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在海迷失的蝴蝶·日本当代女性作家杰作选》 我们来分手吧! 永井骏海 著 江荷偲 译 作者简介: 《我们来分手吧!》的作者永井骏海,本名松本优子,1961年8月12日出生于东京。东京艺术大学音桨学部肆业后,到北海道大学农学部农业生物学科学习。毕业后在日本IBM上班。 1995年,《瑠璃光寺》入围第2届创元推理短篇赏。翌年以《邻人》获得第18届小说推理新人赏,《枯藏》获得第1届新潮俱乐部赏而登龙文坛。 《枯藏》是以复杂人际关系下的农村为背景,写在食品公司工作的女主角,如何去推理解决新型害虫的发生以及杀人事件。这部罕有的以农业为题材的推理小说,评论家称赞为新颖的农业推理小说。 而其第二长篇《树缚》以林业为背景,第三长篇《千禧虫》是以电脑的2000年问题为主题的犯罪小说,第四长篇《伟大的听众》即以音乐界为背景的绑票小说。这四篇不同题材的推理小说,都是取材自作者生平体验,所以让读者特别感到逼真。 永井骏海七年来,除了上述四篇长篇外,还发表了两本短篇集。平均每年出版一本,可算是寡产作家。 《我们来分手吧!》是女主角美纪子,在好友沙贵被男友城田直哉杀死后,以第一人称单视点形式回忆,幼少时两人关系,在大学教室两人再相会的经过,以及与直哉的三角关系。作者也在文末有意外布局,让读者拍案叫绝。

01

我站在沙贵的遗像前,烫成大波浪的头发,柔柔地衬着鹅蛋形的脸蛋,即使在沙贵死后的此刻,她依然如花般盛开着。 听见了一阵低泣声。是沙贵的母亲正在哭泣。 怎么会这样?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沙贵的母亲向我走来,用她颤抖的声音反覆诉说着她的悔恨。 究竟是为什么? 沙贵说她另有喜欢的人,所以要求分手,听到这一点,名为直哉的男人气得脸色发青,然后……。 沙贵提出了分手的要求,直哉大概是顽固地不肯答应吧。为什么说要跟我分手呢?对我哪里不满吗?直哉心里一定是这样不可思议地说着。以沙贵的性格来说,就以辛辣的言语来回覆也说不定。全部,你的全部都很无趣。沙贵以类似如此,或甚至更加残忍的言语攻击,接着就是激烈的争吵。而且一次比一次更加严重,于是,沙贵的颈子……。又细又白的颈子被直哉的手紧勒住。 沙贵喜欢的人究竟是谁呢?听说没有人知道。美纪子,你知道是谁吗?沙贵真正喜欢的人,沙贵是为了谁而要和名为直哉的家伙分手呢?那个人今天有来吗? 沙贵的母亲以信赖的眼光看着我。我无话可说,摇了摇头,又一次低下了头,伫立在沙贵的遗像前。 沙贵。 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的话……。

02

“最近有圣诗班的演唱会,一定要来喔。” 接到沙贵的电话,是半年前的事。 “六月十号正好是美纪子的生日吧。怎么样?要和男朋友一起过吗?”沙贵半开玩笑,试探性问着。 “我想去啊。能让沙贵这么热衷的圣歌,我一直很想听听看呢。” 沙贵对于我的回答很满意的样子。太好了。她说。 沙贵学唱圣歌的事,因为在电话里听她提过好几次所以我很清楚。 “要用丹田大声把歌唱出来。这样心情就会很舒畅喔。感觉起来好像什么事都可做得到。”沙贵说着就笑了。 “沙贵本来什么事都可做得到,不是吗?” 对我的话,沙贵应了一句“是这样吗”,然后一定又会加上一句“美纪子你也该培养一些兴趣比较好喔”这样的话。 听到这样的话,我总是以“喔”来回答,因此沙贵显得有些不耐烦。从兴趣广泛又擅长交际的沙贵看来,我一个星期只上两次英文会话课的生活,大概是单纯而乏味的吧。 位于目黑区的古老教会内举行的音乐会,出乎预期地令人振奋。由数十女声表演的无伴奏合唱,强而有力的旋律在教会中回荡着,直抵内心的最深处。 “真有魄力。”坐我隔壁的直哉这样说:“尤其是美纪子的朋友,唱歌的样子很棒呢。” 直哉用目光指出站在最前排唱歌的沙贵。脸上浮现由衷的赞叹之情。 “对啊。她,不管做什么总是比别人出色呢。” 听到我的回答,直哉点了点头。沙贵故作夸张尽量张大了嘴,轻轻摆动着一头长发唱着歌。从离舞台有点距离的观众席看去,她双颊潮红,眼中闪耀着光辉。沙贵真的很美。 “你可不要一直盯着沙贵看唷。” 听我这么说,直哉忍不住笑了出来。 “别傻了,因为是美纪子的朋友所以我才看她啊。” 大约两小时的音乐会结束了。我和直哉连忙赶到后台,当然是为了告诉沙贵,她的表演有多棒。当作后台使用的小房间里挤满了人,沙贵看到我们,马上走了出来。 “太棒了。”听了我的话,沙贵浅浅地笑了。一边很快地看向直哉。 “这一位是城田直哉先生。跟我一起来的。” 听到我的话,沙贵露出惊讶的神情。大概是没想到我真的会带男友来吧。 “太完美了。” 直哉边说边递上花束。虽然是我特别准备的花束,却让直哉送给沙贵。 “谢谢。” 沙贵将脸埋在花束中说着,一边快速地向我使了个眼神。什么时候找了个这么棒的男友,沙贵的眼神是这样问着的。 直哉乍看之下似乎不只身材高?跟相貌端正,他还深知如何让自己看来更有魅力的诀窍。而且他还会让人毫不厌烦地积极努力把自己经营得更好。举例来说,他的姿态、表情,以及他说话时一直盯着对方的眼神都下过功夫。 “我和直哉是在公司的展示会上认识的。他在商品展示公司上班唷。” 一听到公司名,沙贵点了点头表示知道。 “但是,为什么呢?美纪子是人事部的人吧,跟展示会怎么扯上关系?” “展示会时人事部的人也会被派出去啊。因为人手不足的关系。” “欸,是这样啊。顺带一提,我在公司的宣传部工作。说不定今后还有要你多多关照的地方呢。”擅长应酬的沙贵如此说着,接着问直哉是否能给她一张名片。 “我没有带业务用的,那么这张可以吗?”直哉取出了一张私人名片递给沙贵。 沙贵边盯著名片边说:“很谢谢你们今天来听我的演唱会。既然是美纪子的生日,你们本来想要两个人一起过生日吧。” “很高兴我有机会来。听到这么棒的音乐,这个生日会变得相当难忘唷。”我这样回答着。 那我就不打扰你们罗,沙贵这么说着就回到后台去了。然后我和直哉回到了我的公寓,一起过我人生第二十八个生日。 “沙贵她啊,眼睛一直看着直哉喔。”躺在床上的我这么说着。 藉着烛光,可以透过玻璃杯看到另一端。直哉斜躺在床上,伸手拿起了酒杯,一口气将杯子里剩下的酒喝完。 “酒都温掉了。”他故意加上这么一句埋怨。 直哉岔开了话题,是内心浮现满足的微笑时的习惯。听到沙贵对自己的关心,直哉还算很满足。 “喂,听到没有啊?我说沙贵她一直看着你啊。”我又说了一次。 “听到啦。不过那根本就不可能嘛。” “当然有可能啊,我再了解不过了。喂,我讨厌这种人。” “讨厌怎样?” “不要去想沙贵。” “别说蠢话了。” “可是……” “可是什么啊?” “沙贵她一定想着你啊,所以,如果连直哉也想着沙贵,那我当然不喜欢这样啊。” 直哉从背后环抱住我。 “没问题的,不用担心。”他这样说着。 他的眼眸里映出了有点湿润的我的脸庞。

03

夏天休假时,我们在直哉向朋友借的位在轻井泽的别墅一起度过。除了在附近散散步或是去新开张的咖啡厅喝茶外,就是两个人腻在房间中。这段期间,我们一直听着我带来的圣歌唱片。 “从那以后,我就迷上了圣歌了呢。” 我一这么说,直哉马上就点头表示他明白。 “要不然美纪子你也去唱吧。”直哉说了些这样的话。 “我不行的。我没办法那样地歌唱啊。” 这样吗?直哉歪着头表示疑问。大概是一边歪着头一边想着吧。应该是这样。无法想像那个名叫沙贵的人那样歌唱吧。 直哉和我照我们一直以来的方式相处,不过这个“一直”该说是到轻井泽度假的这段时间为止吧。 到了九月,直哉变得很忙,竟排不出时间和我共度。在此之前直哉每星期五晚上都会来我房间过夜,但随着到外地出差机会增加,不管是来我房间过夜或是见面都变得愈来愈难了。 “九月排满了各种展示会,为了准备所以得四处跑。真不好意思,之后会找机会补偿你的。” 对于直哉的话我也不是完全没有疑心过。就算再怎么忙,也还应该找得出时间一起吃饭才对,就像以前,就算再忙直哉也还是会说找个时间到我房间一起吃东西之类的。有什么事情正在改变了,我有这样的感觉。 我边在房里听着圣歌唱片,边思考着直哉的事。当然,还有沙贵的事。 总之,就有这种预感。 所有事都浮出台面,是十月第三个星期天的事。因为之前直哉说过那时工作会告一段落,所以我就约他去参观座落于郊外的美术馆。 “啊,美纪子之前说过想去的那个地方嘛。” 在那之前,我曾经好几次提过有关那美术馆的话题。直哉总是“嗯”地含糊带过,然后总是说“还不如仰望你房间的天花板比较好呢”之类的话。 “好不好嘛,一起去看看嘛。”我在电话里重复说。 “这样啊。那好吧,去看看也好。”直哉答着。 那一天我特意早起准备了两人份的便当。虽然听说美术馆里也有餐厅,但坐在外面广阔的绿茵草地上用餐要比在餐厅里用餐快乐多了。这是听曾去过的人说的。于是我准备了饭团、炸虾、煎蛋,还有直哉最喜欢吃的炖牛肉等各式各样的菜。对于我家庭主妇式的细心勤奋,直哉总是赞不绝口。 到了原本预定直哉要来接我的十点左右,直哉突然打来电话。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难受。 “不好意思。突然肚子痛起来。”他说着:“今天可以不去美术馆吗?” “如果身体不舒服那也没办法呀。不过你还好吗?要我过去看你吗?” 直哉马上斩钉截铁地说不要。 “我没关系的。这种时候还是一个人比较好,不想让美纪子你看到我丢脸的样子啊。” “你在说什么嘛。对了,你那里有药吗?看你有没有想要什么我可以帮你买去啊。” “我有药了。真的没事啦。等舒服点再打电话给你。今天真的很抱歉。”直哉很快地说完就把电话挂上了。 但是,话筒要挂上前一瞬间,我听到了,又像是咳嗽,又彷佛是叹息声般的微弱声音。那的的确确是女人的气息。 难道…… 有人在直哉的房间里? 没思考多久,我马上联想到这个人就是沙贵。虽然是瞬间的第六感,我却深信不移,这可说是经验累积的结论。 没错。类似的事情以前也发生过。而且不只一次,而是再三。

04

我和沙贵是从小就认识的童年玩伴。因为家住得很近,所以总是一起上下学。从小学起沙贵就一枝独秀,那时就留着一头长发,绑成马尾或是长发垂肩,或是烫成卷发,让总是留着马桶盖的我赞叹不已,目不转睛。从小就参加剧团演出的沙贵,也曾以童星之姿参加过电视连续剧演出。等到她的演出变成班上同学谈论的话题时,沙贵脸上有着微微的不满。 “其实我才不想演什么连续剧呢,我真正想当的是歌手。”她说着类似这种话。 她说想成为歌手并不是说说而已,99lib?她除了充满热忱去上歌唱课程外,还在我们两人一起放学回家时,以大到常让我觉得丢脸的音量唱着当时最流行的歌曲。她参加学校的合唱团时,她还说过希望合唱团能为她安排独唱的部分,结果当然没实现。但她的一举一动已经变成了话题,总是受到老师或是同年级学生的注目。只要待在沙贵身边,就可以感受到那种华丽受人注目的气氛。她的身边总是围绕着人群。 相较之下的我,虽然不是沙贵那么出色引人注目的孩子,但我认为在跟沙贵不同的某种意义上,我的身边也聚满了人。自己这样说虽然很奇怪,从那时候起因我天性的细心勤勉和热心助人,只要有同学缺课,我一定会将笔记和讲义送到对方家中,而在班导师生日时一定会送上自己亲手做的卡片。或许就是这个原因,常常被很多朋友邀请去家里玩,对方总会对我推心置腹地说出心事,并和我商量。我也很受老师喜爱,不是像沙贵那样显于外的被赞美或是受人注目,而是私下将我找到办公室去,“把这本书拿回去好好看”地从老师手里得到赠书,我非常珍惜老师送给我的书,每天会多少读上一点。沙贵来我家玩时,似乎对我为何那么珍视那本书,感到不可思议,还问我为什么。我自认没有必要对沙贵说谎,就坦白告诉她那是班导送给我的。结果沙贵回家后,我发现那本书从书架上消失了。那时我并没去质问沙贵,也没有告诉父母,我对沙贵会偷我的书感到惊讶而不知所措。我略为理解到沙贵是在嫉妒,但对于像沙贵这样得天独厚的幸运儿,也会有嫉妒的情绪感到无法理解。 之后,沙贵搬了家,从我的人生消失了一阵子,但在大学时再次与她相逢。她没有进入一直向往的演艺界,沙贵变成普通的大学生,和我同修一堂英文课,坐在我隔壁。 “你是美纪子吧,你一点也没变呢。”沙贵一开口就这样说。若说到没变这点她也一样。 “太好了,有美纪子在。英文是我唯一的弱点啊。”她脸上浮现着要拉拢对方般充满魅力的笑容说。笑容自不用说,会在弱点前还加上“唯一”的字样,这果然是沙贵呢。 从那之后沙贵就频繁地打电话给我,然后一聊就是好几个钟头。有时甚至讲了四个钟头以上,我总是担心电话贵的问题,但沙贵说“父母会付啊,没关系”,然后一笑置之。沙贵所提的,大概都不出在社团或是打工地方认识的男生,为了求她的欢心做了些什么事,其中有些事情露骨地说出来的确相当有趣。或许是我听完,光是陪笑的反应不够满足沙贵吧。 她又问:“美纪子你呢?有没有中意的人?”之类的话。 因为她纠缠不休追问,没办法只好答:“我觉得日本文学课的Y老师还不错。”当我一提到这位年轻老师的名字时,沙贵讶异地“咦”了一声。 “那个讲师啊……原来如此。”沙贵表现出理解的样子。 第二个星期,沙贵向我报告她邀Y老师去喝一杯的战果。 “言谈相当有趣呢,比想像中更棒的男人喔,那个老师。”她这样说着:“美纪子有看男人的眼光呢。” 之后沙贵马上就开始和Y老师交往了,的确伤了我的心,但因本来就没有和Y老师特别亲近,或是实际上交往,因此对于他和沙贵交往的事,我也渐渐就无所谓了。我会这么简单对Y老师死心还有另一个理由。正当那一阵子,我和一个在校庆认识,大我两届的男孩熟了起来,他是橄榄球队的主力球员,在大学内小有名气。但酒品不太好,曾经跳进水池里,也曾经因为胡乱踢停在路边的摩托车,被警察发现而训斥一顿,总觉得是个让人放不下心的家伙。校庆之后,他在花坛附近大吐一场时因我的照顾,之后两个人就开始亲密交往。因为互相是学生所以不觉得有什么好顾忌的,在学校里也常常同进同出。因此,沙贵知道他的事也是理所当然的。 几个月后,那个男孩突然对我说想要分手,因为他另有喜欢的人。而那个人就是沙贵。 “真对不起唷。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呢。”沙贵怯怯地说着。 “我想他是美纪子的男朋友,所以并没什么顾地跟他闲聊。因为跟目前的男友不太顺利,所以就找他商量,之后……你知道的。” 沙贵和Y老师分手,又换上了正在和我交往的男人。 那时我好不容易才明白。沙贵一直想要我所拥有的东西。我不知道为了什么,毕竟也不好当面问她。光是想,和美丽而擅长社交的沙贵相比,像我这样毫不起眼的普通人,拥有些好的东西,她就不能容忍,应该是如此吧,因一切幸福而生起的嫉妒吧。 沙贵在那之后没多久又和橄榄球队的男生分手了。似乎马上就失去了兴趣的样子,好像不能持久。简而言之,只想把对方占为己有试试而已,成功之后就厌倦。 自从了解到沙贵有这么一面之后,我和沙贵的关系就画上了一条隔阂线。可是,沙贵本人似乎一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仍然像以前一样打电话给我谈天说地,使我纵使想疏远她也办不到。我也不想特地挑起我们两人之间的不合。 大学时代就这样地过去了。虽然我们各自就职于不同的公司,没变的是沙贵那频繁的电话。 大学毕业六年,我一直和沙贵在电话里长谈。每个月固定见一次面。和以前同样,都是沙贵一个人在说话,我只是偶尔插几句意见之外,都是扮演听众的角色。沙贵从大学毕业后又谈了许多次恋爱,一开始总是兴高采烈。但过了没多久就向对方说,这不是我想要的恋爱而要求分手。这些事情我都知之甚详。 “美纪子你呢?”每次都这样问我。 “很遗憾还没有找到理想的对象。”我总是慎选回答的言词。 听到我这样的回答,沙贵安心地笑了一声,又继续谈着她的罗曼史。

05

自从大学毕业后,直哉是第一个我让交往对象跟沙贵见面的人。 现在,直哉和沙贵在一起罗? 我抓起我的皮包,马上冲出了我的房间。不管如何,不确定是不行的,我这样想着。或许我听到的女人声音是听错了也说不定,那样的话直哉肚子痛就是真的了。 我在前往直哉的公寓途中,一直这样祈祷着。 转乘电车后,我抵达直哉所住的公寓前面。我将直哉打给我的钥匙紧握在汗湿的右手。我轻轻地转动钥匙,房间内虽说是白天却依然昏暗,我努力适应黑暗凝视着。脚边浮现的是靴子一类物品的模糊影子,从大小来判断应该是女人的东西。 啊! 我紧握住双拳,眨了好几次眼睛。边这么做的同时,边确信自己的预感没有错。 直哉的公寓一房一厅,从玄关上去,马上就是餐厅旁的厨房,厨房的对面就是卧室。跟厨房相接的门紧闭着,我蹑足往前走,将手搭在门把上,用力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后打开了门。 床边台灯的灯光漂浮在黑暗中。而这灯光映照出的,是流满了汗的直哉的裸背。而穿过直哉的背我接触到的是沙贵的目光。沙贵睁大的眼睛中,我彷佛看到她夸耀胜利的神色。 “美纪子。”沙贵说道。 略带嘶哑的声音,虽然嘶哑我却听得一清二楚。那是恰如唱圣歌般强而有力的声音。 听到沙贵的声音,直哉迅速回过头。那一刻,我已转过身走了。虽然离玄关只有一点点距离,我却感觉那距离无比遥远,好像听到直哉的声音,又听到沙贵的声音。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不过听不听得清楚都无所谓了。 出了房间,我跑到外面的走廊上,奔下楼梯,往车站的方向跑。我上气不接下气,觉得已经无法再跑下去而停在一家咖啡厅前。进了咖啡店,我点了一杯咖啡。 恐怕是沙贵让男人有一种无法抗拒的魅力吧。沙贵接近原本属于我的男人时,不知道她用什么样手段,但她的体内似乎总是一下就充满了能量。那是一种多么强的吸引力啊。 放在面前的咖啡很烫,怕烫的我无法马上喝。 等到它变温吧。 我用让自己听到的音量边说边思考着,就这样在咖啡厅里坐了很久,一段真的很久的时间。 那天晚上,直哉打电话来。 “我没什么藉口。我们来分手吧!”直哉只说了这样的话。 之后我就没见过沙贵也没见过直哉了。

06

接到沙贵的电话是约半个月前的事。那是自从目击她跟直哉两人在床上之后三个月的事。从以前的经验来断言,该是时候了,该是沙贵厌倦直哉的时候了。 “美纪子,听说你辞职了。”沙贵像是已经忘了直哉的事般,开口就这么问。“今天打电话到美纪子的公司去。结果听到你已经辞职还吓了一大跳呢。” “是啊,前个月底辞职的。” “为什么?” 我沉默了一会。我知道沙贵正在失去耐性。“喂,为什么嘛?到底为什么啊?”沙贵几乎是要这样大叫出来地问着。 我自认让沙贵等得够久了才说:“老实说我要结婚了。” “欸?” 之后就是一阵沉默。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这样巨大的沉默,我知道我已经成功地动摇沙贵的心情了。 “你不恭喜我吗?” 听到我这么说,沙贵以比平常略高的音量说:“啊,对喔。嗯,恭喜你了。”沙贵说着。“那么对象是谁呢?” “他原本跟我在同一家公司上班,辞掉工作之后跑去留学,跟我说他想要拿工商管理硕士的学位,好像已经拿到了所以向我求婚了。” “你们一直在交往吗?” “是啊,四年前开始的。” “可是……那……。” 我知道沙贵想问什么。那直哉呢?直哉到底算什么?我轻轻地笑了。 “沙贵应该能理解吧?当男友远在异乡,确保宠物般的男人陪在自己身边的那种心情吧。” “宠物?”沙贵顿时狂叫出声。 “不是宠物的话,就是装饰品之类的啊。” “怎么会……” “我正想跟直哉分手呢。直哉实在是自尊心太强了,如果我主动提出分手的话,他恐怕会狂怒吧。唉,他那个人就是这样,我也不过只是跟他玩玩而已嘛。那个人啊,如果能轻松地抛去自尊心不是很好吗?在我身边只要让我觉得高兴舒服不就好了吗?对不对?外表长得还不错,一起出去玩也没什么可挑剔的地方。不过,也就仅限于此了。” 沙贵沉默着。这对一向多话的她实在是相当稀奇的事。 “如要与直哉分手必须让他来抛弃我。想要顺利分手的话,只有这个方法了。” “那么……美纪子你利用我罗?” “利用?怎么会呢?” “可是明明就是这样啊。因为真正喜欢的人要回国了,所以你就想和直哉分手不是吗?” “真讨厌,沙贵你真是的。说什么真正喜欢的人要回国,所以想分手……。”我轻轻笑出声。 “我说错了吗?” 沙贵没等我回答开始大声叫嚷。我只笑而不语。沙贵突然拔高声音,我仍不以为意。大概是沙贵抓狂般地甩开了话筒吧,电话唐突地断了。我一直维持拿着听筒的姿势大笑了好一阵子。真是太可笑了,当然包括能和直哉顺利分手的满足感。一想到我看到沙贵跟直哉在床上那天,一个人喝的咖啡多好喝这一点,我又无法克制地继续大笑了。

