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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格兰游戏》
序章
年关方过的一月一日。
惟道晋早上七点就醒了。他原本打定主意要睡到日上三竿,因此除夕夜痛饮了一整晚,至今酒精仍在体内散发着黏稠的热度;不过,他怎么也提不起睡回笼觉的兴致,于是爬出了被窝。
妻子还在身旁呼呼大睡。或许是觉得冷吧,她把棉被拉到了头顶,惟道只能看见从枕头横溢而出的海藻般发丝。丈夫就在身边粗手粗脚地换衣服,她却毫无醒来的迹象。回到被窝中的诱惑掠过了惟道的脑海,但他终究还是放弃了。
放弃……仔细一想,这可真奇怪。惟道一面洗脸,一面讶异地想着。惟道今早并没任何得早起去办的要事,虽然几个知心好友可能会来拜年,但要来也是下午才会现身。当然,时值元旦,他更不必上班。
应该没有任何妨碍惟道酣梦的事物存在才是,然而他却有种被迫醒来的感觉。
被迫……惟道拉开窗帘,天空仿佛反映着他的心境一般,笼罩着一层薄薄的云。原来如此,惟道总算明白了。这种宛如被看不见的手操纵身体的感觉,便是“预感”。
惟道在毛衣之上又加了件棉袄,打开了玻璃窗。直到此时,惟道才知道在自己沉睡之时下过了雪。花坛与庭石上了层白色的妆。
昨夜他醉得快,并未陪伴沉迷于电视节目的妻子,自个儿早早就寝去了。若是能再撑些时候,就能一面赏雪一面喝酒了,真可惜——他浮现这种无谓的念头,似乎是强迫自己去想符合正月气氛的乐事,同时也是为了忘却其他事情。
惟道走向庭院,呼出的气息冻成白色。立时融化而去的呼息彼端,可看见邻家的樱树。
虽然降雪量不比往年,元旦总算是下了雪,有点冬天的样儿了;一接触到外头的空气,身体便几乎为之冻结。这阵子气象大为异常,因暖冬而迫不及待萌生的樱芽已鼓胀起来,直欲抖落那微乎其微的雪妆。惟道有生以来头一次在这块土地上看见这副光景。
“预感”以更坏的形式加深,樱芽犹如不祥的凶兆。
已经过了两年……
惟道仿佛入了迷一般地伫立在庭院里,彷徨于回忆之中。那件事发生以后,已经过了两年;不,或许该说才过了两年。
两年前的冬天,惟道任教的班级有三名女学生相继被杀。当时的杀害手法只能以残酷形容,因此警方起初推测是仇杀,但最后却修正轨道,变为变态的不特定杀人。
凶手尚未被逮捕。
成了凶案现场的女生宿舍曾有过关闭的风声,不过目前仍没有后续动作。被害学生们的寝室,现在应该也住进了新生。这些新生不知道曾有学姐在自己的起居之处惨遭杀害吗?或是虽然知道,却毫不在意呢?
惟道叹了口冻成白色的气。或许是他想太多;他总觉得这两年来,清莲学园的学生素质降低许多。当然,是受了女学生连续命案的影响。
纵使凶案99lib?现场为女生宿舍,与男生没有直接关连,男学生依旧会迟疑该不该就读一所曾发生杀人案的学校;当然,原本打算就读清莲却临时改变志愿的人应该也不少。结果,本来连候补也不见得排得上的考生便填了这些空缺,得以入学……
惟道又叹了口白色的气。他告诉自己,是他想太多了。然而,一思及原该关闭的女生宿舍仍在使用之事,他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合情合理。
清莲学园并非强制住宿,但原则上一年级生必须住宿,升上二年级以后才可以依照本人的意愿决定是否退宿;因此,女性新生只要入学便得住宿,在发生过可怕命案的现场生活起居。即便如此,仍有学生不计较,愿意穿上清莲的制服——不,对于以原有实力难以录取的学生而言,此时多数的考生避清莲唯恐不及,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不过是住进死过人的房间,又有何妨(男学生甚至无此必要)?若是单人房,或许心里还会有点发毛;但反正宿舍的房间都是双人房,没什么好怕的……打着这种如意算盘而“因祸得福”的学生们,在这两年来应该增加了不少。
惟道一面告诫自己别想太多,却又忍不住这么想。虽然没人说出口,这却是全体职员共同的感慨。
每个人都抱着乐观的想法,认为总有一天事情会平静下来。人们的记忆风化,即使偶然聊起命案,也回想不起究竟是发生在男生宿舍或女生宿舍——这样的时刻,总有一天会到来。
事实上,不过两年,命案的冲击性便急遽稀薄化。这一点惟道..自己也有深刻的感受。
方才更衣之时闪过视野的腹部重新浮现于惟道的脑海之中。这两年来,惟道增添了不少赘肉。一方面是因为案发不久后他便结婚,无须独力操持所有家事;而体重的增加,正象征了安稳生活的点点滴滴。
惨酷的杀人案不过是一场梦境、幻影……要不了多久,他便陷入了这种错觉。世界情势如何,他不清楚;但至少自己身边是和平安宁的——沉浸于这种幻想的“酣梦”之中,是极为简单之事。
事实上,惟道便是将身心寄托于这种“酣梦”之上。两年前他还单身住在公寓里,现在却在妻子娘家的资助之下盖了这栋过分称头的平房。
偶尔惟道会想起或梦见那个案子。每当他多回想一次,命案的热度便消退一分,脖子与腹部上的松垮脂肪却以反比例增加。
如今他已能若无其事地过着日常生活——原该是如此。这么想的不光是惟道,校长与理事会应该也有同样的感受。恶梦已经过去了。然而——
然而,真是如此吗?惟道产生一种不快且讽刺的焦躁感。纵然人们的记忆业已风化,一切就能恢复原状吗?
对惟道而言,凶手被捕与否并不重要。不了了之也是一种结束的型态。然而,即使命案不了了之,对自己而言,一切便都结束了吗?一切便都恢复原状了吗?或许自己接下来才要尝到“恶果”呢……这种“预感”驱策着他。
便是这种“预感”唤醒了自己……惟道不由得这么想。便是这种“预感”不容分说地将自己从正月“酣梦”的温暖之中强拉出来。
如果没有这股“预感”,或许惟道会错以为眼前的光景是场梦境。现在的气温应该比半夜高出许多,却突然飘起了粉雪。
起先如尘埃一般的雪花,渐渐化为缓缓流动的瀑布;直到此时,惟道才发觉有道黑影伫立于玄关边,不知是几时来的?
当时那种与恐惧相仿的陶醉感,是惟道毕生难忘的。
个子瘦高的她穿着黑色大衣,从前及腰的长发变为及肩的小波浪卷发。这道黑影映衬着催人入眠的降雪背景,直如黑色灯火般清楚分明。
那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惟道,微微泛青的眼白所散发的光芒几乎快吞没他,刹那间,他感受到自己的“死亡”。他以为自己会冻死在她的双眸之中。这是多么甜美的死法啊!他多想就此长眠不醒……一股揪心的欲望驱策着惟道,他渴望在她的“幻影”的目送之下回归虚无,埋葬于纯白的“死亡”之中。
惟道直到后来才明白,若他在此时死去,将会幸福得多。
“……我以为……”惟道挤出声音来,他有种在梦中听着别人说话的错觉。“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惟道觉得声音一发出便被白雪编织而成的帷幕所吸收,不知是否传进了她的耳中。他的膝盖不知几时之间落在地上,下半身宛如被打了麻醉似地绵软无力。
“不,你……你是幻影吗?”他趴在庭院里,踢散了堆积的雪花。“你真的……真的在这里吗?不,是幻影也好,幻觉也好,梦境也好;请你留在这里,永远留在这里——”
俯视着惟道的她,脸庞就像雪一般,不,是比雪更为白皙且冰冷。惟道试图起身,腰间却使不上力,只能盯着她从风衣衣角中露出的双腿。
“还是我疯了?是我脑袋出了问题吗?因为太想念你了——不,这样也好,这样也好。只要你……只要你留在我的眼前……”
惟道朝着黑色大衣伸出手,试图抓住大衣起身;但他的双手却违背他的意志,开始抽搐,让他怎么也摸不着大衣,只能徒然地抓住并融化雪块。
惟道忽然领悟了。自己的身体已不配碰她,不配大剌剌地站在她的眼前;自己已不再美丽,只是只日日“酣梦”、浑身赘肉的丑猪。这就是他。莫非……
莫非这便是“惩罚”?这是自己该受的“惩罚”吗?过去惟道“万全”之时,她从未主动来找过他;然而如今他已非“万全”,她却主动现身,犹如在嘲笑惟道已失去了足以与她匹配的美貌。莫非这便是自己该尝的“恶果”?
“你……你一定很恨我吧!”惟道无法继续仰望她的脸庞,只得再度将视线垂落至她的双腿。“但那是误会。我说过好几次,你似乎不相信,但那真的是误会。我对她什么也没做,我发誓。”
头顶上传回的只有沉默。惟道似乎挣脱了束缚,攀住她的鞋尖,以额头摩擦着。
“我的确是个人渣,身为教师却玷污学生,耽溺于罪孽深重的快乐之中。但是我没有,唯独她,唯独鞆吕木,我真的没碰过她,真的,相信我。”
若是她肯狠狠地踹自己丑陋的脸孔一脚,该有多畅快……惟道想着。然而,她似乎看穿了自己的心思,并未做出任何反应。
惟道在雪中趴了多久?比雪更为空白、比冰更为冷漠的沉默令惟道万分疲惫,他迟缓地抬起无神的脸庞。此时——她的样子出现了变化。
她的左手放在胸前。不知是脱下了手套,或是一开始便没戴手套?她那细长的手指在黑色大衣之上画下了如雪一般白皙鲜明的轨迹。然而惟道却不明白她的姿势有何意义。
“——你说你没碰过小惠?”
她——高濑千帆终于开了口。听了她的声音,惟道犹如获救一般,松了口气,也生了冷静观察千帆的余裕。
惟道原本以为千帆与过去的不同之处只有发型,实则不然;仔细一看,她的样貌变了许多。与两年前那种摸了仿佛会触电——不,甚至是流血一般的冰冷印象相较之下,现在的她显得平和了些,甚至可说是比较像个人类。
“这句话的意思是,你没和小惠发生过肉体关系?”不过,她的口中发出的问题绝不平和。“还是指你没杀害小惠?”
“你在胡说什么?当、当然是两者都是啊!”
惟道情急之下,终于站了起来,也多了几分余裕来为自己在她的面前露出爬行丑态而羞惭。他气愤地将埋在雪中时黏上的枯叶拂落脸颊。
“当然是两者都是啊!我和鞆吕木从未做过任何见不得人的行为,也没杀害她。这事其实你也很清楚吧?”
惟道大为惊愕。
因为千帆轻轻地笑了。她总是面无表情,仿佛注视着遥远彼方;再不然便是浮现雷射般的目光,犹如欲击落所有侵犯自己“领域”之人。没想到这样的她,居然留有面露微笑的机能。
千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惟道猛烈地嫉妒着。她的微笑并非朝着自己而来,自己的存在并未令她露出微笑,惟道非常清楚。有人在这两年间改变了她,改变了如冰柱一般的她。
是有了男人吗——惟道做了这种通俗的猜测,又不禁苦笑。千帆是个对男人没兴趣的女人。
“……你……”惟道终于发现千帆的左手上面未戴任何东西。“把那个戒指——”
“对。”千帆似乎便是等着这句话,将白皙的左手藏进大衣之下。“对于小惠的事,我已经释怀了。”
“那……”
那就好——惟道不明白自己该不该这么说。
“所以我回来了。”千帆又露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表情,那正是惟道最为熟悉的。“为了告发杀害小惠的凶手。”
“什么?”
“用不着我重99lib.新说明,你也该知道小惠对我有多么重要吧?老师。我并不是想替她报仇雪恨,只是不愿凶手逍遥法外。我要让凶手接受正当的制裁,如此而已。”
“可是……不知道凶手是谁,要怎么——”
“我知道凶手是谁。”
“什……什么?”
“而且我应该可以证明。”
“……要怎么证明?”
“借由指纹这个物证。”
“指纹?”惟道忍不住高声叫道,他的声音振动着宁静冰冷的清晨空气。“要是有留下指纹,警方怎么可能遗漏——”
“是吗?不见得吧!”
“那……那你倒说说看,凶手到底是谁?”
“我不能说。”
“咦?”
“我说过很多次了,老师,小惠对我而言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她成了被害者的命案,我怎么可能冷静思考?对吧?”
“呃,嗯,没错。”
“纵使我的脑子再怎么理解案情的全貌,仍然无法说明。所以我带了个能代我揭发真相的人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请老师聆听一切的来龙去脉。”
惟道正要点头之时,才发现千帆的背后伫立着一个陌生人。朝着惟道行注目礼的那个人……
不是女人……
可是,为什么……
满心困惑的惟道耳边,传来了妻子惺忪的声音:“——怎么了,老公?”
结束了……
惟道拼命忍受着宛如窥探深渊一般的晕眩,同时领悟道——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这股“预感”行遍全身。他的余生将以自食“恶果”作结……
ACT 1
高濑千帆摇摇晃晃地走在夜路之上。
明明才吐过,酸溜溜的胃液又再度涌上喉咙。她并不是头一次喝酒,酒量也不差,所以她以为自己没问题;然而要一口气喝下那么多酒,毕竟是太过勉强了。
当她取出投币式置物柜中的衣物并在车站厕所中更衣之际,突然打了个冷颤;紧接着,一阵过去未曾感受过的呕吐感便一涌而上。
她的双颊至今仍因酒气而火热,身体却冻僵了。或许便是由于这份落差之故,强烈的晕眩侵袭而来。方才她曾倚在路边的邮筒休息片刻,却无法止息这股晕眩感。
她终于忍耐不住,蹲在步道边。然而,她只是干呕,什么也吐不出来。她想拿手帕擦嘴,机械性地摸索上衣口袋;一阵冰冷的触感传至手心,取出一看,竟是钥匙。千帆骂了声混帐,将钥匙丢入水沟之中,连未弄脏的拭口手帕也一并丢在步道上。
她摇摇晃晃地再度迈开步伐。
喂!一道低闷的男声响起。此处没有路灯,却可辨认出对方穿着大衣,且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日本酒臭味。
喂!男人再度低吼,一把抱住千帆。她毫不留情地以膝盖撞击男人的腹部——但身体摇摇晃晃,使不上多大力气。
饶是如此,醉汉依然惨叫一声,四脚朝天地倒在路边。千帆狠狠地踩了那个男人的肚皮一脚,快步离开现场。背后传来呻吟声,但她并未回头。
通往女生宿舍的平缓坡道于此时走来,感觉上格外陡峭。她的脚无法随心所欲地动作。
千帆开始耳鸣。不,起先她以为是耳鸣,但耳鸣未曾稍歇,越上坡道,杂音越大。照理说,走入远离市中心的住宅区之后,应该越来越安静才是。
不久后,昏暗的夜路之上开始飘荡着红色的阴影。当千帆发现那是警车与救护车的红色灯光之后,她宛若捱了一巴掌一样,猛醒过来。
浮现于夜灯之下的是清莲学园的女生宿舍,在宿舍前蠢动的幢幢黑影是围观民众。千帆喘着气,拨开人海。
小惠……
室友的脸庞浮现于她的脑海之中。她下意识地抚摸套在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小惠……该不会……
千帆的直觉告诉她,或许鞆吕木惠在她外出时自杀了。
(我要杀了那个男人。)
惠的声音掺杂于围观群众的喧闹声之中,撼动着千帆的头盖骨。
(我要杀了那个男人。)
(杀了他以后,我再去死。)
(我再去死。)
小惠……
(你不相信我,是吧?)
(你怎么也不肯相信我,是吧?)
宿舍玄关之前围上了禁止进入的黄带。
“你要去哪里?”
(你不相信我和那个男人根本没瓜葛?)
一名制服上套着黑色背心的警官抱住千帆。
(你怎么也不肯相信我,是吧?为什么?)
(为什么啊?)
“不能进去!”
(为什么?)
(千帆!)
小惠……
(既然这样,那我干脆……)
(干脆就……)
“小惠!”
“高濑同学!”有道尖鋭的女声从警官身后传来。“这么晚了,你、你跑到哪儿去了?”
那是舍监鲸野文子,她奔向与警官纠结在一块的千帆。
“小惠……小惠呢?”
“鞆吕木同学她——搞、搞什么,你是怎么回事?”原欲降低声量的鲸野突然又尖声高叫。“浑身酒臭!这么晚了,你到底上哪儿干了什么事?就算你已经不是在校生,也不能做学妹的坏榜样啊!这次我们可真要横下心了。对,就算你有高濑家的名头,哪能让你我行我素到最后——”
“到底怎么了?”一道焦躁的男声打断了鲸野。“舍监,拜托你现在不要给我找麻烦。”
“我、我又没有……是她!”
一个头发斑白、身材矮小的五十来岁男人将视线从鲸野移至千帆身上,闪着黄色光芒的眼睛扫遍了千帆全身。
“——这个女孩是?”
“被害人的室友。”
被害人……这三个字便如信号一般,促使千帆挣脱警官的手。
“啊!喂、喂!”
“喂!”灰发男人在千帆的冲撞之下,犹如纸片似地跌了个四脚朝天。“哇!”
“高濑同学,等等!”
方才蹒跚的步履犹如幌子一般,千帆全力冲刺,甩开所有拦阻她的警官,奔上楼梯。
二楼的二〇一号室便是千帆与惠的寝室,上头挂着“鞆吕木”与“高濑”的名牌。她试图冲入寝室之中。
正在采取指纹的鉴识课员慑于千帆的气势,不由自主地让出路来,却又立刻从身后架住她。
“喂!你别乱来!”
“小惠!”
“你干什么!”
“小惠!”
“是谁放她进来的?”
“抓住她!”
警官们立刻围住千帆,哀嚎声与怒吼声交错着。
“冷静下来,同学。”一名与千帆差不多高的便衣刑警毫不容情地压住她的头。“冷静下来!”
“小惠……小惠!”
在警官的压制之下,千帆双膝跪地,挣扎了片刻,不久后便用尽力气,反复叫着小惠的声音也变得软弱无力,化为喃喃自语。
“——哦,好痛!”方才的灰发男子一面拨去西装上的尘土,一面走来。“这女人怎么这么粗鲁啊!真是的。”
“菓哥,”压住千帆头部的高个儿刑警一面拾起被她打飞的银框眼镜,一面问道:“怎、怎么回事啊?”
“唉呀,全身都是泥巴。喂,你去替我把这条手帕弄湿。”
“弄湿?恐怕没办法耶——”
“>为什么?”
“现在停水。”
“什么?停水?”
“你不知道吗?就在刚才……应该是十一点左右吧,说是水管破裂,所以这个镇上停水。听说搞不好得到天亮才能修好。”
“呿!什么鬼啊!”
“呃,不然我去买瓶矿泉水来吧?”
“既然她那么想看现场,”被称为菓哥的灰发男人无视于银框眼镜男,说道:“就让她看吧。”
“咦?”
“喂!”灰发男人不顾貌如银行行员的银框眼镜男阻止,粗鲁地扯着千帆的手臂,拉她起身,并让她窥探二〇一号室。“你就好好看个过瘾!”
千帆看了。
里头并无鞆吕木惠的身影,然而地毯上残留着大量血迹;房门四周的量还不多,但寝室中央却宛如血海一般。血腥味舔着千帆发热的脸庞,血迹一滴滴地延伸至通往阳台的玻璃门之前。
玻璃门前的窗帘是开着的,内侧的玻璃被打破了。阳台上躺着疑似打破玻璃用的铜制花瓶。
“满意了吗?”
灰发男人问道,千帆气息不紊地瞪了回去,手臂一扭,将他抓着自己的手腕甩开。
“小惠人在哪里?”
“真是个不惹人怜的女人。”灰发男人看来颇为疼痛,一面抚着手腕,一面回瞪千帆,接着又仰望天空,别开了视线。“看了这种惨状居然面不改色。”
看来他似乎是打算用“惊吓疗法”来“教训”千帆,才故意让千帆观看惨案现场。
“小惠人到底在哪里?”
“别露出那么可怕的表情。被害人的尸体早就搬走了,要是你想看,待会儿再让你看个够。”
“被害人?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那个女孩是被杀的。对了,你……”矮小的男人抬起他那斑白的脑袋,冷眼瞥着千帆。“你是她的室友,是吧?这么说来,你也住在这个寝室里。你刚才好像出门了,是去哪里?”
“闻了这种味道总该明白吧?”灰发男人毫不客气地将脸孔凑上前来,而千帆则以吐口水的气势朝着他的脸孔吹气。“我是去喝酒。”
“混帐,弄得满身酒香!”灰发男人一瞬间露出了羡慕的表情。“高中小鬼居然这么猖狂!”
“很不巧——”千帆判断目前的首要之务是从这个男人身上打听出详细状况,因此语气缓和了几分。“我算是社会人士,因为我已经毕业了。”
“啊?这么说来,你不是清莲的学生?这里的毕业典礼是在——”
“这个月三日就已经举办过了。”
“今天是几月几日?”自从出现于千帆的面前以来,灰发男人还是头一次正眼望着那个戴银框眼镜的瘦弱刑警。“二月——”
“十八日。”
“已经毕业两个礼拜的人,为什么还在宿舍里?”
“只要这个月底之前搬出去就行了。”为什么自己得陪他聊这种话题?千帆虽然感到焦虑,却还是回答了。“这是宿舍的规定。”
“所以你就死拖活赖,住到期限为止?哼!还真是闲着没事干。学校怎么可以把公费拿来给这种已经不用照顾的学生挥霍?乱花人民的税金!”
“呃,清莲学园……”银框眼镜男小声地插嘴:“是私立高中。”
“只要政府有补助,意思就一样。这种事不重要,你叫什么名字?”
千帆吞吞吐吐。对她而言,被问起名字便等于受拷问一般屈辱;因为高濑这个姓氏在这个镇上所象征的乃是父亲的存在,而非她自身的人格。尤其被初次见面的男人询问名字,更是她最为忌讳的发展。
然而对方是警察,沉默以对是行不通的。她压抑着几欲从毛孔喷出的厌恶感,挤出声音:“……高濑。”
“高濑什么?”
“千帆。”
“高濑千帆啊?一开始讲完不就得了,还要我一个一个问!真是的,最近的小鬼都是这副德行,态度跩得跟总理大臣一样。算了,不重要,回到我刚才要问的问题。你今晚去哪里喝酒?”
“哪里?”
“你说你去喝酒,是去啤酒屋?酒馆?还是和一般女孩子一样,到更时髦的店里——”
“都不是。”
“不然是哪里?”
“也没哪里,就随便找个地方而已。”
“随便找个地方?”灰发男人那双眼睛的光芒之中仿佛掺了毒一般,有种阴沉的混浊之色。“什么意思啊,小妞?”
“我的意思就是,”千帆吸了口气,眼神变得比灰发男人更加阴沉。“要是去店里买酒,店家看我未成年,不会卖我;所以我只是在自动贩卖机买了罐装啤酒,边走边喝而已。”
“你喝酒的方式还真像中年人啊!其实你不必担心,没人会认为你未成年,顶多误以为你是银座的公关小姐。反正你的意思就是你一面喝酒,一面游荡,到现在才回到这里来?”
“没错。”
“有人能证明吗?”
“当然没有啊!”
“换句话说,你一直是一个人?”
“很不巧,我不喜欢和一大群人喝酒。”
“你刚才在玄关大闹时,嘴里一直叫着被害人的名字嘛!换句话说,你知道她出事了。可是,一直在外头游荡到现在才回来的你,为什么会知道出事的是你室友?啊?”
“谁知道?或许是不祥的预感吧!”
“喂!我看你的酒好像还没醒,就不拐弯抹角了。我说得明白一点,你很可疑!”
“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我问你,杀了鞆吕木惠的是不是你?”
千帆一瞬间忘了自己得装乖,以便从这个男人口中打听出详细状况;她赤裸裸地表露出激动之情,瞪着灰发男人。这次刑警并未移开视线,窥探着她的双眸。
他们互相瞪视对方。
“——哼,不说话了?”灰发男人叹了口气,这回仍然先别开了眼睛。“算了,之后再慢慢问你。”他以下巴指了指银框眼镜男。“去向那个姓鲸野的老太婆借个房间,把其他相关人士也找来一起问话。”
千帆在制服警官的带领之下,来到一楼通称〈读书室〉的大房间;住宿的女学生们全都被找来了。一看挂在墙上的时钟,时间已近凌晨零时;大半学生无论是否已就寝,都穿着睡衣或运动服。
也有人穿着毛衣,便是住在隔壁二〇二号室的柚月步美。她是二年级生,性格相当豪放,据说每晚都溜出宿舍去玩。若是在这种时候被人发现她“不在”,想必又是一场风波;不过今晚她似乎碰巧留在寝室里。
披着红色棉袄的是与柚月步美同寝的能马小百合。她和鞆吕木惠同班,为一年级生。下个月便是新生的第一次期末考,或许她正在用功念书吧!
她们俩抬眼打量着千帆,却不上前攀谈,宛若动物园里远远围观着笼中珍禽异兽的游客一般。
不光是柚月步美与能马小百合,其他住宿生也是一样,只会偷偷打量千帆并窃窃私语,却没一个人直接找她说话。
许多一年级生在啜泣,就千帆所见,便是与鞆吕木惠不甚熟络的女孩也哭肿了眼。或许是身边发生凶杀案,太过震撼之故吧!
“——各位同学。”
舍监鲸野文子出现了。不知是对于住宿生遇害而感到悲伤,或是对自己平静的人生徒生波澜而感到愤怒?她瞪着学生们的双眼充血并泛着泪光。
“现在警察先生要问各位同学一些问题,叫到名字的人请依序到〈轮值室〉里去。听好了,要老实并清楚地回答警察先生的问题,知道吗?”
通称为〈轮值室〉的房间正如其名所示,本来是供舍监不在时前来代班的教职员住宿之处,同时亦兼作客房,如有父兄从外县市前来探望住宿生,便可留宿于〈轮值室〉中;如今留宿住宿生家人已成了主要用途。
“先从鸟羽田同学开始。”
鲸野首先要求离自己最近的鸟羽田冴子到〈轮值室〉里去。她亦是一年级生,住在五楼的五〇四号室,与鞆吕木惠及能马小百合同班。
鸟羽田冴子的个子与千帆相差无几,头发也差不多长,直达腰际。惠以前曾说她偷偷崇拜着千帆,因此尽学千帆的打扮。然而,今晚的冴子似乎也害怕与千帆四目相交,僵硬的脸孔一直背对着千帆。
在警察问话之时,鲸野文子双眼逐一盯着住宿生,宛若监视着众人,以防她们逃走。
在这紧绷气氛的影响之下,学生们都停止窃窃私语。或许鲸野怀疑杀害鞆吕木惠的凶手便在其中。
然而,鲸野终究没将视线移至千帆身上,显然是刻意忽视她,颇为滑稽。
警方的问话持续到早上五点,继能马小百合与柚月步美之后,最后被点名的是千帆。鲸野那因睡眠不足而浮肿的双眼依旧没看她,只是默默地以手指向〈轮值室〉。
“——嗯?”
灰发男人坐在榻榻米房间的矮几之前,以手拄着脸颊;他一见千帆的脸,便皱起眉头。或许是因为疲劳吧,方才照面时闪着黄色光芒的眼睛被蜘蛛网般的毛细血管染得一片红。
“呃……”另一方面,整洁如银行行员的银框眼镜男却依旧精神奕奕。他翻阅住宿生名册,说道:“高濑千帆同学,她是最后一个了。”
“最有力的候补终于来啦!”灰发男人以双手抹去脸上的油光,咧嘴一笑。“唉,一般来说,双人房里假如有人被杀,凶手大都是同房的另一个人。”
“原来警察的工作就是把案子套到这种‘公式’里?”千帆将及腰的长发束于脑后,同时又故意打了个呵欠。“还真轻松,连猴子都能做。”
“你干嘛非用这种挑衅的语气说话啊?”不知是出于疲累,或只是演戏?灰发男人犹如无力的老人一般,叹了口软弱的气。“我们真的无法理解。”
明明是你先挑衅的吧?千帆原想这么说,却又改变主意。她的直觉告诉她,若是如此反驳,便是正中对方的下怀。
不知是因为累了懒得套话,或是态度骤变原本就是他的惯用手法?只见灰发男人猛然敲桌,扯开嗓门吼道:
“别以为你能一直装疯卖傻,高濑千帆。我知道是你杀了鞆吕木惠,快点死心,老实招来吧!”
“证据呢?”千帆的酒已经醒了,身体状况也已复原;她以平静的语调反问:“你有证据证明是我杀了小惠吗?有的话拿出来啊!”
“在头号嫌疑人面前,哪能这么轻易把底牌亮出来?你听清楚了,我已经掌握证据啦!听说你和鞆吕木惠最近吵得挺凶的嘛!”
“是谁说的?”
“每个人都这么说。我们是无法理解那种世界啦,听说你和鞆吕木惠是‘情侣’?”
“对。”
千帆承认得太过干脆,让灰发男人连呛了好几口,不光是眼睛,连脸孔都变得和熟柿子一样红。“听说年关刚过不久,你们‘小两口’就常吵架;你认为鞆吕木惠背叛你,和男人有一腿,所以一再责备她,不过她却哭着否认,和你闹得很僵。”
“没错。”
“所以你醋劲大发,乱刀砍死鞆吕木惠。这句话也没错吧?”
“乱刀砍死……小惠死得那么惨——”
“凶器到哪里去了?”
“凶器?”
“刀子啊!我不知道你是用菜刀还是小刀,不过刺了那么多刀,铁定是报废了。你把凶器藏到哪里去了?还是趁着去买啤酒的时候顺路丢掉了?”
“我没杀人,所以也没丢掉凶器。为什么我要杀小惠?我们那么相爱。”
“所以才要杀人啊!”咳咳咳咳!灰发男人又连连咳了数声。“昨天爱得如胶似漆,今天却恨得互相残杀,乃是常有的事。不过女人之间是否也有这种爱恨纠葛,我就不清楚啦!”
“当然有。”
“哦?这句话代表你承认自己的罪行啰?你承认自己杀了鞆吕木惠?”
“我不是说过我没杀人吗?”
“你这女人还真倔强啊!”他一面拍着矮几,一面咳嗽。“既然你坚称自己没杀人,就别尽说什么爱不爱的废话,好好交代犯案时间你人在哪里!”
“犯案时间是什么时候?”
“今晚——不,已经是昨晚了——的十一点十分。”
“时间限定得真清楚,是化验的结果?”
“不,是目击者的证词——喂,发问的人是我!”
“有目击者?是谁?”
“我不是说了,发问的人是我吗?再说,我刚才也说过,你是头号嫌疑人;天底下哪有警察会把目击者的身份告诉头号嫌疑人的?”
“十一点十分,我人不在这里。”
“那在哪里?”
“不知道。我喝醉了,在路上游荡。”
“喂,小妞,你完全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有多么蠢。什么叫做在路上游荡?这么说就等于叫人怀疑你嘛!”
“事实就是如此,没办法。”
“别的不说,”他宛如犯了偏头痛似地,按着太阳穴。“你怎么敢在晚上一面喝酒,一面游荡啊?你平常都是这样喝酒的吗?”
“不,这是头一次。”
“那你为什么偏偏选在今晚这样喝?”
“因为……我和小惠吵架。”
“哦?”原以为灰发男人会继续逼问,但他只是漫不经心地回道:“吵架啊?”
“我不想待在房里,才外出冷却一下脑袋。我那时心情很差,就在自动贩卖机买了酒,坐在了公园的长椅上喝。”
“公园的长椅上啊?当时你没碰到认识的人?”
“不,完全没有。”
“你和鞆吕木惠吵架的原因是什么?”
“我不想说。”
“照我看来,就是为了她的‘劈腿’对象吧?”
“我行使缄默权。”
“少卖弄小聪明啦!你为什么会怀疑鞆吕木惠和男人有一腿?你有根据吗?或是单凭直觉?喂,你又想行使缄默权啊?那也没关系,不过你若想证明自己的清白,最好把知道的事全部老老实实地说出来——对了,”灰发男人的语调不变,话题却突然改变了。“其他学生也会瞒着舍监,偷溜出去夜游?”
“是啊!”
“不过,这一带应该没有女孩子玩耍的场所吧?得到闹区才有。大老远地跑出去玩是无所谓啦,要是被逮到会怎样?”
“不怎么样,被严重警告而已。原则上只有一年级生强制住宿,二年级以上的惯犯有可能被赶出宿舍;不过,被逮到的人似乎很少。”
“哦?大家的手脚都很利落嘛!”
“与其说是手脚利落,还不如说是嫌麻烦,干脆作罢。”
“嫌麻烦?”
“如同你刚才所说,这一带没地方好玩;但要到闹区去嘛,走路又得花上近一个小时。就算去程有市公交车可搭,回程往往没公交车;这里的女孩也没有钱到可以一天到晚搭计程车。”
“骑自行车不就得了?”
“这里的自行车停放处就在舍监房间的正对面,晚上牵车被发现的机率很高;所以如果想出去玩,就得走路。与其忍受这种麻烦,还不如等假日征得外出许可之后再光明正大地到闹区去玩,因此很少有人会大费周章地偷溜出去夜游。反过来说,正因为舍监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疏于‘监视’玄关大门。”
“换句话说,只要别用自行车,晚上要瞒过舍监偷溜出去是很简单的事?”
“嗯。晚上十点熄灯时会点名,不过并不会逐一确认本人的脸;只要拜托室友代点,应该就能蒙混过去。”
“回来时该怎么办?玄关大门要怎么开?”
“各个寝室的钥匙也可以开玄关大门,没有问题。”
“嗯,那你呢?也是偶尔会偷溜出宿舍的那种人?”
“我是光明正大离开宿舍的那种人。”
“因为你已经不是在校生,管不着你了?”
“我在毕业之前也是这样。”
“哦?这么说来,你并不在乎舍监是否会发现。既然如此,你应该不是用走的,而是骑自行车出门;可是刚才你回来时并没骑车啊!今晚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不能骑吗?”
千帆隔了片刻才察觉到自己似乎失言了。正当她急着设法搪塞之时,也不知道灰发男人是否知晓她的心境,又继续问道:
“算了,别管这个了。那鞆吕木惠呢?她是会溜出宿舍的那种人?”
千帆突然觉得这个灰发刑警其实并未认定她是凶手。当然,他对千帆是有所怀疑;但他时而使用近乎侵害人权的粗暴进攻方式,或许是为了激怒千帆,好打听出惠的周遭情报。
“就我所知,小惠不会这么做——”
“唔,今晚也是?”
千帆沉默下来。
倘若一味认定他是个会被外表及言行举止所骗的单细胞刑警,只怕会栽筋斗——她如此告诫自己。如果不收起轻慢之心,便无法顺利打听出想要的情报。
此时千帆终于发现自己在想什么,大为惊讶。方才她的脑子一片混乱,只想着得多搜集一点情报来弄清楚状况;但如今她的心境却已化为一种使命感,势必要揪出杀害惠的凶手。
千帆直到此时才真正体认到惠的死亡。她终于明白惠是被人杀害的。
终于明白她已经不在人世。
“怎么样啊?鞆吕木惠今晚——不,正确说来应该是昨晚——也没溜出宿舍?”
该怎么办……
个性向来冷静的千帆头一次犹豫起来。对于眼前的灰发刑警,她该吐露多少实情?她完全没个分寸。倘若只须装蒜即可,她有自信能贯彻铁面;但她不试着放点饵,对方又怎会泄漏情报?
好了,该怎么办?
“……我怎么会知道?那时我正在外头游荡。”
“我问的是你偷偷溜出宿舍之前的事。在你离开宿舍之前,鞆吕木惠是不是待在寝室里?说啊!”
“……应该是。”
“应该是?什么叫做应该是?你刚才不是说你和她吵架,所以才离开寝室吗?啊?既然如此,鞆吕木惠当然在寝室里啊!对吧?人不在寝室里,就算想吵也吵不起来啊!”
糟了……千帆真想为自己的粗心大意弹舌头。该怎么自圆其说?面对绞尽脑汁苦思的她,灰发刑警毫不容情地继续追问:
“你是几点离开宿舍的?”
“十点半左右。”
她老实回答了这个问题。
“当时鞆吕木惠还在寝室里吧?”
“对,当时她还在。”
这话连千帆自己听来都觉得别有含意,但灰发刑警并未追究。
“她那时的神态如何?”
千帆略微迟疑,最后还是选择老实回答。
“她说……她要去死。”
(我要杀了那个男人。)
(杀了他以后,我再去死。)
“哦?说要去死?换句话说,她暗示她要自杀。原因就是因为你和她决裂?”
“或许是。所以当我回到宿舍,看见警车和救护车时,我以为小惠真的实践了她的话。”
她又老实说出自己的心境。
“唔……”灰发刑警摸着自己的下巴,一边仰望天花板,思索片刻。“对了,你刚才——”
“呃——”
银框眼镜男快步走来;原来他曾离席片刻,只是千帆未曾发现。他对着灰发刑警咬了一阵子耳朵,眼睛还不时意有所指地偷偷打量着千帆。
“——唔?高濑议员?”
“对……他的秘书来了——”
千帆僵住了身子。她讨厌初识的人问她名字,更讨厌旁人在自己面前带着敬畏之意提起父亲。方才回到宿舍之时,舍监那句“就算你有高濑家的名头”又再度回荡于她的耳畔。明明就是鲸野自个儿要忌惮高濑家的名头的。
“那是谁啊?”
千帆惊讶地抬起头来。听了父亲的名字却反斥“那是谁啊?”的人,她还是头一次见到。事后回想起来,或许这便是她不再以“刑警”这个记号,而是以一个人格来看待眼前这个男人的开端。
“我不认识他。我既没投票给他,也没受他关照过。”
“不,呃,菓哥。”银框眼镜男又慌慌张张地咬起了耳朵。“其、其实是……”
“啊——本部长的啊?哦!”灰发刑警一脸不快地松开领带,抓了抓脖子。“真是的,又是关说啊?呿!连现场的现字也不会写的高考组混帐。”
“菓、菓哥,会被听见……”
“知道啦!我也懂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道理。话说回来,你干嘛不早讲啊?”
“不,我也是刚刚才晓得。”
“要是我事先知道,就会对这位小姐温柔一点了啊!”
“你、你也不用说得这么白——”
“唉呀,幸会。”灰发刑警将银框眼镜男的脸推到一旁,转向千帆,虚情假意地一面鞠躬哈腰,一面拿出名片。“幸会幸会,小姐,这么晚才报上名字,真是非常抱歉。这是我的名片。”
千帆看了看他递过来的名片,上头写着“菓正子”;“菓”似乎念成“Kurumi”,不过名字嘛——
“哦,那不是念成‘Masako’,是念成‘Tadashi’。常有些白痴误以为我是女的,打些奇怪的电话到我家来;不过这不重要。请你放心,小姐,别看我这副德行,我可是个奉行墙头草主义的男人,对弱者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不过对强者就是鞠躬哈腰、卑躬屈膝。”
“菓、菓哥,你也不用说得这么白……”
“我知道、我知道!好了,今天就先打住吧!天快亮了。若是有问题,我改天再请教——”
此时〈轮值室〉的门被粗鲁地打开,打断了灰发刑警的一番话。来者是一个条形码秃头男,他的头发以发胶抹得晶晶亮亮,年约四十左右,身材微胖——他便是千帆父亲的秘书之一,望理。
想必是舍监鲸野通知千帆的母亲,而千帆的母亲又联络了父亲。秘书如此晚到,应该是因为父亲公务繁忙之故吧!
“小姐,”时值隆冬,他的额头却冒出如色拉油一般的汗水。“很抱歉,这么晚才到。我来接您了,请快点收拾一下。”
“收拾?”
“议员听了这件事,也觉得非常痛心。请您快点回去,好让他知道您平安无事。”
“我不回去。”
“啊……?”
“应该说是不能回去比较正确。”
“呃,您在说什么……?”
“警方不让我回去,因为我是这个案子的头号嫌疑人。”
“什么?”望理瞪大了眼睛,似乎到现在才发觉菓刑警及银框眼镜男的存在;他逼问两人:“喂、喂!你们是警察?谁、谁是负责人?”
“呵?”菓刑警一面打了个大呵欠,一面举手说道:“我。”
“怎么回事啊?居然说我们小姐是头号嫌疑人,什么意思?你该不会是认真的吧?啊?知道我们小姐是什么来头吗?啊?知道还敢这么说吗?要是你敢乱来,小心留下一辈子的污点!一辈子的!”
“呃,我没说过不准她回去啊!对,我可是连半个字也没说过。岂只没说——”
“可是你说我是头号嫌疑人啊!”
“不不不,”千帆盘起手臂,转向一旁;菓见状苦笑:“我的意思是你是重要参考人,毕竟你和被害人同寝,这是调查的基本嘛——”
“啊!够了,好,不用说了。”望理竖起那宛若婴儿般圆滚滚的手指,打断了菓。“刚才的话我就当作没听见,藏在我的心里,嗯。好了,小姐,我们该——”
“望理先生,其实我刚才对这位刑警先生动粗。”
“啊……啊?”
“对吧?”千帆转向银框眼镜男及其他刑警,征求他们的赞同。“你也可以去问舍监鲸野阿姨。我一把撞开这位菓刑警,试图进入凶案现场,得因妨碍公务而在拘留所过一晚。”
“拘拘、拘留所?”望理拿出手帕,擦拭那犹如以平底锅加热过的汗水,又擤了擤鼻涕,瞪大眼睛。“喂!你们搞什么?什么意思啊?说话啊!什么拘留所?我们小姐怎、怎么可能对你动粗?要是反过来还有可能。”
“那当然。”菓刑警装模作样地哈哈笑了几声。“只是我自己没事跌倒而已。”
“你、你那种别有含意的语气是什么意思啊?你到底想怎么样?真让人不舒服。总之,我们小姐不必去拘留所,对吧?很好,那当然。好了——”
“可是我不回去。”
“小、小姐!”望理的双腿弯成了内八字,肥胖的身体左右摇晃。“请别刁难我,求求您,和我一起回去吧!不然我会被议员骂的。”
“我不回去。”
“拜托啦!”他脱下圆框眼镜,拿起方才擤鼻涕的手帕按着眼睛,作势拭泪。“我一辈子就求您这么一次,请您听我的。我的胃从前一阵子就开始怪怪的,再这么下去我的胃壁会穿孔。如果小姐不跟我回去,说不定我会劳心过度而死。”
“我才生不如死呢!你就这么跟我爸说吧!”
