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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国家记忆》
第一篇 一个与共和国盛大庆典同时诞生的工业圣城
1959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10周年的年份,毛泽东和中央人民政府决定在天安门举行隆重的新中国成立10周年大庆。与之同时,一个当时并不为人所知的中国城市正在中国北方的那片广阔的土地上诞生。它就是今天的石油圣城——大庆。
大庆的诞生充满了传奇和神秘——1959年农历大年初四,北京街头虽仍冰雪寒意,但市民们欢度春节的气氛仍然浓浓,来往拜年的人川流不息,喜庆的鞭炮接连不断。
这一天早晨,一行人叩开了老将军、地质部副部长、党组书记何长工的家门。邻居们注意到,几天来,一群又一群的人给老将军拜年,总是待上几分钟,就得让给新一批的拜访者。而今天拜年的却叫人蹊跷:一阵兴高采烈的拜年声过后,就再也没有人出来,且老将军家的门也给紧紧关闭了……
多年后,这一秘密被揭开:此次前来拜年的均是石油部、地质部和中国科学院的部长、副部长和专家们。领头的是余秋里,他身后还有康世恩、旷伏兆、孟继声、顾功叙、沈晨、张文昭……
这是事先招呼好的“拜年会”。
这是老将军何长工非常得意由他“当家做主”的,由“三国四方”参加的“国家会议”,而且属于想开就开的不定期会议。
需要作些解释。自中央决定重点实现石油自给的战略决策后,找油任务分别搁在了石油部、地质部和中国科学院身上。地质部成立早于石油部,中国科学院又集中了一批顶级科学家,中央要求合三支队伍之力,尽快找出油来,于是“三国”就这么形成,它们分别是以地质见长的地质部、以勘探打出油见长的石油部和以科学技术研究见长的中国科学院。所谓“四方”是指石油开发的四个主要环节:普查、物探、勘探、科研。
“三国四方”的“国家会议”再次在何长工家召开,这意味着中国石油工业战线正在揭开一场史无前例的伟大战役。
指挥这场战役的两个“司令”便是石油部的余秋里和地质部的何长工。与何长工相比,..余秋里属于开国元勋中的“小字辈”。何长工资格太老了,余秋里那会儿在江西吉安老家当赤卫队员时,他何长工已经是瑞金苏维埃中央政府的军政要员、政委和红军军长了。那时林彪也还在何长工手下当小营长呢!关键是,何长工老将军有过特殊的历史功勋:毛泽东和朱德在井冈山会师时,他是牵线人。何长工功比天大,他因此有资格几十年中能当众叫毛泽东“老毛”,这是所有中共高级干部中独一无二的。
余秋里敬重这样的前辈。而何长工自打当了地质部党组书记兼副部长后,在石油工业建设问题上,对余秋里也是十分赞赏。年轻人嘛,干劲大,勇气冲。何长工不止一次当面夸奖余秋里,并说:找油问题上,你秋里怎么让我这个老头子协助,我就怎么跟你转!从踏进老将军的家门那一刻,余秋里的脸上就挂满了喜色。
“老将军,我和康世恩他们几个向您老拜年。祝您寿比南山,福如东海!”余秋里只有一只胳膊,不能作揖,只能敬礼。
何长工笑呵呵地拉过余秋里等人往客厅里走:“你们都是我的‘国家会议’成员,别客套了。坐坐,往里坐。”与余秋里等人在一起,是老将军最得意的事,因为他又可以主持这海阔天空的“国家会议”——国家的事在家里开,这就是何长工的“发明”。
“老伴,快上茶,我们的‘国家会议’就要开始了!”老将军往里屋喊了一声。
余秋里从老将军夫人尹清平大姐手中接过茶杯之时,何长工已经向他发起攻势:“秋里啊,你上任第一年,就给石油部摘了‘黑牌’,祝贺你啊!”余秋里脸一红:“老将军,你是夸我还是骂我呀?”何长工认真地说:“‘一五’期间,就你们石油部没完成任务,去年你们不是第一次完成了国家原油任务吗?”康世恩插话:“才勉强多了几十吨,我们是使了吃奶的力气的呀!”何长工笑:“这也已经很不容易了。”又问余秋里,“哎,听说你们在四川那边不太顺利?”余秋里摇摇手:“别提了,我们被狡猾的‘敌人’耍了!”何长工听后显出一副慈祥而又有几分狡黠的眼神看着余秋里,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放缓语气对余秋里说:“秋里啊,你们在毛主席面前的牛可是已经吹出去了,今年再不打出油来,他老人家可要打你的屁股了呀!”余秋里一听,“噌”地从木椅上站起,毫不含糊地回敬道:“我说老将军,你的牛可吹得也不比我们小啊!你当着主席和全体中央委员的面说,‘我们可以找到中国的巴库’!”何长工一听,两眼发直,盯着比自己年轻许多的余秋里。余秋里呢,也不示弱地将目光直盯老将军。
突然间,俩人叉腰仰天大笑。一边坐着的康世恩、旷伏兆等跟着笑得彼此捶拳。因为在场的人都知道石油部和地质部两部领导在中央“吹牛”的秘闻——我们上面提到的在余秋里上任地质部不久,毛泽东在中南海召开的中共八大二次会议上,冶金部的王鹤寿放了“今年我们全国的钢产量坚决达到850万吨!争取7年赶上英国,第8年最多10年赶上美国”的话后,余秋里让李人俊上台“打擂”,放出了石油部要跟冶金部“一吨钢一吨油”的打擂口号。石油部是新成立的小部,石油部竟然有如此气魄,当时坐在台下的何长工浑身冒冷汗。
突然间,主席台上通过麦克风传来一个声音:“下面由地质部代表何长工发言。”怎么回事?正在思忖的何长工茫然地抬起头,发觉四周的人都睁大眼睛看着他。他再往主席台上一看,原来是主持人周总理正在向他示意:“何长工同志,请上主席台来!”噢,轮到我了!何长工赶忙站起来,他那双本来就有点跛的腿此刻比平时更跛了。
场上发出了轻轻的窃笑——那是友善的笑声。
“长工,你有什么卫星可放?”老将军刚刚走到麦克风前还没来得及镇定一下情绪,一口浓重的湖南乡音不紧不慢地响了起来。是“老毛”哇!他何长工对这个声音太熟悉了:从1918年在长辛店第一次见面算起,他跟“老毛”也认识有40多年了吧!“报告主席:卫星我不敢放,但我代表地质部几十万职工可以在这里向主席和全体代表报告一个喜讯……”何长工毕竟是快60岁的老将军了,他不能像前面发言的几个年轻部长那样冲动,但音量仍然不小。
“好嘛,说说你的喜讯。”毛泽东今天特别高兴。
“是这样。”何长工把秘书准备的稿子搁在一边,顺着“老毛”和整个会场的气氛说道,“经过我们地质工作者几年艰苦奋斗努力,我们已经对全国的‘地下敌人’有了比较清楚的了解,不仅抓到了‘敌人’的一批‘团长’、‘师长’,而且还抓到了好几个‘军长’、‘司令’!”这样的比喻,很对台上台下大多数老军人的口味,于是何长工在获得一阵热烈掌声后继续说:“我们没有石油,国家就强大不起来。找不到石油是我们的耻辱!找不到石油我们得通通滚蛋!”何长工说完此话,回头朝主席台看看。他看到毛泽东的脸上毫无表情,只有炯炯的目光盯着他何长工。
“是的,过去洋人都说我们中国‘贫油’。”何长工继续说,“到底贫不贫呢?我们的科学家不相信,我们的广大职工不相信。毛主席也不相信!”老将军突然把嗓门提高,“在我国的东南西北邻境都有石油,难道唯独我们伟大的中华大地就没有石油?这岂不怪哉?我们不信这一点!绝对不信!我在这里可以负责地向大家透露:我们中国不仅能够有油田,而且能找到大油田!找到中国的巴库!”“好,为长工他们能找到中国的‘巴库’鼓掌!”毛泽东这一声好说得很响,而且带头鼓掌。于是全场再次响起暴风骤雨般的掌声……
“老将军,想啥子事啦?快看看这个‘总体设计’行不行?”余秋里用胳膊轻轻捅捅依然沉浸在往事回忆中的何长工。
“噢噢,还是开我们的‘国家会议’吧!”老将军自感有些失态,赶紧收回自己的思绪,认真地说,“你我的牛都吹出去了,现在只有一条路:拼出老命也要把‘敌人’的大家伙找到!”“是嘛,今天来找您就是为了松辽平原底下的那个大‘敌人’嘛!”余秋里说。
何长工一听松辽底下的“大敌人”便情绪高涨起来,忙招呼“三国”代表:“好好,大家都来先说说那边的情况。”余秋里谦虚地请地质部的旷伏兆副部长先说。旷伏兆也是老红军,中将军衔,余的江西同乡。
旷伏兆的双眉一挑,说:“那边的形势应该说是喜人啊!我们的地质工作开展得比较顺利,收获也不小。自从1955年黄汲清、谢家荣和翁文波等‘普委’的同志圈定松辽地区为重点地质普查的方向后,当年8月,东北地质局在接到‘任务书’后就开始向松辽平原行动了,特别是韩景行带的6人小组,几个月后就在吉林北部和松花江沿线找到了含油页岩样品。经李四光部长和黄汲清、谢家荣等专家的研究,判定了整个松辽平原是个巨厚沉积且具有含油大构造的盆地。去年4月中旬,我们地质部的松辽石油普查大队501钻机第一个打出了油砂,继而普查大队又在几口浅井中见到了油砂,其中最著名的是南14孔,昆井位于吉林怀德境内的五家窝棚,从井深300米处开始见油砂,一直到井深1000多米见的变质岩裂缝中还见稠油,全井共见含油砂岩20余层达60米之厚!”何长工笑呵呵地对余秋里说:“我就是听说这个情况后才敢在中南海向‘老毛’报告说中国有‘巴库’的”。
余秋里佩服地朝老将军笑笑,又向中科院的物理专家顾功叙询问:“老顾,你说说,物探对松辽地下油层储量前景是什么看法?”此刻的余秋里已经知道:石油勘探是个庞大的系统工程。
这一系统工程可以概括为:普查先行,物探定论,钻井出油。地质部已对松辽的普查工作做得非常好了,物探能够对所普查的地质情况进行定论,那么他的石油勘探队伍就可以早日让松辽地底下的石油冒出来!顾功叙说得非常干脆和肯定:“根据已经进行的物探工作,我又和黄汲清等专家研究认为,松辽盆地是个面积约26万平方公里的新生代沉积盆地,其盆地的最深部位在中西部,可深达5000多米以上,所划范围之内均有较好的生油层和储油层。而且根据地质部长春物探大队所进行的工作可以初步这样结论:松辽平原上有几个构造中蕴藏着丰富的石油资源!现在的关键是要找到它,只是眼下我们定下的两口基准井形势有点不妙。这石油部你们是知道的。”余秋里与康世恩交换了一下眼色,说:“老康,你说说两口基准井的情况吧。”康世恩揉揉猩红的眼睛强打起精神。
何长工发现了,说:“康世恩你是不是昨晚又开夜车啦?”余秋里解释:他过年这三天,一天也没休息,天天跟几个技术人员在商量基准井的事。
何长工忙向里屋叫道:“老伴,快把人家给的那盒蛋糕给端上来!”老伴尹清平大姐一边应着一边举着一个大蛋糕进客厅。
何长工把第一块切好的蛋糕放到康世恩的手中:“快吃,不吃好睡好怎么能找出油呢?”康世恩说:“谢谢老将军的关爱。”吃完蛋糕,康世恩顿觉精神了许多。他本想补充一下石油部在松辽一带做的先期地质工作,后来还是省去了,因为从分工而言,地质部对松辽的先期地质普查工作确实要比石油部多做不少,而且就技术力量相比,他们上有李四光、黄汲清、谢家荣这些大地质学家,下有朱大绶、吕华、朱夏、关士聪、王懋基这些中坚力量,更不用说像韩景行这样最先勇闯松辽平原,在蛮荒的北大荒上能找到油砂本身就是功勋卓著的表现。松辽有没有油,不仅仅是哪个部门的事,而是全中国包括毛泽东在内都关注的大事。过去美国人和日本人也都在松辽一带做过地质普查工作,但结论是“松辽无油”。是李四光、黄汲清、谢家荣和翁文波等首先指出了“松辽有油”的理论方向,特别是陆相地层生油理论的产生对松辽盆地找油产生的理论影响功不可没。
关于松辽油田——就是后来的大庆油田的发现问题上,曾经有过一场旷日持久的争议,这场争议到现在仍然没有结束。到底谁的功劳大,恐怕没人真正能说得清,但有一点是可以明确的:
那就是大庆油田发现,并非靠的力学构造理论,而是大地陆相生油理论。10年前,我有幸为大庆油田发现而写过一部报告文学,这部报告文学因为涉及“一面红旗”的问题,而被当时的一名主管工业部门的副总理批评过,其实这位副总理并不真正知道大庆油田到底是以什么理论发现的,他也是出于无奈,为防止这种“陈年旧事”再起什么风波。然而围绕大庆油田发现的科学技术争论本身就是一个重大的科学问题,不弄清楚,对中国的科学发展史和石油工业史都是有害无益的。遗憾的是有人并不想这么做。
康世恩是学地质出身的,他心里清楚,至少他清楚两件事:一是松辽油田即后来的大庆油田发现的理论依据是陆相生油理论,这个理论的最早提出者是潘钟祥教授和黄汲清先生。潘钟祥教授死得早,又没能参与大庆油田发现的具体工作,所以黄汲清和谢家荣及翁文波先生成为了主要的根据陆相理论找油的实践者和决策者。特别是他们在1955年1月20日召开的全国第一次石油普查工作会议上商定的《关于1955年石油天然气普查工作的方针与任务》中,就已经点明了松辽地区作为重点石油地质普查的对象,及1年后由黄汲清领导、翁文波等人参加绘制的新中国第一张《中国含油气远景分区图》,更加清楚无误地划定了松辽地区是中国未来找油的主要方向,这张《中国含油气远景分区图》,现在只有一份保存在清华大学图书馆里。
10年前在黄汲清临终前的几十天前我采访过他,他给我讲起此事,也明白无误地证实:“我国东部几个大油田普查工作是1955年初在当时地质部矿产普查委员会(简称‘普委会’)的直接主持下开始进行的。当时我作为“普委会”的主要负责人之一,提出了把华北平原、松辽平原、鄂尔多斯盆地(即陕甘宁盆地)、四川盆地作为‘普委会’找油的四大重点地区。‘普委会’采纳了我的建议,并很快作了部署,开展了工作。我的建议是根据‘陆相生油’理论(这一理论是我国地质学家潘钟祥教授和我在40年代初期分别提出和发展起来的)和我的大地构造观点,并结合我国多年来的地质工作实践而提出的。这一历史事实是‘普委会’广大干部、技术人员都知道的。在这之后,我又编制了《中国含油气远景分区图》,把上述四大地区用橙红色明确圈出……”(引自黄汲清于1978年1月11日写给邓小平的信)。其实关于黄汲清运用大地构造理论,最早肯定我国包括松辽等平原有石油的历史记载在当代中国出版社出版的《百年石油》一书的第162页有这么一段话:“从瑞士留学回来的黄汲清是我国最早涉及石油领域的地质学家之一,他在1935年就指出:‘据大地构造学理论,我认为中国的东北、华北、西北和西南地带都有可能储油。”科学理论的先导作用的意义我们不用多说也会明白,因而历史和后来的实践都证明了松辽(即大庆)油田的发现,毫无疑问是以黄汲清、谢家荣和翁文波等老一批地质学家的陆相生油理论有着不可否认的直接关系。在采访黄汲清的同年,我又有幸采访了石油部的翁文波先生,在提及发现大庆油田的理论贡献时,翁文波先生非常明确地告诉我:陆相生油理论确实决定和指导了大庆油田的发现工作。
黄汲清和翁文波是新中国五六十年代最重要的地质学家,他们俩人关系之好,除了共同的事业追求外,还有一层非常深的特殊关系:黄汲清的恩师之一是翁文波的堂兄翁文灏,而翁文波在1936年从清华大学物理系毕业时,在面临下一步学什么做什么时,得到过时任中央地质调查所代所长的黄汲清的建议,黄说你既然学了物理专业,就应该使自己拥有世界水平的知识,到国外去学物探专业,中国地质事业前景很大,可物探的人才很少。翁文波后来真的考上了英国伦敦帝国学院的地球物理探矿专业,并且从此走上了报效祖国的物探事业。黄汲清和这位“老弟”在解放前的玉门油田发现中就并肩战斗过。新中国成立后,黄汲清最早身兼两个职务:既是地质部石油地质局的总工程师,又是康世恩领导的国家石油勘探管理局主要技术负责人。翁文波呢,是石油部勘探司的总工程师。黄汲清亲口告诉我:如果不是因为当时自己被定为是“右派”倾向分子,政治命运捏在别人手里,又因中国地质科学院硬拉他去任职,他或许就是余秋里和康世恩手下的人了!说到黄汲清和翁文波对松辽地质理论的贡献,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还有两个人必须着重提一下,因为他们对中国石油的贡献和最后的命运反差极大。第一个是石油部第一任总地质师陈贲,这位为发现和开发玉门油田作过特殊贡献、在新中国多处油田洒过热血的杰出地质学家,正当他雄心勃勃为松辽油田准备大干一番时,却被打成了右派,随后下放到青海石油管理局监督劳动,1966年“文革”风暴来临,再度受冲击的陈贲不羞羞辱,含冤于当年6月12日自尽于一间破旧的小屋里。另一位大地质学家谢家荣几乎与陈贲的命运如出一辙,他是地质部的总工程师,也是在1957年被打成大右派,也是在“文革”开始时便不堪折磨而以最古老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谢大师的妻子在丈夫离世不几天也以同样的方式告别了人世……
关于松辽前期发现的贡献,有许多不同说法的“版本”,但这些千差万别的“版本”中在一个问题上却有着惊人的相似,即:石油部、地质部和中国科学院三方科学技术人员的功绩各有所长,谁也不能抹杀。而且需要特别指出的是:那会儿“三国”之间关系密切,不分你我,因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为共和国建设尽快找出大油田,这才是他们真正想的事。“其他的事想都没想过,也那没个闲心想。”一位老石油人对我说。
2004年5月的一天,我在大庆文联李学恒先生的引领下,来到大庆石油管理局的一个职工宿舍,见到了坐在床头的杨继良老先生。杨是国家正式确定对“大庆油田发现”上作出杰出贡献的23位科学家中石油部方面名列第二的人。大庆油田发现初期,杨继良还是个刚结婚的小伙子。40多年后我见到他的时候,他连话都不能说了——他在半年前患了中风。再看看这位为共和国作出杰出贡献的科学家的家,我心里非常难过:老两口住着也就几十平米的旧房子,没有任何装修,瘦小的老伴——也是当年大庆找油的女地质队员,每天靠发气功给丈夫治病——看着老太太那么瘦小,我真怀疑她能不能发功起作用,但她很自信,说一定能给杨继良治好。想当年,这对小夫妻的孩子才8个月,为了早日找到油田,他们把孩子放在天津的亲戚家,俩人便来到会战第一线,而且一直分居了两年多,那时会战前线没有房子可供家属们住,见一次面也只有在指挥部开会时偶尔有那么一点机会,同时又像干地下工作似的找个地方亲热片刻。艰苦的岁月里他们就是这样度过的。而今几十年过去了,他们能够日夜厮守在一起,但老夫妻俩却过得如此清贫和艰难。
我感到意外和震惊的是,那天杨继良老先生一听说我请他谈大庆油田发现的事后,竟然大口喘息着,一字一顿清楚地说道:“大、庆、油、田、发、现,是、大、家、的、功、劳……”面对这样的功臣,面对这样的功臣说的话和他眼下身处的境况,我们还能说什么呢?在今天的大庆,我们除了可以到处看到“铁人”王进喜的形象和“铁人纪念馆”、“铁人广场”、“铁人村”等有形物体外,我们真的极少看得到当年那些为共和国建设作出卓越贡献的人的任何痕迹。不能不令人感慨不已。
我想起曾经有人说过这样一件事:在一次大庆的城市改建工程中,因为施工需要,得把当年余秋里在指挥会战时住的那个牛棚拆了。可有人建议这是“文物”得保留下来。事情传到余秋里那儿,余秋里立即指示:不要留了,大庆有“铁人”作纪念就够了!这就是共和国功臣们另一面的伟大和崇高之处。看看时下某些领导干部,事情还没做出个样儿,为自己树碑立传的“形象工程”倒是比比皆是。与老一辈革命家相比,我为今天的某些人汗颜。
我们还是把目光收回到何长工家的“国家会议”上吧。
余秋里看着康世恩狼吞虎咽地吃着尹大姐给的蛋糕,便把自己手中的那块也给了他,又风趣地对何长工说:“老将军啊,还是你这儿丰衣足食嘛!”何长工笑着说:“现在你们石油部是饿了一点,不过等找到大油田了,你可别忘了给我们地质部一口饭吃啊!”余秋里来劲了,站起身,嗓门大大的:“老将军你记住,只要咱们石油部钻出了“哗哗”流的大油田,我第一个请你吃红烧肉!”何长工瞪大眼:“噢,搞了半天你们余秋里这么小气?就给一顿红肉烧来打发我这个老头子啊!”余秋里立即改口道:“哪是一顿嘛!你老将军什么时候想吃,我就在石油部大门口恭候!不不,我让康世恩同志他们亲自来接您和尹大姐到我们那儿去!”话音一落,惹得满堂宾客哈哈大笑。
“红烧肉”在60年代之前的中国家宴上都是一种最好的菜肴,尤其是在南方。毛泽东喜欢吃红烧肉,毛泽东和他的那些大半是南方人出身的共和国元勋们也都爱吃红烧肉。奖励一顿红烧肉是他们这一代人之间的一句口头禅。余秋里也不例外,且终身爱吃红烧肉。
然而,松辽找油问题上的这块“红烧肉”并不那么容易吃到。地质学家们已经通过自己的考察和研究,得出了松辽平原存在石油资源,但再伟大的理论也只是纸上谈兵,见不到油等于是零。
余秋里和石油部的人要实现的就是把“大敌人”逮到手,把真正的“红烧肉”夹进嘴里。这不是一般的功夫。需要倾情倾力,甚至耗费举国之力。
金门前线的炮火自第一天开始后,美国和台湾岛上的“老蒋”急红了眼,美国人调来了航空母舰,“老蒋”也四处招兵买马准备跟毛泽东再次决一死战。指挥我人民解放军和前线国防的彭德怀元帅其实此刻心头也十分着急,其中原因之一是,从全国各地调运的军队和战车每天都要吃掉几百吨几千吨的油。为此,陈云副总理口袋里的外汇连连吃紧,因此中央把迫切的目光放在余秋里和石油部的身上。余秋里对这些情况比石油部的任何人都清楚,压力因而也大得多。没有压力,要你余秋里石油部干啥?不是重要的岗位,不是泰山一样的重任,彭老总舍得把自己的爱将从部队抽到地方上去搞工业?这哪是简单的搞工业嘛!石油既是国民经济的“血液”,也是现代军队的“血液”。彭老总清楚着呢!一个人的国家记忆第一篇一个与共和国盛大庆典同时诞生的工业圣城余秋里也清楚着呢!
油在何处?茫茫北大荒,浩浩松辽地。地质学家在中国雄鸡形的地图上潇洒地用红笔一圈,扛三脚架的地质战士和扛钻机的石油工人们则不知要跑断多少条腿、流尽多少汗水才能寻到一片沉积岩、一块油砂石啊!还在玉门和克拉玛依调查研究时,余秋里听了几件事感动得几度拭泪:
事情发生在这一年的8月18日,正在依奇克里野外进行区调的113地质队女队长戴健,正带着两名队友越过依克里克沟,向另一座荒山挺进。戴健一路前进一路用地质锤敲敲打打,观察地貌,采集标本。中午时分,天空突然变色,随即暴雨倾盆。三位姑娘赶忙收拾已获的地质资料和标本,贴着如削的岩壁寻求躲身之地。在她们的脚下,一股汹涌的洪水已经形成。
不知是谁挎在肩上的标本包坠入水中,说时迟那时快,戴健正欲俯身去抓,这时“哗啦——”一浪劈头撞来,将手拉手的三人打散。第一个从漩涡里冒出来的小张,幸运地抱住一块石头而幸免于难。一个多小时过去后,暴雨渐停。坐在石头上的小张高喊着队长戴健和另一个队友的名字。戴健和队友没有回音,小张忽然嗅得一股浓浓的石油芳香,再朝洪水退去的沟谷看去,只见众多油砂散落在她四周。小张兴奋不已,她以为是队长她们给她留下的成果,又直着嗓子一遍又一遍地喊着“队长——戴队长——”,然而空旷的山谷除了几阵回声外,没有人应答她。“队长,队长你在哪儿呀?”小张哭了,哭得天憾地恸。但她没能将戴健队长和另一位女队友唤回。第二天,邻近工作的施工队闻讯赶来,几十个人排成队,拉网似的将依奇里克沟寻遍,最后在沟谷下游十几公里处,发现了戴健的尸体,那情景惨不忍睹:姑娘原本的一头秀发被乱石全部剥去,两条小腿也被尖利的碎石划得皮开肉绽,露出白骨……后来在不远处又找到了另一位姑娘一丝不挂的尸体……队友们无法忍受这样的惨景,他们脱下自己的衣服,把戴健和另一位名叫李月人的女石油地质队员包裹好后用沟谷的乱石垒成两座坟茔,然后点上火,随后全体同志默默地静坐在戴健和李月人的坟墓旁,整整守灵了两天。数天后,戴健所在大队召开隆重的追悼大会,戴健的悼词全部内容是她在武汉大学当教授的父亲得知女儿牺牲后写来的一封长信。戴教授在信中说:莫道芳龄几何,花蕾初绽早谢。小女忠骨埋边陲,遥望西北老泪流。白发父母送青丝,健儿天国行,多珍重……
9月25日,在另一个地区进行野外调查的117队则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吞没了,女队长杨拯陆和实习生小张刚刚完成一条测线,在一座无名山上被气温骤降到零下40摄氏度的强冷空气活活地冻死了……队长杨拯陆这年还不足22周岁,她是著名爱国将领杨虎城的女儿,也是杨虎城将军最小的“掌上明珠”。那年杨将军惨遭蒋介石暗害时,拯陆正好随两个姐姐到了西安才幸免一死。1955年,拯陆听了在玉门油田当管理局副局长的哥哥的话,从西北大学毕业后自愿分配到新疆地质调查队工作。不愧将门之女,拯陆年纪轻轻就被委以队长之职。她工作努力,从不叫苦,人们还以为她是个出身贫苦人家的儿女。队友们后来在拯陆牺牲的地方发现了那个地区的第一个石油地质构造,就命名其为“拯陆背斜”地质构造。
余秋里拿着戴健和杨拯陆两位年轻漂亮的姑娘的遗照,双手发颤着连声喃喃着:“娃儿可惜,娃儿可惜啊!”娃儿们却在照片上含着笑对她们的部长说:我们不感到可惜,我们感到光荣和自豪,因为我们是唱着《地质队员之歌》和《克拉玛依之歌》而去战斗的。
“同学们,《地质队员之歌》是怎么唱的,我很想听听!”一年前的中南海。国家副主席刘少奇以难得一见的激昂,这样高声问着一屋子围聚在他身边的地质学院的毕业生们。他们明天将奔赴祖国各地的找油和找矿战场上去。
于是一群朝气蓬勃的青年高唱起来:
是那山谷的风,吹动了我们的红旗,是那狂暴的雨,洗刷了我们的帐篷;我们有火焰般的热情,战胜了一切疲劳和寒冷;背起了我们的行装,攀上了层层的山峰,我们满怀无限的希望,为祖国寻找出丰富的矿藏!“好,这歌非常好。同学们,你们说,地质勘探工作是个什么工作啊?”刘少奇点上一支烟,举目试问身边的年轻人。
年轻人于是争先恐后地回答。有的说:地质勘探就是千里眼,一眼能看到地底下的矿藏;有的说地质勘探就是先行官,祖国建设我们走在最前沿。
刘少奇笑笑,猛吸了一口烟,然后习惯地踱起步来:“地质勘探嘛——我打个比喻吧!就像我们过去打游击,扛着枪,钻山洞,穿森林,长年在野外,吃饭、穿衣……都是很大困难。今天的地质勘探工作和这差不多,也要跋山涉水,吃不好饭,睡不好觉,吃很多很多的苦……可是我们为什么要吃苦呢?”没有回音,只有一双双聚精会神的目光和沙沙作响的记笔记声。
“过去,我们那一代人是革命战争时期的游击队。吃苦,为的是打出一个新中国。今天,你们去吃苦,是为了建设美好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少奇同志拍了拍坐在一边的老将军何长工,把声音提高了一倍,“打游击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你们知道这位老将军的腿是怎么跛的吗?就是打游击留下的残疾!现在轮到你们打游击去了,你们怕吗?怕苦吗?怕献出生命吗?”“不怕!——”同学们齐声回答。
“对,不要怕嘛!因为你们是建设时期的游击队、侦察兵、先锋队!”这是多么幸福与难忘的时刻。在我采访的那些当年在余秋里领导下参加过大庆油田会战的老一代石油勘探队员中,他们许多人就是因为被毛泽东、刘少奇等领袖们的教导关怀下,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了艰苦的石油事业。
余秋里在拿着上面两张英勇牺牲的年轻女队长的照片的同时,他还知道另外两名石油勘探地质队的男队员确实是带着猎枪出发上野外的,可他们没有回来——那是115队的一个送水的骆驼队的队员,年仅18岁。那天晚上暴风刮来,十余峰骆驼跑了,这位队员就带上猎枪立即顺着骆驼留下的新鲜脚印去追踪。可两天后队上的同志们仍没等到他回来。队长急了,发动全队人到处寻找,最后在距队部200多公里的山岭边发现了骆驼群,而同时也在距骆驼群50多公里的一个黄色土堆前发现了这位小队员的尸体——那儿无水无草更无人,只有一望无际的荒漠。那小队员的胸前布满了他自己的指痕,那是他口渴、胸闷难忍而留下的伤痕。队友们见此景,一拥而上地抱住其尸体,个个号啕大哭……与115队相邻的另一个地质勘探队的一名男队员却因出去为同志们拉水而一去未归。队友们找遍了整个大盐滩,除找到一点点遗物外连遗体都未见……
松辽找油战斗比这要惨烈得多!我从好几个人那儿知道,余秋里曾经做过这样的心理准备:
松辽找油大战中或许要牺牲几千人……
现在不是谈论牺牲多少人的问题,而是油在哪儿的问题。
油,能在哪儿呢?
余秋里已有些日子在为松辽的找油前景焦虑不安了。自他上任石油部长后,部里已经向松辽平原派去了一支又一支队伍。康世恩从地质业务的角度告诉他:要想在一个不见油砂露头、不见明显地质构造,又不见任何前人留下原始资料的“三无”地区逮住“地下大敌人”,就必须不断加强那儿的普查和勘探队伍。余秋里是谁?什么仗没打过?在用兵问题上,他有娴熟的指挥艺术。
那个后来为大庆油田的发现作出特殊贡献的西安地质调查处的杨继良,被抽调往松辽石油勘探处途中,石油部机关有人托他带一枚“石油部松辽石油勘探处”的图章,说是那边宋世宽他们正等着用章“开张”工作呢!在长春见到宋世宽后,杨继良兴冲冲地说:“呃,宋处长,我把章给你带来了。”“哈哈哈,杨地质师,你的那枚已经要进历史博物馆啦!”宋世宽朝新来报到的杨继良直乐。杨继良被笑得双眼发愣:“咋,你们连公章都可以不要啦?”“余部长已经把我们松辽石油勘探处提升为松辽石油勘探局啦,他宋处长现在是宋局长啦!”有人告诉杨继良。
“这、这不到一个星期时间就、就……”“小杨同志,余部长等部里领导每天都在等着我们松辽这边的找油进展,如今松辽大地上的石油勘探一天一个变化。你一年前要是到这儿来,我们石油部的地质勘探人员加起来也就几十来个人,现在已经有1000多人了,余部长他们还在不断往这儿派人哪!这说明啥?说明我们松辽方面能不能早日找到油,成为北京方面天天都在盼望的大事啊!年轻人,甩开膀子痛痛快快干吧!”宋世宽一番话,说得初来乍到的杨继良热血沸腾。
杨继良在这之前没有见过部长余秋里,他区区小地质队员,自然不知身经百战的将军是如何指挥一个又一个大战役的。
余秋里那个时候当然更不知道杨继良是何人。而他关心的是如何迅速打开松辽找油局面。过去外国人一直说中国“贫油”,后来地质学家们——包括苏联大专家们都说“东北有油”、“松辽前景可观”,再后来地质部何长工他们先是送来韩景行他们野外采集到的油砂,再后来是“南17孔”的岩心含油喜讯,而石油部自己的队伍也相继获得一份份“松辽有油显示”报告,可油到底在哪儿?余秋里要的不是两军对峙前那些侦察员向他报告的有关敌方的捕风捉影的虚玩意儿。
“‘有预料,便有希望。有希望,便有光明。’这话我不反对,可我更想能逮到就早逮到,逮到了就早吃掉!”秦老胡同夜深人静后,李人俊他们几个副部长都走了,秘书们也一个个在隔壁的房间睡下了,会客厅里就剩下余秋里和康世恩时,余秋里把脚上的鞋子往边上一甩,双腿盘在屁股下面,拿起烟盒朝康世恩甩过一支烟后,张大嘴巴、仰着头这样说。
康世恩笑了,说:“根据目前已经掌握的第一手资料,以及我跟苏联专家分析的结果看,逮到‘大敌人’是早晚的事,到时候我还担心你余部长吃不掉呢!”这时,秘书手持一份电报进屋:“报告部长,松辽那边来电说,松基一井今天正式开钻了。”余秋里和康世恩几乎同时伸手捏住电报,兴奋地说:“好啊,终于要看到结果了!”“走!”只见余秋里的右胳膊向前一甩,便直奔院子外。
秘书着急地说:“部长您干啥呀?”“回部里去呀!”黑糊糊的院子外传来爽脆的声音。
康世恩拉着秘书,笑:“走吧,你还不知道他的脾气。今天晚上让他睡也睡不着了。我们上部里给松辽那边打长途问问情况!”古城北京的东方已经破晓,一辆苏式轿车行驶在晨曦中的街道上。车内余秋里和康世恩轻声交谈着:“老康啊,松基一井是我们松辽勘探战役的第一炮,关系重大,这个钻井队是哪儿派去的?”“是玉门那边调去的32118钻井队。这是我们的王牌钻机了,苏式的超级深井钻机,能打四五千米呢!”这是康世恩的声音。
“不是一共调了两个钻井队吗?”“是,还有一个钻井队是32115队。这个队的任务是准备打松基二井,过些日子也马上要开工了。”“噢。这两口基井都很重要,但第一口井意义更大些,我建议派个得力的队长去!”“好的,我把你的意见马上转告给松辽局他们。”余秋里和康世恩在车内的这段对话是俩人正准备赴玉门和新疆等西北油田考察之前说的。
搞石油勘探的人都知道,要探明地下生储石油的情况,就先得钻上那么几口基准井。大松辽平原,从南到北,从东至西,茫茫几十万平方公里,一亿万年前,这儿曾是一个遮天蔽日的水乡泽国,气候温暖潮湿,河湖成网,树木参天……随着亿万年间的地质变化,这里的湖河以及在此滋育繁衍的生物也跟着沉积在厚厚的岩层之中,形成松辽盆地这本层层叠叠的地质构造巨著。基准井的目的就是通过钻探获得这部“巨著”的每一个时代留下的地质符号,也就是说科学家们通过钻探手段取上的岩心来判断地下宝藏到底有没有,在哪个位置,有多少储量。松辽还在找油初期,根据石油部和地质部的约定,两个部门在地质调查和地震物探方面的工作有分有合,主要以地质部为主,而在钻探和施工方面则主要由石油部的队伍来完成。基准井决定着当时松辽找油的直接前景,加上只有石油部才具备深井钻探的技术与设备条件,因此在两个部门的技术人员确定基准井方案后,石油部迅速调集了两个“王牌”钻井队,来到松辽。
这时间因是在余秋里执掌石油部帅印后首次赴四川前后与康世恩共同在东北地区布下的一着战略棋。
松辽第一口基准井确定在黑龙江安达建设乡,距安达县城47公里处,简称松基一井。松基二井确定在松辽平原的东南部的隆起区域,即前郭尔罗斯蒙古族自治县登娄库构造上。
这两口基准井说是重要,但当时石油部在松辽前线工作的技术人员少得可怜,像承担基准井研究队队长的钟其权、参与确定基准井位置的地质工程师杨继良他们,都才是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余秋里有些不放心,便让康世恩从石油部研究院调了相对资历老一些的余伯良等人过去。后来在关键时刻又搬出了翁文波这样的大家坐镇前线,进行技术决策,当然康世恩在这样的重大技术问题上是跑不了的。
何长工在松辽基准井准备开工之前,向余秋里叫苦,说秋里你虽来石油部几天,但论装备我还得叫你石油部是“老大哥”,说地质部搞普查和打浅井没问题,可打几千米的深井,连台机器都没有。这份功劳你余秋里尽管一个人捞着,我何长工尽管很眼红,但也只能望尘莫及。
余秋里初来乍到,很是一阵得意,可当他一问康世恩,心里也有些凉:原来石油部的家底也可怜得很。比如32118队,只有两名正副队长和4个钻井班,其他方面的干部和工人——应该还配有非常重要的钻井、地质和泥浆技术员等,可都没有。32118队原来在玉门油田,接到命令奔赴几千里之外的松辽平原后,同志们下火车一看,要路没路,要运车没运车,要吊车没吊车,这咋办?几十吨重的钻探设备怎么才能搬到四五十公里之外的目的地呢?
“愣着干啥?没有吊车还没有肩膀吗?学着我的样——抬!”八路军骑兵连长出身的老队长李怀德将外衣一脱,赤裸裸的肌肉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石油战士的人拉肩扛是从这个时候就开始的。安达火车站很小,但它的历史不短,俄罗斯人、日本人早在这儿驻足。时过百年后的今年5月,我来到安达火车站时,仍见到俄罗斯人留下的许多建筑原物,特别是那座一度被余秋里作为大庆会战指挥部开会用的车站俱乐部建筑,百年过去后仍然风采依旧,令我颇为惊叹。40多年前,32118队的石油勘探队员来到这儿,把重达20多吨的钻机和两台同样分量的泥浆泵用肩膀从火车上抬下时,引起小小安达站不小的赞叹:这石油工人就是牛啊!咋都是肉蛋蛋捏成的人,他们就那么大本事?
运输、安装,两个月的蚂蚁啃骨头精神,一座钢铁钻塔耸立于北大荒草原上,震撼了那儿的百姓。41米高的铁塔,现在看起来也就是半座普通住宅楼房的高度,可那会儿的松辽大地上人们似乎像看到了一个巨人出现一样,多么好奇和振奋啊!7月9日,骄阳似火的日子,天空万里无云,地上锣鼓喧天。32118钻井队举行了隆重的开钻仪式,大队长一声“松基一井——开钻!”飞旋的钻机顿时隆隆响起,沉静的北大荒上从此没有了宁静……
“报告!”石油部松辽石油勘探局局长办公室的门口,来了一位英姿焕发、全身戎装的年轻军人。
“请进。”正在伏案批阅前线发来的一份份报告的宋世宽抬头见向他毕恭毕敬行军礼的年轻人,疑惑地问:“你是……”“原人民解放军少校军官、转业军人包世忠前来松辽石油勘探局报到!”“你就是包世忠同志啊!好好好,来得正是时候。”包世忠说:“首长,有什么任务,请指示。”宋世宽哈哈大笑起来,说:“你倒是挺痛快,先不忙。听说你的家眷就在本市?怎么不先回家看看?”宋世宽亲切地问。
“报告首长,听说这儿要找到油田啦,我着急呀!请首长快给我安排工作吧!”不知怎么的,才见面两分钟,宋世宽就喜欢上了这位少校转业军人。
“首长你不知道,我这个人性子急,闲着就难受。这不我刚从部队转业就赶上了全国人民都在大跃进,我可不能回到家里睡大觉去!首长你放心,我参加过许多大仗,像攻克四平、锦州战役和朝鲜战场上的鸭绿江保卫战等我都参加过,我喜欢打硬仗!”包世忠像是怕首长真让自己回家休息似的,急着掏了一心窝儿的话。
“好啊!”宋世宽大喜。只见他稍加思索,便说:“我们马上要打一口基准井,就像打仗一样,要取得一个大战役的胜利,就先要搞清敌情,这找油也得先钻个窟窿,基准井起的作用就是这。派你上那儿去怎么样?”“行,只要有工作做就行。我一定在那儿当个好钻工。”包世忠说。
“哎,不是让你去当工人的,是让你当队长。”“当队长?我哪能成嘛!首长你……”本来天就热,房子里连把扇子都没有。包世忠急得满头大汗。
宋世宽递过一块毛巾,做了个摇摆的手势:“你不用说了。在你来之前我们就看了你的材料。正好余部长和康副部长要求我们加强基准井的钻井队领导,而承担一号井的32118队老队长另有任务,所以我们决定派你去那儿。这是组织决定。”包世忠一听“组织决定”四个字,就再也没有推辞:“是,首长。明天就去钻机报到。”宋世宽高兴地送这位雷厉风行的新队长出大门。突然他发现这位雄赳赳气昂昂的年轻人走路时怎么像地质部的老部长何长工那样跛腿?宋世宽后来才知道,包世忠原来是个战功显赫的三等甲级残疾军人。宋世宽有点后悔派这样一个同志上眼下最要紧的前线,但勇士已经起程,那是不可能叫得回的。
包世忠来到32118队时,松辽基准一井已经开钻,他从零学起,一直到熟练指挥整个钻机的操作,但石油部和地质部乃至中央都很重视的松基一井并不理想。从盛夏到深秋,包世忠和队友们苦战数月,于11月11日完成设计钻探进尺1879米。包世忠看着一箱箱圆柱状的岩芯被地质师排列有序地放在钻台旁边的木柜里,那些夹带小鱼、贝壳和树叶等化石的奇妙岩芯,如同天书般地吸引着他。包世忠每天美滋滋地看着这些宝贝儿,脸上总是露着笑容。但勘探局的技术人员告诉他:“这个井基本失败。”“为什么?”包世忠有些急了,“我们哪儿做得不对?还是质量不合格?”“都不是,是因为没有见到油!”包世忠像泄了气的皮球,他这才明白找石油并不比抢占敌人高地简单。
在32118队开工一个月后开始施工的松基二井也不理想。这口井钻井深2887米,除了在井深168米到196米之间的岩屑里见过少量的油砂外,同样并没有获得工业性油气流。
这上任初始的第一年,将军部长不能不说是很不吉利的一年。“川东会战”之痛一直留在他心头不说,地质部已经提出“三年拿下松辽大油田”的口号,可油在哪儿一直是个问题。松基一井和松基二井相继没有逮到真正的“敌人”,而越是逮不到“敌人”,石油部上下越是摩拳擦掌。
当然,最着急的还是他们的部长余秋里。
这一天深夜的秦老胡同里,安静得出奇。余秋里家的那个会客室里被烟雾笼罩得进不去人。
余秋里和康世恩,俩人面对面地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谁也不说话,四只眼睛盯着同一个方向——铺在地上的那张松辽地质图……
就这样几十分钟、几十分钟地过去。
余秋里在等待康世恩最后确定“松基三井”的井位方案,而康世恩则在等待前线地质技术人员向他报告被退回去的报告。
用地质部老地质学家黄汲清的话说:“事不过三”,这松辽找油如果三口基准井都没有工业性石油显现,问题可就大了!余秋里能不着急嘛!余秋里一着急,一不说话,康世恩就更着急了,像打大仗时,参谋长不能给定夺战局的司令部拿出个可行的作战方案一样。
小桌上的几包“中华烟”都空了,最后只剩下一支了,余秋里刚要下手,却遭不客气的康世恩抓过去就往自己的嘴里塞。余秋里一愣,笑了:“老康,抽完这支烟你就先回去休息吧!”烟雾中的康世恩摇摇头:“回去也睡不着,还是在你这儿好一些。”余秋里没说话,双腿从木椅上放下,趿拉着布鞋,进了里屋。一会儿又回到客厅,只见他手里拎了一瓶酒和两只杯子,“咕嘟咕嘟”地各倒了大半杯,也不管康世恩喝不喝,自个儿先往嘴里倒。康世恩一见,甩掉手中的烟蒂,顺手端起酒杯……
外面下着鹅毛大雪。院子里已经积起厚厚的一层银装,余秋里和康世恩似乎根本没有发觉,依然喝着沉闷的小酒,一杯又一杯。
“怎么搞的,这酒和以前不一样了!苦啊!”余秋里突然大叫一声,眼睛盯着杯子里的剩酒,迷惑不解。
康世恩也像一下被提醒了似的,看看酒杯,又品上一小口,说:“没什么不太一样嘛!”“不对,就跟以前的不一样!”余秋里坚持说。
康世恩苦笑一下,再没说话。
雪夜,秦老胡同里,两位石油决策者依然一杯又一杯喝着。他们在苦闷和期待中等待着新年的钟声。
松辽前线关于“松基三号井位”的最后布孔方案终于送到了部里。余秋里让康世恩找地质部和自己部里的权威们赶紧研究商议。
“余部长很关心松基三井的事,今年春节我们几个就别休息了,抓紧时间争取把三号井的事敲定。”康世恩对勘探司的副总地质师翟光明说。翟光明转头就去告诉松辽前线来京汇报的局长李荆和与张文昭。
李荆和一听部长们还要进一步商量“松基三号井位”的事,有些惊讶地问:“这已经来回折腾好几回了,怎么还不能定下呀?”翟光明闷着头说:“你也不想想,如果三号井再见不到油,余部长还不得吃了我们几个?”李荆和苦笑道:“那倒也是。”又说,”不过如果三号基准井再打不出油,余部长第一个要撤职的肯定是我这个松辽勘探局局长。”2月8日,是农历乙亥年的春节。石油部办公大楼二楼的一间小会议室里很热闹。值班的人探头往里一看:哟,康世恩副部长和李荆和局长,及翟光明、余伯良、张文昭等人都在里面呀!
不大的会议室里,铺展着一张巨大的《松辽地质勘探图》。康世恩脸色颇为凝重地说着:“松辽第一口基准井打在隆起的斜坡部位上,不到2000米就打进了变质岩,没有使我们看到油气显示,看来是没打到地方。二号基准井打在娄登库构造上,虽见一些油气显示,可一试油又没见什么东西,我想可能太靠近盆地边缘了。因此松基三号基准井就必须向盆地中央去勘探!李局长,你跟张文昭同志再把你们那边的情况和近期对确定松基三号井位的补充资料说一下。”知道康副部长对情况已经相当熟悉,所以就重点挑了松基三号井的井位情况作了简要介绍:三号基准井的位置早先由地质部松辽石油普查大队拿出的方案是确定在“吉林省开通县乔家围子正西1500公尺处”。地质部松辽普查大队还对上面的井位确定理由作了5点说明。但石油部松辽勘探局的张文昭、杨继良和钟其权不同意上述意见,认为地质部松辽普查大队提出的三号基准井位存在三大缺陷:一是井位未定在构造隆起上,不符合基准井探油的原则;二是盆地南部已经有深井控制,探明深地层情况不是盆地南部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三是该点交通不便。他们提出应向盆地中央的黑龙江安达县以西一带布井,并陈述了相应的理由。地质部的同志很快同意石油部张文昭他们的建议,并派最早进入松辽平原的韩景行和物探技术负责朱大绶前来听取张文昭等石油部同志对具体布孔的理由。
杨继良和钟其权等面对同行的“考试”,很是一番辛苦,可当他们摆出五大依据时,物探专家朱大绶摇头:“地震资料不够,没有电法隆起的基础工作,难说新孔是不是在所需的隆起构造上。”专家们的讨论异常激烈。康世恩那个时候正好跟余秋里上了西北的克拉玛依,他通过长途电话问张文昭情况怎么样了,张文昭只好报告实情。
“地质部同志的意见非常对,你们赶紧补充地震电法资料。一方面请朱大绶他们帮助,另一方面我知道最近苏联专家有一架飞机要在松辽盆地进行一次考察,你们争取挤上一个人,从空中看看新布孔的所在地貌……”康世恩说。
张文昭问杨继良去不去乘飞机兜一圈?杨继良高兴得手舞足蹈:“去啊!我可从来还没有坐过飞机呢!”太美了!从飞机上下来的杨继良冲张文昭和钟其权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三个字。
“我们选择的井位没有错。那是盆地的一个大隆起构造……”杨继良言归正传。
张文昭告诉他:前些日子,钟其权和张铁铮等同志跟随地质部物探大队的朱大绶他们一起上了大同镇一带进行了地震工作,地震队在现场提交了高台子地区初步的构造图,表明那一带真的是一个大隆起构造。综合资料看,我们原先定的井位,只需要稍作移动,就是理想的井位了!杨继良听后兴奋不已,连夜写出由他执笔的向北京方面报告的松辽石油勘探局第58字第0345号文件。该文指出:“松基三号井的井位已定,在大同镇西北,小西屯以东200公尺,高台子以西100公尺处。”石油部接到杨继良他们写来的报告时,余秋里和康世恩已从克拉玛依回到北京,于是在余秋里参加武昌召开的党的八届六中全会之前,他指示康世恩尽快通过研究后给松辽局一个批复。11月29日,石油部便以油地第333号文件给松辽局批复同意他们的松基三号井井位。
也许有过一号、二号基井的失败教训,余秋里和石油部这回对三号井的位置特别重视,就是文件下达了,仍没有放松进一步的论证工作。旧年底和新年初,余秋里指示康世恩让翁文波和勘探司副司长沈晨亲自陪苏联专家布罗德再去长春一次,与地质部的同行再认真讨论一次基准三井的井位。专家们经过几天反复审查已有的地质和物探及航探资料,最后一致认为:
大同镇构造是松辽盆地内最有希望的构造。苏联专家布罗德更是一口肯定:再不见油,我就断了自己嗜酒的习惯!1959年新年钟声刚刚敲响,石油部系统的厂矿长会议隆重举行。会议期间,余秋里带着李人俊、康世恩等多位副部长和机关业务部门的司局级干部听了张文昭三天的松辽勘探成果及下一步工作重点的汇报,张文昭特别重点介绍了松基三号井井位确定的前后过程及理由。
“这事不用再议了,我看专家们的理由是充分的。成败在此一举!不过,这么大的松辽平原上钻那么三个眼,我想即使都没见油,也不能说明那儿就没有大油田!”余秋里说到这儿,右手握成拳头,使劲往桌子上“嘭”地一砸,“我是作了打十口一百口勘探井准备的!既然大家认为那儿地底下有油,那我不信逮不住它!”春节前,余秋里因为要向刘少奇汇报石油工作情况,康世恩就利用春节几天时间把专家们请到部办公大楼上又细细讨论了松基三号井开工前的每个细节。
年初四,余秋里和康世恩、沈晨来到何长工家开“国家会议”时,就是带着包括松基三号方案去的。
“老将军,你快仔细看看我们的总体设计方案还有什么问题……”我们的镜头终于又拉回到了春意浓浓的老将军家了。
何长工慢悠悠地戴上老花镜,还是看不清。余秋里干脆就把图托到他眼前。
嗯,这回行了。老将军面对松辽地质普查勘探图,看得仔细。末了,又翻起一本厚厚的文字材料,然后抬头对余秋里说:“很好。这东西把两个部的协调与分工写得比较明确。下一步就看我们能不能早日见油了!”余秋里的眼里顿时露出光芒:“那春节一过,我就让人以我们两个部的名义把这份《总体报告》向松辽方面发了?!”“可以。”老将军说完,发出爽朗的一阵笑声,然后拉着余秋里的手,说,“我们俩都在毛主席面前发过誓的,说要三年拿下松辽。现在就看松基三号井了!”余秋里听完老将军的话,用手往铺在地上的松辽地质图一指,做了个斩钉截铁的姿势:“对,我们的决心没改变:三年时间坚决攻下松辽!”何长工开怀大笑:“看来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这样吧,4条地质综合大剖面的工作由我们地质部来承担,你们石油部就全力把松基三号完成好!咱们携手并肩,在今年打它个漂漂亮亮的大仗!”兴致上的余秋里还要说什么时,却见康世恩装腔作势地凑到何长工耳边:“老将军,我还有个问题要请求。”何长工开始一愣,继而抬起左手,朝康世恩的后脑勺轻轻一拍:“我知道你的‘请求’是什么!”旁人不知怎么回事。何长工满脸诡秘地冲康世恩一笑,然后朝厨房一挥手,大声吆喝道:“老伴,上饺子喽!——”“啊哈,知我者何老将军也!”康世恩乐坏了,他从何长工老伴尹大姐手中抢过一大碗白面饺子,就神速“战斗”起来。
“好兄弟,慢点儿。瞧,饺子里的油都流外面喽!”何长工一把拉过老伴:“你甭管他,秋里说他这几天光顾开会,春节都没休息一天。让他吃个够。不过明儿他要是不给我在松辽弄出油来,看我怎么罚他这条饿狼!”“报告老将军,我接受您的挑战!”康世恩顽皮地拿起筷子向何长工敬了个军礼,末了又可怜巴巴地抬起手中的空碗,朝老将军说:“谢谢您老再给来一碗!”“哈哈哈……”余秋里等人乐得前仰后合。
石油部、地质部在何长工家开的此次“国家会议”具有历史意义。
之后,余秋里在部党组会议上,迅速布置了新一年松辽勘探的战略部署。谁来打松基三号井,这是个问题。但这毕竟又不是个问题。
32118队自完成松基一号井后,在队长包世忠的带领下,利用冬季整休时间进行了大练兵。
从干部到普通钻工,个个精神饱满,斗志昂扬,又通过技术培训,技术操作也跃上新台阶。
大队长看在眼里,喜在心头:松基三号的任务就他包世忠队了!32118队全体干部职工接到再战松基三号的任务后,一片欢腾。从松基一号井址的高台子村到新井位的小西屯村,相距130多公里。之间,没有一条像样的路,尽是翻浆的泥地田埂。120余吨的物资怎么搬运到目的地,成了包世忠的一大难题。因为队里松辽勘探局上仅有配备的4辆运车,最大运力也只有4吨重,而队上的两台泥浆泵外壳就有19吨重,且是不可分拆的整件。怎么办?包世忠发动群众集体讨论,大伙儿越说点子越多:没有大型吊车,他们就用三脚架和滑轮倒链提升近20吨的泥浆泵体,然后在悬空的泵体下面挖出一个斜面坑,再让运车徐徐内进,然后松开三脚架上的倒链,近20吨的庞然大物就这样安然地放在了运车上。而越来越重的运车启动后,包世忠像看着自己的闺女出嫁一样,一步不落地跟着。啥叫难啊?
这一路运载才叫难啊!走在田埂上怕陷进去出不来;走在沿途小桥,怕一旦遇上拐弯什么的就惨了:甭管怎么想,就是走也不是、退也不是……包世忠记不清这个春天是怎么过的,反正每天他要带着全体队员,像蚂蚁啃骨头似的将一件件、一根根铁柱重墩——当然还有一只只小小的螺丝钉和一片片岩芯碎片,全部搬运到130多公里外的新目的地。
“蛮干!”“胡来!”“破坏生产,个人英雄主义!”32118队以这种“蚂蚁啃骨头”的精神,实现了在无任何外界帮助的条件下完成井队整体长途搬迁,即遭到有些人的政治攻击。拖着残疾之身的包世忠竟然为这不得不到局干部大会上作检查……
余秋里得知后气得直咬牙关地痛斥道:“我的队伍是去找油的,油找不到,你们可以批他们、撤我职,但眼下我们上下都在为拿下松辽革命加拼命干的时候,你们这样打击干部和群众积极性,我不答应!”然而这仅仅是石油战线面临当时整个社会的政治压力下,所出现的极不正常的冰山一角而已。
余秋里身为部长,中央的重要会议或会议精神他应该是非常清楚的,但对在“大跃进”极左浪潮下可能出现的现象仍然估计不足,或者有些事他连想都想不到的。
正当他和战友们摆开松辽找油大战之际,全国性的大炼钢铁运动仍在一浪高过一浪地推向全国。毛泽东虽然在1959年初的武昌会议上提出了“压缩空气”的建议,同时对大办人民公社运动中出现的“共产主义风”也极为不满,也正式提出了不再当国家主席。但在制订国民经济生产计划时坚持“以钢为纲”的方针,在经历大炼钢铁和“共产风”之后的国力受到严重损害形势下,中央又把有限的资金和物资用在了保证钢铁建设方面,石油工业怎么办?
余秋里心急如焚。
石油部内部有人在这个时候提出,既然工业战线都在“以钢为纲”,我们石油战线何必争着干吃力不讨好的事?让吧!让钢铁老大先行吧!但多数同志则坚持认为,国家统一计划下,我们可以摆正石油工业在国民经济中的地位,既服从大局,又可以从主观能动性合理使用国家分配的投资和物资,在内部充分挖掘潜力,努力完成和超额完成国家任务,同时尽量争取多找油。
“我看这‘又让又上’,比‘只让不上’好!”在全国石油系统厂矿长会议上,余秋里挥动着那只有力的右胳膊,铿锵有声地说:“从我们石油部的实践看,对待困难,一般有三种态度:一种是看到困难就调转方向,在困难面前躺下来。第二种是不利条件看得多,有利条件看得少,当伸手派,不积极想办法克服困难。持这种态度的是少数人。第三种,也是我们石油工业中绝大多数同志的态度,就是把困难看成是客观存在的,要依靠群众去克服的,使之成为推动我们前进的动力。我多次提出要做克服困难的勇士,而不做困难面前的逃兵!困难越大,干劲越大,办法越多!没有干劲,不动脑筋,必然步履艰难,一事无成!”一年多来,余秋里对自己的队伍抱有足够的信心,他相信这支多数由部队军人出身组成的石油大军,在困难面前的勇气和克服困难的能力。但余秋里对下面一些单位由于受社会政治影响而把握不了自己工作方向的现象忧心忡忡。
新疆局就是一个例子。本来是一个朝气蓬勃的新油田开发基地,却因为全民大炼钢铁而竟然在他们那儿有人放下石油不钻,整天热心搭起小火钢炉炼钢铁去。可气的是为了达到炼钢的数量,竟把国家进口来的无缝钢管锯断后去凑炼钢量!“你们这帮败家子!谁要再敢这么干,老子就派人把他抓到北京枪毙了他!”余秋里大发雷霆,把值班室的电话摔得八丈远。“你,马上到那儿去一趟,把党组的精神传达给他们,必须坚决制止他们的这种败家子行为!”他把副部长李人俊找来,命令他立即赶赴新疆。
那时石油部下属的单位实现双重管理,即业务上受石油部领导,而在组织和人事方面由地方管理。李人俊到新疆局后,人家听不进余秋里和石油部党组的精神,反说李人俊是右倾,恨不得就地批判。
“反了!简直是反了!”余秋里不再是大发雷霆了,而是怒发冲冠了。这一天他被周总理叫去了。
“秋里同志啊,南边的形势很紧,军方一再向我要油。新疆那边的运力不行啊!得想个办法呀!”周恩来见余秋里后就开门见山地说。
余秋里像做错了事似的站在那儿直挺挺地等待总理的进一步批评:“总理,是我们工作没做好。”周恩来摇摇头:“这不能怪你,一是我们的车子太少,二是那边的路程实在太远。运一车油到南边,得走几千公里,成本太大了!”余秋里想说:总理啊,石油东移战略绝对是对的,得早动手多下点本钱搞呀!可他没有说出口。
“这样吧,我再请薄一波同志从国库里调拨1100辆汽车给你们!”周恩来操起电话,立即给薄一波办公室通话。随后,握住余秋里的右手,不无期待地说:“你得帮我这个忙啊!”余秋里无言可答,只是默默地点头保证。
夜深人静。长安街上无几个行人。余秋里坐在车内一言不发,他想起刚才周总理的话和神情时,心头阵阵隐痛。有几件事他没有向总理说,但却一直像铅似的坠在他心头。
前阵子,炼合金钢的新疆克拉玛依油田炼油厂,国务院还专门派了飞机去那儿空运石油焦。可当他余秋里根据李富春副总理的指示,给新疆局下达石油焦生产计划时,那边竟然这样回答部里:“炼铁7000吨,钢1000吨,一定要完成;努力完成石油焦任务。”“狗屎!这是狗屎报告!”余秋里把新疆局发来的文件甩在地上,重重踩了几脚,愤愤地骂道:“石油焦是国家的急需物资,一级任务!他们却说‘努力完成’。炼钢铁是他们的任务吗?瞧他们那么起劲,什么‘一定要完成’!我看他们完全本末倒置!岂有此理!”还有一件事更使余秋里无法容忍。国家为了从新疆多运一些成品油,经周总理亲自批准,决定把石油五厂部分炼油设备调到新疆克拉玛依炼油厂。石油部正式下文给五厂,指示他们按中央精神迅速执行,并且还专门派人去督促。哪知五厂领导就是拒不执行,而且找出种种理由来搪塞部机关。
“你们以为自己是谁?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之外的独立王国吗?以为保护本厂利益就是最崇高的了?呸!一点最起码最基本的全局观念都不知道!在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中,一个只顾局部利益的单位、厂矿,能搞得好吗?不行!永远不行的!”余秋里在部属厂局矿工作会议上,让五厂干部站在众人面前,暴风骤雨般的一阵训斥。平时那只空袖子此时甩得“嗖嗖”生风,吓得五厂的干部脸色发白。
“部长我们错了。回去立即改正……”“改正?改正就完了?”那只“嗖嗖”生风的空袖子甩动得更加激烈,“知道什么叫贻误战机吗?那是要杀头的!——”“是,要杀头的。”五厂干部的后脖子直发凉。
石油五厂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服从命令的事,这对军人出身的将军部长来说是他参加革命后极少碰到的事,因此也格外记忆犹新。几十年后,余秋里还在《回忆录》中特别提起此事,他说:“经过严肃批评教育,石油五厂改变了原来的态度,执行了部里的决定。在克拉玛依油厂建设期间,石油五厂担负支援任务,在原定的时间内完成了任务,工作做得很好。但事实证明,他们并未从思想上解决问题。事过半年之后,在党组扩大会议上,石油五厂的同志重新提出了这个问题,指责部里不该把他们厂的设备调到新疆去……”一部之长,受国家之命,调所属一个工厂的设备竟然屡遭如此反复和不从,余秋里深感当时复杂多变的政治形势和石油队伍“双重”管理所带来的重重问题。而所有问题的原因,则来自于一个因素:中央和地方的极左风盛行,盛行到大有势不可挡的地步。
刚刚起步的石油队伍面临着一场空前的生死抉择!找油的人要去炼钢。热心石油事业的干部则被批判为右倾分子。
余秋里苦恼和焦虑。
暂不提松辽战局的事。当时支撑着中国石油工业的主要基地如新疆石油局与玉门石油局,都面临“不干正业、干正业反被打倒”的局面。
新疆石油局局长张文彬,是原“石油师”的政委,从1952年接受毛泽东之令带领全师官兵转业到石油战线后,一心想为中国的石油事业出力流汗,多作贡献。可有人则把他搞石油的干劲说成了反“大跃进”的右倾行为,欲停其职。余秋里得知后,立即责令新疆石油局党委必须纠正对张文彬的错误做法。为此余秋里专门和新疆自治区党委的王恩茂同志通话,力主保下张文彬。
玉门油田的情况更是触目惊心。在“大跃进”思想的影响下,全油田不按科学规律办事,一夜间让所有油井“放大嘴”,即开足马力出油,结果造成整个油田的油井陷入“空肚”的危险境地。许多原本是高产油的井,变成了低产油井;那些本来可以稳定产油的井,则成了“闭经”的枯井。局长焦力人因为反对这种“浮夸风”,竟然被玉门市委决定要召开公审式的批斗大会进行批判。
会议定在第二天8点正式开始。焦力人此刻已经知道,他是上面定的右派名额之内的人员了。而就在离开会只有十几分钟的时候,局机关秘书匆匆地过来向焦力人和局党委书记报告道:“北京来长途,让焦局长和书记你们俩去接。”“谁打来的?”那个准备主持批判大会的党委书记不耐烦地问。
“是余部长来的。”秘书说。
党委书记一听是余部长的,只好朝焦力人招呼一声:“走吧!先接电话去。”“玉门吗?我是余秋里呀!你们俩听着:我现在命令你们马上起程到北京来开重要会议!”长途电话里,余秋里以无可置疑的口气命令道。
“部长,我们、我们正要开大会呢!能不能……等开完会再起程?”那党委书记支支吾吾地问。
“不能!你们两个立即上北京来,不得耽误一分钟!”北京的长途电话“啪”地挂了。
焦力人和那个党委书记弄不清北京余部长这么急让他们去干什么。于是也不敢耽误一分钟,夹起衣服又从财务那儿领了些路费直奔嘉峪关机场,火速赶到北京,直奔石油部机关。办公厅工作人员见焦力人他们来后,很热情地给安排在部招待所,一人一房间,而且还特意在房间里放了些水果。
第一天没见有人来通知他们开会。
第二天还是没有人通知他们去开会。
第三天了,焦力人和那个党委书记坐不住了,上办公厅问。
办公厅的同志热情而又客气地说:“余部长说了,让你们俩好好休息休息。”“不是说有紧急会议要开吗?怎么让我们天天闲着呀?”那个党委书记莫名其妙地问。
办公厅的同志笑笑,摇摇头说:“到底怎么回事我们也不清楚,可余部长是这样向我们交代的,他特意说让你们来北京后好好休息几天。”四五天后,余秋里终于出现了,他先找焦力人,问:“玉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干啥要把你打成右派?”焦力人说,就因为我看不惯他们拼命要求油田高产。
余秋里一听,说:“我知道了。你先歇几天,回头我跟你们一起回甘肃去。”几天后,余秋里带了另一位副部长,乘火车来到兰州。焦力人和那个党委书记遵照余秋里的指示没有下车,回玉门去了。
余秋里下火车时,甘肃省委和石油部运输公司驻兰州办事处的车同时到站接他。当时的石油部运输公司在兰州非常出名,因为国家的石油主要是靠他们运输到全国各地的。听说自己的部长来了,运输公司办事处的同志脸上很有种洋洋得意之气,他们知道部长的脾气:肯定不会上省委招待所,而是愿意上自己的运输公司办事处去住。
“这回我想住省委去。”余秋里将那空袖子一甩,没多说一句话,坐进省委的车子就“呼啦”一阵风走了。
省委招待处的宁卧庄宾馆,虽不像现在的五星级水平,但在当时也是兰州数一数二的只有高级首长才有资格入住的地方。但余秋里进了宁卧庄没有先歇脚,却又叫自己石油部的运输公司派来一辆“伏尔加”。随后到了兰州炼油厂。
兰州炼油厂位于兰州西郊,它南靠小平子山,黄河正好从它身边悄悄流过。兰州炼油厂在五六十年代声名显赫,是苏联援建的156个重点工程之一。它的任务是将玉门、克拉玛依和柴达木油田运送来的石油进行加工冶炼,然后再在这儿将成品油源源不断运送至祖国各地。“兰炼”因此是那个年代的一个石油骄子,也是西北工业的一颗璀璨明珠。它宏伟的建筑,交错纵横的管道,及高耸云霄的高炉,象征着新中国蒸蒸日上的景象,被无数人所崇敬仰望。
“兰炼”的建设是快速的,一年多时间便拔地而起。其规模之宏大,设备之先进,以及车间、食堂、各种小会议室、洗澡堂、喷水式的饮水器……所有这些在当时简直就是“共产主义社会”般的缩影。
“兰炼”是当时的国宝,更是石油部的掌上明珠。为此,余秋里在当部长后,就派一名非常得力的部长助理、新中国第一位接管国民党旧政府石油机构的“钦差大臣”徐今强(后任石油部副部长、化工部部长)去管理“兰炼”,任党委书记兼厂长。
余秋里来到“兰炼”,见了如此宏伟的现代化工厂,真是心潮澎湃。但与之极不和谐的是他看到自己的助手、“兰炼”一把手徐今强怎么总畏畏缩缩,连句话都不太敢讲似的。
“今强,你这是怎么啦?是病了还是身体哪儿不舒服?”余秋里停住步子,问徐今强。
“不、不不,余部长,我、我啥病都没、没有。”徐今强结结巴巴地说着。
余秋里疑惑地看着这位昔日敢说敢干的助手,皱皱眉头:“要不就是你不适应这儿的生活习惯吧?”余秋里继续被人前呼后拥着在厂区各个地方参观视察。
午饭开桌,有肉有鱼。余秋里忙将徐今强拉到自己身边:“来来,你这身子骨得补补,这顿饭你多吃点。”徐今强拿着筷子,就是不动桌上的鱼肉,最后他不得不对一脸狐疑的部长吐露真情:“部长啊,他们把我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了。”余秋里一听就急了,“嘭”地将筷子往碗上一搁,问:“为什么呀?”徐今强支支吾吾不敢说。
余秋里更火了:“我在这儿你还有什么支支吾吾的?”
徐今强了解余秋里的脾气,于是如实报告:他是因为抓炼油而对大炼钢铁不热心才被省里抓反面典型弄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
余秋里听完,非常生气地扒拉几口饭,便将筷子往桌上一甩,站起身:“这顿饭也吃不香了!我要上省委去。”这天晚上发生在兰州的这一幕后来连毛泽东都知道了:
晚饭很丰盛,酒菜齐全,且是超规格的。本来余秋里让下面的人吩咐由他们石油部出面招待省委书记,但人家省委的人不干,说余部长上甘肃来,再让石油部掏钱请客,他们省委领导的面子没地方放嘛!“那就客随主便吧!”余秋里对秘书说。
傍晚时分,宁卧庄宾馆的上上下下都知道省委书记要前来设宴招待石油部长,于是不到5点钟就有人在大门口站着恭候。
“哎呀书记好书记好!我已经有些日子没见您这位老首长啦!”余秋里提前几分钟在下榻的宾馆走廊里等候省委书记的出现。来者的身份不仅是甘肃省委书记,而且当年在长征路上与余秋里一起走过雪山草地,后在西北野战军当过四纵政委、兼任陕甘宁晋绥五省联防军副政委呢!论资排辈,余秋里叫他首长一点不过分。
“好好好,余部长,你现在可了不得呀!年轻有为,毛主席赏识,中央重视的石油部长喔!”省委书记一番夸奖,露出少有的钦羡之情。
“来来,给书记敬酒!”余秋里喝酒的水平一般,但为了表达诚意,他今晚不得不全力以赴。借酒意,他向省委书记一次次地表达心愿:“我们的玉门油田、兰炼、运输公司,都在你书记的地盘上,仰仗你和省委的正确领导和关照,我们才有了些成绩,感谢书记,感谢甘肃人民!”省委书记也是个不胜酒力的人,几杯下去,满脸通红,舌头根都有些大了:“余、余部长你太、太客气了,我们不都是在毛主席和党中央的领导下干工作嘛!石油部在你余部长的领导下,去年就打了个翻身仗,今年形势更是一片喜人,毛主席表扬你,我们甘肃人民更感谢你!你瞧瞧,玉门、兰炼,还有周总理一直特别关心的运输公司,都在我们这儿,这是我们甘肃省的光荣和自豪啊!我们甘肃只要有这几个单位大跃进了,我们就能向毛主席和党中央交份满意的卷子了!你说是不是余部长?为这,我得先谢你!来来、干——干了这一杯!”“干!为了社会主义新中国!为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健康!干杯!”余秋里今晚有事要求省委书记,所以人家的酒是不能不喝的,而且必须喝到主人尽兴的份儿上。
酒后的闲聊该是轻松的了吧?非也。会客厅的大沙发上,省委书记脱掉鞋子,说要舒服舒服。
人家是老红军,正式场合一言一行,有板有眼。从台前走来后,该是“老农民”的那套习性一点不马虎地彻底恢复。余秋里在这一点上非常喜欢省委书记,他们都是从小吃不饱穿不暖才扔了锄头跟共产党闹革命出来的,虽然现在官当大了,但骨子里的生活习惯还是农民一个。
余秋里也不含糊,屁股坐上沙发后,脚上的鞋一脱,跟着人家主人双腿盘在沙发上,不同的是人家仰躺在大沙发上。“不好意思了,余部长,今晚让你给多灌了几杯,有点那个了……”省委书记舌头根真有些发直了,脸绯红地,仰躺在沙发里冲北京来的客人歉意地笑笑。
“书记说玩笑了,那点酒对你来说就像当年战场上捡几根敌人的烧火棒一样不在话下。”余秋里从不奉承人,今儿个例外。
省委书记笑着在沙发上用手指指余秋里:“你至少比我少喝三杯!三杯肯定是有的……”余秋里的心里早已想着有求于人家的事,便引入正题地对省委书记说:“书记啊,这次我来拜访你可是有求于你啊!”省委书记半闭着眼:“说,你余部长的事不就是我的事嘛!”余秋里一听很是振奋,赶紧把手里的烟一掐,说:“我是为兰炼的徐今强的事今天要求你帮忙了!”“徐今强?!噢,他这个人到底怎么样嘛!”“当然是好同志了!对党忠诚,作风正派,工作认真负责。”“这些我知道。可我听说他在兰炼的表现挺右的啊!”省委书记不耐烦地挥挥手,说,“省里正在研究下面报来的材料,好像他有点悬啊!离右派就那么几公尺了呀!”余秋里显得有些着急:“我不相信这个同志有什么右倾思想,更不相信他也会是右派!”省委书记把头往沙发里头一侧:“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突然又转过头,向外面喊着,“喂——组织部的小李过来一下!你是经办人,你给余部长说说到底是什么情况!”那个经办人匆匆从门外走进来。先看了一眼自己的书记,又看了一眼横眉冷对的独臂将军部长,心里有些发毛地说:“是这样余部长,下面反映徐今强只知道抓炼油,而对毛主席和中央大炼钢铁的事有反对意见。群众因此对他……”余秋里生气地打断对方的话:“搞石油的人不抓炼油的事还要他干什么?”经办者很害怕石油部长的两只眼睛,尤其是他那只空洞洞的袖子,一扇动就叫人心惊胆战起来,到底胆战些什么,也说不上来,反正挺叫人害怕的。“可、可大炼钢铁是毛主席号召全党要抓的头等大事,他徐今强不但自己不热心,而且也不支持兰炼的群众炼钢铁,这样影响就很坏。”“坏什么?我看很好嘛!”余秋里的声音很大,一下惊醒了醉酒中的省委书记。只见他揉揉惺忪的眼睛:“怎——怎么啦?”他看看余秋里脸色不太对劲,便对手下说,“小张,你、你给余部长讲讲徐今强的具体事。”说完,他又力不从心地重新将头转向沙发的里面。
“对嘛,我听听啥事实嘛!”余秋里缓了下口气。
“是这样余部长。当时我们地方有人借兰炼一台备用的大型鼓风机去炼钢铁,可徐今强就是不同意……”余秋里立即打断对方的话:“这有什么不对?徐今强做得很对嘛!你们就凭这说徐今强有右倾思想,要打成他右派?啊!那我余秋里不是更大的右派了嘛!我让我们的玉门油田、新疆油田,还有柴达木油田不许拿石油的设备和物资去炼钢铁,那我不是更大的右派了?!这是什么逻辑?荒唐!”余秋里越说越火气冲天,“噌”地从沙发上站起来。
那经办人员吓得赶紧退出会客厅。
省委书记惊醒了,吃力地支撑起身子。看着余秋里赶走自己的手下,颇为不满:“余部长,你别发那么大火嘛!这抓破坏大跃进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是中央的精神,大炼钢铁也是毛主席的号召,你不能不让我们要求下面的单位行动嘛!”会客厅的门“嘭”地被余秋里关上,但里面的声音,无一遗漏地传到了外面的几位秘书和宾馆工作人员的耳里——“那也要看什么人干什么事!如果徐今强把鼓风机借出去了,一旦正在工作的鼓风机出了故障需要更换备用又找不着时,就会造成炼油厂的瘫痪你知道吗?”这是余秋里的声音。
“事情不会那么巧合的。再说,大炼钢铁已经是全民行动起来了,他徐今强只顾本单位的局部利益,根本不顾全局的大炼钢铁和群众性运动,起的影响非常之坏。”这是省委书记的话。
“徐今强没有错!他是站在党的立场上考虑问题的。”“这么说我们响应中央号召大炼钢铁就不是站在党的立场上考虑问题了?”“你是跟我混淆概念。再说了,他徐今强还是我们石油部的部长助手,如果省委认为他有什么问题,至少也得跟我们打个招呼吧!”“反右倾斗争,是当前全党的一项头等的政治任务,还需要向谁打招呼吗?这也招呼一下,那也招呼一下,我们上哪儿去抓右倾分子呀?”“你书记上哪儿抓右倾分子我不管,但你要在我们石油系统随便抓所谓的右倾分子,我看你抓个试试看!”余秋里的声音刚落,只听“哐当——”一声巨响。
秘书和工作人员赶紧轻轻推开客厅的门缝往里面瞅:原来独臂将军站在那儿正大发雷霆,他的右手还紧紧握着拳头,两眼直冒火焰地盯着对面沙发上坐着的省委书记。这时余秋里的目光转到门口,秘书和工作人员赶紧又关上会客厅的木门。
“除了徐今强不能抓外,玉门的焦力人,运输公司的张复振,你们一个都不能动!一个都不能斗他们!谁要是敢动他们的一根毫毛,我立即把他们都调回北京去。你省委有意见,我们上党中央那儿去说!”会客厅的门突然“哐”的一声开了,只见独臂将军部长气呼呼地从里面走出来,朝走廊里等候的秘书和随行人员一挥右臂:“走,回北京去!”一个部长和一个省委书记干仗,这不算小事。消息马上传到北京的中南海。毛泽东听后扼腕道:自古就有不怕死的谏官嘛!刘少奇听人说后,颇为感慨地以欣赏的口吻赞扬余秋里:为了党的利益,就是要抛开个人,抛开单位,据理力争。
那是个党、国家和许多个人命运搅在一起的特殊年代,政治风暴和经济压力下,使得全国上下个个都处在斗争状态。余秋里以一个卓有远见的政治家和办实事的工业部长身份,为石油战线尽量不遭受因为政治斗争而使一批干实事的优秀领导干部们沦为“阶下囚”的冲击,可以说费尽心思,力挽狂澜。对于那段往事,他有着自己的一段回忆:“在反右倾斗争中,我们保护了一些干部,为即将开始的石油大会战,准备了一批领导骨干。1960年初,我们将张文彬、焦力人等人从新疆局、玉门局调出,参加大庆石油会战的筹备和组织领导工作。徐今强也于1963年调回石油部担任副部长,1964年起他主持大庆油田工作。他们都为大庆油田会战和石油工业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时隔40余年的今天,当我请83岁的焦力人老部长谈起这件事时,焦老颇为感慨地对我说,对这事他一生感谢余秋里,他说如果不是余秋里当时全力保他,那他焦力人恐怕后来的命运就非常惨了。他说后来他因余秋里把他弄到北京后,玉门那边的右派名额就戴到了另一位市委领导的头上。这位代他顶右派帽子的姓杨的市长,直到几十年后才获得平反,挂了几年酒泉地委副专员后终因积忧成疾,过早离开了人世。“如果不是余秋里部长当时救我,我的命运绝对好不了多少。”焦力人这位延安“鲁艺”毕业的老革命家、新中国石油工业的重要组织者和领导者如是说。
那个年代受难的还有许多人。共和国极其重要的一位开国元勋彭德怀的命运也许是最惨的。
1959年7月初,正当余秋里与同事们热切地等待“松基三号”井的战果时,他被召到江西庐山开会。
那个风景如画的地方在这一年经历了中国共产党历史上一次巨大的痛伤,对共和国的发展也带来了不可轻视的巨大伤害。余秋里亲历了全过程,虽然他在当时并非是那场政治斗争的中心人物,但两个他最崇拜的统帅人物——毛泽东和彭德怀之间出现了水火不相容的矛盾与分裂,使他内心深深地受到震撼和痛楚。他崇拜毛泽东,一生按照毛泽东的指示和思想行动。纵观余秋里一生在军事和经济战线上所作出的那些卓越贡献和“特别能打开局面”的事情,我们可以无一例外地看到他余秋里如何熟练运用毛泽东思想作指导并进行创新式的工作内动因是什么,这就是对毛泽东思想的具体执行和实践的结果;他爱戴彭德怀,在战争年代他从贺龙的一兵一将转为彭大将军手下的一名高级指挥官,他对彭德怀的军事艺术天才和正直为人的品质佩服又敬重,并一生视为榜样和楷模。但庐山会议上余秋里无奈地看着自己所崇拜的两位统帅人物之间出现的各不相让、各持己见又最后在完全不均衡的较量中草草结束了这场心底流血的“路线斗争”。
庐山会议对余秋里内心深处的影响是巨大的,而对他正在全力指挥石油战线打开新局面也带来不可低估的负面影响。
在参加庐山会议之前,松基三号井已经开钻两个多月。包世忠这位满身带伤的残疾钻井队队长也真不简单,在没有吊车、没有大型运输工具和没有一条像样的路可走的条件下,硬是把120多吨机台设备搬到了地处黑龙江肇州县联合乡高台子村和小西屯之间的那片空地上。开钻的仪式也并不像余秋里、康世恩和何长工他们在决策井位时翻来覆去、几经周折那么复杂和劳神,基井综合研究队队长钟其权找来一根小方木杆,上面写了“松基三井”4个字,用榔头往地里一钉,对包世忠他们说:“就在这儿钻!”包世忠是带兵出身的人,他懂得鼓舞士气该怎么做。于是在4月11日开钻那天,让队里的几个年轻人把41米的钻塔插上鲜艳的红旗,还特意到镇上买了几挂鞭炮。全体队员列队站在钻台,他一声令下:“开钻——!”顿时在鞭炮轰鸣声中,5台300马力的柴油机齐声怒吼,将强大的动力传送给钻杆。直插地面的钻杆开始飞旋,泥浆带着水花,溅向四方,令围观的几百名村民一阵阵欢呼和惊叹。
但是“松基三井”的钻探过程并不一帆风顺。一天,包世忠为解决职工的吃菜问题,正带人在一片荒地上垦荒翻土,副队长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队长,快去看看,井上出事啦!”“什么?”包世忠没有顾得上问清是怎么回事,就直奔井台。
带班的司钻耷拉着脑袋报告说,由于开钻的时候井队没有配好足够的循环泥浆,开钻后他们用的是清水造浆办法钻开了地表层。这办法通常不是不可以,但东北平原的地层与西北黄土的土质不一样。钻杆下旋不多久,地下的流沙层出现,造成表层套管下放时井壁出现坍塌,在100多吨的钢铁钻塔下出现一个不见底的深坑正吞噬着地表松软的土层……情况万分危急,如此下去,不光钻探无法继续下去,弄不好连整个钢铁钻塔都有被下陷的可能!怎么办?千钧一发之际,全队将士们看着包世忠,盼他拿主意。“松基三井”关系到余部长、康副部长和全石油系统对松辽找油的战略决策,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可眼下要是连钻塔都保不住,这罪可就大了去啦!“愣什么?快填井吧!”包世忠与几个技术人员和队干部迅速商量后,立即回到机台,果断作出决定。
填,用可凝固的沙泥夯实塔基;填,用碎石子和草根条阻挡住坍塌的流沙;填,用心和意志拦击险情与恶果。
高耸入云的“乌德”钻机又重新抖擞精神,发出“隆隆”的吼声……
“同志们哪,我们要把昨天损失的时间夺回来!加油干哪——!”包世忠再次站在井台上作战斗动员。
然而老“乌德”好像有意要跟32118队较劲似的,在他们革命加拼命抢回前些日子耽误的时间,井孔钻至1051米时,测井显示井孔斜了5—6度,这与设计要求直井井斜每千米深度不得大于井斜度的标准相距甚远。
包世忠这回是真急了。生产分析会上,他的脸绷得紧紧的,说话也比平时高出了几倍:“都在说大跃进大跃进,可到底怎么个跃进法?如果光想要数量,不讲究质量的话,你打了几千米成了废井,这不是什么大跃进,而是大败家子!……当然,责任不在大伙儿身上,我前阵子脑子就有点发热,不够冷静,一心想把松基三井打完,所以指挥上有操之过急的地方……”“这不是一个基层单位的每位队长、书记头脑发热、不够冷静的问题,而是我们整个石油系统都有这一热一冷的问题!”
庐山会议回来不久,余秋里在党组会议上面对当时部内外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局势,以一个马克思主义者的胸襟和气魄,用辩证唯物主义的观点,阐述了“热”与“冷”的关系: “什么是热?就是冲天的革命干劲!是对社会主义事业的积极态度!什么是冷?就是科学分析,就是要符合客观规律。热和冷是矛盾的两个方面,是对立的统一。没有冲天的干劲,就没有做好工作的基础;没有科学的分析,干劲就会处于盲目状态,不可能持久。这就像打仗一样,是勇与谋的关系。冲天干劲和科学态度结合起来,我们才能立于必胜之地……不然,我们就会犯大错误!”也许今天我们听这样的话并不感到什么,但在庐山会议刚刚结束的那个时候,余秋里能说这样的话,真可以用振聋发聩四个字形容。
余秋里的不简单之处就在这里。毛泽东、周恩来和邓小平等老一辈领袖们欣赏这位独臂将军不仅是因为他作战勇猛,所向披靡,而且他头脑机智,对问题的判断与看法通常不人云亦云,总能根据具体情况,作出符合毛泽东思想、符合党和国家及人民最高利益的正确选择。
别看国家做事那么大而杂,在有些事情上与过小家的日子形式差不多。在谁都想为“社会主义高潮”出头露脸时,每年国务院的计划工作会议就是一场你争我夺无休止的吵闹。部长们在计委主任面前争得面红耳赤是常有的事。
钢铁是老大,粮食是老大之老大,煤炭的投入一分不能少,水利是“命脉”,交通是“生命线”……轮到石油部的余秋里,他只能做“老末儿”。
是嘛,我们石油部区区一个小部,又生产不出多少石油来,新油田的开发总处在“可能有”的未知数之中,谁买你账?