07

据沙贵说,她另有喜欢的对象,所以想要求分手。但那个人究竟是谁呢?你认为沙贵是为了谁,要和名为直哉的人分手呢? 沙贵的母亲将永远地这样问着吧。 沙贵想结婚的对象,甚至都还没见过沙贵呢。这是浅显易懂的。 沙贵,对吧? 我又看了沙贵的遗照一眼,照片中的她微微地浅笑着。 那个让你想和直哉分手而开始认真交往的对象,应该是匠才对吧? 你又打算对我的男人出手了呢。 而且这次是更加认真的。 你深信匠会回到日本来。 沙贵有点误会了。她以为我正在留学的恋人,村濑匠会回到日本来。虽然当时我想和直哉分手,但并不是因为匠要回到日本来。事实上他在旧金山找到了工作,而且打算叫我也到旧金山去。 沙贵应该会一如往常地又开始想要得到我的男人,因而和直哉分手,打算马上想办法接近匠。她还打了电话到我家,编排了些听起来相当得体,想祝福我婚姻美满之类的话语,然后很简单地从我母亲那里打听到关于匠的事情。而当她得知匠不会回国之后,她也马上飞到了旧金山。那个对英文不拿手,连日常会话都没信心的沙贵。 总而言之呢,我因为这样和一直想分手却又分不了的直哉没起争执就分开了。虽然浪费了些时间,不过我本来就是个不喜欢争吵的人,也正因为如此,我能说不枉我和沙贵相交一场,但同时也为我浪费的时间感到惋惜。而当时我已辞去公司工作,一方面得找个接替的人,一方面又非得为去旧金山做准备不可。此外,还要为结婚典礼跟蜜月旅行做安排,时间就算再多也不够用,根本就没时间去跟直哉纠缠,所以我真是从心底感谢沙贵为我省下这些麻烦。 但难不成直哉真的杀了沙贵…… 我想那个高傲的直哉,听到要分手这种话也不会轻易放过沙贵吧。一旦说了“我们来分手吧”这种话,直哉只会对沙贵更加执着。一定是这样的。 虽然是这样想,但我真没想到直哉做得出这种事来。 直哉比我想像中更加危险,但也是派得上用场的男人。 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的话…… 嗯。早知如此的话,我就没必要特地跟匠在旧金山举行婚礼了。那时一心只想到要远离沙贵,因而举行了只招待亲人的小婚礼。然后,我就这样在那边定居生活下来。为此原本必要的安排现在都结束了。特地为了婚礼而跑到国外这件事,也着实被亲戚们批评了一阵子。 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的话…… ——我们来分手吧完—— 译者简介: 江荷偲: 一九七九年出生,台北县人。政治大学日语系毕业。现在专事日文翻译。 钥匙老人 小池真理子 著 福地滋子 译 作者简介: 小池真理子,1952年10月28日出生于东京。成蹊大学英美学科毕业后在出版社上班,在职中策划了一本实用生活心理学书《劝你做一个知识型恶女》,因无法出版而辞职。 1978年,自己写的这本书,在另一家出版社出版后成为畅销书,之后连续出版了“恶女”系列实用书,在电视与杂志上被称为“恶女评论家”。 在日本写这种实用书的人,地位不高,没人称为作家,而是称为“记者”或“作者”。小池真理子不愿以“作者”地位自居,于1985年出版悬疑短篇小说集《第三星期的情事》踏出推理小说家的第一步。同年又发表悬疑推理长篇《不能逃离你》,但因为她不是徵文奖作家,不能即刻被肯定。 1989年以短篇《妻子的女朋友》,获得第42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短篇赏之后,才确立作家地位。之后,于1995年以《恋》获得第140届直木赏,1998年以 href='/article/8057.htm'>《欲望》获得第5届岛清恋爱文学赏。 十余年来,小池真理子不断发表作品,已出版40多本作品。大部份写社会上平凡人之日常生活,为了小小的事件,而走上犯罪途径的心理所引起的悬疑。这种作风近似法国的心理悬疑推理小说。 《钥匙老人》是写一个72岁的孤单老人与邻家26岁失恋小姐坂本绘里,一段善意所引起的钥匙纷失带来的意外结局。 小池真理子的丈夫是行动派推理小说家藤田宜永。两人日前定居于日本高级避暑地轻井沢。

01

年轻医生懒洋洋地看着病历卡说:“要是疼得受不了的话,试着做做体操、泡泡澡什么的。” 西村与平故意夸张地愁眉苦脸,搓揉着腰部说:“能不能开点药?不管怎样,疼起来时实在没办法。手脚也发麻,似乎有点儿喘不上气。” “老伯,您血压高,最好别乱吃药。”医生看都不看与平的脸,轻描淡写地说:“这是衰老现象,你应该忍耐一点。” 与平刚要开门说话,医生就把黑色皮面转椅转过来,面对着与平问道:“行吗?” 与平不由自主地说:“好。” 就这样结束了。 在人人都愁眉苦脸的候诊室里等了近两个小时,3分钟前才进诊室,不,也许是2分钟前。 与平被护士驱赶似的走出诊室,为这种太不像话的事情而伤心。 与平的妻子还在世时,作为家庭医生亲密交往的那位近邻的老医生对他很亲切。与平腰痛时,常常全身一阵阵发麻,很难受,就是这位老医生,把这种老年人特有的叫做“变形性脊椎症”的症状,掰开了揉碎了解释给与平听。与平血压高,有时心跳得厉害,胸口堵得慌,老医生就给与平耐心地指导,施行食物疗法;后来弄清了与平妻子得了癌症时,像自己的事一样设身处地对待,介绍水平高的医院的也是这位医生。 如今妻子已故世,老医生也被上帝召唤去了。 经女儿直子推荐,与平开始来这家医院看病,但看起来怎么也找不到能那么恳切地与病人对话的医生了。 等着等着一直等着,诊室里的对话总是两三句,又加上自己明明姓西村,医生、护士却几乎都叫他“老伯”,这也让与平不高兴。 与平慢吞吞地走出医院,在耀眼的阳光下看了看手表,是11点10分。 与平本来打算中午自己煮荞麦面条吃,但又不想就这样回公寓。 又没有人在家里等着自己。 他家住在7楼,阳台虽然窄小,但适于往远处眺望。如果阳台上有小花坛的话,还会有搞园艺的乐趣。但直子嫌花坛会弄脏阳台,所以不同意。现在阳台上铺着俗气的人工草坪,只并排放着两把太大的、容易使人产生冷漠感的白色庭园椅。 再说公寓里三室一厅的家里,让与平住的是小孩儿的房间般窄小的西式房间。他向女儿要求铺榻榻米,但至今还没铺上。 他再三恳求,直子总是闪烁其词地说:“榻榻米呢,容易长疥蟎,对身体不好,所以这样的木质地板最合适,爸爸。” 公寓里的这套房子本来是我买给她的,与平这么想,边走边摇头,不由得叹了口气。 凡是退离人生舞台的老人都要这样听从儿女们的命令生活吗?或者像我这样年老后还不至于孤零零一人、能跟女儿一起生活的,应该觉得还算不错吗? 与平想这想那,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不由得站住,用手按住胸口。他在衬衫下面隐约摸到带着体温的、微暖的硬东西。 还好,与平放下心来。公寓的钥匙丢了可不好,所以他总是把它系在长带子上挂在脖子上。 大约在一年前,也是从医院回家的路上,与平不知在哪儿丢了钥匙,家里闹得天翻地覆。女儿夫妇两个都有工作,因此不到晚上不回家,而且他们正巧这天下班后在什么地方约会,享受着在外边吃饭看电影的快乐,所以与平直到晚上10点多了,还得在公寓前冰冷的柏油路旁蹲着,等候他们回来。 与平被直子狠狠地批评了一顿,直了甚至说:“爸爸,你是不是有点老糊涂了?” 丢的钥匙到底没找到。 直子夫妇第二天立即把大门的锁全都换掉。这项费用由我付吧,与平提心吊胆地说。 直子却不屑一顾似的拒绝说“不要”。 “但是你以后应该把钥匙挂在脖子上。你已经老了,钱包也这样好不好?” 耻辱把与平打垮了。但他又不得不承认直子所说的的确有道理。年岁越大越经常忘事。他丢过装硬币的小钱包,还有一次在火车上丢过钱包,事后由车站通知他去领取,虽然这些都没告诉过直子。他认为重要的东西随身携带是老人该采用的适当方式,否则又要被直子他们批评,被他们瞧不起。 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是不是的确在这里?与平把钥匙摸了好几次后顺路去了公园。在新叶茂盛的公园里,见几个家庭主妇看着孩子们在沙坑里玩儿。 他坐在树荫下的长凳上,搓揉着一阵阵绞痛的腰椎骨,但他还是尽可能地挺直身子,不让自己显得衰老。 他痛心疾首地想,最好别有女儿。你看这帮家庭主妇,她们一副只顾自身和孩子的嘴脸。她们也是有父亲的,但大概除了父亲病危时以外,是再也想不起来的。女儿一般都会跟母亲串通一气,往往跟母亲合起伙来说父亲的坏话,让父亲工作到老,最后还当废物对待。 应该说要是儿子的话还强一些。儿子年轻时一般对父亲很冷淡,但据说随着年纪增长而发生变化。这是因为作为成年男子,逐渐理解起父亲的心境来。 要是有儿子就好了,真是。与平咒骂,有三个孩子,三个都是女儿,我这个男人真倒霉。 长女跟北海道一家大旅馆老板的儿子结婚,很快生了两个孩子。因为她婆婆已经去世,所以夫妇俩忙于经营旅馆,现在甚至连东京也不来。 至于次女,竟跟着丈夫和三个孩子一起,5年前移居澳大利亚,一年寄一次印有考拉相片的明信片来,每次都同样地写着:爸爸您也来这儿玩儿吧。但不再多劝,看上去她似乎不是认真请他去玩儿。 只有最小的直子跟当初中老师的富士男结婚,留在了东京。与平在三个女儿中一直最疼爱直子。所以妻子去世后直子说“爸爸您跟我们一起住吧”时,与平高兴得要流泪。 但是不久就明白,这是直子在打小算盘,只不过是要与平把一直居住着的一块小小的地皮卖掉,以这笔钱在东京近郊给她买新建公寓的一个套间才可以一起住罢了。就是说,直子以接受苦于腰痛的老头子同住为由,把一套梦寐以求的公寓轻而易举地弄到了手。 与平想,那个男子再成熟可靠一点就好了。直子的丈夫富士男是个怯懦、总要打退堂鼓的长不大的男子。他怎么能当上教师实在让人觉得奇怪。对富士男来说,直子简直像母亲似的,没有直子的话,他连一点正当的意见也谈不出。与平直至现在还奇怪自己的女儿怎么会喜欢上这样的男子并且结了婚。 总之富士男拜倒在直子石榴裙下,而直子好像喜欢这种享受。 有一位与平认识的老人,有时背着女儿跟女婿一起去特殊的澡堂,与平非常羡慕他。 与平并不是想去特殊的澡堂,只是想如果能跟女婿一起享受一个什么乐趣的话,生活会有意思得多罢了。 不过那个小子的话,根本不可能。与平独自一个人脸上泛起赌气似的苦笑。 直子坚决主张说:孩子是人生的包袱,所以即使跪地求我,我也不生。富士男竟奉承讨好似的赞同说:当然罗,直子你说得完全对。富士男就是这种男子。他哪里谈得上去特殊的澡堂,怕直子多心,一定会连跟别的女子搭话也不敢。 与平轻轻地闭上眼,他们俩的事情想都不愿想。以前的愉快日子究竟哪儿去了? 直子小时候实在可爱。她比她母亲还喜欢我,每天下班回家她都要像小狗那样也不知从哪儿跑进来。我抱起她来蹭她的脸,她痒痒得笑成一团。直子的脸蛋总有股烟草特有的味儿。 记得星期天下午时,在自己家的廊下,边晒太阳,边讲很多事情给直子听,诸如院子里的花草呀、动物呀、天空呀、风呀……直子是个感情丰富、很会幻想的孩子,她眼里闪着光,贪婪地进入到幻想的世界里去,对与平讲的事情很感兴趣,闹着要他讲新的故事,直至日落天黑。 有时候家里没有其他人,跟直子两个人喝茶吃点心。直子不太熟练地剥掉包在小巧克力棍上的锡纸,把它放进与平的嘴里。 给你,爸爸,好吃吗?嗯,很好吃,直子。 满嘴弥漫着点心的甜味,这时直子满面笑容…… 你以前真可爱!与平叹了口气慢慢地睁开眼。5月的阳光好像发生日晕现象似的在眼前模糊了。他没想到自己竟噙着眼泪,觉得不好意思。他胡乱地擦擦眼睛,有点自嘲地苦笑着。 怀念往事也没有用。与平护着疼痛的腰小心地站起身来。72岁的老头子在从医院回家顺路去的公园里回忆往事,这就是现实。 或者是今天晚上去“三上”也好。与平在公园门前的公共汽车站上,边等候汽车边想。 “三上”是一家开在火车站边铁路桥下的小酒店。这里小得只能进五六个顾客就满座,掌柜的是一个叫静江的五十多岁的寡妇。 她做的菜大多是煮干的芋头、红烧牛蒡丝等家庭菜肴,因此,这家酒店连滴酒不进的与平也能轻松愉快地进去,而且价钱也便宜得惊人。 与平打算先准备好车钱,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来。他看了看里面有多少钱,哼了哼鼻子。 自从跟直子夫妇一起住,与平把仅剩下来的一点存款都存在直子那里,直子一个月只给他2万日元作为他可以随便花的零用钱。即使加上寥寥无几的养老金,他手头也不宽绰,不能经常去“三上”。 得了,没关系,与平想,这个月只去过一次“三上”,钱的事先别介意,今天在那里吃晚饭吧。直子和富士男反正回得晚。最好别在那个房间里孤独一人地吃饭。 与平坐上开来的公共汽车。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弄得他情绪急躁,因为他故意咳嗽,这个人也似乎无意给他让座。他坐了6站下车。他住的公寓离这儿步行只需两分钟。 与平在路上的一家食品店买了两个出锅不久还微热的虾天麸罗。把这个放在煮好的素汤荞麦面条里就成为像样的天麸罗荞麦面条了。他提着装天麸罗的包走向公寓。 公寓的门廊很乏味,唯一的长处就是明亮。与平走进门,刚去看了看信箱里有没有邮件,就听见后面清脆的一声“您好”。他回头一看,只见那里站着一位身穿白色运动衫和牛仔裤、正在微笑的年轻女子。这是阪本绘理。与平不由得感到心中温暖,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阪本绘理两个来月前才搬到这个公寓的三楼来,她住的单元是房地产公司出租的一室一厅。也不知从事什么工作,她白天晚上大概都在家里。他们的相识始于同时俯下身去看公寓门前的花坛,之后与平在公寓里遇见过她几次,每次都站着跟她闲谈几句。她26岁,据说出生于福岛,话中偶尔带地方口音,这又使人感到淳朴,有种说不出来的魅力。 与平讨好地做出了十分惊喜的笑脸。 “天气真好啊,你要去什么地方吗?” “不。”绘理摇摇头。可爱的水珠图案丝带在马尾式发型的头发上晃动着。 “天气特别好,所以只想出去走走。老伯您呢?散步吗?” 与平喜欢被绘理叫“老伯”,有点像以往被直子叫“爸爸”似的怀旧感觉。 “不是散步。”与平说,“去了一趟医院。” 绘理眉头稍稍挂上了愁云,走近与平一步。 “您说医院……哪儿不舒服吗?” 与平忽然想到女儿直子是不是为他显出过这种神情,说:“并不怎么样。是衰老现象。因为腰痛,有时去看病。” “是吗?”绘理郑重其事地点头。 “对腰痛薏苡、蕺菜等有效。熬好了喝或者把熬出的汁液放在洗澡水里好好泡着也能止住疼痛。另外边做腹式呼吸边做体操……有各种各样的方法。” “你很精通!”与平睁大双眼。 绘理哧哧地笑。 “因为我当过护士。” “是吗?”与平再一次睁大双眼。 “喂,老伯,”绘理说,“您吃过午饭了吗?” “还没有。” “要是可以的话,咱们一起吃好吗?我打算煮面条吃。反正只有我一个人,做一份两份都一样。” 与平还在犹豫,绘理说着“喂,没关系吧”,就拉他的胳膊。5月温暖的风从门廊吹进来,抚摸着与平干燥的面颊。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把手里的包举起来给她看。 “我买了虾天麸罗。那么,把这个放在面条里好吗?” 绘理高兴得眼里闪着光,像小孩子那样深深地点一下头。 与平跟在绘理后面走进她的家,迎接他的是一条小白狗。这条狗好像毛线球那样柔软地轻轻地缠在他的脚下叫了几声,嗓音有点嘶哑。 “它的名字叫桃桃,”绘理说,“是马耳他狗。不过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我养狗。这里禁止养宠物吧?管理员知道的话,我会被撵走的。” “这条狗很老实,真可爱。” “它很老了,听说换算成人的年龄的话,相当于90岁左右的老奶奶。不怎么叫,很爱睡。但只有食欲还像年轻时那样。” 绘理把狗抱起来跟它贴贴脸后递给与平说:“在我做饭的时候,您能不能抱一会儿?它爱亲近人,所以决不会咬人的。” “好的。”与平接过狗不熟练地抱起来。 很久没接触狗了,以前,女儿们还小的时候,他养过斯皮兹狗。他无缘无故地想起了一个晴朗的星期天早晨,跟女儿们并排着去遛狗时的情景。 “我每天早晨起床都要确认桃桃是不是还在呼吸,”绘理站在厨房里,把锅放在煤气竈上说,“我总想它是不是已经死了。它什么时候死也应该说是寿终正寝吧,但我想到那一天不知什么时候会来到,总有点害怕。啊,对了,老伯,您在等着我做饭的时候喝啤酒吗?罐头啤酒的话,家里有呢。” “不,我滴酒不沾。” “哎呀,是吗?年轻的时候起就一直这样吗?” “是啊。吃奈良酱菜也会头疼的。” “这样也许对身体有好处。”绘理快活地说,“我平常也不喝,但情绪不好时就喝得乱七八糟,结果总是后悔。有时候别说醉到第二天,甚至醉到第三天呢。” 与平微笑着哄着桃桃,环视室内一周。 是光线很好的10多平方米的厨房兼餐室,和铺着6块榻榻米的和式房间。像样的家具仅有两个人用的餐桌椅、和式房间里的方形小矮脚食桌和电视机。但室内洋溢着少女气息,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使人怀旧、使人想起久远往事的感觉。 挂着淡粉红色窗帘的门窗外边是小阳台,上面摆满了雏菊、三色紫罗兰等的花盆,简直没处插脚。墙上挂着印有狗相片的挂历,和式房间一角的架子上有个小镜台,上面摆着一些化妆品,前面很自然地放着一块坐垫,是花卉图案的镶拼细工,一看就知道是自己做的。 “绘理你做什么工作?”与平问。 “我现在没有工作。”绘理边在切菜板上切葱边说:“本来应该是找工作的时候了,不过我总没有这种心思。” 是吗,与平说。 绘理忽然停手,回过头来对着他。“其实呢,”她说,纯真的面孔上泛起懦弱的微笑,“我本来应该在这儿过新婚生活的,但我失恋了,所以没办法,只能跟桃桃两个过日子。” 与平沉默无言。绘理轻轻地咬嘴唇。 “对方是在医院里认识的制药厂的人,非常帅。他约我出去玩,我马上就被吸引住了。我在那之前连一次也没跟男子交过亲密朋友,所以被迷得失魂了。他向我求过婚。他说,结了婚在整洁的公寓里两个人一起住吧。我拼命地找房子,找到这儿交了定钱。他来这儿看的时候说,离车站远一点,有辆车就方便了,所以我又为他付了买轿车的定钱;他还说,要买去我家乡对我父母表示敬意时穿的西服,我又替他付了那笔钱。但是,等我把护士的工作辞掉搬到这儿时,他的态度突然变了。他对我说,对不起,我已经没有那个心思了。其实他另外有不少女朋友,生活过得乱七八糟。原来他是个分文没有的人。这都是后来才明白的。” “这太冷酷无情了,”与平呻吟般地说:“这不是跟诈骗结婚一样吗?” 绘理点点头,苦恼地叹息着。 “我受到的打击有多大,您明白吗,老伯?” “我明白,真可怜。原来会有这么无情的人。” “我的朋友劝我告到警察那里,但我不想这么做。因为即使他把我花的钱还给了我,也恢复不了我受伤害的心。我实在是太喜欢他了。我真不像话。” 桃桃在与平的怀里有点不安静,他把狗放在地上,注视着绘理。她吸了一大口气。 “我父母的家在群山,我父亲经营一家小工厂,所以呢,我刚跟他分手的时候曾回家偷过药。” “药?”与平反问。 对,绘理点点头。她淘气的神情显得有点不合时宜,瞬间使她看起来好像是小孩子似的。 “氰化钾,我父亲的工厂经常使用,我很早就知道。当然保管得很严,但柜子的钥匙由我父亲掌管,拿出来很快再放回的话,他也不会注意到。” “绘理!”与平站起身来,从腰到背连带着一阵剧痛,但他顾不上,“难道你……” 绘理慢慢地点点头。 “当我知道被他欺骗的时候,打算寻死。就是在这间房间里。我想要是能一下子死掉就心满意足了。死的时候桃桃也一起死,我不能留下桃桃。所以都准备好了,连遗书也写好了……”她说到这儿懒洋洋地微笑着,“但是我因为害怕死不了,所以好不容易偷出来的药仍原封不动。” “把那种东西马上扔掉!”与平大声说。 像绘理这样可爱、纯朴的姑娘决不应该死。 要寻死,绝对不可以。连年过七十、孤独得要发疯的我都这样坚持着活着,还很年轻的绘理以后会得到很多幸福,美好的爱情也会等着她。与平想把这种事情讲给绘理听,但一下子说不出来。他喘着粗气把手支在桌子上没动。 “老伯啊,您真是,”绘理笑着,好像觉得很可笑,“您别这么认真了。不要紧的。我已经没有用这种药的心情了。我总算恢复过来了。” “真的吗?” “真的。”绘理肯定地点点头,“我想应该振作精神。活下去一定会好的,对吧?” 煤气竈上的小沙锅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绘理拿着长筷子揭开锅盖。 “老伯,”绘理边看锅边说:“不知道我有件事情能不能委托您。” “什么事?” “只要两三天,您替我照管桃桃行吗?我把备用钥匙放您这儿。您只要一天来一次看看它的情况,喂喂它,打扫一下粪便就行。这个孩子不费事,但无论怎么说已经很老了,让它独自过我不放心。托给宠物寄存处又太可怜了,我是决不愿意的。” 绘理边说边在桌上铺上粉红色餐布,摆上筷子,还放上七香辣椒粉的小瓶。 “我想一个人去旅游。这是次为了跟过去的我断然分手重新开始生活的旅游。我打算无拘无束地游遍京都和奈良。要是有人替我照管桃桃的话,我就能自由地行动。” “完全可以。”与平满面笑容深深地点点头,“我反正有空,这么些事情我会高兴地去做。你放下心去好了。” “我很高兴。”绘理感慨地说,“我呢,出了那种事以后,朋友也没有了。我自暴自弃,常常失约,这样一来朋友们都离开了我。人情,总之太冷淡了。所以对我来说,朋友目前只有您老伯了。” 与平激动得眼里含着泪,但不知该说什么,无法开口。 然后两个人隔桌相对吃着天麸罗面条,又喝焙制的茶,然后到阳台上去聊着盆栽的花草。一个下午的幸福时光转眼之间过去了,最后与平接过了绘理的备用钥匙。 “既然您这么说,我明天早晨就动身了。”绘理说:“我住两宿,第三天下午会回来。老伯您喜欢这儿的话,一直在这儿也没关系。” “也许有一小段时间要那么做,”与平坦白地说:“但是我女儿知道了大概会骂我,她会说我随便进入别人家里。” “老伯您竟然很怕亲生女儿。”绘理笑了,似乎觉得很可笑。 我女儿要是像你这样的话,该多好…… 与平想这么说,但怎么也不好意思说出口来。 与平把绘理交给他的备用钥匙小心地装在钱包里,再一次把照管桃桃要做的事情重复讲给她听后就告辞了。绘理送与平到电梯前。 “你千万别有奇怪的念头。”与平进电梯时说:“你应该知道生命只有一次。” “不要紧的,”绘理非常认真地说,“这不是带那种意思的旅游。我说过吧,我已经恢复过来了。” 一个老年人和一个年轻姑娘彼此相视,温和地微笑着,然后轻轻挥手告别。