“别给我出难题啦!再说,您不回家,打算住哪里?您、您的寝室发生了凶杀案,对吧?那、那就代表……寝室里有尸、尸尸、尸体,对吧?”
“是啊,一片血海。”
“血海……”望理似乎犯贫血,壮硕的身体晃了一晃。“这、这种房间要怎么住人?再说,您已经毕业了,根本不必留在这种地方嘛!小姐,求求您,别再要性子了,和我一起回去,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我可以住在宿舍的客房里。”
“呃,恕我鸡婆,小姐。”菓刑警悠然地挖着鼻孔,嘻皮笑脸地说道:“再这么下去没完没了,我看你回去一趟比较好。”
“你要放有逃亡之虞的头号嫌疑人回去?”
“那我就承你的好意,把剩下的问题也问完,以免你逃了以后找不到人——你的波士顿包去哪儿了?”
果然……千帆这才明白自己的直觉是正确的。这个灰发刑警可不是个粗鲁无文的单细胞生物,他偶尔表现出的低俗行径全都是精心安排的。
“昨晚十点半左右,有人看见你离开宿舍。我不能说是谁看见的,但根据那个人的证词,你当时提着一只黑色的波士顿包;而刚才你冲撞我时,手上什么也没有。顺道一提,二〇一号室里也没有任何符合目击者说词的物品——好啦!那么包包究竟上哪儿去了?”
当然还放在车站的投币式置物柜之中,里头装着千帆换下的衣物。得找个时间把东西拿回来……
“上哪儿去了?……不知道,看来似乎是我喝醉酒四处游荡之时不小心弄丢了。”
“哈哈,我想也是。顺道一提,你离开宿舍的十分钟前,有其他学生目睹鞆吕木惠从玄关走向楼梯;换句话说,她一回来,你就离开了,是吧?”
果然不容小觑……千帆用上丹田的力气回瞪菓刑警。纵使他看来只是个鲁钝粗俗的乡下中年人,毕竟是这方面的专家。
“……没错。”
“辛苦你啦,小姐。你随时可以回去了。”
“就算有人看到我十点半离开宿舍,也无法证明我案发时不在场。说不定后来我在十一点左右又回来——”
“没人说你的不在场证明成立了。再说,没有不在场证明,也不代表就是凶手。好啦!你今晚就别坚持己见来为难这个人了,先回家吧!”
“是啊,小姐,这家伙,不,这位先生说得对。”
发现菓刑警是不容小觑的角色之后,千帆变得冷静了些。的确,或许先回家一趟才是明智的做法。虽然她百般不愿与父亲照面,但不先安家人的心,搞不好以后就无法随心所欲地行动了。
“好吧!望理先生,今晚我就看在这位刑警先生的面子上回家。”
千帆并无他意,但菓似乎把这话当成讽刺,露出了苦笑。
搭着望理驾驶的车回到家时,天色已经完全亮了。千帆看了时钟一眼,时间是早上八点。千帆早已做好与父亲照面的觉悟,但出来迎接的却只有母亲一人,让她颇为错愕。
“——他刚才还等着。”母亲以打圆场的语调延女儿入家门。“可是又出门了,才刚走而已,说是有重要的事。”
是吗?依父亲的性格,八成是料定千帆又会耍性子,一时不会回家。或许是千帆想太多,但思及此,她便觉得自己白回来一趟而忿忿不平。然而,父亲不在,却也确实教她松了口气。
“……你没事吧?千帆。”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总之你平安无事就好。”
“我去小睡一下。”
“你爸爸说他中午时会回来一趟。”
“知道了。”
千帆回到自己位于二楼的房间。
床已经铺好了。换作平时的千帆,铁定又要觉得就是母亲事事过于周到,那个男人才会得寸进尺,而大发一顿脾气;但现在的她已经没有这番气力与体力。她连衣服也没换,便直接倒在床上。
她将额头抵着枕头,闭上眼睛,血海的情景又再度浮现。
(我要杀了那个男人。)
惠的声音回荡于耳畔。千帆无法相信这道声音的主人如今已不在人世;虽然脑子里无法相信,真实感却带着热度渗透了身体,增加了重量。
小惠……
(为什么不肯相信我?)
(不相信我和那个男人根本没瓜葛?)
千帆睁开眼,将左手移到自己的鼻尖之前。戴在无名指上的,是个平凡无奇又便宜的银色戒指。那是惠送给千帆的,惠的左手无名指上也戴着千帆送的戒指。她们交换了戒指。
这可说是一种孩子气的游戏,也可说是一种男女关系的诡异模仿;然而对于千帆而言,却是象征着她与惠的关系。她真的如此认为。
(我和他真的没有任何瓜葛。)
(已经没救了。)
(我们结束了。)
(这种关系打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的。)
小惠……
千帆与鞆吕木惠是在去年的暑假之前相识的。惠是新生,而千帆是三年级生,当时她们并非室友。
惠写情书给千帆,是她们进一步交往的开端。信件的内文为何,千帆已记不清了,总之是些能以“我喜欢你”四字简化的无谓话语。
千帆常收到情书,对象不分男女,但她通常看也没看便丢了。当然,也常有人单方面地表示要在某处等她来相见,但她从未赴约过。
那么,为何轮到鞆吕木惠之时,千帆却生了再次见她的念头?千帆自己也不明白。是命中注定?或是一时兴起?起先应该是后者才是正确答案,但结果却成了前者。千帆如此认为,也如此希望。
惠是个任性的女孩,自我本位且奔放不羁,从不顾虑他人的感受,嗜虐却又天真无邪。本来这种性格,是千帆最为厌恶的。
然而,却也因此而显得极富魅力。若要自我分析,可说是千帆享受着被惠摆弄的境遇,也可说是惠教导千帆放弃自我、委身于人的快乐。原本对于千帆而言,放弃自我、委身于人是她死也办不到的行为。千帆向来不与人交流,总是躲在自己的壳中;说穿了,惠便是趁她的心灵因疲累而产生破绽之际,趁虚而入。
倘若千帆与惠的这段恋情是段禁忌之恋,理由并非因为是同志之爱。千帆犯了自己的大忌,将身心完完全全地交给他人,所以才叫禁忌之恋。这是种禁忌的快乐。
同住一寝与交换戒指,全都是惠提议的。
“我要独占千帆。”惠一面吃吃笑着,一面抚摸千帆的头发。“千帆是我的,这个美丽的身体全部都是我的,是我的宝物,我绝不让别人碰,也不让别人靠近。所以我们一起住吧!我要你随时都在我身边,爱着我;不在寝室时,也要时时刻刻地念着我。你戴上这个戒指,把它当成我,整天都要爱着我,随时都要想着我。”
从不接纳别人提议的千帆竟然完全听从惠的摆布。虽然宿舍并无学年中不得更换室友的规定,却有室友至少同住一年的不成文规矩,因此舍监鲸野大为反对;然而,千帆却不管三七二十一,遵从惠的命令,在第二学期开始的那一天住进了二〇一号室。
接着,千帆又买了戒指。千帆原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购买这种装饰品。简直就象是办家家酒——千帆虽然这么想,却又满心期待这只戒指能将自己与惠紧紧相连,活像——没错,活像一只被套上项圈的忠犬。
她们俩的关系立刻传得沸沸扬扬;因为惠在宿舍及学校之时,从不掩藏自己对千帆的“占有欲”。得以独占过去无人能触及的孤傲宝石——千帆,令惠陷入深深的自我陶醉。惠不允许其他人接近自己的“宝石”;她以代理人自居,隔离千帆,并亲自“面谈”想见千帆的人。她冷淡地驱逐所有垂涎“宝石”之人,并沉浸于这种特权之中。
这类自我陶醉正是千帆最为憎恨的。说穿了,惠并不爱千帆,她只是因获得精美玩具而雀跃不已,只是乐中于抚摸亲吻她最爱的“洋娃娃”而已。这种行为正让人联想至将小孩客体化、否定小孩人格却自以为深爱小孩的父母,原本是千帆最为憎恨的。
然而,千帆却认为只要惠幸福就好,而默许这种行为。她不光是默许而已;被关入惠的赏玩“牢笼”之中,承受着师生的好奇目光与被避而远之的屈辱,甚至让她感受到被虐的快感。不,是惠的自我本位让她感受的。惠把千帆当成自己的“洋娃娃”,而被当成玩物对待的千帆也借此沉溺于放弃自我的倒错快乐之中。
只不过,她们的蜜月期并不长久。如同菓刑警所言,年关刚过,她们俩的关系便产生了裂痕;因为在去年年底,有个谣言如燎原之火一般于学校及宿舍之中蔓延开来。
(听说那个鞆吕木啊……)
(好像和惟道搞上了耶!)
(和那个花心大萝卜惟道。)
(不过,为什么啊?)
(对啊,为什么?鞆吕木不是和那个高濑千帆……)
(和那个高濑千帆有一腿吗?)
(她是什么时候换成男人啦?)
(唉,果然……)
(果然……)
(鞆吕木还是宁可要男人吧?)
(嘴巴上说她多讨厌男人……)
(其实还不是觉得男人比较好?)
惠否认了谣言,态度悠然。她以为只要自己否认,千帆便会信之不疑。
然而千帆并未相信。向来与流言蜚语保持距离的千帆,这回却象是鬼迷心窍似地主动扑向谣言,并认定谣言即是事实。千帆没有任何根据,却顽固地否定惠的解释。
谣言的对象若不是惟道,或许情况又会有所不同。可是,她偏偏和那种男人……思及此,千帆便彻底冷了心。
惟道在去年九月中旬曾害千帆冠上顺手牵羊的污名,虽无明确证据,千帆至今仍确信那是惟道为了“开拓”与她的个人交集点而设下的陷阱。因为当天到市区购物的千帆本来并没逛书店的打算,全是因为惟道跟踪她,才逼得她冲进书店里的。
在那之前,千帆从未进过那家〈香苗书店〉;但那书店规模颇大,正适合用来甩掉惟道,所以千帆才走进店里。当她在店里四处闲逛之时,有个胸前戴着“大岛”名牌的女店员叫住了她,并带她到店里的办公室去,要求检查她的手提包。千帆一头雾水,依照对方的指示去做,没想到手提包里却出现了她从未看过的袖珍书。女店员质问千帆:“这是什么?刚才跑掉的那个女孩又是谁?”千帆正感困惑之际,惟道便立即登场,她才领悟到偷窃风波乃是个“陷阱”。于是乎,惟道表明自己是千帆学校的老师,欲把事情摆平;而千帆担心欠下惟道人情将引来后患,便否认犯案,并顽固地保持缄默。这让女店员的态度硬化,愤怒地表示要报警,最后还因为厌恶千帆而掉出泪来,陷入了激动的歇斯底里状态。
在场的年轻男店员见事情不可收拾,便去叫店长前来调停,总算摆平了这件事;然而从这时候开始,惟道对于千帆而言便从单纯的教师变成了须加防范的“敌人”。无论是谁,只要投向这个“敌人”,便是不可饶恕的背叛。
见千帆不再听命于自己,惠大为动摇。千帆极尽所能地残酷相待,宛如欲一泄过去被剥夺“主体”的郁愤一般。年关方过之时,惠与千帆的“主从关系”完全逆转了。
惠拼了命地想和从前一样操纵千帆,而当她领悟到这已是不可能之时,便起了歇斯底里。
“你不能这样,千帆,你不能用这种态度对我。你得乖乖听我的话。”
然而,恢复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状态的千帆却不再受惠摆布,无论惠如何大吵大闹,千帆都只是冷眼相待,并毫不容情地伤害她。
或许这对千帆而言,是种反抗父亲的补偿心理。父亲总是自以为是地将他的价值观加诸于他人身上,以绝对权力者之姿君临天下;他认为自己引以为据的道德才是独一无二的正义,折磨着家人,折磨着千帆。或许千帆便是将对父亲的怨恨发泄在惠的身上。
“为什么不相信我?”惠伏在床上哭喊着:“我和那种男人根本什么瓜葛也没有,他不过是我们班的导师而已啊!”
没错,这也是让千帆铁了心的因素之一。惟道晋是一年级生的导师,而鞆吕木惠是他班上的学生。冷静一想,这种事实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但因“补偿性复仇”而失去理智的千帆却陷入了错觉,认为这足以佐证惠与惟道发生过关系。
“我只有你一个人,我爱的只有你而已。你爱的也只有我,对吧?你爱我吧?欸,千帆,你爱我,对吧?快说对啊!快恢复成平时那个乖巧又可爱的你,恢复成我的千帆,相信我,拜托你相信我,求求你,求求你!”
然而千帆并不相信,或许该说已经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了。一直以来,千帆将身心全都献给了惠;如今反作用力将一切倒转过来,剩下的只有全面拒绝。
(为什么不肯相信我?)
(千帆!)
(为什么?)
(好。)
(既然这样,那我干脆……)
惠发起狂来,如暴风雨般一发不可收拾。
(既然这样,那我干脆杀了那个男人。)
(我要杀了那个男人。杀了他以后,我再去死。)
小惠……
为何当时自己不相信她?不……其实千帆至今仍然存疑。
谣言。男学生猥亵且肆无忌惮的声音。女学生刻薄的好奇目光。
惠和那个男人上了床的谣言。那个男人染指她的谣言。比起惠本人的解释,千帆更相信谣言,即便在惠死后亦然。
为什么?
(为什么不肯相信我?)
这是个千帆必须自问的问题。为什么?为何如今自己仍相信谣言?不,或许现在的千帆已无相信的积极之情,但她就是无法挥去惠与惟道交合的情景。
莫非……
莫非是因为自己的心中带有迷惘?
惠嘴上说得动听,其实还是宁可要男人——这种根源上的不信任存在于千帆的心里。如今千帆已能明白,自己其实是输给了这股不信任感。
她无法相信惠。
所以惠才了断了自己的性命……
泪湿枕头的千帆突然发觉自己已然混乱了。惠并非自杀,而是被杀的。虽然千帆并未亲眼看到惠的尸体,但警方是这么说的,说她是被人杀害的。
究竟是谁……千帆试着切换思绪,却无法如愿。每当她回过神来,便会发现自己又陷入惠是自杀而亡的错觉之中,以及向惠道歉的自己。
“对不起……”
惠的触感重现于嘴唇之上。
带着鲜血的味道。以及泪水的味道。
千帆逐渐沉落有着黏膜触感的柔软海洋。
“——千帆,你醒了吗?”
母亲来叫千帆时,千帆早已醒了。此时已近中午;千帆和衣而睡,也没钻进被窝,一直彷徨于半梦半醒之间。
“……醒了。”
“你爸爸想和你谈谈——可以吗?”
“嗯,我立刻就去。”
千帆手脚利落地束起头发,简单地整理仪容之后,便下了楼。
父亲身着西装,伫立于客厅之中,似乎随即又要出门。
千帆觉得自己好像很久没见到父亲了,但事实上,过年时他们才见过面。虽然家里离学校不远,当时又已升上三年级,但不愿与父亲照面的千帆依然选择继续住宿;只不过,过年时她还是得回家。
父亲本要点烟,却停下了手,问过头来。“——辛苦你啦!”
千帆一如往常地生了种无力感。每次与父亲相处,她必然会有这种感觉。
父亲向来体贴千帆,而他的体贴应该不假。他从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怒骂千帆,是个明理的父亲;但也正因为如此,让事态变得无可挽救。
父亲以“明理”自诩,让千帆忍无可忍。这就象是一个独裁者在不痛不痒的范畴之内表现得宽容大度,便自以为爱民如子一样,从不去思考人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这种误解化为独裁的免罪符,纵使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也不以为蛮横,因为自己是“宽大的国王”。独裁者的脑中植有一种“净化”回路,能将自己的行径全数正当化为爱民的作为。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千帆也站着垂头致歉。她早已学到教训,明目张胆地反抗父亲是毫无意义的。
独裁者的“净化”回路不只对他本人发挥效用,对客体化对象——亦即孩子的社会立场亦能发挥功效。既然父亲是“明理又受人爱戴的人”,反抗他的千帆只会被社会大众贴上“不知父母心的任性女儿”标签。典型的思考停止型公式,令人生厌。
这十八年来,千帆已经学乖了,所以她表面上再也不反抗父亲。说归说,她可不想坐下来与父亲慢慢聊。或许这便是她剩余的反抗残渣吧!
然而,千帆放不下这一点残渣,便得更加痛切地体认到自己仍是个“小孩”。因为她无法将自己与父亲之间的权力关系客观地相对化。
“你还好吧?”
“我很好。”
其实千帆的精神依然深受父亲的影响。她不断反抗并憎恨父亲,便是最好的证据。
这让千帆疲惫不堪,有时她真想干脆向父亲屈服算了。她觉得自己该试着坦率地面对父亲;若是不将自己与父亲之间的权力关系相对化,她就无法真正“自立”。
然而,即使千帆再怎么明白这个道理,她还是害怕。一旦放弃坚持,别说是“自立”了,或许她会被父亲的自我吞噬,迷失自己……她无法抹去这股恐惧。
所以她表面上虽然顺从,心里却总是抗拒父亲,抗拒客观看待这段亲子关系。
成为父亲的“一部分”以求得“解脱”的诱惑,越是抗拒就变得越为强烈,而抗拒程度也随之水涨船高,近乎扭曲,让自己疲惫不堪。
或许千帆与鞆吕木惠的关系便是起源与此。千帆只是想找个能让自己“解脱”的对象,这个对象无须是惠,任何人都行,只要肯把自己当成“奴隶”看待即可。就好像惠并非真心爱着千帆一样,千帆其实也没爱过惠。对于挣扎于服从欲望与抗拒心理之间的千帆而言,惠是种绝对性的存在;换言之,便是父亲的“替代品”。
一旦主从关系逆转,千帆便对惠极度冷淡,亦是反抗父亲的补偿心理所致——千帆如此自我分析。说不定与形同“暴君”的惠发生关系,就是用来补偿自己与父亲的关系。
思及此,千帆毛骨悚然。被父亲的自我吞噬,迷失自己……对千帆而言,这甚至带有性奴隶的意味?这种妄想侵袭着她。所以自己才不断地抗拒父亲……刹那间,惠那年轻的裸体与眼前的男人重叠,教千帆险些尖叫出声。
“对了,我听说警方认为你有嫌疑,是真的吗?”
“负责这个案子的刑警——”千帆得慢慢调整呼吸,才能挤出下一句话;这让她感到极为懊恼。“觉得我很可疑。”
“你不必担心,总有一天会证明你的清白。我会好好交代南署的人。”
好好交代,是要交代什么?这话涌上了千帆的喉头,但她突然想到或许可以利用;不消说,当然是利用于收集命案情报之上。千帆有些讶异自己在这种时候居然还能如此冷静盘算;又或者自己只是借由打这类歪主意,来忘却某些事物?
“麻烦你了。我想知道的事,警方完全不肯告诉我。”
“那当然,这是调查上的机密。”
“可是,我还是希望警方能透露一些无碍的情报……毕竟被杀的是我的室友。”
“你现在总该明白平时谨言慎行有多么重要了吧?”
千帆一时之间无法领略父亲的言下之意。他似乎是在教训千帆,说她就是因为惹来了与惠是同志情侣的流言蜚语(父亲认定这只是流言蜚语),发生命案时才会被无端怀疑。
“是。”换作平时,千帆定会沉默以对,但此时她却姑且表现出顺从的态度。“我在反省了。”
千帆的家人会知道她与惠的关系,是起因于去年母亲打电话到女生宿舍找千帆,而惠以“代理人”自居,代为接听。想和千帆接触得先经过我的允许,即使是千帆的家人也不例外——便是惠这种幼稚的独占欲所带来的“喜剧”。
“是吗?”
“刑警先生对我的态度很凶,我有点害怕——”
“可是警方应该已经问完案了吧?”
“不,他说改天再继续谈。”
“改天继续?真的吗?”
“毕竟对警方而言,我是最有嫌疑的人。”
“我知道了,我会好好交代他们。”
好了,不知能有多少成效……若是这招没用,千帆一定又会猛烈后悔自己在父亲面前装乖。
父亲转过身,突然又停住了脚步。“——千帆。”
“是。”
“我记得你说过想去外地读大学?”
千帆已通过推荐甄试,考上了当地的知名女子大学;接下来她还会参加联合招考,但不会再报考其他大学,因为父亲只容许她就读那所女子大学。当然,就“形式”上而言,最后决定的人是千帆自己。
“嗯,对……我是这么想过。”
“既然如此,假如现在还有得报考,你就去考考看吧!发生了这种事,离开这里转换一下心情也不错。”
这应该也是父亲的体贴方式吧!只不过,非得发生这种惨剧才肯同意千帆离乡,实在教她难以苟同。要同意,为何不一开始就同意?
再说,这么一来,不就等于父亲承认了“最后由千帆自己决定”的“形式”只是伪善?就算不是,父亲也只是借由推荐别的大学来再度逼迫千帆“强迫中奖”而已。
思及此,千帆便感到愤怒。她果然无法坦率地面对这样的父亲,但如前所述,持续反抗父亲却又意味着无法摆脱父亲的影响。
前无路,退无步。她到底该怎么做?没有出口的绝望感。她总是这样,总是走进死胡同之中。所以千帆憎恨父亲,憎恨这个不自觉地将女儿逼入绝望的男人。
她只能憎恨。
“好是好——可是之前那所女子大学该怎么办?我是推甄上的,要是考上又不去读,明年清莲的名额会被取消,造成学校和学妹的困扰。”
“不用担心,我会好好交代。”
莫非他和那所大学的有力人士有交情?千帆并未听说过,但若真是如此,或许这便是父亲希望千帆进那所女子大学的理由之一。
“谢谢。”
无论如何,获得离家机会是件值得庆幸之事。假如不是在这种状况之下,或许千帆会真心感谢父亲;然而现在的她只觉得难以忍受。
千帆送父亲到玄关。黑色轿车的后座上坐着一名女秘书,正在等候父亲;她是父亲的“同居人”。
家里的人都知道这名女性与父亲之间的关系。如今离家有望,千帆不禁生了种淡淡的期待:或许自己到外地以后,父亲会顾虑家里只剩母亲而更常回家,母亲便不用像从前那般寂寞了。她抱着这股期待,目送着黑色轿车离去。
千帆穿过了清莲学园的正门。毕业之后,这是她头一次到学校来;当然,她穿的不是制服,而是便服。现在正是下午的上课时间,中庭空空荡荡,因此她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她爬上静阗无声的楼梯,朝着与教师办公室位于同一层楼的出路指导室迈进。她有点睡眠不足,但待在家里只是徒增疲惫而已,不如趁着父亲尚未改变心意,找间像样的大学报考。
出路指导室的门是开着的,为了方便学生阅览资料而设置的大型书桌之前并无半个人影;然而,当千帆踏入之际,却听见隔间的另一侧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怎么可能嘛!”
千帆僵住了身子,屏气凝神。是惟道晋的声音。
“我知道,可是有学生在流传这种谣言啊!”
女性的声音是英语老师谷本香澄——惟道晋的未婚妻。
“别的不说,光是我和她发生关系这件事情就是不实谣言了。现在居然说我杀了她,真的是……”
“我不是说了?我知道。可是现在的小孩很可怕,他们可不光是以讹传讹,还会煞有其事地加上根据。”
“咦?根据?”
“你想想,凶手是怎么混进女生宿舍的?”
“有什么好想的?假如凶手是住宿生,根本用不着混进去啊!啊,不,我不是在怀疑学生。”
“可是,如果不是住宿生,就是外面的人啊!”
“干嘛想那么多?你又不是警察。”
“我不是说了?有学生在传这些谣言。假如凶手是外面的人,那个凶手是怎么拿到宿舍钥匙的?凶手应该是使用备份钥匙,那钥匙又是怎么打的?”
“外面的人哪有机会偷打钥匙?”
“完完全全的校外人士不会有机会,可是教师总有可能吧?”
“……什么?”
“宿舍不是有轮值制度吗?虽然好几年才会轮上一次。”
“啊,嗯,女老师会。”
“男老师也会啊!平时虽然轮不到,但放长假学生不在时,便会轮到男老师当班。你不也当过班?这个寒假的时候。”
“我、我,”惟道尖声叫道:“怎么会,偷、偷打钥匙……”
“我当然相信你不会。可是你本来就和许多女学生传过绯闻,对吧?这让男学生特别反感,所以他们一逮到机会就开始乱放这些不负责任的谣言,说惟道老师偷偷打了一副女生宿舍的钥匙,打算找机会溜进去。”
“喂、喂喂喂!”
“昨晚付诸行动,却被鞆吕木惠发现;鞆吕木惠想声张出去,所以你就杀了她。”
“胡说八道!”
“还有人是这么说的。鞆吕木被传和惟道老师之间有暧昧,害得她和高濑之间的‘感情’恶化,所以她很恨老师。听说她还曾说过,要是高濑不相信她是清白的,她就要杀了惟道老师,自己再去死。惟道老师害怕自己被杀,所以先下手为强,杀了鞆吕木惠……如何?小孩自由奔放的想象力很可怕吧?”
“别开玩笑了,真是的。”
“就算只有部分学生在传,这种谣言可是确实存在的,你得多加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欸,阿晋!”谷本香澄的声音宛如突然散发出香味般,扑鼻而来。“我说这些话,不是要找你麻烦,你应该懂吧?”
“我、我当然懂。”
“我们都快结婚了,要是因为这些奇怪的谣言惹得我爸妈又开始怀疑你,不是很没意思吗?你为了博回他们的信任,做了那么多努力。”
“是啊!嗯,你说得没错。”
“不是我要怀疑你,你这阵子有乖乖的吧?”
“当然啊!”
“是吗?可是昨晚你不在公寓里耶!”
“咦……”
“傍晚到十一点之间,我打了好几次电话,你都没接。”
“我、我可没去女生宿舍!再说,案发时间我刚回到家,从我住的公寓到女生宿舍,就算开车也得花二、三十分钟,不可能犯案。”
“我又没说你犯案!”香澄又好气又好笑。“我只是开开玩笑,问你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跑出去偷吃。”
“啊……啊,是、是吗?对不起。”
“真是的,振作点嘛!你该不会还放不下那件事吧?”
“那件事?哪件事啊?”
“就是琳达的事——”
“怎么可能,我早就释怀了。都已经是去年的事了。”
“那就好。总之,拜托你规矩一点。”
“知道了,我会注意。”
“对了、对了,这么一提,我们的蜜月旅行——”
他们俩似乎站了起来,千帆连忙离开出路指导室,冲进隔壁的女厕之中,静待两人离去。一阵欢愉的笑声逐渐远去。
原来如此——千帆为自己偷听到的重大情报感到兴奋不已。对,钥匙,还有钥匙的问题。不管是校外或校内人士,凶手应该握有女生宿舍的备份钥匙。
这么一来,说惟道是杀害惠的凶手,倒也不算是空穴来风了。今年年关前后——具体日期,千帆不清楚——惟道在空无一人的女生宿舍轮值,获得了偷打钥匙的机会;他为何需要女生宿舍的钥匙?便是为了趁隙潜入宿舍之中,逼迫千帆与他发生关系。那个男人对我还没死心……千帆可以确信。
惟道并没打算杀害惠,对千帆用强才是他的目的;不过,当他潜入宿舍之中时,千帆碰巧外出,同寝的惠欲声张,惟道情急之下便杀了她。充当凶器的刀子应该就是为了威胁千帆就范所备下的道具。
不,慢着……想到这里,千帆突然歪了歪头。这不合理。
惟道计划非礼千帆,并偷打钥匙;这件事本身还说得过去,有充分的可能性。但要说他在昨晚十一点十分左右潜入二〇一号室,可就说不通了。假如是单人房便罢,宿舍里所有寝室都是双人房,乃是众所皆知之事;惟道会大摇大摆地潜进来吗?即使他再怎么被千帆迷了心窍,也不会如此莽撞行事吧?若是千帆并非单独在房里,惠也在场,他打算怎么办?
倘若他真要选在千帆落单之时下手,就会守株待兔,等惠外出。他做得到吗?千帆认为应该可以,只要宿舍附近有适合监视的地点。他可以从该处监视走廊上的窗户;走廊上的窗户并未悬挂窗帘,只要使用望远镜,便能看见学生进出寝室。他可以将监视焦点对准二〇一号室的房门,静待惠出门;待她离开宿舍之后,自己再使用备份钥匙,偷偷潜入宿舍。
然而,这个假设有个致命性的缺陷,便是惠不见得会在特定的夜晚外出。纵使惟道再怎么执迷,也不可能每晚都躲在附近等惠出门吧?与其如此辛苦,不如想其他方法。
这一点在相反的情况下亦然。即便惟道的目标不是千帆而是惠,也得等千帆出门以后,才能下手攻击惠;但他不知千帆哪天才会溜出宿舍,便得每晚进行监视才行。倘若惟道的目的是杀害惠,根本犯不着如此大费周章,大可选用其他办法。
千帆怎么也想不通,只得暂时排除惟道凶手说。不过,得知惟道或许握有女生宿舍的备份钥匙,倒是个极大的收获。虽然惟道本人否认,但瞧他那慌张的模样,肯定是真的偷打了一副。千帆可以确信。
还有,香澄所说的“琳达”又是谁?惟道认识外国女人吗?不,虽然千帆听到的是“琳达”二字,说不定其实是其他词汇。香澄以“放不下”来形容,可见这件“去年的事”对惟道而言是个打击,不知是什么事?虽然和这次的命案应该无关——千帆一面左思右想,一面望着排列于出路指导室中的大学资料。
在四月进大学之前,务必得揪出杀害惠的凶手——千帆如此想道。她需要时间调查,因此没有太多时间参加入学考;就算要另觅大学,顶多也只能选择一间来报考。好了,该选择哪里?千帆逐一搜寻进行二次招生的学校。
“——唉呀?”
背后有道声音响起,回头一看,是千帆满心以为已和惟道一起离去的谷本香澄。
“真是难为你了,高濑同学。”不知香澄晓不晓得惟道对千帆的“执迷”?她将手放在千帆肩上,表示慰问之意。“你还好吧?”
“嗯,还好……”
“没想到鞆吕木同学会碰上这种事……身为她的朋友,你一定受了很大的打击吧!”
虽然香澄以朋友二字形容,但听她方才与惟道的对话,显然也知道千帆与惠的关系。又或她认定那只是不实的谣言?
“不过,你到这里来做什么?你不是早就决定好要上哪间学校了吗?”
“发生了这种事,我想尽可能到远一点的地方去。”
“哦,原来如此。可是——”
香澄张口欲言,却又改变主意,闭上了嘴巴。或许她想提的是千帆的推甄问题。
“唉,只是用来解闷而已。”
“是啊!想想到哪里读书来转换心情也不错。高濑同学,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没有,什么地方都可以,只要离家远就行了。”
“离家远啊?”
“我没去过南部,或许南部不错。”
“南部?冲绳吗?”
“也好啊!不知那里有什么学校?”
“这个嘛,现在才要报考,可能——啊,对了、对了。”香澄起身,取出一个档案夹。“之前有个同学来问过这间大学。”
“哪一间?”
“安槻大学。”
“呃……安槻在哪里?”
千帆虽然听过这个地名,一时却想不起是位于日本地图的哪里。她觉得还不如去冲绳较好。
“应该不算南部,算是西部。虽然是个全国倒数前几名的学校,不过至少是个国立大学。啊!就是这个,正好有二次招生。”
千帆观看香澄递出的资料。她并非真的感兴趣,不过一看二次招生的截止日期是二月二十日邮戳为凭,便轻率地下了决定。三年级的导师是高濑名头的“信奉者”,只要出言相求,他定会高高兴兴地在明天结束之前替她备妥必要的书面资料。
这个替千帆带来命运邂逅的出路,便是如此轻率且迅速地决定的。“——能替我拷贝这份简章吗?”
“好啊!可是你真的要考?之前那所女子大学——”
“只是用来解闷而已啦!”
这并非搪塞之词,此时的千帆是真的这么想。她还不知道自己真会就读这所大学,更不知道在这所大学之中结识的人将代自己解开鞆吕木惠被杀之谜。
“老师,我还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什么事?”
“惟道老师的班上应该有一个姓能马的学生。”
“嗯,她怎么了?”
千帆提起惟道的名字,香澄的表情却丝毫未见动摇。是她毫不知情,或只是在演戏?——不,她应该真的不知道吧!千帆下了如此结论。
仔细一想,惟道又不是白痴。若是对所有女学生的一般性色心倒也罢了,他与未婚妻身处同一职场,岂会轻易暴露自己对特定女孩的异常执着?
傍晚,趁着于咖啡馆之中等候的空档,坐在窗边的千帆阅读着刚送来的晚报。
昨晚的命案上了报,内容是市内私立高中一年级生幺同学(十六岁)在女生宿舍之中被杀身亡。想当然耳,清莲学园的名字并未公开,惠的名字也未出现。这是理所当然之事,但千帆总觉得惠的死亡因为匿名而被忽视了。
千帆摇了摇头,却发现有张脸孔隔着玻璃窗窥探着她。是能马小百合。千帆要求香澄代为转告小百合,说自己在此地相候。
千帆招手示意小百合入内。“——对不起,叫你出来。”
“不会——”
小百合的表情与昨晚一样僵硬,是因为学生结伴进咖啡馆为校规所禁止,或是因千帆邀自己出来而紧张?千帆无法分辨。
“我想问你昨晚的事,行吗?”
“可是,我什么也不知道。”
“说你知道的事就行了。我猜昨晚目睹命案发生的人,不是你,就是柚月学妹。”
“对,是柚月学姐……你怎么知道?”
“就是有这种感觉,毕竟是住在隔壁嘛!”
“昨晚十一点十分左右,突然响起了好大的声音——”
“好大的声音?”
“是打破玻璃的声音。”千帆推测应该是花瓶砸破阳台玻璃门的声音。“然后柚月学姐就冲出走廊——”
“柚月学妹昨晚待在寝室里啊?她没出去玩?”
“不,晚饭后她有出去,但又立刻回来了,应该是九点左右回来的。她那时很不高兴——”
“很不高兴?”
“理由我不知道。”
“唔,十一点十分左右响起了玻璃破碎的声音,柚月学妹冲到走廊上去看,然后呢?”
“我觉得很可怕,留在寝室里。”
“你一直留在寝室里?”
“对。后来警察来了,闹得沸沸扬扬的,我更害怕了,一直缩在棉被里发抖,直到鲸野阿姨要我们到〈读书室〉集合。”
“所以你没看见现场?”
“完全没有。幸好我没看见,连柚月学姐看了都脸色发青,要是我看了,铁定会晕倒。”
“柚月学妹没向你提过命案的事?”
“没那个时间。警察不是问了一堆问题,直到天快亮了才结束?我根本没睡上多久就又得起床去上学,现在还好想睡。”
“是吗?说得也是。”
“呃……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听说惟道老师有嫌疑。”
“这是谁说的?”
“学校里的男生说的。不是曾有谣言说惟道老师和鞆吕木发生了不可告人的关系吗?”此时小百合似乎顾虑千帆的感受,略微吞吞吐吐过后,才继续说道:“因为这个谣言,鞆吕木很怨恨惟道老师,说造谣的一定是惟道老师本人,假如高濑学姐不肯原谅她,她就要杀了惟道老师,自己再去死。我亲眼看到鞆吕木哭着这么说,我想惟道老师应该也知道这件事。所以说不定是老师害怕自己真的被杀,就先下手为强,杀了鞆吕木。”
“是吗……”千帆从未想过放出风声的是惟道本人,此时闻言不觉心惊肉跳。“不知道是真是假?”
然而,这是很有可能的;不,甚至该说真相即是如此。千帆的身体因愤怒而颤抖。是那个男人放出风声,说自己和鞆吕木惠发生关系,企图挑拨不从他意的千帆与惠分手。铁定是这么一回事。
天啊!若真是如此,千帆完全中了惟道的奸计,落入了那个男人的“陷阱”里。
“呃……”
“……什么事?”
“柚月学姐她……应该不必住宿了吧?”
看来似乎是与命案完全无关的话题,千帆放松了肩膀上的力气。“你是指她已经二年级了?不过我记得她家住得很远,没办法从家里通学。”
“只要租间套房或雅房,自己搬出来住就好啦!你不觉得吗?她家那么有钱。再说,她几乎每晚都溜出宿舍,就算被退宿也没话说吧!”
“怎么了?你和柚月学妹吵架啊?”
“没有吵架,只是她那个人太我行我素了。”
“怎么个我行我素法?”
“她会擅自使用我的东西。我猜她这一年来从没买过洗发精。”
“一直用你的?哦?就像你刚才说的,她家很有钱耶!居然这么贪小便宜。”
“还不光是这样,她会拆阅我的信件。”
千帆大为惊讶。她隐约知道柚月步美任性妄为,没想到竟然夸张到这种地步。“这可就……有点问题了。”
“就是说啊!根本是侵害隐私,可是她完全没有罪恶感。她看了我家人寄给我的信,知道我的生活费有多少,还会威胁我:‘你现在有钱吧?借我一点。’”
“太过分了。想要零用钱,向她有钱的爸妈要就有了啊!”
“这种时候我根本无法拒绝,毕竟她是学姐。”
“你和老师谈过吗?”
小百合不甘心地嘟起了下唇突出的嘴,摇了摇头。“没有。要是这么做,柚月学姐一定会怪我去告状,更加找我麻烦。”
“唉,再忍一个月就好了,到时你去申请换室友,不会打回票的。”
“可是,现在连要和她多待一天我都受不了。”
小百合恨恨地说道。她似乎在反省自己的语气,沉默下来,过了片刻才战战兢兢地开口:“……那是不可能的。”
“咦?什么不可能?”
“鞆吕木不可能和惟道老师发生不可告人的关系。”
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话题。千帆原以为小百合是为了安慰自己而否定谣言,但她这番话似乎自有她的根据。
“能马学妹,你知道什么内情吗?”
小百合别开视线,或许是在装作没听见。“凶手什么时候会抓到?”
“谁知道?得看警方的努力。”
“他们真的抓得到凶手吗?”
“应该没问题吧!日本的警察很优秀的——对了,能马学妹,你是惟道老师班上的学生,对吧?那你知不知道他是否认识一个名叫琳达的人?”
“琳达?”
“应该是这个名字。”
“是美国人吗?还是……”
小百合突然闭上了嘴。
“怎么了?能马学妹。”
“呃……”
“你不舒服吗?瞧你脸色都发青了。”
“没有……高、高濑学姐。”
“什么事?”
“没、没什么……”小百合一面抖着双唇,一面起身。“对不起,我该走了……”
“是吗?那可不可以——”
请你替我转告柚月学妹我想见她?千帆正要这么说,小百合却已经走出店外了。千帆错愕地隔着窗户目送小百合那逃也似离去的背影,但她当时并未追究下去。
千帆不知道这一天竟会是她最后一次看见活着的能马小百合。
ACT 2
隔天,二月十二日,千帆做了个五彩缤纷的恶梦。或许是前一天的疲劳作祟吧,她被梦魇反复折磨,一直无法从沉落的泥泞底部浮上来。
前天看到化为一片血海的现场之时,她所受的打击并不大;当时她甚至带了点轻慢之心,觉得凶案现场不过尔尔。然而,真正的冲击似乎是在心灵略微沉淀之后才会侵袭而来。
在某个异国的湖畔,千帆伸手掬水,却有一团人类的毛发缠住了她的手腕。她惊讶地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不知几时之间,已茫然地伫立于鲜血汇成的湖泊之中。这就是她的梦境。
血湖里浮现了一颗人类尺寸的眼珠,仰望千帆。恐惧卡在喉头,她叫不出声;就在她被鲜红色的视线缠绕,用力挣扎之时,她便醒了。
千帆有好一阵子无法将脑袋抬离枕头。她调整呼吸,数度确认自己已从恶梦的世界归来。与恶梦两相对照之下,现实世界看来安详得惊人。
安详?这是不可能的,现实世界才是“恶梦”啊!惠死了,她是被人所杀的。惠已经不在了,再也不会回来;这样的世界怎会安详?
凶案的冲击渐渐膨胀起来,但不知何故,“失去”惠的悲哀之情却早早便开始淡化。千帆毛骨悚然,或许自己会很快地忘了惠……她突然有这种感觉。
也许自己正因为“摆脱”了惠而暗暗松了口气呢……千帆开始怀疑起自己。真是这样吗?惠的存在不过如此而已吗?对于自己而言,鞆吕木惠这个少女究竟算什么……?
或许自己已近乎错乱了——千帆想道。失去了惠的负担与冲击太过庞大,她无法承受,因此精神陷入了超载状态。或许便是如此。不,但愿如此。
为了“治愈”自己,一定得揪出杀害惠的凶手……思及此,千帆看了时钟一眼。已经十点半了。
糟了。千帆慌忙跳起。她原本打算早点起床,趁着柚月步美还没上学之前联络她的。
千帆半是死心地打了通电话到女生宿舍碰运气。她担心老实报上名字的话鲸野不肯转接,因此便改变声音,谎称是柚月步美的家人。
“——喂?”
柚月步美那似生气又似刚睡醒的声音透过话筒传了过来,千帆起先以为她生病请假。
“咦?等一下……”步美的声音远去,千帆听见一道疑似鲸野的声音正以命令语气说话。“好,好,知道了,我等一下就去啦!”
看来步美并非生病,只是睡过头而已;她那过度夜游的老毛病还是没改。隔壁才刚发生过命案,真亏她有这种胆量——千帆甚至佩服起她来了。
“唔?咦?什么?知道啦!我转交给她就行了吧——真是的。”步美忿忿不平的声音回到了话筒边。“好啦!久等了。”
“我是高濑。”
“啊?”
