄常道及的云侣道人也,宜速令其进来。”说罢,走进后边,窃听他说些什么。陶公传令请进,只见他从东角门内昂然大踏步而来,到得堂上,见陶公长揖不拜。陶公不即为礼,假意问道:“足下是何方游道,有何事来见?”云侣不慌不忙答道:“特来助公平寇,并要会湛翌王先生之面,湛先生此时为何不来迎见贫道也?”翌王在后堂听了,即忙出来,让陶公先与他作了揖,然后亦叙了礼,说些契阔之谈,又向陶公称其术法道行之高,陶公便起身道:“夜深不便相款,后堂便饭,幸勿见罪。”一齐到内来,景节、辅廷等俱拜见过,入席后并无一言道及军中之事,只草草饮了几巡酒,便同翌王等书房歇宿。 翌王与云侣同榻,直到就枕后两人方才抵足而谈。云侣道:“先生大难已过,好事将近,还有几日虚惊,亦是天数,莫可逃逭。然贫道不来,恐亦难保无虞。”翌王道:“多荷仙翁覆庇,无以为报,今又蒙指迷,幸示其详。”云侣道:“日后便知。”翌王又道:“承赐皂囊,已验其二。要诀四句,亦验其半。余者还是如何?”云侣道:“所存皂囊只在旬日间便当用之。至要诀四句,已验其三,先生为何言其半耶?即末后一句,已验七八。”翌王道:“小子愚昧,乞仙翁详解为幸。”云侣道:“前者朝廷诏下,令亲家重荷恩宠,先生亦沐荣光,捧诏者非张明经乎?故曰‘逢经惊喜’。湖寇郜长彪,虽一勇之夫,然上应列宿,若以强力取胜,不啻-师损众,幸先生辈以义招来贾龙,其号非应辰乎,彼亦上合天宿,以狼制鼠,所以得胜,故曰‘得辰人宁’。湖寇授首之期,只在旬日间耳,先生幸勿以此言语人。”翌王道:“未来之时,仙翁皆洞悉如见,殊令人钦敬。”两下又说些闲话,一觉睡去。时人有诗云: 云侣遗囊指点良,今宵何事话偏长。 仙机却比军机密,但许更深示翌王。 不题湛范二人之事,再说当夜梅富春领了陶公之命,到得营中,便有几个降兵遇见问道:“你为何这时候才来?为何点名时独留你在内?为何你身上都是湿透的?”富春假做个谎道:“不要说起,我本是陶提督同乡人,我在家时曾得罪于他,今日撞在他手里,正好报仇。因见众人在下,不便独奈何我,直至发放了你们,才将我绑在丹墀之内。方要施为,恰被里边军师请议事,进去了好一会,只见黑暗里一人走来,像是酒醉的模样,问我道:‘你是什么人?’我便以实告之。他道:‘千死万死总是一死,前死后死也只一死,不过你造化低先死几个时辰。’我便问他为何如此说,他道‘你不晓得么,方才军师请元帅到内议事,道是日间这些降卒不该编入队伍,恐其中有变,为害不浅。明日元帅开门时传喻众将,你们这些人尽行斩首了,可怜可怜。’说完竟去了。我正心慌无计,幸喜老天救我,只听得咯的一声,却是绑索断了一股,被我乘势用力绷断,便寻空越墙走出,又从水门底下爬将出来,特与你们商议,不如趁此夜静更深,大家一溜走回湖中,岂不为妙。只是同来的此时俱在睡梦里,如何是好?”要知众人商议甚策,接看下回便见—— 第11回 修法事侄女归姑 庆寿筵亲翁得妇 再说陶公授计与梅富春,他便到营中哄动了众降兵,使其逃回,便好做内应外合之计。不意天使其然,这些人竟听信了,便悄地踅身过来,约齐同授计的几个将官,当有后营千总陈龙、南昌游击翟士贤、新招募署用把总张桂、项山卢三义、朱瑞、秋文七人各暗藏利器,扮做小卒模样,并各人部下挑选的精勇马步兵二百名,亦各藏着火种器械,见降兵走动便杂在其中,共有四百余人,竟一溜走到湖边。此时已是四更天气,早见湖内一簇船来,这里便问道:“来的什么船,可是郜大王那里探路的么?我们是自家人,日间被掳逃回的。”船上便道:“既是我们人,近船来厮认。”众人便一拥到船边。船上的道:“果是不差,快上船来。”看那为首的,正是舒项虎武贵。当下共有战船二百余号,贼将十余人,意欲来劫大寨。那武贵问道:“你们被他掳去,怎么逃得回来?”众降卒禀道如此如此,我们便先自逃回,尚有一半不知音的还留在那边受苦。武贵道:“不妨事,少不得今夜去救拔他们便了。”只见陈龙等禀道:“启大王得知,我们不是逃兵,是陶将军部下的,只因旧官在日,我们并不曾受一些磨折,偏是他到任之后,便就减口粮,略有差处,要斩要穿箭要捆打,十分苦楚难熬,故此本营的人个个恨入骨髓,尽欲归投大王,相帮杀却那厮。奈不聚一块,只有我们一营的二百外人,趁大王部兵回时跟随来的。望大王察我等真情,不杀收用,万幸万幸。”那武贵才听说不是逃兵,早已拔刀在手,直等听完了,便大喝道:“你们好大胆,把诈降之计来哄老爷么?”众人便一起哭道:“屈了我们一片真心。既是大王疑惑我等,乞早赐诛戮,教我们做伙冤鬼去。”说了又大哭不止。 看官们要晓得,这武贵本是江西抚州府人,祖父诗礼相传,他平日极是好善,兼有一种仗义疏财之癖。因祖业飘零,失身屠户,后来又犯了事,官司缉捕逼迫。闻得湖中甚是兴旺,可以藏身,他便来入了伙。郜长彪见他武艺高强,便教他做了头目,坐了第四把交椅。自飞天煞朱虎、三眼狗包春死后,他便算第二个贼首了。当日被陶公部将湛国瑛、贾龙追杀殆尽,逃至湖中,复聚得喽罗六七千人,思欲报仇。先分一半亡命,战船二百五十号,贼将十余人,连夜来劫官兵营寨,将近湖边,恰遇降兵逃回。又见陈龙等如此悲哭,他心上便不忍起来,信以为真道:“既是你们真心实意,我如今要去劫他的营寨,便与我为前导,用心得胜,方信为实。”陈龙又道:“不是小人们胡说,若大王今夜去劫寨,必然无益。”武贵道:“这是为何?”陈龙便道:“陶家近来有两个军师,一个姓范,一个姓卜,俱是上通天文,下识地理,呼风唤雨,遣神驱鬼件件都会;又投降了勇将贾龙等二十余人,尽皆武艺精能,能征惯战的;又得精兵五千,也都是贾龙等带来的,连旧日营兵共有一万之数。他又挂了金印,加了元帅之职,赐尚方剑,可以先斩后奏。给他空头文-百十余道,任凭填委官员,故此一省的官员哪一个不服他,使唤哪一处兵马不听他差遣。昨夜得胜了,他有能事的人提拔,照旧提防,大王此去必然无益,望大王思想便是。”那武贵听到空头-付凭他填委官职,便觉心热了道:“据你们这等说来,此去果是不相干的了,且带你们一同见大王去。”便把船头望南,竟向大孤山寨内去了,当时有诗为证: 拨转源头掉亦回,羞将热血副渠魁。 问降已识皇恩浩,料逆先知贼气衰。 无意茜巾虚抹额,有心赤胆博云台。 从今暗蓄归诚志,始信萑有隐大才。 且不说陈龙等在湖中打探消息,也不题陶元帅营中之事,再把湛、陶二家中事体题起一番。那湛悦江和张氏夫人知得两个儿子俱已在陶亲家那里,若幸而平了湖寇,他二人必不脱白,况药侯亲家忠厚有余,自然推乌及屋,则两人功名之地倒在此举,因此一门安乐,只等好消息。 却说那陶老夫人在家正值五十华诞,老夫人先同媳妇慧姑商议道:“你公公在家,遇了老身诞日,必然亲戚俱来称贺把盏,今父子俱在任上,家中又无人主持,亲戚们也未必尽来,如今只教几位女僧念诵两日佛经,做些预修的意思,娘子意下以为可否?”慧姑道:“婆婆之见甚是。”即教家人妇等收拾家中,再叫陶旺去请念经的女僧。当下陶旺奉了夫人大娘之命,各处去请尼僧。 原来双流县是一个小县分,地方僻陋,陶旺请了一日,只请得四众尼僧,带了经忏佛轴、钟鼓鱼钹等件到得府中。家人妇通报,老夫人出来相见了,又教媳妇出来,众尼各来问讯毕,到后边茶点。夫人道:“七夕之日是老身贱诞,特屈师父们来做些好事,只是合下寒陋,有慢师父们不安。”众尼俱各称谢道:“今日天晚,想已不及起忏。”夫人道:“正是,今日初三,明早初四起忏,恰好初七圆满。”众尼道:“如此极好。”须臾素斋,夫人大娘又请众尼入席。说话间夫人道:“适才未及请问师父们法号,宝刹何处,今乞道其细。”一尼道:“小尼住在南门外水月庵中,贱号上智。”一尼道:“贫尼住在城内奉化庵中,贱号果幻。”一尼道:“小尼住在东门外小天竺堂中,贱号印空。”一尼道:“老尼住在北门外上湾村般若庵中,贱号法。”夫人道:“老身意欲再请几位多做些法事,难道宝刹四处只有师父们四位么?”那上智、果幻、印空三个一齐道:“敝庵止有贫尼等一个。”惟法-续后答道:“小庵共共二众,一名法镜,一即老尼。因庵中还有一位小姐、一个侍妾在内避难焚修,故此留我师兄在彼服侍相伴,独老尼来奉命。”陶夫人听见,便疑惑到梅小姐并佛奴身上,问道:“师父,你晓得那小姐是何等样人家的,姓甚名谁,怎么一个模样?”法-答道:“那小姐异常标致,住在庵中,并不肯说出自己家世,只闻得一个狗什么,说是他的哥哥。他平日题些诗句,后边但写着‘醒名花’三字,亦不落款,所以连名姓也不晓得。”陶夫人便两眼流泪道:“这便是我家杏芳小姐了,那侍妾便叫做佛奴,谁知二人倒在你们庵中受苦,好不苦煞人也。”便大哭起来,立刻叫家人妇跟了,要亲到庵中去接小姐,正是: 孤踪飘泊杳难寻.尽日闲谈得好音。 此去相逢惊喜处,一番欢笑一沾襟。 只见那法-说道:“夫人哪里知道就是令爱小姐哩?况贫尼一时失言,那小姐原叮嘱老尼切不可泄漏风声,夫人若去,未知是与不是,岂不遗累了我?”夫人便道:“师父有所不知,他就是梅御史老爷的小姐,是老身的侄女。小姐的哥哥梅大爷、绰号叫做狗低头。小姐生得绝世无双,自己起个别号叫做醒名花。今听了师父所言.必定是他无疑,断不贻累师父。”法-道:“夫人有所不知,那小姐是便是了,但是前日来□有——”法-说到这“有”字便住了口。陶夫人道:“师父有话就说,何必沉吟?”法-道:“恕老尼无罪,方敢实说,然事到其处,亦不得不说了。前日小姐到时,有两个万安屯聚义的叫贾龙、蔡大能送来的,那姓蔡的,不瞒夫人说,就是老尼的外甥。他两个虽在绿林之中,然做人忠直,不是等闲杀人放火的,就是送那小姐来时,着实分咐我好生服侍,又将白银二十两为小姐薪水之费。