02

第二天早晨直子和富士男刚出门上班,绘理就来找与平。她身穿鲜艳的柠檬黄色短上衣和白色布裤,手提小型旅行包,向与平点一下头。绘理跟平常有点不一样、稍微浓一点的化妆使她显得老成一点。 “那么,老伯,我动身了。桃桃的事拜托了。” “我知道。托给我好了。今天下午我就去看看。” “接粪便用的宠物席子都放在厨房里的一角。狗食放在洗碗池下的柜子里。” “一天喂一次,下午3点。换换水,抱着去阳台让它呼吸户外的空气……是这样吧?” “对。”绘理微笑,“不过我怕老伯着凉,去阳台不必勉强。” 知道了,与平说。绘理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忽然伸出手握住与平的手。 “谢谢,老伯。”绘理小声说。稍微湿润、柔软的手久久地留给与平的手掌温暖的感觉。 这天上午,与平在公寓附近散步,顺便去商场买了直子吩咐买的卫生纸,回家后做了减轻腰痛的轻松的体操后,边吃午饭边看一会电视。午饭是冷剩饭和纳豆。 饭后收拾完碗筷刚过1点。与平为了消闲戴上花镜开始读晨报,但精神集中不起来,一会儿就不读了。 与平似乎觉得等不到3点。桃桃单独被留下,一定会觉得很不安,也不妨早点儿去陪它玩,他想。 与平把装有绘理寄托的钥匙的钱包放在裤兜里,简单地整理一番后出门。他用挂在脖子上的钥匙仔细地锁好门上的两把锁,乘坐电梯到三楼。走廊上没有一个人影,鸦雀无声。 与平情绪急躁地急步走到门牌上写着“阪本”的门前,掏出裤兜里的钱包。这个黑色皮钱包是很久以前他妻子还在世时跟她一起去百货商店买的,带拉链,也能放硬币。因为长期使用,已经掉色,而且拉锁上有点生锈,但做得很结实,还没有一处破损。 与平拉开钱包的拉锁,用手指头插进去,指尖触到几枚冷冷的硬币,一种莫名其妙的不祥的感觉使他停止了动作。他屏住气看看刚拉开拉锁的钱包里面。 一百日元、十日元、一日元……在这些重叠着的硬币中间,昨天绘理亲手交给他的那把备用钥匙……系着黄色细丝带的钥匙…… 没看到。他以颤抖的手把硬币全都倒在了手掌上,再把钱包翻过来看。除了接缝附着物似的灰色尘土以外,什么也没翻出来。 与平在裤兜里摸来摸去,右兜里,左兜里……但没摸着钥匙。 不妙了,与平说出声来。 他想到一个可能性,也许是掉在自己的房间里。与平转身就跑到电梯里,又返回到自己的家。踢开铺着没叠好的被褥,查找褥单下面、枕头下面、睡衣里面,还在闹钟下、柜子里、拖鞋里……连不会掉进去的地方都找遍了,但没找到钥匙。 心脏机械地发去了,明知要闹得翻天覆地,还不如通知管理员叫警察来。就在与平提心吊胆地偷看锅岛时,锅岛忽然仰起头来看了看壁橱的上层,显得很高兴。 “有好酒。一个寒碜的房间里竟有瓶像样的酒。” 锅岛把手伸到壁橱深处,取出了一个人头马酒盒子。锅岛打开盖,拿出瓶子晃了晃后自言自语地说:“把这个拿走吧。” “这是代替定钱的。这么个东西还可以吧,喂,老头子?” 如果锅岛肯走的话,拿走一两瓶白兰地也没关系。即使是绘理只舍得一点一点地喝的酒,如人头马一类的东西,与平也能用零用钱东拼西凑地买了还她。 “请,请,请……请走吧。”与平说着,结巴得厉害。 “好吧,我走了,老头子。不准忘了明天的约会。” 锅岛抱着人头马的盒子,赶快穿鞋开门走了。 留下的与平出了一身大汗,软绵绵地跌坐在地上。桃桃爬上与平的腿舔舔他的脸颊。他完全停止了思维,从厨房里的洗碗池下面取出狗食罐头,用罐头起子打开盖倒到狗食盆里。桃桃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我到底怎么办好?与平抱着脑袋。闯出了意想不到的大祸。如果动用自己名下的定期存款的话就能筹出钱来,但这么办迟早会被直子知道并要问个没完。直子爱挑剔钱的用途,所以自己非得想办法辩解。 再说问题不在于钱上。与平责备自己太小看锅岛。与平意识到那个人本来就心术不正,不由得直打哆嗦。如果交给他50万日元的钱,他就会得寸进尺,今后还可能再敲诈呢。 与平也为绘理担心。他想到万一祸及绘理,就不由得毛骨悚然。 “我真傻。”与平愁眉苦脸地抱紧桃桃。 “我真不应该委托那种人。我的确很傻。” 房间里太热了闷得慌,与平因恐惧与不安浑身冒汗,感到喘不过气来。他放开桃桃,站立不稳地走过去打开了通向阳台的门窗。 与平很不舒服。可能血压又上升了。他闷得受不了了,脱掉身上的对襟毛衣,解开里面短袖衬衫的纽扣,放松裤带。他要使自己定下心来。如果血压再上升,也许会在这里晕倒。 与平解开裤子上的纽扣,拉下一点拉链。 他似乎觉得身体有点解放了。 这时与平在裤腰里面摸到了一个微暖的硬东西。他把手贴在腹部,有什么东西在裤衩松紧带的上面骨碌一动。 与平把它拿上来,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把系着黄丝带的钥匙,好像挂在裤衩上面。因为压在裤带下,所以没注意到。 与平按住挂在脖子上的自己家的钥匙。 他自言自语地说:真不像话。重要的钥匙揣在怀里,这个平常的习惯居然引起了坏结果。 绘理寄托给他的钥匙,开始的确装在钱包里,但后来他觉得不放心,又拿出来深藏在怀里了。这么要紧的事情我为什么忘掉了? 我也许真的老糊涂了。由于老糊涂竟上了如此荒唐的圈套。与平垂下头,双手支在地板上,又深又长地叹了口气。

04

第二天下午六点整,与平拉开“三上”的门,静江快活地说:“您来了。” 裤兜里放着装有50万日元的信封。当提取一直珍惜的、未到期的定期存款时,与平气得要掉眼泪。并不是有什么打算要派一定的用场,但现金还是很宝贵的。即使决心离开女儿夫妇随便进哪一所敬老院,现金也会发挥作用。况且想到要把这么宝贵的钱给那种坏蛋的原委,他就伤心得简直不想活下去。 与平坐在柜台前,无力地垂下肩膀来。 静江瞅了他一眼问:“您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看起来有点没精打采的。” “不,并没有什么。”他懦弱地微笑着:“我羡慕你。你总是精神很好。” “并不是这样,今天非常心烦。刚才有个警察来问这问那,是不愉快的话题,我可累坏了。西村,您知道吗?” 与平把手巾把儿接过来边擦脸边仰看静江。 “出了什么事吗?” “那个男人,”静江低声说,火车在头顶上开过去,玻璃门颤动得咕咚咕咚地响。静江等到噪音静下来,好像要消除心中不吉利的念头,语调格外高昂地说:“据说那个男人死了。” “哪个男人?” “昨天也来过这儿吧,那个点土豆煮牛肉摆臭架子的男人。他姓锅岛,你是不是也碰见过几次?” 与平发觉拿着的手巾把儿掉在了柜台上。 静江噘着嘴继续说:“听说那个人在自己的公寓房间里死了才被发现,这是今天早晨的事情。那个锅岛有时带着一个瘦女人一起来这儿吧?她好像是锅岛的情人,听说是她发现了通知的警察。可是那个人看起来不像是要自杀的人。” 静江皱着眉揭开锅盖,用长筷子戳戳看菜煮得怎么样了。 “也不知道他有什么难处要干出这种事来,据说他把氰化钾放在人头马里一口气喝下,酒中搀的氰化钾多得使人不能相信。警察也奇怪那么多的氰化钾他是从哪儿弄到手的。真可怕,我今天总觉得压抑。我想聊聊高兴的事情,西村您没有什么开心的好事吗?”

05

阪本绘理是第二天的下午3点左右回来的。与平正在绘理的房间里和桃桃一起玩儿,听到门口有响动就去迎接。绘理在门口一见到与平就满面笑容。 “我回来了,老伯。谢谢您帮了我大忙。” “你回来了。”与平眯缝了眼睛,“你好像很好。旅游怎么样啊?” “过得非常愉快。我参观了几所寺庙,还思考了很多问题,精神完全恢复了,真有点儿难以置信。这都沾了您老伯的光。” 桃桃叫着跑出来,向绘理摇摇尾巴。绘理高声欢呼着把桃桃抱起来贴在脸上。 “我回来了,桃桃。你一直乖乖的吗?” “它一直很老实。”与平温和地说:“绘理不在,它显得寂寞,所以我经常跟它玩儿。” “太好了,桃桃。”绘理这么说着,再一次跟桃桃贴了一下脸,然后快活地脱下鞋。 “老伯,我给您买来了一些礼物,甜的啦、腌菜啦……京都的食品看起来显得很好吃,所以买了很多。咱们现在一起喝茶吃点心好吗?” 绘理动作轻快地去厨房把水壶放在煤气竈上,开始把买回来的东西摆在餐桌上。桃桃高兴地去叼包装纸,绘理好像觉得很可笑,就笑着说:“喂,桃桃,不许做这种事,我要打你的屁股。” 绘理给与平看了几张寺庙参观票,开始语调生动愉快地解释着,有时还做着手势。 煤气竈上的水开了。绘理赶快站起来去关掉煤气,把放着茶具的托盘端回来。 “来,老伯,咱们先吃什么好呢?您吃吃八桥甜煎饼。看,还很新鲜湿润,一定很好吃。” 与平有点迟疑地说:“绘理,等一下。”绘理正在打开装八桥的盒子,停下手边说着“什么”边把可爱的脸转向与平。 “那个,我扔掉了。” “那个是什么?” 与平轻轻地干咳。 “我忘了桃桃的尿席在哪儿,心想也许在壁橱里,看看里面……我在那儿发现了,偶然的。” 忽然绘理的脸涨红了。她说“哎呀……老伯您……难道说……” 与平微笑着点点头。“我把它倒到马桶里了。那种东西你已经不需要了吧?” 绘理稍低下头,然后害羞地仰看着与平。 “您怎么知道的?怎么知道它就是那个?” “我会知道的。”与平感慨地说:“绘理的事情我什么都明白。那么危险的东西你要忘掉呀,行吗?” 瞬间绘理神情显得迷惑,但一会儿就又浮现出爽朗的笑容。 “谢谢老伯。”她说,“您还真是个天眼通。” 对呀,与平说。片刻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从厨房的窗户射进来长长的西晒阳光。绘理轻轻地拿起一块八桥,送到与平的嘴边。 “来,老伯,您把嘴张大。” 与平张开嘴,又凉又甜的东西滑进了嘴里。绘理眨眨眼睛问:“好吃吗?” “嗯,很好吃。” 绘理很像昔日的直子。跟以前那天真、老实、温柔的直子一模一样。与平幸福得神魂颠倒似的,在橘黄色的西晒阳光里没完没了地嚼着甜甜的八桥。 ——钥匙老人完—— 蓝旗下 五条瑛 著 游绣月 译 作者简介: 《蓝旗下》的作者五条瑛,1999年以《白金串链》一书崛起文坛,同年12月发表的第二长篇《三个玛瑙》获得第3届大薮春彦赏,短短一年多岁月即确定作家地位。是现今最受注目期待的女作家。 五条瑛自己所公开的资料很简单,生年、本籍不详。只知道大学毕业后,在防卫厅(即国防部)工作,担任极东军事情报以及国内情报的蒐集。退职后,当过采访记者。两年来除了上述两篇长篇外,还发表了《冬季来的委托人》与《梦中鱼》两长篇以及若干短篇,可说是多产作家。 这些作品,可能是她在防卫厅工作时,以所蒐集的资料为基础写成的。作品的时空背景都放在分裂的50余年的南北韩两国的斗争。 如《三个玛瑙》写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政权的思考方式,与美国情报机关如何对决的国际谋略小说。 国际谋略小说是由间谍小说发展出来的冒险小说之一种。间谍小说是以主角的间谍活动为主题,国际谋略小说原则上是写国与国的暗斗,如:计划如何暗杀敌国的总统,如何炸坏敌国的重要机关,而当事国如何去反击等。 《蓝旗下》是以作者的第三称单视点,写一个历史性的南北韩首脑会议前后,被北韩政府出卖的北韩间谍之下场经过。

01

在按下那些号码之前,心中怀着些许不安。多年前早已分手的旧识如今要再拜托她,不知是对是错的顾忌,以及这个十年前所使用的号码是否还在使用的疑虑;即使取得联系,也无法预知会产生何种反应的恐惧;不论从哪一点来看,毫无半点自信可言,有如一场赌注。 伤脑筋的是,申正成最爱赌注。明明对赛马、赛车及麻将一窍不通,却从来不曾想过要放弃。如此切肤之痛并非一、二次而已。大概是完全受惑于某种可以在刹那间控制人意志的特殊感觉吧!这并非赌博,而是一场更痛苦且郁闷的胜负。不论胜负,bbr>将仅留下痛苦。尽管如此,只要想像那女子的反应,便不由自主地心惊胆跳,重现眼前的,仅有那段无法挽留,只能默默目送她离去的陈年往事。 申考虑许久,手指犹豫地在空中比划了好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开始按下号码。灰色木框围成的电话亭里,空气停滞着,温度比外面要高出好几度。虽然外面是冬天,似乎唯有这狭窄空间,依然停留在又湿又闷热的夏天。电话铃响起,一声、二声……每响一声,申便忆起往事。以前也经常如此打电话。避人耳目,压低声音,明知相当危险却甘冒风险,想听她的声音的冲动根本无法克制。每当听见拿起话筒,发出一声小小的咔嚓声时,胸口便像有什么东西裂开般滔滔不绝如洪水奔流似地说个不停。年少时的酸甜苦辣经历彷佛昨日般涌现。 咔嚓。 熟悉的声音响起。彷佛又回到当初,申不经意地吞了吞口水,肩膀也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 “喂!喂!您哪位啊?” 呼吸彷佛停止了。 是小孩的声音。从口齿不清的小女孩用刚学会的词汇说日语,可以感觉出她相当慌张。十分出人意料! “那个……” “有什么事?” “那……那个……对了!你妈妈在吗?” 为何会这么问呢?这孩子的母亲并不一定就是她。 “是的。妈妈在!我叫她来听!” 家教一定相当严谨。虽然说得结结巴巴,但应对得相当得体。想必是一位聪明的小女孩。究竟是怎样的孩子?一个连姓名都不知道的小孩,却不断地想像她的长相,申对于自己的愚蠢感到相当惊讶。小女孩叫着:妈妈、妈妈,她的呼叫声不停地在申的脑中盘旋。 ——妈妈! 申不知道那名被叫做妈妈的女子是谁。电话的主人一定已经换人了。或许这是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的家。还是快点挂断吧!快点。跟判断相反,很明显心中却仍焦急等待下一秒的来临。 “喂!让您久等了。喂喂!这里是中村家。” 对于中村这个姓氏虽陌生,但这名女子的声音却是相当耳熟。口齿清晰又平稳的语调、聪明又坚定的声音,十年来一直想努力忘掉,最后仍无法忘记的声音。申紧握住话筒。 “——俶惠!” 本来打算要很慎重开口,却无意识叫了出来。有十年不曾叫这个名字了。话筒那端流露出令人害怕的沉默。 “俶惠!是我!正成,还记得吧?” 只是短短的几句话,舌头却打结了。她总是不以韩国名字,而是以日本名字称呼自己。和她的名字一样,他也许久未说过自己的日本名字。一旦说出口后,话却无法停止,根本无法控制住感情。 “别不说话,好歹也说句话!我知道你在生气,当初真的很对不起你。真的!可是我也有我的苦衷,你应该能够体谅才对!” 自己究竟在做什么?说什么?脑中一片混乱,根本搞不清楚。申已经无法自拔了,他想要点什么,想要多听一点她的声音。 “——为什么?” 好不容易说出口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样。 为何事到如今还打电话来?她一定想这么说吧! ——我才真的不想打电话给你呢! 申强忍住这句话,没有比再次挖掘已遭舍弃的过去更加悲惨的事了。他不得不忍受此屈辱,因为他现在已走投无路。 “我有困难,你能不能助我一臂之力?” 申在电话亭中不断打量四周,压低声音说:“我被通缉了!” “这样啊!” 俶惠的声音相当平静沉稳,似乎早就看穿一切。 “好冷淡的回答!” “不然要怎么说才好?” 沉稳的声音背后带着哀愁不正是自己引以为傲之处吗?申不由得踢了一下电话亭的墙壁。 “我总是为祖国着想,并且听令行事。” “是啊!”俶惠用不带丝毫情感的声音,回忆说:“所以当祖国即将统一时,你便无用武之地了吧?” 这句话比任何一句批判更加犀利,申遭到空前未有的打击,拿着话筒呆然站立,答不出半句话。 ——是的,就是这样。 拼了命为一个未曾到过的祖国竭尽心力,当统一的声浪高涨时,伙伴却想轻易地暗中隐瞒过去的一切,自己似乎也已经被视为过去的人。

02

最初发觉有异是在看见银行存款余额时。金额明显减少了许多,用掉当然会减少,但是每三个月必定会汇入的金额却变少了。当时并未动声色,心想大概对方有什么苦衷吧!在此之前也发生过好几次,相信下回便会补汇差额。然而下回汇入的金额却更短少。如此状况连续发生三次,到了今年春天——历史性的南北领袖会谈消息传遍全世界时——汇款终于变为零。这时候,申才开始意识到自己周遭环境已经发生重大变化。这种情形在这十年间从不曾发生,一定有某些地方出了问题。 除了申以外,另外还有五个同伴。他们都是从学生时代便开始一起生活的伙伴。十年前,他们一起发誓要为祖国效忠,放弃平稳生活。从此以后,好友们的名字仅偶尔会在集会中听人提起,或是出现在同胞所发行的机关杂志上,甚至偶尔出现在新闻报导中而已。为了彼此的安全,甚至约定绝不联络,亦不追踪其他人的消息。 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申决定造访在日本负责召集任务的金村。这绝非是件安全的事,可是正因他是与国内联络的管道,大家都认识他,所以便不须有所顾忌。金村在川崎市开了三间小钢珠店,是一位企业家,专门管理像申这种在日爱国者,并且负责照顾他们。虽然是已年过七十的第一代在日韩侨,除了腰与脚较无力以外,看起来仍十分硬朗。据说大部份的生意已交由养子负责,最近数年过着形同隐居的生活,听说他每天仍然会到店内露脸,申便到那里埋伏。 “汇款中断了!” 位于店里深处的社长室里,申逼问着金村。金村在轮椅上,泰然自若地听着。快秃光的头,刻满深深的皱纹且略黑的脸。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五年前,感觉似乎比当年略微瘦小,大概是因为坐在轮椅上的关系吧!当时他的腰与脚仍然健朗。 “这样啊!” 声音虽小却很尖锐。只有这个声音从未改变。可以令人充分感受到他的尊严的声音,高中时代当伟大祖国的指导者用这个声音述说他的宏大理想时,申全然陶醉了,当申听到金村说,虽然你们生在一海之隔的异国,但仍是祖国的一份子时,申不禁流泪握住金村的手。便和其他五人组成一个“爱国青年团”,这个组织如今看来,只不过是年轻人的集会,那份激情到底是什么呢?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请您说明一下!” 在沙发上坐下,申目不转睛地看着金村的眼睛。 “没什么好说的!”金村冷冷地说:“自己吃的粮食靠自己种是天经地义的事,不是吗?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找份固定的工作,认真做事了吧!” “什么?你说什么?” 简直是一团雾水。突然说出这种话,莫非有什么隐情? 祖国下达命令,金村听从指示,将钱分给更适当的人。接受指令、执行指令、接受汇款、再次接到命令,这十年来,就是重覆这些动作。换言之,这应该就是自己的工作,汇款的金额只不过是准备金和少许的报酬而已。截至目前为止,并未拿到充裕的金钱,但是对此却未曾有过半句怨言,不够的部份都是自己设法调度。在枪击右派本部事件后,穿梭在各建筑工地打工勉强糊口,这些事金村应该相当清楚才对。可是为什么事到如今还说这种话……。 “以往我总是念在你是同胞,所以才会连金钱方面也提供援助,但是现在如此不景气,实在是已经到达极限了。你别老是想依赖同胞,该脚踏实地工作了。” “你究竟在说些什么?” 申茫然不知所措。 “我难道不是一直在为祖国工作吗?历经无数风险甚至还被日本警方盯上,这些你应该很清楚才对。” “会被警方通缉是你自己的责任,并不是别人的错。” “别开玩笑了!全都是为了同胞才这样!” 金村一直盯着申看。凹陷的双眼一如往常,看不出有任何表情。究竟在想些什么?究竟想如何处置自己?申在不安与焦躁的逼迫下,只能解读出金村并没有要救他的意愿,在自己尚未察觉之时,已经起了某种重大的变化。 “真的是……” 金村伤脑筋地大叹一口气。此刻忽然觉得他不知为何突然变成一名弱不禁风的平凡老人。他的脸上已不再露出昔日那般的热情与杀气。 “你也很伤脑筋吧!总之这是最后一次了。拿去吧!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别再来了,知道了吗?” 金村取出厚厚一包纸袋,砰地一声丢在桌上。这算什么!金村想要用这种侮辱的态度来赶走他。申气得直发抖,一把抢过那包纸袋。说来很丢脸,可是即使受到如此的屈辱,目前还是很需要钱。申紧握着纸袋,冲出店外。他拼命地跑,直到快喘不过气才逐渐冷静下来,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走。 他首先走进附近百货公司的厕所里,确认纸袋里的东西。里面装有一万圆钞票三十张以及伪造护照二本,两本护照都是日本政府核发,但姓名不同。照片用的全是申。不知道什么时候准备好的。钱方面暂且不提,这些护照究竟有何意味?申靠在厕所的墙壁,沉思片刻。 最后见到的金村,一脸孤寂的表情,眼神略带怜悯,那个比任何人都来得激烈、热情的金村——高挥着拳头、满眼血丝、口沫横飞、两鬓浮着青筋,诉说着祖国美好时的模样已不复存在。 变化并不仅如此。申这一年来,在大宫租了一间公寓,潜伏在那里。偶尔与住在同一楝公寓的非法居留外国人一起打日工,仅止于此,并没有太深入的交往。住在这里的事,并未告知任何人,这样或多或少可以比较放心。然而自从拜访金村后,便觉得周遭好像有人暗地跟踪,发现有好几个人不断地监视他的房间。一定是底细曝露了,日常生活明明已经非常小心谨慎,究竟是从何处得知呢?问题的症结在于对方究竟是何许人物?公安警察?还是其他组织?——这些尚不清楚。假如是警察,从尚未闯进来搜查看来,大概仍未掌握确切证据。假如是其他组织,事态便较为严重,一旦瞬间对应稍有延迟,说不定会丧命。数日后,申摆脱跟踪,逃了出去。 接着他便开始在关东附近辗转流浪。他绝不在同一地方长住,只住数日便又再换地方,如此一来虽可躲避跟踪者,但生活却开始窘迫起来。以前也有过潜伏的经验,可是当时还有金村的汇款当后盾。这回就完全没有了。不得已只好使出最后的手段,去向爱国青年团的其他五人求助。然而不知道为何原因,一个人也联络不上。难道全员都消失无踪了吗?究竟发生什么事?——申终于被逼得走投无路。他不断思索,在连金村都见死不救的当前,实在找不出任何可以依赖的人。除了一个人——一个冰封在记忆中的女子。