“能不能跟你见个面?放学后也行,约在外面。”
千帆单刀直入地开口请求,但步美那惺忪的声音却丝毫未变。“为什么?”她说话时掺杂着呵欠,语气傲慢。“为什么我得和你见面啊?”
“我想问你前天的事。”
“前天的事?命案的事啊?”
“对,你是目击者,对吧?”
“无可奉告。”
“什么意思?”
“无可奉告就是无可奉告啊!警察交代过我,不管是谁向我问起命案的事都不能说,很遗憾!”
步美的口气一点也不遗憾。菓刑警或许真的曾交代步美不可说出去,但瞧她的样子,显然是为了找到机会刁难千帆而高兴。
“别这么不近人情,告诉我嘛!”
千帆改采怀柔政策,尽可能地以说笑口吻说道。过去千帆与步美虽然比邻而居,却鲜少积极地交谈;这是因为步美似乎对千帆怀有反感之故。再加上昨天听了能马小百合的控诉之后,千帆更难以苟同步美的为人,因此她得小心,以免自己的观感显露于语气之上。
“不行、不行!刑警先生交代过,尤其不能跟你说!”
“尤其不能跟我说?少来了。”
“真的啦!”
“为什么尤其不能跟我说?”
“因为你是嫌犯啊!当然不能告诉你。”
“不过,柚月学妹,案发时你在现场,对吧?那你应该最清楚我并非凶手啊!”
“不行、不行!别想套我话,我不会上当的。”
“宿舍的情况如何?”
“还能如何?很和平啊!不过你寝室的地毯被掀了,地板变得光秃秃的。水一直停到天亮,不能清扫,味道好臭。”不知步美是不是想激怒千帆?其实她自己见到血海之时也很害怕,却故意逞强,描述得极为不堪。“现在好不容易洗掉了。昨天宿舍前还有警察到处乱晃,不过今天已经象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了。”
“打破的玻璃没修?”
“听说今天会换。你问够了吧?我要挂电话了。”
“小惠的私人物品还留在那里吗?你有没有看到小惠的家人?”
“不知道,我干嘛去看啊?”
“欸,柚月学妹,你能不能重新考虑看看,拨个空见我?”
“我才不想惹麻烦。你那么想知道命案的事,可以直接去问警察啊!说不定他们会告诉你呢!”
步美的反调唱得相当露骨,简直可看见她吐出舌头扮鬼脸的模样。面对这种幼稚的态度,千帆反倒不觉得焦躁,只是可笑,并起了恶作剧之心。“对了,柚月学妹,听说你前天晚上心情很差?”
“咦?”
“唉,其实你也不必那么悲观。惟道是个天生的色胚,只要你继续吊块肥肉在他眼前晃,总有一天他会来吃的。”
“你怎么会知道?”步美大为慌张。“你怎么知道我……”
“唉呀?我猜中啦?我只是套个话试试而已。”
喀!随着一道几乎震破鼓膜的声音,电话挂断了。千帆苦笑,也将话筒放回原位。果然是这么回事啊!
虽然惟道晋对于千帆而言是个差劲透顶的男人,却有许多女学生仰慕他;而他的“后援会”内部存在着外人看来愚蠢无比的序列,订有有权“诱惑”他的优先级。柚月步美便是仗着她那蛮不讲理的个性,以“优先级”第一名自居,牵制或欺负其他学生。这些流言千帆时有所闻。
千帆硬将这个流言与谷本香澄十八日晚上打电话却找不到惟道之事凑合起来,套了套步美的话;而实情果然如她所料。惟道前天晚上去了哪里,不得而知;不过柚月步美费尽千辛万苦偷溜出宿舍,跑到惟道的公寓去找他,却扑了个空,自然会如能马小百合所言,气鼓鼓地回到宿舍了。
这些事不重要。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不如依柚月步美所言,直接去找那个刑警吧!千帆打定主意,拨打名片上的专线电话。
然而,菓刑警不在。千帆表明自己的身份,并请接听之人代为传告菓刑警,说她想见他一面,时间任他决定。
好了,现在该怎么办?乱枪打鸟,找遍所有住宿生问话吗?不,这么做一来效率太差,二来必会传入鲸野耳中。鲸野向来看千帆不顺眼,或许会插手干涉,搞不好还会明目张胆地妨碍千帆。
看来还是将标的集中于菓刑警一个人身上,慢慢进攻为宜——千帆下了如此结论。既然如此,便只能等他回电;在等待期间,有没有什么可做的事?
千帆突然想起昨天香澄提起的“琳达”一事。千帆问起此事时,能马小百合的态度突然变得很怪异;现在一想,确实启人疑窦。
或许“琳达”是惟道班上某个学生的外号。若是如此,身在同一个班上的能马小百合自然知情。
莫非——千帆突然生了个奇特的念头。倘若“琳达”真是惟道的学生,且时常惹是生非,那么身为同班同学的鞆吕木惠自然也可能扯上关系;这么一来,或许“琳达”便与命案有关。
这个想法虽然既牵强又模棱两可,千帆还是决定着手调查“琳达”的身份。直接询问谷本香澄也是个办法,不过此事似乎与惟道的个人隐私有关,要是因为问了这个问题,而让香澄误以为千帆与惟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那么,该问谁呢?在这种时候,平时没什么朋友的人就比较吃亏。只要是认识或曾交谈过的人便行,但千帆却怎么也想不出适合的对象。
一年级与二年级生目前还在上课,只能问同为毕业生的人,而且最好是找别班的。因为与同班同学相较之下,别班的人是隔了一段距离来看待千帆;只要千帆姿态放低,或许他们便会好心地提供情报。而千帆不愿欠男学生人情,决定只找女学生。
千帆拿着印有清莲学园全体师生姓名住址的名册,再次下楼。她选择符合前述条件的人,逐一拨打电话。
然而,她并未获得像样的情报。有的人不在家,有的人则是虽然在家却完全不知情。
直到打给第七个人松尾庸子,才总算有了点收获。庸子是千帆一年级时的班长,骨瘦如柴,戴了副眼镜,看来就是个书呆子。千帆从未和她直接交谈过,她对千帆似乎是抱持批判态度。
不过,都到这个节骨眼上,也顾不了这许多。千帆尽量有礼地表明身份。先前的六个人一知道打电话来的是千帆,便难掩她们对于凶案的好奇心;但庸子却不太一样。
“——唉呀?高濑,你不是被逮捕了吗?”
一开口便把千帆当凶手。看来千帆凶手说与惟道凶手说同时横行着。起先的六个人之中应该也有人听过这种传言,却没人像庸子一样大剌剌地说出来。
“幸好日本是法治国家,没证据不会胡乱抓人。”
“哦?是吗?真可惜。”你那么希望我被捕吗?千帆忿忿不平地想道,但庸子的下一句话却令她大为错愕。“这样就编不下去了。算了,换个桥段就行。”
“呃,你在说什么?”
“咦?不,没什么,是我自己的问题。”
“可是我听了好奇啊!什么叫编不下去?”
“高濑,你想不想女扮男装啊?”
“……啊?”
“你要不要把头发剪短,扮成男人试试看?一定会很帅的,连宝冢的男角都比不上。”
“很遗憾,我没那种兴趣。”
“是吗?真可惜。鞆吕木头发虽然长,但是眉毛很粗,有点男孩子气;我本来觉得这个组合很棒的。”
千帆完全不懂她在说什么。“松尾,你到底……”
“要是其中一方在大谈禁忌之恋以后杀了另一方,就更加完美了。嗯,真可惜。”
“什么完美啊?”
“唔?我的稿子。”
“稿子?”
“就是所谓的耽美小说啦!你有没有看过这种小说?”
“耽美小说是——”
“简单说来,就是描述美少年与美少年相爱的故事。反正到大学开学之前我都很闲,所以想投稿到这类杂志试试看。我现在正在努力写作中。”
“慢、慢着——”
“所以啦,我想从自己的周遭来找人物模板,可是学校里却没有合适的,尽是些污染美少年爱好者眼睛的下等货色。”
“你那么想要美男子模板,找惟道老师不就行了?”
“不行,他那种的不行啦!”
“是吗?”
“我承认他是清莲的男人里头最上相的一个,但他年纪太大啦!根本是个中年老爹。你等着看,再过个两、三年,他一定会有啤酒肚和双下巴。他现在已经有这种征兆啦!我敢跟你打赌。”
“呃,松尾——”
“就这一点而言呢,你就很完美啦!高濑。假如是死在你这么美的人手上,我死而无怨。啊,不过前提是你是男人。可惜,真的好可惜,你居然是女的。”
“有什么好可惜的啊……”
“不过,男装美人我还勉强可以接受。如何?你要不要试试看?你是个题材宝库耶!没想到世界上真的有慑人的美;你对男人没兴趣,更增添了神秘感。你要不要和你的女朋友一起扮男装玩玩看?啊!好诱人,光想象就觉得受不了,嗯,比那些平淡无奇的美男子还要诱人一百倍。怎么样?”
“还……”千帆目瞪口呆,不知如何回答。“还能怎么样?反正我不想扮男装就是了。”
“唉,没办法,每个人嗜好不同。可是啊,你是真正的女同志,对吧?一样是同志爱,我对女同比较没研究;不过有的女同志在一起的时候,不是会两个人一起扮男装,或是其中一个扮男装吗?呃,我记得是叫T,还是叫婆——”
“既然刚才提到惟道老师,”千帆见再这么下去没完没了,便硬生生地打断庸子。“我想顺便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惟道老师是否认识一个叫做琳达的人?”
“琳达?谁啊?外国女人吗?”
“就是不知道才问啊!我听说老师曾因为琳达的关系而发生不愉快,好像是去年的事。”
“去年——啊,这么一提,我曾听说那个老爹养的狗死了,不过我不知道那只狗是不是叫做琳达。”
千帆从没想过会有年轻女孩如此粗鲁地以“老爹”二字来称呼惟道。她一直认为像柚月步美一般的思春期少女全都会迷恋那种男人,看来是她的偏见。一样米养百样人——现在不是如此感叹的时候。
“狗?”
“对,狗。我听说他给狗取了个女性洋名,所以应该是母的吧!”
“等一下,惟道老师是住在公寓里吧?而且是二楼——”
“唉呀?你还真清楚耶!唔,我原以为你和其他女孩子不一样,是个超脱世俗的人,没想到你对八卦的兴趣和常人没什么两样嘛!我有点失望。”
“随你要怎么失望都行。惟道老师在公寓里养狗?”
“好像是。当然,其实应该是禁止的。”
“那所谓的不愉快,就是那只狗死了的事?”
“或许是吧!”
“我听说他大受打击,心情还没平复过来,可见得他很疼爱那只狗啰?”
“是吗?我是不清楚啦,不过大受打击的应该不是他本人,而是附近的邻居吧!”
“附近的邻居?”
“听说那只狗是被毒死的。”
被毒死……千帆原欲重复这句话,喉咙的黏膜却象是被塞了东西一般。
“听说那只狗明明还年轻力壮却突然暴毙,他觉得奇怪,所以送去给兽医检查,结果说是被下了毒,而且还不是老鼠药之类的毒物,而是氢氰酸类的剧毒。附近的居民都认为要说这是恶作剧也未免太过火,所以很害怕。”
“氢氰酸……”
好不容易发出的声音却如濒死的老婆婆一般嘶哑。
“唉呀,悬疑连续剧不是常演吗?要下毒杀人之前先拿猫狗来实验,以确定效果如何。听说住在附近的主妇担心会是这种情况,还去报了警呢!”
“你说这是去年发生的事,具体上是什么时候?”
“谁知道?我是在第二学期——不,等等,应该是在暑假前吧?这么说来,是我们刚升上三年级的那个春天——嗯,对,我记得是刚放完连假后,在学校听人说起的。”
真是过人的记忆力啊!千帆这念头可不是讽刺,而是真心佩服。
“……后来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就是报警之后啊!警方有没有调查?”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后来我没听过任何风声,我想无论有没有调查,结果都是不了了之吧!要是真有人被毒杀,铁定会上新闻的。”
“是啊……我明白了,谢谢你。”
“不客气。欸,高濑。”
“什么事?”
“要是你改变主意,欢迎随时来我家玩。”
千帆一时间不知她所指为何,但又立刻想到是男装之事。“——绝对不会,很抱歉。”
“你又说这种话了。唔……不过,像你这么漂亮,若是打扮成男人,说不定反而更有女人味呢!我想一并确认看看——行吗?”
“不行。”
千帆正要挂断电话。“高濑。”
“什么事?”
“或许是我太鸡婆,不过你还是小心一点好。”
千帆停下了原欲挂上话筒的手。比起庸子所说的话,向来予人沉默寡言书呆子形象的她竟变得如此饶舌,更让千帆感兴趣。千帆与她唯有在一年级时同过班,或许只是这两年来她的个性变了而已。
“小心什么?”
“我不是当事人,不清楚。可是啊,被扯进麻烦的时候,怀疑一下自己是不是招人怨恨,不会吃亏的。”
“招人怨恨……我吗?被谁怨恨?”
“谁知道?不过,像你这么美的人,若是没人怨恨才奇怪呢!”
“多谢你从刚才就一直抬举我。换句话说,你是要我小心自己的容貌会引起同性的反感?”
“不,正好相反。”
“相反?什么意思?”
“引起女人的反感——这倒难免,被嫉妒是必然的。不过啊,女人这种生物,只要和自己没有直接的利害关系,反而能单纯地去崇拜漂亮的同性。我的意思你懂吗?”
“嗯,大概懂。”
“更何况你是有名的蕾丝边,别的地方我不敢说,至少清莲的女孩不会担心你抢走自己的男友。”
“所以呢?”
“我想说的是,比起同性,或许你的美更容易招来异性的嫉妒。”
“异性是指男人吗?被男人嫉妒?因为我是蕾丝边,男人担心我抢走他们的女友,所以产生敌意?”
“这也是个因素,但我说的是更加深沉的嫉妒。”
“更加深沉的嫉妒?”
“就是男人的Narcissism。”
“男人的……什么?”
“Narcissism,自恋。”
“你的意思是,对于你最有研究的美少年而言,我会触怒他们的自恋心?”
“拥有自恋倾向的人,可不局限于美少年。就算是看在别人眼里活像只癞虾蟆的老头,也有自恋倾向。这世上没有半个没自恋倾向的男人。你看,人家不是常说吗?其实这世上的每个男人都有人妖特质。你知道为何这么说吗?”
“人妖特质?你是指Gay?”
“嗯,严格来说和男同性恋不是全无关系,不过意思有点不一样。我强调的是自恋,男同性恋的爱情对象是他人,对吧?当然,Gay也有很多型态,对于拘泥于男性肉体美的人而言,他人的肉体便等于是自己的倒影,所以和自恋倾向显然不是毫无关系;而所谓的女装嗜好,少了自恋倾向也无法成立。有的喜欢扮女装的人其实并不和男人睡,还是只跟女人上床,总之很复杂的。不过,不管种类如何多样化,有一点是不变的:这类性爱成立的前提便是男人的自恋倾向。事实上,不光是Gay,男人与异性之间的肉体关系,其实也是以自恋为中心而成立的——这是最重要的一点。”
“那女人呢?女人就不受自恋倾向影响?”
“不,那倒不是。女人的存在本身就是种自恋,‘自恋主义者等于女人’的共识是存在于整个社会的,所以女人的自恋在社会上完全不显得奇怪,可说是表里如一。”
“那男人就是表里不一啰?”
“没错。美少年就算自恋,也不足为奇;不过,就像我刚才说的,世上并不尽是美男子。真要来个二分法,外表粗壮、肮脏又懒散的人才是主流,对吧?要说这些人其实有自恋倾向,恐怕没人会相信,只会当我是在说笑吧!可是,自恋其实是肖我存在的支柱,所以世上根本没有不自恋的人。即使是再怎么肮脏懒散的男人,不爱自己便无法活下去。之所以说世上每个男人都有人妖特质,便是这个意思。不过和女人相比之下,男人的自恋比较不被社会认同,所以总是会变得‘秘密化’,较为扭曲,而这正是问题所在。”
“我觉得似懂非懂……”
“人家不是常说,男人的嫉妒比较可怕?就是这个意思。女人可以光明正大地嫉妒,所以再怎么善妒也还算健康;可是男人的嫉妒呢?因为自恋倾向被压抑着,无法直接表现出来,所以只能以极度扭曲的形式爆发。你懂我的意思吗?”
“以极度扭曲的形式爆发……”
“对。”
“换句话说,甚至可能以犯罪的形式爆发——这就是你的意思?”
“一点也没错。在我看来,高濑,你的美最能刺激男人的扭曲自恋。举个浅显易懂的例子,男人再怎么憧憬你,也绝对无法得到你——你的美正好刺激了他们的这种无力感。男人喜欢美女,是因为‘美女相伴的自己’满足了他们的自恋;男人好色,终究只是自恋的一种型态而已。不过,因为你绝对不会成为他们的女人,刺激了他们的自恋心,因此受到伤害的男人便会对你采取攻击态度。”
“简单地说,男人对女人的爱情全都是虚假的,其实他们只想着自己,对吧?你说的一番话之中,这一点我听了最明白。”
“不过,最可怕的不是因为无法得到你而产生的嫉妒,而是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变得和你一样美而生的嫉妒。”
“男人会这么渴望变美吗?”
“当然,自恋并不单凭外貌因素成立;但外在美具有吸引他人目光的功能,所以是最重要的因素。人类这种生物啊,只能靠着他人的肯定来确认自己的价值;所以男人心里铁定也渴望维持美丽的状态,至少我这么认为。而越是有几分姿色的男人,越会嫉妒你。打从一开始就与美丽二字搭不上边的男人,还能立刻死心,转换心情;但越是有几分姿色、越是坦然沉浸于自恋的男人,见了你就越觉得不可原谅。所以啦,或许是我鸡婆,我担心的就是这个。”
有几分姿色的男人……千帆忍不住联想到惟道晋。
千帆过去一直以为惟道晋会执着于她,只是把她当成满足男人欲望的对象而已;然而听了松尾庸子的一番话以后,她开始觉得或许并非如此单纯。
也许惟道只是憎恨千帆而已;如庸子所言,憎恨千帆的美。不过……
“呃,松尾。”
“什么事?”
“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你觉得一个男人可能单因为女人太过美丽,就对她怀有杀意吗?”
“当然可能啊!说得极端一点,我甚至觉得男人杀害女人的理由只有这一种。你应该也听过男人为情杀害妻子或女友的故事吧?问他们动机为何,他们都是这么说的:‘与其让她被别的男人抢走,不如亲手杀了她。’这和我说的道理是一样的。对男人来说,忠贞的女人算不上‘威胁’,无法威胁他们的自恋;因为忠贞的女人便是自己的所有物,是自我投影的对象。可是当女人变成别人的所有物时,便立刻化为威胁自恋的‘敌人’,所以男人才会走上杀人的极端之路。对人类而言——或该说对男人而言,自恋受到威胁便是如此难以容忍之事,甚至可能造成自我存在的危机。”
“你的意思是,或许我在不知不觉之中威胁到某个男人的自我存在,而且对方因此恨我入骨,巴不得杀了我?”
“一点也没错,而且那个男人可能是你完全不认识的人。你瞧,最近不是常发生走在路上就莫名其妙地被陌生人砍的案子?所以大家都说现在是无动机杀人的时代。不过在我看来,动机一直存在着;而这个动机呢,就是自恋受到了威胁。杀人狂伤害女人,也是为了同样的理由。所以啦,高濑,你要多小心,因为你的美貌相当危险。”
“我懂了。”
“你要小心男人。或许你以为只有女人会把你当敌人,当然,实际上嫉妒你的女孩应该也很多;但是真正危险的是男人。”
“你的一番话让我获益良多。早知道你是这么有见地的人,我有问题时就该找你商量的。”
“不客气。等我出了书,我会送你一本的。不过不知得等到几年后就是了。”
“好。”本来千帆根本不想看什么耽美小说,但现在却觉得若是基于这么多人性观察而写下的作品,倒不妨舍弃偏见,试着阅读看看。“我会期待的。”
挂断电话后,千帆想起现在根本不是看小说的时候,心情又变得郁闷起来。或许惟道晋便是基于扭曲的男性自恋而憎恨着她……这个看法对千帆而言,有着不可忽视的真实感。过去千帆一直以为惟道晋只是想要她的身体,但这个看法却给了惟道那过度的“执迷”一个合理的新解释。
照这么看来,惟道凶手说果然不能轻易排除。或许他真的想杀害千帆;又或许他的目的是杀害惠,以造成千帆心理上的伤害。
无论为何,惟道的问题还是稍后再想吧!现在该先处理“琳达”之事。惟道养在公寓里的狗被毒杀,而且用的是氢氰酸类的毒药。该不会……千帆又为了新涌上的疑惑而苦。
该不会……是小惠下的手?
若是如此,惟道便有了另一个不为人知的杀人动机。虽然为狗杀人有点小题大作,但听说有的爱狗之人疼爱小狗更胜于自己的小孩,不能一概断定不会有人为了这种事杀人。
可是,小惠怎么会……
千帆回到二楼,躺在被窝上望着天花板左思右想,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这回千帆一觉无梦,待她清醒时,时间已近中午。我怎么这么能睡?连她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千帆的睡眠时间本就不长,更何况惠才遇害不久,就算因而失眠也不足为奇,没想到实际上却正好相反。她觉得自己老是在睡;或许这是肉体下意识选择的“逃避”手段吧!
千帆起床更衣。她和三年级的男导师青木约好中午见面。青木虽是个年过五十的资深教师,但(或该说正因为如此)面对拥有“高濑”名头的千帆,简直以管家自居;报考安槻大学二次招生所需的各种文件,想必他已代为准备得妥妥当当了。
“——你何必特地去考这种乡下地方的三流大学?”青木兄悟不可思议地望着千帆。“想到外地去,可以报考好一点的学校啊!为什么不挑一间更好的?”
“没为什么。”千帆还得仰赖对方替自己准备资料,态度不能太过冷淡。“只是想去南部而已。”
“所以也不必拘泥于公立学校?”
“嗯,对。”
“那不就得了?”青木相当固执,仿佛千帆的选择将造成自己的损失。“你就选一所更好的学校吧!”
听说几年前青木的长子没考上大学,只得去工作。青木以经济状况不许可为由,只准儿子考公立大学,且不让他重考;然而千帆却知道青木本人为了捧某个女公关的场,常上那种一杯水酒便要价数十次午餐费用的俱乐部去。
“不过,我在这里有亲戚。”
她觉得自己没义务和这种男人长篇大论,便面不改色地撒了个谎。
“你是说安槻?”
“对,所以我爸爸也支持我来这里读书。”
“哦,这样啊!”男人对“我爸爸”三字起了反应,清了清喉咙。“爸妈也会比较安心嘛!嗯。”
千帆想起了松尾庸子的一番话。这种满身脂肪的中年男人,心灵深处也潜藏着自恋倾向吗?他可会因为自恋,而憎恨千帆或其他女人?他不顾家计困难仍要捧女公关场的好色之心,其实与“憎恨”是互为表里吗?
青木注视千帆的眼神,有时除了性欲以外,还掺杂着某种“凶光”;千帆原以为那是因为他“看得到却吃不到(理由应该很多,或许是因为千帆是学生,或许是因为千帆是‘权贵’的女儿)”,愤恨焦虑之故。当然,这个想法本身应该无误。
然而,若是其中还包含着“因自恋而对所有女人产生的根源性嫉妒”,千帆对于青木的印象便不再是单纯的中年色鬼了。他随时可能摇身一变,成为随机攻击女人的“杀人魔”。
不光是青木,或许所有男人都是这样——千帆如此想道。或许所有男人在内心深处都憎恨着女人的存在,因为女人比他们“美丽”。只不过,这种憎恨平时被压抑于深层意识之下,不会浮上表面,或许连本人都毫无自觉。
然而,这种情感何时爆发,无人能知。
跟踪狂也是一样,无视对象女性的反感而尾随不离,若被拒绝就觉得受到伤害,极端者还会下手杀人。为何他们会做出这么愚蠢的事?光是一句精神有病,并无法解释;反倒是引申松尾庸子的论调,解释为男人借由将美女据为己有来满足自己“变美”的欲望,还要来得合理许多。他们为了排除自己“变美”的阻碍,不惜杀人;而这些行为全是出于扭曲的自恋倾向。
松尾庸子以危险二字来形容千帆的美,或许真如她所言,即使千帆离开故乡,也不知何时何地会出现第二、第三个“惟道晋”。千帆注定得永远暴露于男人因自恋而生的嫉妒与憎恶“攻击”之下,或许有一天她真会被杀害。
我的精神快错乱了……千帆惊醒过来。她的想象一味地往极端的方向驰骋,再这么下去,或许她会认定占了人类半数的男人全是“可能性杀人犯”,到时陷入“病态妄想”的反而是千帆自己。然而,即使明白这一点,千帆仍无法抹去不如与鞆吕木惠共赴黄泉的念头。
(小惠……)
我是孤独的……这份寂寥感再度席卷而来。存在于周围的只有“恶意”,只有“敌意”。
青木还在说话,但千帆已心不在焉地离开了教师办公室。倘若她掉得出眼泪,或许还能一解忧闷;可是她哭不出来。
(小惠……)
这是老天“惩罚”自己不相信她吗……千帆不动声色地在胸中恸哭着。我是孤独的……我再也无法像面对小惠时那样,在他人的面前毫无防备地敞开心房;因为我害怕。
害怕。
没错,千帆害怕。她害怕这个“世界”。
然而,无论她如何害怕,从今以后她仍须独力与包围自己的世界“对峙”,存活下去。无法被爱,也无法爱人——
与惠相识之前,她不就是这么走过来的?既然如此,失去了惠以后,她也能独力“对峙”下去……千帆一面如此说服自己,一面踩着自行车。
她仰望天空,装着申请书与附件的信封于牢笼之中刷刷作响。
千帆直接前往邮局,将信封以限时专送寄往安槻大学。
接下来该怎么办?千帆不想直接回家,一回到自己的房间,肯定又会睡着。方才她虽未做梦,但下次睡着时,难保不会梦见昨晚那种恶梦。
有没有什么可以顺路调查的事——千帆想着,自然而然地踩着自行车前往女生宿舍。
千帆来到前天晚上下出租车后蹒跚爬上的坡道。她下了座椅,推着自行车,一面缓缓地环顾四周,一面爬坡。
对了,这么一提——千帆想起自己曾怀疑附近有无可“监视”女生宿舍之处,于是停下脚步,将自行车停在坡道顶端的路边。
千帆一面看着宿舍,一面在四周缓步而行。不光是清莲学园,普天之下的女生宿舍每年总会发生几次偷窥事件,没想到这回竟轮到千帆像个偷窥狂似地四处探路,令她不禁苦笑。
不过,这是件很严肃的任务。附近有无地方可从外监视宿舍内部?千帆先从阳台方向眺望宿舍。
女生宿舍有五层楼高,阳台方向的窗户几乎都挂上了窗帘;倘若少了窗帘,寝室内部从这个方向便是一览无遗,自然得装设窗帘。这么说来,从阳台方向是无法进行“监视”的。即使窗帘正好打开,住宿生亦可往外看得一清二楚,对“监视者”而言并非理想的好地点。
千帆如此作结之后,便绕到宿舍的另一侧去。或许是因为太过寻常,过去她从未发现女生宿舍背面有个呈三角形的天主教教会,约有一般建筑物的三层楼高;由于建在比女生宿舍更高的山坡之上,恰好遮住了宿舍背面。
这么一来,纵使有望远镜,也难以从外透过窗户监视走廊。千帆一面想着,一面走进道路对侧的广场。那是教会用来充当临时停车场的空地。
千帆四处闲逛,发现一个可隔着教会建筑物斜向观望女生宿舍的地点。躲在教会之后,只能看到宿舍的一端,以房间数而言,大约是两个寝室左右;但二楼的二〇一号室及二〇二号室房门却正好能透过窗户窥见。只不过,这个位置的跟前便是马路,纵使在夜晚,杵在这儿“监视”未免太过醒目。
千帆一步步远离马路,朝着广场的底端走去。走过广场之后便是杂木林,她进入林荫之中一探。若在这里“监视”,便不会引人注意。她又一并查看了其他林荫,终于找到了一个独一无二的地点;无论就角度或位置而言,只有这里能窥探女生宿舍的走道窗户。
然而这里太远,无法凭肉眼观看宿舍内部。如果有望远镜又是如何?千帆一面后悔自己没带望远镜来,一面眯起眼睛,凝视女生宿舍。若有望远镜,应该可以看见——此时姑且假设为千帆——千帆离开寝室时的身影吧!接下来只须确认千帆走出玄关之后,再潜入宿舍即可。
然而还有个问题存在。正如昨天所想的一般,无论是惟道或者其他人,都无法预测千帆何时外出;当然,真要每晚躲在这种杂木林里守株待兔,也不是办不到;只是就现实面上考量,实在不太可能。
倘若凶手事先设法将千帆引出宿舍,使惠落单,那么于特定夜晚守株待兔倒还可行;可是千帆十八日晚上外出完全是出于自己的意志,并非赴任何人之约。
还有另一个问题。假设十八日晚上,凶手在此处监视二〇一号室;如菓刑警所言,当晚先行溜出宿舍的是惠,千帆是在她回来后才离开宿舍的。
姑且以“使用望远镜能清楚辨识离开二〇一号室的是谁”为前提吧!凶手当然看见了惠外出。倘若凶手的目标是千帆,此时便能潜入二〇一号室了;反过来说,如果凶手的目标是惠,应该会改变计划,改天再入侵宿舍,或是直接跟踪外出的惠,待四下无人时再袭击她。
然而现实上,上述的情况都没发生。严格说来,千帆并未与惠一起行动,无法确定她真的未受到跟踪或袭击,但至少惠并没提起过这些事。
还是……千帆寻思道,还是惠溜出宿舍时,凶手还没开始监视?十八日晚上,惠是在晚上九点左右离开宿舍的;倘若当时凶手尚未开始监视,倒还说得通……是吗?
正当千帆左思右想之时,突然有道人影从马路方向前来。那是个穿着西装的瘦弱男人,他面向女生宿舍,拿着望远镜一步步地往后退,所以没发现千帆;那样子看来便像个平时洁身自爱的银行行员突然鬼迷心窍,干起偷窥行为一般!
“刑警先生。”千帆如此唤道。
“咦?”
果然是那个戴着银框眼镜的刑警。他惊讶地回过头来,一时之间想不起这个呼唤自己的女孩是谁,显得略微慌乱。
“啊!小姐——啊,不对。”他担心这种叫法会让人视自己为逢迎拍马之人,连忙改口:“高濑同学?”
“真巧。”
“……呃,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想,”千帆以下巴指了指银框眼镜男手中的望远镜。“我的目的应该和刑警先生一样。”
“咦?啊,啊,是吗?还真巧。”
银框眼镜男似乎担心自己多言,含糊以对。他扶正眼镜,眼神之中闪着品评千帆的光芒。或许这只是单纯的职业习性,但对千帆而言,却成了发现银框眼镜男“男性性”的契机。
这个男人也一样……发觉自己又要开始进行与青木兄悟会面时的绝望考察,千帆清醒过来。不行、不行,这根本就是被害妄想。再这么下去,每个男人在自己眼里都会成为“杀人魔”。
或许是出于反省之意吧,千帆难能可贵地露出礼貌性微笑。“你是在确认凶手能否监视犯案现场吧?”
“不……”银框眼镜男原欲否认,却对她的微笑感到困惑,变得结结巴巴、双颊泛红。“啊,嗯,呃……”
“欸,你到那边去看看。”千帆指着方才发现的“地点”。“一定能满足你的期望。”
银框眼镜男沉默片刻,千帆再度催促他,他才一面侧眼看着千帆,一面依言前往观视。他站在林荫之下,朝着女生宿舍举起了望远镜。
“如何?”
“……原来如此。”
他只给了个含糊的回答。千帆按捺不住,说道:
“借我看一下。”
“咦?”
“拜托你。”
“呃……呃,”见千帆低头请求,刑警连忙环顾周围。“好吧!只能看一下喔!”
千帆举起望远镜观看,果然如她所想,一窗之隔的走廊变得鲜明许多。晚上有照明,应能确认是否有人离开寝室。
只不过,还有个问题。“……不过,能辨认走出房门的是谁吗?”
“这我就不晓得了。”
杂木林的地势比广场还要低上一些,是以虽然只是二楼,却得抬高了头来看;要辨认走出房门的是谁,似乎有点困难。
“欸,刑警先生。”
“什么事?”
“你能不能到宿舍去,在二楼的走廊走动一下?”
“咦?为、为什么我得……”
“你就是为了厘清这些疑点才来的吧?那不正好?”
“这、这个嘛……”他略微思索之后,说:“那不如你去走廊上走动一下,我在这里看——”
“不行。”
“为什么?”
“就算我去,鲸野阿姨也不会让我进宿舍的。这三年来,我在宿舍里一向我行我素,她非常讨厌我;更何况发生了那种事——”
“真拿你没办法。”银框眼镜男转过脚,却又突然回过身来。“呃……这件事你可别告诉别人喔!”
这件事指的是在查案时遇见千帆之事,还是自己唯唯诺诺地遵从千帆指示之事,千帆并不明白,却还是点了点头。见千帆应允,银框眼镜男便走过广场,横越马路,朝女生宿舍走去;千帆则拿着望远镜待机。
等待片刻之后,二〇一号室前出现了疑似银框眼镜男的脑袋;他走向二〇二号室,又继续往二〇三号室移动,最后被教会挡住,从她的视野之中消失。
果然……千帆叹了口气。要确认是否有人走出寝室的确很容易,但能看见的部位只有肩膀以上,容貌又像化在水里一样模糊不清;就连眼前的刑警,也只能勉强辨认出他戴着眼镜而已,想在夜间照明之中分辨来者是谁,更是难如登天。以惠与千帆为例,若能看到全身,或许还能以头发长度辨别她们;但肩膀以下全被挡住,可就无从区分了。
不过,能监视二〇一号室的地点只有这里;其他位置不是连窗户都看不见,便是离宿舍太近,容易引人注目。
千帆下楼走进客厅之后,坐在沙发上的女性便站了起来。那女性看来约莫五十来岁,头发似乎染过,呈现栗子色;她板着脸孔瞪视千帆片刻之后,才缓缓地对千帆行了一礼。
“……我是小惠的妈妈。”
惠的老家在市内,开车不用一个小时就能到,因此千帆早已做好家属找上门来的心理准备;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她还是不禁全身僵硬,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千帆好不容易挤出声音,鞆吕木夫人却以带有黑眼圈的眼睛瞪了她一眼,打断了她。
“——抱歉,登门打扰你。等我把事情办完,立刻就走。”
“小惠她……”
“我话说在前头,”鞆吕木夫人别閧视线。“请你别来参加那孩子的葬礼。”
“为……”为什么?千帆原本打算发问,又住了口。
“我知道我这个要求很过分。可是,请你别——别在那孩子死后继续污辱她。”
污辱……千帆出现在惠的葬礼上,当然会被视为是一种污辱;可是……千帆有种被重物压住头盖的晕眩感,好不容易才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对了——”或许是见千帆如此失落,心生不忍吧!鞆吕木夫人换了个语气。“高濑小姐,你一直和小惠住在同一个寝室,对吧?”
“对。”
“今天我前来拜访,是想请教一下小惠可有把什么东西交给你保管?”
“……保管?”
“比方小瓶子之类的东西。”
千帆试图保持平静。
但她失败了。
惠的声音重新于耳畔响起。
(我要杀了那个男人。)
(杀了他以后,我再去死。)
“看来你心里有数。”鞆吕木夫人没错过千帆的动摇之色,激动地说道。“在你手上,对吧?还给我!”
“这件事……我做不到。”
“咦?”
“我已经丢掉了。”
“丢掉了……”鞆吕木夫人一度抬起腰来,却又错愕地跌坐回沙发之上。“……真的吗?”
“真的,前天丢的。”
“你亲手丢掉的?为什么?”
“因为小惠——因为令嫒拿了那个小瓶子给我看,说她要自杀。”
夫人茫然地抖着嘴唇。“小惠她……说了这种话?”
“她说里头装着氢氰酸类的毒物。我本来不相信,但看她的样子很不寻常,觉得或许是真的,就一把抢过那个小瓶子——”
“然后拿去丢掉?”
“等我丢完回来,她已经被杀了。小惠就是在我离开的时候……要是我没外出,或许——”
“你真的拿去丢掉了?丢在哪里?怎么丢的——”
“刚才我也说过,我并不相信那真的是毒药,但为了以防万一,就倒进河里去了——全都倒掉了。”
“河里?那有死鱼浮起来吗?”
“我不知道,当时天色很暗。至今我仍不明白那是否真是毒药,我一直怀疑她是故意说谎来吓我。可是,现在伯母竟然亲自上门来找那样东西,代表那果然是……?”
“对,似乎是真的。”
“……似乎?”
“我也无法确定是真是假。”
“为何令嫒会有那种?束西?”
“本来——”她停顿下来,与其说是在犹豫,倒象是总算找到可以倾吐重大秘密的对象,先做个深呼吸再好好诉说一般。“本来好像是我妈妈的。”
“……令嫒的外婆?”
“我不知道我妈是从哪儿拿来的,不过我曾听说她从前有朋友在镀面厂工作,或许便是透过这层关系——”
“可是,就算外婆有这种东西,为什么会落到小惠的手上——”
“是我妈给她的。”
“外婆给的?为什么?”
“好像是给她当作护身符。我妈的意思是,反正遇上困难的时候,随时都可以用这个自杀,所以凡事就放轻松去看待吧!”
“怎么会……”
“当然,我知道这是逆向操作;只要想着随时都能死,反而能萌生活下去的勇气。可是……可是,再怎么样也不该拿真正的毒药给小惠啊!要是有了万一,该怎么办?说来惭愧,我这个妈妈做事真的太不经大脑了。但愿只是因为她当时脑筋有点糊涂。”
“所以……那真的是毒药?”
“好像是。前天——不,昨天凌晨——我们家接到小惠死亡的通知。我妈听了,不认为她是被杀的,反而以为她自杀,开始呼天抢地地说都是因为自己给了她那种东西……那时我们才知道原来小惠的手上有那么危险的毒药。”
“这么说来,外婆是瞒着别人把毒药交给小惠的——可是,”千帆突然忆起方才打电话询问松尾庸子的那件事。“外婆是什么时候把那个小瓶子交给令嫒的?”
“她说是在小惠住进宿舍的时候。听说我妈也住宿过,曾被室友恶整;或许这便是她把那种东西交给小惠的理由之一吧!”
“住进宿舍的时候……那就是去年春天刚入学的时候?”
千帆开始耳鸣。据庸子所言,她是在连假结束后听到惟道饲养的狗被杀的消息;换句话说,毒杀案实际上是发生于去年四月,时期上刚好符合。
这么说来,果然是惠用那瓶毒药把惟道的狗给……不,慢着,不可过于武断,这世上又不只惠一个人持有氢氰酸类的毒药。不过,被毒杀的是惟道的狗,会是偶然吗?整件事真的只是单纯的巧合?
“刚才,”鞆吕木夫人一眨也不眨地凝视千帆,并擦拭眼角。“刚才我说但愿只是我妈一时犯糊涂,可是我妈承受不了小惠死亡的打击,似乎真的糊涂了。不管我们再怎么告诉她小惠不是服毒而死,是被人刺死的,她还是完全听不懂……”
鞆吕木夫人似乎为自己张扬家丑而感到羞愧,皱起了脸孔;她的泪水被花了的妆染成黑色。
“小惠她……是被谁杀害的?”
“我也想知道——”
“——或许我该向你道歉。”
“……咦?”
“我来这里之前,一直怀疑你是不是凶手。嗯,说不定现在我还在怀疑——这些话要是被你妈妈听到,说不定会杀了我。”
“不……”
“可是,现在我认为,小惠被杀时你应该真的出门了;毕竟你知道那个小瓶子的存在,当时应该是真的不在场。我希望能这么想,不,若是不这么想,我无法冷静地坐在这里。”
倘若鞆吕木夫人失去理智,或许我还能落得轻松一点——千帆如此想道。假如鞆吕木夫人当场勒住我的脖子,或许——
“既然你已经丢了,我们会把那个小瓶子的事忘掉。本来我还想或许得把东西交给警察,现在也免了;所以你也别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一言为定。”
同一天晚上十点左右,千帆穿过了南警署的玄关。那是栋刚改建完毕的近代风格大楼,电梯前贴着楼层索引牌,让人有种来到了百货公司的感觉。
刚才菓刑警联络千帆,说他这阵子很忙,没时间见千帆。千帆穷追猛打,他才退了一步,表示千帆若肯立刻前来警署,愿意拨空见她。菓似乎并未当真,但千帆却立刻披上大衣,跳上自行车。
她来到指定楼层,告知来意之后,立刻有个熟悉的灰发男子披着西装外套前来。
“这么晚了来干嘛?”领着千帆进入以屏风相隔而成的简易接待区后,他动手收拾散乱沙发上的周刊杂志。“其实你根本不用大老远跑来这种又脏又乱的地方,有事我自然会去打扰你。”
“与其让你找上门,不如我自己来——啊,我这话没别的意思。我不是讨厌你来我家,是我自己的问题。”
“我知道,你不想待在家里,是吧?”
“嗯,可以这么说。”
“你有好好安抚家人吗?”
“当然。我已经住了两天,够了吧?”
“你这个人还真冷漠耶!唉,年轻人都是这样,总想离父母越远越好。别提这个了——你有什么事?”
“我还在嫌疑人名单之中吗?”
“不,”菓刑警喝了口茶,从沙发上起身。“唔——”
他发现有人从屏风之上窥探着接待区,便狠狠地朝那人的脑门敲了下去。从那飞出去的银框眼锐判断,似乎是那个貌似银行行员的刑警。“别在那里偷看,过来啊!”
“是、是!”
