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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惑的轮舞》
选编者言 闲谈江户川乱步赏与本书四位作家
傅博
本杰作选编辑了四位最新江户川乱步赏得主之四篇最新中短篇推理小说。要介绍这四位作家与作品之前,对于江户川乱步赏的创设经过说明一下。
稍微对日本推理小说有兴趣的读者,一定知道江户川乱步是日本推理小说之父。一九二〇年在《新青年》杂志发表《两毛铜币》而确立由日本人创作的推理小说,与英、美、法诸国能够并驾齐驱。
一九五四年十月二十一日是江户川乱步满六?99lib?十岁生日,日本探侦作家俱乐部为他举办办还历祝贺会,席上乱步赠与一百万圆日币给该俱乐部做活动基金。该俱乐部为了纪念江户川乱步对于日本推理文学的贡献,以这笔基金设立江户川乱步赏,授奖对象是对于推理小说有贡献的作家或团体。每年授奖一次。
翌年,第一届江户川乱步赏授奖给《探侦小说辞典》作者中岛河太郎。第二届即授奖给出版一百种《早川珍袖推理小说》丛书的早川书房。
这种年度功劳奖,与该俱乐部主办之日本探侦俱乐部赏的授奖对象很类似,于是从第三届授奖对象改为公开征求长篇推理小说新作。
在这里顺便介绍日本探侦作家俱乐部。
二次大战中,日本政府认定推理小说为敌性文学,不适合国民阅读,于是全面禁止推理小说的发表与出版。战后解禁。江户川乱步于一九四六年六月号召在东京的推理作家团结一致,振兴推理小说。于是从六月起每月聚会一次,研讨推理小说的诸问题。每次开会日期为星期六,所以会名称为“土曜会”(日语的星期六称为土曜日)。
土曜会于一九四七年六月二十一日改名为“探侦作家俱乐部”。五四年与于四八年在大阪创立的“关西探侦作家俱乐部”合并,改称为“日本探侦作家俱乐部”。探侦作家俱乐部赏设立于一九四八年。一九六三年一月三十一日,由文部省(即教育部)认可,改称为“社团法人·日本推理作家协会”,现今会员五百余人。
江户川乱步赏从第三届起即更改为公开征文。征文对象是未发表的长篇推理小说。征文第一届获奖作品是仁木悦子之《猫知道》,内容虽然是继承战后横沟正史所确立的解谜推理小说,但是文章简洁、写实,很少有以往的恐怖、猎奇等异常要素,可说作者创立了另一种解谜推理小说。
本书由后援的讲谈社出版后,成为畅销书。这本书的出版时间与松本清张发表 href='331/im'>《点与线》,轰动日本出版界同为一九五七年。——写实主义推理小说元年。
之后,江户川乱步赏得主,个个都在推理文坛确立自己的地位,由此江户川乱步赏在日本文化界有了举足轻重的重要性。
选编者原未想在本文刊载历届获奖作品与作者的完整名单,因篇幅关系,只好从略。简单作统计报告,让读者认识江户川乱步.99lib?赏的轮廓。
从一九五七年,第三届的征文奖开始,到二〇〇〇年的第四十六届,获奖作家共四十八位,其中女性作家?99lib?占九位。四十四次征文中,有三届没有授奖作品,而两篇作品同时获奖的一共有七次。这些获奖作品都由后援的讲谈社出版。
不只如此,虽然入围而未获奖的作品,也有出版机会而登龙推理文坛,四十余年来,这种准江户川乱步赏作家不啻三十位。
二十一世纪的现在,广义推理小说的公开定期(每年一次)征文,长篇有十种,短篇有三种,可说空前之多。而江户川乱步赏是办得最成功的征文奖。
其次介绍本书的四位江户川乱步赏得主。
第四十四届(一九九八年)得主福井晴敏,一九六八年十一月十五日出生于东京都。千叶商科大学肄业,之后在保全公司上班。
一九九七年以处女长篇推理小说《河的深度是》参选第四十三届江户川乱步赏,虽入围却未获奖,翌年又以《TwelveY。O。》参赛而获奖,登龙推理文坛。这是一篇以电影手法写成、打斗为重点的悬疑推理小说,出版后毁誉褒贬参半。
但是一九九九年出版的第三长篇《亡国的防卫》,在《周刊文春》主办的“一九九九年杰作推理小说好书十种”和宝岛社主办的“这本推理小说了不起!二〇〇〇年版”都获得第三名,而又获得第二届大薮春彦赏,同时获得第五十二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长篇部门赏。是二十一世纪最受注目的作家之一。
《亡国的防卫》是属于海洋冒险小说。故事背景是二〇〇〇年的北韩发射飞弹后,日本海上自卫队之最新型防卫舰“矶风”,在四国沿海演习中挽救因飞机事故坠海的一个年轻女性之后,舰内发生异变……“矶风”变成会让日本灭亡的武器。
href='/article/78.htm'>《妈妈》也属于冒险小说,故事记述女主角防卫厅根岸由美子解决在公海上,日本渔船与中共渔船的武器走私的经过。
第四十四届的得主有两位,另一位就是池井户润,一九六三年六月十六日出生于岐阜县。庆庀义塾大学文学部和法学部毕业后,在三菱银行上班。一九九七年以处女长篇推理小说《是神要杀的》参选第四十三届江户川乱步赏,虽入围却未获奖,翌年以《永远不终结》获得第四十四届江户川乱步赏,而登龙推理文坛。
池井户润的征文经历与上述福井晴敏很相似,他们登龙文坛后,推理文坛认为他们是一对好对手。但是,《永远不终结》是作者以自己最熟悉的银行为背景的经济推理小说,与福井晴敏的冒敏小说是截然不同。
可能经济推理小说的时空背景须要写实,社会派推理小说抬头不久的六十年代,梶山季之等几位作家写过这类小说,但无法确立一个派系,而渐渐衰退下来,偶而出现的经济推理小说,往往被分类到经济小说领域去。
三十年来,可说没有专写经济推理小说的作家出现。——事实上,一九九五年女性经济小说家幸田真音所撰写的《回避》,就是一部悬疑推理小说,其后陆续发表的几部长篇 7ecf." >经济小说,都具有浓厚的推理要素,但是被认为是经济小说家。藏书网
《帐户错误》也是以作者熟悉的银行为背景的推理小说。
第四十五届得主是新野刚志,本名新野健史。一九六五年五月十二日出生于东京都。立教大学社会学部毕业后,在旅行社上班半年而辞职,专心学习创作。于是一九九九年以《马克思的爱人》获得江户川乱步赏,而登龙推理文坛。
书名的马克思并非指共产主义创始者,而是米国电影演员之马克思三兄弟的马克思。由此可知本篇并不是什么政治推理小说,是以演艺界为背景的推理小说,也可当作内幕小说阅读。
内容是写一个日本相声艺人笠原雄二,因被卷入非属事实的绯闻案而退隐,有一天报导这件绯闻案的记者片仓被杀,刑事来找笠原,而能够提供笠原的“不在场证明”之立川又失踪,笠原在寻找立川的过程中,发现……
这类因主角无缘无故被卷入事件,须要自我证明自己的清白,不得不去追求事件真相的推理小说被称为“被卷进型推理小说”。
《幸福的鲍勃》是一篇幽默轻松的行动推理小说——以第一人称记述自己如何冒险、如何解决事件为主题的小说。本篇主角的“我”是报导记者,身高一百八十公分、体重八十五公斤,这是典型的行动推理小说之人物塑型。
第四十六届得主是首藤瓜于,本名斋藤秀幸。一九五六年一月十二日出生于枥木县。上智大学法学部毕业。获奖时是CASA(现代美术振兴协会)事务局长。
二〇〇〇年获得江户川乱步赏的《脑男》之故事是,茶屋警部到地下炸弹制造工厂,欲逮捕炸弹制造嫌犯时,嫌犯正在与一个男人打斗,嫌犯虽然乘机逃走,茶屋认藏书网为这男人是共犯,把他逮捕,带回警察局。
之后,在法院的裁判过程中,他不谈自己的一切,只自称为“铃木一郎”(铃木是日本最多的姓,一郎是日本最普遍的名),却是伪名。法院做了精神鉴定,发现……。
以往的推理小说,开场发生事件,侦探去解谜,然后逮捕嫌犯,结束故事,但是《脑男》是先逮捕嫌犯,然后才要去调查他的身份以及犯案的内容,是一部很新颖的推理小の说。
《多愁善感的正义汉》的原名是《事故系,生稻升の太多感》。是几年来在日本开始流行的警察小说,本篇是生稻升太系列的第一篇。
妈妈
福井晴敏 著
林芳儿 译
01
走进厨房,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倾倒在地板上的油。装有油炸食物剩油的容器倒在那上面,明显可辨识出来的小孩足迹,从地板一直延续到楼梯的方向。
“小勇!你过来一下!”
还没时间把双手塞得满满的购物袋放下来,由美子便发出怒斥的声音。许久没有晚上七点前回到家,偶尔心血来潮地想做贤妻良母,但此时她早就将这股兴致抛在脑后,不由地怒火中烧起来。不久,传来了趴哒趴哒地下楼梯声,全身充满明显戒心的小勇,露出眼睛向上瞄的畏惧神色,往厨房窥看。
“……你回来了。”
“什么回不回来啊!这是什么状况?翻倒就翻倒,为什么不好好地把它擦干净呢?!”
“不关我的事喔!是小满做的。”
六岁的小孩竟然还知道狡辩,小勇指著在桌子下窥探著情况的杂种猫。对于他这种虏浅的托辞,由美子不肯罢休地说:“不要说谎!”
“那里那里、还有那里!到处都是你的脚印!怪罪在小满的身上还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是一个男孩子的行为吗?!”
噘起下唇,垂下和自己相似的眼,小勇的表情已经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了。“不要哭!”才刚蹦出这句话的由美子瞥见贴在冰箱旁的蜡笔画,便将声音连同一股苦涩一并吞进肚子里了。
在这张勉强可以辨别出是人脸的画像中,用实在是谈不上好看的字,写著:‘妈妈’。一个月前,在第一次的母姐会时,小勇画了这张画,但由美子因为工作的关系,并没有出席。原本丈夫想要代替她,去当小勇的模特儿的,但小勇坚持要画母亲的脸,所以丈夫只好带著身上的由美子照片去应急一下。
小勇上了小学,正好丈夫开始可以在家工作,因此由美子决定再回到原来的职场,时间也过了三个月了。在恢复职位的同时,她正好负责一件重大的工作,这两个礼拜来,连看看儿子的时间都没有。由美子叹著气,俯视著已经开始哭泣、肩膀上下抽动的小勇说:“算了。”然后终于把购物袋放到桌子上去。
“浴室有抹布,去拿来把地板擦干净。你也要好好跟小满道歉喔!跟它说把过错推给它,对不起。做完之后我再来煮饭。”
她正准备继縯说著:,今天的菜是小勇喜欢的……时,小勇已经往浴室的方向冲过去。
踏著地板的咚咚脚步声像是透露著不满,“走路轻一点!”的一句话虽已凝结在喉头,但她已经没有再度咆哮的力气了。小心翼翼地不踩到地板上的油,而先把冰淇淋冰在冷冻库的由美子,往丈夫应该在的二楼走过去。
原来是同一间公司、身为后进的丈夫——根岸光明,在与她结婚的同时,也被调到中坚的电机公司去,今年春天开始便转为在家工作。增设的数条电话线连接著几台电脑,除了一周一次的上班日,其他时间他就窝在这个他自称为工作室的小房间里,不断地敲著电脑。
从以前开始,他就是厉于那种一热衷某件事,其他事就视而不见的类型,但是把小孩丢在楼下不管,连自己发出怒斥声也不露个面,这算什么?由美子故意发出巨大的脚步声,走在当初以三十年贷款期购入自宅时稍微重点式翻新的走廊下,然后用力地打开位在二楼角落工作室的纸门。
开冷气似乎也于事无补,那迎面袭来的热气,是大量的电脑所散发出来的。在家工作这句话听起来似乎很酷,但其实根岸却是一副T>恤配上短裤的邋遢打扮,端坐在三台液晶画面之前。他头上戴著耳机,而耳机线就这样经过榻榻米上无数条纠缠在一起的电线,和纸门边的某个组件连接在一起。组件旁边杂乱堆积著的YAMAHA义盘,似乎在诉说根岸过去是个玩电子乐器的少年。
组件上放著(主题音乐)电网路的CD盒。她克服了难受的热气,心底却慢慢地升起一股焦躁,那不是因为曲子的过时及土气,而是因为她明明已经通知今天会提早两小时回家,丈夫却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投入自己的世界里,她对丈夫的感觉迟钝感到火大。
虽然当他是自己职场上的后进时,她就已经深深体会到他的懒惰本性,如果放置著他不管,他也能埋在垃圾堆中一年,但偶尔能全家团聚,也不会事先做个扫除之类的缺乏诚意,就不是归咎于性格能解决的问题了。由美子抱持著想要抽掉他耳机的想法,踏进那犹如电线海的六个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
虽然满肚子火,但没有注意到脚步是一大失策。在踏出第一步的那一刹那,一团电线勾到她的脚,由美子的膝盖便跪在榻榻米上了。而像是早就预谋好一样,原本就散落在那里的延长线插头,就这样突然刺进她的膝头,让她不由地发出“好痛……!”的呻吟声。
由美子并没有错过因为察觉到动静而回过头的根岸视线,比望自己的脸还先投向插头。也许是担心电源中断,他迅速地将视线放回萤幕上,然后才慌张地望向她。“你没事吧?”听到这句话,由美子压抑住想要怒斥他:“你觉得呢?!”的冲动,只是冷冷地回他一句:“比起我的膝盖,你比较担心电脑是吧?”