以后又尝送东西来问候,只教老尼在门外问句说话,足迹不入庵门。阿弥陀佛嗄,他二人着实做了一桩好事。又常常对老尼说,我们在那边打听什么湛相公的消息,一有好音,便来迎接小姐的。”陶夫人便叫住法-道:“如今一发是了,我家老爷公子在任上寄书回来也曾说及万安屯事体,公子到京路经彼处,被他们拿上山去,不意反加敬重,住了几日。遇着湛相公也在寨内,便同他一起上京的。湛相公就是大娘的哥哥,因为梅小姐家事体,远避他方,亦经过他地方,先被他留住在那里的。说起来这人果是意气非常,送小姐到你庵中,想亦是好意无疑了。近日据我家寄书的人说,此人已被我家老爷招安去了。”法-道:“怪道前日我外甥来说,有个江西总兵陶老爷招抚,即日全寨人马要收拾起身,故此奉贾寨主之命,送银米来供给小姐,哪晓得这陶老爷就是贵府老爷,既是这样,夫人便去也不妨的了。趁天色尚早,老尼便同夫人走遭。” 陶夫人叫三个尼姑相伴媳妇,叫了四肩小轿,家人妇跟了,一径出城。约有十里之外,前面已是上湾村。到得庵前下轿,法-敲门,请夫人进内去,只见那一个老尼向法-悄悄说些什么。法-道:“这正是来接小姐的,是小姐的姑妈陶夫人哩。”便又高声叫道:“小姐恭喜,快出来迎接夫人。”杏娘听了,犹如梦里,这吓倒不小,叫佛奴偷看。佛奴出来,望见是陶夫人,便叫道:“陶太太来了。”杏娘方才放心,忙出来迎接。夫人见了侄女,便一把扯住道:“苦了我儿也!不必拜了,且到了家里与你说话。”杏娘只噙了两把眼泪,同佛奴跟了夫人上轿。此时日已衔山,慌忙赶入城来,到得门首,慧始便同上智等三个尼姑在那里迎接。到里面各各相见了,夫人就把前后事体向小姐说一番。问及庵中光景,杏娘亦略略回答了些,又道:“只亏得贾义人与法-师太,不然难见姑妈之面。”此时陶夫人倒把自己生日之事托了陶旺的妻子支值,打发众尼姑去睡了,同媳妇与梅小姐说那别后苦楚将来团圆的说话,直至天明。 家中收拾念经之事,一连如此三日,直到了七夕那日正诞,姑嫂二人在后厅把盏,拜过夫人之寿,前边整治酒筵,款待那此外姓亲戚、门房子侄并陶公相契好友来作贺的。因陶公不在家,来领酒的十无二三。慧姑之父湛悦江那里却忘记亲家母生日,直至初六那一日,陶家的请酒帖到了方晓得缘故,急得手足无措,忙忙的备些礼物到门补寿。陶夫人反过意不去,对媳妇说道:“亲家处不足之乡,又这样过费,教人心上怎安,但亲家自来,已谢他不尽,切不可使其竟回,烦娘子致意一声。”慧始便踅身到外厢向父亲湛悦江述了婆婆致意的说话,又说知寻着了梅小姐,婆婆就要替哥哥作伐。悦江便欢喜不尽,对女儿道:“等我回家,说与你母亲知道,也教欢喜。”慧姑止住道:“爹爹不可竟去,婆婆叫我致意,必要爹爹吃了酒去,不可拂他意思。”悦江就领了酒席方才回去,与夫人张氏说知陶家要把杏娘攀亲的缘故,夫人亦欢喜不尽。 次日,陶家祝寿事已毕,那梅小姐仍旧同佛奴在姑妈家住下。因庵中得了与湛生姻缘有分的梦,心情意况比前番大不相同,当时有诗云: 凡所托迹礼空王,好梦牵来揽俗肠。 一点心情暗勾引,懒将针线刺鸳鸯。 不题陶湛两家事体,只说那本县知县高公,抚字催科,合宜得体,大计卓异,行取到京,是年六月下旬即奉旨巡接江西等处。七月初旬报到了江西,陶药侯便教儿子同了一员标官带三百兵马一路迎上,护送到任。又说当时湖定,幸有武贵一人怀了归顺之念,与陈龙、梅富春等着实相好,收在自己部下。要知究竟如何,只听下回分说—— 第12回 武伪将弃暗投明 范真人将机就计 却说那舒项虎武贵怀了投降之念,一日对梅富春等道:“我本好人家儿女,只为事出无奈做此勾当,然此心亦尝想见天日,这里岂可了〔误〕我终身?”又一日对陈龙等道:“倘有机会,我便弃暗投明,哥哥等肯扶助我么?”陈龙等恐其意还有假,不十分把实话说明,但道:“若大王有用我等的所在,赴汤蹈火亦所不辞。”自此武贵只与陈龙等日夜饮酒作东,若郜长彪来说攻打官兵事体,只推有病。郜长彪原是一勇之夫,并不疑惑,自从第二遭败回,并无人替他忠谋善计,也不思想与官兵决什么胜负,官兵这里亦因此安闲养锐。陶元帅日逐与湛翌王等诸将谈论兵机,筹画计策,只着贾参将标下旧员蒋奇、张吉、施达、朱正等严守各营名。 那时正是七月初旬,天气还热,陶公整酒邀请湛翌王等几个亲将在中军乘凉夜饮,只见范云侣、卜道人两个一齐起身说道:“元帅不宜只管饮酒,今夜必主贼人劫寨,可作速整备。”陶公听了,又传令各营用心提防,一面着千总班惠领小舡二十号、健兵二百名往湖面上直泊孤山左近打探回话。 且说贼首郜长彪连日请武贵议事,被武贵推病不睬,心中好不闷闷。这日正是初九,又叫人到武贵营中请他商议攻打官兵,武贵始初沉吟,忽计上心来,便假意对来人道:“你去回复大王,说我收拾就来。”刚等那人去了,便请陈龙、梅富春等上坐了说道:“哥哥等俱有意功名否?”陈龙等佯答道:“龙等蒙大王不杀,已属过分,又承推心置腹,手足相待,此恩此德何日忘之,愿终身随侍大王,共图谋王定霸,同享富贵,龙等之幸也。若说别项功名,只恐如今世人狡猾,我虽竭尽忠胆,一旦兔死狗烹,人将仇我,悔之晚矣。望大王思之。”这几句话分明是套他意思,看怎样回答,便将机就计,只见那武贵双眉倒竖,两眼圆睁,正色厉声的道:“我看哥哥相貌堂堂,胸中富有才略,将来直上青云,攀龙附骥,不意如此议论,乃碌碌庸夫之所不为,岂所望于哥等哉!”陈龙等便齐声应道:“末将等久有此意,诚恐大王不决耳。苟有举动。敢不力效犬马以报万一。”武贵便欢喜道:“足见哥等忠义。”便促椅对膝,将适间郜长彪差人来请同议进兵,不如乘此机会杀却那厮以为进见陶元帅之功,即哥等所负前愆,亦可赎矣。但急忙不能下手,必须如此如此,方为万全。陈龙等道:“足见大王高义。”即时一起到郜长彪寨中。都长彪道:“前日被他们两次羞耻,怎生弄个计儿报复前仇,杀他片甲无存,便乘势攻打各路,夺了饶建等处,立足脚头,然后渡江以图大举。倘天命归我,那时你亦不失封侯之位,故此连日请你商议,你又害病不来,我心中好不纳闷。今幸你病好,正好商量哩,你意下还是怎样?”武贵道:“大哥之言正合吾意,官兵见我们连日不去攻打,彼志已怠,今夜不须全寨人马,只用二千精勇,大哥便领前队一千、战舡一百奋勇直入,弟领后队一千、战舡一百四下策应,趁此月明如昼,分咐手下俱要全副披挂精利器械,一更饱饭,二更起行,三更直抵官兵大寨,只可行前,不可退后,违令者斩,只此一番,管教杀尽他们便了。”郜长彪听罢大喜不迭,乱叫的道“好计也!好计也!”陈龙道:“大王一面收拾起营,一面先拨几个弟兄到官兵近处打听消息,好作手脚。”郜长彪道:“此计越发妙了,便差你去走遭。”正是: 无谋贼首矜奇算,有勇将军得计时。 始信猖狂筹面短,空劳卤莽抗王师。 陈龙领命,正中下怀,便带同来的二十余人、小舡四只悼出孤山港,乘着西南风,一帆将到,只看见前头亦有几号小舡摇橹挥棹而来,你道是谁,却是千总班惠探听贼情的。看见前面舡来,不知好歹,便一箭飞来,陈龙躲过,大叫道:“来舡不可放箭,我乃湖口将官陈龙也。”班千总听见道:“既是陈老爷,此来为何?”陈龙又叫道:“贼人中我们之计,今夜要来劫寨,先教我打听,我特来报知。”一边说话,两舡相近,班千总道:“如此难为老兄了。”陈龙道:“他们如此如此,然多亏武贵之力,老兄可速回去通知元帅军师等,必要如法策应,不可有误小弟亦便回去,好相帮行事。”班千总晓得了备细,回到营中,即刻报知陶公等、陈千总亦回到孤山,贼众已开舡扬帆而来,他便先见了武贵,道了遇见班千总之事,武贵道:“多谢老天,事必济矣。”陈龙又到郜长彪那里样报道:“官兵并无整备,亦无动静,今番正中我们之计。”郜长彪大喜,只顾催舡前进。 陶公这里分咐署总镇湛国瑛、参将贾龙、游击蔡大能、守备施国仁等一同如此如此,自己便同两个军师众将在军中主持。将近三更天气,望见贼舡将近,前一队三百余人上岸,直杀入前营,见营中并无动静,晓得中计,急退走时,后面炮声震天,却被千总龙士彪、赵仁两路伏兵杀出,贼众大乱。郜长彪看见前队有失,便踊跃上岸来救,后而武贵、陈龙、梅富春、张桂、项山、卢三义、朱瑞、秋文部兵二百一齐发作喊道:“从我者生,不从我者死!”武贵部下的俱齐声应道:“愿从大王。”便放火烧着郜长彪部下船只,又上岸抄出右路,投官兵营内来。贾龙等弃马上船,抄出左边,截住郜长彪归路。郜长彪看见船上火起,正心慌时,又见右路中冲出一彪人马,旗上大书都督府湛,乃是湛国瑛,一千救应游兵接住厮杀。正酣斗间,湛总府马失前蹄,一交跌下,被贼缚去。武贵陈龙看见,急回身救应。郜长彪见反了武贵,知势头不好,便绕岸而走,正是: 笼中飞鸟釜中鱼,卷甲抛盔器械虚。 漫说奸雄强似虎,今朝弄得命如鸡。 谁知他命该未绝,顷该变了东北大风,烧剩贼舡直刮拢来,贾龙等只好救护自己船只人马,哪里还有工夫追杀,故此郜长彪竟一溜烟上了小舡逃回寨去。那时众喽罗绑了湛翌王解来,郜长彪喝叫:“上了囚车,等捉得叛将武贵并陶杞等,一齐斩首。” 也不及细说湛翌王被陷之苦,再说贾龙等因回风反人,乱烧过来,不敢截杀,只顾救灭自己舡上的火,贼已去远了。检点各路游伏诸将,不曾折损一个,只有湛翌王被贼擒去,陶公心里十分着忙,即传令收兵,与范、卜二军师商议救之之策,恰好梅富春、陈龙一班领了武贵来见,陶公先谢了他义助之德,便问及郜长彪捉了湛翌王去,如何救得回来。武贵道:“湛将军此去只怕即为所害,若留而不杀,便有计救他了。”