貌似银行行员的刑警重新戴上眼镜,一面摸着头发,一面走来;他的手上还拿着热气腾腾的泡面。瞧他的样子,似乎没向菓刑警报告过自己白天在女生宿舍之前碰见千帆之事。
菓刑警从那银框眼镜男手中抢过泡面,扒了一口。“——你站起来看看。”
“咦?”
“站起来一下。”
“这样吗?”
千帆依言从沙发上起身,成了俯瞰矮小的菓刑警之势。
“很好。好啦,回答你刚才的问题。你想知道自己是否还在嫌疑人名单之中;答案为否,看来凶手并不是你——这么作结应该没问题。”
“为什么?”
“司法解剖报告出来了。”他要千帆坐下,自己也跟着入座。“上次我也说过,被害人的全身被利刃刺了十刀左右,而从刺伤角度推定出来的凶手身高,大概就和我差不多。”
“凶手的身高……是吗?”
千帆完全不知道这种因素竟能成为破案关键,不由得暗自赞叹。果然是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
“凶手没你这么高,应该更加矮小一点。懂了吗?”
“小惠被刺了足足十刀?”
“真是太狠啦!活像是刺爽的。直接死因为失血性休克。顺道一提,鞆吕木惠被发现时,还有气息。”
“咦?她当时还活着……”
“菓、菓哥,等一下!”银框眼镜男慌忙插嘴:“你这么做妥当吗?连这种事都——”
“怎么?什么叫‘连这种事’?”
“可、可是,连这种事都告诉她,未免——”
“你在说什么啊?你忘了本部长的关说吗?”
“那、那和这是两码子事吧?你到底怎么了啊?态度和之前完全不同——”
“态度不同?当然啊!我之前不也说过了?我这个人奉行墙头草主义,对弱者跩得跟二五八万似的,不过对强者就是鞠躬哈腰、卑躬屈膝。”
瞧菓刑警说得一本正经,千帆失笑起来。他显然是在说反话,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其实是个挑战权威的人。“少骗人了。”
“我骗你什么啦?”
“你只是在赌气而已啦!菓哥。活像个爱唱反调的小孩。”
“赌气正是成年人的证明。你啊,就在我身边好好观摩我的政治手段。呃……”他将视线从银框眼镜男移回千帆身上。“刚才讲到哪儿啦?”
“讲到小惠被发现时还活着。”
“对对对,而发现她的学生就问她:‘是谁砍伤你的?’”
“小惠怎么回答?”
“她当时的状态已经答不出话来啦!”
“……是吗?”
“不过,发现她的学生又问了一句:‘是不是高濑下的手?’——这么问的理由不用我说,你应该明白吧?”
“嗯,当时宿舍及学校里的人都知道我和小惠闹得很僵,只差没拿刀互砍了。”
“就是这么回事。不过对于这个问题,鞆吕木惠拼了命地摇头。当然,她的否认是否属实很难讲,我们也都抱着怀疑。说不定她只是想帮你这个爱人脱罪。”
“我猜,发现她的学生应该也这么想吧!”
“听她的口吻确实是这么想,很遗憾。不过你可别怪她。毕竟案发现场是一片血海,遇上这种场面,还能去问尚未断气的被害人凶手是谁,已经够勇敢啦!唉,不过照最近年轻人的言行举止来判断,也许她不是勇敢,只是神经大条而已。”
“这个猜测或许是虽不中亦不远矣。”
“不过,现在有了刺伤角度这个决定性证据,就可以洗刷你的嫌疑了。照这么看来,鞆吕木惠最后的证词颇为可信。”
“我想请教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会不会是凶手掩饰自己的身高?”
“掩饰?什么意思?”
“比如凶手不是以普通的站姿刺杀对方,而是弯着膝盖,故意放低姿势。”
“不可能。”
“是吗?”
“凶手行凶时相当仓皇,还被发现异状的学生目击了逃走时的背影,不太可能有多余的心思去搞这种伎俩。再说,就算凶手有心伪装,用这种不自然的姿势也没办法捅人,至少无法像报告上指出的一样,造成那么深的伤口。”
“换句话说,可以断定凶手的身高就和你差不多?”
“没错。话说在前头,我可不是凶手啊!有些推理小说不是有这种内容吗?负责调查命案的刑警其实是凶手。这种小说读起来是很有趣啦,但是一回过头来想想自己,就觉得莫名心寒啊——”
“阳台的玻璃被打破了,对吧?”
“嗯。”
“看来是有人丢掷铜制花瓶,把玻璃打破的。”
“应该是。”
“会不会是小惠丢的?为了求救——”
“可以这么想。”
“发现小惠的和目睹凶手逃走的,是不是同一个学生?”
“你怎么知道?”
“小惠被凶手攻击,为了求救,便大声尖叫,却发不出声音;又或者是被其他声音盖住了,其他学生没听见,于是小惠便拿花瓶硒玻璃门来求救。”
“说得好像你亲眼看见似的。”
“想当然耳,头一个发现的,应该是隔壁二〇二号室的学生。换句话说,不是柚月步美,就是能马小百合。”
“哈哈!听你的口气,已经知道是哪一个了?”
“是柚月步美吧?”
“哦?”
“柚月学妹冲出了二〇二号室,正好目击到离开二〇一号室的凶手——凶手应该是从走廊的窗户跳楼逃走的吧?”
“你怎么知道?”
“因为走楼梯下楼很危险;待在一楼〈读书室〉的学生当时应该也已经闻声赶来,凶手或许会被她们撞见。照刚才所说的判断,小惠应该看清了凶手的脸,至少清楚得足以判断那不是我;这代表凶手八成没蒙面,若是与一楼的学生们撞个正着,或许会被看见自己的长相,只能跳窗逃走。凶手人在二楼,只要小心点跳,便能不负重伤而顺利逃亡。”
“原来如此,然后呢?”
“后来柚月学妹冲进了二〇一号室,发现被刺伤的小惠——过程就是这样吧?”
“我无法否定。”
“菓刑警先生!”银框眼镜男将泡烂了的杯面放到桌上。“你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你在说什么啊?我只说无法否定,并没肯定啊!”
“你这样就和直接告诉她一样嘛!”
“你倒说说看,我告诉她什么了?她自顾自地发表她的想法,我只是没有否定而已啊!我可没说发现被害人的是那个姓柚月的学生。”
“啊!真是的,我不管了。”
“关说。”
“上头可没要你给这位小姐这么多方便——”
从银框眼镜男的这句话看来,指望父亲果然是个错误。不过千帆并未感到失望,她甚至有点高兴菓刑警并非因为屈服于父亲的权威才告诉她这么多消息。
“柚月学妹——不,目击到凶手背影的学生可记得凶手有什么特征?”
“嗯,记得还不少。”
“可以告诉我吗?”
“她说她分不清楚是男是女,不过事后回想起来,身高好像不怎么高,至少没你那么高。这和刺伤报告的结果吻合。”
“服装呢?”
“好啦,这就是问题了——”菓刑警答得拐弯抹角。千帆等了片刻,但他并未接着说下一句话;看来他没打算透露这件事。
没办法。他已经给了千帆许多方便,不好贪得无厌。千帆死心,换了另一个问题。“凶手到底是怎么溜进宿舍的?”
“后门门闩上得好好的,只可能是从玄关进来的。”
“这么说来,凶手有钥匙?”
“这么想也很合理。”
“不过,虽然有钥匙,却不是住宿生。”
“你怎么能肯定?”
“只要调查一下就知道啦!问案的时候,这位刑警先生不是看着住宿生名册,说我是最后一个吗?这代表当时所有住宿生都在场。凶手犯案完毕后立刻逃走,当时身上沾满了被害人的血,不能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上,想必早在附近备下了逃走用的车子。总之,凶手在案发之后马上逃离了宿舍,并不在宿舍之中;警方抵达之后才回到宿舍来的,只有我一个人,对吧?而我并不是凶手,所以结论便是凶手并非住宿生。”
“这可不见得,说不定凶手先从二楼跳下,让人以为她已逃走,却又趁着警方赶到之前偷偷回到宿舍里来。”
“要怎么回来?你刚才不是说后门的门闩还上着吗?”
“说不定凶手是绕到前门,光明正大地从玄关进来。”
“假如是从前门,鲸野阿姨应该会发现。别说鲸野阿姨了,当时宿舍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如果有人从玄关进来,应该会有人记得啊!”
“这可说不准,毕竟当时一片混乱,假如从玄关走进来的是熟面孔,应该没人有那个心思去诧异吧!很可能就这么忘了。”
“可是……”
千帆还要反驳,菓却举起手来制止了她。“——其实说到这里,又回到刚才的问题了。”
“刚才的问题?”
“凶手服装的问题。目击者只瞥见凶手的背影一眼,不敢断定,不过看起来似乎是上下两件式的运动服。”
“运动服?”
“很像清莲学园规定的女生体操服。”
“那么……”
“你应该明白吧?的确,穿着体操服不代表就是住宿生,或许是住家里的学生;不过女生宿舍里有许多学生在换洗衣物不够时,确实会改穿体操服作息。”
“得列入考量的不只是住家里的学生及住宿生。”
“这话怎么说?”
“或许是校外的人偷偷弄了套规定的运动服来。穿着运动服潜入宿舍,就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即使被人看见了,只要及时往后转就能蒙混过去,不是吗?”
“嗯,原来如此。”
菓刑警起身,消失于屏风之后;待他回来之时,手上多了个大信封。他从信封里取出一张相片,交给千帆。
“你看看。”
照片上的是用麦克笔写成的潦草文字,似乎是写在笔记本的封面之上。
“——这是什么?”
“刚才我不是说过,鞆吕木惠被发现时虽然还有气息,却已说不出话来了吗?发现者询问凶手是不是你这个室友,说不出话来的鞆吕木惠一面摇头,一面奋力拉过身旁的笔记本,在上头写了这些字。”
内容是——
坡道下 邮筒
——看起来象是这些字样。
“如何?”
“好像是……坡道下邮筒。”
“对,虽然字迹很潦草,这么解读应该没错。好啦,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这是惠临死前留下的讯息,当然是——“凶手的名字,或是能表示其身份的文字。小惠是在被问及凶手是不是我之后,先摇头否认,再写下这些字的,对吧?既然如此,她当然是想用这些字来说明谁是刺伤她的凶手。”
“是啊!说得一点也没错。不过,你觉得有人的名字会叫做‘坡道下邮筒’吗?”
“谁知道?我无法断言绝对没有。”
“不如采用寻常一点的解释如何?换句话说,假如不把这个当人名,而是当成某种讯息,你会联想到什么?”
“说到坡道下,当然就会联想到女生宿舍前的那个坡道——”此时千帆才回想起来。“这么一提,下了那个坡道以后再走一段路,好像有个邮筒——”
“的确有。我们也这么想,所以去看过了,那儿的确有个再寻常不过的邮筒。”
“这么说来……莫非凶手是邮差?”
“谁知道?不过假如凶手是邮差,干嘛要说‘坡道下’?想要表达凶手是邮局的相关人士,只要说邮筒就行了,再不然写邮件也成。再说,假如鞆吕木惠认识刺杀自己的人,她干嘛不直接把名字写出来?”
“这个嘛……会不会是因为她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又或是知道名字,但因为某种原因,不能直接写出来。”
“坡道下的邮筒上有没有别的讯息?”
“我们也这么想,所以从头到脚全检查过了,还取得许可,查看了邮筒内部,但是并没有任何可疑的东西。只不过——”
“只不过?”
“坡道下的邮筒是以支柱撑着一个四角箱而成,很常见的类型;而我们看了箱子的底部,发现上头黏了条胶带。”
“胶带?”
“很普通的胶带,宽度稍大的那种,长约有五公分,一端黏在箱底,晃啊晃的。”
“这代表什么?”
“你知道那个邮筒前方有住家吗?”
“呃——有,这么一提,有栋老旧的平房。”
“那里住了一个老婆婆,她在十八日晚上关闭门窗时,曾看见有道人影蹲在邮筒前。”
“人影?”
“老婆婆以为是有人临时身体不适,就点亮了玄关的电灯,结果有个年轻女孩一脸惊讶地站起来,老婆婆问话,她也不答,就这么离开了——”
“离开?往宿舍方向吗?”
“不,是反方向。顺道一提,听说是晚上九点以后的事。”
“那个年轻女孩是……”
“好像是柄吕木惠。”
“咦?”
“为了慎重起见,我拿鞆吕木惠的照片给那个老婆婆看,她说铁定就是这个女孩没错,因为她常看见这个女孩经过她家门前。我先声明,目击者年纪虽然大,但并没有老人痴呆;我认为她的证词相当可信。如何?”
“什么如何?”
“之前你不是这么说过?十八日晚上,你是在十点半左右溜出宿舍的;而在十分钟前左右,鞆吕木惠刚回到宿舍。和老婆婆的证词两相对照之下,鞆吕木惠应该是在晚上九点左右离开宿舍的,没错吧?”
“对。”千帆老实回答。“那么刚才说的那条胶带,就是小惠贴的?”
“这就无法确定了。比起这事,还有更重要的问题。那么晚了,鞆吕木惠究竟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
“不知道啊?你自己又去了哪里?在自动贩卖机买了罐啤酒边走边喝——这种摆明了把人当白痴的说词,也差不多该改口了吧?我话说在前头,那一带可没半台自动贩卖机有卖罐装啤酒的,我已经调查过了。根据本市的教育相关条例,那一带禁止设置这类自动贩卖机;所以假如你真的在自动贩卖机买了啤酒来喝,那就代表你走得相当远,而且是步行一、两个小时还回不来的距离。”
是不是该对菓刑警老实说出一切……千帆暗自焦急。然而,方才对惠的母亲许下的诺言,却封住了千帆的口。
“哼!”也不知菓刑警明不明白千帆的心境,只见他讽刺道:“亏你大老远跑到警署来,我还期待你会带点有用的证词当‘伴手礼’咧!”
“呃——”虽然千帆觉得这么做有点卑鄙,却决定提供另一份“伴手礼”来蒙混过去。“有人谣传惟道老师偷偷打了一副宿舍钥匙,你知道吗?”
“……什么?”菓似乎不知情,惺忪的眼一下子全睁开了。“惟道,就是那个疑似与鞆吕木惠有一腿的‘奸夫’——不,这种的该不该叫做奸夫,我不清楚就是了。”
“你果然已经查过了。”
“你说惟道晋似乎偷打了一副宿舍钥匙?”
“听说他趁着寒假轮值——”
千帆隐瞒了自己偷听惟道与香澄谈话之事,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唔……”菓刑警盘起手臂。“这件事无论与命案有无关连,都不能置之不理啊!”
“我觉得要查证这件事并不难。”
“哦?怎么查证?”
“只要查出惟道老师是哪天轮值,并逐一查问当天有开的锁店,就能轻易确认他有没有偷打钥匙。”
“你的脑筋还真灵光啊!”菓刑警一脸佩服。“亏你长得这么漂亮——”
“长相和脑筋有什么关系?”
千帆忍不住沉下脸来。虽然外人都称赞千帆美貌无双,但千帆却对自己的容貌怀有自卑感;理由很单纯,因为仔细一看,与父亲有几分相似。像松尾庸子这样的同性称赞她,她还能忍受;但男性的赞赏却只会让她的厌恶感泉涌而出。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长得那么漂亮脑筋又好,真是占尽了便宜——”
“你这话未免太落伍——”
一阵猛烈的脚步声传来,盖过了千帆的话语。“菓哥!”
貌似年轻刑警的男性一见千帆在场,立刻噤了口。
他是来通知菓刑警,清莲学园的女生宿舍发生了第二起命案。
ACT 3
对千帆而言,二月十八日到三月二十日之间的一个多月活脱便是个恶梦。
能马小百合在清莲学园的女生宿舍被杀之事,乃是发生于二月二十日晚上十点半左右;发现者为隔壁二〇三号室的学生仲田,她听见轰然巨响之后,到二〇二号室一探,发现能马小百合倒在房门半开的寝室之内。当时她并未看见小百合的室友柚月步美。
小百合披着红色棉袄,腹部中了十几刀,现场的地板成了一片血海。而小百合被发现之时,尚有气息。
又惊又惧的发现者立刻冲到走廊上,大喊:“来人啊!救命啊!”舍监鲸野及数名住宿生飞也似地赶来,在鲸野的指示之下,其中一名住宿生报了警,同时也叫了救护车。
说来巧合,能马小百合与鞆吕木惠一样,都在救护车抵达之前便断了气。当时,她曾对鲸野及其他住宿生留下了一句饶富兴味的话语。
“不认识的……人……”
当众人异口同声地询问是谁下的手时,小百合气若游丝地如此回答。
千帆直到案发近一个月后的三月十五日,才获得能马小百合命案的几许情报。
能马小百合于二月二十日被杀之后,千帆便被父亲强制送往安槻。女儿报考了远在他乡的大学,对于此时的父亲而言乃是件值得庆幸之事;他强迫女儿远离杀气腾腾的故乡,专心准备考试。
二月二十一日,千帆硬被送上了飞机,并在安槻的饭店住到了三月,以备一日的入学考。入学考结束之后,在父亲的命令之下,千帆仍得继续住在饭店之中,直到发榜为止。结果她考上了人文学系。
关心命案发展的千帆恨不得早一刻回到故乡,但父亲并不允许,要她立刻租屋,准备在安槻展开新生活。为了协助千帆——或该说监视千帆,较为正确——父亲还特地派了那名女秘书到安槻来。
父亲的秘书在竹智惠子和千帆一起前往房屋中介公司及百货公司。她似乎受了父亲的严命,无论在租屋或添购家具之时,都是无视于心急如焚的千帆,刻意慢慢挑选。
智惠子年岁尚轻,还不到三十岁,与父亲之间的岁数差距足以当父女。即便看在千帆的眼里,她仍是个知性美人,而据说她确实修毕了日本最高学府的硕士学程。这么聪明的女人为何会和父亲这种男人发展亲密关系?千帆始终无法理解。
千帆知道男人易受年轻女孩的肉体吸引;就这层意义上而言,父亲也是个普通男人,自然会忍不住去招惹身边的年轻女人。然而,像智惠子如此聪明且有才干的女人,就会在自由意志之下对父亲这般年岁的有妇之夫产生恋爱感情,实在教千帆难以置信。她干嘛鬼迷心窍,自找麻烦?千帆觉得极为不可思议,总怀疑是父亲滥用自己的立场逼迫她就范。
因为这层缘故,千帆对于智惠子的感情是相当复杂的。她一方面同情智惠子,一方面又觉得自己没义务对一个从母亲身边抢走父亲的女人和颜悦色;由于她不知该如何对待智惠子,因此往往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然而,智惠子却正好相反;也不知她究竟明不明白千帆的心境,总是以一个十年知己般的亲昵态度对待千帆。
“——欸,你知道吗?我也是清莲学园毕业的。”
那又怎么样?千帆不解地歪了歪脑袋。她是打算摆出学姐的架子吗?正当千帆暗自寻思之时,智惠子却说了番令人意外的话语。
“你们有个叫做谷本香澄的英文老师吧?我和她是同学,嗯,交情还不错,到了现在还会互寄贺年卡问候。她过得还好吧?对了、对了,前一阵子我收到她的喜帖,你知道她要结婚了吗?啊,是吗?其实我一直以为她会单身一辈子,吓了一大跳呢!想说被她超前了,还一反常态地着急起来。”
智惠子提起这个话题,应该是为了亲近千帆;但她为何能若无其事地表现得如此亲热?莫非智惠子以为千帆母女没发现她和父亲的关系?然而,不久后千帆便得知并非如此。
智惠子在安槻与千帆同住一个饭店,晚餐时她总是兴致高昂地喝着酒,甚至还邀未成年的千帆一起喝。她是想拉拢情夫的女儿?或只是个性使然,对任何人都要表现出豪爽大姐的姿态?千帆无法区别。
在饭店的交谊厅里,智惠子又点了同一牌苏格兰威士忌。
“千帆,你要不要喝?”
被智惠子亲昵地以千帆二字相称,并非千帆所愿;但让智惠子一人独饮独乐,更非千帆所愿,因此她每晚都奉陪到底。
某一晚,智惠子喝得烂醉如泥,千帆得搀着她回到房间里去。
“……你以为你是谁啊!”
千帆扶智惠子上床之后,智惠子突然以半梦半醒的声音斥骂千帆。她将平时的讨好态度全数抛开,眼神显得相当凌厉。
“不过是长得漂亮一点……年轻一点,就瞧不起人,也不想想自己只是个小孩。像你这种人……像你这种人才不明白大人的问题!”
比起故作温柔的态度,千帆觉得她现在这个模样倒还比较有趣,便故意挑衅她:“大人的问题,是什么问题?”
“什么问题?那还用说,当然是男女之间的问题啊!男女之间的问题!像你这种人……像你这种人一定没经历过吧?是啊!铁定没有,因为你喜欢女人嘛!嘿!我不懂,完全无法理解。”
“是吗?与其和有妻有儿的男人乱搞,我倒觉得和女人在一块比较好。”
“你真是个傻瓜,所以我才说你是小孩。这种蠢话,等你和男人有过经验以后再来说!”
“我爸爸究竟有哪里好?”对千帆而言,这是个极为单纯的疑问。“那种有妻有儿的中年人到底哪里好?”
“哪里好?哈哈哈!果然是小孩。不懂得议员的魅力,永远都是小孩。你要谈论男人的魅力,还早十年呢!”
“就算对方有妻子,你也不在乎?”
“妻子?妻子算什么……”她似乎觉得千帆这个问题莫名其妙。“怎么可能在乎啊!有没有太太又有什么关系?”
“哼,没关系吗?”
“当然没关系啊!你果然什么也不懂嘛!所谓的夫妇啊,并不是男人和女人。”
“哦?不是男人和女人,那是什么?”
“只是住在一起的人。千帆,你以为男人为什么好色?”
“为什么好色?还用说,当然是因为他们是男人啊!”
“笨蛋,才不是呢!他们是在追求浪漫。”
智惠子说起话来咕咕哝哝的,浪漫二字一时间听起来象是烂漫。“浪漫?这话怎么说?”
“对男人来说,做爱得是非日常且让人兴奋的事才行,不然站不起来,你懂不懂?应该懂吧!你已经不是小孩了。”
一下子嘲笑千帆还是个小孩,一下子又说千帆已经不是小孩了,话全是她一个人说的。智惠子越来越口齿不清,但她虽然闭着眼睛,身体也摇摇晃晃,却仍要继续说下去。
“这世界上没有一个男人不外遇的,千帆。男人一定会外遇,因为一旦结了婚,妻子就不再是‘女人’了。对男人而言,‘女人’一定要浪漫,一定要‘非日常’,但妻子却代表了无聊的日常生活,成不了性爱的对象,所以男人才会外遇。所有有妇之夫都是这样。”
智惠子睁开眼,瞪着千帆。
“话说在前头,你们母女该感谢我,不该恨我。你想想,你妈确实一肩挑起了他的日常生活,但她无法连非日常的部分也一起承担,所以我是替他做你妈做不到的事,对吧?没错吧?我没说错吧?没有!哼,你们偶尔还该送份礼来答谢我呢!”
“所以你把你和我爸之间的关系也当成工作的一部分?”
“工作?嗯,对啊!或许算是工作吧!”
“只要是为了工作,就算和不喜欢的人也能发生关系?”
智惠子突然打了千帆一巴掌。她毫无预警地挥动手掌,下一秒又宛若忘了自己的行动一般,带了种酒醉之人特有的节奏感。
“不喜欢的人?你这孩子说话怎么这么跩!”
“我说错了吗?”
“所以我才说你是小孩!”
“那你就好好说明,让我道个小孩也能听懂啊!”
“你还真好命啊!什么事都能那样轻轻松松地悠然看待,仗着他……仗着他爱你。”
“没人会真心爱我的。”
“你又这样!”
智惠子原本想朝千帆扔枕头,却失去平衡,砰一声倒在床上。坐在同一张床上的千帆因这道冲击而摇晃了一阵。
“老是自信满满,真可恨。对,很好,有自信被爱的人真好。当然啊!你长得那么漂亮。假如我……假如我和你一样漂亮,我也能……”
“在竹小姐,你也很漂亮,很有魅力啊!所以他才会和你发生关系。”
“哼!”她趴在床上,像个闹脾气的幼儿园小孩一般挥舞着手脚。“那只是男人的生理需求!他纯粹是因为男人的生理需求及惰性和我上床!混帐!”
“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么没自信的话?”
“他……他只想着你,真的只想着你。虽然他从不表现在脸上,但他真的只想着你,一天二十四小时,无论做任何事的时候都是,真的,无论做任何事的时候都只想着你……”
“在竹小姐。”这会儿连千帆都觉得不敢领教。“你该睡了。”
“我……我好想变成你,好想投胎成你这个人。这样的话……这样的话,他就会更加关心我,就会只看着我一个人。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是你?为什么你不能是我,我不能是你?”
“好、好!你快睡吧!再不收敛一点,明天醒来你会后悔莫及喔!”
“后悔?我老早就在后悔了,后悔认识他。为什么我得这么痛苦?为什么我得这么痛苦……我好羡慕你,我好羡慕你!”
智惠子抱紧枕头,宛若闹脾气的婴儿一般嚎啕大哭起来。
“你这种人,你这种人……别再回来了,别再回来了!你就老死在安槻好了!别出现在他的面前,永远别再出现!把他让给我,让他变成我一个人的。有什么关系?反正你那么漂亮,要找多少替代品都没问题,用不着独占他吧?把他让给我!我只要他……只要他一个……”
千帆目瞪口呆。她原先总漠然地认为情妇都会嫉妒男人的妻子,没想到智惠子居然嫉妒身为女儿的千帆。又或只是因为智惠子喝醉了,搞不清人物关系而已?
千帆又何尝不想永远不再出现于父亲面前?但现实上可没这么简单。当然,常理对于醉鬼不可能管用,因此她没说出口。
隔天早上,智惠子顶着一张宿醉的憔悴脸孔来吃早餐。她似乎留有昨晚的记忆,态度显得有点尴尬;但她并不道歉,而是努力和平常一样摆出豪爽大姐的态度。千帆也跟着装蒜配合她。
智惠子只有那一晚醉到对千帆胡言乱语,之后的夜晚虽然也会喝酒,却都极有分寸。光阴便如此虚度下去,站在父亲的立场,当然希望女儿继续留在安槻,直到大学开学为止;但千帆却想方设法,总算在三月十四日回到了故乡。
隔天三月十五日,千帆去了学校一趟,表面上的目的是向替她准备书面资料的青木兄悟报告她决定就读安槻大学之事,但真正的目的却是收集情报。对于第二件命案,千帆所知的只有被害者为能马小百合而已。
千帆本来以为依照青木的个性,只要自己起个话头,他必会不加思索地大谈八卦;没想到不巧的很,他居然不在。千帆询问邻座的老师,对方回答:
“不知道耶!这么一提,他怎么了啊?今天早上他好像有联络教务处,说是出了意外,会晚点到。”
“意外?”
“呃,好像是车子故障?反正听说会晚点来上班就是了。这么一提,他还没来耶!”
听那老师的言下之意,似乎暗示青木今天不会来上班了。这时千帆才想起,虽然她只在三年级这一年上过青木的课,但青木常常自习或是请其他老师代课;照这么看来,青木常用这一招跷班。说归说,三天后的十八日就是结业典礼,正规授课早已全部结束,今天缺勤应该不成任何问题才是。
“——高濑同学,我听说了。”千帆还无暇犹豫该怎么办,眼明手快的谷本香澄便已发现她,走了过来。“你真的决定去读安槻大学啊?”
“对,所以推甄的学校我就不去了。对不起,造成大家的困扰。”
“这也没办法啊!虽然恶例一开可就麻烦了,但你是因为你爸爸,呃,那样嘛!”香澄露出苦笑,似乎在责备说话拐弯抹角的自己。“无论如何,这对你而言应该是件好事。要忘记那件事,远走他乡是最好的办法。”
“嗯,那倒是真的。”
如此插嘴的是惟道。他不知是几时出现的,不着痕迹地加入千帆与香澄的谈话。
千帆只觉得反胃,但要是她在此时采取不自然的态度,引起香澄怀疑,反而不好;再说,对香澄也过意不去。千帆原先并不特别敬仰香澄,多亏了这次的命案(这种说法或许奇怪),让千帆开始觉得香澄是一个可以随时敞开心胸交谈的好人。香澄不光是气质高雅,心胸也相当宽大,是个正面意义上的成熟女人。
这样的人为何会想和惟道这种男人结婚?千帆不明白。或许恋爱本来就会钝化正常判断力,但无论是在竹智惠子也好,香澄也罢,越是美丽聪明又有才干的女人,似乎越容易勾搭上坏男人。至少千帆无法不这么想。
香澄见惟道加入谈话,完全不疑有他;千帆再次体认到自己对于惟道“卖乖本领”的观察结果有多么正确。
“一想到高濑同学要远赴安槻,就很舍不得啊!”
这种知情者听了定要捏一把冷汗的对话,惟道居然敢在未婚妻面前大剌剌地说出来,而且不让人感到丝毫不自然。此时千帆头一次对惟逍产生了赞叹之念。不过,这也是当然;惟道原本就是个善于保身且小心谨慎的男人,过去他和众多女学生的流言(是真是假姑且不论)满天飞,想来也不是因为他的“掩藏方式”有问题,而是学生太无防备。说不定有些流言还是爱慕惟道的女学生自行捏造的。
搞不好这才是真相——千帆突然如此想道。说不定惟道的私生活其实还挺“干净”的;他的好色传闻之所以不绝于耳,或许只是爱慕他的女学生及嫉妒他的男学生不断地捏造“传说”而已。
或许惟道与他的形象相反,实际上并未染指过学生。千帆以前曾听说过,就任于清莲学园的男老师或讲师一旦被发现与女学生发生关系,不必经教师会或法院那一关,就会先被迫写下自请免职的切结书。风险如此巨大,即使来自学生的诱惑再多,惟道应该也不会轻易委身于肉欲。
当然,惟道担心的并非饭碗不保,而是怕玩得太过火,失去了夺得“真正目标”芳心的机会。换句话说,他担心的是千帆的观感。
惟道的“真正目标”便是千帆。在这个男人面前,绝不能露出空隙;若是稍有大意,之后便会尝到生不如死的苦头……千帆的自我防卫本能总是如此警告着她。
如果没发生偷窃风波,或许千帆会觉得这种过剩的戒心只是“往自己脸上贴金”,自我嘲笑一顿;她甚至不会察觉惟道对自己怀有异常执着。
去年九月,盛夏的那一天,惟道与放学后的千帆碰巧走同一条路回家;至少一开始只是碰巧,惟道起先应无跟踪千帆之意。如今回想起来,千帆明白惟道不会干出这种危险的蠢事;他是个更为慎重的男人。
然而,当天千帆并未直接回宿舍,而是前往闹区;惟道似乎也有事要办,走了同一条路线,碰巧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千帆的背影,原来别无他意的惟道渐渐“鬼迷心窍”——想来事情的经过便是如此。
又或许当天千帆到银楼去买戒指,才是原因。那是要送给鞆吕木惠的戒指;或许惟道从店外正好目睹千帆要求店员替她包装的情景。
当然,这不过是想象;但是这么一想,便能解释为何惟道唯独在那一天如此毫无防备地展露对千帆的“执迷”。千帆竟有相赠戒指的对象……这个认知强烈地激发了惟道的嫉妒(事后当他知道千帆的绯闻对象并非男人,而是名为鞆吕木惠的女学生,想必又是另一番打击)。
千帆也发觉惟道从学校一路尾随在后,但她并未放在心上。她以为惟道只是碰巧和自己走同一条路回家而已。一方面是因为她还不知道惟道的“执迷”有多么惊人,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此时的惟道尚无“自觉”,未曾散发过任何“气息”。
没错。现在回想起来,千帆的确是在替惠购买戒指并走出银楼之后,才感觉到那股危险的“气息”。她感到惟道的视线似乎增加了黏着度,才会数度尝试用掉他;而当时碰巧跑进的,便是〈香苗书店〉。
见千帆被女店员怀疑偷窃,惟道便飞奔而来,显然想借由摆平此事来取得个人“优势”,以进一步得到千帆。当天千帆之所以贯彻缄默,除了偷窃本身便是个黑锅之外,主要原因即是她认为若说上只字词组,极可能被惟道顺水推舟,掉入他的陷阱里去。
于是惟道拼命地撬开千帆的“壳”,当时的他带着平时绝不会展露的表情。他显然对自己抱着异常的执着……至此,千帆才如此确信。
然而,惟道从那天以来,却一直戴着完美的“面具”,不让任何人发现自己心中的“黑暗”,即使是当着未婚妻的面,对千帆说着暧昧的对白时亦然。
那场偷窃风波本身便是惟道“策画”的一场闹剧——千帆至今仍如此怀疑。只不过,惟道在书店之中并无接近她的机会,具体上是如何办到的,她一直不明白。
但千帆终于想到了一种假设。为何自己一直没能想出如此简单的机关?千帆觉得不可思议。只要惟道有“共犯”,便不足为奇了,不是吗?而在连续发生了两起女学生命案之后的现在,“共犯”的存在又带着与偷窃风波完全不同层次的重要性。
“——这么一提,”千帆决定先着手完成本来的目的——收集情报。“宿舍的命案可有什么进展?”
“很遗憾……”香澄与惟道对看一眼。“好像完全没有进展,也没听说凶手被捕的消息。”
“呃,小惠和能马小百合学妹的葬礼呢——?”
“我有参加。”惟道是她们的级任老师,自然会出席。“老实说,真的很教人难过。”
“女生宿舍的情况如何?”
“半封闭状态。”香澄回答:“听说已经先把玄关及各个寝室的门锁全部换新了,而且是改成无法偷打钥匙的密码输入制。”
“听说有家长抗议早该在十八日鞆吕木同学被杀时就立刻这么做。”惟道也一面点头,一面说道:“当然,校方为了安全起见,也曾研讨过是否全面换锁;只是没想到才隔了两天,居然又发生同样的命案bbr>。”
“不过,能马同学的家长绝对无法接受的。虽然现在还不能证实凶手是否使用了备份钥匙,但身为死者家属,难免会想:‘若是鞆吕木命案发生后立刻换锁,或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他们一定很恨吧!”
“事实上,现在理事会也是手忙脚乱。因为外界质疑校方的管理有问题,说不定会发展成赔偿问题。”
明明自己正是传闻中偷打钥匙的人(而如今警方也已开始怀疑),惟道却完全不动声色,嘴上还如此感叹,脸皮之厚实在惊人。又或者他还不知道自己已被怀疑?
“也有人认为是警方的处理方式有问题。要是警方在头一起命案之后多加注意女生宿舍四周,凶手就无计可施了。我觉得也不能尽怪校方。”
“总而言之,在校方的安排之下,包含一年级生在内,能从家里通学的学生先回家住,家境宽裕的则自行租屋,离开宿舍。这么一来,住宿生就少了一半;校方又雇了保全公司驻守,也请警察在附近巡逻。目前的状况就是适样。”
“要是不快点逮捕凶手,不知这种状况得持续到什么时候?”香澄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未婚夫或许与命案有关,口吻显得有点隔山观火。“别提这个了。高濑同学,你什么时候去安槻?”
“我爸爸希望我尽早在安槻住下来。”
隐瞒亦是无济于事,所以千帆老实回答。虽然她担心惟道会利用假日追到安槻来,但现在操这个心也没用。
“是啊!这也是当然的。”
“虽然日期还没决定,不过照这个情况看来,最慢月底势必得出发。”
菓正子刑警是在同一天傍晚造访千帆家。他似乎睡眠不足,脸上出现了黑眼圏,两颊也有些消瘦;端着千帆母亲奉上的茶啜饮时,他的手抖啊抖的,宛若老人一般。
千帆见状,忍不住说了句平时鲜少出口的关怀之词。“——你看起来好像很累。”
菓瞪了她一眼,干笑:“……居然连你也同情起我来了,看来我的脸色真的很糟啊!”
“听说外界质疑同一个地方会发生两起命案,都是警方处理不当所致。”
“虽然我们并没笃定,但脑袋还是难免往鞆吕木惠个人的单一命案来想;就这层意义上而言,我们的确把事情想得太单纯了,没得辩解。”
“对了,你来找我,应该是为了小百合学妹的事——我该不会又成了嫌疑人吧?”
“喂喂喂,能马小百合被杀时,你不正好和我还有砦木一起待在警署里吗?”
所谓的砦木,似乎是那个戴着银框眼镜的刑警。
“我听说犯案时间是在十点半左右?”
“住在隔壁二〇三号室的一个姓仲田的学生听见了声音,到二〇二号室去看;当时是十点半左右。”
“可以确定当时正好是犯案后不久吗?”
“能马小百合还有呼吸,血也尚未凝固,应该错不了——喂喂喂,大老远跑来问问题的人是我耶!”
“对不起。”
“我问你,”他又啜了口茶,放下茶杯,这回手不再颤抖了。“你对能马小百合有多少了解?”
“能马学妹吗?我知道她的名字,不过完全没有个人的往来。我们就住隔壁,见了面会点头示意一下。至于我对她的了解,就只有她和小惠同班——”
“其实我就是来问这件事的。”
“咦?”
“能马小百合和鞆吕木惠很熟吗?”
“这我不清楚。就像我刚才所说的,她们同班,又住邻寝,有时当然会聊聊天。不过,就我所见,她们的交情应该不算深厚。”
“不过,她们之间应该有某种关连才对。”
“关连?”
“鞆吕木惠与能马小百合——我们认为她们俩之间应该有某种特别的关连。”
“难道说……”千帆察觉了菓刑警的言下之意,紧张地问道:“杀了她们两人的,其实是同一个凶手……?”
“这两件命案的杀人手法非常相似;刺了十刀以上,还有刺伤报告所示的角度及凶手习惯等特征。从这些地方判断,凶手极有可能是同一个人。”
“这次有人看见凶手吗?”
“没有。和上回一样,留有凶手从二楼走廊窗户逃走的痕迹而已。地面上有血迹,但是凶器还没找到。”
“原来如此,连逃走的方式都一模一样。”
“虽然没有指纹等物证,但就状况上判断,应该是同一个凶手。一般情况下,这时候该去怀疑附近有没有心理变态;不过这回的情况可不象是单纯的杀人魔所为。”
“因为还有钥匙的问题……对吧?”
“没错。事后我们多方查验之下,确定凶手是经由玄关大门侵入宿舍的,只有这个可能。包含两件命案发生的当天在内,宿舍的窗户都从内侧上了锁;换句话说,凶手在案发后虽然都是跳窗逃走的,但侵入时并非经由窗户,实际上也没发现这类痕迹。剩下的后门如同之前所说的一般,门闩从内侧上得好好的,外人无法从这里入侵;所以结论就是:凶手曾凭某种方法拿到了女生宿舍的钥匙,并使用该钥匙从玄关大门进入宿舍之中。”
“问题就在于凶手是怎么拿到钥匙的——对吗?”
“没错。听说校外人士要偷打钥匙非常困难,但只要有心,应该不是不可能;不过也得要与住宿生或教职员等校内人士有所接触的人才办得到。”
“警方果然在怀疑惟道老师?”
菓吊眼看了千帆一眼。“你应该没什么朋友吧?”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因为我也是。这么说来,你的口风应该满紧的,毕竟想说也没有对象可说嘛!”
“就算有,我也不会说的。”
“之前你不是说了?教职员在轮值之时,应该有机会偷打钥匙。”
“所以真的有?”
“惟道的宿舍轮值日,是在今年的一月二日。”
一想到正月二日那天,那个男人住在女生宿舍里,千帆便庆幸自己当天回了家。不过,正是因为女生宿舍已空无一人,才会让男老师前去轮值,所以其实也是理所当然。
“说是轮值,主要的工作只是简单的打扫和接电话而已,多的是时间去打钥匙;再说,当时正值年假,附近能打钥匙的地方有限,一查就知道了,根本不费工夫。”
“那……”虽然千帆早有怀疑,但听了菓的亲口报告,仍是惊讶不已。“他真的偷打钥匙?”
菓缓缓地点头。“他是打了。我问过锁匠那个客人的长相及所打钥匙的形状,可以肯定是惟道晋偷打了女生宿舍的钥匙,错不了。”
“惟道他——”千帆本想改口称呼老师,却又作罢。“对于这件事可有任何解释?”
“不,我们还没向本人摊牌。这是因为——”菓从沙发上起身,于客厅之中来回踱步,似乎正在整理思绪。“惟道偷打的是女生宿舍的万能钥匙,换句话说,不管是玄关或各个学生的寝室房门都能开。问题是,他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偷打这副钥匙?你知不知道?”
“唔……这我就不清楚了。”
“只是出于色心?还是一开始就以杀人为目的?”
“这问题重要吗?”
“非常重要。”菓停下脚步,盘起双臂,望着千帆。“有个住宿生收在寝室里的体育课用两件式运动服被偷了。”
“咦……”
“而且是在今年一月底发生的事。”
“体育课用的两件式运动服……那不就是……”
“杀害鞆吕木惠的凶手所穿的服装。”
“惟道是在一月二日偷打钥匙,而运动服是在同一个月的月底被偷……”
“惟道使用备份钥匙偷了运动服的可能性极大,不过还无法断定这和杀人案有关;说不定他只是基于变态嗜好而偷走女生的体操服而已。”
“那你认为他和杀人案无关?”
“我没这么说,我只说就算偷走运动服的是惟道,也无法断定那件运动服被用来犯案而已。”
“不过,也有以下这种可能啊!或许惟道起先的目的是到女生宿舍偷东西,但要是年假期间女生宿舍遭小偷,当时轮值的自己就会被怀疑,因此他才偷打钥匙,以便日后随时下手。继一月底偷走运动服之后,二月十八日那天,他又心怀不轨,偷偷潜入女生宿舍,但运气不好,被小惠发现,因此他忘了起初的目的,一时冲动而犯下了杀人罪行——这种案例也很常见啊!”
“可是,凶手一开始就带着刀子耶!”