“那是因为……”话说到这里,根岸便哑口无言。连“没这回事”这句掩饰的话都说不出口的笨拙,虽是结婚八年来令她觉得可爱的地方,但一想到他可能是要接以下这句话,就让她觉得不可原谅。‘那是因为你的身体一定比电脑更坚固。’。在过去的职场中,已好几次目睹由美子活跃情况的丈夫心中,一定根生蒂固著这么一句话。
“我知道你在工作,可是完全不管小勇,戴著耳机沉浸在自己世界里,是怎么样嘛?这样子可能连小勇被诱拐了都不知道!”
“不用担心啦!我已经告诉小勇,要他拿著这个警铃,如果发生什么事,就要马上按按钮。他一发出讯息,就会中断现在的处理作业,警告画面就会显示在萤幕上了。”
他拿出能收纳在手心的携带用警报装置,得意洋洋地说明著,和说明007秘密兵器的搞怪博士的表情一模一样。“这不是重点!”由美子打断他的话,并把警报装置抢了过来。
“不要那么生气嘛!你不是很久没那么早回来了吗?”
“我也不想啊!可是厨房到处油腻腻的,你却只是听音乐,杵在电脑前面……”
“这点是我不对啦。可是我有跟小勇说如果他觉得寂寞,随时都可以过来,我也很想好好地关心他。我们俩个都在工作,不可能每一件事都顾得周到。”
他避开视线说的最后一句话,透露出一股讽刺的意味,袭卷她的心头。由美子鼓起勇气般地开口了:“你是在叫我辞职吗?”
“我没有说啊!”
“你有!”
“我说我没有。有在工作的职业妇女,比较充满活力。把还很有工作能力的人绑在家里,也太可惜了。”
这是丈夫将半年前左右,妻子患有稍微严重的神经衰弱的情景,烙印在心底所表现出的眼神及声音。想到如果自己没有趁以前公司邀请的机会回到过去的职场、并恢复职位的话,可能到现在还是一蹶不振,由美子一时之间无话可说。
和一般人一样,她也历经过孕妇忧郁症,虽然时间并没有很久,但她也能体会育儿神经衰弱的心情。不过半年前向她袭击而来的忧郁风波,似乎和这些无关。如果硬是要解释的话,应该是对渐渐埋没在家庭里的抵抗心态,还有对只是因为如此就沮丧的自己的一种焦躁,她排斥这种没有价值的事,但不见天日的日子却是接踵而至……。
当时眼前虽然有个日渐成长的孩子,但却越来越觉得未来毫无希望可言,甚至还曾经考虑过要自杀。为什么当时会有这么荒唐的想法呢?现在回想起来,只让人置之一笑,而主要的原因也是由于根岸认同自己回到职场,虽然他的本性很怠惰,却仍然努力去做一个家庭主夫的关系。由美子承认自己最近实在是工作太忙,导致自己过于神经质,正准备要赔罪时,突然响起的手机却打断了她的话,她转过身背对根岸。
没有旋律的呼叫声,显然是工作上的电话。她感觉到背后的丈夫因为察觉到是旧日同事,而马上转回面向萤幕,由美子按下了通话键。“我是坂本。”她一报上工作时使用的旧姓,部属熟悉的声音便回传过来:‘我是户田。’
‘找到余了。’
膝盖的疼痛马上消失无踪,由美子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她一边走到走廊下一边问:“什么时候?”,对方传来‘大概三十分钟前,在新大久保车站前。’的回答。
这两个礼拜来拼了命在追踪的目标,据说已经落入搜查线的中心点了。除了小孩之外,这个丈夫也称呼很久的‘妈妈’的三十五岁左右的女人迅速地消失。此刻变回国防部情报局局员身份的由美子,面无表情地追问:“现在的位置呢?”
‘在上野钻石饭店的四楼。我们已经借助AP(美国联合通讯社)的门路抄包每一层楼了。不过因为事情紧急,还没有其他单位有动作……’
“这也难怪。安全人员呢?”
‘城东来了三个人。城南和三多摩也各来了一个。’
“就这样而已?总部怎么说?”
‘叫我们待命。就这样。’
由美子不禁咋舌了一下,平常她在家里是不会这样的。询问了饭店的地址,由美子看了看指著晚上七点五分的手表,说了一句:“我半个小时候过去。”便挂断电话。
她闭上眼,叹了一口气之后,隔著纸门往房里瞧。“你要去吗?”仍然面对著萤幕的丈夫开口,让她的心里如针扎般的疼痛。“嗯,抱歉。”听到由美子的回答,根岸回应她的话是:“喔。小心点。”
一下楼,小勇趴在地板上、专心挥动著抹布的姿态映入她的眼帘,由美子以深呼吸来掩饰那愈形痛楚的胸口,努力地以开朗的语调说:“抱歉,小勇,妈妈又有工作进来了。”
“晚餐和爸爸一起吃吧!冰箱的冷冻库有口袋怪兽的冰淇淋,洗完澡之后才能吃。不要忘记刷牙喔!”
竭尽全力挥动著抹布、却让打翻油的面积越来越扩大的小小背影,完全没有理会她。以理性控制住想冲过去抱住他的冲动,由美子继续说“回答呢?”,“好!”听到小勇发出泫然欲泣的声音,她转过身去,走向门口。
她重新穿上刚脱掉的鞋子,顺便从包包拿出克拉克点一九自动手枪,这是了解到叵测事态的身体反应动作。将子弹装进比局里所采用的制式克拉克点一七还小一轮、压缩了滑动阀的克拉克点一九手枪里的由美子,在设定好安全装置后,便将手枪放回包包里,走出大门。
我到底在做什么?在走出大门的那一瞬间,从思考的底层涌上来的疑问,在跨上机车之前就烟消云散了。发动引擎时,由美子满脑子想的都是从这里到上野的最短路程。
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要追溯到四个月前,国防部情报局所管辖的SOF(特殊突击部队)之一的013SOF,在东中国海进行秘密训练时所发生的事。他们使用向海上自卫队连同人员租借的特务型(练习用)潜水艇“濑户潮号”,正在进行水里及水上的各种战斗训练时,“濑户潮号”的声纳,探测出可疑的声波。
以高速引擎制造出的螺旋桨噪音,可以明显地掌握海上保安队巡逻艇的动态,避开巡逻路线来航行。之所以能马上判明,是因为在秘密训练的时候,“濑户潮号”也能从旁收听海保的无线,选择巡逻艇视线以外的海域来移动。之后,藉由市谷管辖的监视卫星,得知气穴干扰的发信源是中型的日本渔船。船体备有不相称的高速引擎,而且还以强力的数位无线波来发信,怎么想都是一艘可疑的船。渔船经过日本领海,察觉到它已航行到与中国领海之间横跨的一小部份公海的市谷,便下令“濑户潮号”跟踪与监视渔船的动静。
之所以延缓与海上保安队的联络,是因为海保的权限在公海上并无法发挥效用,但不想要让猎物被抢走才是市谷的真正用意。不过就这次来说的话,那种心胸狭隘的性情却带来了幸运。航行到公海的渔船,不久就和来自福州的中国渔船有了接触。船舷连接的两艘渔船之间搭上了绳索与梯子,在深夜的海上开始货物的转载作业。
这个时候,由于日本渔船的粗枝大叶,从中国渔船运来的木箱掉落在甲板上,里面的东西全都散落出来,发生了这个事件,也算是一种侥幸。散落在日本渔船甲板上的,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制式采用的88式步枪。这种仿制旧苏联制造的AK47、由北方工业公司所生产的步枪,光是散落的枪只就有十支以上。现在运进了十三个木箱,表示有一百多支步枪即将被密集地输入日本。于是市谷马上对013SOF下达了出动命令,准备采取在中国渔船离开的同时,突击日本渔船的手段,但命令在最后的关头,却突然被撤回了。结果决定让渔船回到日本,调查秘密输入的步枪之上市地点。警方那边并进行了偷渡的搜查行动。
即使有时自己是第一发现者,不过完全将其他公家搜查机关排除在外,由市谷来独自著手秘密输入路线的调查,是有理由的。几年前也曾发生过中国制的托加列夫手枪大量地在国内上市,但那只是直辖地方兵器工场的解放军高层虚报订购数目,经由台湾的掮客秘密贩售到国外赚取零用钱,和这次事件的等级不同。能以一百支为单位,以黑市价格出售全新的自动手枪,中央政府所管辖的新时代公司,或其旗下的北方工业公司的协助是不可或缺的。它们虽都是中国政府监督下的产业,但自波斯湾战争以来,因武器输出有其必要性,依据中国的外交部与人民解放军对立的情况来看,参谋与军师团联手参与以黑市价格出售的行为,并不足以为奇。问题是在于能请得动人民解放军的参谋,且秘密输入大量的武器弹药、又能藏匿起来的某个人的存在身上。
在暴力与宗教团体都受到法律约束的现在,先姑且不论一支两支,很难想像国内会有人去接手一百多支步枪。这样一来,日本只不过是一个转运站而已,迟早都会被运到国外是合乎情理的,但为何会特别选择日本为一个转运站呢?如果对方是中东的话会藉由陆路,非洲的话理所当然的会以印度为转运站。虽然南美的麻药联合企业路线也有可能,但对于接受来自俄国武器供给的他们来说,找不到采购性能并不是太好的中国制品的理由。而很肯定的是,买主一定位于亚洲范围内,因为最近在麻六甲海峡中屡次发生的海盗事件深受瞩目。
以手枪武装强登货柜船、劫持轮船的同时,就会将货物的铝箔块或棕榈油转载到自己的船上。抢夺来的货物则经由掮客推销给各国的输入业者,然后将劫持来的船解体,或是根据情况来加以改装,再硬卖给发展中国家的业者。事先调查好袭击的货柜船货物与航运计划,从卖掉赃物到船只的改造都一手包办的现代海盗,是个在亚洲各国都持有据点的国际企业组织,这是不容争议的。
国际海事局海盗情报中心(IMB),也已证实从日本扩展到巴基斯坦之犯罪集团的存在,日本的搜查单位也虎视眈眈,但却完全掌握不到潜伏在深层地底的企业组织之蛛丝马迹。而此时却福从天降地发生了这次的事件。
大量的武器弹药,正意味著海盗企业组织的战力增强、且正准备做更具规模袭击计划的事实。以这些线索来编织整个组织的全貌,所有的功劳都将归于警察。如果揭发了以日本为主导的海盗事件,不只可挽回持缜发生丑闻的警察名誉,新政权的国际性评价也会提高。赋与两者极大债权的市谷,暂时不会面临废除的危机,并且也可以毫不费力地就申请增额预算。先姑且不论那呼之欲出的动机,市谷改变作风,开始进行了海盗企业组织的揭发作战“黑社会团体扫荡计划”。可是,虽不是动机不单纯、亦非作战名称取得不好,这作战一点成果都没有。