陶公慌忙问其故,武贵道:“必先烦一位到彼寨中探听湛将军消息,若端然在彼,便通信与他得知,使其放心,元帅这里尽起水师,连夜直抵孤口,他必尽起营中精锐来拒天兵,武贵当少效犬马,报元帅不杀之恩,带领本部人马抄到前山,乘虚捣其巢袕,他首尾不能相顾,再设左右二翼,防其奔突,此计若行,不但救得湛将军性命,即可力擒此贼,元帅亦可免南顾之忧矣,伏惟元帅上裁。”陶公大喜道:“将军之言,正合愚意,非深娴兵法者那能有如此妙算。诸葛再生,孙吴复起,亦不是过也。但深入虎袕,恐难其人。”范云侣便于怞中打了一卦道:“湛先生此去无害,因他还有几日灾厄,难星一退,贼亦可平,即不报知,谅亦不害,但恐我军到时,彼陡起不良把他难为为虑耳。贫道自去走遭,庶为妥贴。”陶公道:“若仙翁去时,极为妥当,只是老夫军中早晚乏人商议,如何是好。”云侣道:“元帅左右自有卜师兄、贾、蔡诸将商议大事。贫道此去,谅亦就回,只须元帅拨一二人同去,临期可以保得湛先生万全。”陶公道:“只是重劳仙长不当。”便置酒款待范翁、武贵及同去将贝朱海、马彩一齐入席。云侣道:“蔡将军英勇,乞同贫道一行。”又赏了随行的兵校二十余人。云侣别了陶公,收拾停当,俱扮做客商模样,先拘刷货船三只,装满粮食在内,便顺风扬帆望湖内而去。有诗赞云侣云: 扁舟直入虎狼军,白-仙翁气谊殷。 管取良明保无恙,干戈丛里策奇勋。 陶公又差马报人下公文到饶州、建昌、九江、临江各处,调拨水师,尽赴湖口听调。 再说郜长彪败回,又怕官兵连夜来攻他,去了武贵部下一千精勇喽罗,兵微将寡,急难支持,便着实提防,大小各港尽着人守把,差细作四下通贴募兵榜示,广贩粮米以充军食。又伪加了楚王之号,拔破伞鬼徐洪、青水鸡傅大用、独角蟹杨勇、活七煞马清四个为四路元帅,山上大兴工作,盖起王殿。当下范云侣等三只货船漾入湖心,早被一起贼人拿住。见是满载粮米,便问:“你们哪里客商?不要害怕,这货不必载往别处,可送到我寨里,待我报与大王,将银子平买你的便了。”范云侣等道:“我等情愿将一半助大寨公用,余乞见还救我们性命罢。”众贼道:“且到元帅那边听候裁夺。”催舡行动,云侣将机就计,假哭假笑,一霎时到了山寨,将舡湾住,同贼众去见了郜长彪,哭道:“小的们千乡万里,将血本觅些蝇头养赡父母妻子,望大王开天地之心得放还乡,生死伤感。其舡中所有,愿一半贡入大王,其余发还以救残喘。”那郜长彪便大喝道:“你敢是没有耳朵的么?目今山寨缺少钱粮,正在各处贩籴,你这些少粮米还想发回么?就是你们一二十人亦正好编入队伍,若道一声不肯,立刻叫你做刀下之鬼。”便叫刀斧手伺候。云侣道:“若不发还货物,即使生放我等亦难活命,不如求大王收用为走卒罢。”郜长彪欢喜,收赏了酒饭,分咐道:“左部队全内前日厮杀时伤了几人,如今你去充补了罢。”云侣等便应喏而去。 且说湛翌王陷入贼营,上了囚车,押入山后空庙之内,着几个闲散喽罗看守,一日一餐,饥渴难熬,心中又□又苦又恼,不知怎生可以脱得此难,猛又想起范道人皂囊还有一个未开,因前言甚验,不敢轻易,他又道即日就有用处,今日正在极急难之时,即向腰间取出拆看,亦写着十数个楷字道: 火来怪至,贫道谨谨护持。 翌王看了想道,依这看来,虽有灾祸,谅亦不妨,但是陶公那里能作速救我。 不说湛生受苦之事,再表范云侣等被郜长彪拨入队伍,便暗自欢喜道:“郜长彪果是一勇之夫,若稍有见识,我等便不能入脚在寨中了,只不知老湛在那里受累哩。”又过一日,范翁在寨中无事,一齐到山上各处游玩,实是体探湛翌王安身何处。走到山后,远远看见一所古庙,云侣道:“到那庙里去玩玩有何不可。”到得里边,只见有几个喽罗在内,见云侣等走来,便问:“你们是哪里的,来此做什么?”云侣告以如此如此,喽罗道:“这便难为你们了。”老范一头说一头走进里面,早见得一件东西,乃是一辆囚车,再细看时,湛翌王端然在内。翌王见了云侣,心知缘故,只做不知,云侣也只眼送翌王两下,俱备心照,争奈耳目甚多,不能交接半句言语。去侣心生一计,对那些喽罗道:“大哥这里可有处买酒么?”喽罗道:“望西南上转过山嘴便有酒店,也是我们人开的铺子。”云侣又道:“大哥,不瞒你说,我们来了这几日,酒味也没有得尝,且是心里纳闷,若果有处买,还有几钱碎银子在此,斗胆敢烦大哥替我走遭,再弄些下酒的来,就同大哥们畅饮一回。”众喽罗道:“素不相识,怎好叨扰?”云侣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这却何妨。”众人便欢喜满面,渐渐与云侣亲热。范老便乘空问囚车的缘故,众人道:“老哥有所不知,这是与官兵厮杀拿来的将官。”又一个道:“拿得一个,折了千个,如今官兵势大,我们死活不知怎样哩。”又一个道:“那将官说来也可怜,不如做些好事把他松放些,何苦做此死冤家。”云侣道是。要知究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3回 众魔军孤山覆没 诸义侠麟阁留名 且说范云侣以计哄动众人,探他说话,早见买酒的已到。云侣道:“一发烦大哥们收拾起来,我们如今总是一家人了。”众人道:“总是一家,少不得要做两家。若官兵早晚来时,我们就放了这个将官先去投降,博个重赏,可不是好。”有的道:“隔墙有耳,乱道他怎的。”云侣知贼人心已离,暗暗自喜。少停酒至,便叫众人打伙席地而坐,摆上两盘牛肉,两只熟鹅,一个猪头,两小坛烧刀子。众人先谢道:“叨扰老兄不当。”蔡大能也晓得范翁之意,着实功众人畅饮。饮到半酣,范云侣道:“斗胆告大哥得知,我们吃酒快乐,车中的人此时好不苦恼,望大哥们放那将官出来也用几杯,亦见你我忠义之处。”众人一齐道声有理,起身到车边用匙钥开了锁钮,搀出车来。众人叫湛翌王谢了老范,老范便道:“小弟虽有此意,倘众哥们执法,亦无可如何,那将爷还该谢众哥们。”众人道:“说哪里话。”便向翌王道:“将爷不必忧烦,早晚官兵打来山寨,我们仗你作线,引我们同去投顺天兵,百凡还要将爷周全,这是真实的话。如今也不叫你那话中去了,让你外边散步散步,料也无妨。”云侣等听见,心里又十分欢喜,猜拳豁指,直到酪酊才罢。云侣先已睡倒,一眼偷看那十几个人,个个东歪西倒,便一骨碌爬起,走到后面对翌王道:“元帅叫我如此如此,如合要走也不难处,只是哪里有舡只,况日里不便行事,夜里又路径不熟,且耐心等个机会再处罢,贫道当不时来相会先生也。” 正说话间,只听得山后炮声震天,喊杀之声不绝。且说陶公调各处水师,共有四五千人,那些领兵来的官员亦是参游守把,共有二十余人。帅府传今,分为二处。二千五百人、战舡八百号,着贾龙统领,并原领兵官十员为左翼;二千五百人,战舡八百号,着班惠统领。并原领兵官十员为右翼;武贵、卜道人领本营水师二千,新降兵一千,战舡一千号,为前军;湛辅廷、黑定国领本营水师二千、战舡一千为押后;陶公统领施国仁、李恺、龙士彪、陈龙等将二十余员、水师三千、战舡一千为中军;只留姜斌、毛应雷等陆兵四千守把各处营寨城池。正是: 舡舰如龙,将兵若虎。族旗蔽日,全戈映秋水长天;鼓角吞风,铁甲拥惊满断岸。腾腾横战气,冲开蚊窟鲸宫;凛凛触危波,射退蜃楼海市。只见千帆飞指大孤峰,五路争雄小渚江。 那时郜长彪得知,慌得手足无措,急忙点起全寨喽罗,止有三四千人,亦分作三队:一队把守前山;一队守营;自领一千人、战舡三百号抄出后山敌官兵。两下施放炮铳,故此声震天地。范云侣等听得,知道陶公等人马已到,便一起动手,砍死了几个看守的喽罗,望山后空处来看。 陶公大军到了孤山,泊往舡只,扎了一营,左右后三处也扎起一营。只武贵一队直抄至前山,见贼兵已有准备,不便轻自攻打,也扎起一营,把个大孤山围得铁桶一般。卜道人道:“今日且慢攻打,先烦湛二将军分一支人马寻路偷上山去,会见了他令兄,接得回来,然后攻打方为万全。”陶公依允,差人请湛辅廷来,同了侯先,领精兵一百、小舡十五只竟依计去了。那时云侣道人、湛翌王等抄到山后,望见一簇小舡从大营中掉出,周围一□,将近岸时,小白旗飘起,大书“中军督粮都司湛”。云侣先看得明白,不胜欢喜,乃向翌王道:“令弟将军来接我们了。”辅廷等亦远远望见,一跃上岸,撞出一起巡山喽罗,被侯先手起枪落,一二百人杀得干干净净,回身正来寻翌王等,一霎又不见了。侯先便道:“岂不作怪,明白几个人,怎么一会儿就不见了?”湛辅廷心里更加着急。看官们,你道却是为何,原来湛翌王尚有周时恶限未满,侯先杀贼之时,翌王等看见一群大蛇,约有百十余条,身长数丈,金光射人,他们便望后逃生,那蛇直追到二里之外,忽然不见了,只有范道人心里明白。少停又起一重大雾,故此侯先等各处寻找不得见面。天色已晚,又恐遇见大队贼人难以料理,只得回身上舡,一径来见陶公。 且说陶景节接着了高公回来,见父亲已入湖杀贼,即便星飞赶来。陶公见了大喜道:“辛苦你了。”景节道:“高年兄己到任,叫男多多致意,说一等平了湖寇,先替我们题疏报功。”陶公道:“难得他如此,今湖寇亦将次平靖。但你去后,第二次打仗,湛大舅被贼掳去,所以我亲临虎袕来救他,已叫范道人、蔡大能先去通信,只未知他们会见不曾,要知好歹,只看明日行兵胜负如何了。”正说问,见候先、辅廷回来道如此如此,陶公听了,半晌不语,道:“湛生命蹇如此,但是已会见老范,谅必无事。” 一夜无话,到了次早,郜长彪亲自出阵大骂:“杀不尽的逆狗,敢与老爷对个手么?”郜长彪喝叫把舡踏动,两舡相凑,斗上二十余合,不分胜负。这里龙士彪、梅富春一齐出阵相帮,贼阵内女将张三姐、青水鸡傅大用亦来帮助,各个寻个对手。但见: 刀过处千条血浪,枪过处万点梨花。