03

申确认好手表上的时间,抬起头。坐在多摩新市镇社区附近的小型公园的长椅上,望着前方数公尺远的入口处。正好是约定的时间。初冬时节,气温很高,穿过公园前面的道路,缕缕热气不断晃动。凝视五分钟之后,不久歪斜的空气中浮现出令人怀念的身影。 是俶惠,超过一六五公分的身高以及自小学芭蕾的修长手足,即使经过十年也不会认错。俶惠缓缓走来,和一名小女孩一起。她牵着小女孩的手步调一致走进公园,一副来公园游玩的模样。申抬起头,静静凝视她们。正确说法应该是看得出神,她走路的姿势向来就很优美。姿势好、端庄又有品味。 俶惠变老了点。最后一次见她已有十年之久了,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气质并未改变。往昔一头长发是她最引以为傲的,现在长度仅及肩膀。大卷的波浪有型地围绕在双颊,和多出几条皱纹的脸庞相当搭配。脸上露着温柔又和蔼的表情,那是一张洋溢着满足的女人的脸。 ——妈妈。 听到这样的称呼也是无可厚非的事。一定是个好母亲吧!站在身旁的小女孩长得和幼年的俶惠十分相似。栗色的眼珠、小却英挺的鼻子、厚厚的桃红色嘴唇,是个惹人怜爱的小女孩。 “妈妈就在这里,你去骑大象好吗?” “嗯,去骑大象。” 公园内摆着许多仿造动物的木制椅子。小女孩立刻朝大象奔去。随着小小身驱的摆动,绑着粉红色缎带的马尾也跟着摇晃。俶惠一面目视着小女孩,一面若无其事在申的旁边坐下,却不看申。 “真是个小美人呀!” 申一面看着小女孩,一面喃喃地念着。他一直强忍着想要正面注视俶惠的冲动。 “还是个小孩子啦!” “也是可以看出来呀!就算是小孩子,长得可是眉清目秀呢!再过十年,大概就会有男生打电话来骚扰了。就跟当年的你一样。” 偷偷地望了一下隔壁的她,俶惠的表情已有些缓和。 孕育申及俶惠的神奈川一角,是一条以住有许多外国人闻名的街道。申从小学开始便由那里通学到朝鲜学校就读。俶惠就住在附近,她的父母亲全是北韩侨民,却没有让他们的独生女接受民族教育。俶惠小学中学读的是当地的公立学校,高中则通勤就读横滨的某私立女子高中。尽管如此,她的美貌在朝鲜学校的男学生中也颇负盛名。 侨民虽是同一民族,但绝对无法说是同一条心。由于祖国被一分为二,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俶惠的双亲并非敌视南韩人,同时也并非北韩的支持者,他们并不喜欢女儿与激进的北韩支持者交往。据申所知,她的双亲并非政治人物,只希望能在日本过着平静的生活。对于北韩、南韩乃至于日本皆不关心,端看对方是不是一个好的商业交易对象,以此为基准来决定交往对象。她是小型超市的招牌美少女,只要她一站在收银机前,穿着朝鲜学校制服的青少年顾客总会增加许多。申也是其中一人。 初次和俶惠约会的情景,如今仍历历在目。俶惠向父母撒谎后走出家门。为了避免在邻近地区游玩被熟人撞见,于是便特地跑去涉谷看电影,真是快乐的时光。 在对异性充满高度兴趣的思春期,申抱持着相同的热情关心祖国政治,积极参加读书会及集会。也在此结识金村。另一方面,俶惠高中一毕业便直接进入东京都内的服饰相关专门学校就读。对于越学习越加深民族意识的申,只想快乐地享受极普通青春的俶惠遂逐渐与他保持距离。 她和她的双亲一样,对政治没什么兴趣。倒是对如何使自己身处的环境变得更好,抱持相当兴趣。她的友人大都是日本人。俶惠以日文发音自己的名字、崇拜日本偶像、喜好日本音乐。观看运动比赛时,明明也有北韩选手参赛,她却替日本选手加油,申当时还曾严厉训斥过她。 当时,俶惠愤慨地瞪着申,回答说:“我可是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的!与其替一个去都没去过的国家加油,倒不如替日本加油,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呀!” 尽管如此俩人仍继续交往。想法虽不同,但还不至于因此减低对俶惠的爱情。申如此迷恋着俶惠。爱国青年团的伙伴都担心他与俶惠的交往无法维持很久,结果也正是如此,当申告知俶惠他想辞去工作,专心为祖国工作时,俶惠便哭着表明说:“我已无法再跟着你了!” ——爱我的话,就稍微让步一下!你应该努力寻求父母亲的谅解才对,为什么连这一点小事都不肯做呢?你总是替自己着想,一味地要求我体谅你,对于自己的想法却绝不改变。 她那啜泣的声音至今仍萦绕在耳边。和如此热烈爱恋的女子分手,是瞬间的决定。 “为何事到如今还打电话给我?” 俶惠的语气中夹杂责备。 “我知道会给你带来困扰,可是我实在很需要钱。” “去拜托你那些爱国主义的朋友不就得了。” 真是尖锐的讽刺! “出了一点差错。” 申正面看着她,喃喃地说。周围只有零星几个小孩和照顾小孩的人,并没有任何可疑的人。不过还是小心为妙。为何她已经有小孩了还住在婚前所住的这个地方,沿用旧有的电话号码?一连串的疑问在脑中出现。 “出了差错——。所以就打电话给我。” “是的。老实说,没想到你还住在这里。” “结婚时在以前住的公寓附近租了一间房子,由于我先生在那之前一直都住在老家,所以便将我的电话直接转移至新居,因此电话号码仍旧和以前的一样。” “原来如此!你还真喜欢这条街!” 其实俶惠并不喜欢她所生长的这条有时会被称为韩人城的街道。当她开始独立生活时,第一件事便是在门牌上写上日本名字。 “没有其他人可以拜托了吗?” “没有!” 对于她合理的质问,只能作出无可奈何的回答。自从被公安警察盯上之后,早就和家人断绝关系了。 “真是一个大笨蛋!” 俶惠一面向孩子挥手,一面用完全不同的语气嘀咕着。她同样必须掩人耳目。 “那么拼命尽力蛮干着……有困难时却没有人可以伸出援手。” 怀念与悲凄油然而生。她究竟如何看待这个落魄的旧爱呢?俶惠带一着只拼布手提包。她悄悄地从手提包中拿出一个信封袋,一面注意环顾四周,一面将它放在两人之间。“我只能拿出这么多,我的手头也并不宽裕。” 申迅速地将它塞进口袋。 “你早就准备好了呀!你好像并不怎么惊讶!” 简直早就料到申会和她联络,甚至连谈话内容都了若指掌。 “我有预感你最近会和我联络。” “为什么?” “大约一个月以前,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和一位久违的人碰面。” 俶惠大叹一口气。“是朴君。你应该还记得吧!” “啊——” 仍然住在附近的朴是朝鲜学校同年级同学。同样是爱国青年团的组成伙伴之一。成绩相当优秀,他的梦想是将来能成为一名医师或律师。 “我带小孩到小野观赏芭蕾舞表演,回程时被一个污秽不堪的人给叫住。” “污秽不堪的人……” “该说是流浪汉吧!就是像那样的人,好像已经几个月没洗澡,臭死人了!” “难道……他就是朴?” “没错。我也吓了一跳,没想到他会变成那样。” “怎么会这样!” 申茫然地抱着头。应该无法联络上才对呀! “和你一样啦!” 俶惠茫茫然地嘀咕着。“他以紧盯着不放的眼神哀求我借他一点钱。他说他被人追捕,已经走投无路,又找不到人可以帮助……。他还在大马路上哭了起来,说是为祖国效忠却遭到如此待遇……。我觉得丢脸,于是给了他一张五千圆钞票,抱起孩子拼命地逃走。看到朴君那模样,觉得十分可悲。” 连听到的人也觉得无地自容。比任何人都来得聪明又用功的朴,为何……。 “那就是你们爱国青年团的下场,真是残酷!” 申心里明白自己的双脚颤抖不已,而且渐渐传到全身。俶惠从长椅中站起来,对着女儿大大招手。小女孩用她可爱的声音喊说:“妈妈,要回去了吗?” “是啊!回家吧!” 俶惠用温柔的声音说:“我有一个请求。” 俶惠用她一惯优美的姿势站着,眼睛看着女儿。 “什么事?” “到此为止吧!别再打电话给我!” 好坚定的口吻。俶惠慢慢地向女儿接近,紧抱住奔跑而来的女儿,抚摸着她的头。略带寒意的风吹着,俶惠的裙摆在风中翩翩摇曳。背部浮现厚实的肩带曲线。棕色的头发在肩胛骨上方飘着。看着她的背影,申不由得吞了吞口水。彷佛这十年间自己失去的一切全都在她身上出现。

04

藏书网 混进上野公园的流浪汉当中过后一周,申终于找到朴了。朴将脸伸进放可燃垃圾的塑胶桶内,找寻食物。看见朴的模样,申都快掉下泪来了。 “喂!” 申轻拍一下朴的肩膀,尽可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跟他打招呼。朴抬起头,有点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他的表情随着时间逐渐崩溃了。 “你不是申吗?” “能看到你,实在太好了!” 二人不避讳别人的眼光,情不自禁地拥抱在一起。对明日许下誓言的年少时光,涌现心头的十年辛劳,以及最后所等到的结局,实在是无言以对。短暂拥抱之后,朴钻进用纸箱搭成的屋子里。 朴十分憔悴也苍老许多。过这样的日子似乎不是这一、二天才开始。流浪汉专用的纸屋中,出乎意外地什么都不缺,准备相当齐全。朴用污黑的手替申准备茶水。小小的炉火不停地晃动着。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你告诉我呀!” 一边喝着茶,申一边念着。 “我们爱国青年团被当成了土拨鼠!” 朴一脸疲倦地放低肩膀,眼泪至今仍未停止,一直啜泣着。 “土拨鼠?” “没错!一个专为统一而实验的土拨鼠。” 瞬间,申手中的塑胶杯滑落下来。 “这是什么意思?” “大概是金村和南方组织间有什么交易吧!” “什么?” “听好,在春天的南北会谈中已大致达成正式的和平谈判。连在日本的组织也被友好气氛所感染。可是南北双方从战后便一直处于敌对状态。对方是否真的有意推动和平,对此抱持保留态度的人士并不在少数。就算要推动,也希望能采取对己方有利的方法实现。” “然后呢?” “总之,为了表示双方的诚意,便首先以影响不大的日本末端组织,进行实验性的条件交换。” “实验性?” “是的,没错!” 朴的嘴唇微微震动着。“知道吗?任何组织都不愿意出卖大人物。今后和平的风潮随时可能发生变化,而且假如统一真能实现的话,还是存在着北派和南派的纷争。因此为了消除障碍,当然就会从较不碍事的部份开始下手,这种想法是很平常的。” “所以我们就被铲除了?” “完全正确!我们身在日本,并不在本国境内,变成怎样对高层来说根本无关痛痒。像金村那样右派的长老们,满脑子都在替自己安排统一后该如何生存,一定会出卖我们,封住我们的口以确保自身的安全。” “畜牲!” 申不由得拾起掉落的杯子掷向纸箱的墙壁。 “总之快逃吧!” 朴用污黑的手抓住申的肩膀。“假如这是政府间的正式交易的话,就不需要担心。只不过是彼此都在做同样的事,倘若被捕,像我们这种下层大概也会被特赦吧!但如果是地下组织同志的暗盘交易,会变成如何就不得而知了。在高喊和平的风潮中,害怕我们会说出一些不该说的事的同志,不在少数。” “青年团的其他伙伴现况如何?金、李、赵和郑……” “郑死了;赵行踪不明;金和李虽然知道他们已转入地下,却一直没接到他们的联络。爱国青年团全员都成了镖靶。知道所有成员的只有金村。一定是他出卖我们的。总之快逃吧!设法活下去。” 朴满脸泪痕地看着申。在统一这个庆典之后要如何活下去,大家都非常关心。此外,这个庆典是否真能持续下去也还有疑问。倘若仅是昙花一现,更严重的争斗还在后头等着呢!在此生死存亡关头,就必须拼命钻营,至于可能成为障碍的人,当然只能被排除。 申只能茫然以对。道理他明白,但为何选上自己这一伙人作为牺牲品呢?自己这伙人对祖国而言,大概已经没有半点价值可言吧!想起金村那张脸,内心便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亢奋情绪。觉得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沸腾起来。 那晚申暂时在流浪汉专用的纸屋内过夜。这时睡在一旁的朴剧烈咳嗽着。身体异常瘦弱,一定是得了什么病。申想无论如何都必须带他去看病。翌日清晨,申留下三张一万圆钞票后离开。 第二次再打电话就不再那么焦躁不安了。申作了一个深呼吸,等俶惠接电话。平日上午十点,一般男主人是不会在家的。正如预期,来接电话的正是俶惠。 “我不是告诉过你别再打电话来了吗?”她压低声音抱怨说。 “我知道、我知道啦!可是除了你之外,已经没有人可以帮我了。拜托啦!这是最后一次请求,请你帮帮我!” “帮你?我没那个能力!如果是钱的话,上回那些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俶惠给的信封袋内,大约放了十万圆左右。看到那些钱,申充分感受到俶惠的心意。 “我知道。我不是向你要钱。我想请你替我办一件事。请你到我说的地方拿我事先放在那里的行李。拜托!这是我最后的请求。” 俶惠沉默了片刻,不久又小声问道:“真的只要这样就好?” “是的,只要这样就好。” 申快速地将地点及走法告诉俶惠。无论如何都要带着凑到的钱,逃到安全的地方,让朴接受治疗。然后就是向金村复仇。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些。 翌日,二人约好在上次相同地方碰面。俶惠和上次一样牵着女儿的手走过来。略有不同的是,手上提着一个大型纸袋。 申坐在长椅上,抽着烟。回味着在约定地点等待俶惠出现的愉悦及略显兴奋的心情。俶惠并非没有时间观念,只是她不喜欢等人,宁愿让人等她。或许她是想要在引颈长盼的男子面前,以她优美的姿势演出女主角。申很喜欢等候她,痴痴地望着逐渐走近,脸上挂着笑容及体态端庄的她,是十分幸福的事。 俶惠至今仍未改变。踩着有如计算好的步伐,不疾不徐走着。她走路的姿势比任何女子都美。申一面盯着逐渐走近的俶惠,感觉到紧握的拳头正冒着汗。俶惠以十分悠闲的动作坐在长椅上。小女孩则奔向她所喜欢的游乐设施。 几乎令人停止呼吸的瞬间。倘若当时没有和她分手的话,说不定此一瞬间将属于自己。 “东西拿来了!”俶惠淡淡地说,并把纸袋放在地上。 那是从位于大宫的一家蒸气浴中心的置物柜内取来的行李。纸袋内放着一只附有号码锁的小型手提包。申用脚将袋子拨近自己。 这是最后一张王牌。逃亡需要钱,而为了筹钱就需要武器。如果有武器的话,就能想办法,不,就可以有所作为。 “里面是什么?” “钱和换洗衣物。” 申并不想告诉她其实里面装的是手枪和子弹。 “今后有何打算?” 俶惠的声音似乎在发抖。 “我打算和朴一起逃亡。” “和他见过面了吗?” “嗯!他在上野公园当流浪汉。” “逃亡?——要逃去哪里?” 她的声音好像要哭出来似地。此刻申内心有一股冲动,好想紧紧抱住她,为自己的愚蠢道歉。自己是喜欢她的,以前如此,现在亦然。尽管如此,申依然克制住自己。 “到东南亚去。” 从干渴的喉咙里,勉强挤出声音。 “之后要怎么办?在那个既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的地方……” 俶惠用手擦拭眼角。 “又能怎么办?只能和朴一起活下去!” “怎么……” “俶惠!” ——跟我一起去好吗?话到喉头差点就说出来。可以带着那个和幼时俶惠酷似的可爱孩子一起到亚洲某处,平静过日,找回失去的时光,两人重新开始。 “别说!”俶惠事先打住说:“求你别再说了!我不想听。我不想再因你的话而伤脑筋。” 俶惠用她纤细的手指拨了拨头发。“你也知道,我父母亲对于南北韩之争根本没兴趣。只想要脚踏实地工作,平静生活。可是还是遭受旁人指责对政治冷漠不关心。不断地遭到攻讦,好像不支持北韩就罪大恶极似地。我实在很讨厌那条街,很想早点搬离那里。现在我们已经买下目前所住的房子,打算加盖成两代同堂的住家。我先生的双亲已经不在了,所以也同意和我父母同住。这样一来总算可以和那条街告别了。我现在很幸福!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想放弃现在的生活!” “这样啊!” 简直就快窒息!虽是冬天的午后,申仍不断流着汗。 毫不知情的小女孩叫着:“妈妈,快来看!” “好可爱的小孩!将来一定很幸福!” “嗯!一定会!”俶惠点点头用很爽朗的声音说。 “这孩子是日本籍吗?” “是啊!她叫千代美,中村千代美,是个好名字吧?我先生过世的母亲名叫千代,是沿袭她的名字而来的。希望她能长成一个既温柔又坚强的大人。” 俶惠眯着双眼看着千代美。表情充满无法言语的自信。自己根本就没有插足的余地。她已经活在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世界。逝去的时光再也无法挽回。

05

自当天傍晚开始,申埋伏在金村的小钢珠店后门。埋伏约两小时后,太阳完全下山,金村才走进店内。接着又有两名小钢珠台的交货业者走进店里,于是又继续等待他们出来。不久,二人走了出来,在确认他们已经坐上写有公司行号的车辆离去后,才充分调整好情绪,慢慢从后门溜进去。茶褐色的工作外套口袋中,藏着一把手枪。无论如何都必须干掉金村不可。 从后门笔直延伸过去的回廊,大约走十步的距离,在右手边是社长室。出入口只有一处。虽然有窗户,但是腰与脚虚弱的金村根本无法攀爬。申将手放在门把上,悄悄地转开。室内一片黑暗,并没有开灯。申不可思议地凝视。数秒后,映入眼帘的是金村垂头坐在轮椅上的背影。 申手持手枪慢慢地走近。大概是睡着了吧!金村一动也没动。蹑手蹑脚地绕到金村的前面。他的头和肩膀突然垂落下来,流出大量的黑色液体,滴满盖在膝上的毛毯。 一眼便可看出金村已经死了。 摸他的脸颊,仍有体温。凶手一定就是方才那两个人。申急忙收起手枪,打开社长室的办公桌抽屉。因为最下面的抽屉内放着一个铁制的手提金库,他想带着它冲出房间。出卖自己的金村究竟被何人杀害?这又意味着什么?根本就没有时间去思考。总之,当务之急就是先离开这里。当申要离开房间时,看到金村的脚边似乎有什么东西掉在那里。好像是一块白色的布。拾起它,摊在已习惯黑暗的眼前一看。白色底布上面画着一幅蓝色的朝鲜半岛地图——是统一旗。 申带着金库匆忙地回到上野。朴躺在屋内,看着神色异常飞奔而来的申,吓得跳起来。他似乎是用申留下的钱去洗了一个许久未曾有过的澡,脸蛋变得十分干净清爽,长长的胡须剃掉了,头藏书网发也剪短了。 “喂,怎么了?” 朴瞪大眼睛。 “铁钳,有没有铁钳?” “铁钳?” 申坐在朴的旁边,粗鲁地将金库放下。 “把它打开,快。” “好像住在前面第三间的家伙有工具箱。我去借来吧!” 似乎察觉到什么,朴急忙起身,穿上鞋子,走出去。约莫过了五分钟,他拎着工具箱回来。金库只用一只号码锁锁着,相当容易打开。金库中杂乱塞满了一万圆、五千圆、一千圆等各式纸币。申快速地计算着。 “咦!怎么回事啊!这些钱——”朴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这是从金村那里拿来的,当作我们的退休金,还算便宜他了呢!” “可是,你这么做,金村不可能默不作声……” “他被人杀死了。” 申简单将事情说一遍。朴目瞪口呆地听着。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出卖我们,应该已经可以保住他的命才对,为什么会被杀害呢?” 朴向来就是一个理论派,很喜欢思考。纵使到了这种地步,他似乎还是改不了老毛病。 “谁晓得!总而言之,我们必须先考虑自己的事。先换上最好的衣服,再带一些可以派上用场的东西,逃出这里吧!” 虽然有些匆忙,但朴仍如申所言开始动作。申将数好的钱塞入内侧口袋中。总共是一百五十八万多一点。再加上身上所剩的钱,暂时可以充当二人逃亡的经费。三十分钟后,二人朝上野车站而去。 抵达横滨时,已深夜一点。走下月台,夜风立刻袭击而来。当晚俩人便寄宿在站前的简易旅馆中。许久未曾睡在垫被上,本以为会兴奋得无法入睡,但朴一躺下便立刻打鼾,申也身心俱疲地就着放有手枪及钱的外套,十分警觉地睡了。 翌日,首先交给朴五万圆,请他去买东西。买一些像样的服装及准备简单的旅行用品,另外还要求他去照相馆拍护照用照片。申则去买了两张到大阪的渡船票,接着又到文具店买完东西后,回到旅馆。手上的这两本护照,此刻便可以派上用场了。购物回来后的朴,看见护照不禁瞪大双眼。 “这东西可真是不赖!” “这一本用来换上你的照片,如此一来,我们就有了新的身份证明文件。拿着它到东南亚的任何地方开始我们的新人生吧!” “这是打哪来的?” “是金村给的!” 听了这话,朴沉思了片刻。 “别发呆!赶快准备换照片吧!要小心一点哦!可不许失败!” “啊、啊——。对了!” 那天晚上,护照变造的工作,大约努力了四小时。完成后,两人到旅馆附近的中华料理店,喝啤酒稍作庆祝。当说到已经数个月未曾吃过如此像样的一餐时,朴情绪相当激动。用餐时,他不时发出令人不悦的咳嗽声,相当令人挂心。申决定要早日逃到安全的地方,让朴接受治疗。 翌日,两人做好旅行的准备,前往潢滨港搭乘往大阪的渡船。在船上过一夜,并在大阪短暂停留后,再换搭前往冲绳的渡船。然后在船上过两夜,预计第三天便可抵达那霸。接着就可搭船或搭飞机逃到台湾。大概是因为离出发尚有三个多小时,看不见半个乘客。朴坐在等候室的椅子上,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不停地嘀咕着。这是朴担忧时会有的毛病。申不加理会,直盯着十公尺远的电话。到此为止了!这回真的永别了!在此之前好想再听一听俶惠的声音。申打定主意,开始朝电话走去。这时最后一次享受那令人怀念的感觉。按下十年来一直无法忘记的号码,或许这一辈子都无法忘记这个号码吧!听见话筒被拿起的声音,确认是她的声音之后,申才出声说。 “我不是告诉过你,别再打电话来了吗?”俶惠生气地说。尽管是生气的声音,听来依然温柔。 “我知道!这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我不会再和你联络了。最后我只想向你说声谢谢,造成你的困扰,实在很抱歉!” “你,没事吧?”她放下心般温柔地说。 港口响起如哭泣般的汽笛声。 “嗯,我和朴现在正打算要搭船逃走。” “哦……太好了!多保重!”俶惠的声音沙哑。 申心中充满依依不舍之情。 “嗯,你也多保重!” 五秒后,听到电话挂断的声音。申轻轻挂上电话,瞬间他惊觉自己眼中已微泛泪光。 回到等候室,申沉默好一会儿。直到朴叫他,心情才回复过来。不知不觉间,离开船时刻只剩一个半小时,船即将进港。回神过来,等候室里的人已经增加不少。 “喂,申!” “什么事?” “金村为什么要给你护照呢?” “谁晓得!” “有没有那些护照,差很多。至少你有了护照就可以逃到国外。而且因为有两本,所以我才能一起逃走。这是为什么?” “这个嘛……表面上假装帮助我,其实暗地里是要出卖我。他就是这种人!” “假如是为了要让你放心,只要给你钱就够了,根本不需要准备护照……” “怎样都无所谓。总之,我们只需要考虑今后的事就好了。” “说的也是!” 朴虽然一脸无法接受的表情,仍然点点头。不久便去上洗手间。申坐在椅子上,呆呆地想着刚才的对话。确实依他所言看来,有些奇怪。倘若出卖爱国青年团的人是金村的话,在未处分完所有成员之前,为何他会先遭人杀害?另外有关护照的事,冷静思考,给此物不正是表明要我现在立刻逃往国外吗?口中虽说着无情的话,然而金村所留下的东西,对申而言可是救命的绳索。 ——出卖我们的人,真的是金村吗? 这时,申发觉朴迟迟未归,为时已晚。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正想朝洗手间走去。心中却兴起一股莫名的不安,这是为什么? 洗手间在等候室最里面,一条狭窄通道的尽头。申慢慢地走近,走到门前时,从里面走出两名男子。在等候室中未曾见过的两张脸。往前又踏出一步时,申立刻闻到两人身上有股血味腥。申马上联想到在金村店里埋伏的情景。当时也是两个人——察觉此事时,已太迟了。 彷佛漏气般声音发出的同时,申感到侧腹部有些不适,接着马上转为疼痛。缓缓地往下一看,鲜血开始一滴、二滴地往下滴落。那两名男子若无其事地从申身旁经过,走了出去。申根本无力回头看,不,连想回头都没力气。为什么会知道我们在这里?为什么——? 疼痛从腹部扩及全身。此时,申的脑中清晰地浮现出至今所发生过的事。老态的金村的悲伤表情及面目全非的死相。一个接一个消失的伙伴,恐怕已先断气的朴的脸,以及此刻自己身上所流出的鲜血——种种情景浮在申的脑海中,不久这些又和一位女子婀娜多姿的背影连结在一起。 意识并没有中断,鲜明浮现在眼前的是俶惠身体轻柔曲线及优美姿势。朴唯一误判了一件事,知道有爱国青年团存在及所有成员的人,除了金村以外,还有一个人。 ——俶惠。 申喃喃自语着。在该团成立之际,申曾兴奋地将所有的事详细告诉俶惠。当时曾叮咛她不可以泄漏给其他人知道,甚至还夸口说团员如何爱国,为了祖国如何竭尽心力等。她总是冷淡的表情,无趣地搭腔。两人交往期间,申曾发誓对俶惠绝不隐瞒任何事。有关爱国青年团的成员、目的、金村的存在等等,俶惠全知道。 如今十年过去了。 或许十年太长了吧!长到足以改变政治和人生。当自己一伙人与时代隔绝,周围时时刻刻都在变化。俶惠厌恶故乡,想从那里挣脱出来。买房子和增建都需要花钱。 申闭上双眼,缓缓屈膝倒下。在眼眸深处看到蓝色统一旗迎风飘扬。明亮的蓝色涂满整个朝鲜半岛,那是没有南北之分的祖国。在蓝旗下,婷婷玉立的少女和俶惠伫立在那里,露出美丽动人的微笑,少女和年轻时的俶惠相比丝毫不逊色。 ——蓝旗下完—— 译者简介: 游绣月: 一九六三年出生,桃园县人。淡江大学日文系,日本研究所毕业。曾任杂志社编辑、汽车公司日文翻译及秘书。主要译着有 href='4945/im'>《时间的习俗》、《棺中美女》、《热带植物园》(室井佑月着)、《PISS》(室井佑月着)、 href='6848/im'>《玫瑰的烙印》(与黄钧浩合译)(后面三书,新雨出版社出版)等。 38楼的黄泉国 筱田节子 著 沈漫雯 译 作者简介: 《38楼的黄泉国》的作者筱田节子,1955年10月23日出生于东京八王子市。东京学艺大学学校教育科毕业后,在八王子市公所从事福利、教育等工作。 1990年,以更改遗传基因,开发发光丝绸的过程中,发生的意外为主题的恐慌小说《丝绸的变容》,获第3届小说昂新人赏而登龙文坛。 之后,1996年以《神座》获得第10届山本周五郎赏,而确立了作家地位。 12年来发表了将近20部长篇与4本短篇小说集。这些作品大部份都被分类为现代恐怖小说。但1997年获得第117届直木赏的《女人们的圣战》,则是恋爱小说。 《38楼的黄泉国》以第三人称单视点记述40多岁的女主角菜穗子,因40岁时动脉瘤破裂,躺在医院病床,已临死状态。故事从菜穗子意识朦胧状态写起,在她朦胧意识中出现了大学时代男友菅原明也。菅原明也38岁时,因工作繁忙,疲劳过度而去世。她从朦胧状态进入临死境界时,就是与菅原去世1个月前的婚外情之回忆与梦幻交互出现。 这是一篇近年来,日本杂志时常刊载之以死者复醒后,谈论其临死体验为题材的作品。可说是极新颖的临死体验小说。但作者却借菅原的谈话说“没有地狱,也没有天国,连时间也不存在。什么都不存在,一切都是在我们的意识中的某种记忆而已。”解析所谓的临死体验。