嘻嘻,秋里啊,还是你最让我省心。被部长们搅得头昏脑涨的计委主任李富春同志这时最爱跟余秋里唠唠嗑,并总会捎上那么一句话:要是部长们都像你余秋里,我这个计委主任可好当多了。
“副总理,我——也有一个要求。”余秋里不紧不慢地说。
李富春一愣,即刻道:“说,你石油部提的要求最少,我不能让老实人吃亏。说吧,我一定尽力而为。”余秋里抿抿嘴一笑,显得还有些腼腆似的:“我们系统有个先进代表大会要开,到时候请副总理在百忙当中去接见一下代表,讲个话,作作指示。给我们石油系统勉励勉励。”李富春一听大笑起来:“好好,这个好!到时候不但我去,我还要想法请总理和主席一起去呢!你看怎么样?”余秋里像获得几十亿投资似的高兴得站起来,伸出那只右手紧握住李富春的手道谢。之后爽快地甩着他的那只空袖子,离开了国务院。
李富春站在原地,看着远去的那只甩得“嗖嗖”生风的空袖子,久久不能平静地感叹道:一条真汉子,一个顶天立地的人!“空袖子”甩进秦老胡同时,已经是又一个深夜了。房间里的电话骤然响起。
“喂,余部长吗?你还没有休息吧?我是康世恩呀!对对,刚才松辽那边来电话,说他们今天已经在泥浆里见着油气泡了!”一听是康世恩报来的喜讯,余秋里一边接电话,一边将汗淋淋的白色圆领汗衫脱下,露出光光的上身,声音特别大地说:“好啊,你知道他们现在打到多少米了?”“1112米。”“那油气泡能证明下面一定有油吗?”“那边电话里说,他们井队的技术员取了气泡样品,用火柴一划,你猜怎么着?点着了!是一团橘红色的火苗。肯定是我们要的油!”电话里的康世恩激动不已。
余秋里用握电话的右臂膀蹭蹭颊上淌下的汗珠:“这样老康,既然那边有情况了,我看你应该立即上前线去,坐镇那儿,等待进一步成果!明天你就出发上哈尔滨!”“我也是这么想的。那我明天一早就动身了?”“好。我在北京等待你的好消息。”余秋里放下电话,见三女儿晓霞揉着小手,从里屋摇摇晃晃地出来:“爸爸,你又把我吵醒了。你真讨厌!”余秋里高兴地上前一把抱起女儿,用胡子扎小霞:“爸爸真讨厌吗?啊,还说我讨厌吗?”父女俩嘻嘻哈哈一阵闹后,妻子终于摇着扇子出来干涉了:“都深更半夜了,还让不让人睡觉?”“走,到妈妈那儿去!”余秋里放下女儿,自个儿进了另一间屋子去冲澡。这个澡用的是冷水,他觉得十分爽快,竟然一边冲澡一边少有地哼起了“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建设高潮,建设高潮……”这是1959年盛夏的一个日子。此刻松辽平原上的那口松基三井现场,变得特别紧张和热闹。
昨天包世忠亲自看着技术员将气泡用火柴划出一团橘红色火苗后,立即命令钻工:“抓紧时间取芯,说不定下一次提杆就能逮住油砂呢!”果不其然,今天天亮后第一个早班的队员们在取芯时,发现了一段厚度达10厘米的黑褐色油砂。
包世忠欣喜若狂地对自己的队员们高喊着:“今晚我请大家喝酒!”这个酒是值得喝的,油砂出现,意味着钻机已经摸到油王爷的屁股了。
这一天,康世恩已经到达哈尔滨,在华侨饭店住下。一同来的有苏联石油部总地质师米尔钦科及中国石油部苏联专家组组长安德烈耶柯夫等人。
“好啊!你们尽快把油砂的岩芯送到哈尔滨来!我和专家们要看看,越快越好!”康世恩的电话打到离松基三井最近的大同镇邮电局。那年代国家的通讯设备极其落后,钻机井台上不用说根本没有手机,连电报机都没有,所有对外的联系必须经过当地最基层的邮电局来完成。于是,小小的大同镇邮电局成了松基三井和北京及石油部领导们唯一的联络点。
长途电话的声音极其微弱,每一次通话,无论是余秋里,还是康世恩,都得站直了身子、用足力气才能让对方听得到自己的声音。
打包世忠第一次向上面汇报见油砂后,大同镇邮电局简直忙得不亦乐乎。包世忠向北京和外面汇报一件事、说一句话,几乎全镇上的人都知道——他不吊高嗓门喊着说话不行呀,而且经常一句话要重复喊几回才行!油砂出来那几天,正逢大同镇所在的肇州县开人代会。县委书记找到包世忠,说你一定要来列席会议,给我们农民兄弟们讲讲咱这儿发现了油田的特大喜讯。包世忠面对全县人大代表赶紧更正:“我们现在发现的是油砂,还不能说咱们这儿的地底下一定有油田,但这是个重要的希望!”“好——毛主席万岁!”代表们依然欢呼起来。
从这时起,32118队钻井台成了四乡八里老百姓赶集一样的热闹地方了,天天有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前来参观,谁都想第一个看到地底下“哗啦啦”的冒出黑油来。
“北京的余部长着急,派康副部长来哈尔滨听我们的消息了。你俩赶紧收拾一下,带上油砂上哈尔滨去,康副部长和苏联专家都等着要看我们的油砂和测井资料呢!”包世忠对地质技术员朱自成和测井工程师赖维民说。
“是。队长,我们坚决完成任务。”朱自成和赖维民带上含油砂的岩芯样和测井资料,早已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和喜悦,搭上火车,直奔哈尔滨。
北国冰城哈尔滨的夏天,特别美丽。这一天,在十分华丽堂皇的哈尔滨国际旅行社宾馆的四楼会议室里,灯火通明,里面不时传来阵阵欢笑。
“同志们,现在已经到了关键时候,只要我们抓紧工作,松辽找油肯定会有重大突破!”这是康世恩的声音。
突然,楼道里有人急促地喊着:“快让路!让路!松基三号井的技术员到了!”康世恩三步并作两步地直向门口走去。当他看到手里抱着一大包资料的赖维民气喘喘地进来时,连声说:“辛苦辛苦!你是负责电测的赖维民工程师吧?”赖维民忙点头应道:“是,康部长,我把测井资料都带来了!”说着,将肩上挎的和手里抱的一股脑儿放在会议室的沙发上。
“岩芯也运来了吗?”康世恩一边迫不及待地翻着测井资料,一边嘴里问着。
“运来了。朱自成技术员就在楼下……”赖维民一边擦汗一边说。
“请朱技术员上来!”康世恩嘴里说着,眼睛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密密麻麻的电法图……
“康部长,油砂样品拿来了!”朱自成抱着重重的岩芯,轻轻在康世恩的面前放下。
康世恩一见黑褐色的油砂,眼睛闪闪发亮,连声赞叹:“太好了!太好了!”“快请专家!”突然,他对身边的人说。
正在房间里洗澡的米尔钦科听说是康世恩请他,那颗圆润而布满银丝的头颅高兴地摇晃起来:噢,康肯定要告诉我们好消息了!情况正如米尔钦科猜测的那样。康世恩见老朋友,也是他的苏联恩师之一笑呵呵地进屋,便一把拉过米尔钦科:“好消息!尊敬的米尔钦科总工程师先生,你快看看这些资料和这油砂……”米尔钦科看了一眼岩芯,又用鼻子闻闻,连连点头。然后又伏在电法图纸上认真看起来,而且看得特别仔细。这位苏联石油部的总地质师,也是苏联第二巴库等大油田的组织发现者,不仅在苏联石油界享有威望,而且在世界石油界名声显赫。康世恩和在场的中国技术人员们等待着米尔钦科的结论。那一刻,四楼会议室静得出奇,连手表秒针的走动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米尔钦科终于抬起头。他朝康世恩微笑了:“康,祝贺你!这口井的油气显示很好。要是在我们苏联,如果得到这么可喜的情况,我们就要举杯庆祝了!”米尔钦科说完这话,屋子里的人全都欢呼起来了,唯独康世恩的笑容里带着几分若有所思的神色。
“康,难道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米尔钦科有些奇怪地问康世恩。
“不,我是在考虑下一步的问题。”康世恩说。
“下一步?你指的下一步是什么?”“松基三井目前的进尺是1460米,而且出现井斜。我想如果按照设计要求再钻进到3200米深,肯定要有不少困难。纠偏井斜需要时间,往下再钻进1700多米,如果没有什么特别意外的话,恐怕还得用上一年时间……”康世恩嘴里喃喃地念叨着,既像对米尔钦科说,又像是在询问自己。
“怎么,你想现在就完钻?”米尔钦科瞪大了眼睛。
康世恩这回是清清楚楚地对米尔钦科说:“是的,我想我们打基准井的目的就是为了找油的,现在既然已经看到了油气显示,就应该立即把它弄明白,看看这口井到底具备不具备工业性油的条件。”“不行!”不想米尔钦科像一下失控似的冲康世恩叫嚷起来,完全没有了苏联大专家的样儿,更顾不上外交礼仪了。他抖动着根根银丝,愤愤地:“康,你这样做是不对的。松基三井既是基准井,那它的任务就是取全芯、了解整个钻孔的地下情况。这是勘探程序所规定的,不能更改!”“可勘探程序是你们苏联定的。我们中国现在缺油,国家需要我们尽快地找到油啊!找到大油田才是最根本的目的!”康世恩力图解释道。这话更让米尔钦科火冒三丈,老头子气得一下又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冲着康世恩大叫:“松基三井必须坚决打到3200米!不这样你们就是错误!错误!”说着,双手一甩,气呼呼地回到房间,“嘭”的一声关门后再没有出来。
怎么办?会议室顿时出现了少有的紧张气氛。20多双眼睛一齐聚向康世恩。
“看我干什么?我脸上生油?”康世恩吩咐自己的中国同行,“他说他的,我们干我们的。”会议室顿时又重新恢复了欢乐。
康世恩让人安排好从前线报喜来的朱自成和赖维民,然后说:“我要给北京打长途!”于是这一夜,哈尔滨——北京;康世恩——余秋里之间有了一段重要的通话。
“……情况就是这样。现在请余部长你拿主意。”康世恩静等在电话边上,他的心跳得很紧张。
北京。余秋里家。
长途电话被一只有力的右手握着,这是需要作出决断的时刻。松基三井,影响到松辽找油整体方向,也关系到国家能不能摘掉“贫油”帽子!区区一井,非同寻常啊!余秋里凝视着正前方墙上的毛泽东画像,双眉一挑,对着电话筒,大声说道:“我同意你的观点:松基三井现在就停钻试油!这个责任我负!”“好!我、我马上组织人员试油……”这是康世恩微微发颤的声音。
余秋里放下电话,大步走到小院子的露天中央,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星,心潮起伏:松辽啊松辽,现在就看你松基三井这一步的结果了!“秋里吗?我是何长工呀!你们的决定我赞成。既然现在已经看到了油气显示,再往下打又有不少困难,那就停钻试油嘛!至于专家说的取岩芯的事,我看这样:我派我们的队伍在松基三井旁边,重新钻口井,设计深度与松基三井一模一样,全程取芯,以补松基三井的地质资料!”余秋里接此电话,脸上露出少有的感激之情:“老将军啊,你这是解我大难啊!”“哎——一家人别说两家话。松辽找油,我们地质部和你们石油部是一盘棋的事。祝你成功。对了,别忘了你说过的话:等钻出油了,你得请我吃红烧肉!哈哈哈……”老将军在电话里发出爽朗的笑声。
“哎,我一定!一定!”余秋里的嘴都乐得咧开了。
从这以后的日子,石油部上下像烧开了的水,每天都热闹沸腾着……
打余秋里和康世恩决定松基三井停钻试油后,石油部上下这几天可是既兴奋又担忧,兴奋的是松辽找油的曙光立即出现,担忧的是“松基三井”再试不出油来,那可就白费工夫了。用老地质家黄汲清院士的话说,“事不过三”。松基一、二号井打了一年多,基本上是失败的,如果三号井再来个水中捞月,那石油部有何脸面向国人交代?不说别的,光一口基准井的成本就是几百万元哪!几百万元在当时是个什么概念?相当于几万人一年的生活费!这还不说,松辽找油自地质部韩景行等第一支正式普查队伍进达之后,这三年多,已经相继有几千人驻扎在那儿,浅孔深孔多多少少加起来,那就不是几百万的事。
早在余秋里上任石油部,全力支持康世恩的找天然油为主的战略方向时,有人曾在背后捣鼓过不少事,说康世恩是能干,可他只会花国家的钱而见不到油——人家说这话的根据是,在“一五”期间,石油部投入在找油上的勘探费远远高于人造油的成本,但获得的油气量却没有人造油多。这回好,余秋里上任后,石油部在寻找天然油的勘探经费上的投入更大,瞧瞧川东会战——有人又把这事抬出来唠叨了,钱花海了,油呢?油没见着嘛!等着吧,今年再抱不到“金娃娃”,看余秋里和康世恩怎个收场!说不准哪,连我们的工资明年国家都不一定给了!议论有时是能杀人的。余秋里自己没有亲耳听到这样的话,但他却能从司机那里听到。他对基层和百姓了解的一个重要信息来源,就是从他的老司机那儿得到的。这一点余秋里的家人向我证实,尤其是他的几个女儿告诉我,他们的爸爸后来官越当越大,在家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即使在一起时,讲的也是国家大事,或者最多问问孩子们的工作、学习之类的事。而且因为父亲“高高在上”,他们不可以多问多说一些他工作上的事。“师傅就不一样,能跟我爸什么都可以聊。我爸也愿意听师傅的话。就是爸爸后来当了政治局委员和书记处书记后,师傅还是唯一可以说说他的人。”女儿们说。
余秋里从解放军总后调石油部任部长及后来到国务院任计委主任、副总理、总政治部主任,一直到退休和临终前,有过几个司机,但时间跟得最长的要算贾师傅了。
“谁说的打不着油连工人的工资都不发了?扯淡!真要那样,拿我的工资给石油工人们发去!”余秋里一生最听不得有人欺负老百姓。
“别看他在外面脾气好像特别大,其实一接触,余部长这个人待人是最好的。”贾师傅说他有绝对的证明权。他说在60年代初的几年困难时期里,余秋里多次一有空就让他开着车,上京郊的几个石油部农场看庄稼地,就是到了90年代,余秋里已经离开石油部20多年了,他还经常问起石油部的那几个农场情况怎么样了。
松辽找油进入紧张时刻,余秋里工作千头万绪,他身边的工作人员也是忙 5f97." >得手脚并用。许多人以为余秋里只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他说起话来像火炮筒似的,可他又是个特别粗中有细的人。那时有个通讯员姓马,小马承担着上送下发文件的任务,整天四脚朝天。可机关有点什么好事,好像从来没有他的份似的,小马自己也不吭声。余秋里知道了,一问小马家七口人,就靠小马一个人拿40来块工资支撑着。“这么困难的同志,工作又做得这么勤勤恳恳,你们就没有眼睛关心关心?”余秋里冲办公厅的人发火了,亲自为小马争取了一笔生活补助。
相反,有人要想在余秋里身上讨点什么好,可就麻烦大了。
有一次贾师傅从机关给余家带回了点日用品,也就是一瓶油、几斤肉之类的东西。余秋里看到了立即警惕地责问:“谁给的?”贾师傅说:“是机关发的。”余秋里立即来火了:“你怎么能拿东西回家嘛!回去回去!把东西给我还给人家!”贾师傅委屈了,说:“这东西是石油部机关发的,每人都有份的呀!”余秋里嗓门大了:“每人都可以有,但我当部长的就不能有!”贾师傅也不买账地回敬道:“这东西不是发你的,是给素阁的(余的夫人——笔者注)!她也是石油部的员工!”余秋里一愣,继而瞪着眼对贾师傅不依不饶道:“给她的也不行,她和我是一家人!”无奈,贾师傅只能屈服后才换得余秋里的一脸笑容。“老贾,我可不是冲着你的啊!有些人哪,就因为我是个部长、副总理,人家想方设法来套近乎,我就得注意!时刻警惕知道吗?这关系到党风!关系到干部的形象问题!”贾师傅心头其实对余秋里的做法佩服得五体投地,但表面上也不买账:“你官大压人,反正理都在你那儿。”“是吗?哈哈哈……真要这样,我改我改。来来,消消气,抽支好烟!”这时的余秋里格外谦和,给贾师傅又是递烟,又是点火的。
余秋里就是这么个人,外表铁骨铮铮,干事雷厉风行,气吞山河。而他内心又是那么的热情善良、平易近人。
松基三井进入停钻试油阶段,余秋里虽然人在北京,却心系北国松辽。在听完康世恩对下一步行动计划时,余秋里告诉康世恩:既然固井和试油是关键,就要调玉门最好的技术人员支援松基三井!康世恩立即表示马上调人。
“哎老康,还有一件事:听说松基三井那儿经常有野狼出没,你让松辽局或者当地武装部给井队配几把家伙!”余秋里在长途电话里补充道。
康世恩笑了:“我知道了。”康世恩接电话时,身边有松辽局的同志在,他们不理解余部长除了帮助他们调几个试油的技术人员外,怎么还要配啥家伙?
“就是打狼的枪!”康世恩说。
“哈哈,这事余部长都知道啦?”大伙儿笑开了。
松辽的事余秋里哪样不知道?
队长包世忠给前往台井指导工作的工程师们描述得绘声绘色:“那狼大哟!而且特狡猾,它正面不袭击人,总是等你背过身去,忙着干活的时候,它就悄悄走近你,然后突然发起进攻…
…钻机刚搬到松基三井时,狼崽子开始还挺害怕的,钻机一响,它们就拼命地跑,后来听惯了,就不害怕了。瞅着我们在干活时,它们远远地躲在草丛里等候机会袭击,有一次一个地质队员在井台后摆岩芯,那几只狼就“哗啦”一下扑了上去。千钧一发之际,我们井台上的同志正好在提钻,一股泥浆顺着巨大的提力冲出地面,溅向井台四周,那几头狼吓得拔腿就跑……”包队长的故事讲得惊心动魄,也传到了部机关,传到了余秋里的耳朵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于是余秋里就想到了要给钻井台配几把“家伙”。
打狼是小事。试出油则是天大的事。
一切为了松基三井出油!那些日子里,北京的余秋里、前线的康世恩,每天通一次长途,一次长途短则几句话,长则一两个小时。
“松基三井的地下情况还是不十分清楚。主任地质师张文昭必须在现场。”于是松辽局的主任地质师张文昭背包一打,就住在了小西屯村,天天在井台上与钻工们一起一身水一身泥地盯班;“固井?固井解决问题?……我明白了,那就调玉门钻井部工程师彭佐猷同志去。”于是彭佐猷带着助手直奔松基三井。8月23、24日,彭佐猷一到那儿就指挥固井战斗。几千吨的水泥从堆场要扛到搅拌现场,正在这里“督战”的松辽局副局长宋世宽一声令下:“跟我走!”一百多名工人、干部,脱下上衣,在炎热的大太阳下,扛着50公斤一包的水泥袋,飞跑在堆场与井台之间……
“试油?试油碰到难题了?85/8套管上的采油树底法兰缺失?井场上连试油的计量器也没有?没有那东西也得试!土法上马嘛!对了,我看赵振声行!别看他年轻,技术可蛮过硬的呢!调,调他过去!我给焦力人讲!”余秋里一番调兵遣将,各路精英汇聚松基三井。
康世恩下过“只准捞水,不准捞油”的命令之后,井底的清理已经就绪,现在就看效果怎么样了!赵振声果然不负众望。他和井台技术员朱自成、赖维民和前来支援的钟其权、焦亚斌等通力合作,连连克服难关。这是见油前的最后准备:赵振声和他的战友们做的第一件事是:组织测井队和钻工们挖一个试验坑,下入一段85/8寸套管,埋入地面以下长度15米,管外灌水泥环厚330毫米,先试射4发58-65射孔弹,在进行射孔观察后再发射10发57-103射孔弹。没有见过这种特殊井下射击的人无法想象这一道工序对采油是多么重要和多么复杂。用通俗的话来解释,就是钻杆往地底下打后,油并不是那么容易“哗啦哗啦”自然就涌出来的。它需要有个孔道,这个孔道应该是坚固的,固井的作用就是这样。但一固井又把油层与孔道隔绝开来,而且几千米深的孔井,有油的岩层,也有不是油的地层,为了保证能让有油的地层与孔道相通,就必须在加好的钢管上打开孔隙,射孔弹的功能就是准确无误地完成这一程序的手段——把射孔枪轻轻放入钻孔内,在预知的多少地方发射,打穿钢管,让油层里的油通过弹孔源源不断地涌出地面……
够复杂和神奇的吧?赵振声他们要做的第二件事是:找一块一寸厚的钢板,用气焊割下大小两个环形钢板焊在一起制造出一个土制的大法兰。啥叫法兰?那是采油树上的玩意儿,很专业。啥叫采油树?以前我看过石油部作家写的小说,却从未见过这么一个富有诗意的东西。到了大庆我才看到这采油树原来就是油井出口处由大大小小各种阀门组成的器具,一排一排的,像结满果的桃李树,所以取名为“采油树”——当我第一次在大庆油田的“松基三井”纪念地看到它时,我真的很激动,我才真正明白石油工人对采油树的那份情感,也明白了石油作家们一提起采油树时的那种掩饰不住的冲动。“采油树”是石油人的象征,“采油树”是石油事业的总阀门。
那天在松基三井纪念地,我久久凝视着左膀右臂挂满各种“果实”的“采油树”,突然发现那棵“采油树”其高度和肢体与我尊敬的石油指挥者、独臂将军余秋里十分相似,相似得惊人,因为那棵“采油树”的肢体不是均衡的,一边的阀门比另一边少一只,我因此联想到这是不是就是独臂将军那不灭的身躯和不散的石油魂呢?
当我再转向千千万万大庆油田里的“采油树”时,我又觉它们有的像康世恩,有的像王进喜,有的像翁文波,有的像张文彬,有的像李人俊、像焦力人、像宋振明……也像杨继良、李德生、翟光明、包世忠……他们像所有我认识和不认识的石油人!这让我感激不已。“采油树”的名字可以是一首诗,也可以是一部书,更可以是一种象征,一把火炬……可现在还不是我抒情的时候,“松基三井”的试油阶段一切都是在严肃而紧张的科学程序里进行着。
赵振声他们真有办法,第三天就把土法制作的一个大法兰搞成功了:往采油树上一挂,然后进行清水试压——试压压强到72个大气压时,法兰处没有任何渗漏,这说明土法法兰成功了!井场上一阵不小的欢呼。
第三件事是邱建忠几个地质人员研究的结果,他们认为从下油层组的油气显示和油层情况看,松基井下的油难以自喷、大喷,对它采取提捞法试油不会出现“万丈喷涌扼不住”的局面。因此建议应积极准备提捞手法和??相应的措施。
第四件事还是赵振声做的:他从废物中翻腾了半天,找到一根约13米长、4寸直径的管子,然后再请车间工人师傅动手,自制了一个下井捞油的捞筒!这东西看起来很土,但是实实在在与千米之下的石油“亲密接触”者。
剩下最后一件事:做两个大油桶,每个能盛200公升的油桶——余部长说了,如果松基三井出油了,就得知道它能出多少油。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这东风就是下去捞油上来!“不行,现在不能捞油!只准捞水!”康世恩好厉害呀!他在哈尔滨坐镇指挥,就是不让松基三井的人在固井和试油开始阶段捞油,只许捞水。
为什么?我不懂。只有专家知道:松辽地底下的油是稠油,而油层上面有水层,下面也有水层,先捞油的话可能把油水搅在一起,油都“游”走了!这回明白了吗?康世恩是大专家,他身边还有一群更大的专家——苏联专家组在一起研究分析呢!听他们的没错!这是技术问题,更是科学。
苦了包世忠他们32118队的全体钻工同志们了!可包世忠他们并不感到苦,从玉门到松辽,打一井又一井,不就是为了看到油涌出来嘛!捞!捞!把地球的胆水也捞它出来!捞!捞!把地球的每一滴血都挤出来!“停!停停!”康世恩又发话了。这回是不让捞水了——地球的苦胆水都捞尽了,只有血了,黑色的血!1959年的9月26日。中国人应该记住这个日子。因为这个日子使每一个炎黄子孙获得了作为一个中国人的自豪。
因为这个日子中国的松辽出了石油,预示着“贫油中国”论调的终结。
有人也许会问为什么1959年9月26日这个日子松辽出了石油才需要人们记住它,而不是1874年春天晚清同治年间钦差大臣沈葆桢在台湾苗栗山挖井出油的那个日子,或者也不是1907年9月12日日本人帮助下在延长找出油的那个日子,再为什么也不是1939年8月11日玉门老君庙油田第一口油井出油的日子,或者也不是新中国发现开采的第一个油田克拉玛依油田第一井出油的那个1955年10月29日那个日子呢?
道理非常简单,所有1959年9月26日之前中国出油的地方,都无法与松辽相比。松基三井出油是一种标志,它预示了中国乃至世界上少有的一个大油田的诞生,这就是我们后来人人皆知的大庆油田的诞生。大庆油田的诞生改变了世界的石油经济格局,石油经济格局的改变,延伸下去就是世界政治和军事的全面改变。这一点,我们已经从20世纪的世界历史演变过程充分地证明了。
石油让人类在20世纪发生了质的变化。难道不是?
让我们一起回顾石油作为战略资源在20世纪所发生的历史事件特别是战争事件所起的作用吧。
请看:
20世纪前叶的1859年,“上校”德雷克先生在泰特斯维尔钻出第一口油井的第二年,美国就发生了内战。
1872年,洛克菲勒发动“我们的计划”,第二年诺贝尔家族就开始进入俄罗斯市场。
1885年,皇家荷兰石油公司在苏门答腊岛发现石油,老牌帝国主义者便开始将掠夺的魔掌伸向非洲。
1896年,标准石油托拉斯的进一步风起云涌,使亨利?福特开动了世界上第一台汽车,而在这之前,蒸汽机无法实现文明人对机动车的文明要求。
1901年,美国得克萨斯州的平德托普油田喷泉油,使美国人陷入了石油革命的狂欢之中,两年后,赖特兄弟因为有了汽油,才实现了人类第一次离开地面的飞行。
1904—1905年,日本击败俄罗斯,靠的是军舰,而日本军舰之所以所向披靡,首先要感谢美国人给予了他们足够的石油。
1908年,波斯湾发现丰富石油后,世界便开始混乱起来,新老帝国主义便从这时起各打各的算盘。
1911年,英国的丘吉尔亲自出任海军大臣,他看中的是由石油支持作动力的军舰可以战无不胜。
德国人不傻,他们早已磨刀霍霍。1914—1918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战场上,机械化成为现代战争的一种基本形式。
而1919年俄国人在列宁领导下,取得十月革命胜利的那一枚枚攻击冬宫的炮弹就是从军舰上打出来的。
1931年日本人占领中国东北三省,就是想获取更多的石油与其他能源。
1937年,日本人已经全部用军舰和飞机直接开进中国关内关外了。
1939年,德国人也迫不及待地发动了入侵波兰行动。二战便这样开始。
1941年,日本人靠石油支撑下完美地执行了“珍珠港”行动,也彻底地迎来了美国人靠飞机运送原子弹往广岛投放的悲惨日子。
1945年日德投降,除了他们的非正义外,没有源源不断的石油燃料供应来维持军需是特别重要的原因。
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双方在战场上血与火的角逐,仍然离不开石油。
1958年,伊拉克革命。后来掌权的萨达姆在世界面前牛了近二三十年,凭的就是手里有丰富的石油。
之后,中东就没有安静过,理由种种的背后就是为了一样东西:石油。
终于,在1980年,中东的两个兄弟伊拉克和伊朗开战。
1990年,刚刚从“两伊战争”走出来尚未喘气的伊拉克入侵邻国科威特,还是为了那儿的有取之不尽的石油让萨达姆眼红。这回美国人不.99lib?干了,“沙漠行动”将伊拉克人打得差点回不了家……
20世纪就是这样走过来的,它带着石油的浓香腥味,影响和支配着人类的这段最辉煌也最悲惨甚至有时是最卑劣的历史。
正如《石油风云》的作者丹尼尔?耶金先生所说:“石油带来了我们的文明中最卓越,也是最糟糕的东西。它一直既是恩惠也是负担。能源是工业社会的基础。在所有能源中,石油,由于其核心作用、战略性质、地理分布、反复出现的供应危机的模式,以及为了获得石油的报偿而控制石油所不可避免和不可抗拒的诱惑,一直看来是最大,然而也是最成问题的能源。如果我们到本世纪末,石油的卓越地位不一再受到(也许已预见到)也许是突如其来的政治、技术、经济和环境保护的危机之考验和挑战,那将是异常了。在一个由石油所如此深刻地形成影响的世纪中,不应不作如此预计。石油史一向是杰出成就的概论和一系列灾难性而且代价巨大的错误的冗长陈述。它一直是人类崇高的和卑劣的品质的表现剧场。创造力、献身、企业家能力、独创性以及技术革命始终跟贪婪、腐化、盲目的政治野心和暴力同台共存。石油有助于主宰物质世界成为可能。它实际上通过农业化学和运输给了我们日常生活的需要和面包。它也为全球争夺政治和经济的优势的斗争提供了燃料。很多的血以它的名义而流。只要石油仍然居于核心位置,对石油以及它所带来的财富和权势所进行的激烈有时是凶暴的探求,必将继续下去。因为我们的世纪一直是一个世纪,我们的文明的方方面面始终是由石油这个现代和使人着迷的炼金术所改造的。我们的世纪确确实实仍然是石油的世纪。”我们的世纪确实依旧是石油的世纪。21世纪了,石油依然是核心的能源,而且比20世纪更加突出了它的核心地位——至少我们目前还看不到可以彻底替代它的新能源产生出来。那么,21世纪——至少是这个世纪的前50年里,我们将继续饱尝尤其是飞速发展的我们中国人将饱受前所未有的关于石油带来的幸福与痛苦、机遇与危机。正是因为这一点,我们有充分的理由应当更加动员全体国民记住1959年9月26日这个日子。
当然,我们记住这个日子是为了更好地记住那些在这个日子里为我们民族创造了奇迹的人,以及人民共和国之所以能够走到今天的国家精神是什么!9月26日,松基三井的井台上一片繁忙,大家期待已久的目光全都盯在那根通向采树油阀门口的一根长长的出油管……下午4时左右,主任地质师张文昭一声令下:“开阀放油——!”
“哗——”那根8毫米的油管里顿时响起巨大的呼啸声,随即人们见到一条棕褐色的油龙喷射而出……
“出油啦!”“出油啦——!”那一刻,整个松辽平原欢呼和震荡起来。32118队井台上一片沸腾:包世忠抱着油管直哭,朱自成跟着队长也哭了起来,张文昭从老乡那儿拎来一只葫芦瓢盛满新鲜的原油,他看了又笑、笑了又看,最后竟然不能自禁地坐在地上失声号哭——那是兴奋的。突然,张文昭捧起原油,飞快离开现场……
“出油了!我们出油了!”这一天,黑龙江石油勘探大队党委的领导同志正在松基三井驻地开会,张文昭端着葫芦瓢闯进会议室,欣喜若狂地向与会者喊着。众人“哗啦”一下围住张文昭,争先恐后地抢着看那瓢中散发着清香的油花。有人太心急,将手伸进瓢中,于是葫芦瓢承受不了太多的手,“扑通”一下落在地上,黑色的原油顿时溅在所有围观者的身上。大家兴奋得顺手捧着原油往自己的脸上和手上抹,欢笑声一浪高过一浪。
“出油啦!而且油量很大!产能达十几吨!”身在哈尔滨的康世恩比预定的时间早两小时,给北京的余秋里报告道。
“好嘛!”这头,余秋里像早有预料似的,回答得特别简单,只是“好嘛”这两个字说得比平时爽朗和有力得多。
这一夜,秦老胡同反倒安静了许多。一则因为康世恩不在北京,二则松基三井出油后,余秋里内心显现出的是初战告捷、紧张后的宁静。
孩子们这一晚见自己的爸爸总在电话旁打着一个又一个电话。忽儿往松辽那边打,忽儿往中南海打,忽儿往地质部何长工家打,忽儿干脆坐在木椅上一声不吭地猛抽烟……
“爸爸今天有点怪哟!”晓霞拉着妹妹晓红偷偷从门缝里看着父亲,回头对妈妈说。
妈妈便笑盈盈地告诉孩子们:“松辽那边出油了,你爸爸今天事多,别去打扰他。”晓红和晓霞手拉手,轻声细语地走到会客厅:“我们要睡觉了!晚安爸爸!”沉浸在思考中的余秋里,一见是两个宝贝娃儿,顿时站起身来:“好,睡觉!我今晚也早点睡!”余秋里睡下了,但他哪能睡得着嘛!他的心早已飞到了松辽……
松辽那边此刻早已热闹透了。热闹的还有黑龙江省委的上上下下。
“喂,是李局长吗?我是省经委老封呀!你们快把松基三井的石油送点来给省委领导报喜呀!”松辽石油勘探局的李荆和局长刚从32118队现场回来,省经委封仲斌的电话已经追到他的办公室。
“好好,我马上派人送喜报。”李荆和放下电话,就找到黑龙江石油勘探大队党委书记关耀家同志,“关书记,省里等着我们报喜去,你下午就动身上哈尔滨吧,带上油。”关耀家愉快地接受了这一光荣任务,并随即起草了一份喜报,请李荆和审定后写在大红纸上。下午,他和办公室秘书小李俩人抱着喜报和两瓶原油,从安达火车站赶到哈尔滨。经委封主任约定他们明天在哈尔滨市工人文化宫门外等。
第二天上午,关耀家他们准时到达。不一会儿,封主任满面春风地对关耀家他们说:“走,我们上对面的‘107’去。”封主任说的“107”是黑龙江省委的招待所,这所看起来很普通的两层建筑,其实是省委领导经常开会的地方。
封主任带关耀家等上“107”二楼的一个会议室,当他们推开大门时,正中央坐着的一个身材中等、年约六旬的老同志立即站起来:“来来,是松辽前线来的同志吧!快过来让我们看看油是什么样的!”封主任向关耀家等介绍说:“这是我们省委第一书记欧阳钦同志。”关耀家早听说过欧阳书记,但却是第一回见面。他抱过油瓶和喜报,正要张开红纸念时,欧阳书记笑着对他说:“喜报就别念了,给我们讲讲油就行。”看得出,欧阳书记也有些迫不及待了。他指指关耀家放在地毯上的那个瓶子,问:“这就是原油吗?”“是的,就是从埋藏在1000多米的地下喷上来的原油。”关耀家说。
欧阳书记惊异地说:“是真的吗?拿火点点看能不能着呀?”关耀家:“能着。”说着,他便顺手卷起一个小纸条,然后伸进油瓶内蘸上原油,再用火柴划燃。
原油熊熊燃烧。
欧阳书记兴奋地冲屋里的常委们大声说道:“看见了吧?这是真正的原油啊!我们这里出油啦!这太好了!”常委们无不欢欣鼓舞。
几日后,省委就派副省长陈剑飞和经委封主任代表省委前往松基三井现场慰问钻探职工和技术人员。
而这时负责松井三号钻探任务的32118队成了大忙单位。除了执行余秋里等部领导要求他们十分仔细认真观察出油情况的指示外,白天队上的同志忙碌着向方方面面的参观者介绍喷油情况,晚上几乎都有来自省、县等单位的文艺剧团的慰问演出。而令全队人最兴奋的事还是余秋里部长指示说,让队上立即选出一个代表上北京参加“十一”国庆观礼。现在的年轻人不知道什么是“国庆观礼”,那会儿谁能参加“国庆观礼”就是一种极高的政治待遇和荣誉,因为能见到领袖毛主席。
这回让队长包世忠犯难的是:一个名额,给谁呢?部里传来余部长的意见很清楚:要挑一线上的同志去。谁都是一线的同志呀!包世忠扳着手指:“四大金刚”的司钻吴三元、王顺、刘福和、安发都是吃苦在先、手握刹把用汗水换出来的劳动模范;哼哈二将:副队长乔汝平、钻井技术员周达常更是冲锋在前的勇士;还有勤勤恳恳的地质技术员朱自成,就连炊事班的老班长张学孟都是功不可没的松基三井的功臣啊!“指导员你看这怎么办?”包世忠找到指导员沈广友。老沈笑笑,说:“要不你去最合适,因为队长只有一个。”包世忠不干:“这么大的荣誉,我跟你都不能去!得让工人们去。”俩人最后商量由王顺去。“我们32118来松辽后,一波三折,总算打出了油。现在上北京向毛主席报喜,得顺当点儿。王顺的字里有‘顺’字,他去好。”包世忠没辙,最后找了这么个理由。
哈哈。就王顺!26号出油。27号向省里报喜。28号部里下达参加国庆观礼名额。29号王顺的名额才定下,而此时离“十一”还有两天时间。
“快来刮胡子!把你那身臭烘烘的衣服也脱了!”包世忠和全队上下像要嫁闺女似的给王顺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收拾了整半天。
上天安门向毛主席献什么礼?这又是犯难的事。
“当然是带上我们打出的原油呗!”包世忠从朝鲜战场回来见过大世面,这点子是他出的。
全队同志欢呼雀跃。
王顺后来真上了天安门城楼,不过他没有机会代表石油工人给毛主席献礼,因为主席距他有一段距离,但王顺回到队上坚持说毛主席笑眯眯地向他招手呢!只是参加观礼要求太严,大会工作人员根本不让他们带什么东西上城楼。
余秋里后来上32118队视察工作时,包世忠跟他聊起此事,余秋里笑着告诉包世忠:毛主席其实已经知道松辽打出油了。是他余秋里打电话给了周总理,再由周总理转告给了毛主席。
“同志们,你们听到了吗?毛主席知道我们打出油啦!知道我们32118队在松辽打出了油啦!”包世忠拿余秋里部长的话,在井队全体人员会议上好好鼓动了一番。这是后话。
在王顺带着喜报进北京时,黑龙江省委的欧阳钦书记则已经坐不住了。
“余部长,你的队伍在我这儿打出了油,老头子我高兴啊!我得去看看他们!而且是带着大肥猪去!你什么时候过来呀?我也准备给你设宴接风啊!”欧阳钦书记给北京余秋里打电话。
“哎呀老书记,太谢谢您了!我代表在松辽工作的全体石油同志谢谢您。没有您老的支持,我们还不会这么快见了油,我现在真想飞过去看您,可手头事太多……”余秋里接到欧阳钦的电话,有些喜出望外。听余秋里身边的人介绍,余秋里生前对欧阳钦书记怀有特别的感情。他余秋里几次说过:他之所以能指挥石油大军搞出了个大庆,离不开黑龙江地方党委和政府的全力支持,尤其是欧阳钦书记的支持。
欧阳钦还是位老资格的革命家,1959年的省委书记中,年近六旬的欧阳钦算是少有的长者之一了。但这位老书记革命激情不减,那天亲眼看到石油部的同志送来飘香的原油起,他老人家就一直处在高亢的兴奋之中。
“好好。当京官身不由己,那我先行一步,替你去慰问一下石油同志!”欧阳钦性格爽朗,快人快语。
次日,黑龙江省委、省政府派出两辆嘎斯车,分坐着省委书记欧阳钦和李范五、强晓初、李剑白、陈法平等领导,直驰肇州县的大同镇。
北大荒的秋天,清风习习,到处是金黄色的如画风景。望着辽阔的黑土地,遥远耸立在平原腹地的高高钻塔,这一路上欧阳钦书记兴致格外高涨,他对身边时任省委秘书长的李剑白说:“北大荒啊北大荒,你沉睡了几万万年总算又要欢腾了!李秘书长,你说我们在北大荒发现了油田,苏联想卡我们脖子也卡不住了,这在国家经济困难时期,我们这儿出油了,是不是一个非常关键而伟大的发现呀?全国人民是不是应该好好庆贺这一具有历史意义的事件?
李剑白秘书长也被欧阳钦书记的话所感染,连连称道:“是该庆贺。松基三井喷油正值国庆10周年的大庆前夕,是向‘国庆’献了大礼,喜上加喜,应该大庆。”
欧阳钦书记的眼睛闪动着,露出少有的惊喜:“好啊,那咱们就给这个即将诞生的油田起个名吧!松基三井在大同镇,我们就把大同改成‘大庆’,你看怎么样?”“太好了!名副其实。将来这儿要是有了大油田,肯定会成为一个非常漂亮的城市。山西有大同市,我们这儿再叫大同市就重复了。改!改大庆好!”欧阳钦听后发出一阵朗朗的笑声,他的嘴里不停地在喃喃着:“大庆、大庆……”“同志们,我们在松辽打出了油,这是历史性的事件,值得纪念。将来,我们这儿要大发展,油田一旦建立起来,这沉睡了千万年的北大荒将是一个充满生机和希望的地方,因此我建议,把我们未来的油田叫成大庆,因为它是在我们新中国成立10周年的大喜日子里发现的!你们说好不好?”在与松辽勘探局的干部职工见面会上,欧阳钦书记把自己的想法向大家征求意见,立即得到了所有人的热烈响应。
“好——大庆好!”“大庆!”“大庆好!”大庆的名字就这样叫开了。
“大庆?!”余秋里第一次听人说欧阳钦书记把松辽出油的地方叫大庆时,眉头一扬:“好嘛!大庆好嘛!”他对康世恩和石油部机关的同志说:“今后我们就把松辽改成大庆。哪一天允许对外说了,我们就把它表在地图上。现在嘛,我们只能在内部称它为大庆,对外还不能说。嘿嘿,这叫内外有别嘛!”大庆就是这样在二位老革命者的谈笑风生中正式定名和诞生了。
从1959年至今天,50年的大庆已经成为了中国最重要的能源基地和石油圣城,它的诞生使共和国摆脱了昔日依赖“洋油”的历史。50年来的大庆,为新中国的建设事业和国防事业作出了巨大贡献,源源不断的石油如一个人的管脉里的血液,确保着人民共和国的生命与成长……
第二篇 一个因选美而荣耀的浪漫城市
太阳因为炽烈,常常让我们迷失。
三亚就是太阳,三亚因此常常让我们迷失。老人告诉我:“三亚在路的尽头。”路的尽头,应是在天上。天上最亮的地方是太阳。三亚因此让我们曾经迷失了很久……
在路的尽头迷失后,我们才可能把疲倦的双足停顿下来。当双足停下的时候,你的目光才可能不再左顾右盼。可是在三亚,你会发现,当你的双足停下的那一刻,你的目光则开始了最不安宁的躁动。这是因为,这里的阳光太炽烈,炽烈得你立马想卸下身上所有的衣衫,然后一丝不挂地融入到属于大自然的那片绿与光、沙与海的世界里,那种感觉与惬意会使所有的疲惫和烦恼顷刻间烟消云散,于是你重新变成了你。这时的你,成为自由的你和幸福的你。那一刻,你的心里会情不自禁地迸发出一句诗:啊,活着是多么的美好啊!“活着真的是多么美好!”这样的话,只有在三亚你才能真正喊出来,才能真正地体味其意。因为三亚没有人类工业文明所带来的污染,天与地之间不曾夹杂着一丝有毒和有味的烟雾与弥漫,空气清澈得仿佛在天外,甚至站在那些海岸边连海水的咸腥味都极少闻到……
这就是三亚。
阳光是那样的充足和炽烈,如太阳就在头顶,伸手可触,于是顺手摘一张椰叶遮在头顶,成为了当地的一种民风习惯。潮汐会使这里的雨常年很丰润。有大雨,必夹着狂飙的台风,那时的雨大得惊心动魄,瓢泼倾盆,连海面都会像一只沸腾的巨锅泛跃着滚动的气泡;小雨蒙蒙时,沙滩被洗涤得晶莹剔透,山林陆地则被滋润得流绿滴翠。于是各种各样的花儿与草木争艳泛青,尤其是热带果林呈现的椰子、芒果、菠萝、香蕉等,像一串串金铃银果,挂满枝头,随风摇曳,展尽南国风情。
四季是春夏而没有冬天的境域,定是更多的丰收。
在三亚,收获最多的不是椰子和芒果,也不是香蕉和菠萝,而是梦——人的所有可能遐想到的梦。
三亚是何处?三亚在梦的开端。
那梦,有期待来临的青春诗意;那梦,有希冀黄昏的暮年宁静;那梦,带着几番冲动的追求豪情。那梦,藏着母性的美满与幸福。不管男女老少,都会在这里寻找到属于自己的梦。
躺在沙滩,枕着的是海涛叠出的卷卷梦意。这样的梦,连着天,连着地,如入琼瑶仙境……
跃入大海,仰望在海面上所闪出的页页梦画。这样的梦,深邃而飘摇,荡然而幽情,如坠渊谷如入云端……
步入绿林花丛,抚摸与亲吻飘香的丽色梦境。这样的梦,半醉半醒,赛过活神仙……
三亚可以带给你许多别处无法感受到的浪漫与诗意,是因为她有得天独厚的在中国乃至全球独一无二的美景与自然,以及美景与自然所带来的独善其身、独占鳌头、独具一格、独领风骚的魅力。
这魅力,可以征服天下所有人,使善良的更加善良,使邪恶的脱胎换骨,一切不可想象的事最终成为一种可能和现实——它就是中国的独一无二,它就是世界历史与未来文明的一个重要联结点。三亚在中国当代史上,有不少历史性的贡献,关于这一点,有待社会学家去认真总结。三亚以其独特的魅力,在新世纪的启始之初,为我们伟大的祖国还做过一件功德无量的特殊贡献,恐怕更值得写入共和国改革开放的史册。
三亚的这次特殊贡献,我将其称之为“美丽行动”。而正是这次“美丽行动”,使当时处在十分尴尬境地的中国走出了困境,恢复了自己应有的尊严与荣耀。
这是2003年的事。
那一年,中国共产党和中国政府在这一年成功地实现了从第三代领导人到第四代领导人交接的伟大使命。然而不曾想到的是这一年春天,中国从南到北,陷入了万分恐怖的灾难之中。一种名为SARS的瘟疫袭击了中国几个最重要的城市,危及着共和国人民的生命安全,打乱了人民的正常生活。先是从南端的广东发生了瘟疫,之后又传播到了首都北京,之后又传播到了许多地方,整个中国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瘟疫之灾的考验。当年,笔者一直在灾难最重的北京瘟疫一线采访,看到和感受了几乎全部的疫情,也了解了SARS给中国百姓和中国政府所带来的全方位的痛苦折磨及危害,以及包括政治、社会和外交等诸多方面的影响。
那几个月里,中国人似乎成了魔鬼,似乎人人都是瘟疫的传播者。
那时中国人得不到做人的尊严,我们的国家也得不到一个国家的基本尊严。生命和死亡在那一刻变得如此的脆弱,尊严显得分文不值。我知道,为了迎接一个法国总理到北京来,我们的有关部门不得不在一夜之间把处在死亡线上的一个SARS医院的数百名患者进行大转移,而就在这一夜的大转移中有人就永远地离开了人世……我不想再回忆那段痛苦的往事,但每每提及此事,我想许多人都无法抹去对于这悲惨的一幕的记忆。
这一年,三亚人和全国人民都经历了一场特别的痛苦——世界上有相当一部分国家与民众因为SARS误解了我们、远离了我们。国内外的一些敌对势力和别有用心的人甚至幸灾乐祸地嘲笑中国,他们声称这是“上帝的安排”,他们以为飞速发展的中国从此再也不会振作起来,他们甚至希望这样的噩运在中国永远地持续下去。
灾情虽然在六七月份已经消失,可留存在外国人记忆里的“中国可怕”与“中国危险”的阴影远没有消失,加之一些敌对国家的添油加醋和恶意挑拨,世界仍然在紧张和畏惧中远离着我们……
也是正在此时,一个三亚人酝酿已久的“美丽行动”恰逢其时地浮出水面,三亚人郑重向世界宣告:第53届“世界小姐”比赛活动在中国三亚举办!三亚人的“美丽行动”向世人再一次展现了中国人民处惊不变、临危不惧的坚强性格以及崇尚美丽、热爱生活、追求美好世界的精神风貌。
106个国家的美女,突然空降三亚……
2003年11月12日,这个日子应当被载入中国改革开放的史册之中。因为这一天后的中国曾经掀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美女风云潮,吸引着全世界的目光,也因此被中国国务院新闻办发布年度新闻时将其列入2003年度三大“国事”之一。另两大事件是恐怖的非典和神气的“神舟五号”上天。
2003年11月8日,国人并不清楚这一天将会发生什么大事情。但在之前的一天,香港已经热闹非凡了。因为来自世界106个国家的顶级美女们正聚集在美丽的香港,正准备飞向更加美丽的“太阳之城”——三亚。
花花世界的香港什么世面没见过?但一下子来了那么多国家的美女,却也令习惯于沸沸扬扬的香港着实热闹了一番:倾城出巢的美女大游行,在香港凤凰电视台和专门机构的安排下,使得整个香港沉浸在花的世界、色的美颜之中。据说,那一天香港市民上街看热闹的记录为建港以来的有数几个最高纪录之一。大约八成的市民有幸通过不同途径看到了来自世界各国的美女。她们的风采让香港人大饱了眼福。
香港本来就是个十分西化的“自由世界”,这回一下子来了那么多美女,全港上下自然艳福不浅。关键是“世界小姐”的组织者也特别迎合公众的爱美心理,美女们一到香港,除了巡游以外,专门挑了几个具有标志意义的地方进行集体拍照。据说这是作为“世界小姐”决赛时的背景要在大屏幕上播出的。然而聪明人一眼就能看出,“世界小姐”的组织者是为了能让所到之处的城市公民也能借“世界小姐”的拍摄现场,目睹和领略美女们的骄人身材与风采。
下面是一位记者记录的“世界小姐”在参观青马大桥后再坐巴士巡游的场面,标题是《世界小姐巡游香港西方佳丽酥胸“真空”》:
应届“2003世界小姐”共一百一十位候选佳丽,昨晨获香港政府特别安排,封锁青马大桥一段路线近3小时,拍摄她们漫步参观片段。至昨午,她们出席巴士巡游,部分佳丽换上低胸装与市民见面,尽显骄人身段,当中更有佳丽真空上阵,经常出现凸点情况。
其中以澳洲佳丽的真空超低V装最为性感,除凸点外,更经常露出“半球”,十分诱人!此外,爱沙尼亚佳丽亦穿上白色恤衫“激凸”上阵,俄罗斯小姐则凭一招“谷胸”顺利出位,众佳丽各适其饰,十分养眼!相比之下,亚洲佳丽较保守。至于香港代表杨洛婷,则不及一众外籍佳丽出众,只穿上密实红色中袖衫及黑色长裤亮相,纵有“主场之利”仍“输波”!问她有否觉得输阵势,杨洛婷说:“不会啦!穿最紧要有自己风格,始终亚洲人是保守点,现在我同新加坡佳丽同房,大家相处都OK,不过大会规定佳丽不可以单独出街,所以我连家都没回,感觉有点怪啰!”众佳丽昨午于湾仔金紫荆广场出发,坐观光巴士途经铜锣湾及金钟,再到上环欣赏舞狮表演,沿途不时向市民挥手致意。巴士巡游时,坐在车头的阿鲁巴小姐除凸点外,更不时摆出各种风骚姿势让记者拍照,终于在百多位佳丽中脱颖而出,成功抢镜!海南省和三亚市,是这次第53届“世界小姐”的主办者和主人,当然成为除了美丽的“世界小姐”之外的“第二美群体”。省委副书记、省长罗保铭亲自出面,三亚市长陈辞设宴招待。罗省长在欢迎宴会上热情致辞:“本届‘世姐赛’的宗旨是‘美丽、健康、爱心’,把‘世界小姐’中国行的第一站放在香港,是为了把一份美、一份爱、一份和平献给香港特区政府和香港市民,以此祝愿香港美丽繁荣、兴旺发达。香港特别行政区政府对海南和三亚的这份盛情同样十分珍爱。董建华先生亲自出面接见莫利夫人。财政司司长唐英年则对着各国电视镜头,笑眯眯地说,海南举办世界有名的美丽赛事很有意义,他对海南省政府、三亚市政府把‘世姐赛’的活动首先放在香港举办表示感谢。凤凰卫视总裁刘长乐、香港大公报社社长王国华和香港文汇报社副社长刘永碧评价说:海南省政府、三亚市政府举办此项赛事的勇气和魄力令人钦佩。而那几天的香港,最得意和最吃香的要算海南籍、三亚籍港人了,他们逢人便夸耀:美死了,世界小姐是‘我们家请来的’!”“世界小姐”确实是三亚人请来的。
三亚人要让全世界为中国、为三亚喝彩!从海南专程来迎接“世界小姐”的“国色天香”号和“椰风海韵”号两架海航公司的专机已经载着106个国家的美女们,徐徐从香港上空飞起,于2003年11月12日中午安全抵达三亚凤凰机场……
这一天的这一时刻,对三亚来说是个历史事件,而对整个中国来说同样是个需要写进历史的事件——这不止是一次简单的“世界小姐”中国行(其本身也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一笔),而是中国在经历痛苦折磨之后的一次伟大展示。
现在,在中国三亚这个美丽的地方,有106个国家最美丽的小姐们兴高采烈、欢欣鼓舞地踏上了中国的土地。香港凤凰卫视对这些美女们踏上中国之路的每一时刻都进行了现场直播——全世界都看到了美女们下飞机那一刻的激动和狂欢:
“哇——太美丽啦!”美女们走出机舱的那一刻,几乎异口同声地尖叫起来,简直比获得世姐比赛的桂冠还要激动和兴奋。
三亚真的太美了:椰林、清风、阳光、大海……然而美女们来到中国领土、踏上三亚之后感受最深的是三亚人的热情与友好。
机场上的隆重欢迎仪式太让世界美女们惊喜了:那宽阔的停机坪上,早已鼓乐喧天,彩旗飞扬。鲜花簇拥中黎族男女青年们跳着充满浓郁的黎家风情的竹竿舞,让世界小姐们看得眼花缭乱。100多名可爱活泼的儿童给佳丽们戴上花环的那一刻,世界小姐们个个光彩夺目、无比娇艳。
美丽的世界小姐在机场上还享受了一项别的国家没有的特殊待遇——她们受到航空公司老总的邀请,站在“国色天香”号和“椰风海韵”号飞机前,列队集体亮相、合影,每个佳丽胸前佩戴的绶带在阳光下如道道彩虹,光芒四射。
接着,她们来到了30里长的迎宾大道。世界小姐如一道移动的风景画,从机场一直移动到三亚最美丽的亚龙湾,最后来到三亚湾最漂亮的喜来登酒店。三亚人告诉我,过去美惯了的三亚人对美女并不在乎。“每年我们的旅游季节,什么样的美女都会来到三亚,我们看惯了各式各样的美女,所以不太在乎。章子怡是我们三亚的荣誉市民,是因为她为我们三亚的形象宣传作过贡献。但像章子怡、赵薇这样的美女,她们走在三亚的大街上,我们这里不会出现那种疯狂的追星的。这就是我们三亚——美丽的地方,不拒绝一切美丽的东西,并且不对其他的美丽疯狂。
可是那次世界小姐来了,我们全三亚人还是疯狂了一阵子。这是因为那个时候我们特别渴望美丽的到来。2003年之前的三亚,我们为迎接美丽的到来,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的城市和城市的品位、对市民的素质进行不断的教育与提升。而当这一切已经顺理成章地成为现实条件后,三亚期待向国际旅游城市和世界热带旅游名胜地靠近,所以那个时候我们特别期望美丽起来的三亚能够得到全国人民的喜爱和全世界游客的承认。但就在那个时候,意想不到的瘟疫非典袭击了我们的祖国,受此影响最大的便是旅游业。三亚是依靠旅游业支撑的城市,我们的旅游业又是以自己独特的美丽为支撑点的。当美丽被蒙上一层阴影时,痛苦将是必然的。第53届世界小姐比赛在三亚举办的消息我们早已知道,可当11月12日,一下子有那么多世界各国的美女们空降到三亚的那一刻,我们还是感到了格外的喜悦。三亚又以自己独特的美让全世界感受到了它的魅力与光芒。
“老实说,世界小姐空降三亚的梦想成为现实的那一刻,我们既为自己的三亚骄傲,更为伟大的祖国骄傲。因为是伟大的祖国让三亚变得更加美丽,并且有了展示这种美的机会和可能,而三亚的美丽又为我们的祖国增添了伟大的资本……”三亚人说得多好!“欢迎世界上最美丽的小姐们光临喜来登!喜来登欢迎世界上最美丽的姑娘们到来!”这一天,世界著名酒店“喜来登”成了名副其实的喜——来——登。
那瑞帝,这位约旦籍国际旅游饭店经销专家、三亚喜来登酒店的总经理,这一天可谓风头出足。
“太美了!太疯狂了!”世界小姐们没有想到在她们到达喜来登酒店才不到5分钟的时间里,她们就被颇具绅士风度的那瑞帝邀请到沙滩上去跳舞……以鲜花、海风、白浪、沙滩为背景的舞会,让姑娘们全都陶醉了。“我要为每一位美丽的公主跳舞!”那瑞帝后来告诉我,那天他的舞姿空前的潇洒和优雅,只是后来躺到床上的那一刻才感到了疲惫——109位美女加莫利夫人。那瑞帝说,那天他至少跳了100回舞。“爽!全世界的美女我都跟她们跳过舞了,就是累死了,也是美死的嘛!”那瑞帝总是这么顽皮。“中国太美!三亚太美!”这一夜,通过109位来自106个国家的美女们所拨打的电话,将这两句话传遍了全世界的各个角落……
而这一刻,所有对中国友好的国家和人民,都在为中国和中国朋友们摆脱瘟疫、重新恢复平安和生机而祝福、欢呼。
这一刻,所有敌视中国与中国人民的那些人都感到了沮丧——因为他们又一次失败了。
三亚的美丽成为全世界的话题。中国的和平崛起势不可挡。
行动,“蓄谋已久”什么时候使三亚人有了动用美女来宣传和提升自己城市知名度这个念头的?
这得问知底人。
2006年底刚从三亚市旅游局局长的位置上退下来的蔡世东先生,是重要的知底人之一。
军人出身的蔡先生是1992年调到三亚工作的“老旅游”。之前他在河南省旅游局就是一把管理好手。初到三亚时,老蔡是旅游局的实际负责人,后来很快成为“一把手”。
“老实说,任何一个甘愿从内地来到三亚工作的人,最直接的一个原因是冲着三亚的美丽而来的。三亚的美能勾魂,但不是所有人来三亚后都会有这种感觉。作为主管旅游局的一名领导干部,我1992年底来三亚后,马上就是1993年的春节。春节对三亚来说,是最重要的旅游季节。可是那一年的春节,我一个人来到大东海湾,我躺在沙滩上,情绪低极了,甚至怀疑自己放着内地省旅游局的好位置不干,来到这天涯海角到底对不对?那会儿大东海湾的沙滩比现在还要原始状,海水也格外湛蓝,天上的云彩也特别的美,可就是没有游人。我独自坐在沙滩上吃方便面,因为周边的酒店和饭馆都关门了,没有客人。有位记者向我提出一个问题,说你作为三亚市的旅游局局长,如何看待环境保护?我笑笑,对他说,三亚还没有来得及破坏,何谈保护?
“我的意思是:三亚作为中国唯一的一个热带旅游风景地,1992年、1993年那会儿,基本上还处在没几个游客的状态。没有游客的踏觅而来,何谈环境保护问题?”蔡世东回忆起当年,一脸自嘲。
“到了10年后的2002年、2003年,三亚却完全变了样。游客多得令我们的酒店无论怎么快速发展,还是不够用。这几年更不用说……”蔡世东谈起如今的三亚,脸上放着光芒,那光芒叫人跟着兴奋。“我只说一个数字你们就会明白这种变化:我刚来时,全三亚市年旅游收入才1个来亿,去年我从局长位置上退下来时,三亚全年的旅游收入是70亿元,今年听说可以达到80亿元!仅仅十几年时间,翻了七八十倍!这是一种什么样的速度?全中国哪个行业、哪个地区的社会生产总值、行业收入有我们三亚的快速?三亚旅游还有4个数字值得骄傲:三亚旅游的产业收入达到我们这个城市总收入的70%;三亚的旅游固定资产投入也占全市固定资产投入的50%;三亚的旅游行业的就业也占全市就业的80%;还有就是旅游税收,也占了全市税收的70%左右。这4个数字的比例,在中国所有城市中肯定是独一无二的。
“但是三亚旅游在短短的这十几年里能有如此快速的发展,也并不是轻而易举得来的。天上不掉馅儿饼,更不掉‘林妹妹’。2003年底,三亚的天上一下子猛地掉下了106个国家的那么多漂亮的‘林妹妹’,是因为我们三亚早有‘预谋’,而且这个‘预谋’来之不易,倾注了我们几届三亚领导人和全体三亚人的共同心血。可以说,三亚对美的追求,与生俱来,蓄谋已久!”蔡世东说的没有错。三亚如果没有对美的执著追求,三亚就不可能有今天。
三亚如果离开了美的魅力,三亚只能永远如旧时代那些不得志的官员们的贬谪之地,成为人们在课本上阅读、在心理上产生恐惧之感的“天涯海角”了。
然而,美要让世人认识并接受,而且像着了魔似的疯狂地爱上它,却并非简单的事。
在回顾三亚市成立20周年的时候,我们应当向那些从把三亚追求美为崇高奋斗目标的三亚历届决策者和执政者的清醒与智慧致敬。正是他们的那份执著的清醒与智慧,才使三亚有了今天如此之美和由美而赢得的一串串丰硕成果。
现在我想重点探究一下三亚如何把美作为一个特定的对象来提升和完善自己形象的全过程——三亚是个美丽的地方,这一点毫无疑问。然而三亚受历史和传统的影响,要这个美丽的地方将人为的美融入自己的生活和经济之中,则是相当困难的。
现任三亚市委宣传部长的张萍女士是1992年随丈夫来到三亚工作的。她的体会也许有一定的代表性。人到中年的张萍,现在依然光采照人,可以想象十五六年前的她一定是个很有魅力的美女。
“我丈夫是因为开会顺便到了一次三亚结果就调了过来。他来了,我就不能不来了。可我有过相当的犹豫。因为有孩子了,所以我让丈夫给我照一些三亚的照片,好让我作最后的决定。哪知他照的尽是三亚的风光,看上去自然很美。可其中有一张照片照的是一个学校的,都是破木凳、旧长凳,我心里就咯噔了。但木已成舟,只好来了。当时来三亚的条件相当差。
我们给老家打电话都十分费劲,只能在清晨4点钟前和晚上12点以后,线路太少。我孩子很伤心,每天上学回家就哭,读了一年半,小学升初中居然没考上……我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孩子。那时我爱人在政府拆迁办,没有地方办公,每天在大树底下办公。现在说出来好像让人不敢相信似的,他那会儿苦到什么程度,我都形容不出来。没有车,整天东奔西跑的,衬衣的后背湿得一圈又一圈,全是汗水留下的盐渍子。他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开冰箱喝啤酒,一喝就是几瓶,然后往床上一躺就睡着,一睡就是好几个小时。我呢,在市委办公室工作。
二三十个人,挤在一间小屋子里,全是男人。我调来时就是副科长,可第一天上班,人家朝我努努嘴,指着屋子最角落的一个破桌子说:你就坐在那里吧。我转过身子,眼泪顿时哗哗地流了出来。有人还在一旁唧唧喳喳地议论说:三亚咋没人啦?找个女人来搞材料?当时就是这样的情景。直到后来我写的材料被市委领导表扬了,他们才开始接受我……”张萍回忆起当年,颇有感慨地说,“这不能怪三亚人,因为这个地方在改革开放之前一直是比较传统和封闭的。现在完全不同了,变得完全的包容,完全的开放,完全能接受所有美的东西。”
我相信张萍部长的话,不然,三亚也不会有今天这个样子。
三亚接受美、以美为自己的形象增光添彩、提高实力促进经济与社会发展的路途,其实也不平坦。
三亚今天的市委书记江泽林先生提出一个“注意力经济”的概念,听起来很新颖和时尚。而三亚走过的20年风雨历程,细细分辨,“注意力经济”其实一直是他们运作城市的一个有效经验。
而把“美丽”作为“注意力经济”中的一项突出内容则是他们成功的根本所在。
“美丽”的意识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是三亚人走向成熟的标志与起点。对于自然美,三亚的普通人从第一个游客那里赚到钱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了,但这只是最原始和肤浅的自然美意识。1987年初,三亚举行了首届“少林可乐杯”铁人马拉松比赛活动,参加的45名男女运动员来自19个省、市、自治区,这样规模的活动在今天看来似乎很不起眼,但在20年前的三亚,可谓风光得很。三亚人第一次意识到通过一次体育活动,能够让三亚之外的人了解三亚。这是所谓的“注意力经济”在三亚的萌芽阶段。可惜最初类似的活动搞得并不热闹,也缺乏新意,其内容和形式上仍然没有摆脱依赖三亚自然美的基本优势。
1996年,钟文当市委书记时期,旅游局蔡世东等人就开始琢磨起一件当时在中国还非常敏感的事情——“选美”活动。
“我们三亚自然风光那么美,如果再有美女的配合,就是美上加美!”蔡世东等人早已摩拳擦掌,有一次他们试探着跟市政府领导提起了这件事。
“沙滩、美女……这是滨海城市的特点嘛!”有个市领导顺口说了一句。当时提“美女”,还是很敏感的词句,特别是从领导口中说出。这让蔡世东等人兴奋不已,他们回到旅游局高兴地痛饮了几箱啤酒。“干,领导只要不反对,我们就干!”蔡世东来劲儿了。
这一年,首届“天涯海角国际婚庆节”拉开了序幕。来自美国、法国、加拿大等国的118对新婚佳偶和跨国夫妇、金婚老人参加了这次活动。开幕式还专门请来了美国电视节目制片人、主持人靳羽西女士。这是三亚第一次以人为美的主题内容所举办的大型活动。在这样的国际婚礼上,最漂亮的当数那些年轻的新娘,她们时而穿着婚纱,时而穿着比基尼泳装,一个个光彩夺目,吸引了众多游客,活动通过电视和平面媒体的报道更吸引了全中国乃至国际上的观众与读者。
“有戏!三亚要想有所风光,离不开美女衬托!”蔡世东他们开始相信美女会给三亚带来好运。“天涯海角国际婚庆节”从此被列为三亚市的一项保留活动。
“既然婚庆节能够吸引人,你们何不把它弄得更美些、声势更大些?”这时,又有市领导对蔡世东他们说。
还有什么可以比婚庆节更吸引人的呢?蔡世东和旅游局的人开始了新的盘算。“这还用想吗?弄个选美比赛,不就成了嘛!”旅游局里年轻人多,思想新潮的人有的是。
选美?三亚搞选美成吗?
这可是“禁区”啊!有人悄悄在蔡世东耳边叮咛道,并且用眼睛狠狠地盯了他一阵,意思是:你这个旅游局长小心踩“地雷”啊!“老实说,当时我一听选美这个词是既兴奋又紧张。兴奋的是我内心的一个想法终于得到了有的同志的回应。紧张的是,这选美在中国几乎是一个不可逾越的禁区,弄不好我们三亚会栽在里面。搞不搞,怎么搞,我想了很久。可让我放弃,我实在不甘心,于是最后想了一个招儿:先在我们旅游局内部搞一个‘企业形象代表大赛’。这样的活动从形式看,是企业行为,出了事,最多我们旅游系统承担点责任就完了。如果反映好呢,我们就再往前走……”蔡世东拍板了。
以三亚旅游行业的名义发出的通知,很快到了各旅游企业。别小看了这个形象代表比赛,各个单位接到通知后可就忙碌开了:“一定要认真选出我们单位最漂亮的姑娘去比赛!”“实在找不到漂亮的,你们马上给我去招聘几个来!”“绝不能输!输了以后我们还有什么面子在三亚待着?”旅游行业的老总们比着劲儿为“形象代表比赛”作着准备。
“老蔡,听说你们在搞什么企业形象代表比赛,有这回事吗?”某一天,市政府有人打电话过来询问此事。
“是、是有这回事。嘿嘿,我们主要是想配合市里整治旅游环境,为提高三亚形象而搞的一项小活动。”蔡世东小心谨慎地回答道。
“好嘛!这有啥好躲躲闪闪的,你这个蔡世东!到时候别忘了邀请我们去参观比赛啊!”“一定!一定!”蔡世东放下电话,额头的汗水已经流了下来。他随即吩咐部下:再强调两条,一是参赛选手必须是我们旅游企业内部的人,二是评委也必须是我们自己内部的。总之不能越过“内部”这二字!“内部”活动如期举行。可谁也没有想到,正在举办比赛过程中,国家旅游局的一位司长来到了三亚。这位爱好摄影的司长听说三亚旅游局有这么个活动,非要过来“看看”。这一看不要紧,司长手中的照相机就没完没了地把整个活动给照了下来。
“你们帮我冲的照片千万别忘了寄给我啊!”司长离开三亚时,一再对蔡世东他们说。
“放心,一定会寄的!”蔡世东向他保证。
“企业形象比赛”的照片寄到了北京。蔡世东那几天心里七上八下的,一直在等待上面的消息。
十天、半个月……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啥风声都没有。蔡世东出差到了北京,又碰上了那位司长,满脸谦和,小心地问:“那些照片你收到了没有?”“收到了,收到了!挺好的,我给单位的同事们看了,他们都觉得挺好,说你们三亚旅游局蛮有创新。”司长说。
蔡世东这才彻底放了心……明年继续搞,而且我看可以把活动范围搞得更大一点!蔡世东回到三亚,一下子底气十足。
第二年,三亚旅游企业形象代表比赛再次举行。这回参赛的选手扩大到“相关企业”都可以参加。
“老蔡啊,我们单位也准备推荐代表参加你们的活动啊!你得给个名额呀!”有人打来了电话。
“你是什么单位?”“我们是市政府的××局呀!”“这个……”“什么这个那个!你老蔡通知上写得清清楚楚,说是与旅游相关的单位。你说我们是三亚市政府下属的单位,市委钟书记的报告你听过吧?他怎么说的你老蔡没忘吧?钟书记说,我们三亚是旅游城市,政府各部门与旅游业密切相关,凡与三亚旅游相关的事义不容辞。你说吧蔡大局长,我们到底与旅游相关不相关?”“哈哈哈……相关!相关!”“好!那我们也报名喽!”“欢迎!欢迎!”蔡世东放下电话,心里乐开了花。
这回“三亚旅游企业形象代表”比赛的规模和水平可就比第一次要高得多了,首先参加的人数多出几倍,其次档次也提高了。主持人有中央电视台的人,评委连英达这样的名人也参加了。
比赛结束时,有人拍着蔡世东的肩膀对他说:你老蔡干脆把“三亚旅游企业形象代表比赛”改成“全国旅游企业形象代表比赛”算了!更有人起哄道:老蔡,我们搞全国选美比赛算了!“哎哟,我可不敢!我们只搞自己企业的活动啊!”蔡世东连忙摆手,可心里却甜滋滋的:
我就要这个效果!三亚选美活动,早晚有一天将成为现实!蔡世东的目光已经看到了未来。
“哎呀蔡局长,你赶紧帮我出出主意呀!”有一天蔡世东突然接到了一位声音甜美的女孩子的电话。原来是第二届“旅游企业形象代表”的冠军、“北亚航空”公司的谢莹娜。
“什么事小谢?”蔡世东问。
“我不是上次得了冠军嘛!后来《海南日报》和电视台都报道了,海口有家企业说要请我去拍广告,蔡局长你说我该不该收费呀?”“收呀!当然收嘛!”蔡世东一听,像是天上的馅饼一下子砸在了自己头上一样高兴。
“那收多少钱合适?”“这个……”见多识广的蔡世东这回被小姑娘问倒了。他想了想,回答道:
“你是‘三亚旅游企业形象代表比赛’的冠军,我看不能少收了!该出手就出手!”“好嘞!到时我请客啊!”“哈哈哈……”蔡世东和谢莹娜一阵调侃。高兴之余,蔡世东的心头猛然一动:我们的“三亚旅游企业形象代表比赛”所推出的冠军居然被海口的老板看中了,这证明我们的活动已经有人关注了,而且效果蛮不错的。那我们何不干脆搞得更大一点儿?或者来个更新的花样?
是啊,三亚旅游要形成热点,成为产业,像钟文书记所说的那样要成为城市支柱经济,首先要让外界了解和认识三亚,爱上三亚。而要让外界了解和认识三亚、爱上三亚,三亚本身就得与众不同!三亚怎么才能与众不同?光靠热带风光可以了吗?可以,但不会火,也不会热!三亚必须与众不同,三亚必须比别的城市更加风光,像我们的阳光和沙滩一样:灼热与白净。热,就要热得你通体流汗;白,就要白得你里外透明!“找‘新丝路’,跟他们联手搞全国模特比赛!”有人建议说。
“新丝路”?!蔡世东听说过李小白,于是让手下人搞了一份关于“新丝路”和李小白的材料认真地看了起来——李小白,号称“中国模特教父”,祖籍武汉,1957年生于广西南宁,1978年就读于上海中国纺织大学,1995年起任中国服装集团公司副总经理,1996年起兼任新丝路模特公司总经理。
李小白的理念是:美女人人爱看,美丽将成为中国的一种“注意力经济”。
“注意力经济!”这个概念好啊!蔡世东像是一下子找到了知音,那份激动让他按捺不住直接去找主管市长汇报了自己的想法。
“你是说要在我们三亚搞全国模特比赛?”市长问他。
“我就是这个意思!眼下三亚要走出去,要吸引全国、全世界游客的关注,我们光靠几块石头和几个海滩是远远不够的。只有通过多种形式,将别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通过这种吸引力形成和推..进我们的经济。其实,吸引别人的注意力,对我们三亚这样的旅游而言,最终形成和实现的就是一种经济现象。”“好嘛,注意力产生的经济现象。我看可以干!市委和市政府会支持和同意的。”市长很赞同他的想法。
蔡世东听完市领导的意见欣喜不已。当他与“新丝路”的李小白一联系,两个人一拍即合。
1995年接手“新丝路”的李小白,此刻正在寻找新的突破点。作为中国“选美”的最早的专业组织,“新丝路”从20世纪80年代末诞生那天起,先是从地下,再转为公开,再到形成自己的品牌,10余年历经风雨坎坷。中国是个传统的国家,过去的政治年代里,选美一直被作为“腐朽的资产阶级”的玩意儿而受到打击与封杀。“新丝路”虽然打的是模特牌,其实明眼人谁都明白,他们是在以模特为幌子而从事职业性的选美活动。正因为如此,“新丝路”才走得不易。当他们把活动搞得红红火火时,各方面的压力也就向他们迎面扑来,直到要彻底地封杀为止。当他们到处逃避、零星想搞些活动时,又有人说是因为他们的“黄色”和“色情”才不敢公开……总之“新丝路”像个聪明可爱的“野种”,却始终不被社会正式承认。
与“新丝路”联手,三亚在某种意义上是想打擦边球——好了是政府行为,坏了是行业的企业行为。
“唉,去年我们‘新丝路’在杭州搞的那场世界模特大赛上,第一次到中国来参赛的外国模特,从条件上看其实并不特别优秀,甚至有许多人明显不如我们自己的队员,可她们的表现还是让我大为赞叹:我们确实赶不上她们!瞧那些外国选手,她们各个精心打扮,很会挑选适合节目气氛的服装,似乎都是有备而来,一出场就让人看得眼花缭乱。与之相比,我们中国选手无论在素质上,还是在表演上,就是不如人家有水平。这也是我一直感到痛苦的。中国选手要达到国际水平,就必须有自己的具有国际水平的舞台。”李小白应邀来到三亚后,说着自己的苦恼。“三亚这么好的自然条件,一定要有与之相配的国际级美女来烘托!那才叫真正的完美!”李小白感叹道。
而这也正是三亚人期待和希望的。
“新丝路”?李小白?他们这个组织可靠吗?李小白信得过吗?就在蔡世东雄心勃勃地与“新丝路”联手筹备“三亚‘新丝路’国际模特大赛”时,有人向市领导提出质疑。
“李小白到底怎么样啊?”市领导问蔡世东。
“我们认为‘新丝路’和李小白都是在国内过硬的名牌和人物,值得信赖。”“何以为证?”“首先,‘新丝路’的模特活动已经在国内很著名了,自从1989年以来,‘新丝路’模特比赛已经搞过几次,反响强烈,是国内最有影响、最有主办能力的模特选拔机构。据我们考察和调查,现任领班李小白是个很有头脑的人,他本人提出的‘美丽经济’这一概念,已经被一些著名经济学家认可,并且有很高的评价。而李小白本人则把自己所做的事称之为‘美丽事业’。在一次活动中,李小白看到两个外国人在西藏办了一所盲人学校,专门帮助那些眼睛有残疾的又被遗弃的孩子,李小白很受感动,他说:‘这两个外国人本身家庭条件都很好,但是他们能够放弃优越的生活,来做这些事,我觉得这也是美丽的事业的一种涵盖。’我们透过他说的话,可以看到这位职业模特经纪人内心的那个美丽概念是高尚和纯洁的。”“看来李小白确是个人物。好,就请他一起打造我们三亚的美丽吧!”领导拍板,事情就变得很顺利了。
三亚真正打“美丽经济”这张牌是从这时开始的。“新丝路国际模特大赛”声势浩大,各路媒体竞相报道。不过,聪明的三亚人此刻还不敢做到大张旗鼓,只是为了他们已经秘而不宣的最终目标在作一次预演。
“新丝路国际模特大赛”其实是一次全国选美比赛,主办者用模特的名义掩饰的只是一种形式,当然他们在主题上也颇费了一番苦心。用的是这9个字:人体美、服饰美、环境美。
明眼人一看就透:人体美,自然包括了三围和长相;服饰美,则是比赛形式的更加绚丽多彩;环境美是三亚的特色和展示。
活动怎么搞?搞成什么样的活动?
要搞就搞成全国轰动,世界瞩目的!此时,一位更具开拓精神的市委书记王富玉来三亚已经一年多了。他手下还有一位更热衷于把三亚炒得热火朝天的副市长吴文学。当然市长陈孙文也是“新丝路”的热心支持者和开拓型的领导。
就放在亚龙湾文化广场上!气势要大,要有三亚气派!蔡世东从市委、市政府领导那里领到的“旨意”是:必须保证成功,宣传要有效果。
亚龙湾广场,在当时的三亚是最好的一块地方。但却对大赛的组织者来说有个非常大的难题——它是个露天广场。
1999年10月的三亚,总是有雨。“这活动放在露天,可把我折腾坏了。我们当时要在广场上放4000多个观众席,可广场的业主说只能放3000个座位,说我们要搭台,下面都是固定的喷泉,只能将我们要求的座位数减少1000个。但这是不可能的事,这么一场国际性模特大赛,我们为的就是想多吸引国内外的各界人士来参加活动。假如少1000人,等于活动少了四分之一的效果,甚至可能更多。争执的结果,我们坚持现场的地面座位必须保证4000多个,绝不能少!后来只好苦了我这个现场总指挥了……”蔡世东回忆道:“三亚第一次搞这么大型的活动,要是出了点意外,我个人丢官是小事,对三亚的形象实在是太重要了。大赛期间,上面载歌载舞,观众欢声雷动,我这个旅游局长只能钻在台底下不敢出来看一眼。我紧张啊!4000多人在上面呆着,如果台底出现塌塔,那是不可设想的事……所以我一直在台底下检查和观察,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撑不住了。还好,后来啥事都没有发生,新丝路活动获得了巨大成功。”蔡世东说那一次他立了大功,也累得差点又一次“死过去”。1998年,在三亚为争创全国首批优秀旅游城市的活动中,蔡世东就累死过一次。
“当时我的心脏停止了4分钟,把当时来三亚参加评比工作的国家旅游局几个处长吓坏了。后来我到北京国家旅游局汇报工作时,那几位处长见我后就说:哎呀蔡局长,你可把我们吓死了!我半真半假地回敬他们说:是因为你们到了三亚,才把我吓死的!”采访蔡世东那天,这位三亚的旅游局老局长很幽默地说:“你们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三亚过去很穷,也没有啥名气。所以对争创国家优秀旅游城市格外重视,我作为市旅游局局长,真是费尽心血,那段时间真是累坏了!其实,多年来,三亚全市上下为了自己的城市形象,都在努力工作……”“新丝路国际模特大赛”在三亚首次亮相,获得了空前的成功。
成功之后三亚人的心也就更“野”了:我们能不能把世界选美大赛搬到中国、搬到三亚来?
蔡世东等人看着美丽的三亚被漂亮的“新丝路”模特这么一映照,不光更加美丽,而且多了许多说不尽的风情,更主要的是外界媒体对三亚举办这样的“选美”活动基本上都是正面宣传——这是三亚人最想获得的效果。于是他们的心也跟着“飞”了起来,“飞”到了中国之外那个更奇妙而多彩的世界……
“我看可以!”完全被“新丝路国际模特大赛”效果陶醉的三亚市领导对此很有信心。
OK,咱们找李小白商量,他这家伙跟国际上的选美界熟悉!对,找他就能与世界选美“接轨”!李小白被隆重地请到了某饭店,三亚市的副市长吴文学和旅游局长蔡世东等人亲自出面向这个“中国模特教父”讲了三亚的想法。“好嘛!这事我梦想了不知多少年了!可都因为种种原因没搞成。你们三亚政府出面,我看能够做成!”个子不高、世面却见过不少的李小白这回可遇见了知音。
“哈哈……我们正是英雄所见略同!”三亚人与李小白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小白,我们对世界选美组织机构和他们的具体运作方式不熟悉。你觉得我们引进什么样的世界选美赛事更有影响力?”三亚人问。
“你们的意思呢?”李小白反问道。
“我们听人说,美国不是有个‘环球小姐’选美机构吗?我们领导觉得这个‘环球小姐’有点意思。我们的领导还曾经有过这样的设想:假如‘环球小姐’在三亚搞,我们随之还想在亚龙湾建一个‘环球大酒店’,与之配套,成为永久性的选美基地。”“我们的吴文学副市长更有浪漫的想法:他说他想把世界选美大赛现场放在海上,在海上搭建一个舞台,通过电视直播,让全世界都感受一下我们三亚梦幻般的浪漫……”三亚人说。
李小白被三亚人的浪漫所感染,脸上不时露出热烈的笑容。“想法很好。不过看来你们对国际选美赛事和机构还不够了解。”李小白说。
三亚人顿时认真起来:“怎么回事?你给介绍介绍!”李小白说:“是这样,现在世界上有三个选美活动的权威机构,一是英国创立的‘世界小姐’,二是美国人搞的‘环球小姐’,再有就是日本人搞的‘国际小姐’。相比之下,日本的影响最小,美国人搞的‘环球小姐’商业味太浓,恐怕不太适合我们中国搞。而英国人搞的‘世界小姐’,则是在业界影响最大的,创办时间也是最长的。从1951年创办‘世界小姐’评选活动开始,创始人是埃里克?莫利,他为这项事业倾注了毕生的精力和激情。埃里克?莫利曾是英国最大娱乐公司的主席,创办‘世界小姐’评选活动后积极从事慈善事业,至今已向全球各类慈善事业筹集了超过3000万英镑的资金,此外还几乎访问了世界上的每一座难民营。埃里克?莫利先生于2000年去世,他的夫人朱莉娅?莫利继承了他的事业和信念。莫利夫人接任‘世界小姐’机构主席后,继承和遵循了‘世界小姐’活动的宗旨,十分推崇赛事的文化与和平主张,并对活动从内容到评判标准上都做了一些改进,更为注重女性的优秀内涵和素质,甚至大胆地取消了总决赛晚会上的泳装表演,使该赛事不同于一般的娱乐选美活动,成为具有积极意义的世界性年度文化活动。她曾说:世界小姐比赛活动一切从尊重女性的角度出发,要为知识女性做一点儿实事。每年,莫利夫人都要同当选的世界小姐冠军们奔走于世界各地,探望残疾儿童和进行慈善募捐等活动。如今一年一度‘世界小姐’评选的狂热程度,甚至超过了体育界的世界杯和奥运会。今年——2001年举行的第51届‘世界小姐’比赛,据有关媒体介绍,其全球通过卫星电视收看评选活动的观众将达20亿人之多。”李小白讲得头头是道,三亚人听得津津有味。
“好。我看我们就搞‘世界小姐’!”吴文学这样拍板,继而说,“而且更重要的一点是,现任‘世界小姐’组织机构主席莫利夫人所提倡的‘世界小姐’比赛宗旨非常好,很能得到我们中国这样的国家的认同。她提出的宗旨是‘促进世界和平友谊,树立杰出妇女榜样’。”李小白接话道:“莫利夫人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她原来就是个模特。现今的‘世界小姐’评选活动内容积极健康,以促进世界和平、树立杰出妇女榜样和帮助饥饿残疾儿童为宗旨,即‘有目的的美丽’。‘世界小姐’大赛选拔的优秀女性是才貌双全、充满爱心、积极向上的健康女性代表。主办方正是希望通过这种活动方式,使‘世界小姐’大赛成为一种交流和传播的机制,将和平、友谊和爱通过各国选手和观众一年一年地传播并发扬光大。历届‘世界小姐’大赛的获奖者中,不乏后来积极从事慈善活动和公益活动的爱心使者,她们具有相当的说服力和号召力,为社会作出了积极的贡献。活动还通过为获胜者提供奖学金等方式,鼓励女性争取学习机会,掌握科学知识,为年轻女性树立上进方向和榜样。”“好!太好了!这个莫利夫人干的事,跟我们国家的国情和社会价值观能够统一到一起。我们就搞‘世界小姐’比赛!”吴文学、蔡世东等人已经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了,很想马上就大干一场。
李小白笑了,说:“‘世界小姐’的意义远不止这些。为什么那么多国家的城市愿意举办这样的活动呢?是因为举办‘世界小姐’,可以提升城市知名度,开展世界文化交流。鉴于‘世界小姐’评选活动的广泛知名度和巨大影响,世界上许多城市都在积极申办‘世界小姐’赛事,以求借助这一知名的国际文化盛典,扩大自身的影响和知名度,促进当地旅游、经济、文化和社会的发展。你们可能不知道,一次‘世界小姐’比赛活动时间是一个月,在长达一个月的赛事举办期间,数以千计的‘世界小姐’组织机构官员和组织、编导、制作等工作人员,各国佳丽及随行人员,世界各国新闻媒体记者、赞助商代表和工作人员,还有数以万计的游客,云集举办地,不仅直接带动当地消费,而且通过平面和电视媒体向全世界展示当地的风光民情,对扩大举办地的知名度和影响力,树立城市形象和带动长远的经济、文化和社会发展都将起到难以估量的巨大效果,同时也为举办地的城市建设起到很大的推动作用,所以很多城市对这项活动异常热衷。”“李小白,你不用说了,我们三亚干!你李小白就当我们的牵线人,我们三亚人亏不了你阁下!”吴文学副市长表态了。
“对,小白,我也是北方人,我们三亚人说话算数。你一定帮我们把‘世界小姐’弄到三亚来办!”蔡世东更是拿出军人的风格,拳头直落在李小白的肩膀。
“哎呀,你们先别把宝押在我身上。如果我们一起能把‘世界小姐’比赛弄到中国来举办,我李小白也算没白搞了那么多年的‘新丝路’!搞‘新丝路’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把中国女孩子的形象打出来!还不是为了咱中国人的形象!我小白愿意为这事与你们三亚同命运、共生死!”“哈哈……够哥们儿!”“来,为三亚争取办成‘世界小姐’活动——干杯!”“三亚一定能成功!”“干杯!”莫利夫人与海南省委书记在三亚“巧遇”2000年,关于三亚举办“世界小姐”选美大赛的事,在三亚还只有几个人知道,一切都处于“密谋”过程中。
2001年6月初的一天,三亚人突然接到李小白打来的电话:“喂,告诉你们一个可靠消息,‘世界小姐’的主席莫利夫人即将来到中国,她准备要到几个城市旅游……你们得逮住她呀!”“好的!我们坚决‘逮’住她!”三亚人志在必得。
6月的某一天,首都机场。莫利夫人刚走出机场,就被一群不速之客“逮”住并“劫持”,然后迅速换上另一架飞往中国海南三亚的飞机。
“尊敬的莫利夫人,我是三亚市副市长吴文学,我代表中国最美丽的城市——三亚欢迎您到我们那儿旅游观光。三亚是中国唯一的一个热带城市,相信您定会不虚此行。”吴文学用一口流利的英文对莫利夫人说。
光彩照人的莫利夫人右手按在胸前,笑容可掬地说:“谢谢,谢谢你们的盛情。我很愿意到三亚观光旅游,虽然我没有去过你们的三亚,但我已经知道那是中国南部最美丽的海滨城市。我很高兴。”吴文学等人顿时松了一口气。他们在想:剩下的就看三亚是否能征服这位眼光挑剔的“世界美女皇后”了……
“太美了!这是我去过的世界各地中最美丽的地方之一。三亚是个浪漫之城,三亚的人非常非常友好。三亚这个地方我很喜欢,我相信全世界的人都会喜欢这个地方。”几天游览后的莫利夫人,完全被美丽的三亚风光和热情的三亚人征服了,她的眼睛里时时刻刻流露着甜美与欢快。
“夫人,您不觉得我们美丽的三亚如果能与您的‘世界小姐’比赛连在一起,该是多么美妙的事啊!”三亚人试探性地问。
莫利夫人的眼睛顿时瞪大了,她欣喜地说:“好啊!我太愿意把‘世界小姐’放到中国、放到三亚来举办了!这是我多年的夙愿!全世界都会为之欢呼的!”这回轮到三亚人的眼睛放光了!“夫人,我们想——拥抱您一下行吗?”三亚人张开双臂,友好地期待着。
“OK!”莫利夫人张开柔美的双臂,迅速回应——她与三亚人一一热烈地拥抱,并且一起欢呼起来……
这是一次圆满、愉快的三亚之行。这是三亚与“世界小姐”赛事首次友情接触。
双方印象深刻、难忘。
尤其是莫利夫人。这位被称做“美丽夫人”的世界选美活动主席,几十年来,她一方面秉承丈夫的遗愿把“世界小姐”活动搞得越来越深入人心,并且把传统的选美与社会公益活动联结在一起,因而使“世界小姐”的美丽目的更受到全世界的关注和支持,同时也获得了巨大的商业利益。不过,正如李小白介绍的那样,“世界小姐”确实也让许多城市和地方一下子出了名,获得了成倍的经济效益和知名度,那些想通过“美丽经济”实现自己和地区梦想的人,总是愿意找莫利夫人合作。这就使得这位精明的美丽夫人有了更多的选择机会。选美活动在西方世界已经不算新鲜事,但对发展中国家来说,它一直是被作为禁区的。中国是个发展中国家的大国,又占人类四分之一人口,能够在这样一个拥有巨大市场潜力、政治意识又非常传统的国家举办“世界小姐”大赛,莫利夫人知道其活动的含金量,所以当她踏上三亚的这片热土,又亲眼看到如此美丽的城市风光与自然景色,加上三亚人如此热切地期待与她合作搞“世界小姐”比赛,这无疑是莫利夫人做梦都想做而靠她个人力量根本做不到的事,现在无须花费多大心力,即可梦想成真,这怎能不让她激动万分?