一个豹眼圆睁,怒摇五岳;一个柳眉倒竖,气撼三山,宣花月斧,劈空斩透皂罗袍;透脑星槌,直飞扭绝狮蛮带。真个是阵云高处风波恶,杀气冲来日月昏。 六员将在湖面上我不抬你,你不饶我,斗得好不凶猛。正酣战间,官军中一将落水,却是梅富春。他见张三姐生标致,便松了手,早被他一戟刺中咽喉,挑翻落水。侯朱二人正慌,只见贼人后边大乱,却是武贵一军在前山听得山后的呐喊,晓得两下交锋,便奋勇飞上山去。贼众守把前山的尽被杀散,乘势赶入大寨之中满山放起火来。 那湛王等被蛇冲雾掩,不辨东西,固与侯先等对面相失,又不敢再到别处安身,三十余人共做一堆,只得在山凹中过夜。挨到天明,又听喊杀连声不绝。正惶惑间,只见火光遍山焚着树木。看看烧到山凹中来,翌王便哭道:“这番死了。”范老道:“不记得贫道之言么?”又听其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那火便不烧过来,方才放心。 再说郜长彪回头看见山上火起,便弃了侯先,回身上山救应,不提防刺斜里一将冲出,手提大刀喝道:“贼徒休走!”郜长彪吓得面如土色,未及回手,早已头滚落地。原来官员中少年虎将黑定国料到贼军不利,必仍上山,且在归路上埋伏伺候,不意果不出其所料,被他得了大功。随把刀头挑了郜长彪首级,绕山叫道:“贼首已诛,两军不必苦战。”当时有诗赞云: 年少风流将,英雄孰可当。 功成马到处,诛贼独诛王。 陶公等晓得大军尽上山来,范云侣、湛翌王、蔡大能等亦随后来到大营,见了陶公道:“元帅恭喜。”陶公欢喜不尽。军中捞得梅富春尸首,报与陶公得知,伤感不已,叫把棺木盛殓,葬于孤山之下。武贵等亦来会合。中军传令,封刀不得妄杀。贼众尽数投降,所得粮草、衣甲、器械、金银、布帛不计其数。又大张告示安民,晓喻道: 平湖荡寇帅府陶照得本府奉命讨贼,仰赖天威,众将戮力,翦除小丑,-日平定,救民水火,誓不妄杀。若贼兵降将愿从顺者,当加以不次之赏,以昭劝义;倘愿散伍归田,亦听其自便;如罔知天命,怀疑负固,釜中游魂,犹思走险,本帅府定当遣将扫荡,不留遣孽。为此遍谕,想宜知悉。 即于是日在山杀牛宰马,大设筵宴,酬劳将士兵众。所得金帛,一半入官充饷,一半分给各部。军中欢声如雷。将在山未烧寨栅尽数拆毁。过了一夜,到得天明,三军并作一处,放炮掌号,扬兵回营,自抚按以下文武官员都来迎贺。 垤得营中,传令各处调来兵将仍回本汛安插,伺本帅府申奏朝廷,另行升赏。其河口事务尽交割贾参将掌管,其外诸将俱随本帅府赴省调用。分拨已定,即日到了南昌,坐了提督衙门,便修本复命。本内就叙了诸将功勋,第一湛国瑛,第二贾龙,第三黑定国,第四武贵,次及陈龙、侯先、湛辅廷、龙士彪、蔡大能、高虎等,共是四十九人,只有范云侣、卜道人两个不愿为官,着实固辞,故此听其自便,不叙入军功里面。又把郜长彪首级封函端正,一起解京。这日中军官报,抚按差官送礼,陶公打发过了。又报道:“按院高公自来拜见。”陶公留到后堂小饭,请翌王等俱出致谢。高公道:“晚弟昨日草本奏闻,二位台翁功绩已达天听,荣命即日至矣。”两人又殷勤致谢,须臾酒散,高公回衙的话且搁过。 但说陶公到了省中,湛生弟兄便一齐来向陶公道:“恭喜老亲台荡平湖寇,已建不世之功,瑛等欲告别回家省视老父老母,未知台意肯容否?”陶公道:“平湖之役,一则是圣朝洪福齐天,二则二位老侄与诸将运筹之力,老大何功之有。况累老侄受惊,尚未图报,虽亲翁亲母朝夕依闾而望,老侄之请更是尽孝,但朝廷锡命指日将下,等候拜过恩诏,然后荣归省亲,便与梅小姐议婚,岂不为美!况且老夫还欲与以二令妹作伐,明日即遣人赍书达知尊翁,俟其允否以决行止。”翌王道:“舍妹姻事,老亲台意欲为谁执柯?”陶公便带笑道:“正欲与老侄辈说明。”老夫看那黑仲襄少年老诚,胸藏韬略,真有经天纬地之才,目今又建了大功,将来前程远大,不卜可知。且老夫止有一子,甚是懦弱,更欲嗣仲襄为螟蛉,相为佐理,故此斗胆为二令妹作伐。”翌王听了,亦便欢喜道:“黑年兄果然人中龙虎,亲台盛意——,老父自然首肯。但老亲台既有螟蛉他的意思,则执柯还该作成范仙翁为妙。”陶公笑道:“老侄之言一发有理。”便一面请范云侣、黑仲襄等到了内衙,置酒作乐,一则贺功,二则便与云侣说明其事。云侣便一力抬担道:“这都在贫道身上,即翌老良缘,还当少效执柯之意。”陶公欢喜无尽,黑仲襄便拜了陶公为义父,大家重入席欢饮。正言谈间,外而喧传圣旨已到马头上,陶公便慌忙出城迎接,就于公堂摆下龙亭香案,陶公领着众官一起俯伏。天使开读诏书道: 朕尝稽古人君之失,不克善待功臣,每遗后世之诮,至使忠臣义士,一遇国家板荡俱裹足不前,戮力宣劳。十无一二。朕抚髀自思,深以为恨。今尔江西提督陶杞,忠直弼亮,朕方倚为长城,鲸浪澄清,元恶授首,虽其素姻谋略,然岂一木能支?故湛国瑛以下四十九人,并着该部拟定功爵,朕亲简授。其没于王事诸人,俱照原职各加三级,赐以御祭,仍令本处有司赡恤其家,庶使臣以礼之旨再明于今日,而事君以忠之义复见于来兹矣。故特诏示,想宜知悉。 年月日诏 诏后开载,陶杞照原职兼太子太保加二级,湛国瑛照原署实授同知都督,兼太子少保加二级,黑定国镇守陕西南路五府地方,驻扎汉中都督府都督佥事,余俱照原委各加三级。陶公等各三呼万岁,望阙谢恩。请过圣旨,即于堂上设宴款待天使。次日天使起身复命去了,陶公便与翌王等商议道:“贾、蔡、武诸贤契听其先行赴任,老侄与二小儿俱有婚姻之事,如何处置方妥?”范云侣道:“据贫道悬意,元帅当先接宝眷到任,湛翌老亦修书达知尊翁,接取全家赴任,如此则翌老、仲老佳期俱便矣。即贫道亦专候执柯过了,便要告别到万松山去也。”陶公大喜道:“仙翁高见,顿开愚昧。”两个各修家报。陶公唤长子宗潜归家,先去扫墓祭祖,翌王嘱弟辅廷亦暂归祭扫,便同父母幼妹一齐来到任所,后事慢题。 只说陶公在任把所属他方事务一一整-停当,正所谓: 国有长城之寄,野无刁斗之虞。 阃外将军行令,远来近说堪题。 况且物阜民康,在任甚觉快乐,虽军务多端,自有一班代宣心膂力之人,年近六旬,精神愈旺,无异廉将军之善饭,绝无老迈之态,翌王亦未到任,在陶公那里专候梅小姐议婚。一日,陶公事已毕,退堂与翌王、云侣等饮酒,谈及湖中之役,想到梅富春已死,流泪对翌王道:“瑞臣之死,正是天网恢恢,虽有悔过之念,不足以赎前愆。当日老夫已从其请,贤侄又推薄面不念旧恶,俾亦得荷一官,居然人类,故天所以速夺其美而显示果报耳。”说话间,辕门传进京报,七月二十五日都察院一本,为特纠按臣等事,本由竟将江西巡按高捷尽情参坏,随有旨提解赴京,该部讯确奏夺等语。陶公看了大吃一惊,要知高公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4回 草奏章报恩留直 传好信倚玉连枝 且说陶公接看京报,见高公被逮,大吃一惊,半晌不语。翌王在座也见了都察院参本,便铁脚大哭道:“高公大恩尚未图报,今彼一朝罹难,倘有不测,则我生有愧于豫让、互有惭于王氏之义大矣。”乃对陶公道:“高恩人疾恶太过,致遭仇家砌害,却怪举朝默默,未闻有一言申救者。昔人云:‘智伯以国士遇我,我以国士报之。小侄此时不舍身图服,更待何时。虽名列武弁,职非谏官,也说不得了,拚此微秩,披诚血奏,邀天之幸,圣明采纳,高公得以宽有,侄之愿也。即不幸而加我以越言之罪,使身膏斧-,亦所甘心。’”陶公道:“不忘报德,今人所难;勇于仗义,壮士所为。贤侄既有恤难之心,老夫亦敢效结缨之救,誓愿同修片牍,仰于天听,我等犹如蚁思负鼎,螳欲当车,区区微末即无济于事,也见得执戈荷戟者尚能表三代之直,争是非之公。”翌王踊跃赞叹道:“若得老伯共持公道,小侄附骥而行,更为生色。”便于座间伸纸磨墨,起一疏稿云: 臣湛国瑛启奏:伏惟巡方之职,察吏安民,扬清激浊,此其分也。古来聪马之威使四境肃然,贪墨解缓,雷厉风行,何畏乎强御,何恤乎人言,所谓大破情面,不顾身家。巡方之臣,往往为奸人侧目,百计中伤,所赖朝廷能容强项,惠威并著。清风两袖,但饮西江一杯水;明月三山,照遍南庚万里云。诚庐峰之秀、豫章之选也。何意司宪者谬采风闻,遽加参劾,以无稽之脏款指为有据,以如神之执法陷作昏残,使圣朝震怒,-付士师。在按臣固自揣无愆,闻命之日即束身待罪于阙下。在同官则痛念无辜,叩阍之告,因披肝特吁于九重。若高捷果有玷于官箴,臣愿受妄言之罪;如高捷确挂误于弹章,惟望开一面之恩,赦复原官,仍还旧职,慰百姓之呼号,昭赐环之旷典。是时即论臣的武弁越职含事,按律正法,臣死且不朽矣。臣国瑛无任激切屏营之至。 翌王草毕,即呈与陶公观看,陶公不胜叹赏道:“贤侄胸怀慷慷,笔下淋漓,若得龙目亲鉴,必然感动回天。老夫奏章,意欲也借重如橼,未识不吝捉刀否?”翌王逊谢道:“小侄久在戎行,笔墨荒疏,只代斫不工,为宗匠所笑。然老伯严命,安敢不竭其愚以待斧削。”又磨墨伸纸,代陶公草一疏稿云: 臣陶杞启奏:臣本武夫,荷蒙圣天子假以节钺,荡寇湖中,仰借如天之福,崔苻小丑一鼓成擒,自江以西,复见太平,万氏得以宁绪。且赖有按臣高捷抬携有礼,服梗有方,以抚绥而兼威剔,以保疆而施方略,使臣得同力共济,滥冒天功,狠列崇阶。方欲推举按臣赞襄之力而严纶适至,高捷谬挂弹章,闻命就道,江西之民如失父母,卧辙攀辕,呼号之声达千百里,纷纷之众似有大不平于心者。唯此公是公非,百姓有口,信其所非,罚其所是,则愤懑之气激成怨望,臣恐方服之众,俱以朝廷听信不明,治罪失实,涣然解体,复贰尔心,一旦有变,臣不任罪也。况臣老矣,无能为矣,宁斥臣以留按臣,使百姓慰时雨之望,则洪都故士,庶有宁宇乎!