“假如他的目的不是偷窃,而是非礼学生的话,或许那刀子便是威胁对方就范用的;至少一开始是。”
“你的理论我懂,但 5957." >套在这件案子之上说不通。”
“咦……”
“凶手不是一时冲动,而是预谋杀人。鞆吕木惠和能马小百合时都是。”
千帆哑口无言,一时之间,她无法理解菓的语意。在理解力复活之前,一股类似呕吐感的冲击侵袭而来,她有种后脑袋被人敲了一记的错觉。
我在惊讶什么……同时,千帆又觉得不可思议。凶手是预谋杀人——这是不言而喻的事实,不是吗?
然而,一旦菓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一股带着腥臭味的真实感便席卷而来。自己正在寻找的,乃是残酷地剥夺他人生命、似人非人的生物——是个杀人者;这个认知至今才伴随着恐惧与类似胃痛的沉重感盘据她的胸口。
“这——怎么会——”
“就是会。凶手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杀人,没别的可能了。”
“可、可是……你这么认为的理由呢?你有什么根据吗?”
“你还记得鞆吕木惠的命案现场吗?血迹一路延续到房门,对吧?虽然你没亲眼看见,其实被害人是倒在寝室中央。”
“这么一提,好像是。”
“而这次能马小百合的情况也完全一样。”
“完全一样——你的意思是?”
“换句话说,可以这么推测——凶手先在门边刺伤被害人,受到惊吓的被害人逃进房里,凶手又紧追在后,连刺数刀。”
“这我明白……所以呢?”
“可想而知,凶手在两次犯案时,都是先到被害人的寝室之前敲门,待被害人应门之后,便突然动手刺伤对方;接着又硬闯进房里,给予致命一击——大致上的手法便是如此。你懂我的意思吧?”
“换句话说……凶手打一开始就只想着刺杀对方?”
“错不了,而且不可能是一般杀人魔进行的不特定杀人。倘若是不特定杀人,还特地潜进宿舍之中,太不自然了。即使杀人魔是基于某种个人基准来选择特定目标,也犯不着煞费苦心地偷打钥匙,只要趁着目标上下学时下手即可,但凶手却没这么做;换句话说,凶手一心想着要确实地杀掉对方,而且是在尽可能不被阻挠的状况之下。”
“你的意思是,凶手有非杀她们不可的强烈动机?”
“没错。如何?”
“什么如何?”
“回到刚才鞆吕木惠与能马小百合的问题之上,她们俩有没有任何共通点?比方被同一个人怨恨之类的。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个。”
“不清楚耶……”
“再不然——接下来这话搞不好会引发人权问题,你可千万别张扬出去——都到这个关头了,把对象限定为惟道晋也行。他可有任何杀害鞆吕木惠与能马小百合的动机?什么都行,把你知道的全告诉我。”
不清楚耶——千帆原想如此回答,却又突然想起了某件事。不过……
“——果然有,是吧?”
“不过……我不知道这和能马小百合之间有没有关连。”
“没关系,你说说看。”
“惟道养了一只叫做琳达的狗,在去年——”
千帆说出了从松尾庸子口中听来的爱犬毒杀疑云一事。菓没眨一下眼睛,全神贯注地聆听千帆说明。
“惟道的爱犬啊——不过,你为何怀疑这件事和鞆吕木惠有关?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那是因为……”
千帆欲言又止,支支吾吾起来。要是把惠曾从外婆手上取得毒药之事说出来,那就得把来龙去脉全盘托出了。不,她必须把一切全盘托出;现在不是隐瞒的时候。
可是,千帆无法启齿。她得扞卫惠的名誉,这个念头阻止她说出来。她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光是因为鞆吕木惠是惟道班上的学生,关连似乎太过薄弱了……慢着,这么一提,你说过上个月十八日晚上,你最后见到鞆吕木惠时,她曾扬言要自杀。”
果然敏锐……已无丝毫轻侮菓刑警之心的千帆不禁赞叹道。
“当时我没问你鞆吕木惠想用什么方法自杀,或许她是弄到了某种毒药。”
是不是?菓刑警加上了质问的弦外之音,凝视着千帆。
千帆并未肯定也并未否定,只是回望着菓刑警。菓耸了耸肩。
“算了,你这个人啊,打定了主意不说,就不会说。我在上个月已经学到这一点啦!我就耐心等到你想说的时候再谈吧!”
“对不起……”
“总之,我会去查查那只名叫琳达的狗。既然能马小百合听见琳达的名字之后露出了古怪的态度,说不定她也和这件事有关。”
“是啊!”
“我不知道这种杀人动机算是有力还是薄弱,不过有的爱狗人士为了狗,再荒唐的事都干得出来。唉,其实也不限于爱狗人士,人都是这样,一碰上自己执着的事物就会失去理智。”
千帆闻言,只觉得胆战心惊。并非因为她联想到惟道,而是因为她反省了自己。或许自己也失去了理智……她如此想道。千帆自以为冷静,说不定在遭逢惠的死亡以来,其实已经悄悄地错乱了。
“到时再看情况,拿这件事和备份钥匙的事向惟道摊牌。”
“呃……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九日晚上小百合学妹被杀时,同寝的柚月学妹不在房里吗?”
“好像不在,听说她隔天早上才回来。”
“隔天早上?”
“真是的,不过十五、六岁的女孩子,瞒着父母在干什么啊?”
“她去了哪里?”
“她一直支吾其词。舍监对她说,要是不老实说出来就要强制退宿,她居然二话不说就退宿了。”
“那她已经不在宿舍里了?”
“对,听说她另外租了个地方住。”
倘若能马小百合仍在世,或许会为这个发展感到高兴吧!将柚月步美赶出宿舍的愿望竟是靠着自己被杀而达成,实在是种令人惆怅的讽刺……千帆如此感叹着,却又突然生了个怪念头。
上个月的二十日晚上,步美不在宿舍之中,而是隔天早上才回来。她到哪儿去了?说到一个女孩家在外过夜,最先联想的便是男人的住处,或许她是去了惟道的公寓——千帆突然如此想道。她是惟道的狂热支持者,或许她终于打动了慎重的惟道,一偿宿愿。
不过,这么一来,惟道于能马小百合命案上便有了不在场证明。该把这个想法告诉菓吗?千帆迟疑了一阵,最后仍决定闭口不谈。倒不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没义务替惟道找不在场证明,而是因为这不过是她的想象而已。
“能马学妹被杀时,柚月学妹人不知在哪里,总之是外出了……这只是巧合吗?”
“这也是个问题。换句话说,就像我刚才说明过的,凶手两次都是在现场的门一开便刺杀被害人,而且是毫不迟疑;这么看来,凶手或许事先知道被害人的室友外出。十八日晚上,鞆吕木惠被杀时,身为她室友的你也外出了;这是单纯的巧合,或是某人邀约的结果?”
“我的情况是单纯的巧合,这点绝对错不了。当晚我并未受任何人的指示,完全是依照自己的意志外出的。”
“既然无法预测你何时外出,代表凶手可能一直从某处窥探你的动静,等你出门。”
“可是这样太不合理了。凶手根本不知道我何时才会出门,却每晚都躲在某处监视宿舍?虽然不是办不到,但太不切实际了。别的不说,凶手根本不必采用如此麻烦的方法。”
“的确不合理,不过我们先别管合理性,来讨论看看凶手可否监视宿舍吧!前几天,我的部下到女生宿舍附近调查过。他突然怀疑起那一带有没有能够监视宿舍的地点,而假如有,不知道有没有留下监视的痕迹,所以才单独去调查的。”
看来砦木刑警尚未告诉菓曾在该处遇见千帆之事。
“当天是二十日,虽然发现了合适的地点,却没发现有人跟监过的痕迹——他是这么向我报告的。不过——”
“不过?”
“能马小百合命案发生的隔天,我要部下再去调查同一个地方;结果他发现了前一天没看见的暖暖包。”
“咦?在广场之后的——”千帆不小心说溜了嘴。“杂木林里吗?”
“没错。”菓突然眨了眨眼,露出苦笑。“你知道这件事?搞什么啊!难怪——亏我还赞赏那小子这回的着眼点不赖,报告又有条有理!”
“为了砦木先生的名誉,我得声明一下,他是自己想到该去调查这些事的,我只是碰巧在他调查的地方遇上他而已。”
“难怪那小子一脸幸福的样子。对砦木来说,这大概是他有生以来最充实的工作了吧!算了。那个暖暖包是故意丢在那儿的,或是不小心掉的,不得而知;不过要说有人一面拿着那个暖暖包取暖,一面窥视着女生宿舍,应该不算太牵强。我们认为这便是凶手‘监视’的痕迹;而这个发现的意义有多么重大,应该不用我说吧!”
“对。二十日的白天并没有‘监视’的痕迹,但隔天的同一个地方却留下了痕迹……这代表——”
“凶手在十八日晚上并未‘监视’宿舍,也没确认你是否在寝室中,便闯入二〇一号室——这个可能性也无法忽视。换句话说,凶手根本不管房里的学生是一个或两个,显得毫无计划。然而二十日那晚,凶手却是确认柚月步美外出之后才闯入二〇二号室——这个相异之处究竟代表了什么?”
“莫非两件命案的凶手并不是同一个人?”
“不可能。凶手绝对是同一个人。”
“但你刚才说过,目前没有物证能证明凶手为同一人啊!”
“可是状况证据齐全,而我也能确信。我这么说,你听了或许会质疑;但这是我长年以来的职业直觉,错不了。”直到许久以后,千帆才得以明白菓是正确的。“凶手明明是同一个人,为何犯下的命案却有这些手法上的差异?这就是问题所在。”
“还有另一个问题。即使凶手二十日曾进行‘监视’,应该无法确定离开二〇二号室的是柚月学妹才对,就算使用望远镜也一样。”
“对,这也是个疑点。”
“这么说来,凶手是等二〇二号室里只剩下一个人时,便闯入犯案?莫非凶手觉得杀害能马学妹或柚月学妹都行……”
果然是不特定杀人吗?只要是住在女生宿舍中的学生,杀害谁都无妨的疯狂行径……不——
“这可难说了。既然二十日曾进行‘监视’,或许凶手早已透过某种方法预测当晚外出的是谁了。”
“换句话说,凶手使用某种伎俩引诱柚月学妹外出——?”
只要事先这么做,待有人离开二〇二号室后,凶手便能确定留在房内的是能马小百合。
“有可能。”菓也点了点头。“若是如此,便代表凶手的目标显然是能马小百合……不过,十八日的命案依然是个谜。凶手究竟是怎么知道你要外出?”
又或许凶手并不知道——这话千帆没说,反而问道:“那个暖暖包上有指纹吗?”
菓默默地摇了摇头。
隔天三月十六日傍晚,千帆前往〈香苗书店〉。那便是去年九月发生偷窃风波的书店。
假如惟道为连续命案的凶手,便出现了一个问题:他能够单独犯案吗?莫非惟道有“共犯”?千帆寻思。
假设惟道事先使用备份钥匙,从女生宿舍中偷走了女子体操服;不过,光是穿上一件体操服,根本算不上乔装。的确,情急之时背过身去,或许能收到鱼目混珠之效;但一个男人穿着女子体操服待在女生宿舍之中,还是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就算惟道再怎么色胆包天,应该也没那个胆量单独潜入女生宿舍之中吧?
不过,若是女生宿舍之中有共犯“接应”惟道,那又如何?这个想法对千帆而言,并不算突兀。
千帆想起去年九月,〈香苗书店〉的女店员一再逼问自己逃走的女孩是谁;当时她平白无故被冤枉,又见了惟道若隐若现的可怕“本质”,顾着生气与贯彻缄默,脑筋没转过来,只以为是女店员误会了。不过,若是有人趁着千帆没注意时将书放进她的手提包里,那又如何?而那人如果正是惟道的“手下”呢?
当时千帆虽然确信是惟道所为,却想不出他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书放入千帆的手提包之中;如今仔细一想,手法其实很简单。他有“共犯”,而且八成是清莲的女学生。为何自己先前一直没想到如此单纯的机关?是对于惟道的厌恶感蒙蔽了双眼吗?若真是如此,只能说自己太过粗心大意了。不过,现在察觉还不晚。
当时逼问千帆的女店员铁定目睹了某人把书放进她的手提包里。看在女店员的眼里,那个女孩负责转移他人的注意力,而千帆则负责搬运赃物,两人是“同伙”;因此毫不知情的千帆才会被带到店内的办公室去,人赃倶获地从手提包中搜出书本来。
倘若那场偷窃风波真如千帆所想,是惟道与他的“共犯”共同策画,那么同一个女孩也可能参与了这回的连续杀人案。要查证此事,必须先查出那个女孩的身份。
那名女店员不知仍否在书店工作?当时千帆也着实着恼了,把她胸前名牌上所印的姓氏记得一清二楚。千帆记得那名女店员姓“大岛”。
千帆先询问〈香苗书店〉的收银员,但那位年轻女收银员似乎是最近才开始上班的,对于“大岛”显得一无所知。
“去年九月吗?呃——木户!”
收银员呼唤蹲在地板上拆包裹的年轻男店员。那是个年岁与千帆相同或小上一点的青年,一头长发随意地束于脑后。
他不耐烦地抬起惺忪的眼,一见到千帆,便惊讶地瞪大双眼。这下子千帆也记起来了,他就是当时为了安抚歇斯底里的“大岛”而去叫店长来的店员。他似乎也记得千帆的长相。千帆走向他,他露出困惑的笑容,站了起来。他胸前的名牌上写着“木户”二字。
“——欸,你还记得我吗?”
“那、那当然。”他以酒醉般的迷蒙双眼仰望着个子较高的千帆。“像你这么漂亮的客人,哪能轻易忘记?”
“那个时候引起了騒动,真对不起。”
“咦?啊,不、不会,该道歉的是我们。”
“当时那位姓大岛的店员还在这里工作吗?”
“她啊?”木户收起了笑容,皱着眉头。“已经辞职了,去年年底辞的。”
“哦?原因该不会是和我之间发生的那场骚动吧?”
“嗯,那也是个原因。”木户的语气变得亲昵起来,耸了耸肩。
“她从以前就常闹歇斯底里,大家都觉得很难相处。老实说,她辞职,我还松了口气咧!”
“你知道她现在人在哪里吗?”
“你是问她住在哪里?我不知道,不过应该可以查到。你干嘛找她?”
“我要问她去年那件事。我想知道她真的有看见我顺手牵羊吗?”
“呃……”木户似乎直到这时才想到千帆或许是来客诉的,眼神变得小心谨慎,嘴上也支支吾吾起来。“什么意思啊?”
“我不是要来翻旧帐,你放心。只不过大岛小姐那时似乎认为我和某个人是一伙的,我想请教她那个人的长相。”
“一伙的?”木户歪起脑袋。“当时和你在一起?”
“大岛小姐曾说有另一个人和我一起偷东西。”
“这么一提,她的确说过。呃……”木户抓了抓脸颊,似乎在搜寻记忆。“我也记不太清楚了,那天好像是大岛小姐发现有女孩顺手牵羊,呃,当时我是站收银台吗?忘记了。总之大岛小姐叫我过去,说是其中一个女孩已经走出书店了,要我去抓她回来。”
“那个女孩长得如何?”
“不,我没看见。我照大岛小姐的吩咐,立刻追出书店,可是没逮到人。”
“大岛小姐没对你描述她的样貌吗?”
“没有。不,她有说看起来象是个学生。”
“这代表那个女孩没穿学校制服?”
“嗯,应该是吧!我还记得自己听她说完以后,心想大概是个国高中年纪的女孩,应该一看就能认出来。不过我却没看见这样的女孩。”
“所以她早就逃走了?”
“或许吧!后来我没办法,只得折回来,当时大岛小姐已经抓住你了。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些,假如你想打听那个逃走的女孩子,只能去问大岛小姐。虽然我无法保证她还记得,不过看到那个女孩的应该只有她一人而已。”
“大岛小姐住在哪里?或是现在工作的地方也行。”
“呃,”木户悄悄窥探周围之后,低声说道:“去查以前的文件应该查得到,可是这么做不太好。你也知道嘛,有什么隐私权保护政策,所以啦……”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我问你,你一定要知道吗?”
“如果可以的话。”
“好吧!这里八点打烊,等到打烊以后也行吗?”
“当然可以。”
“打烊以后还得打扫、整理退还的货品和打包,所以大概得等到九点,搞不好还得拖到十点才能离开书店,真的没关系吗?”
千帆也看了看时钟。现在是晚上七点,表示或许得等二到三个小时;这么一点时间,对她而言完全不成问题。“嗯。”
“那好,对面唱片行的二楼是咖啡馆,你就到那里等我吧?那里开到十点。”
“好。那么——”
“还有……”
“什么事?”
“这件事你绝对要保密喔!”
“我知道。”
离开〈香苗书店〉之后,千帆便依言走进对侧建筑物二楼的咖啡馆之中。正好窗边的座位是空的,她便坐了下来,漫不经心地望着书店方向。
她险些叫出声来。方才她才离开的〈香苗书店〉之中,居然走出了惟道晋。
千帆掩着脸,悄悄地从指缝窥探惟道……惟道是什么时候来的?他象是在找人似地东张西望,不久后便离去了。
找人……他找的当然是千帆。那男人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又跟踪她。
千帆庆幸自己没撞见惟道,但转念一想,说不定惟道为了找她,还会再回书店;思及此,千帆的视线便无法离开外头。她点了三明治,迅速地解决晚餐,并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马路。她觉得自己不像在等候木户,倒像在监视惟道。
过了十分钟左右,惟道又出现了;他朝着〈香苗书店〉探头探脑,略微迟疑过后,走进了店里,接着又立刻出来。或许是因为没看见千帆吧,只见他频频歪着脑袋。
又过了三十分钟左右,惟道再度出现。他的死缠烂打让千帆目瞪口呆。只见他又立刻走出书店,或许是因为期望落空吧,这回他的脸上浮现了明显的焦虑之色。
晚上七点五十五分,〈香苗书店〉拉下了铁卷门,周遭的其他店家也陆续打烊,前方马路上几乎已不见行人。
惟道并未再度现身。
后来到了晚上九点半左右,〈香苗书店〉铁卷门边的小门终于开了。
那个姓木户的店员现身,他发觉千帆正在二楼咖啡馆的窗边俯瞰着自己,便一面挥手,一面奔向她。
“抱歉、抱歉,今天事情比较多。”
“不会。”
“我不知道东西收到哪儿去了,找得好辛苦。来,就是这个。”
他拿出手册,递向千帆,上头记有大岛幸代的姓名与住址电话。木户想撕下那一页,但他戴着厚手套,手上不灵活,于是他脱下手套再撕,并把撕下的纸张递给千帆。
木户现在的打扮与方才在店里时的不同,作业服底下的毛衣不见了,换成了粗犷穿法的立领衬衫,上头再加了件大衣。他似乎相当爱美,甚至还撒了香水。或许他所谓的“事情比较多”指的并非加班,而是为了见千帆而做的“精心打扮”。
“刚才我也说过,你千万别让别人知道是我告诉你的。”
“我知道。”
“我问你喔!”
“什么事?”
“你去找大岛小姐,应该不是为了追究去年的事吧?”
“不是。”也难怪木户担心,千帆尽力露出诚恳的笑容,说道:“你放心。”
“你别怪我啰唆,我给你住址电话的事情,也绝对不可以告诉大岛小姐本人喔!”
“知道、知道!”
“那就好。对了——”
“什么事?”
“能不能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去年没机会问你。”
千帆反射性地露出被男性问及姓名时的抗拒神情;见状,木户露出了不以为然的表情。这也难怪,他辛辛苦苦地替千帆查出地址与电话,要个名字并不过分,但千帆却表露出不乐意的态度,他自然感到不满了。
“——高濑,高濑千帆。”
“哦?高濑千帆?”
对于千帆的反应,木户露出了扫兴的表情。或许他期待千帆自动自发地自我介绍一番,但千帆却只说了这么一句,便不再开口;他似乎明白千帆难缠,便死了追求的心。
与木户道别后,千帆走入公共电话亭,拨打大岛幸代家的电话号码。这种时间直接造访太过冒昧,因此她才先打电话询问对方方便与否。
然而,电话却没人接听,看来大岛幸代似乎不在家。当晚千帆只得先行回家。
隔天三月十七日的晚报之上刊登了以下报导。
母子惨遭杀害——强盗杀人?居住于市内的主妇大岛幸代(三十四岁)与其子大岛刚(五岁)于家中遭人殴打头部并勒毙,丈夫大岛卓也在十六日晚上十点左右回家后发现,立刻报警处理。犯案时间推定为当天晚上六点至九点左右。屋内被翻箱倒柜,现金亦被一扫而空,但大岛幸代身上的衣物并无凌乱,因此警方朝着强盗杀人方向进行侦办——
看完这个报导不久之后,千帆便获得了“琳达”的详细情报;因为菓再度造访她家,报告调查的始末。千帆并未拜托菓这么做;当然,对菓而言,提供千帆情报只是顺道,查案才是他的本分。
“——惟道养在公寓里的狗,的确在去年春天时死了。”
“名字是叫做琳达吗?”
“好像是。惟道带着狗的尸体去找他熟识的兽医,拜托兽医解剖;兽医问他理由,他说公寓里有些住户不满他养狗,他怀疑是那些人下手毒狗——其实违反规约的人是惟道自己,说来也是恶人先告状。”
“然后呢?”
“验出了氢氰酸类的剧毒,造成了不小的骚动。我猜惟道本人也没料到会出现这种结果吧!我去问过那个兽医,平时惟道不在家时,琳达似乎会被放到公寓外头去;所以任何人都可以轻易在食物中下毒,喂食琳达。”
“任何人都可以……”
“而且事情的发展越来越出人意料啦!在我查探琳达的事情时,有个学生说了些奇妙的话。”
“奇妙的话?”
“你认识一个名叫津吹麻亚的学生吗?”
“津吹——不认识,是清莲的学生?”
“一年级生,而且在惟道的班上。据说她刚入学时,和鞆吕木惠及能马小百合走得很近。”
“和小惠她们……?”
“但到了第二学期以后,彼此就疏远了。根据津吹麻亚的说法,主要是因为鞆吕木惠总和你黏在一块。”
“嗯,那倒是。小惠是在去年暑假之前要求我和她交往的。”
“根据津吹麻亚所言,去年春天她们三个都还是新生,不习惯学校,彼此又没有熟络的朋友,所以座位相近的她们便常一块行动。有一回,鞆吕木惠突然说了番惊人之语。”
“惊人之语?”
“她说她持有真正的毒药,杀人也不成问题;假如其他两人不相信,她可以用惟道老师的狗来证明。”
千帆的眼前突然闪过一阵白色噪声,刹时间,五官麻痹的错觉朝她侵袭而来。
“而鞆吕木惠真的实行了——津吹麻亚是这么说的。”
千帆有种所有血液流出全身一般的虚脱感。她有预感,自己的脑子将就此故障,再也不能恢复正常机能。她觉得“悄悄地错乱”着的自己正面临临界点——不,分歧点;若不趁着现在“回头”,将永远无法跨越惠的死亡。
“可是……”千帆仍为褪色的视野感到头晕目眩,勉强挤出声音来:“可是,小惠为何这么做……?”
“这也是津吹麻亚说的;她说新生入学后的第一堂课,惟道对着班上同学训话;内容没什么大不了,就是男孩子要活泼,女孩子要乖巧之类的陈腔滥调。可是鞘吕木惠听了却很火大。”
“……为什么?”
“惟道训话的主旨,就是女孩子该表现得乖巧又可爱;他拿自己养的母牧羊犬琳达为例,要女生多多学习琳达。当然,惟道只是在说笑,但是鞆吕木惠却认为惟道居然把学生和狗相提并论,感到非常生气。”
“然后……就因为这样?”
“就因为这样。”
千帆发觉自己异常冷静。她并非不感震惊,只是意外感稀薄得不可思议。倒不是因为她早已猜到是惠毒杀惟道的爱犬,而是因为她深知这便是惠的作风。
奔放,残酷……为了一己好恶,毫不迟疑地残害一条生命;这就是千帆所爱的少女。
“津吹麻亚以为她在开玩笑,当然,能马小百合应该也这么想,所以她们俩便一派轻松地跟着鞆吕木惠前往惟道的公寓。没想到鞆吕木惠看见公寓前的琳达,拿出她带来的小瓶子,在面包上滴了几滴,喂食琳达之后,琳达居然真的死了。鞆吕木惠显得得意洋洋,但津吹麻亚与能马小百合却觉得可怕至极;从那个时候起,她们三个人就渐行渐远了。”
“……这就是她的作风。”
“作风……你的意思是,”菓惊讶地抬起头来。“鞆吕木惠是个以杀狗为乐的人?”
千帆无法回答,她总觉得若是肯定,便会加快自己忘却惠的速度,而这让她觉得自己对惠的爱不够真诚。然而,她又无法否定;因为惠的本质正是如此。
“……我真搞不懂。”不过,菓依然将她的沉默解释为肯定。“你和那种女孩谈恋爱?”
“对。”千帆不自觉地点了点头。“或许我也是个残酷的人。”
千帆突然回过神来,自己的话语令她大感意外——残酷的人?过去千帆从不认为自己残酷,甚至可说连做梦也没想过。当然,这不是说她不认为自己也有伤害别人的时候;只是基本上,残酷的向来不是她,而是父亲所代表的“社会大众”——一直以来,这才是“常识”。
她是“受害者”,绝不可能是“加害者”……
“——津吹麻亚很怕下一个被杀的就是自己。”
“……你的意思是,这一连串的命案都是为了替琳达报仇?”
“是津吹麻亚这么想,她要求警方保护她。”
“这么说来,她认为惟道是凶手?”
“当然。总之,我们不能无视这个要求,所以派了人手保护津吹麻亚……”
“呃,对了……”
“什么事?”
“昨晚有个主妇和她年幼的儿子被杀,对吧?今天晚报上登的新闻。”
“那件强盗杀人案啊?”
“那件案子是你负责的吗?”
“我是有去支援,不过指挥的是别人。你问这个做什么?”
“那件案子和这两件命案完全没有关连吗?”
菓一瞬间说不出话来。“……你到底在想什么?”
ACT 4
隔天,三月十八日。千帆为了见那个名叫津吹麻亚的学生而前往学校。今天是清莲学园的结业典礼。
据说津吹麻亚的老家在距离极远的镇上,想必隔天便会回家;千帆自己也得在这个月里出发前往安槻,因此若是错过今天,或许便没机会见她了。
千帆穿越校门,校内一片安静,宛如已进入春假;看来体育馆里的结业典礼已开始举行。
连续两个女学生被杀,想必校长一定正在进行阴郁又灰暗的演说吧!又或是当成这种悲惨的事件从未发生过,发表着数十年如一日的长篇大论?千帆做着不负责任的想象,爬上楼梯,前往悄然无声的出路指导室。她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只是打算在那儿杀时间,等待结业典礼结束。
如果出路指导室中放有安槻大学的详细资料,或许她也可以看看这所大学的卖点为何。之前她只对招生说明感兴趣,完全没确认过校史及校园环境。下个月她便要就读这所大学了啊!
老实说,千帆对于大学生活没有一丝希望或期待。能离开家里,她非常高兴,但也仅止于此。反正去哪里都一样——这种悲观的念头占据了她的心。自己无论前往何方,都是孤独的;不,是不得不孤独。
千帆觉得自己终于领悟松尾庸子警告她小心的意义。千帆并不觉得自己有他人口中所描述的那么美丽,但遗憾的是,她不得不承认庸子所指的“危险性”确实存在。
简单地说,正常的人际关系,须得保持适当的距离才能成立;无论交情多么深厚,尊重对方的“个体性”,乃是理所当然的“规矩”。
然而实际上,人类多半无法遵守这个理所当然藏书网的“规矩”。人往往以爱为名,侵害对方的“个体性”,并借由侵害(或即使侵害亦能被容许)来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甚至错以为这才是人性的证明。最为浅显易懂的便是亲子关系;父母总把入侵孩子“个人领域”的行为视为理所当然或义务,并以完成这份义务为自己的使命。
这一点并不仅限于亲子关系。朋友关系、恋爱关系、夫妇关系、邻居关系、职场的同事关系——全都可以套用。换个极端的说法,人类甚至错以为须得侵害对方的“个体性”,爱情与友情方能存在;保持适当距离,往往被视为冷淡与不体贴的表现。
这种错误之所以蔓延,便是因为人类能在自己的“个体性”受到侵害的状态之下感到快乐。千帆也有这种能力,她与鞆吕木惠的关系便是如此。惠侵害千帆的“个体性”,蹂躏千帆的人格,为了自我陶醉而玩弄千帆,而千帆也以此为乐,因为对象不是别人,正是惠。
只要“侵害者”与“被侵害者”的利害关系一致,便能成就幸福的蜜月。然而,想当然耳,“被侵害者”也会选择对象,并非容许任何人的侵害。“被侵害者”不会因为对方是父母便加以容许,不会因为对方是朋友便加以容许,不会因为对方是上司便加以容许,不会因为对方是丈夫、是妻子便加以容许,更不会因为对方是情人便加以容许。接受“侵害”与否的决定之中,并没有绝对的因素,只能凭借着个人的交流渐渐发现。
不过,“侵害者”往往不去考量这些问题。岂只如此,他们甚至一味认定自己的“侵害”能让对方感到快乐。亲子关系便是如此,而跟踪狂犯罪也具备相同的构造,总是一相情愿地认为对方不接受自己的爱情便是“不知好歹”。对于父母而言,主张自我“个体性”的孩子全是“不懂父母心”的幼儿,而跟踪狂认为不接纳自己的女人全是不懂真爱的坏女人。
追根究底,所谓的人际关系全都具备相同的构造。要求他人与自己相处时保持适当距离,乃是身为一个人格所应有的权利;然而就现实而言,这种主张往往被视为态度傲慢,往往被评为自高自大,往往被揶揄为自以为是。在这之中,存在着嫉妒的构造。
对人类而言,侵害他人的“个体性”,是种不折不扣的快乐;因为对于得以“侵害”他人的人而言,这是种“力量”的证明,也是存在价值的证明。因此,面对试图剥夺这种“快乐”的人时,人们总是变得阴险卑鄙。男人见了自己高攀不上的女人,便毫无根据地认定对方水性杨花或性冷感,便是种典型的心理。
再次强调,千帆并不认为自己的容貌有多美;但她开始觉得自己或许具备了某种因素,能刺激或引发人类侵害他人“个体性”的普遍欲望。松尾庸子所说的“危险”,或许便是这种意义吧!
面对周遭的“危害之意”,千帆有两种自处之法。一种是彻底接受“侵害”——犹如与鞆吕木惠相处时一般。
另一种则是彻底“拒绝”,从一开始便摆明自己是个不懂交友及爱情的人。即使这么做,仍会有人试图接近千帆;但至少从一开始便明确拒绝,能将她的“受害程度”减至最轻。
人类这种生物,总爱把他人的言行解释为“你可以‘侵害’我”的信号。不然,为何会有女人不过是露出礼貌性微笑,就被男人疯狂求爱、日夜尾随呢?这种犹如恶质玩笑的跟踪狂犯罪之所以发生在现实,便是缘于此故。见了乖巧的人就想说教,也是出于同一种构造。
为防这种“误会”发生,我要时时刻刻地发出明确的拒绝信号——面对即将来临的大学生活,这是千帆所下的唯一一个决心。就结论而言,她势必变得“孤独”。她不打算交朋友,更不想谈恋爱,无论对方是男是女都一样;因为没有人能像惠一样,让她毫无防备地展现自我。所以无论就读的是安槻大学或其他大学,结果都是一样的。
第三种选择——根本不存在。中庸选项并不存在;即使千帆保持适当距离,也只是给周围的人趁虚而入的机会而已。
心如死水的千帆站在出路指导室之前。她以为大家都去了体育馆,出路指导室里当然不会有人。
然而,在千帆打开门的那一瞬间,却传出了一个女人的尖叫声:“你太过分了!”让她大吃一惊。谷本香澄从隔间的彼端飞奔而出,表情扭曲,披头散发。
香澄见了千帆仍不停步,带着红肿的双眼推开她,冲出门外。
“等等,不是你想的那样。香——”
这次轮到惟道晋冲出来。他原想呼唤香澄,见了千帆却僵硬起来。
“你、你……”
“发生了什么事?老师。”
“不,这是……”
见了惟道那讨好的卑微笑容,千帆心中仿佛有个东西崩坏了。过去她一直因为惟道毕竟是教师而自我克制,而这股积郁便如一个恶劣的玩笑。
“你对她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我什么也没做。你在说什么?我哪会对她做什么——”
“别碰我。”
惟道吃了一惊,缩回下意识伸出的手。
“我可没原谅你。”头一次正面诘问惟道的自己令千帆感到十分不快。“不,只要我活着一天,绝对不会原谅你。”
惟道默默无语,凹陷的眼球宛如死鱼一般滞钝,脸上的肌肉不断抽搐着。但他为了表示自己的无辜,脸上仍挂着一抹冷笑。
“下回再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就杀了你。”
说完,千帆便转过脚。失去自制心,确实是种窝囊的行为,但也没什么好后悔的。现在的她比较关心香澄。
香澄人在教职员专用停车场。她坐在车中,似乎是一时激动之下,打算直接开车离去,却在坐上驾驶座的那一瞬间泄了气。她连方向盘也没握住,只是掩面哭泣。
千帆从车窗窥探,香澄突然抬起头来,抹了几次眼角之后,才拉下车窗,露出歪曲的笑容。“……什么事?”
“我才想问这个问题。老师,你和他发生了什么事?”
“哦……”
看来方才错身而过时,香澄根本没注意到千帆,可见她当时的情绪有多么激动。不过,她的情绪似乎已冷却下来,完全陷入了失魂落魄的状态。
“……上车吧!”
千帆依言坐上助手座,香澄发动引擎,将车驶离停车场。
香澄默默地开车,泪水偶尔从眼角溢出,垂落紧紧抿着的嘴唇之上。
“……我受够了。”
“老师……”
“我已经受够了。”
“老师,冷静一点。”
“我真的已经受够了!”
“老师,你最好先把车子藏书网停下来。”
“我受够了!”
如此大叫过后,香澄将车停在路肩,抖着肩膀喘息。
“——发生了什么事?”
“高濑同学,我……”香澄以双手撩发,抱住了自己的头。“原本预定要在四月辞掉工作的……或许你也知道,我们学校不准夫妻一起工作。”
“咦?”
“要是教职员与教职员结婚,其中一方就得辞掉工作。这是我们学校的不成文规定。”
“是吗?真不合理。”
“所以我也做好了辞职的准备……可是……”
“那家伙该不会是做出对不起你的事吧?”
“……他居然……”香澄点头,双手捶了膝盖一下。“居然把学生带回公寓里!”
“学生?”
“一个姓柚月的二年级女生。”
“咦?柚月?是柚月步美吗?”
“之前那个姓能马的学生被杀时,她擅自外宿的事情曝光了,这事你知道吗?她因为这件事而被退宿,我原以为她到外头租房子住,没想到却是住进了他的公寓。”?
“天啊……”
“真是岂有此理!她还……她还摆出一副老婆的姿态!”我好恨!香澄尖声叫道。“为什么……为什么我得受到这种对待?为什么?我不想活了,我已经不想活了。我受够这一切的一切了!”
像香澄这样的女人,不过是被男人背叛,为何要如此激越失控?或许现实便是如此,但千帆却觉得愚不可及,又觉得气愤难平。
“是你看男人的眼光太差了。”千帆认为胡乱安慰于她无益,便毫不客气地说道:“幸好被骗走的不是性命,你就当作是学一个教训,重新开始吧!”
香澄望着千帆。千帆原以为她会生气,没想到她只是以酒醉般的迷蒙眼神说道:
“高濑同学……”
“是。”
“这件事你别对任何人说喔!”
千帆一时之间不明白她口中的“这件事”所指为何。
“我是碰巧去他的公寓找他,才知道了这件事,我想校方应该还不晓得。我会继续守着这个秘密,所以你绝对……绝对别向任何人说出去喔!要是被学校知道了,他——”
千帆哑口无言,她有种想把眼前这个女人打醒的冲动。为何香澄要费尽苦心维护一个作践自己的男人?千帆无法理解,不,是不想理解。
千帆的表情大概相当可怕,只见香澄一脸胆怯地恳求她。
“……求求你,高濑同学……求求你。”
千帆觉得像在作恶梦……她抱着颤抖的香澄,有股头晕脑胀的感觉。就连惠被杀时,她都没这么震惊。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袒护那种男人?为什么偏偏对那种男人死心塌地?
“你要我别说,我就不说。不过……”千帆说出了连自己都没料想到的话语。“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从今以后——从今以后,不再和那个男人有任何牵扯。”
千帆的脑海一角察觉到支配自己的感情并非愤怒,而是嫉妒。这股嫉妒究竟是针对令香澄如此痴迷的惟道?或是针对为爱不惜作践自己的香澄?她不明由。
“……放开我。”
香澄带着惊恐的眼神,在千帆的怀中挣扎。
“答应我。”
“好痛!”香澄试图掰开千帆抓着自己手腕的手。“很痛!”
“香澄姐。”
千帆不叫老师,却以名字相称,似乎教香澄吃了一惊,不再使力。她露出无力的笑容。“我……我没那么坚强……没有你那么坚强。”
坚强?坚强是什么意思?千帆没想到香澄会以如此含糊的字眼来打发自己。
“你……或许我这种说法有点奇怪,但你真的是个成熟的人,是个很棒的女人,简直教我不敢相信你比我小了足足十岁。我……像我这种人,不管再活多少年,都无法变成你这个样子。无论再花多少时间……”
“只要别想男人就行了。”
“咦?”
“因为男人是所有错误的根源。”
“是啊!”她擤了下鼻涕。“或许真是如此。可是……”
“可是?”
“你能这么说,是因为你特别。不,我不是指你只爱女人,而是说你已超越了一切,所以才能这么说。可是我只是个平凡的女人,无法和你一样,所以我还是会去想男人。不,是不得不想。”
“香澄姐。”
“嗯,我知道,我都知道。今后我依然只会是个平凡的女人。不过,我不会再去想那个男人,不会再与他有所牵扯了。因为我真的受够了,真的真的受够了。”
香澄显然是在勉强说服自己。她的态度与话语正好相反,透着即使受到再多的背叛也不愿离开惟道的恋恋不舍之情。
“好。”千帆受到了一股极为冷酷的情感驱使,将手放上香澄的脸颊。“你真的不会再去想他?”
“咦……”
“真的会忘了那个男人?你能保证?”
香澄一瞬间显露挣扎的迹象,却又立刻安分下来,只是僵着身体喘息。
“向我发誓。”
千帆以手指抚着她的唇,突然有股不安掠过脑海……或许自己仍在“悄悄地错乱”着。她望着香澄的眼睛,那双眼眸之中映出了某种近似妄念的情感,摇摇摆荡着。
“现在立刻向我发誓,说你不会再见那个男人,不会再想那个男人。”
结果,千帆并未见到津吹麻亚。
事后千帆才知道津吹麻亚甚至连结业典礼也没参加。她认为惠与能马小百合先后被杀,必是惟道为了替琳达报仇所为,哭着告诉父母她再也不敢去清莲学园,不等结业典礼结束就回家去了。
隔月,津吹麻亚便转学到老家附近的公立学校。
隔天,三月十九日。早报上刊登了这则报导。
‘高中女生被杀,可是杀人魔所为?调查小组正在研讨与女生宿舍连续凶杀案之间的关连。’内容描述昨天刚参加完结业典礼的某市内私立高中一年级生C子(十六岁)在下午四点左右被人发现倒在XX镇的路上。她的头部有遭人殴打的痕迹,胸部与腹部则被刺了十几刀。
附近的居民听见C子的惨叫声后赶往现场,立即联络救护车送医;但两小时后,C子仍因失血过多而在市内医院中死亡。
这所私立高中的女生宿舍在上个月十八日及二十日也曾发生女学生命案,调查小组将针对这些命案的关连性慎重地进行调查——报导以这句话作结。
又隔了一天,千帆才知道这个C子便是住在女生宿舍中的鸟羽田冴子。
千帆的母亲走进客厅,在桌上放了杯热腾腾的咖啡。
“谢谢!”菓一脸惶恐地道谢。他注视着母亲离去的门片刻。“——之前我也有这种感想,官夫人的气质就是和一般人不一样。”
“喂,你居然在一个女儿面前品评她的母亲?”
“啊,失礼。只是看到你的母亲居然这么纯和风,忍不住有感而发。”
“和她的女儿完全不同,是吧?”
“或许吧!”为了找回集中力,菓将茶点放入口中,发出刻意的笑声。“没错,她看起来温柔婉约,一点也不象是你的母亲。”
“男人都一样啊!”
“唔?”
“喜欢那种百依百顺的类型。”
“女人就不是吗?”菓啜着咖啡,说这句话倒也不完全是讽刺。“女人讨厌对自己百依百顺的男人?”
“嗯,不管是男是女,或许人都是偏好顺从自己的人吧!”
“一点也没错。”
“小孩也是。”
“唔?”
“对父母而言,乖乖听话的小孩才是理想的小孩。”
“之前我也想过——”菓将视线从千帆身上移开,摸了摸自己的脸。“你和你父亲是有什么不愉快吗?”
“菓先生,你有孩子吗?”
“有五个。”
“哦?大家庭耶!在现代很罕见。”
“因为我一直希望多生几个。”
“哦?听自己摆布的人越多越好,是吗?”
“我没这么想过——就算我这么说,你大概也不相信吧!不过,我之所以想多生几个孩子,倒是有个明确理由。”
“什么理由?”
“没有兄弟姐妹,对小孩而言不是一件好事。”
“因为会寂寞?”
“不,是因为父母会过度关心小孩。”
千帆原本只是漫不经心地听菓说话,此时却困惑起来。
“只生一个孩子并不好。为人父母,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对孩子灌注爱情,但他们的爱不见得能产生好结果,有时候会变得过度保护小孩,或是在无意之中束缚了小孩。所以孩子最好生多一点,多到无法老去注意同一个孩子最好。”
千帆不知该不该把这番话照单全收;她不相信为人父母的人会真心这么想,只是场面话倒还有可能。千帆不禁怀疑菓是为了迎合她的心境,才说出这番话。即使只是场面话,说得出的人总比说不出的好——这时候的她脑袋还不够柔软,不懂得这么想。
“菓先生,你曾恨过父母吗?”