避开全世界搜查机关的耳目、持续活动海盗们的狡猾,并非是一种侠气的作为,这是理由之一。收纳了一百多支枪的木箱及渔船,虽已返回石垣岛,过了两周,却一点动静也没有。渔船船长过去曾因伤害罪罪名吃过牢饭,但和组织犯罪却沾不上边,船员也都没有任何和海盗有过瓜葛的可疑经历。虽然埋伏人员不动声色地全天候监视,盗听电话、检查信件包裹,但最后还是发生船长利用跟监盲点消失无踪的失败事件。
第二天,在岛内的海岸边,发现落崖而死的船长尸体。在收到货物之后,若一定的期间内都没有任何联络,应该会在岛内的某处和企业组织的人见面,这应该是事前就安排好的吧!结果当船长往事先决定的见面地点赴约时,对方为了堵他的口而杀害他。也就是说,海盗企业组织早已知道步枪的秘密输入事迹败露、而且到处都有人监视的事实了。
既然埋伏搜查已经被发现,再继续保持“等待”的态势也没有意义。市谷开始听取剩余船员说词、锁定从步枪制造号码到生产工场的军区、以找寻中国卸货地点的两面作战,进行海盗企业组织的追踪计划。船员们一点都不知情,接近中国的航行也非常困难,但从船长所提过的话中,可导出几个推论。例如海盗企业组织,被人以“缪斯”的暗号来称呼。还有叫做余的中国黑手党男子,是这次秘密输入计划直接的始作庸者。虽然这只是非常有限的线索,但在其他方面毫无头绪的市谷,只能在从包括违法滞留者的数万名在日中国人中,过滤出姓余且与黑手党有关的可疑者这方面杀出一条血道。
符合搜查条件的可疑者共有十七名。其中搜查到一名表面上在新宿经营酒店、叫做余永录的男子,在渔船船长于石垣岛被杀害后便宣告失踪。这让“黑社会团体扫荡计划”的作战成员都难掩兴奋之情。他们马上将余列为头号嫌疑犯,将他的脸部照片等资料,发布到全国的相关单位。虽是无法依靠警力支援的状况,但包括紧急任务的AP(美联社)在内,市谷就有三万名的人力。推断出余的埋伏地点应该可行,但此时阻碍作战的“另一个理由”,开始出现在作战成员面前。
已经有人死于“缪斯”的手里了。因为有把它视为是妥善想法的看法,因此“另一个理由”对作战成员的心理打击实在太大了。停止作战的说法瞬间地蔓延,仿佛这十天来不眠不休持续寻找余的反作用一样,成员们丧失了冲劲。一复职便马上参与作战,身为一个正式职员,管理城北地区坂本由美子,也是其中一人。
在明天有可能会停止作战的时刻,拼命地持续超时工作也没有意义。才在对部属说,今天早点回去休息的由美子,原本也打算在家悠闲度过的。当天晚上余永录的身份会被确定这件事,她连作梦都没想到——。
02
上野钻石饭店,是座落在上野公园附近的五层楼建筑物。每层楼的客房数有五间。虽然招牌上写的是商业钣店,但也有设定休息费用这一点总觉得可疑。
归属于城东地区的一个AP和老板认识,有时会包租下四楼的五个房间。“不过除了我们之外,只有三组的人住下来而已。”做说明的是在401号房等待由美子到来的户田。
他是城北地区的老鸟AP,当年四十五岁。在由美子离职前,曾和她一起共事过。必要时才会被召集来进行任务、平时则经营其他正业是一般AP情况,但他们区公所地方公务员的职称,是归属于较奇特的种类。这两周来,一结束正业便在新宿一带奔走,度过不断搜集情报的生活,然而与家庭的关系却亮起了红灯。由美子对著透露著一股倦容、臃肿而和房间墙壁一样黯然失色的户田侧脸问:“是用什么说词订到房间的?”
“设定成我们是从其他地区来团体研修的公司职员。原本今天要回去,不过又决定多住一晚在东京观光。”
“要统一方言吗?”
“没必要吧!有一个吊儿啷当的管理员老头子,我看不失火他是不会有动静的。”
拿掉眼镜擦拭眼油,户田回到堆放著许多组员行李的单人床旁,在勉强的空间里挤进的一个侧桌上,摊开B4大的纸。
“这是紧急完成的饭店平面图。电梯和紧急出口之间一个人,停车场一个人,可以环视整个大门的外面一个人,一般出入口一个人,然后还有一个待命人员。目前是一小时轮流一次。看守关在403号房的余,则派冈本、井上及和田去负责。一次两个人,他们三人去轮流顾。确认余的杉野因为高兴过头,完全没有跟总部联络。”
手绘的平面图,虽只是用麦克笔标记人员分配的即席位置表,但应该也花了不少时间完成,这让由美子感到佩服。除了摒除因为立下意外的大功劳、也许已失去平常心的杉野的这种洞悉力之外,看管余的人选也很用心去选择。冈本、井上及和田三人是属独资经营一组,时间上比较可以去弹性斟酌,而且他们都拥有过人的魄力与体力。对于需要一整天去查对被囚禁者这种繁重的工作,他们可以说是最理想的人材。
以由美子的年龄与经历,指挥正式职员是很一般的情况,而之所以只管理AP这种小组的原因就在于有休职期间的障碍。幸好有户田这种老鸟跟著她,让由美子原本要从零开始的心理压力减轻,“我觉得不用那么大费周章……”她说完,却又全面地肯定户田的警备计划。
“那余的情况怎么样?”
“他虽然承认自己就是余永录,但接下来什么都不肯透露。他在自己的国家似乎可以呼风唤雨,是个很有胆识的男人。我们叫他的时候,他也不会特别慌张,还乖乖地跟著我们走。”
“据说是在回家途中,杉野偶然发现的吧。他明明应该知道自己被跟踪,但却自投罗网……”
“他不是那种懒得逃走的人吧。我想也不是因为体谅我们这边时间不多了才对。”
听到他苦笑般的回答,由美子想起了阻碍作战的“另一个理由”,于是和户田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光。驻日中央情报局(CIA)在四天前提出关于揭发“缪斯”的既得权限,要求市谷停止作战。虽然目前的回答是持保留态度,但现在的局长是一只精明的老狐狸,要以完全不管事的态度来对应也已是极限。就如同户田说过的时间紧迫这句话,明天不管结果如何,都绝对会下达停止作战的命令的。
揭发“缪斯”是SIA独自进行的,你们赶快抽手吧!虽然对他们的傲慢态度通常都不予理会、也绝没有听从他们的道理。但由于他们从不失手,因此只好接受他们的要求,准备好裁切好的纸。驻日中央情报局(赤坂)的高层,对以断然拒绝的态度参与会谈的市谷高层们提出的,是一张卫星照片。在捕捉到深夜东中国海的红外线照片中,清楚地照出围著满载秘密输入步枪的渔船、等待突击讯号的穿著潜水装的男子们。
另外他们也一并出示当103SOF出动时,暂时浮到水面上的“濑户潮号”照片,这种谨慎的态度,当场让市谷的高层们哑口无言。在与中国国境交接的公海上,自卫队的非公开部队包围著民船的景像,社会将怎么去看待它呢?没有必要让带著轻蔑笑容的赤坂恐吓:“也许一个不小心,照片就会流到网路上去了。”吧。市谷高层们于是从断然拒绝的态度一转,变为回应会做正面积极的作战冻结检讨后,赤坂的高层们才面露不屑、从容不迫地离去了。
先姑且不论完全没有考虑要共同站在同一阵线上、只想独自去揭发“缪斯”的CIA的真正企图,不过胜负似乎已经揭晓了。此时只好默默地撤退,但由于确认了疑似“缪斯”成员的余永录身份,事情可以说是呈现大幅度的逆转。根据余持有的情报重要度,这边反而握有主导权,也许可以有利的交涉去挑衅赤坂。觉悟到又是难熬的夜晚,暂时可能回不了家……正在这样沉思的由美子,被户田的一句:“总部好像想在这进行问话。”而拉回现实。
“股长那边有联络进来,他说只要听取官一招集到,马上就会来这。总部长和分区部长那边,好像已经想办法让他们先回家了。”
自赤坂那边提出作战停止的要求以来,他们都会加倍派出人员,以市谷总部为中心,监视国防部情报局的据点。由于部长级以上的人都会一对一的去监视,因此让总部长和东部分区部长两个人若无其事地回家,应该会是有效的伪装作战。
可是在这个世界上,“应该”是不能通用的。如果分部和避难屋都在赤坂的监视之下,暂时只能藉这间饭店对外联系的话,迟早事情还是会败露的——不,也许已经败露了。从窗帘的细缝往窗外俯视,由美子无意识地望著沉浸在黑暗中的上野公园,“我觉得有点小题大作。”对于夹杂著叹气声的户田,她忍不住回头看。
“余终究是拉皮条的地痞流氓嘛!我不认为他会对‘缪斯’的事很清楚。”
“在开始追踪余的时候,赤坂就一直在干涉了。如果他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流氓,他们没有必要这么慌张吧?”
似乎是因为遗忘了那个时间点,户田露出一副攻其不备的表情。“关于‘缪斯’,赤坂那边掌握了不想让我们知道的事实。”由美子继续说著,并唰地一声紧紧拉上窗帘。
“你是说余手上有那个证据吗?”
“如果不那样想的话,这个定论就没办法令人说服了。如果不是现在特别宽容的话,也就不可能有‘缪斯’这种暴力组织在猖狂了。海盗事件的手段就像是训练过的军队一样呢!”
‘缪斯’和CIA其实背地是联手的。虽然这是让人连想都不愿意去想的事,但已经没有可说明赤坂异常执著的推测了。如果是这样,赤坂就算诉诸激烈的手段,也会来夺取余本人,或是来杀人灭口。“……太可怕了。”看透户田的表情由于紧张而渐渐惨白的由美子,只好尽量以轻松的语调说:“疏忽大意是不行的吧?”
“这是最坏的比喻啦,不过还是要多留神啊。如果要在这做问话,安全人员的人数就必须要增加,你帮我跟股长说一声。”
就算赤坂虎视眈眈,要动员也是有限度的吧。一边在内心喃喃自语,由美子走向房间门口。一只手拿著接续著防谍耦合器、直通总部的手机,户田抬头问:“你要去哪?”
