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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胎》
导读
如果我个人的记忆无误的话,绫辻行人应该是作品被翻译成中文而引进台湾的第一位日本所谓“新本格”的推理作家,当时他的作品《夺命十角馆》(现改名 href='7121/im'>《杀人十角馆》)首先在一九八七年经由皇冠出版社出版介绍给读者,而他本人还会经在书前写了一封给台湾读者的信,表达对其个人的作品能在台湾出版的兴奋之情。而在当时,台湾的日本侦探推理小说翻译出版仍停留在赤川次郎、西村京太郎等人的作品范围;因此, href='7121/im'>《杀人十角馆》在当时的出版,确实对于台湾推理迷的心中造成了一股不小的冲击。而台湾的读者也经由这本书,和日本的读者同时开始见识到日本所谓“新本格”系的作家的魅力;尔后皇冠出版社又相继地出版了绫辻行人的“杀人馆”系列、“杀人鬼”系列等等作品,也因此能让台湾的读者对于绫辻行人的各种类的作品有了进一步接触和认识的机会。而相对的同时,在各种推理迷聚会的场所,也有少数读者对于绫辻行人一些非推理性质的作品表达出不能接受、不可理解和不太能满足的意见。>藏书网藏书网
其实,若依我个人的观点面吾,绫辻行人真的是一位非常本格的作家。我们若是把侦探推理小说尝试做一类似生物学上“返祖”的追溯,则世上公认为侦探推理小说之父的艾德加·爱伦·坡的小说作品,其实正包含了恐怖、悬疑、惊悚和推理的各方面创作。故绫辻行人目前被翻译介..绍至台湾的作品也正是包含有恐怖、悬疑、惊悚和推理这些范围的创作,所以对读者而言,绫辻行人的作品应该并不是太过于特异的情形。而以我个人的理解,以前曾经有批评家认定艾德加·爱伦·坡是“三分天才,两分鬼扯,五分疯狂”。在艾德加·爱伦·坡生前他个人常有神智狂乱,满口胡言乱语,动作上也似乎有着恶魔盘据在其灵魂深处,而让他始终挥之不去;这以我个人所接受的医学训练而言,就对于这种类似精神疾病的自言自语和妄想的症状很熟悉,也深深地怀疑艾德加·爱伦·坡是否有因为其个人酗酒的不良习惯而导致他罹患了器质性的精神疾病(因酒精或药物滥用或因外力导致脑部受损后引发精神疾病之症状)。
本书正是绫辻行人的一本集恐怖、悬疑于一身的作品,由三篇中、短篇的作品集合而成;而不知是否巧合的是,绫辻行人则是将本书的场景设定在精神病院。其实到了二十一世纪,精神疾病一直是现代医学上一个很棘手的问题。当今的医学理论一般说来都倾向所谓“预防重硷治疗”的观念,很不幸的有少数疾病却是因为其本身的病因仍然不明而不能依据上述的此一观念来实行医疗,而精神疾病却正是其中之一。记得笔者在某精神科专科医院服务时,会有一位国内的精神疾病的权威以很无奈的语气说,关于目前现今的精神疾病,其实我们医疗人员纵使尽己之所能,而我们所能做的却只是所谓的事后“损害管制”而已。一般说来,精神科病患由于本身的疾病而产生的各种妄想和幻听的内容,在一般的正常人的认知是那么的荒诞不经和不可思议,而他们在对医疗人员和家属所描述其自身的异想世界时,有时又是充满着现实和怪力乱神之间的冲突,因此这些现象对于小说创作者自然有着莫大的魅力。这也就难怪,台湾本土的推理小说作家既晴在《魔法妄想症》和蓝霄在《错置体》这两本作品中也都有尝试利用精神疾病的病患和医师到其书中去扮演了相当重要的角色,而来增加其各自作品中的如幻似真的感觉,这自然就不是太过奇怪的事了。此外,日本战前的名推理小说作家大阪圭吉也曾经利用精神病患和精神科医师的这一题材,写出了《三狂人》这篇极为精采的作品。
绫辻行人的这本作品虽然不是如“杀人馆”系列那种完全本格而迷人的推理作品,但是其书中因精神病患的惊悚、紧张和恐怖气氛,一直在现实与虚幻之间的交错,这些都是绫辻行人所擅长的,我们在 href='7125/im'>《杀人时计馆》也会经体会到此一氛围。我个人认为,我们可以形容绫辻行人这位小说作家其实是一直以恐怖、惊悚和推理小说里头精致和缜密的布局与设计,深刻地去探讨了人们对于自我心灵深处的那种畏惧、旁徨和孤独的处境。这一点应该是连他的老师岛田庄司都无法望其项背的!
推理小说评论家——杜鹃窝人
梦魔之手——三一三室患者
正好是吃完午餐的大病房患者,聚集在名为“交谊厅”的空间里自由自在活动的时间。摆在宽敞厅房一角的大型电视机萤幕上,年轻的女主播报告气候已进入梅雨季节。
不知不觉发出了叹息声——唉!这忧郁的季节终于来临了…
平生最讨厌的就是雨。
虽然我不属于喜欢在外面四处跑的人,做为重考生(且已踏入第三年),毋宁说更多的时间幽闭在家中,尽管如此,我还是讨厌雨,尤其是那种浙淅沥沥不停下着小雨的日子。
脑际浮现出白衬衫上黑色小污迹慢慢扩渗的影像,令人感到浑身难受。蓦然,身体各处好像都开始发霉腐败起来。心里突发奇想:倒不如在沙漠深处生活来得痛快!
再一次而且是有意识地长叹一声,将左手拎着的纸袋换到右手,让视线避开注视着自己的患者,我匆匆穿过交谊厅,迳自向目标病房走去。
这里是K××综合医院的精神科病房。
思量起来,已有好久未曾探望住院的母亲了。上次前来探望是什么时候呢?——一个月之前吗?不,或许不止一个月了。
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天花板,地板上铺着淡绿色的地毯,微暗的长廊两侧等间隔并排着同样漆成绿色的房门。
一成不变毫无装饰气氛可言的冷冰冰景色,没有一个采访者来过一次还想来第二次的,除非迫不得已。
母亲住进的单入病房是三一三室。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走到尽头左转第三间就是了。
稍微加快脚步,绕过走廊转角。就在此时,不期然与对面转弯而来的人相撞。
虽然不能说是猛烈冲撞,但因身子失去平衡,我跌了个屁股着地。纸袋从手中飞出,袋里的东西四散在地板上。对方发出小声惊呼,往后倒退了二、三步。
“啊!真对不起了!”
慌张地说着抱歉然后向我靠近的是一位年轻的护士。
挂在白衣胸前的圆形名牌上写着“森尾”。这是第一次见到的名字,或许是新来的护士吧。
“走路不长眼睛,我太大意啦。”
我的屁股还贴在地板上,抬头仰望诚心诚意向我致歉的对方的脸孔。与名字相同,这是一张未会见过的面孔。胖乎乎的可爱脸蛋上架着一副红色圆框眼镜。
年纪约莫二十五岁上下吧。看她的体型,比我大了整整一号。这么说,并非指她是人高马大的女人。主要是因为我在男人当中是小个子——今年已二十一岁了,但身高不到一百五十公分,体重只有四十公斤。
“没问题吧?有受伤吗?”
我轻轻摇头表示“没问题”,双手撑住地板准备起立。她蹲下身子,急急忙忙收拾散落在地板上的东西。
“多谢!”
我惶恐地说道:“都是我不小心,让你受惊啦。”
“这些东西……”
她好奇地转头望着我。从纸袋跌出的物品计有:笔记本、笔盒、几册参考书和练习题,还有一个外包暗绿色天鹅绒、书籍大小的盒子。
“因为我正过着重考生活。”
我避开她的视线腼腆地答道:“今天我从补习班跷课,跑来这里探望妈妈。”
“什么?你妈妈?”
护士侧着头露出怀疑的神色。我只有做进一步说明:“住在三一三室的神崎峰子是我妈妈。我是她的儿子忠。”
“神崎太太……”
护士口中念念有词,然后重新盯着我看。
“莫非你是神崎先生的侄子?”
“嗯……是的,就是在下。”
她说的“神崎先生”,是我一年前亡故的爸爸神崎恒彦的哥哥,也就是我的伯父神崎棋彦,他目前任职这家综合医院的外科主任。一年前发生那件可悲的事情后,听?说经伯父安排,把精神失常的母亲送来这里住院。至于实情是否如此,我就不知道了。
那护士把拾起的物品一一放到纸袋里,然后看着还不能站起身的我,问道:
“有什么不妥吗?”
“腿部感觉有点麻痹,好像使不上劲。啊!不。没有问题。”
我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并试图挤出笑容。正在此时,以担心眼光看着我的护士的姿态突然出现异样变化。
白色衣袍上开始到处渗出污点。
这是刺眼的鲜红色污点。
就像她的身体被扎了许多支肉眼看不到的针,鲜血汩汩地喷出。污点以迅猛之势扩渗,没多久,白袍变成了血衣。
怎么会这样?
发生什么事啦?
我愕然地睁大双眼。
“神崎先生?”
护士叫我的名字。她的声音一点都不慌乱。看样子她本人并没有觉察自己的异状。
“神崎先生怎么啦?”
被她这么一问,我猛然醒悟方才所见或许是幻觉吧。
双手用力地揉搓眼睛,重新审视对方的姿态。果然,她所着外套上的红色污点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又恢复成原先的一袭白袍。
“没问题吗?”
护士越发担心地问道。我正要默默点头,想不到此时对方又变脸了。
“呃……”
我低哼了一声。对方的双眼皮大眼睛灼灼生辉、一头乌黑长发披肩、嘴唇一端上吊——这不就是我妈妈神崎峰子的尊容吗。
“神崎先生!”
与此同时,与护士的叫声重叠,从某处传来母亲的狂呼声。
阿忠!
“没问题吗?神崎先生!”
阿忠!
“神崎先生?”
阿忠!
阿忠!
……阿忠!
宛如女鬼的形相:母亲高举右手,手中握着沾满鲜血的菜刀。我大喊:“住手!”但话才出口,锐利的刀尖已向我的大腿刺来。
母亲刺我的腿!一刀、再一刀、又一刀……
请住手!
在我的哀求下,母亲终于停手。母亲其实并不坏。坏的是我,一切罪过全在于我。所以,然后……
“森尾小姐。”
背后传来声音:
“你在这里干什么?”
这是熟悉的声音。不用回头也知道说话者是狛江柳子——这间病房的护士长。
我回过神来了。露出不安神色的护士挨在我的身边,她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袍,面容不用说也与母亲完全不同……
“真对不起!”
我缓缓地摇头,说道:
“突然感到头晕目眩了。”
“发生什么事啦?森尾小姐。”
快步走来的狛江护士长不悦地问道。年纪看来五十岁上下、精明干练的护士长,紧闭着薄唇,用严厉的目光瞪视年轻的护士。
“不小心在走廊转角撞上了。不过没什么事。”
抢在护士开口之前,我做了这样的回答。
用一只手撑住墙壁,我终于慢慢站立起来。大腿的神经好像被切断似的,双脚仍然感到麻痹,使不上劲。
“神崎先生。”
护士长转向我这边,视线马上变得柔和了。
“你来探望令堂吗?”
“嗯。我妈的情况怎么样?”
“不错。状态完全稳定下来了。”
“与其他患者的相处呢?”
“很好。你不用担心。”
“那我就放心啦。”
“不过你见令堂时,注意不要过分刺激她。”
“是的,我明白。”
话说到此,我瞄了一眼僵立在旁边的年轻护士。
“这位小姐是新来的护士吗?”
我提了连自己也觉得愚蠢的问题。
护士长答道:“她叫森尾缘。调来此地之前在外科病房服务。”
“原来如此。那么她会在伯父手下……”
“是的。一直以来承蒙神崎先生的关照。”
叫做森尾的护士脸上浮现生硬的微笑。我接受她递过来的纸袋,微微低头致意后,两人便往相反方向离开了。
拖着失去感觉的双腿在走廊慢慢行进的同时,内心里暗暗鼓励着自己:“振作点!”
是的,非振作起来不可。若非如此,恐怕连自己也会给这家医院带来麻烦了。
方才的幻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其实完全多此一问,原因是不书自明的。简而言之,一年前发生的那起事件所造成的伤害,到现在还深深烙印在我心中。
一年前的六月十六日,连续下了二、三天的雨,气象厅终于姗姗来迟地公布天气入梅了。事件发生在那天晚上。
母亲突然发狂了。
在寝室的被褥上,母亲冷不防地扼住父亲的脖子,想要勒死他。受到父亲的抵抗,她竟然从厨房拿来菜刀把父亲杀死了。我因发现变故匆匆跑入寝室,然后,她又转而向我袭击。流着父亲鲜血的锐利刀刃刺向我的腿部,一刀、再一刀、又一刀…
不久,她在失魂落魄的我旁边企图自杀,但怎么也死不了。结果是她自己报了警,向警方自首。经精神科医生监定,认为那是病态性的精神失常杀人,无需承担责任,故免于起诉。以后,她就住进了这家医院。
入院至今,母亲的病情确实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今年春天,医生判断她不再具有伤害他人的危险性了,把她从上锁的独立病房转移到现在这间病房…
我一面将一年以来发生的事情像翻阅历史年表般地在脑中反刍,一面已走到三一三室门前。为了镇静自己,我重复做了几次深呼吸。
要振作!
一切都结束了。没有必要再感到恐怖。
父亲已经不在这世上了,母亲独自住进这间病房里了。不论是为了已死的父亲,还是为了尚存的母亲,我必须达到来年考入大学的目标。
用手敲了敲房门。未待回音,我转动房门的门把。
“妈妈?”
在熄掉灯的昏暗房间深处,映现穿着白色睡袍的妈妈身影。她站在窗边,似乎正在眺望外面的风景。
“午安!妈妈。”
听到我的声音,母亲静静地转过头来。因为背光的关系,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是我呀,忠。”
进入房间,反手把门关上。
“好久没有来看望你了。方才在走廊与护士长谈了几句,嗯,护士长说得对,你的气色真的很好呀,比我上次来时精神多啦。”
我用尽可能明朗轻松的语气,边说边往里走。
病房中除了病床外,还有两把扶手椅围着一张木制小桌。我在前面一张椅子上坐下,母亲离开窗边,也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
母亲的气色确实不错。不过,双颊依旧凹陷,由于头发往后束起,看起来更形憔悴。
她面露祥和的笑容看着我,但我觉得这笑容后面隐含着某种无底的阴暗。或许,她是个“疯子”这个先入为主的念头,令我自然而然产生了这种感觉。
“你有好好读书吗?”
这是母亲在任何场合遇见我时必定要说的开场白。
“是的,正在努力读书,请别担心。”
我马上回答。
“明年一定能考上大学吗?”
“没问题。”
我尽力装出充满信心的样子,点头说着:“到那时候妈妈的身体彻底康复了,我以考入大学作为献给妈妈的大礼。”
每次与我见面谈话,母亲最大(或许是唯一)的心事就是我的大学入学考试问题。
即使是已经丧失认识现实能力的此刻,她还是和以前一样,担心着自己的儿子是否“好好读书”?她朝夕企盼儿子能够考入“一流”大学,即便精神失常了,这愿望仍然不变。
在此时此刻,母亲的心理究竟处于怎样的状态呢?
我当然无法正确知晓(就算那些专科医生说不定也是如此),仅凭我的想像和猜测,她应该浑然忘了一年前发生的事件:杀死父亲、把我刺伤、被警察逮捕——那些讨厌的记忆统统被封存在心底了。为了保持某种程度的精神平衡,她或许会找出完全不同的理由,来理解自己当前所处的境过。
“今天,补习班怎么啦?”
母亲用突然想起的语气问我:
“难道是逃课来这裎?”
“不、不!”
我慌忙说谎掩饰,“今天补习班停课。”
“噢,你抽空来看妈妈那就太好啦。阿忠呀,对你来说,当务之急是读书,明白吗?俗话说勤能补拙,你应该比别人多花两倍、三倍的工夫来读书才对呀……”
你本来就是不太聪明的孩子——或许她把这最后一句话咽下肚里。想到这里,我不免略感悲哀。
对于母亲的叮嘱,我“嗯”地点点头。母亲露出满意的表情眯细了双眼,也向我点点头。我的心情随之放松下来。
一股潮湿的暖风突然从正面吹来,才发现病房的窗户打开着。可以听到外面沙沙的雨声。我一边抚平被风吹乱的头发,一边看着窗外灰暗的天空,情不自禁地轻轻叹息一声。
“妈呀,”我略微改变语气,说道:“这次来探望你,想顺便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情?”
我一边抬眼看着母亲歪着头的脸孔,一边将右手伸入放在椅子旁边的纸袋,取出放在里面要询问的物品——包着绿色天鹅绒的盒子,再用双手捧住,慢慢地放到桌上。
“怎么?”
母亲屏着气睁大眼睛瞪着这个盒子,刹那间,方才的稳重表情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昨晚发现的。”
我忐忑不安地说道:“藏在钢琴里面。是妈妈放进去的吗?”
“为什么你要做那种翻箱倒柜的事?”
“头痛找药。急救箱不见了,我想它应该放在家中的哪个角落里,于是到处寻找,想不到……”
“你打开那架三角钢琴的盖子了吗?”
“是的。”
“怎么可以……”
母亲的脸色变得僵硬了,她筮吾又止,盯着桌上盒子的眼神不安地摇曳,紧绷成一字形的唇端不规则地颤抖着。
“说真的,找到这个盒子使我很纳闷,若搞不清里面究竟放的是什么,就会影响我集中精力读书。因此,我非来问你不可。”
母亲的表情冻结了,对我的提问没有回应。
糟啦,我想。我起先没有预估到母亲看到这个盒子会呈现如此狼狈的反应。我又记起方才护士长让我不要过分刺激母亲的嘱咐。但是,我无论如何都要向母亲提出这个问题。
“里面究竟放着什么东西?箱子用锁锁着,表示里面有重要物品。妈妈,你说对不对?”
我举起盒子,轻轻摇动,里面发出喀嗤喀嗤的钝音。盒子不太重,至少可以判断里面装的不是钻石或金饰之类。
“呐,妈妈,你告诉我吧。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你究竟隐藏了些什么?”
“……”
“妈妈,快说吧!”
“——唉!”
母亲叹息一声后说道:“我不能说。你随便打开看吧。”
“可是打不开呀,所以特地捧到这里来。钥匙藏在哪里?是不是带在妈妈身上?”
“——不行!”
“为什么不行?”
母亲重新缄默了。只见她嘴唇紧闭,眼神发直。还只有四十岁年纪的她,一脸沧桑,看起来像八十岁的老婆婆。
白色花边窗帘掀起来了,一阵暖风又吹进室内,外面的雨声比方才大了不少。
我想去关窗户,便从椅子上站起。正在此时——
母亲的脚下发出轻微的声响。定睛一看,有一样发出银色光芒的小东西跌落地板。我大感惊讶,赶紧弯下腰把它拾起。
“啊,钥匙……”
我盯着母亲的脸,说道:
“一定是这个盒子的钥匙了。果然是妈妈藏着钥匙。”
“……”
我重新坐回椅子上,小心翼翼地把钥匙插入盒子前面的钥匙孔中。
盖子啪地打开了。里面装着一册藏青色封面的B5尺寸笔记本。
“这是什么?”
某种难以名状的预感(或许用“恐惧”来形容比较适合)突然涌上我的心头。我再度盯视母亲的面孔。
“谁的笔记本?”
母亲不作声,脸上毫无表情,稍微侧着头,茫然的视线固定在空中某一点。
我从盒中取出笔记本,轻轻地翻开封面。
五月十三日(星期一)天晴
我的姓名是かんざきただし。
ただし写成汉字是“忠”。
かんざき(神崎)的汉字很难,我写不好。
爸爸的名字叫做恒彦。
妈妈的名字叫做峰予。
妈妈非常亲切慈祥,我很喜欢她。
爸爸有点让人害怕。
爸爸每天都要去公司。
他开一辆白色的汽车上班。
我将来长大成人,也想和爸爸一起去公司。
这是一些无视笔记本格线,写得歪歪斜斜的铅笔字。由于是神崎忠——即我本人——幼时所写,那么它是一本“日记”了。
虽然室内温度不高,拿笔记本的手心却开始渗出汗来。
拙劣的笔迹,简单的遣字造句,然后构成文章,所记述的是毫不奇特的儿童“作文”。然而,仅仅读了这第一页,捉住我的不知其所以然的“预感”却莫名其妙地膨胀起来。
“这些文字真的是我写的吗?”
母亲依然保持缄默。
我想说“为什么完全没有写这种日记的记忆呢”,但转头一想,这种想法或许出自一种本能的自卫反应吧。强烈的犹豫感与迅速膨胀的“预感”相结合,促使我不得不回顾自己的过去。
我是什么时候写下这些文字的呢?当时是几岁?
是小学一年级或二年级的时候吗?当时的年龄应该是六岁或七岁吧。当时的我……
(……呃?)
当时的我是怎样的一个孩子呢?
有怎样一副容貌?就读的小学叫什么名字?与哪些朋友交往?当时心里想的是什么?
(为什么?这些事都……)
我焦躁不安起来。手掌心渗出的汗水越来越黏。
没有一样东西在脑际浮现,也就是说一件事也记不起来。
不过,出现这种状况并非第一次,以前也经常发生……
但这一次是怎么回事呢?
我再次注视坐在桌子对面的妈妈。她紧闭嘴唇,犹如老僧入定般巍然不动。
我想不如再继续读下去吧。或许后面有更多的消息透露出来。
这样的话,记忆必能或多或少的复苏,母亲把它收藏在盒子里的理由也可迎刀而解了。
但是,“预感”此刻显然已被“恐惧”所代替。不要读!——从心灵某处发出了这虚怯的声音。
我使劲地眨眼抹去这声音,终于下定决心继续读下去。
五月十六日(星期四)天阴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内容不是很记得了,总之是一个很可怕的梦。
以前我也做过很多恶梦。
我所拥有的动物图监中的讨厌动物——蛇、蜥蜴、其他爬行动物等——在梦中纷纷出动。
我还做过一辆黑色的大车子开往某处的梦。
妈妈不见了的梦也做过。
还做过从很高的屋顶掉下来的梦。
但这些恶梦都比不上昨晚那个梦的恐怖和辛苦。
我不想再做这种梦。
如果不听妈妈说的话,就会做那样的梦。
今天一整天我都是好孩子,想来晚上不会再做奇怪的梦了。
五月二十一日(星期二)阴转睛
今天是我七岁的生日。
爸爸比平常提早从公司回家。
晚饭也比平常吃得早。
六点左右大家就吃完饭。然后吃爸爸买来的生日蛋糕。
我最爱吃蛋糕和可口可乐了。
妈妈说:阿忠今天七岁,要插七根蜡烛。她在大而圆的生日蛋糕上插上七支蜡烛。
爸爸用打火机点燃蜡烛。
“祝你生日快乐”——大家拍着手齐唱生日歌。
然后,我深吸一大口气吹蜡烛。
我拚全力吹,但留下三支还在燃烧的蜡烛。重新吸气,又在妈妈的帮助下,才把全部蜡烛吹熄。
爸爸送给我精美的植物图监作为生日礼物。
妈妈用钢琴给我弹奏祝贺的曲子。
爸爸和妈妈笑容满面,非常高兴。我也很开心。
此后爸爸和妈妈有要紧事商量,我回到学习室写日记。
但是我的心情无法平静,兴高采烈。
只不过昨晚做了奇怪的梦,令我很难受。
五月二十四日(星朝五)天阴
又做了奇怪的梦。
那是可怕而辛苦的梦。
真讨厌!
今晚还会做吗?
五月二十五日(星期六)雨
晚上我和爸爸、妈妈一起睡觉。
在爸爸和妈妈的被子中间铺着我的被子。
我通常在九点左右入睡。爸爸和妈妈会晚点睡觉。
睡前我必须喝药水。
那是我从婴儿起就开始喝的粉红色药水。
药水倒在小杯子里,一口喝完。
通常都是妈妈喂我吃药。
这药水味道苦,稀溜溜的,不好喝。
妈妈说,为了让我将来长大成为像爸爸或妈妈那样的正常人,就必须吃这种药。
所以,我皱着眉头把这种味道不好的药水喝下去。
喝了药,钻进被窝里,一下子就睡着了。
我想早点长大成为正常人。
昨晚没有做梦,我稍微放心。
五月二十七日(星期一)雨转阴
又做了那个可怕的梦。
今天好像还记得梦里的事。
那是让喉咙难过的梦。
因为太难过了我想睁开眼睛,但无论如何睁不开眼。
我能听到自己“呜、呜”的呻吟声。
但脑中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可是喉咙非常难过。
好像是谁掐住我的脖子。
然后我突然吓醒了。
全身被汗湿透,喉咙难过得想哭。
我的两边被子里睡着爸爸和妈妈。
房间虽然暗,但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两人的姿势。
我想叫醒妈妈。但我已经七岁啦,那样做会被妈妈取笑,还是不叫醒妈妈好了。
因为害怕,我有好一会儿睡不着觉。
那样辛苦的梦我绝对不想再做。
五月二十九日(星期三)阴转睛
我想要朋友。
因为我还是小孩,所以没有朋友。
所以我在家里养了一只猫。
这是一只黑毛白毛混杂的好可爱的猫,它的名字叫约摩拉。
约摩拉和我很要好。
白天妈妈不和我玩的时候,我就和约摩拉一起玩。
当我丢爸爸买给我的皮球玩时,约摩拉就高兴地跑得团团转。
抚摸它的喉咙和肚皮,约摩拉就会舒服地闭眼翻身。
约摩拉具好笑。不过,约摩拉经常独自外出玩耍,它一定在外面有猫朋友了。
真羡慕死我了。
这种时候只有我一个人了,感到很寂寞,便跑到学习室写日记。
写字虽然累,但自己好像在写书,也很有趣。
不过,这日记是偷偷写的,我不让爸爸妈妈看。
总有点感到害羞。
所以只能悄悄地写日记。
约摩拉来到房间时,我就读给它听。
约摩拉坐在我的旁边,歪着头听我朗读。
我读完问它感想,约摩拉总是喵喵地叫。
约摩拉真有趣。约摩拉也会做梦吗?
六月三日(星期一)天睛
我总是待在家里。
因为我是小孩,所以不能外出。
妈妈出去买东西时,我就变成看门人了。
因为总是在家,只能从窗口看天气。
像今天这样的晴天,是我喜欢的夭气。
我讨厌下雨天。
天一下雨,我的身体就觉得不舒服,所以讨厌雨。
爸爸有时候会开车子带我出去,这种时候妈妈也一起去。
坐爸爸的车子时,我总是坐在后座,妈妈就坐在我的旁边。
可是,坐车时都会把我的眼睛蒙住,所以我并不开心。
去的目的地总是同一个地方。
那是一栋叫做医院的大型建筑物,这医院在山里面。
为了让我长大变成正常人,在那里接受各种检查。
妈妈说,这世界上有像阿忠这样的孩子,也有像爸爸、妈妈和医院里的医生那样的大人。
应该也有不像我的孩子吧,但我从来没碰到过。
在医院里遇见的孩子,都和我一样。
妈妈说,来医院的孩子都吃药,长大后才能变成正常人。
在医院的大房间里,摆着一个会出现图画的四方箱子。
箱子里有时候会出现像大人样子的孩子。
这个箱子好像是叫电视机的机器。
我家里没有电视机。
今天我对妈妈说想要电视机。
妈妈露出为难的神色。然后对我说,等阿忠成为正常大人后再买吧。
那么到几岁才能成为正常大人?是十一岁?还是十二岁呢?