“当然啊!为了这个名字。”
千帆忆起之前收下的名片。“写成正子却读作Tadashi的名字?”
“我小时候真的很恨这个名字。为什么要替我取这种女孩子气的名字?害我常被嘲笑。不过后来我明白,这也是出于父母的爱——”
“别说这些了。”听到父母的爱,千帆大感不快,打断了他。“今天来有何贵干?”
“前天十八日傍晚发生的案件,你已经知道了吧?”
“高中女生在路上被杀的案子,对吧?我在报纸上看过了。上头没提及校名及被害人姓名,莫非是清莲的学生?”
“没错,名字叫做鸟羽田冴子。”
“鸟羽田……”
“你认识?”
“对……我记得她住在女生宿舍的五楼。”
千帆和菓闲聊时,语气便像和朋友说话一般随便;但一提到案情,便会突然转为敬语。这一点连千帆自己都没发觉。
“你果然认识她啊!”
“不过我应该没和她直接说过话。小惠和她好像挺熟的,有向我提过她。”
“嗯,好像是。”
“这话怎么说?”
“因为十八日当天,鸟羽田冴子参加完结业典礼之后,就直接到鞆吕木惠家去了。”
“咦……去小惠bbr>她家?”
“根据鞆吕木夫人所言,鸟羽田冴子说她曾向生前的鞆吕木惠借了本书,却忘了还,想在春假之前归还,所以才到鞆吕木家去的。”
“书?”
“英文字典。我有请夫人拿出来给我看过,上头的确以罗马拼音写着鞆吕木惠的姓名。鸟羽田冴子归还字典后,又在神龛前上了炷香才走。当时刚过下午三点半——鞆吕木夫人是这么说的。”
“这么说来……”
“代表她离开鞆吕木家不久后,就被凶手攻击了。”
“我看报纸上的写法,似乎有目击者?”
“住在附近的老人听见被害人的惨叫声,立刻赶到现场,但当时已不见凶手的人影。不只这个老人,其他人也没看见疑似凶手的人物。不过,另一户的家庭主妇表示在惨叫声响起不久后,曾听到汽车紧急发动的声音。”
“这代表凶手攻击被害人之后,便开车逃走了?”
“应该是。”
“听说她被送往医院时还没死?”
“几乎已经没有意识了。不过,根据医生的说法,她曾喃喃说着‘为什么要杀我,我不懂’之类的话语。”
“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被杀……”
“发现她的老人也说,她曾断断续续地说着:‘为什么一个毫不认识的人要这么对待我。’”
“……还真相似啊!”
“唔?”
“和小惠及能马学妹的情况很相似。”
“被害人都表示不认识凶手这一点?这可难说啦!”
“什么意思?”
“以鞆吕木惠为例,我们起先怀疑是你干的。假如你是凶手,或许鞆吕木惠是为了袒护你,才谎称自己是被不认识的人所杀——这种单纯的解释是能够成立的。所以——”
“所以?”
“同样的道理,被害人的说法不见得完全可信。或许凶手是个会让被害人忍不住说谎袒护的人。”
“忍不住说谎袒护的人?”
“比方学校里的级任导师。”
“你果然在怀疑惟道?”
“这种话明着讲会有问题,不过我还是挑明了说——我是在怀疑他。”
“可是——”
“我知道,这下动机就变得不明了,是吧?的确,继鞆吕木惠与能马小百合之后,如果这回的被害人是津吹麻亚,他的动机便成立了;有没有说服力倒是另当别论。”
“不过鸟羽田冴子这个毫无关系的学生被杀,为琳达复仇的假设就不成立了。”
“确实,琳达这个动机是不成立了;不过,被害人之间依旧存在着共通点,便是她们三人都是惟道班上的学生。”
“假如和琳达无关,那惟道有什么杀害学生的动机呢?”
“有一个可能,便是你之前提过的那件事。”
菓所说的那件事,便是十六日晚上发生的大岛幸代母子命案。千帆怀疑是不是惟道抢在自己去找大岛幸代之前,先将“证人”灭口。当时,千帆也把自己怀疑惟道的开端——被栽赃而背上偷窃污名一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菓刑警。
然而,菓对于千帆的进言却是半信半疑。倘若千帆的假设属实,惟道究竟想隐瞒什么?大岛幸代握有他的什么重大秘密,让他不惜杀害无辜的幼童?
“关于大岛幸代母子的命案,目前还没找到有力的嫌疑人。犯案时间前后,曾有人目睹一道人影从大岛家走出,但由于道路昏暗,连是男是女都看不清楚。不过——”
“不过?”
“根据目击者所言,那人身上带有威士忌的气味。”
“威士忌……”
“那人脚步看来有点不稳,或许喝醉了。大岛幸代与她的儿子头部都被凶手以威士忌酒瓶殴打过,而充作凶器的那瓶酒是大岛幸代的丈夫所购买,每晚都会喝一点。根据丈夫所言,那瓶酒应该还剩下三分之一左右,但发现时瓶盖已被打开,里头一滴也不剩了。”
“该不会是凶手犯案之时顺便喝掉的吧?”
“谁知道?听说那是相当昂贵的苏格兰威士忌。这个问题姑且不去讨论——”
菓停顿一下,以若有所指的眼神看着她。
“……起先听你提起时,我完全没放在心上;不过鸟羽田冴子被杀,让我开始认真思考——大岛母子命案与这件案子之间的关连。”
“换句话说……你怀疑鸟羽田冴子就是惟道的‘共犯’?”
“没错。惟道怕你查出她的来历,便杀了唯一的证人大岛幸代灭口。大岛母子被杀的当天,惟道曾出现于〈香苗书店〉;起先他只是跟踪你而去,但他没在店里看到你,按捺不住性子,便问店员你有没有来过。你长得这么美,店员一听他描述特征,就知道是前来打听大岛幸代的女孩,并把这件事也透露出来。惟道得知你想找大岛幸代,非常惊讶,立刻决定杀害大岛幸代。然而,惟道知道你已经盯上了〈香苗书店〉,光是堵住大岛幸代的嘴,还无法安他的心;谁晓得关键的‘共犯’哪一天会说溜嘴?既然如此,不如连她一起灭口——或许惟道便是这么想的;甚至该说如果这两件命案有关,可能的动机唯有如此。”
“鸟羽田学妹她……”
那个崇拜千帆的少女竟会与惟道联合起来陷害千帆?
“假如你是被惟道栽赃的,他一定有‘共犯’;要说鸟羽田冴子便是他的共犯,也很合理。毕竟惟道是她的级任导师,在精神上占有优势,可以操控她。”
“可是……”
“可是什么?”
“既然要杀鸟羽田冴子,就不必杀害大岛幸代了啊!反过来说,只要杀死大岛幸代,就不必杀害‘共犯’。然而现实上,大岛幸代与鸟羽田学妹都被杀了,有这个必要吗?未免做得太过火了,有点古怪。”
“换句话说,既然打算灭口,何不一开始就锁定鸟羽田冴子本人,是吧?他这么做,不就枉费了之前不惜牺牲无辜幼童也要将大岛幸代灭口的一番心力——这就是你的意思?”
“对。”
“不过这可说不准,搞不好起先他是想隐瞒‘共犯’的存在,所以才杀了大岛幸代;可是后来他又开始担心鸟羽田冴子会走漏消息,最后便把两个人都杀了。站在第三者的冷静观点看来,这种做法的确缺乏计划性,事倍功半;不过一个打算杀人的人通常不会太冷静的。”
“这点我懂。不过,我有个想法;或许大岛幸代被杀,是出于别的理由。”
“什么别的理由?”
“或许大岛幸代才是‘共犯’……”
“大岛幸代?惟道的‘共犯’?”
“看见那个栽赃给我的女孩的人,只有她一个;说不定这个说法本身就是谎言,偷偷把书放进我手提包中的女孩,其实根本不存在。大岛幸代捏造了一个‘虚幻’的女孩,谎称我顺手牵羊,把我带往店里的办公室,趁着检查我的手提包时把书放到里头,假装从中搜出了赃书,然后大声嚷嚷。这是最简单的陷害方法。”
“原来如此。”
“我说的有理吧?说大岛幸代被杀的理由便是因为她是‘共犯’,还比较有说服力。”
“不过照这么说来,不就代表惟道事先预测你会进那家书店?”
千帆呻吟一声。菓说得一点也没错。当天她为了甩开惟道而冲进〈香苗书店〉,纯粹是出于巧合,并非受了任何人的指示;就连她自己在前一分钟都没想过要跑进那间书店,惟道自然更不可能料到会有如此发展。
换句话说,既然躲避的场所是千帆本人随机选择的,那里的店员便不可能是惟道的“共犯”。除非像惊悚片的“犯规”设定一样,其实那一带的商店里全都有听命于惟道的女性员工任职。
“或许那个店员碰巧与惟道相识。”
“惟道是有可能碰巧与大岛幸代相识,不过即使如此,还是有个问题存在:他如何串通大岛幸代陷害你?惟道进入店里以后,可有请求大岛幸代‘帮忙’?”
“没有,”千帆叹了口气。“他绝对没机会这么做,因为我一直在注意他的动向,如果他与店员接触,我立刻会发现。”
“既然如此,即使惟道真有‘共犯’,他与‘共犯’接触的时间也是在进入〈香苗书店〉之前。你说起先惟道应该只是碰巧与你走同一条路回家,我也这么认为。这么说来,他就不是事先找好‘共犯’,而是走在闹区之时巧遇自己的‘手下’。反过来说,就是因为碰巧遇见了自己的‘手下’,惟道才想出栽赃的点子——这么解释应该是最合逻辑的吧!”
“对,我也这么认为。”
“关键的‘手下’若是惟道班上的学生,比方说是鸟羽田冴子,也相当合理;至少比大岛幸代与惟道相识的可能性高上许多。”
“说得也是。那惟道果然是凶手吗?”
“站在被害人的立场来看,突然被惟道刺杀,或许一时之间真会产生袒护他的念头吧!”
“咦……为什么?”
“以鞆吕木惠与能马小百合的情况来说,她们是因为杀了琳达,问心有愧;而鸟羽田冴子呢——这纯粹是我的想象——或许她原先很崇拜惟道,才答应做他的‘共犯’——说归说,连我自己都觉得没什么说服力。无论如何,惟道的确很可疑,毕竟他偷打了女生宿舍的钥匙。”
“他在各个命案发生时,有没有不在场证明?”
“问得好。”菓从沙发上起身。“要不要到外头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为什么要到这种地方来?”
当天寒风刺骨,菓却带着千帆到某条河的河床来。清莲学园便位于这条河的上游。从现在千帆与菓的所在位置步行到惟道晋的公寓,还不用一分钟。菓刻意选择这个地点,似乎别有用意——千帆如此推测。
菓或许不知道,这条河对千帆也有重大意义。她便是把鞆吕木惠从外婆手中得来的那瓶毒药倒在这里。
“对了,最近都没看到砦木先生,他在做什么?”
“他啊,自个儿四处查案。”
“这么一提,前一阵子他也是自动自发地去调查女生宿舍附近有无适合‘监视’的地点。”
“他现在可比平时灵光,也起劲多了。他应该很想解决这件案子吧!毕竟是发生在母校的命案。”
“这么说来,砦木先生是清莲的学生?”
“其实他家境不错咧!好啦,别提砦木了。对了,我听说你要到外地的大学念书,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莫非你是为了替我饯别,才特地到这种地方来?”
“嗯,待会儿来替你办个饯别会也不错,不过我们先回到刚才的话题吧!惟道有嫌疑,而你想知道他有没有不在场证明,对吧?对于目前为止的所有命案,他都提出了不在场证明。”
如菓所述,警方怀疑惟道晋便是清莲学园女学生连续命案的凶手。虽然调查小组中亦有人认为动机还不充分,但今年年初,惟道趁着于无人的女生宿舍轮值之时,到附近的锁店偷打钥匙,招来了决定性的嫌疑。
“惟道虽然承认他偷打钥匙,却说那只是他一时兴起,绝不是要用来杀人。”
“一时兴起?”
“不知道是哪种兴啊?”
不管具体上是哪种“兴”,千帆确信惟道的“目标”肯定是她。
“如我刚才所说,惟道对于这三件命案都提出了不在场证明。”
“三件……那母子命案呢?”
“那件案子和其他命案的关连性还不明确;老实说,调查小组认为彼此之间并没有关连。所以关于三月十六日的部分,我还没试探过惟道。”
“是吗……”
“目前惟道提出的不在场证明,只有清莲学园女学生连续命案的部分;不过他的不在场证明都很奇妙。”
“奇妙?怎么个妙法?”
“首先是二月十八日的鞆吕木惠命案。惟道当天放学以后,又去吃饭,又去打小钢珠,到过很多地方,行踪不定;不过至少十一点十分时他人已经回到公寓了——他是这么主张的。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十一点十分正是鞆吕木惠被杀的时刻。”
“我听说从惟道的公寓到女生宿舍,就算开车也得花上二、三十分钟——是真的吗?”
“差不多。路上车少的话大概要二十到三十分钟,车多的话得更久。”
“这么说来,假如他真的在十一点十分回到公寓,不在场证明便可轻易成立了。”
“本人是这么主张的。他说他爬上公寓的楼梯时曾看表,当时确实是十一点十分。”
“就算是,他要怎么证明?他可有同伴?”
“不,他是一个人。不过他说他曾和某人擦肩而过。”
“某人……?”
“他要上楼梯时,那个人正好下楼。”
“是男的?还是女的?”
“他说他不知道,因为那个人戴着帽子,把帽檐压得很低,又穿着宽宽松松的大衣。”
“这样怎么知道那个人是谁?”
“是啊!不过这个人有个决定性的特征。”
“决定性的特征?”
“这个人提着纸袋,纸袋里装的似乎是瓶装威士忌。”
“可是,既然是用纸袋包着,他怎么知道里头装的是瓶装威士忌?”
“其中一个理由是形状,还有他和那个人擦肩而过时,那个人身上飘来了酒味,而且味道相当强烈。”
“酒味?”
“威士忌酒味,听说强到让他忍不住别开脸。惟道对那人的印象,就象是一个酗酒的人,一面在深夜的市区中游荡,一面以瓶就口,仰头灌酒。”
“不但来历不明,而且还酗酒?特征全都很含糊嘛!”
“惟道说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对那个人产生了好奇心,便偷偷跟踪。”
“跟踪到哪里去了?”
“那个人到了附近的河边——”菓摊开双臂,暗示就是此地。“惟道本以为那人要坐下来好好喝酒,就停止跟踪,打算回公寓去;没想到——”
“没想到?”
“那个人突然做出了奇妙的举动。”
“奇妙的举动?”
“那人拿出了纸袋中的物品。惟道一看,果然如他所料,看起来很像瓶装威士忌。之所以说看起来很像,是因为当时天色太暗,他看不清楚。总之,那个人慢慢地打开瓶盖,把瓶里的酒倒入河里。”
“把威士忌……”
“没错。惟道很惊讶,本来想回去的,却又忍不住留下来看。这时那个人把酒瓶浸入河里,用水清洗;清洗完后,把酒瓶放在河边,人却走了——以上就是惟道的目击证词。”
“惟道后来怎么做?”
“他在好奇心的驱使之下,等那个人离开以后,就到河边去观看那个被留下来的酒瓶。他用打火机点火一看,果然是苏格兰威士忌,而且是惟道最喜欢喝的那一牌,他平时常买。”
“他爱喝的品牌……”
“对,所以他更觉得奇怪了。那个人能喝到酒气冲天,可见得也是个酒道中人,但竟然把难得的高级苏格兰威士忌全倒进河里?惟道想,或许瓶中的液体不是真的威士忌,所以还特地闻闻看,但果然是威士忌。”
“他还特地闻闻看?可是那个神秘人物已经把瓶里的液体全倒进河里去了啊!而且还用河水洗过酒瓶,这样怎么闻得出味道?”
“威士忌的香味很强烈,刚倒入河里,多少会有些气味往上窜。再说,地上似乎也滴到了少量的威士忌。”
“所以才知道那是真的威士忌?”
“惟道认为那人或许是喝醉了酒,才会干出这种暴殄天物的事。”
“这就是他的不在场证明?”
“他要求我们找出那个神秘人物,说只要找到有个人的确做过他所说的行为,就可以证明他案发时不在现场。附带一提,惟道说那个人和他一样,在公寓楼梯上擦身而过时,曾看了手表一眼,一定也记得时间——”
“菓先生。”
“干嘛?”
“请问……你为什么要把这些事告诉我?”
“唉呀?你不是想知道详细案情吗?我猜你是想替鞆吕木惠报仇吧!”
“没错,可是这回我并没开口拜托你,你却主动到我家来找我。为什么特地——”
“我不是说了吗?因为我听说你要到外地去读大学,想趁你离开之前告诉你。”
“告诉我这么重要的调查机密?为什么?”
“你觉得是为什么?”
菓刑警宛若感到炫目一般,眯起眼睛,凝视着千帆。他那斑白的头发摇曳于风中,看起来格外地苍老。平时他的眼睛总是闪着黄色光芒,今天的色调却宛若春天的河水。
“……我不知道。”
自从认识菓刑警以来,这是千帆头一次主动别开视线。
“这话真不像你会说的。”
“可是——那个神秘人物不是醉得很厉害吗?就算运气好找到了,说不定那人也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事啊!”
“有这个可能。反正这个神秘人物也还没找到。”
“那惟道的不在场证明应该完全不成立——”
“倒也不能这么说。”
“咦?”
“其中一个原因是,在惟道描述的地点的确发现了一个苏格兰威士忌空瓶。当然,丢个酒瓶谁都会,所以这也证明不了什么。”
换句话说,有可能是惟道自己故意留下的……
“其实除了惟道以外,还有其他证人看过疑似神秘人物的人。”
“在二月十八日?”
“不,不是。”
“咦……不是?”
“关于二月十八日的部分,目前只有惟道一个人声称他见到了这个神秘人物。”
“关于二月十八日的部分……”
“可是二月二十日,也就是能马小百合被杀那晚的十点半左右,惟道又在公寓楼梯间遇到了这个神秘人物。”
“……什么?”
“服装及拿着纸袋等特征都和十八日完全一样。惟道克制不住好奇心,又偷偷跟踪那个人;而那个人果然又重复了刚才说过的那些行动。”
“继二月十八日之后……二十日也做了同样的事?”
“而关于这二十日的部分呢,除了惟道以外还有其他目击者,就是住在附近的几个家庭主妇。她们说在那个时间的确看到有个人戴着帽子、压低帽檐,穿着宽松的大衣,拿着纸袋。不过这几个主妇并没像惟道一样跟踪那个人到河边。刚才说在河边发现的空瓶是有两支没错。”
“惟道针对第三起命案所提出的不在场证明……该不会又是一样的吧?”
“不,关于三月十八日的命案,他提出了完全不同的不在场证明。你也知道十八日是清莲学园的结业典礼,下午三点到五点之间,教职员和部分家长在市内饭店的宴会厅举办恳亲会,而惟道也出席了,有许多人见到他。只不过那是在大厅举办的,又是立食式餐会,没人能保证他中途不曾偷偷溜出去——”
Detection 1
“——好啦!大致上的情形就是这样。”
高濑千帆环顾大学的朋友们。他们齐聚一堂,举办尾牙餐会:而千帆才刚在众人面前说完神秘人物将威士忌倒入河里的故事。
“我出的题目呢,就是要考考你们能否替这个神秘人物的行动做一个合理的解释——”
“慢着。”如此插嘴的,便是将住处提供出来当尾牙会场的漂撇学长——边见佑辅。“这代表那个人的古怪行径不是单纯地出于酒醉啰?”
“这个问题有点‘犯规’。老实说,我希望你们在思考这道题目时,能一并想想那个嫌疑人主张的不在场证明究竟是真是假。”
“可是,你——”
“对,要把问题范围扩大,就得一并说明命案的细节。”
千帆并未描述清莲学园女学生连续命案的来龙去脉,所以她没说出惟道晋的名字,也没说明她与命案的关连,更没提及头号牺牲者鞆吕木惠对她而言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她只是乘着酒宴的余兴,将命案经过全数略过不提,测试众人:有个命案的嫌疑人提出了这样的不在场证明,你们对他的说词有什么看法?
“命案经过说来话长,又很麻烦,所以我就放点水,泄漏部分答案吧!第一,那个嫌疑人(亦即惟道)的不在场证明是真的。第二,他目击到的神秘人物所采取的行动,确实有合理的意义存在——请就着这两个前提思考看看吧!”
这是千帆定居安槻以来迎接的第二个冬天,现在的她是安槻大学的二年级生。
今天是十二月二十九日,平时有事没事便凑在一起喝酒的朋友们到了这个时期,酒精摄取量总是不由自主地大增;不过今年的情况略微不同。由于方才发言的边见佑辅有几个朋友在圣诞夜里出了事,因此今年的腊月比往常要来得安静许多。饶是素爱热闹的边见佑辅,遇上了这种事,也没心情开酒宴,安分了好一阵子;直到风波渐渐平息,他的酒瘾也开始发作,觉得就这么静悄悄地迎接新年太无趣,才把还留在学校里的人都找来家里,在大家回乡之前一起开个宴会。说是“大家”,其实大部分的学生都已回乡,所以包含佑辅本人在内也只有四个人而已。
千帆抓住这个机会,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以简单的猜谜形式描述了苏格兰威士忌问题;但她的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事发至今已近两年,故乡仍未传来凶手被捕的消息。
千帆从未有一时半刻忘却过这件事;但她总是刻意不去想,也是事实,因为她自知无法冷静地思考这件命案。她无法保持充分的心理距离来客观地审视此事,即使想破了脑袋,亦是徒劳无功。
事隔近两年,命案在千帆心中已“风化”到足以保持充分心理距离的地步了吗?
不,完全没有。千帆甚至产生了某种危机感;再这么下去,或许她永远无法走出命案的阴影……
千帆一直犹豫着该不该回乡过年。去年是大学生活的第一年,因此她在家人的要求之下乖乖地回了家,但是今年她却拿不定主意。不想见父亲固然是个理由,但最重要的原因是,要她在仍无法与命案保持充分心理距离的状态之下回乡,令她感受到一股模糊却根深蒂固的危险。
倘若要回乡,必须先在自己的心中作个“了结”——这种焦躁感驱策着她。再这么下去,她永远无法前进。抱着这种游移不定的心态回乡,说不定在她拉开心理距离之前,就会把惠的遗恨给忘得一干二净……她甚至如此担忧着。
该怎么办?正当千帆烦恼不已之际,她突然想出了一个点子。她可以不提命案的全貌,请安槻的朋友们针对苏格兰威士忌的部分提出看法。只要和他们一起以轻松的心态解谜,或许她便能抛去多余的负担,进而拉开心理距离。她漠然地如此期待着。
“呃,光是把酒倒掉也就算了,之后还特地清洗酒瓶,我觉得这是个重点耶!”
小兔——羽迫由纪子一脸好笑地俯视自己双手捧着的保温杯。保温杯中装着加了热开水的苏格兰威士忌,品牌正好与方才千帆故事里的一样,是主人佑辅念在这回是今年最后的宴会,大手笔买下的。或许这个品牌的威士忌摆到眼前,也是令千帆心念一动的重要原因之一。
“不光是这一点。”佑辅把亲自下厨烹煮的下酒菜分到众人的盘子上。“还有那个人为何又在另一晚重复了同样的行动。”
“我知道啦!嗯,会不会是这样?那个人的目的是把酒倒掉——”
对不对?对不对?由纪子人如其外号,睁着一双兔子般圆溜溜的双眼,抬头望着千帆,又靠在千帆的肩上磨蹭,仿佛在说:给我一点提示嘛!她大概是醉了,眼角和苹果一样红通通的。小兔外貌本就稚嫩,在马尾发型的助长之下,看来更像一个脸颊红润的小学生。
小兔的发香刺激着千帆的鼻腔,让她想起了惠。
“当然啦,那人实际上是把酒倒掉了,要说这是目的也没错。”即使时值隆冬,仍是不喝啤酒不快的佑辅从冷冻库里取出冰过的啤酒杯,倒入罐装啤酒。“问题是那人干嘛把酒倒掉?还有清洗酒瓶的理由——”
千帆感慨万分地看着佑辅。和这个男人相识以来,已过了一年多。
原本打定主意,上了大学绝不交朋友的千帆之所以能与小兔等人有所交流,全都是托这个男人的福。即使千帆如何封闭心灵,这个男人总是轻而易举地钻入她的怀中。不,这种说法或许会招来误会;佑辅绝不是硬去撬开千帆的壳。和过去认识的男人相较之下,这一点是佑辅最为与众不同之处。
佑辅是个脸皮极厚的男人,总是无视对方的想法,自顾自地扩大“朋友圈”,甚至特地去租了栋透天厝(虽然因为房屋过于老旧,租金几乎等于免费),提供给学生作为聚会所。不过他的厚颜无耻——千帆知道这么形容是种语言矛盾——却是不干涉对方的厚颜无耻。以千帆为例,佑辅无论被她拒绝几次,仍是锲而不舍地持续进攻,从未因她的冷漠而灰心;但他绝不是要撬开千帆的壳,这一点与其他男人不同。
说得浅显易懂一点,佑辅是连人带壳地接纳千帆。在他的影响之下,千帆变得较为平易近人;但他也从不因此改变态度或趁虚而入,所以千帆才能信赖他。
信赖……这是个多么与自己不相称的字眼啊!千帆衷心想道。她觉得自己连惠都未曾信赖过——与佑辅及透过他认识的朋友们相较之下。
“清洗酒瓶的理由啊?比方说,那个人异常地爱干净。”
“啊?你在胡扯什么啊?小兔。再怎么爱干净,也不用去清洗一个打算丢在河边的酒瓶啊!”
“咦?是吗?”
“当然是。”
“可是、可是,那人的确是洗过酒瓶以后才丢的啊!”
“所以我们才得思考这么做的理由啊!”
“那学长的看法呢?那个人为何要特地清洗一个打算丢掉的酒瓶?”
“谁知道?或许是因为直接把酒瓶搁在河边的话,现场会留下威士忌的气味,那个人不愿意吧!”
“这么说来,假如现场飘荡着威士忌的气味,会造成那个人的困扰?”
“说不定。这也是一种看法。”
“的确也是一种看法,不过学长,具体上来说,飘荡着威士忌气味会造成什么困扰啊?”
“呃……”佑辅盘臂思索,突然又抬起头来。“对了,高千。”
高千是千帆在大学的外号。高中时代的千帆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会被安上这么没创意又孩子气的外号,而且还得天天被如此称呼。命名者自然便是眼前的男人。
“干嘛?小漂。”
虽然算不上是回敬一道,千帆也擅自将佑辅的外号漂撇缩短为小漂。
“这个问题有正确答案吧?”
“当然啊!”
“既然这样,你要不要提供奖品给答对的人?这样我也比较有干劲,才能想出更多好点子。”
“好啊!要什么奖品?”
“这得要出题者决定啊!”
“我想想……”或许是因为有点醉意之故吧,千帆起了恶作剧之心。“这样吧!答对的人可以获得我的一个祝福之吻。”
“啥米?”佑辅慌忙探出身子,把被炉上的罐装啤酒给溅了出来,但他连擦也不擦。“真、真的吗?啊……不对,慢着,等一下。”
“干嘛?”
“就算是在酒宴上,也不能提出这种出卖自己的企画啊!一点也不像你的作风。你应该最讨厌这种行为的吧?到底是怎么了?”
“学长,你干嘛打肿脸充胖子啊?”小兔白了佑辅一眼。“饿鬼还装客气,这才不像学长的作风呢!”
“小兔,别看我这样,最近我可是洗心革面了。”
“洗心革面?用在学长身上,应该是基因突变吧!”
“啰唆!总之,人有时候还是得饿鬼装客气的。虽然对自己的心灵说谎是种愚蠢的行为,但忍耐有时也能产生某些意义。”
“哦?是吗?”
“是的,这是我的心得。所以啦!用其他东西当奖品吧!”
“是吗?”千帆一面嘻嘻笑着,一面抱过身旁的小兔。“我懂了。”
被吻的小兔起先一脸错愕,却又立刻陶醉地闭起眼睛,抱住千帆。“哇!”
“喂喂喂!我早就想说了,你们的关系真的很可疑耶!日本的将来还有救吗?”
“随你怎么说。”小兔对佑辅吐了下舌头。“再说,这已经不是‘奖品’了,轮不到学长来说三道四。”
小兔对女人并无性爱上的兴趣。她的确喜欢千帆,但性向却是极为普通;正因为如此,才能天真烂漫地将这一吻当作酒席上的搞笑,纯粹地嬉闹。
与小兔相识之后,千帆开始觉得自己或许并非真正的同性恋。当然,即使是“真正”的同性恋,也不是来者不拒;只是自己面对小兔这样的女孩却毫不动心,实在极为奇异。千帆觉得小兔很可爱,惹人怜惜,但这种感觉却和恋爱情感有着微妙的不同——至少与千帆对惠的感觉完全不同。
过去千帆一直认定自己受惠吸引,乃是因为惠是女人;但这个想法似乎是错的。即使惠是男人,千帆应该也会被“鞆吕木惠”这号人物所吸引。来到安槻之后,千帆很清楚地明白,她爱上的是对象个人,而不是女人。
讽刺的是,便在千帆了解了自己的“正常”之时,她是女同性恋的形象反而在安槻大学之中定型了。谣言真是种可怕的东西,并没人刻意宣传,却能如此广为散布。别人要认为我是蕾丝边,就让他们去认为吧!现在的千帆已能以柔软的心态接受。一来她并不在意,二来朋友之中也没人介意,就连同性的小兔亦然。
“——不过,”千帆一面替小兔取下黏在嘴角的蕃茄屑,一面说道:“倒有一半算是‘奖品’。”
“咦?”
“小兔刚才的着眼点很好。”
“真的吗?呃,我刚才说了什么?因为那个人爱干净,所以才清洗酒瓶?”
“虽然不是正确答案,不过思考方向对了。”
“那我的咧?”佑辅显然相当后悔自己方才的“良心发现”。“我的方向不对吗?”
“不能留下气味?嗯,就方向性而言,算是虽不中亦不远矣吧!”
“真的吗?那、那——”
“啊!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真是的。”小兔嘟着嘴,一面推开佑辅,一面将千帆藏在身后。“不准靠近高——!”
“唉!”佑辅终于动手擦去溅出的啤酒,浑身无力地趴在被炉上。“人果然不该饿鬼装客气。”
“老实说,你还嫩得很妮!要说饿鬼装客气,可是无人能出这个人之右……唔?”千帆离开小兔。“搞什么,我还在想他怎么这么安静,原来已经睡着了。”
“咦?唉呀?喂!匠仔!”佑辅粗鲁地摇晃睡在被炉里的朋友。“你怎么这么快就沉没啦!真没用。喂!快起来!”
“哦、哦……”
匠仔——匠千晓抬起了头,眼睛却尚未完全睁开。
“哦什么哦啊!现在就要睡觉觉啦?你没喝那么多吧?”
“不,因为我……”他双手揉着眼睛。“昨晚没睡好。”
“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一起来想高千的问题啦!”
“咦?呃……是什么问题?”
“喂!你没听啊?”
“啊,不,我有听,我真的有听。呃,呃,是关于苏格兰威士忌……对吧?”
“还真的有听啊?一边打瞌睡——边听,真厉害。”
“那还用说,我可是半梦半醒咧!”
“什么‘那还用说’啊?好啦!快点发表你的意见。”
“哦……”
“喂!”见匠仔的头又砰一声地垂下来,佑辅伸出手来拍打他的脸颊。“别哦了!”
“哦、哦!”匠仔揉着眼睛,总算坐起上半身。“呃,问题是为什么要把威士忌倒掉,是吧?”
“没错,你觉得是为什么?”
“想也知道,对人类而言,会把酒倒掉的理由只有一个嘛!”
“对人类而言?你倒说说看,这个普遍性的理由是什么?”
“就是酒因为某种缘故而不能喝了。”
“不能喝了?”
“接下来我要说的,是我曾祖父的故事。”
“嗯、嗯。”
“我的曾祖父是一个非常爱酒的人,他本来是个高明的工匠,但每天都不工作,只顾着喝酒。”
“真不愧是你的祖先啊!”
“我的曾祖母忍无可忍,终于在某一天和他大吵一架。”
“喂!匠仔,慢着,你的故事会导出一个有用的结论吧?”
“我们不是在谈把酒倒掉的问题吗?”
“是啊!然后呢?”
“然后,一向怕老婆的曾祖父吵输曾祖母,最后还被迫立下从今以后绝不再喝酒的誓言。曾祖母不厌其烦地一再确认:‘你真的不会再喝?’而曾祖父也拍胸脯保证:‘对,我绝对不会喝。’‘好,你的话我听得一清二楚。’说着,曾祖母便把丈夫喝到一半的酒瓶与尚未开封的酒瓶一起拿出来,咕咚咕咚地倒进家门前的水沟里。”
“哇!”佑辅脸上抽搐,那表情便宛若把色拉脱当成色拉酱吃下去一般。“居、居然这么暴殄天物!”
“曾祖父当时还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但见状也差点昏倒。”
“当然啊!要是我,铁定心脏麻痹。”
“曾祖父怒斥:‘你在做什么!’而曾祖母不慌不忙地说道:‘你不是发誓,说你绝不再喝酒了吗?既然如此,这种玩意儿已经没用了吧?’”
“话不是这么说啊!奶奶!”佑辅宛若把千晓当成那位曾祖母一样,用力摇头。“太狠了啦!”
“后来,年老的曾祖父临终之前,似乎有遗言想说;当时守在枕边的祖父便问他想说什么。曾祖父只答了一句话——那些酒好可惜……”
“呜呜!”佑辅做出拭泪崩溃的表情。“嗯,嗯!”
“他喃喃地说完这句话以后,便安静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嗯。”
众人沉默片刻。
小兔心急地伸出手,拉扯千晓的衣服。“——然后呢?然后呢?”
“咦?什么然后?”
“结局呢?”
“结局?没什么结局啊!这个故事就这样结束了。”
“啊?什么玩意儿啊?”
“还能是什么玩意儿?不就是把酒倒掉的故事吗?”
“可是,这和高千的问题有什么关系啊?”
“一样是把酒倒掉啊!换句话说,那个神秘人物应该也是因为不能喝了,才把苏格兰威士忌——倒掉,如此而已。”
“为什么不能喝了?”
“谁晓得,不过就我猜想,或许是因为酒里有毒——”
“咦?毒、毒?”
“你这家伙是怎么搞的啊?”佑辅与小兔目瞪口呆地对看一眼,说道:“没头没脑地冒出一个这么可怕的字眼。”
“不,并不是没头没脑。”
“这话怎么说?”
“刚才不也提过为何清洗酒瓶的问题?如果理由是酒中有毒,倒还说得通。换句话说,那个神秘人物把下了毒的苏格兰威士忌倒入河里,并将酒瓶丢在河边;但是就这么搁着,或许会有狗来舔或是小孩拿来玩;到时出了万一,警方就会调查这支酒瓶。神秘人物便是担心这种状况,才在离去之前将酒瓶洗干净。”
“慢着,假设那瓶苏格兰威士忌里真的有毒,那神秘人物在清洗之前早已把酒倒入河里啦!换句话说,河水已经有毒了。用这种水洗——”
“只要多洗几遍,毒性应该会变淡吧?我也不清楚就是了。再说,河水是不断流动的,或许那人认为有洗总比没洗好嘛!”
“可是,那瓶威士忌又为什么有毒?”
“或许那个神秘人物原先悄悄地进行毒杀计划,所以曾在威士忌中下毒;具体上是哪种毒姑且不论,总之是种喝了以后绝对会死的毒物。不过正当实行计划之际——”
“神秘人物突然改变心意,把下了毒的威士忌倒掉——是吧?”
“或许是。神秘人物虽然下了毒,但是一到紧要关头又打退堂鼓,才趁夜把酒倒掉。可是神秘人物相当憎恨毒杀对象,过了几天又觉得还是该做掉对方,便故技重施,又准备了一瓶下了毒的苏格兰威士忌——我猜过程就是这样。”
“毒是下好了,可是一到紧要关头又开始却步,所以把第二瓶威士忌也倒掉了?”
“而最后毒杀计划仍然未能实行,就这么不了了之。”
“还真是个优柔寡断的家伙,和匠仔差不多。”
“是吗?可是杀不杀人姑且不论,至少我不会做出这种浪费苏格兰威士忌的行为。更何况还是这么贵的品牌。”
“啊哈!那倒是。”小兔一面笑,一面调了两杯水酒,递给佑辅与千帆。“换作匠仔和学长,与其要下毒,不如自己喝掉算了。”
“当然啊!”佑辅一本正经地仰头饮酒。“我会喝个精光。”
“现在再把话题拉回我曾祖父的故事。这种点子,基本上是不喝酒的人才想得出来的。换句话说,我的曾祖母不喝酒,才能倒酒不眨眼……咦?”
“怎么了?”
“请等一下。我问你喔,高千。”千晓转向千帆。“呃,刚才我听你说话时半梦半醒,不太确定;你是不是说过那个神秘人物浑身都是酒味?”
“对,我说过。”
“这么说来……那人喝了酒?咦?那我完全想错了?不,慢着,等等等等。”
“我在等!”佑辅将自己的罐装啤酒倒入千晓的啤酒杯之中。“你干嘛嘀咕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啊!”
“我现在从头开始思考,为了方便起见,姑且称呼那个倒掉威士忌的神秘人物为X,而X倒掉威士忌的理由是因为其中有毒的前提还是不变。这个X,会不会是被下毒的人?换句话说,就是差点被杀掉的人?我想先从这一点开始讨论——”
“怎么可能啊!”佑辅一口否决。“假如X知道自己的威士忌里被下了毒,一定会报警啊!就算X有某种原因不能报警,也不必特地跑到河边把酒倒掉。”
“没错,就是这一点啊!学长。”
“哪一点啊?”
“为什么X要跑到河边去倒掉威士忌?这应该就是这个问题的最大关键。”
“最大关键?为什么?”
“你想想,照常理来说,威士忌应该是放在屋内的吧?”
“当然啊,不会有人放到阳台上去吧?我以前去英国的诺丁安郡时,曾因为旅馆里没有冰箱,而把啤酒拿到冷飕飕的窗外冰;除了这种特例以外,一般人都会把酒放在屋内的。好了,那又怎么样?”
“为什么X要大老远地跑到河边去倒酒?为什么不直接把酒倒在放有那瓶威士忌的屋子里,比如流理台或厕所之类的地方?”
“这个嘛,”小兔探出身子。“或许是因为X担心把毒酒倒在民生用途的排水管里会有危险吧?”
“假如X这么想,应该也不会倒进河里吧?”
“咦?”小兔眨了眨眼。“这么说也对。”
“这个问题我们待会儿再讨论。总之,X会特地跑到河边,应该是有特别的理由;这一点请先放进脑子里。好了,接下来该思考的是——假如X不是差点被杀的人,那会是计划毒杀的人吗?学长。”
“那当然啊!”
“为什么?”
“因为X把下了毒的威士忌倒掉了,这代表X知道酒里有毒;而知道这种事的只有凶手。不,这次的情况是未遂,或许用凶手两字来形容并不正确就是了。”
“那我们就把计划毒杀的人称作X,被X盯上的人称作A来区别。下一个问题来了,X与A可有住在一起?”
“可有住在一起?你的意思是,X与A是不是夫妇、亲子或兄弟姐妹?”
“不,这种情况下的问题很单纯,就只是X与A是否同住一个屋檐下而已,即使他们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也无妨。好啦,学长,你认为呢?”
“唔……”佑辅喝干了保温杯中的水酒,一面思索,一面倒了纯威士忌入杯中。“我想应该不是。”
“为什么?”
“因为X的装扮。X不是戴了帽子,又把帽檐压低,而且还穿了分不出是男是女的宽松大衣吗?显然是故意乔装嘛!换句话说,X是为了避免被公寓或附近住户看见自己的长相,才刻意打扮成那样。这代表X并非和A住在一起。”
“这么说来,你认为X走下来的那座公寓,就是目标人居住的地方?”
“没错。A八成是住在那座公寓的二楼,所以X才会拿着下了毒的威士忌走下楼梯。”
“如果X没和A住在一起,但却住在同一座公寓里,X依然没必要那样打扮,对吧?”
“我是这么想的。X并没和A住在一起,也不是那座公寓的住户,是从外面来的。”
“这么一想,便会导出一个前提。”
“什么前提?”
“X为了下毒,必须造访A的住处;说得极端一点,X甚至得偷偷潜入A的家。”
“那当然,因为他们没住在一起嘛!”
“那么X是正式登门造访?还是偷偷潜入?”
“这么嘛,应该两种可能都有——”
“你在说什么啊?学长。”小兔插嘴:“当然是偷偷潜入的啊!”
“咦?为什么?”
“因为X回收下了毒的威士忌时是偷偷潜入的啊!假如X是登门造访回收的,又何必刻意乔装?”
“啊!对喔!”
“对吧?这表示X握有A家的备份钥匙,或藏书网是知道钥匙放在什么地方。既然如此,要下毒当然是趁A不在时偷溜进去,比较好办事。至少比正式登门造访,趁A不留意时下毒还要容易。”
“原来如此,没错,你说得对。所以X是偷偷溜进A的住处下毒的,对吧?匠仔。”
“对,而X应该是在A的家中原本就有的威士忌中下毒,而且是选择开封过后的。”
“那当然啊!”小兔咀嚼着佑辅亲手做的牛肉起司卷。“要是家里突然冒出一瓶自己没买过的苏格兰威士忌,未免太诡异了吧!A看了当然也会产生戒心,那还谈什么毒杀?而未开封的酒应该没办法下毒吧!”
“那么,曾在A的威士忌中下毒的X事后改变心意,折回A的公寓回收有毒的威士忌之前,当然还得先到某种商店去,对吧?”