01

菜穗子的记忆逐日鲜明。连是什么时候的事,虽然不甚清楚,踌躇地搂住她的肩膀的男人手腕重量、脖子感觉的呼吸、触到脸颊的高级西装不光滑触感等,如今都能一一鲜明地想起。 虽称为记忆,未免过于鲜明……在被灰色墙壁包围的现实中,彷佛嵌入另一个现实,迄今犹能确认与他的脸颊紧贴及其体温。 有个年轻的男人。手足无措似地从刚才就一直站在菜穗子躺着的床边。 不是“他”。到底是谁呢? 男人摸着菜穗子肮脏油腻的灰色头发。手放在她像鞣皮的额头上,怜惜地窥视她的眼睛。 “妈妈!我考上大学了哦。是第一志愿。不用重考。” 男人轻声细语。菜穗子以眼光追寻男人嘴唇的动作。 到底他是谁呢? “妈妈!你要吃果冻吧?” 男人从纸袋里取出杯装的果冻,打开盖子,用汤匙舀起透明的固体,然后送到菜穗子的嘴边。 因浓唾液而显得黏稠的舌头,遇见冰凉的触感,令人心旷神怡。 “爸爸会晚一点来。因为要工作。” 菜穗子不知道男人正在说什么。不过,她早就放弃思考。 “是谁……?” 菜穗子以不明确的话来询问。男人的脸不由得扭曲。 静静滑落到喉咙,冰凉、柔软、香气四溢,那就是她的幸福。于是她闭目想着“他”的事。那也是非常幸福的瞬间,是菜穗子眼前生存的一切。 不过,这个亲切的年轻男人究竟是谁? 一思考头就会开始疼痛。她早就放弃烦恼。 就在一段时日以前,两、三次轻微的昏眩后,她突然倒地。之后就变成这种情形。 稍早之前的事她什么也不记得。连一小时前和儿子约好碰面的场所,她怎么也想不起来。走在路上,依恋之情突然勒紧胸口,充满奇妙的旅程使她无法回到不到百尺之遥的家门口。 对于她的这种小失败,丈夫最初只是冷淡地微笑,丝毫没有察觉事态的严重。直至情况恶化到妨碍家庭生活时,他才发觉妻子的脑部正发生病变。 当然,现在菜穗子完全不记得那时的事。 还有一个男人走进来。 ——今天来了很多人。只好暂缓和“他”的幽会。—— 中年男人站着瞥了菜穗子一眼,然后对年轻男人说话。 “情况如何?” 年轻男人摇摇头。 “医生说别处的脑动脉瘤随时会破裂……” “那样或许是一种幸福。” “您怎么可以讲这种话?爸爸!” 中年男人提心吊胆地窥视菜穗子的脸。 从菜穗子的嘴唇发出嘶哑、微弱的声音。 “明也!” 丈夫的一边浓眉上扬。 明也…… 菜穗子突然想起“他”的名字。 “她好像正在做什么梦哦。”儿子小声地说。 “好像是幸福的梦。我刚刚问过护士。她已经不像以前一样呻吟或半夜吵闹。” “是吗?” 他是个侧脸俊美的男人。高挺的鼻梁,配上以男人来说是属于小而薄的下巴。 “明也!”她再次呼唤。

02

四周一片漆黑。在夜光虫青白色的亮光下,打到脚边的水波粼粼。 接着“明也”伫立眼前。 是啊。那是五月的御宿海。大学的研究班举行集训。其他成员应该也在黑夜的海滨,唯独只记得他的事…… 明也的呼吸、明也的神情……。甚至连他的心脏的跳动也能感觉得到。我偷偷地仰望着他。四目相交。透过浓密的黑暗,可以看到他细长的眼睛里,激烈的感情正在起伏。除了在脚底发光的夜光虫外,周遭完全没有亮光。因此,事实上,不要说是他的脸了,更何况是瞳孔的表情应该是无法看到的。不过,那时明也如火般的思想的确传达给我了。短短的数秒,我的青春岁月全都凝缩起来了。那天夏天结束,他离我而去。说是想学些与特别证照有关的知识,于是从法学部转到别的大学理学部。连知会我的时间也没有。 “那么,我们要回去了。”丈夫的身体稍微倾向床边,向菜穗子说出第一句话。 “即使我们说要回家,妈妈也不再哭了。”年轻男人说。 丈夫面无表情地点头,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年轻男人跟在他背后频频回头。门关起来了,周遭再度恢复静寂。 邻床的老女人正在咳嗽。微弱的干咳声。干咳声逐渐在菜穗子的意识中消失。 菅原明也……终于想起他的全名。已经不记得没有他的日子里是如何度过剩下一年的校园生活。应该是为了就业准备或写毕业论文而匆匆度过吧。那时的点点滴滴如今都已沉入记忆的黑暗深处。就如同无法想出到这里的经纬。 现在菜穗子的心正和菅原明也走在二月的纽约。 “这样是不行的。一个女人走在这种地方。” “如果一个人不能走在路上,那该怎么办?把文件送到丈夫的公司,或送客都是驻派海外者的妻子的工作。” “有我在的期间,请不要一个人走路。” 明也伸出手臂。菜穗子窃笑地挽着他的手臂。 从住家的库因兹波罗到丈夫办公室所在的曼哈顿,路程很短。高耸入云霄的高楼大厦往下吹来如冰的冷风。连令人无法睁开双眼的寒气,也宛如五月的夜风般甜美。 再度和他见面是大学毕业10年后。 今天似乎回想起许多往事。或许一切很快就会结束。 护士来了,给她药。灯灭了。睡眠是幸福的小小死亡。 最近频频做梦,梦醒后虽然完全不记得内容,但笼罩在非常幸福的情绪中,看来一定是做了美梦。菜穗子心想那就是窥视的死亡。 随丈夫外派纽约大约是15年前的事了。 在那里每隔两、三天就举办宴会,不断招待客户或丈夫的上司与妻子。在陌生的土地上,菜穗子费尽心思。 那是秋天告尾声的时候吧。当她把鸡尾酒一一递给客人时,一只耳环突然掉到地上,就在她弯腰捡拾的瞬间,有人轻摸她穿着紧身裙的屁股。抬头一看,与男人不怀好意的笑脸撞个正着。近乎灰色的金发,透出血色的双下巴。是丈夫公司的顾客。她吃惊地站起来。丈夫就在他的旁边,露出一抹微笑。是苦笑吧。不过,的确是在笑。 菜穗子把盛鸡尾酒的盆子放下,背对着笑声与异国语言的喧闹声,穿过空旷的饭厅,飞奔到厨房,然后反手把门关上。 堆满沾着口红的玻璃杯与脏盘子,只有这个地方才是菜穗子的城堡。是不会有人来打扰,可以溢出懊悔泪水的场所。 他就在那里。 一只手拿着用餐巾包着的玻璃杯,面红耳赤地站着。 “你是岛村小姐吧。” 他叫菜穗子的原姓。 “可以给我一杯水吗?” 她是不是在幻想啊。 瘦长的脸庞依旧。不过丹凤眼比从前更加泛出聪明的光芒。 明也扼要地说明,由于她丈夫公司因专利问题引起诉讼,于是他来纽约担任辩护律师。 “你好吗?”菜穗子忍住激动的心情出声询问。 “马马虎虎。你呢?好像很幸福。” “你看出来是这样吗?” 菜穗子露出微笑。 “菅原先生!你结婚了吗?” “4年前。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 “那你很快乐嘛。” 她迅速地将脏碗和油腻的大盆子从桌上移开,然后倒给她红茶。 “对不起。不太好喝吧。这里的东西都有很浓的香味。” “不会。这样我就放心了。我总觉得参加宴会很不自在。” “我也是。” 这是他们在喝完红茶前的短暂聚会。 收到明也送来的红茶是在两天后。解开金色的缎带,打开包装,立刻散发出扑鼻的香味。

03

窗户的外头微明。菜穗子惊讶于方才做的梦竟如此鲜明。连缎带的触感都清楚地留在指尖。 刚睡醒时,意识暂时清明。只有这个瞬间,菜穗子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回到日本后不久,在疏忽了几个前兆之后,菜穗子脑中的动脉瘤破裂了。住院一阵子,看起来似乎恢复健康了,却在不到一个月内,菜穗子的意识与记忆恰似揭下马赛克般崩坏了,只残留泛出美丽光辉的片断记忆。 斜阳照进八个榻榻米大小房间的深处,这个季节大概是晚秋吧。她把衣橱打开,翻箱倒柜一番,在被衣服掩埋的房内,赤裸裸地颤抖着。 她正在找东西。是一件荷叶边浅绿色的洋装。她最喜欢的就是那一件。她正在找那件遥远岁月以前被丢弃,少女时代的夏天服装。为的是与“他”的梦幻之约。 回到家里的丈夫没有非常惊恐,甚至也没有发怒,他收拾了满屋子散落一地的衣服与抽屉,连忙把她带去医院。 丈夫发挥善于处理事物的长才帮她办理住院手续,之后菜穗子就没有回过家。四十岁终于到来。 当医院送来早餐时,她的意识再度混浊,又回到与“他”的时间。医院当然没有给她早餐。从不久前开始,除了儿子喂她的果冻外,她无法咽下任何东西,藉由插入鼻子的导管输入流质食物。不过,从她全身逐渐衰弱的两、三天前就改成打点滴。

04

白色天花板的另一侧出现黑漆漆的夜。夜空下,遥远的副都心区灯火如星光闪烁。菜穗子与明也在饭店最上层休息室对望。 她因为母亲作法事而一个人回国,这是在日本度过的最后一夜。钢琴无精打采地响着。 “走吧……” 明也站起来。 “要走了吗?” “明天的飞机,一大早的吧。” “是啊。” 菜穗子尾随其后走出休息室。搭上电梯,一闭上双眼,电梯很快就停止了,门打开了。 来到走廊的瞬间,惊讶于周遭的寂静。高跟鞋鞋跟陷入厚地毯内。等走了两、三步后,才发觉那里不是大厅而是客房走廊。说起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而且他们等这一天已经等很久了。 “如果你不愿意……那就回去。”明也脸色苍白地说,然后打开客房的门。 窗前的月亮非常大。 “我想最好远离地上比较好。最顶楼比较好,不过客满了……这里是38楼。” 明也如此解释。可以看到遥远的下面有高速公路的灯光。这里的确比街上更接近月亮……。

05

病房跫音杂沓。护士温柔地用粗壮的手臂把她抱起来,然后移到托架上。 咔啦!咔啦!轮子转动的声音,她被送到另一个房间。 是新的棉被。肌肤与乾爽的床单接触。 手腕被扎了几针。瞬间的疼痛将她的心拉回病房。不过,她立刻又回到明也的身边。 门打开,男人走进来。是偶而会来的那个年轻男人。 “妈妈!妈妈!加油!爸爸很快就来了。就快来了。” 妈妈? 菜穗子茫然若失。这个人为何叫自己妈妈? 儿子现在是小学三年级。日语的发音有点奇怪。明年他们必须回国,应该是没有问题吧。 “你的家人只有你一个人吗?” 医生询问年轻的男人。 “不是,父亲因为工作走不开……”他结结巴巴地说。 这时菜穗子的意识如雾散般鲜明。 眼前年轻男人的脸与纤细的睫毛,白皙脖子与可爱小孩之身影重叠。凄苦的感觉顿时充塞胸间。 菜穗子断断续续地说。 “没有关系的,因为你已经是大人了。因为你是个坚强的人。” 儿子的眼中浮现惊慌之色。在认为是泪水闪闪发光之前,菜穗子的心再度被雾笼罩。

06

明也犹豫地减弱夜灯的亮度。窗外的明月逐渐亮起来。 “搭乘时间是几点?” “10点20分。” “时间停止就好了。” 说着说着明也从背后抱紧菜穗子,单手将她的手表卸下。只有空调发出钝重的声音。

07

听到远处有吵嘈声。儿子一直站在白色、清洁、荒凉的房间里。 “爸爸还是没有来。”他咬住嘴唇,把手放在菜穗子逐渐失去体温的额头。 眼前的情景轻轻地摇晃,忽然就消失了。