六月四日(星期二)雨
又做了可怕的梦。
和前几天相同的梦。
是谁掐住我的喉咙的梦。
六月五日(星期三)晴天
今天妈妈给我买了一本新书。
这是一本专门讲狗的故事书。
也有一只看起来像约摩拉的猫出场。
故事的主人翁是母狗和小狗。书中有许乡彩色插图。
母狗和小狗都是同一个样子,使我觉得很奇怪。
我问妈妈,在狗世界,怎么大人和孩子的样子都是一样的?
妈妈听了:突然紧紧抓住我的手,嘴里反覆喊着阿忠呀阿忠呀,然后哭起来了。
我说,妈妈不要哭!
可是妈妈继续哭。
妈妈紧紧抱住我的身体,边哭边喊着阿忠呀我的阿忠。
我问妈妈,你喜欢我吗?妈妈说当然喜欢,阿忠是我唯一的儿子。
我说,那么妈妈不要再哭啦。
妈妈一哭,我就很伤心。
妈妈擦了擦眼泪,说声对不起。
六月六日(星期四)雨
又做梦了。
还是做有人勒住我脖子的梦。
六月八日(星期六)雨
昨天晚上、前天晚上,连续做那个梦。
是有人勒住我脖子的梦。
心中害怕都没有用。
勒住我脖子的力量似乎越来越强。
非常可怕,非常辛苦。
在我的梦中,一定躲着憎恨我的魔鬼。
魔鬼一定有一副狰狞的脸孔。
魔鬼对我下毒咒。
魔鬼喊着:死阿忠。
死阿忠。
死孩子、死孩子、死孩子、死孩子。
但我不要死。
六月九日(星期日)阴转睛
今天星期天,爸爸在家。
爸爸总有点让人害怕。
虽然很多时候对我很亲切,但不像妈妈无时无刻对我好。
我在吃饭时乱说话,或者用筷子敲碗时,他都会用可怕的眼光瞪我。
有时还会严厉责骂我。
今天吃早饭就被爸爸骂。
我一边吃饭一边和约摩拉玩,把菜打翻了。
约摩拉吓了一跳逃走了。
爸爸大声责骂,还打了我的头。
妈妈想要阻止爸爸打我,但爸爸责备妈妈太宠阿忠了。
妈妈露出想哭的样子。
但我不哭。
六月十三日(星期四)雨
魔鬼在梦中又勒我的脖子。
死阿忠。
就算在梦里我也不想死。
但是,这或许不是梦。
魔鬼可能真的存在。
我可能真的会死。
现在记下昨晚发生的事实。
由于喉头很难过而醒来。房间一片黑暗。全身被汗浸湿。
爸爸和妈妈睡得很香甜。
我想撒尿。虽然有点害怕,还是决定一个人上厕所。
当然,最好是跟在妈妈后面一起上厕所。但我已经七岁了,要妈妈陪就不好意思了。
要不然,什么时候才能变成正常的大人呢?
我忍住害怕,悄悄地从被窝里钻出,走出房间,穿过漆黑的走廊,来到厕所。
小便后一定要洗手,我跑到洗手间洗手。然后,照一照镜子。
由于喉咙部位一阵一阵地痛,所以要照镜子看一看。
这一看真的看出了不对。
我的喉咙微微发红。
看样子是双手勒脖子后的结果。
这么说来,那不是梦了。
如果不是梦,就是真的有魔鬼潜入房申来掐我的喉咙了。
那魔鬼可不是梦中的魔鬼。
那是真实存在的魔鬼。
我害怕极了,匆匆离开镜子逃回房。
六月十四日(星期五)雨
昨晚魔鬼又来了,勒住我的脖子。
我又去了厕所,跑进洗手间照镜子。果然,喉咙又有两个手印。看来不是梦了。
我想,勒住我脖子的魔鬼就是爸爸。
因为爸爸不喜欢我。
妈妈经常说“我爱阿忠”,可是爸爸从来没有说过。
爸爸不上班在家的日子,我想要亲近爸爸。
我紧紧抱住爸爸,要他说“我爱阿忠”。爸爸却说别孩子气了,露出不高兴的脸色。
爸爸说的话很奇怪。
我不是还没有变成正常的大人吗?
我现在还是小孩呀。
显然,爸爸讨厌我。
所以每到晚上,等妈妈睡熟后,爸爸就勒我的脖子。
一定是这样了。
魔鬼就是爸爸。
可是,如果把此事告诉妈妈,妈妈一定以为阿忠说谎,被妈妈笑。
或者,令妈妈吃惊,把她吓哭了。
我不知道怎么做才好?
六月十五日(星期六)雨
魔鬼每晚都勒我的脖子。
早上起来喉咙的手印已经消失,妈妈完全没有察觉。
我怎么做才好呢?
到了晚上我不敢睡觉了。
一旦睡熟,爸爸这个魔鬼就会勒我的脖子。
就算痛苦来了也睁不开眼,我一定会不知不觉地死去。
我不想睡觉了。
不吃药会不会好点?
只要睡前不吃药,就不容易睡着。如果觉得痛苦,马上就能睁开眼。
今晚就试一试假装吃药的样子而其实不吃药睡觉。
六月十六日(星期日)雨
昨天晚上真恐怖——
非常非常的可怕。
我被吓坏了,真希望从此不再有夜晚来临。
昨晚我假装吃药的样子,但偷偷把药丢入垃圾桶。
把纸揉成团弄了一大堆,把药藏在里面一起丢进垃圾桶。
钻进被窝后就不容易入睡了。
但我一直假装睡着的样子,半夜里如果爸爸勒我的脖子,我可以睁开眼睛。
然后大声叫喊,唤醒妈妈。
这样,妈妈一定会责备爸爸。
我躲在被窝中,闭上眼,竖起耳朵听周围的情形。
我听到滴答滴答的时钟声音。
又听到沙沙沙的下雨声,
虽然很无聊,但必须忍耐,一动都不能动。
爸爸和妈妈终于来到寝室了。
他们互道晚安后,分别钻入我两旁的被窝里。
我的心脏扑通扑通地激烈跳动着。
虽然很害怕,但还是忍耐着扮成熟睡的样子。
此后的一段长时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而我似乎渐渐有了睡意。但我一定要坚持。
我终于忍不住,人有点模模糊糊起来。
突然间,有微温的东西碰到我的脖子。
我吓了一跳。
这是手!
微温的手触摸我的脖子。
魔鬼的手!
是爸爸这个魔鬼的手。
手开始一点一点用力,勒住我的脖子。
起初两眼黑漆漆,后来慢慢可以看到东西。
我以为爸爸压在我身上。
但是搞错了。
我的身上没有其他人。
我向上看,只看到黑黑的天花板。
可是喉咙很难过。
非常的痛苦。
我向右边看。
右边的被窝里睡着妈妈。
妈妈发出轻微的鼾声。但我因喉咙难过完全发不出声。
再转头向左看。
啊!爸爸也在被窝里睡着。
那么,掐我喉咙的不是爸爸了。
爸爸不是魔鬼了。
爸爸和妈妈都睡着了,什么也没有做。
我的家只有爸妈和我三人。
没有其他任何人了。
家中还有一只猫约摩拉,但它和我是好朋友,绝不可能掐我喉咙。
那么,到底是谁的手掐我的喉咙?
我就是想不出来。
手的力道越来越强。
死阿忠!
我难受得不得了。
妈妈救我!
爸爸救我!
我想拚命喊叫,但喊不出声。
痛苦、害怕,疼痛!
我渐渐失去知觉。
然后,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天已经亮了。
难道那是梦吗?或许那魔鬼只是梦中的魔鬼而已。
昨晚不吃药的事被妈妈发现了。
妈妈说,不吃药,把药丢入垃圾桶是坏孩子的行为。
妈妈有点生气了。
我什么也不能说。
晚上不吃药不行了。
吃了药就会睡觉。
一睡着那魔鬼一定会来,勒住我的脖子。
死阿忠大难临头了。
我很怕。
视线继续落在摊开在膝盖上的笔记本,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仅是手掌,连脖子和额头也大汗淋漓。双脚还是神经麻痹没有感觉:心脏的搏动在耳畔鸣响。似乎与日记中的“我”身心同化了一般,我的呼吸也变得沉重起来。
七岁的神崎忠。是距今十四年前的我吗?
他不上小学,一直被禁闭在家中,唯一的朋友是一只猫。为了成为一个“正常的大人”,每天睡前服药,定时去医院接受“检查”……
可是我还是什么也记不起。写这本日记的事情,乃至日记中所记载的体验……一点记忆都没有留下来。
“我”是怎样的一个孩子呢?
为什么不让“我”去学校呢?
成为“正常的大人”又是怎么回事呢?
我反覆回忆,搜索枯肠,但记忆中的空白依然是一片空白。
十四年前的六月十六日。日记记到那一天戛然而止了。
此后这个“我”又怎么啦?当天晚上,在“我”身上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我”在日记申诉说有人在半夜勒他的脖子。假如相信他在日记中记述的六月十五日晚上的体验,那么,勒住“我”的脖子的“魔鬼”既不是他的爸爸,也不是他的妈妈,而是不可能在现场的第三者。
这第三者究竟是何人呢?是谁偷偷潜入了寝室?
或者,一切不过是“我”所做的恶梦罢了?留在喉咙的红色手印,以及十五日晚上不服药就寝后所发生的事情,是否仅仅是恶梦的一部分呢?不!但是……
思考处于空转状态,我怎么不知道自己的事?
我以乞求的眼光看母亲。她还是保持原来的姿势,面无表情地端坐着。我想,或许是白费心机,但即便如此也得向母亲问一问关于“我”的问题。
“呐,妈妈……”
几乎在我开口的同时,她那似乎冻结了的嘴唇突然蠕动起来。
“我们发现这本日记,是在日记所记最后日期的两周之后。”
母亲自动出声倒让我吃了一惊,我重新注视母亲。她还是面无表情,双眼凝视着空中某一点,但她的嘴唇微微开合,继续说:
“这本日记簿藏在阿忠学习室书桌最下方抽屉的后面,那是阿忠的‘秘密角落’。”
在当事人面前,她似乎在说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别人的名字。但是,日记里的“我”不是叫“忠”吗?
“最后的日子——六月十六日晚上,忠的脖子又被人勒住。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劲的力量勒住他的喉咙。然后……”
“然后?‘我’怎么啦?”
“忠失去知觉了。等我们发现,赶紧把他送到医院,但为时已晚。”
“为时,已晚?”
不知为何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我边喘气边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心脏还在跳动,但脑子已死。”“哦?”“医生说救不过来了,无法可施了。所以……”
“所以,结局如何了?所以,怎么处置了?”
“结局是:忠死了。”
母亲说道:“他被杀死了。”
忠死了,他被杀死了?
如此荒唐的故事教人怎能相信?我到此刻为止不是还好好地活着吗?母亲——她那精神失常的脑子,究竟在想些什么呀…
“忠被杀死了。”
不理我的狐疑,母亲无表情地重复说着。
“忠被杀死了。他被凉杀死了。”
“什么!凉?”
“是的,正是凉!”
母亲突然放声说道:“凉是忠的弟弟。杀死忠的就是他的弟弟凉。一切都是凉干的坏事。可是恒彦说不是那么回事,有罪的不是凉,而是我们。”
“什么?——妈妈都在说些什么呀?妈妈究竟……”
“我们——我和恒彦,不想承认凉的存在,于是对他完全漠视。一直以来在我们的心目中只有忠,认为忠是最优秀的。凉虽然什么也不说,但不知不觉地越来越憎恨忠,以至于动了杀机,晚上用手勒住忠的脖子。”
“……”
“显然,忠没有注意到这种情况,事实上也不可能注意这种情况。因为忠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知自己还有个名字叫凉的弟弟存在。
“忠相信成为‘正常的大人’后,自己的身体就会变得和我们一样。这是我们有意识地教他相信这一点的。从他懂事开始我们就如此教他,规范了忠的‘现实’。幼稚园和小学都不给他上,也不让他看电视。给他买书只挑选没有人类出现的书籍。带他去医院时,为了不让他看到外面的世界,用布蒙住他的眼睛…
“我认为这样做对忠是最好的。忠是个乖孩子,性格朴直,非常热爱母亲。想不到有如此悲惨下场,唉……”
母亲突然中断说话。她轻轻地摇头,彷佛随窗外吹入的风摆动。
“不明白!”
我呻吟般地说道:“我真的不明白……”
“那你就看一看。”
母亲说罢,静静地举起右手,然后伸出食指指住放在我膝上的笔记本。
“最后一页夹着一个信封99lib?,看看信封里的东西吧。”
按照母亲的指示,我翻开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在这里确实夹着一个棕色信封。
我把笔记本放到桌子上,拿起信封。当抽出信封内摺叠着的纸张将其摊开一看,禁不住倒抽一口气。
这是一张陈旧的黑白照片。
全裸的婴儿仰天躺着。张大了嘴,脸部扭曲,正在大声哭喊。
我的视线紧紧盯住长在婴儿左下腹的异样“东西”。
“这是……”
喉咙好像被塞住似的,我说不下去了。
“这就是凉。”
母亲直接地说道:“忠与凉是双胞胎,但不是普通的双胞胎。”
生在婴儿侧腹的那东西——有小小的头和细细的两只手臂,分明是另一个上身。紧紧闭着双眼和嘴巴,头上一根毛发也没有。看起来与主体婴儿有很大差别,就好像黏附在主体婴儿上的一具干巴巴的猴子木乃伊。
“——剑突连体婴?”
“对,忠和凉就是这样的畸形双胞胎。忠不断成长,但凉不会同时长大。他始终紧闭双眼,话也不会说,身体基本不动,有无意识也不清楚。忠相信凉是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形瘤,这是孩子才有的,等成为大人后,瘤就会自动消失——这是我们教育他的结果。”
“原来如此。”
“等我们发现的时候,凉的两只小手已深深勒住忠的喉咙。我们做梦也没想到凉有这么强大的意志和力量。”
“可是……”
把令人作呕的照片放在桌上,我以不解的语气问母亲道:“我的身体上并没有附着剑突连体婴的弟弟。再说,我还好好活着。忠没有死。我……”
“你还是不明白。”
母亲用没有抑扬的淡然语调说道:“送到医院时,忠的脑子已坏死,而凉则如常生存。虽然忠的脑子坏死了,凉的脑子似乎没事。医生催我们立刻做出决断:是放弃抢救让两人都死去呢?还是立即做分离手术保住凉的性命?——最终我们选择做分离手术。”
“……”
“分离手术做得非常成功。更令人惊奇的是,从忠的身体分离出来的凉,突然在短时间内快速长大,两、三年后,长成与忠死时相同的体格,又经过几年,变成会说话、会思考、会行动的孩子了。”
“……”
“我们决定不把这个孩子叫凉,而是叫忠。选择这种叫法,在感觉上就好像死去的是凉而不是忠了。凉杀死了忠,我们非常憎恨凉。”
“……”
“说了这么多你总该明白了吧。”
母亲抬起头,用失神的眼光看着失语的我,继续说:
“这就是说,你的真实身分是凉,不是忠。”
“——说谎!”
“那是真的。你不是对日记上所写的事毫无记忆吗,这是因为写日记的不是你。你的记忆是做了分离手术后几年开始懂事的时候才建立起来的。”
“谎话!”
“不是谎话,阿凉,请相信我说的话。”
“那样的话我不想听。”
“我本来就不想说给你听,才把日记和照片收藏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我不是强调过我不能说吗?”
“谎话!”
我大力地摇头,说道:“全是胡说八道。如果我真是被分离的弟弟,我不是应该没有下半身吗?这么说来,我就没有腿了。但事实上……”
我用震耳欲聋的音量吼道:“我有正常的双腿呀!”
“你还是不明白。你连自己的身体都不清楚喔。”
母亲淡然地回应。然后,她的瞳孔突然泛光,呆滞的双眼一下子变得锐利无比,咄咄逼人地盯视着我。
“这双腿真的是你的腿吗?”
“哦!”
我在母亲眼光的胁迫下低头看自己的双腿。
“啊!这么说来……”
是呀。我怎能忘记这个事实?
我的双腿,确实不是我的腿呀。这是利用最新技术制作的精巧的假腿,作为证据……
我突然举起右拳,用尽力气拍打自己的右膝。
不痛。
什么感觉都没有。
同样的动作拍打左膝。
还是不痛,完全没有感觉。只有神经被切断处的麻痹戚。
这不是我的腿。这是假腿。我没有腿。这不是我的腿、这不是我的腿……
我抱住头,低声呻吟着:
阿忠!
我不是忠,我是他的弟弟凉。十四年前的六月十六日晚上,我用这双手扼杀了哥哥忠。我……
阿忠!
耳朵深处听到声音。
阿忠!
阿忠!
啊,那是妈妈的声音,是发狂的妈妈的声音。一年前的六月十六日晚上,母亲杀了父亲,又向我发动袭击,那时候母亲的……
……阿忠!
不要骗我!
放开抱头的手,我拚命地摇头。
“不要骗我!”
我叫喊出声,说给自己听。
一年前母亲用菜刀刺我的腿。那时候感觉到的剧痛,那时候从腿部喷出的鲜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再次挥舞拳头朝膝盖打去。
迟钝的冲击。然后,千真万确地我有了痛感。
不对!不是假腿,这双腿的确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之所以多少有些麻痹咸下那是一年前受伤的后遗症呀。
我不是凉,还是忠。十四年前,“我”被送往医院抢救,终于保住了性命。而长在侧腹的畸形弟弟则通过外科手术被切离……
突然——
母亲毫无道理地大笑起来。
一直保持木无表情的面孔好像被割裂成两半,充血的双眼皮眼睛睁得滚圆,尖下巴上翘,张大嘴巴发出一阵“狂”笑。然后,盯视着呆若木鸡的我说道:
“你的脑袋确实很笨,看来哪怕做了三年重考生也未必考得上大学。”
她用手指拭去留在眼角的泪痕,再度用锐利的眼神看着我说道:
“对你讲真话吧,刚才所说的全是编出来的谎言,你是忠,不是凉。凉很早就死去了。”
“那是——做分离手术的时候吧?”
“你怎么还说那种话?”
凹陷的脸颊抽搐着,母亲咯咯地笑起来。
“呐,阿忠,你看看你的腹部有动过手术的疤痕吗?”
“啊……”
我悄悄地伸手入左下腹,无言以对。
“是不是没有疤痕呀?凉死去不是十四年前,而是二十一年前。一生出来就死了。”
“出生时就死亡?”
我不知所措了,视线又转到放在桌面的那张照片上。
“可是,这张照……”
“你再仔细看清楚吧。”
母亲斩钉截铁地说道:“那是从杂志上撕下来的剑突连体婴照片,不是你们的照片。”
我慌忙拿起这张照片。
正如母亲所吾。刚才我为什么没有注意到呢?仅仅从纸张质地即可判断它是印刷品上的彩页。
“忠和凉是普通的双胞胎。”
母亲用解谜的口气说道:“可惜凉一出生就死了。是忠的脐带缠绕凉的脖颈,致使凉窒息而死。明白了吗?阿忠。”
彷佛有一种沉淀在意识深处的凝固物碎片被巨大的漩涡卷上水面的感觉,我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母亲目不转睛地盯视我的眼睛,然后冷漠地宣告:
“是你杀了凉。”
母亲意犹未尽,继续说:“你是读国中一年级的时候才知道此事的。我和恒彦一直瞒住你,是棋彦伯父不留神说漏嘴而被你知道了。”
“啊——妈妈!”
我举起一只手阻止母亲继续说下去。
浮上的碎片闪耀着不同颜色的光,逐一而确实地填补了心灵中的记忆空白。所以不再需要母亲的解说了。
“没错,是我杀了凉。”
母亲噤口不语。她彷佛大功告成似的,空虚的眼神再次固定在空中某点,身子又如冻结般一动也不动。
记忆终于复苏了——国中一年级那年的六月初,天气比往年早入梅。就在那天晚上,在闲谈之中,我从棋彦伯父处知道了这个事实。
当时我所受到的冲击之大,是任何人想像不到的。
天啊!我一生下来就成了杀人犯!
在呱呱的落地声中,我的双手就被可诅咒的罪恶玷污了。我夺去了与我一起来到这尘世、具有相同遗传因子的双胞弟弟的性命,然后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迫遥自在地活了十多年。
找诅咒负罪的“我”的存在。诅咒的冲击波令这世界出现无数的裂缝,从中注入混沌的黑暗。
以前从来不会留意的父母亲的言行动作,现在似乎都含有深刻的用意。
例如对我恶作剧和做事失败时的批评、考试拿低分时对我的斥责,又例如患感冒躺在床上时看我的眼色……
世界开始变形,缓慢而确实地改变着它的面貌。
当我从某本杂志上看到这张剑突连体婴的照片时,我已坠入变形世界的巨大裂缝之中。长在婴儿侧腹的畸形上半身——看到它的刹那间,便与我那已死的名叫凉的弟弟印象重叠起来了。
是这样吗?我在裂缝中想。
为什么以前没有注意到呢?其实凉并没有死,他不就在这儿吗?在这儿——就在我的旁边,他与我共享一部分肉体,所以他活着。
周围的人们绝不认同这一点。父母亲、伯父、学校的老师和朋友,莫不如此。或许谁也没有见到,也可能偶然见到了也故意装出没有看见的样子。但的的确确,凉就在这儿,他和我在一起…
不久,在变形裂缝中又产生新的裂缝。
凉确实在这儿。可是他暗暗地憎恨我,想杀死我。对我而言,由于曾经杀死了凉,为了抵偿罪孽,我宁愿被他杀死。
但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想死。我仍爱自己污浊的身体和心灵。
我必须被杀。
但我又不想死。
在自我否定和自我眷恋之间反覆摇摆时,我那被诅咒的灵魂渐渐产生分裂。
我想,我不如成为凉吧。只有这样才可以逃避诅咒。所有的罪孽都封入忠的肉体中,将其切离、埋葬。
于是,我变成凉了;与此同时,凉却变成我了。我杀了凉。凉为了报复,也想杀死我。我和凉两个人寄居于一人躯体之中,双方都是杀人者,又都是受害者……
在多重叠合,相互干涉的界限已然消失的裂缝中,我慢慢地发狂了。
然后——
然后,我的结局如何呢?
“已经,好了吗?”
我面对如蜡像般端坐不动的母亲,用嘶哑的声音说道:“你已经原谅我了吗?妈妈。”
我轻轻拿起桌上的笔记本,把照片装入信封插入最后一页,然后按原样把笔记本放入盒子中,盖上盖子。
“我已经明白啦,妈妈。这本日记是我在拐弯抹角地写自己的事情。是吗?”
母亲什么也不回答。或许这是理所当然的。
盒子上了锁,我从椅子上站起,穿过端坐不动的母亲身边,慢慢地走向窗边。
外边依然下着雨。在铅灰色天空下,中庭的草地、树木,周围的钢筋水泥建筑群,都笼罩在蒙蒙烟雨之中。
吹来的风也混着雨滴,濡湿了我的面孔。我关上窗户。就在此时,母亲再度出声。我赶紧转过头去,刹那间——
阿忠!
阿忠!
阿忠!
……阿忠!
在突然激烈扭曲的视野中时光倒转,回溯一年时间的裂缝霍地张大了缺口。
在长廊步履蹒跚行走的他,走到交谊厅入口附近止步了:心神不定地扫视周围。
有一名护士从99lib?对面走过来。发现就是早先在走廊转角相撞的名叫森尾的年轻护士后,他把纸袋从右手换到左手。
“对不起!”他对护士说道:“对不起,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对方马上认出他是谁了。说了声:“啊!好吧。”便快步来到他身边。“怎么啦?神崎先生。”
“请你听我说,护士小姐。”
他用认真的目光看着对方,继续说:“无论如何请听我说,可以吗?”
“你想说什么呢?”
“我——我在一年前犯了弥天大罪,我杀了我的双亲。”
护士惊讶得连连眨眼。他毫不介意地继续说道:
“那是去年六月十六日的深夜,我悄悄地潜入双亲的寝室。首先勒父亲的脖子。父亲醒来后把我推开,大声呼喊。我慌忙跑到厨房,拿来菜刀后把父亲刺死了。接着我又刺杀到处奔逃的母亲,我向母亲猛扑过去。但在相互纠缠间,刀子被母亲夺过去了。我的腿部反而被刺。阿忠!阿忠!阿忠!母亲一边发狂似地喊着我的名字,一边连续用刀刺我的腿部。一刀、又一刀、再一刀……从腿部喷出的血把睡衣染得鲜红。但我趁母亲喘息的机会重新夺回菜刀,向母亲的胸口刺去。然后,母亲死了!死了!死了!犯罪的是我,不是母亲。我犯罪!犯罪!犯罪!”
连珠炮似地说完以上的话,他显得精疲力尽,突然变得垂头丧气,靠在走廊的白色墙壁上。护士冷不防听到这样的“告白”,只有呆呆地站着。
“怎么啦?”
在他们身边出现的又是和先前一样的狛江护士长。
“啊,是森尾小姐和神崎先生在这儿。”
“嗯,实情是……”年轻的护士怯生生地说明情况:“神崎先生说他杀死了父母亲。”
“是吗?”护士长淡然地点了点头,转向靠着墙壁的他,说道:
“不要紧吗?神崎先生。”
“——哦?”
他彷佛从一场很长很长的恶梦中醒来,缓缓地摇头。
“啊!是护士长呀。”
“今天的‘探望’结束了吗?”
“嗯,已经结束了。”
“那么,该回去了吧。”
“嗯……啊,是的,应该回去了。”
他一边点头,一边把左手提着的纸袋用双手抱在胸前。袋里面放着对他来说至为重要的东西:参考书、练习题、笔盒,以及珍藏他的秘密日记的包着绿色天鹅绒的盒子。
“早点回去,还要读书呢。”
“那么,神崎先生,我们走吧。”
“是。”
今天作为日课的赎罪仪式平安无事地结束了,记忆被打入深宫,他的心灵同以前一样,又被空白的海洋所占据。
在两名护士的护送下,三一三号室的患者蹒跚地向病房走去。
我是谁——四〇九室患者
突然,声音变调了。
震耳欲聋的尖利摩擦声,然后是凄厉的冲撞声。
一瞬间,世界颠倒了、瓦解了。
冲击、震动、旋转——压迫、剧痛、惊愕、狼狈、恐怖、焦躁——爆炸!
升腾扩张的>?火光被割裂、飞散。但散开的火光顿时又集合起来,摇动、变色、成长,然后发出凶恶的咆哮——成为一头红黑相间的斑斓火龙……
有一对男女。
浑身披着鲜血和玻璃碎片倒卧着。从两人嘴中,发出微弱的呻吟声。
露出血红牙齿的火龙向他们袭来。灼热而锐利的爪毫不留情地伸向倒卧着的两人。
啊!——女人大声呼叫。
她声嘶力竭地大喊,拼命爬动,逃避火龙的袭击。她一边逃,一边回头望着男人。
男人举起手臂,抬起上半身,也想爬出来。但是他的下半身已被火龙追到。
不久,男人的身体——腿、躯体、胳膊、头发,全被火龙灼热的爪和牙咬住,赤红的毒舌将男人舔了几舔,一骨碌将他吞入口中。
女人再度放声呼救。
她一边喊着男人的名字,一边赶回来。伸出伤痕累累的手,抓住男人的双手,使劲全力地拉。
看见女人的脸容,那男人茫然若失的眼神微微发光,烧烂的嘴唇痉挛般地动了一动。显然,男人在喊女人的名字——他一生中最爱的女人的名字……
斑斓火龙继续咆哮着,翻腾跳跃。
它的无形之爪终于伸到女人身上,吱吱吱的皮肤烧焦声伴随着异臭,剧烈的痛楚与灼热感渐渐退化成迟钝的麻痹感。
在熊熊燃烧的无情火焰中,男人和女人喘息着。
凄厉的野兽般的叫声划过夜空,留下长长的尾声。失调的意识渐渐沉入漆黑的无底深渊……
烈焰将一颗心烧成白灰。
根据四〇九室患者的日记
十月二十日 星期二
从今天开始,写这本日记。
没有人命令我写日记,这纯粹是我的主观意志——为了将混乱的思绪略作整理。
我把这个想法说给大河内医生听。他说这想法不错,马上替我准备了日记簿和笔。他还说如果方便的话,不妨让他也看看日记。但我不愿意,因为他还没有在我心中建立起信任感。
此刻,在我手边有一张照片。这是我转到这间病房时大河内医生拿给我的。
照片所拍摄的是一对男女。以某地海岸为背景,冬天季节,两人穿着同一款式的针织羊毛衫,脸上展现无忧无虑的笑容。
男方约莫三十岁出头,高个子削肩膀,非常英俊的美男子。头发往后梳,轮廓鲜明的五官,宽广的前额略显苍白,看来与日晒无缘。
女方紧紧挨在他身边。身高刚及男方的99lib?肩膀,滴溜溜转动的大眼睛。她的视线并未对准相机镜头,而是含情脉脉看着男方。肤色与男方一样白皙,天真无邪的面容配上直短发,非常相称。
两人是一对夫妇。不,能够说是夫妇吗?