“离听取官到达还有一些时间吧?我去看看余的样子。”
余永录,二十八岁。和曾是孤儿的母亲及吉林省出身的父亲,在一九八十年来到日本。他户籍上登记的名字为山本淳。高中肄业后,他做过了很多工作,六年前,在新宿歌舞妓町开了一间酒店。据说他和当地拥有很大势力范围的中国暴力组织有牵连,而且已有好几次被人目击和干部级的首领们一起行动。也就是说,他在“黑社会”中有一个举足轻重的地位,但余自己本身的角色却是浑沌不明的。他的父亲于十二年前,因为工地发生意外而死亡;母亲也在八年前去逝。没有赏罚记录、没有家人。连亲密的朋友或恋人一概没有——。
话说由于在日华侨社会的特殊性,要得到情报是很困难的,市谷花了两周才得到这么一点点的情报,可见余这个人与社会的关系有多么地薄弱。因为操著不顺畅的日文而被欺负的孩提时代,还有那种反作用而开始染上不良行为的少年时代,余永录这个人的特色便浮现出来,但开始经营小酒店之后,生活可说是完全地平淡无奇。不管是和店员或是私人生活上,他没有任何交际,位于大久保公寓的邻居,也一致回答和他只有打招呼程度的往来。电话或电脑的通讯纪录、邮寄信件等,都因为工作的关系而被封锁起来,搜索余的房间,也找不出任何能了解他个性的东西。
也许在父亲死后、高中肄业后的经历中,正隐藏著了解现在的余永录的线索,但要调查他每半年就换一次的工作单位,跟当时相关人士谈话,不管是时间还是人材都严重不足,这就是市谷的真实情况。
到目前为止搜集到的他的照片,包括高中时代的几张,及以山本淳的名义、在去年更新的驾照照片。另外还有同时期和客人一起在店内拍摄的照片一张。和高中时代比较,他的眼神变得较锐利,整个脸的线条也变得较紧缩,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不过他入境时入国管理局对他采取的指纹,和他在自家及自店里留下的指纹是一致的。以暗号敲完门后,穿越403号房门的由美子,和比一年前照片更为锐利的眼光及视线交接,她下意识地缩紧了下巴。
被铐住手铐的双手放在膝上,挺直背脊坐著的余永录,面无表情地望向由美子。他犹如演员般有菱有角的深刻轮廓,覆盖了一些淡淡的胡髭,弄脏的衬衫领口像是沾染著他逃亡生活的辛苦,但他目不转睛的眼神中却看不出一丝疲惫或凶恶感。在他绽放出濡湿般光辉的双眼中,由美子联想到了清廉洁白这个形容词,她有点惊慌失措地把视线移到看守的两人身上。
“可以放开他了。”
站在门的两侧,以丝毫不敢松懈的眼神望著余的井上与冈本,此时同时露出意外的表情,面面相觑。她稍微点点头,以下巴指示他们去解开他放在膝上的手铐,于是一位和由美子同样是三十六岁的井上,便慢慢接近应该松开钥匙的余。
四十岁的冈本松开原本交叉的双臂,双手垂下以预防万一。他的手指之所以不自然地张开,是因为可以马上抽出怀里的手枪。两张床就占去大半空间的双人房里充满了紧张的气氛,“你是负责人吗?”的低语声,震动了凝结的空气。
应该是沉默了相当久的余,却发出了完全不沙哑的声音。就算松掉手铐似乎也无所谓,他的视线始终固定在由美子身上。“也许吧。”这样回答之后,由美子以眼神催促冈本他们离开。
俩人互相对望之后,冈本使出一副:“真的可以吗?”的眼神,但由美子并没有回应他,继续正面地接受余的目光。两人对这种状况下仍然坚持己见的这个正式职员的侧脸,留下既惊讶而死心的一瞥,便离开了房间。
“真有自信啊。”
一边交错摩擦著双手手腕,余开口。他虽然算是消瘦的身材,但该有肌肉的地方还是有,骨格非常地强健。再度确认他周遭没有可以让他当作武器来使用的东西后,由美子回答他:“不是自信,是确信。”
“如果你想搞怪的话,我可要借用你的两、三根骨头了。我们想要的是你脑子里的情报,身体会怎样可就不关我们的事。”
这不是在吹嘘。训练自不必言,在从小就喜好合气道的自己眼中,至少还有是否能蠃过对方的判断能力。凝视著双脚打开与肩同宽、能避开他的攻击而趁隙站定的由美子,余爽快地承认:“看你的动作我就知道了。我不想吵赢不了的架。”然后他首次稍微垂下了双眼。
“不过你也许是因为有了小孩,多少有点衰弱。”
这是一句似乎不经仔细思考、激烈而冲击性很大的话。是他用话套出来的呢?还是自己表现出已经有小孩的动作呢?她立刻回想进入房间以后的言行,注意到自己忘记脱下结婚戒指的由美子,努力装作一副很平静的样子,然后蹦出了这句话:“你比我想像的还要单纯。”并抬起左手的无名指给他看。
“因为我有戴这个,没什么……”
“你的裙子上有小孩的手印。”
她不由地把眼光落在腰部上,因为想起了洒在厨房地板上的油,还有小勇的脸。当然,她身上并没有任何印子,发现自己被摆了一道的自己的由美子,抬起头瞪著余说:“……你的个性真好。”紧闭的唇稍微牵动了一下,眼尾也稍微往下垂,像是苦笑的表情浮现在余的脸上。
“除了要追的女人以外,其他人你都是这样捉弄她们的吗?”
“你应该有小孩。你有那种下巴的线条。”
忍住用手抚摸下巴的冲动,由美子沉默以对。“而且,我不认为你是我要追的对象之外的女人。”他又继续这样说著,要维持面无表情越来越困难了。
她原本是很唾弃恬不知耻地说出那种话的男人,但余那坚定的眼神和声音,单纯只是修正错误的那种无礼,反而让她的内心深处澎湃不已。“我以为你很闷,想不到你还挺多话的嘛!”由美子总算回应了他一句话,并盘算著如何布阵来逃出他的步调。
“就照你这个态度,希望你能告诉我们有关‘缪斯’的事。”
“你小孩几岁?”
余对她的话不予理会,只是不断追问。他的态度都这么强硬,如果再沉默就太没意思了。“……今年,要上小学了。”由美子吞吞吐吐地回答,然而却被他马上发出的强烈一句:“那就快回去!”说得哑口无言。
“还是需要母亲的年龄。马上回去!”
这是很明显的愤怒声音。正觉得这个男人莫名奇妙的同时,发现自己对正论有所畏缩,由美子感到自己的脚突然无力起来。虽然体内波涛汹涌,但她仍维持著面无表情的说:“……还用不著你来说我。”她勉强挤出来的飘浮声音,正显示著她的动摇。
“是不是有什么光靠父亲赚钱还行不通的理由?”
“和你无关吧?我会尽好一个母亲的责任。击败像‘缪斯’这种组织,同时让小孩生活在美好的世界里。”
“那是男人的工作。母亲回家去!”
“真是落伍的想法。是国情吗?还是父母亲的影响?”
“我没有国家,也没有父母亲。”
没有生活感及存在感、散发出一种平淡无奇的虚无感的余永录,这一瞬间脸上的表情有了变化。他忍住初次诉说自己的不愉快感,将目光投向整顿得一尘不染的空床上。
“……小孩,总是在等待母亲回来。如果母亲太晚回来,就会异常地感到不安,还会责备自己。以为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惹了母亲生气。是不是抛弃自己,跑到很远的地方了。”
像是在凝视另一个时空而编织出来的独白,听起来像是在诉说自己的过去。想起在资料上写著他的母亲在八年前去逝,由美子试著去想像她是个怎样的母亲,但浮现的却是专心擦拭著地板上的油的小勇背影,或是小勇以半哭泣的声音回答:“好!”的景像,情报局员的心理分析能力,此时却一点都使不出来。
我到底在做什么?今晚已经第二次在心底盘问自己,由美子轻轻地摇了摇头。如果事情做得虎头蛇尾,那就赶快辞掉这个工作吧!她自己责备自己,说出:“……只要你说出你知道的事,我就马上回去。”这句话之后,她恢复镇定的心情,再度望向余。
“从中国运来的危险货物收货人,写著你的名字。你应该知道运货来的船长已不在这个世上了吧?”
原本从可窥见余永录这个人内心的瞳孔失去了光采,回到了像假面具般的面无表情。感到心中的某个点正急速冷却,由美子也一样面无表情。
“你知道会被捕而回到根城,是因为再也逃不掉的关系吧?听说你还能帮助别人逃到国外去。”
余一句话也没说。回望她的眼神,看不出是绝望还是悲哀,但也马上消失,一副已经对她兴趣缺缺地避开视线。由美子没由来地感到愤怒,不知不觉地握紧了双拳。
“你的母亲没有回来吗?”
夹杂著愤怒所吐出来的这句话,反倒宣告了自己的失败。她望向低著头动也不动的那张脸,已确信他不会再跟自己说话的由美子,转身背向余。
好不容易找到话题的头绪,却因为自己无法压抑情绪,而把这个机会白白丧失掉。她暗自责备自己没有一个情报局员的资格,对著门的另一边喊著:“好了。”,由美子便和在走廊上待命的冈本等人交替,离开房间。
和站在电梯旁守卫的部属行注目礼后,由美子一回到401号房,坐在椅子上检查余的私人物品的户田,仍翘著脚、戴著眼镜望向她。原本已挥去失败及自责的念头,但这个老鸟AP,从由美子的表情似乎就能看出些什么。他没有笨到向她询问结果,反而以戴上白手套的手拿出一张纸片,事务性的说:“有一个让人很好奇的东西。”
这是一张胡乱写著十位数数字的便条纸。不用说包包了,连手机及手册之类的东西都没带,从余那里没收来的私人物品,只有钱包、香烟及打火机、皮带、鞋子。钱包里有四万多的现金,以及以各种名义申办的信用卡,而这张可疑的纸片被折得小小的,塞在钱包的角落里。看到以03开头的数字,以常识来推理就知道是市内的电话,户田的声音立刻抢先在由美子耳边响起:“已经询问过了。”
“这是社会保险中央医院外科病房的专线。你看看这个。”
将影印了新大久保站附近住宅地图的纸张摊开在桌子上,户田指著和车站交叉的大久保通。“这是杉野逮到余的地方。他家住这,医院在这。不管余要去医院或是回家,他却故意往相反方向走。所以我又询问一次杉野,要他详细说明捕捉当时的状况。结果他说余就站在这个花店前面。因为他很狼狈地站在花店前面,所以才会格外吸引他的注意。”
将记有医院电话号码的便条纸带在身上,站在花店前面,这实在太令人容易理解。
“暂时停止逃亡生活,要去探谁的病吗……?”户田对著自然下出这种推测的由美子耸耸肩。
“嗯,虽然很假,但想一想还是有可能吧。我会先请总部调出住院病人的名单。”
此时不时窥探由美子表情的户田,说了一句不算是牢骚的话:“其实问本人最简单了……”。就算要调出医院的通话纪录很容易,但调查几十个、也许几百个患者的资料,并调查他们与余的关联性之作业,可以说是像海底捞针一样困难。在他自然地叹了口气的同时,由美子也坦白地说出了她的感想:“那真是希望渺小。”
“他已经有受死的觉悟了。就算请再多专业的听取官来,也只是浪费时间。我看只好用药物了。”
既然市谷想尽快得到驳倒赤坂的情报,提供有可能危及生命的招供型药物,应该不会迟疑吧。“药物啊……”在看到皱著眉的户田那一瞬间,感到一股沉重疲劳感袭击而来的由美子,就像是被牵引般的跌坐在床上。
虽然她的理性在呐喊著,在部属面前要振奋一点,但还是不管用。我到底在干嘛……这种念头像是压迫过来般地渲染开来,将心中分隔为两半的篱笆渐渐地溶解。那是将工作中的自己,以及身为妻子、母亲、一个女人的自己分隔开来的篱笆。也许是因为职业使然,应该比一般人更坚固的篱笆开了个洞,从来没有重叠过的两种自己偶然相遇,似乎都对彼此感到困惑。
这都是因为听了余永录那多管闲事的偏见。如果可以的话,她真想仰起头、揪著自己的头发,但她还是忍住,任凭令人感慨的沉默时间流逝。“那我去买消夜,顺便看看其他伙伴的状况。”站起身的户田,也许以老鸟的眼力看穿了长官的烦恼吧。由美子以心思被猜疑的这种既羞耻又感谢的心情,回答他说:“麻烦你了。”,于是一等到户田消失在门口后,她便像断了线的洋娃娃一样仰躺在床上。