与此同时,以吴文学、蔡世东等为代表的这些热衷于三亚形象的“美丽经济”的倡导者也面临着来自方方面面的压力。这种压力一点儿也不比莫利想打开中国这个东方世界“选美禁区”的压力要小——中国选美与传统国情之间的理念冲突,是政治和社会层面的。三亚人要想突破这一层“封锁线”所面临的压力,是谁也无法预料的。
三亚的领导人头脑很清醒,胸怀很开阔。王富玉的开拓精神和思想解放意识,三亚人早已熟悉。市长陈孙文没说的,“只要有利于三亚经济发展和人民生活水平提高的事,我都愿意去尝试。”他说过这样的话。其余4套班子成员也不成问题,他们生活在三亚,感受到三亚的每一天改革所带来的全新气息,三亚能有现在的发展和进步,不都是靠“美丽”赢得的吗?“世界小姐”比赛,不跟“新丝路”和我们旅游局自己搞的“企业形象代表比赛”差不多嘛!现在的关键是,要弄清楚莫利夫人到底是什么态度!陈孙文市长找到吴文学,说请莫利夫人再来一次,我们好摸清她的底:到底愿不愿意放在我们三亚办?如果愿意会是什么底价?
吴文学很快通过李小白将莫利夫人请到了三亚。这是10月份的事。
莫利夫人还是除了参观,就是不断地赞美三亚。“我真的是迷上了你们三亚。”她没有说假话,但三亚方面想从她嘴里听到的则不是这个。他们想知道是否愿意把“世界小姐”的主办权放在三亚和应该出多少承办费。
“按照惯例,她如果同意把‘世界小姐’活动放在哪个城市,就会与那个城市签份协议。”吴文学说。
“那你们打听一下莫利夫人到底有没有诚意嘛!”王富玉和陈孙文交代吴文学。
打听到了。莫利夫人在临走前一天的下午4点,突然拿出一份协议,笑眯眯地交给陈市长:
“亲爱的市长先生,如果你们愿意举办第53届‘世界小姐’,那么我们就签订一个协议。这是协议文本,请尽快给我答复,我明天将要回国了。”“这个……”陈孙文非常尴尬地接过协议文本,不知说什么好,“她来这么一下子,我当时真有点蒙了。一是根本没有时间商量,二是这么大的事我们签也不是,不签也不是。”陈孙文在接受采访时对我说,“而且协议还是英文的。我让吴文学看,他懂英文,他告诉我,说如果签约,得先交她承办费480万美金!我一听头都有点晕了!赶紧与吴文学一起去找王富玉书记。
在去见书记的路上,二位市长心里不停地算着账:一旦签下协议,“世界小姐”活.99lib.动就必须进行到底,否则三亚官员们无法向50万市民交代。可一旦签了协议,马上就要交480万美金,我们三亚一年的财政收入才2个来亿,480万美金等于3800万左右的人民币哩!加上举办活动的费用还得五六千万,里外里,还不得1个来亿呀?等于我们财政的一半?
陈孙文质问吴文学是不是这个意思,吴文学沉默不语。
不行,这事还得请示书记来定。陈孙文与吴文学一起去见了王富玉书记。王富玉拿了协议文本,阴着脸,然后对二位市长说:“你们看着办吧!”二位市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好板着脸又去见莫利。
现在轮到莫利夫人那边不断催促了:“怎么样了你们?我们明天就要走了,必须今天晚上把协议签了,否则我们只能把第53届赛事放到另一个城市了!”陈市长急得再次把电话打到王富玉书记那里。王富玉的态度仍然不变:“活动一定是要搞的,各种风险应降到最低限度。”“老蔡,你看这事怎么办?”市长已经无路可走,问旅游局的蔡世东局长。陈市长告诉了蔡世东一个实质性的问题:“这么大的一笔经费,我这个市长也是不能随便拍板的呀!得通过市委和几大班子讨论才能决定的呀!”“要不这样:你先与莫利夫人今晚签了举办的意向,再告诉她:我们中国政府办事也有办事的规则,像这样大的事也必须经过‘议会’同意后才能生效,只有等‘议会’同意了我们签订的协议才算数。”蔡世东建议。
“我们哪来‘议会’嘛!”市长急得反问道。
“人大不等于外国的议会嘛!”蔡世东想笑,又不敢出声,便继续道,“外国人对中国的政体弄不清楚,可你对她说议会要通过表决相关法律程序,她就能明白和理解了。”“你这个办法倒是可行。好,就按你说的做!”市长仿佛松了一口气。
当晚(29日),陈孙文市长和莫利夫人在三亚山海天大酒店签下了关于三亚市举办第53届世界小姐比赛活动的意向协议,双方在协议文本上附加一条:如果三亚市政府不在规定的时间内将第一笔承办费(即480万美金中的一部分)打给“世界小姐”组织机构,则意味着三亚放弃第53届世界小姐活动的举办权。反之,如果按期把钱汇给莫利夫人的组织机构,则这事就算敲定了。
莫利夫人对此完全理解。“我们西方国家由政府出面办的事,也是必须经过议会的法律程序。我完全理解你们。”她与陈市长庆贺签协成功后碰杯时这么说。
莫利夫人说得很轻松,三亚的陈市长心里并不轻松,因为后面的事还不知什么结果呢!第二天,市委出面召开的三亚4套班子成员的主题会议召开,关于举办世界小姐活动的议事最后得到了多数成员的通过。
吴文学常务副市长在莫利夫人临上飞机前悄悄告诉她:我们“议会”已经通过了与夫人签订的协议内容。
“OK!”莫利夫人在离开凤凰机场时,脸上像绽开的花一样漂亮,而且充满着胜利者的得意劲儿。
三亚人此时已无路可退。除了打给莫利夫人一部分定金外,更重要的是,对于举办“世界小姐”这样的国际选美活动能否得到上面的批准还完全是个未知数呢!在中国,这是最要命的事!三亚市委、市政府的领导最紧张和担心的正是这个。
现在就看海南省领导什么态度了。三亚市政府派出主管领导前往海口打听消息……
“这是好事嘛,我们海南岛、三亚人的思想就是要比别的地方解放一些嘛!而且要我们看,那‘世界小姐’比赛又不‘色’不黄。‘世界小姐’活动正是正面引导人们看看啥叫美嘛!”“对,你们搞!我们坚决支持!”探问的结果是:省机关的多数人支持三亚举办“世界小姐”活动。不过,中国的事情就这么“特色”——如果没有领导人点头,像“选美”这类事下面再怎么热烈和拥护,也是白搭。
三亚人十分清楚这一点。
写个报告向省领导请示一下?谁写?让市领导出面写?谁挑这个头?市政府出面打报告?如果碰在枪口上,你三亚市政府一班人是集体瘫痪还是集体辞职?难啊!三亚人开始感到问题的复杂性。
“不难就不是我们三亚第一个干了!这‘世界小姐’比赛的事我想中国不止我们三亚一个城市想过,只是许多城市想了而不敢去碰这个硬而已。”吴文学说。
“我看也是。既然要干这么一件前人没有干过的事,肯定有风险、有政治风险。改革开放哪一件事没有过风险、没有过政治风险?认定了符合邓小平同志所说的‘三个有利于’的事,我看就不要怕这怕那嘛!”市委书记王富玉的态度非常明确而坚定。
“但你们要注意运作的策略。”市长陈孙文叮嘱吴文学他们。
这一点,具体办事人吴文学他们都明白。现在只等机会。
机会终于来了。机会仿佛也是上天赐给三亚的。2002年5月,莫利夫人再次应邀访问三亚,而这次访问与上次意义不同——三亚和莫利夫人将为正式确定2003年第53届“世界小姐”赛事是否在三亚举办这件大事。
三亚人既激动又紧张。激动的是他们将要做一件震动国际的大事——新中国成立50多年尚未举办过世界选美比赛,他们将与莫利联手干这件对世界和中国影响深远的事。西方世界曾经有人预言,如果谁打开了中国的选美市场,那将是中国的又一次大开放。这话听起来说得大一些,可仔细品味,确实意味深长。自1978年以来,中国在邓小平的领导下,无论从经济和政治以及民主进程和文化方面,都进行了全面开放。而“选美”在过去的传统概念里,它是“彻头彻尾”的“资产阶级的腐朽东西”。如果这选美也开放了,用人家外国人的话说,中国做到了真正的全方位开放。而中国社会和人民的道德价值观与传统的审美观都将受到巨大冲击。所以中国选美之事一直没有放禁,像李小白等人搞的选美活动,多少年来也只能停留在半地下或民间的“模特赛”的界线上。现在三亚人要越过这一门槛,能说这不是大事?能不让三亚人激动?紧张的是,三亚马上要与莫利夫人确定此事,按照国际规范和国际法律,你三亚一旦与莫利的“世界小姐”机构签订了协议之后,如果再违约,经济损失不用说(仅经济损失这一块,对当时一年财政收入只有两三个亿的三亚来说,压力绝对不小。
知情人此时已悄悄告诉三亚官方领导:办一次“世界小姐”赛事,当地得准备1个亿左右的经费),更重要的是谁来承担这件事的政治风险?国家和中央从来没有对选美松过口,全国妇联对一些地区半地下的“选美”活动曾明确做过反对表态。现在三亚要向全世界公开做这件事,且由政府出面来做这样的事。一旦上面反对,活动办不成不说,三亚领导层将不可避免地为此作出牺牲。
想一想,三亚人当时的压力!莫利夫人也是位精明的商人,她在到三亚的头几天丝毫不透露与举办活动相关的任何风声,照玩不误,拍照、游泳、走访……带着她的几位前“世界小姐”尽情享受着三亚的风光和美食。
着急的是三亚方面。上级领导如果不点头,我们与莫利夫人签的协议等于废纸一张。废纸一张好办,问题是480万美金白白扔了,谁负担得起?
三亚的领导们感到了火烧眉毛的滋味!“文学,省委几位领导这两天要到三亚视察,白克明书记也去,你们得抓住机会听听他对‘世界小姐’的事啥意见喔!”就在这时,中央新任命为中共海南省委副书记的原三亚市委书记王富玉,突然从海口把一个重要的信息告诉了吴文学。
“真的?太好了!放心书记,我们一定做好并且达到圆满的预期!”吴文学高兴得差点跳起来。他心里想:富玉书记真够意思,人走了,可心里还挂念着咱三亚和三亚办“世界小姐”的事。
莫利这回到三亚,正巧遇上了三亚和海南省政坛一系列人事重大变动。首先是中共海南省委书记换成了原来人民日报社长白克明同志,其次是原中共海南省委常委、三亚市委书记王富玉升任海南省委副书记。
5月9日,王富玉同志还在三亚主持市委召开的学习传达省第四次党代会精神。5月13日,海南省委作出决定,由于迅同志接替王富玉同志任三亚市委书记。王富玉即日赴海口的省委工作。而莫利夫人是5月15日到的三亚。5月17日,中共省委几大要员——省委书记白克明、副书记罗保铭、副书记王富玉、省委兼组织部长张纪南等同志到三亚。
5月17日上午,三亚市召开4套班子全体人员和市直单位主要负责人、各区镇主要负责人及副厅级以上退休干部参加的会议。省委常委、组织部长张纪同志首先宣布了关于调整三亚市委主要领导职务的决定。随即,省委白克明书记、罗保铭副书记作了重要讲话,对王富玉任职三亚市委书记期间的工作给予高度评价,同时相信新任书记于迅一定能把三亚的各项建设推向一个新的水平。
台上几位省委、市委领导一个接一个讲话期间,台下的三亚市委副书记、常务副市长吴文学和市委宣传部长张萍等人不停地打着手机,正在“密谋”一场即将揭幕的“莫利与白克明巧遇”的戏剧……
他们选择了新落成的三亚市图书馆为“巧遇”的地点。三亚图书馆地处临春桥头,于5月8日开馆,为当时海南最大的图书馆,面积达10000多平方米,也是三亚市唯一的一个市级图书馆。白克明书记一行和莫利夫人一行各自在两路人马的陪同下,在不同时间选择不同入口进去。官方的陪客是于迅书记、陈孙文市长等,莫利夫人则由张萍等人陪同。
“巧遇”的场所安排在图书馆的盆景厅。
那场“巧遇”的设计者之一、现任三亚市委宣传部长张萍同志谈起此事,仍颇为得意:“现在看起来这场‘巧遇’好像很简单,可在当时,简直有惊心动魄之感,因为我们要算准每分每秒!如果晚了,就可能场合不合适,如果早了,他们就会失之交臂。那我们办‘世界小姐’赛事就可能泡汤了!所以说是惊心动魄——对我们这些具体操作者来说确实如此。那天我们设计的是在白克明书记参观图书馆和一个画展之后出来而还在图书馆的那几十步之间,要让莫利夫人与他‘不期而遇’!所以时间必须分秒不差。还好,那天就在白克明书记参观完后往下走的台阶上,我们陪着莫利夫人正往上走。两队人马就这样遇上了……”“一见面我们就向白克明书记介绍,说这是莫利夫人,是‘世界小姐’组织机构的主席,来三亚访问。白克明书记很高兴,说好啊,欢迎夫人到三亚和海南访问。莫利夫人也很高兴。这么一来,那翻译却忘了我们提前让她翻译给白克明书记这回莫利夫人是来三亚跟我们谈关于举办‘世界小姐’的事。这主题忘了不等于白忙乎了嘛!当时我们几个都快急出汗了,后来一看不行了,就干脆直接对白克明书记说,莫利夫人非常希望在我们的三亚举办‘世界小姐’活动。白克明书记一听,便笑眯眯地将手伸向莫利夫人,口里在说:好啊!欢迎!当他们俩的手握在一起时,我们就让记者噼里啪啦猛照了一通!第二天报纸上就大幅刊登了白克明书记与莫利夫人握手见面的新闻报道。‘世界小姐’一事,总算获得了领导层面的一点点支持——其实当时的做法有点像是我们让领导就范的味道。”张萍部长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脸上露出了无奈的笑容。
就在白克明书记与莫利夫人“巧遇”握手的那一瞬间,有两个人在一旁偷笑,他们是原三亚市委书记王富玉和新任市委书记于迅,他们在笑自己的那些部下“真会做事”。
“我们是采用了没有办法的办法。”三亚人解释道。
“既然白克明书记没有反对意见,我们就马上行动!”市委、市政府领导明确指示道。
“那得专门到省里去一趟,正式向白克明书记等省领导汇报。”吴文学提议。
“去吧!趁热打铁!”于迅书记说。
吴文学等人到省里汇报后,这回白克明书记的态度已经非常明朗:你们三亚搞“世界小姐”活动可以进行。
省领导的这个态度就像是给吴文学等人打了剂强心针!消息很快传到北京,传到了李小白那里。“好啊,9月底我们不是要在你们三亚举行新一届新丝路总决赛吗?我请莫利夫人过来,你们争取在这一次正式签下一个合作举办的意向协议,这样事情就进入实质性阶段了!”李小白说。
9月底的新丝路模特总决赛很快就到了。与筹办“世界小姐”活动同步,吴文学和李小白着手做着中国小姐走向世界的准备,即把中国新丝路模特大赛的冠军送到在其他国家举办的“世界小姐”比赛中进行试探,看看中国小姐的水平到底怎么样。后来他们把这一届冠军李冰小姐送到了年底在南非太阳城举办的第51届“世界小姐”赛事,结果获得了第四名。这是中国姑娘第一次进入世界性的选美比赛,成绩非常喜人。三亚人顿时信心大增,因为李冰也是他们自己举办的“三亚旅游小姐”的冠军。
莫利夫人应邀于9月26日到达三亚。本来是直飞三亚的,结果遇上“米克拉”台风,于是她们只好改飞海口,然后乘坐3个小时的汽车到达三亚。这回莫利夫人和三亚人之间已经达成了准备签协议的默契。吴文学亲自到车站迎接莫利夫人,当晚市委书记于迅设宴款待莫利夫人,双方一致表达了共同举办“世界小姐”的心愿。
至此,关于举办第53届“世界小姐”活动的正式协议文本也已准备就绪——双方都知道,此事已是铁板钉钉了!市长陈孙文这回握笔签字的手比上一次要轻松不少,因为他看到了报纸上白克明书记亲切接见莫利夫人的大幅照片。“我现在心里踏实多了。”他悄悄对于迅书记说道。
消息轰动伦敦观摩了新丝路模特大赛如诗如梦的比赛场景,欣赏了三亚美丽的自然风光,带着那份与三亚市政府签订的含金量丰厚的协议,莫利夫人和6位“世界小姐”组织人员飞离了中国海南岛……
送走客人后,那份涉及近亿元举办经费的“协议”,便像块沉重的铁块,压在了三亚市政府领导的办公桌上。
钱从哪儿来?三亚的经济建设和财政收入才刚刚起步,许多山区的百姓还住在洞穴之中,基本的生活都得不到保障,一旦“世界小姐”活动搞砸了、泡汤了,该如何向人民交代、向党交代?几位领导的心头都沉甸甸的。
本来按照预算,如果这样的选美活动允许公开招商,广告、电视转播和门票等方面的收入会有很好的预期,然而现在连能不能公开举办都还是个未知数,何来收入?如果没有这些收入,光靠财政支付,得拿出全市一半的年度财政收入,那对三亚来说简直是一场灾难!市长和主管副市长接下来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可现在协议已签,没有回头之路。
“从现在起,我们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了!”市长办公会上,各位领导在叹气声中说着并不太有底气的誓言。只有吴文学的脸上似乎有点笑意。
此时,三亚的“美丽行动”已全面启动。
2002年度的“世界小姐”大赛在尼日利亚举办,吴文学等人决定派遣蔡世东等有关人员前往观摩,为下个年度在三亚举办“世界小姐”积累经验,观摩团共有7人,与蔡世东同去的有市外宣办主任周雄,另有亚龙湾管委会的1名副总、2名记者、1名工作人员和1名翻译。
李小白也在准备,这回他要送刚刚获得三亚新丝路模特大赛冠军的吴英娜去报名参加本年度的“世界小姐”大赛。所有这一切都是十分重要和急迫的。
关于吴英娜,三亚人对她充满着好感,这是因为吴英娜让美丽的三亚从纯粹的自然美走向了“人也美”的新境界。过去我们对海南姑娘的认识几乎是零,吴英娜的出现成就了三亚和海南的“人也美”。
有人说,这位三亚美女是从丑小鸭变成世界级美女的,这一过程称得上是化茧成蝶的艰辛蜕变。吴英娜自己则一直信奉一句老话:“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从小在海边长大的吴英娜非常独立,父母也不曾过于娇宠她,所有需求向往的东西都得凭着自己的努力去争取。
她说从小就喜欢跳舞,但因为个子过高而一次又一次地被学校的舞蹈队拒之门外。读初中时,吴英娜一次次地拜访舞蹈老师,强烈地要求学习舞蹈。后来老师被她的执著感动了,虽没让她上场,但总算有机会接近了舞蹈——当时老师给吴英娜安排的任务是帮同学编排舞蹈。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的努力终于得到了回报,新学期伊始,她就以高票当选了年级的文娱委员,这就意味着她将有机会走上舞台了。有记者采访吴英娜时,她这样陈述自己的成长经历——初中毕业时,她考上了广州的一所外贸传播学校,学习播音主持专业。一个月后,新丝路模特培训班面向广东招收新学员。她决定参加新丝路的模特培训。
父母也很支持她,家里不宽裕,父亲便四处借钱,终于凑够了她参加培训的费用。她很珍惜这个机会,在北京时,她几乎没出去玩过,一直省吃俭用。培训结束,回到广州的吴英娜兴致勃勃地参加了模特的面试,但她的信心很快就受挫了。谈及那段经历,吴英娜还有些感伤,她说当时落选其实是情理之中,因为单是她的形象都很难过关。那时她体重近120斤,纯粹是一个小胖妞,且服饰上也不太符合要求,面试那天,她穿了一身廉价休闲装,这已经是她从箱子中能找出的最好的行头了。吴英娜没当上模特,但因为她的勤奋和乖巧,公司还是录用了她,让她在公司里打打杂或到外面派发些传单。她说当时看着一同面试的人光鲜亮丽地走在台上,而自己却要四处奔波派发传单,心里委屈得想哭。但她必须坚持下去,因为她首先得解决吃饭的问题。到广州参加面试时,她只带了一个小箱子和2000元钱,她清楚家里的辛苦,不能再向父母伸手要钱了。当年的吴英娜,有一种卧薪尝胆的意味,她的T台梦也一直没有破灭过。那一年,她除了努力工作,还要努力地减肥。
近一年的时间里,她没有吃过什么鱼肉,不是啃黄瓜就是泡方便面。因为没钱去健身房,她就天天爬楼。当时公司的宿舍在20层,她天天就在20层楼之间爬上爬下。有时她觉得自己快支撑不住了,就一个人偷偷躲到楼顶上去哭,然后把这些伤心事都宣泄到日记本上。她说再苦也必须自己承担,不能再让父母为她操心了。经历了一年时间炼狱般的生活,吴英娜减肥成功了,也增长了不少阅历。第二年,她又报名参加了模特大赛,这一回她的辛苦得到了回报。在那年的模特大赛上,先天的优越条件和良好的心理素质使得吴英娜一举拿下了3个个人奖项,包括分量最重、最让人羡慕的女模冠军。那一晚,她一回到宿舍就放声大哭了一场,甚至没来得及跟父母报喜。2002年,幸运之神再次眷顾,她在自己的家乡又摘下了“三亚小姐”的桂冠。
当吴英娜听说三亚马上要举办“世界小姐”大赛,并且让她代表中国姑娘,提前一年赴国外参加“世界小姐”比赛,以此衡量我们中国美女水平的时候,这位美丽的姑娘不由得流下了热泪……
所有与三亚举办“世界小姐”大赛有关的人,此时都负有巨大的责任。
蔡世东他们更是如此。一切准备就绪,观摩团就要登机飞往尼日利亚了,突然前方传来消息:第52届世界小姐比赛不在尼日利亚举办,临时改到了伦敦。
“没看消息吗?尼日利亚因为要举办‘世界小姐’选美活动,发生了大规模的暴力骚乱,死了好多人啊!”有人告诉观摩团。
原来,尼日利亚在举办第52届世界小姐大赛前夕,因为种族之间对选美活动持有不同意见,又因当时当局要“石刑”一位有“奸情”的妇女而暴发了骚乱。
所谓“石刑”,是当时专门惩罚与男人偷情的女人而采取的一种十分野蛮的刑罚,即用巨石砸死受刑者。这样的事在“世界小姐”活动举办时传出,参加“世界小姐”活动的各国妇女界人士和那些准备参赛的美女们纷纷抗议尼日利亚有关方面的这种非人道做法,莫利夫人也强烈要求尼日利亚政府制止这起刑事处罚。
可尼日利亚有其自己的民族风俗和法律,所以由此引发了各方之间一系列的矛盾和争议,在无法达成妥协的情况下,莫利临时决定将“世界小姐”赛事搬到她的国家——伦敦。
吴英娜只能到伦敦去了。蔡世东他们也临时改飞伦敦。
三亚市政府派出的“世界小姐”赛事观摩团可以说是中国第一次在选美方面派出的政府层面的观摩团。别小看了这7个人,他们的行动特别受外界关注。起初在讨论派什么人的问题时,常务副市长吴文学本来是要直接带队的,结果也是临时降低了级别。
“市长你还是先别去的好,因为你去太敏感了。”市外宣办主任周雄有一天这样对吴文学说。
“为什么?”吴文学问。
周雄严肃地说:“反正我觉得我们这些小兵去无所谓,说错了做错了,也就是那么回事。最多回来把小官抹了,我还是去教书。你可不一样,你是常务副市长,影响面太大了。我们去可以为你探路,如果需要时,你再去也不迟嘛!”吴文学觉得周雄考虑得有道理。“那好,你们去吧!每天跟我联系,需要时我立即起程!”吴文学说。
“到伦敦的第二天,我们去了我国驻英使馆,文化参赞设宴招待我们,他很支持我们举办‘世界小姐’活动,让我们很受鼓舞。我当即通过电话,向吴文学副市长汇报了,吴副市长很高兴。我们特意邀请了文化参赞观看‘世界小姐’总决赛。那天我们的三亚小姐吴英娜表现也相当出色,得了第5名。这很不容易,这是三亚姑娘第一次登上全世界的选美舞台。最激动人心的是,当莫利夫人宣布冠军的名字后,她身后的大赛背景大屏幕上突然播放了我们三亚形象的宣传片,15秒钟!当屏幕上打出用中英文写着的下一届世界小姐比赛地中国三亚时,全场欢声雷动。那一刻,全世界都看到和听到了这一消息,当时我们几个观摩人员的眼眶里都是热乎乎的……”周雄回忆道。
“第二天,伦敦的各个媒体全都报道了我们要举办下届世界小姐大赛的消息。世界各国的媒体更是热闹……”蔡世东补充说。
“中国三亚要举办世界选美比赛!”“这是中共执政50多年来,第一次融入世界审美潮流!”“中国政府允许选美活动,具有指标意义,是中国改革开放的新的里程碑!”……
一时间,外电以各种醒目的文字和标题,不仅报道了三亚要举办“世界小姐”赛事的消息,而且针对这件事大大炒作和猜测了一番。
“国内的消息也有些透露,但基本没有显著报道。《环球时报》曾经刊登了几位著名人士对选美活动的看法,他们的意见基本上是肯定的,但言语表达上还是十分谨慎。”周雄总结当时国内外对三亚举办“世界小姐”一事的态度时这样说。
惊动中国最高层2003年,对于中国来说是个极其不寻常的年份。这一年,新的“两会”上,胡锦涛出任国家主席,温家宝出任国家总理。外国所说的中国“胡温时代”到来了。然而,就在他们任职后没多久,一场从中国南方一直传染到中国北方的空前的大灾难就开始了——SARS瘟疫像喷血的魔鬼,考验着正在崛起的中国,考验着新一届中国政府。
这一年初始,三亚市的政坛也出现了重大变化。市长陈孙文调到省里工作,任人大常委会副主任。新任市长是陈辞。那位热衷于“世界小姐”活动、对三亚旅游事业作出过卓越贡献的吴文学常务副市长也调到省里任旅游局局长(后来又调到国家旅游局任司长)……
中国在这一年的春天,到处弥漫着恐怖的气息,旅游业因非典灾难而变得十分萧条。美丽的三亚和海南全岛虽然是零非典之地,然而旅游业同样惨淡。
像天涯海角和亚龙湾这样往日人山人海的著名景点,那些日子里一天接待不了几十个人。
“世界小姐”大赛怎么办?还搞不搞了?这个问题把三亚人压得一时喘不过气来——从某种意义上讲,三亚所面临的这个问题不比那些有非典疫情的地方轻松。
新市长陈辞对原先在海上建个“美丽世界”有不同意见,后来经研究决定,准备建一个“美丽之冠”作为“世界小姐”决赛地,并成为三亚永久性的一个标志建筑。这事后来虽有些曲折,但在新一届政府直接干预下,“美丽之冠”建得非常漂亮。
它坐落于三亚市图书馆西侧的三亚河畔,占地面积9万平方米,总建筑面积4万平方米。其中心楼高35米,主场馆由会展表演中心及陈列馆两大部分组成,将为“世界小姐”比赛提供一个专业舞台。其中会展表演中心能容纳4000名观众,具备一流的硬件设施,包括舞台、灯光、音响、观众席、化妆间等,配套服务设施有广场、停车场、游艇码头、休闲娱乐会所等。“美丽之冠”的设计方案取意于“花团锦簇,众星捧月,托起一顶皇冠”。夜光下的“美丽之冠”尤为漂亮、豪华,让人产生如梦如幻的感觉。
与此同时,三亚“世界小姐”组委会还专门为活动设计了一个由权杖与蝴蝶组成的很别致的大赛会徽。去过三亚的人都知道三亚有个神秘而漂亮的蝴蝶谷。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蝴蝶即是美的化身。著名的小提琴协奏曲《梁祝》中,也把化蝶当做寓意深远的美与自由的境界。由此,三亚人特别为第53届“世界小姐”总决赛设计了这样一个很有寓意的标志图案——蝴蝶与权杖会徽。图案色彩简洁明快、寓意深远,传达了一种高贵、典雅的气息。这一图案包含了几层含义:其一是蝴蝶的两只翅膀分别代表“5”和“3”两个数字,翅膀组合起来又是“世界小姐”的英文单词MissWorld的开头字母M和W,代表着第53届世界小姐总决赛。其二是权杖在西方文化中代表着皇冠,预示着全世界最美丽的女性将在总决赛上戴冠加冕。权杖同时又是西方神话中天使的手持物,象征着“和平、美丽、爱心、智慧”的活动主题。其三是权杖巧妙地穿插于蝴蝶中,构成了一个流动的“中”字图案,传递着“世界小姐”总决赛在中国举办的信息。其四是曼舞灵动的蝴蝶伸展着双翅,宛如一个翩飞的“亚”字,寓意着中国三亚将敞开大门,向美丽赛事发出真诚邀请。
一切该准备的工作都在准备之中“非典期间,我们旅游部门什么都干不成了,没事可干。这倒是个好机会。我们就组织人员进行培训。比如‘世界小姐’比赛时要来100多个国家的人,你得有那么多国家的语言翻译吧?那么多美女来了,你得把保安搞好吧?在非典期间我们还真逮住了机会,重点抓了这些培训工作,为日后举办活动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蔡世东说。
可是现在摆在三亚市政府面前最大的问题是:2003年全世界因SARS都在拒绝中国,三亚的“世界小姐”活动怎么办?原本已经有的经费和审批问题就够三亚受的,现在又突然冒出了这么一个新问题。
三亚人感到头痛。光说头痛不解决问题才是真正的头痛。
这时,海南省委副书记罗保铭来到三亚视察文化产业和城市建设项目。罗副书记马上联想到了“世界小姐”的事,问三亚市领导事情到底进展到什么份儿上了?陈辞市长如实回答:“困难重重,最大的问题是审批问题,没有上面的批文同意,我们三亚干这事风险太大。”“都到这份儿上了,赶紧想法子上北京去呀!”罗保铭一听就着急起来。
“是。”陈辞市长马上开始行动。
第一份以三亚人民政府的名义向省政府打的报告,很快由海南省政府以办公厅的名义给了三亚。这文件的全称叫《海南省人民政府办公厅关于同意在三亚市举办第53届世界小姐总决赛的复函》。
“光有这个怎么行?我们恐怕得一起到北京跑一趟了!”省委副书记罗保铭对三亚市领导说。
“好,我们马上准备相关材料。”三亚人一听高兴了,省委领导要亲自出面向中央汇报,这不等于与省委、省政府一起扛责任了?
“举办‘世界小姐’这么大的活动,是你们三亚的大事,当然也是我们海南省的大事。你们让我们坐上一条风险船上了。”罗保铭半开玩笑地对三亚人说。
到了北京,罗保铭副书记和三亚一行人从中宣部到广电总局,从文化部到全国妇联,跑了一大圈,结果是:公开不支持的少,但让某部门出面批文困难。说白了,没有最高层领导点头,像这么大的世界性选美赛事谁也不敢批文同意。
一周下来,罗保铭等人只能无功而返。回到海口,罗保铭对三亚同志说:“这种事看来不报则罢,一报肯定被拿下。所以还不如不报,你们自己再研究看看怎么办,然后把意见报省委。”
“好的。”市委领导立即回三亚召开常委会,研究下一步行动。于迅书记这个时候还没走,常务会上,他非常激动而坚定地说:“如果你们同意我的意见的话,就举手。现在我宣布:关于举办‘世界小姐’比赛活动一事,我们不再向上面上报了,出了问题我负责!常务全体负责!”“我们同意!”常委们全体举手,并庄严保证,“常委一起负责!”第二天,市长陈辞带着副市长等人再次返回海口,向罗保铭汇报。罗副书记看完三亚的报告文件,提出了一些修改意见。
陈辞指示三亚市政府新闻办主任周雄在现场拿出电脑随即修改。这时海南新的省委书记汪啸风正好看到了陈辞市长。“陈市长,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陈辞赶紧跟着汪啸风书记进去。当他从汪啸风书记办公室出来时,脸上有种特别激动的神情。他对周雄等人说:“走,我们回去吧!”“市长,汪书记是怎么说的?”一路上,周雄等人最想知道今天的“核心机密”。
陈辞笑了,说:“好好回去干吧!汪书记和省领导全力支持我们!”“哈哈……”周雄最先笑出了声。一路上,三亚的市长、副市长拉开嗓门,唱起了他们最熟悉的歌曲:
请到天涯海角来,这里四季春常在。
海南岛上春风暖,好花叫你喜心怀。
啦呀……啦呀……啦……
不过市长、副市长的高兴劲儿只是暂时的。回到三亚,他们就开始盘算举办活动的费用,因为时间不多了。没有批文,就等于他们的整个活动,只能悄悄干,没有机会再拉广告、搞招商了。问题的关键是:海南的支持也是很有限的,虽然省委领导说,用海南旅游卫视的频道宣传“世界小姐”活动,可也就是一个频道,而且是非主流电视媒体,更不用说搞国际转播等极具商业价值的宣传了。
省委、省政府这回对三亚的支持是全力以赴的。首先是马上召开了协调会。书记、省长都在会上说了:“你们各部门要听清楚了,三亚举办这次活动,关系到的不仅仅是三亚的形象,还有我们海南的形象,甚至关系到国家的形象。所以我们要举全省之力!三亚提出的问题,你们要帮助解决,三亚没有提出的问题,你们想到的也要全力帮助去做!”会后,电视台的人马上对三亚方面说:“我们干不了!电视台的事是国家广电总局管的,像这样的选美活动,国家广电总局不下文,我干了乌纱帽就没了。”电视台不配合,哪来广告招商?于迅书记急了,果断作出决定:“天涯海角、南山、大小洞天和亚龙湾4个景区全面提价15元!这15元作为‘世界小姐’活动专用经费!”“这行吗?今年游客又少……”有人嘀咕道。
“非典一过,游客马上会多起来的!我相信我们三亚是经得起考验并有这个魅力的!”于迅坚定地说。决议很快形成了。三亚在经费上有了一条路子。市长陈辞和副市长张琦当然最高兴了。
接下去的一件事让他们更高兴:香港凤凰卫视中文台的王纪言先生来了。王先生一来就找三亚市领导,说要转播“世界小姐”活动。“向全球转播!说吧,给个价!”王纪言说话非常直截了当,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
这回轮到三亚人愣了:“给什么价?还要我们出钱啊?”“谁让你们出钱?是我给你们钱!给你们卖给我们凤凰台的‘世界小姐’活动转播权的钱!”“给我们?给……给多少?”“500万!是人民币啊!”王纪言说。
三亚人高兴得有些热泪盈眶了:“谢谢!谢谢你们的支持!”“一切对外宣传报道我们负责了!一定把你们三亚和这次‘世界小姐’活动转播到全世界去!”王纪言话说得很大,开口闭口都是“全世界”。这太符合三亚人举办此次“世界小姐”的伟大目标了!所以王纪言一时间成了三亚人的“恩人”。
第二天,王纪言又满脸春风地跑到三亚人那里说:“我想了一下,这次三亚举办‘世界小姐’活动,正好遇上国家非典灾情。现在世界上对我们中国很害怕似的,所以呢,我想我们应该借举办‘世界小姐’活动,为国家出把力。”“怎么个出力法?”三亚人眼睛瞪得老大。
“我们搞个‘美丽眼睛看中国’如何?”王纪言说。
三亚人的眼球这回停住了……
“说嘛,这个行不行吗?”王纪言被弄糊涂了。
“太行了!大大的行!我们中国时下在国际上什么都很困难,外面根本不了解我们中国的灾情,搞得我们国家的形象非常不好,人都不敢到中国来。如果我们借举办‘世界小姐’活动,通过100多个国家的美女的眼睛和嘴来把她们的所见所闻告诉给全世界,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了!比单纯宣传我们三亚不知要强多少倍!”三亚人兴奋不已。
“对呀,你们知道我们这是在做什么事吗?”王纪言有意卖起了关子。
“什么?”“叫国家公关!”“国家公关!妙,妙极了!”“书记,有件重要的事得向您汇报!”电话打到了市委书记于迅那里,随即他听到了王纪言提出的倡议。
“好事嘛!我请凤凰台的那个王……王纪言吃饭!”于迅放下电话,眼睛顿时亮了一下:美丽的眼睛看中国、看健康的中国!好,这个倡议好!“是汪书记办公室吗?汪书记,我是于迅,我有事需要向你汇报……”于迅立即跟省委书记汪啸风通了话。
“好。这个建议很好。我建议马上再召开一次‘世界小姐’活动组委会会议,具体研究一下。然后再报中央有关部门……”汪啸风在电话里说。
组委会会议在海口如期召开。会上涉及的更多的是具体的问题。比如三亚方面提出:进行“美丽的眼睛看中国”活动需要租用飞机。
“海航”公司不干。那得损失1000多万啊!海航人一听三亚让他们干赔本买卖就急了。
汪啸风书记问参加会议的“海航”人:“你们一年向省里交多少税?”海航人回答:“1000来万。”“好。年底前,我让省里把这1000万税返还给你们。下午就让你们的老总到这儿来签约……‘美丽眼睛看中国’的整个航程你们要负责到底,而且必须用你们那两架叫什么来着?是‘国色天香’号和‘椰风海韵’号!”汪啸风的眼睛闪着光芒,直盯着海航人。
“是,书记。”“那个痛快劲儿甭提了!汪书记太支持我们了!”参加组委会会议的周雄说起这件事来,眼里满是笑。
“之后的工作,简直就是一马平川……”周雄形容道。
普通三亚人至今仍然不知道,真正形成这“一马平川”的局面,其实是来自北京的力量,更确切地说,是来自中南海的中国最高层对三亚举办“世界小姐”活动的支持——在三亚与凤凰台正式签约后,一份以海南省政府名义起草的关于凤凰台制作电视纪录片《美丽的眼睛看中国》的请示报告送到了国务院新闻办主任赵启正的办公桌上。赵启正认真地看完文件后,向中央领导作了汇报。中央领导很快同意了赵启正提出的凤凰台对《美丽的眼睛看中国》的报道,并强调了两点:
不要低俗、媚俗、庸俗,主要是对外宣传。
至此,三亚的“世界小姐”举办活动工作可以说是进入了真正的“一马平川”阶段。
北京的相关批示精神下到海南和三亚时,从汪啸风到罗保铭、到于迅、到陈辞、到张琦、到张萍、到蔡世东、到周雄……一大串干部和工作人员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现在剩下的工作便是如何把活动搞得热热闹闹、风风光光,达到宣传三亚、宣传海南、宣传中国之目的……
美丽的眼睛看中国。
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一切都是那么的完美,就像三亚的风光,如同上苍恩赐的一般。从“国色天香”号和“椰风海韵”号降落三亚的那一刻起,三亚和这个多彩而美丽的世界便融在了一起,并且把中国也一起带进了美丽之中。
106个国家的109位仙女般的佳丽们来到三亚之时,也许不会想到正是她们改变了全世界人在一个特定时间里对中国的看法。她们当然不曾想到,是她们的到来,使中国改变了一个50多年没有突破的一道思想和观念上的认识底线——人的美是可以成为一种经济、一种社会现象,甚至是一种价值取向的。
美,还能为政治和外交服务。美的功能无所不在。美属于全人类的共有资源。
三亚和凤凰台选择除三亚之外的西安、上海和北京作为“美丽眼睛看中国”活动的三个城市,既可以消除当时国际上的流言飞语,同时可以通过美丽眼睛看一看像北京这样曾经受到非典最严重袭击的城市如今是个什么样。让美女们看看古都西安,那里曾经是1000多年前世界上最辉煌美丽的地方。不用说,到了被称为“东方巴黎”的上海,肯定可以让美女们亲身感受什么是当今东方文化的时尚与潮流。
然而这仅仅是一种表象。真正的中国,面对世界开放的中国,让美女们感受最深刻的是中国人民的热情与真诚,亲切与友好。
世界上最美丽的姑娘们,她们曾经在各式各样的T形舞台上展示过自己的美,而且也被一切可以用上的美妙词汇修饰与赞颂过,自然也享受过那些真实的金钱,也被虚伪的笑容奉承过。可是她们不曾想到,只有中国和中国人民才会想得出、做得到那些让她们永远留在心头、记忆一生的事情来。
从11月11日抵达三亚到13日到达西安的3天里,美丽姑娘们不停地向她们的家人和亲朋好友们报告自己在中国感受到的点点滴滴——那些点点滴滴,足可以比喻成钻石般的宝贵。
现在姑娘们来到了西安。
这个与三亚热带风光完全不同的古铜色的城市,此时已有几分寒意。然而姑娘们在踏上吊桥、步入月城的几秒钟后,完全忘了什么是寒意。人们的热情使她们不敢相信这是中国的现实还是1000多年前的盛唐时代……
入城仪式的隆重震住了佳丽们。古城墙上挂着的一排排红灯笼,让姑娘们以为是天上闪耀的红星星。古乐声中,身着唐装的中国男士和扭着大秧歌的中国姑娘的表演,看得佳丽们如痴如醉。
“这是什么舞蹈?太美了!奔放而优美。我要去跳……”莫利夫人忘了自己今晚担当的是什么角色,她竟然离开贵宾席,跑到扭秧歌的中国姑娘队伍中去了……满场的欢笑,满城的喜悦,满城的笑脸!古都西安很少以全城张灯结彩的方式为远方来的贵宾举行入城仪式,可参加“世界小姐”比赛的佳丽们享受了这一待遇。当陕西省委副书记张保庆和西安市常务副市长将入城的金钥匙和红红的中国结放到莫利夫人和上届“世界小姐”冠军获得者阿金小姐手里时,两位不同年龄的“世界小姐”连说了无数个“谢谢”……
第一天的入城仪式的惊喜和惊叹还挂在姑娘们的脸上时,第二天佳丽们被邀请参观世界著名的“秦始皇兵马俑”的一路风光,更让她们激动得狂欢起来——因为几十里路途,她们享受着比美国总统克林顿来西安访问时还要隆重的“总统待遇”。几十里长的警戒保安人员分站两边挺立于风中,几十里长的挥动着鲜花的欢迎人群,几十里长的彩旗与彩球……这就是中国的热情!中国热情胜似太阳的温暖与灼热,有着比亲人更加亲切的笑容与真诚!姑娘们自己也想不到会被土坑里那些没有生命的男性兵俑们深深地吸引——她们每个人都爱上了一位中国古代英雄,并争先恐后地与其合影留念。
华清池边,盛装的“唐明皇”把姑娘们逗乐了,与古代中国皇帝亲密一回,是佳丽们谁也不愿放弃的又一个小“秘密”。当然不会放弃与中国古代美人杨贵妃比一比美丽……
15日,是姑娘们在西安的最后一天。盛大的晚会上,全体佳丽分3组,与“兵俑”一起出场。那一新一古、一勇一丽的组合,成为了中国与世界、英雄与美人的完美融合。
姑娘们离开咸阳机场的那一刻,许多美丽的眼睛里流着热泪……
上海是姑娘们寻找到的属于自己的城市,因为这个城市就是美,东方的美,时尚的美,流动的美,自然的美,中国式的美,以及连通世界的美。
在这里,姑娘们不用集体行动和被明星般簇拥。一切变得自由自在。你可以三三两两地结伴出行,你走在大街上就像一个普通姑娘,你可以融入人海如潮的行人中间,因为这里的男性和女性见到像你这样美丽的同伴和异性时,会友好地朝你微笑,随后匆匆地消失在人群之中,好像你与他们没有任何差别,没有任何距离,没有任何的特别。
这就是上海,像巴黎一样拥有所有美的和自然的东西。平常的市民,可爱的孩子,热情的笑容,甚至是温馨的提示。
这里有像纽约与东京一样的高楼和大厦,像温哥华和伦敦一样的电视塔和古钟楼,像威尼斯和香港一样的水城与江海……上海就是上海。东方明珠和外滩以其独特的魅力,可以征服世界上所有的人,当然同样可以征服“世界小姐”们。
上海让美女们有种回家的感觉。
18日,她们到了北京。
到了她们心目中早已熟知而又陌生的中国首都。
有人告诉她们:这里不久前还发生过大瘟疫。可她们的美丽眼睛不停地眨巴着:哪儿有呀?
这里太平和、太祥和、太温和了!这里的皇城,如一个可以包容所有苦难与荣华富贵的地方;这里的广场,像天空一样广阔无边,装着13亿人的幸福与理想;这里的长城,像联结历史与未来的梯路,让姑娘们感到了什么是伟大,什么是历史,什么是不可战胜的国家。
“不到长城非好汉!”
“不到中国非美丽!”
“中国,我爱你!”
“中国,你是我心中的美丽!”
三亚,如今已迎来她美丽的青春的年华,中国人民不会忘记这座热带海滨城市曾经用自己的美丽为共和国所作的一次特殊贡献!三亚,也因一次又一次的“赞美”活动而名扬全球。
第三篇 一个饱含五代中国伟人心血而崛起的直辖市
一幅秀丽的画卷,她的色彩之美,画中人常常不能自辨,容易迷乱和纷扰。关于重庆,重庆人自己似乎就是这种感觉。
新重庆的色彩绘制者已经奋力拼搏了10年,这10年,我们再回首看去,呈现在眼前的竟是一段金色组成的时光隧道——
90年相距,胡锦涛与孙中山的目光聚焦在同一地方……
2007年3月8日,这对重庆直辖市的今天和未来都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日子。
这一天,北京人民大会堂重庆厅内的灯光格外明亮,气氛更不一般。市委书记汪洋和市长王鸿举等几位重庆市领导站在大厅门口,欣喜地等待历史性的一刻: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胡锦涛神采奕奕、面带笑容地出现在重庆厅……
“总书记好!”“同志们好!”顿时,63位重庆籍全国人大代表和胡锦涛相互握手致意,其乐融融,激动人心。
3月的北京,阳光明媚。人民大会堂的重庆厅内洋溢着浓浓春意。没有拘谨,没有客套,胡锦涛坐定后就亲切地招呼代表们发言。
“总书记,我先讲!”来自石柱土家族自治县的刘中慧代表抢先举手。胡锦涛向她微笑着,鼓励着。于是,刘中慧的眼里放着光芒:“过去,我们石柱中小学是‘清朝的房子、民国的桌子、共产党的孩子’,仅1998年一年,全县发生教室垮塌就有8次,所幸没有造成人员伤亡。现在,石柱最漂亮的房子就是教学楼,我们还清了‘普九’欠债,中小学在校生人数也翻了一番!”刘代表的声音越说越高,深深地感染了总书记,只见他时而注目倾听,时而提笔记录。
谈起重庆的变化,代表们一个接一个地争着发言,生怕遗漏了心头横溢的那份激情与喜悦,其情其景,恰似三月春潮……
日理万机的总书记带着平和、认真的神色在听完10位代表发言后,发表了重要讲话。那洪亮而高亢、深情而期待的声音久久地回荡在金色大会堂内外:“今年是重庆建立直辖市10周年。经历10年的建设,重庆的各项事业都取得了显著的发展。实践证明,中央设立重庆直辖市的决定完全正确,今天的重庆站在了新的发展起点上。希望重庆市坚持以邓小平理论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为指导,深入贯彻落实科学发展观,紧紧抓住西部大开发和老工业基地振兴的机遇,完善思路,真抓实干,把重庆加快建设成为西部地区的重要增长极,成为长江上游地区的经济中心,成为城乡统筹发展的直辖市,在西部地区率先实现全面建设小康社会的目标。”“哗——”掌声、热泪……重庆人这一天有着无比激动的心情,许多人彻夜未眠。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学习和回味着总书记的讲话,一遍又一遍地在梦中欢笑起来。
是啊,重庆——我们的家乡,我们家乡的明天该是个什么样呀?总书记说了,我们是中国西部的增长极。增长极是什么?增长极就是像一个人的心脏、一台机器的动力核。
长江上游的经济中心该是什么样?应该像上海对长江下游的华东富饶之地的辐射地位吧!城乡统筹下大发展的直辖市!全面率先建成的小康社会!哇——我的重庆,我的美丽家乡!3100万重庆人沉浸在对总书记为他们描绘的未来的憧憬之中……
于是,在此时此刻,有人突然惊喜地发现一个历史的巧合:90年前的1917年,一位伟人也曾把锐利的目光停留在中国第一黄金水道上游的一座山城,并且正是因为他的这一瞥,从此改变了这个城市的命运,甚至从此改变了中国以后的行政区划蓝图。
这个人就是孙中山——中国民主革命的先驱。
上海。莫利爱路29号(今香山路7号)。
1917年夏。在这莫利爱路29号的一座花园洋房内,一位矮小而灵活的中年人,手持放大镜,双膝跪在宽阔的地毯上,身子近乎伏在地面……他在干什么?噢,原来他在看地图。
那地图有大大小小14张。细细看去,喔,原来是可以拼成一体的“中国全图”!放大镜下,他看到了地图上呈现的山川和乡村、城市与湖泊,还有连绵不绝的沙漠与草原……但那山,是死的;那川,是倒流的;那城市,是狭小而破烂不堪的;那乡村到处是无收的旱地和讨饭的人群;那湖泊里,流淌的则是被贫苦和饥饿所折磨而流出的眼泪;至于那些沙漠与草原,似乎更没有任何的目光光顾。
而他却看着,看着,眼睛里放射出异样的光芒。
于是,在那地图上,他看到了横的是一座座桥梁,纵的是一条条铁路,圆圈的是一个个大港……然后再把这纵的与横的和圆圈联结成网,这网覆盖整个地图,网中的纽结,便是粮食工业、衣服工业、居室工业、交通工业、印刷工业和铁矿、煤矿、油矿和机械制造、港口码头……
“请再拿些纸来!”中年人一边挥笔疾写着,一边头也不抬地对警卫员马湘说。
“先生,您该休息了!夫人请您把这杯牛奶喝了。”警卫员递上一沓纸的同时,又将一杯牛奶放在桌子上,然后轻声地催促疾书者。
“好。我喝!”中年人眼也没抬地伸手抓起杯子,将牛奶一饮而尽,然后转身重新伏在地图上。只见他的目光顺着那条横穿东西的大江,从地图右方一直向左移动……突然,他的目光在大江的宜昌至重庆段停下了,并且久久不曾移开。
“自宜昌而上,入峡行,约一百英里而达四川,此处两岸岩石束江,狭窄且深,平均深有六寻(三十六英尺),最深有至三十寻者。急流与滩石,沿流皆是。”中年人独自口中念念有词许久,突然间,只见他直起身子,一步走到桌前,即挥笔写下这样一段话:“改良此上游一段,当以水闸堰其水,使舟得溯流以行,而又可资其水力。其滩石应行爆开除去。于是水深十尺之航路,下起汉口,上达重庆,可得而致。而内地直通水路运输,可自重庆北走直达北京,南走直至广东,乃至全国通航之港无不可达。由此之道,则在中华西部商业中心,运输之费当可减至百分之十也。其所以益人民者何等巨大,而其鼓舞商业何等有力耶!”妙啊!当我们的巨轮顺着长江的黄金水道,有一日能“下起汉口,上达重庆”之时,中国的中部和西部经济,怎会永远的贫乏与苦难呢?到那时候,“益人民者何等巨大”!“鼓舞商业何等有力耶”!中年人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一遍又一遍地高喊着!一次又一次地欢呼着!振臂高呼者正是我们的孙中山先生。这一年,他把上面的话写进了他那著名的《建国方略》之中。孙中山因此成为第一个提出要在三峡修大坝的中国人,并在5年之后的广州国立高等师范学校的演讲时明确说道:“像扬子江上游夔峡的水力,更是很大。”“拿这样的电力来替我们做工,那便有很大的生产,中国一定可以变贫为富的!”都说重庆直辖市因三峡工程的建设而诞生。而现在我们可以知道更深远的另一层意思:因为在伟人的眼里,三峡工程建设之后的重庆,还将成为中国西部经济的中心。
90年前的孙中山,将三峡大坝修建的重庆地段,视为“中华西部商业中心”。90年后的今天,胡锦涛要求把重庆直辖市建成“西部地区的重要增长极”和“长江上游地区的经济中心”。
伟人的目光,总是同样的高瞻远瞩,高屋建瓴。
重庆,你是幸运者!百年来,总有伟人在为你的命运导航定向。
毛泽东两次到重庆
毛泽东第一次到重庆是1945年8月。
当时,一心想挑起内战的蒋介石,凭着强大的美式装备和从主战场上获得的日本侵略者留下的战利品,加上所谓的“合法政府”的“元首”身份,多次电邀在延安窑洞里住着的毛泽东到重庆谈判。自以为是的蒋介石不相信毛泽东会来重庆“自投罗网”,所以从这年的8月14日开始,他数次电邀毛泽东到“重庆一聚”。
于是,在蒋介石根本不相信毛泽东敢到重庆来谈判的8月的一天,从延安起飞的一架美式飞机飞越秦岭,缓缓地降在了山城……之后的历史大家都知道,“重庆谈判”在中国现当代史上留下了重重的一笔,当然在这历史性的一笔上毛泽东最出彩。
然而我们都知道,在此次毛泽东与重庆第一次“亲密接触”中,诗人毛泽东还给重庆和中国历史留下一首著名的诗篇,这首名曰《沁园春?雪》的词作当时传遍了山城,并成为一时的佳话。在不了解毛泽东这样的“土包子”的“国统区”重庆,毛泽东顿时成为一代独领风骚的文人墨客,蒋介石私下里暗暗自愧不如。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
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
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
唐宗宋祖,稍逊风骚。
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这是一篇何等气势磅礴的佳作!而重庆人非常聪明,他们在之后的几十年里,每每建立伟大功绩之后,总会吟着毛泽东的这首《沁园春?雪》,而自喻“一代天骄”,昂首高唱“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今朝的风流人物,自然是老子重庆人哪!事实上,60多年前毛泽东挥写的“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这样无与伦比的美誉之词,配于谁最合适呢?想想,当下的也只有重庆人了!谨此,重庆人理当感恩于毛泽东当年留下的这篇不朽之佳作。
“重庆谈判”4年之后,中国在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军队的雷霆万钧之势下迅速发生了彻底的变化,中华人民共和国很快成立了。
那时的重庆在毛泽东的眼里非同寻常,他把重庆作为新中国的西南重镇,派出刘伯承、邓小平和贺龙3名大员镇守此地,建立了中共中央西南局。由于后来“南方战事”及西藏解放的形势需要,重庆的地位一时向西而移,让位给了成都和西藏那一边……但重庆的实力毛泽东心里有数,所以人民共和国的诸多元勋级人物,相当一部分是从重庆“西南局”走出去的。
新中国成立之后的毛泽东,其实时时挂念着重庆,印象中最深刻的当数1954年了。那一年毛泽东流泪了:长江中下游因特大洪灾,受灾人数达1888万人,光淹死的就有33000多人。中南重镇武汉因长江“荆江”段决堤,被数米高的洪水淹没数十天,尸体遍地,惨不忍睹……毛泽东为此非常难过。
从来以诗才著称的毛泽东这次为武汉防洪军民战胜大洪水后而写下的贺电,竟然用的是这样一句沉甸甸的毫无激情的话:“庆贺武汉人民战胜了1954年的洪水,还要准备战胜今后可能发生的同样的严重的洪水。”面对人民和财产的惨痛损失,一向激情澎湃的毛泽东变得毫无诗情,只有字字掷地有声的殷切教导。
那场洪水之后的毛泽东,经常在中南海彻夜盯着横穿中国地图东西的那条大江以及大江沿途的一个个城市与乡村,其中目光停在宜昌与重庆之间的江段最长、最多。这样的时间延续了很久,一个月?一年多?总之,我们从已知的历史资料上可以非常清晰地知道,那之后的几百天日子里,毛泽东把所有的精力倾注在如何建设一个强大的社会主义新中国的伟大斗争中,每天只休息几个小时,有时甚至几天不睡,比战争年代还显得繁忙。一段时间有人说,毛泽东只会打仗而不会搞经济建设,这实在是极大的错误。20世纪50年代初期的毛泽东,在处理农村的土改、城市的工商业改造和国家基础规划方面的经济才能,是当时任何一位经济学家和政治领袖所无法比拟的。特别是他所著的堪称探索中国建设社会主义道路的开篇之作——《论十大关系》,完全是一部无与伦比的经典之作。那些日子里,毛泽东天天听汇报、搞调查,十分繁忙。
在完成纲领性决策文件之后,毛泽东又开始将目光投向长江的那段“天险”……
或许是1954年大洪水的那一幕惨景依然留在这位国家领袖的心头令他隐隐作痛,也可能是以为高吟“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还不到时候,毛泽东这回没有来到重庆,而一直停留在武昌的东湖宾馆内。
然而毛泽东的心却在不停地奔跑着,直至跑到宜昌,跑到重庆。那双深情的目光不时地抚摸着三峡江段的每一个细微之处,并常常思绪万千。
那些日子里,毛泽东常常伫立在东湖畔的小洋房上的那叶临江的窗户前,双目逆大江之水而西望、西望……
“主席,您是否想出去走走?”湖北省省委书记王任重多次过来小声询问毛泽东。
“我想游长江!”毛泽东突然说。
王任重一愣,转而立即进一步试探地问:“什么时候?”“马上!马上!”“是。我立即派人去准备。”王任重不敢怠慢,转身去做该做的事了。
这一天是六一,毛泽东像小孩过节似的异常高兴地一口气游了124分钟,游程达13公里。爽!毛泽东一生爱好游泳,尤其爱与大江搏斗。
时隔一天,毛泽东再次向王任重提出要游长江,而且这回是换了一个方向。
当时的武汉正在长江上建大桥。毛泽东很想看一看建设中的壮丽场景,却又怕影响工人施工,所以他选择了一个奇妙的行动——在长江里游泳穿过大桥观赏施工美景。夏日的汉水,桀骜不驯,水情很复杂,然而毛泽东根本没有将湍急的江水放在眼里,一游就是14公里。
6月4日,毛泽东又提出要畅游长江。四天游三次长江,足见毛泽东已被长江荡漾起的激情所诱惑。无论王任重等人如何劝阻,他老人家根本不听。“长江是一个天然的最好的游泳池,不游可惜嘛!”毛泽东说这话时,双眼笑成一条缝,瞳仁里满是智慧。
毛泽东太喜爱长江了!几天的搏浪畅游,使其神驰意荡,心潮澎湃,思绪涌动。这一天夜里,毛泽东的房间内灯光彻夜长明。一束伟人的目光紧盯着地图上的扬子江,由东而西地缓缓移动着、移动着,从荆江逆向宜昌、万县,直至重庆……然后,只见毛泽东挥动大笔,写下如下文字:
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
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
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今日得宽余。
子在川上曰:
逝者如斯夫!风樯动,龟蛇静,起宏图。
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
更立西江石壁,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
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
这首《水调歌头.游泳》,气势恢弘,堪称词中极品,记载着一位卓越诗人神思飞扬的超凡才华,更闪耀着一位杰出领袖的经济建设战略的智慧光芒。许多年过去了,当今天我们这些有幸看到三峡大坝真的成为“当惊世界殊”的奇迹而挺立在天险长江之上的现实人,再读一读伟人毛泽东的这首佳作时,那“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的壮丽图画已不再是诗人的畅想了。
毛泽东是诗人,但更是为人民造福的圣神。他的这首《水调歌头》,其实是用超凡的智慧和远大的胸怀所描绘出的宏伟蓝图,特别地赐给了重庆。因为高峡与平湖、神女与巫山,都在重庆。
重庆人难道不觉得毛泽东是那么的格外厚爱你们吗?如果说,1917年孙中山在《建国方略》中第一次提出在长江三峡处“筑坝”是伟人对重庆的第一次关注的话,那么毛泽东的《水调歌头》中所言的“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则是使重庆日后成为共和国第四个直辖市真正意义上的战略决策和实施开端。
阳春三月的重庆,万物复苏。山城到处叠翠绿意,鸟语花香。1958年3月28日傍晚,万家灯火通明的秀丽山城,仿佛有意装扮一新。习习夜风下,一艘名叫“江峡”号的轮船迎着柔和的晚风,轻轻地靠近朝天门。不多时,一位身材高大的巨人出现在甲板上——“是毛主席!”“毛主席来啦!”“江峡”号上的船员们又激动又紧张,因为那时毛泽东来重庆和登船都是“高度机密”的事,只能激动,不能传言,自然更不能振臂欢呼,但重庆人心底里在高呼一万个“毛主席万岁”!啊,与13年前出现在“重庆谈判”时的“润之先生”相比,今天的毛泽东,不知增加了多少倍神采!其潇洒和魄力,其精神和智慧,都到了顶峰时期。这也为他在长江三峡上挥写定神之笔提供了排山倒海般的伟力。
1958年3月28日的重庆之行,可以说是毛泽东关于决定上马三峡工程的一次落笔之行。我们可以从日后的史料中得出这样的结论,因为几天之后毛泽东在武昌东湖宾馆里,一次次地把王任重和“长江王”林一山叫到他身边,并且吩咐林一山专门写一份他所担心的在三峡上建坝后可能出现的库区泥沙淤积问题的报告。林一山在后来很快写完了《关于水库长期使用的初步探索》报告,经周恩来之手送达毛泽东手中。
1964年中央作出了“三线建设”的决定。1966年3月,毛泽东发出了“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号召。这对重庆具有特别的意义。
毛泽东的“三线建设”指示,让重庆得益匪浅,大大增强了工业实力。
重庆应当始终不忘毛泽东的恩情,因为这个伟人对重庆从来就怀有诗一般的激情。他的诗,就是重庆建设的宏伟蓝图。
1985年1月19日,邓小平谋划建重庆直辖市……
重庆本身就是一座历史重镇,一座历史名城。从19世纪80年代英国商人立德乐带领的“固陵”号轮船溯长江驶入朝天门的那一天起,重庆的开埠便意味着它作为中国西南门户的桥头堡而从此掀开了历史性的一页。然而,重庆的开埠带着列强侵略者的浓浓血腥味,它基本上是中国近代史上的一个耻辱的标志。但这并没有因此而否定重庆作为长江上游最重要的通商口岸和城市设置的意义。
辛亥革命后的新一轮中国地区势力范围的调整,再一次催生了重庆的脱胎换骨。1929年之后的重庆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城市概念。
之后,作为“战时首都”,重庆人因此表现出的巨大爱国热情让全世界为之震动。然而,重庆所付出的代价也十分惨烈,她承受了日本侵略者长达5年半的狂轰滥炸……那一次“战时首都”是重庆人用血肉谱写的民族爱国诗篇。
1949年11月30日,在蒋介石从白市驿机场仓皇逃离不到8个小时后,重庆便在邓小平、刘伯承领导的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的炮火下获得了解放。作为当时中国西南地区政治、经济、军事、交通和文化中心的重庆,得到了中央的高度重视,被确定为西南军政委员会所在地,统领管辖包括云南、贵州、西康3省及川东、川西、川南、川北4个行政区和重庆直辖市及西藏。早在人民解放军进军重庆时就成立了中共中央西南局,邓小平任第一书记,到重庆后成立了西南军政委员会,刘伯承任主席,之后不久又任命邓小平、贺龙、熊克武、龙云、刘文辉、王维舟6人为副主席;成立了西南军区,贺龙任司令;完善了于江震、王近山、宋任穷、李井泉、周士第、胡耀邦、张际春、陈锡联等87人为委员的领导机构。当时的重庆市,无论从所管辖的几省几区看,还是从担当西南局领导的人员看,其分量显而易见。但随着全国的解放和建设的需要,中央从适应国家计划经济建设、加强中央集中领导及解决中央机构这一级干部不足等考虑,1954年6月中央人民政府作出撤销各大区机构的决定,重庆成为了四川省辖市。
从“战时首都”,到中央直辖市,到省辖市,仅十几年间,重庆市的地位发生了连续3次变化……
好在重庆的“块头”本来就大,尤其是重工业这一块在四川省工业生产中占绝对地位,而且在计划经济时期的国家范围内也是有分量的,因而它曾在1954年至1958年和1964年至1967年及1983年至1997年间,三度被中央确立为计划单列市。特别是第三次计划单列,无论从时间上,还是中央所赋予重庆的权限上,均为前两次计划单列所不能企及。但毕竟是计划单列,也并不能消除重庆发展的体制上的瓶颈。
重庆人梦想再度崛起,再度成为称雄一方的直辖市的话题在之后的若干年里,私下有议论,但却始终没有可能成为改变国家行政区划的现实。
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规定,凡在中华人民共和国范围内的乡镇以上的任何一级行政区域变化,都必须得到中央人民政府的批准。而省级(包括自治区和直辖市)行政区域的划分改变,则必须通过全国人大会议表决才能生效。
决策权在中央。在决定中国命运的中央最高层,在掌握中国命运方向盘的领袖手中,这个领袖还必须是有崇高的威望和受万众拥护的伟大领袖。
1976年毛泽东逝世后,中国共产党粉碎了“四人帮”反革命集团,宣布了“文化大革命”的结束。以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为起点的中国改革开放时代到来。之后的岁月里,是以邓小平为核心的第二代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执掌着国家的命运。一向称“我是四川人”的邓小平是这个时代的总设计师,他的态度和意见影响着中央到地方的重大战略决策。
邓小平的态度呢?许多重庆人和四川人暗中一直在打听。但说话很少、只干实事的“四川人”邓小平,在这个百废待兴的时候真是日理万机。拨乱反正工作之后,他先抓真理标准的大讨论,然后搞农村土地承包,再是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提出,之后是一场又一场什么是社会主义,什么是资本主义的大讨论;这样的讨论还没有了结,有人就搞起了资产阶级自由化了;科学的春天刚刚开启,教育改革的一系列问题又摆在面前;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概念才提出,姓“公”姓“私”的争论又很热闹……此时,另一件重要事情也摆在了他的面前,即香港、澳门的回归和台湾问题。
1982年9月24日,英国首相、人称“铁娘子”的撒切尔夫人访华,邓小平在人民大会堂接见了她,这次会谈是具有历史性的。“铁娘子”代表英国殖民地利益的英国政府,想在1997年后继续管制香港。面对百年屈辱和根深蒂固的殖民主义意识的英国首相,邓小平强压心头之愤,一字一句地告诉英国人,同时也告诉全世界:“关于主权问题,中国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回旋余地。坦率地讲,主权问题不是一个可以讨论的问题。现在时机已经成熟了,应该明确肯定:1997年中国将收回香港。就是说,中国要收回的不仅是新界,而且还包括香港岛、九龙。”中国和英国就是在这个前提下来进行谈判,商讨解决香港问题的方式和办法的。如果中国在1997年,也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48年后还不能把香港收回,任何一个中国领导人和政府都不能向中国人民交代,甚至也不能向世界人民交代。如果不收回,就意味着中国政府是晚清政府,中国领导人是李鸿章!据说,当天英国“铁娘子”在与邓小平谈话后,从人民大会堂台阶走下时,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1997年,邓小平选择1997年收回香港,雪中国百年之耻。
1997年,对邓小平来说,这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个年份。这一年他期待香港能如期回到祖国的怀抱;这一年,他想亲自去刚回到祖国怀抱的香港走一走、看一看。可1997年,“中国人民的儿子”邓小平,没能亲眼看到五星红旗高高飘扬在香港上空的那一刻,便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其实,1997年还有一件事与邓小平直接有关系:他生前惦记的关于成立重庆直辖市的大事,也在这一年交给全国人大表决通过。邓小平以对香港回归的同样心情,期待看到人民大会堂里那隆重而热烈的对设立重庆直辖市的表决结果,然而操劳过度的老人家仍然遗憾地没能看到这一历史时刻。
重庆人民要永远记住这个日子:
1997年2月19日——邓小平与世长辞。
1997年2月19日这一天,国务院迅速做了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把邓小平生前的最后一个心愿——设立重庆直辖市的议案提交到了全国人大常委会……
历史如此巧合而神奇:重庆的命运与邓小平的生命紧紧地连在了一起!不妨将时间上溯近百年。1919年,邓小平那时的名字叫邓希贤。暑假,从重庆回家的父亲给儿子带来一个消息:重庆正在开设留学法国的勤工俭学预备学校。
父亲问儿子:想不想出国留洋去?儿子将脖子往左一扭,说:想去。
那行,你先到重庆去报考留法预备学校。
嗯。
15岁的儿子从此离开家乡,到了重庆。这是邓小平从一个普通农家娃儿变成一个无产阶级革命者的决定性的一步。重庆因此也成为了邓小平伟大一生的起驶站。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邓小平对重庆始终怀有深厚的感情。在新中国成立后主政大西南的几年里,他对重庆这块英雄而古老的土地有了更全面而立体的了解和认识。
重庆的特殊地位一直留存在这位中国现代化建设的总设计师心里,他在等待重新考虑重庆地位的时机……
一个人的国家记忆第三篇一个饱含五代中国伟人心血而崛起的直辖市时机来了。
时机越来越成熟了。
这个时机的显著标志是中国改革开放越来越深入,中国经济发展越来越迅猛和国家实力越来越强大。
与重庆命运紧紧连在一起的是三峡工程。三峡工程是催生重庆再次成为中央直辖市的关键。自毛泽东当年挥笔写下“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之后,关于长江三峡工程的建设准备,虽然在沧桑与曲折的年代里一直没有停止过,然而高层决策者已经把它搁置了许多年。这既有政治因素,又有国力因素。改革开放后,中国建设突飞猛进,国家实力日益强大,因而从上到下的那一批梦想“高峡出平湖”的“三峡迷”就行动起来。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邓小平主持中央工作,于是那些老“三峡迷”们开始通过各种不同的渠道,找到复出的“老头子们”游说。
1979年开春,国务院常务会议决定,由武汉“长办”的林一山主持召开三峡大坝选址会议,这就意味着以邓小平为首的决策者已经同意和考虑三峡工程上马的问题从一般性的口头议论进入实质性的决策阶段。这一年,邓小平亲自出席了中国政府与美国政府的一项用于援助中国水电建设的20亿美元贷款的签约仪式。美利坚合众国的副总统蒙代尔在与邓小平一起签订协议后,笑着问这位中国副总理:阁下是否在考虑上马你们伟大的三峡工程?邓小平当时笑笑,用浓重的四川话回答道:可能喔!非常可能。时过不到一年,邓小平察看了三峡坝址,并召集胡耀邦、姚依林等.99lib.到武汉研究三峡工程问题。至此,三峡工程在邓小平的亲自指挥与布置下,在可控制的范围内全面开始运作……
1982年10月,万里副总理率国务院秘书长杜星垣、副秘书长田纪云、中共中央书记处书记胡启立、中共中央书记处候补书记郝建秀、水电部副部长李鹏等一行23人,对三峡地区进行了考察。而此次由国务院牵头的庞大考察团,将决定政府对未来三峡工程的意见。当时万里等经过实地考察得出两个方案:一是高坝方案,即三峡大坝200米高程,回水一直到重庆。建好后的三峡电站发电能力达到2200万千瓦,按当时物价计算,整个工程所需投资260亿元。二是低坝方案,即三峡大坝高程为165米,正常水位150米,搬迁移民30万人,只淹没万县等。建成后的三峡电站发电能力达到1000万千瓦。工程总投资约100亿元。3年准备,7年施工。
1983年5月,以国家计委名义召开的三峡可行性报告审议会上,多数人同意按低坝方案建三峡工程,即水库蓄水正常水位为150米、坝顶高程165米。
“不行!那样太可惜了。我们重庆为三峡工程已经牺牲了许多利益,如果水库蓄水不能让万吨轮船到达我们重庆港埠,这对发挥长江黄金水道的作用,是个巨大的浪费,我们不希望是150米的蓄水位。我们希望中央考虑重庆发展的需要,是否以建蓄水为180米的中方案为宜……”重庆人对低坝方案纷纷提出反对意见,尤其是时任市长的肖秧同志,当他听说中央定的“150米”方案时,立即找到中央有关领导陈述:“我们重庆,在解放后的二三十年里,为了未来的三峡建设,重庆市一退再退,建设不能重点投入,盖房子也得往‘200米’的未来水库线以上盖,啥子?99lib?