如以臣言为谬,臣愿以八口保按臣之无他,而惟望主上之察之也。犬马余龄,所祈祷者,以圣朝用贤吏、保疆邑为幸,余非臣所知矣。 翌王笔不加点,又写成一幅奏章呈上陶公,陶公看了抚掌称快道:“古人军中倚马草露布,以为绝代才子,贤侄今日奋笔直书,如行云流水,珠现错落,俟爽之才,有同幢鹰之摩秋汉,真命世杰也,与古人何多让焉!将来正未可量。”两人对坐已久,陶公命摆酒设肴,再谈心事。一面着掌书奏官朕写本章,一面分咐资奏官收拾行装,着他明日起身星夜赴京具奏不疑。 适衙门外传鼓,中军官禀称巡按高老爷到门拜别。陶公急忙穿袍束带,开门接见。高公堂上叙礼毕,陶公便道:“湛舍亲适间已在敝署,未识老亲台欲一晤否?”高公便答言道:“刻下拜别过老先生,即拟到彼作别,既是在这边,可快请来相会一会。钦限严迫,下官即欲登舟了。”陶公便唤左右,道声湛爷有请,湛翌王随整衣趋出,见了高公,泪如雨下,高公为之动容,乃从容解慰道:“足下有所未知,今日做官,只该随方逐圆,奔走附势,自然长保显荣,身名俱泰。下官只因僻性迂拙,一味执法,与世相忤,以致疾我者群谋下石。今事已如此,亦何敢辨,惟有束身司寇,听凭生之杀之而已。所谓一从委贽为臣,此身已非吾有,何必深计其升沉得丧哉!”说罢高公即起身告别。陶公握手致慰道:“老亲台此去,还该具情奏辨,圣明在御,必然洞鉴。譬如云雾障天,少刻云开雾霁,红日朗照,无隐不见,未有不昭雪者。”高公唯唯致谢,独湛翌王两眉频蹙,默无半语。高公见翌王如此情状,亦不交一语而别。正是: 失官有如士落魄,敝裘金尽颜无色。 人生到此遇相知,惟有垂头相叹息。 一腔热血洒别离,呼天不应愁还泣。 多赖结友多意气,暗抒血胆回天力。 看官,你道陶公与翌王既有救高公之胆量,已经具疏上闻,则高公来拜别,即该说与他知道,以安慰其心了,如何陶公也并不言及,翌王也并无一语,使高彷徨作别,这是为何缘故?此正是陶、湛二公深心救人之处。大凡要救一人,须有深心大力才可做事,若事尚未成,先在口内夸张道某已如此如此,某已这般这般,设或被旁人泄漏,连自己也拖下浑水里,岂不是从井救人,同为陷溺,所以必要秘密谨慎,悄然下手,使人不及防,犹妇迅雷不及掩耳,这是有谋略的所为。若如今轻浮浅躁的人,才去救那这一个人,不知救得救不得,见了那人便满口居功,满面矜骄;就是见了别一个人,便向他道,某人我已如此如此去救他,若救得时,难不亏我不感激我么!大言不惭,必致力忌嫉者所败。故云轻浮浅躁之人,但有救人之口,断不能有救人之效,怎比得深心大力者,藏机不露,暗地里去布置,又如奇兵劫寨,神鬼不测。陶、湛二公善于用兵,故亦善于救人也,这话且搁过一边。 再说陶景节、湛辅廷二人自离了江西地界,取路还家,晓行夜宿,一路上看不尽山明水秀,加鞭前进,早见红毛大山半天插峙。景节在马上向辅廷道:“此山峻非常,近闻盗贼啸蒙,打劫商客,我们过去必须大家小心提防。”辅廷道:“既有盗贼出没,兵家云先声足以夺人。我们须分咐家丁结束整齐,个个弓上弦刀出鞘,打起旗号,摆队而行,遇着强人即便动手擒剿,料么魔小丑安敢侵犯我官差兵将。”景节道声有理,因打起一面大红镶边旗,旗上写道:“提督江西都督帅府陶。”先令家丁簇拥而行,在前开路,后队便是陶、湛二少年雄将,和着众家丁擎鹰放弹,在马上取乐,一行约有百余人,军威甚是勇壮。 才行到半山,抹过山角,只见几个小喽罗探马巡哨,见了官兵,拨马飞走,去不多时,山脚下忽拥出四五队人马挡住去路,队中也竖起两面绣蓝旗,旗上写着“帅府贾”,飘飘扬扬,摇云蔽日。景节纵马前看,全不畏怯,便拈弓搭箭望着旗头,嗖的一声,那箭恰射断旗索,旗脚便倒。他家人马尽吃一惊,小喽罗飞马报入天寨,寨主即忙结束上马,到山脚下来观看。你道那寨主怎生打扮: 头顶镔铁耀日盔,身披蜀抵盘云甲,腰系狮蛮带,挂插弓刀,脚穿鹰嘴靴,跨踏骏马,虬须卷发势狰狞,少年凶猛归降将。 原来这寨主不是别人,就是贾龙的兄弟唤作贾凤,向因贾龙在攒戟山落草,官司出榜捕捉,连累兄弟没处安身,躲在红毛山中樵采度日,又被捕差挨缉,要拿他去到官拷问。贾凤情慌,暗里与几个结义弟兄商议,那几个结义弟兄便道:“捕差屡次蚤扰,哥哥东躲西逃,终非善策,若没钱使用,拿到官司定然夹打监禁,性命难保,不若杀却几个囚徒,竟在红毛山中也聚些人马,结个堡寨,做梁山泊上的故事,好不燥俾,何苦束手就死。”贾凤听信其言,便提起板斧,砍死捕差,同几个结义弟兄杀牛宰马,祭告天地,树立营头,自己名为红毛山镇蜀大王,其余结义弟兄挨次坐把交椅,共有十二人:军师野伏波马大山、副军师赛诸葛仰屺、打虎赤金神煞富多郎、换天星踏平神煞铁上义、高攀九霄擒云手骆梧、丰都活地司阎芝、飞夜叉入水龙鱼二泉、墨面鬼齐天使者侯顺、烂羊头屠酤大煞刁阿佛、钻地入云小蜻蜒儿连知福、醉黄巢雷司大帅黄毛狗、纸金刚开山土地石榴儿。 那十二人俱是积年在红毛山中打家劫寨,因贾凤自小喜欢在江湖上结识好汉,舞弄枪棒,逃难到山,便与十二人意气相投,往来甚密,后因杀了捕差,恐又差官兵来擒捉,故此遂一同入伙。南凤颇通文墨,粗晓兵机,所以推之为首,坐了第一把交椅,向来虎踞此山,官兵不敢收捕,甚为地方大患。谁知贾龙一旦归顺,立了大功,朝廷升授官爵,到任之后,便差几个家丁到兄弟寨中来,招其速速归顺天朝,同享富贵。贾凤得知此信,便说与众兄弟知道,十二人俱欣然愿随鞭镫。是日正在那边拔寨起程,诚恐路上官兵盘诘,为此将贾龙的名色装头打起这两面旗号,以便度涉关津,不想正遇陶家人马。景节只认山贼阻路,惟有整备打仗,贾凤闻报也只认是官兵阻路,要和他厮斗,现见射落旗脚,一发认是来寻对敌人了,方要分咐左右将校擂鼓放炮,决一胜负,不想贾凤背后随着一个贾龙手下的家丁认得陶景节是本官的同僚,乃大喊道:“二将军休得造次,前面这位小将军就是老爷的同官,督府陶老爷与公子。”贾凤听罢滚身下马,扶住陶景节的马鞍慌忙叩头道:“山野愚夫不识台旌,失于回避,伏望海涵。”景节和看辅廷都下马相见。贾凤欢喜不迭,即引众兄弟们前来参见。一一叙礼毕,贾凤留陶、湛二人到大寨中去摆酒款待,陶、湛二人力辞不允,只得略领其情。临行,贾凤又捧出金银一盘奉送,以助路费,景节再四推辞,必不肯受,贾凤极意恳求,不好过拂其意,勉强收领,其余家丁又分犒银两。贾凤又同众兄弟跨马鸣金,护送一程,直抵成都地面才相辞而去。当时有诗一首单赞贾凤云: 兄弟奇雄镇蜀都,一朝归顺尽投戈。 堪钦义气相推重,不惜黄金赠路途。 景节、辅廷二人正虑盘缠不得接济,幸喜贾凤慨然赠送,赖以免行李不继之忧。又行两日,到了双流县,分路各自回家。先是景节到得家中,拜见了母亲、次表妹,慧姑亦来见了丈夫,一家无不欢喜。景节然后说道:“父亲湖中剿寇辛苦,今照原职加衔,永镇江西,男叨父亲之荫亦得授南昌城守之职,大舅分镇江西七府,二舅亦受参将之职,爹爹在任所又嗣了一个少年将军叫做黑定国为螟蛉之子,他也授了陕西总兵。今二舅到家接岳父母等到任,还要与二姨联姻。”又笑道:“如今大舅将来也是我妹夫,二姨又是我弟妇,兄弟连襟,姐妹妯娌,正谓亲上添亲、骨肉团聚也,是世上罕有的事。”夫人合家听了,欢喜无限。未知湛家如何光景,且听下回分解—— 第15回 证错笺花烛话前因 脱空门情郎完旧约 只说那湛悦江和夫人看见第二公子辅廷到家,先已欢喜不了,又听得说道:“陶亲家父子俱得了显职,哥哥仗他扶持,已分镇江西七府,男亦得山东台儿庄参将之职,陶亲翁又在任所螟蛉了一子,今欲与二妹联姻,此人姓黑,本是延安府出身,祖父俱本朝显宦,因被仇家所害,全家抄没,止便逃得他一个,被万安屯的贾龙收留部下,贾龙受了陶亲翁招抚,他便随伙而来。今斩了郜长彪,得了大功,授了陕西五府总兵,年纪二十左右,真个学富五车,胸罗三略,非碌碌武夫之比。”湛公道:“据汝说来此子似亦可人,若亲家果有此意,即当从命。”次日,湛公便教收拾祭礼,同夫人子女到祖茔祭扫,打点会同陶家一起往江西任所。追陶景节也来拜湛公并夫人,遂订定八月初二黄道吉日一同起行,湛公应允。 到了这日,两家车仗行李俱于东门外大路取齐。此时正是仲秋天气,花花鸟鸟,多少沿途景致。走了六七个日头便过瞿塘,换了船,从长江顺流而下。不两日,将近江西省地面,早有无数官员来接,陶公又差标官迎候。陶夫人等进了衙内,湛翌王亦迎父母到寓所,此时两家尽是至亲会面,各有一种分外欢喜,话不及细。当日陶公即率两个公子并范云侣先来拜了湛公,随请酒筵。次日,湛公亦领了两个郎君回拜陶公,亦请其乔梓并范道长会酒。那日席上,范云侣便说起梅杏娘之事,陶公应允,湛公致谢。又道及淑姑姻事,陶公便接口道:“此是小弟斗胆,亲台勿以为罪。”湛公道:“亲台高厚之德,愚父子叨沐良多,况大小女与大令郎已结朱陈,今二小女与二令郎何妨再成秦晋。”陶公大喜。 正饮酒间,门上报说按院高爷来拜。原来高公被都察院揭了,即日械送京师,幸喜陶、湛两个本到得快,随蒙批下旨意道:“据督臣陶杞、镇臣湛国瑛两疏,俱力辩按臣高捷之在,似武臣越位妄言,因看平寇大勋,姑从其请。而高捷所犯事迹,亦未确实,相应与以观成之期,复任江西可也。”旨意一下,高公便不到京,就于中途回任,故此特来拜谢陶公。知湛公等已到,亦具名帖来拜。陶公等迎入相见,高公深致感激,陶公、翌王亦俱欢喜无限。陶公又道:“高年兄此来,小弟尚有一事相烦。”便说翌王、定国两处作伐之意,高公满口应承。湛公道:“高年翁若不以简亵为罪,便酌少叙,聊当致敬冰人。”高公逊谢,便大家入席,直到夜分方散。 