“某种商店?啊!我知道了,让我来说。”佑辅洋洋得意地说道:“酒店——对吧?”
“没错。”
“当时是晚上,一般商店都打烊了,或许X是到有售酒执照的便利商店去买的。总之,X买了瓶同样品牌的苏格兰威士忌,把有毒的威士忌处理掉以后,再把新的威士忌放回原位,以免被A发现。”
“没错。X拿着新的威士忌回到A的住处。不过,不能只是把酒放回原位,X还必须调整分量。”
“调整分量?”
“刚才也说过,X下了毒的威士忌是A已经开封喝过的。A喝了多少,我们不清楚;但可以确定的是,X在掉包时,必须先打开买来的威士忌,将其中的分量减少成与原来那一瓶差不多——”
“哦!原来如此。只是开封放回原位的话,A会发现自己喝到一半的威士忌居然变多了。”
“要调整新的威士忌分量,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倒掉一部分。然而X并没倒掉,反而是自己喝掉了。”
“喝掉了?你怎么知——啊!对喔!所以X与目击者在楼梯间擦身而过时,才会浑身威士忌酒味。”
“只能这么想——不过,我又觉得有点奇怪。”
“奇怪?哪里奇怪?”
“X为何要自己喝掉?假如A住的是一般公寓,X大可以直接倒在流理台或厕所啊!”
“当然是因为X想喝啊!X是个酒鬼啦!就和你曾祖父一样,舍不得把上好的威士忌白白倒掉。”
“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
“这么想不对吗?”
“要说X是个酒鬼,倒还无妨。不过,纵使X再怎么嗜酒如命,总不能连下了毒的威士忌都一起喝掉吧?”
“那当然,会死人耶!”
“所以下了毒的威士忌只能倒掉。可是,X为何不当场倒掉?就像刚才说过的,A的住处里应该有流理台和厕所,为什么要大老远地离开公寓,跑到河边去?”
“你站在X的立场想想,X是偷偷潜入A的住处,不知道A何时会回来,所以掉包完后当然会想赶快离开,事后再慢慢处理那瓶下了毒的威士忌啊!再说,还有空瓶的问题。当然,A的住处本来就放有空瓶的可能性并不是零;不过就算现场有一堆空瓶好了,没人能保证A不记得空瓶的数量啊!所以X依然不能把倒光了威士忌的酒瓶留在屋里。既然都得拿到外头丢了,索性连着瓶里的威士忌一起带走,如此而已吧?”
“说得一点也没错。可是按照这个理论,X应该也没时间悠哉地在屋里喝威士忌吧?”
“那倒不见得,如果该减少的量不多,喝一口便大功告成,花不了多少时间。即使该减少的量很多,X也可以能喝就喝,喝不完的再忍痛倒掉。”
“换句话说,X喝下的威士忌量极少,是吗?不过,根据目击者所言,X身上的威士忌酒味浓到让他忍不住别开脸孔,对吧?只喝个一、两口,无法散发这么浓烈的酒味吧?”
“的确,应该不致于到浑身酒味的地步。不过,说不定X在之前就喝过酒了啊!”
“在去A的住处回收下了毒的威士忌之前?这未免太不合理了。等一下就要潜入别人的住处,却喝得茫然大醉,不太妥当吧?”
“那可不见得,说不定是喝酒壮胆啊!”
“如果是喝酒壮胆,应该会浅尝则止吧?确实,酒量这种东西因人而异,不过X为了不让别人认出自己,甚至刻意乔装过后,才到A的公寓去,行动时显然相当理智;这样的人会在回收下了毒的威士忌之前喝得酒气冲天?我觉得不太可能。所以X应该是为了调整残量而喝下了相当分量的威士忌。不过,如同刚才学长指出的一般,对于此时的X而言,当务之急是尽快离开A的住处;假如X行动时极为理智,那么无论再怎么可惜,也会把自己的饮酒量克制到最小,剩下的当场倒掉。X必须这么做。想当然耳,多余的酒不能拿到外头去倒掉,因为这样一来,倒完以后还得把酒瓶拿回屋里来放,事倍功半。所以X得当场倒掉多余的酒——我要再次强调,X必须这么做。然而,X却没把多余的酒倒掉,而是自行喝完。即使用水稀释,要喝下如此大量的酒,还是得花上许多时间;必须趁早离去的X为何甘冒这种风险?这应该不单单是因为X是个酒鬼,而是有不得不喝的理由……我有这种感觉。”
“那这个不得不喝的理由又是什么?”
“我想了想,会不会是因为X不想留下气味?”
“咦?”
“假如当场把酒倒掉,苏格兰威士忌特有的浓烈酒香就会残留下来,A便会发现有人来过自己的住处——X顾虑的应该就是这件事吧?”
“哦!哦!不想留下气味啊!”
佑辅笑嘻嘻地看着千帆,言下之意便是:假如这个推测无误,刚才我的想法方向也很正确嘛!
千帆耸了耸肩,抛了个飞吻。佑辅神魂颠倒,抱紧坐垫,往后翻了个四脚朝天。
“你在干嘛啊?学长。”
“……啊,抱歉、抱歉,独自沉浸于幸福之中。”
“啊?”
“没事、没事,这是大人的秘密,和匠仔没关系。然后呢?”
“但要说X害怕留下气味,却又有点奇怪。”
“咦?”佑辅有种飞吻被取消的感觉,立刻泄了气。“到底是不是啊?”
“我的意思是,如果是不想留下气味,X大可以倒在流理台或厕所里,一面用大量清水冲洗,一面使用换气扇就行了;为何X不这么做?”
“这个嘛,为什么咧?”
“或许是因为X即使想用水,也不能使用。”
“不能使用?”
“我这么说可能扯太远了,比方当天刚好停水——”
“怎么样?高千。”小兔歪着脑袋,那模样便如兔子微微垂下长耳一般。“你应该没提供过这类信息。当天有停水吗?”
“嗯,二月十八日有,当时市区确实因为水管破裂而停水,从晚上十一点停到隔天早上。”
哦!小兔与佑辅大为赞叹地对望一眼,但千晓本人却一脸阴郁。
“不过……根据高千刚才的说明,X在二月二十日又重复了相同的行动。即使再度尝试毒杀又再度中止的假设正确,X又跑到河边,便代表二十日也停水——有这么碰巧的事?”
“不,”千帆干脆地摇头。“之后没再停水了。”
“那……”千晓浮现腼腆的笑容,轮流环顾三人。“好、好像是我搞错了,抱歉,说了一大篇,却以这种白痴方式收场。”
“匠仔,”千帆再度摇头,力道比方才更为强烈。“我再透露一点,二十日和十八日的情况不必混为一谈。”
“咦?不必混为一谈……?”
“没错。关于二月十八日的部分,你的假设几乎完全正确。”
“换句话说,由于当时停水,X无法用水,无可奈何之下,只好自行喝酒来调整新买的威士忌量,再把下了毒的威士忌倒进河里——是吗?”
“对,没错。”千帆略微犹豫之后,又补了一句:“几乎完全正确。”
“——听你这么说,”将保温杯送到嘴边的佑辅突然停下了手。“还有没猜对的地方?”
“有是有,不过我没提供足以推论的材料。”
“没提供啊?这么说来,是和命案有关的事项啰?”
“嗯……可以这么说。”
“所以就是这么回事啰?”佑辅察觉千帆的犹豫之情,很干脆地换了个话题。“当天碰巧停水,所以X当然不能用水稀释,只能直接牛饮纯威士忌;而且由于A不知道几时会回来,X还得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喝完才行。”
“没错。”
“哇!那一定很痛苦吧!和把酒倒掉差不多。我才不想干这种事咧!这么高级的苏格兰威士忌,当然得好好品尝才行。算了,这不重要。既然有人答对问题,那么最重要的奖品呢——”
“什么奖品?”
“你没听见啊?匠仔。其实高千本来说要给答对的人奖品,可是因为某种无奈的理由而取消了,所以就由我来代为颁奖吧!”
噗!一旁的小兔把一口水酒喷了出来。她似乎想象了佑辅向千晓献吻的惊世骇俗画面。
“颁奖?”不明就里的千晓与小兔在不同的意义之上显得小生怕怕。“学长要送奖品给我?”
“你那扭曲的表情是什么意思啊?活像不小心把酱油当可乐喝下去似的。我为了可爱的学弟,偶尔也会大方一下的。”
“哦,是吗?谢谢。那既然要给了,就给我啤酒券之类的——”
“我要给的不是那种俗气的东西,是更适合这个季节的奖品。”
“适合这个季节的奖品?”
“就是红白。”
“红白?”
“说到红白,当然就是红白歌唱大赛啊!我记得你说过今年不回家过年吧?”
“嗯,我不回去。”
“这代表你得在那个没电视又没收音机的不文明雅房里迎接新年,未免太过冷清了。”
千晓住在大学附近的木造灰浆公寓,但他的住处里没半个电器用品。不光是没电视、没收音机,甚至连冷暖气都没有;既不开车,也不骑自行车。问他为何什么都不买,他便回了个莫名其妙的答案:拥有物品就产生管理义务,很麻烦。明明才二十岁,却被大学的老教授们以“仙人”二字称呼的原因便在于此。
“而我呢,其实明天就要回老家啦!所以我把这里的钥匙交给你保管。这里有电视,你可以像个日本国民,一面看红白歌唱大赛,一面度过除夕夜,迎接新年。怎么样?很高兴吧?”
“请问……”
“什么事?”
“有没有附加冰箱里的物品尽情吃喝的特典啊?”
“你这人脸皮真厚耶!算了,没关系,毕竟要你看家嘛!”
“搞什么,结果只是想利用我看家啊?”
“我放在冰箱里的酒,随你爱怎么喝都不打紧。当然,我不会小气巴拉地向你事后收费,你就尽量享用吧!”
“哇!谢谢!”
“瞧匠仔乐的。”见千晓如此高兴,小兔噗哧一笑。“连看的人都跟着乐起来了。”
“这小子显然爱酒胜过红白啊!唉,算了,就拜托你啦!”
“了解。”
“是吗?小漂明天要回老家啊……”千帆宛如自言自语地喃喃说道:“小兔呢?”
“我也明天回去好了,反正大家都不在了。那高千呢?什么时候回去?”
“这个嘛……”千帆仿佛在说服自己似的。“我也明天回家好了。”
千帆醒来时,已是隔天三十日的下午。他们一路喝到天亮,最后在佑辅家就地睡下;佑辅主办的酒宴常以这种方式收场。千帆与小兔睡在和室,有棉被可盖;千晓则是睡在被炉里头。
佑辅却不见人影——正当千帆狐疑时,佑辅从洗脸台方向现身了,手里还拿着毛巾擦脸。
“——哦,高千,起床啦?”
“小漂,你要出发了?”
“嗯,匠仔和小兔咧?”
“好像还在睡。”
千帆低头望了身旁的小兔一眼。小兔睡得正香甜,偶尔会抖动身子,大概是觉得冷吧!或许是因为外号之故,见了她缩着身子睡觉的模样,总会联想到兔子。
“那麻烦你等匠仔起来,”佑辅把钥匙丢给千帆。“把这个交给他。”
“了解。”
“——你不要紧吧?”
“……咦?”
“我在问你时间,来得及吗?你不是今天要回去?小兔和我都是当地人,没关系;可是你是住在北部嘛!”
“谢谢。”
“咦?”
“我的脸?色很糟吧?”
“会吗?刚起床的模样也很漂亮啊!”
“不是啦!”千帆苦笑。面对男人的这种胡言乱语能够一笑置之,她觉得自己还真是成熟了不少。“我的意思是,我的精神看起来很糟吧?”
“是吗?那你的精神很糟吗?”
“……其实我还在犹豫,不知道该怎么办。”
“犹豫什么?”
“该不该回去。”
“回乡啊?这又是为什么?”
“我还有问题没解决——而且是极为重要的问题。”
“故乡的问题?”
“对。今年不设法解决,恐怕以后就不了了之了。可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已做好心理准备去面对那个问题。”
“莫非是昨晚提到的命案——?”
“你在这类话题上的直觉还真敏锐啊!”
“难得你会说这种丧气话啊!”佑辅似乎判断别深入追究较好,只是一笑置之。“高千。”
“套句小漂的台词,我也是人类啊!”从前佑辅也曾说过这种丧气话,只不过当时他是半开玩笑。
“——这个夏天以来发生了许多事,对吧?小闺的命案、只高原的啤酒别墅,还有之前的平安夜……我觉得自己老是捞过界,管了好多闲事。”
“捞过界——是吗?我觉得你并没有硬去蹚人家的浑水啊!又不是你自己到处找事来管的。”
“是啊!可是,我也可以选择袖手旁观的,或许我该那么做。但我却积极地参与,就算别人说我是在幸灾乐祸,我也无从辩解。就是这么回事。”
“或许是吧——所以咧?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在想,我会去关心命案或谜题,或许是因为我开始对他人产生兴趣。我本来是个对别人漠不关心的人,别人是生是死,我都无所谓。”
“是啊!看得出来。”
“这样的我为何会积极地到处管闲事呢?是因为我开始关心起自己以外的世界了吗?我也曾这么想过,但理由应该不是如此。我想这一切都是‘预演’。”
“预演?”
“这个形容法不太理想就是了。”
“也就是说,这是为了解决你故乡发生的命案而做的‘练习’?”
“本来我是想凭着自己的力量找出凶手的;不,是我非得凭自己的力量找出凶手不可。可是我没做到,一方面是因为中途我成了大学生,搬到安槻来——或许就是这股懊恼驱策着我吧!或许我便是借由解决其他案件,来消除心中的不满与烦闷。换句话说,我做的一切并不是‘预演’,而是‘补偿行为’。”
“你说你犹豫着该不该回乡,是吧?莫非你需要‘援军’?”
“……为什么这么想?”
“假如你一个人没问题,就不会在这里滔滔不绝地自我分析啦!”
“是啊!或许你说的对。”
“要是你不嫌弃,我可以跟你回去,反正我不回家也没关系。我想小兔也一样,只要能帮上你的忙——啊!搞什么,明明有个闲着没事干的人在嘛!你带匠仔去好了。”
“……这主意好像不错。”
“虽然不知道他派不派得上用场,至少能帮忙拿行李吧!”
“不过……我想应该没问题的,我自己一个人也行。”
“是啊!我也这么认为。”
“说来真是奇妙啊!”
“什么事情奇妙?”
“我能来安槻,其实就是托那桩命案的福。本来我爸爸不准我离开家乡,命案发生后,为了让女儿远离腥风血雨,反而积极地送我到这里来。换句话说,要是没发生那件命案,我根本不会来到安槻。或许……我该感谢那个案子发生?”
“说什么傻话。详细的经过我不清楚,不过杀人案当然是别发生最好,不用想都知道。”
“可是……假如没发生那件事,我人就不在这里了,不会和你,和小兔,和匠仔及任何人相识了耶!”
“到时候会认识其他人,如此而已。”
“是吗……嗯,应该是吧!”
“我觉得用因果关系来说明人生没有任何意义。”
“嗯,你说得对。只不过,我——”
“只不过?”
“没什么……”
惠绝不是平白被杀,她的死一定有某种意义存在——千帆渴望如此相信。不,即使牵强附会也行,一定得为惠的死找出“价值”……千帆发现自己怀有这种使命感。然而,如同佑辅所言,以因果关系来说明人生并没有任何意义;不,岂只没意义,甚至是种危险。
千帆的这种使命感,搞不好会让她以“对自己的损益”这等低层次的基准来评判惠的死亡。当然,千帆并不是希望认定惠的死让自己“得利”;她只是不希望惠是平白被杀。倘若不赋予某种形式的意义,惠未免太可怜了。
然而,这种想法本身便是自欺欺人。千帆想救赎的其实不是惠的灵魂,而是千帆自己。千帆只是无法接受惠的死亡,才找遍各种道理来搪塞自己。
果然……千帆不得不承认,自己仍在“错乱”之中。
这两年来,自己一直悄悄地“错乱”着。
从惠被杀的那一天起。
隔天就是除夕,千帆却成功订到了机位。她曾听佑辅说过,由于搭飞机的人多半倾向提前或延后返乡以避开人潮,所以除夕或元旦时的陆路反而比空路壅塞;因此千帆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打电话试着订位,没想到果真还有空位,而且不是末班机,是早上第一班。
仓促之间,千帆以她和千晓的名义订下了两个机位,完全是先斩后奏。放下话筒后,她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我到底想干什么?
她望着还在被炉中呼呼大睡、一脸无忧无虑的千晓。佑辅已经出发,小兔也刚回去;现在只剩下她和千晓两人独处。她一面体认着这个事实,一面出神地注视着千晓的睡脸。与匠千晓这号人物深交的自己宛若梦中的人事一般,有种超现实的感觉。照理说,即使就读同一所大学,千帆也不会和千晓这种个性的人交朋友。
千晓与千帆是同一种人;他们并非渴望孤独,但回避人际关系的技巧却在不知不觉之间变得很高明。这一点只要观看千晓的住处,便可明白。没有电视、收音机与冷暖炉的房间,是千晓在下意识之中为了防止他人来访而采取的“措施”。没有人会想去那么不舒适的地方玩。
就某种意义上而言,千帆相当佩服千晓这种“手法”。千晓表面上非常友善,他待人和气,又懂得体贴他人;他的体贴有无实质功效姑且不论,总之他总是随时随地体贴着别人。然而,他却不会露出任何空隙,让旁人积极地接近自己。换句话说,他极为自然地避开了主动拒绝别人的状况(与千帆的做法正好相反)。拒绝建立关系的不是他,是对方——他总能巧妙地建立这种形式。他那不文明的住处便是个极具象征性的例子。
不过,千帆认为千晓并非不愿与人交流。他不是自虐地期望别人拒绝自己,只是想建立一个对方想离开时随时可以离开的环境。说得简单一点,他不愿束缚他人(或被他人束缚)。这一点和千帆过去认识的所有男人都不同。
倘若千帆单独与千晓邂逅,会变得如何?如刚才所说,千晓与千帆基本上是“同类”;千帆不会积极地与千晓交流,千晓也不会主动接近千帆。他们两人要认识彼此,果然需要“接着剂”,需要那个一味扩大“朋友圈”又爱凑热闹的男人。学校里的人见佑辅与千晓交好,似乎颇感不可思议,但千帆却觉得合情合理。因为他们两个人很相像——在给对方主动离开自己的机会与余裕这一点之上。
然而,佑辅与千晓之间也有相异之处。这个相异之处不是出于本人的资质,乃是产生自与千帆的交流方式;而相异的原因只能以一句话说明——便是机缘。
在前述的平安夜事件时,千帆曾对千晓这么说——我不能让你说出真相,因为同样一件事由你来说,便很“沉重”。因为出于千晓之口,所以沉重;因为千晓在给对方主动离开自己的机会与余裕这一点之上,是个与父亲完全相反的男人,所以沉重。
父亲的话语也很沉重,但那是种只能挑起千帆的负面情绪、逼得千帆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来反抗的沉重;千晓的话语则不然,能让千帆不知不觉地面对自己的情感,无论是负面或正面情感。
如今千帆居然想请千晓解开两年前的命案,让她觉得自己好怪异。为何自己要这么做?圣诞夜事件的真相过于沉重,不能让千晓亲口揭晓;千帆及早察觉了这一点,才抢在他之前自行解决了一切。既然如此,为什么?千帆很清楚,对她而言,惠的命案是最为沉重的;既然如此,为何偏偏要千晓来解谜?
或许千帆便是借此来惩罚自己吧!惩罚不信任惠的自己,惩罚对惠见死不救的自己。
不,不对……千帆领悟。这不是“惩罚”,自己只是渴望在某人面前卸下防备而已,就像从前和惠相处一样。千帆不明白为何那个人是千晓,而不是佑辅或由纪子。她只能用机缘说明。
连在惠的面前都没掉过眼泪的千帆,已在千晓面前哭过好几次。夏天的事件与平安夜的事件。那是种在佑辅或由纪子眼前也能掉的眼泪,但当时碰巧与千帆在一起的却是千晓——这就是机缘。
千帆轻轻地将耳朵贴在千晓的胸膛上。她听见了心跳声,想起了惠,想起以前总是将耳朵贴在惠的胸口,听着惠的心跳声入睡。
“——我觉得没这个必要。”
千帆漫长的“故事”终于说完了。她把一切都告诉了千晓,包含昨夜避之不提的惟道晋姓名、鞆吕木惠的存在以及她的命案过程,全都说了出来。
听完了一切的千晓维持着仰望天花板的姿势,思考片刻过后,才如此喃喃说道——我觉得没这个必要。
“这个必要是指——?”
“由我来指出凶手的必要。”千晓坐起上半身。“高千,你应该已经知道谁是凶手了。”他突然露出甚无自信的表情,回头看了她一眼。“我是这么认为的。”
“……不对。”
“不对?”
“我不知道。这句话不是谎言,我是真的不知道。”
“不,可是——”
“你的意思是,借由刚才对你说明的内容,我应该也能得到同样的结论?”
“对,一点也没错。”
“可是我得不到结论。或许是因为自己和这件事有直接关连吧!我没办法客观地看待每个环节。再说,假如我找得出凶手,早在去年四月就告诉菓刑警了。”
“嗯……那倒是。”
“所以拜托你告诉我谁是凶手,到底是谁用那么残忍的手法杀了小惠?”
“在思考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先弄清楚一件事——高千。”
“什么事?”
“昨天还有刚才,你似乎刻意隐瞒不说;惟道晋宣称自己目击到的那个神秘人物——”
“嗯。”
“就是你吧?至少二月十八日那天的是你。”
“没错。”
“菓刑警应该也发现了这件事,才在你来安槻之前去找你,目的就是为了确认惟道的不在场证明。”
“对。虽然我根本不想替惟道作证,但又不能刻意隐瞒,所以老实说出来了——那个人是我,惟道在公寓楼梯上遇见的神秘人物确实是我。”
“换句话说,就时间上而言,惟道晋不可能杀害鞆吕木惠。”
“我要先声明,我也不是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的。当时我为防被人看见长相,把脸转向一旁;所以在听了菓刑警的一番话之前,我根本没想过那个在楼梯上擦身而过的人就是惟道。”
“你倒掉的苏格兰威士忌,原本是放在惟道的住处,对吧?”
“对。”
“以昨晚的代号来说,险些被杀的人就是惟道晋本人,而X不只一个,一开始下毒的X与回收毒酒的X是不同人。二月十八日潜入惟道晋的公寓,在他开封过的苏格兰威士忌中下毒的X,是鞆吕木惠。”
“没错。”
“鞆吕木惠企图杀害惟道。我想她大概正如对高千说过的一般,打算杀了惟道之后,自己再自杀——服用同一个小瓶子里的毒物自杀。”
是吗……为了掩饰自己的怀疑,千帆转动身体,将视..线从千晓身上别开。她并未掉泪,却下意识地以手掌掩住眼角。
“鞆吕木惠回到女生宿舍时曾被人看见,当时她便是从惟道的公寓回来的。回到宿舍后,鞆吕木惠对你说出了一切——说她终于下手了,她潜入惟道的住处,在惟道的苏格兰威士忌中下了毒;只要那个男人回家以后喝下威士忌,就会一命呜呼,到时候自己再服毒自杀。鞆吕木惠一面这么说,一面对你亮出那个小瓶子。”
(我要杀了那个男人。)
(杀了他以后……)
(我再去死。)
“你抢走那个小瓶子,赶往惟道晋的公寓,把一丝希望寄托在惟道尚未回家。”
“我……我根本不想救惟道的性命。对,我觉得那种男人最好死了算了。”千帆克制不住激动的情绪,握拳殴打身旁的枕头。“很遗憾,我到现在还是这么想。可是……可是,我不能让小惠变成杀人凶手。”
“你把乔装用的衣物塞进波士顿包里,离开宿舍。这时候已经有住宿生看见你了,但你准备乔装用的衣物,是怕万一惟道回到公寓,会认出你,对吧?”
“没错。我才不想被那个男人误以为我特地跑到他的公寓去找他。”
“这个我懂,但你为何不在宿舍换过衣服以后再去?这一点我就不明白了——”
“那是因为我担心有住宿生和惟道互通消息。要说是眼线或许太夸张,但如果有亲近惟道的学生看见我换了个装扮溜出宿舍,而惟道又碰巧在公寓附近看见穿着同样服装的人,或许他便会发现那是我,那就糟了。我才不希望惟道误会我大费周章地乔装去见他。”
“这个道理我懂,不过我觉得你似乎想太多了。”
“当然,我也知道这种巧合没那么容易发生;这代表我对那个男人的厌恶感如此强烈。一想到我竟然得赶着去救这种人,就觉得命运真是讽刺。”
“平常的你根本不管舍监会不会发现,总是大剌剌地骑着自行车外出;但这时候你可不能如此明目张胆了。因为你不知道事后会引起什么嫌疑,尽量不想被人发现你当晚外出过,所以你先步行离开宿舍,后来搭了出租车——对吧?”
“没错。”
“你是在十点半左右离开宿舍,搭车车程约要二、三十分钟;你在惟道的住处将苏格兰威士忌掉包,并走下楼梯,与惟道在十一点十分左右擦身而过,就时间上而言是吻合的。换句话说,惟道的不在场证明是真的。”
“而证明的人居然是我,实在太讽刺了。不光是救了他的命,还得替他作证,我根本是被诅咒了。”
“掉包的手法就和昨晚说明的一样,只不过,如刚才所言,下毒的并不是你,而是鞆吕木惠。可是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溜出宿舍以后,叫了出租车,在超商或其他商店买了瓶新的苏格兰威士忌,并在惟道的公寓附近找了个地方换衣服,那是在——?”
“你是问地点?在车站的厕所换的,惟道公寓附近的车站。”
“这么说来,你换完衣服以后,是把装有原来衣物的波士顿包放在投币式置物柜一类的地方?”
“对。”
“我不明白的就是这件事。你将威士忌掉包以后,又到车站的厕所换回原来的服装,对吧?为何那时候不把波士顿包一起带回宿舍?”
“理由很单纯,因为我浑身无力,提不动行李。”
“浑身无力?”
“你也说明过了啊!匠仔。二月十八日停水,我为了调整新威士忌的分量,必须自行把酒喝掉;可是说来运气很差,惟道开封过的威士忌已经喝掉一半左右。”
“这么说来……”
“对,为了调整分量,我得喝下近半瓶威士忌。当时停水,我不能加水稀释,也不能拖拖拉拉,得一口气喝掉。”
“……真亏你没死啊!”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我用不着喝掉,还有其他办法可想;比方在惟道家里的垃圾桶找找看有没有空保特瓶,把酒倒进里头以后,再拿出去倒掉。不过这都是事后诸葛,当时我只觉得直接喝掉是最简单的方法,以为这么一点小事难不倒我。实际上,当时我的确觉得没什么;直到离开惟道的公寓,在车站厕所里换回衣服以后,身体才开始不舒服。或许是在厕所里着了凉吧!我心想这回真的糟了,全身使不上力气,连行李都拿不动。所以为了安全起见,我把波士顿包留在置物柜中,打算事后再来取回。”
“原来如此。”
“后来我搭出租车回到宿舍附近,当时的身体状况已经差到了极点,根本没把握爬上坡道。可是若要出租车把车子开到宿舍前,又担心被舍监鲸野阿姨听见。”
“稍微回溯一下,你应该把从鞆吕木惠手上抢来的小瓶子处理掉了吧?也是倒在同一条河里?”
“在倒掉威士忌之前,我就把毒药连着瓶子抛向远方了。我一面走下河床一面抛,所以跟在后头的惟道似乎没看见。”
“用来潜入惟道公寓的备份钥匙,你也丢掉了?”
“那是在下出租车以后丢的。”
在爬上坡道之前,千帆拿出手帕时一并扯出的那把钥匙;千帆丢进水沟里的那把钥匙……
“那把钥匙就是鞆吕木惠下毒时用的那一把,而你在抢走小瓶子时,连钥匙一并抢走了?”
“对。”
“这么说来——高千。”
“……什么事?”
“我刚才说过,你应该知道谁是凶手,对吧?因为你知道鞆吕木惠握有惟道住处的备份钥匙。反过来说,假如不知道这件事,就无法解开这个命案之谜——鞆吕木惠为何握有惟道晋住处的钥匙——鞆吕木惠厌恶惟道晋到不惜毒杀他爱犬的地步,为什么会有他的钥匙?这个问题正是最重要的‘关键’。”
Detection 2
说来大意,千帆直到下了飞机的那一瞬间,才想到家人会如何看待她带千晓回乡之事,可见得她真的满脑子都是命案。
怎么办?千帆略感犹豫。她可以要千晓住饭店,瞒过家人的眼睛;但后来她觉得麻烦,还是直接将千晓带回家中。都到这个关头了,她也顾不得母亲与哥哥会有什么反应。
实际上,千帆顾虑的事并未发生。母亲与哥哥见千帆像个普通的女大学生一样带着大学的朋友回家,都是既感兴趣又高兴,极为冷静地迎接千晓的到来,并未展现出她所担心的过度反应。就连年幼的外甥女鹿子也把千晓当成玩伴,立刻吵着要他读绘本给自己听。这全赖千晓那完全引不起他人紧张感的风貌所赐。
千帆恍然大悟,但她非但没因此松了口气,反而莫名其妙地愤慨起来。
“你什么时候回去?”母亲一面准备年夜面,一面问道;千帆冷淡地答了句“明天”,或许也是因为愤慨未消之故吧!
“明天……明天你就要回安槻了?”
“我的事情应该明天就能办完,所以明天回去。”
“可是……”母亲似乎想问她是什么事情,但最后只说:“可是明天你爸爸和路子也会回来看鹿子,难得——”
路子是嫂嫂的名字。母亲在“难得”之后,应该是想这么说吧——全家能团圆。可是千帆并不想见父亲或嫂嫂。
“没关系啦!高千。”千晓一面扒着乔麦面,一面插嘴:“我可以一个人回去,不会迷路的。”
“啊?”
“抱歉,伯母。”千帆正为千晓的话莫名其妙,千晓却无视于她,一本正经地说道:“她担心我一个人不会搭飞机。不过不要紧,我已经知道怎么登机了,明天我可以一个人回去。所以高千,你就放心留下来吧!”
堂堂一个大学生少了“监护人”陪同,便有在机场迷路之虞——这话一般人听了都要忍不住喷饭,但由长相宛若小孩涂鸦的千晓说来,却反而给人一种奇妙的真实感。
“行吧?明天我自己回去。”
千帆瞪着再次叮嘱的千晓。他想让我和爸爸见面啊……
“……知道了,我留到后天晚上。”
千帆紧咬嘴唇,却发现母亲与哥哥露出了五味杂陈的表情,感到99lib?颇为疑惑。怎么,你们还嫌我待得不够久啊?千帆一时间生了不满之心,但随即明白母亲与哥哥是为了完全不同层次的问题而感到困惑。
糟了……千帆在心中吐了下舌头。站在母亲与哥哥的立场,见了千帆居然对父亲以外的男人唯命是从,自然大为震撼。枉费他们之前将千晓视为人畜无害的客人,这下子印象可要翻盘了。为防露出更多“马脚”,还是速速窝回二楼为宜。如此判断的千帆立刻催促千晓上楼。
“我和他有事要谈。”千帆不看母亲与哥哥的脸,站了起来。当然,她是要千晓说明剩下的命案细节。“——啊,对了,妈,有啤酒吗?”
“啤酒?有是有——可是天气这么冷,不如喝温酒吧?”
“他比较喜欢啤酒。那我们先失陪了——”
“失陪?你们要出去?”
“怎么可能,去楼上的房间啦!”
“房间……你的房间?”
虽然千帆知道该辩解一下,但她急着听千晓说明,便懒得找借口了。
“我会把门打开。”
她只留下了这句话。
“——为什么警方的调查会遇上瓶颈?”
千晓喃喃自语。他正聚精会神地整理思绪,眼睛依然望着天花板。
“听你的形容,菓刑警似乎是个极为优秀的调查员;他在你到安槻之前来找你查证惟道的不在场证明以后,应该就会转换调查方向,照理说,也该找到真凶了,但他却还没破案。警方会遇上瓶颈,可是因为发生了什么决定性的错误?三个命案的凶手为同一人——或许便是这个前提误导了警方锁定凶手的方向。”
“……难道说,”千帆抬起头来望着千晓的眼睛。“凶手不是同一人?”
“不,我想应该是同一人,错不了。只不过,以下是我的想象——或许警方太过拘泥于凶手杀害鸟羽田冴子的动机了。其实凶手根本没有任何杀害鸟羽田冴子的理由——”
“没有杀害鸟羽田冴子的理由?什么意思?她的确在路上遇害了啊!再说,冴子学妹不是惟道晋的‘共犯’吗?”
“不是。惟道晋的‘共犯’八成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不存在?可是,那不就……”
“凶手只是弄错了而已。”
“弄错了……?”
“凶手其实没打算杀害鸟羽田冴子,真正的目标是其他女性。凶手将鸟羽田冴子误认为那个女性,才下手攻击并杀了她。”
“凶手把她误认为谁?”
“……误认成你。”
“我……?”
“鸟羽田冴子被误认成你。你说过她的身高和你差不多,而且很崇拜你,所以和当时的你一样留了头及腰的长发,对吧?换句话说,当时凶手从背后看见她,一时之间把她误认成你。”
“怎么会……”千帆忍不住抓着头发起身。“这未免,未免太……这么粗劣的错误,怎么可能会发生?”
“当然,凶手将你误认为鸟羽田冴子的理由并不只有外貌相似,还有各种因素;而其中最关键的因素——”
“最关键的因素?”
“就是凶手不知道你的名字。”
“……什么?”
“凶手当时应该不知道你‘正确’的名字。搞不好凶手到现在都还不知道。”
“不知道名字……”千帆忍不住搭住千晓的肩膀,摇晃他的身体。“怎、怎么……怎么可能?”
“只能这么想了。”
“太荒谬了。”
“但真相应该就是这样。”
“凶手想杀的其实是我,对吧?凶手真正的‘目标’是我……可是……可是凶手却不知道我的名字?”千帆再度搭着他的肩膀,以宛若欲勒死他的可怕表情低声说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凶手想杀一个连名字也不知道的人?”
“要说明很难。不过说穿了,这个命案的本质和不特定杀人很相近。”
“不特定杀人……?”
“凶手的目标是你这个特定人物,所以说是不特定杀人,或许有点语病。不过,对凶手而言,杀人才是目的;就这层意义上,与不特定杀人本质相同。换句话说——我这么说或许有点复杂——凶手并不一定要杀害你,只要是像你这样的女性就行。”
“像我这样的女性……?”
“用个不妥的方式来形容,对凶手而言,你是最棒的‘素材’。你的美貌,还有你酝酿出来的形象——全都符合凶手想杀害的条件。”
“……太疯狂了。”
“的确。不特定杀人的本质就在于此;说穿了,‘凶手杀谁都无所谓’——只要符合自己追寻的条件即可。而被凶手选中的人就是你,高千。正因为如此,凶手并不关心你的身份;事实上,凶手应该也不知道你的身份为何。不过,凶手却认得你的长相;因为对凶手而言,重要的只有一点:自己想杀的女人长成什么模样。”
“……太疯狂了。”千帆抱着头,背对千晓。“不,我不是说凶手,而是说你,匠仔。我觉得你疯了。你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被你这么一问,我还真有点没自信了……”千晓真的一脸缺乏自信地看着她的背影。“算、算了,总之我从头说明吧!有什么质疑尽管提出来。”
“我当然会提。”她把毛毯披在肩上,代替消散的暖气,重新转向千晓。“——你说凶手想杀的其实是我,却误杀了鸟羽田学妹。那么凶手没发现自己认错人吗?”
“不,凶手从背后偷偷接近鸟羽田冴子并刺杀她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发现了。如同刚才所说,凶手认得你的长相,所以应该当场就知道自己杀害的人不是你。不过,凶手骑虎难下;因为对方看见了自己的脸,凶手必须杀人灭口。于是凶手连刺鸟羽田冴子十几刀,并在邻居赶来现场之前逃走。”
“那么凶手杀害鸟羽田学妹以后,为何不来杀我?”千帆抖着嘴唇,目不转睛地俯视千晓。“还是凶手已经放弃杀我的念头?”
“很遗憾,我想凶手并未放弃。假如你出现在眼前,凶手一定会继续尝试杀害你。不过,鸟羽田冴子被杀以后,你就到安槻去了;我猜对于凶手而言,杀害‘守备范围’里的女人才有意义,即使你是最棒的‘素材’,凶手也不会大老远地追到安槻去杀害你。所以你人还在安槻的期间,凶手便暂且按兵不动,如此而已。”
“要是我回乡呢?比方大学毕业后,我回到这里工作呢?”
“凶手应该是打算等到那时再动手吧!我猜。”
“可是……可是去年除夕我回来了啊?但什么也没发生。”
“说来讽刺,高千,你对父亲的反感反而成了种安全栓。你一心避开与父亲碰面的机会,所以去年回是回来了,却抢在见到父亲之前又立刻回安槻,凶手根本没发现你回来过。”
“根本没发现……”
“凶手大概是打算等到四年之后再采取下一个行动——当然,严格说来,你两年后就会毕业——现在正磨刀霍霍吧!”
“咦?慢着,那凶手知道我现在不住在这里,也知道我是大学生?”
“对。凶手虽然不知道你的身份,却掌握得到这些消息。换句话说——”
“慢着。”千帆联想到一个理所当然的结论,不由得战栗起来。“该不会……欸,匠仔,假如凶手想杀的是我,该不会这些连续杀人案都是——”
“很遗憾,你的可怕想象是对的。凶手杀了你才能满足——只有你才是凶手的目的,自始至终都是。”
“可是……可、可是——”
“第一个命案时,凶手想杀的其实也是你,却误杀了你的室友鞆吕木惠。”
“这怎么可能?刚才也说过很多次了,凶手既然想杀我,总该认得我的长相吧?或许凶手不认得小惠,但一潜入二〇一号室,应该就会立刻发现待在房里的不是我,而是小惠啊!怎么可能弄错?”
“但凶手就是弄错了。因为凶手先敲二〇一号室的门,在房门打开的那一瞬间便不分青红皂白地刺杀对方,根本没看对方长什么样子。你还记得菓刑警说的话吗?按照凶手的手法看来,似乎是打一开始便打算刺杀前来开门的人——”
“怎么会……”
“当然,凶手立刻发现了自己的错误;可是既然已经动了手,便无法退缩,只得把鞆吕木惠逼到房间里,将她了结。这部分和第三号被害者鸟羽田冴子一样。”
“不合理,太不合理了。为什么凶手会门一开就突然攻击?凶手根本无法预测会是谁来开门啊!假如是我开门便罢,但就像实际上的结果一样,小惠出来应门的可能性也很大啊!凶手应该也明白这一点,为什么?”
“我想,应该是因为凶手确信你会来开门。”
“……确信?”
“凶手确信当时鞆吕木惠外出了——当然,这个确信也是错的。”
“怎么可能……为什么?为什么凶手敢确定?”
“因为凶手找了某个理由将鞆木惠引出宿舍。如果凶手的计划顺利,当时鞆吕木惠应该不在女生宿舍之中。”
“引出——慢着,匠仔。在你说明引出小惠的方法之前,有件事我得先声明。就算凶手真的在那一晚顺利地引出小惠,他要怎么确认小惠出门了?我话说在前头,那片杂木林里并未留下监视的痕迹,至少在二十九日没有。”
“凶手不需要监视女生宿舍,因为凶手自有办法确认鞆吕木惠是否按照自己的计划溜出了宿舍。”
“自有办法确认?什么办法——”
“钥匙。”
“钥匙……?”
“惟道晋住处的钥匙。”
千帆茫然地凝视着千晓片刻。“钥匙……?”
“之前我也说过,鞆吕木惠究竟从哪儿弄来惟道住处的钥匙,便是这个命案的最大关键。”
“是凶手……”千帆降低声量,宛若怕被偷听一般。“是凶手把钥匙交给小惠的?”
“应该是。为了方便起见,姑且称呼凶手为Z吧!Z处于能拿到惟道家钥匙的立场;换句话说,Z与惟道非常亲近,或许与他有肉体关系。”
“与惟道有肉体关系?这样的人为什么会——”
“会把备份钥匙交给鞆吕木惠?当然是为了教唆她杀害惟道晋。”
“Z……”千帆把脸凑近千晓,鼻头几乎相碰;她抖着声音轻声说道:“Z连惟道都想杀——?”
“我这种说法或许奇怪,我想Z不见得怀有积极的杀人意志。对Z而言,惟道下场如何毫不重要;Z只是把惟道当成一颗弃子——一颗用完就丢的弃子,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要说是什么棋子,便是用来杀害你的棋子。Z一开始与惟道发生关系,说不定也是出于这个目的;关于这一点,我稍后再详细说明。总之,Z先与鞆吕木惠接触,进行杀害你的准备。当然,Z应该早就知道你的存在;但Z实际上动起杀人念头,却是在得知惟道晋曾在年假期间偷打女生宿舍的钥匙以后。”
女生宿舍的钥匙是杀人的开端……这么说来,还是可以将一切视为惟道晋的错。千帆不由自主地如此想道。
“Z先偷偷使用惟道晋打的钥匙潜入女生宿舍之中,偷了套‘乔装’用的体育服;接着又和鞆吕木惠接触,设计让她在犯案当天外出。”
“小惠见过凶手?”
“应该见过,不过Z大概没报上名字,所以柚月步美询问是谁行凶时,鞆吕木惠才答不出来。”
“啊,原来如此。”
“Z直接与鞆吕木惠见面。现在回想起来,这是个很大的风险;或许当时Z认为不直接见面便无法操纵鞆吕木惠,又或许Z认为冒这些险也无妨,这点我待会儿再谈。好了,至于Z是用什么理由找鞆吕木惠出去的?我想Z是这么对鞆吕木惠说的吧——听说你因为被造谣而怨恨惟道,甚至宣称要杀了他;关于这件事,我有话想跟你谈谈。当然,这全是我的想象;我猜Z一定还煞有介事地编造了一些故事,谎称自己其实也和惟道有仇,比如自己的妹妹被惟道玩弄过后自杀之类的。”
“煞有介事的是你的假设啊!匠仔。”
“总之,Z煞有介事地描述自己的遭遇,并不着痕迹地把话题拉到惟道住处的钥匙之上。比方这么说:我从我妹妹的遗物之中发现了惟道住处的备份钥匙,这东西我留着也没用,就交给你保管,随你爱怎么处置都行——说着,Z就……”
“把备份钥匙交给小惠?”