芹泽峻,然后是圆子。
已死的丈夫,然后是我。
我……是的。我的名字叫芹泽圆子——至少在此刻我是这么想的。
自己的名字怎么会需要经过思考才“这么想的”呢?听起来或许令人觉得不可思议,但事情确实如此。这是因为发生了一件不得已的事情,然后,使我处于现在这样的悲惨境地(精神科病房的住院患者)!
真实情况到底如何?很遗憾,到现在我也不能确定。我的内心非常焦急,希望尽快弄清楚一切。事实上,对今时今刻的我来说,这个“确信”是对我唯一的救赎。
可是正如大河内医生所说,焦躁对我没有好处:必须尽可能冷静地对待“自己”,静下心来,眼下可以做的,只能是沿着现有的记忆往上回溯。
我苏醒过来时,躺在一张不熟悉的床上。
回想当时的体验,就像做了一场朦胧的梦,只有雪白的天花板和刺鼻的药水味还鲜明地留在我的记忆中。
这里是K××综合医院的外科病房。
浑身(包括头和脸)被绷带包着,甚至稍动,便像无数支针刺肉般地感到剧痛。
看来伤势不轻呀。可是我为什么身处此地呢?对当时的我来说,与其说是疑问,不如说感到不可思议。
不久,医生出现了,我的主治医生是名叫吉村的外科医生:四十岁左右的魁梧男人,扁平脸上有一对发出凶光的小眼睛,略歪而厚实的嘴唇。
根据吉村医生所说,我因为遭遇某种事故,负了濒死的重伤。但是,我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再者,他对我说话之前称我为“芹泽君”,但我根本不觉得他在叫我。总之,不仅是事故,就连我自己的姓名,也完全遗忘了。
吉村医生的险恶眼光,盯视着仰天躺在床上的我被绷带包住的脸孔,然后,当与我向上看的眼光接触时,他稍稍移开视线,用悲天悯人的语调告诉我一些情况。
全身撞伤、骨折,再加上烧伤。当被送到这家医院时,受伤之重令医生们几乎认为我必死无疑。两腿伤势最重,因此为了救命不得不立即截肢……
医生不说,我还不知道已失去大腿根以下的双腿。恢复意识后持续感到的痛楚,使我以为双腿还像以前一样存在着。
这个坏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五雷轰顶!我情不自禁地狂喊起来,并扭动身体。医生和护士们慌忙按住我的身子。尽管如此,我忘了身体的痛楚,大叫大闹,胡乱地挥舞双手。
护士给我注射镇静剂,不久我渐渐沉人梦乡。在淡淡的意识中,我明白到自己的心灵是一片空白。
十月二十一日 星期三
(续昨天)
在药物作用下,连续几天睡了醒、醒了睡。每次睡醒,吉村医生都会过来了解我的身体状况和情绪。但我没有回答的力气。我把自己封闭在厚厚的自制茧壳中。
医生每次巡房都会告诉一些关于“我”的情况。但听在我的耳中,都变成了毫无意义的脱离现实的空谈,似乎是出自深奥难懂的学术书中的术语和算式的罗列。
那时医生所说的只言片语,如今不再能完整地回想起来了。
随着日子的流逝,身体的伤口正在慢慢愈合。但是即使一星期过去了,两星期过去了,心中仍是一片空白。
我到底是谁呢?
这个问题可以说与全身所受的烧伤和失去的双腿同等重要。不!它甚至比后者更重要,因为时时刻刻困扰着我的心。
就在某一天——
因为某个机缘,而让我找到了可以解开我心结的线头。虽然它只不过是微光一闪,无法让我立即恢复记忆,但对置身于黑暗中的我来说,毋宁说是看到了一线光明。我终于发现了作为一切事情前提的最初路标。
这机缘,是委托护士替我找来的新闻报导。
《私家车坠崖、起火、焚毁》
七月二十日(星期一)那天的报纸社会版一角登了以上的小标题,接着有如下的简短报导:
十九日上午七时许,一名骑机车路过的大学生N君,发现在京都市左京区花背町的山顶弯道处,有一辆私家车撞毁路边防护栏坠下十几公尺的崖底,车子着火焚毁。已查明在车中是高概町的公司职员芹泽峻(三十一岁)和他的妻子圆子(二十九岁)。两人严重撞伤和烧伤,昏迷不醒。警方交通课人员认为肇事原因是驾驶者芹泽峻急转弯时方向盘转动幅度过大所致。
这就是我所遭遇的“事故”的报导了。
在此之前,从医生和护士口中也多少听到一些说法。但他们的说明,总让我感到不着边际,好像是在看电视荧屏上的戏,是与自身没有直接关系的编造出来的故事,没有真实感。
为了得到“真实感”我请求护士帮我弄来报纸。
看来,我的想法是正确的。
我从细小的印刷文字中看到了“芹泽”这个姓,然后又看到了“圆子”这个名。两者都是这些天频繁听到的,但与“文字”接触是第一次。
芹泽圆子。
对,就是这个姓名。
我死死盯着新闻报导,瞬时间整个人沉浸在奇妙的感触之中。
芹泽圆子。
这个名字确实是我最熟悉的。
芹泽峻和他的妻子圆子所乘坐的私家车在山顶弯道失事,坠崖、起火、焚毁。啊!这么说来,在我酌内心深处真好像燃着炎炎烈火,伴随巨大的恐怖,鲜红灼热的影像再现……濒死的两人被送到这间医院,丈夫峻不治身亡,妻圆子——也就是我吧,好歹活了下来。
芹泽峻就这样死去了。
他昏迷不醒,最终承受不了严重伤势而魂归西天,只剩下孤零零的我。我就是圆子。
可是……即便对芹泽圆子这个姓名有了一点“真实感”,我还是不得不问:究竟我是谁?
我是圆子——这是不言而喻的吗?是必定如此吗?只能被这样认定吗?
但是,我没有毫不犹豫说“是”的自信,或许只能说“应该如此”吧。在这个说法背后,存在着一丝疑惑。
那么,这疑惑以怎样的具体形态出现呢?我不知道。这只是一种“预感”,也是一个“谜”。
然后,我对我自己的疑惑又多了几条。我到底是谁?我是芹泽圆子吗?如果不是,那我又是谁?
十月二十二日 星期四
(续昨天)
后来,身体的伤口迅速好转,当可以起身坐在专用轮椅上时,我从外科病房被转移到如今的精神科病房四〇九室。
患者有必要在“这方面”做治疗——转病房之前,吉村医生向精神科的大河内医生做了如此介绍。与整日冷脸孔的中年外科医生大不相同,这位叫大河内的小个子老医生有一副温和慈祥的面孔,他面露微笑,看着坐在轮椅里的我。
“我叫芹泽圆子。初次见面,请多关照。”说罢,我低头致意。脸上的绷带尚未拆封,一挺起上身头部就感到沉甸甸的,浑身不自在。
“芹泽圆子——”
精神科医生继续面带笑容,玳瑁框大眼镜里炯炯有神的眼睛盯视着我。
“那是你的姓名吗?”
“我想是的。”我率直地回答,“现在我能想起的,就只有这个名字和已死去丈夫的名字……其它的情况虽然你们对我说了不少,但我完全没有真实感。”
“就是说你失忆了。关于事故,也想不起来吗?”
“嗯。你们说我遭遇了事故,我记得好像发生过。但说到具体情况,我就什么也……”
“确实如此。”大河内医生重重地点点头,然后向旁边的吉村医生使个眼色,说道,“经外科部门的同意,你将转到我们精神科病房。但你不必为此而担心。有许多失忆患者,经过慢慢休养,都能逐渐恢复记忆。若一味焦急和烦恼,反而会起负面影响。没问题的,请你无论如何相信我,OK?芹泽。”
移到这间病房,到今天将过一周。
在这期间,我学到了不少“知识”,但与此同时,也听到了许多令我感到困惑的胡说八道。若把这些言语一一记录在日记本上,反会引起我的思想混乱,所以不记也罢。
缠绕在双手、双臂、胸部和腹部的绷带,都已经拿掉了,但是头部和脸部,仍然需要包扎。万一在脸上留下严重烧伤疤痕的话……
不,尽可能不要想这种问题。好歹接受了用失去的双腿换回生命的说辞,若再考虑毁不毁容的问题,情绪又要变坏了。
在外科病房时,吉村医生每见到我总是用淡淡的语调说“不用担心”。现在我也只有用这个说辞来安慰自己了。
双手已获得自由,万一脸部……啊!再想下去太恐怖啦,我吓得连在绷带外面抚摸脸孔也不敢。
十月二十三日 星期五
芹泽圆子。
对于这个女人,或许暂时与“她”保持一段距离比较好。为了接近“真实”,有必要站在尽可能客观的角度上进行观察。
到今天为止,我从医生和护士,以及来调查情况的警察那儿取得不少有足够可信度的“知识”,对这些知识可总结如下:
芹泽圆子,二十九岁,旧姓阿古田。无兄弟姐妹,生于京都市。
双亲早亡。但由于父亲遗留下一大笔财产,生活和读书都不成问题。在当地N××大学就读时期结识比她大两岁的芹泽峻,两人就此谈起恋爱。大学毕业的那年秋天,二十三岁,与芹泽峻结婚。
丈夫芹泽峻三十一岁,生于静冈县滨松市。京都K××大学法学院毕业后进S××人寿保险公司,被分配到大阪分公司工作,是属于大有前途的精英人才。与圆子结婚后,搬人大阪府高襯市的公寓大厦居住。双亲已逝,有一妹妹。
两人虽没有子女,但夫妻关系如胶似漆,生活十分美满。每逢休息日,两人总会出去游玩。
七月十九日是星期天,两人在两天前的周五晚上好像就开车外出了。目的地虽然不清楚,但应在若狭湾一带。在返回的路上,出了这起严重交通事故……
不言而喻,以上所说的都是“事实”。
但尽管如此,淤积在我心中的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这是因为欠缺了把这些客观“知识”与我主观“记忆”连接起来的“真实感”。
而且还不仅如此。
在被浓雾笼罩的头脑之中,似乎还存在着某样东西。那是什么东西呢?或许就是前天日记中所记述的“预感”或“谜”一类的东西吧。它偶尔在心中蠢蠢欲动,似乎想告诉我一点什么事情。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十月二十五日 星期天
今天有访客。
客人是一位即便站在像我这样女性立场来看也觉得惊艳的美女:长长的头发、水汪汪的眼睛、纤细而白皙的皮肤。她自称是芹泽峻的妹妹,名字叫美树,二十九岁,正好与我同年。
她四年前结婚,改姓为松山,目前住在神户。虽说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但身材苗条、匀称,我见犹怜。
人院已有三个多月了,在这之前并非没有像她那样的访客。住在外科病房刚恢复意识的时候,听说也有不少人来看我。
但在那阵子,我的心极乱,不论是谁,来到我床前说了些什么,我一概过耳不入,脑子一片空白,毫无记忆。剩下的只有一点模模糊糊的印象:许多陌生的脸孔在我面前晃动,嘴巴一张一合……此后,当我的心有几分稳定下来的时候,却突然没了访客。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后来听大河内医生说,由于我的精神还处于非常不稳定的状态,从治疗上考虑,对探访开始做严格的限制。
所以即使是美树,听说已来过医院多次,但允许她进入病房不过两次而已,这一回是第三次见面了。
虽然三度见面,但前两次见面还是在外科病房的时候,正如前述,我压根想不起与她见面的情况了。对于被医生诊断为“失忆”的我来说,这位叫“松山美树”的女性是今天“初次见面”的对象,所以她的容貌和声音都不在我的记忆之中。
在淡黄色衬衫外面披一件潇洒的浅绿色外套的她,看着坐在轮椅上的我的样子,一边频频用手帕擦拭眼角,一边喃喃地说“可怜”。
接着她似乎比我还激动地大喊大叫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然后又用手帕掩面哭泣起来。没有问题啦,不正在迅速康复吗?——反过来得由我好言安慰情绪失控的小姑了。
“错啦、错啦。”她一边抽泣,一边不知所以地说着。
“请冷静一点吧,美树。”
我难受地握住埋头饮泣的小姑的手。她的手冰凉。
“你都如此悲伤,那教我怎么办?”
“唉……”
美树喘息般地长长叹息,然后边摇头边说:“对不起,我明白。可是……”
微弱而嘶哑的声音。我紧紧握住她那轻轻发抖的手。
不久,美树总算恢复了平静。我希望能从她的口中得到关于我自己——芹泽圆子的一些新资料。美树虽然不再哭泣,也与我说了许多话,但我觉得并无多大收获。
不过——她所说的其中一件事,引起我的极大关注。
“从今年春天开始,嫂嫂好像为哥哥的一些事而烦恼。我去找她玩时,只见她郁郁寡欢。嫂嫂说最近哥哥变了,很可能在外面拈花惹草。我赶紧劝慰,说怎么会呢。但实际情况究竟如何?我也不知道……”
十月二十六日 星期一
昨天美树所说的话,一直让我心神不宁。已死的芹泽峻有外遇吗?
在外人看来非常美满的一对夫妻,结婚已经六年了,但膝下犹虚。丈夫是一等一的美男子,而且是一流企业的精英……或许,这世界上没有不风流的男人。
不过事到如今,令我内心不安的并非是丈夫有否风流韵事的问题,在我脑海中拂之不去的是我的对手——那位与丈夫相好的女人的影子。
所谓“女人的影子”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总之,“峻的情妇”这一称呼,以及与其相连的印象,强烈地摇撼着我内心深处冬眠着的记忆。
为什么?
根据美树所言,当时我似乎已略觉到那女人的存在。不用说,不安和妒忌令我心有戚戚焉。正是为了挖掘这个记忆,才使我心神不宁。
不!不对。不能仅仅用妒忌做解释的某种东西——或许比妒忌更复杂、甚至与妒忌完全异质的东西潜藏在我的心灵深处。这东西或许是解明“真相”的重要线索。
十月二十八日 星期三
脸上的绷带,几时才能拆掉呢?
今天,我下定决心向病房护士提出这个问题。
护士的名字叫町田范子。从清洁身体到各种护理工作,都有赖她的照料。我真想对她说一声多谢!但事实上,我对她的印象不太好。
像男人一般的宽阔肩膀和高大身材,年纪约莫四十岁上下。
一张薄施脂粉的有小皱纹的脸孔,总是挂着职业性的漠然表情,绝对不向病人说一句多余的话。所以看到她的样子,有时会令我产生说不出的厌恶感、冷漠感和恐惧感。
在做例行工作时,她向躺在床上或坐在轮椅上的我投来毫无感情的眼光……
她用这目光,在可悲的患者身上看到些什么呢?她的内心,正在如何打量我呢?
不,她那漠然的眼光,或许能映现出我的身影;我从她的眼中看到自己的身世之谜而感到恐惧、胆怯。
“这绷带,几时才可以拆掉呢?”
听到我突如其来的提问,范子仿佛受到巨大冲击似的全身发硬了,赶紧避开对着我的视线。虽然这只是一瞬间的事,但我确实看到了她的狼狈相。
“啊——不如向外科医生问问吧。”
稍后,她打太极似的答道。
“嗯,町田小姐,我也是这么想。”
等到我准备问具体情况时,她又恢复平常的冷漠表情了。
“不过,每天都是你替我拆换绷带,你应该最清楚我的伤势了。我的脸部还能恢复原状吗?即使现在有伤痕,以后能治愈吗?或者……”
“你说到哪里去了?”她用一成不变的声调淡然说道,“只不过留下一些伤口罢了,所以现在还不能拆绷带。你的担心可以理解,但无需太过神经质。”
“可是……”
“没问题。再治疗一段时间,脸部一定会恢复原状。医生也是这么说的。”
“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所以,现在应以治疗心病为主,快点忘记脸部伤口的事吧。”
就算她不说,我也在努力忘记脸部伤口的事,但有时候会难以抑止产生不安和恐惧。
我的脸?包扎在绷带下的我的脸……应该相信护士说的“没问题”吗?或许,只不过是安慰话罢了。
唉!左思右想总得不到正确的答案。到现在为止,我的手指仍不敢触碰脖子以上的部位。
十月三十一日 星期六
我到底是谁?——我是芹泽圆子吗?万一不是的话,那我又是谁?对于自身发出的这种疑问,如今变得越来越迫切,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上。
我究竟是谁?
多少次的自问,每一次我都回答自己是芹泽圆子。那是“理所当然”的——这是我自己说给自己听的理由。可是,依逻辑而言,“理所当然”是说不通的。
“万一不是的话”——迄今为止不过是假定的这个说辞,突然开始带有一点现实味道了。也就是说,对待“万一不是的话,那我又是谁”的问题,从以前的不可能,已开始出现具体的雏形呈现在我的眼前了。
芹泽圆子。
从客观资料来分析,我除了是这个女人外,不可能是其他女人。但是,如今我发现了新的可能性,我或许不是圆子,而是与圆子不同的另一名女子。
此话怎讲……
今天又有客人来访。客人是叫木岛久志的S××人寿保险公司职员。他是芹泽峻大学时代的学弟,所以与峻的关系特别亲密。
当然,我也应该认识他。但不知怎么搞的,我一点也想不起他的名字和面容。站在我面前的,完全是第一次听到的名字和第一次看到的面容。
胖墩墩的粗犷身躯上穿着一套紧窄的灰色西装,浅黑色的脸,三七分头发。粗眉毛下有一对细线般的眼睛,眼瞳呈浅棕色。
给我的印象是一名非常耿直的男子。
说了老一套的慰问话后,木岛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木乃伊般的缠满绷带的脸孔、切断的双腿……映现在他眼中的,想必是一个蜷缩在轮椅上的可悲而不幸的女人。浮现在浅棕色眼瞳上的静静的目光,怜悯地注视着我。
“嗯,木岛君。”逃避他的眼光似的,我把沉甸甸的头偏向一边,说道,“有一件事,我想请教一下。”
“好呀。什么事呢?”他重重地点头,答道,“我来探望你的目的,正是希望有助于恢复你的记忆。”
“谢谢!那么我就提问了。如果你知道的话,务必请你据实相告。因为我想了解真实情况。”
接着我就问他芹泽峻有情妇是否确有其事?
一瞬间,木岛噤口了,面露复杂的表情。
“芹泽已死,事到如今我不想再责备死人,我只是想弄清楚芹泽有没有外遇而已。”我提高音量说道,“木岛君,若你知道,请毫不隐瞒地告诉我吧。”
“明白了……”不一会儿,木岛面色凝重地开腔了。
“芹泽学长,确实——有过女朋友。”
“果然如此。”
“我比学长迟两年进公司,同样被分配在大阪分公司。早在大学期间,我和学长就是同一活动小组成员,受到学长的多方照顾,所以在大学毕业后选择了学长做事的公司。进公司后,经常与学长一起去喝酒,也不时到学长府上拜访,与芹泽太太也很熟悉。
“差不多距今两年前,学长认识了某夜总会的舞女。我也跟他去过几次那家夜总会。说实话,那是一间格调不高的娱乐场所。那舞女化名叫做玛雅,年龄在二十五岁上下,言谈举止十分轻佻。从任何角度来看,都是与学长极不相配的女人。
“那时候,学长结婚已有四个年头了,夫妻间开始为膝下尚虚而感到烦恼……我想学长玩那样的女人或许与此有关吧。很早就听学长说过他非常喜欢小孩,期盼早日有自己的孩子,但事与愿违。学长懊恼地说不是自己有问题?抑或是太太的问题?
“不过,学长与那个叫玛雅的女子的交往,约莫只维持了两、三个月的短时间吧。毕竟,那是一个品行非常不端的坏女人。某日,她无故旷工,从此以后在夜总会再也见不到她的身影了。或许跟某个男人远走高飞了,也可能去其它地方鬼混。至于学长,从此以后也不再去那家夜总会了。他重新拾回顾家男人的本色,我看到这种状况,内心甚感欣慰。”
木岛一口气说到这里才停下来,他瞄了我一眼,窥探我的反应。
“请继续说吧。”
经我这么一说,他点点头,又打开了话匣子。
“自此之后,夫妻关系又变得如胶似漆了,再没有听到有关学长在男女关系上的流言蜚语。学长在公司内部也颇受女同事们的欢迎,但即便有女同事主动向他接近,他也无动于衷。
“可是到今年春天——嗯,应该是三月份春寒料峭的时节吧。
“那是周六的晚上,我和几位公司同事一起出去喝一杯。哪想到偶然地看见了学长的身影。已经是相当晚的时刻,我们正好从酒吧出来,恰巧撞见学长从门前经过……本来是想和他打个招呼的,但最终没有喊出口,因为在他身边有一个女人。
“那是一个几乎从来没见过的女人,但当时未能正面看清楚她的脸孔。身高约莫与芹泽太太差不多或更高一些,穿着一件大红的外套,给人非常俗艳的印象。她披一头波浪形长发,化浓妆,虽然是夜晚,却戴着太阳眼镜。
“学长和那个女人挤在周末的人潮之中,亲、地挽着胳膊走路。女方略微低头,似乎回避他人的眼光似的。他们没有发现到我们,匆匆走过了酒吧门口。”
“那么,这个女人是芹泽的情妇了?”
“嗯——”木岛避开我的视线,继续说,“要说是普通的女友,似乎不该这么亲密。但那女人与风尘女子又不大一样。
“其实,我见到那女子就这么一回。不过其他同事在另外的日子也目击了相同的情景,说明我没有看错人。
“一个月之后,大学的活动小组举办同学会,我和学长都去参加了。我决定乘机问他。平时在公司即便见了面,是不方便问这种事情的,何况学长在公司里是一本正经的有头有脸的人物。在同学会上大伙儿都放松了心情,我与学长三杯酒落肚,谈兴变得越来越浓之际,我乘势提起此事。
“我说大概一个月前,看到学长带着一名打扮时髦的女子在街头漫步。没想到学长听了立刻承认,并且毫无顾忌地说那是他的情妇。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知道如何回应才好,说话都变得语无伦次了。现在回想起来,记得我对学长说了此事千万不可被你太太知道之类的老套话。学长听了只是哈哈大笑,神色泰然,绝无要我守密的意思。”
“那么,那女人是怎样一个人呢?她叫什么名字?”
我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但是,这绝非作为峻的妻子对那女人产生妒恨,在我心中掀起的漩涡,既非悲哀,也非愤怒,而是某种强烈的“预感”。
“详细情况我也不大清楚。”木岛答道,“关于这个女人的职业啦、住处啦,以及她的出身啦等等,学长在我面前绝口不提。只有这女人的姓名,学长特地写给我看。”
于是木岛告诉我那女人的姓名:“冈户沙奈香。冈山的冈,户口的户,黄沙的沙,奈良的奈,最后是香气的香。”
冈户沙奈香。
听到这名字的瞬间,我的心像被雷击中似的。这与在七月二十日的新闻报导中看到芹泽圆子这个名字时所受的冲击相同。
我知道这个名字。而且,它是非常贴身的存在。在空虚的心灵中又唤醒了一种新的“真实感”。
十一月一日 星期日
我到底是谁?——我是芹泽圆子吗?如果不是的话,那我又是谁?
冈户沙奈香这个名字倒是一个重要的线索。
复苏的记忆,还只是一小块、一小块的断片。不过,经苦苦思索,到目前为止,至少关于我本人的名字已经取得了一种“确信”:我是芹泽圆子,如果不是,我就是冈户沙奈香。
这刚刚取得的确信,同时也成了我的新课题。
我肯定是芹泽圆子和冈户沙奈香中的一个。但是,我究竟是两者中的哪一位呢?
过去的模模糊糊的悬念,现在已为明确的两者择一问题所取代。我想,稍后或许会看到更多的“真实”。
这样的想法,是否太过乐观呢?
十一月二日 星期一
我像钟摆一般,在两种可能性之间摆动着。昨天的乐观展望,看来是高兴过头了。
我是芹泽圆子呢?抑或是冈户沙奈香?
越思考,越搞不清楚。
假定我是芹泽圆子——
作为其可能性的理由,基本上是毋庸置疑的。根据迄今听到的资料,七月十九日早晨,芹泽峻、圆子夫妇在开夜车回家的路上,车子坠崖,一死一伤。留下一条命的就是圆子我。
但在这种场合,需要解答的问题是:事发后,峻的情妇沙奈香的动向如何?难道她一直不知道峻出了事故?这种可能性不大。或许她知道情夫出了事故,鉴于她所处的立场,她不方便做什么吧。但最起码总会设法去医院看看情夫……事故发生后,各式人等都来医院探望,但完全没有听说有类似沙奈香的女人来探望峻。
此外还有一个问题。
假定我是圆子,可是为什么我对冈户沙奈香的名字是那么熟?
根据松山美树的说法,今年春天的时候,圆子怀疑峻有外遇。在此之后,我才知道沙奈香的名字。我是怎么查清楚的呢?是我逼峻说出来的吗?还是通过自己的调查才弄清楚?我见过沙奈香本人吗?
另一方面,假定我是沙奈香,那么又该如何改写“事实”的内容呢?
说起来,坐在芹泽峻驾驶的车子中的女人是圆子这种看法,是基于住在同一公寓大厦的邻居的证词:“昨晚,他带着妻子开车外出了。”可是,从起火的车中救出来的两个人,均处于全身严重烧伤的状态,我的脸部至今还被绷带缠绕着,随身所持物件也都烧成了灰。警方是根据车牌号码才判定男方是芹泽峻,至于女方是圆子则无强力的证据。
仅仅凭与芹泽峻同车便判定那女人是圆子,是否过于武断呢?反之,认为与芹泽峻同车的是他的情妇沙奈香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因某种缘由,坐在车子副座的不是圆子,而是作为芹泽峻情夫的沙奈香——我。然后,发生了预料不到的车祸。
入院以来,我的脸孔一直被厚厚的绷带包着。不要说是警方人员,就连探访客人,都看不到我的真面孔。再加上我对过去的记忆已丧失殆尽。
纵然我不是圆子而是沙奈香,恐怕谁也看不出来……但在这种场合,存在着一个大疑问。
假定我是沙奈香,知道芹泽圆子的名字是不成问题的,但问题是真正的芹泽圆子现在置身何处呢?
事故前夜应该与峻开车外出的圆子,她藏到哪儿去了呢?
十一月三日 星期二
每天大河内医生来巡房时都要对我做辅导,尽管如此,我的记忆并无恢复迹象。
我不认为继续这种疗法能治好我的失忆病。我虽然不明白精神医学是怎样的学问,但我相信这是我本人的心病,解铃还须系铃人呀。
我是芹泽圆子呢?还是冈户沙奈香?