08

男人的手臂很温暖。在视线高度的明月。所有一切事物都如真如实。不是影像留在脑海,现在她人就在那里。38楼的房间。 “我们永远都要在一起……” 菜穗子双手抓紧明也的手。一股暖流传到手掌。不是在做梦。明月益发皎洁。 直到死亡将两人分开……不,连死亡都不能将两人分开。 意识没有一点乌云。 想起来了。明也早就去世了。在她的脑细胞坏死呈马赛克状的更早之前,明也就与世长辞了。 每天埋首于与商标或专利有关的裁判,有半年以上无法休息,就在那年的严冬中,突然整个人趴在文件上气绝身亡。印出八千多件商标的名单大约15公分高,变成他临终的枕头。 不久讣闻送到人在纽约的菜穗子手中。 现在已经不记得那时是如何悲伤。不过从那时起,对菜穗子而言,死亡反而变成甜美的憧憬。 “你等很久了吗?” “没有。” 明也摇头。 “现在刚从休息室下来。” “你去世后已经过了10年。这一段时间你都在做什么事?” “看商标的清单。” 他指着桌上厚厚的一叠文件。 菜穗子轻笑着摇摇头。 “工作已经告一段落了?” “是啊,因为觉得疲倦,所以去休息室喝了一杯……。也没有等了10年。” “真是不可思议啊。” 菜穗子歪着头把脸挨近室灯。 “哎呀……” 菜穗子伸出手臂,轻抚冰冷,坚硬的玻璃窗之表面。然后把手放在自己脸上。 光环映在玻璃上。环的中央是一张丰满、白皙的脸庞配上丰唇。的的确确是菜穗子的脸。不过,脸颊上没有皱纹,肌肤也艳丽照人。刚好就是32岁时的她。 “怎么了?” 明也站在她的背后。玻璃上映出依然留住青年时代的脸庞。明也的手环抱着菜穗子的肩膀,指尖悄悄地伸向罩衫的衣领。 当时的情景重现。两人都回到当时的岁数再度重逢。太好了……。如果是在彼此死亡的数岁,那明也还很年轻,而自己则是满头白发吧。 明也将菜穗子转向自己,然后静bbr>藏书网静地将她抱紧。 就站在和那时完全相同的地方,完全相同的接触,完全相同的热爱……。 简短的对话,连细微的一举一动,菜穗子都历历在目。瞬间的记忆就是全部。她慎重地把它放在心上。每次想起就觉得心痛。 明也扭转灯的开关,灯光非但没有灭掉,闪了两、三下后,反而更加明亮。他腼腆地笑了,然后焦急地扭转灯的开关好几下。 她吓了一跳。明也的小失败就是当时的翻版。 好不容易才将灯的亮度调暗。明也抱起菜穗子的身体,放到旁边的床上。 “怎么了?不要颤抖。” 明也说着和当时相同的话,紧紧握住菜穗子的手。温暖微湿的手掌。打开暗扣的细微声音,裙子滑落到地格的声音。 几小时后,她和明也分手,回到家人等着的纽约。听不懂的语言,无止境举行的家庭宴会。费心地与客人送往迎来,堆积如山的脏碗盘。以及很快就要离开菜穗子而融入美国社会的儿子。 菜穗子紧闭双眼。整张脸埋到明也胸部。祈求时间就停在此刻。 抱紧明也的背部,急速而有力的鼓动立刻传到胸口。血液在体内乱窜。明也渗汗的肌肤非常热。他们还活着。应该已经死亡的彼此,现在的确还活着,他们正在做爱。 明也突然停此动作,急忙将身体移开,坐了起来。 菜穗子的身体僵硬。耳际响起弄破包装的声音。橡胶味扑鼻而来。 “请闭上眼睛,回到那里发现怀孕可就糟了。” 宛如火苗突然被吹灭,她的心情掉落谷底。散文般的一句话。的确像明也的责任感与正确判断,以及合理手段。尽管如此,从橡胶之粗糙臭气所感受到没来由的嫌恶感究竟为何? 微微睁开眼睛,男人削瘦的背部就在眼前。正是当时所见的情景,相同的交谈。如今依然涌现相同的嫌恶感。 早已把这件事抛诸脑后。原本打算将和他共度一夜的点点滴滴,鲜明记忆在脑海中,结果却出现已遗漏的部分。 “嗯……明也!” 菜穗子有所顾虑地把手搭在明也手臂上。 “请等一下……现在……” “没有关系的,我们不需要那个东西……不过,已经……” 明也停止动作。 “是吗?” 明也回过头来,稍微面露蠢相。 “真是不可思议啊。竟然有种非如此不可的心情。” 他腼腆地笑着,连忙把手中的东西丢到垃圾桶,然后将唇贴上她的唇。柔软的舌尖触及门牙。有股淡淡的香味。 如此的行动都在一瞬间。如同散在黑暗中的火花泛出光芒,时间流过只残留鲜明的记忆。突然间一切都令人珍惜不已。 菜穗子将明也的头紧紧地抱在胸前,深深接受他激烈律动的身体。男人背部流出的汗沿着侧腹流下,沾湿了菜穗子的肌肤,使她觉得有点温热。 天旋地转,当两个肉体合而为一的瞬间,菜穗子体内的热流如退潮般逝去。精神亢奋到极点,没有让身体解放的瞬间,比以前更加爱恋的心与性达到高潮的感觉无法一致。 中途释放出的痛苦与极端的疲惫感交织。异于做爱时刻的甜美记忆,现实中纯粹是肉体的痛苦。 不久后,明也挺直身体,深深吐了一口气后,整个人就安静无声了。他在沾湿汗水的毛毯中抱着菜穗子的身体一会儿后,说声“稍微睡一下吧”后,自己就钻进隔壁的床铺。 菜穗子顿觉寂寞。不做什么也没有关系,她想一整晚两个人都紧靠在一起。或许再过几个钟头,自己就要到数千公里的彼方了。 没有多久,寂寞变成气愤。被明也身体分泌出来的液体弄脏、全身湿透了,只有菜穗子一人留在皱巴巴的被褥里。令人不舒服的湿气与温暖,使愤慨的菜穗子在黑暗中凝视周遭。 从邻床传来打酣声,断断续续,然后变成深沉的声音。菜穗子在黑暗中咬起指甲。 不由得倾斜脖子,月亮映入眼帘。不知不觉高挂天空的明月比刚才更晈洁、更冰冷。 与所爱的人阴郁重逢,想起如梦的一夜,之后自己已无法再忍受落寞的人生了吧。至少在发病以前,自己已无法继续过着表面上平静的夫妻生活吧。 与明也做爱的那夜,空档时小小的焦燥感如刺般散布全身。好几次回想,小刺似乎已被过滤得一干二净。 早晨应该即将到来。稍微小憩一会儿。等一觉醒来,白花花的阳光已隔着蕾丝窗帘延伸到床上。“下雨了。”菜穗子喃喃自语。的确如此。数小时后,在雨中的机场撕心裂肺的别离即将到来。 菜穗子翻身凝视明也。悄悄地伸出手。不过,明也让她看到的只是端正的侧脸,以及均匀的呼吸声。 就这样在湿毛毯中,菜穗子也打了个盹。 等再度睁开双眼,白花花的阳光已照入屋内。 “下雨……” 正要开口,又把话吞下去。 不是黎明的亮光。明月还高挂在和刚才相同的位置,照着房间。时间似乎没有流逝。 菜穗子再度闭目。 等她再度醒来时,发觉明也已经醒来了。 房间通明。不过,不是黎明的亮光。如水般清澈,皎洁的月光照在明也稍微削瘦的脸上。 “为什么长夜漫漫啊……” 明也边揉眼睛边说。 “是啊。” 菜穗子起身确认明月依然没有改变刚才的位置。 “我去你那里好吗?我的床铺被汗水弄湿了。” “啊。对不起。” 明也移动身体,为菜穗子空出一个地方。 “你还要睡觉吗?” “已经睡饱了。对了!现在几点了?” 菜穗子扭转脖子看了床边的时钟一眼。没有指针。银黑色的数字盘、烫金的数字、闹铃的按钮,单单没有指针。 “怎么了?” 菜穗子默不吭声地指着时钟。 明也视线停留在数字盘上,目光闪了两、三下,表情冻结。 “这旅馆只有如此基本的设备,实在没有办法啊。”隔了一会儿明也说道。 自己虽然不以为然,但必须在常识的范围内给予合理说明。 总之,天色未明。如今这一夜竟然延伸到出乎意料。本应该欣喜的,谁知却笼罩着极度不安的情绪。 菜穗子下床。 “拜托!请转过脸去。” 她两手遮住胸部开始寻找衣服。 没有。从刚才两人开始拥抱,应该一件一件掉落到地上的罩衫、窄裙、以及刚买的丝质衬裙都已不见踪影。连她最喜欢的高跟鞋也不见了。明也应该挂在椅背的上衣也没有发现。 菜穗子不由得眨眨眼睛。 她慌忙寻找。用单手遮往胸部,另一只手掀开床单,看看沙发底下,掀开窗帘,还是不见踪迹。 “糟糕了。我们的衣服不见了。” 菜穗子摇晃明也的肩膀。 他连忙跳起来。迅速环视四周。接着是厕所、桌下、浴室等,到处都找遍了。 “怎么办?” 两人互望被月光鲜明映照出的裸体,却一筹莫展。 “总之,先坐下来。” 明也坐到床上,然后指着自己旁边。他一边望着从刚才就像黏在夜空中,始终没有改变位置的明月,一边呻吟似地说着。 “因为人从出生时就是赤裸裸的。” 菜穗子点头表示回意。这是句似懂非懂的话。 “我们已经死了啊……不过,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怎么知道呢?长久以来,心思全都放在孩子们的身上。不过,忽然间有种已经不需再操心的心情。就在你来到之前。” “什么时候?” “不知道。感觉好像在几年前的事,又好像是几个小时前的事。” “那时你一定不再执着,所以才能够成佛吧。” “或许吧。照这说,我觉得刚才做出了不守清规的事。” 明也眯着眼睛眺望窗外的明月。 “不过,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种状态,这种场所。” “我们要永远在一起……那时你这么说过。又说最好不要天亮。我们从前世就应该要结合的,可是老天弄错了,让我们各自和不同的人结婚。你是这么说的。你还记得吗?” 明也露出难为的表情。 “总之,叫咖啡来喝吧。” “怎么做?” 明也拿起电话。 “总得试看看。”一开口,突然间又恢复到平稳的语调。 “你们有客房服务吗?请给我咖啡。用餐?可以吗?在这样的三更半夜。那么,给我两人份的三明治。” 放下话筒,明也做出了V子胜利的手势。 就在明也打电话时,菜穗子在厕所的最下层发现两件浴袍。厚毛巾的质料,一件是蓝色,另一件是粉红色。她雀跃不已。不管是如何相爱的两人,实在也没有心情袒诚相见用餐。两人姑且将浴袍穿上。 响起敲门声。明也把门打开。菜穗子不由得低下头。在不久前残留着有过男女关系味道的场所,她没有和他人应对的勇气。 明也若无其事地道谢后,就把服务生打发走。 “我们来吃吧?” “我肚子还不饿。” 菜穗子摇头,然后凝视手推车上的东西。 三层三明治、泡菜、奇异果和松软白乾酪。装咖啡的是楔形木制的器皿。 和那时的东西又相同。就是当天明也吃宵夜时点的菜单。 菜穗子拿起杯子倒咖啡。 明也大口咬起三明治。不过,由于他的门牙排列不整齐,无法顺利咬合。看他摇头咬下一大块的姿态,菜穗子觉得他简直像只猫。而且,她意识到有根令她引起嫌恶感之刺。 “喂!”菜穗子忽然想到什么,连忙开口说道:“我们应该只是灵魂而已,为什么还能吃东西呢?” “这个嘛,因为在佛前供饭吧。”明也边吞三明治边回答。 “应该只是灵魂而已,为何刚才还做了那种事……” 之后菜穗子察觉自己所说的话,不由得满脸通红。 明也笑着说道:“如果你觉得不可思议,不妨也来吃看看。” 菜穗子将奇异果放在松软的白乾酪上,然后放入自己的口中。 瞬间,随着牙齿的酸软反应,又酸又涩的味道在舌间散开。 “讨厌,这个奇异果没有熟。” 说完猛然想起。那天宵夜的奇异果也是如此。事到如今她也不再吃惊,轻轻地将口中之物吐到面纸上。 “再来要怎么做?” 明也吃完后用餐巾擦拭嘴角,边推了一下手推车。 “那个要怎么办?” 菜穗子的眼光驻留在放着空盘推车上。 “对方说是把它放到走廊。” “谁会来推走呢?” “是服务生吧。” “那个服务生到底是谁呢?幽灵吗?” 明也笑了。 “和我现在吃完的三明治一样的。” “咦?” “大概是那时我们记忆中的东西。一切都不是实际存在的。” 菜穗子忽然想起,仰望着明也。他也和菜穗子一样有着相同的发现。 “要不然,我们去走廊看看,推走手推车的服务生长什么样子,如何?” 实在令人觉得毛骨悚然,菜穗子立刻摇头。 把手推车推出去后,明也坐到床上,然后招手要她坐到旁边。短暂的瞬间,相偎依的两人互相感到温暖。窗外明月的位置依然没有改变。隔了一会儿,明也站起来,打开厕所,把头伸进去,弄出嘎呀嘎呀响声。他打开抽屉,寻找里面的东西。 “你在做什么?” “找我的手表。” “没有吗?” “是啊……” “和西装一起消失了。你的手表呢?” 菜穗子看着左手手腕。 “刚刚被你拔下来了啊。你说‘和我在一起时要忘掉时间’。” 明也无力地笑着。 “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为了移到自己的床铺,菜穗子站了起来。不知在何时,床已经铺好。 “怎么了?” 寻着她所指的方向,明也不停地眨眼睛。 菜穗子掀开床单,把手伸进毛毯中。原本应该有被汗水沾湿,皱成一团的床单,以及湿湿的毛毯。可是,现在手掌的触感非常乾爽,伏贴到像用熨斗烫过的亚麻布。 “什么时候?是谁?” 她的手一直放在床上,然后仰望着明也。 “以时间来说,现在应该已经早上了。” 瞪着窗外高挂空中的明月,明也喃喃自语。 “怎么会这样?” “早上不会来,时间固定了。” “或许这里就是那个?” 菜穗子喃喃自语。 “我们差点就成佛了吗?” “不!或许这就是成佛的状态。” “这么说来,一直都会是这种状态……” 这应该是他们梦寐以求的事。不过,事情果真如此时,不知为何反而觉得害怕。 “我们姑且采取行动看看,状况应该会有所改变。” 明也也是抱持相同的想法吧。他结束话题后站了起来。 “我们要怎么做?” 菜穗子拆好床单后,把它放到沙发上。 “就让那时相同的事重现。我们两人走去服务台,我办理退房手续,然后坐计程车去箱崎。接着改搭巴士去成田。” “而我就回去纽约吧。” 虽然有点依依不舍,菜穗子的内心深处反而松了一口气。 “我不想回去啊。” 明也轻吻菜穗子的脸颊。 “不过,不想回去,就会变成这种状态。” 和那时相同的话。不,不一样。那时明也是这样说的。 “我不想回去啊。不过,虽然不想回去,还是必须回去。” “接着你又做了什么?” “下午回去事务所,检查清单。3个月内必须确认8600百件的项目。”他指向装着厚厚一叠文件的公事包。 “然后,你就在自己的书房……” “是的。过劳死。这是我菅原明也一生的写照。保险金都发给妻儿。儿子不久后通过司法考试,等着当上检察官。女儿拒绝与议员儿子的婚事,和一个地方公务员结婚,一辈子租屋过活。如今我什么都明白了。不过,或许完成了那些事才算是人生。” 我明白。大家对自己的将来都有一半的了解。大抵上,它是条无聊、艰辛、漫长的路。虽然明知如此,却怀着一丝希望,将过去美好的回忆慎重地抱在胸前,然后活下去。 回到了纽约。回到丈夫和儿子等着的家。一个月后,得知明也的死讯。过了不久,全家回到东京……之后过了数年,她发病、离婚,接着步入死亡。 “我好爱你啊……今晚的事我永远无法忘记。” 菜穗子把脸埋到明也的胸部。她紧闭双眼,聆听心脏跳动,并将他的味道深深吸入胸底。明也无言抱紧她的手腕温暖而有力。 “走吧?” 不久后,明也放开拥抱。 “不过,我们这个模样……” 菜穗子单手拉着自己的睡衣袖子给他看。 “不要介意了。反正我们都已经死了。” 明也单手搂着菜穗子的肩膀,然后打开房门。 两人双脚踏出走廊。赤脚踩在厚地毯上,脚掌感觉很舒服。地毯的长毛彷佛吸走所有的声音,周遭一片静寂。 来到电梯间,按了一下按钮。 “穿这样子去柜台,一定会被别人认为我们疯了。” 明也耸耸肩。 “请回想看看。我们的衣服凭空消失了。在这里一切都很奇妙。或许等我们察觉时,又变成穿西装的打扮。不然,就说衣服在房间里被偷走亦可。” 电梯门铃声一响,自动门打开。他们踏进去,按了一楼的按钮。明也用手托起菜穗子的下颚,然后与她接吻。湿润的声音响彻狭窄的电梯。她慌慌张张把脸抽离。 “我无法忘记今晚的事啊。”明也恢复认真的脸说道。 “我也是……” “在书房临死之际,我还想起你的事。” “谢谢。” 感觉电梯缓缓下降,不久后就停止了。 门打开。 “哎呀……” 来到走廊,菜穗子发觉依然是厚厚的地毯、一片静寂。 明也不由得回头,望回电梯。 “我刚刚明明就按一楼的按钮啊。” 他露出诧异的表情,然后拉着菜穗子的手,再度回到电梯内。再次按下一楼的按钮。电梯向下沉。这次他们没有拥抱,也没有接吻,始终凝视着表示楼层的灯。 电梯铃响起,向下沉,又是同样颜色的地毯。 没有大厅等。没有等候见面的人群,也没有应该是在正面的茶馆和卖场。 一条笔直的走廊,沿着走廊全是客房同形同色的大门。两人对望一眼,皆面露失望的神色。 菜穗子握紧明也的手,他们在走廊漫步。万籁俱寂。不久后来到其中一个门口。3805号。就是刚才他们待着的房间。 轻轻一推,门旋即打开。应该是自动锁的门无声地打开,他们走进去,正面的窗边一轮明月闪闪动人。 “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 菜穗子即将崩溃似地跌坐床上。 “我们两个人被关在这里吗?” “或许吧。”明也双手抱头叹气地说。 菜穗子偷偷看着明也脸庞。与身体不相称,小小的下颚。毛孔隆起,可以看到剃干净的胡子点点的绿根。嫌恶感的刺稍微刺激了菜穗子。 “或许这就是地狱?我们跌落地狱了?” “你说跌落,这里可是38楼呢。因为订房间时,告诉柜台人员尽可能给我们高楼层的房间。所以对方给我们皇家套房。虽然我们没说要价格昂贵的房间。” 对于明也所说的话,菜穗子一点也笑不出来。她对在这种时候还说些无聊玩笑话的男人有一肚子火。 明也把手搭在菜穗子肩上,然后从后面把她抱住。 “做了这种事一定会到地狱的。” 他从睡衣的胸口把手伸进去,然后肆无忌惮地玩弄菜穗子的乳房。 “住手。现在不要这样。” 菜穗子拨开明也的手站了起来。 “我们该怎么办呢?已经照你说的去做了。还是不行。到底……” “的确,我估计错误。原本以为这个方法可以使我们脱离这里。因为只是以已知道的方法重覆已知道结果的人生。反正我回去后很快就死了。” “嗯,刚才客房服务的服务生,只要问他就可以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而且只要跟在他后面,应该在某处会有出口吧。” 明也的嘴角露出冷淡笑容。参差不齐的大黄牙从唇间飞出。应该不是这样的。菜穗子挪开视线。细长清秀的眼睛流露出聪明的光芒,有阴影的脸颊,如雕刻般的美唇……。回忆中的明也始终紧闭其口。 “为什么刚才不问服务生呢?” 菜穗子抓住明也的双手用力摇晃。明知自己说的话是无意义的,却也无计可施。 “你应该明白吧。他是不存在的。我们都已经死了。那是幻想的感觉器官幻想的刺激所出现的反应。我们这个肉体,这个屋子实际上也不存在的。所以是没有出口的。” 冷淡的口吻。过于理所当然,过于理论……。 此时,明也从侧桌上拿起一样东西。是电视的遥控器。她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惊慌失措之余没有察觉屋里竟然有电视。或许只要打开电视就可找到线索。菜穗子越过明也的肩膀凝视着画面。 画面很明亮。不过,没有出现什么影像。明也改变频道,出现色彩。恰似测试图的静止画面。再改变频道,随着沙沙声,无数灰色粒子流过。咔嚓!咔嚓!继续切换频道。不过,还是没有出现有意义的影像。 明也手肘向旁边伸出,以快速的动作再度操作遥控器。那个动作与背影,她似曾相识。当菜穗子想到答案时,不禁愕然。因为它酷似变胖前,刚结婚时丈夫的背影。 不久后,明也死心地放下遥控器,来到菜穗子旁边坐下来。 他搂着菜穗子的腰,另一只手抓开粉红色睡衣的下摆,然后把手放在她的膝上。 “我们好像被永远地拘禁。” 明也的指尖慢慢爬到她的大腿。 “我说过不要乱来吧。” 菜穗子摸到他的手。 “你曾经看过中世的地狱图吗?各式各样的地狱博览会。” 明也毫不在乎地将指尖插入菜穗子的两腿间。 “拜托……” 菜穗子扭动身体想逃走。明也搂在菜穗子腰部的手臂猛然用力。 “听说有犯奸淫罪的男女下的地狱。” 冰冷的指尖接触到敏感的黏膜。 “住手啊。” 菜穗子尖声大叫,立刻站起来向后退步。 “不对吗?” 明也露齿微微苦笑。菜穗子随手抓起旁边的羽毛枕头,朝着明也脸部正中央与黄色的门牙猛力投掷过去。 明也闭上眼睛,没有避开的意思。枕头命中他的脸,然后滚到地上。柔软的羽毛如雪般纷飞。 “请不要再说肮脏的话。” 菜穗子喘息不已。声音发抖,无法继续说下去。 这就是支持自己后半生“爱”的真面目?对他来说,它只是“玩火”或被称做“奸淫”的东西吗?…… “我不想和你一直被关在这种地方。”菜穗子呻地说,双手掩面。泪水从指间溢出,然后滴到地上。 “你真烦人。”为了制止她的呜咽,明也如此说道。 菜穗子不由得抬起头来。发觉明也的眼中燃烧着绝望的怒火。 “我才是已经倦了,疲惫至极。就在有永远这个想法的瞬间,我已经厌倦了。我要出去啊。这么大的饭店。其他还有好几个房间。” 菜穗子立刻后退。 “你出去,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如果永远被关闭在这里,一个人反而更好。” 说话像在呻吟的明也站起来,背对着 83dc." >菜穗子走向窗边,然后动也不动。 膝盖发抖,反手打开门后,菜穗子奔到走廊。 不管前头的地狱情形如何,总比待在那间屋子好。 她朝橡木制的门并排的中间前进。不久后来到电梯间。从天花板下垂枝形的水晶吊灯发出眩目光芒。无数点点的亮光投射到地毯上。 地狱……菜穗子不由得唉声叹气。 电梯间的旁边有个门,标示太平门的绿灯亮着。菜穗子打开那扇铁门。有个楼梯。苔绿色的楼梯往下延伸。脚底接触到亚麻油地板的冰冷感觉,真令人心情舒畅。她重新绑好浴袍的带子,然后开始快速走下楼梯。 经过楼梯的回转平台,连续下了好几楼。往下走和脱离地狱是多么讽刺的情形。往下走、往下走,一直走到一楼……。 到底走到哪一楼了?她悄悄打开铁门,窥视一下走廊,是客房。再往下走。膝盖无力,腰部开始疼痛。 再打开门。又是客房的走廊。 从刚才就已经往下走了好几层楼,却还是房吗? 难道这家饭店不管下到几楼都是客房吗? 她打开门走向走廊,走到电梯间,花瓶里插着卡特来兰花(巴西的国花)。对面的墙壁好像是面半透镜。黑沉沉的表面上画着女神像。神像的后面有张女人的脸。那是自己的脸,妆已脱落,眼睛出现黑眼眶,与粉红色的浴胞胸口成明显对比,红唇微开,正睁大眼睛瞪着前方。 菜穗子离开镜前,开始在走廊漫步。她四处走动。走了十多分钟后,两侧的房间依旧无止境的相连。没有窗户,没有尽头的走廊两侧,同形同色的门门相连。再则,太平门的对面,楼梯一直向下延伸。 走累了,菜穗子就地坐下。一切宛如恶梦般。实际的恶梦,永远不会醒的恶梦。 突然间灵光一闪。谁在这间客房里面呢?或者根本就没有人在呢? 如果有无人的房间,那就走进那个房间吧。至少强过和明也两人在那间双人房大眼瞪小眼。 把手放在其中一扇门,菜穗子却又犹豫起来。 万一有客人在,那该怎么办?如果这里是地狱,被关的应该是死人。想到这里,菜穗子不由得全身发抖。虽然自己也是死人,但还是畏惧别的幽灵。 她想起有个男人在饭店的浴室割腕的故事。当服务生进入房内时,他已经倒在染成一片鲜红的热水中,热水淹到下颚,早已气断多时。 也有个故事是女人躺在床上吃安眠药。由于鼾声惊人,隔壁房间的人提山抱怨,当经理带着备份钥匙进入房内时,她已回天乏术了。 与饭店有关、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一一浮现脑海。 万一一打开门,从鲜红的浴缸处,男人向这边望过来……万一从床上传来鼾声……。 应该不会这样。应该只有自己一个人。菜穗子如此告诉自己。 她慢慢转动把手。 一个人淋浴,一个人照镜子,重新化妆,一个人思考事情,一个人睡觉……如今她最渴望的就是这件事。 她把门轻轻推向内侧。从打开的门缝溢出青白色的亮光。正面是一轮明月。一个男人沐浴着透明的月光,嘴巴大开,发呆地望向这边。长脸的轮廓,残留胡子剃掉青青一片的小小下颚,细长而清秀、灵活的眼睛。 “原来是你?” 呯一声,菜穗子把门关上,然后开始在走廊奔跑。她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等上气不接下气时,就坐下不动。她再度走向眼前的大门。 她用身体的重量把门向内侧打开。从门缝间看到明月。就在刚才的位置上,更加耀眼。 “你这样进进出出好几次到底在干什么?” 明也露出惊讶的神情,然后从沙发上站起来。 菜穗子没有回答,她直接走向窗边。 被永远地关上。而且永远都是两个人。没有结束的时刻,她的心非常狂乱。 她俯视下方,倒吞了一口气。有好几处的灯火。她熟悉的照相馆之霓虹灯一闪一灭。高速公路的车灯变成白与红的两条带子流过。相反的方向,中央公园却沉浸在暗黑的深处。 没有地狱,什么都没有。这里是西新宿的那间饭店。而且,这个窗(只有这个窗)与新宿的拥挤相通。货真价实的日常生活就在这层楼下面。 菜穗子想打开窗户。可是没有拉杆。寻找窗框,也没有。高层大楼的窗户应该不会打开的。 她毅然决定用拳头敲打玻璃。疼痛的感觉传到手腕。玻璃坚固、冰冷,阻隔了内与外。 就在下面热闹非凡,平常的生活,人的气味。不过,虽然从这里可以看到那种情景,却无法回到那个世界。 菜穗子用拳头去推玻璃,然后发出不成调的喊叫声。接着用头去撞玻璃。钝重的声音使她的头剧痛不已。不过,玻璃完全没有裂开。 泪水不禁溢出,流入张开的口中。她想打破玻璃跳下去。窗下的城市令人怀念。原本是艰辛、忧郁的日常生活,如今菜穗子却是拼死也要取回。 再度用身体猛撞。啪嚓!鼻子有钝重的疼痛感觉。血溅到玻璃上。菜穗子迷迷糊糊地用手指沾血。 流血了。从已死的身体上流出血。 她非常想笑。 简单!就再死一次吧。为了能一个人被收入棺木内,为了腐朽后能回归到地上的尘土。 菜穗子双手顶着,然后用自己的头猛撞玻璃。突然间响起异样的声音。一种奇妙柔软的触感。 是明也的手。明也的手正好放在那个位置。 “你这样做是没有用的。因为是强化玻璃。” 明也按着被菜穗子的头迎面撞击而骨折的手臂,露出痛苦的表情。 将菜穗子从玻璃窗抱下来后,明也用另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腕,然后把她带到洗脸台。 镜中的脸都是血,额头有个紫色的肿包。确实像个死人。 “真的太吻合地狱情景……” 菜穗子喃喃自语。明也用洗脸盆装热水,用一只手浸泡藏书网手巾,然后交给菜穗子。 “没有地狱,也没有天堂啊。连时间也没有。什么都不存在的。一切都只是存在我们意识中的东西,只不过是一种记忆罢了。对失去实体的我们来说,那种东西只不过看起来像是实际存在。” 明也脱下菜穗子染血的浴袍,把唇凑近她裸露的肩膀。 “或许我们的人生也不是实体。有的只是不明确的记忆。” 菜穗子出神地望着镜中自己的脸。眼看着紫色红肿的痣变平,像成熟之无花果的颜色,在周遭白皙肌肤映照下,颜色逐渐变淡。原本嘴唇裂开,从鼻孔流出血的脸庞,已经恢复成原来的模样。在她临终的十多年前,虽然说不上是美人,但脸庞泛出如花朵盛开的娇艳。在这里,连想死也无法如愿以偿。 “你死心了吗?” 菜穗子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凝视镜中的明也。 “只有在不明确的记忆集聚时与你相会,我能确信这是事实。我非常感谢苍天。对我而言,这里的你是唯一的现实。”明也的脸颊贴在菜穗子的肩膀上,他喃喃自语地说道。 菜穗子捕捉到明也映在镜中的视线。然后回以绝望的微笑。不过,在绝望的深处,可以看到冰冷、透明的亮光。 菜穗子的内心深处激荡不已。坚硬、冰冷的外壳吧哒掉落。她现在反而希望能够像这样,永远持续这种状态也无妨。 菜穗子回过头来,双手围住着明也笔直的长脖子。然后把唇凑近他的脖子,倏地咬了一口。 明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她的唇离开后,明也苍白的肌肤上清晰地留下红紫色的齿痕。不过,也是眼看着颜色变淡,数秒后不着痕迹。 “说得抽象一点,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没有记忆了。虽然你的脑海中还残留某些东西,但在你的肉体上却什么也不残留了。” 明也苦笑地点头,冰冷的嘴唇触及菜穗子的脸颊。 当她从浴室走出来时,原本溅在玻璃窗上的血像被擦拭般消失了。全新的粉红色浴袍被整齐地叠在床上。 明也边递给她浴袍边说。 “已经不能拜托客房服务了。我试着拨看看,可是电话不通。那个三明治的味道只是一次回忆的味道。” 明也坐在角落的小桌前开始在写东西。 “你在做什么?” 等她挨近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又是那份厚厚的清单,是他趴倒在上面气绝身亡的文件。 “8600百件的名单,与这次要登记的东西类似。不过,我要确认是否过去已有登记。我几乎熬夜了一星期,完成1267件。然后就结束了,到第1268件时,心脏终于停止了。” “为什么你现在要做这项工作?你没有其他要做的事吗?” “不是。” 明也摇头。 “契约就是契约。” “你去世已经过了10年,审判早就结束了。” 明也面露微笑。 “人活着时的记忆是不可靠的。不过,现实的这份名单不过是我活着,身为一位律师的证据罢了。” 明也的目光开始追寻名单。菜穗子窥视着他手的动作。不久后,她拿起桌上的原子笔。 “我来帮你忙。” “不,不用了。” 明也头也不抬,冷淡地回答。 “不是。我觉得等这项工作结束后,你一个人成佛就会离开这里,所以心里很不安。” 明也停止手的动作,稍微思索了一会儿。不久后,他露齿微微一笑,然后把手写的卡片交给菜穗子。 “这是我生前完成的部分。你可不可以重头帮我确认文字或数字是否有误?这项工作是不容疏忽的。” “好啊。” 菜穗子拉了一把有椅套的椅子,然后坐到明也的旁边。 “我以为律师都是做些伟大、艰难的工作。竟然也要做这种工作。” “所有的工作都是如此。不只是工作。人的一生都像这样,一一审视名单后把它消掉。” 菜穗子把卡片放在名单上,然后用目光追着文字。 看着看着,原本厚约15公分的清单变成仅5毫米高,不久后终于核对完毕。 “喂!”菜穗子出声询问:“虽然是件麻烦的作业,总是会完成的。到时候,或许我们就可以去别的地方?” “嗯……” “名单的件数虽然有限,或许我们的时间是永恒的。” “果真如此,那不妨从头再检查一次。多检查几次,就可以提出完美的资料。” “是啊……” “适当休息后再做吧。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就做到名单的第1300件后再稍微休息一下。” 菜穗子点头,再度埋首文字。 或许第8600百件结束时,他们两人会对永远待在这个房间而感到幸福无比。 菜穗子关掉手边的灯。然后站起来,一一关掉房间的照明。当最后的一盏灯灭掉的瞬间,屋里笼罩着清冷的月光。身旁的明也睫毛上清楚地照出名单的文字。 ——38楼的黄泉国完—— 译者简介: 沈曼雯: 一九六六年出生,福建省诏安县人,淡江大学日文系毕系。现任职淡江大学日文系讲师。主要译着有《顾颉刚晚年工作规划书》、《透明受胎》、《漂流街》(驰星周)着(新雨出版社出版)。 在海迷失的蝴蝶 山崎洋子 著 黄子伟 译 作者简介: 《在海迷失的蝴蝶》的作者山崎洋子,早期笔名松冈志奈。1947年8月6日出生于东京都府宫津市。神奈川县立新城高中毕业后,在广告公司上班撰写广告文案。之后从事创作童话、电影剧本等。 1986年以《花园的迷宫》,获得第32届江户川乱步赏而登龙文坛。这是一部昭和初期(1920年代)横滨为背景的解谜推理小说,曾被搬上银幕、萤幕。 之后,作者陆续发表的解谜推理小说大多以横滨为故事背景。横滨之外也撰写以上海、香港、长崎等港都背景之作品。 《在海迷失的蝴蝶》全篇分为四节。单数节是第一人称单视点,以男主角“我”讲自己身世,与泰国女子结婚,妻子的失踪经过给“海鸥亭”主人听,双数节是第三人称单视点,记述酒吧“海鸥亭”主人,推理泰国女人之下落,解决失踪事件。作者在尾声也准备了意外收场。 这种侦探或解谜者,自己不必去犯案现场蒐集证据,只听取关系者的叙述或报告后,立即能解谜破案的推理小说称为“安乐椅侦探小说”。