“不,Z并没有当场交给她。Z告诉鞆吕木惠,钥匙藏在别的地方,假如要用可以自己去拿。说到这里,我想你应该明白了;这就是Z于二月十八日晚上确认鞆吕木惠是否离开宿舍的方法。Z在前往女生宿舍途中,先到自己告诉鞆吕木惠的地点去检查钥匙是否还留在原地;如果钥匙不见了,就代表鞆吕木惠已经前往惟道的公寓去杀他。靠着这个办法,Z‘确信’鞆吕木惠人不在宿舍之中。”
“可是,Z怎么预测小惠会在哪一天动手?”
“只要不着痕迹地暗示惠就行了。Z告诉鞆吕木惠,十二月十八日晚上,惟道至少得到十一点才会回家,并期待她在那一晚下手杀害惟道。”
“那么Z又如何知道惟道晋当晚不在家?”
“应该是因为Z当晚和惟道约好一起上旅馆吧!”
“啊,这么一提……十八日晚上,柚月步美似乎曾去过惟道的公寓,不过惟道不在,所以她又气鼓鼓地回来。能马学妹是这么说的。”
“Z当晚邀惟道上旅馆。就我猜想,这个旅馆应该位于惟道的公寓与女生宿舍的中间;Z在旅馆和惟道幽会过后,便就地解散,惟道回到自己的公寓,而Z则前往女生宿舍,两人应该都是搭车。Z必须将他们抵达各自目的地的所需时间调整得差不多,因此才选择位于中间位置的旅馆。”
“为……”千帆目瞪口呆,以看着骗徒的眼神望着千晓的脸庞。“为什么你会知道?”
“不,我并不知道。我只是试着想像,如果要达成Z的原订计划,该做哪些准备而已。”
“Z的原订计划又是什么?”
“Z并不知道鞆吕木惠会用什么方法杀害惟道,不过Z预测,只要告诉她惟道预定于十一点回到公寓,她一定会使用备份钥匙潜入惟道的住处,等着惟道回家。”
“啊……”
“没错,Z没想到鞆吕木惠会用下毒方式来杀害惟道。这对Z而言,是完全出乎意料的事。毕竟谁会想得到一个普通的高中生居然持有剧毒?”
“是啊……说得也是。”惠碰巧持有的毒物大大地打乱了Z的计划,并为她自己惹来了杀身之祸——对千帆而言,这实在是种相当讽刺的命运。“一般人是绝对想不到的。”
“按照Z的原订计划,鞆吕木惠应该会在惟道的住处埋伏到十一点,杀害惟道;而同一时间,Z则杀害独自留在女生宿舍寝室内的你。这么一来,Z在杀害你的同时,又可剥夺鞆吕木惠的不在场证明。”
“换句话说,Z想让小惠背上杀我的黑锅?”
“或许是。鞆吕木惠杀了惟道回来以后,便会得知你遇害的消息。大家都知道鞆吕木惠和你近来闹得很僵,当然会怀疑到她头上去;可是她又不能老实地提出自己的不在场证明,因为同一时间她正在杀害惟道——”
“可是,假如惟道死了,小惠还是会被怀疑啊!”
“Z并不在乎。不管鞆吕木惠要选择哪一边——承认杀害惟道,否认杀害你;或是彻底否认杀害惟道,承担杀害你的嫌疑——对凶手而言,鞆吕木惠怎么做都无妨,只要自己能确保一只代罪羔羊就行了。”
“真是恶魔啊……”
“不,我只是揣测凶手的意图,这些都是单纯的想象。不过,世间事岂能尽如人意?如同刚才所言,Z没想到鞆吕木惠会选择毒杀方式;选用毒杀方式,只须在饮料之中下毒便大功告成,不必等惟道回家。鞆吕木惠违背了Z的期待,很快地回到宿舍。”
“而我则到了惟道的公寓去——”
“此时Z的计划已经大乱,但不知情的Z却在与惟道道别之后,前往隐藏钥匙的地方去。你应该知道这个地方是哪里吧?”
“咦?是哪里?”
“当然是坡道下的邮筒啊!”
“啊!”千帆忍不住摇动千晓的身体。“对、对啊!原来如此。”
“晚上九点左右,有人目睹鞆吕木惠蹲在邮筒前,对吧?我想钥匙应该是用胶带黏在邮筒底座之下吧!”
“原来如此……那块在底座下发现的胶带是——”
“没错。如果钥匙还留在原地,Z便会中止当晚的计划;不过钥匙消失了,换句话说,鞆吕木惠现在正在惟道的公寓之中——如此误会的Z透过女生宿舍阳台边的窗户,确定二〇一号室的电灯是亮着的以后,便潜入女生宿舍。Z一心认定现在待在二〇一号室中的就是你。”
“Z确信——或该说误会我人在二〇一号室之中,才会在房中人开门的瞬间突然行刺,也没确认对方是谁。”
“Z应该很惊讶吧!本以为自己刺中的是你,谁知却是人应该在惟道晋公寓里的鞆吕木惠。更糟的是,鞆吕木惠拿起花瓶砸破玻璃求救。Z便是因为鞆吕木惠的抵抗而乱了分寸,才会搞错逃藏书网走时机,被柚月步美目击到自己的背影。Z是不是打一开始就计划从二楼跳窗逃走,我就不清楚了——”
被柚月步美目击——这个事实带给了千帆一个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意义。“这么说来……该不会连能马学妹也是被认错的?”
“正是如此。凶手知道有住宿生看见自己逃走;而要查出是哪个人,对Z而言易如反掌。”
“为什么?”
“我刚才不是说过,Z与惟道应该有亲密的肉体关系吗?在Z的询问之下,惟道八成把柚月步美是命案目击者的事情给说出来了。”
“所以Z便打算杀人灭口,而能马学妹就是被错认为柚月步美而遇害……是吗?”
“应该是。”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出这种错?站在Z的立场来看,头一次下手已经因认错人而失败,第二次应该会格外慎重才是啊!”
“Z以为自己已经够慎重了。证据就是,为了杀柚月步美,Z事先搞了不少小伎俩——甚至到了有点无意义的地步。”
“小伎俩?”
“Z为了将能马小百合引出寝室,制造柚月步美独自留在二〇二号室的状况,特地写了封信给能马小百合;我想Z应该是冒用惟道的名义。”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认为柚月步美偷看了那封信。”
“咦?”
“柚月步美平时不就常擅自使用能马小百合的私人物品,或偷看她的私人信件吗?假如有封寄给能马小百合的限时挂号信,署的是惟道的名,柚月步美不可能不感兴趣吧?”
“对……你说得没错。”
“这对于Z而言又是件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想必Z一定从没想过竟然有人敢私自拆阅室友的信件。”
千帆想起二月二十日早上的事。那天早上十点半左右,她打电话到女生宿舍去,柚月睡过头,还没去上学。
舍监鲸野叨念着她,要她快去学校;想必头一批限时专送信件就是在那时送到的。寄给能马小百合的限时邮件。我转交给她就行了吧——当时步美这么嘀咕着,便是因为鲸野要求她代为转交小百合的邮件。
“Z冒充惟道的名义,要求能马小百合在二十日晚上——应该是十一点左右——到公寓来;倒推时间,可算出小百合应该会在十点半左右出门。当然,实际上能马小百合收到这封信后,根本不可能大摇大摆地跑到惟道的公寓去;因为她一直认定鞆吕木惠遇害是因为惟道想替琳达报仇,深深害怕自己也会被惟道所杀。然而Z并不知道此事,轻率地认定能马小百合会和其他——女孩一样,对惟道唯命是从,而拟定了这个计划。”
“我懂了,这回Z就是从杂木林监视女生宿舍二楼的。只要使用望远镜,透过走廊边的窗户盯着二〇二号室的房门,便可确认有没有人走出寝室。”
“二十日白天,杂木林中还没有‘监视’的痕迹;后来之所以发现痕迹,是因为Z在二十日晚上才开始‘监视’。Z在杂木林中盯着二〇二号室的门,确.认有道人影偷溜出来以后,便直接前往二〇二号室,与十八日犯案时一样,先行敲门,一等门开启便从门缝里行刺。不过这回Z或许并未立刻发现自己杀错人。”
“为什么?”
“因为能马小百合对舍监及其他学生是这么说的——是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攻击我。”
“这代表凶手并不认识柚月步美及能马小百合?”
“我想应该是。”
“不过……Z最后应该发现了自己杀的女孩不是目击者吧?因为Z和惟道有来往,能从惟道口中得知这个消息。”
“嗯,应该是。”
“那么Z为何没再度攻击柚月步美?”
“应该..是因为柚月步美被退宿了。”
“咦……怎么说?”
“你之前说柚月步美被赶出宿舍以后,跑到哪里去了?”
啊!千帆呻吟一声。“……她住进了惟道的公寓——”
“没错。要是Z在此时杀害柚月步美,或许会引起惟道的怀疑——Z应该就是顾虑到这一点。如同我刚才所说的一般,Z与惟道应该有肉体关系,当然也曾进出他的公寓;若是住进惟道家里的学生被杀,或许惟道会怀疑到自己头上来。虽然惟道应该找不出自己的动机,不过引起多余的怀疑总是不好——Z如此判断,决定暂且静观其变。而在Z静观其变的期间,发现柚月步美虽然是命案目击者,其实只看见了凶手的背影。柚月步美成天与惟道在一起,当然常聊到命案;她为了引起惟道的注意,必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这些事透过惟道之口传入Z的耳中,也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于是Z便没有理由去杀柚月步美了。”
“这么说来……能马学妹是平白无故被杀了。”
“是啊!不过这一点鞆吕木惠也一样,对于Z而言,她并不是非杀不可的对象。确实,鞆吕木惠的死带给你很大的伤害,但是造成你的伤害并非Z的目的。假如Z是个和你有仇的人,或许还能认为错杀鞆吕木惠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不过,Z和你无怨无仇,只是基于消灭你的强烈欲望与疯狂心理而杀人——”
没来由地便想消灭无怨无仇之人的欲望……人类的精神真会疯狂到这种地步吗?千帆觉得一阵恶寒,把身上的毛毯裹得更紧了。
“所以Z丢下柚月步美不管,再度将目标转回你身上。”
“欸,小惠被杀时,假如事情真照Z的原订计划发展,惟道已被小惠所杀,成了你口中的‘弃子’。不过,Z之后从没想过要再次动手除掉惟道吗?”
“对Z而言,惟道并非非杀不可的对象;有需要时会牺牲他,没必要时留他活命也无妨。不过,如果惟道的存在对Z还有其他价值,那个价值应该便在于他对你的执着。”
“对我的执着……?”
“Z八成认为能利用惟道的‘执迷’达成自己的目的吧!”
“到头来……每个人都是平白无故被杀的。小惠是,能马学妹是,鸟羽田学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遇害……可是凶手为何会将鸟羽田学妹错认成我?除了背影相像以外,还有什么因素?”
“当天,鸟羽田冴子在结业典礼结束以后,为了归还鞆吕木惠借她的英文辞典,拜访了柄吕木家。当她告辞离开时,碰巧前来刺探敌情的Z也经过鞆吕木家。”
“……刺探敌情?”
“杀了能马小百合后,Z原本要对柚月步美下手;但如我刚才所说,Z渐渐明白自己没必要杀害她,因此便先去‘刺探’你家。”
“刺探我家……可是我家和 5c0f." >小惠家离得很远耶!”99lib?
“对,但是Z却跑到鞆吕木惠家去,因为Z以为那是‘你’家——”
“……Z怎么会产生这种误解?”
“这里又要回到Z不知道你姓名的问题之上了。严格来说,Z不是不知道,而是误以为你的名字叫做‘鞆吕木惠’。”
“误以为……?”
“或者该说有人给了Z错误的讯息。”
“有人给了Z错误的讯息……是谁?”
“就像刚才所说的一般,Z的情报来源也只有惟道晋一个人了。”
“可是……可是惟道怎么会搞错?他怎么可能分不清我和小惠的名字?”
“当然,惟道不是不小心搞错,他是故意说谎的。”
“咦?故意说谎?为什么……”
“想必有他的理由在吧!总之,Z一直以为你的名字叫做‘鞆吕木惠’。”
“慢着,这不合理。”
“哪里不合理?”
“匠仔,你刚才不是说过?Z为了在二月十八日把小惠引出去,曾接触她本人,而且是直接和她见面;那么照理来说,Z至少应该知道她的名字叫做鞆吕木惠啊!”
“但是事实上并非如此。”
“……咦?”
“Z误以为鞆吕木惠是‘高濑千帆’——或该说Z是被误导的。”
“怎么可能!匠仔,你说的话根本不合逻辑。”
“那我就整理一下逻辑吧!Z向惟道问起你的名字时,惟道情急之下,谎称你叫做‘鞆吕木惠’。他为何使用鞆吕木惠的名字,我不明白;或许是因为她是你的室友,比较好蒙混。好了,现在我们站在Z的立场想想看吧!对Z而言,要杀的女孩名叫‘鞆吕木惠’;而为了杀掉那个‘鞆吕木惠’,必须把她的室友赶出宿舍。此时Z听到了一个有用的信息;‘鞆吕木惠’的室友很怨恨惟道晋,甚至宣称要杀了他。于是Z便去调查‘鞆吕木惠’的室友叫什么名字。”
“怎么查?”
“Z只要打电话到女生宿舍,要求‘鞆吕木惠’的室友接听即可。舍方自然会叫高濑千帆来接听,可是此时却杀出了一个程咬金。”
“程咬金?是谁?”
“正是鞆吕木惠本人——以你的‘代理人’自居。”
“啊……”
“不知情的Z要求和她谈谈;而鞆吕木惠虽然知道Z想见的是‘高濑千帆’,但她连你家人打来的电话都要过滤了,怎么可能会把一个陌生人的意向转达给你?鞆吕木惠发现对方似乎不认得高濑千帆,便伪装成‘高濑千帆’赴约。我想事情的经过便是如此。”
“而Z就煞有介事地编出匠仔刚才所说的那套‘故事’,唆使小惠杀害惟道。不过这样一来,Z就是把小惠当成‘高濑千帆’在说话,对吧?换句话说,是以‘高濑千帆’想杀惟道晋为前提,而不是小惠。这样小惠听了不觉得奇怪吗?”
“为何会觉得奇怪?对鞆吕木惠而言,你也是‘谣言的被害人’啊!就算鞆吕木惠认定你和她一样憎恨惟道,也很合理。Z以这种前提谈话,鞆吕木惠便以为对方听到的风声就是这么说,不疑有他。”
“那么Z其实是把鞆吕木惠错认为高濑千帆而杀害了她,但Z却误以为自己是把‘高濑千帆’错认为‘鞆吕木惠’?”
“因为没人纠正Z的误会。Z当然知道自己杀错人;Z认得你的长相,也见过鞆吕木惠,当场便知道自己杀错了人。不过,Z却不知道自己一直搞错名字。假如报纸及新闻上报导了被害人的本名,情况又会不同;可是不知何故,全都是匿名……”
不知何故——听了这句话,千帆才开始觉得所有报导都将被害人匿名处理,是件很不自然的事。假如凶手是未成年人,匿名还情有可原;但她们是牺牲者,为何要刻意匿名……一思及此,千帆便越来越狐疑。
——不用担心,我会好好交代……父亲的话突然重新回荡于脑海之中,千帆感到一阵恶寒。然而,她还是先集中精神聆听千晓的说明。
“换句话说,Z之所以杀了鸟羽田学妹,也是因为……”
“刚才我也说过,Z虽然不知道你的真正身份,却透过惟道,得知你参加安槻大学的二次招生考试,人不在这里。所以二月二十日犯案之后,Z便暂时停止行动;直到三月十五日得知你已回来,才又开始行动。然而,Z依然以为你的名字是‘鞆吕木惠’,因此拿着惟道晋的学生名册找住址时,是用鞆吕木惠的名字来找的。”
“所以Z才会到小惠家去。”
“当时,造访鞆吕木家的鸟羽田冴子正好走出来。由于她的背影和你一模一样,Z便误以为是你要出门,心想不可放过这个大好机会,于是以暗藏的刀子刺杀她。”
“为什么Z会带着刀子?当时不是只是‘刺探敌情’吗?”
“看来Z似乎是抱着有机会就要立刻下手的打算。反过来说,就是因为Z准备得太过周到,悲剧才会发生。假如真的只是‘刺探敌情’,下次另找机会下手,或许Z在动手之前便会发现自己的错误——”
“……凶手到底是谁?”
“可能是Z的人物,具备了下列两个最重要的条件。第一,知道惟道晋对你抱着异常‘执着’;换句话说,Z不会是清莲学园的人。”
“那倒是。惟道善于保身,连未婚妻谷本小姐都瞒得紧紧的。”
“另一个条件,便是除了透过惟道晋这个‘滤镜’之外,没有别的机会得知你本名的人。”
终章
“妈,但他们早就已经过世了。你到底是怎么——”
说着说着,菓居然反常地生了一个超现实的念头:这个年轻人该不会懂得读心术吧?倘若菓是独自与他相识,便能冷静地判断他只是随口猜测而已;但他是高濑千帆带来的男人——这个事实宛若某种诡异的催眠术,微妙地打乱了一切。
“你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不,我不知道,只是猜测而已。”
“你为何这么猜?”
“因为菓先生的名字。”
“名字?”
“字面写成正子,一般都念作Masako,但你的名字却是念成Tadashi。我猜想,这个名字里应该包含着你父母的心愿。”
原来如此——菓不由得感叹。他赞叹的不是千晓的洞察力,而是竟有年轻人能以这样的观点看事情。
“我猜菓先生的哥哥应该是在菓先生出生之前,年纪还很小的时候便过世了。如我刚才所说,应该是生病而亡的。后来你的父母又生了一个男孩,希望这孩子能长命百岁,才取了个女孩也能用的名字。”
“一点也没错。我家是务农的,不知道为什么,代代都有男孩短命的‘传统’;所以我哥过世时,我爸妈祈祷下次能生个女孩,但生下的却是我这个男孩,于是他们就在名字上做文章——不,慢着。那你怎么知道我是独生子?照这个理论,或许我没有兄弟,但可以有姐妹啊!”
“菓先生,你曾对她这么说过吧?你希望多生几个孩子,因为没有兄弟姐妹,对小孩而言不是一件好事。我想这句话应该是出于你自身的体验。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
菓生性多疑,一听对方说只是猜测,反而会怀疑是否另有隐情。
“小时候的你,应该无法理解父母替你取了个女孩名的用意吧!说不定还曾为了此事怨恨父母。再加上你是独生子,父母对你格外关心,他们的爱及干涉常压得你喘不过气来。”
“听你的口气……”菓不知不觉间窃笑起来。有意思——这么形容适不适当,他不明白;不过此刻的他便是这种感觉。“简直就像你人在现场,亲眼目睹一样啊!”
“你应该是在当了爸爸以后,才了解爸妈的心情吧!”
“是啊!天下间没有不为孩子着想的父母。这是真理,但有时对孩子而言,却只是种烦腻而已。不过,只有为人父母的人才能了解父母的心情,也是真理。”
“嗯,应该是。我还没当过爸爸,无法将亲子关系客观地相对化,总认为自己是在父母的独裁之下被客体化的‘受害者’。不过,我们身处的世界是流动的,没有人会永远停留在‘受害者’的立场,有时也会变成‘加害者’。要领悟这一点,恐怕得等到自己站上那个立场——也就是为人父母以后吧!”
“说句个人的感想,我对你用的‘加害者’及‘受害者’字眼有点不敢苟同。”
“或许我把问题过度单纯化了。我想说的是,其实不单是亲子关系,一般的人际关系也是这样。”
千帆觉得他不是在对菓说话,而是在对着自己说话。
“在人际关系之中,我们总会把自己当成‘受害者’,不易察觉自己也是‘加害者’或可能性的‘加害者’;即使察觉了,也无法接受。”
发挥自己的政治影响力,让所有报导隐匿被害人姓名的父亲也是一样。父亲不愿让女儿的母校变得臭名远播,才连被害人的姓名都加以隐匿,结果却助长了凶手的误解,造成更多无意义的悲剧。父亲以为自己是“受害者”,实际上却成了“加害者”。
不过,千帆已无意谴责父亲,因为她知道自己也未能逃离这种自欺欺人。
千帆一直以为自己是在父亲的独裁之下受了伤害的“受害者”;这一点确实没错,但她却缺乏一种认知,便是千晓所说的——人际关系是流动的。基于这个现实,身为“受害者”的人往往轻易地变为“加害者”。不,岂只如此;人类在发觉自己是“受害者”的瞬间,其实便已转化为“加害者”了。“受害者”的立场成了免罪符,令人陷入一切言行都可正当化的错觉。
所以千帆才能对谷本香澄做出那么残酷的行为。千帆在车里逼着香澄忘掉惟道,自以为是为了香澄好。
直到最后,香澄都未将惟道与柚月步美的关系告诉任何人,因此惟道并未丢掉工作,至今仍然大摇大摆地在清莲学园当老师;然而香澄却主动解除婚约,离开了清莲学园。她根本不必这么做,为什么这么傻?千帆觉得忿忿不平。亏我花费了那么多唇舌劝阻你,要你忘掉那个差劲的男人。
然而,这是千帆的傲慢。如今回想起来,千帆相当清楚自己对香澄所做的行为,便和父亲对她所做的“强迫中奖”一模一样。别说是为香澄着想了,千帆甚至令已经伤心欲绝的香澄更加伤心。
面对惠时亦然。千帆一直以为自己隶属于惠,直到惠与惟道的流言散播开来,自己拒她于千里之外之时,主从关系才逆转过来;然而,现在的千帆却认为事实或许并非如此。
或许打从一开始,千帆便装出受惠摆布的姿态,随心所欲地操纵着惠——借由赋予惠暴君“角色”。其实惠才是奴隶,但千帆却突然舍弃她;站在惠的立场,自己全面交付生杀大权的对象突然如此对待自己,她当然不知所措。若是千帆没那么拒惠于千里之外,或许惠就不会死了。
“这个命案的凶手应该也是一样吧!以为自己是‘受害者’,绝非‘加害者’;高濑千帆这个女性的存在动摇了自己的自恋,威胁了自我的和平,因此才进行正当的反击。这就是凶手的动机。凶手为了保护自我存在,以这个理由将自己的行为正当化,犯下了一切罪行;这三条人命——不,五条人命都是。”
“抽象的话题……”菓打断千晓:“就到此打住吧!”
“说得也是——指纹的比对结果呢?”
“完全一致。”菓看着千帆。“我真佩服你,这么会留东西,居然连两年前的纸条都还保管得好好的——不过多亏你还留着他给你大岛幸代的电话地址时所用的纸条,才能比对指纹。”
“真的是他的指纹?”
“确实是木户光一的指纹。”
“——我一直以为在〈香苗书店〉里,偷偷把书放进我的手提包里的,是你的‘共犯’。”
千帆眼也不眨地凝视着茫然呆立于雪中的惟道晋。
“因为只有这个方法。我知道你从学校一路跟踪我,要是你碰过我的手提包,我绝不可能没发现。这代表你有‘共犯’——只有这个可能。但是我却完全搞错了。打从一开始,你的‘共犯’便不存在;那场设计出来的偷窃风波与你毫不相干。”
“这么说来……是木户?”
“是那个男人干的。我想你应该不知情吧!”
“我不知情,我还以为你真的偷了东西——”
“被杀的大岛幸代想必也一直以为我真的偷了东西吧!”
三月十六日,当千帆突然出现于〈香苗书店〉时,木户光一必是大吃一惊;或许他还曾疑惑自己的存在为何会曝光。
当然,木户立刻明白千帆还没怀疑到自己身上来,但他不能让千帆与大岛幸代见面。那场偷窃风波其实是木户光一自导自演之事一旦曝光,或许真相便会接二连三地被挖出来……这就是木户所担心的。
木户对千帆所说的一番话,与事实正好相反。其实是木户告诉大岛幸代有两个女孩合作偷窃,要大岛幸代先抓住手提包里装着书本的千帆,自己则去追赶根本不存在的“共犯”,并装作追丢了人再回来——如此而已。
木户为何要演出这场闹剧?目的便是摸清千帆的底细。偶然进入店内的她——便是他所追求的最佳“素材”。千帆符合了他梦寐以求的所有条件,他一直想尝尝杀死这种女人的滋味。此外,千帆绝藏书网妙地刺激着木户的自恋心,对木户而言,是个除之而后快的对象。
木户立刻开始行动;他天真地以为,只要诬赖千帆顺手牵羊,千帆便会拿出学生手册来。他要大岛幸代与她交涉,是因为不想让猎物对自己的长相留下印象。换句话说,他并非是要帮助惟道。岂只如此,当天是他与惟道头一次见面。
大岛幸代很可能会证实那场偷窃风波全是木户自导自演,这么一来,他以千帆为“目标”之事便会连带曝光。在达成杀害千帆的目的之前,木户不能让别人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因此,木户才杀了大岛幸代,甚至不惜连累无辜幼童。
木户要千帆在〈香苗书店〉对面二楼的咖啡馆中等他,自己则趁隙从后门离开书店,直奔大岛幸代家;行凶过后,他又若无其事地回到店内,装作刚下班的样子,来到咖啡馆,把大岛幸代的电话及住址告诉千帆。当时木户之所以喷香水,是为了掩盖苏格兰威士忌的气味。木户闯进大岛家时,大岛幸代正在喝丈夫的苏格兰威士忌,因此瓶盖并未盖起;木户挥瓶攻击她,瓶中的酒便淋了他一身,目击者闻到的即是这个气味。当然,木户立刻脱下淋湿的毛衣,底下的立领衬衫也擦拭了好几回,但还是去不掉气味,只得以香水遮掩。
“——你和木户……”在千帆的催促之下,同行的年轻人开口说道:“是在那天认识的吧?”这小子是谁啊?惟道只关心这件事,完全心不在焉;然而千帆的眼神拒绝所有的询问。
“你和木户发生关系,是他采取主动的吗?”
惟道的嘴唇在颤抖。他试图转向如此指摘的年轻人,视线却离不开千帆。
“木户一见到高濑,便直觉地认定她是自己的‘敌人’,立刻决定下手杀害她,并设计栽赃以查明她的底细;可是当时你却出面插手,于是木户判断,不如接近你套出情报,要来得快上许多。当时你完全显露了自己对高濑的‘执迷’,因此木户便打算利用你的‘执迷’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利用……惟道险些如此回嘴。他利用我?别开玩笑了,正好相反!
“木户与你接触,并发生了关系。虽然我觉得犯不着为了收集情报做这么大的牺牲,或许木户是基于男人的自恋情结,产生了对抗意识,想证明自己并不输给高濑吧!而你也接受了他。对木户而言,你的存在价值仅止于情报来源;在进行计划时,他毫不在乎地把你当成棋子利用,甚至教唆鞆吕木惠杀害你,幸好最后是以未遂收场——对了,你没发现你偷打的女生宿舍钥匙被他拿去用了吗?”
惟道无力地摇了摇头,眼睛看的依旧不是年轻人,而是千帆。
“是吗?那么木户八成是拿着你的钥匙,又去偷打一副吧!木户也顺道打了副你住处的钥匙,交给鞆吕木惠——对了,惟道先生,你干嘛偷打女生宿舍的钥匙?”
“干嘛……?”
“你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吗?”
“目的……我没有任何目的。我只是,我只是……”
“只是?”
“我只是……”此时,惟道的视线终于自千帆身上别开。“希望能与她之间拥有一个有形的联系而已……真的只有这样。我从没想过要bbr>拿来使用,事实上,我也从来没有用过。”
“但却被木户拿来干坏事?”
“其实你……”菓在千晓身后出声:“知道木户是凶手吧?”
惟道一直以为千帆的同伴只有一个人,因此大吃一惊;当他发现那是两年前来向他问案的刑警时,更是惊慌失措。
“为……为什么……”
“因为你提出奇怪的不在场证明,说你看见有人把苏格兰威士忌倒掉。”
“可是我是真的看见——”
“是啊!十八日晚上你是看见了,证人就在这里。当晚的十一点十分,你在公寓楼梯上遇见的那个人就是高濑千帆小姐,这部分没问题。”
千帆是那个神秘人物……?然而惟道已无多余的心力为此惊讶。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觉得头晕目眩。为何连刑警都来了?活像……活像我就是“凶手”似的!
“但你针对二十日能马小百合被杀的那晚,又提出了相同的不在场证明。可是二十日那晚并没有人在河边倒威士忌、清洗酒瓶;至少高濑千帆小姐没再做过这种事。这你应该最清楚吧?”
“可、可是,除了我以外还有目击者……”
“确实有,就是附近的家庭主妇们。但她们看见的人其实是你。”
为什么你会知道……惟道险些说溜嘴。
“说归说,其实你并不是没有不在场证明;因为二十日晚上,你和当时还是学生的柚月步美一起待在公寓里。”
柚月步美于高中毕业之后终于一偿宿愿,坐上了惟道之妻的宝座;她仗着娘家的财力,还替丈夫盖了这么一座过分称头的房子。
而现在柚月步美正站在他的身后,一脸不安地看着呆立于雪中的丈夫及与他对峙的三人组……
“所以你其实拥有不在场证明,却不能老实说出来;因为你身为老师,居然与学生有奸情,要是事情曝光,可会丢了饭碗。”
“慢着,这太矛盾了。”惟道感觉到身后妻子的视线,开口反击。“主妇们看见那个人的时间,正好和犯案时刻差不多;当然,她们当时还不知道发生了命案。假如是我扮演那个倒酒的人,并故藏书网意让主妇们看见,岂不代表我当时已经知道能马小百合会被杀了吗?”
“没错。”菓并未因此退却。“所以我才问你啊!其实你知道木户光一连续杀人吧?你明明知道,却视而不见,是不是?”
“不、不是!”惟道聪明反被聪明误,连忙退后。“我、我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事先假造不在场证明?简直象是你早已预测到二十日晚上会发生第二起命案一样。”
“我并不知道会发生命案,我只是……只是未雨绸缪而已。”
“未雨绸缪?绸缪什么?”
“……那晚步美突然来公寓找我,当时我就开始不安起来。两天前,鞆吕木惠被杀的那一晚,我和木户一起在旅馆;后来我得知发生命案,非常惊慌,要是我被怀疑怎么办?实际上,隔天学生就开始谣传是我杀了鞆吕木惠。要是警方要求我提出不在场证明,我岂不得坦承自己当晚和男人上旅馆……这么一想,我就觉得毛骨悚然。幸好鞆吕木惠被杀的时刻,与我和他上旅馆的时段并未重叠;假如得提出不在场证明,搬出那个在楼梯间遇到的神秘人物就行了。知道了这一点后,我稍微放下心来。可是放心归放心,当时那种绝望的不安还是挥之不去;正好那时步美来找我,我又担心起来……要是我和步美上床的夜晚又发生了什么案子,该怎么办?”
菓挑了挑眉,将视线从惟道移向千晓。
“我又不能说我带学生回家过夜。不,实际上是她主动跑来找我的,可是社会大众一定会认定是我拐骗她。我越想越不安,便等她睡着以后,努力回想那个神秘人物的装扮,打扮成同一副模样。接着,我在苏格兰威士忌空瓶里装满了茶,放入纸袋,和神秘人物一样下了河床。我连倒酒和洗酒瓶的动作都做了,不过那些主妇似乎只看见我走下河床。”
“所以你只是担心和学生一起过夜的事曝光,才未雨绸缪?而你的未雨绸缪果然立了大功,是吧?”
“事实就是这样,没办法啊!那个神秘人物显然喝醉了,或许在十八日以外的日子也曾做过那种奇特的行为,我不过是这个可能性上赌上一把而已。”
“——你果然……”在菓的眼神示意之下,年轻人再度开口。“早就知道木户是凶手了。”
“为、为何这么说……?”
“听好了。假如你刚才的解释属实,那你应该是在晚上十一点以后扮成神秘人物的。因为木户是在柚月步美离开宿舍的同时动手犯案,当时是十点半左右;从宿舍到你的公寓需要二、三十分钟车程,所以柚月步美到你家的时间应该是十一点前后。但你刚才说你假造不在场证明的时间和犯案时刻差不多;没错,主妇们的说法也和你一致。这么一来,你扮成神秘人物的时间就成了晚上十点半;换句话说,便是柚月步美来到公寓之前。懂我的意思了吗?柚月步美明明还没出现,为何你就开始担心起再度发生案件呢?”
惟道默默地瞪着年轻人。他满心愤懑,为何我得被这家伙指责?假如换作是她……假如换作是高濑千帆,再多的谴责我都甘愿承受。不,其实我正是如此暗自期待着。这根本是“诈欺”。“我就替你说明你为何担心吧!其实木户原本是想叫能马小百合去找你,因为他真正想杀的是柚月步美。”
步美在惟道身后铁青了脸,浑身发抖。
“可是柚月步美擅自拆阅能马小百合的信件。那封信的内容应该是要能马小百合当晚到你的公寓去吧!柚月步美对能马小百合隐瞒了这件事,自己跑去找你。好,问题来了。无论对象是能马小百合或其他人,只要木户想把某人送到你的住处去,他就必须确保你当晚在家,对吧?否则要是那晚你碰巧出去喝酒,他的心血便泡汤了。”
惟道默默无言,这会儿他没瞪着年轻人,反而瞪着菓。他的视线谴责着菓:为什么让这小子说话?你才是警察吧?
“木户和你约好了要去找你,而且约的是十点半以后,对吧?这是最简单且确实的方法。当然,木户实际上并没打算到你的公寓去。相对地,他只要算准了能马小百合抵达公寓的时间,打电话给你,说自己突然有事不能去就行了。木户认为这么一来,他就能把能马小百合留在你家。然而,实际上被留在你家里的是柚月步美;而留下柚月步美过夜的你,当时已经完成了不在场证明的假造工作。这是为什么?因为早在木户开口说要去你家过夜时,你就已经料到会出事了,对吧?”
见菓无意插嘴,一股绝望感侵袭着惟道。谁来替我阻止这小子?
“更进一步来说,其实你一开始就知道木户光一是杀害鞆吕木惠的凶手。”
“你凭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骗木户,说高濑的名字叫做‘鞆吕木惠’。”
为什么……绝望感令惟道头晕目眩。为什么这小子连这件事都知道?
“你为什么要说这个谎?大概是因为你早在〈香苗书店〉初次见到木户时,便已感受到他对高濑的‘憎恶’;换个说法,便是‘危害之意’。你担心这个人会对高濑不利,于是隐瞒高濑的本名,反而拿室友鞆吕木惠的名字来骗他。”
直到最后,木户都还以为千帆是‘鞆吕木惠’——就连杀害鸟羽田冴子之时亦然。在犯下第三起命案之前,千帆曾与木户见面,并报上自己的本名——高濑千帆;但是木户却以为她在说谎。由于千帆被问及姓名之时浮现了抗拒感,木户便将她的迟疑解释为她冒用死去的室友 4e4b." >之名。再说,木户也不是真心想知道千帆的名字。他只是担心见了千帆这样的美人却没开口问姓名,会显得不自然而已。
“做个更坏的想象,你是不是期待木户光一杀害鞆吕木惠,才撒了这个谎?用不着我说,鞆吕木惠对你而言是个阻碍——因为她独占了高濑千帆的爱。”
“全……”惟道口沫横飞。“全都是你的想象嘛!一切都是你妄想的产物!”
惟道揪住年轻人的胸口,此时他突然察觉了千帆螫人的目光。要是我就这么杀了‘这小子’……惟道妄想着。她会有何反应?为了见到她的反应,或许有弄脏自己双手的价值。
“别……别的不说,”惟道从妄想中回过神来,再度口沬横飞地说道:“你有证据证明木户光一是凶手吗?”
“其中一个证据,便是大岛幸代与她的儿子被杀时,木户没有不在场证明。而且,惟道先生,证明了这件事的正是你自己的行动。”
“我的行动……?”
“木户趁着高濑在〈香苗书店〉前的咖啡馆等候时,前往大岛家犯案;换句话说,当时他并不在店里,因此前去找他的你才会一再出入书店,对吧?高濑误以为你在找她,其实你找的是木户。当时柚月步美已经住进你的公寓,你要和木户说话,得选在外头。”
获得千帆证实不在场证明的惟道,这回反而要证实木户没有不在场证明。当然,惟道不会这么轻易屈服。
“就算……就算是这样,那又如何?这根本不能证明什么。即使木户那个时段不在书店里,也无法断定他是凶手啊!对吧?还是你握有的不只这种状况证据,还有更强力的物证?”
“有。”
“咦……”
“就是指纹。”
“指纹……?”
“木户相当谨慎,他在犯下每一起命案时都带着手套,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不过,他似乎过度乐观,认为警方绝对不会怀疑到自己的头上来。毕竟木户与被害人之间没有任何直接的关连,即使他达成当初的目的,杀了高濑也一样,因为他和高濑本来就毫无关系。由于这个缘故,他深信自己绝不会被捕,便心生大意;证据便是他唆使鞆吕木惠杀你时,居然明目张胆地在她面前露脸。假如鞆吕木惠成功杀了你,在警方的查问之下,可能会供出木户的存在;但木户仍敢这么做,足见他多么有把握。因为这个缘故,他犯下了唯一的疏失。”
“疏失?”
“他没从女生宿舍坡道下的邮筒回收胶带。”
“胶带?”
“邮筒底下贴着你公寓的钥匙。他用这种方法将钥匙交给鞆吕木惠,同时也可确认鞆吕木惠是否前往你的公寓。鞆吕木惠应该是带着手套拆下钥匙的,所以上头没有留下她的指纹;但那块凑巧留下的胶带之上,却留有一枚身份不明的指纹。我请菓刑警比对过了,果然是木户的指纹。”
“怎么会……为什么会有指纹……”
“木户将钥匙贴在邮筒底下的时候,脱下了手套;因为带着厚手套不好贴胶带。站在他的立场,只要钥匙上别沾到指纹即可。按照他的原订计划,你被鞆吕木惠杀害之后,警方很快便会将矛头指向鞆吕木惠;而鞆吕木惠在警方的追查之下,极有可能供出钥匙之事,所以他得小心,别在钥匙上留下指纹。但胶带难撕,他只好直接用手。他原本应该打算事后回收的——在与你幽会之后,确认鞆吕木惠已前往你的公寓之时。不过,当时他却只确认钥匙消失与否,而没回收胶带,大概是因为他赶时间吧!对他而言,进行杀人计划才是最优先的,胶带什么时候都可以回收。不过到头来,木户还是忘了回收胶带——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他杀了鞆吕木惠本人。唯一能泄漏钥匙及邮筒之事的,只有鞆吕木惠;既然她已经身亡,木户便没把胶带的事放在心上了。然而多亏鞆吕木惠将坡道下的邮筒之事写了下来,警方注意到了邮筒。”
“就算……就算在那种地方找到木户的指纹,就能成为证据吗?”
“或许可以,除非他能说明为何他的指纹会留在那种地方。”
背后传来了步美的声音。她在说什么,千帆听得不甚分明;似乎是在质问惟道,又或许是在责怪惟道于木户光一询问第一起命案的目击者时,将步美的本名说了出去。假如惟道曾期待木户杀害鞆吕木惠,或许他也同样地期待木户杀害步美……如此疑心的当然不只千帆一人。
菓分别和千帆及千晓轻轻握手以后,便于雪中离去了。
“……我是不是被诅咒了?”千帆与千晓并肩而行,喃喃说道。
“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我的缘故,害得三个人……不,五个人被杀——”
“你这个理论乍听之下好像有理,其实却是你最厌恶的理论。”
“咦?”
“假如你爸爸对着你说,我为了你牺牲了一切——你会有什么感想?”
“我会觉得他在讲什么鬼话。”
“对吧?道理是一样的。”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自以为能对他人的人生负责,是一种非常傲慢的念头。”
“你果然是个说歪理的天才。”
“谢谢夸奖。”
“欸,你要回安槻了吗?”
“对啊!”
“想要我再留一晚的话,你也得留下来。”
“咦?为什么?”
“还用问?当然是要你见我爸爸啊!”
“见伯父?”
“我很想看看你和我爸爸到底会搬出什么壮阔的,不,该说是愚蠢的歪理来唇枪舌战三百合回,一定很精彩。”
“什、什么跟什么啊!”
“开玩笑的——行吧?”
“嗯……是没关系啦!”
“欸……”
我欠你一个人情……千帆原想这么说,却又闭上了嘴巴;因为她不认为千晓会喜欢这种欠不欠人情的说法。不过对她而言,这确实是份“人情债”。
“干嘛?”
“……假如下次你碰到什么伤脑筋的事——就像这次的我一样,碰到无法自行解决的事时,就轮到我赶到你身边去帮你了。”
“那我得先跟你说声谢谢了。不,这不是讽刺,是真心话。”
“或许你碰那种事的时候,我们已经从大学毕业了;不过没关系,不管我身在日本的何处,不管到了几岁,我都会赶到的。即使我已经结婚,已经有了孙子……‘我想我一定会赶到你的身边去。’”
就像千帆的问题根源是出在父亲身上一样,千晓的问题或许是出在母亲身上——千帆带着这种预感,喃喃说道99lib?。
再见了……小惠……
我一直以为是你“束缚”着我,一直以为你即使死了,也不愿“解放”我;不过事实上并非如此,是我不愿解放你。没错,自认为“受害者”的我,其实是你的灵魂的“加害者”。
所以,再见了,小惠。这次真的要和你道别了……
在不断飘落的雪花之中,千帆面向前方,伸出手来摸索千晓的手。为了紧紧握住他替自己挣来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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