也许是有过没有被母亲关爱过的孩堤时代,才会让余说出那种话吧。在语言不通的日本,不难想像双亲是吃了多少苦头才生活过来的。夫妇共同工作的家庭,母亲经常不在也是理所当然,那是要生活下去的必备条件,姑且不论童年时期,但长大成人之后就不应该有怨言。又或许他曾拥有他人无从得知的特殊家庭状况,但她并不认为像余那种男子,会进而宣传自己的不幸。
母亲就该回家去。会对这种单方面、而且刚见面的人的话感到畏缩,是因为并非为生活而工作的事实>99lib?,让她产生自卑感的关系吧。自己是为了分散神经衰弱现象而回到工作冈位上,鲜少顾及家庭的没用女人。将这种自卑感化为言词,顺便因繁重的工作,而打开早已锁上的内心深处门扉的由美子,取出其中收藏著的、半年前的异常心理来端详。
刚开始,她无法置信自己患有神经衰弱的事实。那种东西不是做事虎头蛇尾的女人才会患,就是对人生充满幻想,一和现实交错就马上老好几岁的心态幼稚成人患的疾病。看过一般人无法窥探的世界,由美子自觉度过充份实现自我的二十岁年代,原本自信预想自己结婚之后进入家庭,每天过著守护孩子成长,等待丈夫归来这样的生活可以做得比一般女人好。
不过当孩子进入幼稚园,有人开始称呼自己是“根岸先生的太太”时,整件事情都起了变化。根岸在只有他们俩人时,也开始叫她“妈妈”。结婚前由于身为后进,都是叫她“坂本小姐”,变成她的丈夫后,根岸则会很不好意思地叫她“由美子”,能够毫不碍口地叫她“妈妈”的机会,他应该已经等很久了吧。现在轮到自己会不好意思,刚开始还会笑著说:“什么事啊,爸爸?”之类的来回应他,但不知何时开始,在笑完之后,似乎会有一阵寒风吹拂过她的心头。最后她已经笑不出来,等到突然察觉时,由美子已经完完全全地陷入神经衰弱之名的泥沼中了。
每当被叫做“妈妈”时,原本在市谷还拥有相当评价的坂本由美子的存在感就越来越薄弱,有一种钝化而慢慢变质成另一种东西的恐惧感。被这种遥遥无期、一再反覆的日常重担击垮,她开始对附属于“妈妈”这个称呼所带来会沦为不特定多数存在这样一件事产生抗拒。可能会被婚前的自己定位成任性撒娇的烦恼,在卷入市谷狂潮之时,再次令人惊讶地、无节操地、完全被消化,结果虽然现代病让平凡的此身得到痛感,但直接冲击这平凡之心、让她没由来地动摇的,是永录所说的话。
以脱离时代、轻视女性的老套话来武装自己,但“母亲回家去”这句坦白的话是骗不了人的。由于烦恼纷乱了她的思绪,她也没心情工作,虽然这是一份并不轻松的工作,可是永录的声音却持续在心中回荡。渐渐扩大的振幅,唤醒了将照片当作范本来画母亲画像的自卑感,以及今晚也只会跟父亲道“晚安”的小勇睡脸。由美子下意识地取过手机,凝视著家里的电话号码,被突然响起的嘟嘟声吓了一跳。
那不是自己的手机,而是桌上直播总部的手机。她调整了一下也许是突然站起来而昏眩的头,报上“富士零一”的规定暗号,对方也回应她:‘我是总部负责人木本。’
‘医院那件事已经得出一个可以参考的事实了。社会保险中央医院的外科病房,有一位中国人女性叫做赵桂梅的,因为肾炎住院。她的日本名字是川田里子,五十一岁。那个地方有很多入籍日本的人和外国病患,不过赵是一个礼拜前才从埼玉的医院转过来的。问题是帮她办住院手续的,是一个住在新宿、叫做柴崎显彦的日本人,曾有因为贩卖赃物而被检举的前科。他虽然没有透露,不过应该是和中国的犯罪组织有挂勾没有错。’
好像有什么闪过,之前完全没有意义的片断,有一种渐渐形成一张画的感触,在她脑海中蠢蠹欲动。虽然斩钉截铁地说自己没有归属的国家、也没有父母亲,但余却执拗地将母亲的事挂在嘴边。转到余住家附近的中国归化女性、办理转院手续的中国黑手党、与胡乱写著医院电话号码的便条纸——。
名字不同,可是年龄上很符合。身怀组织的秘密而逃亡的余,对“缪斯”来说就犹如炸弹。如果“缪斯”和中国黑手党有挂勾,就应该会比搜查当局更抢先扣留住人,至少会抓他的亲戚来当作人质。先不管赵是否为余的母亲,她擅自转院,只告诉他转院电话号码的做法,就已经构成很大的威胁了。
‘赵的资料现在还查不到。和余的关系并不清楚,但我们认为余会回到根城,是因为担心赵才这么做的。现在我们已经出动一组人员,去调查办理转院手续的柴崎身份了。’
总部似乎也有同样的想法。“了解。一有任何消息请马上通知我们!”由美子回答并挂上电话,没多久她便离开房间。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有马上确认的必要性。若说是为了保护赵的话,也许余也会开口。之前的自卑感与郁闷已经消失殆尽,准备前往余所在的403号房的由美子,一望向走廊,马上就关上门,回到房里。因为站在电梯旁守卫的部属,已经不见踪影了。
她从包包里取出克拉克点一九手枪,上了镗后,再度将手放在门把上。那并非思考过后才做的,而是身体对异常状态所产生的自然反应。由于组员都携有无线,不可能会完全没有联络,就擅自离开工作冈位。这次她很谨慎地转动自动门的手把,观察走廊状况的由美子,再度确认无人之后,便把脸转向另外一边。
看不到位于T字交叉点的403号房房门。潜伏在门的内侧的人影胸部阻挡了视线,正当她准备迅速衡量距离时,旁边突然有人紧紧抱住她,让她无法动弹。
“冲动行事前先在脑子里冷静一下!”对方大喝一声,并只让她的手肘可以自由活动。像要固定住她般,对方手腕的力量渐渐增强,在对方的注意力减弱的那一瞬间,她努力想以脚掌踢他的脚后跟,“坂本小姐……!”听到这句低吼声,她的脚便在千钧一发时僵住了。“是我,我是户田!”他继续说,于是由美子停止抵抗,回头看看背后。
没错,户田的眼镜就在眼前。在充斥著紧张惶恐神色的眼底,由美子闭上像是要发出不满的嘴,为户田的一句:“撤退了。”而怀疑自己的听力。
“这是总部的决定。联络人员已用口头来传达。全部人员都到楼下了。”
她没有时间反问。守卫余的冈本和井上从户田身后出现,开始迅速整理401号房的行李。在他们的动作还没结束之前,由美子就被户田那外表看不出来的蛮力,硬是拖到电梯里。
03
户田说明道,之所以没有使用无线电或手机,是为了避免可能的盗听措施。必须要注意守密,这是比作战本身更重要的,这种万无一失的顾虑她虽了解,但留下余一个人而全体撤回这种紧急手段,令她实在无法接受。
“这是怎么回事?!刚才总部那边才有新情报进来……”
“这是总部决定要撤退的。”
对她来说,那就好像喀嚓地按下快门的声音。离开停车场,以一百公里时速左右,奔驰在饭店前的一个车道上的车子,已经渐渐到达不忍通了。像是澡盆的底部掏空、热水急速流光的寒冷,让由美子浑身上下都冰凉起来。“是不是把余卖给赤坂了?”这是她唯一可以想到的推测。
此时不是谈论以货款来为上次卫星照片的事追加多少政治让步的时机吧!总之若确认余身份的事实泄露到赤坂那边,高层迅速撤回计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她透过房间的镜子瞄了户田几眼,但他只是沉默以对。
“就算是这样,没有任何接替动作就太奇怪了。要把他交给赤坂是一回事,我们应该出面是一种常识吧?”
“不管是常识还是什么,这个脚本早就做好了。不知道的只有我们现场的人而已。”
听到脚本这个词,由美子的胃好像被人往下压一样,她仔细地端详户田的侧脸。“……什么意思?”她说完,凝视前一辆车刹车灯的户田眉头皱了起来,回了她一句:“余的亲人被当作人质这件事,我也是听来的。”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就算是和‘缪斯’有瓜葛的中国黑手党的人精心策划的诡计,为什么转院的地点要选在余住家的附近呢?他们也不是笨蛋,应该知道我们都有派人重点式的监视。如果想比我们先扣住余的话,为什么不移到更没有关系的医院去呢?”
这是完全忽略掉的事。“他们一开始就想要让我们拘禁余吗……?”他脱口而出的推测,由美子确信那并不是黑手党的意愿,同时她心中也蹦出一个想法。
“那么对方是……”
“没错。有人策划出此刻市谷虽扣押住余,但最后仍然不得不把人交出来的脚本。”
推动中国黑手党,让抓住余的要害的某位亲人——赵桂梅,转院到监视网的正中央之大久保医院去。知道赵被视为人质的余回到大久保,在市谷被捕捉到时,他们便以公开卫星照片为盾牌,要求引渡。与其擅自在其他人的领域活动,不如稍微在棋盘上改变一下走位方式,最后这种幌子反而让他们旗开得胜,这种聪明又狡猾的做法,很有赤坂的风格。“也不能生气自己被耍了,事实就是那样。”由美子对吐出这句话的户田问道:“那他会怎么样?”
“……现在事情比较表面化的,就是中国黑手党接受了‘缪斯’的委托,准备要把余杀掉。根据这点看来可以预见结果了。”
在中央通十字路口前开始塞车,车子暂时停了下来。决意不往她瞧的户田脸色,在路边鲜艳霓虹灯的背光映照之下,看起来非常地阴惨。
“那就是中国派系黑手党的内部抗争。我们将在上野发现的余永录尸体,可说是锦上添花。那样的话一切就宣告结束了。”
不久赤坂的临时雇员——中国黑手党杀手——就会到达上野钻石饭店,开始上演黑手党的抗争戏码,并杀掉余。这就是落入“缪斯”、CIA、中国黑手党三者所设下的深厚陷讲里的男人未路故事。由美子已没有询问的勇气,以空虚的眼神望向路边的烤肉店及韩国风的小酒店。
赤坂之所以会这么坚持要封余的口,就是因为他位于连系“缪斯”与CIA之渠道一端。这次他们虽先发制人,但并不代表一切就这样结束。因为渠道的存在已被证实,因此若把握住下次的机会即可——。她以学习到的市谷之思考路径来这样下结论,尝试描绘出下次机会的具体形象,但凝结出的尽是暗沉的血红色,脑筋并没有循规道矩地运作。让她想起洁白清廉这句话的余的瞳孔,以及说“母亲回家去”的直截了当声音,缠绕在记忆的夹层里,从那里开始便封闭了之后的思考路径。
赵桂梅是余的母亲。没有任何道理,光凭一股直觉的确信突击她的胸口,由美子握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拳头。既然知道如此,但还是回到敌人阵营中的余,结果连探视母亲都不成。落在什么事都不知道、追著他的行踪的市谷手里,又将他像货品交易一样,交给了比任何人还希望他死的赤坂手上。装作一副了解这就是世界的神意的样子,也不回家、已放弃一半作为母亲角色的自己,到底算什么呢?
在一个连最根本的伦理都没有,只能以借贷来衡量外交尺度的国度,是没有资格称之为国家的。只为了裁定其得失而活动的组织,没有资格将维持治安这么好听的话挂在嘴边。归属于这种组织,见死不救也不会感到羞耻的人,没有资格为人父母——。
“手铐……”和前后毫无关联,由美子无意识地说出这句话,她顺势地望向户田。“手铐怎么了?都铐在余手上啊。”
“应该一直都在他手上。如果让余给逃走了,别人就会怀疑了。因为找不到他的踪迹……”
如果余在我们撤回期间时逃亡了,不用分说,市谷就会怀疑我们把他藏匿起来。这是理所当然的啊……她终于明白,也自问为何要询问那些事的理由,但这是最后的正常思考。信号变成绿灯,车子开始移动的那一瞬间,由美子沉默地拉紧手刹车。
因为急速刹车的冲击性,轮胎滑动的声音、以及后面车辆的喇叭声,都同时地排山倒海而来。“坂本小姐……?!”不理会户田愤怒的脸,解开安全带的由美子,丢下一句:“我去拿回来。”便打开车门。
“已经太迟了……!”