都别想顺顺当当做事。堂堂西南‘第一城’,一直等候三峡工程开工那一天重振威风,结果搞了半天啥子份都没有。这怎么行!重庆1000万人民牺牲了二三十年的建设和发展的机遇,就等着三峡工程带来新的发展希望,如果搞‘150米’的低方案,我们不好向人民交代,也不好向子孙后代交代!我这个市长也不好当了!”这声音当然也传到了“老领导”邓小平耳边。
重庆人提出的“中方案”,得到了多数专家的赞同,认为这个方案兼顾了重庆利益,同时对在三峡工程建成后所能产生的综合经济效益表示乐观,更为重要的是180米正常蓄水可完全控制长江中下游百年一遇的特大洪水灾害。而这样的蓄水量可使年发电装机量增至2000万千瓦。
但是“中方案”也有不利的一面:首先是移民要增加到100多万,还有万县至宜昌段的所有县城都将被淹没,距重庆100多公里的涪陵市也有三分之二的地方要淹掉;二是整个工程的投资有很大增加。
三个方案,到底选择哪个方案,“拍板”权到了邓小平那儿。重庆人和所有期待三峡工程早日上马的人都在等待总设计师的最后定夺。
1985年1月19日,这个日子并没有特别意义,但这个日子对重庆人来说,又意义非同寻常,因为就在这一天邓小平第一次正式开口要把重庆从四川省里划出来,成为中央的直辖市。
这一天上午9时45分,邓小平来到人民大会堂福建厅,出席广东核电投资公司与香港核电投资公司合营建设我国第一个核电站的合同签约仪式。当时,时任国务院副总理的李鹏,偕夫人朱琳一起参加了此次签约仪式。
邓小平这一天很高兴,与香港来的客人嘉道理勋爵等谈得很开怀。送走客人后,邓小平看到年轻的副总理身旁站着一位漂亮、端庄的女同志,便笑呵呵地过去与他们握手。
李鹏忙将朱琳介绍给邓小平:这是我爱人朱琳同志。
邓小平握着朱琳的手,慈祥地看了看,然后问:你是哪里人啊?朱琳答:是上海人。
邓小平看看朱琳,又转头疑惑地看看李鹏,说:上海人为什么嫁给了四川人?邓小平知道李鹏的家世,李鹏的父亲是他的四川老乡嘛,这在延安时邓小平就知道了。没有想到邓小平会这样问自己,朱琳一下愣在那儿。还是李鹏反应快,说:云南人不是也嫁给了四川人嘛!哈哈哈……在场的人哄堂大笑起来。
邓小平也跟着“嘿嘿”地笑了。原来,李鹏说的云南人是卓琳,她是邓小平的夫人。
两位四川人,彼此开了一个幽默的玩笑,使现场的气氛轻松了许多。
你们是哪一年结的婚?邓小平又问李鹏和朱琳。
1958年。李鹏回答。
噢噢。邓小平笑笑,再没往下问了,却朝李鹏招招手,说:今天我们趁这个机会留下来,说说电力发展的事。
于是,李鹏等围着邓小平重新坐下。于是,一个历史性的话题开始了——邓小平:今天我们先谈谈建三峡工程的问题,你谈谈是怎么安排的。
水电专家出身的李鹏副总理,立即回答道:三峡工程需要3年准备,总工期17年,11年后第一台机组开始投产。目前对工程主要的争论有两大问题:一是泥沙的淤积问题;二是坝高的问题……
邓小平点上一支烟,目光直盯着李鹏:中坝方案移民增加多少?李鹏:中坝方案按180米蓄水考虑,移民大约增加到100万,或者可能还多一点。
邓小平:你们考虑怎样安置移民?李鹏:过去搞安置性移民,把农民迁移到别的地方。现在用准备安置移民的钱,开工厂、办农场等。移民可以种植经济作物,特别是柑橘,四川柑橘品种很好。
而且用移民的经费,发展乡镇企业,搞商品生产,增加收入。
邓小平点点头:这个方法对头。100万移民也是有办法安置的。可以发展乡镇企业嘛,也可以搞第三产业,搞旅游嘛!三峡这个地方有很多事情是可以做的。
在听取了李鹏详谈“180米方案”的相关投资与建设等工程问题后,邓小平用浓重的四川话缓缓说道:三峡工程是特大的工程项目,为我们子孙后代留下一些好的东西,要考虑长远利益。过去四川人不赞成把坝搞高,现在情况变了,四川人,主要是重庆人同意“180米方案”。低坝方案不好。中坝方案是好方案,从现在即可着手筹备。中坝可以多发电,万吨船队可以开到重庆。以后可有意识地把国家重大工业项目放在三峡移民区嘛。
李鹏:国务院正在考虑专门成立三峡行政区,用这个行政区的力量来支持三峡工程建设,做好淹没区的移民和经济工作。
邓小平听到这里,原本眯着的眼睛似乎一下睁大了:可以考虑把四川分为两个省,一个以重庆为中心城市,另一个以成都为中心城市……
在场的人听到邓小平的话,互相对视着,会意地笑了。李鹏迅速地记下邓小平的话,并且认真地核对了一下。
上面的这段历史,被李鹏记在他的日记中,用《众志绘宏图——李鹏三峡日记》为书名,于2003年由中国三峡出版社出版。
1995年11月9日,时任总理的李鹏第七次考察三峡工程,乘坐“锦绣中华”号游轮。当时同船陪同的湖北省领导有书记贾志杰、省长蒋祝平;四川省方面有书记谢世杰、省长肖秧和副省长兼秘书长甘宇平。轮船夜泊巫山时,甘宇平看到湖北省的两位领导在吃完晚饭后进了李鹏的房间,便悄悄联系总理办公室主任姜云宝,说看看李鹏总理对四川工作还有什么指示,意思是他们也想同总理单独见见面,谈点事。姜云宝很快告诉甘宇平,说等李鹏总理与湖北省的领导谈完后,你们就可以进总理房间了。
甘宇平心领神会,立即告知书记、省长。3人等湖北省的书记、省长出了总理房间后,随即进去。
待甘宇平他们坐定后,李鹏手拿笔记本,说道:我检查了这些年的工作笔记,小平交代的事,还有一件没办。现在应该说条件比较成熟了,可以说说了。
会是什么事?甘宇平和谢世杰、肖秧对视了一下,期待着总理的话。
李鹏合上笔记本,朝3位四川省负责人说:就是1985年1月19日,小平在参加核电站签约仪式后跟我谈的话。随后李鹏便把当时邓小平如何见了朱琳问她为什么上海人嫁给了四川人,他又巧妙地反问邓小平云南人不也嫁给了四川人这样一则幽默笑话讲给了甘宇平他们听,并把邓小平在这一天明明白白地提出要把四川一分为二,一个是以重庆为中心城市,一个是以成都为中心城市的这件事讲了出来。
李鹏进而说:这件事我考虑,邓小平的原意是要重庆设直辖市。所以你们这次回去后要在小范围内酝酿一下、研究一下,再向中央和国务院写个报告。
一定要保密啊!李鹏最后叮嘱道。
“1985年到1995年,整整过了10年。这是我们第一次从中央领导口中听到要把重庆建成直辖市的正式意见,更是第一次知道邓小平同志早在10年前就有了这样的宏伟决策。所以说,重庆人应当永远记住1985年1月19日这个重要的日子。”甘宇平如此说。
是的,今天的重庆人应当永远记住“1985年1月19日”这个特殊的日子,因为就是在这个日子,我们人民共和国的现代化建设总设计师邓小平,以伟大战略家的目光,提出了将重庆从四川省划出,单独成立直辖市。而正是这一历史性的决策,重庆才有了今天如此迅猛的发展,进入了一个快速发展的伟大新时代。
重庆人民永远不会忘记是他们的“老领导”邓小平给予的这份厚爱。
1997年3月14日,人民大会堂内掌声雷动在中国,谁忽略了长江,谁就不可能成为这个国家和民族的主宰者,因为长江主宰着大半个中国的命运。
谁读懂了长江,谁就掌握了中国的命运。
1989年7月21日,这是一个并不特别的日子,但这个日子对长江三峡的命运却意味深长。
这一天,新任中国共产党总书记的江泽民离开了北京的中南海。这也是他从一个直辖市的“一把手”成为社会主义中国“一把手”的第26天。就当时北京的时局而言,他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会引起国内外的高度关注,尤其是国际层面,那些敌对势力几乎每天都在关注着中国、注视着中国最高层。
新一代领导人到了长江三峡。这,让许多形势观察家多少有些出乎意料。
这是一次事先没有公开报道的行动。就当时复杂的中国政治局势而言,对一个还未消除阵痛的大国的最高政治领袖的出行,为什么选择了长江三峡,而不是别的地方?我们可以作出一百种的想象和猜测,也可以有一百种意味深长的政治含义,但有一点在今天我们99lib.可以肯定了:那就是作为中国共产党的第三代领导核心,与毛泽东、邓小平等老一代中国领导人一样,他十分关注和重视三峡工程以及长江流域的一草一木。
选择视察长江三峡,在10多年后的今天我们已经开始感觉到了它的深远意义,而且可以断定这种认识随着岁月的继续延伸,它将会越来越明晰和深刻。
江泽民风尘仆仆来到三峡,先是参观葛洲坝工程,接着又考察三峡大坝坝址,察看荆江大堤。在从沙市顺江而下的船上,他详细听取了关于三峡工程的专题汇报;到了武汉,又参观了三峡水库泥沙模型试验。4天时间,江泽民总书记边看边听边问,从三峡工程的效益到实际问题的解决方案,了解得非常具体。这次实地考察,进一步坚定了总书记的决心:三峡工程要争取早日上马,把几代人的伟大理想在我们这代人手中变为现实。
该上马了,几代人的伟大梦想,该到我们这代人手里变成现实了!三峡人民该有一种实实在在的企盼了14天的实地考察后,江泽民总书记说了这样一段非常肯定和坚定的话。
这一次考察长江水情和三峡工程,对江泽民来说收益不小,一是使他对长江中上游的水情有了比较深刻的了解,二是几十年来战斗在水利和三峡工程筹备一线的知识分子们忠于祖国、热爱三峡事业的精神给他留下深刻印象。
24日,江泽民回到北京。第二天一早,便来到正在医院的李鹏病榻前,一边劝李鹏:“既来之,则安之。人在长期紧张疲劳之后容易发生毛病。”在谈到去长江视察的印象时,江泽民认为上三峡工程是必要的。
发展才是硬道理。中国只有靠发展经济,才能有真正的出路。此刻的新一代中央领导们,心中装得最多的还是邓小平所交代的话。
在江泽民同志视察三峡之前,时任总理的李鹏和党中央、国务院其他领导同志,也多次来三峡考察。李鹏总理的足迹,先后4次印在三峡坝址中堡岛,印在了三峡库区移民的家中。
是啊,长江实在太大,大得连任何一位想主宰它的领袖在它的面前都感到一种巨大的压力。身为水利专业出身的李鹏总理,他从小生活在共和国第一任总理身边,那是位深受人民爱戴的人民总理。可即便是周恩来,在三峡问题上,他所经受的压力也非同一般。有一回,他在听完三峡工程论证会后,面对专家们的争论,周恩来极其郑重地对大家说:“太急容易出乱子,长江出了乱子不得了,长江出乱子不是一个人的事,是整个国家,整个党的问题。”又说,“长江上如果出了问题,砍头也不行,这是国际影响的问题。”时隔不久的1990年春,“两会”按惯例在北京召开。这一次会上,江泽民总书记收到了一份由当时的全国政协副主席王任重同志转来的几位政协委员联名的提案,题为《建议将长江三峡工程列入“八五”计划》。王任重在附信中向总书记建议,希望“中央常委能抽出几个半天时间,听听有关三峡工程的汇报”。
中央领导迅速对此作出批示。之后的国务院三峡工程论证汇报会便开始了实质性的工作,并由此成立了以国务委员邹家华任主任,另3个国务委员王丙乾、宋健、陈俊生任副主任的国务院三峡工程审查委员会。后3人分别还是财政部部长、国家科委主任和国务院秘书长,可见三峡工程的分量!关于三峡工程的论证,其实早在1986年就开始了,这应该说是中国人做了几十年“三峡梦”后具有历史性意义的实质性决策。这一决策首功归于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作为中国第二代领导核心的邓小平,在他主持中央全局工作之后,就开始把目光投向了三峡。1980年,邓小平从重庆朝天门码头登上“东方红32”号轮,那一路上长江的滔滔之水给我们的总设计师带来了滚滚思绪,面对这条同样养育了他的母亲河,他感慨道:“看来,不搞能源,不上骨干项目不行,不管怎么困难,也要下决心搞。钱、物资不够,宁可压缩地方上的项目,特别是一般性的加工业项目。这些小项目上得再多,也顶不上事。”1982年11月,邓小平在听取国家计委准备兴建三峡工程请示汇报时,果断地说:“看准了就下决心,..不要动摇!”针对当时一些人担心三峡工程动起来后涉及面太大而出现所谓的“政治问题”,邓小平又明确地指出:“只要技术、经济可行,对国家经济建设有好处,就符合人民根本利益,这就是最大的政治。”一锤定音!从此,建不建三峡工程其实已不再是一个争议的问题。可三峡工程实在太大,大到连许多专家都想不到的问题也出来了。1984年2月,第二届国际水利问题裁判会议上,突然出现了一个令中国水利代表团不曾预想的事件:西方二十几个国家联合起来,向国际水利组织和本次大会提出了一项旨在以所谓的中国建三峡工程而“造成100多万移民的人权得不到保证”为由,向中国政府施加压力的提案。
建三峡怎么还出来了个“人权问题”?中国人感到莫名其妙。老实说,那时我们中国人还不太熟悉人权这个词,更不清楚西方国家的人权概念。不过,三峡移民问题已经真的不再是简.99lib?单的工程中的一个“细节”,而是一个非常巨大而敏感的超国界的大事了!西方人其实这些年来在中国的三峡工程问题上有过太多的“关心”。某国因为想得到一份投标,后来投标失利了,他们就发表文章说三峡工程一旦上马,如何如何会有几百万中国农民将“丧失家园”,“沦为难民”。笔者在库区采访时,就有云阳县的人这样说:那一年有几个西方来的记者,想拍一组三峡移民不愿离开家园的“悲惨情景”。他们走了一路,没有找到什么“理想”的镜头可拍,后来假扮成中国记者(他们中有人会说汉语),于是叫了一个家住山腰上的农村大嫂,让她背一个背篓,里面装了不少东西,赶着一头猪,往山上走,说还必须有哭的样子。
那大嫂笑了,说我哭不出来。那个记者就赶紧塞上200元钱给那大嫂,并说这是拍“戏”,哭了才像。那大嫂看在200元钱面上,一边往山上走,一边抹着眼泪,可还是因为非“专业”,所以总不像。那几个别有用心的西方记者的阴谋也最终没有得逞。这还不算,有个右翼组织为了诬蔑三峡工程有“人权”问题,甚至在一次国际会议上指着中国代表团的人员责问道,你们中国人建了三峡水库后会造成污染,你们长江的“污水”就会直冲到我们日本岛上,就会影响我们的吃水问题,这是“太大的人权”问题!中国代表团人员一听就觉得对方是无理取闹,并反问对方:我们中国的长江出口在什么地方?你们的位置又在什么地方?那几个人中总算有一两人有点地理知识,一算,对呀:长江出口处是在中国的上海吴淞口,离着好几千公里呢!再说长江出口处的东海海域的水也不会倒流到黄海海域呀!在国际上,少数反华势力,对所谓的“三峡移民人权问题”的关注更不用说了,而且所花费的本钱已经列入了他们的某些“国家预算”,从20世纪90年代起的历次国际人权会议上,针对我国的人权问题所进行的一次次“提案”中,几乎每次都会将“三峡移民人权问题”列入其中。“提案”的一次次失败,并没有让反华敌对势力罢休,他们在三峡移民问题上的奇谈怪论和说三道四,从来没有息声过。
一句话:他们不相信中国人自己能建造世界最大的水利工程,更不相信中国人能在建设三峡如此规模的水利工程中将百万移民问题处理好!不相信别人能做成比自己更伟大的事,就会想象出那些可以任意歪曲事实的奇谈怪论来。三峡移民中的所谓“人权问题”,便成为西方反华势力喋喋不休的一个话题。
纵观世界水利史,中国的三峡工程确实太伟大了。它是人类征服自然的又一次伟大实践。滔滔长江,从青藏高原的唐古拉山脉至上海吴淞口入海处,全长6300多公里,其流域面积达180余万平方公里,沿途汇集支流数千条,其中流域面积大于1000平方公里的有437条。全流域年平均降雨量1100毫米,河口年平均径流量约9600亿立方米,水量无比充沛。流域内气候温和,物产丰富,养育着全中国一半以上人口,创造着整个国家七成的国民生产总值。长江是中国生存与发展的大血脉,影响着中国的前途与命运。然而长江之水,在造福于民的同时,又因它的桀骜不驯,致使沿江特别是中下游地区的人民饱受洪水灾难之苦。
几代中国领导人决策三峡工程的目的和意图非常清楚,一是要解决水患,二是巨大水资源的利用。后者我们比较容易理解,长江每年有9600亿立方米的水资源白白地流入大海,这对一个总体水量并不充裕的发展中国家来说,长江白白流走的哪是水嘛!是黄金!是白银!是我们的血!利用长江三峡大坝的巨大落差进行水力发电,其电力资源可以给中国人提供每年847亿千瓦?时,相当于10个大亚湾核电站的发电总量。而规划设计的三峡水库,在防洪能力上要做到的是确保“百年一遇”的大水来临,中下游不受洪灾损失。“百年一遇”是个什么概念?就是一百年中有一次特大洪水来临时,长江中下游因为有了三峡大坝而稳稳当当生活与生产,不用再像以往那样,不是“一梦醒来命归天”或者就是来不来百万人上大堤“严防死守”了。史料告诉我们,在长江有历史记载的1153年中,最大的一次洪水是1870年,那年洪水造成的死亡人数比唐山大地震多出了几倍。那一年的洪水流量为8万立方米每秒。三峡水库的防洪能力可以保证在84000余立方米每秒。
如此“百年一遇”的大洪水来临时,我们国人也不必担忧了!其实,长江洪水的发汛同期“百年一遇”,并不是每一百年就有那么一次像1870年的8万立方米每秒大洪水从天而降的概念。“百年一遇”是一种概率的表述,用一个通俗的解释:一枚硬币有正反两面,转动一下,肯定有时正面有时反面,其概率为50%。但并不是说每转两次肯定一正一反,也许是两正,也许是两反。“百年一遇”的大洪水,也许是一百年中长江一次也没有超级大洪水,也许百年中就连续来了两次大洪水。三峡大坝给我们挡住的就是在一两百年中像1870年的大洪水,不管它来一次两次,还是一次不来,我们都可以放心。
将来“高峡出平湖”后,三峡水库所形成的优势还在于它构筑起了一个效益巨大的长江航行新天地。预期到21世纪30年代,通过长江峡江坝址的年货运量可达5500万吨,客运约400万人次。届时,从重庆到宜昌所形成的660公里的深水航道,真正使我们看到“天堑变通途”的壮丽景象。那时,长江的新一段黄金水道将名副其实,使得它可以同世界上内河航运最发达的美国密西西比河以及欧洲的莱茵河、多瑙河相媲美。
啊,三峡就是这般伟大!伟大得让一些敌视我们的人无不感到心惊肉跳。
话说1990年,在中央领导的亲自推进下,国务院三峡工程审查委员会正式成立,其后该委员会通过了新编的可行性报告,即著名的“175方案”(在这之前的1984年2月,国务院曾对三峡水库蓄水到底多高有过方案,当时的方案叫“150方案”,即水库蓄水150米。正是因为重庆市的同志反对这个方案,后来专家和领导们一起重新商议论证,最后确定为蓄水175米)。
1992年2月20日。中南海怀仁堂。中央政治局常委会在此召开。
议题只有一个:讨论兴建三峡工程的议案提交全国人大审议。
会议一开就是两天,足见政治局常委们对三峡工程上马的高度重视和慎重态度。最后,常委们一致同意将国务院上马三峡工程的议案提请全国人大代表讨论。江泽民在总结时用非常凝重而响亮的话说,此次常委会正式决定,中央同意建设三峡工程方案,是非常慎重的,他将亲自到即将召开的“两会”党员干部会上作工作、作动员。
国务院开始了紧张的提交议案准备。
3月6日,江泽民打电话给李鹏:小平同志建议三峡等项目要有专人抓。
第二天,江泽民给李鹏来电话,说他写的在“两会”上对党员干部的讲话稿请李鹏同志看看。江泽民又说,小平同志非常关心三峡工程的事,要求在“八五”期间就有所作为。江泽民还建议:三峡工程这个项目,由李鹏牵头,田纪云、陈俊生、肖秧和李伯宁协助。
李鹏表示赞同。田纪云是副总理,陈俊生是国务院秘书长,肖秧是四川省省长,还有个特殊人物李伯宁。关于李伯宁这人,外界不是很了解,但重庆和三峡库区的人都知道此人。几年前,笔者在三峡库区采写三峡移民事宜时,就听人说过这样一句话:“在三峡老百姓中,有些人不知中央政治局常委是谁,但都知道李伯宁是谁。”可见,李伯宁在三峡的影响。
重庆人民并 6ca1." >没有忘却李伯宁这个人的历史功绩:不说他在重庆直辖市建立之前为移民试点所作的贡献,尤其是他试点获得的“开发性移民”经验,为整个库区后来开展大规模的移民工作起到了宝贵的示范作用,单单在他离开工作岗位后为三峡工程上马所付出的心血也令我们不得不折服。在采访李伯宁时,他的秘书至今仍记着“老头子”为了三峡工程“上书”中央的数据:仅1990年和1991年,李伯宁“上书”数量分别为570封和700封,且其中不乏洋洋洒洒的“万言书”。李伯宁退休之前是国务院三峡经济开发办公室主任。
重庆人民应当记住李伯宁这个人,他对三峡工程特别是移民工作所作的贡献,将载入史册。还有后来接替李伯宁担当百万大移民工作重任的郭树言、漆林等,他们都为三峡工程和重庆成立直辖市后的移民工作作出了巨大贡献。
这都是题外话。让我们再来关注高层关于三峡工程的推进和重庆直辖市设立的历史内幕吧——3月16日,清晨7时半,秘书向李鹏报告:政协副主席、三峡协调组负责人之一的王任重病危。
“快走!马上去医院!”李鹏立即穿戴好衣物,挥手同秘书一起往外走。
但等李鹏总理赶到医院时,无产阶级革命家、三峡工程的坚定支持者王任重已经与世长辞了。凝视着王任重的遗体,李鹏无比悲痛,失声痛哭。结果是王任重的夫人反过来向他劝慰,说不要过于悲伤。王任重家人都知道,因为三峡工程,王任重与李鹏总理结下了深厚的感情,而王任重作为政协副主席,“两会”要表决关于三峡工程上马问题,他就是在连日操劳下才突然病倒的,如今又突然与世长辞……李鹏想起这些,怎能不悲痛万分?“只要三峡工程上马,父亲死也瞑目。”王任重的儿子握着总理的手,这样说。
3月18日,“两会”党员负责人会议召开,李鹏主持,江泽民讲了两个小时,他在会上明确表示:中央和我都投了赞成票。这分量足够重的了,令各位党员负责人印象深刻。
4月3日,争论了近40年之久的兴建三峡工程的表决在第七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五次全体会议的现场——人民大会堂进行。
那一次历史性的表决场面永远地被载入史册,因为它的过程和场面非同一般。
也许在中国全国人大会议的历史上从未有过哪一次的表决这样引人注目,因为它太激动人心了,同时又争议得太激烈了。笔者当时作为某中央机关报的一名记者,也有幸目睹了那个表决过程——当主席台两侧的巨大荧光屏上显示出“长江三峡工程表决”的字样时,时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的万里同志起立宣布:现在表决,请代表们按表决器。
很快,会议大厅里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长江三峡工程决议》以1767票赞成,177票反对,664票弃权,25个人未按按钮的结果,获得通过了!那场面太令人难忘和激动了。无论是主席台还是大厅的普通坐席上,许多人相互击掌庆祝,有的紧紧拥抱在一起,有的在兴奋地抹着泪水……
在欢呼的代表中,重庆籍的代表也许最为兴奋激动,因为他们都知道:三峡工程的上马,意味着重庆的地位会加速提升!接下来的好事、喜事,一桩桩地接连涌来……最值得一提的是重庆人3月下旬从报纸和电视上看到了“老领导”当年1月到了南方巡视,并且发表了著名的“南方讲话”。邓小平的“南方讲话”给重庆人一个强烈的印象是:发展才是硬道理,中国的改革和现代化建设的步伐要迈得更快、更大。
三峡工程紧系着中国的四个现代化。换句话说,中国的四个现代化需要三峡工程。要搞三峡工程就必须有强有力的行政机构来承担这一重任,所以重庆直辖就将被提上议事日程。
哈哈、哈哈哈……
重庆人在朝天门乐得直叫:“啥子美哟,这才是美哟!”想听?当然。太想听了。
好。
在重庆市“直辖”之前,大家都知道“天府之国”的四川省乃中国第一大省,大到其人口最多时达1119亿,是英国和法国的总和。这在西方国家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事。中国就有这么大,人口就有这么多。60亿的全球人口,中国四川一省就达1亿之巨,这在中外行政区划史上恐怕也是独一无二的。
甘宇平同志对我讲,自从那次谈话后,他回到成都,就遵照省委书记谢世杰和省长肖秧同志的指示,悄然地进行着一项重要工作——准备材料,给中央写一份关于重庆从四川省分出去的具体方案。当时方案有两个:一是把万县、涪陵、黔江和当时的重庆市加起来,看一下面积是多少,经济状况是个什么样,粮食总量到什么水平,地下资源又是个什么情况,还有财政、人口、环境、社会等等综合情况。第二个方案是,除上面的万县、涪陵、黔江、重庆市加起来外,再加达县、南充、广安后,又是个什么情况。
如果按照后一个方案,新分出来的四川省就只管川南、川西和甘、阿、凉三州了。而川东、川北的较贫困地区就划归重庆,用肖秧的话说:这是王国藩穷棒子社。意思是说,新重庆市会承受太重的负担。
1996年3月15日,李鹏请李贵鲜、肖秧到北京谈设立重庆直辖市的筹备工作问题。
1995年10月,中共中央组织部通知四川省委,中央调机械工业部副部长张德邻任中共重庆市委书记。这一人事调动,让下面的人感觉到重庆直辖市的设立只是个时间问题,中央已经对未来的重庆直辖市班子安排开始布局。张德邻第一次出现在重庆时,让山城人民大有耳目一新之感,此人身材高大,说话洪亮,中气十足,又相貌堂堂,一副标准的东北大汉形象,与一般的重庆、四川男人相比,显得高大得多。
另一位蒲海清,重庆人对他太熟悉了:他是地道的本地四川人。他的简历,重庆干部中有许多人能背得出来:1961年考入重庆大学,学冶金专业,后分配到重庆钢铁厂。39岁时出任改制成公司的重庆钢铁公司总经理,1984年42岁时调任省政府工作,1985年43岁时当了副省长,是位作风朴实、对百姓极有亲和力的干部。
蒲海清比张德邻晚一年多时间回重庆工作。
6月,北京来电,令四川省主要负责人谢世杰、宋宝瑞和蒲海清及重庆的张德邻到北京开重庆直辖市筹备组会议。
会议在总理李鹏办公处召开。中央宣布了张德邻为重庆直辖市筹备组组长、蒲海清为副组长的决定。不日,蒲海清被正式任命为“四川省重庆市代理市长”。
而他仍担任四川省委常务副书记。
1996年,是重庆建直辖市的关键一年。当中央决策要设立重庆直辖市后,一批批的中央领导趁考察三峡工程,陆续来到重庆。重庆人民已经真切地感受到了“直辖市”的热风已徐徐吹来……
6月14—18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乔石带着6名副委员长考察三峡。
7月上旬,成立重庆直辖市的问题,在四川省厅局级干部中正式传达。7月8日晚,李鹏与蒲海清通电话,问筹备工作进展如何?蒲海清回答:正在抓紧之中。
7月18日,原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政协副主席杨汝岱就方案中的涪陵、万县两市和黔江地区的行政撤销问题,反映下面有些意见,主要是上述两市一地的一些干部思想有波动。李鹏与胡锦涛通话商量。中央政治局在作出设立重庆直辖市的决定后,分工由李鹏和胡锦涛具体负责。胡锦涛回答李鹏,他认为重庆改直辖市后,下面的体制可暂不变动,可从长计议,以保持稳定。这个意见对后来稳定万县、涪陵和黔江两市一地的干部起了很好的作用。
8月1日,江泽民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份新华社的内部材料,题为《三峡移民成败的关键在管理》。看完材料后他问李鹏:“不知情况是否属实,十分令人担忧。”李鹏回答:关于这个问题,我马上写一个详细的情况,再向你报告。
三峡工程和移民工作,紧连着重庆建市。李鹏在6天之后的8月7日,给江泽民回信,指出,三峡移民任务很重,是三峡工程成败的关键。要使移民经费不出现或少出现问题,必须抓好4项工作,其中第一件就是“加快重庆市的组建工作”。
人们常常在说:没有三峡工程就没有重庆直辖市,这个道理其他地方的普通百姓可能不是特别清楚,但重庆人一定非常明白。因为中央对三峡工程的高度重视,尤其是百万三峡移民,仅这方面出现一些问题和争论,就将对重庆直辖市建立的进程造成较大的影响。
中央高层在1996年中,特别是这年的下半年至次年年初,为重庆建市所费的心血可谓巨大。
9月5日上午,政治局常委会再次为重庆市的问题开会,江泽民主持。会上通过了重庆市从9月15日起代管万县、涪陵、黔江“两市一地”的决定,同时作出了王云龙任中共重庆市委常务副书记的决定。张德邻、蒲海清任原职。
9月19—21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胡锦涛同志来到重庆,同时考察三峡。
20日晚上,蒲海清陪锦涛同志从朝天门上船去三峡。“那时,重庆像个小县城,我们上船的路上,灯光极暗,有的地方就根本没有亮光。当时感觉,建设重庆直辖市的担子很重。”蒲海清回忆说。
12月中旬,吴邦国到重庆,研究落实重庆经济运行中的一系列具体问题。
次年1月下旬,朱镕基到重庆视察,再次听取设立重庆直辖市的工作进展汇报。
而这期间,李鹏总理的10月17日之行无疑是让重庆人感到最特别和最带劲。因为李鹏总理此次考察重庆和三峡,一反常情,率了一个由多名国务委员组成的“考察团”,其中有国务委员李贵鲜、国务院副秘书长及证监会主席周正庆、计委主任陈锦华、财政部部长刘仲黎、铁道部部长韩杼滨等。他们在调研的基础上,感到重庆确实需要中央的支持。
张德邻和蒲海清心里最清楚。身为代市长的蒲海清是个务实和干事的人,他知道自己这一次该向中央“伸手”了——为100万移民,为100万领不到工资的工人,为300万贫困人口“伸手”。
两天后,李鹏一行抵达万县后,又是参观工厂,又是视察城市建设面貌,急得重庆方面的蒲海清他们不知如何是好。
下午3时,李鹏一行又登船东行。大江两岸风光优美,让中央来的“财神爷”们爽够之后,李鹏朝蒲海清笑笑,说:该解决你的问题了。随后,他把随同人员和重庆方面的负责人叫到一起,用一个小时回答重庆方面提出的要求。
蒲海清一下提神了,心中的那双“要钱”之手开始“伸”出——“总理,各位部长,各位领导,我们重庆的情况你们是清楚的,现在的一年财政总共才60来个亿,而我们在建直辖市后将面临的首要任务是,如何保证几级行政部门能正常运转和100多万领不到工资的工人们的吃饭问题,国有企业大面积亏损,300多万贫困人口的救助……重庆城市破破烂烂的情况你们也都看见了,所有这些都得要钱,就是一分不上缴,我们能否让直辖市正常运转起来,还是一个非常严峻的问题。更何况,我们每年还要向省里和中央上缴好几个亿……”“你就说你现在需要中央给你解决什么问题吧!”李鹏打断蒲海清的话,让他直截了当说要求。
机会到了。蒲海清立即提了一连串“应当”、“应当”……也许心里着急,他认为今天机会太难得,所以这位首任重庆直辖市代市长,一下向总理和中央各大“财神爷”提出了好几个请求,这些请求都是数字,而且都是以亿元为单位的。
“蒲海清,你不要说了!我知道重庆的情况,你们是需要帮助,可中央也有中央的困难嘛!”李鹏忍不住打断蒲海清的话。
“可是总理,我们重庆这种情况,还要向中央上缴16亿财政,我认为负担太重,我的意思是我只同意交6亿……”蒲海清也许因为一心想“伸手”,一个劲地掏着心头的话。
“6亿不行。你们上缴的这数是中央对重庆计划单列市经济提出的要求。”某“财神爷”不客气地打断蒲海清的话。
“你这话放在以前说没错,可现在我们马上就是直辖市了,直辖市的情况跟计划单列市的建设规模和性质完全不一样。所以我请求中央……”“蒲海清,你不要再说了!”李鹏再次打断蒲海清的话。
蒲海清一愣,这回他一下清醒了,两眼溜圆地盯着总理和各大“财神爷”。有人用眼睛瞪着他,有人朝他笑笑,意思是说你蒲海清也太着急了。慢慢来嘛,我们商量着办,别让总理冒火。
蒲海清不再说话了,看着、听着总理和众“财神爷”怎样答复。
先是国家计委主任陈锦华表态:同意重庆开发天然气资源和建化肥厂。
陪同考察的张德邻与蒲海清会意地对视了一下:计委这一支持不小,重庆天然气资源丰富,这是一笔不小的财源,同时能拉动相关产业。
国务院副秘书长周正庆说:重庆城市建设的搬迁户补助,中央银行同意贷款给你们3亿元,先解决部分搬迁户的问题。
好事。张德邻与蒲海清暗自高兴。
财政部部长刘仲黎说:原则上答应对重庆增加财政返还,但增值税制度不能变。
李鹏插话:重庆是老工业基地,国有企业的亏损情况比较严重。对国家财政上返还的钱要用于企业改造而不是新建项目。这个问题,我请副总理吴邦国同志专程来一次重庆,组织召开一次老企业改造工程规划研讨会。
好极了。蒲海清心里暗暗高兴。
李鹏看了蒲海清一眼,又说:我先从总理预备金中拿出1亿元给你作为建直辖市的开办费。另外从财政部补助你们6亿,由你们重庆方面自行分配处置。
太谢谢总理了!这回蒲海清的脸上堆满了笑容,因为他向中央“伸手”的基本目标达到了!铁道部部长韩杼滨说:万县至达州的铁路修建时,铁道部同意投入资本金3亿元。
谢谢韩部长。张德邻和蒲海清朝铁道部部长又是点头,又是微笑。
郭树言——国务院三峡建委负责人,他表态:重庆设想要在万县搞个机场,我们支持,钱由国家计委出。
好!太好了!这个下午,最高兴的是蒲海清,他的口袋里一下“装”得鼓鼓的……
令他们感动的还有一件事:20日晚上,李鹏和夫人朱琳,亲手将中国三峡建设杂志社给他们的3000元稿费交给他们,说是请他们转交库区的希望小学。
总理爱库区人民的拳拳之心,让张德邻和蒲海清等重庆人永生难忘。
时至1997年,关于建立重庆直辖市的所有事宜已全部具备,现在只欠国家最高权力机构通过的东风了!2月19日,中国人民的儿子,中国四个现代化的总设计师邓小平同志去世当日,李鹏总理让秘书将国务院提交全国人大常委会的《关于设立重庆直辖市的议案》送达人民大会堂的全国人大常委会办公处。
3月初,举世瞩目的“两会”召开。
3月14日下午,在第八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五次会议闭幕式上,《关于设立重庆直辖市的决定》提交代表们表决。其结果是:出席代表2720人,赞成2403票,反对148票,弃权133票,未按表决器36人。
委员长宣布:“通过!”人民大会堂内顿时发出雷鸣般的掌声,特别显眼的是重庆的人大代表们,一个个从座位上站立起来,他们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而欢呼起来。
主席台上,江泽民、李鹏等中央领导微笑着,与会场的全体代表一起鼓起掌来,长时间地鼓掌……
这是值得记载的历史时刻!全国人大的表决是下午3点55分,而下午4时许的重庆市内已经鞭炮齐鸣,首先走上大街欢呼的是市晚霞秧歌队的20名队员……重庆人民沸腾了!3002万山城人民在这一历史转折时刻,无不欢欣鼓舞,奔走相告。
重庆人民为了庆祝直辖市成立,选择了一个吉祥的日子举行直辖市党政各大机构的挂牌揭幕仪式。
6月18日,1997年的6月18日,重庆各界在人民大礼堂举行了隆重的挂牌揭幕仪式。
“同志们,重庆建立直辖市,意味着光荣的使命,意味着历史的责任,意味着很重很重的担子,意味着我们必须团结奋斗、艰苦奋斗……然而,我们有信心,克服一切艰难险阻,把重庆直辖市建设成为繁荣富裕、文明进步的新重庆!”市委书记张德邻以特有的磁性般的洪亮声音,向全市人民吹响战斗号角。
专程前来参加挂牌揭幕仪式的李鹏总理,更是满怀期待而深情地说道:
同志们,今天有机会参加重庆直辖市挂牌揭幕仪式,感到十分高兴。我代表党中央、国务院,代表江泽民总书记,向重庆3002万各族人民表示热烈的祝贺!设立重庆直辖市,是党中央、国务院为加快中西部地区经济和社会发展所采取的重大决策。这一决策有利于充分发挥重庆的区位优势和特大经济中心城市的作用,带动西南地区和长江上游地区的发展;有利于组织安排好三峡库区移民,保证三峡工程顺利进行,建设一个繁荣文明的新型经济区;有利于振兴重庆老工业基地,增强城市综合经济实力,带动广大农村的发展……
重庆是一座具有光荣革命传统的城市,许多革命先烈为实现人类的美好理想,在这里谱写出可歌可泣的壮丽诗篇,许多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也曾在这里生活战斗过……我相信,在邓小平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和党的基本路线指引下,在以江泽民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领导下,经过重庆人民艰苦奋斗,齐心协力,一个繁荣富裕、文明进步的新重庆,将会出现在祖国的西南大地上!“一定!”“一定!——”“一定!一定!一定——”山城在回荡。大江在呼应。天地在颤动。
重庆人在热泪盈眶中高唱《祖国颂》,高唱《红梅赞》……
共和国第四个直辖市的历史从此掀开——
第四篇 一个为两弹一星而隐姓埋名18年的大院士
他是一座大山,一座让中国扬眉吐气的大山。
这座大山早已在我们面前耸立,尽管许多人不知其名,那是因为他实在太高太大。而这座大山支撑的,正是中华民族在20世纪构筑起的象征科学与国力的那个神秘的核世界。这座大山就是被国际人士称为“中国核武器之父”的王淦昌院士。
——题记
楔子
1999年5月8日晚上10点,当我刚从外地采访顺道回到江苏常熟老家的父母亲身边时,电话铃突然响起:
“……你看新闻了吗?北约把我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炸了!今天大学生们和不少市民都到大街上游行呢!”在北京的妻子告诉我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我急忙打开父母一直用着的那台黑白14寸电视机,看到我驻南使馆被炸的血淋淋的场面和首都大学生们在美国驻华使馆前愤怒声讨的镜头……这一夜对许多中国人来说是个不宁静的日子。我睡不着,并且一直在思考着这样一个问题:以美国为首的北约为什么竟然在全世界面前悍然发动对我驻南使馆的野蛮轰炸?
如果我们的经济和军事实力与其相当的话,它敢发动这样的野蛮袭击吗?在这个令亿万国人悲愤与深思的夜晚,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一个人,他就是我的同乡,中国原子弹、氢弹研制的主要领导者和组织者之一的王淦昌院士。
1964年10月16日,当广播电台传来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的喜讯后,就有人传言说王淦昌先生是中国原子弹的主要领导者和研制者。直至20世纪80年代,有关我国研制原子弹等核武器的内幕不再成为“绝密”时,我和我的常熟老乡们才知道在历次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名单上那位叫“王京”的人,原来就是王淦昌先生!一位世界闻名的大科学家,在和平时期为了国家的特殊使命,隐姓埋名18年之久,这在世界历史上是极其罕见的。
当年参与中国“两弹”研制的一批杰出科学家中,有被人或称为“两弹元勋”或称为“两弹之父”的著名科学家钱三强、邓稼先、朱光亚、周光召、彭桓武……那么,王淦昌在这批科学巨人中处于什么地位呢?
还是让我们用现在已经公认的中国核武器领导者和组织者之一的钱三强的话来说:“我的学长王淦昌同志对我国原子核科学基础研究和原子能的应用作出了重要贡献……淦昌同志是清华大学第一届(1929届)物理系毕业生,比我高七级,他在学校时的教授有叶企孙、吴有训等,教师有赵忠尧等。我们在学校常听老师们提到第一届学生中的王淦昌……1949年7月为了准备召开第一次政治协商会议,曾在北京召开过自然科学工作者大会筹备会。在这期间,我第一次见到了浙江省代表、闻名已久的王先生。王先生深厚的科学知识、开朗的性格和直率的发言,给我印象深刻。当时就想到,要发展我国原子核科学时应请他一起参加。”
新中国成立后不久,中央立即作出了成立以原子核研究为主的近代物理研究所。这个最初设在北京东皇城根、后迁到中关村的被后人称为“中国核摇篮”的研究所,其第一任所长就是钱三强,副所长则是王淦昌和彭桓武。而身为所长的钱三强从此时起不仅是位著名的科学家同时又是位著名的社会和政治活动家,许多场合上需要出面。正如他自己所说:“当时,我还兼任科学院计划局工作,又先后参加过几次保卫世界和平会议和有关工作,因此所内的组织领导责任就落在王先生和彭桓武同志的肩上,而王先生负了主要责任。1956年周恩来总理主持制定我国科学发展十二年规划,其中原子能科学部分的初稿是由王先生主持拟定的。规划定稿中包括了质子加速器、电子同步加速器的建造,辐射化学的研究和同位素制备等,使得规划扩大了。所有这些,包括低能核物理、应用核物理、宇宙线、高能核物理、反应堆、加速器、放射化学、同位素制备等方面,为1958年研究所(近代物理研究所1953年10月改名为物理研究所)改名为原子能研究所(由第二机械工业部和中国科学院双重领导)的科学技术范围勾出了初步蓝图……”
钱三强先生说的后来这个由二机部和中科院双重领导的“原子能研究所”,自苏联背信弃义撕毁同我国一切合作协议后,经毛泽东同志亲自批准,成了后来专司负责研制中国核武器的“九院”(二机部第九研究院),也称二机部“九局”和“九所”。“九院”在六七十年代里,是毛泽东为首的第一代领导人心中的“宝贝疙瘩”,在国家高级机密会议上常被念叨。
为了神秘的使命,中央将这个绝密单位有意设在首都西郊的元大都的土城墙边。那里一片荒芜,长满了灌木和杂草。住在这里的农家突然有一天发现在田间地头上耸起一座灰色的四层大楼,周围是高高的围墙,门口有解放军站岗,常有各种轿车进出。于是“灰楼”便成了一个神秘禁区。一二十年后,人们这才知道,这神秘的“灰楼”是中国研制核武器的指挥机关与核心部门。
“灰楼”现在依旧耸立在原地,周围有了无数远比它高大和宏伟的建筑。往日的“灰楼”淹没在闹市之中的海淀花园路的中央地段。当我站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望着百米之外的那座至今仍充满神秘色彩的“灰楼”时,眼前突然升腾起那光彻天地的“蘑菇云”……
“九院”院长是李觉将军,他是在聂荣臻元帅领导下直接指挥“两弹”研制的现场组织者。
三位副院长便是主管核试验研究的王淦昌、主管理论研究的彭桓武和主管设计研究的郭永怀。朱光亚、邓稼先、周光召则是王淦昌手下的研究室负责人,极富才能且十分年轻。从1961年初起,“九院”的骨干格局一直沿袭至1978年。后来李觉不再兼任院长了,由时任二机部副部长的王淦昌兼任院长,直至1982年9月。朱光亚和邓稼先、周光召等也先后升任为副院长、院长职务。
“王淦昌是我国核武器研制的主要奠基人之一。他不仅参与了我国原子弹、氢弹原理突破及第一代核武器研制的试验研究和组织领导,而且在爆轰试验、固体炸药工艺和新型炸药、高功率脉冲技术,以及核武器试验等实验诊断方面进行了奠基性研 7a76." >究,指导解决了一系列关键技术问题。在开展地下核试验过程中,他花费了巨大精力和时间研究与改进测试方法,使我国仅用很少次数的试验,就掌握了地下核试验测试的关键技术。”周光召同志写这评语时是1996年2月。作为一位著名的物理理论科学家和中国科学院院长,一向用词极其严谨的周光召,在评价王淦昌先生对中国核武器研制的贡献时,在仅有180个字且大部分是专业名词的评语中,重复用了两次“奠基”和两次“关键”的字眼。显然,王淦昌是当之无愧的真正的中国“核弹先驱”。
“两弹”成功爆炸之后的若干年里,在“两弹”研制中作出重大贡献的一批著名科学家后来都从“国家特级机密”的帷幕后走到了政治和社会活动的前台,成了众所周知的人物。而王淦昌是为数不多的几个一直没有走出神秘帷幕的“两弹”研制工作的大科学家之一。其原因有二:一是中央决定王淦昌参与“两弹”研制领导和组织工作时他已55岁了,是所有直接参与研制工作中年龄最大、资格最老的科学家。1980年2月,在邓小平主持下的全国科学工作大会上,“科学是第一生产力”被确定,长期得不到应有政治待遇的“臭老九”们第一次有了走向政治舞台的机会。王淦昌此时已是73岁高龄了,他说,当国家领导人是要有管全面工作的大才的。我老了,有生之年再为中国核能事业做些业务工作便是最大欣慰。因而当与他并肩战斗十几个春秋的“后生”们如钱三强、朱光亚、周光召等都成了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全国政协副主席或中国科学院院长、中国工程院院长时,他则继续埋头在中国核能工作的第一线上,虽然那时他也有全国人大常委、全国科协副主席、中国核学会理事长等职务,但他依然是位不被公众所知的神秘人物。二是研制“两弹”是中国的最高机密,所有参与者即使是工地炊事员也得“三代贫雇农”出身,政治审查是最严格的,凡与“两弹”研制工作沾点边的几十万参与者中,几乎是清一色的“中共党员”,但王淦昌不是,而且是核心领导层中为数不多的非中共党员决策者。王淦昌当时被推荐为“九院”副院长,直接负责“两弹”研制的领导和组织工作,是毛泽东和周恩来亲自批准的。从1961年4月走进那座“灰楼”起,他经历了长达18年之久的隐姓埋名。他不仅是参与“两弹”研制工作的科学家中隐姓埋名时间最长的一个,即使是可以公开身份之后的七八年中仍严格按照组织规定,极少露面,更不太用自己的真姓真名。
1979年10月20日,王淦昌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此时他正好72岁。介绍他入党的是与他并肩战斗几十年的另一位我国杰出的核工业领导者李毅同志和著名核化工专家、当时的二机部副部长姜圣阶同志。王淦昌何以在“大功告成”且年逾古稀的时候要求加入无产阶级先锋队?在他的入党申请书里,我看到了这位为民族作出卓越贡献的老科学家发自肺腑的一段话:“我亲身体会到,在帝国主义蹂躏下,灾难深重的中华民族,没有中国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我们是一个10亿人口、8亿农民的大国,没有共产党的坚强领导,要建设社会主义强国是不可能的。经过了十年动乱的曲折和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我更加深信中国共产党能够依靠自己的力量,纠正错误,拨正航向,带领全国人民建设社会主义、走向共产主义。因此,我决心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为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他的入党介绍人之一李毅同志,在王淦昌先生80寿辰时说过一段很感人的话:“淦昌同志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核物理学家,是我国核物理科学研究工作的主要奠基人之一,是我国第一个原子能科学研究机构的主要创始人之一。在新中国成立后几十年里,他为核科学在中国生根,为培养一代又一代核科学研究人才,为我国核科学做出世界先进水平的成果呕心沥血;为自力更生,突破原子弹、氢弹科学技术关,发扬国威,作出了重大贡献,建立了功勋……他生活艰苦朴素,胸襟坦荡,敢于说真话,敢于开展批评,也能听取别人的批评和不同意见,他富于民主精神,善于集中大家的智慧,发挥众人的才干;他热情宽厚,平等待人,从不妒贤嫉能,从不凭个人好恶嫌弃人才;他在研究工作时惯于亲临科研第一线,亲自动手,对年轻人耐心培养;他对党政干部、后勤人员也平等相待,一视同仁,从不以权威科学家自居,不盛气凌人,不鄙视别人的劳动。他确实树立了知识分子、科学家与党政干部、后勤人员同志式团结合作的典范。”1997年一个夏日,我终于在北京木樨地的“部长楼”里见到了我久仰的“老乡”。
“啊,老乡来了!坐坐。”90高龄的王淦昌老先生一口纯正的“常熟土话”,使我心头敬畏之感荡然散去。初次见面,我就惊喜地发现:这位像泰山一般的丰碑人物没有半点架子,身子骨之硬朗程度令人难以想象。他刚拉着我的手坐下,就有电话打来。坐在沙发里的他竟无半点拖沓之感,站起来直奔电话机,说话的声音也格外清朗洪亮。我当时就想:老先生活100岁不成任何问题。
王淦昌思维的活跃和惊人的记忆力,使我消除了采访的疑虑,于是给他留下了一长串问题,并另约其他时间长谈。他爽朗地答应了,告别时他在我笔记本上写了一行“希望你将来成为大文豪”的题词。
不久,正当我忙着为采访作准备时,突然有一天在《人民日报》上看到了一则惊人的消息:
一位九旬高龄的科学家在家门前的马路边散步时,被一个年轻的骑车人撞倒。那人见老人倒地后竟扬长而去。后来是过路人将他送到了医院。这立刻使我想到了王淦昌。我当即打电话给他家,他的家人向我证实,被撞倒的正是王淦昌老先生!“现在王老先生怎么样啦?”“股骨骨折,一条腿不能动弹,医生说至少得住院三个月……”该死的骑车人!你知不知道,王老先生一旦有个好歹,将给国家带来多大损失?假如这一撞发生在30多年前,那中国的原子弹、氢弹就可能晚不知多少时候爆炸!据说王老先生被撞的消息在报界披露后,引起国内外震惊,他所住的北京医院病房里每天都有社会各界送来的鲜花,连整个走廊都堆得满满的。然而那个撞车人一直未露面,至今王淦昌老先生已经离世,那人仍逍遥在道德法庭之外。真是天理不容!王淦昌老先生住院期间仍没有忘却接受我采访的事,终因伤势严重被医生劝阻。这是我深感极大遗憾的。因为后来没过多长时间,我国一代核科学大师王淦昌先生就带着他的未竟事业离我们而去了。在八宝山举行的遗体告别仪式上,江泽民、李鹏、朱镕基等国家领导人都送了花圈。
1999年5月9日,北约袭击我驻南使馆第二天清晨,一夜未眠的我,忍不住再次来到30年前曾经拜谒过的王淦昌故居,缅怀我心中的大师。当我默默地向王淦昌出生的农舍鞠躬时,枫塘湾的村民都围拢过来,他们都在谈论一个话题:北约欺人太甚,假如王淦昌活着,再造几样厉害的武器,看还敢不敢侵犯我们中国的尊严!三次与诺贝尔奖失之交臂的中国人1907年5月28日,王淦昌出生在江苏常熟水乡的支塘镇枫塘湾村。父亲是当地颇有名气的“郎中”(中医师)。王淦昌13岁时父母双亲都离开了人世,主要靠大哥和外祖母抚养。小时候的王淦昌就读过两所有名的学校,小学是在太仓的沙溪学校上的,那是个非常开明的学堂。五四运动席卷全国,沙溪小镇也破天荒地举行了大游行。70多年后,王淦昌与家人谈起这件往事仍非常激动:“那是我第一次上街参加游行,当时虽然年纪很小,可心头觉得能为国家兴亡出点力是很光荣的事。啥叫国家的尊严,从那时就深深地扎根在我心中。”然而封建的农村风俗习惯使得王淦昌过早地承受了包办婚姻的负担。在家人操办下,刚小学毕业才14虚岁的王淦昌在暑假里娶了一个比他大三岁的小媳妇。当时他不懂什么叫家庭与婚姻,家里有个既是媳妇又像姐姐的女人帮他干这做那,他似乎很开心。当了一个多月“新郎官”后,王淦昌被表哥带到上海浦东,进了浦东中学。这是王淦昌第一次从乡下到“十里洋场”,是他人生的一次重要转折。浦东中学第一任校长是中国近代教育的先驱黄炎培先生,当时国内就有“南浦东,北南开”之说。在黄炎培先生的栽培下,该校毕业生几乎百分之百考上著名大学,如革命家闻一多、科学家钱昌照、教育家夏坚白、史学家范文澜、文学家胡也频,以及蒋经国、蒋纬国等许多名人。严谨的学风,使王淦昌对数学萌发了浓厚兴趣。1925年,他考上了清华大学。当这位前程辉煌的18岁学子,兴冲冲地拿着入学通知书向家人报喜时,他的“姐姐”却抱来一个娃儿对他说:“快看,我们的囡囡长得多标致。”王淦昌的脸一下红到脖子根,竟然不知所措地躲得老远……
值得重重写一笔的是,在这之后的70多年里,王淦昌从一名乡下学子,成为世界著名的大科学家,而他的夫人一直就是那位比他大三岁的结发妻子吴月琴,大科学家与她共生了三女二儿,孩子相继出生时,几乎都是在王淦昌读大学或在国外留学期间。王淦昌一生从事科学事业和肩负国家的特殊使命,从来没有管过一天家里的事。正是这位文化不高的夫人带大了三女二儿,并让孩子们一个个读上大学,当上了科技工作者、人民教师和国家干部。在王淦昌家做客时,当我第一次见到这对身份悬殊的老夫妻竟能和睦亲爱地结合了近八十个春秋时,心头不由升起一股深深的敬意。94岁高龄的吴月琴老太太身子骨依旧硬朗,说话走路麻利干脆,全然不显半点迟钝,她的家人告诉我,老太太现在还坚持抢着上厨房为“老头子”做饭,我听后忍不住大为惊叹……
王淦昌于1929年毕业于清华大学物理系,他是第一届清华物理系学生,班上的同学连他只有4个人。后来4人中的3人都成就卓著。王淦昌成为清华大学的第一届物理系毕业生,奠定了他作为中国第一代物理学家的位置。当时引导他走上物理学之路的是中国物理学的开拓者叶企孙和吴有训先生。初进清华大学时,王淦昌对化学课十分感兴趣,后来听了叶企孙先生的物理课才立志毕生献身于物理科学事业。1926年3月8日,王淦昌经历了一场终身难忘的生死考验。那天,清华大学学生会集会,声讨日、美、英等国借口所谓的“大沽事件”,向中国政府发出最后通牒的荒唐行径。后来集会变成了大游行,清华、北大、师大、女师大等高校的学生都加入了游行队伍。在游行队伍向铁狮子胡同的段祺瑞政府前的广场进发途中,全副武装的军警突然向学生开枪。走在游行队伍前面的王淦昌看见身边一位同学倒在了血泊之中,他惊诧地抬头时,又见女师大的两位同学也惨叫一声倒下了……王淦昌被乱了阵的人群挤到了墙角边,才免于一难。这就是震惊中外的“三一八”惨案,当时共死了47人,伤150多人,王淦昌的一位同班同学也牺牲在这次惨案之中。
当晚,王淦昌来到叶企孙教授家,诉说了白天的惨景。叶企孙听后,满腔义愤:“科学,只有科学才能拯救我们这个苦难的民族!”数十年后,王淦昌回忆起当年的情景,神态非常严峻地说:“叶先生的话,当时深深地烙在我心中,可以说从那一刻我下定决心走科学救国的道路。几十年来,我无论走到哪儿,都始终不忘为了实现‘祖国需要更加强大’这个愿望,并甘心情愿为之奋斗。”如果说叶企孙在悲愤时说的话使王淦昌树立了毕生的奋斗目标,那么另一位教授吴有训则以严谨的治学态度和对科学的不懈追求,激励了王淦昌在科学道路上迈出坚实的步伐。可以说,中国的近代物理科学没有吴有训教授将不知要落后多少年。
这位著名的中国物理学奠基人在早年留学美国时就与他的导师康普顿一起研究X射线散射谱效应,后来他的导师在1927年获得了诺贝尔物理奖,很大一部分功劳来自吴有训的实验,因为康普顿进行的X射线散射谱研究当时受到了另一位著名X射线专家杜安的攻击,正是吴有训证明了自己导师的研究具有普遍性,并以实验驳斥了杜安的错误,所以国际上有人称康普顿获得的诺贝尔奖的X射线散射效应为“康普顿—吴效应”。王淦昌在晚年曾这样比喻自己的恩师:“中国能够拥有后来的原子弹的天地,如果没有吴有训先生当年手把手地教我们从拧螺丝钉开始进行实验性的艰苦工作,那么我们这些承担国家核试验的科学家至少可能晚十年八年才能把中国的原子弹送上天。”
王淦昌先生与我谈起中国原子弹成功爆炸时感慨道:“物理科学上任何一种发现或通过物理现象进行的任何一种核试验,没有百次千次甚至上万次实验,那是天方夜谭!”王淦昌在物理学界的权威正是他从吴有训先生那儿学到的实验能力,他在科学实验上的专心致志与心灵手巧的天才本领,连吴有训都极为称道。
1929年夏,王淦昌从清华大学毕业,吴有训邀他留校当助教,并给了他一个独立完成的实验任务:测量清华园周围氡气的强度及每天的变化。这种测量,德国物理学家曾在世纪初的20年代就做过,但中国在王淦昌开始进行这项实验前谁都没有重视过。半年时间里,王淦昌严格按照吴有训先生的要求,利用最简单的器材,出色地完成了实验,并写出了北平地区有史以来第一份大气中物理放射性现象研究的科学论文(事实上在中国也是首次)。吴有训对他的成果非常满意,亲自将论文译成英文,以《大气中的放射性和北平天气》为题,发表在清华大学的首期论文集上。1930年,在叶企孙、吴有训的关心下,王淦昌考取江苏省官费留学研究生,派遣到德国柏林大学……
“淦昌,快来抱抱你的囡囡!”行前,王淦昌回到常熟老家,一进门,大哥兴高采烈地抱出襁褓中的婴儿塞在他的怀里。王淦昌看了一眼,大惊:“怎么是男囡?”“当然是男囡嘛!要不,我们全家非得让你回来看一趟?!”大哥冲着满身书生气的王淦昌边笑边说。
“我多了个儿子?!”他把肩上的书包一扔,抱着新生婴儿在原地转起圈来,“哈哈哈,真有趣,真有趣,我有儿子啦!”这一年,王淦昌24岁,其实他自己也还是个满身孩子气的人呢。有趣的是他在清华大学时第一个暑假回到家,当听说自己有了一个女儿时,每天红着脸不敢多看家人一眼,家人让他给女儿起名,他更是躲着不出声,最后还是大哥圆场给侄女起了名。这实在难怪王淦昌,当时他才刚18岁。
1930年秋天,景色迷人的柏林迎来了一位风华正茂、才华横溢的中国青年。
王淦昌踏上欧洲这块美丽的土地时,就有一种来自心灵深处的强烈冲动。因为此时正是以德国为中心的世界物理科学的黄金岁月。爱因斯坦、居里夫人、海特勒、盖革、迈特内等一批顶尖科学家相继发现了影响20世纪后来几十年整个人类政治、军事与经济的伟大科学成果,镭的发现、铀的提炼、相对论的提出,使每一位科学家热血燃烧。一年一度的诺贝尔奖大有来不及取舍当年度的科学家们所发现的惊天动地的成果。
自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欧美各工业强国从自身利益发出,纷纷开始重视起科技革命,并将推进科技革命与本国社会发展紧紧联在一起。于是大量国家资本投入科研工作,使得本来就比较活跃的欧美物理学研究呈现“热火朝天”的景象。当居里夫人发现镭元素后,人们很快发现了射线的医疗作用,于是X光广泛被运用并使其在今天依然成为了解和战胜疾病的重要手段。随着人工放射性元素的制成,很快就有人制成了标记原子,用来研究磷在植物枝叶中的分布,进而发生了一场肥料革命。最突出的例子要数原子能的运用了。1938年,物理学家刚发现中子会引起铀核裂变,在不到4年时间里,第一个反应堆便建成,美国人又用了不足7年时间便制造出第一颗原子弹,使美国的国际地位和国力一下骤增,并一发而不可止。
科学家为自己热爱的事业而发狂,政治家们则利用科学家的科研成果而疯狂称王称霸。王淦昌从20世纪30年代初在柏林大学留学的日子里已经感受到了这一点,因此这决定了他后来一辈子献身自己民族的科学强国实践。
王淦昌在漫长的一生中完成了数项影响中国社会乃至国际社会的科学研究,但在90岁高龄时与我这位小他半个世纪的科学门外汉谈话时,说他一生中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年轻时没有坚持一次重要的实验活动:“如果那一次我坚持了,别说我王淦昌一定不会是今天的王淦昌,中国在国际社会的分量也可能大不一样!”那天他是用自嘲的口气说这番话的,但后来当我了解真情后则实实在在地相信了这确是每个中国人都应该牢记的一个非常惋惜的事件——王淦昌到柏林大学后,有一个杰出的导师——著名的女物理学家、柏林大学第一位女教授迈特内。迈特内的个人能力确实不容忽视,连爱因斯坦都评价她说是“天赋高于居里夫人的‘我们的居里夫人’”。王淦昌是她唯一的中国留学生。在迈特内手下当研究生的日子,王淦昌是终身难忘的,女导师对科学研究的超人能力使他从井底探出头颅看天下。
王淦昌两次听到德国物理学家博特与他学生贝克用钋的粒子轰击轻元素硼和铍的实验,结果发现有一种穿透能力极强的射线放射出来,这射线能穿透10厘米厚的铅板却自身的强度减弱得很少,博特师生俩认为这可能是一种波长极短的电磁波——R射线。自从发现质子后,科学家们纷纷开始向剖析质子组成的方向研究,所以博特他们的新发现立即引起诸多科学家的追踪研究,包括居里夫妇也着手抓紧实验,以争取新的发现。居里夫妇用他们强大的射线源研究博特首先发现的奇异射线,这对著名的物理学家夫妇用的是电离室测量射线的强度,以石蜡做屏蔽层,放置在铍源与测量装置之间进行观察,结果发现计算器的数字大大增加。但遗憾的是居里夫妇没有从另一个角度考虑这射线的物理现象包含着新的一种特殊物质,简单认为那R辐射能量极大的现象只是R的射线效应,仅仅将自己的实验结果写了个简单的报告发表便完事了。然而就在居里夫妇把一项重大发现束之高阁时,年轻的迈特内助手、中国的王淦昌则特别地关注着博特师徒俩的那根神秘的射线以及他们没有能解释得清的未知结果……
“尊敬的迈特内教授,我知道您早在1922年就对R辐射与元素衰变的关系进行过实验研究,并对其性质也作过一系列研究。最近我听了科斯特斯教授关于博特先生的有关R辐射具有那么强大的穿透力的介绍,我非常怀疑……”“嗯!什么怀疑?我听着呢,你说吧,密斯特王。”迈特内侧了一下头,继续做着她的实验。
王淦昌大胆向导师陈述道:“我以为实验用的是电离探测器,那样不会有什么奇迹出现,如果改用云室作探测器,然后对博特教授的实验进行不断的重复实验,结果可能大不一样。我是这样想的,尊敬的迈特内教授。”迈特内放下实验,思忖片刻,摇摇头说:“不可能,这将是个永远徒劳的实验,让我们换一个话题吧,密斯特王。”
王淦昌知道迈特内是公认的对任何可能出现的某种具有科学价值的现象都不会轻易放过的科学家,怎么偏偏对自己提出的问题毫无兴趣呢?他认定博特的实验坏就坏在计算器计数上,如果改用云室作实验,其结果必然两样。“尊敬的迈特内教授,我还是想着云室可能解决博特教授未解释清楚的问题,所以能否请允许我借用一下我的师兄朋友菲利普先生的云室对博特教授的实验进行重新研究?”“密斯特王,我已经说过了,我们还有很多课题需要研究,博特先生的事还是让别人去完成吧。”迈特内的回答让王淦昌感到十分意外。两次要求都遭到拒绝,使王淦昌无法再就自己认定的预见得以在实验中加以证实。
就在王淦昌的建议被导师无情拒绝,居里夫妇同样钻了牛角尖的一个多月后,剑桥大学卡文迪许实验室的查德威克先生像王淦昌一样,怀疑博特和居里夫妇认定的R辐射效应,他认为R辐射不可能有这样大的能量,便像王淦昌设想的利用云室,采用线性放大器质子所产生的脉冲进行一个一个测量,并将其与电子所产生的脉冲分解,结果发现质子的数量奇多,与当时物理学界普遍认为的R射线的理论不符。查德威克认为从铍源放射出的是一种新的物质组成的辐射,于是他连续奋战数日,终于证实了这种粒子是一种质量与质子相近的中性粒子,即被后人称为的中子。查德威克同时还认为这种粒子是原子核的主要组成部分。
中子的发现,轰动了整个物理界,也轰动了世界。那些更企盼搞清原子核构成的政治家们早已等不及了。因为这太重要了,它紧接着就可以制造后来证明确实可以征服全人类的原子弹!1935年,查德威克因发现中子而获得诺贝尔物理奖。
柏林大学校园内一个绿荫覆盖的小道上,迈特内教授十分歉意地拍拍王淦昌的肩膀:“很对不起,密斯特王,我没能支持你的建议。不过,这是个运气问题。”女科学家朝自己的学生耸耸肩,又回到了自己的实验室……王淦昌对天长长地叹了一声。他有自己的见地,他认为科学就是科学,与运气是两回事,科学是实实在在的事。王淦昌和后来了解此事的其他人,都肯定地认为,倘若迈特内听了他的建议,加上迈特内本人具有别人难以相比的实验能力,中子的发现非她的学生王淦昌莫属!然而犹太血统的大科学家迈特内教授太把王淦昌当做科学娃娃看待了。几十年后,有人曾问王淦昌是否就此事抱怨过他的导师?王淦昌断然摇头道:“不不,我不仅不会有丝毫的抱怨,反而终身感恩迈特内女士,是她的卓越智慧和研究精神为我日后能在物理科学上有所建树作出了榜样。至于说到中子的发现这件事,这不全怪迈特内教授。假如当初我能坚持自己的观点,不也可能获得迈特内的有力支持,并最终可能获得成功嘛!所以在此后的几十年里,我一直把这次自己犯的错误当教训牢牢记在心头。”
王淦昌在柏林大学与诺贝尔奖失之交臂,至今仍被中国物理学界认为是极其可惜的事件,但王淦昌跟随迈特内教授在柏林大学威廉皇家实验室过的难忘岁月,使他领略和接受了许多国际物理科学的前沿知识与技术。1933年底,王淦昌在完成他的毕业论文之后,走访了欧洲几个著名实验室,有幸见到了卢瑟神福、查德威克、埃利斯等他所敬仰的物理学大师,大开眼界,为日后从事独立的科学实验工作拓展了思路。1934年4月,他带着“柏林大学哲学博士”学位回到了祖国,然而此时的中国正被日本帝国主义的铁蹄蹂躏,中华民族陷入了深重的灾难……
经恩师叶企孙介绍,王淦昌先是在山东大学任教。由于当时山东是处于日本侵略者眼皮底下的一块“东亚肥肉”,局势动荡,根本无法很好地在那里进行教学与实验。浙江大学校长竺可桢盛邀他去浙江大学当物理教授。浙江大学离王淦昌的老家近,且又是一所名校,当时已在政界、教育界和学术界久负盛名的陈独秀、邵飘萍、陈布雷等都是浙大毕业生。浙江大学的朴实和浓厚的学术风气,是王淦昌所渴求的。于是,1936年暑假,王淦昌来到了浙江大学物理系,那年王淦昌不到而立之年,是浙大最年轻的教授。由于他长相细嫩且说话时易脸红,所以浙大的师生们都亲昵地称他是“娃娃教授”。
关于中子和中微子这些物理学专用名词,过去我们普通人对它太陌生,但自从有了原子弹等核武器后,我们才多多少少知道了一点有关它们的肤浅知识,那就是中子和中微子都是原子核的基本粒子,谁“捕获”了这些只有瞬间生命但却威力无比的小东西,谁就可以主宰世界。因而探求中子和中微子存在,几乎是全世界物理学家在20世纪上中叶竞争最激烈和最热门的课题,因为它的重要性不仅仅是科学本身,而且关系到全球政治、经济与军事格局。科学家没有那些政治家和军事家的野心与功利,他们只有一颗探求自然界奥秘的赤诚之心。王淦昌毫不例外。当他在柏林大学的迈特内手下痛失获得中子的发现权后,又重新投入了另一个基本粒子——中微子的实验与探索。
正如杨振宁博士指出的那样,自从1930年12月著名物理学家泡利先生为解释衰变能谱的连续性提出中微子假说后,第二年6月又预言β射线连续谱应有明晰上限后,泡利在纽约的一家中国餐馆里对他的朋友拉比聊天时这样说:“我以为,原子核的发现,仅仅是我们对自然界基本粒子的刚刚开始,在那个原子的家庭里,除质子和电子外还有更英俊的‘小子’存在,我认为它比先出世的所有原子家族里的小子们都了不起!”半年之后,正在柏林大学读书的王淦昌用CM计数器精确地测定出RAE的β谱上限,有力地支持了泡利的“狂想”。1934年,大物理学家费米以泡利和王淦昌对中微子假说为基础,建立了著名的β衰变理论,费米的论文寄至英国《自然》周刊,结果被一句“它具有太多的空想,远离了读者所感兴趣的实在”的评语而“枪毙”,幸亏费米后来把论文寄到德国另一家杂志得以刊出,才使一项震惊世界的科学理论正式被承认。
自泡利和费米对中微子的假说肯定之后,一时间,全世界的科学家几乎都盯着中微子这个未出世的“金色小子”,并拼命想抢占最先的发现权。居里夫妇、维克、贝特、派尔斯、阿尔圭雷兹等都先后上阵一试,但都没能抱住中微子这个“金色小子”,其原因都是因为没有掌握俘获的正确办法。
大科学家感到非常困惑和失望,但又束手无策。
这时的王淦昌感到该是自己出击的时候了。他认为“不能用中微子的电离效应来探测它的存在。测量放射性元素的反冲能量和动量是能够获得中微子存在出证据的唯一希望”。因此他建议用K电子俘获的办法探测中微子的存在,指出“当一个β+类的放射元素,不放射一个正电子,而是俘获一个K层电子时,反应后的元素的反冲能量和动量仅仅依赖于所放射的中微子……只要测量反应后元素的反冲能量和动量,就容易找到放射出的中微子的质量和能量”,“由于没有连续的β射线被射出来,这种反冲效应对所有的元素都是相同的”。
用K电子俘获“金色小子”中微子!王淦昌以其天才物理学家独特而敏锐的见解,开启了20世纪一项伟大发现的大门。
当王淦昌的论文《关于探测中微子的一个建议》于1942年1月在美国《物理学评论》上发表后,立即引起美国著名物理学家阿伦的注意,他随即按照王淦昌的建议进行实验,并一举获得成功。这就是有名的“王淦昌—阿伦实验”。10年后,阿伦与另一位物理学家戴维斯一起正式确定了俘获中微子的完整实验。又过了近40年,瑞典皇家科学院在1995年将当年度的诺贝尔物理奖颁发给了当年进行成功实验的美国科学家。王淦昌对此没有半点遗憾,相反他得悉消息后很为美国同行感到高兴。他说:“物理学的成就还是应由实验证实的,荣誉也应该给予那些最后做出结果的科学家。”可见王淦昌作为一名中国科学家的宽阔胸怀。
中微子的发现,使诺贝尔奖又一次与王淦昌擦肩而过。对此,他有如下见解:“由此看来,诺贝尔奖并不是高不可攀的,中国人完全有能力获得此奖项。一是要选准课题,确有重大理论或实用价值;二是要锲而不舍,持之以恒,花上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工夫。”王淦昌生前留下的这段话,值得中国科学家们认真地品味和理解。
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东方战场以苏联红军出兵和美国人在广岛扔下两颗原子弹而告终。就在日本举起白旗投降时,王淦昌应浙江大学学生的要求,作了一次题为《关于原子弹及其原理》的报告,引起同学们的浓厚兴趣。后来成为中国核武器试制中坚的程开甲等一批当年的浙江大学学生,大多是受了导师王淦昌的这堂课的影响而将一生献给了中国的核事业。然而王淦昌本人当时并不清楚自己竟然要亲自动手研制中国的原子弹。在浙江大学同学为王淦昌庆贺40岁生日不久,中国的这位风华正茂的物理学家和著名学者受浙江大学所派,前往大洋彼岸的加州大学作访问。一年之后,正在国内的吴有训先生兴奋地告诉浙江大学校长竺可桢:美国科学促进协会出了一本百年科学大事记,中国能列入其中的人只有王淦昌和另一位物理学家彭桓武(也是后来中国的原子弹主要研制者)。
“中国的希望,淦昌也。”竺可桢抖着小胡子,情不自禁地摇头晃脑起来。
此时的王淦昌无可非议地成了有国际影响的著名科学家。1950年,郭沫若以中国科学院院长的身份,邀王淦昌赴京主持中国近代物理研究所的组建工作,并全面启动新中国的核物理科研。王淦昌感到内心无比舒坦,尽管当时条件并不比解放前好多少,但完全可以按照物理学的本身规律进行理论与实验工作了,这对历经了十几年战乱的王淦昌来说是太宝贵了。因为或许不是那十几年的战乱影响,他早已把诺贝尔奖牢牢揣在了怀内。
90高龄时的王淦昌回忆起解放初期的工作情景时,两眼闪着光芒:“那时我们整天觉得有使不完的力量,有干不完的活。”根据国家的统一部署,当时的核物理学向着理论物理、原子核物理、宇宙线、放射化学等4个基础领域的方向挺进。通过对宇宙线的观测,发现新粒子并研究其性质,是王淦昌多年的夙愿。1954年,他和助手们在海拔3185米的云南落雪山成功地建造了我国第一个高山宇宙线实验室,第二年就利用自制的设备,完成了一批科研成果,论文《一个中性重介子的衰变》在布达佩斯召开的国际宇宙线物理会议上宣读后引起各国同行强烈反响。
当时与王淦昌同时开展宇宙线研究的两位苏联院士在帕米尔高原上也建了一个宇宙线实验站。这两位苏联专家好大喜功,用自己设计的一套电子系统操作,不久就声称已发现一种叫“变子”的新粒子,因此在苏联走红,获得斯大林奖金和“社会主义劳动英雄”称号。王淦昌对苏联同行的“成果”表示怀疑,便重新实验,结果他认为“仅凭一个电子信号就断言有什么发现实在太草率了”,并当即在公开场合表示“苏联人的发现靠不住”。这是什么年代,王淦昌竟敢对已经获得斯大林奖金的苏联“社会主义劳动英雄”的成果说三道四?但后来许多科学家都证实了王淦昌的判断是对的,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变子”。
几十年后,物理学家、院士何祚庥说:“这件事当时在我心灵引起的震动是巨大的。我一是惊讶苏联人居然也有不成功的事情;二是从心底里佩服王老敏锐的科学洞察力。在那时的政治背景下,王老对苏联科学家的直言批评,充分体现了他追求真理、崇尚实践的政治勇气和科学精神。这件事给我的启迪是,对科学问题的评价不能政治化,不能用政治观点去评价科学发现。这个原则我们应该永远牢记。”王淦昌的行为和何院士的话发人深省。
1956年9月,王淦昌在莫斯科出席杜布纳原子核研究所成立大会后,中国政府给他下达了一项特殊使命:留在这个研究所,与苏联同志一起利用这儿世界上最先进的高能加速器进行更好的科学研制工作,新中国也迫切需要核物理科研成果,说不定以后我们还要搞更重要的核科学工作呢!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国际格局出现了以美国为首的资本主义阵营和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这种有你就没有我的冷战状态,必然造成两大阵营之间在军事和政治上的激烈攀比与斗争。特别是以原子弹为标志的核武器的诞生,使与核武器密切相关的核物理实验研究变得更加抢手。为了对付美国为首的资本主义阵营,苏联政府制定了帮助各社会主义国家发展核物理基础研究的计划,杜布纳研究所的成立便是实施这一计划的首要部署。中国政府不失时机地选派了最具发展潜力的核物理学家到此进行“充电”,除了王淦昌外,还有周光召和丁大钊、胡宁等。此时,王淦昌的学生李政道和另一位华裔科学家杨振宁先生一起在美国留学期间,提出了弱相互作用中宇称不守恒原理,揭示了弱相互作用的性质,从而获得这一年的诺贝尔奖。王淦昌既为自己的学生高兴,同时也憋着一股劲:努力工作;争取为国家早日拿出成果!
从1956年9月到1960年12月24日离开杜布纳原子核研究所的4年多时间里,王淦昌认为这是他一生从事科学实验工作最得心应手的好时光,不仅因为这儿的生活条件很好,比在柏林大学留学和在浙江大学工作时不知要好多少倍,更重要的是这儿有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高能加速器。美国人在1955年有了第一台6.4GeV级高能质子加速器,但苏联这台高能加速器是10GeV级的,超过“老美”的级别。有了高能加速器就意味着可以在研究反粒子领域获得最快捷的途径,美国科学家张伯伦和塞格雷仅在美国高能加速器建成几个月,就利用它发现了反质子,因此获得了诺贝尔奖。苏联高能加速器是最高能量的加速器,在当时,世界物理学界谁拥有了高能加速器,谁就可以去拥抱诺贝尔奖,谁就能主宰东西方世界。杜布纳原子核研究所的建立,就是以苏联为代表的社会主义阵营希望利用最先进的技术设备与西方世界在尖端科技领域搏一搏。在刚到杜布纳原子核研究所时,苏联朋友在用伏尔加葡萄酒招待中国客人时就流露出了这种强烈的愿望。
“美国的张伯伦和塞格雷算什么?比起我们的‘北极熊’,他们的高能加速器只能算小毛驴。小毛驴怎么能与我们雄健的北极熊较量?哈哈哈……”苏联朋友自豪地拍打着自己造的10GeV高能加速器,用猩红的眼睛盯着王淦昌等中国朋友,半醒半醉地说道:“我们一起……一起把美国佬赶到大西洋里,喂……喂鲨鱼去!密斯特王,知道你是了不起的科学家,我们全看你的了。啊,来来,为我们的苏维埃,为我们的斯大林同志干杯!”王淦昌不会喝酒,尤其是苏联的那种烈性酒,他一生中最多能喝几口常熟老家的那种米酒,但在苏联朋友的盛情邀请下,没喝酒心却快醉了!那天,中国专家第一次来到莫斯科郊外,王淦昌和周光召、丁大钊等漫步在四周是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的伏尔加河、杜布纳河边,顿觉心旷神怡。之后,他们再没有时间进行如此悠闲地散步了,每天必须有十几小时甚至近20小时站在那台庞大的高能加速器旁,或连续几天在见不着一丝光亮的云室内……王淦昌开始是作为课题组长指挥中国助手们的,后来担任了联合研究所副所长,手下不仅有中国科学家,还有苏联、越南、民主德国、波兰等国的几十名学者。王淦昌成了整个研究所的一名指挥官,一名向世界科学技术最前沿冲锋的指挥官。
在杜布纳原子核研究所的那段历史,现今是共和国全国人大副委员长、王淦昌当年得力助手之一的周光召也有着难忘的感受。他说:“我和王先生在苏联杜布纳原子核研究所工作时,他已经近50岁了,我们对当时迅速发展的高能物理都没有经验。王老作为中国组的组长,为了维护中国科学工作者的荣誉,组织大家从头学起。每天晚上在中国同志内部开展互帮互学,王老自己毫不例外,与大家一起学习,以能者为师,不耻下问。很快,王老领导一个小组建成了苏联当时第一个大型丙烷气泡室,并开展实验工作……我们都知道,一个年近50岁的科学家要转向新的学科领域,学习新的知识,是何等的困难。但王老以他高超的智慧、超人的精力和艰苦的学习战胜了困难,不仅完成了这个转变,而且很快就成了新领域中出色的专家。”王淦昌心里清楚,他作为中国组的组长和原子核研究所副所长,身后不仅有一批来自社会主义国家的科学家,更有斯大林和毛泽东等领导人在看着他工作!当然,作为对手,美国人也在死死地盯着他。从当时的物理科学领域看,竞争也处在白热化状态。特别是第一颗原子弹爆炸后,基础科学中的物理基本粒子研究成了最热门的前沿课题,加上政治家们狂热的叫喊,对基本粒子与原子核之间相互作用及其转化规律性的认识,成了当时著名科学家最醉心的研究项目。王淦昌执掌的又是最大能量的加速器,不抢先研究出成果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王淦昌和杜布纳原子核研究所的首要任务是如何选择研究方向,这好比决战前的指挥方案,制定得好,就胜利了一半,反之就可能断送整个战役。由王乃彦院士审校,李瑞芝、孙晓光、常甲辰编著的《核物理学家王淦昌》中记述了当年王淦昌领导中国科学家和兄弟的社会主义国家的学者们,利用苏联高能加速器进行一系列实验探索和完成了一项世界性影响的科学发现的过程。
王淦昌到联合研究所工作时,正是国际上利用高能加速器进行基本粒子研究的第一代工作时期。他以准确的科学判断力,根据当时面临的各种前沿课题,结合联合高能加速器的特点,提出了两个研究方向:一是寻找粒子(包括发现各种超子反粒子);二是系统地研究高能核作用下各种基本粒子的产生规律。科学家发现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理论预言的实验,这种发现是有既定方向的,只要选好技术路线,一般来说会有所发现;另一种是带有偶然性的,就是在众多的实验结果中察觉到异常点,并进行确认,这种工作对实验工作人员的要求就相对的更高一些。而且前者的科学发现,其价值一般比不上后者。王淦昌在设计研究课题时,对这两种工作都给予重视:新粒子的发现有一定偶然性,而利用人类所掌握的实验资料研究基本粒子相互作用则必然会有结果。利用高能量加速器打击核靶,既可以产生新的粒子,也可以对研究基本粒子在核作用过程中的产生规律提供许多新的信息。王淦昌选择的两个研究方向,正好发挥了联合研究质子同步稳相加速器的能量优势。如果把科研工作比做一首交响曲的话,那么,按照王淦昌的编排,乐曲的展开,都是以由他亲自负责的寻找新粒子课题为主旋律,并辅以两个平等出现的旋律——研究在高能核作用下奇异粒子的产生规律(由丁大钊和另一位苏联同志负责)和介子与质子相互作用的研究(由王祝翔负责,后来把其中非弹性作用的一部分分析工作划给另一个由苏联工作人员为主的研究组)。当然,研究组的主攻方向是寻找新粒子。这是具有挑战性的课题,难度自不待言,可以说具有一定的风险。因为联合所高能加速器建成后,人们都期望能尽快利用它做出突破性的成果。王淦昌要求不论谁分配在哪个课题组,在观察原始实验资料时,都要为这个主攻方向积累资料。
“大家过来一下,看看这张‘蜘蛛网’奇特吗?它就是我们梦寐以求的反超子!”一天,王淦昌突然惊呼他的助手们,让他们都过去仔细看一下气泡室里出现的一个奇迹。
“对对,看到了!真的像蜘蛛网呀!”助手们顿时欢呼起来,围着王淦昌让他给这个新奇的粒子起个名字,因为这新奇的粒子一旦向外宣布,将震惊整个世界。
“它是反西格马负超子,当然应该叫反西格马负超子嘛!嘿嘿,真有趣!”王淦昌自言自语道。
“中国朋友发现新奇粒子啦!”“乌拉,伟大的苏维埃高能加速器万岁!”“斯大林——毛泽东万岁!”王淦昌领导下的研究小组发现了世界上第一例反超子,其意义不亚于一项单纯的诺贝尔奖,因为它使当时的基础科学又向纵深大大地跨越了一步。正如丁大钊院士所言:王淦昌对“反西格马负超子”的发现,“正是因为有许多这样的学者的探索、研究,才使基本粒子研究从50年代认为是‘基本’而发展到60年代认为‘不基本’,使人们对物质结构的认识发展到更深入的层次。自然科学的发展就是要归功于这些活跃科学思想的学者的创造性劳动”。
“为了让美帝国主义看看社会主义科学成就”,苏联《真理报》和中国的《人民日报》都为反西格马负超子的发现专门作了重要报道。苏联的科学权威刊物《自然》杂志还指出:“实际上发现反西格马负超子是在微观世界的体系上消灭了一个空白点。”25年后的中国政府在那个难忘的“科学春天”里,特别向王淦昌等当年参与发现反西格马负超子的科学家颁发了新中国成立以后物理学家获得的第一个最高奖:国家自然科学一等奖。
1975年,美籍华裔著名科学家杨振宁回到中国,一次谈起苏联当年的杜布纳研究所时,对周恩来总理说:“杜布纳唯一的成就便是反西格马负超子的发现。”当杜布纳科学城的科学家们欢呼发现反西格马负超子这一伟大科学成果时,中国政府突然给正在莫斯科郊外的中国科学家王淦昌发来一份绝密电报:放弃手头工作,立即回国接受新的任务。
什么新任务这么急呀?王淦昌一生不善政治,但他知道自己从事的核事业与政治太密不可分了。不用说,祖国的需要是第一位的,在决定离开杜布纳的那一夜,他静静地思索了一下各种可能。他已经好久没顾上看看报纸了,可当他拿起一份中国的《人民日报》和一份苏联的《真理报》时,不由内心一阵隐痛:两个社会主义大国已经骂得不可开交了!“太糟糕啦!”王淦昌从不对政治时势发表评语,然而他内心明白:中国要与苏联彻底分手了,中国的科学发展也将同时要与苏联“老大哥”们断绝交往了。作为一名科学家,王淦昌知道新中国才成立不久,一切科学实验条件尚不具备,相对而言,苏联要强大得多先进得多。“我能为祖国做些什么呢?”那一夜王淦昌睡不着。第二天,他把在留苏期间积省下来的14万卢布以买设备的名义全部交给了国家。
“今天我把大家招来,想开最后一次会议。大家知道,我已经接到回国的命令。”离开杜布纳的前一天,王淦昌把在联合研究所的中国部下全都召集在一起,以少有的沉重口气对大家说道。助手们这才想起应该给王淦昌开个欢送会,准备点水果茶点什么的。“汪容,你们别去忙乎,坐下,都坐下。我有话对大家说。”汪容等年轻人只好折回,坐到原来的位置,静等一向严格要求的王淦昌“训话”。
“我给大家出一个题目:今后的高能物理实验方向应该如何选择?这是顶顶重要的。我比你们先离开联合所,你们也要做好马上回国的准备。回去后我们的条件比这儿差了,但新中国的物理科学实验不能停止!怎么办呢?我们心里必须有数。这是我离开杜布纳留给大家的最后一道题,你们回答好,我心里就踏实了。这比给我开个隆重的欢送会要开心得多!”王淦昌说完自个儿又乐起来,“真有意思!”弟子们一下也跟着乐了,像往常一样,又你一言我一语地“开起仗”来了……“要我看,王先生的方法也不是最理想的。”有人当着王淦昌的面在黑板上划拉着,而这样的事在杜布纳联合所是常有的事。导师与学生进行角色的交换,在王淦昌的身上不算是新鲜事儿。这不,已经打好领带准备回国的王淦昌,还是以一颗平常心坐在台下听自己的学生发表高论。
这时,坐在一旁的汪容被人轻轻用胳膊捅了一下:“快看,王先生干吗了。”汪容转头一瞅,差点笑出声。原来,聚精会神的王淦昌竟然不知什么时候从沙发上“出溜”了下来,蹲坐在地毯上竟毫无察觉。“先生,您还是坐起来舒服些。”汪容将他扶起,王淦昌似乎仍然没有感觉似的两眼直盯着黑板……
这一幕,几十年后汪容一直没有忘记过。他说:“王淦昌先生对科学的真诚与专注,教育了中国物理学界几代人,并且永远是后人的榜样。”王淦昌回国没多久,被通知到二机部部长办公室。
什么事这么急呀?王淦昌走进部长刘杰的办公室时,见老朋友、好搭档钱三强教授也在。钱三强此时是二机部副部长兼原子能所所长,王淦昌内心的紧张似乎减少了一半。
“王先生,今天请您来,想让您做一件重要的事情。请您参加领导原子弹的研制工作。”刘杰部长开门见山,“毛主席和党中央已经作出决定,有人想卡我们,我们就要争口气!”我们中国也要造原子弹?!王淦昌一阵激动,他看看钱三强。钱三强朝他重重地点点头。
这是真的了!王淦昌只觉自己的手心热得很。
“毛主席给原子弹研制工程定的代号是‘596工程’,是国家最高机密,从现在起必须长期隐姓埋名,不得跟任何人透露你的工作,即便是家人。还要断绝一切海外关系。”知识分子出身的王淦昌,像刚入伍的战士,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向刘杰部长保证:“行,我能做到!”刘杰和钱三强顿时对视着笑了,请王淦昌坐下。
“为了工作需要,不用真名可也得有个化名吧?总不能叫我们王先生阿狗阿猫呀!”刘杰的一句话,使气氛异常的办公室里响出了一阵笑声。
王淦昌又噌地站立起来。他眨了眨眼睛,说:“就叫王京吧。北京的京,怎么样?”“好呀,王京同志!让我们一起为中国研制出原子弹吧!”刘杰高兴地上前握住王淦昌的手,一旁的钱三强也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从这天起外国科学界发现,即将要拥抱诺贝尔奖的著名物理学家,反西格马负超子的发现者王淦昌一下子“消失”了。
造原子弹1997年的那个夏日,我问过王淦昌先生:“你当时真的没预感到国家高层领导有朝一日让你去研制原子弹?”90岁的王淦昌准确地回答我:“怎么没有预感到呢?我是搞核物理的,当然知道先进的国家都在把物理科学技术运用于国防和军事上,核武器是我们核物理科学工作成果在四五十年代的最终体现。我们新中国从成立开始就注意这个问题,从钱三强教授把我从浙江大学调到北京中科院近代物理研究所那天起,我们就制定了新中国物理科学的前沿课题,其中之一就是核物理研究。当然真的要搞原子弹,还是我从苏联回国接受命令后才知道的。”中国搞原子弹是被逼出来的。代号“596工程”便是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在与赫鲁晓夫为代表的苏联政府针锋相对时上马的。
当美国人于1945年7月15日在新墨西哥州洛斯阿拉莫斯附近爆炸世界上第一颗原子弹之前,德国的哈特克博士就曾向德国陆军部建议研制核炸弹,他在信中这样对德国的陆军将领们说:“我冒昧地请你们注意在核物理方面的最新发展。我们认为这些发展将使人们可能制造出一种威力比现在的炸弹大许多倍的炸弹……显然,如果我上述所说的可能性得以实现,这肯定是在可能范围内的——那么,首先利用这种炸弹的国家就具有一种超过其他国家的无比优势性。尊敬的将军们,相信科学家们的见解吧!”然而自高自大的德国陆军将军们并没有把哈特克博士的建议放在眼里。后来也有人曾经把一些研制核武器的资料送到希特勒手中,不过幸亏没有被希特勒重视,否则今天人类可能是另一种状况了。与德国人相反,美国人对原子弹的兴趣远超过德国人。在二战后期,著名科学巨匠爱因斯坦也用同样的方法写了一封建议造原子弹的信,不过他的信是直接写给美国总统罗斯福先生的。他在信中说:“利用大量铀进行核裂变链式反应已成为可能,这样将产生巨大的能量和生成类似镭的新元素……这一现象将导致制造炸弹。虽然还不能肯定,但可以设想制造出一种威力无比巨大的新型炸弹……只要一枚这样的炸弹,就足可以毁灭一个海港及附近地区……”爱因斯坦以他个人的巨大影响力,使瘫坐在轮椅上的罗斯福总统心头为之一动:“造一个给希特勒看一看无妨。”于是经过两年准备,一项名为“曼哈顿工程”的研制原子弹计划正式启动。担任此项工程的组织指挥者是格罗夫斯将军,技术负责人是著名物理学家,后来被称为“原子弹之父”的奥本海默。罗斯福本来是准备把原子弹用在打德国法西斯的,但希特勒投降了,只有日本还在东方战场挣扎。罗斯福觉得应该让全世界知道一下未来“世界第一强”的美国是个什么样子,于是就在1945年8月6日和9日两天,连续在日本广岛和长崎投下了一枚代号为“男孩”和一枚代号为“胖子”的原子弹,造成数十万平民死亡。悲剧发生后,全球震惊,弄得当时写信给罗斯福总统的爱因斯坦后悔莫及,痛苦不堪地发表声明呼吁停止核试验,但此时的爱因斯坦已无能为力,因为核物理科学成就已被政治家们紧紧地握在手中,成为用来向别人撒威风的武器了。
二战结束后,美国的原子弹虽然不能再随便扔了,可它在苏联人的眼里却是一件必须对付并且一定要超过的东西。苏联专家们全力以赴,在1948年8月成功地进行了一次原子弹核试验。从此,美苏的核竞争开始了。美国至1967年时,库存核弹头曾多达32000个,苏联也不甘示弱,光这两个核大国的核武器数量足可以将整个世界轰炸数遍。
“我们希望也有点那个东西。”那一年,苏共总书记赫鲁晓夫与毛泽东在一起游泳,毛泽东向他伸出一个小手指。
“你指的是什么?”赫鲁晓夫从水中露出一颗硕大的光脑壳,装作不懂毛泽东的意思。
“当然是你们可以用来吓唬美国人的原子弹嘛!”“什么?你们也要搞它?”赫鲁晓夫先是一愣,随即直晃脑袋,“不行不行,那东西要花很多很多钱。你们现在的主要任务是搞经济。至于军事上,有我们给你们张着核保护伞,兄弟的中国人民和毛泽东同志你就只管放心。”毛泽东再也没有理会对方,独自躺在游泳池旁的沙发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熊猫烟”……
“主席说得很清楚,世界上两个强国现在都有了原子弹,我们也应该搞一点嘛!这‘一点’的意思就是从我们中国的实际出发,一点不搞是会受人欺负的,搞多了呢,不利于我们搞社会主义经济建设和提高人民生活水平。而这‘一点’是必须要搞的,主席是铁了心要搞一点自己的原子弹!”军委扩大会议上,周恩来总理向出席会议的老帅们和将军们讲述着毛泽东主席“要搞一点原子弹”的指示。
“第一步我们先搞一点原子弹,下一步就再搞一点氢弹、洲际导弹,我看10年工夫完全可能。这话我在几年前就说过了,大家还一定记得吧?”坐在正中央的毛泽东开口道。
“各位老帅和将军们都听到了吧?主席又一次下命令了:我们不仅要搞原子弹,也还要搞一点氢弹、洲际导弹。今后世界强国有的武器,我们也都得有一点。”周恩来炯炯有神的目光环视了一圈,口气往上一提,“10年,主席给我们下达的是10年时间先要搞出原子弹、氢弹来,大家有没有信心啊?”“有!”会上顿时响起一片欢呼。
周恩来和毛泽东会心地笑了。“哟,主席,我要先走了。那头我还有些急事去安排。”周恩来看看表,急忙跟毛泽东和诸位老帅与将军们打了声招呼,驱车回到中南海西花厅。周恩来说的急事,就是根据中央指示,尽快把王淦昌等一批中国物理学家接回来,以防不测。事后,秘密从苏联撤回中国物理学家的行动便开始了。王淦昌是第一位,也是最重要的一位。他借口回国汇报工作,从此离开了杜布纳。
周恩来在西花厅接见了从苏联回来的中国物理学家,关切地问王淦昌:“在杜布纳的几年还好吗?我们的人都从那边撤回来了吗?”“按照中央部署,大部分人已经撤回来了。大家现在都已经到各自的岗位报到,情绪十分高涨。”“这很好。你们在杜布纳联合所的一批同志都是我们国家核物理的骨干力量,毛主席和党中央对你们寄予巨大希望。主席今天还特别指出,第一步,我们要用五六年时间把原子弹造出来;再用四五年把氢弹、洲陆导弹搞出来。你认为可能性大不大?”周恩来将询问的目光投向物理学专家。
“我看是可以实现的。”王淦昌认真地点点头。
“好。有你这位专家的话,我心里就踏实多啦。”周恩来站起身,感慨道,“难怪格鲁谢林带领苏联专家撤出时对我说,‘你们有王淦昌,还怕造不出原子弹!’你还记得几年前我们一起会见过他吗?”“记得,总理,那次参加会见的还有苏方的阿尔齐莫维奇和我们郭沫若院长以及宋任穷部长。”“你的记性不错。那时是我们与苏联合作核科学的开端,仅仅几年,形势就变化得那么大。今天一切得靠我们自己动手,你和同志们的担子不轻啊!”周恩来说得语重心长。
“请总理放心,我们一定全力以赴。”50多岁的王淦昌像一名刚上战场的年轻战士,站起身子,脚又用力一拢。
“嗯,有点像当兵的样。”周恩来说完,自己先笑了起来,“听说你化名了?叫——”“王京,北京的京。”“好王京同志,老规矩,今晚还是请你从物理学的角度给我介绍介绍原子弹所需要的一切物质基础准备……”据王淦昌的随身司机介绍,那些年里,他时不时需要在节假日或晚上,送王淦昌到中南海西花厅的总理办公处。在那儿,王淦昌或向周恩来汇报工作,或是周恩来请他上一节“原子弹知识课”。“王先生常常一进西花厅就是好几个小时,几乎每次从西花厅出来后,他不是先回家,而是让我把车开到他的办公室。他总说总理又提出了一个新问题,我必须尽快找到正确答案。所以我常常见王先生为此而开夜车,有时一开就是一个通宵……”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岁月,对毛泽东和周恩来等中国领导人来说,国际国内的种种压力仿佛每时每刻都会像“阵阵黑云”袭来,王淦昌从总理的急切之中感受到了所肩负的重任。
从后来那些撤密的档案资料上我们知道,毛泽东、党中央为了实现我国独立自主地“搞点原子弹”,在王淦昌回国之前就抓紧开始投入了“596工程”的建设。当时兵分两路,一路是由李觉将军带领万名官兵开赴青藏高原的“死亡之地”进行未来原子弹试制基地的建设;另一路就是在北京西郊的那个“灰楼”里开展技术研制工作。后者由钱三强领头,下面是技术负责“三巨头”的王淦昌、彭桓武、郭永怀,分别担任物理实验、总体设计和理论计算的领导组织工作。
然而原子弹到底怎样才能研制出来?当时中国虽然有钱三强、王淦昌、彭桓武、郭永怀等著名物理学家和朱光亚、邓稼先、周光召等中坚力量,但毕竟过去谁都没有直接接触过原子弹以及研制工作,从何着手呢?
“原子弹研制就像要进行一场战争,需要多方面全力配合协作,还要有巨大的物质条件保障。”一次,毛泽东找来钱三强,认认真真地听了钱教授的一番话后,大手一挥,对钱三强说:“放心,这件事中央会通盘考虑。只要研制工作需要,其他部门必须全力支持。”由中央出面,人、财、物肯定是不成问题的,关键的关键还是原子弹的研制技术。而技术工作的核心部门就在李觉将军担任院长、王淦昌担任第一副院长,及彭桓武、郭永怀领导的二机部(核工业部)的“九院”等三大部门。
“我从不迷信。既然外国人能造.99lib.出原子弹来,我们中国人并不笨,也一定行,问题的关键,是要我们有严谨的科学态度,求实的工作作风,不怕牺牲的献身精神。”王淦昌经常这样向他的那些“技术将领”和研制工作者灌输。由于研制原子弹涉及的知识与理论太多,好多新参与进来的同志都得加强理论基础学习,技术骨干也同样存在再学习和打基础的必要,因此在研制初期,王淦昌不仅一方面要抓紧时间完成好毛泽东和党中央交给的在“五六年时间内搞出原子弹”的艰巨任务,同时还得利用一切时间为参与研制工作的同志们“开小灶充电”。
“王先生在工作中是最讲效率的,谁拖延工作就得挨他训。有一次他让理论部主任邓稼先完成一项计划,邓晚了一天,被王淦昌狠狠地批了一通。”朱光亚同志曾提到当年“王老批‘娃娃博士’的趣闻。”邓稼先后来在研制两弹中起了重要作用,堪称“两弹元勋”之一。那时邓稼先和周光召等都是王淦昌手下的干将,所以王淦昌对他们的要求自然格外严格。
“你们想想看:在二次世界大战中,美国人在广岛和长崎投的原子弹,为什么几乎所有重要的建筑物都倒了,而一些烟囱却好端端地挺立在那儿?想一想,这是很有趣也很有学问的事。”中国的原子弹研制离不开对国外原子弹研制过程的研究与比照。王淦昌常常把自己已经弄清楚或尚没弄清楚的问题交给大家讨论,而每一次讨论就是对研制原子弹工作的推进。
原子弹的核爆炸过程之巨大,可以摧毁一个城市与区域。在这复杂而巨大的爆炸过程中,王淦昌需要回答一切必须回答的问题,同时还要与实验的结果相符。为了弄清这些高难度的问题,王淦昌会几天甚至几个月不能静下心来。
“走,今天太累了,你带我到王府井转转。”王淦昌往车里一坐。许久,司机毫无反应。他火了,“怎么回事?我的话没听到?”“王先生,对不起。你的话我都听到了,但我不能带你去。”司机一脸委屈。
“为什么?”王淦昌一脸茫然。
“这是中央给您定的纪律。王府井那儿有不少日本人,您一露面,说不准有人认出您来,所以我们不能去……”“哟,我把这事给忘了。”王淦昌回过神来,连忙给司机作揖,“对不起,对不起。”说完,他无奈地瞅瞅四周,独自往“灰楼”旁边那块荒地走去……
核武器爆炸过程,实际是物理作用的过程。掌握它,还得回到核反应前的爆炸压缩过程。怎样掌握这个过程呢?