现在的问题焦点就在这里。
可是,单凭自己的深思苦虑已想不出什么东西来了,除非能遇到某种特别的契机。
怎样才能遇到这种契机呢?
看来……譬如说能确定一些客观“事实”的话,或许就能遇到契机。
我是怎样的—个女人呢?如果把这作为“事实”予以清楚藏书网确认的话,在我的记忆深处肯定又会有一些东西苏醒。
我想到了两种确认的方法。
第一种方法,用自己的眼睛来比较圆子的脸部照片和自己的容貌。不过依目前情况来说,这种方法是行不通的。我的脸部仍被绷带包裹着,像木乃伊一般。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除下绷带,而且,就算拆除绷带……唉!我不想考虑这个问题。
第二种方法,是对照指纹。
幸运的是,手部和指尖的伤势全部痊愈了。只要把我的指纹与芹泽圆子的指纹核对,就能确认自己是不是圆子,与此同时也能证明自己是否并非沙奈香。圆子的指纹应该残留在家中的物件——譬如她的化妆品瓶上……
如此说来,要辨认我的身份,单凭住院中的我的一已之力,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
还是要下定决心向大河内医生说出心里话吧。不!等到拆除脸上绷带的那一天再说罢。
唉!我怎样做才好呢?
十一月七日 星期六
昨晚又做噩梦。
最近一段时间,几乎天天晚上都做噩梦。半夜被自己的叫声吓得从床上跳起。
噩梦的内容大都是抽象的,令自己置身于意味不明的恐怖之中。等醒来时,往往忘了做梦的内容。
但是昨晚的梦……它与以前的梦不同。它具有具体的影像、声音、气味和感触,而且到现在还能清晰地回忆起来。
……冰冷的感触。奇妙的冷而柔软的感触。
坐在坚硬椅子上的我,似乎被绳子绑住一般,身体呈硬直状态。
两侧下垂的手因麻痹而无法动弹,连手指头也不能随意活动,眼睛一眨都不眨,简直像一具断了发条的玩具人偶。
使我产生冰冷触感的是几双白皙的手,对着不能动弹的我,毫无顾忌地抚摸我的身体和脸部。
(可悲的木乃伊人偶君……)
耳畔传来嗫嚅声。药水及发霉物品的难闻气味随之扑鼻而来。
(啊!真可怜啊。但不用害怕,拆绷带不是什么恐怖的事……)
接下来,只听到纱布的摩擦声,白皙而冰凉的多只手正在缓慢地解开缠在我脸上的长长绷带。
……抑压住感情的微弱呼吸声……与呼吸的节奏合拍,我的脸慢慢露出了真面目。
(哇!)
方才的声音发出惊呼。
(啊!无可救药了,人偶君。)
白皙的手突然在我眼前消失了。我正在想跑到哪儿去了,不一会白手持着大大小小的镜子又回到我的面前。
(喂!看看自己的尊容吧。)
声音虽柔和,但带有命令口吻。
(别害怕!睁开眼,好好地看看自己 不要转移视线,人偶君。)
白手持着的多面镜子中,映现的足同一张面孔。虽说明知是自己,但我花了不少时间才认得。
眼前封面是桃红、紫色、黑色……混合着各种污浊眼色的被压扁的球形肉块,下巴的一部分呈赤红龟裂状,溃烂臃肿的肉缝中露出两颗正在狠狠盯着自己的眼珠……
(可怜呀!)
(大可怜啦,人偶君。)
(多悲哀哦!)
(多不幸哦!)
(大丑陋啦!)
(多恐怖喔!)
我对天长嗥。然后——眼前一片漆黑。
十一月十日 星期二
啊,这样下去,我必定会发疯。
迄今为止,我试图以冷静、理性的态度竭尽全力解决自己的问题。为了取回心中失去的部分,我排除各种烦恼,拼命独自思考,终于取得自己不是芹泽圆子就是冈户沙奈香的“确信”。可是——
已经过去一周以上的时间了,这问题到现在还是“谜”。
记得十一月三日的日记中,我提出两种用来辨识我是两人当中的哪一个的方法。但是缠在脸上的绷带至今未能拆除,而我又失去双足,只能关在这四〇九室的笼子里。两种方法一个也不能实施……
看来,必须请人帮忙,单凭我的一己之力是不行的。但是,目前能找到可以完全信赖的人吗?
包围着我的人是一大河内医生、以町田范子为首的护理人员,偶尔来探视的外科病房的吉村医生……他们果真能够理解我心里面的想法吗?
来看望我的松山美树,还有木岛久志——这两人的情况也一样。
诚然,他们深深地同情我,向我提供冈户沙奈香这个重要人物的情报。但与此同时,他们把仅仅是心绪混乱的我当做精神病患者看待。如此说来,对他们也不能信任。
就这样,我日复一日地烦恼度日……我对于能否保持正常的精神状态开始失去信心了。
每晚做噩梦亦然。昨晚梦见的、前晚梦见的,都与前几天记述的梦相同。
我感到恐惧了。
十一月十二日 星期四
我经常从病房的窗口眺望外面的景色。由于窗子离开病床有一段距离,我必须坐上轮椅移动过去。
每次移动都会使我意识到这里是精神科病房。冰冷的铁格子镶嵌在狭窄的窗框上……
这里是精神科病房四〇九室。
迄今为止,有多少患者在这间闭锁的房间中度过苦恼的日子呢?苦恼?——不,他们之中恐怕多数与这种感情无缘,他们在自己制造出来的疯狂时节中度过只属于自己的幸福时光。
从四楼窗口看出去的十一月风景,是一片阴暗和荒凉。
树叶落光的树木,灰色的钢筋水泥建筑群……远处的山峦和天空没有一点立体感,构成一幅阴郁而单调的图画。
孤独。
对这个词所内涵的恐怖意味,到现在我才有切肤之感。
谁也救不了我。没有人是可以让我信赖的。甚至存在于此地的“我”,仿佛也身心分离,难以捉摸……
我厌烦了,讨厌一个人在这里做困兽之斗!
倒不如把心中所思全部向大河内医生和盘托出吧!
十一月十三日 星期五
我决定在作为日课的辅导时间里,向大河内医生说出我心里所想的事情:或许,我不是芹泽圆子,而是叫做冈户沙奈香的另一个女子。
“我明白你说的意思。”默默地听我讲完最后一句话,精神科医生兴趣盎然地说道,“冈户沙奈香,是吗?这个名字是你突然想起的吗?”
“嗯,是这样。”
“然后,你觉得很可能就是你本人的名字……”戴在小而匀称的圆脸上的大眼镜深处,米粒般的小眼睛眨巴着。
他对我的看法至少没有立即予以否定,甚至还摆出认真接受的样子。这无疑是对我的极大鼓舞。接着我又诉说希望尽早辨别我的身份,为此有必要对照相片或指纹。
“关于照片,较早前已交给你了。但你的脸部目前还包着绷带,我们不知道何时才能拆带。”
“需要很长时间吗?”
“我不是这方面的专科医生,没办法告诉你。”
“医生!”我稍微加强语气,向他紧逼,“如果你知道的话,请毫不隐瞒地告诉我——我的脸孔,是不是已经见不得人……”
“不是如此,芹泽。千万不要往坏的方面想。”他赶紧安慰我,但从他的语调里隐约感觉到有掩饰的成分,“至于指纹对照,你一定要做吗?取得芹泽圆子本人的指纹看来不难做到。”
他答应近期帮我做这件事。
十一月二十日 星期五
差不多隔了一周再写日记。
大河内医生好像压根忘了取指纹的事,完全没有此事的通报,我只能保持缄默。看来,对他人果然不能信赖。
我的记忆仍然回不到过去,任何进展都没有。内心再焦躁再着急,都无济于事。
我究竟是谁呢?是芹泽圆子?还是冈户沙奈香?
翻来覆去的思考,脑子快要爆炸了。
十一月二十二日 星期日
绷带几时才能拆除呢?
我越来越关注这个问题了。虽然我努力控制着不想这个问题,但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这问题在心中始终挥之不去。
像以前那样为噩梦烦恼的情况已大幅度减少,但一旦梦见拆带,醒来时都会心痛。
绷带究竟几时可拆?医生们的话可信吗?他们所说的是否全是虚与委蛇的安慰话?绷带下的那张脸是怎么一副样子呢?或许……
每想到此,就令我心惊肉跳,冷汗从背部汩汩流出,不知不觉地大声呼喊起来。
啊!我的精神看来真有点不大正常了。
内心不期然产生拆带的冲动——用自己的手,把绷带撕下来!
啊!不行呀。这太恐怖了。
我不敢做这样的事。
十一月二十三日 星期一
绷带下面的我的脸……
今天一整天都有想喊叫的冲动。
绷带下的……
我觉得不耐烦了,极度的不耐烦!我不想再考虑任何问题了。
十一月二十四日 星期二
绷带之下或许是一张瘢痕累累的丑脸。
一定如此。一定是一张无可救药的极其丑陋的妖怪脸孔……
我索性不抱任何希望了,破罐子破摔(早死早超生)反而让人痛快一些。
十一月二十五日 星期三
我实在忍耐不住了。
不论是谁——神也好,恶魔也好,能帮我的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十一月二十六日星期四
我已经失去双腿,我也没有了脸孔,连心灵也失去了。可怜的丑女哟!大家同情我,但又避忌我、惧怕我。
有人在我背后指指点点,有人还白眼相加……我不知不觉地套上假面,为了隐藏这张臭脸,也为了忘却空白的心灵。
平板而空白的假面。
十一月二十七日 星期五
我是丑陋的怪物,怪物。是怪物。是怪物是怪物是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
十一月二十八日 星期六
怪物。
十一月二十九日,星期天早上。护士町田范子同平时一样,在早上八点半推着装载早餐的手推车向四〇九室走来。
已经好几天了,患者沉默寡言,处于严重的抑郁状态。这不是好现象,主治医生大河内也颇为担心。
这不是没有道理的,范子想。
因为车祸,最亲爱的人亡故,再加上自己的双腿被切除、又丧失了记忆……身体上的烧伤大致上已康复,但脸部的烧伤颇严重……
虽然总是对患者说没问题,但那是按照医生指示所说的安慰话。
每天范子替患者换绷带,纱布下的皮肤烂得惨不忍睹。虽说近年来整形外科技术突飞猛进,但如此严重的烧伤……
患者本人似乎也有所察觉。医生们究竟准备在何时才告诉患者真相呢?一旦患者知道真相,她又会受到多大的冲击呢?
想到这些问题,心头顿时隐隐作痛。
我可不能露出担心的神情——范子提醒自己。
一切按照医生的吩咐去做就是了。我只做自己的本分工作。
在此之前,范子在这栋病房护理过多名患者。患者的病情各有不同,她对这些患者相应产生各种各样的感情——有时产生强烈的同情和怜悯,有时又感到巨大的恐怖和嫌恶……但时间长了,终于学会抑止感情和把感情隐藏于内心的本领。
她时时警惕自己不要对患者过分关心和产生感情。尤其在这种精神科病房,可谓危机四伏,做事非极度小心谨慎不可。
车子已推到四〇九室门前。
舒展紧锁的眉头,露出职业性的假面。但当范子通过镶嵌了黑色铁格子的房门小窗往室内望了一眼,吓得大声惊叫起来。
不得了呀!出事啦!
本应仰天躺在病床上的患者变成了俯睡姿势。不仅如此,患者的头部无力地垂挂在床边。已解开的长绷带,被染得赤红,鲜血滴在地毯上……
范子把车子丢在门前,脚步慌乱地在走廊里奔跑。
患者只是失去知觉,生命没有危险。
好像是一时处于精神错乱状态,患者把脸部和头上的绷带撕下,用手搔脸,又将头部撞向金属床架。由于出血以鼻血为主,受伤程度不算严重。苏醒后由于精神错乱,患者不理睬医生的抚慰,只管自己胡言乱语。
两天后,患者终于恢复平静,脸部又像原先一样包起白色的绷带。
根据四〇九室患者的日记
十二月五日 星期六
从今开始再写日记。
好歹又振作起精神来了。那一天不知道是怎么搞的?竟有胆量做那样的事。现在还活着,也有点不可思议。
那一天,我把包在脸上的绷带解开了。
我实在忍耐不住那种被不安与恐惧折磨的日子,我想尽早了解我的脸部受创情况。
病房里没有镜子,我无法用自己的双眼来看自己的容貌。为此我将包在脸上的绷带解开一半,然后提心吊胆地用手触摸露出的额头和脸颊。
毛毛糙糙的凹凸不平触感说明了一切。
没错,我的脸已经毁容……
此后我做了些什么?我和平常一样躺在病床上,脸上重新包了绷带。
做那件事是明智的,我想。
因为对脸部受创情况做了确认。
做那件事是明智的,它让我死了心。
只有义无反顾地死心,才能让我继续保持心智正常。
从此以后我不再具有常人的幸运。当我获悉双腿被切除的那一刻起,就已觉悟到这一点。现在即使加上脸部毁容,也无需再悲叹了。
任何的慰藉和鼓励,对我来说都无济于事了。
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吧。我对人生不存任何希望,也不考虑明天的事。
十二月六日 星期天
昨天的日记中写到不考虑明天的事,因为像我这样的残躯,根本不存在“将来”。
如果说在我身上还留下什么东西的话,那只有“过去”了。过去——对过去的回忆……
还要再开始思考吗?
以前的问题原封不动地残存下来。
我是芹泽圆子吗?还是冈户沙奈香?
答案不论是哪一个,只要能够取回记忆,至少能够想起她深爱着叫做芹泽峻的男性,而她也被芹泽峻深爱过。昨天的日记中写到慰藉对我毫无用处,但我至少希望有人帮我恢复记忆。
那么——
我是圆子吗?还是沙奈香?
不管怎么说,弄清这个问题是先决条件。
十二月九日 星期三
啊!想起点什么了。
新的记忆断片复苏了。完全是突如其来、毫无先兆、好像在心中亮起鲜红的闪光。
房间中有一只小羽虫在飞翔。
已经十二月了,怎么会有这样的虫子飞入室内?
它从躺在病床上的我的眼前扑棱扑棱地飞过。这是虫子的振翅声,虽然传人绑着绷带的耳朵里面声音变得微弱,但仍然令我感到尖利而嘈吵……
就在此时——
在心不在焉看着虫子飞过的我的心中,蓦然产生了杀意。
我伸出双手,扑打虫子。只听到啪地一声,分开了手掌,看到黏在一侧手掌上的已被打烂的虫子残骸一这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
“杀死了!”这句话不由得从脑子中跳出来。
杀死了……
被杀死的虫子和杀死虫子的我的手。然后,在我的视网膜中虫子残骸突然消失了,代之而映现在视网膜上的是另一样东西。
……白得不自然的细脖子。
这是人的脖子。没多久又出现了两只伸出来扼住这细脖子的手。
……呻吟声。
……乱甩的黑头发。
……强烈的香水气味。
……吧嗒吧嗒胡乱摆动的手脚。
……飞散的汗水、口吐白沫。
……像警钟猛敲般的心脏跳动。
好像连锁反应似的,各种影像、声音、感觉一个接一个地从心底喷涌而出。
对方的脸孔不清楚,但可以肯定是个女人。伸出的两只手则是“我”的手。骑在跌倒在地板上的那女人的身上,“我”死命地扼住她的脖子。不知花了多长的时间,我气喘如牛……
那女人终于一动都不动了。从唇端吐出的舌头,凸出白眼珠的双眼,变成离开脸部的特写镜头。
我——是我杀了人!
真有点讽刺!好不容易找回来死去了的“过去”,却是令人懊恼的结果。脑中苏醒的竟然是杀人的回忆……
是不是搞错了?
反复地问自己。没错,那确是“我干的事”。
但是想不起在何处杀了谁,也不清楚为什么要那样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在某时某地亲手勒死了一名女子。
十二月十日星期四
杀人……
我杀了人。
虽然已过了一天,但无意中重现的这个恐怖的记忆不但无法在脑中消除,反而迅速成长为伴随着罪恶意识的“确信”。
(我杀了人。)
心中大声呼喊着。
(我杀了人。杀人!杀人……)
发出这种声音的同时,又产生一个疑问的声音:我杀的究竟是谁?
对方是女性——而且是比较年轻的女性。除此之外,就什么都记不起了。什么时候杀她的呢?在何处下手?为什么要杀人?
十二月十一日 星期五
我是芹泽圆子吗?还是冈户沙奈香?
经反复考虑后,我强烈地偏向认为自己的正体是沙奈香。
我是冈户沙奈香。我爱芹泽峻,峻也爱我。然后,沙奈香或许与峻共谋,杀死了妨碍两人恋情的麻烦人物。
那一天——发生事故的前一天即七月十八日的晚上,芹泽峻诱妻乘车外出,然后,譬如说把车子开到人迹罕至的地方,让她与预先等在那里的峻的情妇对决。是不是预先计划好的不清楚,总之沙奈香杀死了圆子……这样就解答了假定我是沙奈香所遇到的疑问——圆子消失在何处?
杀了圆子后,峻和我把尸体装在车子的行李箱中,为了运至某处山中埋葬,或者沉尸海底,我们开车出了远门。在回来的路上,两人出了车祸。
可是,若作进一步考虑,同样的假设,在我是圆子的场合也成立呀。
譬如是这样的情况:
芹泽峻仍然深爱圆子,开始想和逢场作戏的玩伴沙奈香结束关系。可是沙奈香方面不想分手,紧紧黏住峻不放。而且威胁说若再提出分手的事便把两人的关系向圆子和盘托出……
又或者有这种可能:注意到丈夫有不轨行为的圆子逼迫峻,要求与他的情妇会面。在会面之际,怒不可遏的圆子失手杀死了对方。
在这种场合,被杀的女人是沙奈香,杀死她的是“我”,也就是圆子了。
那么,我是圆子吗?又或者是沙奈香吗?被杀的是圆子吗?又或者是沙奈香吗?
问题又兜回原来的地方。
十二月十三日 星期天
前晚、昨晚连续做相同的梦。这不是以前经常被压住的关于“脸孔”的梦,这次梦到的是……
一具女性的尸体。这是被我杀死的那个女人的尸体。残留在苍白喉咙上的指痕、凌乱的头发、暗紫色发胀的脸(是谁则看不清楚)、破烂的衣服、僵硬的手臂……
这具尸体被塞进车尾行李箱中。
午夜时分。手电筒的幽幽光线、虫子的呜叫声、不远处传来的山涧潺潺水声。清凉潮湿的风……
鼻子接触到草木的气味。铁锹。黑色的泥土。在地面上挖出的坑穴……
从行李箱搬出的女性尸体。难闻的恶臭味、气喘、目眩、呕吐。
尸体滚落坑穴。手电筒的黄色光线从死者脸上移过。两颗白眼珠,仿佛想诉怨似的盯视着我……
虽然是梦,却活灵活现。或许——不,这多半是……
十二月十四日 星期一
这个梦似乎显示了新的记忆苏醒。
昨晚见到的也是相同的梦。不仅如此,今天白天醒着的时候,每次一闭眼,与梦相同的光景便鲜活地在我脑海中呈现。
我杀死了一名女子,然后——
把尸体塞进车尾行李箱中运往某处埋葬。那么是什么地方呢?根据梦境,应在靠近溪流的山林中。
十二月十五日 星期二
MIOTANI(注:日文“道之谷”的罗马拼音文字)。
今天,一如既往吃町田范子送来的晚餐时,没有任何预兆地突然想起了这个地名。
MIOTANI——道之谷。
从车子发生事故的花背岗一直向北——沿弯弯曲曲的山路前行,不久到达一个名叫佐佐里的小村落,再从这里开车进入未铺装的林道……
以“道之谷”这个地名为契机,被埋葬的记忆逐次苏醒。
道之谷的林道。立着一块写着“往北水无岗,一小时”的古老路牌。沿着林道的小溪。郁郁苍苍的杂木林……
很快,这些记忆断片便与梦中的“埋尸处”的光景叠合起来。
对啦、对啦。
佐佐里、道之谷、去北水无岗的路牌附近的杂木林——那就是埋葬女人尸体的地方了。
十二月十六日 星期三
我究竟是谁?解答这个疑问的决定性证据就在这里了。
道之谷的杂木林中。
埋葬在那里的女人尸体,是芹泽圆子呢?还是冈户沙奈香?只要弄清女性死者的身份,那么活着的我是谁也就明了了。
我正在认真考虑是否把这重要情报通过大河内医生告诉警方。
正如前面记述,我是个没有“将来”的人。但至少,我希望把自己的“过去”确确实实地取回来,即便过去曾犯了杀人罪也在所不惜。
如此说来,我是芹泽圆子或冈户沙奈香,亲手杀死了冈户沙奈香或芹泽圆子。假如证实确有其事的话,不也证明了我对芹泽峻的爱意吗?
对于一名男子,我可以爱到那样的程度。不论我是圆子或沙奈香,必定承受过那男人浓烈的雨露恩泽。
对我来说,其它都不重要了,只要能记起我的爱与被爱的“过去”,那就足够了。
连自己的身份都还没有确定的失去双腿的丑女人——这就是现在的我。看来还得加上“杀人犯”的恶名,真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呀。
显然,只有清楚确认自己的姓名,才能唤起全部记忆。而要确认自己的姓名,首先又必须搞清楚被杀的女子是谁。
明天的辅导时间,我决定向大河内医生说明一切。无论如何要让医生相信我说的话。
十二月十七日,星期四。
听了四〇九室患者告白的精神科医生,为了尽可能不刺激处于亢奋状态的患者,说了声明白她的意思了,便匆匆离开了病房。
那么,如何处理才好呢?
回到办公室,大河内接连抽了好几根烟,左思右想着。
患者本人说得非常认真,杀了女人再埋尸的记忆之复苏并非不可能。
上个月中旬,患者提出有一名叫冈户沙奈香的情妇时,还以为她患了妄想症。后来向患者说话中提及的S××人寿保险公司的木岛久志打听,证实确有那样的女人。如此看来,对患者方才说的话决不可等闲视之。患者说得有板有眼,在现实中发生那样的“杀人”事件是大有可能的。
看来,尽快通知警方才是上策,大河内心里想。在京都警察局里有熟悉的刑警,不如先与他谈谈……
三天后,在京都府北桑田郡美山町道之谷山中的杂木林里,发现一具女性他杀尸体。
本来理应埋在地下的尸体,可能是野狗之类做的好事,有一半以上的尸体呈现从土中挖出的状态。登山人士等迄今没发现这具暴露尸体,实在有点不可思议。
根据K××综合医院精神科大河内医生提供的消息,到此地附近搜索的警官们果真找到了尸体,令他们颇感雀跃。但是另一方面,他们面对与医生的话有矛盾的不可解的事实,又令他们大伤脑筋。
这里确实有一具尸体。
可是,这具尸体完全白骨化了。根据法医的鉴定结果,死亡时间起码在两年以上。
根据四〇九室患者的日记
十二月二十三日 星期三
天下竟有这种不可思议的事?!
今天听大河内医生说的——
警方按我所言,果真在道之谷的杂木林中发现一具女性他杀尸体。可是,那是一具完全白骨化的尸体。由于没有找到能确实死者身份的物品,所以不知死者是何方人士,而且,死者已死去两年以上。
这不是天方夜谭吗?
假如医生所说是真的,那么尸体既不是芹泽圆子,也不是冈户沙奈香。
那么,被我勒死然后埋在那里的女人到底是谁呢?而我又是谁呢?
十二月二十四日 星期四
中饭后,吃进肚里的食物全部呕吐出来。胃部有点不舒服。而且,似乎有些发烧,头疼发晕,或许是感冒了。
被杀的女人是谁呢?被发现的白骨尸体是谁的呢?
任凭我搜索枯肠,总是想不出答案——答案?有可能存在吗?
今天是圣诞节前夕。去年今日我在何处做声明呢?啊,与心爱的人在一起,像孩子一样狂欢,庆祝平安夜……
圣诞快乐!
今天的我,再没有心思过圣诞节了。
十二月二十五日 星期五
今天一整天,身子觉得不舒服。看来真的是感冒了。内科医生也来了,给我开了药,说安静地休息两三天就没事了。
挂在病房墙上的日历今天还是“二十四日”,傍晚时分我告诉町田范子,她听了面露惊异之色,说:“奇怪呀?今天早上我明明已撕过一页。”
说罢她翻了翻房间里的字纸篓,果然找出捏成一团丢弃的日历纸。
“奇怪!这张也是二十四日。”
范子拿给我看,然后歪着厚嘴唇笨拙地笑道:“嗯,一定是制作工厂的错误,把相同日期的两张日历装订在一起了。”
范子还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和沉默寡言,不过最近以来,偶然从她的眼光中流露出一丝暖意。是同情?还是怜悯?……怎样都无所谓了。如今的我不得不依赖他人。
十二月二十六日 星期六
这世界到底怎么啦?此刻,我还存在于这个现实世界中吗?
一切现实转眼变成梦幻。此刻,世界的轮廓在我眼前崩溃、消失。
发烧。浑身无力。
如果我就此从人间蒸发,那就太好了。
十二月二十七日 星期日
在高烧未退尽的脑中,今天又做了漫无结果的思考。
(……日历。)
为什么?
(挂墙日历……十二月二十四日……两张平安夜日历……)
为什么对此事耿耿于怀?
(虽然有两张日历,但日期是同一天……)
这没有什么意义。不,似乎从中可以得到某些启示。
那是什么启示呢?
一加一等于二。
简单的算术题。
二减一等于一。
不用说,我是圆子或沙奈香。
两个女人都爱芹泽峻。一个是我,另一个是非我的其他女人吗?
由于我杀死了一个人。
二减一等于一。
被减去的一是谁呢?
可是,已经证明这个减法是在两年多前做的。被减去的一既不是圆子,也不是沙奈香……
原来还存在着三。
三减一等于二。
留下来的二之中,其中的一是我,那么另一个一又在何处消失了……
我头痛欲裂。
十二月二十八日 星期一
芹泽峻——我深爱的男人。
在病床边的小桌子上,放着嵌在白木相框内的他与圆子并立在一起的照片。
两人是怎样的一对夫妇呢?
我看着照片,未免浮想连篇。
两人在学生时代相恋,结婚已有六年。毕业于一流大学,又进一流公司工作的三十一岁丈夫,比他小两岁的略显稚嫩的妻子。
丈夫很想要孩子。是作为爱的证据呢?还是为了稳定夫妻感情?
圆子是一个平凡、温顺的女子。需要指出的是,她的相貌并不漂亮,但抬头看着丈夫的目光闪耀着爱的光辉。两人穿着同一款式的羊毛衫,笑意盈盈。乍一看,会觉得他们很幸福。但细细端量,两人似乎又缺少了点什么。再看下去,甚至感到有一点凄凉的意味。
峻爱圆子吗?
爱,一定爱。
我是这么想的。
那么冈户沙奈香对峻来说,又是怎样的存在呢?
沙奈香——明知峻有妻子却又爱上了峻。木岛说她的气质不像欢场女子,豪华的打扮配波浪形长发,化着浓妆……与照片中紧挨着峻的圆子相比,恰成鲜明的对照。
(她是我的情人。)
峻意味深长地笑道。
(情人……)
只是单纯的“玩伴”吗?
不对。
峻一定是全心全意爱沙奈香的。
什么理由我说不清楚,总之他同时爱上类型截然不同的两个女人。那么,我是圆子呢?还是沙奈香?或许,这是个无所谓的问题。
十二月二十九日 星期二
有什么东西在我心中忽隐忽现。
(日历的……)
再度思考日历之事,得到的还是相同的结果。
(两页平安夜日历)
(简单的算术式)
(一加一等于二)真的如此吗?如果不是这样,又会如何呢?可以见到什么呢?