“戴著我们的手铐被折磨而死,我没办法认同。这样错了吗?”
一瞬间哑口无言的户田的脸,被用力关上的门所遮蔽而看不见了。穿过一整排照射的前头灯与充斥著喇叭声的不忍通,由美子往折回饭店的路上奔跑著。
手机与备用枪,都被她弃置在包包里。虽然她的脑海曾闪过这件事,但已经没有时间回去拿了。腰上佩带著克拉克点一九手枪,由美子在夜晚的上野不断奔驰。
来到可以窥见上野钻石饭店看板的地方,她看到停车场前的路肩停著一辆货运车。无需去思考货架窗上贴著隔热膜、引擎还发动著的货运车车主是谁。他也许在周边待命,等待由美子他们撤退,然后再踏进雷池吧!由美子停止跑步,整理了一下上衣的领口。穿过戴著墨镜、坐在驾驶座上抽著烟的男人身边,以自然的脚步走进饭店的大门口。
在柜台就占了一大半的狭窄大厅里,果然不出她所料,一个看起来像是看守人员、流氓打扮的男人,就站在电梯旁边。而与其说是饭店服务人员,不如说是守卫的中年管理员,似乎在柜台内侧的监控室里专心地看著电视。听著电视传来的微弱棒球转播声,由美子将手伸进裙子的口袋里,假装在找房间钥匙,并接近电梯。完全不客气地往她张望的看守男子,把她视为外出返回的住宿客而放过她……其实不然,他压住正在按电梯按钮的由美子的手,并迅速地将她架到电梯门的前面。
他又大又长的双眼,像是在对她进行估价般、从头到脚地打量著。男子开口问她要到几楼,但由美子并没有看他。她抬起右膝盖,往男子的股间用力踢去,再以手肘撞了一下不禁屈身的男子下巴。支撑住男子身体以免他发出倒地的声响,按下电梯按钮的由美子,将男子丢进电梯里,按下四楼的钮,然后便立刻前往紧急出口。
她抽出插在腰际上的克拉克点一九手枪,一口气往楼梯上狂奔。电梯发出到达四楼的轻鸣声,几乎同时抵达四楼的由美子,从楼梯的入口窥探走廊的情况。她看到四楼电梯前也有一个看守的人站在那,对于突然上升的电梯面露紧张神色的他,望向打开的电梯门里。
看到吐著白沬、呼吸困难的同伴,男子大吃一惊而往后退。当时绕到男子身后的由美子,趁著他向后退之际,由美子使出浑身解数,以脚后跟用力踢向他的脊椎。她抓住全身卷曲倒卧在电梯里的男子领口,借用拉回的力量,将克拉克手枪直击他的颈项。随著混沛的声响,翻出白眼的男子身体,僵硬地倒在呼吸困难的伙伴身上。
背向关上门的电梯,由美子走向403号房。她将耳朵贴近锁上的门,听到的是像是操著广东话的责骂声,及殴打身体的模糊声音。环视周围,由美子看到天花板垂下的自动洒水器盖头,她一边像是对著自己找借口的说:没时间了,没办法,一边将打火机的火接近自动洒水器的盖头。
保险丝熔化,活栓一剥落,由回转的偏转器向四面八方射出的水,为走廊制造了如同豪雨的景像。自动警报器响起,头上的紧急铃声开始刺耳地鸣叫,由美子的背部紧紧地贴在门的合叶边的墙上。从门把转动到披著夹克的男子背影离开走廊,只不过花了几秒钟。
即使是杀手,黑手党面对门外汉是用威胁恐吓的方式,和设想与职业杀手对战来累积训练的士兵,具有致命性的差异。抓住随意打开门的男子领口的由美子,在对方还惊魂未定前把他强拉过来,以手枪的枪把敲打他的下巴。
和昏倒的男子交替,由美子飞快地奔进房里。她脑里已有403号房的平面图了。一站起身,由美子便同时将背部紧贴浴室旁的墙上,以枪口随著视线迅速地扫描房间。进入她的视线的,是手部在身后被铐上手铐,同时被绑在椅子上的余的后颈部,他的面前站著一个身形矮小、拿著小刀的男人。接著男人咆哮:你想把他抓去当人质?还是要解决他?然后便将利刃迅速地接近余的喉头。由美子下意识地扣住板机,枪口同时发出声响、射出九米厘的子弹。
从肩部喷出血的男子,一转身便倒卧在地板上。马上踢了一下地板,用手贴著床单、翻跃过床的由美子,在著地的同时,顺便用后脚跟用力踹向男子的心窝,并将滚到地板上的小刀踢到床下去,然后回头往余的方向看。
从破裂的嘴唇流出血、肿胀的一只眼已有一半瞎不开的余,忘了闭上的嘴似乎在诉说著一切的情绪。由美子避开他狐疑的目光,望向他被铐在身后的手,后悔著应该带钥匙过来,并简短地说了一句:“尽量把双手张开。”
她将枪口接近锁,扣上板机。震耳欲聋的轰响声,随著火药烟与地板焦臭的味道,锁也被松开,失去支撑的余的上半身便往前倒了下来。在她慌张支撑的那一刹那,余沙哑的声音传了过来:“……我不是叫你回去吗?”这句话让她惊觉到像是在做蠢事的自己,但她并没有时间去思考接下来的事。
“真惨!站得起来吗?”由美子只说了这句话,搀扶著余的肩膀,帮他从椅子上站起来。
“他们说要制造私刑的假象,把我毒打了一顿……”她一边听著余的声音,走到已变成水乡泽国的走廊上。经过这阵骚动,管理员也应该会暂停观看棒球比赛,向警察局或消防队通报吧。虽然让警察抓到也是一种方法,但即使暂时保住了安全,往后的情况却无法保证。生存下来的可能性只有一个……整理思绪的由美子,半抬著余往紧急楼梯走向地下停车场。
由于整楼的紧急铃声大响,即使在停车场,她也可感受到少数的房客东跑西窜的样子。也许是进去瞧瞧里面的情况,由美子在确认原本在货运车里待命的司机已消失踪影后,便跨上停在停车场角落的机车。
她催促著把手抵在墙上来支撑身体的余:“快坐上来!”,他便以带著一些错愕的声音回道:“我一个人吗?”不知该如何回答,自顾自地发动引擎的由美子,因为他的再度询问:“为什么?”而稍微望了他一下。
“你还没去探望你的母亲吧?”
在一阵令人窒息的微妙气氛后,余大大的手掌环绕在她的腰上。即使没有说话,也充份表达了他对她暂时的信赖感。被触摸的部份渐渐发热,由美子以一句:“抓紧一点!”想要赶走那种感触,在等待他回答之前,她便踩下油门了。那100cc刺耳引擎声回荡在整个停车场中,乘载著俩人的机车,强而有力地往门口冲去。
如果要避开户田他们可能已久候的不忍通,只好选择穿越上野公园的路线。在车辆与人烟稀少的公园内路上,不用说会容易掌握到追兵的行踪,反而很有可能会上演无法在意别人目光、充满戏剧化的追击场面发生。以后照镜确认著后方有无跟踪车辆,由美子慎重地驾著关掉前头灯的机车,但在还没有骑到两公里前,她却得停下车来。靠在她背上的余呼吸渐渐急促,最后连抱住她腰部的手臂力量都没有了。
因遭受私刑而被毒打的部份,似乎不只有脸部而已。怀疑他肋骨骨折的由美子,穿越过言问通,将机车骑进谷中墓地。
四周都有一公里长的谷中,绝大部分都被墓地及多数寺庙所占据,其间还掺杂著住家,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地区。在广大的墓地中没有任何街灯,反射了莺谷到日暮里闹区的霓虹灯,映照出不健康的淡红色夜空,成为了唯一的光源,突显出接连不断、无数的墓碑与排列的石灯笼,将机车骑进草丛中的由美子,扶著无法直立走路的余,往墓地的内陆前唯一一个用围墙围起来、也许是高僧墓地的墓碑背面,成为了恰当的休息场所。“对现在的我们来说,这个地方实在太适合了。”瘫坐著并露出苦笑的余的额头上,挂著一颗颗明显的脂汗。每次呼吸就会移动的肋骨,一定不时因为骨折而疼痛吧。以濡湿的夹克绑在他的腹部上,企图减少他骨折部位动摇的由美子,催促著余仰躺,并以冰冷的语气说著:“如果你还有力气闲聊,就回答我的问题。”
“赤坂……CIA这么想除掉你,是因为你的情报会对他们带来不利。你有多少关于‘缪斯’的情报?连系‘缪斯’和线路到底是什么?”
“你问这个做什么!知道那些的话,你也会变成狙击的目标。现在什么后盾都没有吧?”