01

“那是真的吗?”手指着装饰在木箱上的蝴蝶,一位看似上班旅的男人这样问道。 “是的,那是原产于南美,名叫太阳蝶的蝴蝶。”柜台内传来简短的回答。 那是只左右翅膀直径接近约20公分的大蝴蝶。整面有如蓝色金属般地闪耀着。 “说起来,我曾在外国的纪念品中看过。拔下像是这个啦,还有其他蝴蝶等的翅膀,然后用来做成类似风景画的东西。”那个男客人的同伴说着。 “可是,无论大小或光泽,都是一等一的呢。我啊,虽然小时候也常追着蝴蝶跟蜻蜓跑,可是在日本却没有像这种的。” “对!对!大部分都没有像这么出色的呢。” 当他们互相同意对方说词时,我不知不觉地插了嘴。 “不!日本也有呢。” 那两位客人用奇怪的表情望着我。 “是有像这样闪耀着蓝色光芒的。虽然并没有这么大,对!嗯……,就像蛤仔张大了壳一样。”我一边后悔自己的多嘴,一边那样补充着。 “可是,那该不会只是看到光影吧!要是有像那样小且闪闪发光的蝴蝶的话,就算在日本,也早该被拿来做成像是纪代品或其他东西了吧。”看起来像是上班族的男人,侧着头说着。 隔壁的同伴也深表同意地笑着。 “我才不管呢。”我冷冷地回应着。 “因为我也就看过那么一次而已。不过,那的确是闪耀着蓝色光芒的蝴蝶。才不是什么看走了眼。” 由于我讲的太冲了,所以两个男的静了下来。不愉快的气氛持续了一阵之后,他们窃窃私语一番,然后走了出去。 只剩我一个客人——。心情不好地耸耸肩。 我是第一次来这家店,位于横滨海岸大道里面的一条巷子。漫无目的一直走着。抬起头望着夜空,此时映入我>眼帘的是这三个字。 ‘海鸥亭’——。 像是漏写了什么的蓝色霓虹灯,断断续续地闪着。位在老旧7层大楼的楼顶。在那会让人觉得彷佛如黑暗洞穴的大楼里,只有在窗边可以看到橘色的灯光。 我就像是失事船只看见了灯塔般,循着灯光,走进大楼。狭小的电里,贴满了广告。 “法式餐厅XX,于左示地点营业。” “〇〇不动产事务所,迁移到左示地点。” “给△△的邮件,请转投递至……” 住在这混杂大楼里的人们大都搬走了。彷佛快拆了一般。 独自残留在那种地方的酒吧,甚至会让人觉得宛若是时间隧道的入口。 不,怎样都好,因为对我来说,一个稍微休息的地方与一杯酒是必要的。 幸好,这电梯还会动。到了7楼,在不算长的走廊深处,有扇浮雕着‘海鸥亭’的木门。 里面比想像中宽敞。楼层大约有5坪左右吧。单块板子的吧台,朝着位于尽头的窗户,一直延伸过去。背后宽阔地空在那里,不过却没有座位。而是放置一座钢琴。 吧台有位白色短发的酒保。他好像也是这家店的老板。年纪约莫65岁左右吧。虽然个子小,由于他的姿势不错,看起来挺神采奕奕。 原以为他在微笑,后来才发觉那是他安详面貌的错觉。 还有一个人。在入口旁的收银机,坐着一位看似17、8岁的女孩子。最初,我原以为她是等身大小的人偶。虽然部分是因她长的太美,不过真正的原因是,就算是人都走了进来,她的眼睛还是一眨都不眨。 女孩一面玩弄她的长发,连说声欢迎光临都没有,只是一直坐在那里。她的动作好像是在街头表演默剧,突然动起来然后吓人一样。 店里无论是墙壁或是天花板,都会让人觉得像是夜晚的海般靛蓝。真正的海,瞧瞧窗外,只能从高楼大厦的细缝间看见些许。 我选了吧台最里面的座位,点了加水的威士忌及油拌沙丁鱼。之后,就在人家的谈话中插嘴,并将两个比我还早到的客人赶跑了。 觉得不好意思,于是我悄悄地偷瞄老板一眼。他还是老样子,一副正在回忆着什么高兴的事情般的表情,持续地擦拭玻璃杯。 而收银机的女孩,则用她那双大眼睛,像视力检查般一动也不动地往墙壁方向注视。 我的眼光,接着被牵引般到了墙壁的蝴蝶。在我盯着看的同时,那只蝴蝶缩小了,变成之前闪耀着光芒的小蝴蝶,飘然舞动着。 我慌张转移视线。那里垂吊着一条船舶用的系船绳。虽然说它与满是铁锈的锚及舵同样是这间店的装饰品,不过在我看来,却像是一条凶猛的蛇。 当我将视线移到窗外有如被切碎的大海时,胸中的郁闷早已难以负荷了。 一边用手背擦拭着从额头渗出的汗水,我呼了两、三口快喘不过来的气。 “要不要替你端杯水呢?”老板走了过来,小声地问着。 “不用了,我没关系。能否给我一些像是鸡尾酒之类的呢?” 那加了水的威士忌早就变成了1公分左右的水了。 “没问题。” 点过头之后,他拿来的是杯纯的伏特加。那单纯的味道以及冰凉,让我波涛汹涌的心顿时不可思议地平静下来。 “老板。”我向他打了声招呼。“能否稍微跟我聊一下?” “请便。” “虽然只是些私人的事情,能否听我说呢?” “好的,悉听尊便。反正我想今晚应该不会有别的客人来了。” 一副典型酒保装扮,白色的衬衫搭配黑色背心,加上黑色的长裤,老板如是说。只是这次倒真的在微笑。 似乎在说着过去,站在那里好像快要融入墙壁中,不惹人注意——老板就是那样的人物。或许正因为如此,才让我也想将那件事情全盘说出。 “其实,我正在寻找我太太。” 啜饮一口透明的酒之后,我开始说了起来。 “我太太消失不见了。就在我看见闪耀着光芒的蝴蝶的那天……” 母亲是在我42岁时过世的……,那是前年的事。老实说,母亲操劳了相当久。父亲在我还3岁时过世的。自从那之后,母亲就一直独自用她那女人的手,照料两人的生活。 母亲虽然是在本牧经营一家小书店,不过却是个大美人。一些男的为了要追求母亲,还会因此来买一些连看都不会看的小说呢。 不过,母亲终究没有再嫁。并不是因为我的关系。而是她是那种有点异常,任性并且喜欢虐待别人的人。 看着喜欢自己的男人,因自己的话或动作而受到伤害,藉此感到满足。破坏别人珍藏的东西,或是故意跟别的男人特别亲密…… 会有人因此而动刀伤人?倒不至于。因为每当对方要将累积的怨气爆发的时候,母亲就会表现得更生气,嘶吼,怒骂对方,并且自己拿着刀四处挥舞。所以,对方别说是要生气了,光是安抚母亲就已经非要拼老命不可了。 像这样的女人,在一时之间是非常地有吸引力的,不过要在一起的话就应该会有问题了吧?所以,那些男的一个接着一个出现,却也毫无例外地一一离去。最后没有离开的就只剩下我,这唯一的儿子。 嗯!母亲就算是对我,也是残酷且任性的。不!我想应该是最强烈的吧。就只因为她比谁都要还爱我……。 一想到她是那样疯狂地疼爱我,就会无冤无故地将我绑在柱子上,什么也都不给我吃,就这样过了好几天。 然后,故意在肚子空无一物,身体无法动弹的我面前,吃着看起来极美味的寿司。我要是哭着说:“妈妈!对不起,我快饿死了!”的话,她就会用力地掐着我的脸颊。 “你这个低能儿!不但脸长得丑,脑袋还不灵光,唉啊!我怎会生出像你这样的小孩啊!”母亲故意伤心叹息着。 当我完全衰弱到极点,母亲才会好不容易将绳子解开。然后用那难过到不知所云的样子,抱着筋疲力尽的我,用脸颊亲抚我的脸,并花了不少钱买来好吃的东西给我吃,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说着温柔的话。 原本一直以为那时母亲精神恍惚了。不过,随着年纪增长才逐渐了解,原来她是要我品尝那一瞬间,才故意做出如此残酷的举动。 上国中之后,我也变得跟母亲一样,学会享受痛苦过后的短暂甜美时光。 不过,却也由于这样的关系,使得我的婚事一延再延。虽然有好几个,称得上是女友那般的女性,不过好像无论是谁都不可能会跟母亲处得来,所以丢下母亲去结婚等等这些事情,我想都不敢想,所以…… 搞不好终身都无法结婚也说不定。就算如此也无妨。有这样的母亲也是自己的因果,所以就算放弃另一半也无妨…… 酒精。那正是害死母亲的元凶。正因为她是美女,年纪稍长之后,都没有男的要靠过来,好像竟因此而感到空虚,于是白天开始就将整瓶威士忌喝光。 伤了胃,也伤了肝,最后终究连脑袋也变得不清楚,那是两年前的时候……。 不过真是不可思议。以前我从来不曾觉得,受母亲牵制是件真的痛苦事。 话虽如此,当母亲一过世,一种解放的喜悦。立刻充满了整个身体。 虽然说我是有点晚了,不过却真的下定决心要去谈场恋爱。当然也包括结婚。 跟她相识是在母亲过世1年后的事情了。由于某出版社的招待,我去了一趟泰国的曼谷。 我啊,虽然说是继承母亲经营的书店,不过由于在别处所买的土地,地价上涨的关系,所以也扩大了营业。接受像这样子的招待,也是时常有的。 ……对!曼谷。虽然现在可能会被人当成异类,不过我啊,可还是第1次去外国呢,凡事都觉得新鲜。 即使是到了现在,我仍无法忘怀那降落在曼谷国际机场时的感动。惊人的热气之中,充满着浑浊的味道。是体臭或食物的味道吧,总之,那是与由土地散发出来的地热一同涌现出来的味道。 其他的同伴都皱起了眉头,我却是兴高采烈的。或许,是有了预感的关系吧。在此将会遇到改变自己人生的什么东西……。 4天5夜的行程。同行的有9位。有像我这样子的书店老板,以及出版社的员工,以及旅行社的领队。 一旦平稳地到了下榻的旅馆之后,一伙人就上街去。 唉呀!就算是剔除了酷热的问题,汽车废气与噪音还是挺恼人的呢。车子比人还优先。彷佛无视于交通号志的存在一般,无论是卡车,轿车,计程车,甚至是三轮车,满满地占据整个街道,并像发了疯似地奔驰着。 看似冒烟般的汽车之废气,引擎声,再加上街头贩卖卡式录音带所播放的吵杂音乐,以及强迫推销花环的小孩子们,充斥着整个街道。 大伙被这给累垮,早早就往旅馆的晚餐前进了。 那是位于曼谷市中心的高级旅馆内的希尔顿餐厅。可以欣赏民族舞蹈及享受泰式料理。 不只如此,还相当出色呢。海产沙拉搭配牛肉咖哩,还有用牛肉做成小菜,用鸡脚下去炖成的汤,大致上就像上述的东西。不过应该是为外国人设计的套餐吧。既清淡又好吃。 用过餐之后,一对对身穿民族服饰的男女舞者走了出来,配合着像是念经一般的歌曲舞蹈着。 看过了求爱的剑舞之后,舞者们向客人邀舞。 我的手被一位舞者牵走了。就像是被另一个世界的东西引导,不知不觉地站了起来。 她像佛一样。不!那可不是夸张或是比喻。真的,跟泰国的佛像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提到泰国的女孩子,应该会想到圆圆的脸吧?她却不一样。下颚长得很漂亮而且还尖尖的,根本就是瓜子脸。眼睛细长,鼻子相当高挺,加上嘴唇两端稍稍地上扬微笑一下的话——对!也就是所谓的古典美人——就成为具有神秘性,确确实实佛陀或菩萨的脸啊。 紧紧贴身的金色民族服饰,使她看起来宛若天仙。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一边跳舞,一边舞动着像是在比暗号似的手。就这样一直等到音乐结束,被同伴戳了一下背部为止。 嗯,就是在那一瞬间,我坠入了情网。一见钟情,我并不想用如此低俗的字眼。虽然说,一个年过40的男人,说出这样的话,想必一定很可笑吧,不过,她就像是我的全部。 话虽如此,不过并不是说立即采取了行动。表面上仍装出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隔天就和大伙一同四处观光。 水上市场、玉佛寺、涅盘寺,溯着湄南河而上,参观大城王朝的遗迹。雨季的泰国,到处都开满了南国色泽鲜艳的花朵。 不过,罕见的生活习惯、风景、金碧辉煌的寺院,的确让我增加了不少见识,但却没能满足我的心。不仅如此,每当我在寺院中看着典雅的佛像时,对于那个女孩的思念,每每都让我快要喘不过气来。 到了晚上,同行的伙伴,大家都跑去玩女人了。好像是去风化区那种地方。而我总是独自一人留在旅馆。我讨厌那样,就如此而已。 最后一夜——嗯,到了这时候,我终于也到外面去了。当然,并不是为了要去玩女人。而是要去看那个女孩……。 在街上招了一辆三轮车,前往她表演的那家旅馆。由于餐厅客满的关系,没有事先预约的我,甚至无法进到里面。 正当我困惑不已时,有位当地的年轻男子向我走了过来。用日语问我说:“怎么了?” 我松了一口气之后,对他说了我想见见在这里表演的一个舞者。 他问我说:“见了之后又怎样呢?” 于是,我拿出项链,对着他说:“我想将这个送给他。” 那是一条好像一用力就会扯坏,细细的18K金项链。那是我在旅馆的金饰店买的。 “什么嘛!原来是如此。”男子一边笑着,一边对着我说:“我知道是哪一个舞者,我马上替你带过来。” 忐忑不安地等着。那男子却没回来。连同那18K金的项链,一同消失了。也就是说,我被他彻彻底底耍了。 表演老早就结束了。我死了心,离开了旅馆。 那条街叫做西隆路,是曼谷商店街。虽然白天热闹缤纷,不过一到了晚上,却是连盏灯都没有。 当地居民,在阴暗处一群人窃窃私语说着“日本人……”之类的话,并用强烈的视线看过来,令人不安。 不过真正吓人的是,当我无意间抬头望,有无数的小东西,在阴暗处中蠕动着。想说是蝙蝠之类的,不过却不是如此。 那是小燕子。无论是电线、树枝,到处都嵌着大群数量惊人的燕子。你曾看过希区考克的“鸟”吗?就有如那恶心的情景一般。 我怀着恐惧的心情,跑着通过那满是粪便的地面。那时,正好从旁边的塔尼亚街冲出来的女子,由于差点与我撞个正着,而大叫出来。 手里抱着差点跌倒的女子,我小声地叫了一下。竟是那个女生——我的天啊。 她身穿着花纹,有点小孩子气的连衣裙。我抓着她的手,不发一语。大概是我表现出一副食人魔的样子,所以她一直不知该说些什么。虽然她完全不会说英语,不过日语应该也好不到哪去吧。 最初,她一脸十分不好意思的表情。大概以为是她自己撞上来的吧。不过,由于我的表情,她有点胆怯。正当我想“糟糕!这样下去不行”的时候,这次却突然笑了开来。 “你是日本人,跟我跳过泰舞。” 没有想到,日语竟从她的口中出现。而且,她还记得我。 “跳过,一起跳过!” 我一边忘我地说着,一边点着头,并且搜索着裤子的口袋。真是遗憾,原本应该在她手上的项链已被年轻男子骗走了。 “明天,请让我为你买些什么吧。”尽管肤浅,我还是说了出口。 “总之,如果不送些礼物的话,我就没有资格跟她说话……”对女人一窍不通的我,一直这么认为。 “要买什么呢?”她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反问了我。 “也就是说,因为我想送你东西。” “为什么?” “没别的……算是之前一起跳舞的费用。” 她张大了那双大眼,侧着头,像是听不懂我说日文的样子。 “我明天就回日本了。”我慌慌张张地说了出来。“所以,对于我在曼谷的回忆,想说我一定送个礼物……其实,我刚刚去了与你相遇的那家旅馆呢。” 要她明白我并不是在打马虎眼,于是我认真地作了说明。 “到了之后,因为有个男的说要替我叫你过来,所以我就将项链交给他。不过,好像是个坏人,竟不知道拿到哪里去了。” “啊……”她不知道是同情还是困惑,一个人念念有词。“你,很困惑……” “不,没关系。一条项链,没什么好在意的。只不过该说什么才好呢……只要5分钟就好了。可不可以陪我一下呢?” 话说出口之后,我也被自己的大胆吓了一跳。想说,就算是因此被赏一巴掌那也无可厚非的,不过意外的是,她竟然笑了。 于是,我们约定了隔天9点,在东方酒店的咖啡厅见面。 位于新路的这家东方酒店,想必应该或多或少有听过吧。这可是好几次获选世界第一,由来已久的旅馆呢。就连毛姆,好像也长期住在这里撰写小说呢。 我们约在统一采用鲜明绿色以及白色的宽广大厅中见面。接着,我们坐在吹着湄南河河风的露天阳台上,聊了许久。她的名字叫做安琪拉……,我都叫她安。 安是具有皇家血统,家境良好的女孩。现年21岁,是泰国名校国立法政大学的学生。目前正在研究民族舞蹈,为了习舞,有时候会混在舞者中跳舞。 她那天的装扮是蓝色的短衫,搭配白色的长裙。修长的头发,整个往后绑成了一小束。与其说是清秀,不如说有些朴素,不过比在那里身穿豪华礼服的外国人看来更耀眼。 不只漂亮,她也很温柔。而且,她还对我蛮有好感的。好像是因为父亲早逝,所以对于像我这种年纪的男人,觉得特别怀念。 我们聊得很起劲。她的日文,虽然会话时没有障碍,不过却有点粗俗。好像是在日文社团中学的,而那里的老师是日本人,他是位餐厅的老板。 或许是那个日本人以开玩笑的心态来教吧,害她完全不在意就说出十分不入流的话来。当我将其意思说明后,她立刻脸红了起来,真的生起那位老师的气。 她一直都向往着日本。真不愧是名门大学的学生,非常博学多闻。从日圆高涨、贸易摩擦的问题,到最近的畅销作品,都相当清楚。就连我都有点招架不住了。 好歹我也是个书店老板,倒是看过不少书。我们的谈话高高兴兴地持续着。虽然想就这样子进行下去,一起共度午餐甚至是晚餐,不过却没时间。因为我的旅程到今天就结束了。 将我在购物市场上所买的红宝石项链硬交给了坚决婉拒的安之后,我们就分手了。 可是,所谓的思念可是会在分手之后日益加深的。于是我奋发图强地学习泰语,并一个劲地写信给她。因为虽然她会说日语,可是却看不懂日文的关系。不过却不是为了要谈恋爱才这样做的。只是因为我想和她保持联系而已,即使是单方面也好。如此罢了。 之后过了3个月,我一个人再度前往曼谷。我和安再度相见了。就在一种叫做金链花的黄花,美丽盛开的季节。 “我好想你……”她如此说着。 心想说她可能是弄错意思了,不过我却没有回出话来。 不,那可不是我在臭屁的。好歹我也比她年长1倍,而且本人虽然不是个什么大丈夫,不过在本牧的商店街里,却也是有一家店铺,并拥有一栋有庭院的房子呢。再加上,日本是比泰国更先进的国家,像这样的自负我多多少少还是有的……。 无论如何,当看着安的眼睛泛着泪光,我实在无法相信自己的幸运。 当她那张如佛陀的脸抬头看着我,啜啜泣泣地说着:“我好想你……我喜欢你……” 我强押着颤抖的双腿,想要潇洒地说些什么。不过,人啊,面对自己真心喜爱的女性,是说不出话来的。我只有抱着哽咽的安的双肩,没出息地一直点着头而已。 我的,不不不,我们的爱,从那天开始了。虽然是短短的4天3夜的时光,却是多么如梦似幻啊…… 在安的带领下,作了一趟非观光路线的曼谷之旅。走在中国城,在肮脏的路边摊上吃北京烤鸭。买了瓶叫做“眉空”的泰国威士忌,在伦比尼公园的树荫下展开属于我们两人的派对。接着又去看了泰拳……。 她住在位于湄南河的对岸,前王朝所在地,一个名为宝石区的地方。目前和身为老师的母亲,两人一同居住在河岸的公寓里。 有时她满面愁容,原来就是想到了她母亲的缘故。她向我坦白出母亲讨厌日本人的事实。好像是对于战时所见过的日本士兵,留下了不好印象。 为什么母亲的印象会成为问题呢,那是由于彼此都开始意识结婚的事情了。结果,在曼谷的最后一夜,我们将那问题抛到脑后,我们相结合了。 我不晓得该如何形容,安的年轻肉体,在我下面波涛汹涌的样子。同样化成野兽的我,将失去理性的美丽野兽推倒,并用那有如置对方于死地般的热情,贪婪地互相拥抱。 唉呀!不好意思。有年轻的小姐在场,我还说出这样的话。咦?不会说话……也看不到?那可真是不好意思,这么美丽的年轻小姐……。啊,听的到吗,说出这 79cd." >种话,果然不行。 不好意思,那位是老板的孙子吗?还是女儿呢……常常有人问吗?应该如此吧。因为对于稍微有点不搭调的组合,其他人或多或少会这样询问。 当我和安结婚的时候,周遭也有相当好奇的眼光注视着。 嗯,我们结了婚。当然是历经了几个难关之后。首先是异国婚姻这件事。由于手续之类的相当麻烦,所以一切交由安的朋友所介绍的仲介业者处理了。花了约150万的费用呢。 接着是她的母亲。不管怎样都是有皇家血统的关系,所以啦!其自傲的程度也不是一般可比拟的。付了高达500万的聘金之后,终于肯答应我们的婚事了。虽然说了之后就再也不愿见面了。 不过,无论如何,安成为了我的妻子,并在1个月后来到日本。就此展开婚姻生活。 我们过得好幸福。是那种只能用如此老套表现手法的幸福生活……在大约半年的时光里。 之后,破碎的局面终于到来。我老婆外面有了男人,而且还是泰国人。 老板,可不可以再给我一杯烈酒?啊!已经这么晚了……。真是不好意思。说着说着就忘我了……因为我都不曾向别人提起过。独自一人烦恼着……。 不了,今天要回家了。不过,明天同一时间我会再来。 到时候,如果没有其他客人的话,我能不能再继续先前的故事呢?