陶公吃酒回家,进了内衙,同着老夫人来对梅小姐说道:“小姐,你父母俱没,哥哥又亡,然有我两人在此,即如父母一般,婚姻之事,自然老夫妇作主。前日湛翌王为着花园游玩,被你哥哥陷害,几至丧身,其祸亦因小姐而起,幸得吉人天相,脱离患难,建立奇功。今已官居显要,尚未娶妻,迨间席上央高按公、范云侣二人致意,欲与小姐议婚,老夫已经应允。吾想此段姻缘最为难得,在小姐可以报波累湛生之恩,今日婚成,则诽议自息。在湛生独能鉴小姐贞之躁,后日获配,则琴瑟必谐。况且你哥哥在日已曾面许湛生。老夫妇恐小姐执意,故此特与你说明。”梅杏娘道:“姑爹姑妈之命自不敢违,但事属嫌疑,难以从顺。当日湛生不合有花园之诬,侄女无蒙垢辱之名,今又与彼为婚,则前日之事若出有因,瓜李之嫌,终身莫白,上无以慰两亲于地下,外无以释疑谤于公姑,不惟无益湛生,而且有玷湛生矣。况侄女久已修斋礼佛,矢志空王,幸姑爹姑妈垂谅为望。”陶老夫人道:“我儿差矣。你父亲一脉,只有你兄妹二人,如今你哥哥已死,并无子嗣,止存你一个,我只指望早遂良姻,得延梅氏宗支,不料执意如此,眼见得我哥哥做无嗣之鬼了。”说罢便大哭起来。梅杏娘亦含着眼泪解劝,再劝不住。陶公道:“小姐,不如你从顺了罢,免得姑妈苦楚。”杏娘哭道:“不是侄女执拗,湛生现居高位,少甚名门贵族议亲,万一以此身相许,侄女寡迹孤踪,他少年心性,一旦为彼轻薄,此时虽悔,海已无及。”老夫人听这这几句话,方才住了哭道:“我儿,不道你倒有这片深心。”陶公道:“既如此,有何难处,我已嗣黑定国为螟蛉之子,今把小姐做个螟蛉之女,名正言顺,与湛家议婚,谁敢来轻薄你!”佛奴在旁,晓得前番又寻着了紫燕诗,复得金甲神的梦,明明属意湛生,今在湛家夫妇而前反装起腔来,不觉暗暗好笑。看见陶正说了这几句,杏娘低头不语,佛奴知他已有允意,忙取过红毡单,请陶公同老夫人上坐了,服侍小姐拜陶公夫妇二人为父母。陶公见梅小姐允了,不胜之喜,便去回复了高、范二公。 次早,湛公备礼,先送入陶公行内,替湛翌王聘定梅杏娘。陶公随即备礼送到湛公寓所,替黑定国聘定淑姑。湛公又烦高公致意陶公,明日十五是团圆之日,即欲迎亲成礼。高公道:“陶年翁亦先有此意,两家便可同日花烛。” 再说十五这晚,湛公这里支持停当,便一派鼓乐喧天。湛翌王坐了高头骏马到提督衙门迎娶梅杏娘来到寓所。这些结亲礼数自不必说,只说翌王与杏娘花烛之后,双双同入洞房,那时梅杏娘端坐不动,翌王见夜深了,对杏娘道:“请安置罢。”杏娘也不回言,正色不动。翌三陪笑道:“下官当年到园中,小姐赠落花诗的时节何等见爱,今夜却忽地生疏起来?”杏娘听了这句话,一时怒发,也顾不得害羞便开言道:“妾虽不幸遭恶兄之诬,复以累君,然清白之节自问无愧。今蒙不弃,得缔百年,以为同受患难,决无轻薄之语,鉴妾谅妾,惟君一人。若说起赠什么落花诗,不亦欺妾太过耶!”翌王笑道:“怎敢欺小姐,还是小姐欺着下官。”杏娘更添疑惑,便问道:“所赠之诗现在何处?”翌王不慌不忙在里衣内取出来说道:“这首诗笺,下官那日被众人踢打,到监中受苦,路上逃难,却紧紧藏在身边,未尝一刻相离,看了这诗,如对小姐,今日成了夫妇,倒不承认起来,只得送与小姐亲验,难道下官相欺么?”杏娘接来一看,果然一幅鸳鸯锦笺,是自己写的落花诗,只不知为何却在他处,一发难解,遂假意说道:“是便是了,谁晓得你哪里拾的。”翌王冷笑道:“是佛奴亲送来的,怎说个拾字起来?”杏娘方才有些觉着,便道:“既是佛奴赠你的,与我何涉?”翌王笑道:“实出小姐之意,与佛奴无干。”杏娘道:“怎地见得?”翌王道:“待下官细说与小姐听。那日下官游春,做了一首紫燕诗,偶然走入园中,撞见佛奴,说及小姐会吟诗作赋。下官醉后狂吟,不想小姐听见,你就差佛奴查看,下官乘着酒兴,将紫燕诗勉强佛奴送了进来。明日痴念不断,又到园中,佛奴说小姐要打他,慌忙拿原诗出来还我,下官接来一看,却是那首落花诗,可知道你那时连佛奴也瞒过,岂非小姐真心见爱赠我的么?想事隔两年,贵人健忘了?”杏娘听了这番话,含羞微笑道:“错误至此。”翌王也笑问道:“有何错误?”杏娘低头答道:“那首落花诗原是奴家放在镜台旁边,佛奴当日将诗还你,他又不识字,竟错拿了。直至避难在家母楼上,无意中翻诗,那紫燕诗笺却又在书内,都是佛奴小婢子误人。”翌王笑道:“小姐不要怨佛奴了,今日看来,也是天缘该得如此。”两个正说得唧唧哝哝,佛奴只道是小姐作难,便走理来劝道:“夜深了,小姐该睡睡罢。”翌王便将错认诗笺的话述了一遍,佛奴掩口笑道:“千错万错,今日总是不错了。”杏娘含笑瞅了他一眼。佛奴又笑道:“如今不错了,我这错误的还立在此何干。”便转身溜了出来。翌王就走近杏娘身边,又陪笑道:“错误的已明白了,还有什么讲?”杏娘便娇羞退避,翌王双手搂定,看着杏娘道:“小姐,你自号醒名花,下官今夜反不觉心醉矣。”杏娘回间戏答道:“郎君自醉,妾身自醒。”翌王不能自持,便吹灭银灯,拥入罗帏去了。当时有《凤凰忆吹萧》词记其乐境: 引凤才郎,携鸾仙女,双双拥入衾。羡含宵恩爱,怕问前愁。无限佯羞推阻,瘦怯怯、粉汁疑浮。消魂处,娇声半啭,百媚千柔。悠悠巫山飘渺,须珍重脂香细语,旖旎绸缪。笑芙蓉帐底,翡翠轻勾。几度相怜相惜,蹙眉峰、忍耐风流。羞涩久,云鬟小点,红雨刚收。 且不细题翌王头妇的快乐,再说陶家那边送了梅杏娘出阁,便替黑定国娶了湛家的淑姑回来。那时定国居然陶药侯的二公子了,又是一对年少夫妻。虽不比湛翌王、梅杏娘先从艰难辛苦中得来的姻缘,也自有一种鱼水和谐的乐处。正是: 孔雀屏开,恍滴兰香琼室;鲛绡帐揭,宛临萧史瑶台。欢娱时效鸳鸯于枕上,欣幸处翻云雨于衾中。撩乱云鬟,难禁兴逸;纵横罗袜,端为情浓。巧舌含羞,轻轻缓送,端拟他娇似秋棠;新-带怯,款款先舒,更教人香疑芍药。从今信洛浦之妍,自是识天台之艳。 那陶、湛两家成亲之事已说过一番,再说当时湛翌王在不染庵中被诸尼恋住不放,便日与了空等轮流取乐。此时了空年已三旬左右,体态幽闲,与翌王十分相得。又最小一个尼姑名唤本白,原是好人家子女,那时亦被翌王所污,云雨时居然处子,着实怜惜。二尼俱曾有终身之约,故主事全汝玉救了湛翌王出离欲井,并不难为众尼,俱是湛生替他们讨了情。及至翌王随陶公赴任之后,全主事反出一道禁约告示发贴庵内,使地方恶少流棍俱不得在庵蚤扰,随分咐众尼道:“湛相公发迹了,自然来照顾你们,你们须体贴湛相以美意,莫要负他。”自此诸尼亦各守定规矩,指望湛生不忘旧情,这是前话。不意翌王与杏娘成亲之后,闲话间每每谈及庵中之事,翌王并不瞒杏娘,杏娘亦非常贤慧,不但无一点妒意,反对翌王道:“若君果有约于前,君亦不可食言,快取来共侍箕帚,谅无不可。若破彼净戒,复遗弃其终身,于陰德大有折损。”翌王谢道:“此固卑人之愿,今夫人言及,益觉爽然负愧,如此真个难得,可不羞杀了人间妒妇。”便先送兄弟辅廷赴任山东,修书致谢全公,再烦他收拾不染庵中诸尼来任所共享快乐。 且说陶湛西家成亲将已满月,陶公使请翌王,喻以速宜到任,翌王深以为是。适南安接官的二批已到,湛翌王打发批回,便收拾赴任。先在寓所置酒请陶公乔梓并范云侣、卜道人等,陶公来回复翌王,说道:“范、卜二人今早已飘然去了,只带得随身行李,即我两人送他的东西亦一毫不取,老夫抄录在此。”翌王接柬念道: 泡虚电幻梦俱赊,逐利追名总叹嗟。 只有五湖烟月好,一竿清梦白鸥家。 翌王看了,便嗟叹不已道:“卜道者与小婿交浅义疏,其去留尚难为情,况范云侣有救命之恩,方将图报,今遽舍我而去,此刻令人刀剜肺肠。”言罢泪如雨下。陶公道:“两公达者,前既不愿为官,今又封金而去,其与名利二字两无挂碍,故其诗中之意如此,亦且隐讽你我二人,我等各宜猛省。”翌王点头,须臾入席演戏,湛公出来与陶公相见道:“一樽聊唱谓城,明日即同小儿赴任。”陶公道:“小弟尚未与乔梓奉饯,反叨扰不当。”景节、仲襄一起道:“小婿等到任之期尚缓,岳父姊丈荣行,当执鞭奉送才是。”湛公翌王未及致谢,倒是陶公道:“这个倒也不必,以身许国,王命岂可久稽。大儿早晚即该赴任,二儿地方接者已来过一批,亦宜作速起行。”湛公父子道:“多承二位美意,陶亲台所言甚是,老夫心领盛意多矣。”正谈饮间,辕门官飞来报道:“陕西接二爷上任的二批已到,今收得批文在此。”仲襄看过,即打发来官,亦定了明日起行。翌王把盏过来,即为奉饯,仲襄谢了湛公父子,陶公等一齐起身告别,晚间,陶公便替湛公父子饯行,席散,湛公等回寓,又忙了一夜。次早,陶公又送礼物到湛家寓所,差人致意道:“因二爷亦是今日起身,家老爷等都不能来亲送老爷太爷,特叫小人们叩道致意。”湛公受了,随备礼奉答。那时湛太夫人同了媳妇杏娘忙到陶公衙内别了两个女儿。慧姑地方还近,不十分难会面,淑姑年纪又小,又要到陕西去,当下娘女姊妹姑嫂五人说一番,哭一番,乱做一堆。两处俱要紧起身,催促而别,不再细述。 且说湛辅廷当日拜别了父母哥嫂到山东上任,便道芜湖代哥哥料理不染庵中勾当。一到时共是五个名单,报入全公署中,全公见了,认为陶湛父子们都到,便以为奇。及至出迎,只有湛辅廷一人。相见过,全公先问了寒暄,又道:“陶亲台同令兄共建不世之功,朝迁荣加锡命,老夫闻之不胜加额。今承贤侄光顾,老夫愿悉其详。”辅廷先将陶公等立功之事述了一遍,就将乃兄所托尼庵之事说及,全公便笑道:“令兄真至诚人也。这桩事老夫自当为令兄终始用情。”即发五顶轿子到不染庵来,家人妇等进去对众尼说知缘故,又将翌王的手扎与了空等看了,便欢喜不尽,一面收收拾抬,将庵内事务尽交付一个新寄单的老尼掌管,同全公家人妇等坐娇先到全公内衙。