(一加一等于一)
不可能?不,有可能。
如果是这样的话……
芹泽圆子。
冈户沙奈香。
圆子与沙奈香……圆子与沙奈香……SONOKO(注:日文“圆子”的罗马拼音。)与SANAKA(日文“沙奈香”的罗马拼音。)……
莫非,两者之间……
十二月三十日 星期三
我终于明白啦。我终于找到答案啦。
我到底是谁呢?长时间探索的答案,终于有眉目了。好像从周围的束缚中摆脱出来一般,今天终于能够所处一切的“真实”。
(同一日期的日历。)
(一加一等于一。)
昨天突然的想法,确确实实能够说明真相。我现在可以毫不犹豫地宣称:我是芹泽圆子。
芹泽峻深爱他的妻子圆子,我就是圆子。
然后,他同样深爱冈户沙奈香。
圆子。
沙奈香。
这两个用汉字标记的名字,用日文平假名来写便成为:
そのこ
さなか
两者不但发音相似,若来看五十音表,“ そのこ”这三个字处于第三列、第五列、第二列的最后面;而“さなか”则处于最前面。
SONOKO。
保持构成这个名字的三个字的子音,把各自的母音O换成A,于是就成为:SANAKA。
木岛说沙奈香这个名字有点怪,原因就在此了。“沙奈香”其名并非父母亲取的,而是以“圆子”为本创造出来的名字。
那么,“冈户(注:日文平假名写成ぉかざ)”这个姓又如何呢?
芹泽圆子的婚前旧姓是“阿古田(注:日文平假名写成あこだ )”。
そのこ——AKODA。
さなか——OKADO。
这不是采用同“圆子——沙奈香”一样的变音方式吗?是将母音从A变成O、或从O变成A。
昨天注意到这种情形时以为是偶然的巧合,现在可以断言绝非如此了,因为我由此而恢复了关于自身的记忆。
原来,冈户沙奈香是芹泽圆子的另一个名字。
两人是同一人。
芹泽峻与圆子。结婚已经六年的夫妇。和睦、世俗的家庭。两人深爱着,并希望爱到永远。但尽管如此,两人之间始终存在着一丝危机感……
丈夫很喜欢孩子。妻子也一样。因为有了孩子,就相当于把“爱”具体化,可以看、可以听、可以触摸。总之,有爱情的结晶放在身边,令人踏实和安心。
然而,不论怎样地期盼,却始终不能达到他们的心愿。
当妻子被诊断患有不孕症后不久,丈夫开始在外面玩女人。虽然是一个无聊粗俗的女人,却能给予峻在日常家庭生活中得不到的刺激。不过,峻很快就后悔了。他深感自己挚爱的仍然是发妻圆子,于是有了之后的事件发生……
单调的日常生活和时光的流逝,往往会磨损永远相爱誓言的棱角。那起事件后,两人十分害怕感情慢慢变淡。两人经反复探讨,终于想到一个对策。为了坚守爱的防线,他们开始玩一种看起来似乎是异常或滑稽的成人“游戏”。
这就是让圆子扮演两种女人。第一种女人即本来受到峻挚爱的妻子圆子。
另一种女人正好相反,变身成散发出危险气味的峻的情人。
每周一次,丈夫与“情人”幽会。情人的名字叫冈户沙奈香。她穿着夸张的衣服、化浓妆、波浪形假发、戴太阳镜……从普通的圆子一变而成为难以想象的女人。扮演这种具有挑逗性的“情人”角色,颇令丈夫、然后是自己陶醉。
这是充满刺激的甜美游戏。
谁能说我们的行为是愚蠢而荒谬的呢?
放眼看看这个世界——这个物欲横流的现代社会,在“平淡的结婚生活”这种压抑的铸型中,男女之间的爱情常常遇到风化的危险:我们的尝试,是用来防止爱情风化的悲壮而切实的抵抗。
丈夫玩着虚拟“情人”的梦,妻子一面扮演担忧丈夫在外拈花惹草的贤妻,另一方面又沉浸在做为“情人”的恋爱中。两人的亲友,包括松山美树和木岛久志,都完全误解了两人的关系。
在这以后的记忆,还没有完全想起来。
但恢复全部记忆,只不过是时间问题了。
我杀了一个女人。这已由事实——被警方发现的尸体——予以证明。那是发生在两年多以前的事情。
那女人的名字叫做玛雅,是峻的玩伴。虽有几分姿色,却是一个轻薄、贪婪、毫无品味的女人。她多次逼迫峻与妻子离婚,后来发现不可能,又勒索高额分手费。峻被他逼得没有办法,终于向我交待一切。不用说,知道峻欠下了风流债令我很震惊。但我很快就谅解他,同情他,并与他一起憎恨那个女人。
两年半前的夏天,我将那女人勒死了。那天晚上,她跑来我家大吵大闹,我实在忍不住了,扼住她的喉咙将她杀死。然后,我与峻用车子把尸体运到道之谷的树林中埋葬。
这个回忆我想是不会错了。
在树林里发现的白骨就是叫玛雅的女人了。
七月十八日晚上,我们开车离家,目的地是道之谷。发生那起事件后已过去两年多了,我们想去确认一下埋尸的杂木林现在是怎样的状态。
似乎在那里遗落了令人不安的东西。
是什么东西呢?——具体来说,应该是一块手帕。
那晚杀死玛雅,把她埋葬以后,我发现带在身边的手帕不见了。那是一块绣有大写英文字母的黄色手帕。如果掉在埋尸附近,那就会惹来大麻烦——我一直为此事而耿耿于怀……
杂木林的样子似乎与两年前一样,我们开车到埋尸的地方,确认没有什么异样。接下来本想寻找那块遗失的手帕,但不知怎地两人突然都产生了恐怖感,结果连车子也没下,就在路标前掉头,仿佛被那晚的光景和拭不去的罪恶感在后面追赶似的,匆匆走上归路。
然后,车子开到花背岗的下坡路——
可能是疲劳的关系吧,峻在急转弯处转向过度。
刹车的尖利摩擦声、车子撞上护栏的凄厉冲击声……
一瞬间世界天翻地覆、支离破碎。
跌落悬崖的车子。震动与翻滚,痛楚贯穿全身。惊愕、狼狈、恐怖、焦躁,浓烈的汽油味……不多久——爆炸!
急速膨胀的光球破裂、飞散。四散的光再次聚集在一起,变成一头红黑相间的斑斓火龙,开始凶恶地咆哮。
峻与我浑身披着血和碎玻璃倒下。
火龙露出血红獠牙向我们袭击,灼热锐利的爪无情地伸过来。
我大声呼叫。
我一边声嘶力竭地喊叫,一边扭动着身子逃跑。我回头看看峻。
峻举着手,抬起上身也想爬出来,但他的腿部已被火龙咬住。
不久,峻的身体——腿部、酮体、手臂、头发,都被火龙灼热的牙和爪吞噬……
我大声呼喊。
我一边喊着峻的名字,一边往回跑。我伸出伤痕累累的手抓住他的双臂,竭尽我的力气拉他。
峻的茫然若失的双眼因看到我而闪闪发光,烧烂的嘴唇痉挛般地嗫嚅着。他在呼唤我的名字:“圆子!”——然后是“沙奈香!”
凶猛的火龙继续咆哮着,熊熊烈焰兴高采烈地跳着舞。
它的无形的爪终于也捕住了我的身体。吱吱吱烧焦了的皮肤发出一股异样的臭味,剧痛的灼热感传遍全身,然后渐渐变得麻木……
熊熊烈焰把峻的生命和我的心烧成白灰。
十二月三十一日,星期六,本年最后一天的早晨。
听完患者的话,大河内用手抓住眼镜边缘,思考片刻,然后不慌不忙地从放在旁边的黑色皮包中取出一个大信封,递给坐在轮椅上的患者。
“芹泽君,你想起的事情,我认为基本上是事实。”
医生立定主意说道:“到今天为止,我一直难以决定几时让你看这些资料。现在请打开这个信封,里面有你想看到的东西。”
信封里面装着两张照片:
“一张是芹泽圆子左手食指的指纹照。她持有轿车驾驶执照,一年前因违反交通管制被交警拦下,要她摁下了这个指印,另一张是你的左手食指指纹,是从你用过的餐具上采取的。”
听了大河内的说明,正从信封里掏出照片的患者的手突然颤抖起来。老医生一边仔细观察患者的样子一边说道:“请比较一下两个指纹,不用让专家鉴定了吧。”
患者从白色绷带隙间露出的双眼,像要吃下肚似的紧紧盯视这两张指纹照片进行比较,失去双腿的身体也开始颤抖了。
“请看仔细!”
大河内以前所未有的严肃语调命令道:“认真比较一下!然后勇敢地承认事实。两个指纹是相同的吗?”
患者的双肩扑噜扑噜地抖动,呼吸也变粗了——突然,他粗暴地把捏在手上的照片摔到地板上。
“欺骗!”
仿佛被莫名的恐惧袭击似的,患者拼命地摇头。
“这两张照片一定是捏造出来的。”
“绝不骗你。任何一张照片都是真的。”
“完全是假的!”
患者高声喊叫起来:“我是芹泽圆子,与此同时也是冈户沙奈香。所以,两个指纹理所当然是一致的。可是……”
“其实,你已明白这两个指纹是不同的。这就是说你搞错啦,你不是圆子!”
“这么说来……”
患者抱着头沮丧地喃语:“沙奈香与圆子是两个人了……那么,我是沙奈香吗?”
呓语般地提问,仿佛不是向眼前的医生质询,而是自己问自己。不一会儿又提高音量回答自己道:“不,不可能那样!绝对不可能那样!沙奈香就是圆子,圆子就是沙奈香。两人是同一个人……那么我呢?我既不是圆子,也不是沙奈香。我是……”
患者的视线避开医生,试图寻求帮助似的向房间四处梭巡。没多久,患者突然歇斯底里地乱抓头上的绷带,并大声喊道:“我是谁?”
“别乱来!张大眼!”
大河内厉声斥道。他从椅子上站起,双手按住患者浑身发颤的肩膀,似乎要看穿患者眼中藏着什么东西似的向患者脸部贴近。
“现在你好好听着!”
医生用强硬的语调说道:“在那场交通事故中死的不是你,而是你的太太。芹泽先生,明白了没有?”
四〇九室的病床上,患者睁着茫然的眼睛,白色天花板在视网膜上映现。什么也不想说,身子更不想动。烧成白灰的心灵,包上了任谁也打不破的厚壳。
可怜呀……
町田范子一边用职业性的冷淡眼光看着已解开绷带的患者的脸,一边轻声嗫嚅着。
芹泽先生,你呀,太爱你的大太了。
面对患者,亲切地称“你”,这在町田范子还是首次。
出了那么严重的交通事故,大太死掉了,自己也失去双腿,而且……
范子偷偷地望了患者下腹一眼。大腿根部以下的部位全被切除,他的男性象征也荡然无存。
或许,在知道残酷事实的瞬间,他的精神完全崩溃,开始变得失常。
他在失去过去一切记忆的同时,也把芹泽峻这名男性的存在从心里抹消了。妻子因自己而死的强烈自责,希望妻子仍在世的狂热执念,令他产生死去的不是圆子而是峻的狂想,认定活下来的“我”是个女性。于是,他完全代入妻子的角色。
有许多人——包括医护人员和探访者——对他说:你是一个男人,你就是芹泽峻。但他一概不信。有时嗤之以鼻,有时充耳不闻,有时粗暴制止,予以坚决否定。对于外人的说辞,在他失常的心中一概以“莫名其妙”处之。
冲击太大啦,大河内这么说。采取了断然措施,反而带来坏结果。
看来,你永远不可能恢复自己了。或许,在这里——躺在这间病房的床上,直到老死,也不可能打开心锁。
这样也不错!范子心里想。
在丑不忍睹烧烂的脸上,现在看不到一丝苦恼之色。他那毫无生气的视线,正盯着白色的天花板……
新年伊始,警方在道之谷的杂木林找到了一块脏手帕。这bbr>是一块绣着“S.S”字母的黄色全棉手帕。
——五六四室患者
杀死J. M的人是谁?
书稿以此句作结。
彷佛被捆住似的,我暂时陷入思考。我强烈希望知道“答案”,但疲乏的脑细胞好像锈住了,只是一味地空转。
……公寓大厦前的通衢大街,像煤炭般黑的街道宣传车慢吞吞地通过。在火辣辣的夏日阳光照射之下——
宣传车一边轧过被太阳晒得黏糊糊的柏油马路,一边发出刺耳的广播声。即使紧闭窗户,声音还是肆无忌惮地钻入屋内。
非常令人不快。
倒不仅仅因为嘈吵,车中男人那歇斯底里的语调,无视扩音器的界限将音量调高至咆哮的程度,结果反而听不清此人在讲什么,不快感源出于此。
粗暴地吐出的话语,谁也没有听清楚便消失在大气中,可悲的话语……
我受不了,把视线移开。
在离开窗边之际,透过拉拢的窗帘间隙向天空望了一眼。
万里无云。夏日的天空又高、又蓝。
多么高、多么蓝啊!
这样的天空景色禁不住引发我的一段难堪回忆。
……盛夏的蓝天。
那是二十五年前看到的小小四方形天空。我囿困于阴暗的地底,独自仰望天空。
置身于潮湿阴暗之处,既哭又叫了好一阵子终于筋疲力尽了,我只能呆呆地仰头望着天空。
被切割成四方形的天空。那自由深远的湛蓝色,与坐困愁城的我相比,益发显得夺目。
……聒噪不绝的蝉声和在耳畔嗫嚅着的不知名虫子的鸣叫声。无声掠过四方形天空的飞鸟影子。潜伏在暗处令人不快的生物正在我身边蠢动…
一想起这些,到如今心脏还会像针刺似地隐隐作痛,脸颊和脖子奇痒无比,忍不住用手抓搔。
二十五年前的那个夏天。应该是过了八月中旬的一个晴朗日子发生的事情吧。那一天,我……
“怎么啦?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突然传来他的声音。街上的宣传车终于远去了,我一屁股坐到床边。
“是不是写稿不顺利?杂志社请你写的推理中篇,月底就截稿了吧?”
他一边注视着我的脸色,一边笑嘻嘻地眯起眼睛。
“写了多少页了?”
“没有几页。”
我嘟嚷着回答。然后将嘴唇弯成人字形。
“哈哈!说得那么悲壮,我能感同身受。不过一般来说,任何作家几年创作下来,都会出现才思枯竭期。尤其是你写的那类小说难度颇高:稀奇古怪的建筑物、秘密通道、奇特的杀人诡计……不可能经常想得出吧。喂,反正写不出来,不如跟我一起钓鱼去吧。”
“钓鱼?”
我惊讶地看着他。他那气色甚佳的脸上浮出一丝浅笑。
“这是好主意呀。”
“不,谢了。外面太热,我怕出汗。”
“夏天嘛,总是炎热的啰。尤其是京都bbr>藏书网这鬼地方,位于盆地中央,更是褥热难挡。老弟在这里生活,已有三十多年了吧。想想也奇怪,自然环境如此恶劣的地方,怎么竟能建都千年以上?看来,先人们的忍耐适应力是挺强的。”
他总是这副德行:从不在乎我的情绪,突然来访,信口开河地乱讲一通。有时我真想发火,但始终都没有发作。
“倒不如换一个气候条件好的地方居住。你何必执着于在此地生活?”
我缓缓地摇头,答道:“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好不好?”
他听罢叹息似地张开双臂,说道:“还是那种脾气。看来,不能继续让你孤零零一人生活了。”
“请放过我吧。我一个人活得挺好的。”
“说谎!”
他说罢,忍不住笑起来。
“我倒是经常替你担心,为此不时上来看看你的情况。有时你想疏远我,不用说我也是明白的。”
他露出看透一切的神色。
看透一切?或许真的如此吧。因为他具有卓越的观察力、洞察力和思考力。他还具备渊博的知识,说话的口才又好,画功和文笔也了得。如果他愿意动笔的话,肯定可以写出比我辈高明得多的小说。
“那么,老弟。”他认真地说道:“即使不去钓鱼,你也得把心情弄好一点吧。你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吧。”
“嗯,那还用说。”
“不妨从学习乐器开始。我教你弹吉他,你看如何?”
“不行呀,对我来说。”
混和着叹息声我回应道,然后低头默默地注视置于膝上的左手。
我的左手没有无名指和小指。
幼儿时代——还是读小学以前的年代吧。当时我去外公经营的木工厂玩,不小心将手伸入工作中的电锯里,从此失去了二只手指。为什么会做出那样愚蠢的举动,现在已记不得了。好像是离开母亲视线的瞬间发生的事故。父亲因独生子的手伤而激怒,怒斥母亲太不小心。
说到我的父亲,那时他在大学里从事生物学研究。他是个粗暴的男人。不单只是这件事,在另外许多事情上也经常严词喝斥母亲。对待我这个独生子,态度也一样。即使在他人面前,他也会旁若无人地对我们大骂,甚至动粗。但母亲从无怨言,也不想出走,任何时候都按丈夫所说的去做。或许早从最初,母亲的主动抵抗手段就已被父亲剥夺殆尽……
……不要再想这些了。毕竟,那已经是不在这世上的人的问题了。
总之,就算由多优秀的老师来教我弹吉他,我都是没法弹好的——嘿!他不是一早就知道这情况吗?
“你居心不良喔!”
我说罢,从床边起立。
“我真搞不懂你这个人。你摆出我的知己的姿态,但实际上对我一点也不了解。”
“你有这种想法,倒令我感到意外。”
他那夸张地伸开双臂的身子,足足高出我一个头。这倒不是说他比一般人高,而是我太矮。我需要仰头才能见到他的脸孔,说话时自然而然地看着他的胸膛。
“虽然,我与你交往了这么长的时间,但细心一想,我对你的经历到如今一无所知。你生于何地?教育背景如何?除了我还有其他哪些朋友?我从未听你提起。所以,要说是知己实在有点……”
“我做侦探工作,你不是一早就知道的吗?”
是的。他是一名“侦探”呀。
对于以写所谓推理小说为业的我来说,有这样的朋友实在是非常难得的。
看来,我是没有理由故意疏远他的,毋宁说应对他怀抱亲切之情。我非常佩服他的侦探才能,在某种程度上对他寄以极大的信赖。但是……
“你是我的朋友之一,那是毋庸置疑的。你对我关心备至,我也时时感激在心。”
我抬眼盯着他的脸部表情,继续说:
“可是,我受不了你对我的过分担心。而且,有时你还喜欢说一些讨厌的话题,使我受不了。我真怀疑你有神经病。”
“哦。举个例子吧。”
“譬如说刚才关于吉他的话题,难道你不清楚我是不适合弹吉他的吗?”
他什么也没有回答,用流露出“真是不可救药”的眼光,静静地注视着我。
“有时候,你带来一些印着莫名其妙图案的纸片。我看呀看的,好歹才看到立体画像什么的。”
“那是三D立体图嘛。你不是也看到立体图像了吗?”
“哼,我看了老半天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呀,只能凭想像……”
“是不是伤了你的自尊心了?”
“——多少有一点吧。”
“如果是那样,我向你赔礼道歉好了。”
话是那么说,但在他的眼光中仍然流露出“真是无可救药”的表情,而且还有某种悲天悯人的味道。
我竭力遏制想责备他的冲动,为芝麻绿豆般的小事生气值得吗?
我觉得心虚,转过身背着他,慢吞吞地离开床边,往置于墙边的桌子走去。
通过窗边时,从窗帘间隙瞟了一眼天空。二十五年前那四方形的蓝天蓦然又在脑际浮现,身子不由碍颤抖起来……
“是不是又想起跌落井底的童年往事了?”
他与我擦身而过坐到床边,斜眼瞄了我一下后说道:
“那应该是十岁时发生的事情吧,距今足足二十五年了。”
“我曾经说给你听过吗?”
他停止正在搔脸的手,脸上漾起充满自信的笑容,说道:
“你什么都对我说。对于你的信任,我不能不有所回应呀。”
“——啊,呃。”
“也是现在这样的季节吧,你随双亲回乡下,在伯父家中住了几天。伯父家的后院有一口古井,你闹着玩,掉到井里……”
在前一年的夏天,会见过伯父他们做淘井作业,人降到井底,把淀积在井底的污泥和枯叶等捞上来。
于是我有了这样的知识:“只要一直降下去,就可到达井底。”那是一座石砌的四方形古井。
那是一个晴朗的夏日——
我一个人偷偷溜出宽广的内院,跑到井边窥看井底的样子。眼下黑咕隆冬的,与其说感到恐怖,还不如说撩起我强烈的好奇心。那是过了晌午时分吧。
我利用吊桶和绳索,试图降到井底。难道没有意识到危险吗?现在已无法再现当时的真实心情了。
我只想到若被人看到一定被骂,于是确认周围无人后便用手抓住以滑轮做支点下垂的二根绳子。
双脚踏在一侧的吊桶中,双手牢牢抓住垂挂在另一侧吊桶下的绳子,支承住自己的体重。我尽量控制势头不要太猛,缓缓地往井底下降。
可是——
以为不可能发生的意外却发生了。这绳索竟支撑不住我这个只有十岁而且个子远比同龄人矮小的重量。
吱吱吱的滑轮转动声连续响了一阵后,绳子突然切断。连喊叫的时间都没有,我与吊桶一起坠落井底。
幸好古并不太深,跌到井底没有受太大的伤;而且积存的井水不深——至多到我的胸口,故不致淹死。但是……
“……从井底仰望看到的天空景色,就像烙印在心中一般,永远不能忘怀。所以我一见到夏日天空,便会想起那时的情景。”
他继续坐在床边,扭着脖子盯着我。
“在这种时刻你往往情不自禁地抓搔脸部和脖子,这是一定有理由的。是不是让你回想起困在黑暗的井底等待救援期间所感受到的生理上的不快感,譬如说有蛇鼠虫蚁或其他讨厌的生物在你身边游走……”
啊!他所说的就好像他在现场亲历一样。
从跌落井底的震撼中恢复过来后,我首先试图凭藉自己的力量爬出井外。用手摸索石砌的井壁,发现稍微凸出处,便用手指紧紧抓住,向上攀爬……是否能够成功在于掌握攀登岩壁的要领。
但很快我就死心了。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攀上一、二公尺的高度,在此之上的岩壁再也找不到凸出之处了。
勉强伸出手臂到处摸索,结果因失去平衡而重新跌入水中。同样的动作连续做了几次,均以失败告终,我只有悲叹自己人矮手短。
接下来我大声呼喊求救。在狭窄的井底空间,声音震耳欲聋;但传到井外又有多大音量?我就不得而知了。拚命地呼喊了一阵,无人前来相救。我的招数尽出,但宣告无效。
浸泡在井底冷水中的我,只能呆呆地抬头仰望在头上打开的四方形天空。跌落时撞伤的身体各处开始发出钝痛。此时我深深后悔不应来到井边玩耍,因为无计可施,一种绝望的感觉油然而生。万一没被人发现,而夜晚悄悄地来临——后悔与无力感、还有正在迅速膨胀的不安感和恐惧戚包围着我的全身……
……啊!这是什么?
“蛇!”
我气喘吁吁地惊呼。
“一条大蛇爬上我倚靠在井壁的身体,从肩部至脖子至脸部……”
我打消想把蛇抖掉的念头。万一蛇有毒,被它咬一口就不得了啦。不知道听谁说过,只要人不显示敌意,蛇就不会咬人。所以…
虽然全身皮肤起了鸡皮疙瘩,但我拚命屏息,静待这恐怖生物的冰冷滑腻触感离开我的身体。不久,那条蛇果然离我而去。
结局是,接近黄昏时刻才被伯父家人发现我掉落井里。
好歹从井底被拉上地面。母亲发现在我的脬子和脸上黏着几片牛透明的蛇鳞。她为儿子有惊无险激动得热泪盈眶。而站在母亲后面抱着胳膊的父亲,则对我怒目而视……
“啊!老弟,那东西是什么?”
当他用郑重的口气提问时,我放下无意识中搔脸的手。
“是为这一期杂志写的稿子吗?很有分量喔。”
他拿起放在床上一隅的那份书稿。
“哈哈,你方才说写了没有几页,是不是有意骗我?不、不,或许你要给我一个惊喜吧。”
我的记忆一下子从遥远的童年时代跳到昨天晚上。
“——啊,是那个吗?非常遗憾,那不是我的稿子。”
说罢,我的视线落在放在桌子上的笔记型文字处理机上。然后耸耸肩,继续说:
“是昨晚桑山女士拿来的。你看,床头柜上面放着一个大信封。她把稿子放进信封里送来给我。”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继续说:
“对了,我正想听听老兄对这部书稿的意见呢。嗯,侦探先生来得正是时候。”
“别说恭维话了。”
他苦笑着说道:“我可以拜读吗?”
“当然。”
我认真地点着头说道:“你应该也认识她,K××综合医院的……”
“嗯,是那个漂亮的女医师吧。”
她的名字叫桑山智香子,是几年前我去求诊而变成朋友的精神科医生。
我与她差不多年纪。她是一个大美人。认识的机缘是我患了情绪不安症去K××综合医院诊治,她是我的主治医师。
经精神辅导和服食简单药物,我的病情很快得到好转。在治疗期间,她得知我是推理小说作家,对我产生了浓厚兴趣。加上两人的住所正巧离得很近,她有时也会到我的住处来坐坐。
说到这里,请勿胡思乱想以为我与她有什么男女间的亲密关系,虽然像我这样的人对这种事是根本无所谓的。就像她关心我的工作一样,我对她从事的精神医师一职也颇感兴趣,我们的关系就是如此。
由于这种关系,几年来我听她讲违过许多她在医院遇到的“变态患者”的奇闻逸事。当然,太具体的细节和真实姓名则予以隐藏。
例如,有一名杀人犯为了赎罪,每天重复演出独脚戏。又有一名因交通事故被火伤毁容以及切去双腿的患者完全丧失了记忆力。另外还有……
或许说白了不好意思,她所说的故事正好成为我写小说的绝佳题材。事实上,以她说的故事为基础,再加上一点想像力,我已写了几部精采的中篇小说。所以,与做为“侦探”的他一样,她也是我非常难得的益友。
“是精神科病房五六四室的患者写的东西。很有趣。你有时间不妨一读。”
“五六四?”
他反覆吟诵这个房间号码。
“好像是一个具有某种意义的数字喔。”
他自言自语地嘟囔着。然后突然看着我,问道:
“是怎么样的一个患者?”
“这个嘛——”
我一时语塞,赶紧搜索昨晚的记忆。
“嗯,好像是一名自以为是小说家的男性妄想症患者。”
“哈哈,那稿子……”
他快乐地笑着说:“写的可能不是他人的事吧。”
“别讲俏皮话啦!”
我咬住嘴唇。
“人家拿了一台文字处理机进病房,然后夜以继日地坐在前面为创作惊世杰作而弹精竭虑。怎么忍心去讽刺他呢?”
“用文字处理机打出来的——”
他的视线落到手边的稿子上。
“是小说吗?”
“大概是吧。”
“此话从何说起?”
“基本上,是目前住在那病房的患者以独自形式写成。小说内容记违了某件异常的杀人事件,是相当超现实和不可思议的故事。桑山女士读了以后,觉得应该让认识的推理作家看看。”
“如此说来,这是精神病患写的推理小说啰。”
“我是实话实说。”
他“嗯”地哼了一声,舒展了一下蜷缩的身子,便啪啦啪啦地翻阅置于膝上的稿子来了。
“倒不如拿来作为你月底截止的稿件嘛。”
这当然是开玩笑。我答道:“好主意。”
“但假如按你所说的去做……”
我拖出桌子下的椅子,边坐边说道:“却存在一个致命的问题。”
“哦!什么问题?”