王淦昌的脚下突然被荆棘绊了一下,脑子里闪出一个伴他几十年科学实验的“宝贝玩艺”——云室。没错,用云室照相可以获得X光照相的效果。
“小伙子们,今天请你们到我家去一趟。”第二天,王淦昌让后勤要来一辆车,然后叫上两名年轻同志跟他上了车。两个小伙子一听乐了,心想王先生是否又要请他们尝尝他家乡的阳澄湖大闸蟹。到了王家,这两个小伙子知道“上当了”:原来,王淦昌让他们从床底下拉出一大堆“古董”来。
“小心小心,这是从美国带回来的。是我的心肝宝贝呀!”看着王淦昌轻手轻脚,小伙子们也只好卖力起来。
“嘿嘿,下回我一定请你们吃大闸蟹,正宗阳澄湖的。”大科学家一说起家乡的事,就仿佛年轻了好几十岁。
王淦昌一头扎在他利用云室拍摄R射线的艰苦工作中。那时我们的许多基础技术非常落后,整个原子弹研制工作中只有几台很低级的计算机,而且包括像王淦昌这样的大科学家也大多不会使用计算机技术。因此那台被中科院负责人张劲夫同志称为“有了”的计算机分给了核物理学理论家周光召他们。中国的第一台计算机诞生于1958年,当时是电子管的,一秒钟才运算几十次。后来为了给研制核武器用,又在1959年生产了第二台计算机,晶体管的,比起第一台计算机不知强了多少倍,但即使这样一台计算机,在今天连小学生都会嫌它水平太低,因为它的运算能力到不了“286”水平。我们的前辈太了不起了,他们用最低级的技术条件进行着最尖端的科学研制。
王淦昌是个“计算机糊涂”——他一辈子就没入计算机的门,所有最繁杂的计算都是靠笔头功夫。当时利用云室进行R射线的拍摄就更不可能用计算机技术了,只能靠手工一张张地拍摄,那云室本来就屁股那么大一点点地方,黑咕隆咚地整天钻在里面能不难受吗?再加上R射线拍摄的不是普通的照相,R射线本身就是有放射性的。一天,一位年轻同志干着干着就没个姿势了,王淦昌一看就来火了:“像你这样怎么能照上什么东西吗?胆小鬼,走开!”说着,他自己动手,一干一整天。当他完成一批拍摄任务后走出云室时,才似乎发现了“一个不小的问题”:“嗯,小青年跑哪儿去了?哟,是我把他训跑的。得,赶紧向他赔礼道歉去!”“囡囡同志,对不起哟,昨天是我的错,脾气太大、太急,向你道歉。”王淦昌找到那个年轻人,毕恭毕敬地说。王淦昌是原子弹研制中资格最老的大科学家,能如此平易近人,谁还能计较什么?年轻人臊得无地自容:“王先生您千万别这样,是我的错。是我工作不认真……”王淦昌欣慰地笑了,拍着小青年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当年在苏联杜布纳工作时怎么发现负超子的吗?其实没什么秘密,就是靠我们几位同志不辞辛苦日以继夜地拍摄片子,然而再夜以继日地一张张检查片子,中间不能有一点点差错。最后我们真的成功了。科学工作就是这样,要有不怕苦坚持到底的作风,才能出成果。”“我一定听您的,王先生。”在世界核武器史上,几乎每一次成功的研制就像发动了一场规模巨大的战争。当年美国人在进行研制原子弹的“曼哈顿工程”时,动员了75万人参与。苏联的原子弹研制工程一直由30万—40万人组成的一支“秘密部队”和同样人数的几十个特殊部门参与,并且坚持了近20年时间。中国有多少人参与了原子弹试验?我从已经“透秘”的几本书中看到有6位数以上的人参加。其实这仅仅还只是在第一线的人马,至于那些配合“596工程”的后备军就不知其数了。王淦昌和钱三强、彭桓武、邓稼先、朱光亚、周光召是整个核研制的总导演,不仅要统领全盘棋,更重要的是要攻克技术难关。1960年至1964年,中国什么样?三年自然灾害,共和国除了精神富有,其余都陷入了困难的境地。这段岁月对王淦昌等埋头攀登科学尖端技术的科学家来说,实在是最艰难的岁月,不可能有机会获得外界的先进技术资料与信息。
美帝国主义国家早已封锁了我们陆上和空间的所有通道,我国连一些稍稍先进的技术与资料都不可能从正常渠道获得。
有一次王淦昌与周总理见面,他就直撞撞地请求道:“总理,我真想请求能以我的真名出国访问。那样的话,我可以从不少朋友那里带回一些在他们看来是根本用不着的‘垃圾资料’和‘垃圾设备’。”周恩来听后笑了:“王先生,你只要一出去,即使捡垃圾,人家情报部门照样会把你抓起来。知道吗?自从你们几位著名科学家突然从日常生活中‘消失’后,好几次有外宾问我是怎么回事?问我们是不是也在进行‘曼哈顿工程’?我只能用外交辞令告诉他们,‘王淦昌等先生做着他们所一直从事的专业,很忙,所以不大露面嘛。’你要是往国外一跑,那帝国主义的情报机构可是巴不得呢!”关于中国科学家怎样在完全被人封锁的条件下研制出了原子弹等核武器一事的秘密,几十年来一直是西方世界为之不解的一个谜团,也是西方敌对分子经常攻击我们的一大“嚼舌头根”的事。直到今天,当北约野蛮轰炸南斯拉夫,悍然袭击我驻南使馆事件发生后,美国人一方面狡辩,一方面又无中生有地炮制了一个《考克斯报告》。
这个报告谎称我国在六十年代就“窃取”了他们的核情报,并且煞有介事地说到了我们的“情报部门”特别窃取了他们的“激光模拟核爆炸”技术。这种毫无根据的捏造,立即得到了中国政府的反击。国务院新闻办公室主任赵启正在5月31日针对美国的谎言,在记者招待会上严正指出:“《考克斯报告》荒唐可笑。我这里顺便告诉大家一个事实,《考克斯报告》中提到的激光模拟核爆炸,本来依据的是中国科学家王淦昌先生1964年得出的激光惯性约束核聚变思想,中国从来没说其他国家使用这一思想是窃取。中国核武器是独立自主开始研制的……”这段话很明确地表达了一个事实:中国的核武器研制理论与技术,都是由我国科学家自己研究出来的,而且有些技术如王淦昌的激光惯性约束核聚变理论不仅是我们中国自己研究核武器技术的宝贵财富,同时还被外国核试验广为运用。
1982年,美国海军实验室粒子束聚变研究室负责人库珀斯坦博士在中国参观了中国同行的实验室,在听取了王淦昌先生等中国科学家在加速器的物理和工程设计方面所做的工作,以及在实验现场观看了中国电子束打靶的结果后,称赞中国的加速器物理设计考虑得比较周到细致,把计算机的模拟计算方法也用于了加速器的设计。库珀斯坦特别说,美国虽然也建造了许多台比中国规模大的加速器,但在物理设计方面所做的分析和计算不如中国全面和深刻。
王淦昌对自己在激光惯性约束核聚变方面的科学成就也情有独钟。
1992年5月31日,在北京钓鱼台国宾馆举行的“中国当代物理学家联谊会”上,王淦昌的学生、诺贝尔奖获得者李政道在他的导师发言之前问道:“王老师,在您所从事的众多科学研究中,您认为哪项是您最为满意的?”获得世界上最高科学奖的学生向没有获得诺贝尔奖的老师问这么个问题,顿时引起了全场的关注。几乎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了王淦昌。其实会场上很多人心里帮着他们尊敬的王淦昌先生回答了:“还用问,成功地研制了中国自己的原子弹和氢弹呗!”但是错了。
只见王淦昌的脸上习惯地露了一下那孩童般的笑容,然后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自己对我在1964年提出的激光引发氘核出中子的想法比较满意,因为这在当时是个全新的概念,而且这种想法引出了后来成为惯性约束核聚变的重要科研题目,一旦这个科研题目得到实现,这将使人类彻底解决能源问题。”话音刚落,李政道等科学大师们带头热烈鼓掌。是的,因为大家心里清楚,王淦昌作为中国“两弹元勋”,他的一生中最辉煌的和对中国作出特别贡献的,无疑是领导和参与了原子弹和氢弹的成功研制;而作为杰出的物理学家,他早年在柏林大学提出的发现中子的建议、在抗日战争时的浙江大学里提出了中微子实验方案,以及在苏联杜布纳联合研究所里发现反西格马负超子等划时代意义的成就,都可以归为“满意”的科学研究工作。
1998年夏季的一天,王淦昌曾经说过,我一生重要的科学工作并没什么,对一名科学家来说,追求新的发明创造与新的发现才是真本事。王淦昌毕竟是位真正意义上的大科学家,他把人类研制的一种最强有力的武器及几项有可能获得最高科学奖的发现和发明并没有放在“最满意”的工作成就之列。仅此,我们也足可以见到一位科学大师的宽阔、深远与慈善胸怀。
王淦昌自己讲的激光引发氘核出中子的想法,最早源于1934年世界上第一台加速器投入使用后不久便实现了氘的聚变反应,四年之后人类又实现了铀的裂变。尽管人类在裂变能源的发展方面超乎寻常的顺利,但裂变能源的探索却格外艰辛与曲折。就像一个彩色的谜,它既令许多有功利思想的科学家们想入非非,又使得那些脚踏实地的科学家们无所适从。因为这一课题太伟大了,正如王淦昌说的,一旦被攻克,人类的能源问题将彻底被解决。这个贡献绝对比任何一项诺贝尔奖和任何一种核爆炸更荣耀、威力更大。
1952年,世界上第一例利用惯性约束的方式成功地进行了氢弹试验。但之后的科学家们试图用受控热核聚变来解决人类能源问题的努力都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进展。五十年代末和六十年代初,是世界上激光诞生的黄金岁月。而这段时间的王淦昌正在苏联杜布纳研究所,后来回国后又投身到了秘密的原子弹研制工作中去。
有一日,上海复旦大学的谢希德教授见到了王淦昌:“王先生,您最近关注过激光吗?听说这种东西在国际科学界成了热门话题。”王淦昌先是一愣,然后又异常敏感地反问道:“激光?我怎么不清楚?”谢教授这一问,使正在专注研制原子弹的王淦昌意外地萌发了一个想法,“激光不是具有强度特别大、方向性好、单色性和相干性好的四大特点吗,尤其是前两种,如果把它引用到核物理实验中,不就可以创造出更神奇的效果来吗!”于是不久,王淦昌便想出了激光打击氘化铀靶产生中子的想法,而这实际上就是用激光打靶实现惯性约束核聚变的科学概念的雏形。
王淦昌的这一“奇想”是在1964年初,也正是前方原子弹研制的最紧要关头,手头的要紧事太多,关于激光惯性约束核聚变的事不得不放一下。1964年12月,当原子弹爆炸成功后,王淦昌等有功人员纷纷被毛泽东请到第三届全国人大代表会议上。有一天小组讨论,王淦昌回单位取资料,说巧也巧,中科院上海光机研究所的邓锡铭副研究员瞅见了匆匆而过的王淦昌,便一声“王老师”把他叫住了。
“哎,小邓呀!你最近在做什么?”王淦昌到过中科院上海光机研究所几次,知道邓锡铭这位年轻有为的光机专家。
“我们刚刚进行了一次钕玻璃激光器试验,发现在激光束的聚焦点上,空气被击穿后光轴上出现了一连串火球。我们不知道那是种什么现象,正想请您帮着解释呢?”“真的?”王淦昌一听惊讶地叫起来,“这是个新奇问题。太有趣了!来来,我们坐下来谈。”王淦昌随手把手中的一份报纸往旁边的一个石阶上一放,自己先往上一坐,随即招呼小邓:“你知道嘛,我最近正在设想用激光束打击靶子的实验方法,如果这个方法在实验中成功,热核聚变问题将得到解决,那将又是一大科学贡献!”“王老师,请您把这个任务交给我吧,我们一定按照您的要求完成好。”邓锡铭听后特别激动。
王淦昌看了看他,信任地点点头:“你晚上到我办公室,我把已经写好的一份论文稿给你看,它会帮助你指导实验的。”当晚,邓锡铭从王淦昌手中拿到了一份20页的论文稿。几天后,邓锡铭把王淦昌的建议直接向时任中国科学院党组书记、副院长的张劲夫同志作了汇报。
“王淦昌先生的建议可是件大事呀,咱们得抓紧办!”张劲夫同志当即表示赞同。中国的激光惯性约束核聚变工作便迅速得到了重视和开展,而此时的美、英、法、德、日等国还没有想到此事呢!
次年,邓锡铭等人在王淦昌的指导下,利用一个四级平面波放大钕玻璃激光系统产生的激光束照射平面靶获得成功。这可以说在世界上完完全全的第一例实验成果。
“王老师,我们的实验有结果了!我给您带实验报告来了!”这天,正在“灰楼”进行核弹紧张测试工作的王淦昌突然接到邓锡铭的电话。他忍不住丢下手中的急活,说:“今晚你在宾馆等我,啊,什么地方都不要去。”邓锡铭想说一声“还是我去见您”,王淦昌电话已经挂了。“那是个异常寒冷的冬日。当时王淦昌先生已经年近花甲,但他蹬着自行车从中关村来到友谊宾馆。外面下着雪,他进门时浑身上下都被雪水淋湿了。让我好感动。”邓锡铭在几十年后回忆与王淦昌共同战斗的岁月,历历在目。“我们在王淦昌先生的指导下,利用我出差住的友谊宾馆为基地,召集了当时激光惯性约束核聚变的几位研究人员,开了几天专业座谈会。白天王淦昌先生很忙,我们只能凑他晚上时间。那段时间也怪,天天下雪下雨,特别寒冷。但王先生天天晚上自个儿蹬着自行车跑到宾馆来,对我们这些年轻人教育极深。根据王先生的建议和意见,我们很快将激光惯性约束核聚变的打靶试验不断由实验性转向运用性方向发展,并在短时间内取得了可喜的进步。”然而由于体制上的分离,上海光机所的激光打靶实验受技术与条件设备的影响,王淦昌得知后立即提出与他所在的二机部九院(核武器研究院)进行合作,并一针见血指出“合则成,分则败”,“中国的科学研究条件达不到西方世界,因此我们就要学瞎子背瘸子的办法来实现自己的目标。在激光聚变方面的实验也是这样,我们可能将来不及人家的多和快,但技术上我们要超过人家,特别是牌子上我们要有自己的特色,那就是‘中国牌!’”而在这之前的漫长岁月里,王淦昌一边埋头于祖国的秘密核试验研究,一边始终不放松激光打靶的前沿科研。
1980年,在他和另一位著名光学专家王大珩的推动下,中国第一台大功率激光装置成功,并又经3年的运行调试和打靶实验,于1987年获得国家级鉴定,正式命名这个在国防和现代科研技术上有广泛用途的装置为“神光”。
当时主管国防工作的聂荣臻元帅得知此事大喜,特意挥笔写信给王淦昌和王大珩:“在建军六十周年的喜庆日子里,感谢你们又告诉我一个喜讯,激光核聚变实验装置已经建成。这对我国国防和经济建设都具有重要意义,很值得祝贺。所有整个工程体现了自力更生和勤俭节约的原则,更值得赞扬。你们和许多同志多年来为祖国的科技事业的发展,为国防力量的增强,精勤不息贡献殊多。现在又在高技术领域带头拼搏,喜讯频传,令人高兴。请转达我对同志们的敬意和祝贺!”王淦昌在激光核聚变上的研究一直到他去世前从未间断过。在他的建议下,这项工作还列入了“中国863计划”的前沿项目之中,全国上下有1000多名科研人员从事这个领域的研究与实验工作。这些都是后话。
让我们还是回到当年王淦昌他们进行原子弹等核武器研制的惊心动魄的秘密历程吧。
“咚——!”“咚咚——!”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在河北怀来县的燕山脚下,周围的百姓突然每天都能听到这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随着隆隆爆炸声,总有一条“火龙”带着长长的尾巴蹿出古长城,直刺天际……直到八十年代,这里的百姓才知道,原来当年一声声奇怪的爆炸和一条条“火龙”,都是科学家们为了进行原子弹试验的“小爆实验”。燕山脚下的这块当年的神秘爆炸地就是中国核试验历史上有名的“十七号工地”。
王淦昌和他的手下曾在这里前后进行了数年的几千次核“小爆试验”。今天当我们从历史的镜头中看到原子弹那巨大杀伤力时,很难想象得出最初的核爆炸竟与“囡囡玩爆竹”(王淦昌语)没什么两样。但研究原子弹的专家们知道,要成功进行杀伤力巨大的核爆炸之前,这种不装核材料的“冷爆炸”是必不可少,而且是极其重要的。在神秘的“十七号工地”上,王淦昌指挥着中国核试验前的一系列土法“冷爆炸”。“我们开始什么都不懂,就知道按王淦昌先生他们提出的方案在沙丘上一次次地刨坑、装炸药,然后引爆……粗看看不出那是什么伟大的核试验,就跟我们打日本鬼子、跟蒋介石国民党军队干仗差不了多少。”一位参加引爆工程的老战士这么说道。其实,这些看起来很土的爆炸试验,科学家们心里明白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当时,负责核心技术的科学家们进行着两大系统方面的决战:一是原子弹的整体理论设计;二是王淦昌他们的实际爆炸试验。“十七号工地”是完成后一任务。统率这支“爆炸队伍”的除王淦昌外,还有郭永怀、程开甲、陈能宽和苏耀光等人,都是实验物理学、炸药学、爆轰学、电子学方面的权威人物。在他们手下,有方正之、钱晋、任益民、陈党宜、刘长禄、林传骝、孙维昌等数十位有专长的年轻人,组成两个小组进行操作性的爆炸工作。工作条件的艰苦程度难以想象。大家都吃住在帐篷里,工地又正好在风沙口上,有时一顿饭会逢上几次刮沙,一碗饭里半碗是沙。可小伙子们谁都没怨言。为啥?一方面他们知道这是在为国家从事一项最光荣和了不起的事业,一方面像王淦昌这样的大科学家与他们同吃同住,甚至有时比他们过得还要艰苦,还说什么?
然而核试验毕竟不是“囡囡玩爆竹”,特别是原子弹爆炸实验中一个关键性的技术就是怎么实现炸药的内爆问题,即如何使外层高能炸药爆轰后所产生的冲击波符合内爆的要求。这中间会涉及流体动力学等其他学科,王淦昌是实验物理的高手,但流体动力学等毕竟不是专长。作为总技术负责人,他必须对每一门所涉及的技术有足够的熟悉和运用能力。
“王先生,今天我们的爆炸试验比前几次有了大的进步,但似乎仍不能达到特别的效果,我以为由于内爆的时间差的要求极高,必须制造出一种平面波和曲面波发生器,这样才可能使内爆的时间差得到相应控制和把握。”王淦昌对助手们提出的问题认真地思索着,这个问题使他整整几天没有停止过一刻的分析和思考。“啊,有了,我们可以采用‘炸药透镜法’,即高低爆速法。简单地说,就是用高低爆速炸药透镜把发散的球面爆轰波高速为平面波,再使爆轰波从平面变成曲面。你们看……”王淦昌拿过一支笔,随手就在一张纸上画了起来。
“哎,圆乎乎的,正像个‘胖子’。”不知谁说了一句,惹得大伙都把头凑到王淦昌笔下,“这不,还真像个胖子哩!”“嘿嘿。有趣,是有点像。”王淦昌又一次露出天真的笑容,说:“那就叫它‘胖子’吧!”其实,像这样在一个个实验中创立的新技术、新方法,后来连王淦昌自己都记不清到底有多少了。原子弹太复杂,从孩子那样捏泥团团到将几十吨的庞然大物送入高空成功爆炸,王淦昌和无数科学家所付出的艰辛和探索不计其数。
“王先生,十七号的实验进展如何?能不能跟上前方需要?”1963年初的一天,王淦昌再次被周恩来请进西花厅。
“报告总理,我们刚刚完成一次微缩原子弹模型爆炸试验。一切正常。”王淦昌习惯地拍拍身上的尘埃,用科学家的准确语言向周恩来报告。
“好,太好了。看来我们有希望按照毛主席要求的时间完成原子弹的成功试验嘛!”周恩来兴奋地握住王淦昌的手,“99lib.下一步王先生看来又得让你更辛苦了。中央已经正式决定,你们在‘十七号工地’上的试验要搬到西边去了……”王淦昌听了很激动,他明白周恩来所说的“西边”,就是原子弹的引爆地——他和千千万万参与原子弹研制的科学家们向往的地方——罗布泊。
大爆炸“老太婆,快帮我把衣服准备好,要带些棉的。”王淦昌回到家里,便冲着正在为孩子们准备饭菜的夫人嚷嚷道。
“天都热了,你要带棉的干啥呀!”夫人一边忙着自己手头的活,一边不解地回头问王淦昌。
“这次我要去西边。那儿天凉嘛!”“西边!西边是啥地方?大姑娘、二姑娘和遵明都说今年要回家看看,你不是说好,在家等他们吗?怎么说话老不算数?没见几个囡都对你意见大着呢!”夫人吴月琴心里有气这是自然的。因为在她的生活中,她这一辈子似乎嫁给了一个只知道在外跑而连家都极少呆得住的丈夫。刚进王家门那几年,当时仅17岁的她,稀里糊涂地嫁给了还是“学生囡囡”的王淦昌,一守就是好几年空房。先是他上清华大学,后又到德国留学,这一晃前后就是六七年,可她却在这期间由一名小媳妇变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叫吴月琴哭笑不得的是,她的有博士文凭的丈夫留洋回家一看到自己的孩子抢着叫他“爸爸”时,竟然躲在一边满脸的不好意思!吴月琴出生在乡下一个医生家庭,与其他农家姑娘没有啥不同,不折不扣地按照旧式家庭的要求做着一个贤惠妻子应该做的一切。与别人家小媳妇不同的是,她的丈夫是个有大学问的教授,而且定期给她和孩子们寄钱。这使得她心里感到有种超越于别的女人的优势。她因此也就任劳任怨地把家里所有的活全包在了身上。都说南方的女人能干,可吴月琴不干行吗?
丈夫一年四季没几天在家,即使回家也等于多了个连喝茶端碗都得伺候的“少爷公子”。后来孩子大了,对他们的妈说:“爸的毛病都是你给惯出来的,你要不给他泡茶看他渴了怎么办?”吴月琴偷着笑了,心想你们知道啥?你们爸是有学问的人,在外面教书做事都是用脑,回家还不让他静静心。
“你到底去什么地方呀?”吴月琴有些急了。
王淦昌随口说:“西安。到西安去。”其实这是王淦昌瞎编的,因为铁的纪律不允许他把实情告诉家人,多少年来王淦昌一直对自己从事的工作守口如瓶,就连在夫人吴月琴及子女面前他也从没透过一个字。
这是纪律,铁一般的纪律。
临出家门时王淦昌像往常一样,觉得自己欠了妻子和孩子很多,可他又似乎习惯了,而且把这个“欠”字看得一点也不重(他子女的话)。
王淦昌女儿说:“年长后的父亲有时坐下来在我们几个儿女面前叹气说,咱们家的后代没出一个杰出的人。他一说这话就立即受到了我们几个子女的反击。我们告诉他,我们家也不像别人家那样有一个像你这样的父亲呀!老爷子一听,问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告诉他,就是说你也没有一点像做父亲的样。父亲一生是个天真的人,他听了我们的话愣了半晌,很不服气地说,我怎么不像父亲嘛?我一直做得很不错嘛,虽然我知道在外面时间呆得长,可那是工作,是国家交给我的极其重要的工作呀。我们对他说,我们知道你是在为国家做重要工作,可你还是个父亲,还要对家庭和子女负责!你这方面做好了吗?老爷子听了后就沉默不言了。有时对我们的话还特别生气。不过隔了几天后他见了我们又露出一副很天真的口吻说:‘嘿嘿,真有趣,看来我在家里对物理现象的对称性实验做得太差了,实在太差了!’这就是我们的父亲。一个把一生心思全部扑在事业和国家利益上的科学家。”在王淦昌子女印象中,父亲不是出国就是出差,一年到头没几天能在家里见得上他的影子。
王淦昌女儿说:“他还挺厉害,我们小的时候,他动不动就打。我们见了他很害怕。其实我们知道父亲很忙,但毕竟我们那时并不知道父亲是在为国家搞原子弹等核武器,就知道父亲平时很忙,可在我们上学读书等问题上关心甚少呀。我们的母亲是个旧式妇女,文化不高,怎么可能帮助我们的学业呢。父亲不是大学问家吗,怎么就不能像别的家长一样抽点时间辅导辅导我们呢?特别是在考大学等关键时刻,我们多么渴望父亲能在身边帮我们一把,哪怕是站在我们身边鼓鼓劲也是好的,可父亲没有那么做。
“他不是几年不着家门,就是进了家门也是一个人关在屋里忙他自己的事。而且一回家我们还得跟着母亲为他准备这准备那的!最让我们接受不了的是,在我们5个兄弟姐妹结婚时,当父亲的他竟然没有一次在我们的婚礼上出现过,我们能对他没有意见吗?唉,我们的父亲真是一生从不知家是个什么概念!其实这也不能怪他,因为在我的大哥大姐出生以后,父亲其实还是个孩子,还是个学生。
“家的概念和当父亲包括当丈夫是怎么回事,他自己都不清楚。从德国留学回来后紧接着是八年抗战,那段时间是父亲和我们全家一起生活得最长的日子,可那是战乱,我们跟着父亲随浙江大学迁移了多少次,国难当头时的父亲一方面为了帮助学校坚持上课,一方面以极大精力投入了他一生中非常重要的科研工作……解放后,父亲上调中科院工作的前几年,我们全家还在杭州,等全家后来搬到北京没多少日子他又经常出国访问。1956年他又受中央派遣到了苏联杜布纳联合研究所,一去又是4年。1960年回国后,父亲马上投身到原子弹研制中,那几年别说一年见不了他几次回家,国家让他隐姓埋名,连真名都不能用,本来就不管家的父亲还能对家和我们几个子女做些什么呢?唉,父亲就这样度过了他的六七十年。等‘两弹’上天后,他老人家仍然又十多年承担着原子能研究的领导工作,当他在80多岁时退居二线,有时间真正回家与我们一起生活时,他发现他不仅当上了爷爷,而且还当上太爷爷了……父亲曾感慨地说,这辈子他真没有体味到当一个完整的父亲和完整的丈夫是个什么样。他说他一辈子都献给了教育别人的后代和国家的科学事业了。”
王淦昌的女儿其实并不太了解他的为人,在核试验的千军万马中,他是一个最有人缘的大科学家,与他一起工作过的年轻人都说:“王老先生是个大好人。”几乎在王淦昌手下当过学生和助手的人都能回忆起几件难忘的事,无论是获得诺贝尔奖的李政道和同样排在中国“两弹元勋”之列的朱光亚、周光召、邓稼先这样的杰出科学家,还是曾经担任过王淦昌秘书、司机一类的普通工作人员,许多人异口同声地告诉我:“王先生对我们的帮助,绝对不仅仅在事业和学术上,他平常对大家的体贴关心的程度胜过对他自己。”曾经有人说过这样的话:“与原子弹打交道的人,每天都在与死神拥抱。”这是说由于核物质很多是属于放射性的,做实验和研究的工作人员确实难免会患上各种恶性疾病,比如从事过核工作的人患癌症的比例就相当高。英年早逝的邓稼先便是一例。
其实为了祖国的核事业而献身的,又何止邓稼先一个?在中国核研制工作中与邓稼先齐名的丁大钊院士,也由于长期从事核物理研究工作劳累导致了肾功能严重衰退。王淦昌得知后比丁大钊还着急,那时王淦昌自己快80高龄了,为了丁大钊的病东奔西走,亲自给彭真、张爱萍写信求助,还特意找到人大副委员长王汉斌同志,直到盯着中央决定批准给丁大钊进行换肾手术。事后有人说丁大钊的命是导师王淦昌给争来的,王淦昌听后说:“我和祖国已经失去邓稼先这样的好同志,不能再让另一位杰出科学家英年早逝了。”跟随王淦昌进行核科研的同志们还记得这样一件事:当年王淦昌先生在进行激光惯性约束核聚变研究时,认识了上海光机研究所从事X光光谱工作的助理研究员小卢。那年小卢不幸也患了肝癌,而且是晚期。王淦昌闻讯后及时与上海光机所的领导通话,要求一定要想法全力抢救小卢。他后来出差到上海,办完事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小卢住的医院。生命垂危的小卢情绪波动很大,但他没有想到日理万机的王淦昌竟然亲自跑到医院来看望他。
“王先生,您能到我的病榻前站一站,我就感到自己这年轻轻的一生献身给祖国的核科学工作没吃亏……”小卢拉着大名鼎鼎的王淦昌的手,泪流满面地说道。
王淦昌一面安慰小卢,一面找到医院领导,希望他们尽力抢救年轻科学工作者的生命。为了让小卢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感受到中国核物理同行们的关怀之情,王淦昌特意多留一些时间在医院,陪着他聊天,给他剥香蕉……在场的医生和护士都深为感动。几天后,小卢离开了人世。弥留之际,他特意让家人拿来录音机,向他尊敬的王淦昌先生录了一段充满深情的告别话。王淦昌后来听了小卢用生命中最后一点力气说的话,长长地叹了声:“为了中国的强大,多少人在他们不该离别人世的时间走了,我们活着的人还有什么可怨言的呢?努力吧!”努力吧,这就是王淦昌一生的座右铭。
虽然中国的第一颗原子弹爆炸距今已30多年了,但只要一提起“王老头”,当年参加核试验的官兵和科研人员,可谓无人不晓。当时赴青海戈壁滩原子弹试验基地工作的数万人中,绝大部分都是年轻力壮的部队官兵。上年岁的都是些科技人员,数千人的科技队伍中,王淦昌是年龄最大的一个。原子弹爆炸成功时,王淦昌57岁,彭桓武、郭永怀50刚出头,王淦昌的部下邓稼先、周光召才40来岁。当第一次在实验场上听到有人叫他“王老头”时,王淦昌抹抹自己微秃的后脑勺,不无惊诧地叫了一声:“呀,我真的老了!”为了纪念自己为中国原子弹试验而献身的沧桑岁月,他拔下一根银丝,悄悄地藏在试验场的一道石窟里,然后逢人便说:“嘿嘿,真有趣,我都成老老头了!”“老老头”就是常熟话“老头”的意思,王淦昌的骨子里减不掉好多小时候的习惯,比如他的乡音。
其实在王淦昌的性格里,似乎很难找到他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浪漫情调。书本、图纸、公式、实验,是他全部的生命内容和兴趣所在。从不张扬自己,从不挑剔别人,从不计较组织,在无形的生活空间正正规规地要求着自己,在枯燥乏味的公式里寻求和丰富着自己人生的乐趣,以及在奥妙无穷的科学世界里不断探求未知与发现新奇,这是他生命的全部特征。王淦昌一生活了91岁,组织上和他的学生多次为他祝过寿,但在所有的祝寿中,都没有比得上他在80寿辰时那个热烈而隆重的场面。
那是1987年的事。王淦昌80大寿的庆典筹备由中国科协、中科院和中国原子能研究院的一批中国资深科学家,以及参与“两弹”研制工作的王淦昌的好友与学生们一致主张和发起。但像王淦昌这样一个对国家和民族有着如此巨大贡献的杰出科学大师,没有“国家级”组织出面贺寿,似乎实在过意不去。
“怎么样,我们一起来给王老办个漂漂亮亮,热热闹闹的祝寿会?”“还用问?早等你老兄这句话了!”中国原子能科学研究院、核工业部、中国科学院高能物理研究所、中国核学会的几位领导电话一商量,一场“私办”的祝寿会变成了“官方”的。最后,私方、官方意见统一。
5月28日,北京的科学会堂里春意浓浓,笑语盈盈。一群群中外知名的科学界泰斗和学者,三三两两地兴冲冲步入会场。“寿星”王淦昌这天特意着一身浅灰色西服,系一条紫红色领带,鼻梁上架着黑边眼镜,使得他神采奕奕,根本不像一个80老翁。我是从后来的照片上看到当时“老寿星”形象的。那次参加贺寿会的大多是王淦昌从事科学工作时的学长、同事和挚友,他们是严济慈、周培源、赵忠尧、钱学森、钱三强、朱光亚、周光召和国防科委、二机部、核工业部的领导刘杰、蒋心雄、伍绍祖等,还有一位特别人士,他便是从美国专门赶来的王淦昌的学生李政道教授。
在由核工业部部长蒋心雄主持祝寿贺辞前,王淦昌收到了几份异常珍贵和特别的礼物,其中有国防部长张爱萍将军的亲笔贺诗:“草原戈壁苦战斗,首次核弹凯歌奏。科技园丁勤耕耘,装点山河添锦绣。”王淦昌的家属告诉我,他生前特别欣赏这首贺诗,它常使王淦昌想起为国家和民族隐姓埋名的那些难忘岁月。
“无私奉献,以身许国。核弹先驱,后人楷模。”张劲夫同志也写了一副贺辞,这16个字恰如其分地评价了王淦昌一生的科学追求精神与辉煌事业。据说当时一听中国“两弹元勋”王淦昌要过80寿辰,北京新闻界着实“疯”了一阵,科学会堂一下拥去了不少记者,他们特别想看一看“露出水面”的大科学家的“生日”到底怎么个过法——此前,这些国家级“绝密人物”很少被允许对外宣传。但是,记者一进去便发现:这哪是什么热热闹闹的庆贺,科学会堂内,一片肃静,座无虚席的台下,所有目光直盯着讲台——“各位师长、领导、同事和朋友们,先生们,女士们:刚才听了大家的讲话,我内心感到非常惭愧。其实我的缺点很多。就学术上讲,我做事、研究都不深不透,其次是理论学得太少,远不如我的学生。我不熟悉电子学,更不懂计算机。这对我的科学研究工作是个很大的障碍。对‘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这句古话,现在我体会更深。希望年轻人以我为借鉴,要比我做更多的工作,比我做得更好……”如果不是事先有人指点台上讲话的人正是王淦昌先生,记者们不会相信一位名盛天下的科学大师竟然会在80高寿的庆典上如此坦诚地在大庭广众前剖析自己的不足!“下面,我向大家汇报最近一个时期,我和一些同志开展准分子激光研究工作的情况。我报告的题目是《准分子KEF和XEP强激光》……”记者们见此情景恍然大悟:原来科学大师们过“生日”竟这么独特!科学会堂的学术报告会结束后,以抗战时期浙江大学学生为主,一个专为王淦昌先生80寿辰举行的冷餐会在北京理工大学进行。几乎在京的40年代的浙江大学物理、化学系的毕业生全部到齐。李政道要求做当晚的司仪,他的开场白使许多人掉下了泪,在场许多学业有成的科学家,当年就是在王淦昌导师的敬业精神影响下才坚定地走了“科学救国,科学兴华”的道路,并在后来取得了卓越成就。
“最后我提议:我们这些在座的王淦昌先生的学生,应当像王先生一样,勤奋工作到老!”李政道端起杯子,第一个将酒一饮而尽。
“向王先生学习,多为国家作贡献!”已经是院士或在学术领域大名鼎鼎的王淦昌的学生们,齐声高喊。
“有趣有趣!让我一下想起了当年在贵州湄潭的日子……”这一夜,王淦昌满脸笑容,开心得像个老顽童。他给自己的学生们讲了一段“最最危险的事情”。
“……1952年春,有一天中科院党组副书记丁瓒同志把我叫去了。那时我是近代物理所副所长,三强同志是所长。丁瓒同志说,根据赴朝志愿军方面消息,美帝国主义在朝鲜战场上使用了一种炮,威力特别大。志愿军同志怀疑是不是美国人用了原子炮?因此上级命令中科院派人去战场实地调查。院里决定派我去……我一口答应了,一方面是内心被朝鲜战场吸引,更重要的一方面是我很想真正看一看是不是美国人真的用了原子武器。我首要的任务是到战场测试原子弹所产生的放射性,也就是了解原子弹对战争特别是对我方军队的影响。当时国内没有测试仪器,只能自己动手,做了一个便携式测试器,连现在几十块钱就能买到的‘随身听’都不如。
“同去的有同所的一位助理研究员小林,还有日坛医院的桓兴教授和一名部队同志……我们后来经过实地测试,没有发现任何原子武器的散裂物。志愿军同志们反映的杀伤力很大的炮可能是一种‘气浪弹’新型火炮,但绝对不是原子炮什么的。其实那时我们对原子武器的知识很贫乏,现在看起来十分幼稚。因为即使当量很小的原子弹,由于其爆炸后温度很高,不可能留下块状的弹片。我们的同志为什么.怀疑美国人可能使用了原子武器呢?这是有原因的。自二战时美国人在日本扔下两颗原子弹后,特别是朝鲜战争开始后,美国人多次扬言要动用原子弹来轰炸朝鲜和中国重要城市。事隔几十年后,据美国五角大楼透露,当年美国确实曾多次把原子弹轰炸朝鲜和中国的计划拿出来过,只是害怕发生新的世界大战而搁置了。但美国人掌握原子弹后流露出的那种霸权主义的嘴脸是越来越清楚了。
“朝鲜战争的亲历,使我也多少明白了中国要有自己的核武器的重要性和必要性。”遵照中央的指示,王淦昌和同事们几年来日日夜夜盼望成功的原子弹爆炸试验就要进入最后阶段了。啊,罗布泊,“死亡之海”!在王淦昌心目中,罗布泊却是个“希望之海”、“生命之海”。为了让自己亲手研究的“小太阳”在罗布泊诞生和燃烧,习惯用数字来演奏生命进行曲的王淦昌,时不时哼出几声“罗布泊,罗布泊,你是心中的太阳,梦中的维纳斯……”为什么要选择罗布泊那样的“死亡之海”进行举世瞩目的原子弹试验?王淦昌对我近似天真的问话只是淡淡一笑,说那儿没人,炸起来不会伤着什么。说来也巧,世界上第一个成功试验原子弹的美国人,当年选择的试验地也是“死亡之海”。王淦昌对美国人搞的那个“曼哈顿工程”心里是清楚的,美国将军格罗夫斯为了让自己的国家在二战后成为称霸世界的头号国家,要求奥本海默领导的数十万研制人类第一个核武器的勇士们最先完成的就是能吃得起和经受得起“死亡之海”的苦。
但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科学家给研制核武器的决策者一个信息,即原子弹的威力有可能使某个地区在瞬间彻底毁灭,因而不可能在任何有人类生存与集结的地方进行试验。当然,把一种新的威力无比的科学实验放在一个保密的状态下进行也是最重要的考虑因素。美国人当年研制原子弹时并没有告诉外人,他们在他们的“死亡之海”——阿拉默果尔地区爆炸第一颗原子弹时发了一份公报,谎称是“一座装有大量烈性炸药和烟火的军火仓库发生了爆炸”,直到20天后的8月6日广岛十几万人葬身火海,阿拉默果尔的原子弹试验场才不再成为是被封锁的绝密地方。
中国同样不例外。罗布泊的选择与保密是中国政府的最高机密,即使这样,美国还是先后派出了U2侦察机通过台湾机场入侵我领空,特别是对我原子弹研制基地罗布泊地区进行侦察与骚扰。“把老美的‘黑猫小姐’给我打下来!”毛泽东火了,命令刚刚组建的导弹营干掉美国的U2侦察机。那时中国的空军防空力量太薄弱了,庞大的领空只有一个导弹营,怎么打?
中国人的拿手好戏是“游击战”,果不其然,1964年9月9日,这个时间离原子弹正式试验的时间很近了,再不能让美国人操纵的侦察机在我“绝密地区”的上空横冲直撞了!空军导弹营营长岳振华在这一天立了大功,他和战友们一起“锁住”了再次潜入我领空的U2飞机,以三发导弹击中了它。为此,毛泽东、朱德亲自接见了这位英雄的导弹营营长和导弹营全体官兵,在人民大会堂还召开了万人庆祝大会。
王淦昌离开夫人之后的心情非同寻常,因为他知道,中国的原子弹成功爆炸的时间不会太久了!在之前不久中国共产党召开的一次全会上,根据毛泽东的建议,中国的原子弹试验将要加快速度,因为东西方核武器威胁的气焰越来越浓,毛泽东受不了这口窝囊气。全会开完第二天,王淦昌被中南海的一个电话叫了去。
“王先生,主席的精神已经给你传达了。看来国际形势需要我们把‘596工程’计划往前赶。我知道这对你们来说担子就更重了。但这就是政治。政治是常常不依我们个人意志为转移的。今天请你来,一方面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一方面我们共同想些行之有效的办法。”总理说这话时,有意把自己的椅子往前挪动了一下。王淦昌顿时感到职责的神圣。
“请总理和毛主席放心,我们一定努力加快研制进度!”王淦昌知道作为一个科学家,必须服从国家的最高利益。
王淦昌就差没有急出毛病来。因为当时原子弹的爆试已经基本完成,但对核爆的一些理论问题还有待认真的计算核证,然而事情恰恰在这方面进展极其缓慢。王淦昌是研究所三位副所长中主持全面工作的一位,因所长钱三强忙于国务工作,所以,他肩膀上的担子比谁都重。
“这个事情不能老拖我们的后腿了!”王淦昌把彭桓武、郭永怀副所长和理论部主任邓稼先、副主任周光召叫在一起,“五巨头”共同研究主攻方向。
“老彭、老郭你们看看怎么办?”王淦昌问他的老伙计。
“初步结果我们已经有了,下一步的关键是论证。”“娃娃博士”邓稼先说。
彭桓武是直性子,说这是我们科学方面的事,就是上面不说什么,我们也要努力加速进展。
郭永怀表示完全同意。
“那么剩下的就看你们了!”王淦昌用期待的目光看了看他两位得力的助手邓稼先和周光召。
不用说,邓稼先和周光召本来就是研究所的超级数学天才,工作的认真和卖力自然不用多说。有一天,邓稼先刚从办公室出来,便遇上了王淦昌。“娃娃博士”是有名的技术尖子,平时研究所里的人对他恭敬三分,但“娃娃博士”唯独害怕比他年纪大一截、在学术上有世界影响的王淦昌。
“王先生,我又做错了什么呀?”邓稼先一见王淦昌两眼目不斜视地盯着他,心里发毛起来。
同行的彭桓武也被王淦昌的怪模怪样搞糊涂了。
“头!为什么我们三个人的头都不一样呢?”王淦昌突然摸摸自己已显“光天化日”的脑袋问邓稼先和彭桓武。
邓稼先一愣,马上哈哈大笑起来:“王先生,您有大智若愚、大悟大彻的头,我等小辈怎能与您相提并论?”王淦昌还在独自思索,嘿嘿自嘲:“不一样就是不一样!”说完,他才转入正题,“论证怎么样了?”邓稼先顿了顿,说:“同志们夜以继日,估计能在预定的时间里完成,但大家已经感到有些顶不住了,好几个人的腿都出现了浮肿……”“别说你们这些年轻人,你看王先生的腿也早已出现浮肿了。这不,他上午还在忙着跟中央联系,希望帮助解决所里工作人员的生活问题。”彭桓武正要为王淦昌提裤腿给邓稼先看,被王淦昌挡住了:“你老彭也好不了哪儿去。”王淦昌告诉邓稼先:“中央对我们这儿的事很关心,听说还开了专门会议。告诉同志们,国家困难是明摆着的事,毛主席和周总理都不吃肉了,为的就是支持我们造出争气弹,我们大家要体谅中央,用实际行动把工作做好。”“是,我们一定要用实际行动把党中央交给的任务做好!”邓稼先发誓似的向王淦昌和彭桓武保证。
事隔两日,研究所里突然开来一辆轿车,车门一开,走出两位身材魁梧的人。原来这两位不是别人,正是王淦昌、邓稼先等他们熟悉的大元帅聂荣臻和陈毅。
“哈哈哈,王先生啊,这次你先不要带我到实验室去,我要先看看你们的‘弹药库’。”陈毅一边说一边就拉着聂荣臻往研究所的大食堂走。
“啊哈,将军同志你在这儿干啥子事哟?”陈毅一进食堂就瞅见了李觉将军也在里面。
李觉还是军人作风,“啪”的一个立正:“报告陈老总,我在给科学家们点馒头!”“新闻新闻,将军给科学家点馒头!”陈毅一听就兴致勃勃,“你点一下,够我们科学家同志一人几个馒头?”“这……”李觉为难地低下头。
“说嘛。”陈毅催他回答,并说,“我和聂帅今天来此,是受中央委托,查的就是你们的‘弹药库’!”“报告陈老总,每人不足一个半。”“这是什么军情吗?很紧急的军情呀!”陈毅大手一挥,指着李觉吼起来,“你是院长,你还是军委和中共中央派来保护我们这些‘国宝’的!让科学家吃不饱肚子,怎么能造得出争气弹吗?你得写检查!”“是!陈老总。”李觉又毕恭毕敬的一个立正。
“陈老总,别为难他了。你看看,稀饭都稀到这个程度。是我们的工作没做好。我们有愧王先生他们这些科学家了。”聂荣臻用铁勺搅了搅大木桶里的稀粥,不无心疼地说道。
陈毅的脸顿时也沉了下来:“是嘛,是我们的工作没做好吗。”陈毅一手叉在腰里,另一只手在空中划了一道旋风,“聂老总和我知道你们在这儿干的是国家最重要的工作,而且生活如此艰苦。
其实你们的这些情况毛主席和党中央也都知道。现在全国人民的日子都不好过,毛主席都不吃肉哪!但是国家再穷,我们不能不搞国防,不进行争气弹试验!所以,你们的肚子要先吃饱,吃饱了才能造争气弹。我先向你们报告一个好消息,你们的老部长、现在刚刚到东北局任书记的宋任穷上将想着你们,一下从东北给你们调了5万斤大豆来!大豆是好营养品哟!王先生,你们先享用着如何?”王淦昌连忙代表全所科技人员谢过陈老总和聂老总:“太感谢中央和两位老总的关怀,还有宋任穷部长。”陈毅哈哈大笑之后,一把拉过王淦昌的手,轻声道:“你那个……搞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可以响起来?我都等不及了!”“现在已经进入最后阶段的数据论证,应该不会很长时间了!”王淦昌回答得非常肯定。
“好好。”陈毅紧握王淦昌的手,“有你这句话,我这个当外交部长的以后跟外国人谈判就硬气多了!”聂荣臻元帅走过来,弯下腰,轻轻扯起王淦昌的裤腿,用手指按了按王淦昌的腿,心疼地说:“看看,连王先生这样的大科学家的腿都浮肿了!”王淦昌心头一阵激动,忙说:“算不了什么,大伙比我还严重得多!我们能克服。”陈毅元帅又一次紧握王淦昌的手,这回他一个字都没说,只有晶莹的泪珠在眼眶内滚动……
两天后,中南海又传来电话,要王淦昌、彭桓武、郭永怀和邓稼先等几个主要负责人到总理办公室。电话里没有说什么事,只说不用带任何文件资料。王淦昌感到有些奇怪,因为每次周总理邀他们去,大多是听汇报和征求意见一类,所以他提前总会得到一些通知,或准备一些材料什么的。
“说不定总理请我们吃一顿好饭呢!”邓稼先最年轻,想的也最活跃。
彭桓武斜了邓稼先一眼,说:“总理那么忙还忘不了请你吃饭?想得美!”邓稼先在三位尊师面前伸了伸舌头,不再敢胡言了。
一到中南海,王淦昌才发现,除了他们所里的几个负责人外,钱三强所长也被叫来了,还有钱学森。
“三强,学森,今天总理叫我们都到这儿研究什么大事情?”王淦昌忍不住问。
钱三强虽是研究所所长,但论资格比王淦昌“嫩”一点,故平时总称呼王淦昌为“王先生”。于是他说:“王先生,这回我跟您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学森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正在几位科学家疑惑不解时,掌声突然响起。王淦昌他们只见侧门间走出周总理和陈毅、聂荣臻元帅。
“坐坐,大家都围着饭桌坐下。”周总理一边跟科学家一一握手,一边招呼大家坐下。钱三强和钱学森坐在总理的左右手,王淦昌在聂荣臻元帅的边上,与周总理面对面。
周恩来总理开始说话:“今天请大家来,只有一个任务,吃肉!算做我和两位老总的一份感谢之心。”“嘻嘻……”总理的话刚落音,坐在王淦昌另一侧的邓稼先突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们的‘娃娃博士’有什么新闻?”总理问。
“报告总理,”邓稼先的脸一下就红了起来,“我、我是兴奋的,毛主席和您等中央领导同志都在勒紧裤腰带不吃肉,可您和两位老总请我们来吃肉,这……我们过意不去。”“你这个‘娃娃博士’说得不错。国家目前有一定困难,主席带头不吃肉,但你们不一样。主席和我,还有聂老总、陈老总都希望你们把身体养得好好的,把我们的那个‘争气弹’研制出来。在两位老总的建议下,今天请你们来吃顿肉,一是向诸位致歉,二是表示对你们的感谢。来,动筷动筷……”王淦昌事后说,这是他有生以来吃的一顿最香的饭。“肉过去不是没吃过,但总理和老帅亲自出面请我们吃肉,这是少有的事,而且是在全国人民连毛主席都不吃肉的岁月里,能吃一顿肉,这是一生中不会重复的事。”中国的原子弹要进行实弹试验了,科学家们都做好了“西行”的准备,只等中央一声号令。
“同志们,你们谁能背诵唐代大诗人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一诗?”时任人民解放军副总参谋长的张爱萍将军在科学家“西行”前的动员大会上,上来就给大家出了一道题。
“我来!”一位年轻的物理学家应声而出,“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好,记忆不错!”张爱萍热烈鼓掌后说,“今天这个动员会我想把它改为‘诗歌研讨会’。刚才那首诗,我看有个字可以改一下。现在请诸位不吝赐教!谁先来?”方才还很紧张的会场一下活跃了起来。
“我说把那‘无’字改成‘有’字为好。”有人说。
“妙妙!”张爱萍大声叫好,“王维那个时代的西域一片苍茫,别说找不到人烟,就是找到了人烟,你也不可能与其共饮和友善得起来。那时民族矛盾厉害哟!现在不同了,我们是社会主义大家庭,各族人民情如手足,你就是陌生一人走天涯,照样像在自己的故乡一样……而今,我们的科技大军又要出征西域,去进行伟大的事业,那正是‘春风已度玉门关’啊!”“诗人将军”的一片激情,激活了在场所有科学家的情绪。于是台上台下相互呼应:“张总长,我看这句话也该改一改,叫做‘春风已度玉门关’……”张爱萍将军高兴得指着台下的那位科学家,说你站起来让我瞅一眼,又说你可以带学生了。
“对啊,刚才这位同志改得好啊。”张爱萍将军突然端起一只水杯,“今天让我以茶代酒,为诸位话别。我没有发言稿,只有两首诗送给大家。第一首是王昌龄的 href='/article/3149.htm'>《出塞》:‘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在场的诸位是当今的龙城飞将。当然,那‘胡马’就是一直用核武器威胁我们的核霸主。有你们这些龙城飞将,我中华民族就不怕几个‘胡马’了!第二首我要送给大家的也是王昌龄的,叫《从军行》:‘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这最后一句是全场所有科学家们齐声朗诵的,场面真是地动山摇。“太感人了!我都流出眼泪了!”王淦昌一生研究了数项世界级顶尖科学技术,在语言表达上仅能用有限的几个“太”字,然而这正是他那颗纯真心灵最真实和坦荡的写照。没有虚夸,没有掩饰,只有直截了当的炽热与坦率,以及对科学事业的执著追求。
有一位国家领导人在现场这样评价过王淦昌,说像王淦昌这样只知干活不知回报不计名利的大科学家,在世界上也是极少极少的。我们用王淦昌,就像用自然界的水和空气一样,好像根本没有想过一分钱的成本。
王淦昌就是上帝赐予中国科学事业的“空气”与“水”。
到达戈壁滩后王淦昌发现,这儿的一切远比王昌龄写的诗要苍凉和可怕得多。先说睡的地方,根本找不到一间房子——几万人集结的一个地方竟然没有一间房屋。然而,在我们这位老科学家的眼里,新中国和毛主席太了不起,一声号令,把整个“困着的”戈壁滩给“弄醒了”,而且到处“蛮开心”。王淦昌那腔常熟话细细听来很叫人解乏。在当时“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只有我英雄战士”的试验基础上,任何一样东西都可能引起大家的一阵不小的欢乐。
“王老,你得住进‘高间’。”一到高原,基地司令和先前到那儿的李觉将军就把王淦昌接进被基地同志们叫做“高干房间”的石头房子里。所谓的“高间”实际上是战士们用小石头垒起的一明两暗的3间10平方米的掩蔽建筑,这是专门为军委领导准备的。
王淦昌说什么都不愿住进去。“我同大家一样,不搞特殊,帐篷很好。大家能住我为什么不能?”王淦昌说啥也要搬到帐篷里跟他的“娃娃博士”和朱光亚这些年轻人住在一起,而且还加了一条理由,“我们可以随时研究问题”。
战士们背后都叫王淦昌是“王老头”,王淦昌并不在乎,反倒经常跟那些小战士们开玩笑:
“你们得好好谢我这个老头,这不,我一来你们的伙食就改善了!”原来,根据基地张蕴钰司令和李觉将军的指示,对王淦昌等科学家的待遇要像对待基地最高首长一样。因此王淦昌每到一地检查工作,有关单位的领导就把平时不舍得吃的好东西都拿出来招待,战士们趁机也能改善一下,故而大家特别盼着“王老头”出现。还有,“王老头”自己根本吃不了几口,好吃的都留给大家。
大家喜欢王淦昌的主要原因还不在这里,基地的上下都清楚,中国的原子弹什么时候真的开始爆炸试验,这只要看“王老头”的工作情况就明白了。别说是根本不掌握高级机密的普通士兵,就是基地司令也得看王淦昌他们的工作进展才能判断什么时候“争气弹”该耸立于长空了。
有人说:“基地机密虽多,但有‘王老头’这个活晴雨表,我们不比司令员知道得少。”这话多少也能说明一些问题。
王淦昌到基地一线是周恩来总理亲自过问的事。“你不去我不放心。”周恩来对王淦昌有过这样的交代。仅凭这么一句话,王淦昌肩头的担子便可知其分量。
当时他的主要工作是抓缩小尺寸的局部聚合爆炸实验。由于戈壁滩基地特殊的环境所决定,各种车间、工号、实验场相距都十分远,常常为办一件事情,得清晨出发,晚上才能赶到。
远望戈壁滩似乎一展如平海,可当你坐在吉普车上飞速行进时,屁股就像坐在搓板上一样难受。年近花甲的王淦昌几乎每天都得在千里宽阔的戈壁滩上来来回回奔波。
1963年11月20日,这在中国原子弹试验史上是应该记住的一天。这一天,虽说不是正式核爆炸,但却有着与核爆炸相似的重要。当时参加这项缩小尺寸的整体模型爆炸试验的人不多,可从技术角度而言,王淦昌心里明白:成功与否,意味着中国原子弹正式爆炸日的到来。王淦昌在获得中南海直接批准后,便与彭桓武、郭永怀、邓稼先、朱光亚等进入了紧张的实验实战。在那些日子里,王淦昌一天光跑研究室、车间和实验场就得好几个来回……终于有一天病倒了,血压一下高了起来,这可把基地上上下下吓坏了。
“你们怎么搞的?要是王先生有一丝闪失,我就枪毙你们!”基地的人还没见张蕴钰司令这么严厉地训斥过部下。
“张司令,不能怪医生,我是上了年纪,有些高原反应罢了,不要紧的。”王淦昌赶快出来打圆场,为了不让大家担心,他有病也不说,甚至当着众人的面连药都不吃。
“轰——”成功啦!成功啦!缩小尺寸的实验性爆炸获得了绝对成功。王淦昌像年轻人一样,高兴得跳了起来:“好极了!我太高兴了!中国的原子弹可以正式进入爆炸准备了!”1964年2月,中央一道命令,原二机部九所改为第九研究院,王淦昌被任命为副院长,继续主抓原子弹研制的生产与技术工作。4月,王淦昌和几位主要技术人员被北京派来的飞机突然接去。原来,周恩来总理亲自给他们下达了一项最机密的命令:“596工程”采取塔爆方式,于9月10日前做好试验前的一切准备,随时听从中央下达的正式爆炸的命令,要万无一失地做到“保响、保测、保安全,一次成功”。
“当时我们听了中央的这一精神,既兴奋,又紧张。兴奋的是多年的梦就要实现了,紧张的是假如爆炸试验中出一点差错,怎么对得起毛主席、党中央和全国人民呢!”王淦昌在事后的几十年,还这样感慨。
谁都企盼成功,但谁都不可能在没有失败的经历中获得成功。王淦昌曾经对自己的弟子说过这样的话:“我从不惧怕失败。正是一次次的失败使我激发了对下一次实验的兴趣。失败是成功之母,这是真理。”然而这一次没有失败,这一次不允许失败。虽然这对科学来说是有违规律的,但它必须是这种结果。你不管有什么理由,你一定得成功。这就是全中国、全民族给王淦昌等科学家的全部任务。
王淦昌不像美国的奥本海默那么轻松,因为奥本海默是第一个试验原子弹的人,即使不成功也还可以进行第二、第三次试验,反正别人拿他没办法。王淦昌也不可能像苏联的科学家那么幸运,因为斯大林给苏联科学家的任务是“必须超过美国人的,不超过的我不想要”!毛泽东和中国人民被隔海的美国人天天在用原子弹威胁,而“北极熊”更是张着大嘴巴要你好看呢!王淦昌没有退路。
然而,就在各个系统按照中央确定的日子,全力准备在预定时间爆炸原子弹时,问题真的出来了!气泡!报告王院长,×××的三次模拟试验中出现了气泡!这一天是五一国际劳动节前夕,基地本来对科学家们作出特殊安排:五一放假两天。但王淦昌没有休息,也无法休息。
他刚从设在酒泉的原子能联合企业的工艺车间回到基地,一个紧急电话就跟到了他的屁股后面。
“我马上就来!”没有顾得上喝口水,王淦昌便带着卫兵和两名助手,又赶往酒泉。
“气泡事件”对当时整个原子弹爆炸试验前带来不大不小的紧张气氛。基地上上下下都知道了要在当年的“国庆”进行原子弹实验核爆试验,这一严重的技术问题如果处理不掉,势必影响整个试验的时间表。能不急吗?基地司令员急,几万名将士急,聂荣臻、张爱萍等军委领导急,毛泽东和周恩来急。
自然,在一线负责技术和生产的王淦昌就更急了!根据当时酒泉工艺车间负责人祝麟芳回忆:自一批浓铀235在兰州气体扩散厂生产出来后,经毛泽东亲自批准,第一套合格的铀235部件正式在酒泉原子能联合企业的工艺车间开始组合。这个铀235部件是原子弹的“心脏”。原子弹是个比人的生命体更为复杂的特殊“生命体”,其“心脏”出现“气泡”就意味着爆炸试验彻底“泡汤”。不用多说,“气泡”问题已经牵动了无数人的心了。王淦昌赶到酒泉时,负责铀芯技术的物理学家姜圣阶总工程师早已忙得不可开交,并正在发动技术与生产骨干找问题找原因。大家一致的意见是:继续重复试验!说来容易,做起来就比较艰巨和困难,当时我们国内即使是生产最精密的高新技术产品,用的却是最原始的设备。酒泉厂消灭“气泡”的整个战斗就是这个状况。技术人员和工人同志们无法上马,靠着真正意义上的自力更生精神,一炉一炉地重复着试验,一丝不苟地查找问题,终于在大家的努力下,彻底消灭了“气泡”这个幽灵。
五一节清晨,原子弹的“心脏”——铀芯正式安装完毕,而且经王淦昌等科学家检测合格。
至此,中国的第一颗原子弹已经诞生。
“全体集合!准备行动!”此时,从中南海传来一声号令。这句暗语告诉所有参与原子弹试验与生产的部门,原子弹安装开始!各路兵马向罗布泊集中……
“我一定要去,不去心里不踏实。”在指挥部会议上,王淦昌第一个提出要亲自去西安和兰州等原子弹重要部件的安装与生产地护送“宝贝儿子”到罗布泊来。
“王老,你年岁大了,有我各路精兵强将在,你还有什么不放心?”司令员张蕴钰和李觉院长劝王淦昌不要担当累差。但王淦昌说什么也不听:“如今最后一步了,而且部件运送的安全与否,责任重大,我是总管技术和生产的,不去,出了问题怎么向总理交代?不行,我一定得去!”“好吧。王老要去,警卫部队的同志听着,你们要像保护原子弹部件一样一丝不苟保护好王院长,出了一点问题,军纪严处!”张司令员吩咐手下的一名师长。
这是真正的战斗。在五一节之后的那些日子里,王淦昌像“接新娘似的”从郑州、从西安、从兰州等生产原子弹部件的地方,率千军万马,将原子弹部件一个个护送到罗布泊基地……那都是一列列警卫森严的绝密专列,其警卫的级别与中央领导出访等同。每到一个站,全部清一色一级警卫,就连车站的负责人甚至当地的最高领导都不知专列上装的是什么东西。有一次回忆中王淦昌这样描述过当时参与护送原子弹部件的情景:“我们都像天上掉下的神秘人物,不能跟车站或当地的领导同志说话,对方也不敢问我们一声是干什么的。有意思的是,那些警卫我的战士,只要我一行动,他们就左右前后地簇拥着,我真当了回大干部。太有趣了!”大爆炸就在眼前。
6月26日,一座102米高的钢铁巨人在罗布泊湖边高高地耸立。这座由人民解放军124团5000余名官兵苦战数月竖起的铁塔,是原子弹试验的最后地点。它的出现,意味着中国的原子弹爆炸试验已经进入倒计时。
9月中旬,王淦昌等基地技术与行政负责人全部被北京叫了去。
这无疑是党中央对基地最高领导层做最后的一次检查和动员,但爆炸时间却没有确定。“听中央和毛主席的决定。”周恩来总理在会议临结束时对在场的这些早已按捺不住的将军们和科学家们这样说,“在正式命令下达之前的时间里,我们不能有任何松懈,无论从技术还是从官兵的战斗情绪上,一定要一切从零做起……”王淦昌和将军们如期回到罗布泊。基地所有人都明白,凭经验,中国的许多重要事件,一般都发生在元旦、五一、七一这样的喜庆日子。这回中央让9月10日前做好一切准备,这等于告诉大家:国庆前将进行原子弹正式爆炸试验!9月15日,9月20日,9月30日……国庆快到了,怎么中央还没有下达爆炸试验命令?王淦昌也同大家想的一样,该是国庆前的一天正式爆炸呀!可一直到国庆节那天,北京仍然没有命令。
“王先生,张爱萍将军明天要带你们去古楼兰!”像成千上万的工作人员一样,王淦昌也焦急地等待着北京下达爆炸命令。当听部下有人这样通知他时,不免奇怪地反问:“张将军让我们到古楼兰干什么?”“听说是带你们去散散心,那儿有很多鱼螺化石呢!”“什么什么?去拾鱼螺化石?”王淦昌火冒三丈,“我不去不去!都什么时候了,谁有那份闲心呀,不去!”“是王先生说不去呀?哈哈哈……”正在说着话时,帐篷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张副总长来啦!”工作人员赶紧趁机溜走,免得挨克。
“王先生,我是来向您转达周总理话的。”张爱萍说着在王淦昌的铺上坐下,郑重其事地说,“总理指示说,我们的‘小太阳’要等国庆过后,让那些来参加我们15周年庆典的外国朋友都送走后再爆。为了稳定军心,我和基地司令员同志作出了新安排,一方面让大家进行预防、预想查漏补缺,增加演练,以确保万无一失。另一方面怕大家在临战时大意紧张带来急躁情绪而影响我们的‘万无一失’,我准备组织同志们到古楼兰散心来调整一下情绪,您看如何?”王淦昌这才恍然大悟:“张副总长,你们到底是打仗出身的,考虑战斗艺术真有一套。行,我看大家的情绪现在波动很大,太需要调整了。包括我在内,都有些等不及了。好,明天我也跟你到古楼兰去拾鱼螺化石!”“王先生,由您一带头,我的工作就好做了几倍!”张爱萍握住王淦昌的手,动情地说,“王先生,你那么大年岁整天跟大家没日没夜地工作,千万要注意身体。否则我无法向总理交代啊!”“谢谢。谢谢总理和你的关心。”第二天,王淦昌随张爱萍一行到了古楼兰一带,那实在是个值得一看的戈壁滩上的独特景致。古河道虽然干涸了,却留下了深深的河床和随手可拾的鱼螺化石。加上左右追逐的、摇动着小尾巴和眼睛光亮溜圆的黄羊群,使整个“死亡之海”呈现少见的生命画卷。不用说,“诗人将军”的这一招,让随行人员简直乐开了怀。但唯独只有一个人既不拾鱼螺化石,又无半句笑语,他就是王淦昌。
“王先生,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张爱萍关切地问道。
“没没,我在想我们还有什么地方没有考虑到或者哪个环节上有质量问题,我想回去后第一个任务就是先要看看那些线路接头安装得牢不牢。一想到这些,我就没了其他心思啊,张将军!”张爱萍把科学家的双手放在自己胸前,对天长叹一声:“国宝,我终于明白总理为什么这样珍重您这样的国宝啊!”“现在我下令:根据中央命令,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的爆炸时间为1964年10月16日。从现在开始的48小时内,全体人员进入战斗状态……”10月1>.99lib?4日下午,张爱萍代表党中央和中央军委,在“石头房”里向基地高级将领和王淦昌等技术领导者下达正式命令。
“‘小太阳’终于要闪光了!”王淦昌内心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激动。而作为现场的技术主要负责人,王淦昌又无法平静。在过去的几十天里,他和朱光亚、邓稼先、程开甲等已经不知多少次检查过每一个可能出现问题的接头、线路或者装置,但毕竟这是第一次大爆炸,第一次真正的大爆炸,久经沙场的大科学家王淦昌心头紧张得直冒虚汗——他相信自己和同事们的能力,但他又担心可能会出现的问题。因为这毕竟是件太大的事了,只要有半点问题,就可能影响整个大爆炸,或者可能出现难以料想的可怕后果!啊,实在太可怕了!那绝对是不能想象的事!可又不能不朝那方面想一想。万一……那可怎么办呢?不,不能有这种“万一”,绝对不能有!可谁又能保证没有这种“万一”呢?
事后有人说那两天里的“王老头”真的像个老头,不管见什么人,都要不停地问你这儿到底怎么样了?那儿到底有没有问题?当别人清楚地告诉他什么问题都没有时,他反倒又朝你瞪眼睛:
“你怎么就敢保证没有问题?”训完,他又自己蹲下身子重新检查,直到什么问题也没有发现才罢手,可等临要离开时,又在唠叨:“再一起想想,看到底有没有问题呀!”他心头的压力实在太大了!14日傍晚7点20分原子弹放到铁塔,当那个巨大的圆锥体“家伙”傲然挺拔地耸立时,所有的人都紧张得有些不能自控,包括我们那些身经百战的将军们。
15日的一天是在检查再检查中度过的。大爆炸前的十几个小时是怎么度过的,我问过数位参加原子弹试验的人,他们都用了极其简单的“太紧张”或“稀里糊涂”这样的字眼来形容。
好在我看到了张蕴钰司令员写的一篇题为《中国一日》的文章,他在文中细述了原子弹爆炸前那扣人心弦的情景——……在10月15日那天晚上,我不知道在整个试验场区有多少人没有睡觉,至少在那个晚上没有人能像以往睡得踏实。多少年后我还记得那天晚上的月相:上弦月,呈半圆形,从顺时针方向看,右边发亮。试验场上几处强烈的灯光在朦胧的月色下却有些显得暗淡昏黄。我们住的帐篷内非常安静,听不见以往熟悉的呼噜声。在躺下之前我们都互相催促过,但能否真正睡着却又是另一回事。
第二天,我们的激动和不安似乎都已经稳定下来。按照张爱萍总指挥的指示,李觉、朱卿云和我在上午10点分乘两辆吉普车向铁塔驰去,很显然,铁塔上任何一项工作都不需要我们,更不要说伸手去干。对塔上操作的技术专家我们也没有丝毫的担心。但是过去我们总是怕它不响,现在却又担心假如在万一不受控的情况下“响”了怎么办。这种担心不是没有一点道理。我们这时来的目的,也正是在这里。在我们党内和军内有这个传统,就是在困难和危险的时刻,领导和同志们必须在一起。如果真的“响”了,我们和塔上的同志一起来个“太空葬”,那真是一种灿烂辉煌的荣耀,那时我们会成为最早庆祝我国首次核爆炸试验成功的人……
车到铁塔前,我们在警戒线外下车,简单地问候了值班的哨兵。李觉将军对上塔的同志说,张司令和朱主任都在下面,等一会儿再上去。我向操作吊车的卷扬机手致意。然后我们围着铁塔小步地来回走着,像在清闲地散步。不一会儿,李觉又钻进了铁塔旁的一间小砖房。这里安装着引爆电缆的电闸和一部与塔上通话的电话机。按程序,塔上正在进行接插雷管的工作。我在离小屋不远的地方席地而坐。太阳很好,碧空如洗,地面上有轻微的风。对试验来说这真是一个顶好的天气。塔上缓慢地放下吊篮,几个操作手走下来,李觉将军从小砖房出来在铁塔下迎接他们。接着我和他登上吊篮,朱卿云主任留在塔下。
吊篮徐徐往上升,把我们送入了塔上的工具间内,为我们消除了身上的静电后,我们又登上了几级台阶才进入爆室。九院试验部副主任方正知和他的助手正在做最后的检查,他简单地对我们说:“就完了。”然后又继续埋头检查。
这个核装置在安装时我已看过,现在再看忽然觉得它已经具有了活的灵魂,庄严、纯正,令人肃然起敬。检查完后,方正知在塔上的最后一项工作是合上启爆电缆的电闸。我把墙上贴着的那张操作规程顺手取了下来,即时在上面签了字:
“1964年10月16日。张蕴钰。”从塔上向四周眺望,极目所见的效应物都是静静地展开地在地面上,整个情景就像是大战前的战场。
我突然摸了摸装在我口袋中的那把能够启爆这个核装置的钥匙。
在向下降落的吊篮里,我和方正知教授并肩站立,我们身材的高矮差不多相同,体态和面色也类似,只是他比我少一脸络腮胡子,他是一位很有成就的科学家,工作起来精力充沛,作风严谨,他的气质使他更像一个高级熟练工人,他的名字应该记在功臣榜上,使更多人记住他。
我们3人走下吊篮之后,李觉将军又特地嘱咐卷扬机手:“请把毛主席像降下来,忘记了就是政治事故。”我们对面而立彼此相看着。这些日子在共同的工作中我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之后不久他又回到他的青海大草原去。“苦命”的将军,一生戎马倥偬,从西藏到青海,从青海到罗布泊,在这里他才能够呼吸到充足的空气。他喜欢考古,一个念念不忘的心愿就是到周口店去考察那里的北京猿人遗址……
方正知教授又合上了小砖房内的电闸。从铁塔上的核装置到主控站的启爆电缆这时已经全部接通了,我又一次摸了摸那把钥匙,它还是那样紧贴在我的衬衣口袋里。
我们一起离开了铁塔,我的车是最后离开的。走出几百米,我又让车停下来,向塔看了最后一眼。这座铁塔在核爆炸后已经不再是本来面目,它的上部在那个惊天动地的瞬间化成了气体,塔身残骸扭曲着倒在地上,像一具巨大的恐龙骨架,更像一座造型奇特的纪念碑。22年后,这里竖起了一个爆心纪念碑。其实,真正的纪念碑还是这座铁塔。
在返回途中我先到了主控制站,在主控站的领导同志还有基地的邓易飞副政委和基地研究所副所长程开甲教授。程开甲教授是1950年从英国归来的学者和技术负责人,是一位真正的老师。在试验各项准备工作就绪后,他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它不能不响。”他薄薄的嘴唇颤抖着,那样子像是在对原子弹诅咒和祈祷。爆炸后我又见到他——这个试验方案的制订者,并对他说:“这一回,你是张飞的胡子——满脸。”在主控站,我将启动控制台的钥匙交给了在那里负责指挥的张震寰同志。
即将工作的启动控制系统是可靠的。主控站的门口堆放着许多沙袋,这些都是用来堵塞门洞的,以防止冲击波的压力。在上甘岭作战中我们也使用过米袋和面袋来构筑工事,今天这一方法又派上了用场。事实证明没有比这种办法更经济和更有利于争取时间了。
在主控站担任指令长的是忻贤杰同志。他学术一流,功底深厚,与人共事平易近人,是个很有声誉的研究室主任。今天,他带领这些科技人员将用自己的一双手去撞击这个世界。他1988年冬逝世时,我曾沉痛地向他遗体告别。
我来到白云岗指挥部的时候,张爱萍将军说“K1”指令已经发出。这时炊事人员送来包子,老远就闻到了香味,但吃到嘴里却一点也感觉不出来。吴际霖和我站在一起,这位核武器研制的领导者,我始终忘不了当时他的那种复杂表情,与平时的和颜悦色判若两人。
“K2”指令发出,我回到自己的位置。
“K3”指令发出后,仪器设备进入自动化程序。9、8、7、6……读秒的声音让我感到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激动和紧张。我屏住了呼吸,我们面对着爆心的方向,戴着深度黑色的防护眼镜,头朝下低着,等待着最后时刻的降临……
王淦昌这个时候在哪里?
在张蕴钰的视野里没有见到他的身影,这是为什么?这是因为王淦昌仍在布置一项项比司令员启动大爆炸似乎还重要的工作,那便是大爆炸后的科学数据的测试与采样——这是验证原子弹爆炸必须和最重要的事。将军和士兵们可以看到“蘑菇云”就算完成任务了,可对科学家来说,大爆炸仅仅是表象,获得各项数据和采集到各种样本才是根本的。王淦昌在忙着大爆炸前必须交代完的几十项细微的事。但毕竟眼前的大爆炸是最辉煌的,作为核武器的主要技术领导者,王淦昌比所有参加试验的官兵和将士们更期待亲眼看到自己研制的“小太阳”闪出万丈光芒!一切安排就绪,但这并不意味就没有什么事做了。从决定16日爆炸试验倒计时48小时开始,所有技术问题已经全部准确无误地完成了。然而这不能按捺得住王淦昌那颗悬在嗓门口的心。
我与王淦昌先生本来有约,请他细说一下在原子弹爆炸24小时内的每一个细微的工作与他的心情。因他后来突然离开人世而未能实现。我从郭光甄、苏方学著的《娃娃博士邓稼先》一书中见到了有关王淦昌和他弟子邓稼先在大爆炸前的一段描写,可以一窥这位大科学家当时的情景:
当原子弹试验进入48小时准备程序之时,所有在场的人都紧张得几乎晕厥,其中最甚者数王淦昌教授和邓稼先。王教授总是不时地问身旁的人,某某测量仪器某个焊点牢不牢。他忽然于静思中惊叫一声,拉住人问,你看见那条导线按程序插进去了吗?你确实看清楚了?没有丝毫差错吧?他甚至还要求打开已经贴上封条的工号大门,再进去检查线路,总担心有人不慎碰了哪条线路引起脱焊……
可以看出,大爆炸前王淦昌那根紧张得不得不绷紧的心弦是何等颤动!是啊,在庞大而无比复杂的原子弹工程试验中哪怕是一个焊接头、一个线路、一只螺帽的任何一点点的松动,便有可能使整个试验陷入可怕的后果!这样的问题,谁都不敢设想。可如果出现这样的问题呢?谁该负责?又有谁负得起这种责任?不管什么责任,不管负得起还是负不起,作为生产和技术总负责人的王淦昌第一个跑不掉!大爆炸前,他无疑是最最紧张和压力最最大的一个人。都说上了年岁的人不易激动,都说大科学家最沉得住气,但这回王淦昌比那些一二十岁的士兵更沉不住气了——“5、4、3……”读秒声使王淦昌的血压直线上升,似乎连心跳都停止了……
1964年10月16日下午3时,王淦昌在黑色防护镜下看到距他23公里远的爆心点突然闪了一道强光,只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随即大地开始剧烈地颤抖……在他前方有一颗硕大的火球轰鸣着、怒吼着,以雷霆万钧之势,携着百米高的沙尘,迅速托起一个蘑菇状烟云……
“成功啦!”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于是所有躲在掩体里的千军万马齐声高呼:“成功啦!”“我们成功啦!”那情景,王淦昌一辈子也忘不了:士兵们纷纷摘下自己头上的帽子往空中扔去,将军们互相捶拳,科学家们抱成一团……他们喊呀叫呀甚至骂呀,连王淦昌这样年纪的“老头儿”都兴奋得跟着年轻人在地上乱蹦乱跳。王淦昌突然感觉两眼模糊,用手抹一抹,原来是泪水,是激动的泪水!“王院长,我们成功啦!”“王先生,我们终于胜利啦!”邓稼先、程开甲等科学家们一齐围过来,一个劲儿地向王淦昌祝贺。
“真有趣!太令人高兴了!嘿嘿,太有趣了!”王淦昌的弟子们见他们的恩师说的仍然是那类“太有趣”、“太高兴”的话,忍俊不禁地更加放声大笑起来。
当天傍晚,北京人民大会堂内。
毛泽东笑呵呵地示意周恩来:“你说,你来向大家报告好消息吧。”在毛泽东面前,早已站满了被接见的《东方红》剧组的几千名工作人员。
周恩来一边笑着,一边退后毛泽东半步:“主席,还是你来讲吧。”这下可乐坏了在场被接见的艺术工作者们,他们看到了一幕国家领导人之间的亲密谦让。
毛泽东又笑了,对着话筒朝周恩来说:“今天应当由你讲,今天一定由你讲。”周恩来顿时露出灿烂的笑容。他走近话筒,用目光扫了一眼全场,说:“请同志们坐下。因为我们的合影架子还要接待很多人,我怕你们一高兴把它跺塌了!”全场一片哄堂大笑。
“同志们,我向大家报告两个好消息:第一,赫鲁晓夫下台了!”周恩来伸出一个手指。他的声音刚落,全场齐声欢呼。
“第二,今天下午3点,我们的原子弹爆炸成功啦!”周恩来伸出另一个手指,并把臂膀举得高高的。
“万岁!毛主席万岁!”“万岁!共产党万岁!”“万岁!中国万岁!”人民大会堂内的欢呼声,飞向天空,飞向神州大地……
劫难中的秘密历程罗布泊的一声巨响,惊醒了西方世界的霸权主义者。美国《纽约时报》等主流媒体隔日便开始进行铺天盖地的报道,说什么的都有。但是最使西方政要和情报部门想不明白的是,到底是谁主持和领导了中国的原子弹研制?一篇篇臆测文章带着情报部门和政要们的恐慌心理,不断抛出。
“K.g!”“一个曾在苏联杜布纳联合原子核研究所担任副所长的K.g领导和主持了毛泽东的东方大国成功地进行了核试验。”“K.g——中国的奥本海默!”一时间,美国《纽约时报》等西方媒体大量地刊载着一篇又一篇有关K.g的“传奇”、“轶事”,K.g成为公众议论的东方神秘人物。
K.g就是王淦昌的英文名字。西方人推测王淦昌是“中国的奥本海默”是有足够理由的。这位20世纪30年代在德国迈特纳手下曾与中子的发现擦肩而过,后来又在40年代提出微中子实验建议,50年代末在苏联杜布纳联合核研究所发现反西格马负超子的黄皮肤黑眼睛的中国著名物理学家,无疑是此次东方核爆炸的“领头马”。
在20多年后的80年代中期,当中西方世界开始出现某些和解时,王淦昌作为中国核能代表团团长出现在美利坚合众国,引起了大西洋彼岸不小的轰动。
“原来中国的‘奥本海默’是那么慈祥,而并不是几十年来盛传的恶魔呀!”美国公众发现政府和情报部门又将他们捉弄了几十年。
西方世界知道王淦昌的名字的比中国人还多,这正是极有意思的一件事。那是因为西方传媒在当局霸权主义思想引导下,对东方的社会主义大国的每一点发展都感到紧张和不舒服,特别是那些可以影响世界和象征一个国家实力的核武器与尖端科学领域里所出现的任何一点事,西方当局和情报部门都要大肆渲染一番。
美国的霸权主义者害怕“中国奥本海默”,除上述原因外,他们感到格外恐惧的是:自1964年10月16日那次大爆炸后,中国的核试验就像下凡的仙女在浪漫地散花,仿佛要把整个罗布泊的四季照个通体透亮。美国情报部门连续不断地派了高空侦察机和无人驾驶间谍飞机飞越那块令霸权主义者惊恐的“死亡之海”,而且得到的情报是:中国核试验的研制速度、技术水平,太快太神,实在是不可思议!1964年10月16日第一颗塔绑式铀球原子弹爆炸成功,当时的西方国家为了掩饰恐慌心理,恶意说中国的铀球原子弹只是具有实验性质的核试验,从这一步到实用核爆炸至少还要5年。
结果仅仅时过半载,1965年5月14日,罗布泊上空又一声巨响——中国人民解放军优秀飞行员于福海在几千米高空将原子弹准确无误地投下,后据雷达测得:空爆原子弹与靶心目标仅40米偏差!这一次西方政要们哑了。
1966年10月27日,当美国为首的西方世界还在忙于派高空间谍飞机采集中国空爆样品时,新华社又传出了一则惊人新闻——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新闻公报:中国在本国国土上,成功地进行了导弹核武器试验,导弹飞行正常,核弹头在它预定的距离,精确地命中目标,实现核爆炸……
又一次震撼天地的巨响!听听傲慢的美国人这回还能说什么。多么不容易啊!美国人在沉默了24小时后,开始装出一副阿Q嘴脸,说中国的导弹核试验“是在预见的时间之内进行的”。嘿,这真是极其难受的“大度”!1967年6月17日,罗布泊试验场地的上空出现了一个白色的圆柱体——它在湛蓝的天空中被高速飞行的飞机抛出,犹如蔚蓝色海洋中一个浮沉着的深水炸弹。它使劲地拽着降落伞,摇晃,飘飞,寻觅,滑行……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只剩下一个小小的白点,一个只能凭感觉而不能凭视觉捕捉的白点。突然——白光!白光,无所不在的白光,亮彻天宇的白光!就在人们因强烈的震撼稍稍眯了眯眼的刹那间,白光中现出了金色,犹如一个新生的更为壮观的太阳,将另一个太阳挤向一边,那个在大自然中具有永恒意义的太阳竟然被挤成了一个小小的无光彩的弹丸。一片夺目的晕眩。茫然之中是灿烂的光海。核火,在这一刻超越了太阳。崇拜太阳的人在这一刻意识到了人类自身的力量的燃烧。一切都按照预先的轨迹运行。火球的上方渐渐出现了草帽形的白色云团,云团悠悠地旋着,旋着,变成了一朵白色蘑菇云。在这数10公里高10公里宽的蘑菇云顶部,是黑墨色的穹庐……许久许久,人们的耳鼓中留有两声惊心的巨响。一声来自前方的巨响是巨大的火球的爆裂,而另一声更为惊心的巨响,是来自背后的绵绵无尽的天山山脉的回响……(摘自彭继超《东方巨响》)
当天23时30分,仅11岁的我和亿万中国人半夜起床听到了这样一则“重要新闻”——一则经毛泽东亲自圈阅的重要新闻:“我们向全国人民和全世界人民庄严宣布,毛主席的这一英明预言和伟大号召已经实现了,在两年8个月的时间内进行了5次核试验之后,今天,1967年6月17日,中国的第一颗氢弹在中国的西部地区上空爆炸成功了!”氢弹比原子弹厉害好几倍,是一种杀伤力巨大的核武器。中国的此次氢弹当量为300万吨。
“上帝,毛泽东想干什么?难道他手中有100个奥本海默?”白宫一片惊恐。在他们看来,中国倘若没有100个奥本海默,就不会在这么短时间内将美国、苏联用了十几年才走完的那条艰巨复杂而曲折漫长的“核历程”,仅用短短两年时间就全都走完了!可怕!可怕的中国人!可怕!可怕的“中国奥本海默”们!其实西方世界应当清楚,中国具有几千年历史,又是个“四大发明”之国,华人的聪明与智慧是超人的,一旦获得可以充分发挥的机会,任何人间奇迹都会创造出来。
“中国奥本海默”就是这样一群非凡的创造者。
作为核武器主要领导者和组织者之一,1964年王淦昌和并肩战斗的同事们完成第一颗原子弹试验之后,毛泽东和中国共产党领导人为了褒奖这些杰出的功勋人物,将他们接回北京。1965年1月,第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在罗布泊的那一声巨响之后隆重召开,这对刚刚经历了3年自然灾害,被“左”、右倾挤压了数年的中国领导人和我们的人民一下变得扬眉吐气!在选举人大常委会委员的一次会议上,一个从未在中国政坛上出现过的名字——王京,被代表们一致选举为新一届人大常委。
王淦昌看到人大公报上有自己的名字,心头涌起的一股激动是旁人无法理解的,因为他根本不曾想到自己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加入到了国家政坛人物的行列,而且是以化名的身份出现。
自进入“灰楼”或后来到青海高原的罗布泊基地,王淦昌虽然工作中再不用“王淦昌”这3个字记录自己的生活与工作,但化名后的“王京”其实也没有几个人这么叫他。无论从国家的总理到共和国的元帅,还是整天厮守在一起的同事,甚至那些“娃娃兵”们,全都叫他“老王”、“王先生”、“王老头”,这是他听得最多也最熟悉的呼唤。
“嘻嘻,我是王京,王京就是我。”这位平时天真得像孩童般的科学斗士,手拿人大会议新闻公报,唠叨着。回到家,他拿着报纸有趣地对自家的孩子说:“这个‘王京’就是我!”从第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开始,王淦昌当了四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直至1987年第七届人大。而在这20多年间,王淦昌始终在中国核武器试验及核能科学工作的最前沿领导着中国核试验的秘密工作。
我们常把王淦昌等著名科学家誉为“两弹先驱”,这两弹指的就是原子弹和氢弹。
出于时局与形势的考虑,罗布泊第一次大爆炸之后,中南海随即决定搞氢弹战略决策。就在王淦昌参加人大会议之时,他和并肩战斗在核武器试验一线的核专家接到了毛泽东主席的又一道命令:“原子弹要有,氢弹也要有。”早在研制原子弹的同时,最高决策者已经把视线触及了“别人有我们也应该有的”氢弹上。而这个“蛋”的威力远比那个“蛋”要大得多,且其相关的技术当时也仅有美苏英3国能够掌握。从来就好胜的法国总统戴高乐将军当时曾发誓要成为氢弹“老四”。这时,王淦昌、钱三强等中国顶级核物理学家对氢弹方面的技术一无所知。
毛泽东的命令发出后,二机部部长刘杰召集部下迅速写出了“3年到5年能爆炸氢弹”的报告,送到总理办公桌上,周恩来马上告诉刘杰:“3年才能爆炸氢弹,太慢了,要快!”可以看出,中国领导人对发展核武器的心情太迫切了。
我们今天应当怀着崇高的敬意,说一声:“感谢钱三强。”因为正是这位有远见的中国核武器研制战略家,在王淦昌他们全力进行原子弹研制的同时,悄悄开始布置另一个“核战略”——氢弹技术的基础理论研究。
已经解密的史料告诉我们,氢弹是利用原子弹的能量点燃氘和氚等氢核的自持聚变反应,并在瞬间释放巨大能量的核武器,一个原子弹的威力可能是几百至几万吨梯恩梯当量,但氢弹的当量则要大至几千万吨梯恩梯。可是并不是所有核武器都能在短时间内让众多科学家所能掌握的。美国人从原子弹试验中得到启示开始氢弹探索,他们的第一颗氢弹爆炸用了10年时间,苏联用了更长时间。中国总理对部下“用3年时间”爆炸氢弹的计划很不满意,可想中国的科学家又将面临更紧张更艰巨的秘密历程!“小黄,有一天我们要搞氢弹试验,所以组织上决定把你的那个研究小组的专业研究内容作重大调整,进行轻核理论研究。这是一项非常艰巨的任务,可要注意保密啊!”一天,钱三强把30来岁的黄祖洽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叮嘱道。正是钱三强的这着棋,使第一颗原子弹爆炸后,为中国科学家们开始进入氢弹正式研制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后来,被称为“中国核武器国产一号”的青年物理学家于敏同志也加入了黄祖洽他们的轻核理论研究行列,并且因此使中国这方面的科学理论得到了迅速突破。
一日,钱三强带着于敏和黄祖洽等一批轻核理论研究人员来到核武器研究院,对主持工作的副院长王淦昌说:“王先生,我把最后的兵将都调来了,现在就看大家的了!”王淦昌瞅着于敏、黄祖洽等年轻人,喜上眉梢。经研究,于敏被派到核研究院的理论部,而这时的理论部真是兵强马壮:主任邓稼先,副主任周光召……这么一批才华横溢、思维敏捷的年轻科学家,给全面主持生产与技术工作的王淦昌犹如送来了千军万马。
“其他的我不用说,大家也与我一样清楚,周总理说的‘3年拿下氢弹’,这是道死命令。
虽说我们把原子弹搞出来了,可是对氢弹我们谁都不懂,它的一些基本原理,我没碰过,三强同志没碰过,钱学森同志没碰过,你们也都没碰过,但我们必须用别人七八年、十几年搞出来的东西,用两三年的时间把它搞出来。难在什么地方?难就难在第一步要搞清它的基本原理。不知我说得对不对?请大家一起思考这个问题。俗话说3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有趣,我们这儿可以有好几个诸葛亮!”一次会上,王淦昌点着理论部的邓稼先、周光召、于敏等人说。
“王先生说得对,要说氢弹可比原子弹复杂得多。苏联人撤走后,我们还有王先生、三强院长,他们都是在西方留学或者搞实验时,不同程度地接触过原子方面的理论与实践,就连我们几位年轻同志也知道原子方面的不少基本原理。可氢弹就不一样了,谁都是门外汉。现在上面给的研制时间又这么紧,但我想也没有什么值得可怕的事。攻下原理这一关,我们就可以突破。”“娃娃博士”邓稼先平常就有一股诗人气质,容易激动。他的话就像给理论部的年轻科学家们打了一针兴奋剂。
“邓主任和王先生说得对,第一步我们就要抓原理研究,我想只要方向对头,应该是可以突破的。”于敏充满信心地说。
“稼先和于敏兄在这方面是行家,有他们的理论功底,再加上我们这些人配合,应该不成问题。”周光召说。
“就是。我们敢向中央保证,一定在预定的时间内把我们自己的氢弹爆炸成功。”像以往的每一次会议一样,王淦昌觉得他手下的这批年轻人太有希望了。
“好,我们向中央报告,以求尽快投入原理研究。同时也把实验迅速开展起来,同步进行,一旦有突破,合二为一,时间就能抢住了。”王淦昌说。
“听说法国的戴高乐要当‘氢弹老四’,我想我们绝不能当‘老五’,争取把戴高乐比下去!”邓稼先的话又引起了一片欢欣鼓舞。
王淦昌每每在临睡前都要向理论部方向望上一眼,每一次他看到的都是通明的灯火……“太晚了,大家要注意身体。”好几次他实在不忍心,进屋动员年轻的科学家们早点休息,但每一次都被“赶”了出来:“王院长,你都快60岁的人了,还常年待在戈壁滩吃沙泡夜睡帐篷床,我们加点班开个夜工,还不是受您老影响?什么时候戈壁滩上见不着您的身影了,我们才敢偷懒呀!”有这些好小伙,中国还愁干不成上天入地的事?王淦昌常常被这些聪明绝顶而又可爱的小伙子们所感动。但是科学毕竟不是“小儿的玩意儿”,核科学更不用说了,它是一门新科学,根据当时的实际,中国的战略家们在周恩来总理直接指挥与组织下,采取了“龙头三次方”合成作战的战略步骤。
当时王淦昌他们有两种考虑:一是热核聚变,如美国的氢弹试验装置用的就是一个很大的固定体,进行热核聚变就算完成了氢弹试验,这对王淦昌来说比较熟悉,他在研制原子弹时就成功探索了激光惯性约束核聚变,其本身就包含着这方面的突破;还有一种意见就是直接研制出能装上导弹头的氢弹。后来周恩来总理综合各方面意见,提出了氢弹试验也要像原子弹那样小型化的见解,因此,王淦昌、朱光亚(时任副院长)和邓稼先、周光召、于敏等统一了研制方向,即不求大而求“爆”的战略决策。
当时碰到的第一个难点是关于氢弹爆炸的热核聚变的核数据掌握不了,因为没有核数据的理论探索就等于大海捞针。为此女物理学家何泽慧率30多位科技人员,在王淦昌的另一位弟子丁大钊教授等曾进行过的轻核反应研究基础上,苦战半年,成功获得了相应的核数据。同年9月于敏率领的一支小分队在上海计算机所不分昼夜,战斗100天,发现了氢弹的热核材料自持燃烧等方面的关键性原理,为整个氢弹试验开辟了一条光明的道路。
“于敏兄,太感谢你了!你为我们整个氢弹试验找到了一扇可以通向胜利终点的大门,哈哈哈,我太高兴了!太高兴了!”邓稼先得知消息后,专程飞抵于敏处,当他见到于敏后拥抱住这位好搭档,兴奋得像个大孩子。
“哎,稼先啊,我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你这个样,我们都会吓出毛病来呀!”后来邓稼先在向周恩来总理汇报此次氢弹原理研究成功时,由于太兴奋与紧张,竟然脸色苍白,连手都在发抖,害得周总理赶紧给他解围。
“我能不激动吗?数据和原理这一关过了,就等于我们可以大踏步向实验的方向前进了!我又可以为不远的将来的胜利而干它个大醉!”事后,邓稼先在王淦昌面前分辩道。
王淦昌特别欣赏自己的这位得力助手,他本人不善言谈,可邓稼先是位豪情喷涌的科学家,所以他从心眼里喜欢邓稼先。“于敏他们给我们整个研究工作带来一种喜人的突破,这个开头好。你和光召同志要抓紧从另一条路子入手,对已经取得的成果进行计算论证,这样我们才能从根本上攻克热核聚变原理。”王淦昌不愧是个站得高看得远的大科学家,他要求邓稼先这样做的目的,可以使中国在热核聚变理论的研究领域超越西方国家的老路子,从而为中国以后的核武器研究工作摆脱许多被动局面。
邓稼先不负众望,很快另辟蹊径,并和于敏的研究成果形成了著名的“邓—于理论方案”。
“直接进行多级热核试验。”经周恩来总理批准,王淦昌他们又开始了新一轮氢弹试验。
由子氢弹的原理比原子弹复杂得多,虽然邓稼先、于敏他们把热核聚变原理的研究完成了,但从原理到实验、到核爆炸成功,这过程又是极其艰难和漫长的。王淦昌是实验高手,但氢弹试验却让他费尽心思。首先是那个核装置本身就够他动足脑筋的。“假如能用不带核反应的冷试验解决问题,都用冷试验解决,这样来提高热试验的成功率,尽可能减少热试验的次数。”这是他日夜思考的问题。王淦昌多次从周恩来总理的口中得知:为了进行核武器试验,政府和全国人民都在勒紧裤腰带。王淦昌懂得,在试验中多动用一个核反应堆装置,等于把几万甚至几十万人的口粮剥夺了,因而他比别人想得更多。
搞核试验的人都清楚,冷试验的10次效果可能就只抵一次热试验。为此王淦昌带领大家付出了比原先多出几倍甚至几十倍的艰辛。正是在一次次冷试验中,王淦昌他们很快解决了引爆设计中的许多关键技术。当实验中得到的技术再到邓稼先他们的理论研究之中进行“回炉”后,整个氢弹研究工作便进入了实质性的研制程序。
氢弹试验实在太复杂,从热核材料的部件研制到产品设计、爆炸实验,再到物理测试,每一个环节都得王淦昌操心几阵子的。他早出晚归,奔波在几千里基地上,从细微的一个计算题到顶天立地的一个钢铁装置,他都要过问。
当年与王淦昌并肩战斗在罗布泊的同志告诉我,“王老头”除了工作和技术,其他什么都不在乎。穿的也是绿军装,住的也是帐篷,睡的也是木板床。虽然中央有指示,他的待遇应当跟基地司令级首长一样,但见过王淦昌的人,实际上谁都不会相信他有那么高的“待遇”。
王淦昌是以一名忠于职守的科学家的态度在对待每一件生产和技术上的事,而在庞大的氢弹试验的系统工程中,他又承担着统率千军万马跨越各种艰难险阻的重任。然而,王淦昌没有而且不可能想到的事发生了。
“报告王院长:北京城里全乱了,到处都是大字报,我们的‘灰楼’也被包围得水泄不通。”“周光召主任的家都被抄了……”有人把这些消息偷偷地告诉王淦昌。
“谁敢包围我们的‘灰楼’?那是毛主席和周总理都说过的国家绝密地方呀!为什么要抄光召的家呀?他又没做什么坏事!我要到北京给他作证!”王淦昌是一个从来不知政治奥妙的老知识分子,他根本想不到别人告诉他的这些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光召是‘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那我们是什么呀?‘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怎么为国家造原子弹嘛!瞎胡闹。我要找聂元帅问问清楚!”王淦昌从来没有这样气愤过。
1966年12月27日,王淦昌想找的人来了。当聂荣臻元帅从飞机上下来,来到指挥部帐篷时,王淦昌劈头就问:“聂老总,周光召是‘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话,那我这个当老师的又是什么呢?你得给我说说清楚。”聂荣臻一愣,继而笑开了:“王先生,你当然是大大的‘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哩!”“什么?我、我是大大的‘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我?我怎么会是呢?”王淦昌瞅着大家,又瞅着自己草绿色的军装,一脸茫然。
“哈哈哈……”聂荣臻大笑,然后打趣地说,“王先生,你相信我是‘大军阀’吗?他们骂我是‘大军阀’,还要‘火烧’我,‘万炮齐轰’我,可我并不怕他们呀!我告诉他们,毛主席让我指挥原子弹等核武器试验,你们谁敢来‘火烧’和‘炮轰’我?那我就让谁尝尝‘蘑菇蛋’是什么滋味!你跟我一样,是毛主席和周总理让你来搞原子弹的,谁要说你是‘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你就告诉他,你是革命的学术权威,那就来罗布泊造造原子弹呀!”王淦昌被逗笑了,自言自语道:“怪了,政治怎么就比我搞原子弹还复杂?”聂帅的到来,使基地重新恢复了紧张而专一的试验工作,王淦昌的心头暂时消除了一丝掠过的疑云。爆炸之前千头万绪的准备工作,使得他无暇顾及北京和其他地方正在发生的事。千里戈壁滩上的核试验基地上有的只是一片神秘而紧张的战斗情景。
经请示中央,第一颗氢弹原理试验在聂荣臻到来后的第二天进行。
王淦昌和邓稼先等科学家们感觉这一次试验似乎比两年前进行原子弹试验时还要紧张,原因是这一次大家心里都没多少底。“我到罗布泊不下10次,每次做这种试验,心都提到嗓子眼上……记得有一次试验,当量知道了,第二天才能知道物理试验的具体结果。会不会没有结果呢?那一夜睡不着,翻腾得厉害,真担心啊!心慌、心跳、紧张、不安,非常之难受!我躺在床上,不敢动,也不好意思叫人,强忍着,现在想起来真后怕,那时我是40多岁,如果是晚几年,心脏就会受不了,就会死在那儿了……知道成功了,五脏六腑和浑身的毛孔全都舒服极了……”于敏在十几年后对作家彭继超谈起当年的心情时,充满了真切感。
1966年12月28日,曾经让全世界震惊的中国西部罗布泊又腾起一团直冲云霄的蘑菇云……
这便是让王淦昌终身感到自豪的“大太阳”——氢弹爆炸成功了!“王院长,你感觉怎么样?”在“大太阳”徐徐升起的一刻,聂荣臻元帅握住王淦昌的手,关切地问。
王淦昌吐出了一句真言:“不轻松,太不轻松了!”聂帅听后,默默地点点头,因为这仅仅是开始,真正意义上的氢弹大爆炸还有太多的路要走。可此时此刻的聂帅心头不由涌起了难以形容的忧郁:唉,罗布泊的“大太阳”虽然升起,可当量级的热核聚变还有很长的距离。但聂帅最担心的不仅是这些,他担心的是一场已经开始袭击神州大地的劫难……
“‘文化大革命’?”“知识分子被叫做‘臭老九’?”“有功之臣变成了反动学术权威?”聂帅望着身披绿军大衣、脑门已呈光溜的王淦昌的背影,心头一阵痛楚:这么好的老科学家,忠心耿耿为祖国,凭什么把他们推到“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牛鬼蛇神”之列?我能保得住他们吗?一个被别人“火烧”、“炮轰”的人?