全夫人接见,叙礼过了,全公亦来看见了空,喻以翌王之意,便叫即刻上船,将几封问候书面并辅廷回复父兄的书札俱付家人湛桂收讫,两只浪船各分男女坐了,下长江溯流而上,急望江西进发。湛辅廷别过全公,赴任山东不题。 且说翌王到任之后一应事务俱理得井井有条,且武职衙门不比文官事件冗杂,地方又太平,在任甚觉清闲,一心举行善事,同僚上司无不敬仰。仔日在衙内与吉娘谈及错换诗笺并庵中得梦、金甲神相告之语,今已历历有验,大家嗟叹称奇。见佛奴笑立于旁,翌王伫视良久道:“此乃祸之首、功之魁也。”杏娘会意,笑对翌王道:“亦思所以报答功臣否?”翌王亦笑道:“夫人不知所报,下官何敢独任受德,此事全候夫人台旨。”杏娘笑道:“既如此,我要宣旨了。念佛奴功大罪小,速令择日成婚。湛国瑛恃贵纳宠,理应究处,念系知恩报恩,恕卿无罪可也。”翌王笑谢道:“夫人宣旨,固自严明,但卑人何以当此。然夫人言出如山,自当遵命。”即唤侍婢排宴在佛奴房中,同了吉娘传杯弄盏,叫侍婢们歌的歌舞的舞,直饮到初更时分,杏娘起身道:“斗转月斜,酒阑歌罢,襄王之梦,不可久耽,巫女之云,哪堪自误。”遂满斟一杯送与翌王,又斟一杯向佛奴道:“我二人对饮此酒,各宜速赴阳台,奴家理应避席。”翌王乘着酒兴,带笑牵住杏娘道:“三人同心,其利断金。今夜三人同衾,未为不可。”杏娘正色道:“婚姻之礼宜于正始,何得出此亵狎之谈!”翌王诺诺连声,遂命佛奴拜谢夫人。杏娘道:“报君不薄矣,幸善侍箕帚,毋二尔心。”翌王亦来作揖致谢,杏娘笑道:“大臣体统可何在?不必作此风魔,我回内房去也。”佛奴便随后相送,杏娘带笑止住道:“请新人纳步,无劳远送,恐新郎焦躁也。”是夜翌王在佛奴处宿了,临御之时,娇声婉转,居然处子。翌王戏对佛奴道:“昔日小星之言验矣。”当时有诗云: 曾问花荫约小星,今朝喜得践前盟。 含娇自觉云情薄,微喘难禁雨意轻。 菡萏乍开香冉冉,芙蓉初放露盈盈。 此时一种魂消处,几度佯羞怯吐声。 不一日,翌王正与杏娘佛奴相对闲谈,忽传报家人湛桂护送不染庵众尼姑已到,翌王忙叫接入内衙。未知杏娘相待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6回 悟前缘樽前成八咏 迷富贵醒后却三公 却说当日了空等进了内衙,湛翌王随请湛公与太夫人出来,叫他们拜见了,然后来拜见梅杏娘,独令本自重拜杏娘四拜。杏娘道:“此是何意?”翌王笑道:“前日在庵内相知,只有本白实系处子,今日夫人当以另眼看待,未知肯垂青否?”杏娘亦笑道:“既来之,则安之,况且僧来看佛面,哪有不青目的理。”遂令送至后边小楼中住下,各各蓄发改汝,同了空等四人同纳为侍姬。那夜翌王领了杏娘主意,便与了空、本白等把旧日风流重整。正是: 不二真姬,妇却十方衣体。无为仙媛,堪抛万叶梵文。杳听鼓沉,凡心转盛;停看灯闪,欲火偏殷。入纸帐面梅花缠杨柳之腰,牵轻-而桂子袭樱桃之口。韩椽香贻非贾女,宓妃枕赠错曹王。毒龙归旧袕而垂诞,谭底泉流滚滚;顽象返上官而摄饵,坡边草长茸茸。色即是空,此刻青丝难乱;电犹如幻,今宵红浪无踪。且看他昏迷态,恰如禅定;翻疑他相对处,正凑机锋。 湛翌王自此内有杏娘、佛奴,又令本白改名巧姑,了空改名翠娥,本空改名芳姿,本亮改名春媚,本悟改名蟾怜,共是七个娇娃,真正坦白朝寒食,夜夜元宵。 不觉在任两年了,一日恰值暮春时候,川中气暖,庭前牡丹盛开,翌王请湛公与夫人赏过,复设内宴,同杏娘巧姑辈花前把盏,论旧谈心,忽见一双紫燕环绕飞鸣,翌王笑对杏娘道:“昔年吟紫燕诗,分明如此光景,今复来此娇啼,多应替我二人作贺。细想起来,若非紫燕,怎得走到园中,就是走到园中,若不吟诗,怎得小姐听见,此双紫燕真你我之月下老人也。今我与夫人同谐鱼水,须斟杯酒儿谢他一谢。”杏娘道:“此言正合我意。”遂筛了酒向空拜谢。那双紫燕却也奇怪,是有知觉的一般,竟停翅不飞,立在檐角之上,呢呢喃喃不知叫些什么。拜谢才完,巧姑辈俱各惊异,忽然又有六只小紫燕趁风翻至,随了那两只紫燕仍复绕户飞鸣,翌王大加骇异。杏娘道:“相公不必惊疑,我看后来六只小燕,分明与佛奴、巧姑、翠娥、芳姿、蟾怜、春媚诸姬一般,连相公与奴家,共是八个,今紫燕恰好四双,这段奇事皆天赐祯祥,我等各宜敬酒一杯,奉酬紫燕,拜天地作合之恩。”湛王、巧姑辈各俱应允,八只紫燕又复成对儿立住不飞,直待浇酒拜毕,然后连绕三匝,飞入云端去了。翌王道:“如此异兆,千古罕有,敢请夫人及诸姬各赋一律,以记紫燕降祥之意,乃见我八人夙世姻缘非同小可。待我先为首唱。”遂吟道: 夕霭朝晖满画堂,差池片影拂春光。 翅凌贝阙玄衣淡,衔入琼筵降雪香。 对对云中呼比翼,翩翩花外舞成行。 分明一段三生意,喜获双飞丽日长。 那时杏娘亦步韵吟道: 斜剪春风到玉堂,双双常幸沐恩光。 同栖金屋花梢影,共渡银河月底香。 巢护紫紫泥一点,羽翻红浪锦千行。 搏前未识呢喃语,仁看翩跹降瑞长。 那时巧姑亦步韵吟道: 怯怯新雏隐法堂,痴情偏喜恋韶光。 不皈鹦鹉征新印,肯逐蜂媒窃寿香。 齐掠锦窠花作雨,漫啼金粉玉为行。 只缘轻薄东风好,引入帘前细语长。 那时翠娥亦步韵吟道: 飘摇弱羽寄云堂,偶学鸳鸯窃宠光。 入幕解传幽阁语,穿帘分得赐衣香。 轻身翻出三千界,倦翩空随十二行。 今日春归双舞处,啼痕益觉为情长。 那时芳姿亦步韵吟道: 联翩飞入郁金堂,绣箔同窥玉镜光。 拂羽并回鸾影动,剪波双点水痕香。 当年踪迹依龙树,今日翱翔列雁行。 相对啼花三月暮,小红零乱昼初长。 那时春媚亦步韵吟道: 两两翻风认锦堂,巡檐难识旧风光。 斜惊钗上双飞巧,日落枝头万斛香。 怨入空梁悲失侣,栖绕深院喜成行。 年来啄尽愁滋味,舞得游丝几许长。 那时蟾怜亦步韵吟道: 于飞燕燕绕兰堂,收尾横拖黑绿光。 掷过落花风有态,趁来飘絮翅无香。 舌欺紫陌黄鹂啭,色暗青天白鹭行。 王谢风流都占尽,乌衣声价为君长 翌王与杏娘等七人俱已吟完,这番轮到佛奴。佛奴道:“贱妾生平未曾读书识字,以致前日错取诗笺招灾惹祸。今日步韵,望夫人代妾一挥,以成八咏。”翌王道:“言之有理,乞夫人为彼赋之。”杏娘遂又复吟一律道: 衔出新愁翡翠堂,误传密语漏春光。 轻盈贴地身偏稳,绰约呼人口亦香。 常带春泥四五点,曾沾花泪两三行。 眼前瞥见双飞翼,撩拨吟魂一线长。 杏娘代佛奴吟完了,翌王便遍阅诸作,赞道:“篇篇都借紫燕为题,实实写出自己一生遭际,片言只字,多从性情中得来,有比有兴,深合赋体,虽李易安、朱淑真诸美复生,亦未易有此。下官回视首唱,不觉珠玉在前,对之形秽。”杏娘道:“奴辈蛙鸣蛩噪,安比得相公掷地金声。”翌王道:“休要太谦。夫人乘此余兴,再与诸姬咏牡丹一绝何如?” 才欲举笔,忽传进邸报,兵部一本,为举荐贤能等事。本内例举各处才智武员,理宜大加宠眷,以固封疆。中间陶杞、湛国瑛、黑定国俱列名在内,已奉旨准奏,陶杞进爵靖湖侯,湛国英进爵南平伯,黑定国提督山东全省水陆官兵,驻扎省城,都督府左都督加二级。翌王看毕,佛奴辈六姬俱举杯称贺道:“天边紫燕呈祥,庭前牡丹散彩,嘉兆叠见,果然老爷有此高升之喜。”独杏娘揪然不发一语,正是: 人人举杯贺,我意觉堪怜。 识破浮云趣,功名事了然。 翌王道:“夫人,我湛国瑛一介寒儒,叨居显职,今又复蒙宠锡,此皆邀天地祖宗之灵得以有此。方幸光前耀后,荫子封妻,常享富贵有日矣,忽见夫人反有不悦之色,何也?”杏娘道:“奴家有心事。”翌王道:“有甚心事,试为下官一言。”杏娘道:“不必言罢了。”翌王道:“夫妇之间,有过相规,有善相长,乐则同之,忧则分之。夫人面有忧色,不与下官明言其故,非妇道也。”杏娘道:“言多不祥。今日相公荣升报捷,所以难以启齿。”翌王道:“但说不妨。你若不言,闷杀下官也。”杏娘道:“奴闻宠不可极,位不可高,位高宠极,难以自固,然当居安思危,勿念利禄,苟不戒惧,旋主覆败,载之史册,历有明验。今相公得此显要,众口称贺,欢忭之气革于一堂,威武之勋著于天壤。据奴家愚见,还宜急流勇退,挂冠归去,以父母甘旨为念,以山水登临为乐,则优游林下,寂水亦可承欢;放浪天涯,琴书皆能养志,何必苦恋功名,作此行险侥幸之事。一时鸟尽弓藏,虽欲牵犬东门,便不可得矣。相公以我言为何如?”翌王摇头道:“夫人差矣。我闻国尔忘家,公尔忘私,此身许君,生死以之。若食其禄而避其难,尸其位面图其安,非古大臣之节也,所以马伏波至老犹思以马革裹尸,屈突通必欲以好头颈为朝廷受一刀,孔明鼎足既成,尚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其忠肝义胆足以炳照千古,□是功名垂于竹帛,勋绩光于宇宙,这等人才叫做堂堂男子。夫人以急流勇退的迂谈误我致君大事。”杏娘道:“相公之言甚善,但识其理而未识其势,得其经而未得其权,不足称丈夫也。”翌王变色道:“请问丈夫便怎么?”杏娘道:“凡为国家任天下事者,必先量我生平才力,量我生平经纬,安使九重之上无疑主,同朝之列无疑明,出可见信于万方,入可无惭于社稷。请相公自去思想:老成练达,百战百胜,你果能如马伏波否?捣坚挫锐,勇略冠军。你果能如屈突通否?三分预定,勇略冠军,你男能如诸葛孔明否?不过附会陶公,因人成事,侥幸建了平湖之绩,骤得高位,不自损抑,罔知时势艰难,便轻易开口,把古大臣相比,此皆速祸之道,非安全之计也。”说得翌王满面羞惭,又气又恼,只是与杏娘成婚之后从未变脸,不好破得口,便大声道:“且吃酒罢。”