02

‘海鸥亭’关了灯之后,大楼一瞬间就消失在黑暗之中。仅仅剩下位在6楼唯一的一盏灯——。 海上吹来的风,吹抚着白色的窗帘。少女将冰过的蔬菜冷汤倒进了两个玻璃碗之后,招招手叫老板过去。 对坐在窗边的桌子,两人吃起了夜宵。几片黑麦面包,再搭配蔬菜冷汤。 静啊。这栋大楼已经没有其他人了。就只剩下住在6楼这间房的两人而已。 “好像会是悲惨的收尾呢。”那位看不到,也不会说话的少女,用手语这样问着。并张大了耳朵准备聆听。 “刚刚的客人吗?的确,失去了爱意的妻子在外面有了男人……不过,女生那一边,说是可怜也还真是可怜呢。因为她放弃爱情,为了金钱而结婚的关系。” “为什么?” 少女突然抬起头来,做出惊讶的表情。静静啜饮着蔬菜冷汤,老板小小叹了一口气。 “曼谷的那条街,又叫日本巷。是著名的红灯街。就连日本的观光客也会一大群去那里玩女人。晚上那种时间,女生从那种街道冲了出来。话中掺杂不入流的日语……,我只会认为她是在日本巷里工作的妓女而已。” “有皇室血统是骗人的?说是国立法政大学的学生这件事也是?” “嗯,我想是骗人的。日语应该是为了服务日本观光客而学习的。大概那个女的……安,与在旅馆骗走项链的男子是一伙的。” “怎么说?” “我不知道安究竟是兼差还是正职,不过我想她应该同时在当舞者及妓女。旅馆的那个的,是负责那些女生与客人的交易的三七仔。” 老板口中慢慢咀嚼着一小片黑麦面包。当他将杯中的蔬菜冷汤喝完之后,又将少许的苹果白兰地倒入玻璃碗中。 “试着回想那天晚上的事。” 老板一边品尝着苹果白兰地,一边缓缓地将背靠在高椅背的椅子上。 “那位三七仔的年轻男子,那天晚上,在旅馆的大厅张大了眼注意,心想说有没有?99lib.什么好赚的。此时,那个客人正巧来了,站在餐厅门口开始旁徨了起来。三七仔立刻靠了过来,并用日语跟那位客人交谈……。当然,那群人都会说日语。因为日本人好像比较会交易的样子。” 少女倒了杯可可亚之后,走到了铺着木板的那个大房间里,坐在位于角落的床边上。并张大了眼盯着老板。 “三七仔知道了这个日本人沉迷于安。于是故作亲切将项链骗到手之后,又打了电话给在日本巷店里的安。跟她说,有位傻大户的日本人来了。” “那么,在那个有一大群燕子的街道上,那个人跟安相撞,这也都是事先设计好的吗?” “初步,应该是如此。” “表现得完全不要礼物,以及第2次当他前往曼谷时的眼泪,这些也都是为了钱?” “嗯!目前他为了跟她结婚已经花了好几百万了。哪有什么异国结婚的仲介公司……。所谓的仲介公司,是贩售东南亚女性到日本来的黑道组织。像是那个讨厌日本人的母亲,也相当奇怪。结果,她是为了赚取更多的嫁妆再也不出现了。” “不过她确实和他结了婚。并且到了日本。如果完全没有爱意的话,怎么可能呢?”少女走到老板面前,认真地挥舞着手询问着。 “的确,安是来了日本。不过到底是为了谁的爱情而来的……” 老板喝完了手中的苹果白兰地之后,立刻站了起来。伸伸懒腰,盯着天花板的三片大型风扇。以前,他曾是位船医。搭乘客船或货船,环游世界各地。 唯一的纪念品,就只有这个曾经在南国某个房子中回转过的风扇。其他的一切,尽在他的脑海。 那是怎样的回忆呢?以及为何现在码头经营酒吧呢?和现在一起的那位少女是什么关系呢?这些有时候都会有人兴致勃勃地来寻问。 不过,他决定不回答。他的人生,只要他晓得就足够了。 “该去睡觉了。明天好像又会很热的样子。” “说的也是……” 少女摆动了长发,站了起来。好像在眺望着码头的灯光,面向窗户一直伫立在那儿。这举动引起了正巧回头的他的注意。 “怎么了。” “日本真的有发光的蝴蝶吗?” “嗯,真的有。” 他点着头回答,之后又突然眉头深锁。 “明天晚上,我就告诉那位客人蝴蝶的名字吧。而且,如果他想要的话,我就顺便告诉他,他那下落不明妻子的行踪……”

03

这家店还真不可思议呢。也不是说正下方就是海,就算如此,窗户也都紧闭着……那为何还给人有种彷佛可以闻得到潮水味道的感觉呢……。 或许是错觉吧,应该是的。昨晚走出了这家店之后,我沿着海岸街走着,不过那里却完全没有那种味道呢! 我就来杯威士忌吧。将美国威士忌……倒在老酒杯里?叫做“破旧的老玻璃杯”吗?就那个好了。加冰块。 ……我太太,安,是个好女人。嗯,继续昨天的故事。 无论是作为一位妻子或是作为书店的老板都相当卖力去做。虽然说书店外表看起来是件光鲜亮丽的工作,不过要将送到的书打开,再一一陈列在店里……,其实是出乎意料的粗活。而她丝毫没有怨言,就这样默默地作着。 虽然有很多人在讨论安是泰国人的这件事,不过讨论最多的还是她长的很美,个性又好。也有好几个人和我一样,觉得她长的好像佛像一般。 安开始变得有点奇怪,那应该是结婚过后3个月左右的时候吧。有一天,没有事先问过我就独自外出,并一直到深夜都还没回来。 都不晓得我有多担心……理应如此吧,因为安还不太了解日本呢。 她所知道的就只有我家跟店铺所在的本牧商店街,以及放假的时候,我常带她出来的这附近而已。 她说她想看看船。每当我们到山下公园的时候,她总是兴奋地将身体探出栏杆,并一直遥望着海滩。 我们总是会到横滨旅馆的‘Caravelle’去吃饭。事先预约可以看到海的靠窗位子。 我想好好疼爱安。可是,最后她却任意地到处游玩,甚至连一句道歉都没有。 我从生气,责骂,丢脸,一直到举手投降。但安却连说句藉口的反抗都没有。总是一副冷漠的表情,打算逆来顺受的样子。 到底怎么了,难道安对我的爱已经消失不见了吗?还是说另外有了别的男人了? 每当一想到这里,我就快要受不了,不晓得该何去何从。于是我将她绑了起来,并用皮带鞭打她。从她的身上流出了血。可是,你应该可以了解吧,从我的心所流出的血,远比她的还要多,也还要浓啊。 过了两、三天,安终于开了口。我快窒息了……她是这么说的。24小时里面,她都紧紧地和我在一起。一早起来和我一起吃早点,我在看报纸的时候,她则去打扫及洗衣服。然后我们再一起出发到离家步行约7分钟的店里。 在店里不用说当然是在一起,到了8点关店之后也一起回家。我也一起帮忙做晚餐,之后一起看电视,一同入睡。 不过安却说了,我讨厌这样,偶尔也想要一个人独处。好个任性的要求啊。 我家是做买卖的,要是她不一起帮忙的话就会经营不下去,所以在一起是理所当然的吧?虽然每周都有一次的休假日,不过就像我刚才所说的,她甚至还不完全清楚横滨市。要是她一个人走出去的话,你教我如何放得下心呢? 尽管如此,我还是无法理解安的说法。彼此相爱的人能够一直在一起……我想应该没有比这还要幸福的了。我们隔着海,在日本与泰国相分离时的痛苦,她该不会已经全都忘了吧。 我劝告她,如果有时间去想那些的话,倒不如好好的工作及学习日本料理。虽然说我是生长在横滨的,不喜欢吃重口味,而安却都尽做些放有辣椒,以及在中华街找到,有股异味的香菜料理。 看来安好像是了解我说的话了。可是,我以为她已经回到了先前的样子,也不过就那几天而已。 事态变得更加严重了。 首先,她不再说话了,连那神秘的微笑也消失了,一副暗沉的脸,不仅是对来到店里的客人,连对我也都保持着沉默。 她一定是什么事情不顺心。我开始焦虑了起来。因自认理亏,我更将许多的不满都放在心上。 例如我发现安偷偷地送了笔钱到母亲的地方……虽然我发现了,不过我却默许了。虽然她母亲的生活好像相当地贫困,说是有皇室血统还真有点可疑。 此外,例如厨房没有打理整洁、穿衣格调有如村姑等等,我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若这就是所谓对爱情的回应……。 再给我一杯“破旧的老玻璃杯”吧!这次要纯的。 时间已经……咦!没关系吗?真的谢谢了。那我就继续说下去了。这一段时间,我都不和别人见面,不和别人说话,沉默地过着每一天,就只顾着寻觅我的妻子…… 我说到了哪里?说到了安不再说话的地方了吗?就是这样,安不仅不说话,连饭也都不好好吃了。 虽然她就像是得了梦游症的病患一样,跟着我到店里去,不过却不做事,只呆坐在角落。那一张如佛陀般祥和的脸,也变得尖酸刻薄起来。 完全地精神衰弱。看来就像是在等着自己衰弱而死一样。另外,安会变成这样,还有另一个原因。 直截了断说,就是性了。在安未知会我就私自外出的那一天,我将她捆绑了起来,并用皮带鞭打她。不仅如此,我还在那样的情况下侵犯了正在受苦哭泣的她。也就是因为这件事让我了解到,原来在我的心中存在这种性癖好。 仔细想想,这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现在想起来,已逝的母亲生前对我施加的一种为世人所接受的责罚,不也正是这种性行为吗? 藉由责罚安并侵犯她,让我回想起了那种甜美的感觉。之后每天晚上,我都用这种方式继续表达我的爱。 就像我迫不及待等着母亲的责罚一样,我也期盼安能享受其中的乐趣。 不过,事情并未如我所想像。结果,就只使得安越来越自我封闭而已。 我认输了。终究,我认可了安所要的“自由”。每周就那么一次,我允许她独自一个人前往位于横滨车站西口的日本料理教室去。 虽然是这么一点点的“自由”,但却足以让她改变。她渐渐恢复了生气,对我也渐渐地温柔了起来。 只不过这样的温柔仍仅止于表面功夫。对于她那样的态度,使我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终于我发现到安的秘密了。 每周一次,安都会打扮的漂漂亮亮之后外出。是那种与料理教室并不搭配的装扮。于是有一次,我若无其事地将她送出了出门,随后便将店关了,尾随在其后。 老板,您曾经用生命去爱一个人吗?如果有,您就不会看轻我的行为了吧!只不过,因为那时候的我正拼命地为了不想失去安而已。 不出我所料,安并没有到料理教室去,她去的是某个男人的家中。 不过,安真是个愚笨的女人。我无法不这么去想。我的确是比她年长许多,风采也已然不再了。 然而,我好歹也是个经营书局、一国一城的主人。在这寸土寸金的日本,我甚至还有一间独户的房子。我会带安上一流的旅馆,只要是她喜欢的洋装,我都会买给她……。可是,安却和一个除了年轻之外却一无是处的男子幽会。难道愚笨是他们民族性吗? 这个男的,也是个泰国人。明明就是泰国人,却还跑去表演什么夏威夷火舞,并到温泉区或戏院饭店等地巡回演出。 那个男的住在京滨东北线蒲田车站附近一间肮脏的公寓里。横滨到蒲田……,搭电车不需要20分钟就可以到了。 藉由假装学习日本料理,来享受着幽会的快乐吧! 我随即委托了徵信社,请他们调查这两人间的事情。之后,我发现了出乎意外的事情。 他的名字是加奈?温森泰,25岁。大约是在1年前来到日本的……,拿的是演艺签证,以演艺人员身分来日的。 最令我感到震撼的是,这个男的早在3年前就已经和安是情侣关系了。甚至,他们还有个1岁大的小孩。 那个小孩吗?好像是在宝石区这个地方,也就是安的娘家中。关于他们的事情,加奈的同事间都相当清楚,徵信社也是从那些人之中查出来的。 原来我好像从一开始就被骗了。安仅是为了要和在日本的加奈见面,而故意设计诱惑我,甚至和我结婚。 愚蠢的我什么事情也都不知道,却为了得到她而花了好99lib.几百万元。我竟然是他们两人及小孩为了“日本相会”与“淘金”双重目标下的利用对象而已。 这不是很过份吗?这时候若不喝点烈酒真会叫人难过地说不下去啊。这是杜松子酒吗?玫瑰花园?真是个悲伤的名字。没关系,让我喝吧。 言归正传,说到这个男的。因为他是东京某家饭店中夏威夷舞蹈秀的一员,所以才会表演火舞的。他在蒲田的公寓,是承包此节目的制作人所准备的宿舍。 徵信社甚至还帮我拍了所谓的证据照片。某天夜晚,我便拿这些东西来逼问安。我问:“你这样子欺骗我,还想怎样求得我的原谅呢?” 安的脸变的惨白。她哭着恳求我的原谅,并保证绝不会再和加奈见面。 可是对我而言,我已经不会天真地为了那种眼泪而被骗了。我对她提出了离婚的要求。她说要我等上一、两年,直到找到了可以重新复和的机会,当然,在这段分居的日子里,她会去工作养活自己的。 我哪有可能会被骗啊。为了要了解安的真面目,我曾经做过许多调查呢。 根据我的调查,有许多东南亚女性为了想要日本国籍,而和日本人结婚。 就算同样从事特种行业,如果在日本的话,则能赚到比本国高好几倍的钱。因此为了达到目的,势必要取得长期居留资格。因此,总之找个日本男人嫁了,然后如果取得了日本国籍也就有永久的居留权了。最后再藉由离婚来恢复自由之身。就是这样一回事。 不过想要达到这个愿望,则需要最少两年的婚姻事实。若未满两年就离婚的话,则无法通过归化的申请。 想必安也知道这些规则。所以才采取了分居这样的手段。当然,我拒绝了她的这项要求。才不去分居,直接就提出离婚。 安显得非常狼狈。她不仅不能工作,如果我不出钱给她的话,她也无法给小孩寄钱到娘家去。而加奈因为也是出国挣钱的苦命人,所以应该也无力供养安和小孩的吧。 恐怕,这连这个男的也一定有等着他寄钱回去的家人。 安伤心欲绝。一开始她就将我当作一个容易摆弄的人,这真是她的错误啊!终究,害她陷入绝路。 隔天,我向安索求结婚聘金和国际婚姻的代理费用。安摆出了极为困扰的脸,并用极小且如做错事的语气说道:“都是夫妻了,这……。” 对了,“都是夫妻了”我不断重复着她说的话。“安,在日本,只要夫妻中的某一方有了出轨的行为,对方则可以依此向外遇的对象提出给付赔偿金的要求,我们就来诉请判决吧。” 我这么一说,安立刻剧烈摇着她的头并向我哀求。“请不要对加奈这么做,他在国内还有病弱的亲人,而且他的弟妹还得依靠他来生活。” “这样的话,那就由你来代替他支付赔偿金吧!至少,也该将聘金还我吧!如果连这部份都不还的话,那……”我这么说着。 “要是不还的话?”安用几近消失的声音问道。 “若不还钱的话,应该会被送进监狱吧。这里是日本,你只有说遵从日本的法律了。” 听完我的回答,安开始全身颤抖地哭了起来。唉!她那可怜的模样! 你曾逗过小孩吗?你看,如果在小孩快乐笑着的时候摆出恐怖的脸孔,他们是不是就像被人用火点着而大哭起来呢? 然后,如果小孩一个人关在房里,并对他说:“大家都走了喔!没有人陪你了喔!你被关在里面了!”这一类的话,之后慢慢将门给关上,想必一定害怕地颤抖哭泣吧! 像这种时候,是不是会让人觉得他们可爱得受不了呢?应该是吧!我想不管是谁也好,至少也有一次故意对所爱的人加以捉弄的经验。然后藉此获得快感。 安呀!……我的安呀!就像一只鼷鼠蹲在角落,因为失意和恐惧而颤抖着。 我拿着曾经属于母亲的红色缎带将安捆绑,房间暗了之后,再用打火机一点一点烧着她的头发。 每次当打火机喀唭作响的时候,我的眼前就会一下子浮现出她那泪流满面的脸孔。现在正浮现着她的表情。 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美丽光景。从某种角度来看,简直看来就像哀痛中的圣母玛莉亚。为了圣徒之死而悲痛的圣母玛莉亚。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她又像是为了和心爱男人见面而放火烧村的卖菜阿七。再从别的角度来看,看起来又像是殉教徒圣女贞德……。 我常怨恨自己为什么没有作画的天份。你看,不是有吗?曾经就有位画家为了画出地狱的景象而将自己女儿囚禁在充满火焰的房间……。回想起那个故事,我才第1次了解到那也是一种的艺术。 第1天晚上我烧了她的头发,第2天,我又用最顶级披巾将她那变得像小男生般的头给打扮包覆了起来。 第3天晚上,我又在她那有如上等白兰地颜色的肌肤上,刻了一尊和她极为相像的菩萨,第4天晚上,我又在她的肌肤上洒上迪奥香水,并以内衣温柔地包覆着……。 就这样子经过了1个星期。她好像也终于了解到我的爱情,以及这种生活是多么难得了。 “我再也不会和加奈见面了。我爱你。无论如何都请让我待在你身边……”她这样说。 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放弃安的打算。经过这些之后,我们发誓这次要成为真正的夫妻。 安改变了。她变得对工作积极,尽管没再去上料理教室,不过她所为我做的和食却也变得有模有样了。 她再也不说想要自由之类的话了。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更多了,可说24小时都没分开。我为了不让她感到寂寞无聊,也会尽量带她外出游玩。 在休假日时,我们会到伊势佐木町附近闲晃,看场电影之后再到中华街去吃饭等等……。 她亲人及小孩的生活费,我也都按时寄送。虽然说我从没想过要收养这个小孩,不过安好像也不曾对此有所冀望。 我们是对感情很好的夫妻,这一点在商店街也都是有名的。甚至被杂志社以异国婚姻的幸福夫妻来介绍我们。 不过,不过。为什么幸福总是难以持久呢?为什么女人也总那样地愚蠢呢!安又再一次地破坏了两人的生活。 听见汽笛声了。现在,又有船要出港了吧!是往东南亚驶去吧!往泰国的方向……。 对了,就是那一封从泰国寄来糟糕的信。它将安带到了遥远的地方。 再一下子就好,请再陪我说完这件事。大概再一杯加水威士忌左右的时间,我就能说完了。 这封信是她妹妹寄来的,安曾说她是家中的独子,事实确不然,她有妹妹也有弟弟。 唉,那些事情怎样都无所谓。我大略地看了一下,他母亲所寄来的信。倒也不是我小气,不过对方提出的强求好像让安很困扰的样子,因为她看起来很可怜。 不过那一封信少了最后一张。没头没尾地就结束了。我正觉得奇怪而侧着头想时,安也立刻跟着说好奇怪呢。不过,总觉得她说话的态度有点奇怪。或许该说是提心吊胆呢……。 打开这封信的是安。第一个阅读的也是她。我想应该是里面写了些不想让我看到的东西而故意藏起了一张信纸。 很悲哀的是,这样的猜测竟然是猜中了。两天后,安又再一次地私自外出了。就趁着我在接待客人的时候,她装得若无其事走出了店子。 会发生这件事情都已在预料之中,所以我并不慌张。只不过感觉好像胸口那极为脆弱的地方,正被无数的玻璃碎片给扎着一般……。 那天过了中午之后下了场雨。没带伞就出门的安,直到深夜才全身湿透回到家里。 安茫然地瞄了一下正从玄关走出来的我。之后就如筋疲力尽的黏土一般瘫了下来。嘴中并一直嘀咕着如咒语般的东西。 “如果回忆是这么的痛苦,那我倒不如去死。要跟我离婚也好,怎么样都行,我已经受够这里了。” 仔细听听,她是这么说的。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疯狂似地摇晃着变得像是痴呆般的安。之后索性便抢了她的包包,想瞧瞧里面有什么东西。 果然,我找到了一纸信笺。那是妹妹寄来信件中的最后一页。在信中提到了加奈预定很快回国的消息。 安是为了追寻心爱的男子而不惜和日本人结婚的,但是这个男子却将安丢在这里独自一人回泰国。信中还提到伊香保温泉的表演将会是他的最后一场。 “你该不会是到伊香保去了吧?”我问道。 只看到她虚弱地摇着头。加奈还在日本吗?不过我想,要不是如此,那就是安打算去伊香保却无法如愿吧! 她的长发紧紧贴在脸颊上,并且任由身上不断滴下雨滴。她一脸茫然地坐着,而我对她却是束手无策。 我问她说:“你真的那么爱他吗?” 她身体摇摇晃晃地点点了头。之后说道:“我讨厌日本人,特别是你,你总因为我是泰国人而看我不起,甚至也瞧不起我的国家,你总以为日本人才比较伟大。” “但你错了,日本人一点都不伟大。充其量不过是肮脏的黄种猴而已。还有,你是个变态。我再也不想让你碰触我的身体了。只要稍微碰到,我就死给你看。” 安神情激动,丢出了这样的狠话。 我丝毫无法反驳。因为她说的全都是事实。瞧不起安的国家,还有我是个变态的这些事情,不全是事实吗? 她一直忍受着屈辱与憎恶到今天。而心爱的男性和她同在日本,相信这是她内心唯一的支柱。 然而,现在他走了,可说是将支持着她的一丝希望都给切断了。 我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面对着说出“再待下去我就要死!”的安。 两天之后的早晨,安终于不见了。这也就是在10天前所发生的事了。 那是一大早的事了。清醒后的我发现不到安的踪影,我走出庭院寻找。在庭院里有一个仓库,门是开着的。里面摆有安所收拾的行李。那是安从大雨的夜到隔天早上,独自收拾好的。 然而,行李都还放得好好的。仔细一看,竟有一只小小的蝴蝶飞了出来。也就是我一开始说的,闪耀着蓝色光芒的蝴蝶。自此以后,安就不再来了……

04

老板静静的听着我那冗长的故事。表情几乎都没有变过。转眼再看收银台的少女,也还是一副玩偶般模样,动也不动。 “有些无聊吧?这个故事!”我说。 我突然感到不安。 昨晚才见面,连自己秘密的性癖好都说出来了。如果对方的人品不佳的话,该如何是好? “希望你妻子回来吗?”脸从擦好了的玻璃杯抬起的老板说道。 “当然呀!” 我用力点头。 “如果能再次跟安一起生活,我一定要试着改变自己。像是将她在泰国的孩子接来也好。我是说……如果她真的回来的话!”我打从心底这么说。 就算被骗,就算被背叛,我还是无法不爱着安。即使叫我这个对神明不屑一顾的人在神明面前屈膝乞求也好,我一定要将离去的安找回来。 “自从安不见了之后,店里就一直是关着的。每天为了寻找她,我一直徘徊在横滨的街头。” “会不会已经回到泰国了?” “不可能。” 我摇头。 “她的护照还在家中。” “原来如此。” 老板走向另一方,谨慎地用手将杯子排在架上。在那酒杯的浮雕中有着三只飞翔的海鸥。我想这该不会就是店名的由来吧。 “你太太,并不是去了伊香保温泉吧?”老板背对着我说道。 “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惊讶地询问着。 “你说你太太已经失踪了10天,没错吧!” “是的。” “是在那之前的两天私自外出的吧……在下雨的那天。” “没错……那天下着大雨。”回忆起全身湿透的安,我回答。 老板缓慢的点了点头,便从柜台底下拿出了一捆报纸。他抽出了其中的一页。 “根据这份资料,当天横滨是下大雨,而群马县则是下豪雨。” 那是在安私自外出的那天所发行的晚报。 “上越线从涉川到更前面的公车路线,也就是通往伊香保的路,由于危险所以都已经禁止通行了。” “所以呢?” “那一天,就算你的妻子想去,也难以成行……不过,从隔天起,先前的豪雨就像是骗人的一般,之后竟是连续放晴。她应该不会趁机到伊香保去会她的爱人吧?” “或许如此。” 我咬紧着嘴唇,偷偷地吐了一口气。 “我的妻子想必已在伊香保和加奈见面了吧?” “我想是见到了!”老板非常断定的说着。 而这让我伤得更深了。 “难不成她还在伊香保吗?”我稍稍反驳地问道。 “不,当然不可能一直都在那里。”老板果断的回答。 “那么……?” “夫人在伊香保和加奈会见之后,娓娓地道出了她的窘境。我想加奈在清楚了解状况之后,便开口要她一起回泰国吧。虽然无法清楚地得知加奈当时的心情,不过或许是非常为难也说不定吧!” “那你是说安现在和加奈还潜伏在日本的某处吗?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加奈已经不在日本,他在三天前就已经独自一人回泰国去了。这是从加奈工作地制作人的那里得知的消息。真是个无情的男人。” “是的。夫人是不可能和加奈在一起的。” 老板将两手摊在柜台上,用同情的眼视看着我。 “夫人已经死了,她被谋杀了。” “怎么会这样……” 我不自觉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是开玩笑的吧?老板,这太过份了吧……” “她死了,死了之后就被丢在海底。” 老板将手指向窗外。不知是什么时候,天竟然已经亮了。在淡灰色的天空下,大楼和大楼之间,可以看见一片平静的海。 “是被你杀死的。”他轻声的说道。 “为什么你会……” 一说到这里,我便沉默了。 “如果有必要,我就加以说明吧!” 他指着椅凳,请我坐下。 “豪雨日当天,夫人并没有到伊香保去。不过等到天气放晴之后,她应该立刻就离家出走了。是的,你说她在豪雨过后的两天离开了家门,不过事实上,应该是隔天才对吧?因为她不会再想多待在你身边一天了……。在伊香保,她平安无事地和加奈见了面,之后并相约要一起回去泰国……。她非常高兴,不过为了拿取行李,她又再次回到了你的家中。我想她应该是为了不和你碰面,在清晨悄悄地回家……” 老板中断了谈话,悲哀地微笑着。 “拿着收拾好的行李,夫人打算就此离去。不料你却潜藏在仓库里面。你蒙住了她的口将她拖回到里面。之后随手拿了一条细绳,勒住她脖子,并将她给杀了。” 冷不防地,老板用手制止了我原本想说的话。 “你不说我也明白。你不是因为恨她才杀她的。你是因为爱她,才这样做的。为了阻止他们,难道除了杀了她以外别无他法吗……不过,这种爱终究还是太过自私且太过残酷了。你不觉得吗?” 我颓丧地将手放在柜台上。 “你怎么会知道的……” “昨天晚上,你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这只蓝色蝴蝶。因为你想到了在杀她时从仓库飞出的那只蝴蝶!你的视线从蝴蝶到细绳,之后再移到了海边,而此时你再也无法承受心中的罪恶感了。再想到你将妻子的尸体用车装载,然后抛到某个海里……此时你心情变得恶劣起来,使你不得不对我说出这件事情。” 的确如此,闪耀着蓝光的蝴蝶,就像是安的亡灵一般,谴责着我的内心。 “你说你曾看见过如小型太阳一般的蝴蝶,从这里我得知了夫人应该是去了伊香保。”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闪耀着蓝光的小型蝴蝶……那大概是属于绿蚬类的吧。我想不可能会在本牧附近出现。不过在伊香保的榛名山附近却听说常常有人见到。也许夫人到伊香保的时候,无意间将这种蝴蝶的蛹给带回来了吧!对了,也许将沾附在树枝上的某个东西给……。这只蝴蝶在你和夫人扭打成团的时候正巧羽化。简直就像她重新投胎!” 身后发出了清澈的声音,原来少女不知何时已经走向了钢琴。‘奔放的旋律’乐曲在这黎明初晓的酒吧中缭绕。 我开始产生了幻觉。蓝色的蝴蝶从箱子中逃脱了出来,朝窗外飞了出去。它穿梭飞过大楼的间隙,消失在曙光乍现的海上。 “在这首曲子结束之前,这间店就算是包给你了。你最后还想要点些什么吗?”老板用平稳的语气说。 “谢谢你,够了。” 我一边回答,一边伸手拿取黑色的话机。拨了110。我想从今夜开始,我应该能好好睡上一觉了。 译者简介: 黄子伟: 一九七七年,高雄市人。淡江大学日文系毕业,现在就读淡江大学国际学院日本区域研究所。主要译着有《再多一点了解他的爱》(水野麻里着,新雨出版社出版)。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