聂荣臻对天长叹:“唉,老天啊,能多给我几年时间,中国的核武器就可以在世界强国之林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中国人也可以不再总受人欺压了。”然而突发的政治风云,使中国的核武器发展历程开始陷入可怕的命运——1967年初,当中央决定大当量的氢弹“实弹”试验正式下达后,一些重要部门和生产基地却像断了齿的轮子转不动。那个试验必须用的铁塔制作任务交给了华北某金属结构厂加工,可人家根本不动手。
“张震寰,你去用3天时间给我把这个问题解决了!”周恩来总理亲自过问并指派大将。
作为氢弹试验的基地总指挥,张震寰后来因为忙不开身,周恩来又重新派遣另一位大将到这个金属结构厂,他整整用了12个白天和黑夜总算动员职工到车间干活了。
至于王淦昌他们急需要的一些部件,更是催张三张三说要“革命”没时间,催李四李四讲“批判”还没完。“这样还能干事吗?勿来事勿来事!”王淦昌一着急就冒出几句别人半懂半不懂的常熟话来。
“啥都可以马虎,科学实验是马虎不得的。这样搞法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完成更大的核试验嘛!”王淦昌向周恩来总理和元帅们发起牢骚来。
于是一封以中央军委名义的“特别公函”产生了。
“毛主席号召做的事绝不能耽误!”“特别公函”所到之处,全都“坚决拥护”。
“为试验发展中国核武器作贡献是顶顶光荣的事”,成了千军万马的战斗号角。然而,被“革命”和“造反”弄得神魂颠倒的中国人已经难以控制自己的狂热,就连国家一级机密单位的人也跟着发疯与发高烧。
第一颗氢弹原理试验爆炸成功后的第二、第三天,聂荣臻元帅在基地的“马兰招待所”主持了一次核武器试验高层会议,基地指挥方面的负责人有张震寰、张蕴钰、李觉、胡若嘏等,技术负责人有特意从北京赶来的钱学森和一直在基地工作的王淦昌、彭桓武、朱光亚、程开甲、郭会英、于敏、周光召等。聂帅给大家出的议题很清楚:总结此次核爆经验,来年进行百万吨当量的空投氢弹核试验。
“大家谈的时候不要过于慎重,随便些。”聂帅的话,使会场气氛顿时活跃起来,特别听说来年就要搞大当量级的空投氢弹试验,将军们和科学家们精神振奋。
“不过我要提醒大家:眼下到处都在贴大字报、抄家,可这样的风我绝不允许它刮到基地来,也不允许它对准在我们这儿辛辛苦苦工作的科学家们。我们这儿是什么地方?我们这些人是干什么的?是毛主席、党中央亲自领导指挥的最高机密单位呀,乱冲乱批还了得!大家放心,有我在,你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谁要想动你们或者想在基地上打主意,我和几位老帅都说了,那就拿我们的命一起抵上!”王淦昌他们听完聂荣臻的这番话,内心泛起无比感激的巨澜。尤其是周光召,这位已经被冲击得不轻的科学家,身体又有病,在聂帅亲自过问和保护下,才使他摆脱了造反派们的无理纠缠,来到基地重新参加激动人心的核试验。
就在这时,一向被外界视为“苍蝇也飞不进”的罗布泊也发生了一连串荒唐的事。
有一天,一辆全副武装的吉普车横冲直撞地开进基地禁区,警卫人员想拦住,结果反被对方缴械。谁敢这么胆大妄为?原来一打听,是那个通天人物毛远新。
“谁敢冲核试验基地,就给我统统逮起来,一个也不放!”聂帅火了。一道命令下达,那个“中央文革小组”派来的要员毛远新被官兵们押进一间小黑屋。
“谁干的?给我马上放人!”康生冲着聂帅高嚷。聂帅义正词严地回答:“放人可以,但得毛主席、党中央批准。核基地是国家保密地方,难道你们“中央文革小组”的人连最起码的知识都没有?”下面的一件事更叫人听后心惊肉跳。
1967年6月17日,中央决定首次空投氢弹爆炸试验。聂荣臻亲自在基地坐镇。空投爆炸时间定在上午7点。一切准备就绪。聂帅和王淦昌等都进入了指挥室,等待空军飞行员驾着载有300万吨当量的热核装置起飞。
“嘶——”飞行员徐克江驾驶着726号“轰—6”飞机准时从马兰机场起飞。聂帅和王淦昌等基地指挥员与科学家们始终盯着战鹰,并且不时指指点点。8点整,徐克江的飞机进入空投区。地面指挥立即发出“10、9、8、7、6、……2、1——起爆!”的命令。
10秒、20秒、30秒过去了,飞机竟然还在平稳地飞行,聂帅和王淦昌他们期待的大爆炸迟迟不见。
怎么回事?聂帅不安地看看王淦昌,王淦昌则用更加不解的目光看看聂帅,目光分明在说:
这是飞行员的问题。
是吗?聂帅又把头转向穿越于白云间的“轰—6”战机:嗯,好高嘛。它还在天空中转悠,好你个家伙!“快给我接通飞行员,问清到底是怎么回事。马上!”聂帅发脾气了。
“报告聂老总:飞行机长徐克江说他因为背毛主席语录而一时忘了按自动投掷器!”“扯淡!”聂帅脸色发青,看得出他是强忍着不让自己的口中吐出脏字。
“报告聂帅:北京来电。”“不接!”“是总理的。”聂帅这才接过话筒:“是总理啊,我没有完成好您和毛主席交给的任务呀。”“怎么回事呢?是技术故障?人员有没有伤亡?”这是总理关切而焦急的声音,“……好,没有伤亡就好。告诉徐克江同志,请沉着冷静,不要紧张。”总理和聂帅的指示传到了白云间的战机上。机长徐克江定了定神,将拇指贴向自动投掷器,然后用力一按……
顿时,他看到被自己抛出的一个白色圆柱体,飞速地坠下,瞬间,一顶猛然张开的降落伞使劲地想拽住坠下的圆柱体,只见白色圆柱体在与地面即将撞击的瞬间,一个巨大的“太阳”闪着强烈的光芒,亮彻天宇与大地之间……
王淦昌直流泪水……
空中投掷氢弹爆炸成功后,王淦昌接到周恩来的指示:着手研究地下核试验。
进入60年代,自从美国奥本海默完成“曼哈顿计划”,苏联的库尔恰托夫院士也在斯大林元帅的紧逼下相继完成多次原子弹试验后,当时的苏美两个超级大国一方面为抑制对方的核试验,一方面想使自己永远保持在全世界的核霸地位,签订了限制在空中和地面核试验条约。虽然这一条约对第三国并不存在约束力,然而毕竟核武器由于它所具有的巨大毁灭性后果,只要继续不停地试验,就会对自己的国土家园带来环境与自然条件的严重破坏。地下核试验在这种情况下首先被提了出来。中国总理是人民的总理,周恩来想在了所有中国领导人的前面。王淦昌在接受这一新命令后立即开始布置。10月,他与自己的学生、后来也成为杰出物理学家的程开甲教授(时任西北技术研究所所长),组织召开了我国首次地下核试验讲座。会议的主题非常明确:争取在一两年内将地面核试验多数转入地下。在这之后,王淦昌作为我国地下核试验的直接组织者和领导者,全面担起理论与设计的重任。繁重的工作使他不得不奔波于罗布泊和北京之间。然而这位年已6旬的老科学家不曾想到在他从事如此机密和重要的工作时,一场他根本弄不懂的劫难洪水猛兽般地向他袭来……
“那一天王先生从青海回到北京,我开着他的伏尔加专车去接他上班。在他将要钻进车内时,王先生突然站住了,然后绕到车子后面,站在那儿半天一动不动。我急了,以为出了什么事。过去一看,原来后车的玻璃上又被造反派贴了张标语,写着‘反动学术权威’几个大字。我看到王先生的脸色气得发白,嘴唇微微颤抖着。
‘这帮狗日的!’我心里骂了句,因为在王先生回来之前就有人已经贴过同样的标语,可每次都给我撕了。我没有想到今天又有人贴上了。为此我曾向李觉副部长反映过,他也很生气,说王先生这样的科学家是‘国宝’,怎么能不负责任地说他是‘反动学术权威’?李将军指示我不要让王先生知道这样的事,以免刺激王先生。可是那天我还是没有‘把好关’。”时隔近20年,我采访跟随了王淦昌十几年的司机大邵同志,这位中原大汉仍然怀有几分内疚。大邵全名邵春桂,现已退休在家,这位经历朝鲜战场洗礼的老战士,自1960年起就来到核研究所(院),之后成了王淦昌的专职司机,同时又兼王淦昌的“随身警卫”。
王淦昌平时是个“好老头”,从不跟别人计较什么,埋头业务工作,把国家和人民交给的任务视为生命去实现,这是他最大的乐趣和追求。他的女儿说过这样一句话:“我父亲从来不知道向单位和上面要点什么,所以单位的人一说起我父亲就是‘王先生那里不会有什么事的’。他就是这样的人,倒是我们这些儿女和家人被他常常弄得一肚子气。”但王淦昌的大智大慧又决定了他不是一个别人想嘲弄就嘲弄、想污辱就污辱的人。“我是‘反动学术权威’?反动的人可以参加国家最机密的核试验?天下哪有你们这样的‘革命者’?‘造反派’?”王淦昌平时本来就不善言辞,有话常常心里说。
这回他火了,一连几天在心里骂人。
好啊,你们说我“反动学术权威”,那我就“反动”吧。王淦昌作出一个“重大的决定”:
不再坐专车,改乘公共汽车。
王淦昌住在中关村,工作在花园路的“灰楼”,其间有相当一段路程。原先每天都是大邵车接车送——这也是中央规定给王淦昌等大科学家的待遇,一方面是出于照顾,另一方面是为了保密。自隐姓埋名后,王淦昌他们在一般情况下不允许自由出没在公共场合。这回老先生不坐专车,可把大邵急坏了,万一出了什么事或者失密了怎么办?
“王先生,您快上车吧!您越这样,人家越会注意您的。”“伏尔加”里的大邵一边把车挡和油门开得最低,一边急红了脸跟在王淦昌的后面不停地叫唤。
王淦昌只管自己走,不理那一套,既然昨晚决定不坐车就永远不坐车了!他从家门出来后直奔开往花园路的331路公共汽车站。他上了车,把大邵害苦了,开着“伏尔加”不快不慢地跟在公共汽车后面,一路上被后面大大小小的其他车子骂得狗血喷头。331路车到站了,王淦昌从公共汽车下来后照样步行,任凭大邵大呼小喊。
一连数日,王淦昌和大邵天天这样“对峙”。结果吃不消的不是60多岁的王淦昌,而是身强力壮的大邵。组织上让他为王淦昌开车时就说得明明白白:“王淦昌先生是我们国家杰出的科学家,要像保护高级首长一样保护他,不得出任何差错。这是一项极重要的革命工作。”虽然大邵并不太清楚王淦昌到底是在从事什么工作,但王淦昌经常进出中南海,去见周恩来总理等国家领导人,可知他是个不同寻常的人物……
“伏尔加”像只蜗牛似的跟着王淦昌一步一步地慢行着……望着性格耿直的“老头儿”,大邵突然灵机一动:“王先生你是不是爱国的?”大邵把“伏尔加”贴近王淦昌,然后伸出半个头冲王淦昌这么说。
王淦昌一愣。停下步子,两眼直盯着驾驶座上的大邵:“我怎么会不爱国?”大邵心里偷偷一笑,“老头儿”上钩了!随即装出一副特别认真的样子:“我看你不爱国。”“我怎么不爱国?我不爱国怎么去……”王淦昌想说“去为国家造原子弹、氢弹”的话,但一想到纪律,便改说,“我不爱国为啥当初从德国回来到浙江大学去教书,后来参加了社会主义建设?”“我看你不仅不爱国,而且你还里通外国……”大邵有意气他。
对人情世故一点不沾边的王淦昌哪能清楚大邵的“阴谋”,“我怎么会里通外国?胡说八道!”“真的?真的是胡说?”“当然,绝对是胡说八道!我怎么可能会里通外国嘛!”王淦昌挺着脖子,分辩道。
“那——你为什么不坐专车?”“人家骂我是‘反动学术权威’!可我不是!笑话,我怎么会成‘反动’?成为坏人?”王淦昌一提起“反动学术权威”,气不打一处来。
大邵哈哈大笑起来:“王先生既然你坚持自己不是‘反动学术权威’,不是‘里通外国’,那就证明人家确实是在胡说八道。既然您认定人家是在胡说八道,干吗还理他们?生他们的气呀?值得吗?您生了气,影响了工作,您说谁高兴?还不是那些想整倒你的人高兴嘛!所以你犯得着吗?”这劈头盖脸的“反击”,真把王淦昌给拨开了:是啊,我凭什么跟那些无知又鲁莽的人计较呀?他们哪能理解我们这些连自己真实身份都要隐藏起来的人一生所追求的是什么呢?真糟糕,我干吗自己生自己的气?想到这里,王淦昌止住了步子。
“上吧,再不上后面的车就要顶我们的屁股了。”就这样,王淦昌重新坐进了“伏尔加”。
1969年,党中央正式决定进行一次地下核试验,并任命王淦昌为此次核试验的总指挥。同以往核试验一样,当中央的重大决策下定,所有相关的制造与参加试验的数百家工厂、数十家研究单位、数万人将要投入紧张的运转。
可是人呢?人都到哪儿去了?王淦昌从北京飞抵罗布泊时,昔日人声鼎沸的战场,怎么就见不着几个人了?
“老院长您总算来了,我们的人都被拉去开批判会了,这儿已有一两个月没正经搞生产了!”有人走过来悄悄告诉王淦昌。
一两个月没工作?这还是不是核试验基地了?王淦昌心头之怒不由直冲脑门。他找到上面派来“支左”的头目、人称“恶二赵”的两个人(两人后被镇压),责问道:“中央的命令可以不执行吗?”“恶二赵”见中央有文,自知不好正面与王淦昌较量,便悄悄避到一边去。然而没有人干活怎么行呢?地下核试验可不是往地里种萝卜,缺一个方面的人马,就会使整个系统无法正常开展工作。身为地下核试验的总指挥,王淦昌心急如焚。他又一次找到“军管会”头目“恶二赵”,要他们赶快停止把大队人马整天拉出去搞运动。
“那怎么行!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发动的‘文化大革命’,本身就是一场史无前例的革命群众运动,广大群众不参加还叫什么运动,谁都别想破坏这场伟大运动的开展!”“恶二赵”气势汹汹,根本没把王淦昌这个“总指挥”放在眼里。王淦昌是个忠于职守的人,想不到碰了如此一鼻子灰!当天,他用机密电话向北京汇报了基地的情况。
“胡闹!地下核试验是毛主席、党中央作出的决定,怎么能耽误呢?一定要恢复生产和科研工作,该上班的同志都得回到第一线!这是中央的命令,必须执行!”周恩来得知后,直接向基地打来电话。
“恶二赵”无可奈何地硬着头皮开会传达,然而基地的广大干部群众和指战员恨透了这两个人,没有人理他们。这一下,“恶二赵”反倒紧张起来了。他们明白,“文革”重要,可核试验也不是件小事,每次核试验执行的都是铁的纪律和铁的命令,跟打仗没有两样,谁真要耽误了,或者在试验过程中出了什么事故,那可是天塌下来的事,谁顶得住呀?“恶二赵”只得极不情愿地张罗人开工,但已经陷入混乱的基地竟然到了想动也动不了的地步。
无奈,“恶二赵”找到了王淦昌:“王总,这可怎么好,找不到人上班呀!我们是下了很大工夫的,可还是不见效,是不是由你向中央把这里的情况汇报汇报?”王淦昌不傻,知道对方想把皮球踢到他这边来。思忖片刻,他说:“既然这样,就用我这张老脸去做做工作吧。在中央对地下核试验定下的时间内,我们一定要按时完成,否则就是对不起毛主席。你们说呢?”危难之际,王淦昌心头比谁都着急。其实基地广大干部群众、科技人员和指战员都很关心地下核试验,只是大家恨透了“恶二赵”破坏生产和整人的那一套,一些胆小的人甚至惧怕他们的疯狂行径,所以宁可少找点麻烦,让“造反”就去“造反”,让参加“批判会”就去参加“批判会”,啥生产啥试验,才不管呢!面对如此一盘散沙,王淦昌怎能不急?
“同志们,我们干的这个事业与西方世界有一大段距离,不能再耽误了呀!大家应该清楚,科学试验花的时间是很多的,我们本来就有很多事情要做,再因为运动和整天开会,生产和科研就没有了保障,这就完不成中央交给我们的任务了!”“地下核试验意义重大,它可以丰富我们过去的地面和空中试验,能掌握许多新的数据。所以大家一定要抓紧时间,全力投入工作,以最快的速度通过地下试验这一关!”王淦昌一个科研室、一个生产车间地跑,一遍又一遍地跟大家讲道理。当时的科研人员连看业务书都被禁止了,只能在自己的家里偷偷看。王淦昌就利用就餐时间,挨家挨户去请出科研人员带着业务书上研究室学习、研究。
生产部件的车间里不见一个人,王淦昌拖着自己有病的身躯,到处寻找车间主任。车间主任告诉他:“王总啊,我们都已经给人家夺权了,再出面也没有人理我们啦。再说,大伙真的来上班,连食堂里的饭都吃不上啊。大师傅们也都回家的回家了,闹革命的闹革命去了,不好办呀。”看着车间主任为难的样子,王淦昌急得直搓手,他是个科学家,能独自运算和设计无数错综复杂的中子、原子一类的顶尖难题,也能作为一名核武器科学研究的主要领导与组织者指挥和处理各种千头万绪的业务工作,但他却从来没有做过行政工作。面对车间主任和下面提出的类似难题,不知如何是好。深思之后,他突然对车间主任说:“能不能把同志们的家属发动起来,让她们给大家做饭?”“这……”车间主任想了想说,“倒是个好办法。可谁给她们开工资呀?我们职工的钱都是上面按人头拨下来的,家属们干了工作也不能从财务那儿拿得到钱呀!”“这个问题我能解决。”王淦昌不假任何思索地回答,“可以由我来给她们发工资嘛!”车间主任不由捧腹大笑起来:“王总您有多少钱可以给大家发工资?再说您真给大家发了,人家造反派会说您是在雇工干活,是‘剥削阶级’的行为嘛!”王淦昌一下愣住了,心想对呀,这倒是个难题。于是嘀咕道:“那还是我去动员那些烧饭的大师傅吧。”也许正是基地的干部群众和科技人员们看在他们老院长这么认真和天真的分上,再加上王淦昌本来威望就高,所以大多数部门和机构都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然而,被“恶二赵”人为搞成的两派只要一发生冲突,基地上的生产和科研就会受影响,甚至停工停产。派别斗争已经严重到拿枪拿重武器的地步,为了让双方停止武斗,回到生产和科研上来,王淦昌不止一次冒着生命危险亲自跑到两派的“司令部”劝说。
“你们都清醒地想一想,现在是啥时候了?按照中央规定的时间我们已经紧得不能再紧了,你们大家都不能再情绪化了。搞地下核试验是国家大事,大家要以国家利益为重,否则将来就会变成历史的罪人!”但由于派别斗争和管理上的混乱,一些原先就回北京休假或者办事的人借机都没有回到基地,使得基地不少岗位的人手异常紧缺。从青海到北京,来去需要坐好几天火车的工夫。王淦昌利用自己经常回北京汇报工作的机会,抽出时间走访那些留在家里的同志,劝说他们返回基地。
“九院”家属大院中不少老同志感慨地对我说:“那阵子王院长天天串东家走西家地找人,碰见一个就盯住一个不放,一直到人家同意回基地为止。好多同志回到基地,就是冲着老院长的面子才离开北京的。没有他呀,我国的第一次地下核试验还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呢!”如果不是王淦昌上上下下动员,如果不是凭着他崇高的威望,被“恶二赵”把持大权的基地在那几年是绝不可能进行任何实质性的试验工作的。基地的人们还记得,当时从乌鲁木齐通往基地关口的要道,都被两派的造反派重兵把着,别说物资不易运送,就是行人也常常都要被扣下。
一次,王淦昌和随行几个要员刚到乌鲁木齐机场就听到激烈的枪声,通往基地试验场的通道被造反派们死死地把守着。“怎么办?我们带的都是机密资料,可不能被坏人抢走啊!”王淦昌着急得在原地转圈。
有人建议绕道而行。“不行,一旦途中发生情况,资料丢了怎么交代呀?得重新想办法。”王淦昌急中生智,连夜给有关部门打长途电话,于是很快来了一架飞机将王淦昌一行安全送抵了核试验基地马兰。
今天很多中国人为自己国家拥有强大的核武器而无比自豪,谁能想到当年王淦昌他们所进行的试验工作是那样的艰难!不说国家的物质经济条件差,不说西方世界对我国技术与情报的封锁,我们自己给自己却造成了那么多的难题!中国的地下核试验,实际上是在一个人工挖掘的山洞里进行的,这个洞长达一公里。在这样深的洞穴里装配原子弹,其难度要比在地面上大好多,特别是几百根各式各样的线路,每一根都要拉几公里长,接头与接头之间、线路与线路之间,稍稍有一点点问题,都有可能酿成大难。
为了确保所有地下装置与线路不出任何问题,王淦昌一面向各个环节与系统提出要求,同时亲自深入洞内指挥和监督每道工序的操作和检验。
一次,探测器突然发出“啪啪啪”的响声,王淦昌立即赶到现场,询问是不是产品本身有放射性物质泄漏了,是不是山体本身有贫铀矿存在?为了查清真相,王淦昌一连几十小时钻在幽暗潮湿的山洞内,那时的他已是60多岁的老人了。
到底是什么东西在作怪呢?经过反复测试,终于查明是一种叫氡气的东西在作怪。氡气是一种放射性有害气体,对人的呼吸系统有很大损害作用。王淦昌得知真相后,看到在洞内工作的解放军小战士们根本没有任何防护措施,便一个个告诫他们:“小同志们,大家在干完工作和吃饭时尽量不要待在洞内,那样会很危险的。在工作时,一定要戴上防护口罩。千万千万记住我的话,人的生命宝贵啊!”“他这不是宣扬活命哲学吗?”“这是扰乱军心!”王淦昌没有想到早已想治他的“恶二赵”一帮人,竟然把他关心战士们的话当做“反动言论”,公然在大会上指名道姓地拿出来让“革命群众”批判。
“王院长,他们把大字报都贴出来了,您还是先躲几天吧。”几位好心人过来劝王淦昌。
王淦昌两只眼睛一下瞪得老大:“我躲什么呀?周总理交代的任务谁来完成?氡气就是有毒嘛,他们懂什么?同志们长期在洞内,不注意防护就是要伤身体的嘛!我叫大家注意点有什么错?他们这样批判我,我要向总理汇报,看看我到底有没有错!”老科学家较起劲来谁都拉不住他,“什么叫‘活命哲学’?我们是搞科学的,科学讲究的是实事求是嘛!”正是老科学家的一颗爱国的赤诚之心,影响了全基地参加地下核试验的将士与科技人员。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试验准备工作热火朝天地进行着。
然而,地面上的大批判一浪比一浪高。当“恶二赵”赤裸裸地批判王淦昌是“反动学术权威”、“笑嘻嘻地腐蚀青年人”时,一位同志实在看不下去,便责问造反派:“像王淦昌这样好的专家,你们都要批判,那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好人!”就这么一句话,这位同志竟然被“恶二赵”一伙抓了起来,并戴上了手铐,拉到刑场进行惨无人道的“假枪毙”。
王淦昌得知此事后,潸然泪下。他愤怒地对天长嚎:“我们辛辛苦苦干工作错在什么地方?”他终于倒下了,血压骤然升高。但是他知道核试验远比自己生命重要得多,于是不顾大家的劝告,连续3天3夜在场指挥把最后的核装置和干燥剂放进洞穴。当工兵用最后一块水泥封死洞口时,指挥系统传来紧急状况:控制台的电压几乎全没了!没有电源怎么引爆地底下几千米的原子弹呢!“把洞口重新打开,我要进去检查!”王淦昌立即命令。
“不行,王院长你不能进去,里面已经有了核物质装置,太危险了!你绝不能进去!”战士和现场的同志们组成一道人墙,把王淦昌拦在外面。
“你们都给我闪开,技术方面的问题,我有权负责处理。谁也别想挡得住我,走开,让我进去!”王淦昌扒开人墙,指挥工兵迅速拆除封口,猫着身子钻进深深的山洞之中……
后来终于查出事故原因:一个地方的电线“脱壳”!这一事故,使王淦昌下决心发动基地人员重新从头到尾对已经装置好的整个核爆系统进行全面检查。
1969年9月23日,王淦昌和参加试验的上万人在几十公里外的山巅上,亲眼看到了在天山支脉的一个山体上扬起滚滚尘埃。从千米地下发出的阵阵闷雷,回荡在天山南北……
我国的第一次地下核试验,成功了!“老院长,我们成功啦!我们终于完成任务啦!”在大家兴高采烈地向王淦昌祝贺时,这位“两弹元勋”的脸上只露出了一丝十分凝重的微笑……
王淦昌带着地下核试验成功的喜讯回到北京,然而当他回到那个熟悉的“灰楼”时,一切都突然变得陌生了。
“王淦昌先生,根据‘林副主席’的‘一号命令’,我们决定把在北京的九院所有机构,迁至四川绵阳一带,这是一次极其重要的大迁移工作,组织决定你也一起迁至那儿。”二机部“军管委”正式通知王淦昌。
“我一个人去,还是家属都迁去?”王淦昌问。
“当然是全家都去。而且,你们要做好长期工作、生活在那里的准备!”“好的,我回去马上做迁移准备。”王淦昌丝毫没有想过其他什么问题。在他看来,自己所从事的工作,本来就是高度机密的,几年前自己连名字都改了,这很正常。只是这一次是大迁移,所以他想到了家的问题。回到家里,王淦昌对老伴和子女只说了几句话,就把全家离开北京的事全都定了下来。王淦昌当然不明白中央作出这项决定的大背景。
就在王淦昌忙于在罗布泊组织地下核试验时,北京发生了一件大事:9月11日,周恩来总理和苏联的柯西金总理在北京机场进行了一次历史性的短暂会面。这次会面,中苏两个大国敌对了近10年后双方都想试探一下对方的某些意图。但是那时的两国政治家们实在太不相信对方了,所以作出的一些判断现在看来都很偏激。在柯西金走后的一个多月,也就是在王淦昌报告第一次地下核试验成功消息后的第22天,中南海召开了一次重要的政治局会议,主题只有一个:研究当前国际形势和苏联战略动向。不知哪儿来的一份情报显示,苏联内部有人主张乘中国的核武器发展尚不够充分的时候,对中国的核设施进行一次“外科手术”式的毁灭性打击,这使得中国领导人怀疑“老苏”真的想对我们中国突然发动核袭击。会议经毛泽东批准,政治局作出决定:在全国立即开展一场“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全民战备动员。
为防患于未然,党和国家的领导人不管有无问题,一律紧急撤离北京。根据这一精神,毛泽东随即到了武汉,“林副主席”到了苏州,只有周恩来留在北京“守家”。
据后来了解,“林副主席”的“一号命令”共有5条内容:一是苏联谈判代表团于10月20日来北京会谈,对此要提高警惕;二是为防止苏联利用谈判做烟幕对我军进行突然袭击,全军各部队要立即将重武器和重要目标隐藏起来;三是通信联络要保持通畅;四是国防工业要抓紧武器弹药的生产;五是导弹部队要随时做好发射的准备。
王淦昌老两口带着外孙女三人很快到了目的地——四川绵阳(而今的长虹集团便是当年王淦昌他们的九院子属单位)。司机大邵一家跟着王淦昌“荣幸”地一起到了绵阳那片山沟沟里,并且这一去就是近20年。下面是大邵回忆跟着一起到四川后的有关王淦昌的一些情况——开始部里说了,凡是重要的领导和院长们都要迁到那里,可等我们一到那儿住下后,发现院级领导中就王先生一家搬去了。其他的院长都没有去,房子留着却是常年空空的。我对王先生发过牢骚,说你看人家多精,根本就没打算来。我们倒好,一下把全家的户口都迁到了这儿,现在想回去都没有门儿了。王先生说,别人我不管,可我们来这儿没有错,九院把主要人员和技术设备都搬来了,今后这就是我们工作的机构,我们不跟着工作的地方还能干什么?
王先生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他的心目中,从来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私事,只要他认为是上面交给的任务,不管在哪里,不管是干什么,他都要全身心地投入,直到完美地把它做好为止。那时绵阳的条件极其困难,连孩子吃的食糖都得从北京带过去。而我们的九院工作区为了适合战备需要,整个工区和生产厂区铺得特别大,共占6个县的地面,近的相互间距离三四十公里路,远的达100多公里。整个绵阳地区实际上成为中国核武器试验的大本营。那时王先生已经是近70岁的人了,但他是生产和技术的总负责,所以几乎每天都要在几百公里的工区里奔波。当时我们所在区域还有不少国民党残留部队,敌情很复杂。每次跟王先生出门,我必须带上武器,随时准备应付不测。由于“文革”影响,许多工厂停停干干,这给王先生的工作带来极大困难,他既要安排科研工作,还要做人的工作,那几年真是难为他了。绵阳地区又是地震多发区,我和王先生多次出门碰上地震,由于担心出事,我不让他往下面的工区跑,他哪儿肯听!地震一来,夜里我把他拖到汽车上睡,他就是不让,说怕什么?我是搞原子弹的,震波多大,对人类危害多大,我心里都清楚。他照常睡在屋里。有一次我问他,王先生你真的不怕地震砸死人啊?他嘿嘿一乐,说死谁都怕,只是你心里装其他事多了,死的事就给让路了。我相信他的话,因为他心里装了那么多工作,哪儿能顾及自己生死?但就是这样一个兢兢业业为国家作贡献的老科学家,“四人帮”一伙仍没有放过他。青海基地的“恶二赵”派人把王先生抓到罗布泊,说是“工作需要”,实是为了批斗他。而在后方的绵阳,他们则进行大抄家。我知道王先生家里的东西都是国家核武器试验的重要资料和文件,所以我坚决不让造反派动一动。为此,造反派也给我扣上了“反动学术权威的司机”帽子。
但这也并没有使我在抄家问题上屈服。我一直死死地把着王先生家的门,就是不让造反派进王先生住的房子。后来总算达成了一个“协议”:把房子封存起来。我心想这一招也行,既保护了王先生的东西,又可以过抄家这一关。但造反派头头警告我,说:“你以后不准再照顾王淦昌了,就是他从青海回来也不能去车接。”不几日,王先生真的从青海回到绵阳,我偷偷开车去接了他。王先生见了还特别高兴地对我说:“还是绵阳这儿好,这儿我就不是受批判的坏人了。”他哪里知道这儿的斗争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许多好心人一直全力在保着我们这位可敬的老先生而已……
1975年,因“文革”中断数年的第二次地下核试验又重新被列入议事日程,时已68岁的王淦昌仍然以技术总负责人的身份,与小伙子们一起,从吐鲁番到戈壁滩,乘着汽车,整整颠簸了11个小时,到达爆炸地。
“让我再进洞看一遍。”同每一次核试验之前一样,王淦昌坚持要在最后时刻亲自检查一下装置和线路。当在场的人看到老先生吃力地弯着腰在低矮的“猫耳洞”里钻进钻出时,谁都会感动。
大爆炸仍然在王淦昌的注视下获得预期的成功。
这一年,正是邓小平重新出来主持工作的年份。
这一年,王淦昌的名字又出现在周恩来总理主持召开的第四届全国人大常委委员名单上。
1976年,70虚岁的王淦昌再赴风雪迷漫的青海高原,在一望无际的“死亡之海”的腹部又一次成功进行了我国第3次地下核试验。经过代号为“21—29”、“21—92”、“21—93”三次平洞地下核试验,我国的空中、地面和地下核试验基本走完了所有历程。王淦昌带着让全国人民引以为豪的核试验成果,回到了北京。他没有想到的是,他最最敬爱的人——周总理离开了人世。
“你们看,上次我向总理汇报工作时,他向我提了5个问题,当时我只回答了3个。现在剩下的两个问题我也想出来了,可他已经走了……”王淦昌坐在椅子上悲痛欲绝地向人诉说着。
几个月后的“清明节”,天安门广场发生了声势浩大的群众性悼念人民总理的活动。王淦昌不顾人多车挤、年高体弱,义无反顾地加入了悼念队伍。
10月,沉闷了许久的中国响起一声春雷。王淦昌无比激动,他说:“这是更大当量的‘核爆炸’!我要继续努力为国家作贡献。”
1978年,王淦昌奉命从绵阳调回北京,任二机部副部长,并兼任中国原子能研究所所长。在这之前的3个月,他再次当选第五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
1979年10月20日,72岁的王淦昌实现了他毕生的追求,成为一名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党员。
1980年2月,他被推选为新成立的中国核学会理事长,同时还被选为中国科协副主席。这一年,他进中南海为中央领导同志作了题为《核能——当代重要能源之一》的报告,从此致力于中国核电站和其他核能科研的领导与组织工作。
1982年,75岁的王淦昌主动辞去二机部副部长等职,仍兼任原子能研究所名誉所长。
1983年,第六届全国人大常委会上他再次当选常委委员。
1984年,王淦昌亲自主持和指导秦山核电站及北京的强流电子直线感应加速器论证等。
1986年,他与王大珩等著名科学家向党中央提出跟踪国外高新技术发展的建议,即著名的“中国863计划”。
1987年,王淦昌主持国家“神光”激光装置鉴定会,并在80寿辰时发表有关中国激光研究的重要论文。
1988年,他与王大珩、于敏等物理学家向国务院提出将“激光核聚变”列入“863计划”,并获得批准。
1989年,王淦昌赴苏联杜布纳访问,被莫斯科大学授予名誉博士。
1990年2月,他与钱三强、李觉、姜圣阶联名写信给江泽民、李鹏同志,就中国发展核电站提了建议,由他领导的氟化氪准分子激光研究取得重要进展。
1991年,王淦昌接受国家对“863计划”作出贡献的奖励。
1994年,王淦昌向“863计划”提出五点新建议,受到国家重视。
1995年,他与钱学森,黄汲清(大庆油田发现者)和王大珩一起获得李鹏总理颁授的“何梁何利基金优秀奖”。
1996年,他捐款设立“王淦昌基础教育奖励基金会”。
1997年夏,他被无名氏(至今仍未查悉)骑车人突然撞倒致重伤,住北京医院数月。
1998年12月,王淦昌逝世。江泽民、李鹏、朱镕基等国家领导人和中外科学界著名人士、社会学界、教育界近千人送了花圈。
1999年9月18日,党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追授王淦昌等科学家“两弹一星功勋奖章”。
第五篇 一个为共和国诞生而背了30余年黑锅的老地主
不知什么缘故,当我和天下所有的人即将告别二十世纪的时刻,内心突然滋长起无比的惆怅……
我常在想,曾经匆匆而过的二十世纪里,什么人什么事最值得我怀念?什么事什么人最令我难忘?
应该是有的,有很多事很多人。
但奇怪的是,此时此刻,我惟独想在结束永远不可能再来的二十世纪之际,为他记录我的世纪绝笔。
他算什么人?一个革命者?还是一个反革命?一个土得从里到外掉泥渣的土农民?还是满腹经纶的大知识分子?是一个坏得每个皮毛孔都流恶水的坏蛋?还是一个好得谁见谁都愿为他烧一把香的阿弥陀佛?
似乎都是,又似乎都不是。
呵,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三十年前,当我还是一名纯真的儿童时,在见他的第一眼后,我从此一直做噩梦,那噩梦伴随我度过了数十载春秋……三十年后,当我早已成为铁杆男子汉且又见到他后,我发誓该为他写一部传世之作为一个小人物所经历的一百年的大事情写传。
他叫陈月盘,江苏常熟何市乡人氏。于北伐革命前三年大学毕业。二三十年代曾以“阿迹子”的笔名在上海、南京等报刊上发表文章攻击蒋介石而颇负盛名。最辉煌的岁月是在抗日战争时期,他被日本人误认为中共江南最大头目而到处遭到追捕。革命了,可又失败了。于是又回到了革命的对立面的剥削阶级分子行列。这一回,他受尽了人间苦情与孤情。耀眼辉煌的前半生和五六十年与泥土为伍的后半生构成了一个小人物的百年孤独史。
1,“老恶霸”的“变天账”竟然是学雷锋的诗赋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个特殊的夜晚。
那天月光很亮,只是有些秋夜特有的寒意与惨淡。那天夜里生产大队基干民兵值班,只有13岁的我也加人了站夜岗的行列。那时年岁小,外加我天生的胆小,然而为了显示“革命小将”天不怕地不怕的胆量,我勇敢地报了值夜岗的名。
那天夜里我们大约在十点来钟开始站岗放哨。其实是很简单的过程:几个人在头儿的带领下,拿着一杆没有子弹的步枪,便顺着几个生产队瞎跑,走到哪儿就算哪儿,通常是先上生产队的仓库场看一看有没有堆放在外的东西。这算是重要任务。之后就是到各个自然村落巡逻,这中间的突出任务是检査地富反坏右分子和家庭的敌情。我知道在对敌斗争严重的时候,基干民兵每夜都要派人守在这些牛鬼蛇神宅基边静观阶级斗争动向。我曾听说临近—个生产大队的基干民兵值夜班时,有个民兵是光棍,他主动要求到生产队的一户富农家守夜班,那富农家有个小媳妇的丈夫大概因为长期受压抑,没有什么性功能,妻子要闹着跟他离婚。那年月,牛鬼蛇神家庭想找门亲事实在太不易,富农的儿子哪敢撒手?可又一时想不出什么法子。有一天夜里欲火烧身的妻子将他从被窝里一脚踢出了家门。那躲在暗处的值班的光棍民兵发现了这一阶级斗争动向,赶紧冲过去用没装子弹的枪将富农的儿子逼到篱笆边,问是怎么回事。那富农儿子拉腔就哭诉起来。
那光棍民兵一听,说这有啥愁的?我帮你解决。说着把身上的枪往富农儿子肩上一挎,便大步进了屋。半个多小时后他拎着裤子出来了,对富农的儿子说,你进去睡吧,她不会再欺负你了。第二天,那富农的儿子在地里干活时找到那个光棍基干民兵,悄悄说道,大阿哥,你真有办法,我娘子今天早晨起床开始就对我格外的好,看来还是你能救我。喂,我们俩说好了,你每天夜里到我家那儿值班。如果我娘子敢对我不好,我就让你进去治她,你看咋样?那光棍乐得心花怒放,还有比这更好的?于是说行啊,不过你得给点吃的,否则我值夜班也很累嘛。那富农儿子连连点头,说这自然这自然。就这么着,那个光棍基干民兵就一连在那户农家的宅基值了一冬的夜班。第二年开春,民兵营开始换班,可是这位被公社评为值班模范的光棍基干民兵就是不肯换班,还说他要坚守阶级斗争最前沿。当时公社武装部还为此特意发出通报,号召全公社民兵团的基干民兵们向他学习呢。有趣的事还在后头,一天公社武装部长为了让其他生产大队民兵营的干部向这位思想觉悟高,敌情观念强的值班模范民兵学习,特意带了三个大队的民兵干部一行二十人夜访这个模范的岗哨。武装部长到那儿一查,发现拿枪站岗的不是他的民兵,而是那位本该受看守的富农分子的儿子。武装部长气得问模范到哪儿去?对方吓得只好如实说来。武装部长就差没有当场昏倒。这这……这是什么事嘛?!后来听说因为这个教训的原因,故大队基干民兵值夜班再不采取单个守哨了,而是集体流动着巡逻放哨。
“妈的,今天太冷了,风又刮得那么厉害,‘牛鬼蛇神’们肯定又要蠢蠢欲动。走,我们去査查他们!”我组的那头儿——副营长对我和几位民兵说道。然后他又问我:“小明,你是呆在大队部还是跟我们一起去?”
“我也去。”这其实是不用问的话。因为我确实还没有真正面对面地见过一个阶级敌人呢,所以我自然不会放弃这样的机会。同时我虽只有13岁,可内心还是想表现一下自己的革命战斗意志呢!
我就是在这夜认识“老地主”陈月盘的。
陈月盘是我所在生产大队的惟一的一位地主分子。在这之前,“地主分子”在我的印象中极其清晰:就是那些像刘文彩家中的水牢、狗腿子、任意强奸民女的恶霸,要不就是在风雨交加的农历大年三十夜晚上门逼债并抢走白毛女的黄世仁那样的坏蛋。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天生的“阶级仇恨”,一提起“老地主”,我和所有贫下中农都有同样的心情,并从心底里憎恨刘文彩和黄世仁这样的恶霸。
不知是有意的落后,还是“老地主”祖上专挑“阴暗角落”钻,陈月盘的家很偏僻,在大队最东的一个自然村,我和他虽然一个大队,但却是一东一西相隔三四华里的两个自然宅基村落。因为年岁小,所以在这之前,我根本就没有去过和见过陈月盘那个生产队和他本人。多半是好奇使我加入了民兵查夜的行列。
惨淡的月光下,我们一队民兵真的像要面临一场战斗似的向陈月盘家逼近。在一座破落的农户屋檐下,持枪的民兵副营长突然压住嗓门轻轻地向我们发出指令:不许出声,注意敌情!由于第一次同阶级敌人交锋,我当时的心头真是很紧张,也有些害怕。现在想起来觉得特别可笑,一个死猫似的老地主有什么可怕的?然而那个年代和那个年龄的我,有这种紧张和害怕心理实在太正常了。
“咚咚!咚——!”副营长突然用拳头猛砸破屋下的木门,而且嘴里一边大声喊着:“开门,开门!”
这时,屋里传来一个又弱又颤的声音:“谁?谁呀?”
“少啰嗦!我们是无产阶级专政!快开门!”我见民兵副营长有些不耐烦了,“咚咚咚”又是一阵砸门。
“噢噢,别敲了,我马上开门……”听得出,里面的人在忙碌着起床穿着衣衫。
大约几分钟后,门“吱嘎”一声开了。里面探出一个上身披着一件破棉袄,下身用草绳系着裤子,一边咳嗽一边在哆嗦的干瘪老头,令我惊诧的是这个干瘪老头鼻梁上竟然还架着一副眼镜!
“陈月盘,这几天你在干什么?快交待!”民兵副营长压着嗓门像训斥三孙子似地问起话来。
什么,原来这个干瘪老头就是“恶霸地主”?那一瞬间在我脑海中根深蒂固的地主形象一下发生了动摇。这么个干瘪老头怎么可能是刘文彩、黄世仁式的恶霸呢?当时有一句话我一直不敢说出来,那就是我觉得这个戴眼镜的干瘪老头太可怜了,丝毫没有一点让人心颤和畏惧,更谈不上可憎……
“快交待呀!”威严的民兵副营长的声音一下高出几分贝,我对自己心头刚刚萌发的一点点想法而紧张不已:这不行,这不是同情“阶级敌人”和“牛鬼蛇神”吗?13岁的我,第一次感到了政治的压力。那一瞬间对阶级敌人和牛鬼蛇神的一份怜悯之情,使我不由得全身直冒冷汗。
“我?我这些日子没有干过什么坏事呀。天天都在生产队耕耘劳作,别无他事可求。”黑暗中,老地主的话竞然如此文绉绉,这对大跃进年代出生的我来说,又是一件惊诧不已的事。也许那一份以后一直留存在我内心几十年的同情和好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萌生和深扎在心头的。
“恶霸地主”怎么会是这样的?我自己幼小心灵里的“阶级立场”开始出现了不可抗拒的动摇。
“少他妈的斯文腔!”民兵副营长的话使我在黑暗中第一次感受到的一点文明马上变成了野蛮味与火药味。“你交待交待,最近写没写变天账?”
虽然月色下谁也看不到谁的脸色,但我一下感觉空气顿时凝固了起来。
“老地主”还是一腔斯文地回答着“无产阶级专政”的问话:“岂敢岂敢,我仅作了几首未成品的小诗……”
“恶霸地主”还作诗?我太惊叹了。然而这回惊叹的不只是我,连我们的民兵副营长都感到紧张异常:“啥?你还作小史?不会是当年的剥削史吧?快交出来,快快!”
这回轮到“老地主”紧张起来,他一听这赶紧返身进屋,一会儿,干瘪的老地主哆嗦着身子从里面又走了出来。“都在这儿。”说着,他伸出双手向民兵副营长交上一个小本本。
“有火柴吗?”
“有。”
等有人“嚓”地划亮一根火柴,我已经好奇地钻到了民兵副营长的胳膊前第一个看清了“老地主”递过来的那个小本本。油腻腻的,上面密密麻麻不知写了些什么东西,我正想顺着民兵副营长翻页的手细看时,火柴灭了。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乱七八糟,正是变天账!”又是民兵副营长的声音:“好了,你老实回屋去,等天亮我们看看你的这些小史……”
“是小诗。”老地主陈月盘胆怯地轻声纠正道。
“知道知道,你他妈还不老实?小屎大屎,谁不知道你老地主屁股蛋里能拉出的还不都是狗屎?”民兵副营长火了,随手将站都站不直的老地主往屋内一推,然后朝我们一挥手:“走!”
没有走出多久,民兵副营长又叫人划亮火柴看了看老地主的那个小本本:“什么竖一行横一行的,我看不懂狗日的诗,反正老地主的嘴里唱不出好歌腔来!见他妈的鬼!”只见他顺手将那个小本本扔进沟里。
老地主,恶霸?说话斯斯文文的,能写一手好诗的一个干瘪老头!
那一夜我久久不能平静和理解。于是等第二天天亮后,悄悄独自到冬天没有水的渠道里捡起了那本被民兵副营长扔下的那个恶霸地主所写的“变天账”。当我打开那个小本本、翻阅里面写的那些小诗时,我的脑海里如同天劈雷打——“恶霸地主”写的竟然都是些“学雷锋诗抄”:
二三月里杏桃红,人在微风碧浪中;
正是春耕生产热,广播高唱学雷锋。(《学雷锋》)
入夜拖拉机响急,插秧就趁黄梅节;
汉子孀妇争能手,雷锋精神化雨滴。(《热汗》)
阴次睛冷暖无穷,月未西沉日又东;
梅花桃花春更好,千枝万朵泼新红。(《春更好》)
…………
老地主的“小诗集”写得密密码码,足有上百首。在我似懂非懂的年代里,当我看完这个“大恶霸”所写的学雷锋诗篇后,留在我记忆中的永远是个解不开的谜团……
2,“大恶霸”原来还是“左联”时期的老作家
虽然文革的十年正是我不懂事的少儿时代,虽然我家庭也因为父亲是个小走资派和爷爷曾在解放前当过一阵小贩子而牵连不少,但我检点自己时常常因为上面的那一夜曾经发生过的一幕(参与将“老恶霸”的诗集扔在渠道里)而充满了内疚与负罪感。
事过二十多年后的一个春天,早已在京城像模像样生活了十几年后大有一副衣锦还乡之状的我,回老家探望父母双亲。一日,与父亲从小镇返家途中,一位颇有些面熟的老人与我父亲打招呼后擦肩而过,我问父亲此人是谁。
“他就是陈月盘,以前我们大队的老地主。”父亲说得很随便,我听后却大为吃惊。
“怎么他还活着?”
“活得好好的,现今他还是市政协委员呢!”
我扳扳手指,也该快三十年了,当年我看到的老地主也至少有六十来岁了,怎么可能三十多年后他还活着?!
那天傍晚,我缠住父亲,希望他说说他所了解的有关陈月盘的事。
“提起来就叫人气愤。”
“想不到父亲的内心竟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怎么不?你知道我为什么在文革初期就被人赶下台?最重要的—件事就是说我阶级阵线不清,对老地主陈月盘过于亲近关照。他们那些人哪里知道剥削阶级的分了中也有对我们共产党、对我们革命作出过很大贡献的人呀。我们应当实事求是,不能太不人道。就说陈月盘,他在刚解放时就申明自己曾为共产党做过有益的事,那时我是生产大队长,对他自己说的事作过调査,问过上年纪的人,也当面询问过当年与陈月盘一起从事敌后斗争工作的县委某领导同志,得到的结论是,陈月盘确实在解放前为革命作过很大贡献。在大跃进时期,我们全县动员大战太湖流域的望虞河水利工程,他当时已年过半百,却跟着我们年轻小伙子一起挑灯夜战,还为提高工效提出了不少合理化建议。就因为我是生产大队长,曾在社员大会上多次表扬过这么个老地主。‘四清’运动和‘文革’运动中,有人就说我为剥削阶级唱赞歌,不分阶级阵线就把我打倒批臭。再后面的事你自己也经历了。总之世道对有些人太不公平了!”
父亲一生刚烈自信,但自被造反派们打倒后,就再也没有了这种秉性,变得对什么事都没有了信心。然而最令我震惊的是我自己后来遇到诸多不幸的命运竟然会与老地主陈月盘连在一起!如果不是父亲这一说,我恐怕这一辈子都不知其缘故呢。
陈月盘自然不清楚在这个世界上,竟然会有很多与他毫不相干的人的命运跟他的沉浮有关。
“爸,我很想见见老地主。”我刚说完,又自觉再称谓陈月盘为老地主似乎不太合适了。因为早在八十年代初,党的决定就已经取消了阶级成分,地富反坏右便永远成了历史。于是我问父亲:“现在你们叫陈月盘都怎么个叫法呀?”
“还是叫老地主呗。”父亲解释说:“陈月盘这个老头子很开朗,他自己说过去别人叫他老地主心里就有气,现在如果别人叫他大名反而觉得不舒服。他说当了一辈子老地主,如今别人不再叫他老地主,心里就有一种失落感。因为现在改革开放后,在农村真正当地主的人都是些先富起来的人,他陈月盘说我戴地主高帽子时穷得饭都吃不饱,而今那些富得流油的人却轻轻松松不费一点皮肉之苦就要把老地主的帽子拿过去,我心里不平衡。你说他这个人……唉,也只有他才能经得起如此折腾。”父亲的话里隐含着几分敬佩之情。
一定是个性格独特的乐观主义者。我决意找到陈月盘,以了结我的一桩心愿。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一早,父亲却把陈月盘接到了我家来。
“作家,哈哈……,想不到快七十多年过去了,我又同作家打起交道来了!”一个穿着老棉袄、虽然手持拐棍但身子骨依然十分硬朗的老人稳稳地走过来与我握手。
“呀,小何同志,我早听说你在北京当作家,了不起。我一生梦想当个大作家,可就是命运不佳,偏偏当了个真正的‘作家——在家做活的人’,哈哈好……”这是我第一次与老地主对话,而且令我惊叹不已的是老地主竟然如此幽默开朗!
他旁若无人只管自己说着:“我们这一带的人,只知道我是个地主,或者只知道我是个为共产党干革命的地主。其实大家都不知道我在二三十年代还是江南一带颇有名气的文人墨客哩!不信你们可以翻翻当年上海的《申报》,那个曾经跟鲁迅先生同块版面上撰文的‘阿迹子’就是我陈某人的笔名呀!他们都不知道呀,小何。”老人抚摸着银色的山羊胡须,很是得意地指着站在我身边的父亲,连声对我说:“你爸他们都不知道,都不知道的。”
“左联,你小何同志肯定知道左联吧?那时我在上海用笔名写文章攻击蒋介石国民党后,上海左联的同志几次找我谈话让我加入左联,后来要不是常熟一带的抗日救亡运动急着要我到乡下来进行地下工作,我肯定也是左联的一分子了。那样的话,小何你们的中国作家协会是不是也可以吸收我为中国作协会员了?唉,时间过得真快哟,不知现在作家队伍中还有没有当年左联的同志……”老人抬起一双眼皮耷拉但仍有几分光泽的眼睛看着我,期待着一个久远的回答。
“有,但已经极少极少了。”我这样回答老人,其实我根本不知道现在我们中国作协到底还有没有当年左联的老同志了。
这回是我主动站起身握过他的手——我知道我握过的是一双文坛前辈也是一位曾经为中国革命作出过特殊贡献的世纪老人的手。
“我想知道您的一切,并且能早一日把它写进我的作品之中……”我怀着敬仰之情看着他。
“有价值吗?我仅仅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了,而且还是个老地主呀!”他的眼里半信半疑,随即是几分期待。
我坚定地朝他点点头,肯定地回答他:“我要为走过二十世纪的普通人立传,您老是最合适的一位。”
他激动地站起那具比我整整年长半个多世纪的身躯,颤抖着双唇,说:“那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
3,惊天奇闻:没有他,就可能没有“沙家浜”革命传奇
老人一张口就告诉了我一个让我吃惊的秘密:“共产党在江南抗战时,如果没有了我,可能就没有了后来那出曾经轰动一时的革命样板戏‘沙家浜。’”
“这是怎么回事?”我着实吃了一大惊,因为几乎像我一样三四十岁以上年龄的人都太熟悉“沙家浜”这出戏了。就是在今天,每当有人问我是哪里人氏时,我都会自豪而又简单地说一句“沙家浜”就是我的家。这是一句戏中的台词,但它确实清楚简明地吿诉我的友人我是哪一方人氏。“沙家浜”几乎是共产党人在江南革命抗日战争的写照,它作为历史的真实再现,早已深深扎根在中国人的心目中。然而一名老地主怎么可能与这样一出具有代表意义的革命历史戏连在一起呢?
陈月盘淡淡一笑,弄了弄那撮花白的山羊胡须,说:“这得从我祖上说起。”
从老人的口中我才知道了陈家的地主来历。早在乾隆年间,陈家在江南的第一代人就在常熟东乡一带靠勤劳致富成了当地的富裕人家。到第二代时,便成了小地主。第三、第四代时已经是相当富裕的大地主了。仅他们陈家的土地,就占了当地土地总数的百分之八十左右。陈月盘的曾祖父陈若渔是陈氏家族在江南常熟东乡的第五代,也是陈氏家族中最勤劳、聪明的一位,所以到他这一代,就财产而言,是顶峰阶段。陈月盘告诉我,中国的早期地主阶级许多人在没有成为剥削阶级时,或者即使成了剥削阶级后的相当一段时期里,大都是些很勤俭勤劳的佃农,相反有不少穷汉之所以穷得连饭都吃不上,就是因为他们根本不如那些剥削阶级会勤俭持家。这种现象即使到了解放前后也还不算少。陈月盘的“阿太”曾祖父在当时便是当地有权势的人了,但因为几代人都靠种田起家的,祖上没有官位,到了陈阿太那一代也是一介平民。那时有钱人家死了后都要建大坟、树石碑圆寂。为了升天能得福造化,陈月盘的曾祖父就出钱托好友——上海俞平伯的父亲俞翰林从朝中买了个官。俞翰林做过曾国藩的秘书,这事自然很容易办成。后来阿太陈若渔死后真的入穴了有石碑的大坟。当然这一形式对陈家来说,更重要的是从此象征着不仅家有万亩良田,还有了一冠红顶官帽。陈若渔有个女儿嫁给了邻近的支塘乡的一个名医,这位名医的小儿子就是后来成为中国原子弹、氢弹和中子弹研制的主要功勋人物、我国杰出的物理学家王涂昌先生。陈月盘比王淦昌大一岁,但辈分却小了一辈,因为王淦昌的母亲与陈月盘的祖父是亲兄妹。1997年我在北京见到中国核武器之父王淦昌时,说起了陈月盘的事,这位科学大师还清楚地记得外婆家有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陈才子”亲戚。陈家到陈月盘的祖父那一代开始便走了下坡路。不过陈老爷子虽然抽大烟,但却喜欢读上海的申报一类的思想进步的报纸。由于受家庭影响,陈月盘小时候养成了爱看书的习惯。有一次他看到一本白居易的诗书,那里面田园式的诗情意境太让幼年的陈月盘着迷。陈月盘自己说,他后来一辈子没有离开农村,就是因为受了白居易诗中那种刻骨铭心的意境的影响。正可谓一日入诗意,终身不改当诗圣。
陈月盘的父亲也是一位思想进步的地主。他送儿子上学却不让他读四书五经,而是选学国文的学校。陈月盘读了七年国文后考上了太仓师范。母亲一听每年要花400块大洋学费,就不同意儿子再上学了。可儿子说啥也要去上学。也巧,陈月盘初出远门念书不足半年因吃生栗子闹了一场大病,母亲借机说你就别上学了。儿子一听哪肯!后来他考上了南京的江苏省立师范,这是所公立学校,不要学费,于是家人就不再反对他上学了。五年大学生涯,陈月盘见到了大世面。毕业后他回到家乡常熟何市乡当了一名乡村小学的代理校长。可第二年北伐战争就爆发了,受新潮思想的影响,陈月盘从此开始了他那二十多年轰轰烈烈的革命生涯。他借上新华艺大之名,离开家乡,先到苏州,后到当时的国民政府首都南京。他在南京的公..开身份是新街口小学教书匠。这日后的五年多时间里,陈月盘作为一名具有鲜明斗争立场的革命知识分子,用“阿迹子”这个笔名,与国民党反动政府展开了无情的斗争,并曾风流一时。他公开骂蒋介石是“你赶走了野猫,你还要吃我”一类的民族败类。特务分子对这位“阿迹子”警惕起来,到处想追捕他。无奈,陈月盘逃回了乡下的老家。此时恰逢老父亲去世,他便挑起了陈家的重担,当起了地主豪绅……
不久,抗日战争爆发。江南大地沦为小日本的天地。充满爱国热情的陈月盘不甘当亡国奴,他利用其特殊身份,积极组织民众起来进行抗日斗争。后来新四军著名将领叶飞同志带领部队来到了苏南一带开展抗日游击战争,并成立了著名的江南抗日游击纵队。陈月盘是当地有势力的头面人物,又是思想进步的爱国者,叶飞自然先找到了他。
“陈先生,我们是一家人,应该携起手跟小鬼子干!”叶飞第一次见到文质彬彬的陈月盘时,就高兴地拥抱起这位江南才子加財主的陈月盘,显得异常兴奋。那时叶飞才26岁,又对当地情况不熟悉,于是把陈月盘当做十分可靠而亲密的战友看待,地方上和场面上的事,少不了交陈月盘去办。当时武装斗争的条件十分艰苦,有许多困难是部队上无法克服得了的。江抗纵队的经费便是一大难题,而叶飞的部队初来乍到,谁都不认他们。
“这是500块大洋,你们先用着。”一日,叶飞正在愁眉不展时,陈月盘将自己家的存货送到了部队上。
“老陈同志。”叶飞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而他的一声同志使陈月盘这位地主出身的革命分子从此把自己的那颗火热之心也交了出去。
白色恐怖下的苏南一带,革命武装斗争十分艰难,常常要爾生命危险。许多胆小的人几次下来就再不敢投身革命了。而作为当地有名的财主陈月盘则一如既往地参加了江抗的革命斗争。正当敌我势力不相上下之时,叶飞率领的江抗部队奉命转移到了江北。陈月盘本来是要随部队北上的,可就在此时,新四军的一批伤病员从前线秘密转移到了常熟的阳澄湖来了。
“老陈,你是最合适给新四军伤病员提供帮助的人士,革命需要你留在江南。”叶飞深情地揉住陈月盘的手,带着无限期望之 60c5." >情。
就这样,陈月盘告别了亲爱的战友,继续留在常熟地带。于是也就有了后来的“沙家浜”这一出戏。
于是也有了“沙家浜”这出名戏的很多不完整的地方——一切皆因为陈月盘是个“老地主”的缘故。
这儿有必要向年轻的朋友交待一下“沙家浜”这出戏的一些背景:此戏取材于当时发生在常熟一带一队在当地养病的新四军伤病员的一段真实故事。
话说1939年5月,正值抗日战争进入特殊年份,我新四军在党中央指挥下,东进江南,横渡方圆千里碧波荡漾的阳澄湖,几百条大木船浩浩
荡荡在明澈如镜的湖面上劈波斩浪,气势磅礴。叶飞领导的“江南抗日义勇军”,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直插日本侵略者的心脏。“东进!东进!”战士们高唱斗敌战歌,威震江南大地。当年9月,叶飞的部队奉命西撒,在常熟境内的阳澄湖横泾(后来改为沙家浜乡)一带的村庄留下了一个后方医院和100多名新四军伤病员。盘踞在阳澄湖的当地土匪头子胡肇汉即《沙家浜》戏中的“草包司令”;胡传魁,投靠了国民党“忠义救国军”,与日寇勾结,多次袭击新四军后方医院,沙家浜地区的军民团结起来,奋勇抗敌,于是就有了后来崔左夫写的纪实文学作品《血染的姓名——三十六个新四军伤病员斗争纪实》,于是就有了上海人民沪剧团在1958年根据崔左夫作品改编成的沪剧《芦荡火种》,于是也就有了由江青亲自抓的、由著名老作家汪曾祺根据《芦荡火种》改编成的京剧“革命板戏”《沙家浜》这部名戏。
“沙家浜的戏如果在当初排演和编剧时能听我讲讲当年的实情,可能更会千古不朽。”陈月盘说到这出名噪一时的经典京戏时,竟然直言此话,着实令人吃惊。
“沙家浜对普通观众而言,是一部戏,可对我们这些当年直接参与同日寇和国民党反动派军队斗争的当事人来说,那是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和回忆。”陈月盘抖动着每一根白须,就像梳理和扯动着深埋心头的一团带血的旧纱……他以当事人的亲历细说起构成千古名戏的那段真实往事:
常熟是有阳澄湖的,但常熟过去并没有“沙家浜”这个地名。常熟过去虽然没有“沙家浜”这个地名,但阳澄湖边有许许多多“沙家浜”一样的村庄。郭建光是沙家浜里的戏中人物,可新四军队伍里却有一个真实的“郭建光”,他的真名叫夏光。新四军里的夏光有名有姓,系湖南人氏,1909年出生于湖南武冈。在北伐时参加革命,1927年进人毛泽东主持的武昌中央农民运动讲习所学习,同年入党。抗日战争爆发,夏光参加新四军,首任陈毅领导的新四军第一支队参谋、第三支队第六团作战参谋。1939年5月随叶飞到了江南苏常一带。同年8月,我新四军在江阴与国民党的忠义救国军展开激战,夏光时任江抗第五路军参谋长。由于连续作战,时势紧张,夏光体力不支而病倒。在江抗部队奉命西撤时,叶飞令他留在敌后治病。夏光随即将所有作战文书交给参谋处,化装成便衣,只带一名通讯员,通过土匪头目胡司令控制区深入到敌后,与江抗政治部主任刘飞率领的后方医院的三十多位伤病员会合后,从此开始了演绎沙家浜之戏的原型生活。1940年,叶飞率部队西撤后,党中央又派谭震林同志来到苏南开展敌后斗争,夏光已时任江抗纵队司令,后又改任新四军苏中军区一分区参谋长、苏浙军区第四纵队参谋长等职。解放战争斯间,夏光任华中、华东军区参谋处长,参加过淮海战役、渡江战役、解放上海等重要战役,其战功卓著,智谋过人。解放后担任过几所海军军校的负责人。可惜因1955年错误处理,从此离开部队,直到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才平反昭雪,后一直任江苏省委党史资料征集委员会负责人。
“文革”中在“沙家浜”大红大紫的时候,这位戏中高唱“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的英雄人物的原型,却被造反派关在牛棚里连听戏的资格都没有。
说起“沙家浜”里的另一位主角人物“阿庆嫂”,我看到陈月盘那双混沌的目光里顿时流露出一丝亮泽的光芒。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他说:“你知道我跟‘阿庆嫂’什么关系吗?”
“什么关系?”我问,带着现代年轻人对男女之间所有的那种好奇心问。
“呵呵,这要你们当作家的去想象了!”不想90有余的陈月盘依然留存几分浪漫。“那真是不一般的关系哟——”他意味深长地留下一个破折号让别人去回味,而给我讲述的却是生活中真实的那个“陈庆嫂”。“真‘阿庆嫂’叫陈二妹。我们当年都叫她二妹。陈二妹的家其实也远离阳澄湖,不过她家确实开茶馆,却不叫‘春来茶馆’,叫‘涵芬阁’。在常熟董浜镇上。那二妹开的‘涵芬阁’茶馆确实是地下交通站。二妹家的男人是地下党员,但二妹开始一直不知道自己丈夫的真实身份。二妹家的茶馆前门挨着街,后门通着一条河,那河上长满了芦苇,所以新四军和接任叶飞来苏南指挥抗日救国的谭震林将军经常在那儿开会碰头。我和二妹及她男人陈关林都是乡里乡亲的熟人,有一次我到‘涵芬阁’给谭震林他们送一笔枪支弹药款,碰上二妹在茶馆铺面做生意,就向她打听新四军和林俊(谭震林的化名)什么时候到她那儿,二妹吓得双腿直哆嗦,说你们别瞎嚷嚷,我这儿哪有啥新四军和那林俊什么的。二妹只知我是当地有名的开明地主,却不知我一直是在为新四军做事的,所以弄出了这样的笑话。后来当她看到谭震林将军跟我手拉手的情景才知道我是自己人。二妹确实像戏里的‘阿庆嫂’一样聪明机智,多次为了掩护新四军伤病员和地下党开会,与敌人展开了机智的斗争。1941年的一天,她的男人陈关林突然被驻地日军抓走了,敌人用残酷的毒刑逼陈关林招认新四军伤病员的下落,陈关林宁死不屈就是不招。无奈,日本鬼子换了一种招数,先让他吃下三大碗饭,然后又挑来一担水让陈关林喝下去奋当陈关林喝得肚胀如鼓时,鬼子就将他按在地上叫人踩在他肚子上。陈关林宁死不屈。后来恼羞成怒的鬼子就把他和62名新四军伤病员一起押到苏州虎丘山,然后装进麻袋,再用刺刀活活刺死后又用镪水灭尸于荒野之中……丈夫的牺牲对二妹刺激极大,中共常熟地下党县委决定将陈二妹送到江北暂避敌人的追杀。3个月后,二妹又在地下党的帮助下,悄悄从江北回到了常熟。但茶馆是不能再开了。党组织便给了二妹200块大洋,希望她做点小生意度日。二妹因为还要带身边的两个小孩,所以生意也没做成,便从小镇搬到了乡下,一住就是几十年,直到1997年她83岁时去世。”
“《沙家浜》的戏出名后,常熟一下冒出了好几个‘阿庆嫂’,在‘文革’时还弄出了不少笑话:当地一个演阿庆嫂的女演员竟然也自称自己是真正的阿庆嫂传人,说她娘当年就是开茶馆的,也掩护过新四军伤病员。真真假假那时谁也搞不清,只要谁在台上红,谁就是真阿庆嫂了。结果那个女演员还真被军管会捧到了天上,可惜她不自重,跟几个军管会头头睡觉,最后被弄死。而真阿庆嫂陈二妹则被造反派挂着‘历史反革命分子’的牌子在田头挨斗挨批。唉,‘文革’呀,什么事都给颠倒了。”陈月盘对天长叹道。
“生活中的胡传魁真的那么草包一个?”我对戏中几个主角原型特别关注。
“那可不是!”陈月盘的两只眼睛立即睁得好大好大,连连摇头说,“那是戏。戏里的土匪司令胡传魁长得肥头大耳,是个真草包,但‘沙家浜’历史上的国民党‘忠义救国军’司令是个比刁德一还狡猾的家伙。胡司令真名叫胡肇汉,说来也巧,他跟郭建光的原型夏光都是湖南人。胡肇汉兵痞出身,1926年起担任国民党‘保安特务团’团长。日本人占领上海后,胡肇汉的部队溃不成军,作鸟兽散。胡肇汉后来便带领一批手下败兵流窜到阳澄湖一带避风。那时苏常地区正属政治真空,各种土匪势力蜂起,胡肇汉便被一保长收留,雇佣为地方治安队长。日久天长,带兵出身的胡肇汉在跟当地的野土匪的交手中屡获胜利,于是其名声大振,成了当地方圆几十里的一股重要势力。加上胡肇汉生性暴戾恣睢,又同国民党勾结,后来出任三青团京沪行动总队司令。1939年春,新四军东进江南,袭击虹桥机场,炸毁敌机数十架,威震四方。善用心计的胡肇汉一看形势有变,便脚踩两条船,忙与新四军搞联合,接受江南抗日义勇军的收编。但胡也有没想到的事,1939年,叶飞的部队奉命西撤,结果胡肇汉的队伍被一下拉走了。胡气得天天大骂新四军使他上了大当,并推脱有病留在江南没有西撤。叶飞带部队走后,胡肇汉便坐不住了,开始收罗一些地方残匪,重新组成了一支四五十人的小队伍,自任司令,主要流窜于阳澄湖一带。不久,夏光任“江抗”东路部队司令的新四军队伍来到常熟后,为了执行党的统一战线政策,积极争取胡肇汉继续抗日,决定让胡肇汉出任新四军东路军副司令。但这回胡肇汉变得更狡猾了,他心想你们新四军共产党不就想要我的队伍嘛,好吧,我就偏偏不让你们收编,什么副司令我也不要。就这样,夏光多次给他写信,胡就是不理不睬。正在夏光他们犯难时,有一天我知道了胡肇汉的下落后,便向夏光作了报告。我从一个朋友那儿知道胡肇汉在阳澄湖北岸的车渡娶了个小老婆,所以他常常到那儿去。共产党为了达成抗日救国的统一战线,急需同胡肇汉当面做工作,所以对我提供的情报异常重视,夏光同志当即带部队移驻到车渡。部队刚到车渡,夏光与副司令杨浩庐便到湖边瞭望,见到一只非常漂亮的篷船正向岸边驶来。村上的老乡便说这就是胡肇汉的船。夏光一听很高兴,可谓无巧不成书,船上正是胡肇汉。听夏光后来说,夏光未等船靠岸,就先喊了声‘副司令’,胡肇汉还不知是怎么回事时,就无可奈何地当上了‘江抗’东路部队的‘副司令’。胡肇汉心里有算盘,所以对这个‘副司令’实在有说不出的几个不情愿,但那时抗日是全民大事,谁敢公开说我不愿抗日?碍于这层理由,他胡肇汉无奈装出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接受了新四军江抗指挥部关于统编部队一致抗日的指令。出于对统一战线和抗日的大局考虑,夏光提出第二天由他带领的新四军和胡肇汉的部队举行一次联欢。次日,阳澄湖畔喜气洋洋,一片欢声笑语。新四军特意给胡肇汉的队伍送来了两头猪和其他慰劳物品。胡肇汉一看夏光他们如此抬举自己,心头洋洋得意,摆出一副副司令的架势,大有与新四军共产党平起平坐之势。可与戏中的草包司令不一样的是这个‘忠义救国军’的胡司令十分狡猾,在1940年后当抗日形势于中国共产党人极不利的时候,他便又开始投靠国民党,不断袭击新四军后方医院的伤病员,同年夏天,胡肇汉勾结日本鬼子,在吴县陆巷村,向我新四军发起突然袭击,造成夏光部队110余名新四军战士伤亡,活埋新四军伤员十余名,继而又在阳澄湖边烧杀抢数日,枪杀进步抗日青年和渔民36人,犯下了血腥的罪行。从此胡肇汉在阳澄湖一带就有了‘杀人魔鬼’之称。1949年4月,人民解放军渡江大军南下,胡肇汉像丧家犬似的到处逃窜,最后避到了阳澄湖千里芦苇荡之中。他凭借着水中优势,几次侥幸逃脱了解放军的水上追捕。江南解放了,可大土匪胡肇汉却一直没有落入人民的手中,并且仍不断地对百姓和新政权造成危害。新中国刚成立,吴县湘成公安分局的干警接受了追捕胡肇汉残部的特殊任务,由局长包振家亲自率领该局7名精干的同志化装成渔民,开始了千里追捕胡肇汉的行动。那时刚解放,胡肇汉的势力还不小,他手下有几个土匪大队,行踪诡秘。后来包局长他们从一位曾在胡肇汉手下当过一大队大队长的土匪头目那儿知道胡肇汉有个小老婆与胡仍有来往,于是迅速采取措施找到了那女人,果不然那小老婆交代了胡的行踪,说胡在上海浦东有一家布店是他的秘密交通站。而这个浦东秘密交通站,正是《沙家浜》戏中刁德一的原型王群给胡肇汉安排的。当时的上海浦东,就像一片谁都不会注意的野荒滩地,恰好被胡肇汉他们一帮国民党残渣余孽给利用上了。但胡肇汉没有想到的是共产党的公安干警这么快就追到了他自认为‘绝对安全’的浦东。据说追捕胡肇汉的场面特别惊险,公安部门组织了两个梯队进行攻击。结果措手不及的胡肇汉及残部被一网打尽。1950年11月28日苏州行政区人民法院宣判了胡肇汉和他的参谋长正群的死刑,并当场押赴刑场执行枪决。”
“看来历史上的胡司令要比戏中的草包司令更具戏剧效果嘛!”我不由感叹起来。
“野鸥忽啼春雾绿,澄波倒影远舟遂。平生只爱水乡居,到处芦湾风与月。”不想9载老翁独自吟起诗来,当我问此诗出自谁作时,陈月盘捋着他的山羊胡子呵呵笑起来:“老生也。”他说这是他在30多年前特意为生产队的一名叫洪生的渔民老弟所作,可惜比他年少20多岁的“洪生弟”已在前年去世了。人生就如一场戏,而且有时候比戏更具戏剧性。陈月盘这一辈子就是这样。
打新四军进入常熟和阳澄湖一带后,日本鬼子与国民党投降派队伍对当地民众进行残酷镇压,特别是对新四军等抗日进步力量进行的血腥镇压尤其严重。夏光领导的“江抗”部队不能公开活动,只得整天东躲西藏和进行有限的抗击斗争。由于敌人的封锁,新四军和伤病员的弹药和药品也很难搞到手。谭震林和夏光便多次找到陈月盘,请他出面帮助解决上述问题。于是陈月盘不得不整天在敌后抛头露面,几乎过几日就要到“阿庆嫂”的茶馆里跟地下交通站的共产党员接头,送购得的弹药和医疗用品。有意思的是共产党内的许多同志还以为陈月盘这位大地主也是一名党的重要领导呢。可一细打听陈连党员都不是,便觉得十分奇怪。为此陈月盘先后找到叶飞和谭震林都谈过此事,希望自己能加入中国共产党。可叶飞和谭震林都希望他留在党外,说那样更容易出面为革命工作。“你的情况我们党组织非常清楚,是我们自己的同志。入不入党都一样的。但眼下革命形势非常复杂,你不参加组织,更能为革命做事,所以不要有什么顾虑。”谭震林的话说得更明白。还有什么说的,陈月盘从此就一直按照党内的同志标准要求自己,所以在残酷的对敌斗争中,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不是革命队伍的一员,相反以更高的要求将自己放在严酷斗争的最前沿忘我地工作着。
然而正是他这种忘我的投入,敌人很快注意到他。日本鬼子和伪军们经过一段秘密追踪,误认为陈月盘就是他们梦寐以求想抓到的江南共产党头目。无奈,陈月盘不得不暂逃上海。在十里洋场上,陈月盘既有不少往日的文友,也有已经执掌着不小权力又时下在日本人统治下无所作为整日闲得只知“搓麻”的同窗显贵。可陈月盘与无论是文友还是同窗的那些人不一样,他心里一直装的是芦苇荡里的那些新四军和伤病员同志。于是在上海待了不到半年时间,他便急着要求回到了常熟老家。这回他带回了一个同窗学友,即后来成为国民党驻上海的实力派人物熊剑东。此人行伍出身,生性暴烈。日本人占领上海后,熊剑东在上海滩待不下去了,便跟着陈月盘避到乡下。可他见到日本人就血性上来了,一连几回把在常熟做生意的日本商人给拖到野地里杀了。
“你恨日本人,这一点我同你一样,可我们不能采取这样的手段,那太残忍了!”陈月盘说。
熊剑东便哈哈哈大笑起来,“月盘啊月盘,生性文文绉绉,只能一生做个被人奴役的月盘呀。”
“五六十年前,我对同窗学友的话并没有理会,不想后来还真被他言中了。唉,人哪,本来父母给你起个名字完全是一时的一种念头或灵感而已,可多人却真的因为一个名字的缘故而命定终身。我就是。一个月字一个盘,命里似乎注定永远掌握在别人的手里……”陈月盘说起往事,不由感慨万千。熊剑东如此杀人不眨眼,没多久也无法在乡下待下去了,陈月盘只好送他回上海,劝他另想出路,后来又帮助熊与国民党方面取得了联,使这位“野马”有了比较好的归宿。经过一段时间敌我之间的拉锯战,我“江抗”队伍度过了最困难的时期。新四军的敌后斗争形势出现了相持状态。这时,根据中共江南特委的批示,常熟地区准备成立自己的政府组织。江南特委在研究常熟县长人选时,首先想到了陈月盘。
“老陈有开明地主的公开身份,文化程度又高,又是当地有影响的人物,非他莫属。”江南特委的负责同志这样评价说。
“在当前敌我斗争十分复杂的条件下,陈月盘这样的人出面当我们自己的政府负责人是合适的。”特委同志意见一致。
可江南特委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决定传到常熟地下党组织,当组织向陈月盘本人征求意见时,他自己却首先否定了:“不行不行,我连一个共产党员都不是,怎么能当共产党的县长呢?不行,你们一定要找位坚强的‘江抗’领导同志担当此任。”
由于陈月盘的再三推辞,中共江南特委最后只得另选了“民抗”司令,在常熟一带声威显赫的民族抗日英雄任天石出任常熟县长。说起任天石,陈月盘禁不住老泪纵横,这是我没有想到的。“50多年了,可就像是昨天的事呀。”陈月盘用那双颤抖的手,抹了抹眼角边淌出的泪水,说:“任天石在我们常熟近代革命史上是位最了不起的英雄。他就是是后来《沙家浜》戏中的那个以中医身份到‘春来茶馆’送情报的县委书记‘陈天民’。我听写《沙家浜》的作者说过,戏中的‘陈天民’就是照任天石的名字搬过来的,陈和任音相近,中间的天字没动,陈天民的‘民’却隐含任天石‘民抗’司令的‘民’字。任天石是我们土生土长的常熟梅里塘桥人。1913年出生在一个中医世家。初中毕业后,任天石回家学医。九一八后,思想进步的他,积极投身到抗日救国运动中去。从那时起,我们这些激进人士经常在一起碰头。1932年任天石考上了上海的中国中医学院。3年后他完成学业后回到家乡,在常熟城里开了一个诊所。这时他认识了常熟的地下党负责人李建模,从李建模那儿看到了不少马列主义进步书籍,任天石从此走上了革命道路。1937年初,任天石参加了中共地下党组织的常熟人民抗日救国武装自卫会。1937年常熟沦陷后,任天石就开始职业革命生涯,与敌人展开地下武装斗争。次年原红军团长赵伯华回到常熟,任天石便与赵一起举办了革命武装军事骨干训练班,不久便成立了常熟地区第一支由共产党人掌握的武装队伍,简称‘民抗’,任天石任负责人。1939年叶飞率领的新四军‘江抗’来到苏南后,任天石的‘民抗’与‘江抗’会合,两支革命武装队伍沉重地打击了敌人的嚣张气焰。任天石的名声也在当地响了起来,成了人人皆知的英雄。1940年任天石已是中共常熟县委书记了,由于我坚决不出任常熟县长之职,结果任天石又兼任了常熟县长之职。在他的领导下,常熟人民在阳澄湖一带与敌人展开了艰苦卓绝的斗争,特别是夏光他们的新四军伤病员队伍,既要养病,又要打仗,难得很哪,要不是任天石和我们坚定有力的配合,新四军伤病员这支队伍是无法坚持到革命胜利时刻的。”
“老地主”的这段回忆,便我对《沙家浜》的戏有了很多联想:“陈--天--民,这个我党的地下领导者形象,可以是任天石的,但我倒有另一种联想,作者当时是不是也考虑到您在常熟抗日战争中所起的作用,所以就将地下工作领导者的名字前面用了您的陈氏姓?”