佛奴、巧姑辈见天色已晚,收拾掌灯,又见颜色不善,连忙执壶的执壶,把盏的把盏,送过酒来,翌王接到手连吃了十数杯,偷觑杏娘,坦然绝不介意,翌王反心上懊悔道:“早是我不曾发怒,看他度量,也倒能容人,想他言事,也有些合理,今日一天喜事,也不是闲争的时候,不如敬他一杯酒儿陪个小心,等他说句好话罢。”随手接过佛奴的酒,笑脸儿捧到杏娘面前道:“下官一时酒渴,打断了夫人话头,你责备我的都是良言,但喜的恩从天降,且你饮此一杯喜酒,须把高兴话儿说说再处。”杏娘道:“多谢相公美情,奴家酒倒不吃,若相公不厌烦言,待我细说一番。”翌王道:“愿闻。”杏娘道:“今日相公荣封忽降,进爵为伯,三公九锡,指日可待,自当加额奉贺才是,反说此扫兴言语,逢君之怒,势所必然。然奴家每见变幻无常,沧桑瞬息,季轮金谷鞠为茂草,吴宫春树化作寒烟,当富贵时歌姬逐队,舞女成行,在家则珠履之客满堂,入朝则节钺之车塞路,前呼后拥,一著万钱,及至一朝失势,那些趋炎附势的又傍别处门下,那些献谀承旨的又向谁家奔走,那些追欢买笑、倚翠偎红的,不为势豪所占,必为权要所夺。相公,你目下迷恋荣华,道是此等境界可以常恃,只怕钟鸣漏尽,连你我不能相顾。此身尚且不保,何况歌姬侍妾、官位家室哉!”翌王当时陪个小心,指望杏娘改口说些兴头的话,如今听了这番言语更加讲得利害,酒儿越冲起来,心里越加不快,便拍案道:“夫人,不吉利话也讲得够了,有此名花,有此良夜,且图个目前快乐罢。”杏娘微笑道:“据相公看来,以为目前尽可快乐,据奴家看来,目前多是烦恼。”那时巧姑辈见两个闲争不已,只得各斟了酒又送过来,翌王一饮而尽,又拍案道:“目前烦恼是夫人寻出来的,茗论下官,有何不快乐?”杏娘又微微笑一笑道:“可惜相公聪明盖世,懵懂一时,奴家适才苦口之言,正为快乐地耳。”翌王冷笑道:“酒也不许人开怀吃一杯,只管絮絮叨叨,还要说甚么快乐地、快乐天!”杏娘笑道:“相公,你在家尚无纳言的度量,动不动怒发如雷,朝廷之上,不是你使性的去处,此等作为,眼见得奴家所言祸患可以跷足而待,还不想及早回头,寻个安身立命所在,直等到一跌难挽。”佛奴从旁劝道:“小姐改日再讲罢,省得老爷只管着恼。”哪知翌王多吃了几杯闷酒,早已鼻息轰雷,烂醉的倒在交椅上睡去了。巧姑和翠娥辈说道:“夫人,老爷已睡熟,夜已深了,风露之下,不当稳便,扶进去安置罢。”杏娘道:“且慢着,你们不可扶他进去,就扶他睡在牡丹台边草地上,把一块土块与他做了枕头,不许一人相伴,我和你们收拾了杯盘进房去罢。”佛奴、巧姑辈俱不解其意,只道夫人性格蹊跷,一言不合便使这般狠心,却又见杏娘面上并无怒容,心中再三疑惑,但是夫人之命,焉敢不从,好歹只得依着做会。杏娘又唤取纸笔过来,写下一首小词,把石头压在翌王身边,自己竟同巧姑辈把门闩好回至房内。 却说湛翌王睡在地上,直到四更时分,酒醒转来,只道是此身还在翡翠衾中,象牙床上,珊瑚枕畔,睡鸭香边。不想放开眼来,冷露一身,月光满地,倒吃了一吓。又疑是梦里,仔细看去,早见身底下乱茸茸一片青草,头颈边冷冰冰半块硬泥,连唤夫人几声,静悄悄并不答应,再唤巧姑、佛奴、翠娥、芳姿、春媚、蟾怜,一个个音信杳然,忽地直跳起来道:“莫不是我死了?”四顾园林,又依然牡丹台、芍药栏,明明原是衙署。莫不是酒醉了?怎么筵席俱撤,灯火俱无,夫人姬妾辈竟不扶我进房,反抛我在乱草地上,好生奇怪!正在惊疑不定之际,只见石边压着半张字纸,拿起来向月光中看着念道: 娇娥尽散,绮筵忽撤,问歌舞排场安在?衰草残红土一堆,这便是富贵收成境界。怜伊迷恋,怪伊颠倒,道紫绶金鱼足快。伍子浮尸文种亡,只有五湖上烟霞无碍。 翌王念完,跌足大笑道:“贤哉夫人!贤哉夫人!你睡我在草地上,又做这首同来现前指示,我一时执迷不悟,乘着三分酒意,反挺撞了夫人,我湛翌王好痴也,我湛翌王好呆也。”只如此刻光景,只身孤影,冷冷清清,唤人不应,进步无门,锦绣窠巢,娇妻美妾,闹官厚禄,却都在哪里?细想起来,果然功名皆身外之物,山水乃眼前之乐,怎么不明白把七尺微躯被一围玉带、一颗金印、一纸黄封直缠缚到死,略无生人乐趣。今日报君,明日报国,万一功高见忌,被人暗算起来,这条性命活活送在名利场里。呸,好不扯淡!这是二十年来的春梦今日才醒了也。又大笑大叫道:“夫人,我湛翌王如今醒了。”那时杏娘在内听见叫唤,即令佛奴开门,出来接了翌王进房,翌王就在灯下连夜修成表章:亲父母年愈古稀,有弟国琳沉任山东台儿庄参将,使垂白双亲温情甘旨之节无人侍奉,罔极莫报,孝道有亏,乞赐归田终养。 陶公在任闻知此事,叹息道:“梅杏娘不过妇人,尚且知几远引,湛翌王乃系少壮,尚且勇决退藏,夫无耳顺已过,兀自营营名利,何不达至此!”于是亦上本乞赐骸骨。黑仲襄晓得,也上本辞官,千里之外皆望风弃职。三处次第奏闻,不一月圣旨批下来,陶、湛两本俱准了,独黑定国本上批道:“黑定国系陶杞螟蛉之子,告养虽书其孝思,但陶杞自有嫡子侍奉,定国着照归供职,以固屏藩。该部知道。”当时陶、湛两公晓得旨意允了,便即日离任回家,两姓亲朋都来作贺。 单说湛翌王到家,也不去干谒当道有司,也不去乘轿答拜宾客,也不把黄伞炫耀乡里,竟奉着父母仍退居柏秀村中。家里有几个旧仆苍头,数十个山童,一两队美婢,收拾起梅家的花园,多植老梅、丹桂、榆柳、芙蓉,四时花卉不绝,除问寝视膳之外,引着杏娘、佛奴、巧姑一班同去恣情游玩。一日走到飞仙洞口,对着佛奴笑道:“这是你担误我的去处,只落得今日天台重到,刘阮尚存,仙姬无恙。”遂怅然有感,口吟一绝道: 玉洞桃花依旧开,仙郎仙子后归来。 但看一曲沿溪路,却比当年长绿苔。 翌王又走到挹绿堂上,对杏娘笑道:“这是你哥哥擒拿我的去处。谁晓得天理昭昭,陷入不过陷己,害我却反害身。今日凶残绝影,鸡肋余生,幸得重来会此,你看墙上《美人赋》宛然尚在。”不觉抚今追昔,又吟一绝道: 挹绿堂边草色昏,曾从此地暗消魂。 今朝重读《美人赋》,壁上溶溶半泪痕。 杏娘此时见题起前情,回想哥哥已亡,父母乏嗣,目前富贵已不能与二亲同享,只留得-道韫,接伯道之单传。言念及此,不觉凄然泪下。又想当时几番颠倒,反成两姓良缘,一纸错笺,竟作三生公案,其中亲变为仇,仇变为亲,东牵西引,皆是老天撮合,必非人力所能。今日身归故园,恍然若梦,遂漫成一律道: 归来重问归楼台,画阁朱扃一半开。 啼鸟恋人呼故主,残花吹面扑新苔。 吟投紫燕情无种,踪散红闺祸有胎。 回首那堪成往事,几行清泪独徘徊。 湛翌王道:“夫人不必伤感,万事皆在定数。我当日步进此园,不过春游既倦,乘醉发狂,哪有姻缘之想,谁料闲吟遣兴,因兴留情,因情惹祸,几至丧身狱底,又蒙皇天眷佑,脱此网罗,逃入贼巢,甫离贼巢,复入欲井,出得欲井,不意又在湖中博此微功,始得与夫人相会,幸谐百年连理,又复沉沦宦海,流浪名场,重承指点,方知扭断名缓,打开利锁。来到此地,回思往事,如同隔世,要知一饮一啄,俱有命数,丝毫不可强求也。”遂吟一律道: 两度疯狂叩洞天,昔年景物尚依然。 花间踪迹琼姬引,业上风流罪案牵。 挹绿近开金谷酒,飞仙新度舞衣烟。 重将旧事和悲说,一段纷更笑错笺。 自此翌王终日寻山问水,弄月题花,带着许多侍婢姬妾,或有时到那大蓬山看悬崖飞瀑,或有时到那太华山望耸翠合云,或有时上武担山探五丁遗迹,或有时往香云山访伏虎奇踪,或泛舟清白江、浣花溪、小桃源、千秋万岁池中,誓必历尽名山胜境,所过之处,惟有酣歌畅饮,载鹤抱琴,朝中屡次征召,着原官起用,翌王立志不肯出仕。后来寿至八十六岁,官赠太保。 然当时湛翌王暴得功名,正好躁急心热,只为被杏娘一言唤醒,方保得此身游行泉石,托迹烟霞,不受利禄所羁,不受爵位所惑,不为丰功大烈所设,却也无拘无束,快活逍遥,同着七个美姬,安享半生富贵。那醒名花梅杏娘共生三子,长子名大雄,攀了陶景节的女儿为妻,改姓了梅,接续梅公之后。次子名大器,攀了户部主事全汝玉为亲家,以见不忘始终周全之情。梅富春止存一女,就把幼子大材来攀了,以明释怨亲亲之意。佛奴亦生一子,名唤大度,攀了高巡按为亲家,以报救命之恩。巧姑亦生一子,名唤大渊,又攀了陶药侯螟蛉之子黑仲襄为亲家,以联知己骨肉之谊,其余如翠娥、春媚、芳姿、蟾怜亦皆有子,不及俱载,由是陶、湛、梅、高、黑、全六姓世为姻娅,子孙科第不绝云。 如今这段佳人才子的新闻次第说完,看官们须要晓得,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是一本章旨。若梅富春诬陷嫡妹,为非作歹,虽陶、湛两公许以自新之路,而苍天不宥,毕竟死于非命。陶药侯忠厚老成,便得遇险建功,身荣子贵。湛翌王只一念轻薄,便至身陷囹圄,颠连欲海,后来悔过迁善,挺身报国,方得功成名遂。却又足高气扬,幸喜顶门一棒,惊破黄粱,明哲保身,潜修硕德,乃有子孙科第之报。所以其人一念好善,即贾龙大盗,皆可作王国这干城;一念为恶,则富春宦裔,竟忍以同姓为仇敌。只祈看官们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然福寿绵长,后昆昌大。如此看来,这部小传不惟赞梅小姐丰姿窈窕之美,贞静冰雪之躁足以醒名花,亦可醒后世这薄待骨肉、逞凶肆势、宣滢丧节、贪位慕禄者矣。有诗为证: 汩汩红尘一片腥,几番颠倒几清宁。 陶公种德承天宠,湛子怀春陷黑囹。 奸盗不污梅女躁,干戈仍殒狗头形。 半编奇事从君说,唤醒名花世不醒——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