“如果‘缪斯’和CIA的有挂勾,还有把证据流到他国的情报机关、请求他们保护的方法。能泄露的单位多少也知道了。”
不只如此,还有向CIA以外的美国情报机关密告的方法。除了NSA(国家安全保障局),在有多数匪谍机关割据的美国,都会有像市谷与樱田门相同情况,各个机关彼此持有敌意的剥夺权利之状况。如果知道势力横跨亚洲的海盗企业组织与CIA在背地有挂勾,也许会有机关出面保护存活的证人余。
虽然很危险,但仍然比被警察追逐、或是向市谷投降的准确率要高,也是生存下来的唯一可能性,不过余的表情并没有缓和下来。“那你会怎么样呢?”听到他反问的声音,回避他的正视、面对现实的由美子,顿时之间哑口无言。
好的情况是被炒鱿鱼。最坏的情况,是有可能被局务法庭判实际服刑的判决。突然,她的脑中浮现离开家时,只有看见儿子与丈夫背影的画面,但不可思议地,她并没有任何绝望的感觉。心中爽快而平静、不费吹灰之力就露出微笑的由美子,回答他:“我会被炒鱿鱼,专心当个家庭主妇。可不是因为听了你的忠告喔。”
余那充满坚毅个性的瞳孔,散发出柔和的光采,并扩散到整个脸,那是初次展露的纯真笑颜。在稍微吃了一惊后,由美子的喉咙深处似乎也跟著放松,她的耳边传来余低声地自白:“……我的本名叫赵桂森。”
“余永录是真实存在的遗留孤儿二代,在七年前就死了。因为他和我长得很像,整个户籍都给我了。”
梅雨季节含有微温湿气的风吹过来,远远地可听到草丛的沙沙声。“可是,你入境时登录的指纹是……”
“我不是说过他都给我了吗?”余打断由美子的话,抬头望向看不见星星的夜空。
“是我一个朋友帮我的。进入资料库窜改内容,这点事不算什么。”
就像那里有令他憎恶的对象一样,凝视夜空的余的眼神,变得凶恶起来。由美子沉默地望著他充满痣的侧脸。
“我母亲在中国和一个邂逅的男人发生关系,并怀了我。对方一样是中国人,但他的国籍是美国。他好像说,他是在美国那边出生的华侨,是来中国旅行的。后来那个男人消失了,母亲就独自生下了我。那时候刚好是尼克森访中,就是所谓的美中苏三极构造的时候,我生长的地方是什么都没有、真的是什么都没有的农村。生下私生子的我的母亲,当然被村民所排挤,我们尝到了极度贫穷的滋味。
“然后到了我五、六岁的时候,那个男人突然写信来。他说因为工作关系开始住在日本了,问我们要不要跟他一起住。这对我们母子来说,就像老天给我们的一条生路一样。握紧男人寄过来的旅费,我们就到日本来了。离开村庄时,母亲将口水吐在地面上的样子,我到现在还清楚记得。
“我们被招待到那个在横滨经营贸易的男人家里。这种洗衣机、冰箱及电视都早已是必备品的生活,和有一股粪坑臭味的故乡相比,根本就是天堂。我们也暂时忘了语言沟通上的困难。在母亲变得异常之前……”
风已经停止,掌控整个夜晚的,是从远处传来的电车声及虫鸣声。和余成长的世界一样,到处都是一片浓郁的黑色。
“那个男人对我母亲一点感情都没有。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他那个时候其实已经结婚,在美国也有个家庭了。男人之所以要招待我们去他家,是为了彻底伪装成一个在中国出生、在中国长大的人。他假装是中国出生、以在日华侨的身份进入日本,在被定义为反共防波堤的岛国,为祖国从事匪谍活动。那应该是男人被交代的任务吧。也就是说,我和母亲只是被当作是间谍的一个利用道具而已。
“男人掩饰地很巧妙。他说之所以要伪装经历,是为了好在中国人社会中谈成交易,还要求母亲来协助他。他想要让我们认为,在同样都是华侨的朋友中,自己和母亲是同乡的童年玩伴。母亲二话不说地跟随著他,可是这段故事也太不自然了。因为在一起生活了,所以八成是从对方的态度里察觉了什么吧。她虽然慢慢地知道真相,可是若离开他,她可能生存不下去。要叫她回到唾弃的故乡去,那更不用讨论了。男人也渐渐地不回家,在精神上受到压迫的母亲越来越严重。也许是我体内流著她憎恨男人一半的血,当时她经常打我。”
在移民国度以独立为目标的华侨,虽说和祖国政治上的联系非常薄弱,但也不可能在冷战正中的时代还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在密布著东西方两阵营情报网的日本更是如此,铁定是CIA潜入份子的余的父亲,可能是以对中工作一环的身份,被任命去渗透在日华侨的吧。“……然后,我母亲就抛下我离家出走了。”余又补充说道。黑色的瞳孔里充满著因为这种理由而降落于世上的愤懑,继续抬头看著夜空。
“那个时候,男人结束了渗透华侨社会的工作,中国政府和黑社会他都已经有了门路。他已经不需要母亲,也不认真地搜查。照顾我这个累赘的工作都交给别人……接下来,就是可想而知的沦落过程了。我十五岁离家出走,到二十岁之前的五年,都是在监牢或是鉴别所里来来去去的。完全没有来往的男人突然有了联络,那是他在新宿结党做一些无聊事的时候……这大概是七年前的事了。
“男人在冷战结束的同时,也不干间谍,开始做新的生意。那是将过去在黑社会建立的关系,及担任间谍时代时所学来的情报收集能力,将两者活用的一种新生意。先姑且不论‘镠斯’这种装模作样的取名品味,在这个时代振兴了海盗企业的想法与胆量,不得不令人佩服。”
由美子的身体在发抖。“那么,‘缪斯’的幕后黑手就是你的……”余对脱口而出的由美子露出苦笑,平静地说:“他不是我的父亲。”
“因为我判断,拉拢我的他是还可以利用的男人。当时,我因贩卖赃物而走投无路,这对我可说是顺水推舟。虽然讨厌成为他的人,但我后来想通这也是一种生意,所以就加入了这个复杂奇怪组织的一部份。我得到余永录的完整户籍,表面上是在经营小酒店……就是这么一回事。我和那个男人之间一点血肉亲情都没有。多亏石垣岛那个多嘴公都叫我余,让我看清就算我火烧屁股,男人还是完全没动静。我明白遵从组织规定就会被除掉之后,就舍弃一切逃跑了。”
不只是市谷和‘缪斯’,这就是连赤坂都在争相追逐的原因。除了不想让他说出组织秘密的‘缪斯’,对‘缪斯’的幕后黑手就是原CIA这件事也不想让人知道的赤坂来说,余是应该灭口的对象。先不论‘缪斯’与CIA之间的某些谈话是否可靠,但两者的利害关系暂时一致,市谷被利用的构图已经出现,这些点是无庸置疑的。稀世的海盗企业组织,为了隐蔽从对中工作中所意外枝生的小孩丑闻——。
“为了这种时候,我尽量过著不和别人有牵连的生活方式。我以为我可以躲得掉,这种想法实在太天真了。我在一个和组织不相干的地方,得到一个以其他人名义登记的手机,那男人一查到电话号码,就直接打电话来了。他并没有说什么威胁的话,只是告诉我一个电话号码,说了一句:‘她真棘手。帮我做个了结吧!’就挂掉了。我不懂他在说什么,不过还是先打电话过去看看。结果电话是接到医院的,我才知道赵桂梅……就是我的母亲已经住院了。
“而且那个地方就在我家旁边。也就是诱导我去你们布线的地方,只要让我被抓到,一切就解决了,这也是最有效率的结束方法。完全不会碰到自己痛处、借敌人之手解决问题,就算把自己的元配抓来当人质也无所谓的,就是那个男人。真是笑死人了!抛弃还是小孩子的我,把完全失去联络的女人当作人质,分明就是要送我上断头台嘛!我想那个男人是精神恍惚、脑筋有问题了!”
风再度吹拂过来,又马上停止了。“不过你回来了。为什么……?”避开询问的由美子的视线,凝视远处、再度目不转睛望著夜空的余回答:“……不知道。可能是很不甘心吧。”
“即使想要逃跑,我和母亲却继续在那个男人铺好的铁轨上跑著。我们母子一直都被当作是他的道具。如果这样就结束实在太咽不下这口气。我决定要豁出去了,如果可以帮助母亲,我想我的人生也不算是完全白白浪费掉吧……。不管怎么说,这个世上曾经照顾过我的人,只有一个。就是把我养到十岁的、我的母亲……”
说著并望向她的余的双眼,是只有人类才能表现得出来的、比宝石还美丽的瞳孔,总之,只能用清澈这字眼来形容。全身都感受到身为母亲的重要性与被尊敬感、及身为人类的骄傲的由美子,对著羞赧似地补充说道:“……我很蠢是吧?”的余,毫不犹豫地回答:“没这回事。”
“很伟大。比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还伟大……”
拨开贴在额头的浏海、擦拭掉汗水之后,横卧在眼前的男人脸庞,看起来像是回到了少年。风声与电车声都渐不可闻,在不知何时虫鸣声也停止的黑夜中,就在那时,一股险恶的龟裂感向他们袭来。
什么都看不到,也什么都听不到。可是,只有车子渐渐包围逼近的感觉可以肯定。不管是‘缪斯’、赤坂还是雇主,具有相当本领的刺客已经闯进墓地之中了。也许是感受到一股独特的紧张感,余低语著:“……我们好像完全被包围了。”,由美子也一边回答:“是啊。”一边将手伸往腰际的手枪。
“总之只要脱离这个地方,我们就有取胜的机会。为了你知道的情报,不管什么单位都会来的。不管是市谷也好或是‘缪斯’幕后黑手的原人也好,如果他们知道了,也许会改变想法……”
墓园里确实有派出所。如果能克服万难抵达那里的话,刺客也不敢太嚣张。然后就应该可以争取到和相关单位取得联系、等待救援的时间了——。屏气凝神、搜寻各种风吹草动,准备从墓碑后面的阴影出来的由美子,却被余拉住她的衣服下摆:“没用的。”硬是把她拉回来。
“你也是专业的,应该明白吧?现在在我们身边的,和刚才的流氓层级不同,是真正的职业杀手啊!”
不等由美子的反驳,余便抓住她的肩膀,屏住气息一口气坐起了上半身。因为被拉扯而一屁股著地的由美子,在她脱口叫出:“余……!”时,他拿掉代替绷带的夹克,站了起来,并踏出离开的第一步。
“你赶快逃吧!他们要找的人是我。”
“你在说什么蠢话!好不容易才……”
马上跟著站起来、准备要去抓住余背部的由美子,反而被突然转过身的余抓住她的胸口。他的眼底蕴藏了一股强而有力的能量,同时他“不要让我说好几次。”的低沉沙哑声,也响彻了她的头部。
“母亲就要回家去。”
冷不防地抓住胸口的手放了开,由美子再度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他的最后一句话像咀咒般缠绕住她的四肢,就在她手指一根也动不了的瞬间,余的背影消失在墓碑的另一边。
“我在这里!你敢杀的话,就来杀我吧!”
打破黑夜、似乎能震动灵魂的声音在墓碑的另一边响起。下意识地缩起身体的由美子,清清楚楚地听到划破空气的微弱声音,以及子弹贯穿肉身的混沌声响。
从墓碑阴影中晃出的余的背影,接著是涌上气管的的起泡声。噗!一种肉被烤焦的臭味向她扑鼻而来,应该是灼热的子弹烤焦了余的皮肤吧。在穿透背部的枪伤朝向她这边后,余的身体往后倒,左右胸口冒出的鲜血,映入了由美子的眼帘。
耗尽全身力气、从唇边滴下溢出鲜血的余,以一副满足的表情回望由美子。在她看到他那仿佛在诉说著:“不要白白浪费了!”的眼神那一瞬间,她澎湃的胸口平静了下来,已经可以将手指离开手枪扳机的由美子,压抑住鲁莽行事的冲动。
她明白如果对方是职业杀手,只要敢杀市谷的人,就也许会导致全面性的战争。既然他们已除掉眼中钉,这边就该乖乖收手。以超乎自己意料之外的冷静来判断后,由美子凝视著迅速失去血色的余的脸。
“余,告诉我‘缪斯’的幕后黑手……那个让你们母子痛苦的男人名字。”
也许是察觉到她的诚意,余的眼皮稍微震动了一下,闭上了被血濡湿的唇。感受到他可能会留下无所谓的微笑之后就走掉的由美子,立刻喊道:“求求你!”
“我死也会保护你母亲的性命,而且一定会替你报仇。如果不这么做,我就会……没办法原谅我自己。为了要当一个不愧于孩子的母亲,求求你让我这么做吧……!”