陈月盘一听惊骇不浅,连连摆手说:“不会不会。从早先写的《芦荡火种》,到后来的京剧《沙家浜》时,我早已是戴帽地主和当了一二十年的‘牛鬼蛇神’了,怎么可能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敢为一个地主恶霸树碑立传?”
听了老人的解释,我只得嘿嘿自乐,心想这是肯定的。但我仍然希望自己的猜测可能有一些是对的,因为我了解一些中国文人的独特写作心理。汪曾祺在世时,我就曾问过他《沙家浜》里的人物姓名是怎么出来的,他说大部分是根据你们常熟抗战时期那些民族英雄组合起来的,有时用张三的姓,有时用李四的名,总之别看什么阿庆嫂、郭建光啥的,知道内情的都明白那是写谁的。
据后来我回老家采访了解到,在抗日战争时期,陈月盘在常熟的影响同任天石不相上下,陈是公众熟知的人物,任是百姓心里的英雄人物,两人都为当地抗日斗争作出了特殊的贡献。问题是由于后来的社会发生了质的变化,因而这两个人物在当地被完全地拉开了距离。任天石后来在抗战结束后便改任为京沪路中心县委书记,1946年9月,他又任华东十地委常委兼社会部部长。1947年十地委机关迁至上海。任天石刚到上海市区,就被人告密,被国民党逮捕了。在狱中的任天石宁死不屈,同国民党展开了坚决的斗争。在新中国黎明前的1948年,任天石英勇就义于南京雨花台。
可是活着的陈月盘的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在抗日战争最激烈的岁月里,陈月盘以自己独特的身份,进行着同任天石他们同等重要的斗争。他多次利用自己的公开身份,解救了数十名新四军伤病员和党的地下工作者。陈月盘最引以为豪的是他为后来成戏的在“沙家浜”养病的36个伤病员及后方医院的新四军们送枪买药的许多事。陈月盘说“郭建光”(夏光)第一次找他时,开口就问“你是不是有枪”?他便告诉“郭建光”,“你应该间,‘常熟是不是有枪’?因为常熟有了枪才能动员百姓起来打东洋人,保卫自己的国家”。陈说从那次见面后,“郭建光”(夏光)就经常找他,只要伤病员有什么困难,就来找陈月盘帮忙。为此陈月盘说,他祖上留给他的1000多亩佃田,最后到解放时仅剩了300多亩,那几百亩佃田大半是为帮助新四军伤病员买枪买药和营救地下党员卖掉了。
《沙家浜》戏中的新四军伤病员队伍经历的是与日本鬼子和国民党的“忠义救国军”的严酷斗争,演绎的是一曲军民鱼水情深斗顽敌的战斗凯歌。历史上的阳澄湖地区的那支新四军伤病员队伍确实有过比戏中更残酷的艰苦斗争,特别是队伍初来“沙家浜”时,人生地不熟,伤病员多数是闽南人,他们中间还有好几位是红军战士。叶飞和谭震林领导的“江抗”正规部队西撒后,夏光率领的这支连医务人员在内的100多人的队伍,既缺少必要的武器装备,又对当地情况极不熟悉,所以曾屡次受到敌人的袭击,先后有几十名同志英勇牺牲。
“必须建立自己的武装!”身经百战的夏光同志十分清楚这一点,于是在他的主持下,养病的后方医院很快组织起了一个特务连。一方面负有保护后方医院申的重病号责任,一方面利用丰富的作战经验同敌人展开针锋相对的武装斗争。先后与日本鬼子和胡肇汉的“忠义救国军”多次交战,取得了“沙家浜大捷”、“阳沟桥战斗”和“八字桥围歼”等战斗的胜利,使新四军威震四方。尤其是新四军队伍与当地老百姓紧密配合,利用阳澄湖一带水面自然优势,狠狠打击了敌人,谱写了一曲曲动人的赞歌,为日后《沙家浜》戏的产生留下了动人的历史生活原型。
8年抗战,新四军在阳澄湖一带的后方医院,创造了我军抗战史的辉煌一曲。而对一个爱国主义的革命者来说,陈月盘一直认为这是他一生中最值得自豪的岁月。那8年间,他陈月盘由一名握笔杆子的激进文人,变成了“半职业革命者”,成为当地名噪一时的风云人物。他为此背叛了自己的家庭,赢得了党的信任和人民的拥戴。然而抗日战争胜利后的陈月盘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命运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在日本人举手投降的日子里,中共江南特委和新四军队伍为了遵照党中央关于防止内战的指示,纷纷撤到了长江以北的解放区,苏南又成了国民党的天下。本来陈月盘是准备随大军北撤的,但当时一位姓仲的地下党负责人找到了陈月盘。这位姓仲的地下党负责人曾是陈月盘的学生,他的恳切要求使陈月盘放弃了跟共产党大部队北上的心愿。历史就是这样无情,陈月盘的这一走一留,使得他这辈子的命运完全有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写法。
“如今,蒋家王朝已奄奄一息,但国民党反动派企图借助长江天险,从而想拖延我们解放全中国的伟大目标。所以党指示我们要做好敌后革命工作,准备迎接解放军渡江。党中央和毛主席指出,我们敌后工作的最重要的任务是争取敌人内部的策反工作。陈先生您是位有身份的人,以前的同窗学友不少在国民党军队里做大官,听说上海的国民党军队的实力派人物熊剑东就是您的同窗好友是吗?”姓仲的地下党负责人又找到了陈月盘。
“是,我同熊剑东不仅是同窗学友,而且我还在日本人手下救过他一命呢。”陈月盘说。
“太好了。这您就更容易去熊部为我党进行策反工作。怎么样,有困难吗?”
“没有。只要对革命事业有利,我一定努力去完成。”
就这样,在进大解放战争之后,陈月盘又满腔热情地投大了为我党我军展开对国民党军队的策反工作。
陈月盘再次来到了上海。
“好啊月盘兄,你来了正好,奶奶的这日子简直不知怎样打发了。你来简直太好了,可以帮我出出主意,日奶奶的国民党政府越来越不行了,往后我们这些人的后路不知怎么个弄法。唉!”熊剑东见老朋友投他而来,真是喜出望外。稍假思索,便叫来副官做记录道:“从今起,这位陈先生就是我的私人秘书,他可以参与我部的一些重要会议和决策,要把陈先生,不,现在应该是陈秘书的生活和工作安排好,不得怠慢。”
“是。”副官毕恭毕敬。
不用说,凭着熊剑东在上海的势力和往日的生死之交,陈月盘在熊部的工作非常顺利。加上由于我军各个战场的频频大捷,熊剑东内心充满了矛盾与焦虑,不时与陈月盘倾心相谈。陈月盘借机不时向熊灌输共产党的政策和中国未来的前途认识。然而就在陈月盘不断以自己的好友身份向熊做工作的同时,身在南京的蒋介石也一直没有放松对熊剑东的拉拢。有一次熊从南京回来,陈月盘发现他一反常态,默默地一个人跟谁都不说话,尤其让陈月盘担忧的是以往熊大小事都会主动同陈月盘吐露,可这一次一丝不透。陈月盘思忖着情况可能有变。果不其然,不出多久他知道了内情,原来蒋介石为了达到拉拢熊剑东的目的,承诺要让熊当浙江省省长,并且暗地里给了熊个人不少钱。鬼迷心窍的熊剑东从此很难再听得进陈月盘的话。有一天,陈月盘刚刚躺下,就被一位陈月盘策反成功的军官来向他报信,说熊剑东要在下半夜带着部队开往江边准备迎战解放军。陈月盘听后心如火焚,当即去敲熊剑东的门。熊剑东就是不开门,并令警卫拉走陈月盘。熊剑东不听同窗好友的劝告,结果出师便大败,一向好胜的熊剑东自知无脸在主子蒋介石面前交代,便一枪自尽了。
消息传来,陈月盘自责自己既没有完成好共产党交给的任务,又没规劝好同窗,使其最后落得尸骨遗野的下场,心头顿时极其沮丧,一气之下,回到了老家,从此再也不愿抛头露面。
“我自知没多大本事,但自尊心却极强。干什么事都希望能有个圆满的结果,可天不助我。策反熊剑东没有成功后,我总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共产党,对不起革命事业,所以一气之下,再也不想折腾了。从此了断了一二十年的革命生涯,因为策反熊剑东工作的失败对我刺激确实太大。本来我自认为是完全有把握的,另一方面我个人也有打算,一旦策反成功,我准备正式参加共产党,并且己经同在革命队伍中做相当级领导的学友商量好了,准备上北京去见我一向敬佩的周恩来同志。但熊剑东一事使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打击,觉得自己再也无脸见共产党了。所以横下一条心,回家种地当农民。”时近百岁的老人陈月盘回想起当年这彻底改变他后半生命运的“一气”,真是颇多感慨。他说:“人哪,有时就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要是我当时能想开一点,照样继续参加革命工作,或者同中共华东地下党组织说清楚,自己也许照常可以为后来的革命斗争做些有益的事。可我没有那样做,一气之下的后果,便是我永远与革命事业脱离了。但令我无论如何想不到的是,我本人也曾经为之出力流汗的革命事业在胜利之后,竟然使我这样一个无私的革命者在解放后成了革命的敌人,并且被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弹压几十年……”
陈月盘讲到此处,那双早己失去光泽的眸子闪着泪光。
很久,我没有向他问话,因为我们面对面地坐着时,我便能感受到此时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内心世界的那份痛楚。
4,为新中国成立而策反未成回家当了“恶霸地主”……
有时人生的一闪念,便是对天堂与地狱的选择。我品味着陈月盘的一生,似乎更相信哲人金言。
“老地主”陈月盘的命运就是这样!
“人的一生中有许多事可能真是命里注定的。”陈月盘突然冒出一句宿命的观点,但马上他又作了自我否定,“其实我这个人是最不相信命的,只是有时碰到那些无法理解的事后绕不过弯时,不得不这么去想,想一下似乎心头就能少一份沉重。”
自策反熊剑东失败后,陈月盘回到老家常熟何市小镇的陈家宅子。这时,除了那座标志主人曾经是位财主的大房子还留在那儿外,实际上陈家己经沦为破落户。革命几十载后的陈月盘从父亲手里接过多少佃田他至今都记不得,只知道有那么千把亩吧。后来在他手里就没有哪一年正经收过全额的佣租,所以陈月盘自己都搞不清自己的家底到底有多少。陈月盘自家门里有位叔伯,在陈月盘教书和参加革命时期,家里的事都由这位叔伯代管。那时不少陈家的佃农到年底时经常不交租,陈月盘的叔伯就愁心得很,问侄子怎么办,陈月盘便大话一放:“够我们陈家大小吃的用的了吗?如果够了,就别为难佃农了,都是乡里乡亲的,大家都不易,免得伤和气损财嘛。”他这么一大手大脚,渐渐陈家不收租像是成了当地佃农的习惯似的,所以后来新四军断药缺粮,“郭建光”向陈月盘求援时,他只好一次又一次地卖地。到底经陈月盘自己手卖了多少地,他都搞不清。总之自打从熊剑东那儿回到老家,当陈月盘自己真想“以农为生”时,一盘点自己的家底:仅剩490亩田产,再就是一幢空荡荡的大房子。
“月盘、你跟共产党干了几十年革命,最后落得什么好处?一点也没有听说共产党搞什么社会主义,镇压有钱人。你大小也是个地主,留下来肯定好不了,还不如和我们一起到台湾去发财。”就在国共和谈破裂前夕,曾在开滦煤矿当老板的同乡学友王崇植,在赴台湾之前回到老家见到了陈月盘便动员他说道。
陈月盘听后笑着摇摇头,说:“我骂了蒋介石几十年,到台湾能有好日子?”
王崇植拍着胸脯对老同学说:“这个你只管放心,老蒋这人就讲老乡观念,他对江浙人有天然好感,你只要愿意听他话,不会吃亏的。”
陈月盘说:“我既然跟共产党干了几十年革命,就不想把后半生交给国民党了。至于说到跟着蒋家王朝发财,我看还不如回家种田。谢谢老同学的好意。”
王崇植后来到了台湾还真发了财,并且官至蒋介石的“社会局”局长。可他却没有劝动陈月盘一起赴台。没几日,陈月盘的嫡亲表兄也要搬往台湾去。
月盘的这家嫡亲表兄不是别人,正是前面讲过的后来成为闻名世界的大科学家、中国“两弹元勋”王涂昌的堂伯侄。王涂昌的母亲便是陈月盘的祖姑妈。陈月盘虽比王涂昌辈分小,年龄却大几岁。王涂昌在我采访他时亲口说过这样的话:“月盘是好人,我们小时候就很要好,那年我背着家人报考了学校想走德国留学,家人极力反对,他听说后便跑到我们家来做工作,我对这事印象很深。”陈月盘对比自己年龄小几岁的“阿伯”王涂昌走科学救国的道路也十分推崇。而今亲戚家的表兄要到台湾做生意去,这是时势变化的结果,陈月盘不好多加阻挠。但他心头异常沉重,因为他清楚此次一别,便是天各一方。王家的这位表兄也是位知识分子出身,后来靠了陈月盘在上海与熊剑东的关系,才开始把生意做大的。自然这位表兄十分希望此时很“背时”的陈月盘跟他一起到台湾,意在回报陈的往日恩情。陈月盘面对表兄的好意又一次回绝了。只是这一次惜别对陈月盘心灵上刺激很深。那天他从上海回到偏僻的乡下老家,当他走在自幼熟踏的那条村头小路时,举目村头路边,袅袅炊烟,忍不住勾起心头万般情结。当晚,他写下了一首 href='/article/1824.htm'>《西江月》:
瓦灶石台绳凳,纸窗竹径泥墙;
风微日暖豆花香,沽得南邻新酿。
再不关怀世事,从此老死家乡;
芒鞋箬笠立斜阳,呼鸭绿蒲塘上。
陈月盘告诉我,他此时年值四十有三。后来9个月里,他这位革命出身的“地主分子”第一次正式当起种田的农民,学会了锄田,学会了牵牛犁地。“一句‘再不关怀世事,从此老死家乡’,是不是对以往自己的革命生涯有些懊悔之感或者说看破红尘的意思?”我吟着陈月盘50多年前的诗句,总感觉当时他的心态很灰暗。
陈月盘老先生听完我的话后,不屑一顾,说:“错了错了。如果说当时我一点也没有伤感之情,那不客观。但从那时起,我确实发誓‘再不关怀世事’和‘从此老死家乡’。因为经过几十年的风风雨雨,我发觉自己可能本来就不能成为革命和时代中那些力挽狂澜者,所以干脆就省了那份心思,老老实实当个靠自己双手自食其力者。这不是赌气。我从小爱读古人的诗作,尤其是欣赏陶渊明笔下的那种田园生活。可我觉得陶渊明还不是一个纯粹的乐农派。我可以说比他要更多一层对田野和土地的情感。因为我从小生活在江南水乡,对这儿的一草一木,我觉得太恬静太美丽太符合我这个人了。故当轰轰烈烈的大事情做不成后,当不能实现个人理想中的那种大成功后,我的心一下又回到了原始的那种田园式的理想境界之中。因此我觉得自己比陶渊明更少了几分知识分子的清高,多了几分对泥土的亲近。与其说对泥土的亲近,还不如说我对家乡的那份抹不去的眷恋。陶渊明不为五斗米而折腰,那么如果给他五石米呢?可能情况就不一样了。但我不一样,当我立志后半生与土为伍时,我心头极其坦荡自然,绝没有一点为难自己的地方,否则之后50多年里经历的事特别是解放之后一直当‘老地主’的非人经历,我就早已挺不住了,不知死过多少回了。你想想是不是这样?”
我只有点头的份儿。因为我只能相信这样一个简直有点怪的老头的话,我扪心自问:假如我像他经历的几十年多舛命运,能像他那样挺得过来吗?挺得如此乐观自如?还挺得如此延年益寿?我想我肯定做不到,我想不是我一个人做不到,而是绝大多数人都做不到。”
陈月盘的人生魅力就在于此。这便是一个小人物的不一般之处。
芸芸众生,命运各不相同,有些事是无法比较的。也许找不出第二个与陈月盘的命运相同的人。
一顶“地主分子”的帽子,使当年的革命功臣蒙受的不白之冤非常人所能想象。而让陈月盘最寒心的也并非在土改时被评为地主成分,恰恰是这过程他所感受到的那种切肤透骨的世态炎凉。
新中国还没成立的时候,由于陈月盘自己早已接受共产主义思想的教育和影响,当他着手接管家产后,便开始整理以前租上留下的佃田,加上他的思想深处就根本清除了剥削阶级意识,因此在短短的时间里,他把绝大部分的佃田该卖的卖掉了,该送给那些贫苦乡邻的就送出去了,最后只剩下百十来亩地作为自己生活和耕作留在名下。解放了,土改运动便在全国展开,第一件事就是按地划成分。轮到陈月盘时,土改干部不知如何执行政策了,因为按政策,他当时的地大概就够个富农。但是谁都知道他陈家是历代富裕大户,那些政府准备划在地主成分线以内的地主分子就向土改工作队施压,甚至放言说你们要把我们划为地主,那他陈月盘就应该是第一个划地主成分的人。如果他漏划了,证明你们共产党有偏心眼,就是看在陈月盘曾经为你们共产党办过事。要是那样的话,既然在陈月盘问题上你们共产党可以不按政策办,那凭什么非要我们执行你们的政策呢?
当时执管陈月盘所在地区的区委领导正晕当年陈教过的姓仲的那个学生。于是仲来找陈月盘,说你看大家都盯着你,不好办呀,再为革命事业贡献一次吧。
陈月盘想藏书网得太简单了,心想划地主成分也是劳动种地,不划地主成分也是劳动种地,不都一样嘛!还谈什么贡献不贡献?评,就评吧,谁让我是个名声在外的开明地主嘛!
就这样,陈月盘怀着“再为革命事业贡献二次”的纯真心愿,被“光荣”地划入了地主阶级。当时他并没有在乎这个“地主”成分到底对他后半生命运有什么利害关系,而且他心头明了的是,反正共产党了解我,再说我自己的学生不就在管我的地方上当干部嘛,他出来说一句,我这个“地主”自然就同别的地主不一样了。
然而陈月盘大错特错了。在无产阶级的眼里,所有被划归为剥削阶级的地主是一样的罪恶累累。
一顶“恶霸地主”帽子让这位为新中国革命作出特殊贡献的知识分子饱受了屈耻的人生……
5,他靠雷锋精神支撑了几十年的非人命运
“老地主,今天生产队有只粪缸破了,你下去修一修!”
第一次有人叫他地主,陈月盘说,“我有名字嘛”,人家愣了一下,说“你就是地主,有什么不能叫的?快去把活干了吧!”
陈月盘心里闷了一口气,可干完活,累了个半死,就忘了这口气,反倒乐滋滋地自我总结道:“我又在做农民的长征路上迈出了一步。”
“老地主,今天是元旦,社员们放假了,生产队的母猪要生崽,没有人管,你搬到猪棚去管一管吧!”生产队长说此话时连商量的口气都没有,完全是一副命令式的。陈月盘话到嘴边,想说一声自己也希望能在元旦假期里去儿子那儿看看孙儿,可他刚刚开口说话时,对方早已人影都没了。
“老地主,最近上面有话,你们‘四类分子’以后出门要请假,另外你也不要每天到镇上上早市了。”又有人通知说。
陈月盘站在原地想说又不知说什么,因为他越来越感到只有别人在不断地向他下达各种命令、各种限制,而自己想表达意见的机会都没有了,即使能吐半句话,人家也根本不听不回答。
地主?我真的是地主?为什么地主就得受这么多限制?凭什么对我也这么限制?
“凭什么?就凭你是大地主一个,你说凭什么?笑话。”总有一天陈月盘可以说话了,可人家就这么回答他。
这回陈月盘真生气了,他回家就抄起笔给那位当过自己学生又一起在抗战时期干过地下工作的已经当上常熟县委领导的学生写信,他想问个究竟。
一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陈月盘始终没有盼到那位当了县官的回信。有次陈月盘听说那个姓仲的学生到大队来检查工作,陈月盘瞅机会跑到检查队伍前面,想亲自当面问一声自己的学生,可人家远远看到“老地主”向他走来时,就问身边的公社武装部长:“你们这儿对‘四类分子’(即地富反坏作者注)怎么管的?”随行的公社武装部长随后便气势汹汹地跑过来用手指戳着陈月盘的鼻子骂开了:“你这个老地主怎么贼心就不死?回去给我罚三天苦力!”
悲愤之中的陈月盘又给他当年一起革命和抗日的如今都在政府和军队里当领导的熟人、同学、战友写了一封又一封信,他想:过去与自己一起战斗的那么多人中总有那么几个人是了解我陈月盘的吧,总该出来为我说几何公道话吧?于是他等啊等,突然有一天,大队民兵营长找到了他,手里拿着一大叠信件,毫不客气地朝陈月盘一扔,板着脸说:“以后你给外人写信先交我们,然后再由我们看是不是该发出去。”
那天,陈月盘听这话后,半天没有从惊呆中回过神:怎么,我连写信的权利都没有了?
从此,他再也不给任何一位过去曾经与他并肩参加革命或被他救过命的同事、战友、同窗写一封求助信。他心里说:你们眼高,我陈某心高。
此后,明细人情世故的陈月盘作出了一项重要决定:老婆和孩子们,你们以后再也不要同我来往了,我一个人过,你们都过你们自己的,不要管我这个“地主分子”!
陈月盘有3儿3女,大儿子也是地下党出身,其他几位读书的读书。参加革命的做革命工作,本来就远离他,这回他向孩子们发出一道“家规”叫他们不得“犯规”,否则就不是陈姓。
最让陈月盘难作决定的是与自己往日相依为命、相懦以沫的妻子。自己已经50多岁的人了,还恋什么儿女情长嘛:“你的路长着呢,该怎么走就往下走。”他对妻子说了绝情话。可是真当妻子挥泪向他告别时,陈月盘这回可忍不住眼泪哗哗而下……俗话说,50出头,病魔纠缠。人生悲剧,莫过于在年迈的日子里孤独度苍生呀。可一个“老地主”,还有什么值得别人费心思的呢?陈月盘望着贤妻的背影,往事顿时浮现在眼前——
妻名玉彩,是位贤惠女性。比陈小4岁。当时两人的婚姻是大人们包办的,结婚时陈月盘只有17岁,还在苏州上学。由于受新思潮的影响,陈月盘当初有想逃婚的念头。结婚前3天他还在上海徘徊,后来因为想到自己9岁时父亲就去世了,是母亲很不容易才把自己拉扯大的,如果当了新郎就想逃婚,母亲准会跳河自尽,为了这份孝顺,陈月盘勉强接受了这桩婚姻,可就在入洞房的那天晚土,陈月盘以颇带赌气的口气责怪小娘子为什么接受包办婚姻?他要她离开他另去寻找幸福。后来新娘子哭了。陈又哄着说:“我给你想个法子:等我上学去了,你就偷偷跑出我们陈家,只要留个条子便可。那样我就可以把一半嫁妆送到你娘家。”14岁的新娘子玉彩听着“小官人”的一番话,反觉他和蔼可亲,所以等陈上学去了,她不仅没有走,而且正正经经当起了陈家儿媳妇。半年后,陈月盘从苏州念书毕业回家一看,婚姻既已成不可改变之势,也就死了那份心。从此他教妻子认字。陈月盘在乡下当小学校长时,妻子也成了学校的一名老师。之后,陈月盘一直在外参加革命工作,妻子便带着孩子、照顾婆婆,一直留在家乡附近的一个小镇上教书。就是在陈月盘策反熊剑东失败后从上海回到乡下的日子里,妻子带着孩子一直住在了镇上,只是一到假期就搬来与陈一起住。那些日子对陈月盘是温馨的,然而现在一切都得改变,并且是永远的改变……
陈月盘感到揪心的痛。可又有什么办法,因为自己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是让人仇视的地主分子!
别了,一切儿女情长,一切世态炎凉,皆随我这头顶上的这顶“地主分平”的帽字而去兮。秋风萧瑟,陈月盘肚子蹲在长满草、两边蛙声震耳的田埂上,对着悬空的一弯冷月,内心充满了无限的恫怅。他知道,自己面临的将是无数他永远想象不出的一个又一个严寒与一场又一场风暴。
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连陈月盘自己都不明白,一向以革命者和“开明地主”自居的他,竟然变得再也找不到以前那自我的感觉了。
那是个异常寒冷的岁月。广播喇叭里整天喊着“坚决镇压阶级敌人”!“彻底粉碎蒋介石反攻大陆阴谋”一类的口号。陈月盘从刺耳的广播中终于明白了怎么回事,原来盘踞在台湾的老蒋鬼子白日做梦想反攻大陆呢!哼,这个“蒋该死”,还不死心呀!
一天,陈月盘找到生产队长,说:“我对国民党太了解了,对蒋介石的脾气也略知一二。他嚷嚷反攻大陆,那是说说而已,绝对不可能的事,你们不要信他。”
谁知生产队长瞪大了眼珠,反问道:“你怎么知道老蒋不反攻大陆?”
不几日,陈月盘被叫到全大队社员会议上。他被两位民兵押到前台,然令他把头低下来。
陈月盘不明白,反问为什么让我低头?
民兵二话没说,上前一步,用力狠狠地将其头往下一按:“你这个狗日的老地主,叫你低头你就老老实实低嘛!”
后来干部和社员代表纷纷上台发言后,陈月盘才明白过来:自己已经成了“麻痹群众斗志,企图帮助蒋介石反攻大陆”的“牛鬼蛇神”了!
那一天,陈月盘感觉是自己最耻辱的一天。他心头好冤啊,面对苍天,陈月盘大喊道:“老天你作证,我自20年代开始就与蒋介石为敌,同他视如仇家,我怎么会跟他同流合污呢?老天啊,你要为我作证!啊,你说话呀!一一”
老天无声。
陈月盘悲痛欲绝地跪在田埂上,久久起不了身……
“后来是‘四清运动’,我又成了腐蚀干部的阶级敌人典型。”陈月盘指指我的父亲,说:“这段日子你爸最有体会的。”
我转头问在四清运动中被揪下台的父亲。
父亲抽着烟,苦笑着对我说:“当时我的一条主要‘罪状’是阶级阵线划得不清。说我们重用老地主,也就是重用陈老先生。”
“到底怎么回事?你说说,要不我当了你好儿年‘下台干部’的子女也白受冤屈了。”我半真半假地追问坐在一边的父亲。
“其实就是一点点屁事”,看得出,父亲内心的气还堵在胸口,“当时县里号召各公社都要写地方志小史。我们大队接受任务后,觉得应该找了解历史和有些文化的人来干这事。一排队,觉得生产大队里只有陈月盘先生是既知道我们这儿的历史,又是大队文化程度最高的人,于是就决定让他来写地方志小史。后来小史就成稿出版了。‘四清运动’开始后,这件事就成了阶级斗争大事了,说我这个当大队长的根本没有阶级斗争观念,让地主分子有了空子写变天账,还说小史实际上变成了陈月盘他们这批阶级敌人为自己树碑立传。于是我便被打倒了,理由是我阶级立场不稳,有严重政治问题。”
陈月盘接过话说:“天地良心,我为了写那份小史,费了不知多少心思查阅资料,然后逐个年代逐个人物进行校对,完全是站在史学这个角度写的,哪知反被当做我自己想‘变天’的东西,还害了你爸和公社的几位主要干部。正是有理说不清。唉,哀哉哀哉也。”
往后的日子就不用说了,陈月盘成了彻头彻尾的阶级敌人了,而且是个“非常危险的敌人”。
他完全失去了做人的自由与尊严。
“那个时候,我仿佛觉得活得像个僵尸一样……”老人痛苦地低下头。许久,他抬起头,脸上恢复了正常表情,说:“那一年我被广播里学雷锋的事感动了,我一遍又一遍听雷锋的故事,我觉得这个小雷锋小同志了不得!他虽然只会做点好事,可能像他不计较任何得失为他人做好事,而且是从心底里甘心情愿为别人做好事。这太不容易!我就想,我是一名老地主,过去为了新中国我做了些贡献、做了些好事。现在被人当坏人,可我只要自己的心底没有把自己当坏人、当恶霸,我还可以为这个社会做点好事。能做好事就是一种幸福!之后我就平静下来了,生产队让我干啥,我就去干啥。农活干完了,我就帮邻居和生产队的一些缺少劳动力的人去干活。时间一长,人家也就把我当好人了!我当了好人,人家就不会把我再当恶霸了……新的日子就这样开始的。”可是陈月盘并没有想到,他想当好人也非易事。
紧接着是急风暴雨式的“文化大革命”运动。陈月盘作为生产大队唯一的一位地主分子,首当其冲地成了各种大批判和游街的对象。下面的这些镜头是我作为“红小兵”的一员所亲眼看到的——
镜头之一:大队仓库场上,身穿黑色棉袄的陈月盘站在批斗台上,胸前挂着那块打“X”的“恶霸地主”牌子;被人“飞机式”押着跪在地上,嘴里时不时地自己喊着“打倒恶霸地主陈月盘”;“永远不得翻身的地主分子陈月盘”等等口号,直到最后又被一群造反派押着游村……
镜头之二:清晨,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中,各生产大队的“地富反坏”们被排在了“走资派”们的后面,每人手抱一一个用纸糊的比自己高大出一倍的牛、鬼、蛇、神。陈月盘是我所在生产大队的唯一的地主分子,因此他每次都是游街对象,本来陈的个子就小,加上戴着一副眼镜,又怀抱一只跟社会主义扭着劲的“野牛”,所以看上去又滑稽又好笑。根据游街需要,每到一个热闹的街心和十字路口,“走资派”和陈月盘等这些“牛鬼蛇神”们都要高高地喊几声打倒自己的口号,然后相互抱拢一下,以示“走资派”和牛鬼蛇神是一伙的坏人。照理,我父亲作为“走资派”也是要被列入游街对象的,由于他那时年轻,历史上没有什么问题,所以游街这类事没有轮到他。可是与我父亲并肩当了十几年大队支部书记的瑞康伯伯就惨了,听说他在解放前当过保长,所以被一次又一次地拉出去同陈月盘他们那些“牛鬼蛇神”一起游街换批斗。我亲眼看到造反派硬要瑞康伯伯与陈月盘搂抱在一起,哪知这两位同是落难人;抱在一起后竟死死地不能分开,他们面对面地号陶痛哭起来。这还了得!造反派便“通过活生生的现实”,从月盘和瑞康伯伯的身上“看到了走资派和地主阶级是一个鼻孔出气的人民公敌”,陈月盘和瑞康伯伯后来都成了“文化大革命”中重点看管和批斗对象,受尽折磨与迫害。
老先生情不自禁地用那双布满皱纹的手轻轻地贴在胸口,然后顺时针地按摩起来,我看在眼里,体味着老人仿佛是在抚摸那依旧流血的伤口……
“可是您竟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而且比别人活得更健康长寿!”我有意转换气氛道。
即将步人百岁高龄的陈月盘听到此话后,脸色顿露笑容:“可不,我差不多活了整个2O世纪的百年岁月,也经历了20世纪所有风风雨雨,但我活得好好的,现在还耳不聋眼不花。不信你们瞧瞧。”说着,他跨出我家的门槛,在院子里蹦了几下,又活脱脱地转了几圈,然后连声问我:“看看我死不了吧?”
“肯定肯定!”我高兴地和父亲连忙将陈老先生扶进屋里重新坐下。在给他端上一杯茶水之际,我由衷请教老人:“您经历了那么多磨难,为什么还如此健康长寿?莫非真的有祖传养生秘方?”
“哈哈哈”……“有,有,自然有啰!”陈老先生捋着胡须,开怀大笑。然后他很神秘地告诉我:“就是我祖上传给我的‘地主分子’!”
我、父亲和“老地主”顿时一起开怀大笑。想不到如今的陈月盘是个乐天派哩!
说到这里,陈老先生将手伸向口袋,从中拿出两本薄薄的小本本,“这是我的诗集,知道你在京城当作家,是特意带给你斧正的。我先找那首小诗,再把本本给你啊。”
老人认认真真地翻着,然后又有滋有味地给我念了起来:“此为五律诗,题为《来游》,你听:来游皆是客,相遇即为亲;小步高松路,闲听野鸟音。岚光殊寂寞,溪影亦纷纭;分手桥边立,潺潺水下津……”
“好好,充满诗情画意。”我一边叫好一边忍不住抢过陈老先生的诗集。
“这200 多首诗大多是在我戴‘地主分子’帽子期间写的。很可惜啊,若不是‘文革’中给造反派抄走,我会留下近2000首诗作哪,这是我可能唯一留在世上的东西了。”陈月盘突然涌发出的那种只有文化人才有的忧郁情感,深深地感染了我。一个名噪一时的文化名人,在经过民族解放运动的大革命后,没有当上革命的功臣却反被戴了一顶“地主分子”的帽子几十年。而命运偏偏使他又在饱受摧残折磨后顽强地活满了近一个世纪的漫长岁月,一个知识分子,一个忠诚革命者,在当了几十年的“坏人”和变成一个纯粹的农民时,该是怎样一种人生心态,难道不是太值得探究了吗?
一定很精彩,也一定很神秘。
当我打开记述这位“老地主”人生轨迹的两本油印小诗集时,我完全证实了自己的这份好奇心。
陈老先生的两本诗集分别题名为《骑牛集》和《野蓼集》。编著时正值他90岁生日,我并非全部理解他的两本诗集的书名,但看过《后记》后,方知这位“老地主”的内心世界竟同明镜一般透亮宽阔。
诗集的《后记》这样写道:
……参加革命后回到老家时,已年至43岁。我自信能学会种田,不怕寒风烈日,成为一个勤劳朴实的中国农民。我早要“力耕”,像陶渊明那样,吟出可爱的田园诗;也早认为新中国一定会诞生,那时谁也不像陶渊明“瓶无储粟”而乞食。
我特别注意到陈月盘的《后记》最后落款是用的“阿迹子”,这个伴他走过近百年的笔名,使我重新把当了近半个世纪的“恶霸地主”,归位为一名文化人。
20世纪是怎样一个百年?20世纪是人类拥有灿烂文化的百年。文化人创造了这个人类史上最辉煌的世纪,可20世纪又是中国文化人沦为最痛苦的一群孤独者的百年。也许陈月盘是无数文化人中沦为最痛苦、最孤独的典型代表吧。
我这样苦思的时候,他又拄着拐棍来到我的面前:“在家孤单了几十年,再也待不住了,我想在生命的有限时间里,重温一下当一个文化人的感受。噢,真是太久远了!”
由于其身份的特殊性,我对当了几十年“老地主”的陈月盘老先生如何能面对厄运、坦然人生的博大胸怀和明镜般的心境,异常敬佩,甚至感到很不可思议。从解放初期的“土改运动”到80年代初,再往前五六年,陈月盘从策反熊剑东失败后解甲归田,当了四五十年农民和三十多年的无产阶级镇压对象的地主分子,可是在这漫长的失意岁月里,身为一介文人出身的他,竟然能写了一大堆歌颂新社会和新生活的诗篇,而且不少是如何向雷锋学习做好事的诗作……
读了他的那些诗,你怎么也想象不出这是一个“社会主义的阶级敌人”写出来的诗篇,因为只有从心底里涌发对新生活充满向往和热忱的人才能有这种激情,而陈月盘在写这些诗时又是什么样的境况呢?
我们沉默着。我心头不由一阵冷寂,因为我想起了自己曾经参加过抄他家的那一个夜晚,对此我不敢当面对老人坦白真情……然而我感到极度自责。
好在老先生自己先把话题转开了:“其实我作的诗大多是对家乡田园生活的描绘与抒情。我们江南水乡的景色太美了,劳动也是美的呀,这种自然美与劳动美,是我诗作的生活源泉,也可以说是我能够活下来并得以长寿的生命之源,你信不信?”
我当然信。否则我想不出还有其他什么力量可以让这样一位蒙受屈辱、备受摧残、命运跌宕的世纪老人坦然人生,长寿百岁。
陈月盘共有7个子女,其中第四个在他参加革命工作时过继他人后不久夭折。剩下3儿3女都非常有出息,不是共产党干部,就是在大学教书。然而正是这种身份,使他(她)们在父亲当“恶霸地主”的几十年里不能正常地照顾老人甚至连走动的可能都几乎全被剥夺了。
陈月盘的妻子年轻又漂亮,但这样的“地主婆”是不允许存在的。“文革”中被造反派折腾得死去活来,最后不得不寻了短见,与老伴没打一声招呼便永远离他而去……
“有情不若无情好,越是恩深翻是恼。终会生离成死别,更怜孤寂天涯老。”陈月盘为亡妻作了这首《无情》诗。他说他知道妻子早晚会寻短见死的,因为像“文革”那样的运动,怎么可以让一个好端端的女人死守着一个半死不活的“老地主”呢?再说,在那些“革命者”眼里,一个“老地主”要什么感情和要什么寄托?
“一切都是不可能的。地主是牛鬼蛇神,是牛鬼蛇神就不是人,不是人还要什么七情六欲?那年月,地主分子的我,完全丧失了应有的人性,只像一个孤独的木偶,一个尚有生命的孤独的木偶而已。”陈月盘自己说。
“从一个革命者到被无产阶级专政镇压的敌人,从一个知识分子到一个纯粹的农民,这一生你真不感到有许多后悔与心底的仇恨?”我向老人提了一个极其尖锐的问题。
他开怀大笑。然后清清楚楚地说:“说来你可能有些不信,我没有半点后悔,更没有半点仇恨,有的只是一点点可惜。可惜什么呢?可惜那些曾经把我错当阶级敌人并最起劲整我的人死得太早,如果他们活到今天能看看现在的共产党坚持实事求是的政策就好了。古人云:仁最寿。虽然我的一生几乎经历了整个20世纪,而且命运坎坷,但我能成为百岁寿星,最重要的是我心甘情愿地在后半生的近60年间当了靠劳动自足自乐的一个农民。人生什么最快乐?劳动,人生什么能最长寿?把心放平——什么最充实?古人云:善最美。这善,就是为人要像雷锋那样,心里永远想着别人、无私为他人做好事,做了好事不计较任何回报,每做一件好事就是一种积德,积德多了,你就可以成为一个好人,一个善良人。雷锋精神可以使天下的恶霸和坏人都能变成好人!”
这一天,我父亲是准备好了要请陈老先生在我家吃顿饭的,但客人怎么也不肯。“在我读书和参加革命工作时,我家是地主富豪,别人请不起我;解放后我当了地主分子后,再也没人敢请我吃了;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我摘了帽,那时已经80多岁了,别人也不敢轻易请我去吃,所以我一辈子一直是自己管自己。你们别客气。我得赶紧回家,早晨淘的米还在竹篮里呢!”陈月盘老先生站起身子就走,任凭拉扯也没用。我早听人说他至今仍然不要任何人关照,连子女孙辈接他到城里过也不愿意,每天依旧黎明即起,打扫庭院,刷锅起炊,手脚麻利得很,村上人无不称奇;对这样一个已经习惯于独立生活近百年的人来说,我知道怎么挽留也是没有用的,于是我对父亲说,放行“老地主”吧。
晚霞下,那条通向远处的长满青草的长长田埂上,老人的步履像一个移动的影子。然而我感觉那条田埂是他踩出来的,因为那条田埂是中国的,是中国的20世纪的田埂。是一个小人物走过的中国的20世纪的田埂……
陈月盘老先生是前些年去世的,他活了近百岁(93岁)。一个除我之外没有外界关注的小人物。然而在这样一个小人物身上,我似乎看到了雷锋精神的巨大力量和光芒。我因此常在想:假如我们每个人都能学一点雷锋精神,懂得做人的基本道理的话,那这个社会、这个世界不知会好多少!也许就不会有好人坏人之分了,世界或许太平得多!
1999年10月1日于北京
第六篇 一个为百姓创幸福而60年不倒的农民伟人
5000多万元就放在面前,而且明确告诉你:这已经属于你了。你将如何?
如此巨额财富,它的诱惑力足可以让一个高贵的人丧失高贵,让低贱的人一夜间成为高贵,不是吗?已位居“国家领导人”之一的成克杰,就是在远低于这个数额的金钱面前倒下了,使他高贵的身份,顷刻间变成了人人唾弃、遗臭万年的大贪官。这样的人还有一批:胡长清、王怀忠、刘方仁、田凤山、李嘉廷、程维高、丛福奎……他们服刑前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贵者,然而他们现在都已经沦为党和人民的败类,或被枪决,或为阶下囚。
归结到底,他们不是真正的共产党人,不是人民期待的好官。他们只能与粪土为伍,百姓憎恨这样的人。
而他,完完全全、名正言顺地可以将这5000余万元装进自己的口袋。组织说了:“这是奖励给你的,你不仅可以拿,而且应该拿!”他淡然一笑,说:“我要那么多钱干吗?不要。还是留给村里,留给百姓。”这个人不简单,与上面这些靠权力为自己收敛本不属于自己的钱财者相比,难道他不算是一个伟人?
他应当是个名副其实的伟人。虽然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个“裤腿上一辈子甩不掉泥巴的农民”,可他的精神境界却如此高贵并值得尊敬。今年78岁的他,从未离开过生他的那个村子,也从未离开过与他同命运、同呼吸的村子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带领百姓把这个村子建设成“天下第一村”。
谁敢夸口“天下第一”?他敢!因为从20世纪五六十年代开始,他的村子一直走在中国农村发展的前列。近半个世纪里,多少与之同起和齐名的“红旗”或“典型”,或倒下的倒下,或消失的消失,有的像吹气的泡泡,有的则如昙花一现。唯独他和他的村子,旗帜依旧高高飘扬,而且在市场经济的今天和全面建设小康社会的伟大征程上,他的旗帜越举越高,越来越鲜艳。
2003年时,他的村子实现经济生产总值100个亿;2004年为200个亿;2005年的目标是300个亿。
村子,在今天的中国是最小的基层行政单位,又是纯粹的由农民组成的农业单位。这个村子的新掌门人吴协恩 5148." >先生非常低调地微笑着告诉我:“今年全村可以实现20个亿的可用利润。”而我知道,其实在这公开的利润之外,还有好几个亿的钱是明补给了已经非常富足的村民们……
我们就说这年创20亿纯利吧!这是个什么概念?它是目前西部某些省区有史以来从未达到过的年财政收益纪录!可他领导的一个小村庄,却创出了如此巨大的财富!仅此一点,难道不能称他是伟人?
10余年前,苏北盐城的一个只读过高中的农村小伙子,在面对终日汗洒黄土不能抒怀青春理想的痛苦时刻,无意间看到一份包粮种的旧报纸上刊发的一篇介绍这位农村支书如何领导农民走向富裕的报道,于是这小伙子带着300元盘缠,只身来到本文主人公所在的那个村子,期待有份能吃饱饭同时还能余几个钱的工作。后来这位小伙子被留了下来,若干年后小伙子又把自己的户口从苏北迁到这儿。这还不算,小伙子“明眼势利”,又把自己的父母、对象,以及对象的父母、父母的兄弟姐妹全都迁了过来,这滚雪球式的“家族大迁移”至今已达57人之多!“某某号”,这是小伙子现在的新家,一座两层建筑的欧式别墅,面积达500多平米,室内全套的豪华家什和精美装饰。主人介绍,这是村里分给他的住宅,按当地的“村价”约为230万元(折合成中等城市的价格在500万元左右)。“我还有一栋是前年搬入的别墅,面积也有400多平米。”小伙子非常平静地告诉我,没有丝毫的显耀。他告诉我,在这个村子里,像他这样的一户农民家拥有两幢洋气十足的别墅并不在少数。
“我们村的每户农民,最少存款也有百万元,当然存款千万元的也为数不少。家有别墅、汽车已是几年前就有的事了。你没听说我们村里的农民在10年前就有了‘八有八不’?”“何谓‘八有八不’?”“八有就是:小有教——孩子从幼托到中学全部免费上学,考上大学有奖励;老有靠——男55岁、女50岁后人人都有六七百元以上的退休保险金;房有包——所有村民的住房全部由集体负责分配;病有报——看大病小病全部报销;物有商——村民购物可以不出村,大商场小商场和适合农家生活的超市应有尽有;玩有场——闭路电视、影剧院、农民公园、世界公园你想得出的游乐全有;餐有供——各类档次的饭店餐厅遍及村子东南西北中,村委会为每位村民提供一年3000多元的补贴,等于365天你不用掏钱便可满足口福;行有车——村子为每个家庭配一至二辆小轿车。八不即是:吃粮不用挑——村里有公务人员专门将各家所需食粮送到你家;吃水不用吊——村里的自来水清纯可口,通至家家户户;煮饭不用草——这已不是新鲜事,用煤气管道跟城里一样;便桶不用倒——农村用上抽水便具是现代文明的一种标志;洗澡不用烧——农户有热水管道比你们城里人不差吧;通讯不用跑——我们村是全国第一个电话村;冷热不用愁——夏有空调、冬有暖气;雨天不用淋——全村住宅之间有万米长廊将户与户之间联结为一体,你可以雨天不湿脚、夏日不晒阳……”小伙子绘声绘色的描述,早已让我心旷神怡,于是迫不及待地去感受一下天堂般的人间仙境,当我走进七彩长廊时,仿佛步入北京皇家公园——颐和园那条著名的长廊……
“我们村的长廊可比颐和园的要长多了!不骗你,那年江泽民同志来我村视察时就这么说的!”主人充满自豪地说。
“你一年的收入是多少?可以公开吗?”如此富有的村庄,于是便有了我心底早已想知道的问题。我问小伙子。
“没什么不可以公开的!在我们村里没有灰色收入,大伙的收入在村里都有账。”小伙子坦诚道,“拿去年说吧,除了日常的工资,去年村上一共给了我大约150多万元吧!”“什么?150多万哪?!”我无法不惊叹!一个农民的年收入竟然有这么多!不是天方夜谭又是什么?然而这是真的。
小伙子名字叫孙海燕。你要查证的话,我有他的手机号码。从一个对人生命运失去信心的打工仔,到年收入达150万元的新村民,是我的主人公依靠他那颗为百姓造福的共产党人之心,为无数孙海燕这样的农民创造了一个个中国经典神话。
这是个财富的世界!而财富本身并不是资本主义的专利,它属于一切人类共有。马克思恩格斯创立共产主义学说的第一天就明确地指出了:“共产党人不屑于隐瞒自己的观点和意图。他们公开宣布,他们的目的只有用暴力推翻全部现存的社会制度才能达到。让统治阶级在共产主义革命面前发抖吧,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引自《共产党宣言》)革命导师说的“整个世界”当然包括人类的一切财富。
共产党人是些什么人?他们在中国是无产阶级的先锋队,也是全国各族人民的先锋队。而组成这个先锋队的人,他们必须具有推动社会不断发展富裕和繁荣人类文明的先进性。对中国共产党人而言,这个先进性就如胡锦涛总书记所说的——它必须坚持“切实落实到发展先进生产力、发展民主政治、发展先进文化、构建和谐社会、实现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上来,推动社会全面进步,促进人的全面发展”。“紧紧把握了这一点,就从根本上把握了人民的愿望,把握了党的先进性的真谛……”(引自胡锦涛《在新时期保持共产党员先进性专题报告会上的讲话》)
我的主人公是位地道的农民。他既没学哲学又没上过大学,但他在几十年间领导农民们建设社会主义的实践中掌握着马克思主义哲学最基本的原理,即一切从实际出发,走适合自己村子发展的道路;他只读过3年私塾,但他从几十年中国政坛风云变幻中悟出一条最朴素的真理,即你这革命那革命、你这主义那主义,唯让百姓幸福,就是社会主义,让全世界人都幸福,这就是共产主义!这是他的原话。这是一个中国农民对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理解。没有深奥的理论,没有玄妙的逻辑,却包含了无数深刻理论与丰富实践经验的真理。其实大凡一切最管用、最经典的真理,都是清澈见底的“大实话”。不是吗?毛泽东的“枪杆子里面出政权”,邓小平的“发展是硬道理”,不也这样嘛!有关什么是社会主义、什么是共产主义,从马克思时代就争论不休,在中国这种社会形态,“主义”争论更是激烈。100多年来,旧式资本主义学者甚至包括腐朽的晚清政府也曾尝试把垂死的社会改建为“社会主义”。到了蒋家王朝,“社会主义”也曾风靡一时。然而真正的社会主义只有到了中国共产党执政的时代才得以实现。可是,由于人为的因素与缺乏经验,使得我们在什么是真正的社会主义和建设什么样的社会主义问题上,耗尽了多少政治家的睿智和精力,也使10亿人民走过了不少曲曲弯弯的路途。
毛泽东是中国5000年间才诞生的一代天骄。他苦苦带领中国人民从贫穷中探索社会主义,可他并没有摆脱“阶级斗争”的阴影而在晚年将民族带入一场灾难……但他仍是一位不可逾越的伟人和巨人。
邓小平之所以获得人民的拥戴和令全世界的尊敬,就是因为他为世界上最大的一个民族寻找到了什么是真正的社会主义和如何建设社会主义之路。他蒙难的“三落三起”并没有影响他成为20世纪最伟大的人物之一的光辉形象。
吴仁宝——我的主人公的名字,这位农民虽然不能与毛泽东、邓小平这样的民族领袖人物相提并论。但他在自己的那块土地上,以一个真正共产党人的胸怀和睿智,成功地实现了让农民们从几千年形成的物质贫穷与精神愚昧的世界,过渡到物质富足、精神丰富、身体健康、人人都基本能“自由发展”,并朝着真正意义上的日新月异的高水平的幸福富裕和完美方向不断前进——几千人、万把人每年以100亿以上的递增速度在创造物质财富和享用人均上万,甚至几万美元以上的纯收入,这样的发展速度和财富即便在最发达的国家也是少有,而这仅仅是物质层面。吴仁宝的伟大之处,更多的是他以一个共产党人的崇高信仰和坚韧不拔的意志,靠实干、靠求新所铸造出的“华西精神”,以及他本人这面历经风雨永不倒的红色旗帜,这正是我要告诉世人我们为什么可以称吴仁宝是伟人的原因——50年不败,靠共产党人的一种责任,以人民幸福为己任。25年创出300个“华西村”,走一条从实际出发、发展经济的特色之路……
华西村的百姓也经常在一起议论:“而今的老书记年届八旬,可思想为啥总比别人前一步?”省、地、市、乡的干部更会在平时如此议论:“吴仁宝这个人了不得,几十年总是先进,别的典型一个个倒下了、消失了,唯独他长盛不衰、旗帜高扬!”那年江泽民同志视察华西问到这个问题。吴仁宝回答:“我注意‘两头’。一头与中央保持一致,也就是同各级组织保持一致;一头同人民群众保持一致。”“嗯嗯,细细说来。”党的总书记颇有兴趣地请他解释。
“我认为,做一名干部,只要跟‘两头’保持一致,即既同上面保持一致,又跟下面保持一致,就是一个不太差的干部。在下面做干部的,不要说做最好的干部,能做不太差的就不错了。如果专门想做最好的干部,就会容易只看自己好的一面,看不到自身存在的不足一面,最后这样的干部就要变成坏干部。”听吴仁宝这话,一下容易让人想到另一位曾经风云一时的农村干部典型。
他就是天津大邱庄“庄主”禹作敏。
吴仁宝曾经与禹作敏交往和交情很深,但由于各自的精神境界不同,两位农民领袖最终成了不同道的人。吴仁宝出名远在禹作敏之前,可到了20世纪的80年代初始,随着陈永贵的大寨大队失去光彩后,天津的大邱庄异军突起,一夜间成了“华夏第一村”。早有“南大寨”寨主之称的吴仁宝听自己的助手赵毛妹、吴协德从南昌的“中国农村‘群雄会’会议”回来介绍大邱庄后,心潮极不平静。在此次会上,禹作敏的代表向外界亮出他们“华夏第一村”的实底:1983年全村工农业总产值3002万元,人均过万元。其实当时吴仁宝他们的华西村人均产值比大邱庄高出2012元,为12012元。
“可我们与大邱庄比有差距,他们的村级经济总量比我们强!我们得迎头赶上!夺回‘天下第一村’!”已坐镇全国农村“经济老大”多年的吴仁宝不甘心屈居第二。在秋收秋种尚未完时,他便带着20多名村干部急匆匆地直奔天津大邱庄。
吴仁宝见禹作敏后,一副江南农民的谦和与诚恳之情,远远伸出双手握住对方:“早就耳闻大邱庄的事迹,我这次和村上的干部专门来取你们的真经,你可不能保密啊!”禹作敏则一副新霸主的气度,当着吴仁宝的面直拍胸脯:“北方我老大,南方数华西。我大邱庄哪里都可以不帮,你华西我要帮!”握手那一瞬间,吴仁宝已知这位新对手的三分深浅。可那一次吴仁宝不露声色地沉下心来学习对方在开发市场、体制管理和用人等方面的道道儿。回华西后,吴仁宝一连开了几次干部、骨干会,把大邱庄如何壮大集体经济的经验反反复复琢磨了个透底,随后又派几位精明之人再度北上到大邱庄进行了半个月的调查摸底。之后,吴仁宝与禹作敏也有数度交往交手。日子一长,吴仁宝对小他两岁的“禹庄主”有了入骨三分的了解,以自己用血和泪水换的挫折教训,他对日益唯我独尊的禹作敏语重心长道:“禹老弟啊,你这一辈子小事是出不了的,因为小事谁也不想动你,可你将来就可能会出大事。”吴>藏书网仁宝久经政治风云,他跟禹作敏说完“我们靠改革开放政策,作出了一点成绩,党和人民给了我们荣誉和地位够多、够高的了。所以我们更要头脑清醒,更要有自知之明、摆正自己的位置。”他以一位老练的农民政治家涵养,特意加了一句:“我说这些话,也是和你共勉的。”不出所料,弹指一挥仅是10年,曾经耀眼无比、不可一世的大邱庄“庄主”禹作敏因触犯法律而锒铛入狱。
禹作敏的下场,对重新认识当代中国农民领袖在社会上引发不小的震荡。因为在这之前,新中国历史上最耀眼的农民领袖陈永贵的政治末途和他“说没就没”(郭凤莲语)的去世,及其他几位农业标杆的纷纷落马,使得人们对“农民革命”的成功者产生了一定的怀疑态度:
他们能不能代表真正的农民利益?能不能成为永不倒的共产党旗帜?
这时期,在农业战线依然站立着的似乎只有吴仁宝一面旗帜了!吴仁宝此刻在做什么?想什么呢?
我知道吴仁宝此刻做了3件很经典的事:
第一件事是他不顾重重阻力,带着华西村的主要干部和村民代表,不远千里,到了山西的大寨大队。在虎头山上,他率领华西干部和村民代表向陈永贵墓庄严地鞠了3个躬,同时向郭凤莲送去了华西村与大寨大队的几个合作支援项目。吴仁宝曾多次对人说,在当代中国农民中,他最佩服陈永贵,并称陈有思想、有观点、有本事,是硬干出来的。
第二件事是他亲自为华西村编了一首“村歌”。歌词这样写:“华西的天是共产党的天,华西的地是社会主义的地。华西人民艰苦奋斗,团结奋进,锦绣三化三园社会主义的新华西。
华西的天是共产党的天,华西的地是社会主义的地。华西人民艰苦奋斗,团结奋进,实践检验华西,社会主义定能富华西……”这是一首套用“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歌词的村歌,朴实无华,光“社会主义”一词就用了好几回。当这首由吴仁宝亲笔填词、华西村村民们齐声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合唱的村歌播出后,无数老共产党人、新共产党员激动得流泪。他们说:“这样振奋人心、催人奋进的歌已经好几年没听到了!”那时,以苏联为代表的东欧社会主义国家纷纷换朝易旗,中国国内外嘲讽和怀疑社会主义的阴风也吹得玄乎。吴仁宝带领华西人高吟这样一首“社会主义”赞歌,是需要很大勇气的。而当时还有一个特殊背景:
随着农村改革的不断深化和市场经济的风起云涌,曾经缔造了新中国农村经济发展神话的苏南乡镇企业在此时又面临彻底解体的末途,似乎谁言“集体经济”谁就是“改革倒退派”。
吴仁宝才没管这一套,他对共产主义和建设有华西自己特色的社会主义信仰坚贞不渝。而正是因他的这份不可动摇的信仰,才敢理直气壮高吟“华西的天是共产党的天,华西的地是社会主义的地”这等豪迈诗篇。
吴仁宝做的第三件事——也是最漂亮的一件事:他在报端见邓小平同志的南方谈话后,以其敏锐的政治眼光和丰富的实践经验,迅速作出了一个后来使华西村突飞猛进、在中国农村乃至其他各行各业前头的决策——集中和动员华西村所有血本,以雷鸣闪电之势,奋力抢占市场的举措。
这件事值得细述——“喂,总机吗?请通知村党委委员和正副村长,还有各厂厂长,凌晨3点让他们上南院宾馆403会议室参加紧急会议……”墙上的闹钟时针已指向午夜两点多了,吴仁宝正一手拿着《深圳特区报》和《人民日报》,一手操起电话哇哇直喊。
“老书记,半夜三更开会是啥急事呀?”不到3点,该来的村干部们全部到齐。他们弄不明白吴仁宝要干什么。
“急事急事!天大的急事!”吴仁宝连扫一眼会场的工夫都没有,便直奔主题:“总设计师小平同志出来说话了!我看中国新一轮的经济发展马上就要到来!我们华西村如果不抓住这一次机遇,就会痛失100次的腾飞机会!为此,我提出当前我们华西村压倒一切的中心任务是四个字……”“啥四个字?”会场上的几十双眼睛全聚集在65岁的华西村领航人身上。
“借——钱——吃——足!”一向说话绵软吴语的吴仁宝此刻运足底气,高声喊出这四个惊天动地的字。
“借钱吃足?”片刻寂静,会场上立即爆出此起彼伏的询问和议论。
“对,我们华西村过去当了几十年先进,一向以既无内债,又无外债而自豪。这回我们要打破老思路,来个借别人钱、生自己的财了!你们听我说……”吴仁宝站起身,示意与会者朝他靠拢,随后他以特有的笑眯眯姿态向村干部们如此这般一通言说……
“太好了!老支书,就照你说的,我们干!甩开膀子干!”村干部们兴奋激动起来。
“好,那我们就拼出血本大干它一场!”吴仁宝拳头重重地落在桌上。转身间,他健步顶着晨曦向东方走去……
“老吴,你这么早找我有啥事啊?”无锡市市长走出办公室的第一眼就十分意外地看到了默默等候在一旁的吴仁宝。
“我来向市长你借钱的。2000万,我要2000万元!”吴仁宝向市长开虎口。
“嘿,怪了啊——你华西村吴书记借钱,可是头回听说!说,什么用?”市长意外又兴奋地询问。
“商业机密,不可泄露。”“好你个老吴同志呀!连我都不透露一点?”“不透露!”吴仁宝一双眯成细缝的笑眼里透着几分狡黠。
“好,你不说我也不问了!你吴仁宝和华西村借钱,我一万个放心!2000万就2000万!”“谢谢市长!华西村百姓会永远记着你的恩。”
吴仁宝这回张大嘴乐了,他用借得的贷款和村上的自有资金及村民集资的几千万元,一下“吃”进后来翻了数倍价格的万余吨钢坯和千吨铝锭及数百吨电解铜,又将这些原材料投入到之后上马的村办新企业生产中,而别人还在细学慢嚼邓小平南方谈话精神的时候,他吴仁宝和华西村早已甩开四蹄扬鞭在经济大发展的快速道上——10亿村、20亿村……50亿村、60亿村……华西村直奔天下第一,无人匹敌!此后的吴仁宝领导的华西村,不再仅仅是全国产粮标杆、农民艰苦奋斗建设新农村的形象了,她已成为市场经济大潮中奋勇前进的巨轮——跃居全国百强企业行列;她已成为农工商全面现代化的旗舰——称雄华夏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建设的战场;她已成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理论先导和成功实践的经验产地——闪耀在中国共产党时代丰碑上一颗贴着马克思主义和中国农村具体实际相结合标签的五彩金星!说吴仁宝是个奇人的已经很多了。但仅仅靠积累的经验和天性的聪慧而制造出的一点奇迹,并不能保证他会成为一名永不倒地的英雄和奇才。吴仁宝的一生闪耀的光芒,是他作为一名共产党人对所追求的信仰的坚定性。这绝非所谓的奇人所能够拥有的。
足够让世人刮目相看的华西村现在的实力和发展速度仅凭想象是很难形容得出的。“3年。
再过3年你来华西村看看就更不一样了!”吴仁宝见我后的第一句话说得很自信也很有底气。
“三年后的华西会是什么样呢?”我在眼花缭乱的“人间天堂”中参观时尽力去想象明年的华西与现在的华西之间的差异,但我自感想象力的匮乏。明天的华西村有更多的“金塔”(华西村现在有3座15层的金塔)?明天的华西实现1000亿的年产?明天的华西是一个田野上的现代化都市?
吴仁宝笑了,细言细语地告诉我:“这些都不难。千难万难,实事求是最难。华西村能有幸福的今天和更加美好的明天,就是我们掌握了实事求是这个法宝。”这是一句与炫耀丝毫无关的朴实之语,但真正能做到的人并不多,即便是“实事求是”的发明者和倡导者。它考验着共产党人的先进性,同时也标立出了普通人与伟人之间的一道分水岭……
吴仁宝的华西村并非生来就是天堂福地。20世纪50年代末,吴仁宝出任华西村前身的23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当时正值“大跃进”年代,一些头脑发涨的人都在放卫星。先进分子吴仁宝自然逃不出上面的点名:“吴仁宝同志,你们大队的稻子长势比别人家的好,你能报多少亩产?”“那——人家报了多少?”吴仁宝问。
“最少的也有一万斤了。”“一万?”吴仁宝两眼发直,心里打算了半天怎么也高不上去。最后他狠狠心,鼓足气报了3700斤。
“保守,太保守了!仁宝同志你应该认识到,产量报得高低是个政治问题,也是党性问题,你要好好考虑考虑。”吴仁宝打小在田野里打滚,他清楚每一块田里到底能打多少粮出来。面对无数双咄咄逼人的眼睛,这回他不想再说违心话了:“这样吧,等收割时,公社派人到我们大队监收,如果地里能多收一斤稻谷,我们全大队宁愿挨饿也要倒贴10斤指标卖给国家;可如果亩产每少收一斤,你们也得给我们如数补上啊!”这个吴仁宝!他的话一出,从此再没人朝他要亩产数字了。
“那时我不满人家报万斤粮的,其实我报3700斤也说了假……从那以后,我再不相信玩虚的了。玩虚的假的,沾光的可能是一些当官的,但吃亏的肯定是老百姓。我是从田埂上走出来的共产党员,一辈子脱不了双腿上的泥土,所以我不忍作假……”半个世纪后的今天,吴仁宝如此深情和执著地对我说。
1961年,华西村正式组建,当时称大队。下辖10个生产队,人口667个,可耕面积841亩,人均欠债15000元。12个小自然村落,破破烂烂,茅草房,泥垛墙,羊肠小道弯弯曲曲,七高八低的田地落差数米……“高的像斗笠帽,洼的像浴锅塘。半月不雨苗枯黄,一场大雨白茫茫。”这是华西村当时的真实写照。
面对贫穷,吴仁宝最真切的感受和最强烈的愿望,就是要让自己的兄弟姐妹不再面黄肌瘦,就是要把那些背井离乡的孩子和婆婆婶婶们找回来暖和他们的手和脚……
那时吴仁宝想要做到这两点,唯一的办法就是带领乡亲们改天换地。
改天换地的战斗,是靠每一滴汗水冲刷和垒起的一种艰苦奋斗。吴仁宝一生最佩服陈永贵这位农民兄弟,就是因为当时的大寨精神给了他和华西大队一个改变村子旧貌的榜样力量。
学先进、赶先进,新中国50多年岁月里有过无数次这样的运动和高潮。但吴仁宝与众不同之处或者说他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注重从实际出发,坚持与时俱进的创新和创造。在全国性的“农业学大寨”热潮中,吴仁宝带领华西走的是一条既求艰苦奋斗,又讲规划目标之路。为“15年将华西建设成为社会主义新农村”的目标,吴仁宝身先士卒,与全村干部群众实干拼命干,提前8年实现。“做煞大队”换来的是土地平整、道路宽畅、白墙青瓦的新农村和闻名全国的“亩产超吨粮”先进典型。
现在我们到华西村参观早已看不到昔日吴仁宝他们改天换地留下的那些旧景了,其实当时他们干得相当悲壮。有一首民谣曾在华西村四邻流传了很久:“做煞大队无搭头,干起活来累死人。有女不嫁华西去,宁愿扔在河浜里。”吴仁宝和他的农民兄弟姐妹们的拼劲,是华西精神最初的核心内容。那会儿华西人的苦干确实吓退了不少本来已经准备嫁给华西村小伙子的外村姑娘。一时间,退婚的女子把华西村搅得人心惶惶。这是一向笑眯眯的吴仁宝所不曾料到的。别出心裁的“寻开心”青年社员大会上,吴仁宝高扬起嗓门,说:“我不相信华西村的男青年找不到对象!今天我们改天换地的战斗确实比别人苦出几倍,可明天我们华西村就会比别人好出几倍。那时候,我们华西村就会有成群送上门的好姑娘!你们说是不是啊?”“是——!”小伙子们被吴仁宝说得眉飞色舞。“现在我想鼓舞一下我们华西村的姑娘们,你们干活各个冲锋陷阵,不甘落后。现在你们要拿出干活的劲头去跟我们村上的好小伙子们去恋爱、去结婚!”吴仁宝的这句话把“寻开心”会引向了高潮……当下,“铁姑娘队”队长赵毛妹“噌”地站起身,响亮地表态:“我要嫁给别村姑娘不要的那个……”说完,她涨红着脸,瞥了一眼坐在旮旯儿的那位被外村姑娘退了婚的小伙子赵福元。赵毛妹后来真的与赵福元结为百年之好,证婚人自然是吴仁宝。赵毛妹非常了不起,她不仅以自己的行动在“做煞大队”的关键时刻为村里稳定了军心,后来也成长为吴仁宝的得力助手,人称“华西村的郭凤莲”。
华西村靠一根扁担、两个肩膀威震神州大地。那年大将军许世友率领江苏省干部们到华西村开现场会,见身边站着一位衣冠楚楚的农村大队书记,一把将其揪到吴仁宝面前,说:“你这个书记我看不要当了,瞧瞧人家吴仁宝:捋胳膊,光双脚,手上的老茧铜钱厚。这样的书记才能让农民过上好日子嘛!”华西出名的时候正值“文革”时期。靠实干和抓生产争出的典型,在那会儿并不吃香。倒是一个由林彪老婆叶群抓的“学毛选”积极分子一夜间像神话般传遍了大江南北,因为这位种田的老阿婆能画各种符号来谈“学毛选”的体会。一时间,这位邻近华西村的老阿婆成了万众瞻仰的人物。可人们上她那儿学到的却是十分荒唐可笑的“早请示晚汇报”和“忠字舞”。种田出身的吴仁宝一看那些玩意儿就愤愤地甩袖回到华西村,对自己村民们如此说:“早请示晚汇报和忠字舞出不了一棵好苗好秧。我们把生产搞上去就是用实际行动向毛主席献忠心。”就这样,东边的“学毛选积极分子”老阿婆那里书声琅琅,却生产连连下降;西边的华西村脚步咚咚,却生产大丰收。于是不多久,来自全国各地参观“学毛选典型”的人纷纷转道上了华西村。这还了得!吃政治饭的人赶紧派队伍杜绝前往华西村的人群,哪知根本不起作用。
“吴仁宝,你这么搞是什么用意?想用生产压革命啊?”帽子满天飞的年代,有人举着这样的高帽来压吴仁宝。
“我……”吴仁宝想当场顶那“领导”,可灵机一动,他又恢复了平时一脸笑眯眯的神情说道:“毛主席不是说了‘抓革命,促生产’嘛!我们华西就是一手抓革命一手促生产,再说我们的生产上去了,也是学习‘毛选’后的结果呀!”“老吴,你要这么说就对了!华西村的生产上去了,就是靠的学政治嘛!”那“领导”这回对吴仁宝颇为满意。
“我现在经常对人说,自己为什么七八十岁了还没有完全退休,就是因为以前犯过3个错误:教条主义、形式主义和官僚主义。这三个主义在我们新中国建设的几十年里,经常有人犯,我也不例外。所以总想在自己身体允许和有能力改正错误的时间里多补点回来,多干点有利于老百姓的事。”今年五一长假期间,已从华西村“一把手”退位至“总办”主任的吴仁宝在华西接受我采访时说到此处,又一转话锋,“教条主义、形式主义和官僚主义是实事求是的最大敌人,我为什么总说千难万难,实事求是最难?就是因为我们在基层工作的同志,要想从实际出发,为百姓干点实事时,不断会遇到这样那样的问题。比如说在‘宁要资本主义的草,也不要社会主义的苗’的年代,我们华西村为了改善和增强集体经济,偷偷摸摸搞了个‘小五金’厂。那时华西已经是全国有名的农村先进典型了,我们办‘小五金’厂在当时是绝不允许的事,属于割资本主义尾巴的范围。但我们为了让百姓日子过得好一点,就把办‘小五金’厂当做头等重要的副业来抓,后来每年为村上创利几十万元,那时候一个生产大队有几十万元收入,绝对算富裕了!可这么好的事,领导来了我们只能赶紧关门,参观的人一走又机器隆隆响起……后来露了马脚,我只好跟领导这样汇报:‘这是响应上级指示精神,搞两条腿走路。’上面的人信这呀!他一信我们就可以继续干,华西村就这样慢慢有了较强的集体经济……”有人说吴仁宝之所以成为中国农业战线上的一个“不倒翁”,就是因为他有一套能对付上面的手段。吴仁宝听我口出此言时,爽朗地笑道:“我尽管很痛恨形式主义,但有时觉得形式主义还有点用。比如我们要干成自己想干的一件事,当时的政策和形势可能就不让你干,怎么办?这个时候我就玩点‘形式主义’了。这形式主义能对付官僚主义,因为官僚主义比较喜欢形式主义。”吴仁宝说到此处,笑眯眯地把嘴凑到我耳边说,“给你讲个故事,你不是就住在我们华西的金塔宾馆吗?华西的金塔现在有3座,我们还要造十几座金塔。你们大城市来的人看了金塔一定会说这塔怎么不土不洋呀!吴仁宝怎么就这农民水平呀!我告诉你为什么要造这不土不洋的东西。华西村发展成现在这规模,按照一般思路就得有非常气派的行政大楼、业务大楼、综合大楼什么的。可我不搞那些。因为我们华西还是农民的华西,要有农村特色。农民对塔建筑容易接受,一句话:喜欢塔。所以我就主张建塔,以塔代替各种大楼。你看到的金塔全是我设计的。造好后,大家的感觉就是有些不土不洋。我心里偷偷笑,华西和我吴仁宝要的就是这不土不洋。而且这不土不洋就是一个形式,专门对付那些官僚主义。现在可以告诉你我为什么这样做。如果当初我把塔建得特别洋气,就会有领导指着我鼻子问我搞那些洋气干什么。他们还会说华西是中国农村的先进典型,那么洋气就是脱离农民呗!反过来同样道理:我把塔建得太土了,人家领导又会指着我的鼻子,说你吴仁宝和华西村再富也是农民,就是土。你说说,这难办吧!所以我干脆来个不土不洋——正好。哈哈……”吴仁宝说着自个儿先笑起来。一个典型的农民风格的智者。“话得说回来:一般情况下,领导们到下面来总是爱看点好的、听点好听的,于是下面就有人专门搞些迎合的东西和名堂了。所以说到底,除掉形式主义的根子还要靠下面,靠实事求是。”吴仁宝如此下结论。
到60年代末,华西村依靠一个“小五金”厂和一台小磨坊,便积累了100多万固定资产和100多万现金存款。而此时的华西村村民们也全部搬进了大队统一盖建的新瓦房,并且家家有存款。从这时候起,外村姑娘嫁到华西村甚至小伙子“倒插门”来华西的风潮一直延至今日……
吴仁宝通过华西村第一个历史发展的进程,深切地体会到:将一名共产党人的使命和责任落到为百姓谋幸福之上是多么的重要,而人民群众对这种重要性的呼应,又使吴仁宝更加坚定了走实事求是和创新创造的发展之路。
“中国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有句名言,叫做‘发展是硬道理’。我怕农民群众弄不太懂,就自创了两句话,叫做‘有条件不发展没道理,没有条件创造条件发展才是真道理’。
我们华西就是靠这个精神一步步求发展的,走得还比较顺。所以我总结了18个字:大发展,小困难;小发展,大困难;不发展,最困难。现在胡锦涛提出科学发展观。我的看法是:
发展最科学,不发展最不科学。”瞧这位农民政治家出口成章的经典词语,既朴实又充满深刻的实践思想!“让百姓幸福就是社会主义。让百姓幸福就必须大发展。”这是吴仁宝担任华西村支部书记几十年来总结和遵循的一个“真道理”。
为了把这个“真道理”转化为农民们人人看得见、摸得着的幸福感觉,吴仁宝带领华西人走过了“70年代造田”、“80年代造厂”、“90年代造城”的3次革命性征程。
“70年代造田”完成的是农民们实现温饱的革命。就是在这样的一条农民们人人都明白如何走完的革命途中,吴仁宝也创造过许多“特色”。“造田”初始,吴仁宝就放言说:“这些年,干部一动员大干快上就说要让大伙儿脱几层皮、掉几斤肉。我看哪,叫群众脱皮掉肉的干部一定不是好干部。从今儿起,我们华西人在搞大干快上时,不仅不能脱皮掉肉,而且还要长肉增膘!”天底下能有这等事?当然有。这就是现今老一代华西人给后代们经常讲的“老支书办食堂”的一则百听不厌的故事——农忙来临,支书吴仁宝忙着张罗的不是农田里的播种与收割,而是那个“大食堂”。
“你们听着:主食供应要放开,小菜副食多花样,荤素搭配得合理,茶水点心送田头……”吴仁宝拉长嗓门在食堂内外不停吩咐着。
农忙战斗打响前,吴仁宝特地指定58位姑娘称了称体重。大忙一过,竟然出现奇迹:有38位姑娘增了体重。现今姑娘增体重是件愁事,可那年代绝对是喜笑颜开的美事,更何况是在出力流汗的农忙季节!这就是吴仁宝为百姓创造幸福的细节之一。“办食堂”曾经被当做一种极左行为进行过批判。可吴仁宝不这么看,他看到的是农民们为了集体生产出大力流大汗,如果不能把身体搞好,哪儿来冲天干劲?于是他力排众议,办起“农忙大食堂”。农民们高兴呀!干活有人管饭,自然心情舒畅。这心情一舒畅,啥苦啥累都不在话下,身体也就跟着长膘了!华西村的“农忙大食堂”一直办到80年代,后来“大食堂”就变成了大饭店、大宾馆和各种风味小餐厅。现今村民不管男女老少,每人每年有3000多元补贴,可任意在这些地方免费就餐,这是后话。
华西人有句“无农不稳,无工不富”的口头语。早在70年代进行“造田”战斗同时,吴仁宝已经摸索出了一套建设社会主义富裕新农村的经验,即:单一的农业很难使农民们真正富裕起来,只有彻底解放农村生产力,走农村工业化道路,中国的农民、农村和农业才有出路。
70年代末、80年代初,中国的农村经历了一场自新中国成立以来最为波澜壮阔的伟大革命。
在跨越30年的土地集体耕作之后,农民重新获得了种地的自由——分田到户、包产到户的承包责任制迅速在各地展开,成为那个时期“三农”工作的主要内容和改革标志。面对全国性的农村改革形势,以集体经济壮大起来的华西村的路怎么走?吴仁宝必须回答。
“分?!当然分有分的好处。可分与不分仅仅是个形式。中央政策的意图很清楚,以分田到户为主要改革内容的承包责任制,其最终目的是让农民富裕起来。这说明选择什么样的道路并不是绝对的、根本的一条,就是看我们共产党领导下的农民们能不能过上富裕日子。我们华西村的集体经济已经发展得相当好了,农民们都开始过好日子了,为什么一定要分呢?华西村现在的头等任务是要更大力度的解放生产力,让大伙儿的生活更加富裕、全面富裕!这也是社会主义,是社会主义的根本目标!”吴仁宝的回答掷地有声。
南京。花雨台。细雨蒙蒙中,100多位神情肃穆、列队整齐的农民,紧握拳头,面对革命先烈纪念碑,各个庄严宣誓:“苍天在上,大地作证,我们华西人要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决心苦战3年,目标1亿……”尽管雨水打湿了每一个宣誓人的脸,但人们还是认出了领头宣誓的那个年长者,他就是吴仁宝。
这个日子是1985年8月19日。这一年吴仁宝58岁,是一位名副其实的老共产党员。
在雨花台的那次雨中宣誓,心细的人会发现:流淌在这位老共产党员脸上的,不尽是飞扬的雨水,更有两行是滚烫的泪水……
外界人一提起吴仁宝,只知道他是华西村的党支部书记。其实吴仁宝还当过乡官、县官,只是他在当乡官、县官时从没有丢过华西村支部书记这个职务。吴仁宝一生中最大的官职,是他在1975年4月至1980年5月这段时间里出任的江阴县县委书记一职。
“不行不行,我是一个农民,文化水平低,怎么能抓得了一个县的工作吗?”在上级领导告诉吴仁宝已经决定让他出任县委书记时,吴仁宝再三真诚地推辞。
“我们认为行。你事业心强,魄力大,干劲足。再说你也兼任过多年县委副书记,在负责一方面工作中抓得很好,组织上考察的结果,大家都觉得你能挑起新的担子。再说,陈永贵不也是从一个农民、一个村支部书记,一直到现在任国务院副总理、中央政治局委员嘛!”领导举例说。
“我的水平哪能同陈永贵同志比?再说,我也离不开华西……”“这个我们已经研究过了,你当江阴县委书记,仍兼任华西村支部书记。陈永贵当了国务院副总理,不也还兼任昔阳县委书记嘛!”瞧,又拿陈永贵说事。
组织决定,没辙。于是吴仁宝就从村支书,一跃成为专职县委书记兼华西村支书。之后的5年零一个月里,吴仁宝以抓华西村的干劲和经验,坚持从实际出发,抱着让百姓过上好日子的心愿,废寝忘食地工作。他在复出的邓小平向全党提出的“全面整顿”精神鼓舞下,以真抓实干的工作作风,上任县委书记的第一年就提出要把江阴“一年建成大寨县”,并用他特有的形象语言把几项奋斗目标编成一首诗:“七十万亩田成方,六万山地换新装,五业发展六畜旺,社会人人喜洋洋。”我们可以想象一下:1975年,虽然邓小平的“全面整顿”使各条战线如久旱中迎来一阵春雨,但“文革”所形成的只讲“阶级斗争”、不抓生产和发展的政治风气,在当时的农业战线也还极其严重。吴仁宝想实现“誓改江阴面貌”的雄心十分困难。“建设新面貌,县委是关键;不怕群众不愿干,就怕县委不敢干;不怕农业上不去,就怕领导干部下不去;不怕基层干部不团结,就怕县委班子思想不统一。”面对重重压力,吴仁宝在县委常委会上用这朴实而炽热的语言,感动和激励着县委一班人。“干社会主义,就要拿出真变化”。吴仁宝结合江阴实际,提出3项“大跨步”。在这一系列措施中,有一项最能体现吴仁宝作为基层领导干部的实干作风,他要求县机关干部改变以往坐办公室的作风,实行“三三制”,即三分之一人员到基层或农村,三分之一人员深入一线调查研究,三分之一人员留守机关处理日常事务。如此一来,整个江阴县机关和基层单位的干部,精神面貌和工作干劲为之一新,全县各项工作呈现生机勃勃、热火朝天的景象,江阴的各项发展由此进入了前所未有的突飞猛进阶段。从1975年至1980年吴仁宝任县委书记的5年里,江阴县的工农业生产总值整整翻了一番多。
江阴本先进,昔尚不逮今,今日沸腾谋建大寨县,苟欲描摹语言良难寻。
我闻此讯心跃然,不胜欣喜望南天,仁宝同志江阴众,英雄业绩维仔肩。
更思举国数千县,孰不能如江阴焉?……
这是身居京城,与吴仁宝同乡的中国语言大师叶圣陶老先生在报上见得江阴欣欣向荣变化时,“感极喜极”地给吴仁宝作的一首诗。老先生感慨万千道:“我乃苏州人,想苏州人当同此兴奋。即非苏州人,亦必欢呼称颂也。”一生耿直天真的叶圣陶先生哪知他所万般欣赏的农民兄弟吴仁宝的“英雄业绩”,在一些人眼里却并非如此,加之当时政治气候的影响——我们都曾记得,随着以陈永贵为代表的一批农民典型和大寨旗帜的纷纷失色,或退出政治舞台,红了几十年的吴仁宝似乎也让个别喜欢在某个政治气候中捞稻草的人看到了机会,他们先是写黑信说“华西是假典型”——华西假了吴仁宝还能真吗?这种逻辑的推断所造成的恶果极其可怕。而吴仁宝坦荡无私的工作作风,又使一些“讲实际”的干部党员也到了“出出恶气”的时候……
1980年5月中旬的一天,江阴县直机关召开党员大会选举出席即将召开的中共江阴县第五届代表大会的代表时,发生了一件曾在中共江阴县委和江苏省党史上十分罕见和震惊的事:身为江阴县委书记和中共江苏省省委委员、业绩灼人的全国老典型吴仁宝,竟然落选了!县委书记落选县党代会代表,更何况这个县委书记此时还是党的全国“十一大”代表呢!这是吴仁宝一生从未有过的一次大起大落——是在他入党整40年时、官职最大、为党的事业干得最火热、功绩很大的时候出现的政治命运,刚毅的吴仁宝此刻想流泪都没有可能……
无奈中的上级组织考虑到这种局面,决定调吴仁宝任地区农工部负责人,但吴仁宝请求道:
“我来自华西,还是回华西。我是党员,一生唯一的愿望就是为百姓多干点实事,坐机关不太适合我。”面对一位不计名利的老共产党员的诚恳请求,组织上最后答应了他。
吴仁宝从“县官”的宝座上又回到华西村当起了农民。
南京雨花台前宣誓时那两行泪水,是不是这位老共产党人内心涌出的一丝委屈?还是其他什么?吴仁宝从没跟人说过此事,华西村人在这种不平中也获得了一份欣慰,他们再一次看到老支书意气风发地回到了他们中间!58岁的年龄从县委书记岗位上正常卸任,以后的日子颐养天年也在情理之中。然而非正常“下台”的吴仁宝却选择了一条完全不同的路——他重新回到了生他养他,并与村民并肩用汗水改变了旧貌的华西村。
现在吴仁宝的身份依然是农民。他的实职是村支部书记(这一职务在任县委书记时一直保留着)。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甘心自觉自愿去接受这样的命运选择,即便是伟大的人物。但吴仁宝做到了,他以一个共产党员期待“为民造福”的宽阔胸怀和崇高追求,完成了他从一个普通农民到时代伟人的人格升华和心路转变的涅槃。
之后的20年里,吴仁宝这位老先进、老劳模所做的每一件事,所踩踏的每一个脚印,都体现了一位共产党人的先进性。而他对中国农民的深厚感情、对中国农村和农业发展方向的真知灼见与成功探索,都几乎可以用完美来形容。
“80年代造厂”,是他不断解放思想、开拓进取的一个重要里程碑。
“亿元村”——这是吴仁宝领着他100多名华西村人在南京雨花台前发出的誓言。选择雨花台,这就意味着吴仁宝下了“誓死不休”的决心。
今天的华西村每年产值以100个亿的速度在递增。可在80年代时,“亿元村”对中国农民们来说,如梦里的天堂一般。天津大邱庄的禹作敏之所以牛气冲天,就因为那会儿他村里的产值已达3002万元(1983年),比在全国早出名的华西村高出一倍多的年产值。
“亿元村”的目标,对一个仅有千把人的华西村而言,如一座近似高不可攀的泰山。
吴仁宝不愧是一头永不知倦的拓荒牛,他的每一次发力都让人惊骇。3年实现“亿元村”,而且是“三化三园”的“亿元村”,即绿化、美化、净化和远看华西像林园、近看华西像公园、细看华西农民生活在幸福乐园——这是吴仁宝当时给华西村描绘的蓝图,它浸渗着这位一辈子与农民滚打在一起的老共产党人始终如一的作风:不仅要追求物质文明,更追求精神文明;既要好看,又要实惠。而这也正是农民们拥护又欢迎的理想家园。
“搞建设,就得拿出革命先烈那种舍生取义、视死如归的精神。从今起,我们每个党员干部都要以身家性命来押保华西3年内实现‘三化三园亿元村’的目标。拿笔来——”南京雨花台宣誓回村后,吴仁宝第一个在干部责任保证书上重重写下自己的名字。这不是一次普通的签名,村里的党员干部们知道:责任保证书上写得清清楚楚,在“亿元村”的奋斗中如果目标没有实现,他们的家产将全部归公!如此悲壮的农民革命啊!“从那年起,每年我们华西村党员干部都得在村民面前‘签字画押’一次。正是这种豁出去的拼命精神,使党员干部的责任心、事业心获得了极大发挥与激励,华西因此也有了一年更比一年好的直线上进的局面。”吴仁宝说这话时,一腔慷慨和激情。
华西村的农村工业化道路便在这般悲壮的号角中吹响了战斗的进军曲。
田野上的工厂该是个什么样?显然吴仁宝想的绝不是那些“乒乓乱响”的作坊式小厂,这回他要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工厂梦!从田园到工厂,中国农民跋涉了5000余年的路程,现在吴仁宝欲一步跨越。
“攀远亲”、“搞联营”、“借他力”、“寻远航”……那岁月,吴仁宝既像乐队的总指挥,又如亲自上阵演奏的大提琴手,忽儿掀动百舸争流的奔腾旋律,忽儿写奏绿色田野的春天童话。令人目不暇接,陶醉又迷恋——跳出“村门”进“城门”,闯出“国门”富“村门”,借脑袋生财,租梯子上楼,绑大船远航……这一招一术,无不显示着吴仁宝解放思想、开拓进取的胆识与气度。这期间,由华西村创出的诸如“星期天工程师”、“教授下乡走亲戚”等媒体新名词也不断在人们的耳边响起。而所有这一切,都是吴仁宝这位农民改革家一手谱写的“造厂”乐章中那些闪耀着光芒的精彩音符……
现任华西村党委副书记、“教授村民”程先敏走过的人生经历,无疑是这些精彩乐章中那颗闪耀得格外夺目的“音符”。
那年程先敏39岁。这位因不甘“囊中羞涩”而独自辞别西安交通大学的年轻教授,有一天怀着好奇心走进华西村……
“你是大学教授?”“是。我家在陕西商洛地区,农民出身。因为家里穷,所以上学后特别用功,从小学到大学读书一直是跳级的。十几年寒窗苦读就是为了跳出‘农门’,可真当了大学教授后又发现自己还是没有能力改变家族的穷困,所以只身来到苏南想寻求生路……”“你学的什么专业?”“机械制造专业。”“听说你在我们华西村附近的另一个地方有过3年的办厂经历,现在为什么又要走了?”“是,那个厂我去后效益翻了好几番。但最终因为我是个外地人,他们在作许多关键决策时不听我的,眼下工厂每况愈下,我也不得不走了……”“那——你愿意上我们华西村吗?”“如果我来了,你们能发挥我的专业特长并按照我的建议办企业,并且不把我当成外人吗?”“完全可以——只要你是对的,只要你真心把自己当做华西村的人,华西村会真心诚意对待你的。”“那我愿意留在华西。”“好!”一双长满老茧的手热情地伸向年轻的教授。程先敏认出了站在他面前一直笑眯眯的老人就是华西村老支书吴仁宝。
“说说,你这位教授留在华西村有什么条件?”吴仁宝喜欢直截了当。
“没什么条件。”程先敏回答得也很直截了当。
“真没?”“真没。”程先敏肯定地摇摇头。见老支书的眼睛盯住自己不放,于是只好说:“工资可以低一点,300来块就行……”吴仁宝再一次伸出双手,握住年轻教授的手,十分欣慰地笑道:“你是个跟我合得来的人!好好干吧,华西村有你的用武之地!”程先敏就这样成了第一个到华西村工作的教授。他以自己的专业知识和令人敬佩的工作干劲,在华西村“造厂”创业中贡献了自己的全部才智和本领。年末,程先敏要回陕西老家探亲,吴仁宝给他3000元钱,并说:“你一个月拿300块工资是亏的。”老支书的一句话,让年轻教授十分感动,程先敏其实知道,那时华西村一般的干部和企业管理者也就一个月拿100多元工资。
又到第二年回家探亲时,程先敏正在收拾行李时,村上的会计扛着一只鼓鼓囊囊的麻袋进门对他说:“老支书让我把这些给你。”程先敏打开麻袋一看,惊得嘴巴半天没合拢:妈呀,麻袋里装满一捆捆崭新的十元钞票!不多不少,50000元整!80年代的50000元,对多数中国人来说,绝对是个天文数字。程先敏面对老支书吴仁宝和华西人的一片灼热心意,他哭了……从老家再回华西村时,程先敏把放在自己口袋里5年的全家户口簿,交给了吴仁宝:“老支书,如果你同意收留我们,从今起我们就是华西村的村民了……”吴仁宝听完此话,转身朝正在“造厂”工地上热火朝天干活的村民们大声嚷道:“有教授来华西当村民,相信我们的明天一定更美好——”“华西的天是共产党的天,华西的地是社会主义的地……”这时,环绕全村四周的高音喇叭齐声响起农民们熟悉而高亢的那首《华西村歌》……
3年,1000来个日子,转眼间的事,吴仁宝却像变戏法似的让华西村的田野里矗立起一座座既绿化,又环保的大型工厂,并且建成气势雄伟的苏南农村土地上的第一个工业园区。
时至1988年,华西村的经济已呈现以第二产业为主体,一、三产业为两翼的多元化格局,年产值超过预期,达10106万元。
“亿元村”的目标实现,华西再度成为全国农业战线最光彩夺目的旗帜!这年吴仁宝60岁。可他意气风发的精神面貌,让谁也无法将“老人”的标签贴在他身上。
吴仁宝笑言自己正当年:“因为我的党龄才34岁。34岁的人能干什么?当然是干翻天覆地、惊天动地的事嘛!”一个生命不止、奋斗不息的共产党人的胸襟和情操就是这样崇高!吴仁宝有句口头禅:“一个党员就是一面旗帜,党员代表着党的形象。一个党员干了好事,老百姓就会念共产党的好。”而且他这样认为:“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是共产党员的职责。要为人民服务好,最根本的就是要让人民过上好日子。要让人民过上好日子,就得发展经济。”吴仁宝正是靠这种理念,并以其不甘平庸、抢立潮头和求新务实的一心扑在发展经济上的雄心与干劲,带领华西村农民以“十年跨越一个时代”的速度,创造了“天下第一村”的一个又一个神话。
“不土不洋,亦城亦乡,把华西建成富足的社会主义农民乐园。”这是吴仁宝在完成对华西村“造田”、“造厂”之后,在集体经济不断壮大的基础上,开始引领农民们走向全面小康和向“中康水平”迈进的又一次历史性登高。这期间,在吴仁宝“实事求是、艰苦奋斗”的指导思想中,又加进了“科学发展、超前规划”的内容。
吴仁宝构筑的“不土”,并非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华西村那一幢幢、一排排在大都市里才能找到的五光十色的中式、欧式农民别墅,或是象征华西形象的金塔建筑那种外观形态上的浅层感知。他的“不土”,其实是当代中国农民在邓小平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指导下,以其励精图治的创业精神和敢为天下之先的英雄才智,完成从拿锄头,到拿榔头;从与庄稼土地打交道,到与机器、与市场拥抱;从种田汉,到厂长经理;从农业文明,到工业文明的“自我革命”,开始全面进入脱胎换骨的“基因革命”过程。这既有终结传统农业文明、挥手告别现代工业文明的一种辞旧意义,更是开创符合中国国情的社会主义农业城市化的新探索。“土”是农民的本质,吴仁宝在领导建设富足的华西村时,之所以被世人所称道和不失为中国农民的榜样,就是他始终没有脱离农民“土”的本质。90年代以后,华西在取得农村工业化巨大物质积累后,开始了惊世骇俗的“造城”——即农村城市化的进程。在传统意义上,“造城”总会破坏原有的农村自然格局。可华西村在吴仁宝的精心规划下,没有将城市的概念简单地搬到村子里,他们追求的是那种外建筑和内装置上“100年不落后”的超前设计与投入。在规划与选址上则坚持现代化的都市建筑与农村古朴的自然风景和谐地结合为一体,因而这样的“华西城”让人百看不厌、百住不旧,且独具魅力。
“规划和质量上的100年不落后,实际上本身就包含了巨大的经济效益。过去农民日子一好过,就是翻盖房屋,再多的财富积累也因一次次地建房而所剩无几。华西村在发展初期时也出现过这种情况。现在我们改变了思路,在再规划和盖房时,尽可能地超前,这样做从长远看,既达到了一百年‘不土’的目的,又因优美的硬件建设,为吸引投资和聚集人才起了很好作用。”吴仁宝指着那些让美国、欧洲人都羡慕的造价在几百万元的农民别墅,如此为我解读其中的奥秘。
与那些豪华的欧式别墅毗邻,我信步参观了代表华西村文化概念的“农民公园”,“不洋”在这里很有代表性。走进公园,绿荫和花丛间是小桥流水、扁舟穿梭与鸟语啼鸣,一派柳杨吹拂的阵阵欢歌……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中国人熟识的“桃园结义亭”、“三顾茅庐”和“二十四孝”长亭等等景致。许多到华西参观的人,总会在此对吴仁宝这位“具有共产党人崇高思想境界”的老支书为什么要搞这些名堂提出疑问。
“这正是我们老支书从农民的实际情况出发,而一向坚持倡导的一种的传统文化教育形式。”村“精神文明办”的小赵介绍说,老支书认为,教育富裕了的农民,既要向他们不断灌输现代文明思想,同时也不能放弃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教育。老支书常说,我们共产党人信仰共产主义,坚定走社会主义道路,但也得讲求“仁义忠孝”,尤其是年青一代的农民要教育他们对老人和父母必须忠孝。为此,老支书还在村里倡导设立了一项特别奖:凡哪家有90岁高寿的老人,直系亲属每人每年可获得“忠孝奖”1000元。凡哪家有老人活到100岁高龄的,直系亲属每人每年可获得“忠孝奖”10000元。陈珍妹老人百岁时,她全家五代同堂,37人就每人获得10000元大奖,共计37万元!“有人问老支书,是不是奖金太多了?我们老支书说:一点不多。华西村的老人假如都能活到百岁,那就证明我们华西人民不仅生活富足、精神愉快、身体健康,而且后一代孝敬老人做得出色,这样的奖励物有所值。”吴仁宝就是比人高一筹!这样的“不洋”里包含着深刻的中国特色和农民特色。
走出“农民公园”,我被一座绵延起伏的山峦所吸引。此山虽说不上高,但因它矗立于一片平坦的田野上,故而显出特殊的气势,形状如一条巨龙,这使我心头顿升一缕联想:华西村好风水,原来此处真有“龙”也!说话间,我的双脚跨进了一座飞檐斗拱、气势恢弘的牌坊,上面有四个金灿灿的大字——华西公园。嘿!在这峰回路转、依山傍水的公园里,我终于领略到了华西村的“洋”景:美国的“白宫”、英国的“古城堡”、巴黎的“凯旋门”、德国的“天文台”、捷克的“乡村别墅”……这里真的“洋”透了!“农民们出国过去是做梦也不敢想的事,可在华西,我们的村民可以天天‘出国’,而且免了任何手续,早饭可在‘印度’吃,晚上住宿在‘日本’,一天可以走十几个‘国家’,保证享受的是一流服务……”搞宣传的小赵绘声绘色地介绍,并不时领我身临“出国”之境。真的哦,在这华西“万国园藏书网”内,可有多种外语服务,可有各种饮食的享用,更有各种文化的赏别。总之,这里是十足的“洋”。
“不土不洋”,又“土”又“洋”,在华西村你无时无刻不在这种传统与现代、历史和现实的中西文化的大交融中感受着、激动着、陶醉着、回味着……
是的,所有这些,都渗透了吴仁宝这位农民思想家的精心创意和独特理念。
读懂它,既要穿透辩证法的哲学境界,又要领悟实事求是的现实根基。我这样理解吴仁宝的“不土不洋”——其实是一种追求,一种理想,一种创新,一种与时俱进;是实事求是、中国特色或者说是具有中国农村与农民特色的社会主义本质。“不土不洋”在这里是一对互为依存、互相促进的充满活力的革命的辩证关系。“不土不洋”充分显示出吴仁宝和华西人不因循守旧,不盲目崇洋,善于吸收人类一切文明成果、乐于接受新思想新事物的先进意识。
吴仁宝的另一个建设新华西的“亦城亦乡”理念,则是与“不土不洋”同样寓意。让我们有梳理不完的哲学境界和可借鉴的实质内容。
这再次让我感叹,我是否可以称吴仁宝为“带着浓重泥土味的伟人呢”?