“这书稿——不,我们姑且称之为小说吧,作为推理小说来看只是一部未完成作品而已。换言之,它只有相当于‘问题篇’的部分。”
“哈哈。”
“小说以提出犯人是谁的疑问告终?但书中没有‘解决’篇。”
“嗯,这确实令人感到困扰。”
他用含糊的口吻回应,却露出兴味盎然的神色。
“看来。”我乘机说道:“非请专业侦探出马,帮助揭开‘真相’不可了。”
“你不也是专业推理作家吗?桑山女士拿来给你,就是想让你解谜嘛。”
“或许如此吧。”
我坦率地点点头,抚摸长满胡子的下巴。
“我已读过两遍,但完全抓不住要领。从昨晚开始到现在,脑子好像生锈一般,无法转动。这问题老是纠结在心中,连处理自己稿件的心思都没有了。”
“我明白、明白。”
他切断我的说话,对我展颜而笑道:
“我的责任就是在你遇到困难的时候助你一臂之力嘛。好吧,让我先读一读书稿吧。”
最近经常做到怪异的梦。而且几乎每个晚上都做相同的梦。它令我耿耿于怀,无心做事。
其实,是否可武断地判定它是单纯的“梦”,也是大有疑问的。这就愈发引起我的担忧了。
做梦的时间大致是在入睡之前——处于觉醒与睡眠间的暧昧地带,意识朦腺胧胧之际,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醒着还是睡着的时刻。
梦境的开始是言词:充满憎恶的言词。
……可恨!
是谁说这话?
而且,我并非以“声音”的形式听到,也并非以“文字”的形式看到。啊,如何表达才好呢?气可恨、可恨……表示这种意思的“言词”的影像直接震荡着我的脑袋——我的感觉就是如此。
……可恨!
是谁在控诉?我不知道。但是——虽然没有什么理论根据——这个“谁”多半是一位女性。
……可恨!可恨!
她只是反覆控诉着。
……那个男人
……可恨!可恨!可恨!
不一会,某人的影子慢慢在脑际渗出来,这一次是视觉影像了。首先呈现的是全身轮廓,然后细部也逐渐清晰起来,最后终于出来一个男人的身影。
丑陋的男人!
这是千真万确的丑男人,迄今为止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丑的男人。
本来,美与丑只有相对的标准,而且随时代与社会的变迁,美丑标准也在不断变化。但此人之丑,我可以用“绝对难看”形容之。好像这世界上最难看的东西都集于一身了。
具体来说,身体各部分都是完整无缺的:不胖不瘦、不高不矮、有双手双脚。
五官也如此。
过分苍白的皮肤、秃头。滴溜溜转的双眼。扁鼻子。厚嘴唇。大龅牙。
每种器官可以说都是正常的,但一旦把这些器官拼凑起来,再看他的尊容——
奇丑无比!
可以毫不犹豫的说,从没见过如此丑陋的男人。
……可恨!
憎恨的“言词”仍然在我脑际回响。
……那个男人
……可恨!可恨!
显然,这憎恨的“言词”是对着作为影像浮现在我脑际的那个丑陋男人而发的。
……可恨!可恨!可恨!
已达到激烈而疯狂程度的憎恨深植在这“言词”之中。
——与此同时,怯懦或恐惧。
也发酵成激烈而疯狂的感情,以“言词”的形式乱舞。
……可怕!
……可恶
……讨厌
……那个男人
……救命呀!
……可怕!
……救命呀!……救命呀!
丑陋男人的脸也慢慢地放大。似乎与这变化相呼应,那“声音”的影像开始紊乱。
飕飕飕划过空气的音响……这是鞭子声吗?
……救命呀!
跨越重重障碍而来的声音……这是人的呼喊声吗?
……住手!
好几种利器相碰的声音。指甲刮玻璃的声音。以迅猛速度驱动的某种机械声。
……请住手!
逐渐变成特写镜头的男人丑恶的脸。这个“影像”随着与之交错的“声音”的高亢而开始变得紊乱,没多久,突然消失在深红色的飞沫中。
膨胀至超出限庋的憎恨和恐惧一起爆发,由此而变成旱口词喷发而出。
……杀呀!
激动而狂热:充满了杀意。
……杀死他!
她诉说着。
……杀死他!杀死他!
她命令着。
……一定要杀死他!
在染成深红色的世界中央,开始渗出新的“影像”。
四个异形。
……杀死他!
她命令着。向着他们发布命令。
……那个男人
……杀死他!
……一定要杀死他!
非常激烈的“言词”。
杀呀。杀这个男人。一定要把他杀了。
四个异形对她的言词开始产生微妙的反应:惊愕、疑惑、怯懦、踌躇,然后是欢欣。
她的“言词”到这个阶段突然变得冷静而慎重起来。
……不要被人察觉!
……别留下证据!
……不可被警察抓住!
这是对他们的忠告。既要杀死“这个男人”,但又不能被警察抓住。
……可怕!
巨大的恐惧感再度袭来。
……可怕!可怕!可怕!
某类型的精神病患,常说有“电波”送到自己的头里,投诉有人发射电波操控他的行为。
医生们断然否定有这回事,对这类精神病患者用“妄想”二字定性。但我不认为全部都是如此。譬如我,就有这方面的切身体验。
我不是物理学专家,无法做详尽而有说服力的说明。简而言之,我们人类的思念和想念,能发射某种以迄今未为我们所知的粒子为载体的电磁波。我姑且把这种电磁波称之为“思念波”。
我们的脑子经常发射这种思念波,但它的能量极为微弱,普通人完全感受不到它的存在。
或许,我们的脑中本来就有接收思念波的装置,一般人感觉不到是因为身体的防卫本能起作用的缘故。
事实上,如果能一一接收到他人发射的思念波的话,社会生活不就大乱了吗?这就好像假如能看见在现实世界中飞舞的各类电波,这世界还成什么样子?
为了避免这种事态发生,我们无意识地封闭了自己的接收能力。不妨设想,在我们的精神四周,竖立着坚固的隔绝墙。假如这堵隔绝墙的功能不完善了,便会成为引发某种精神病症状的原因之一。再做进一步推测,假如有人这方面的能力特别发达,且能操控自如,那么他就是所谓“特异功能者”了。
以上这番话是凭我的亲身体验而得出的结论。
说实在,我本人的隔绝墙功能就比普通人来得弱。
何故?或许用“‘墙’太薄、太脆”来解释,就比较容易明白了。
当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崩溃时,不知来自谁的思念波就能突破又薄又脆的“墙”长驱直入。在这种时候,我会迅速变得忧郁而绝望,内心充满不知原因的不安和恐怖。
可以说,出现这些心理反应,全拜他人的思念波之“赐”。
假如大脑天线能够正确捕捉到破“墙”而入的微弱的思念波,本来是应该可以作属客观情报进行解读和处理的。可惜我的接收能力不佳,于是产生以上的情绪反应。
幸运的是我对这种思念波的机制早有察觉,掌握了有意识强化自己那堵脆弱“隔绝墙”的方法,由此而守护自己精神的稳定。
所以,我与住在这座精神科病房的其他患者的“妄想”是不同的,实际上,我的精神状态完全保持正常状态,与普通人无异。
那么,为什么至今我还生活在这五六四室的病房中呢?这当然是有原因的。
外面充斥着无数的思念波和想念粒子,在空中飞舞,穿墙入室,肆无忌惮地袭击我的心灵。为了截阻思念波,我必须时刻打起精神维持“隔绝壁”的强度。
如此紧张不绝的生活令我疲劳不堪,我决定进医院自我隔离。换言之,我不是因为发狂进医院,而是因为不想发狂才进医院。
我向医生们充分说明了我的情况,他们也表示理解。他们支持我的工作,所以允许我把文字处理机及资料带入病房。
在我的眼中看来,这病房是无比舒适的工作场所。在不会造成紧张的环境中,创作只有我写得出的文学作品。虽然近文思停滞,但我想很快就能得到突破。我充满信心,每天在文字处理机前吟哦推敲。
可是……
最近几乎每晚都见到那个怪异的梦。
我不认为那是单纯的“梦”。
在觉醒与睡眠之间的暧昧地带,正是我的大脑“隔绝墙”最脆弱的时刻。
醒着的时候,我会有意识地强化“隔绝墙”。而在添度睡眠时,据我的经验所知,“隔绝墙”会自动团团围住心灵,不让任何异物侵入。所以,问题往往发生在似睡非睡的意识模糊地带。
就在那种状态下,某人发出的思念波侵入我的脑中,于是让我见到那个怪异的梦。
那“言词”、那“影像”、那“声音”……能在梦中体验到如此鲜明的物件,说明思念波是相当的强烈。这表示在我的附近,存在着已达到“特异功能者”水准且具备超乎常人之上的强大发射能力的人物。每个夜晚,从这个人(……她?)的脑中有意或无意地发射出以上的讯息。
我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一回事了。
那么,此人身处何地?就在这栋病房内吗?
不瞒你,我倒有一点线索。
在与我所住的五六四室同一层的五楼最深处——走到几度曲曲弯弯的走廊尽头,有一扇上了锁的坚固的铁闸门,在它的里面又有对开式铁门,使之与外界彻底隔绝。
前几天,我偶然发现了有这么一间隔离病房。因为我不属于危险患者,医生是允许我离开病室,在病房范围内走动的。
后来我问认识的护士,那铁门里面住着谁呢?年轻的护士断然回答说:“不清楚。”在我的再三央求下,护士又补充道:
“那间房被称之为‘特别病室’,我也不能进去。护士中只有资历深的才能入内。”
我所说的有一点线索,指的就是这个了。
K××综合医院精神科病房五楼,设在最里边的“特别病室”。
令我频频做到怪梦的思念波发放者,会不会就是被隔离在那铁门里面的患者之一呢?
如果是的话,这超强能力的来历又如何?或者……
脑子里净思考着这些问题,根本无法集中精力工作。
正如上述,我是为了逃避思念波的洪水以便专心一意写作才进医院的,想不到得到的却是反效果,这不能不使我感到困扰。
如何对付才好呢?反覆思量的结果,决定与亲切友善的主治医师K女士谈谈这个问题。
“是四个异形吗?”
听了我的大概说明后,女医师一边推推眼镜一边嘟嚷着。她是一位满年轻的——三十五岁左右吧——精神科医师。上了淡妆的端整的脸,在无框眼镜的衬托下更显庄重。
“那么你见到的是怎样的异形呢?”
女医师问我:
“是人呢?或者不是人?”
“我想是人。”
我盯着对方的眼神干脆地回答:“不过变形得很厉害……所以我称之为异形。”
“具体的样子呢?”
“其中一人——”
我小心翼翼搜索烙印在记忆中的“影像”,尝试用语言表达如下:“只有一只眼睛,位于脸部中央。是一只大眼睛,好像独眼兽一般……”
女医师屏息听着。我继续说:
“秃头。什么衣服也没有穿。男中学生一般的高度……或许还是少年吧。鼻和口与常人无异,但眼睛只有一只。”
有所谓单眼症的先天性畸形儿。但在那种案例中,往往也伴有缺鼻等不完整发育,而且多数情况下一生下来便告夭折……
“那么第二人呢?”
女医师轻声催促。她的神色有点不自然起来。
“比第一位独眼少年的个子略高,连脚步也站不稳的虚弱体型,血色极差,瘦削的脸庞。”
我答道:“看来也是男性。可是,他有三只手。除了左右手之外,在心口处也突兀地生出了一只细手。”
舆前面的“独眼”一样,对第二名异形来说,也存在着极罕见的所谓多肢症的畸形症例。
“三只手……”
女医师的神色越来越不自然了。
“此人也不穿衣服吗?”
“嗯。所以我能辨别他是男性。”
我继续说:“第三个异形个子很矮,大概只有一公尺的高度,可视之为侏儒。但他不属于侏儒症所定义的侏儒。”
“什么意思?”
“背部驼得很厉害……”
“那是驼子了?”
“是的。但与普通驼子又不大一样,在驼背上面又生了两个大瘤,头部位置低于这二个大瘤,看起来像剑突连体婴的脸孔。”
“他是男性?还是女性?”
“大概是男性吧,给人的印象是披头散发的少年。血色也很差,脸部似乎有点浮肿。”
“最后一人呢?”
“第四人看来也是男性。他是四人中最高的,几乎高出第三人一倍。但在瘦削的身体上披覆着一层类似爬虫类鳞片的皮肤,脸上也满布鳞片;是不是患了某种奇特的皮肤病呢?这得请教皮肤科医生了。”
“那个发射‘思念波’的女人向这四人发出‘杀人’命令,唆使他们‘杀死那个男人’吗?”
“是的。”
“那女人又是怎么一副样子?看得清楚吗?”
“不清楚。”
我大幅度地左右摇头。
“嗯,独眼少年…一只手男人、背上有两个大瘤的驼子、覆盖蛇鳞皮肤的高个子男人……”
女医师垂下视线喃喃自语着,然后便噤声不语了。显然,我说的话带给她不小的冲击。
“不能认为这是偶然的事。”
不一会,她嘟嚷着说道。她用手指轻按眼镜鼻架,缓缓地摇了一阵头后,似乎下定了决心,断然地向我投来视线。
“我也不知道如何解释才好。姑旦不论‘思念波’这东西是否存在,总之,作为知道实情者之一,希望你保持沉默,就当做没听到、没看到……”
“实情?——那么……”
我凝视着女医师端整的面容,着急地问道:“那女人真的存在?在那铁门里边?”
“是的。”
女医师缓缓点头,然后补充说道:“不仅仅是她。你在梦中见到的那四个异形人,也住在那间‘特别病房’里。”
“哦!”
“独眼啦、三只手啦、有两个瘤的驼子啊、还有蛇皮男呀,实际上都存在,他们也被收容在铁门里边的房间里。”
“啊、啊……”
我轻声地呻吟。
“可是,医生,他们怎么会被禁锢在……”
“因为发生了一起恐怖事件。”
女医师冷静地答道。方才的生硬神色和颤抖的音调已消失无踪了。
“那是一件完全超出常理的事件,警察当局竭力不让消息外泄。传媒方面似乎也没有对比提出强烈抗议,毋宁说对采访和报导采取了极为自律的态度。”
“哦!”
“或许,在目前的日本,是不允许对那样的事做大肆报导的。因为事件太恐怖、太凄惨……简直不敢相信这世上会有这种事发生。”
虽然女医师反覆强调“恐怖”这个字眼,但我还是想像不出具体的悲惨情状。“猎奇杀人”这可怕的词汇蓦然在我脑际浮现。
“他们五人统统与事件有关。警方只调查了一会儿,很快便秘密地把他们送来医院。警方确认这五人无论在肉体上或精神上都处于严重的患病状态,于是选定这所医院的‘特别病房’作为收容场所。”
“他们在这里接受治疗吗?”
“哼,治疗……什么的?什么叫治疗?做怎样的治疗才算合理?有谁说得清?”
女医师淡然说道:“很可能,把他们送来这里只是为了避开世间耳目而已。他们的命运是从黑暗走向黑暗。”
“从黑暗到黑暗?……”
“或许,对他们来说这是最好的结局。但就我个人而言,这样的处置方法是否最好,我是抱持怀疑态度的。也有一部分知道这些患者存在的医生和护士都有这种看法。”
“可是,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件呀?”我加强语气问道。
“杀呀!杀死那男人!一定要杀死他!”——那女人命令四个异形杀人的激烈“言词”又在我脑际鲜活地复苏了。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你想知道吗?”
女医师眯着眼说道。
“对,快说给我听。”
我立即回答:“要不然,我……我想那个思念波今晚又会侵袭我的脑子,我……”
“——原来如此。”
于是,她把事件的始末娓娓道来。这的确是一件难以置信的离奇杀人事件。
J. M
这是事件核心人物的男子的姓名字母缩写(女医师避免说出真实姓名)。
四十二岁,独身,没有结过婚。大学医学院毕业后马上进大学研究所从事医学研究,但中途退学,返回老家。
此后几年,J. M又离开故乡城镇,移到某个山村(具体地名隐藏其名)独居。他的家建造在村子尽头,是一座与周围优美风景不相称的无机混凝土建筑物。虽然位处村庄之外的森林里,但建筑物的周围用高墙围住,大门仿佛拒绝来客似地永远紧闭。看起来,更像一座秘密的研究所。
“J. M从双亲那儿继承了巨额遗产,即使不做事,也可以悠哉游哉地过一辈子……不,一辈子也花不完他拥有的财富。”
K女士如此说明。
“虽然如此,为什么他不做医生和科学研究者,年纪轻轻的就到山村隐居呢?显然,这是有特别理由的——”
她一边看我的反应,一边继续说:
“J. M是个非常丑陋的男人,这便是他离群索居的最大理由了。”
丑陋男人!
不用说,她说的话,马上与我每夜梦见的那个男人的脸孔衔接起来了。
“实际上,他到底‘丑’到何种程度?如何‘丑’法?对于没有见过他尊容的我来说,是无法做出确切说明的。大致而言,他的五官既不欠缺也不过剩,但各种器官拼凑在一起,就成为人见人嫌的大丑怪了。”
说得对!正是如此。
我在梦中见到的那男人的脸孔又在我的脑际浮现。
过分苍白的皮肤、秃头、滴溜溜转的双眼、扁鼻子、厚嘴唇、大艳牙。
每种器官都是正常的,但一旦把这些器官拼凑起来,再看他的尊容……
那个男人——那个丑男人,正是女医生所说的J. M其人了。
“显然,他人的劣评深深刺伤了他的心。从幼年期到思春期再到青年期,他经受了何种具体的体验我不得而知,但关于自己长相丑陋的劣等意识日积月累而膨胀起来:自己丑!非常丑!世界上没有比自己更丑的人了……自卑感就这样往恶质方向无止境地发展。
“不知如何是好,听说整容手术也做过好几次,但并不能解决问题。或许到了那个地步,最大的问题已经不是外貌,而是开始扭曲的心理了。他离开大学研究所,到人迹罕至的偏僻地方隐居,恐怕就是扭曲心理作祟。简言之,一切问题都是因相貌丑陋而起。”
女医师的语调虽然还是一成不变的淡定,但她说到此处稍停,好像要使自己冷静下来似地喘了几口大气。
“森林中的那个家,J. M一直住了十几年。听说购物之类全赖佣人,他自己足不出户。村民们也绝不接近这座阴森森的建筑。所以在很长的时间里,他在这座形同秘密实验室的屋子里偷偷干的那些恶魔般的勾当,竟无人知晓。”
事件发生在初夏的某个晚上。第一个向警方通报的人,是翌日上午依约去J. M家的律师T(这里也隐藏其真实姓名)。
T是刚于一个月前被介绍与J. M相识的年轻律师。原来的顾问律师由于发生意外事故不得不长时间停职,因此之故,让同一事务所的T继承业务。这一次T来J. M家访问,是与J. M的第二度见面。
约定见面时间是上午十点半。
一面从记忆中搜索前次来访时的行车路线,T跌跌撞撞地开车来到这个山村。前半夜下了一场大雨,道路泥泞不堪,刚于两天前洗过的车身溅满了泥浆。迷了几次路,最后到达J. M宅邱已经是十点五十分,比约见时间迟了二十分钟。
T从前任律师处获悉J. M是一个非常爱挑剔的男人。
前任律师还提出忠告,为了不触怒对方,必须谨言慎行,严格按对方指示办事。与对方谈话的时候,应目不旁视地看着对方的脸,不可露出胆怯之色。脸上宜带微笑,但不可大笑等等。
虽然J. M提供破格的高报酬,但想到要与那个讨厌的男人面对面地相处几个小时,心中就感到痛苦。T在内心里真心真意地期盼前任律师早日重返工作岗位。
车子在大门口停下。按下门柱上的对讲机。上一回也是这么做的,一名初老的男佣很快就跑出来了。但这一次情况有异,按了多次对讲机,却无人回应。
嗅!想起来了。
前天与J. M通电话确认今天会面时间时,记得J. M说过,家中的佣人因身体突感不适,紧急入院了。
那么,今天只有那男人一人在家了。
T自行推开大门进入,踏上往玄关的小路。这条小路也因昨夜的豪雨变得很泥泞,昨天刚擦得油亮的皮鞋可遭殃了。
前面耸立着二层楼箱型建筑物,整面墙壁是略脏的灰色混凝土墙,见不到窗户:玄关门也没有任何装饰:是一扇结实的钢制大门。
按下装在大门旁的电铃,屋内没有回应。稍等一会再按铃,仍无回应。
反覆按了多次都不见屋内有回应后,T死心了,决定打道回府。不辞辛苦来到这偏僻的鬼地方却白跑一趟,T禁不住怒火中烧。但转头一想,今日终于用不着应酬那讨厌的男人了,反而觉得松了一口气。
T正准备离开玄关时:哭然听到门内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他蓦然回头。
这是数人的脚步声。然后,又传出似乎在讨论某事的叽哩咕噜声…
J. M应该在此单身独居,男佣因为住院去了,不在家中。那么,是否家中来了客人,而且有好几位。
正在考虑之间:玄关门突然打开。当屋内人形映现在T的视网膜上时,T禁不住大声惊呼。
出现在眼前的是非人生物。难道这世上真的有妖魔鬼怪吗?T吓得魂飞天外。
但惊魂甫定,他醒悟到或许是误解了:站在面前的绝非“非人生物”。
“那时候我真吓得站都站不住了。”
事后他心有余悸地说道:“从门后突然出现一个鼻子上面只长着一只眼睛的小妖怪。”
看来,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我在梦中见到的异形之一——“独眼”
“独眠”是男性一看即知,因为他一丝不挂,全裸出场。
如何解释眼前的景象呢?T心乱如麻,不敢多想,扭转身,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吧。
“请等一等!”
“独眼”出声了,把T叫住。
“想请您帮忙,我们很困扰。”
这是一口尚处于前变声期的少年声音,用很标准的日语说出。胆怯而无奈的语气。T鼓起勇气,正面面对“独眼”。冷静地打量对方,发现除了一只眼以外,其他方面与普通人一样。虽然头皮秃顶,但他大腿间的阴毛尚未长全,说明他还只有“少年”的年纪。
既不是妖魔,也不是鬼怪,T自忖着。对方是人类中的少年。他能说话与人沟通,脑子看来也不笨…
“你,叫什么名字呢?”
T下定决心与对方会话。
“名字嘛……嗯。”
少年困惑地歪着头。
“平时爸爸叫我‘独眼’,这是不是我的名字?”
“你爸爸?”T惊奇地问道:“难道就是住在此地的J. M先生?”
“对,他就是爸爸。”
“有这种……”
T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了,唯有再仔细地打量一番这异形少年的脸孔。
从体格等方面来观察,估计这少年约莫十二、三岁左右。他真的是那位J. M先生的儿子?如果真的是他儿子的话,为什么不给他取个名字,仅仅以“独眼”相称?
“那么,你爸爸现在在什么地方?”经T这么一问,那少年的脸上明显地露出怯懦之色。“我们觉得很困扰,不叫警察不行吗?”
“警察?”
突然从少年的嘴巴里说出警察的字眼,T更感惊诧和不可思议了。
“你到底是谁呀?”
“我在电视上看过杀人事件。爸爸也被杀死了。”
“J. M先生被杀?”
T厉声问道:“他在哪里?被谁杀了?”
“在地下室。”
少年怯生生地回答。他一边缓缓地摇头,一边继续说道:
“不知道凶手是谁。警察很可怕。我们怕被警察怀疑。爸爸常说,我们不是普通人,但也不是妖魔鬼怪。警察少见多怪,看到我们的样子一定会起疑。如果我们变成嫌疑杀人犯,那就太可怕了。”看到少年着急得快要哭出来了,T赶忙说“不要紧”来安慰他。
“没关系,不周怕。警察不是坏人。”
“可是……”
“你爸爸真的被杀死了吗?如果是真的话,那得赶快和警方联络啰。屋里有电话吗?快打一一〇”
“可是,我们……”
“什么‘我们、我们’的?难道屋里还有其他人吗?”
少年点头。
T向半开着的玄关大门里面看去。正在此时,少年的三个伙伴一个接一个地现身了。
他们和“独眼”一样,不穿衣服。三人均为男性。而且,都是T从未见到过的异形。
已经没有必要说明了。“三只手”、“驼子”、“蛇皮男”——在T面前出现的正是我梦见的异形中的其他三人。
对T来说,这简直是一场恶梦。但站在面前的这四个异形又明明是“真人”,绝非用特殊材料制作的模型。
根据“独眼”的说明,那三人同他一样,都是J. M的儿子。而且,没有一个有自己的正式名字。“爸爸”说按年龄大小分别叫他们为“驼子”、“独眼”、“蛇皮男”、“三只手”。可是,他们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几岁了。稍后,他们又说在二楼还有一位年龄最大的“姐姐”,她不能走路,所以不能下到地下室。
听着少年结结巴巴的说明,完全不像是编造出来的谎话。其他三人配合少年的每一句话,一个劲儿地点头附和。
T判定少年说的是真话。那么,J. M是在地下室被杀了……
照理说应该马上拨一一〇报警才对。但T想亲眼目击一下现场再说。虽然对少年的话并不怀疑,但在好奇心驱使下,T决心见识一下恐怖场面。
但是……
几分钟后T便为自己的草率决定深感后悔。此后的好几天,他完全食不下咽。
在四个异形的导引下,T下到地下室,赫然见到令人恶心的J. M尸体。
两臂、两腿、头部完全与被脱成全裸的躯体切离,手臂与腿又被切割成几块。脸部的两颗眼球被剜出,鼻子被削落,嘴巴从唇端至颊部裂开成大缺口。躯体也一样,从胸部至下腹部被切开,体内脏器都被挖出来了。被血沫染得鲜红的地下室,弥漫着恶臭。T顿时感到头昏眼花,几欲作呕。
“J. M这个男人,肯定是一个不可理喻的变态狂人。”
K女士不理会我一边想像凄惨的杀人现场,一边不自觉按着胃部的痛苦样子,继续说道:
“他们五人,显然不是J. M的亲生子女。既无出生纪录,在户籍中当然也无记载。说得贴切一点,他们可算是J. M的非正式养子养女。说得更直白一点,则不妨认为是J. M这个狂人饲养的可悲宠物。这里所谓的宠物,不是用来把玩,而是用来虐待。
“已进入妄想阶段的J. M,是他的样貌情结促使他犯下这种恶魔般的罪孽。自己长得太丑,而且找不到比自己更丑的人——这种劣等意识促使他发狂。为了消解样貌情结,他设想了一个疯狂的计划,并予以实施。这就是要创造比自己更丑的东西——至少他这么认为,将他们置于自己身边,并君临他们之上。
“让比自己更丑的人——至少他这么认为——置于身边,而且让他们清楚认识到丑陋,于是自己便相对地处于美的地位了。”
事件发生后,根据遗留在J. M书房里的日记等文件、五个“孩子”的证词、对长年为J. M服务的某佣人的盘问,以及调查曾被J. M用高额酬金雇用的计划参与者等,事件的脉络很快就弄清楚了。
十几年前,当J. M移居到森林里的那栋建筑物里后,他就开始实施这个恶魔计划。
他通过各种途径把黑手伸进各地医院,偷偷地购买和收集刚刚出生的畸形儿。通常,重度畸形儿即使活着生下来,也会做某种处置而当作死胎处理。虽然孕妇产前诊断技术已相当发达,但是生下畸形儿的特殊情形还是有的。
J. M出重金偷偷买下畸形儿,然后带回家中养育。但是,这样的试验都失败了。毕竟重度畸形儿的生命力非常微弱,养不多久就死了。不言而喻,婴儿的尸体都被秘密处理掉了。
于是,J. M修正他的恶魔计划。既然无法利用天然物,就索性用自己的双手制造更丑陋的畸形者。
“——人体改造?”