面对我内心的这种发问,吴仁宝谦和地说:“我只是一个农民,一个讲求实事求是的共产党人。如果问华西这面旗帜为什么几十年不倒的话,我的体会是:因为我们始终做到了‘三不倒’,即‘难不倒’、‘吓不倒’和‘夸不倒’。”老支书这样解释:“难不倒”,通常是我们在改造客观世界过程中有决心和办法;“吓不倒”,通常是在中国特有的社会环境和政治形势下,我们在基层干实际工作的同志有较强的政治识别能力和政治谋略能力。吴仁宝进而举例说,华西村和他本人在过去的几十年风风雨雨中曾经遇到一次又一次的“黑典型”和“红典型”之争。比如在“文革”中,林彪、江青一伙为了抬高他们树起的那些极左假典型,曾多次对华西村打压、污蔑,甚至采取极端的手段,企图毁掉华西村这面坚持建设有自己特色的社会主义新农村旗帜。在那些岁月里,华西人民始终坚定不移地搞社会主义必须发展生产力的信仰,他们以让人民过上好日子和为国家多作贡献这两大己任而使华西村的旗帜永远飘扬。20世纪80年代,中国农村的“包产到户”已在全国全面铺开,而且当时只有同一声调:“包”字万能、一包就灵。似乎谁不“包”,谁就背离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
一时间,这样的帽子从四面八方打向一直坚持“不分不包”的华西村,当然主要打在了领头人吴仁宝头上。面对全国风云变幻的形势和重重压力,吴仁宝镇静自若,他对村里的干部群众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是我们党总结了历史上犯“左”的错误教训后,根据我国农村实际情况所作出的政策调整,它的中心意思是对一切有利于增加生产、增加收入、提高农民生产积极性的做法和责任制都应予以支持,中央并没有说要搞一刀切、搞一种模式,而搞一刀切、搞单一的模式,正是中央并不提倡的。针对外面有人说:“我们那儿分田到户后农民如久旱逢甘霖,你们华西不分田不怕上压下反吗?”吴仁宝坦然处之,说:“三中全会精神讲实事求是,一切从实际出发。我们各自的情况不同,你们分,是实事求是,是三中全会精神;我们不分也是实事求是,虽然我们搞的与你们是不同的责任制,可我们奔的都是三中全会指引的富民路。”吴仁宝还将华西村“产业结构有生命力、集体经济有吸引力”等比较优势介绍给那些真心爱护华西的领导和友人。尤其当吴仁宝介绍到华西村早在六七十年代就开始把那些便于个人操作的农活包户、包人,以及企业实行厂长责任制的做法时,那些怀疑华西村、劝说吴仁宝的人都十分惊诧地说:“搞了半天,你们华西村在落实三中全会精神方面又走在了前头!”谈起华西村和本人曾经亲历的一幕幕跌宕起伏的往事,吴仁宝坦言,共产党人的一大本事,就是在各种考验面前不被人吓倒。而要做到不被人吓倒,你心里就得有本执政为民、造福为民的账。有了这本账,你做事就不会迷失方向、不会被任何力量所动摇,更不用说被什么政治形势吓倒了。
在华西村,无论是那些当年与吴仁宝一起艰苦创业的老一代,还是改革后成长起来的或者是今年从四面八方汇聚到这儿的年轻一代,他们在谈起老书记的政策水平和处变不惊的能力时,总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敬佩之意,甚至到了某种崇拜的地步:“老书记说对的就肯定没错,因为他对政策的理解能力都比我们高、都比我们准确。”这是实话。
党的“十五大”后,中央根据当时国家经济发展中出现的一些情况,作出了“抓大放小”的战略调整。一时间,上上下下、各条战线立马“忽悠”起一阵对那些丧失活力、效益乏力的小单位、小企业进行的“转制风”,在苏南地区更是刮起了一阵欲将“半壁江山”的乡镇企业“全盘转制”的狂澜。当时华西也有一些效益并不太好的企业,有人便进言吴仁宝:“干脆借机把这些企业‘放’了算啦!”吴仁宝摇头,说:“华西村的每一个企业、每一块砖瓦,都是全村村民的,我们没有这种权利‘放’。我们能有的只是责任,把这些效益差的企业扶植好的责任。”
在吴仁宝的这一思想指导下,华西村借“十五大”东风,在村企业集团范围内开展了一次旨在调整产业结构、狠抓企业效益的“抓大扶小”举措,很快使得全村工业效益呈现“大向强走、小向优走”的全面健康发展态势。至2000年,华西人在吴仁宝的领导下,在仅有的0.96平方公里的面积上,创造了50亿的工业销售额和5亿元的利税效益。党的“十六大”后,吴仁宝又对华西提出“科学发展、有效发展、创新发展、统筹发展”的新目标,具体落实在全村工业生产指标上,他和干部们制定的目标是:2002年完成60亿、2003年完成80亿、2004年完成100亿,结果由于大抓了“科学、有效、创新和统筹”发展的四大措施,生产效益不仅全面完成,而且出现了连续两年100亿元的年递增速度!在一片欣欣向荣的形势下,吴仁宝却出人意料地提前两年将华西村的领航大权交给了年轻一代——过去他多次表示要干到80岁。交权的那天,他深情地对村民们说:“没有吴仁宝,华西的明天定会更美好。”
事实也是如此,新华西村党委班子以老书记为榜样,紧紧抓住执政为民和科学发展两大主题,他们提出了从今年起,要“努力一千天,创造一千亿”的新目标,即在今后三年内,每天全村要创造一个亿的产值,三年一千个亿!这是多么了不起的数据。而他们仅是一群中国农民!一群由老共产党人吴仁宝一手培育起来的中国农民!有福民享,有难官当。共产党人的先进性,在这一刻得到充分体现和升华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就羡慕共产主义社会,那时大人们告诉我们说,电灯电话,楼上楼下,那就是共产主义;等我们长大后,这些都有了,可是发现共产主义其实离我们还很远很远。
即便是共产主义的初级阶段——社会主义,我们还仅仅刚刚跨入。于是我们有了许多疑惑,但我们仍然那么渴望共产主义……因为渴望共产主义,所以我们一心想建设好社会主义。这是所有共产党人共同的理想和事业。
但社会主义到底是个什么样?我们同样有许多疑惑,经过几代共产党人的不断探索和实践,在排除许多疑惑之后我们终于明白了一个最基本的道理:社会主义必须让人民富裕起来,富裕了的人民才有幸福可言。人民真正富裕、幸福了,那才是名副其实的社会主义。
走进华西村,我们最强烈的感受是:这里的农民真的是天下最幸福最富裕的人!他们住最宽敞、豪华的住房;家家停放着一至三辆轿车;吃,基本不用花钱;穿“仁宝”等自创的名牌服装;老人有丰厚的退休养老金;孩子上学全免费;每家每户少不了百万、千万的存款……这日子让美国、欧洲来的客人都异口同声:“华西村的农民是天下最幸福的人。”“如果允许,我宁愿上这儿当一个村民”——这话新加坡的客人说过,美国的国会议员说过,德国的政府部长说过。
2004年,我国政府曾经宣布中国人均收入达到了1000美元,这一数据的诞生昭示着中国从一个落后的贫困国家,全面进入了建设小康社会的历史阶段。当我来到华西村,才知道今天的华西村农民的人均收入其实已经过了8000美元,如果再算上村里的各种福利补贴,他们的人均收入实际已超过10000美元。我们因此毫不奇怪在华西村随时可以听到建设“中康”奔“大康”的话语。
说这话最多的,还是老支书吴仁宝。
可以这样认为:而今的华西村已经基本全面“中康”。但明天的华西村的“大康”究竟是个什么样呢?或者说50年后、100年后的中国是个什么样,我希望能在已经走在别人前面几十年的华西村得到某种感受和体验,并期望从吴仁宝的嘴里得到答案。可是这位充满睿智的老人没有直接回答,却把我带到一排在绿荫花丛和小桥流水间巍然矗立的新建筑面前,兴致勃勃地介绍说,这18栋年底前竣工的“总统别墅”是以后让村里80岁以上的老年人轮流享用的。
“让村民享用‘总统别墅’?”我有些不解。
吴仁宝似乎看出我的心思,笑眯眯地解释,建“总统”别墅,一则是为了迎接更多的外国贵宾,二则也想让华西村民们享受享受“我们所能想得到的世界上最好的物质文明”。
听其一言,我的脑海里突然跳出吴仁宝的一句名言:有福民享,有难官当。
华西村的农民福气太大,大到他们能享用到连我们一直生活在大都市的人可能也难以享用的居室内有游泳池的“总统”别墅!真正的总统其实并非一定是幸福生活的享受者——因为他们没有自由;而具有总统物质待遇的农民才是真正的享受者——因为他们可以自由自在地支配自己。吴仁宝一生都在追求一种境界,这个境界就是他要让自己的农民兄弟成为世界上最幸福、最富裕和最自由的人。为了实现这一境界,他把一个共产党人的执政理念和执政智慧全部贡献给了他的百姓……
“华西398号”是吴仁宝的家。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你绝不会相信在农民们享受天堂般生活的光景中,这位缔造中国富甲神话的“村主”竟然与自己老伴俩人依然住在华西村70年代的旧楼里——听华西村民说,这样的楼现今多数租给那些外地来的“打工者”。
吴仁宝在“作秀”?一个大大的问号跃入我的脑海,但很快被否定了。
“老支书在70年代华西村成为‘中国农村首富’时就给自己立下‘三不’规矩:不拿全村最高工资、不住全村最好的房子、不拿全村最高的奖金。老支书这‘三不’他全做到了,所以我们现在过的生活越好,就越觉得对老支书过意不去……”村民黄永高——一个残疾的农民,他拐着双腿毫无顾忌地领着我来到他正在装修的新别墅,一边看一边跟我说着老支书的事。黄永高说他先前不是华西村的,是相邻的华明村人。他在两岁时从树上掉下来,摔断了腿,因为家贫没有钱治,结果落了个终生残疾。1982年冬日的一天,靠修鞋维系生活的黄永高蹲在华西村一个厂子的门口给人修鞋,当时天下着雪,黄永高蜷曲着双腿,蹲在地上干活,那双缝鞋的手裂出一道道血口……
“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啦?”黄永高一看是华西村的老支书吴仁宝,赶忙如实回话。
“那你愿意到华西村来工作吗?我们正在建设一个宾馆……”“我?能行吗?”“我看行,你能吃苦。”黄永高看着吴仁宝慈祥真诚的目光,不禁热泪滚滚而下……从此黄永高这位残疾青年落户华西村。几年后,黄永高不仅有了自己的用武之地,而且还在38岁时与一位比自己年龄小一半的同在宾馆工作的四川籍姑娘产生了爱情。要结婚了,黄永高将喜讯告诉吴仁宝时,老支书欣喜若狂,亲自为黄永高操办了5桌酒席。之后,又给黄永高分了一套3层楼房。
“老支书对村民太好了!去年我退休时,他考虑到我儿子也上中学了,又给我调了这套450多平米的别墅……”黄永高为了让我感受一下老支书给予他的关怀,楼上楼下地带我好好参观了一番。好气派!地面是锃亮的大理石和进口木地板,铝合金钢窗闪闪发亮,全套红木家具和应有尽有的电器家什……你怎么也想象不出这是华西村一户收入相对属于中低水平的残疾农民的家庭。
“老黄,你家可比老支书家的房子气派多了!”我一句随口而出的话,竟让黄永高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是啊,老支书家的条件有我这三分之一水平就不错了,我一想这,就觉得特别过意不去……”黄永高说的是实话。就在几小时之前,我进过吴仁宝的家,在那栋二层旧楼里,我印象中最深的有3样东西:一是满屋子的照片,那是主人在各个时期与党和国家领导人、地方领导人及外国朋友在一起的合影;二是四周破落的墙皮;三是那张如今很少有人家再睡的南方旧式木床。不用刻意描述,就这3件东西,便概括了主人吴仁宝的基本生活状态:朴实无华,落后旧式,普普通通,与华西村民目前的生活水平差3个时代。
在常人眼里,吴仁宝是华西这个“天下第一村”的“皇上”,有巨大的权力,有无限的财富,有至高无上的威严,可吴仁宝没有当“皇上”,他只选择做一名为民造福的公仆。
“人活着为了什么?活着的时候是得有点钱、享点福。可人不能仅仅为了钱才活着,为了享福才掌权。为国家、为人民多作点贡献,这才是一名共产党员的责任。我的最大幸福和满足,就是想看到百姓的生活越过越好。”在华西村采访的一个星期里,吴仁宝与我有过3次直接接触,而其中有两次他说过这样的话,使我印象特别深。
在华西人过着天堂般幸福富裕的生活时,我们随便问一位农民,他们一谈起老书记都可以给你讲一段关于老书记如何关心他们的感人故事,而且谈到动情处,总会热泪盈眶。村民们对吴仁宝如此深情,那么在吴仁宝心目中的老百姓又是怎样的呢?这是我非常想知道的事。
“给你讲件事吧。”一向笑眯眯的吴仁宝在我提问后,神情一下变得凝重起来,“那年组织上让我当江阴县委书记,我思想上没准备,感情上也不愿离开华西村。可这是组织决定,我得上任去。
那几天村上的人都想我这一走可能就永远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天天跟大伙儿在一起了,他们以各种方式来向我道别,其中一个叫吴荷英的姑娘给我送来一双她亲手纳的布鞋时说了一句话特别让我感动的话,这孩子说:‘吴书记,是你的恩情给了我工作、给了我家,我们当百姓的什么都不盼,就盼你这样的干部不要离开我们,要不我们就没有好日子过了……’当时我接过她送的鞋,又品着她的话,眼泪一下掉了出来。这孩子的情况我一清二楚,她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走路只能靠拐杖,15岁了还只能在家吃闲饭。在农村,这么大的姑娘摊上个残疾身子,如果不能自立就一辈子只能过苦日子了。孩子的父母着急,我看得也难过,心想一定得让孩子有份事做做。后来我到镇上的一家皮带厂,请厂里的领导帮吴荷英找个皮匠师傅。人家答应了,我就摇船把小荷英送去了。
一年后,我又把小荷英接回华西,让她进了村上的服务组,专为村民做鞋、修鞋、钉掌和补补缝缝。这孩子心灵手巧,不仅村上的人喜欢她,连邻村的一个小伙子也看中了她,后来俩人产生了爱情。小荷英结婚时,村上分了她一套新房,我还特意批准她的新郎贡祥兴到我们华西落户。现在吴荷英一家过着幸福生活,一儿一女都非常健康,上完中专、大学后又在华西找到了很好的工作,一家美美满满。小荷英的变化,和她送我一双鞋时说的话,对我触动很深,所以有时我常常在想,老百姓生活在最底层,他们的冷暖幸福,如果我们这些在基层工作的党员、干部再不去过问、再不去帮他们一把,那他们还会有啥好日子过嘛!老百姓过不上好日子,又要我们这些党员、干部啥用?所以说,是党员的、是干部的,你的全部责任归根到底只有一个,就是让自己的人民和百姓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吴仁宝的话并不深奥,但却折射了深刻的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和邓小平理论及“三个代表”重要思想的最核心和最本质的内容,即共产党人的全部责任,就是为了人民谋幸福。
华西村从20世纪的50年代一直到新世纪的今天,在长达半个世纪里之所以始终走在中国农村发展的前列,这里的老百姓能够过上今天最幸福富裕的生活,归根到底,就是领头人吴仁宝始终如一地把共产党人的这份责任扛在了肩上,并将自己的全部智慧和情感倾注在这份责任之中。
至此,我相信读者和我一样终于明白了吴仁宝为什么在全村人都早已住上第四代、第五代别墅后,他仍然不肯搬出20世纪70年代盖建的旧房子,也明白了他为什么将明明白白可以放进自己口袋里的5000多万奖金一分不剩地全部留给了集体。
这是因为,他内心认为百姓们的幸福生活还要继续提高,即便是“中康”、“大康”后,我们还有社会主义的高级阶段和共产主义社会需要我们去建设创造。
这是因为,他内心认为:共产党人和当干部的这份为人民谋幸福的责任永无止境,即使是自己的生命结束之后还有一个留给后代什么样的精神遗产的问题。
这是因为,他这样做可以为下一代全面富裕后的华西村的党员、干部们树立榜样,让他们明白严于律己、克己奉公、艰苦奋斗,是共产党人永远不能丢失的本色。
像毛泽东当年在西柏坡时就告诫中国共产党人进城后不要忘了艰苦奋斗、联系群众的教导一样,吴仁宝在华西村刚刚成为全国农村“首富”时就以自己的行动,为全村党员、干部立下一条又一条“规矩”,这些“规矩”其实是把共产党人的先进性用老百姓能听得懂、理解得了的通俗话语,在村民和世人面前作出的庄严承诺——比如他早期所说的“三不”:不拿全村最高的工资、不住全村最好的房子、不拿全村最高的奖金。这“三不”是当年吴仁宝给自己立的“规矩”,几十年来他全做到了。而正是他的这份无形的榜样力量,如今在村里担任重要职务的吴仁宝的几位子女也都做到了。
2004年,他的二儿子按照承包责任书所规定的个人效益奖金近亿元,但吴仁宝的二儿子最后只拿了一个零头,几千万元奖金全部归到了集体。有人做过不完全的统计,仅吴仁宝一家,在这近5年中,光他们应得的个人效益奖金归给了集体的数额至少有两三亿元之多!华西村民知道,凭吴仁宝的能力和知名度,他完全可以将自己祖孙三代的整个家族迁移到“深圳上海”,或“漂洋过海”,但吴家26口人至今无一人不是留在村里的,而且现在连吴仁宝的外孙女婿也从日本留学回到了华西。
比如吴仁宝为了告诫党员干部们(包括富裕了的村民)要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他把自己一句常说的话,刻在村头最醒目的地方。这句话如今不仅成为村里党员干部们的座右铭,就连普通村民也能熟记熟背:“家里黄金数吨,一天也只能吃三顿;豪华房子独占鳌头,一人也只能占一个床位。”比如他要求党员得有“党心”、“公心”和“良心”。这“党心”就是党的先进性和原则性,就是为人民服务的全心全意。在“为官之道”上,吴仁宝以“办事认真、处事公正、经营廉政、百姓信任”为原则,他给自己的日常生活约法“三章”:一不沾酒、二不陪客、三不上群众家饭桌。
在华西村采访时,有一位地方领导曾经对我说了这样一句颇为耐人寻味的话:“吴仁宝能把华西带成今天这个样,有两大原因:一是他从未离开过华西村,二是他的心全部留给了这里的百姓。”在这句朴实的话背后有着丰富的内容:作为一个全国著名的村支部书记,用吴仁宝自己的话说,他是“大代表、中代表、小代表”都当过,“小劳模、中劳模、全国大劳模”也都当过。可就是一样他没做过,那便是无论在任何时候他没有离开过华西村。即便是在当县委书记的5年里,除了继续兼任村支部书记外,每年他给自己规定不少于100天的劳动时间里,多半是在华西。至于村里有事,起早摸黑赶回华西处理更是“家常饭”。这也就是那年他由于意外原因落选党代表、从县委书记的职务上能够很自然地重新回到华西村、心甘情愿做一个农民的原因。
吴仁宝如今已是年近80岁的老人了,可华西村许多人跟我说,老支书的精神状态和工作干劲却始终像小伙子一样。他每天依旧四五点钟起床,然后开始“走村串厂”,一直到傍晚九十点钟才回家。如果遇事开会时间就更晚。老伴怕他年岁大了,起早摸黑会出意外,所以总想跟在他后面“盯”住他,可最后准是连个人影都找不见。村里后来派一位年轻人“盯”他,结果被甩掉的还是那位年轻人。
“老书记的脚步,谁也赶不上。后来我们只好随他去……”村办公室的秘书告诉我一件非常有趣的事:吴仁宝管理的华西村如今早已是个庞大的工农文政一体的联合体,用日理万机来形容当家人的工作一点不夸张,可这位秘书告诉我,吴仁宝从来没有过自己的办公室。“工厂的车间、农村的田埂、托儿所的小板凳和农民的家里,就是他的办公室。老支书处理事情都是在现场,几十年如一日,因此养成了他从不要固定办公室的习惯。”“那保镖、秘书呢?”似乎现今的一些“老大”都缺不了这些。于是我悄悄问。
“嘁!那是更不可能的事。”华西人嘲笑这样的问话。
我仍不死心,希望找到“真实”的吴仁宝。机会有了,主人要请我和几位陪同的当地领导同志吃饭,老支书说好是要来的。宴席比较丰富,老支书吴仁宝真的到场了,可他笑眯眯地拿着装白水的杯子过来跟我们一个个碰杯,然后抱歉地说:“我不能破规矩,你们自己丰衣足食吧!”见老人淡出宴席,感动之余我仍悄声问一旁的服务小姐:“老支书在隔壁吃什么?”“一碗清汤面。他最喜欢吃的……”服务小姐脱口而出,然后示意我上那边的门缝里往里瞧一下。我凑过去迅速扫了一眼,可不,老人正津津有味地吃着他的“清汤面”,桌上再没有其他任何碗盆……
吴仁宝的心全扑在了村子和村民身上!他风风火火的脚步,是华西村追赶时代的战鼓;他起伏不息的呼吸,是华西村民晨醒晚眠的乐章;他笑眯眯的神情,是华西新的一天的幸福前奏……
华西村民在自编的一个文艺节目里唱出了他们对共产党和这位共产党的老支书的心声:“老书记,是你让我们感受到了共产党的天大恩情,是你让我们坚定了走社会主义道路的信仰……”“仁宝仁宝,国之瑰宝。风风雨雨,红旗不倒。”“年近80,日夜操劳。健康长寿,人民需要。”一位领导在参观华西村、听得村民们讲述“老书记”吴仁宝几十年来一心爱民为民的故事后,感慨万分地欣然挥毫写下这样的话。
而我在华西村的日子里,从百姓嘴里听到的有关“老书记”的一则则“有福民享”的故事,更是催人泪下——那是30年前的事。村民孙良庆一家遇上了天灾,12岁的儿子不幸溺水而亡。孙良庆夫妇哭得死去活来,怎么劝也不行。眼看着好端端的孙家要垮下了,村上人着急,吴仁宝更是苦思冥想。俗话说:堆山的黄金换不了一个儿子。孙家的事怎么处理,也让吴仁宝一时感到为难。怎么办?那些天,吴仁宝辗转难眠了好几夜……有一天早晨,他将准备上学的自家儿子送出家门后突然喊了一声:“有了!”“阿爹,有啥事?”小儿子阿四奇怪地回头问父亲。吴仁宝挥挥手,说:“快上学去吧,回来再说!”小儿子阿四走了,吴仁宝的眼眶里却潮湿了……这天,吴仁宝来到孙良庆家,对孙家夫妇说:“水流走了不能收回,人死了不能复生。你们别再难过了,你们不是缺儿子嘛!我把我的儿子给你们。你们看哪个合适就挑哪个!”孙良庆夫妇一听惊异万分,说这哪成!吴仁宝拉住孙家夫妇的手深情地说:“不要客气了。我家阿四跟你们的儿子年岁差不多,你们看成不成?”“你要把阿四给我们呀?”这是孙家夫妇更加没有想到的事,华西村的人都知道,吴仁宝最疼爱的就是小儿子阿四。
“就这么定了!从今天起,阿四就是你们孙家的儿子。我吴仁宝是诚心诚意的,阿四也会跟亲儿子一样地待你们,直到把你们养老送终……”“阿四”名叫吴协恩,后来真做了孙家的儿子,并且十多年后又跟孙家的小女儿结成夫妻,成了孙家亲上加亲的女婿。吴协恩现在是华西村的“一把手”,吴仁宝在两年前把华西村的党政大印全部交给了这位“倒插门”的孙家女婿。华西村“新掌门人”对当年的事记忆犹新:“从我记事起,父亲总是出力流汗在一线。他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做官就应该想着百姓’。几十年来,我真正在他身边只有十个年头,那天他把我送给孙家当儿子时,也是父亲一生中陪我时间最长的一天。至今我仍记得当时他再三叮嘱我,说你从现在起,就有两个阿爹姆妈,你首先要孝敬和照顾好的是孙家的阿爹姆妈……”“阿四”吴协恩后来做得非常好,所以当他被推荐接替吴仁宝出任华西村“新掌门人”时,得到的是村民的全票赞成。
我们再来说吴仁宝,再来说他的“有福民享”。
吴仁宝是这样一个人:近50年的“村官”生涯里,他把自己的人生追求锁定在“让百姓幸福,是我最大的满足”的目标上。而为了实现这一“满足”,他认为必须把“有难官当”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这里的“难”,我的理解,它可能是创业的艰辛,也可能是创业的风险,还可能是创业成功后所要面临和处理各种非积极因素的局面。在所有的中国农民“精英”中,吴仁宝或许可以成为这种“难”的最多承受者——因为他主政的时间最长,他也是化解这种“难”的最智慧和最聪明者——几乎没有一个“典型”和“精英”能像他50年不倒,红旗一直迎风飘扬;当然他也是在这种“难”面前取得最大成功的收获者——他创造了无可争议的“天下第一村”。
今天的华西村,无论是党和国家的领导人,还是前去参观的普通百姓,或者外国元首与贵宾,人们异口同声地赞美它。这赞美的归结点自然而然会聚焦在创造奇迹的掌舵人吴仁宝身上。然而人们并不十分了解吴仁宝为之所付出巨大心血和曾经历练的一桩桩“难”事……——
创业初期,他的“做煞大队”名声差点让华西的一代年轻人断了姻缘,正因为他用一双坚定的脚板肩膀和“誓死改变旧貌”,换得了“金凤凰”飞回新华西——
“亩产吨粮田”的雄心壮志,却被人画成漫画,“吹牛大队”和“吹牛书记”的大字报贴满了村里村外,也因为他和群众用汗水与泪水凝聚了金色的谷山麦堆才把阵阵“妖风”吹散——
5年县委书记,他呕心沥血,把江阴带向全国百强县之“老二”时,却因那股“农民政治明星们纷纷落马风”的惯性,使他的政治生涯坠入低谷,重新做起一介农夫(对此他淡然一笑,正好他离不开华西,华西也离不开他)。
吴仁宝还有一件不平事:1999年,选举全国人大代表,就因为他在外省贫困地区支持建立了多个“华西村”而得罪了本省某些地区本位主义的干部们,他又一次落选了本该属于他的荣誉——这一回吴仁宝更是淡然一笑:“我已年近70余,将有生之年全部奉献给华西百姓才是我吴仁宝的最大光荣。”古今中外,能成为一代伟人的人莫不是他们都具有超然的境界和坚定的信仰。作为农民政治家、思想家和实践家的吴仁宝,他的超然境界,来自于他为人民创造幸福和富裕后所获得的巨大的精神力量;他的坚定信仰,来自于他对中国农村情况的深刻了解和对中国农民所期望的美好前景的理解中的认定:一切当政者的基石,是人民的支持与拥护,而这才是最可贵与最可靠的。
吴仁宝无愧为国宝。他以自己的人生沧桑经历总结出的执政理念——“有福民享,有难官当”,折射的正是一个共产党人无私无畏的胸怀。
华西今日富甲天下,但华西的成功绝非上帝的恩赐,更非一帆风顺。如果说华西之所以没有像大寨、大邱庄那样的农业典型出现大起大落,一个不可动摇和不可否认的事实是:华西村的掌舵人吴仁宝,与上面两个典型的主要领导者相比,除了具有更高的政治智谋外,那就是他的内心世界比别人更深刻地懂得“官”与民的关系——在吴仁宝的眼里任何时候都是以民为主。
他因此立于不败。他因此成为从田埂上走来的带着泥土味的伟人。
华西村的“难”真的很多。媒体和公众人物眼中的吴仁宝很潇洒,其实耐心走入吴仁宝的世界,你会发现他的“难”比谁都多——他脸上的道道纹路就是见证,只是他的这些纹路最终是以灿烂的笑容绽放给了人们……
60岁前的吴仁宝每天工作时间在十六七个小时以上,如今年近80的他仍每天工作十四五个小时以上。用他自己的话说:“一个人很难活到100岁,但却能为百姓干100年的工作时间。”华西人对他们老书记的敬佩与敬爱,更多时候是在华西建设有难的关键时刻。老村民们都还记得:“造厂”岁月里,吴仁宝为了村上的眼镜厂和钣焊厂,拖着破损的解放鞋,肩背几十公斤的货物,穿梭在大上海的小弄堂里……那一年,投资规模很大的眼镜厂面临转产的风险期时,这位早已全国闻名的老劳模竟然只能忍受被人“踢”来“踢”去,直到最后才重新拾回了当家做主的尊严——吴仁宝以情取得上海乒乓球厂的信任。他把对方的厂长请到自己家里,像对待亲兄弟。上帝终于感动,眼镜厂转产成功,一个全国最大的乒乓球原料基地在华西村建成,年产乒乓球达1亿只、其他球类600万只……
苏州羊毛衫厂的联营企业多年亏损,一时成了华西人的“心头病”,似乎谁也无计可施。村民和干部们眼盯着年过花甲的老支书。“这事还是我来料理吧!”近70岁的老人,担起这份千斤重担后,天天起早摸黑。有时为化解一个难题,半夜起床的吴仁宝竟会一连抽烟几小时,急得老伴不知所措。
“闷声大发财。”江泽民同志十分欣赏吴仁宝和华西村的致富之道,曾这样形容。而吴仁宝坦言,这“闷声”中常有惊涛骇浪。
90年代末期,华西村的发展如日中天。一个更大的宏伟设想在华西村的年轻一代管理者中间开始酝酿起来——“老书记,我们华西村应该集中优势企业,争取上市!”向吴仁宝提出这一问题的是当时主攻华西工业生产的吴协东,他是老书记的大儿子。
吴仁宝瞪大了眼睛,目光带着少有的疑问,盯着大儿子,也盯着其他村干部:“你们论证了?”“论证了。凭我们华西村目前的企业现状和未来的发展,上市是一条必经之路。”“哦?必经之路?可我们是村办企业,许多方面与现代化大型企业还有距离……”“而通过上市,正好能促进我们的企业在这方面得到完善……”吴仁宝抬头扫了一眼自己的部下,他们都比自己年轻。“我——考虑考虑。”吴仁宝紧锁眉头,神情凝重地起身离开了众村干部。
“坏了,老支书反对我们搞上市呀!”有人着急起来。
“不用怕,我们把上市的认证和理由再准备充足一些,到时我们正式讨论时可以向他再进一步说明嘛!”说这话的是吴协东。
几天后,关于上市决策的表决开始。当时在场的共12人,“一把手”吴仁宝如期到会。会场非常严肃,因为事先村干部们知道一向定乾坤的老支书态度依旧。
表决开始:11人举手赞成,1人反对,反对者正是吴仁宝。
少数服从多数。华西村历来如此。可老支书的这一张“反对票”分量很重,众干部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考虑,他们还是特别想听取他的“反对意见”到底是什么。
“华西村在全国人民心目中有地位,我们上市必须做到3点:股民满意,村民满意,华西村的牌子不能砸。现在你们说,我听着……”吴仁宝点上烟,一脸严肃地盯着众干部。
会场一时沉默。半晌,有人终于带头发言:“好吧,我们就说说上市的好处和理由……”于是,你一言,我一语,一场“上市”的争辩在华西村的金塔会议室热火朝天地“烘”了起来,一直延续数小时……
“老书记,该听听你的意见了!”干部们的目光一齐投向吴仁宝。
此刻的吴仁宝,一改方才的严肃神情,又重新恢复了他平时笑眯眯的神态:“首先我想说明一下,这几天我一直对上市持‘反对意见’,其实并非我原本心意。我的真实心思是,华西的企业是我们农民办的工业,到底能不能与那些上市的大型企业融入一条轨道,并且有更大的发展,这是我最关心的事。在决策上市这样的大事时,我想听到大家的真实意见,所以我用了投反对票的方式来争取获得你们多方面的对上市的认证,现在我的目的已达到。我宣布:华西企业,要真正走出田野——上市啦!”瞧这吴仁宝,他的“反对意见”也是为了获得更多的赞成理由啊!1999年8月10日,这个日子对华西村来说具有历史意义。当掌声和钟声响彻深圳交易所的那一刻,世界金融市场上迎来了一个令10亿中国农民感到自豪的新客人,它就是华西村股票上市成功:3500万股的挂牌价83元,当日收盘时涨至21元!上市是喜事而非难事,但上市弄不好可能就是最大的难事。吴仁宝日后坦言,面对一些风险大的难事,做领导的就得有勇气去担当,这是一个共产党人为人民谋幸福富裕的起码素质。
2003年对华西村来说,又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七一建党日期间,华西村召开了第六届村党代会,经吴仁宝本人提议,他把当了48年华西村“一把手”的岗位,留给了39岁的年轻人,自己则退居到了村党委副书记和集团公司副总经理的“二把手”位置。
一个中国行政级别最小的官儿——村支书的退位却引发了国内外几百家媒体的报道。吴仁宝的“退位”一石激起千重浪!这当口有个问题:中国的官员一般只往上升、不往下降,尤其是“一把手”极少主动退至“二把手”位置。吴仁宝自己说:这是又一种‘有难官当’。
我早先说过,干到80岁,可2003年华西村当时的形势非常好,我来了个急流勇退,一则是希望在我不糊涂的时候交权,二则是想破一破‘一把手’不能退当‘二把手’的先例。
我在华西村干了48年,不用自己树碑,群众也会有眼睛的。通常情况下只要我本人不言退,也许可以在‘一把手’的位置上一直干到闭眼那一刻。但这实际上是给后人和整个华西村的事业留下一个很大的难题。对一个可能是功绩无量的人来说,他能不能自觉地、真心实意地把这样的难题由自己去解决好,其实也是考验我们共产党人彻底的无私精神。”吴仁宝在他晚年的时候,又一次以自己的行动,让人们体味了他这位老共产党人的崇高胸襟。在解释自己“为什么不全退”时,吴仁宝再一次申明:“我身体好,经验也多一些,华西村现在正是一步几个台阶的高速发展期。作为一名老党员,一名与华西村共命运同呼吸的老村民,我仍然想为百姓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这就是吴仁宝。78周岁的一个老人,依旧天天四五点钟起床便开始“走村串厂”,一直到傍晚八九点钟回家,村子里能揽的事他照样事无巨细地负责到底。
“二把手”的吴仁宝,在村党委新班子上任后他做了两件事:
一是建议“一把手”带领全体新班子人员借上京城开会之机,到人民英雄纪念碑前向革命烈士宣誓。“革命先烈为共产主义事业,头可断,血可流。我们建设社会主义更美好的新华西,就要而今迈步从头越……有福民享,有难官当!奋力冲刺今年100亿,夺取明年200亿!苦战3年,拿下可用资金50亿!”阳光明媚的天安门广场上,吴仁宝又一次站在华西村众干部的最前面,高高地举起右拳,以一个共产党员的坚定信仰,引领华西村的年轻一代领导者,吹响了新时代的战斗号角。
当年吴仁宝从县委书记位子下来后,曾带领百名村干部在南京雨花台雨中宣誓,如今在天安门广场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前的宣誓,与18年前的那次宣誓已今非昔比。此时的华西用一位中央领导的话说,就是“好得不得了”,可吴仁宝并不这么认为,就在别人都在高唱“大华西”时,他提出了“现在华西要小”的理念。
这便是他当“二把手”后所做的第二件“难”事。
“我国已经加入世贸组织,产业结构调整,势在必行,迫在眉睫。我们要想抓住机会再上台阶,眼下最要紧的是掌握‘三车原则’……”班子会上,年轻的新成员们围聚在老书记跟前,听他的神机妙算,“这‘三车’是:现有的企业要开稳车——开足马力,狠抓效益;已投的新项目要开快车,早投产;未上的项目赶快急刹车……”“有这么严重?”“听老书记的没错。哪回他的决策出现过岔子?”吴仁宝摆摆手:“错了,哪回都不是我的英明,是中央政策的英明。你们看着吧,不出几个月,中央的宏观调整就会出台……”果不其然,在华西按照吴仁宝的建议,迅速对集团企业进行“三车原则”大调整之后,这年11月,中央的宏观调整政策出台,不少盲目追求规模的企业和地区因原材料价格上涨等因素出现了全面衰退的被动局面。可华西村的工业企业由于下手早,丝毫未因中央的宏观调整产生消极作用,相反他们借着此次宏观调整的有利时机,瞄准那些与市场对路的产品,加足企业马力,使集团当年的经济效益飞速上升,大大超过了年初确定的2003年全村工业总产值60亿的目标,首次达到100亿元。
而正是吴仁宝能在重大的历史转折关头,见难勇当,智谋除难,使得华西村近两年的总产值均以年增长100亿元在递增。1985年,吴仁宝为“苦战三年,目标亿元”而带领百名村民骨干在南京雨花台前盟誓25年后,华西村一年的经济效益就是当年的二三百倍!也就是说,如今的华西村,每年都在创造一百个以上的新华西!正是这样的积聚,华西村才有今天令世人感到羡慕的幸福与富有。也正因华西村百姓如此幸福与富有,吴仁宝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才能坦然地直面关于华西村是否有他吴氏“家族制”的问题并这样回答:“确实,在华西村的25个正副书记中有我吴仁宝家5个子女。但我想告诉大家的是,他们能当书记不是我的指定,他们都是通过数十年的工作,在取得群众公认的基础上,又经过党代会选举和上级组织考察批准后才当上书记的。不错,我吴仁宝家的子女确实在华西村都是官,但他们不是为我吴仁宝家做官,而是为华西村百姓在做官。
有人曾经怀疑华西村那么大的家底,是不是都掌在我吴家的手里,恰恰相反,我要告诉大家的是,在华西村的历史上先后有6个人当过主办会计,但没有一个是我吴仁宝家的。华西村的账,从1961年到现在的45年账目都可以公开给世人看。可以这么说,如果在华西村有我吴仁宝这个家族的概念,那么我想告诉大家的是,吴仁宝家的人都在为华西村的百姓做事,他们以自己的党员身份,在不断实践共产党员先进性中为自己的乡亲们贡献着每一天、创造着每一份财富。华西村有今天,与我家的这些子女们的心血和汗水分不开。我想假如中国有更多的像我吴仁宝家这样愿意而且能够给百姓带来幸福和富裕的家族的话,我们全中国的百姓日子一定会比现在好得多,我也因此会感到无比欣慰……”吴仁宝的这段话是在中央电视台《新闻会客厅》中说的,他能面对13亿中国人如此不加掩饰地袒露心声,没有共产党人光明磊落、无私坦荡的足够底气是绝对做不到的。
有一位参观华西村的外地农村干部,在惊叹这儿的百姓与干部那么融洽团结奔富裕的景象后,找到吴仁宝,问他“为什么你这儿这么好,我们那里就搞不好”时,吴仁宝反问:“你当了几年村支书?”对方回答:“3年。”吴仁宝笑,说:“如果你跟我一样当满48年的书记,你那儿也一定很不错的。”是啊,在人民当家做主的天下,假如一个领导者能在岗位上像吴仁宝一样执政近半个世纪,如果他无所作为,如果他不能为百姓谋幸福,相信他无法主政如此长久的时间。吴仁宝说得好:“我们华西村的党员、干部数年来坚持‘有福民享,有难官当’,其实体现的就是‘权为民所用,情为民所系,利为民所谋’的立党为公、执政为民思想。党员干部能够做到战胜困难和艰苦奋斗于人民群众之前、享受和享福于人民群众之后,老百姓就会和我们站在一起,同心同德挑担子,那么什么样的人间奇迹都有可能创造。”看一看华西村的今天,我们感受到这个人间奇迹发展的原动力也就在于此。
吴仁宝的“不老”秘诀:关于富裕和共同富裕的理念每一位到华西的中外人士,最惊叹的是:实在想不出当今世界上还有比这里的农民更富裕和幸福的人了!住的宽敞高档——每户400至600平米的别墅;吃的健康绿色——而且基本免费;穿的漂亮时尚——即便是老年人,他们身上的一套“仁宝”毛料衣服价格也都是一两千元;用的现代超前——你城里人都敢说“轿车要买不带盖”的吗?“不带盖”的是什么跑车哦!1998年,当时的江泽民总书记来华西视察,他走进农户,漫步绿色田野,登高眺望鳞次栉比、造型别致的别墅群,连声赞叹:“华西人民幸福!幸福!真幸福!”那是7年前的华西,七年前的华西综合经济实力还不足今日华西的1/10。我想,假如江泽民同志今天能再到华西看一看,那他可能会这样赞叹:“华西人民幸福!幸福!太幸福了!”华西人民确实太幸福了。这种幸福是实实在在的,看得见的,是洋溢在每一个华西村民脸上的,是光照我们这个时代和民族的。同时也让当今世界上的所有国家的人士敬佩与羡慕——在华西采访时,巧遇一群美国游客,他们兴奋地告诉我:“华西这样的社会主义,我们也要!”而我知道,近年有本美国人写过的书叫《重新发现中国》,在国际上影响很大,那书中写到华西村时有这样一句评语:“华西村是中国的新加坡”,并称吴仁宝是“中国的李光耀”。
我还知道,5年前就有一个日本访问团到华西村参观后这样说:“华西农民的住房面积、拥有的车辆、家用电器等都已超过美国、新加坡和日本了。”村党委分管宣传的孙海燕给我讲过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故事:前年中国民间组织了一个百对金婚老人“韩国观光团”,吴仁宝夫妇作为特约嘉宾被邀参加。这消息被韩国总理得知后,非要见一见吴仁宝。可按照日程安排,吴仁宝他们第二天就要离开韩国。“不行,我的国务会议可以停一下,但中国的吴仁宝先生我一定要见一见!”韩国总理知道自己预约的会见时间与吴仁宝他们回国的时间发生冲突时如此说。于是唯一可能的会见时间只能是第二天一早吴仁宝他们离开韩国前的那一个小时。为这,韩国总理真的特意停下正在主持的国务会议,专门将吴仁宝接到总理府。韩国总理把能与“中国奇人”吴仁宝见一见视为“不可多得”的机会,最后他满意而开心地与吴仁宝进行了长达几十分钟的亲切会面。
正如一位德国政要所言:“华西村的富裕,让我们亲眼所见了马克思早在100年前所畅想的那种共产主义社会和社会主义社会的真正富裕。”关于富裕,各个时代和各个国家的人都有不同的理解。不过,所有到过华西村的人对这儿观光和认识后所产生的富裕概念,通常能得出共同的意见,那就是:华西人的富裕确实是真正的富裕,因为它包含了物质和精神的全部方面。
而这,也正是吴仁宝这位老共产党人坚守的创富理念。
在华西,你可以在许多地方听到那些牙牙学语的孩子或者是鹤发童颜的老人,不时地在振振有词地背诵着《十富赞歌》:
智能富——学文练艺成才富勤劳富——爱岗敬业辛劳富节俭富——精打细算聚财富守法富——遵纪守法健康富守信富——恪守信用客多富团结富——家族和睦同心富帮带富——邻里相亲互助富育才富——育好后代子孙富集体富——巩固集体共同富爱国富——国家强盛安定富吴仁宝绝对是个“田野学问家”,他的语言概括能力和表述能力堪称大师。农民喜欢他编写的这些朗朗上口,又通俗易懂的顺口溜。与《十富赞歌》相配的还有他亲自编写的《十穷戒词》:
逐渐穷——多因放荡不经营容易穷——家有钱财手头松懒惰穷——朝朝睡到日头红无才穷——不学无术人无用心散穷——家族不和常内讧受骗穷——不识良朋钱骗穷违法穷——违法贪财进牢笼无度穷——浪吃浪用山要空失算穷——算计不好一世穷三害穷——嫖赌吸毒彻底穷
不难看出,今日华西村的富裕,是建立在吴仁宝坚持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和邓小平理论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及科学发展观的原则上,那种具有明显中国社会主义新农村特色的富裕理念之上的。“艰苦奋斗、团结奋斗、服从分配、实绩到位”这16字,是华西人用几十年创业的艰难历程,从一无所有到创下今天“天下第一”的辉煌岁月中凝聚出的“华西精神”的核心内容。这16个字集中体现了华西人的人生价值观,也是建立“富裕华西”的根基所在。
早在华西村脱贫的20世纪70年代,吴仁宝就以共产党人的远大目光和唯物主义者的胸怀告诫他那些日趋富裕的农民兄弟姐妹们人早晚要死,生前积累再多的物质财富对死者来说毫无意义。因此人活着的时候,我们人人都有权利争取生活得更好些。但再好的生活也总是有限的,所以大家在创富和享福的同时要有“三不忘精神”,即不忘国家、不忘集体、不忘左邻右舍。正是在这种富裕理念下,吴仁宝才把他心中期望的中国农民的幸福富裕人生观——“一人富了不算富,全村富了才算富”的思想深深地烙印在每一个华西人的心中。华西人也因此有了靠艰苦创业、靠勤劳俭用、靠知识才能、靠诚信守法获得富裕的基本行为准则。
每每参观者看到华西人拥有巨大财富,又过着无比幸福富裕且太平的好日子时,总有些解不开的谜要讨教吴仁宝:“为什么也有个别地方、个别人的财富比华西人更多,可那儿的社会风气异常恶劣,有钱人也不能过安稳的日子?”这时的吴仁宝总会笑眯眯地告诉友人一个“秘密”:因为华西村没有暴发户、没有贫困户,只有家家户户富。
这个“秘密”听来简单,其实折射的内容则丰富无比。这也是吴仁宝一生追求“为民造福”的基点,即社会主义的真正富裕必定是共同的富裕,共产党人要实现执政为民的最终目标必须让所有的人民都富裕起来。而人民要实现自身的富裕与幸福,需要建立在两个基本点上:领导人民的党员干部们的人生价值观和民众百姓自身的人生价值观。
华西村之所以了不起,恰恰因为是在这两个基本点上实现了统一和一致。在我看来,吴仁宝用近50年时间所创造的一个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的“天下第一村”,其最有价值的并非是村民们人人都在享受的洋别墅、百万年薪、绿水青山、金塔景观,而是他精心培育和制造的华西人的人生价值观,亦可称其为华西人的幸福富裕观。
这是吴仁宝最具魅力的地方。
这是吴仁宝作为一名共产党员忠实履行党性的最具魅力的地方。
这是吴仁宝作为一个当代农民政治家可能实现一生辉煌的最完美的地方。
任何一位伟人的伟大之处,在于他们不仅能提出伟大的设想,更在于他们能把这种正确的设想变成一种现实。吴仁宝是普通人,一个个头不足一米七的普通农民,但他又是一位伟人,他使马克思、列宁、毛泽东、邓小平等领袖们倡导的社会主义学说和共产主义理想,得以在华西村实践并走向成功——而在新世纪的这几年里,他把“三个代表”重要思想及科学发展观的思想运用于华西村的发展实践之中,甚至达到了近乎尽善尽美的境界!毛泽东说过:“中国的问题,是教育农民的问题。”那么我认为,“谁把中国的农民问题彻底解决了,谁就是中国最伟大的人。”毛泽东的伟大在于他把中国苦难的农民带到了当家做主的新中国。
邓小平的伟大在于他把当家做主的中国农民带到了如何走社会主义的正确轨道上。
华西村的农民并不多,但他们走过的路就是所有中国农民都将要走的路,现在的华西村农民解决了今后几十年里中国全体9亿农民需要解决的问题,我因此有理由这样称道吴仁宝:他同样是位了不起的伟人!你信与不信无关紧要,但假如你有机会到华西村走一走,再跟华西村的农民们畅谈畅谈,或者有机会在那儿生活一段时间,那时你再重新检验一下我的话或许会觉得并非言过其实。
华西人形成的一整套幸福概念和富裕理念,是建立在吴仁宝几十年始终如一地坚持对农民们进行务实而不懈的思想教育之上。
比如他首创的“华西村精神文明开发公司”,专司全村的政治思想教育工作和精神文明建设职责,将教育农民的“精神活动”与抓经济中心工作齐头并进,在村委工作中建立和形成了“两个拳头”都硬的长效机制。
比如他亲自担任艺术指导的“华西村艺术团”,几十名队员全是专业演员,每年在华西村演出场次达300场以上。党的方针政策和村里的思想政治教育,在这里就是通过群众喜闻乐见的说唱弹拉形式和生动活泼的表演,被灌输到了百姓脑海里和日常的生活中……
曾经有位研究中国农民历史的学者说过,中国的农民可以创造历史的辉煌,但中国的农民却很难创造长时间的辉煌历史;中国农民可以依靠智慧和勤奋获得财富,却难以让财富变成永远的幸福与富裕。吴仁宝也许没有读过这位历史学家的著作,但吴仁宝却同样懂得中国农民的优点和弱点。因此他认为:要让富裕了的农民能够保持长久的幸福、富裕和安定的生活,最关键的是让他们不仅“口袋富”,更重要的是要“脑袋富”。
“口袋富”和“脑袋富”,是吴仁宝创造的中国农民“两富论”,也是他在华西村成为“天下第一村”后始终高举的执政航标。
“口袋不富”,就别谈“脑袋富”。“口袋富”才有“脑袋富”的基础。而“脑袋富”了,“口袋”才能永远的富。“口袋”和“脑袋”一齐富,中国农民们在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上才能不断朝着“小康”、“中康”和“大康”的目标步步登高。听吴仁宝的“两富论”,就像听一位大师的哲学课。
“脑袋富”,构建的其实就是精神世界。吴仁宝构建的华西农民的精神世界,是以“六爱”为准绳。这“六爱”是:爱党爱国爱华西,爱亲爱友爱自己。这“六爱”看则平常,但细细品味,内涵深刻而精粹。同时它又包含了吴仁宝这位老共产党人多少思想与智慧的冶炼过程!“华西村的农民不是天生比别的农民崇高,他们也有一切农民头脑和传统里的陈习旧陋。当经过艰苦创业后华西村富裕起来时,村里就有人曾经公开称我是‘华西的太阳’、‘华西的救星’。我发现后立即严肃地批评和告诫大家:‘我吴仁宝算什么?我吴仁宝仅仅是作了党教育我应该作的那一点贡献而已!华西的一切,包括我吴仁宝的一切,都是靠的中国共产党。’而且我反复告诉村民们,没有共产党,我吴仁宝这几十年只会改一个字,那就是当年我是放牛娃,现在我是放牛翁。我之所以这样告诉村民,是让大家在任何时候都不要忘了华西村所取得的任何一点进步、积累的任何一点财富,都是在党的领导下实现和成功的。新中国的农民要实现真正的永远的幸福和富裕,就必须把爱党放在首位,它也是我们所倡导的‘六爱’的灵魂与核心。”吴仁宝坚定而有力地挥动着拳头,我看到在他身后是一面闪闪发光的红色党旗……那党旗,在这位老共产党人心目中是一个不可动摇的信仰;这信仰,在日久天长的一次次雨露滋润下成为华西村民们每一个人心目中的信仰!爱国,也就变得自然了。任何一个民族的百姓如果不爱国,就不可能获得应有的幸福和富裕,因为华西人最明白:他们创造的所有财富与这个国家和民族的命运是始终关联在一起的。
没有“大家”的安宁与环境,何来“小家”的欢笑与歌声?
不用说,“爱华西”是华西人自己的本分,一个不爱华西的人怎能成为华西人?华西村从吴仁宝这一代起,爱华西成为每一个村民们凝聚团结战斗的力量源泉和同心同德奔富裕幸福生活的精神支撑。吴仁宝告诉我,他如今快80岁了,他现在越发满意的一件事是:村上走出去上大学、出国留学的年轻人,无一例外地全都回到了华西。“我们华西村赚得最大的‘买卖’是——我们培养了自己的一代大学生、留学生,结果他们现在学业完成后不仅自己回到了村里,而且大多数还带回了一个……”吴仁宝说的是这些华西村年轻人,他们在回到村子时,也将同样高学历的未婚妻、未婚夫或者已经是爱人的“另一半”也一起带了回来。
“你说是不是我们赚大了?”吴仁宝对此实在喜形于色。
我还知道,正是这种充满感情和希望的“爱华西”教育深入人心和广为传播,如今从全国各地飞驻华西村的“金凤凰”(大学生)达2000余人,而且每天每月仍有数不清的“金凤凰”在飞往这里……华西正是依靠这些本地长大的和外面飞来的“金凤凰”,在充满希望和活力的快速道上朝着多元的、现代的、健康的、科学的发展方向越走越快,实力提升得越来越快……
“外国人弄不懂我们华西村为什么有那么多的高水平、掌握那么多的先进科学技术和生产经营管理本领的人才。他们哪里知道,我们今天的华西村民早已不是那些只会挑担锄草、只会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了,他们中有北大清华等名牌大学毕业生,有留学日本德国回来的硕士、专家……拿我们的外贸公司来说,百分之九十的工作人员都是大学以上的水准,别看他们人在我们田野里的村庄,可他们每天的工作通过网络和电讯与世界各地联在一起呢!”在去新建的一排“总统别墅”的路上,吴仁宝指着从他身边走过的一群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对我说。就在这时,我遇见了“华西村的郭凤莲”——赵毛妹。这位曾经与吴仁宝并肩叱咤风云的铁姑娘队队长,现在已经到了华西村民退休的年龄(女50岁),可赵毛妹说她身体好,所以还在村里的旅游公司“帮忙”。“老书记对我们这些参加创业的老一代村民特别照顾,退休发一份全工资,你如果身体好,还可以返聘到村集团公司哪个单位做点事。我在任时抓过旅游公司,所以现在还在那儿干点事。你是北京来的,听听我的外语怎么样……”快言快语的赵毛妹叽里咕噜立即从口中吐出一串旅游用语,那娴熟的程度绝对够得上专业导游水平。
赵毛妹是一个纯粹的农民,她从没有离开过华西村,可如果不是她在我面前开口表演,谁也不会相信这样一个至今仍留有当年“铁姑娘”痕迹的农家妇女竟会一口流利的简易旅游英文用语。
“比起村上的人,我算差的呢!”赵毛妹说。
我相信她的话,因为吴仁宝对村民的文化教育和素质提高,从60年代他刚当村支书那会儿就已经十分重视。而当华西村富裕后,他把抓村民知识教育的提高纳入为“爱华西”的重要内容。孩子从小学到中学实行的是全免费教育,村民和老人可以参加各种培训班和业余学校。
所以现在的华西村民能说外语、冷不丁拿出个留学毕业证书给你看看,是太自然的事。
我还知道,吴仁宝从80年代初开始当第一位“外来工”进入华西村后,他就把“爱华西”的教育,扩展到凡是在华西村工作的所有人。“我们华西村没有‘打工仔’、‘打工妹’一说,我们有句话很流行:到了华西村,就是华西人。”
当年怀揣300元盘缠来华西打工的小青年、如今已经是华西村党委副书记、年薪和奖金能拿150多万元的孙海燕谈起这一方面的事,格外激动,“在我们华西的外地务工者,可能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因为老书记从来不把他们看作是外人,他也要求华西村所有的村民都要像对待自己的家人一样对待这些外来务工者。每年在我们华西最热闹的一次活动是由有老书记主持的‘千张桌、万人宴’。顾名思义,就是我们要摆上一千张桌、由一万人参加的大宴会。那场面确实气派、确实热闹,也确实感人。一千多张桌子啊,一两万在我们这儿的务工者参加的宴会!想想看,国家总理所主持的国宴才有多少人嘛!”孙海燕说你何作家要是有机会参加一下华西村的“万人宴”,一定会产生不同反响的灵感。后来我看到了记录“万人宴”的照片,其场面确实壮观。
有个数据告诉我,现在在华西村工作的外地人达两万多,他们同样以“爱华西”的精神在为华西创造更加富裕的新华西,同时每年也从华西村赚回了3个多亿的工钱。
在吴仁宝口中,经常能听到他讲的一则非常有趣的“华西村买官”故事,说的是一个叫杨永昌的人,此人原不是华西村人,干个体户,脑子灵活,经营能力和经营效益都不错。到华西村前,已经自己能每年盈利100多万元了,在当地也算个有点名气的小老板。1997年杨永昌到华西投资办个体企业,三四年后他的年收益已能达到四五百万元。可是钱越赚得多,杨永昌想当“华西人”的念头越强烈。2002年他以参股的形式,把自己几百元的资产全部奉献给了华西村,终于实现了他当华西人的夙愿。杨永昌成为华西人后,由于他勤奋工作,又在经营上有一套,很快被吴仁宝和华西村党委看中,让他担起了目前占华西工业集团三分之一总资产的华钢厂总经理。
杨永昌不负众望,使这个钢厂的效益直线上升,每天都能为华西村实现可用利润3000多万元。杨永昌从一名“外来个体户”,到如今成为名副其实的华西人,而且成为执掌“天下第一村”最大企业的华钢“一把手”,还身兼华西村党委副书记等重职,吴仁宝因此笑言杨永昌的“官”是买来的,“他用自己几百万的个人企业资产和每年对华西创造几个亿利润的贡献‘买’来的村官!”采访杨永昌时,我才发现这位“买官”者确实非常有才气和悟性,更令我意外的是农民出身、干过十几年个体户的杨永昌还有很让人敬佩的思想境界,他说:“我当时花10元买个华西户口,绝对不是为了赚更多的钱,就是觉得当华西人自豪、提气。后来我把个人企业转制给了村里时,又有亲戚说我傻,说人家公的都转私了,你倒好,将私的转公了!我可不这样认为,我觉得过去干个体户就像划着一只在风浪里漂流不停的小船,华西村则好比是只大船,它在吴仁宝老书记的掌舵下,行驶得稳当又快速。我个人的价值要想更好地体现,就必须跟着这只大船走。特别是到华西几年里,我耳闻目睹老书记全心全意为人民谋幸福的无私行为,所以我想自己是个年轻人,要向老书记学习,也应该像他那样多为社会担点责任。”像杨永昌这样的能人,后来成了华西的主人为数并不少,他们的共同特点都是被“华西”和老书记吴仁宝的魅力所吸引。
曾有人对吴仁宝说:“有了爱党爱国爱华西,就可以保证华西长富了,又何必再要添‘爱亲爱友爱自己’呢?”吴仁宝对此恰恰认为,如果光讲爱党爱国爱华西的“大道理”,不讲“爱亲爱友爱自己”的“小道理”,那华西的农民就无法实现和保证“共同富、健康富、长久富”的社会主义幸福生活的最终目的。“我们华西村不培养那样不讲良心、没有亲情的人。
对普通农民、平常百姓来说,树立他们的自尊自立自强自爱意识有时比什么都重要。我们华西人不是生活在与世隔绝的地方,周围都是农村。我们华西村的农民能不能保证富了以后不去触犯法律、不被社会上的那些歪风邪气和社会陋习沾染,这是谁也说不准的事。
而农民一旦沾上那种毛病,再富又能富得了几天?所以‘爱亲爱友爱自己’,尤其是‘爱自己’这一条特别的重要,它是我们实现共同富裕、健康富裕、长久富裕的基础,像金塔的塔基,一定要夯实!”吴仁宝给我讲起了村上一笔一直没有发出去的“特别奖励金”的故事——80年代初,销声匿迹的赌风又开始到处横行。华西村民中也有人“小弄弄”(搓麻将搞小赌),还出现过一位创业功臣孙某某到外村赌博的事。吴仁宝最担心富裕起来的村民沾染黄毒赌,一旦沾染上了就等于患了瘟疫,再富的天堂也会被穷光。为此,吴仁宝挥泪斩马谡,重罚了与自己并肩创业的孙某某4个月退休金。同时多次登门做思想教育工作,帮助他认识赌博的危害,直到孙某某自己彻底省悟为止。
可没过多少日子,在华西村邻乡又传出“华西村不赌是假的,吴仁宝也在赌”的话。“说我赌你们信吗?”吴仁宝在村民大会上反问大家。后来调查证实,有人为了自己想赌,就放言“吴仁宝也在赌”的话,目的是在公众中造成“吴仁宝能赌,我们也能赌”,从而以假乱真。
这天,吴仁宝悄悄找来副村长,对其如此这般一番耳语。“好喽!”副村长欣然接令。于是第二天早晨,在华西村邻近的几个村子和市镇上贴着一张张醒目的《通告》,落款是“中共华西村党委、华西村民委员会”。《通告》内容这样写着:
赌博是一种违法行为。经村党委和村民委员会研究决定,请兄弟单位对华西人监督,凡发现华西人在本村或外村赌博者,均要举报。举报准确者,一人一次奖励1000元,当场兑现,并给举报者保密。凡发现华西人搞迷信活动者,也适用于上述规定,举报一人次,奖励500元。
此通告自公布之日生效。
“嘿,华西村就是不一样!悬赏捉拿自己村的丑事,这吴仁宝抓经济有一套,你瞧他抓精神文明更有新招术!”《通告》激起周围乡村对华西村和吴仁宝的一片赞赏和议论。
一星期、一个月过去了,没有一个举报人出现。一年后,人们发现又一份出自华西村的《通告》贴在外面,上面这样写:
关于检举华西人参赌得奖的补充通知过去,华西为禁止赌博,曾在四周村镇贴过通告:凡发现华西人参与赌博,一经核实,奖励举报人1000元,至今未有人领过这份奖金。为防止今后可能有个别华西人参与赌博(男60岁、女55岁以上的退休老人娱乐性活动除外),自即日起,凡检举揭发华西人参与赌博,一经查实,奖励举报者人民币10000元,并为举报人保密。
特此通告。
华西精神文明开发公司1994年7月17日“这份《通告》后来还堂而皇之地登在了《江阴日报》的报眼上呢!”孙海燕告诉我。
“后来有人领过这10000元的奖励吗?”我问。
“没有。老书记提议专设的这个奖已经10余年了,一直没发出一分钱。”孙海燕似乎有些“遗憾”地笑着冲我说,“10000元奖金当时真吸引了不少外村人,据说有人专门整天在四处寻找看有没有我们华西人参加赌博的,结果他们很失望……”“我想肯定又是吴仁宝书记的一个招数:他让外人给华西人当义务监督员!”“对对!”孙海燕和我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吴仁宝就是用“口袋富、脑袋更要富”的“两富论”,成功地教育华西人避免农民们易犯的“小富即安、不思进取、财大气粗、目无法纪”等陋习和毛病,家家户户都成为“口袋越鼓、脑袋越求进取”的新型农民家庭。这也正是吴仁宝能使华西村几十年红旗不倒的最大贡献点。
但吴仁宝心里明白,农民的素质能否得到提高,关键是领导和影响这些农民的村干部。几乎可以这样下结论:自中国有农民史以后,其成者和败者,无不都是这些农民的领导者的问题决定着成败结果。吴仁宝因此在狠抓村民思想教育的过程中,始终把强化村干部的教育工作放在最重要的位置,而且他所采取的方式方法也颇为特殊。
比如在华西村我看到两件事影响特别深:
一是现行的华西村党委组织结构。通常一个党委会,书记和副书记,下面就由几个委员组成。书记作为一个班子的“班长”负有全责,权力自然也很大。然而在华西村情况不是如此。
村党委书记、副书记之上,还有一个“常委会”。
“我们在书记、副书记同级还设立了一个人数超过书记副书记人数的常委会,目的就是支持和监督正副书记工作。在农村基层组织,一些地方容易出现什么事都是书记、副书记说了算,有的更是书记一人说了算。在我们华西不行,重大问题,必须由党委或党委常委集体研究决定。这样可以避免那些在群众中威望越来越高的主要领导人居功自傲、专横跋扈,最后把好端端的旗帜给掀倒了……”吴仁宝对这一农村基层组织的创新做法颇为满意,“华西村几十年能够立于不败之地,我们的主要领导也没有出现‘禹作敏现象’,重要原因之一,就是有这样的组织机制。”第二件事是在“富得流油”的华西村,有一个旧窑洞。这个窑洞与华西村同龄,也许是今天唯一还能见得着的老华西村的一个旧物。华西人称它为“创业窑”,干部们还喜欢将它誉为“华西工业的发源地”和“华西精神的铸造地”。那天我特意走进这个每年能吸引百万外地游客的“华西革命圣地”,看到狭窄的窑洞内有十几张木凳,窑壁四周挂着《延安窑洞放光芒》、《吕蒙正破窑攻读》、《薛平贵破窑接宝钏》、《包龙图破窑迎国太》等6幅与窑洞典故相关的“农民图”。村干部告诉我,华西发展几十年来,许多重要的决策、规划几乎都是吴仁宝带领干部们在这里作出的。
“老书记十分敬佩延安窑洞精神,他把华西的这一创业窑洞当做教育干部时刻牢记艰苦奋斗、永远保持谦虚谨慎的场所。从某种意义上讲,华西村之所以在越来越富甲天下时干部和群众还能保持旺盛的向上精神,与这窑洞精神有着密切关系。每当村里需要作出重大决策时,老书记就会带我们走进窑洞。而每当我们一走进这里,再静静坐下来想一想、议一议,心态和处理的方式方法就很不一样了。就会有种饮水不忘掘井人和不断奋发进取、以更高标准要求自己的精神与心态……”一位村干部这样说。
片刻的窑洞感受,使我也相信了这位干部说的话。
那一刻,我的耳边突然回响起吴仁宝常说的一句话:“华西村坚定不移地发展集体经济,目的就是让更多的人共同富裕起来,让已经富裕起来的人能够长久地、健康地、越来越好地富裕下去。这就是我吴仁宝一生的追求和愿望。”有道是,做好事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做一次先进不难,难的是一辈子都是先进。
当代共产党人的先进之处就在于始终能够走在时代前列,心里装着群众,胜不骄,败不馁,带领人民群众走上富裕,让已经富裕的人不忘本的同时,一方面朝着更高的标准和要求实现更美好的幸福富裕生活,另一方面去力所能及地为实现“一村富了不算富,全国富了才是富”的社会主义大目标贡献力量。吴仁宝就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他以自己的模范言行很好地诠释了我党“立党为公,执政为民”的信仰,同时带领华西人民在我国全面建设小康社会的伟大实践中努力无私地奉献着。
原始的华西村只有0.9平方公里面积,如今华西村的版图已经达到34平方公里。人口也由过去的1600来人,发展到现在的30000多人。“建设大华西,发展富华西”,这是吴仁宝“创富理论”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提升和发展,也是他从毕生追求“共同富裕”的理想到实现现实的可贵探索。
一位长期在华西村进行社会调查的学者有过一段很精彩的概括:
共同富裕是人类一直追求的美好理想。可沧桑变,乾坤转,一次次社会形态嬗变,一次次生产关系变革,都未能使这一美好的理想变为现实。莫尔的“乌托邦”、康帕内拉的“太阳城”、欧文的“新协和公社”和“皇后林新村”,无论理论的还是实践的,都在无可奈何中坍塌了!于是恩格斯大声疾呼:“为了使社会主义变为科学,就必须首先把它置于现实的基础之上。”共同富裕是社会主义的本质规定。历史将实现共同富裕的大任降在中国共产党及其建立的社会主义制度身上!吴仁宝高擎共同富裕的旗帜,从华西走向邻村,从东部走向西部。他用行动在这面旗帜上写下了共同富先要集体富,共同富必须家家富,共同富更需精神富,共同富要先富帮后富等鲜明的观点,将其置于“现实的基础之上”……
早在80年代,当华西村已经开始富裕起来时,吴仁宝就教育自己的干部和村民时刻不要忘记把幸福的阳光与温暖播洒到周边的左邻右舍,而这也是他在近10年间忠实履行“执政为民”和追求“共同富裕”的一种新境界、新视野的实践过程。
吴蕴芳,现今的大华西村民,以前她是紧挨华西的前进村村民。她说:“我们村上的人有句流行语,叫做‘儿好女好,不如华西好。’前进村在50年代时与华西村同属一个大队,那时吴仁宝也是我们的书记,后来行政分家,我们就成为独立的前进村。可前进村不‘前进’,1988年时华西已成‘亿元村’了,我们村却到年底时连村干部的工资都发不出来,还倒欠村民6万元。记得那天外面下着雨雪,刮着寒风,我们村上的干部愁得在村委办公室里不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华西村的吴仁宝书记来了,他带着10万元现金对我们说:‘先把欠村民的债还了,再把年过了。’当时我们前进村的干部们真的热泪盈眶,不知说什么好。
更让我们感到意想不到的是,老书记吴仁宝当场拍板,说要帮我们建厂。‘我们华西出500万元投资款,赔了是我们华西的,赚了是你们前进村的!怎么样?干不干?’老书记拍着我们村的支书这样说。这么好的事不等于天上掉馅饼嘛!再不干、再不好好干,我们还有什么脸面挨着华西村?就这样,在吴仁宝老书记和华西村的无私支持下,我们前进村化工厂于翌年元月正式投产,当年就净赚50多万元,三四年后利税已能达到四五百万元,也开始渐渐走向富裕……”与前进村情况相近,华明、三余巷村也在那些年里,得到吴仁宝和华西村的全力支持,开始在较短时间内摆脱贫困,日子一天比一天好。
“老书记吴仁宝对我们周边村的帮助是无私的。那年他主动找我商量说要帮我们村办一个法蓝厂和一个化工厂。工厂建起后,我们村的农民收入一下得到改善,大家喜洋洋的。可天有不测风云,1994年5月份,一场火灾把我们村的‘摇钱树’——化工厂全烧了。就在我们全村痛苦不堪的时候,吴仁宝老书记带来280多万元重建资金说要在原址上再帮我们建起一个规模更大的化工厂。当时我们村的村民和干部全都掉下了眼泪,大伙儿说:‘啥叫社会主义好?啥叫共产党好?华西人的风格和吴仁宝书记的为人,让我们一下全明白了!’”原三余巷村支部书记孙大龙感触万分地说。
然而,让前进、华明和三余巷、泾浜等周边村发生根本变化的,还是2001年吴仁宝创造性地提出的“一分五统”的大华西概念。
何谓“一分五统”?“一分五统”是吴仁宝在探索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农村实践中的一大发明,它曾被中央领导和学界称为“吴仁宝新模式”。这一构建模式,是吴仁宝在期望以“富华西带周边穷兄弟”时想到的。1988年后,华西主动伸手出资为周边几个村办厂帮扶后,虽然也让这些村的日子改变了一些,但由于日趋激烈的市场竞争等影响,周边这几个村的好日子并没有节节上升,有的甚至在下滑。这让吴仁宝对帮扶问题有了重新思考:过去总讲“船小好掉头”,其实在全球化经济越来越形成的市场条件下,只有“大船才好抗风浪”。华西村之所以能够乘风破浪、效益越来越好,正是因为它的企业集团有着较强的竞争能力。于是一个打破中国50余年农村行政格局的大胆设想在他脑海里形成,随即吴仁宝把自己的想法专门以书面报告的形式向上级部门作了汇报。
“好啊!吴仁宝同志的设想和思考符合邓小平理论,也体现了‘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中代表最广大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这一点嘛!我们认为这‘一分五统’行!有创新,也有可操作性!这也说明吴仁宝一生追求的共同富裕理想,已经开始从华西走向社会,我们全力支持!”上级部门的态度,给了吴仁宝极大鼓舞。
“亲望亲好,邻望邻好。这些年大家都看到了,华西村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村民们吃的、用的、穿的,还有银行里存的,都比别的村好一大截!可我要说的是,华西村富了,我吴仁宝高兴。可如果你们——你们这些乡里乡亲的邻居们都好了,我吴仁宝就更高兴啦!现在,我想问问大家,你们愿不愿意跟着华西一起上路、一起走华西特色的社会主义金光大道?”那是一个阳光明媚、春风和煦的日子,吴仁宝来到华明、泾浜、三余巷和前进村的村头田间,他一边挽着裤腿帮人家干活,一边这样问大伙儿。
“愿意!我们做梦都想做华西人哪!”邻村众村民们你一言、我一语,围着吴仁宝久久不愿离开。
“好,过些日子,你们都将是华西人了!让我们一起共同富裕奔小康、迎中康吧!”吴仁宝那天也很激动。当下他请来华明、泾浜、前进和三余巷四村的干部,然后又对自己的“一分五统”的设想征求意见。
“一分,就是村与企业分开,我们与华西合并后的原村委会还是由本村村民自治、选举;五统,即联合起来的5个村统一由华西集团实行经济上的统一管理、干部使用上的统一、人员统一使用、村民的福利也统一、5个村的村建也统一规划是不是?”邻村干部问吴仁宝。
吴仁宝笑:“是这意思。你领会得蛮快。”“华西效益与我们有天壤之别,这一统一你们不是亏大了?”“华西村这几十年发展的是集体经济,走的是共同富裕。你们加入大华西后,就是华西的人了。华西人不讲谁亏谁赚,只讲贡献和能力。再说,华西还要向前大发展,你们加入进来后,在人力和自然资源上也给华西发展提供了空间和前景,我们彼此谁都不吃亏嘛!”“好,就这么说定了!我们心甘情愿当华西人!”“我们也愿意!”“愿意——”呵,当华西人,这对周边的农民来说,那是一种梦想!农民们是最讲求实惠,现在吴仁宝把已经闻得到香味的“肥肉”送来了,谁还不愿意?不愿意的是傻子,种地人才不是傻子呢!吴仁宝推出的“一分五统”第一年就吸引了华明、泾浜、前进和三余巷4个村。第二年,西巷、北缪家、水池、陈塘、朱蒋巷等村又几乎以百姓百分之百的签字率(吴仁宝要求,凡想加入大华西的周边村子,村干部必须征求村民的自愿签字)请求“并入华西”。
华西在“一分五统”的引领下,短短几年时间里,一下“扩容”到了今天方圆30多平方公里的面积,下辖16个村级单位,人口也增至30000多人……当我们今天走进到处欣欣向荣、和和美美的大华西,看到那些井井有序的“工业区”、“生活区”、“休闲娱乐区”、“生态农业区”、“旅游风景区”等规模和气势都十分壮观与美丽的现代化景象时,仿佛置身于一个别样的都市之中,而这在“一分五统”之前的华西村是不易做到的。
在请吴仁宝描绘“一分五统”后大华西前景时,老人举目窗外,然后深情地告诉我:“到我80岁时,所有大华西的村民都要搬进别墅、新房,让他们人人都能享受到中康的幸福生活……”中康是什么概念?中康应是人均收入在6000以上美元的水平吧!事实上我知道华西村在2004年,就已经超过了这个水平。但在吴仁宝的心目中,中康何止是一个人均收入6000美元的概念,它还有生活的质量、精神的内容,以及对未来的信心等等。
吴仁宝对我说,在他的内心世界里还有一个更大的心愿:华西村民们的生活越接近中康、大康,他越想为那些远在千里之外的中国穷困地区的农民兄弟实现脱贫和奔小康助把力……一个多么崇高的老共产党人的胸怀!“吴仁宝,国之宝。”有位中央领导这样评价他。
在过去的一二十年间,华西村在吴仁宝的倡导下,始终信守“一村富了不算富,全国富了才是富”的理念,尽其所能地为“边少穷”地区帮困扶穷,功绩卓著。而在这其中,吴仁宝更是老骥伏枥,一马当先。
早在1991年,吴仁宝与陕西省领导签订建立第一个外省“华西村”后,他就亲自带领本村的骨干专程到千里之外的黄土高原上的陕西汉中的高潮村考察落实扶贫与建厂事宜,并且从那时开始,每在外省建一个“华西村”,吴仁宝都要亲自前往考察落实具体项目,有的地方还要一年去几次。那一年,华西村的帮扶技术考察队在前往山西途中,车子发生意外事故,年届67岁的吴仁宝不顾流血伤痛,坚持要到目的地,当他带伤下车到大寨看望帮扶项目时,大寨的郭凤莲握着老人的手感动得热泪纷飞:“华西有您这样的老书记是福气,我们大寨有您这样的好亲人感到光荣啊。”1994年,国务院作出了力争用7年时间,解决中国农村8000万贫困人口的温饱问题的《八七扶贫攻坚计划》。已经走向西部扶贫征程的吴仁宝在返程途中,专门上北京向国务院扶贫办的领导表示:华西村愿意投巨资,为经济欠发达地区培训干部,采取一带十、百带千的方式,并且在2000年前帮助西部地区10万人脱贫、1万人奔小康!“了不起!华西了不起!吴仁宝了不起!”国务院扶贫办的领导在敬佩吴仁宝的同时,又称他的培训和扶贫构思是“中国扶贫工程中的伟大创举”。
从那一年开始,华西村在吴仁宝的主持下,每年接纳来自全国各地的干部培训任务,多则一次几百人、少则几十人,时间有的两三个月,也有一年、两年的。所有到这里培训的干部全部由华西提供生活和学习的全套优质的免费服务。而吴仁宝不仅担任培训的领导小组组长,而且每期必亲自要上几堂课。来自穷困地区的学员,在华西和吴仁宝那里,既学到了小康的致富经验,也深深地被吴仁宝这位基层老支书的那份对百姓、对集体、对国家和对党的浓厚感情所感染。而吴仁宝则说:“我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知道穷苦地方的老百姓最关心两件事:能不能吃饱穿暖,能不能让孩子上学。
可每当我到西部那些穷地方走一走时,心里就特别的沉重,就特别想帮他们一把。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华西今天富甲天下,靠的就是社会主义,所以我们华西帮一把穷兄弟也是自己坚定共同富裕信仰的一种体现、一份感情。”10多年来,在吴仁宝倾心努力下,华西在外域建立的“华西村”已经不下10个,帮助西部10万人脱贫和1万人奔小康的目标也早已实现。然而吴仁宝和华西人帮扶的脚步从未停止,一个个具有“吴仁宝模式”的“华西村”在甘肃、宁夏、黑龙江、江西等地遍地开花,而吴仁宝在帮助这些兄弟省区建设“华西村”时,掏的不仅是钱口袋,更多的是他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观念和意识。他甚至每一个关键时刻除了自己亲自蹲点扶植外,总要派出华西村最好的技术骨干和管理能手到那些地方扎根,而这些骨干和能手中必有他的亲生儿子。
1995年,村党委决定为黑龙江肇东的一个山村屯建“东北华西村”,那儿条件十分艰苦,社情也复杂。吴仁宝挑了自己最心疼,也是最小的儿子“老四”,临别时他对“老四”说:“你上那儿一定要像孝敬我和你母亲一样孝敬那儿的百姓,也一定要像建设华西一样建设好‘东北华西村。’”“老四”不负父望,带领当地村民,苦干一个秋冬春夏,既平地,又办厂,一年就使这个原来人均收入不足千元的贫困小村庄,一跃成了人均收入4000元的当地富裕村。
“我还是那句老话:社会主义是什么?就是让百姓过上好日子。今天我们的共产党要干什么?就是要让没有过上好日子的人民尽快过上好日子,让已经过上好日子的百姓,更加幸福富裕、健康长寿……”50余年党龄、78岁高龄的吴仁宝,今天依然声音响亮、步子匆匆、干劲不减,他把华西的大权交给继任者后,说自己现在的任务是:争取活到100岁,再为党和人民做点事。
我们祝愿这位老人革命青春永葆,也祝愿他亲手举起的华西旗帜永远地高高飘扬……
2005年5月至6月于华西——北京
第七篇 一场影响和改变9亿农民命运的山村革命
1978年12月,安徽凤阳小岗村的18个农民按下手印,签订了一份分田到户的包干“契约”。
一年后,一位新华社记者将小岗村的事写成一组“内参”送到中央领导手里,小岗村从此成了中国农村改革的“发源地”。
其实,中国农村改革的真正发源地并非在小岗村,而是在一个更边远和偏僻的山区农村——浙江台州的皂树村。这里的分田到户和大包干,比小岗村更早、更广泛、更彻底,并且经受的斗争也更激烈和痛苦。皂树村和台州农民应该是中国农村改革真正的发源地和急先锋!中国改革开放史将重新改写这一新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