我喘息般地挤出声音。
“是的。”
K女士冷冷地点头。
“J. M改变了收集对象,从收购极罕见的重度畸形儿变为收买正常婴儿。除了去医院搜罗,他的黑手还伸到孤儿院。他对用非法手段买来的正常婴儿,亲手做各种整形改造手术。不用说,他充分利用了直至大学研究所为止的医学训练所取得的经验。或者不妨设想,他专攻医科的目的正在于此。”
“如此说来,那五个人都是J. M亲手制造的人工异形吗?”
“可以这么说。在那栋建筑物里,有一间房间布置得和医院手术室一样,室内摆满了各种外科器械和药品。这五人都接受过J. M的外科手术和服用药物,结果变成现在的形状。”
“那不是很荒唐吗?”
“我最初听到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时想法也和你一样。但那毕竟是事实。其证据就是目前羁留在‘特别病房’里的那五名畸形者。经医学验证,他们的畸形完全由后天人工造成。”
我想再度说“荒唐”,但声音到了喉咙口又咽回去了。
“J. M这种疯狂的人体改造手术,在若干名婴儿或幼儿身上试行失败,致使这些试验者死亡。事后警方搜查那栋建筑物时,在内庭地下起出了多具白骨化尸体,经法医检定,几乎全部是未满三岁的婴儿。最后手术成功,并养育长大的‘成功例子’,就是那五名‘孩子’了。”
“……”
“‘独眼’的一只眼、‘鳞男’的皮肤,都是人工造成的。‘驼子’也一样,强制性地使其脊椎骨弯曲,两个瘤的成形手术则在婴儿期施行。”
“那么‘三只手’呢?是在正常的孩子身上移植一只手上去吗?”
“警方在内庭地下挖出一具缺少一只手的白骨化尸体。或许死者与‘三只手’是一对孪生儿,故移植一只手上去并未出现排斥反应。”
在我脑际,又浮现出了曾经几度梦见的那个男人——J. M的丑陋模样,感到一阵嗯心。如果说这世界上存在着“科学狂人”的话,那就是J. M了。
“还有一个人呢?”
我问道:“就是第五人——年纪最大的‘姐姐’,她是怎么回事?”
“她嘛——”
白皙端正的脸突然扭曲了。
“她叫做‘芋虫’。(编注:这个词在?又俗语中亦有‘讨厌的人’之意。)双手与双腿被切离,只留下躯体和头部活着。舌头也被拔掉了,所以无法说话。据J. M留下的的日记中记载,这是他的第一号‘成功作品’。”
“——其他妈地残忍!”
我呕吐似地喃喃说着,脑中想像在那扇铁门后某一间单人房中,独自躺在床上的人的样子。
不能走路、不能持物,甚至不能说话。这样的伤残女子不知不觉中拥有了与众不同的发射强力思念波的超能力。
显然,最近每晚见到的梦,都是我的大脑接收了她发出的思念波的结果。
……可恨!
这表示她对“那个男人”恨之入骨。
……可怕!
……恐怖!
这表示她怕J. M。
……救命呀!
……停手!
……请停手!
那一定是J. M在虐待(凌辱?)她了。她发出呼救声。
……杀呀!
这明显表达了她对J. M的杀意。可是,手足全无的她没能力杀死J. M。于是——
……杀死他!
这是她向四个“弟弟”发出的命令。
……那个男人
……杀死他!
……一定要杀死他!
“弟弟”们能正确接收她的思念波吗?
……不要被人察觉!
……别留下证据!
……不可被警察抓住!
在他们中间,至少有一人正确接收了以上指令,明白它的意义,并予以执行。不妨认为,此人就是在地下室残杀J. M的凶手。
“他们五人本来都是没有先天性异常的普通婴儿,所以他们的智能水准绝对不低。手术和服药对脑并不产生损害,他们都成长为具有正常思考能力的孩子。这在J.M看来毋宁说是一个理想的发展,只有这样,他们才有可能接受自己的‘教育’。”
K女士继续说道:“这五人住在家中的二楼,一人一室,是附设厕所的单人房。每间房只有一扇装着铁格子的窗:房门经常从外面锁上,自由外出的权利基本上被剥夺。
“房间里有电视机,但只有在规定时间才能看电视。他们没有接受外面普通孩子所受的基础教育,所以虽然能说话——被拔掉舌头的芋虫除外,但不具备读和写的能力。不过,透过收看各类电视节目获取的资讯,他们也学到一定程度的知识。或许他们看过杀人弃件报导及刑事影集一类的节目,故对杀人、警察、犯人、逮捕、刑罚等有一定的概念。
“在对他们的‘饲养’过程中,J. M有意识地在他们的心灵中植下某种特别的观念。这就是——”
说到这里,K女士的脸部扭曲得更厉害了。或许,我的脸色比她更难看。
“大致来说,J. M培养他们树立两种观念:一是确立自己是他们‘爸爸’的观念,二是让他们明白他们是与普通人截然不同的存在——是妖魔、是怪物。”
与电视萤幕上出现的普通人比较,他们也相信J. M的说法。瞧!这世界上找不到像你们这种丑怪样子的人,你们不是正常人——不,根本说不上是人,是可悲的怪胎。
从懂事开始,J. M就反覆对他们说:
因为你们不是人,所以不能把你们当普通人对待。你们绝无可能在外面的世界生存,唯有依赖做为爸爸的我养育你们……
“如此说来,在分析外部事物时,他们具备一定的知识和思考力,但对自身的‘认识’,则始终自以为是有别于人类的怪胎。”
我说出这样的看法,K女士“嗯”地轻轻点头,然后说道:
“他们确实拥有作为现代人的某些常识。但对自身的认识,则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因为觉得自己不是人——而是‘怪胎’,所以不穿衣服也无所谓。在食物方面,即使给他们吃狗饲料,他们也甘之如饴。他们不认为有去‘学校’这种地方的权利,也不觉得有‘交朋友’的需要。但是,他们毕竟是人呀,向往自由、想出去外面走走的愿望,或许在心中悄悄萌生。
“J. M则竭尽全力向五人灌输他们是怪物的观念,他们当然没有拂逆他意志的能力。随着这五人日渐长大,J. M也变得越来越疯狂了。”
接下来,K女士把话题转到作为杀人现场的房子问题。首先,那造在地下(正确来说应是半地下构造)的宽大房间,是做什么用的呢?
一言以蔽之,那是一间“拷问室”。
以下是综合五名“孩子”各自所做的证言,并为我们确认的事实。
大致上每隔三至四天,J. M会在五人中挑选一人带到地下室予以无理的辱骂。时间方面多数在半夜,选人完全随兴所至。
在地下室靠内的墙壁上,壳有用来绑手脚的锁扣。J. M首先把对方锁在墙边,让对方失去行动的自由。然后,他把一面大镜子放在怯生生的对方面前,命令对方“看镜子”,接着,他指着映现在镜子里的异形破口大骂和极尽嘲笑之能事。
啊!多丑呀!实在难看死了!
J. M多次重复这样的咒骂。
真是丑八怪!世界上还找得到比你更丑的怪物吗?你要明白自己是天下的大丑怪……
一顿臭骂以后,接下来便拳打脚踢予以暴力侵犯。事实上,事后检查这五人的身体,每人都伤痕累累。
J. M的这种令人侧目的暴力行为,随着次数的增多而更趋激烈化。除了拳打脚踢,还用鞭子抽,用冷水浇头,火烧头发,甚至用刀子戳……
在地下室,残留着各式各样用来拷问的器具:镜子,鞭子,棍棒,蜡烛,火钳,从剪刀、菜刀到各种外科手术刀,乃至柴刀、斧头等形形色色的刀器,应有尽有。墙角还放着一台小型链锯。
J. M用这些器具把对方打得皮绽肉裂,还要对方向他感恩。
我是父亲,你们要感谢我的养育之恩。相信在日本乃至全世界,任谁看到你们这副丑怪样子都会避之唯恐不及。你们是被全社会排斥的怪物…
在梦中感觉到的“言词”:(……不!)(……救命呀!)(……可怕!)(……救命呀、救命呀!)重新在脑中苏醒,与此同时,“声音”之影像开始乱舞。
飕飕飕的切割空气声……那显然是抽鞭子的声音。在地下拷问室,J. M挥舞着鞭子。
……救命呀!
穿墙入室地传过来,那显然是人的呼救声。是向J. M乞求高抬贵手吧。
……住手!
几种刀具的撞击声。手指抓玻璃的声音。以猛烈速度驱动的某种机械声……啊!那显然是伸到对方鼻子前的链锯的机械声。
……请住手!
此时,对方一定以为马上就会被J. M杀死了。
但是,在J. M这方面来说,他并不想杀死他们。好不容易制造培育出来的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怪物,岂能让他们轻易死去。
他只是一味地虐待他们,让他们畏惧和服从。只有这么做,J. M才能浑然忘却自己的“丑陋”,满足极度扭曲的自尊心。
“这样的拷问——孩子们称之为‘仪式’——在地下室频繁地进行。终于,好像火山爆发一般,受虐者向施虐者复仇了,于是发生前述的杀人事件。”
K女士喘了一口气,又瞄了一眼按着胸口似乎要呕吐的我。我轻轻点头,示意无事,并乘机表达我的看法:
“这么说来,看来T律师定访J. M家的前晚,在地下室又举行了那种‘仪式’。”
K女士点点头,表示同意我的看法,接着又用淡定的口气不急不徐地说道:
“那晚半夜时分,他带着其中一人进入地下室。有人隔着门听到J. M的声音和动作发出的声响。但他选中五人中的哪一个,迄今还没有弄清楚,因为他随心所至,没有特定对象。警方反覆盘问那五个人,但各说各话,答案不一致……”
“对‘芋虫’,如何向她盘问?”
“向她提出问题后,他用头部动作表示是或否。”
“啊……”
“五个人都说自己不是那晚被J. M带到地下室的人。但都确实听到有人被带走的声响。”
“这么说来,其中必有一人撒谎。”
“应该如比吧。警方认为这被带走的人多半就是杀死J. M的凶手……”
……杀死他!
充满憎恶的她——“芋虫”的思念波。
……一定要杀死他!
接收了这个讯息的“弟弟”中的一人,在那晚举行那种“仪式”之际,趁J. M不留意的时候向他发起攻击。相对于J. M这个疯狂的暴君来说,毋宁说是孩子中的一人对他进行绝地反攻和复仇。
对此我不得不做深入考虑了。
即便最终查出了“其中一人”是谁,我想大概也不能按一般的杀人罪对他提出起诉吧。就算是外行人,也能得出这个结论。因为在如此不寻常背景下培育出来的这些孩子,他们完全不具备认识刑事责任的能力。何况他们还受少年法的保护。
但是——
……不要被人察觉!
我反刍姐姐“芋虫”对弟弟们的“忠告”。
……别留下证据!
……不可被警察抓住!
正如前面K女士所说的,他们对杀人、警察、犯人、逮捕、刑罚等还是有一定认识的。他们把这些概念与J. M向他们灌输的对外界的恐惧心——“去到外面必受人类的迫害”——结合起来了。
所以,即使检察官和律师、或精神科医生再三向他们说明“绝对不会惩罚你们”,恐怕他们也不会相信。
因此之故,“其中一人”坚决不肯讲出真实情况,只是一味地向问话者撒谎。
“关于在地下室发现J. M的尸体的经过,根据他们一致的供述,基本上巳得到确认。”
K支士继续说:“早上起来后,发现房门没有上锁。提心吊胆地跑出房外,发现J. M不在,也不见佣人的踪影。留下不能走路的‘芋虫’,他们集合在一起走到楼下。在那儿……”
他们在楼下地板上发现红色的脚印。这红色显然是血的颜色,是某人沾满鲜血的脚在屋子里走过的痕迹。
沿着脚印,他们来到地下拷问室,然后就发现了惨不忍睹的巳被肢解的J. M尸体。
“他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瞬时间处于极度惊恐状态,在家中乱跑。虽然他们也知道在这种场合应该打电话报警,但他们害怕警察,不敢报警。离家到‘外面的世界’找人帮忙?他们也不敢……正在这个旁徨时刻,T律师来到玄关门口。”
“——正是如此。”
我低声附和以后,乘机提出问题:
“根据从地下室延续至一楼的血脚印,不能判定特定的凶手吗?”
“凶手是穿着拖鞋走路的,脚印实际上是鞋印。”K女士立即回答:“这脚印从地下室延伸至一楼的浴室。在那儿,发现了有被水冲洗过血迹的拖鞋。”
“凶手可能是去浴室冲洗作案时溅在身上的鲜血吧。从现场走到浴室,为了不留下自己的光脚血印,特地穿上拖鞋。”
“对,正是如此。凶手脱下J. M的拖鞋,穿到自己脚上。能做到这种程度的伪装工作,说明他们具备足够的知识和判断力。”
大概是从电视上的推理影集中学来的吧。
在阴郁的气氛中,我继续提出问题:“现场有否留下指纹或其他人的足迹呢?”
“找不到清晰的指纹或足迹。”
“为什么?”
“发现尸体后,四个人在现场乃至现场附近到处乱跑、乱摸,故已无法清晰辨认指纹和足迹了。在被认为凶手冲洗身上血迹的浴室里,情况也一样。或许,凶犯早就料到发现J. M尸体后必然出现混乱场面,但也可能凶手杀人后已抹去自己的指纹和光脚脚印等痕迹。我以为任何一种可能性都存在。”
对K女士的解释,我唯有连连点头。但此时脑际叉浮现出一个问题:
“没有考虑过外人作案的可能性吗?”
“这不可能。”
K女士断然地摇摇头。
“前面也提过,由于连续下到前半夜的倾盆大雨,令屋子周围的地面泥泞不堪。接获通报来进行调查的警方人员,曾仔细搜索过是否有人侵入和逃走的痕迹,但一无所获。”
“么说来,整座建筑物变成了一间密室?”
“可以这么认为。”
“难道不存在雨停之前作案的可能性吗?”
“经法医鉴定,死亡推定时刻为后半夜至黎明之间。而那场大两是半夜十二点钟前后停下来的。这里面虽存在若干重叠时间,但考虑到凶手还要对死者做肢解的动作,雨停之前是不可能完成全部工作离开的。”
K女士的冷峻眼光在眼镜后面闪耀着。
“所以,杀死J. M的凶手必定在他们之中。手脚全无的‘芋虫’显然不可能杀人。那么凶手就是其余四人——‘驼子’、‘独眼’、‘蛇皮男’、‘三只手’——中的一于是问题又回到了:杀死J. M的人究竟是谁?”
在越来越阴郁的气氛中,我紧锁眉头。脑际又浮现出那四个异形。
……杀死他!
深红色的血沫四溅。
……一定要杀死他!“经警方调查逐步厘清的事实,大致如下。”
K女士用压抑感情的语调,继续说道:“关于J. M的死因,只有一个含糊的报告。或许,凶手最初用刀刺向J. M的腹部,由于大量出血,成为致命一击。手脚和头部的切离,那是J. M死亡以后才做的。”
“那么凶手采用何种凶器?”
“现场留下许多沾血的刀器,其中有一把大号切肉刀,经查证J. M腹部被刺的伤口形状与这这把刀的刀形吻合。所以,推测凶手最初就是用这把刀向J. M发动袭击……”
我还是紧锁眉头,用手掌按住冒汗的额头,脑海里开始重组事件当夜的情况。
……深夜。外面或许还在下雨,也可能雨已经停了。
J. M上到二楼,在“孩子”中选出一人带他去地下拷问室。
被选中的他(不妨将她“芋虫”排除出我们的考虑范围)乘J. M不注意的空档发动袭击。但不知道事情发生在将他锁在墙壁上之前呢?还是“仪式”结束、打开锁之后?
切肉刀跌落在地板上——它是J. M用来拷问的工具之一。凶手伺机迅速拾起刀朝J. M的腹部奋力刺去。这是致命的一击,由于受伤甚重,J. M失去还击能力,颓然倒在地板上,不久因出血过多而死…
“……待J. M断气后,凶手脱光死者的衣服,开始做肢解工作。利用链锯将手脚与头部切断。原先置于屋内的剪刀、柴刀、斧头之类的各种刀器似乎全用上了,用柴刀和斧头将切下的手脚剁碎,用剪刀剜出眼珠、并将嘴巴剪开,用外科手术刀剖胸切腹,又将腹腔内的内脏挖出,并将这些内脏捣得稀烂……”
除了用来肢解尸体的这些刀具之外,现场还留下前面已提到过的各种“拷问用具”。如鞭子、棍棒、蜡烛、打火机、火钳等等。用来映照“孩子”姿势的大镜子,已被敲得粉碎散落在屋子一隅。
室内没有一件家具,实在是一间杀风景的房间。椅子和桌子也一件都没有。四面墙与地面全部是水泥面,天花板只有二公尺高,也涂着灰色的水泥。
“入口的房门用特别厚的钢板做成。如果说还有其他出入可能的话,只有靠近天花板位置的小窗了。”
“窗户?”
我不由得问道:“地下室有窗户吗?”“因为它是半地下室构造,为了采光和换气之用,开了几个这样的窗户。”“嗯,我明白了。”
“窗户的大小约莫可通过一个人的样子,不过窗户内侧都上了锁。”
“那么,房门没有上锁吗?”我再问道。此时想起了有所谓“密室杀人”的说法。
“房门大开,没有上锁。”
“房门锁的结构如何?”
“旧式嵌入式门锁。”
K女士毫不踌躇地回答:“不论室外或室内,若不插入钥匙转动就不能上锁和开锁。据说主钥匙由J. M拥有,备用钥匙交佣人使用……”
带“孩子”进入地下室后,J. M首先用这支钥匙将门上锁,以防止“孩子”逃跑,然后把“孩子”锁在墙边,尽情加以折磨。
尸体发现时,房门钥匙在何处呢?对于我提出的问题,K女士这样回答:
“听说掉在一楼玄关穿堂的角落里。在T律师报警后警方赶到之前,被‘三只手’发现的。”
“那么备用钥匙呢?”
“放在一楼佣人所住房间的桌子抽屉中,听说没有发现被人拿出去用过的痕迹。”
“早上‘孩子’们起身,发现卧室房门都没有上锁,那是怎么回事?”
“可以认为是凶手偷偷地把房门打开。事实上,在玄关穿堂发现的钥匙,就是凶手从J. M手上夺来的主钥匙。这把主钥匙不仅可以开地下室的门锁,也可以开家中所有房间的门锁——它相当于一支万能钥匙。凶手认为若只有自己的房间不上锁,马上就会被怀疑,所以打开所有房间的锁。”
……不要被人察觉!
按照“姐姐”的指令,他绝不能让他人知道自己是杀死J. M的凶手。
……别留下证据!
是的。他绞尽脑汁:充分运用自己有限的智慧做了伪装工作,让他人——尤其是警察——抓不到他作案的证据。
“关于地下室的房门钥匙,监定结果已经出来了。”
K女士继续说:“在房门的钥匙孔中有血迹,经检测,与被害者J. M的血型相同,而且在新鲜程度上也与死者的血相同。”
“从钥匙孔检测……”
“可是对从玄关穿堂捡到的主钥匙做检测,几乎测不到死者的血液。”
所谓“几乎”是什么意思呢?未待我发问,K女士又说道:
“捡到钥匙的人是‘三只手’,但此后其他三人也先后触摸过这支钥匙。发现J. M的尸体时他们的手都沾上了血污,所以被这些手触摸过的钥匙,除了有四个人的指纹外:还黏附了微量血液。”
“可以推测出,在他们触摸前钥匙上没有黏附血液和指纹吗?”
“根据黏附状态,应该可以做这样的推测吧……”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凶手结束犯行从地下室上来后,他把黏附在钥匙上的血迹全部抹掉了。是这样吗?”
“不。”K女士摇摇头,又说道:“不是抹拭,而是冲洗。”
“怎么知道是冲洗?”
“因为从这支钥匙上还检测到非常微量的肥皂成分。”
我有点不知所措了。“肥皂”这个极普通的词儿现在由K女士口中说出来,似乎有特别重的份量。
“已证实与放在浴室里的肥皂成分相同。”
“怎么会有这种……”
“或许,凶手在浴室冲洗溅在身上的血液时,顺便用放在那里的肥皂清洗从死者身上拿来的主钥匙。这么一来,原来黏附在钥匙上的血液和指纹统统被清洗掉了。然后,他拿着这把钥匙上二楼把所有的房门锁都打开了。检测二楼各房间的钥匙孔,连最微量的血液也查不到,由此也证明了钥匙已被清洗。为了不让自己的指纹重新黏附在洗过的钥匙上,凶手可能用毛巾或卫生纸包住钥匙底部。”
为什么凶手要做这么愚蠢的动作?我还是不明白。
清洗身体沾上的血,那是理所当然。如果旁边放着肥皂,用一下肥皂也是情理中事。但是,为什么对钥匙也要做同样处理呢……
这是不是微不足道的问题?没有特别提出来讨论的必要?
或许如此吧。但我总觉得难以释怀。
为什么凶手要用肥皂清洗钥匙呢?
或许这一动作隐含着某种重要的意义,可惜现在我没有能力解谜。
“最后的调查结果,是不是也弄不清楚这四名畸形者当中究竟谁是凶手?”
我要确认这个事实。K女士默默地点头。于是我又问道,
“那么,K医生,你对这件案子是怎么看的呢?”
K女士暧昧地摇摇头。不一会,她突然眯起双眼,说道:
“如果你用方才你所说的理论来解释你做梦的内容,就能相当清楚地掌握这案件的轮廓了。”
“你相信我说的话吗?”
K女士不说是或否,只是沿自己的思路继续说道:
“姑且不论是否能得到法理上的实证,总之,向你发送思念波的女孩子就是‘芋虫’,是这起杀人事件中的教唆犯:而她的四名‘弟弟’中的其中一位,是执行犯……”
“这里面有一个疑问。那男人——J. M己被杀死这一事情,那女孩子知道吗?为什么到现在,她还在发送‘杀死他、一定要杀死他’的讯息?”
“她一定在做恶梦。”
K女士的眼睛眯得更细了。或许在她眼前正浮现出在“特别病房”的某间房里睡觉的“芋虫”的身影。
“J. M虽然已死,但对‘孩子’们的心理威胁仍然存在,他们几乎每晚都做恶梦,所以……”
在梦中,她和以前一样憎恶、恐惧J. M,爆发出强烈的杀意,并且向处于相同处境的“弟弟”们发出命令和忠告。
于是她在无意识中发送强烈的思念波。那思念波穿过薄而脆的“隔绝墙”,侵入我的脑际,变成“言词”、“影像”、“声音”……
“你怎么啦?”
她凝视陷入沉思状态的戒的脸孔,说道:“我所知道的情况,以上几乎都和盘托出了。多多少少能消解一些你的疑惑吧。”
“嗯……是的。”
待我回过神来,赶紧答道。然后为了让自己接受这个答覆,又大力地点了几次头。
问题之所在已清晰确立。那怪异的梦所具有的意义,以及致梦的思念波的出处,也都一搞清楚了。
但是尽管如此,我依然有悬在空中的感觉。
这是因为已知的事实,已明白的情况,引出了不得不直接面对的新问题。
在这以后,那女孩子的思念波还是经常送入我的脑际形成“言词”、“影像”和“声音”。每次我都会深深思考K女士告诉我的那件异常杀人事件。
这么一来,还是无法集中精力做自己应该做的事,给我带来很大的困扰。
为了脱离这种难堪的胶着状态,首先不得不面对一个大问题,并得到合理的解答。这个问题就是:
杀死J. M的人是谁?
在读完五六四室患者书写的文稿后,有好一会儿他文风不动地坐在床沿,视线依然落在放在膝上的稿子,看也不看挨近他身边的我一眼。
“怎么样?侦探先生。”
我有点焦急了,只有道截了当地向他发问:“你有什么高见?”
他“嗯”地哼了一声,视线终于从稿子上栘开。
“正如你所说,这是一部只有‘问题篇’的不完整推理小说。事件的凶手——杀死J. M的人是谁?小说结尾作者向自己提出了这个问题,实际上也是对读者的挑战。”
“是呀。”
我随声附和。
“我也很希望知道答案,为了此事大伤脑筋。但脑子好像生了锈,思考净打空转……”
“看来,解决‘问题’的资料基本上都齐全了。”
他说罢,一面看着我一面缓缓地立起身。这么一来,轮到我仰视他的脸孔了。
“首先,我想问几个问题。”
他说道:“在这稿子中登场的‘K女士’,应该就是桑山智香女士吧。她对这起异常的杀人事件有何评价?‘特别病房’存在吗?在那里真的收容了五名畸形者?”
“这些东西都是虚构的。”
犹豫片刻后,我答道:“K女士与五六四室患者的对话自然也足子虚乌有。医院里并无‘特别病房’,关在那里面的人当然也不存在了。关于J. M的话题,从来没有听说过。总之,一切都是患者——这部小说作者的妄想。”
“哦!一切都是妄想吗?——但你又很想把这个事件搞个‘水落石出’,不是吗?”
“是呀——我对追究事件的真相耿耿于怀。”
“原来如此。”
他点点头,把稿子放在床头柜上,然后悄无声息地从床边走到窗旁。
“事件中的凶手固然值得追究,但写这部稿子的五六四室患者,又是怎样一个人物呢?对这些问题我都有兴趣。”
他低声嘟囔着,然后转过身,背靠窗户向着我。我则坐到床沿上。
“譬如说,把被害者的名字用英文字母缩写‘J. M’表示之,这就大有来头。”
他信心十足地说道:
“这作者一定是江户川乱步的作品爱好者。”
“乱步?”
突然听到大作家的名字,我为之愕然。
“是 href='8634/im'>《孤岛之鬼》呀。”他答道:“是你也喜爱的作品喔。”
“啊!原来如此。”
“你不妨回忆一下该书的内容。出现在故事中的那个男人——因为自己长得太难看而制造更丑陋者的疯子,他的名字不是叫做诸户丈太郎吗?”
“诸户(Mouto)、丈太郎(Jiyoutarou)……J. M?”
“我觉得这不是偶然的一致。”
“……”
“作者写小说的时候,是否有意识我不知道,但他显然借用了 href='8634/im'>《孤岛之鬼》中此人的名字,为小说中的人物取名为J. M。”
他用征求同意的眼光向我看来。我没有回应,把床头柜上的稿子拿到手边。
“唉!这个作者究竟是怎样一位人物呢?这依然是个非常有趣的问题。”
“——是吗?”
“不过,采究这个问题之前……”
他继续说:“为了满足你的要求,我们先来解决‘问题篇’的‘解答’吧。关于对作者的考察,稍后再谈。”
“这么说来,你已经……”
“那是理所当然的啰。”
他用轻快的语调说道:“要知道,我是靠侦探这行吃饭的,而且也算得上是名侦探了。”
难道他一早就知道答案了吗?
“你装模作样地皱起眉头,又摆出愕然的样子,或许还会仿出更古怪的动作,譬如发出怪声跑到室外到处乱跑……哈哈,遗憾的是这些把戏一看就穿。”
他一边说一边戏剧性地耸耸肩。
“当然,玩游戏也必须遵守游戏规则。关于思念波的‘我’的理论和体验,K女士提供的情报,由此而引出的‘我’的思考和与K女士对话等内容……这些材料都必须以‘真’为前提。若非如此,将其作为‘问题’处理就没有意义了,而且从逻辑上而书也是绝对不可解的。
“假如做为记述者的‘我’用正确的认识和沿着正确的方向解释事件,那么真相就位于其逻辑的延长线上了。为了解决问题,这个前提是无论如何要具备的。”
他拐弯抹角地说了一大堆,重点是,若把这部文稿视作找凶手的推理小说“问题篇”,那么作品中关于事件的记述必须正确无误。
我交抱双臂低声呻吟。
他的脸上浮现好像在说“行啦”的微笑,然后意外地掉转头,面对空荡荡的白色墙壁,大声说道:
“各位,请听着。我突然心血来潮,要向各位挑战。
“接收‘芋虫’的思念波之后动手把J. M杀死的凶手是谁呢?显然,凶手是四名畸形者,即‘驼子’、‘独眼’、‘蛇皮男’、‘三只手’这四人中的一个。从四人当中找出凶手便是现在要解决的问题。我也希望有人给出导引正确答案的逻辑思路。
“找凶手的线索可以说基本上都具备了,但书稿中少了一条资料,不妨由我代替作者把它补上。这就是K女士提到的警方的监识报告中,遗漏了一个重要情报。
“说得更清楚一点,是有关从地下室房门钥匙孔中检测到的物质问题。黏附在钥匙孔中的物质,应该不仅仅是受害者J. M的血液。不知道是警方监识人员看漏了?或者是K女士听漏了这个情报?反正两者必居其一吧。
“为什么我信心十足地做此断言呢?因为若非如此,被做为名侦探的我所看破的真相就不能与事实相符了……啊,对不起,我的口气是不是太傲慢了一点?其实,只要顺着正确的路径走,任谁都能找到真相,并得出我以上所说的结论。暂时只能说这么多了,请各位原谅。”
……蚊子在飞。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闯入房间的。轻微而尖利的振翅声从右耳至后脑再至左耳,然后又至右耳,绕着头部兜圈子。
小黑影横越过我的视野,以为它离我而去了,不一会又转回来掠过我的鼻尖,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形。
这引起了我的不快。
我终于忍耐不住了,要有所行动。于是将五只手指的右手掌与三只手指的左手掌在眼前迅速合拢拍打。但是打了几次,始终打不到那只发出刺耳振翅声的蚊子。没有法子,唯有从床沿立起,走向窗边,如果打开窗,这烦人的小生物或许会飞出去吧。
拉开窗帘,打开窗。
外面仍然阳光灿烂。流入的热空气令我不自禁地扭过脸。但在视野的一隅,看到了万里无云的又高又蓝的天空。
啊!这夏日的天空。
多么蓝!多么高!其令人……
“为什么凶手对受害者J. M的尸体要做如此残酷的肢解?”
突然传来这样的问题,我正在搔脸的右手停止不动了。他就站在我的旁边,两手叉着腰笑咪咪地说道:
“这是最重要的一点,你有什么想法啊?专职写推理小说的作家先生。”
“这个问题嘛……”
仰望比我高出一个头的他的脸孔,我含糊地答道:“也曾经考虑过。可是……”
“脑筋转不动了?”
“……嗯。”
“你这小子也碰到难题了。”
他的双手离开腰部,两侧包抄似地托住脸颊和下巴。
“根据警方分析,凶手备受J. M凌虐,所以对J. M抱着刻骨仇恨。将J. M的尸体千刀万剐,是凶手报仇雪恨的极端表现。”
“这样的解释不对吗?”
对我的质问,他立即回答:“是的,这不是好解释。”
“假如在你的作品中处理此事,你会这么做吗?”
“——嗯,或许不会。”
“那就对啦。”
他重重地点头。
“这是一个‘用来推理的问题’,是解读案件首先要弄清楚的事项。”
他自言自语地边说边离开我的身边,走到桌子边背靠白色墙壁,又把视线转到我身上,不徐不疾地说道:
“为了惯重起见,我们首先来确认一下事件发生的过程,你着如何?”
“思,好呀。”
“出事那天晚上,凶手被J. M带到地下拷问室。对此后发生的事情,不妨按顺序做一整理。”
他眯起眼睛,望着远方。
“第一点要说明的是,犯行是J. M锁上地下室房门后发生的。这只要看一看从钥匙孔检测到的血液,就可以明白了。在钥匙孔黏附着与尸体相同的血液,这一事实显示,凶手杀死J,M以后,用被死者血液沾污的钥匙,插入钥匙孔打开房门外出。当然,犯案时房门是锁上的。
“这就是说,凶手与J. M进入地下室,J. M锁上房门,事件在这以后才发生。确认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
“接下来要探讨的是,犯行是在‘仪式’前发生呢?还是‘仪式’后发生?我觉得这个问题对于破案面吾并不特别重要。总之,凶手找到了机会,决意向J. M发动袭击。他用切肉刀大力刺向J. M的腹部。这一击成为J. M的致命伤。等J. M气绝身亡后,凶手利用放在室内的各种刀具对尸体做肢解工作。然后,凶手取得钥匙、穿上J. M的拖鞋、打开房门、离开地下室、跑上一楼浴室。在浴室里他冲了淋浴,洗去溅在身上的血迹;又用肥皂清洗钥匙。——根据书稿中的‘我’的叙述,作案过程大致就是如此了。
“在这过程当中,特别需要注意的一点——也是书稿中的‘我’感到强烈怀疑的地方——在于:为什么凶手要用肥皂清洗钥匙?”
“可能也是清洗血迹罢。”
对于我的猜测,他不以为然地咂咂嘴。
“在作案现场,钥匙黏上死者的血液,甚至凶手本人的指纹,并非不可思议,凶手抹除血迹和指纹也是应该的事。但是,做这类工作只须用沾水毛巾抹一抹就行了,有什么必要非使用肥皂惯重地加以清洗不可呢?”
我可没有想得那么深。他盯着我看,眼光中流露出“这下子你没有办法了吧”的怜悯之色。
“这是解读问题的第一步呀,你的脑子好像转不过来了。——不、不,我不是存心想奚落你,只是有点担心而已。你的脑子本来也是很灵光的啰。”
对于他的说词,我究竟应该感谢还是讨厌?
“其实,我们不妨如此思考。”
他继续说:“凶手对钥匙做那么彻底的清洗,除了洗去J. M的血迹之外,还可能是为了洗去其他绝不能让警察知道的东西。
“正因为如此,我在前面大胆断——K女士叙述警方的鉴识结果时少了一样东西。显然,这一凶手不欲为人知的东西,也有可能黏附在地下室房门的钥匙孔中。”
“——说得有理!”
或许,这真的是解读问题的“第一步”。
“那么,这被隐藏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他继续说:“这就需要追究凶手肢解死者的原因了。其实,我最初提出的问题与解题密切相关。你不认为如此吗?”
我暧昧地点点头,强制性地让疲累的头脑转动,希望找到“答案”。杀人现场的凄惨情景又在我的脑际浮现:昏暗的地下室、污脏的水泥墙壁、散乱一地的各种刀具、尸体散发出来的恶臭、沾满血的钥匙、以及附着在钥匙上不欲人知的某种物质……
“还需要做更进一步的说明吗?”
听到他的声音,我睁开不知不觉间闭上的眼睛。
“乍看之下是颇为异常的行为,其实凶手完全按逻辑办事。按照‘芋虫’的命令和自己内心的愿望,找机会把J. M杀死后,他绝非因为对J. M的极度憎恨而将其千刀万刚。换言之,凶手对尸体做肢解动作是有明确的目的意义的。而且,不这样做不行。”
我歪着头,注视他正在滔滔不绝做说明的口部动作。
“那么,是什么原因逼使凶手不得不肢解尸体呢?显然,不这样做将危及凶手本人。”
“危及凶手本人?”
“对。说清楚一点,与凶手自身的生命安全息息相关。”
“生命、安全?”
我再一次、但是有意识的闭上眼睛。
被刺中腹部而死的J. M倒在地下室的地面上,此时筒未被凶手肢解。房间门锁着,那是一扇坚固的铁门,即使从门的内侧,不用钥匙也无法将门打开。换吾之,没有钥匙就打不开门,要打开门,就得有钥匙。钥匙为J. M所拥有。如此说来,必须夺取J. M拥有的钥匙。钥匙成为维护自身安全的关键……
“……原来如此啊。”
“明白了吗?”
“至少想到了一点。”
我喘了一口大气,继续说:“凶手若不肢解尸体,就出不了地下室。”
“嗯、嗯。”
“因为门上了锁,取得钥匙成为当务之急……”
“对了!”
他满意地点点头,然后补充道:“凶手肢解尸体的目的,在于切开腹部,把胃袋挖出来,从中取出钥匙。这意味着J. M临死前吞下了地下室房门的钥匙。凶手为了掩饰剖胃取钥匙的行为,故意将尸体的其他部分肢解得乱七八糟。这就是俗谚所说的为隐藏一棵树而造出一座森林的意思。到这里,凶手用肥皂清洗钥匙的举动也就可以理解了。对吗?老弟。”
话说到这个地步,我不假思索地答道:
“是胃液吗?”
“对。除了胃液,还有胃的组织物及内容物等。总之,切开胃从里面掏出的钥匙,沾满了污秽物。站在凶手的立场,他认为绝不能让人知道从胃中取出钥匙这件事。”
“为什么?”
“他担心此事败露后就会被人发现他是凶手。”
我正想再问为什么,他突然离开背靠着的墙壁,一个箭步走到我的面前,指着我的鼻子说道:
“此后的推理就很容易了,只需要对这四名嫌犯采用简单的消去法,不难找到凶手。”
他侃侃而谈,无视我不知不觉浮现的一脸狐疑之色,继续说:
“说到这里,我们又得回到最初的问题上了。”
“你是说?……”
“我是指写这本小说的作者,即五六四室患者的问题。”
我暧昧地“哦”了一声。
我有悬在半空的感觉。他随口说出的“简单的消去法”究竟是怎样一种方法呢?我不太明白——只有催促他做进一步说明了。
“哈哈,别着急。”
他带着轻微的责备口气说道:“时间反正有得是——啊,恕我失礼了。我忘了你的截稿日就快到了。”
远处传来轻微的嘈杂声。伴随着一股灼人的热气,从打开的窗户射入仲夏下午的阳光,还有意义不明的片言只语……
方才的街道宣传车似乎又回来了。
当我猛地回过神来,他已离开桌子边,回到床那边去了。他浅浅地坐在床边,转过上半身,用若无其事的眼光看着我。
“很在意那声音吧。”
说毕,他向溜户方向努努嘴。
“是不是又想起二十五年前的事了?”
“——哦?”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你会对我说过:在你落井待援的时刻,附近的马路上有竞选宣传车经过,高音喇叭大声喊叫着候选人的名字,掩盖了你的呼救声。”
“——有那种事吗?”
我慢慢地摇头。这部分的记忆不知何故变得模糊了。但经他一提,又似乎觉得确有此
正在此时,伴随着讨厌的振翅声,黑色的小影子又从我眼前飞过。我条件反射似的双手拍掌,但未能达成我的杀意。
“很差劲喔。”
说罢,他噗哧地笑起来。
“我这么说,或许令你不快,但杀虫失败是明摆着的事实呀,这是因为你不能正确捕捉远近感的缘故。——看不见东西的是右眼?还是左眼?”
“右眼。”答罢,我失落地噘起嘴。虽然不至于生气,但接受他挖疮疤似地提问,总感到不是味道。
我的右眼失明。大概是十一岁或十二岁的时候吧,因为一件小事而导致右眼丧失视力。
和往常一样,为了一些小事父亲对我大发雷霆。他骂人还消不了气,冷不防地掴我耳光。我向旁边跌倒,肩膀撞入餐柜的玻璃门。四散的玻璃碎片严重割伤右眼角膜,经治疗无效,右眼失明。
正如他所说,从此以后,我不再能正确捕捉远近感,连杀一只蚊子也无能为力了。
“好啦,再回到原来的话题吧。”
他依然坐在床边,双肘支在膝上,上身稍向前倾。
“我在这本小说中发现了非常有趣的巧合——这简直是不可能不发现的。但你好像没有注意到这个巧合。”
“……”
“有趣!太有趣啦!”
他斜眼瞄了我一下,继续说:“你居然没有注意到。但是,照理说你是应该注意到的。你是不是放意装糊涂?或者说应该明白的事却不想搞清楚。”
他究竟想说些什么呀?
“要我指出这个巧合吗?或许这正是我来此的使命。”
“老兄,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呀……”
“问题的焦点在于畸形者的特征。”
他瞥了一眼放在桌子上的书稿,继续说:
“那么,稿中有五名畸形者出场,每一位都具有某种肉体上的缺陷。他们‘脱离常态’的样子,引起我的注意。”
我丧失了回答的言词,本来就迟钝的思考力,到这个地步几乎锈住不动了。
“那么,五名畸形者的体型是如何脱离常态的呢?不妨逐一讨论。”
他进一步分析道:
“首先,我们来看看‘独眼’这位畸形者。顾名思义,他只有一只眼睛。可是,在我的身边存在着右眼完全失去视力,亦即只能用一只眼睛看东西的男人。那就是老弟你了。”
什么?是我?
“接下来看‘三只手’,显然,他比正常人多了一只手。”
他毫不在意我慌了神的表情,继续说道:“可是在我的身边,有一位左手只有三只手指的男人。过剩与欠缺,正好构成逸脱形态的表里。”
我的左手没有无名指和小指。那是小时候,因不惯触摸木工厂的电锯而被切去两只手指……
“再接下来看看‘蛇皮男’。他的全身披覆着类似爬虫类鳞片的皮肤。可是在我的身边,有一位每当想起童年往事便禁不住咯吱咯吱在脸颊和脖子上搔痒的男人。那是基于他跌落井底爬不上来时所遭遇的思心体验而产生的条件反射。有一条蛇会爬上他的身体,对于贴在他脸颊和脖子上的爬虫类的鳞片,形成强烈的生理上的厌恶感。”
啊!那冰冷而讨厌的触感,被救上地面时留在脸颊和脖子上的半透明鳞片……
“至于‘驼子’,主要是身高问题。个子极矮者,往往被人视作侏儒。可是在我的身边,有一位比普通人矮得多的男人。他在童年时代肯定因个子矮小而遇到各种尴尬场面。”
当时,我会力图靠自己的力量爬出井底,但以失败告终。石垒的井壁有几处凸出部位,但我无论如何抓不着。假如我的手生得长一点,个子生得高一点…
“最后一人是‘芋虫’了。相对于其他四名男性,她是女性,而且是五人中年纪最大的‘姐姐’。她的双手和双足被切去,舌头也被割断不能说话——这些都带有强烈的暗示意味。”
他边说边点着头。
“可是我身边的男人……不,这样说太啰嗦,直截了当地说就是你。”
——啊!是我?
“你会经向我介绍过你的双亲。令尊大人是一个非常严厉的男人,在你的心目中,他简直是家中暴君,不论对孩子或对妻子,都极为粗暴,当着他人面前,也敢肆无忌惮地动口骂人、动手打人。而令堂大人呢,对于丈夫的暴行从来不发一句怨言,也从不想离开丈夫,任何时候都夫唱妇随,亦步亦趋。这就是说令堂大人从一开始就被剥夺了主动的反抗手段——好像被砍去手脚一样。
“顺带一提,令尊大人是一位生物学研究者,而小说中的J. M则是一位疯狂的医学研究人员。”
“老兄——你究竟想说些什么呀?”
“不问我你也明白啦。”
他耸耸肩说道:“这个故事说的是‘孩子’们对蛮不讲理的‘父亲’的反叛。指挥者是变身为‘最年长的姐姐’的母亲,执行者是四个‘儿子’中的一人。而这四个孩子中的任何一个,都是你某种受创情结的投射。”
是我……
“顺便说一下,作为事件中的道具,只有链锯这台机器似乎与现场环境有些不协调。不过考虑到你幼年时代被锯断两只手指,仍可认为是一种巧合。”
“喂,请等一等。”
我忍不住插嘴:“你的意思,好像认为我是这部小说的作者了。”
我微笑着驳斥道:“但是你搞错了,实情并非如此。这部小说是K××医院住院患者……”
“你想说作者是患了妄想症、自认为时运不济推理作家的那个住院患者……”
他同样面露微笑进行反驳:“也就是五六四室的精神病患吗?但我一开始就注意到这是‘具有某种意义的数字’,换言之,五六四是双关语呀。”
“哦!怎么个双关法呢?”
“你别忘了,你住的这房间正好是五楼六十四室。”
我的嘴唇扭歪了,脸上挤出勉强的笑容,答道:
“不错,这间房也是五六四室,但这里不是精神科病房呀。”
“真的吗?或许只有你才有那种想法。”
“——莫非……”
“你说这书稿是昨晚桑山女士拿来的,那恐怕也出于你的想像。事实是——你本人,利用这间房里的文字处理机,创作了这部书稿。你把打印出来的书稿交给桑山女士阅读。她看完书稿,昨晚又途回来……是这么一回事吗?”
“胡说八道!”
“哈哈,你否定得倒是干脆俐落,很有自信心喔。”
一派讥讽的口气,但看着我居然不露笑容。
“不要再信口开河了。”
我叹口气说道:“你明明知道这里不是医院,我也不是住院患者。”
“不!”
他大藏书网幅度地摇头,说道:“对任何事抱持怀疑态度是做‘侦探’的基本动作。我甚至怀疑桑山智香这位精神科医生是否确有其人?再进一步推测,这世界上是否真的存在K××综合医院呢?”
“唉!老兄你今天是不是有点不大正常?”
“是吗?”
我紧紧盯着再次耸了耸肩的朋友的面孔。
“那么我倒想问问你,假如这部小说的作者是我,我为什么要写这样的故事呢?这么无聊的……”
“无聊?”
他的脸上浮现居心不良的微笑。
“对这样无聊的小说,老弟为什么从昨晚开始一直为它而烦恼?”
“即使如此又怎样?”
我用稍微强硬的口气驳斥道:“如果是我写的话,我有什么必要绞尽脑汁探索‘答案’呢?而且也无需和你商量了。”
“错!你的说法完全不对。”
他立刻加以否定,摆出一副洞悉一切的姿态。
“为什么你要写这部书稿呢?这正是我准备解答的问题。你出谜题,让我来解谜。我为解谜而存在。”
他一本正经地说道。但话语间透出几分讥讽的味道。
我扭过脸,避开他的视线,一面轻轻喘气,一面用右手按住胸口。传到手掌上的心脏搏动,不知何故迅速加快了。
耳畔又掠过蚊子的振翅声,从开着的窗户传来断续的呼叫声,声音越来越近,音量越来越大——啊!讨厌的街道宣传车又回来了。
“今天天气很好哟。”
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几时有机会,一走要在这种晴朗的日子去钓鱼,在溪边钓大马哈鱼,你以为如何?”
不知何时他已站在我的身后,从窗口向外眺望。我向他靠过去,追随他的视线。
“然后,我几时教你吉他呢?——啊!不不,我不说恶意的话。我和你可是同病相怜喔。”
我“啊”地惊呼一声,向他望去。他向我伸出左手,手心向上。不错,他的左手也只有三只手指,少了无名指和小指。
“你一直没有注意到这情况吗?”
他略感失落地说道:“少了两只手指多少有点不自由,但并非绝对不能弹吉他,不如说与普通的五指相比,可以弹出更有趣的声音。”
他的肩膀倚靠在窗框上,凝视外面的风景。我无言地也往窗外看。
火辣辣的夏日炎阳照耀之下——
包围这座建筑物的灰色围墙的对面,有一栋外型潇洒的六层公寓大厦。前面的大马路,柏油被烈日烤得软绵绵地,几辆车子有气无力地行驶着……
目光沿马路延伸。
在很远处看到街道宣传车的黑影,在发出噪音的同时,缓缓地向这边开来。
“不用说,你也应该明白的。”
他仍然望着外面的景色,说道:
“我们这里是围墙的外面呢?还是里面?其实,这不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你以为身在外面,但实际上可能是在里面;反之,若以为身在里面,但很可能是在外面。根据观察点的不同,这世界的形状是可以变化的。老弟,对于这么浅白的道理,我们往往不记得,岂不令人遗憾。”
“……”
“所谓‘正常’的概念,其实是大可怀疑的。从严格意义上来,这世界没有完全正常的东西,我们或多或少都处于畸形状态。追本溯源,人类这种动物,也是生物进化途中发生突然变异而形成的畸形物种。”
“……”
“说自己是正常人安慰自己呢?还是坦承自己是怪胎面对现实?这是一个重要的分歧点。老弟你愿意选择哪一种呢?”
他用悲悯的眼光看着继续保持沉默昀我。尽管如此,我还是缄口不言。
“看来你已经明白了。”
不一会他又说道:“其实,诅咒与祝福是同一枚硬币的正反面——啊!外面太吵啦。”
黑炭似的街道宣传车正通过公寓大厦前面的大马路,无视音量控制的高音喇叭歇斯底里地咆哮着。他啪地把窗户关上。
“那么,还需不需要继续揭开谜底呢?或许,已无此必要了吧。”
“——不!”
我无力地摇动塞满生锈齿轮的脑袋,用乞求的口气说道:
“我想知道‘答案’。”
“那好吧,根据前面检讨过的事项,我们重组一下事件的发生经过吧。”他离开窗边站到桌子前,与方才一样背靠墙壁。
“地下室的房门上锁后,凶手伺机用切肉刀刺向J. M的腹部。被刺的J. M痛不欲生,他又发现伤口大出血不止,省悟自己必死无疑。与此同时,他感到非常激愤,平日像家畜般驯服听话的对手竟敢反叛,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在J. M愤怒而狂乱的脑子里,此时迅速盘算着如何向对手报复的方法……”
听到这里,连我也能猜出J. M的心里在想什么了。
哼!如果我就这样死了的话,也决不让你活着。我要把你锁在地下室里,一步也走..不出去。
“于是,J. M当场把他持有的地下室房门钥匙吞下肚中。”
他说得对!我重重地点头表示赞同。
“吞下钥匙不久,J. M便气绝身亡了。面对紧锁着的铁制房门,凶手在短时间内肯定深感绝望。他或许动用室内的全部工具,试图破门而出,但铁门固若金汤,凶手未能如愿。不久,凶手终于想到了金蝉脱壳之计,那就是剖开J. M的肚皮,从他的胃里掏出钥匙。J. M临死前恐怕未能想到这一点。”
“可是——”
我盯着他的脸,催促道:
“前面你不是提过‘简单的消去法’吗,那究竟是怎么……”
“你真的不明白吗?”
他悲叹似地伸开双臂,然后把视线投向床头柜。
“书稿中不是清楚写着吗?问题在于地下室的构造。”
他这么一说,我还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书稿中写道:‘室内没有一件家具,实在是一间杀风景的房间。椅子和桌子也一件都没有。四面墙与地面全是水泥面,天花板只有二公尺高,也涂着灰色的水泥。’”
他流利地背出书稿中的记违,好像这书稿是他所写似的。
“接下来,K女士又有这样的说明:‘入口的门用特别厚的钢板做成。如果说还有其他出入可能的话,只有靠近天花板位置的小窗了。’”
“窗户?”
我不期然——与书稿中的“我”一样——感到吃惊。
书稿中写明是半地下室构造,“作为采光和换气之用,开了几个这样的窗户。”
他忠实地引用书稿中的文字,抛在我的面前。
“这些窗户的大小,虽然‘约莫可通过一个人的样子’,但从内侧都上了锁。”
是的,书稿中确实提到地下室有窗户,大小可供一个人出入。
“……啊!”
我用手轻敲额头,喃喃说道:“难道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他接下话头,面露满意的笑容。
“或许你会想到,无需花九牛二虎之力从尸体中取出钥匙,只要设法打开窗户,不也可以逃出地下室吗?而且后者不花力气,是最自然不过的做法。凶手为什么不那样做呢?”
“那是因为他无法做到后一种方法。”
“答得好!J. M之所以吞下房门钥匙,显然他也明白凶手是无法从窗户逃脱的。”
为什么这样简单的道理我到现在还弄不明白?我怀疑自己的脑子是不是已经坏掉了。
“书稿中写道,可供出入的窗户,都被设置在‘靠近天花板位置’。而且我们已经知道,这地下室里‘没有一件家具’。这就意味着,找不到一样可以踏脚的东西。以斧头或链锯一类的物品代替踏脚是不可能的。——由此,我们就可以做‘简单的浦去法’了。”
他兴致勃勃地继续说道:
“四名疑凶中的‘独眼’,他具有‘男中学生一般的高度’,应该说有充分可能从窗户爬出去。‘三只手’呢,他‘比第一位独眼少年的个子略高’。至于‘蛇皮男’,他‘是四人中最高的’。这么看来,‘三只手’和‘蛇皮男’也可轻易从窗户爬出去。
“那么,最后剩下来的就是‘驼子’了。他‘个子很矮,大概只有一公尺的高度’。如果没有用来弥补高度的踏脚,是无论如何不可能从窗户爬出的。所以……”
此刻,用怨恨眼光仰视手构不着的窗户的异形身影在我眼前浮现,接着又出现二十五年前的某个夏日跌落井底无法爬出的我本人的身影,没多久,两者自然而然地重叠在一起了。
不想回忆,难以忘记——我的手臂无论如何攀援不到那石砌井壁的凸出部。如果手臂再长些,如果个子再高些……
仰望仲夏的天空。
没有一朵流云,天好高,又好蓝。转眼间,切成四角的天空变成黑沉沉的夜晚,在淡灰色水泥墙的上方开着四方形的窗户。我束手无策,他也束手无策。哭过了,叫喊了,疲累了。然后木然地仰望……
我嗟然长叹。他闭着双眼,仍靠在白墙边。似乎要追随他的动作,我也闭上双眼。——周围沉浸在一片静谧之中。
突然传来敲门声,我回过神来。
张开眼睛,被从窗户射入的强烈阳光照得眩目。我拉拢窗帘,迅速跑向房门口。
“有贵客了。”他说道。嘴角浮现一抹讥讽的微笑。
“是桑山女士来访吗?”
是呀,多半是她了。关于五六四室患者写的书稿,她准是来征求做为“职业推理作家”的我的意见。
当我握住房门把手时,我转头回望朋友,只见他还是站在原处一动都不动地盯视着我。
我不知道是否应该把交往不浅的这位“侦探”朋友介绍给桑山女士。我用眼神向他示意,但他没有反应。
那就拉倒算了,我想。
关于他的事,暂时对谁都别说。
后记——在六〇五室
早春的下午。
窗外下着倾盆大雨。街道濡成灰色。
……很讨厌自己属于人类这种物种,虽然我期盼能永远沉浸在爱惜人类这物种的情绪里面,不离不弃。
人这个东西堪称为真正的异常生物,是在地球这个行星上完成了讨厌的进化而形成的畸形物种。
对于畸形这回事,我们一方面予以大力赞美和祝福,努力地去享受它;但在另一方面,却对同样的事实深感惊恐,诅咒它,嫌恶它。之所以陷于这种进退维谷的两难境地,说明我们无法摆脱人类这物种的局限。
我被人祝福,也被人诅咒。我爱我自己,也恨我自己。我是正常人,也是异常人。我有漂亮的地方,也有丑陋的地方。我充满正义感,有时又会小奸小恶。我有时贤明,有时愚钝。有时正气凛然,有时猥琐变态。
我就是你,你就是他或她。我们就是他们……啊!又是老一套的不知何时才能完成的思考。
……早春的下午。
窗外下着倾盆大雨。街道濡成灰色。
收入本书的三个中篇小说,最早都在推理专门杂志《EQ》上发表。
其中的《我是谁?》一文,此后会作了较大幅度的修改予以单行本化。其余两部作品——《梦魔之手》与 href='7129/im'>《怪胎》,也对登载在杂志上的原稿做了若干修改后收录于此。
以精神病院为舞台写一本“患者系列”作品集的计划,早在《EQ》上发表《我是谁?》的一九八九年那时就已订立,此后差不多过了七年,才实现这个夙愿。
所以,我想首先应该感谢以极大耐心等待原稿的《EQ》编辑部北村一男先生。在他的大力协助之下,才得以结集成书。
一九九六年 早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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