余即将放大的瞳孔湿润起来,一滴眼泪在眼角打转,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人名来。那是沙哑但却有力、属于余的独特声音。由美子将那个名字刻划在内心深处。
“妈妈(母亲)……”
最后呢喃著并大大地吸了一口气后,余的生命力便从他体内消失。虽然他的瞳孔一样是望著没有星星的夜空,但他张开的眼底,只不过是毫无光线的黑夜浓缩体而已。
像是回复记忆般的开始吹拂的风,带来了警笛声。屏息的虫儿们再度开始演奏,领悟到包围周围的杀气已经消失的由美子,闭上了余的——赵桂森的眼皮,站了起来。
四周一片黑暗,但她已经非常地清楚自己是谁、必须要做什么了。体会到负担的重量,由美子开始迈开步伐。
回到家已经是三天之后的事了。差不多是午夜十二点左右。
她拖著鼓胀的双脚,通过没有灯光的走廊,走向客厅。突然她对厨房的情况感到好奇,一经窥探,地板上的油擦拭干净到令人心酸,桌上放置著一张纸条。
那是用躐笔写的、来自小勇的信。在分辨不太出来是什么字的信纸上,写著:‘妈妈:我把油打翻了,对不起。小勇’
她难过得胸口紧绷。努力硬撑出来的坚强随之瓦解,背负的沉重负担一下子落在她的肩头上,由美子就这样跌坐进椅子里。背后传来走楼梯的脚步声,但身心已筋疲力尽的她,却连转过头去的力气都没有。
“你回来了。”根岸并没有特别在意无法回应的由美子,从冰箱拿出啤酒,便坐在她斜对面的椅子上。由美子坦白地对著拔掉拉环、默默将啤酒倒入两个杯子中的根岸说:“我没有资格做一个母亲。”
“这么重要的信,我却让它放了好几天……”
每次经过桌前,小勇会对这张完全没人理会的信纸有怎样的想法,她连想像的勇气都没有。“这也没办法。”根岸说完,便将杯子放在由美子面前。
“我已经跟小勇说明清楚了。说妈妈有很重要的工作,没办法回来,并没有在生你的气。身为这种妈妈的儿子,应该要感到骄傲,所以就算有点寂寞,也要忍耐。……我想他会明白的。”
即使是因为从前是公司同事,但对这两三天来连通电话都没打的自己毫不责备的丈夫的体贴,从来没有像这个时候令她感到心痛。“好像很辛苦啊……”听到根岸的话,由美子漫不经心地回忆起这三天来的每一个环节。
整个市谷弥漫著不安的气氛,解释清楚关于‘缪斯’幕后黑手的全新事实,也功过相抵了。虽然接受了近二十小时的问话,但以脱离命令为首的服务规定违反情事已被秘密处理,由美子事实上已接获无罪开释的裁定,回到了工作冈位。当然她的组长职务被解除,也从“黑社会团体扫荡计划”的作战干部中被排名,但由于暂时已采取了余的母亲的保安措施,自己也免于被除职,对由美子来说已经不奢求,而这也是她真诚的想法。
虽然无法参与作战,但只要待在市谷,总是会有机会到来的。在了解‘缪斯’的幕后黑手就是赤坂的OB(前辈)后,他们已经没有将卫星照片当作挡箭牌来威胁的理由,一切又回到原点了。市谷方面也加倍集中心力于揭露‘缪斯’上。立刻决定引渡余的那些懦弱高层,表面上什么都不敢做,但私底下却可能使出以卖人情给别人这种消极战法,但这是到时候的事。而为了变成那种情势保险起见,由美子在心中深处刻著一个名字——余的父亲,同样也是‘缪斯’幕后首领的男人名字,她并没有对任何一个人说出口。
虽然迟早会败露出去,但目前知道这个男人的实际名字的,只有她一人。如果市谷要再进一步揭露‘缪斯’的话,她会以某种形式来透露。如果就这样子撤回,她将会那个名字永远埋藏在她心底。那是由美子对于所背负负担的一种区别、一种礼数。
可是,这些都是由美子本身的问题,目前好几天都被置之不理的孩子的信,就是她的问题。今后即将开始的个人奋战,一定也会同时让她更无法兼顾到家庭。如果背负著职责、而不牺牲家庭的话,不管是身为情报员还是一个母亲,看著未来的路却越感到寸步难行的自己,到底算什么呢?“……如果觉得痛苦,就辞掉工作吧!”听到根岸的一句当头棒喝的话,由美子抬起了沮丧的脸。
喝著啤酒的根岸,并没有和她视线相对。她明白这是丈夫的真心话,如果办得到当然好,但比任何人都更具人情味的一双男人瞳孔,到现在还藏在她内心深处,闪耀著光辉。
“抱歉……”由美子低语著,用双手捧著冷却的啤酒杯。
“现在我还不能辞。不过那不是因为不这样做,就会得到神经衰弱的关系,是因为我有件事我必须要去做。如果不去做,就无法成为一个称职的母亲、一个完整的人类……。知道当个称职的母亲非常重要,也值得尊敬。不过为了成为一个能配得上小勇的母亲,我暂时必须要马马虎虎地扮演母亲的角色……我现在很矛盾。我果然还是没资格啊。不管是身为一个母亲还是一个妻子……”
在说话的同时,由美子渐渐觉得悲惨,到最后几乎听不见她的声音了。放下杯子,将两个手肘撑在桌上、凝视著某一点的根岸,不久终于做了这样的回答:“我认为没什么不好。”
“我喜欢那样的坂本小姐啊!”
肯定身为妻子及母亲的自己,又以当时刚认识的称呼来叫她的丈夫,令她一直强忍住的泪水,一口气涌了出来。靠在只是微笑著的根岸胸前,由美子放声大哭。
译者简介:
林芳儿:
一九七二年生,台北市人。日本别府大学毕业,曾于台湾角川书店任编辑一职,现专事日文翻译工作。译有 href='6853/im'>《疑惑的轮舞》(合译){由新雨出版社出版}。
帐户错误
池井户润 著
赖樱英 译
01
看到递交过来的传票时,眼前一片昏暗。这正是在二月二十五日,发薪日碰上企业的决算日,繁忙日子里午后三点多时发生的事情。
“对不起!”
在深深低头致歉的山崎纱绘身旁,田岛利香以他脸略带无趣的表情呆呆地站著。就像是自己犯了错般愁眉不展的资深老手,以及就像是别人犯了错般蛮不在乎的新人——。
万田武彦叹了一口气,下达指示要她们与对方取得联系。于是纱绘拿起从连线的电脑终端机列印出来的“余额明细”查看。
你们像话一点好吗!虽然很想这样怒吼,但即使这样怒吼也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已经做了的事情,便无可奈何。覆水难收啊。
“余额明细”中记载著存款帐户的种类与余额。在客户名称一栏中所记载的名字,是株式会社桥本商会——。
确实是很相似,但……。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有一笔来自其他银行的汇款,要以电汇转帐给一家叫做桥本商事的往来客户,但是由于汇款人所指定的帐户号码错误,以致于银行的电脑主机将这笔出现错误的交易剔除出来。这事情本身并不怎么稀奇罕见。只要更正为正确的帐户号码后再输入,应该就能解决了。
然而,利香为了要查询那个正确的帐户号码,却犯了一个过失。她在搜寻画面中输入的并不是“桥本商事”,而是“桥本商会”。而且运气不好的是,在这个东都银行涩谷分行里,也同时存在著名叫桥本商会的往来客户。只不过,这是个和桥本商事毫无任何渊源关连的另外一家公司。
万田再一次将视线落在桥本商会的余额明细表上。
不小心弄错汇进去的三千万圆,还留在户头里。如果,在银行这一方还没发现失误之前就被提领走的话,事态会变得很严重吧。
不幸中的大幸。正偷偷的松了一口气时,纱绘神色忧郁的回来了。
“已经向桥本商事针对汇款入帐迟延一事郑重道歉,也取得对方的谅解了。但是,商会那一边却联络不上。”
“真是麻烦哪。”
就算是个失误,一旦进帐了就会有记录,会在存折上留下污点。理当要先跟对方说一声之后再做处理的。
“该怎么办?”
“看来也只能够由我们亲自前往拜访了,不过在那之前,我得先跟分行副经理报告一声。再怎么说——弄错帐户,也算是个事件啊。”
纱绘更加的垂头丧气,很后悔自己当初要是有多注意一下就好了。
“事到如今也没有办法了。你要给我好好的教导田岛。”
弄错帐户,在东都银行所订定的分行考核中,是会被算成扣分的重大过失之一。只要犯个一次,分行的“表彰”就会突然变得遥不可及。让纱绘气馁的并不单纯只是犯了过错,而是因为担心会把成绩往下拉的缘故。
万田站起身来,一走出正忙得不可开交、杀气腾腾的营业室,就怀著郁闷的心情踏上楼梯,开始往分行副经理所在的二楼前进。
二十分钟后,万田和纱绘二人,从东都银行涩谷分行的后门离去。
“想办法把它湮灭掉。”
那是分行副经理梨田滋的指示。
“湮灭掉……?”
面对提出疑问的万田,他把香烟捻熄在烟灰缸里,那动作仿佛在说,你也真是个搞不清楚状况的家伙。
“就是说,去跟那个桥本商会要一张三千万圆的支票,再从他的甲存帐户中把钱支付出去不就好了吗。只要我们这边没有做任何订正作业,弄错帐户的事情,总行的那些人就不会知道的。”
“话是这样说没错啦,可是……”
他本来就是个讨厌拐弯抹角的性格。不假思索的主动开口,说要代替欲言又止的万田前去的人是纱绘。不行。面对以眼神制止她的万田,纱绘以下定决心的眼神回应。
“课长不是还要审阅盖印吗?我一个人去没问题的。”
虽是全营业课最靠得住的人,但话一出口就不肯听劝的顽固性格,是她美中不足之一。
走出后门的万田,绕过贾烤鸡肉串小店林立的巷子,横越东急巴士站的圆环。纱绘脸上有些不高兴的表情,紧跟在后面走著。她手上提著印有银行商标的纸袋,里面放著她们所谓的“一千万圆礼盒”。内容是,给存了一千万圆以上定期存款客户的一些廉价赠品组合……。
“过失就是过失,哪有什么办法。”
一边过斑马线,万田一边抱怨著。
“课长太没有企图心了。”
纱绘很干脆的说出这样难以启齿的话来。万田不由自主的停下脚步,也只能苦笑。追上万田率先走过马路去的纱绘,快步穿越可以直通东口的涩谷车站,走上人行天桥。午后将近四点。二四六号公路的塞车状况也开始严重了。
株式会社桥本商会的地址,是在涩谷三丁目。下了车站前的人行天桥走进小路,沿著古川前行。古川是一条被水泥覆盖,大半水流都藏进涩谷地下的河流。在这一带可以从地面上窥见水面。昔日曾经是住宅展示场的地点被重新开发,盖了一些漂亮的大楼,栉比鳞次。
纱绘一面走著,一面摊开写著地址的便条纸,以及甲种存款帐户审核文件的影本。甲存帐户是在三个月前才开户的。一看,是定期存款咨商组的笹本盖的章。
“是笹本主任啊。”
“有点担心吗?”
机灵地看穿万田的心思,相当敏锐地点出问题核心。因为她知道万田对于笹本的事务处理能力,并不怎么信任。“嗯,是有一点点。”
纱绘没有回答,而是看著挂在附近电线杆上的住宅标示图,和自己手上的便条纸相互比对。
“啊,就是这一栋楼。”
万田停下脚步,抬头仰望眼前这一栋破旧的综合大楼。写著“太平洋大楼”名称的牌子,镶嵌在入口处旁。
“奇怪了,这里好像没有叫做桥本商会的公司。”
六层楼建筑的细长型大楼,共有六个信箱。上面全部都挂著名牌,但是如同纱绘所说的,并没有他们正在寻找的那家公司的名称。登录的地址虽然是“太平洋大楼三楼”,但那里却是一间麻将店。当然,桥本商会并不是麻将店。根据审核文件所记载的,是从事经营咨商业。
“也不像是换了公司名称呢。”
转过头来的纱绘,用眼神询问,要怎么办呢?
“上去看看吧。”
爬上只有三级满是灰尘的台阶,万田搭乘通道尽头的电梯,直接上到三楼。
打开大门的那一瞬间,微微的可以听见麻将牌滚动的声音。
狭小的店内摆了几张麻将桌。围坐在最前面这一桌的男子们,在繁忙日子的这个时间就能在这里享乐,想也知道一定不是从事什么正当的行业。最里面的那一桌,则是状似学生的年轻男子们,正玩得起劲。香烟的袅袅白烟飘上了天花板。
万田走进店面的最深处,向正在翻阅杂志负责看店的男子开口问道:
“这里以前应该是一家叫做桥本商会的公司吧。”
男子嫌麻烦似的把杂志放在桌子上,盯著万田和纱绘看。
“桥本商会?那是什么啊,我不晓得啦。你应该要去问房屋仲介公司才知道啊。”
“可不可以请你告诉我,这栋大楼,是由哪一家房屋仲介公司管理的呢?”
如此探询的人,是纱绘。男子目不转睛的直盯著纱绘瞧,一脸困惑的搔著头。
“我只是个打工的,所以不知道啦。你们是?”
万田从身上穿著的西装内侧口袋中拿出名片来。银行……唇型这样轻声的嘀咕著。有点大失所望的表达方式里,充满了像是想说脏话骂人的情绪。银行在社会上的评价相当的差。
“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搬进这里来的?”
这个嘛。男子只是把头一歪表示不知情。跟打工的人谈也谈不出个所以然来。向男子说了一声打扰了,万田告辞离去时,看了一眼贴在入口大门上写著‘麻将紫苑’的塑胶牌子。大楼和桌子都很老旧,但唯独这块牌子是全新的。
麻将店搬进此地,恐怕是最近的事。另一方面,桥本商会在东都银行涩谷分行开立甲存帐户,是在三个月前。这么说来事情就变成是,该公司在开设了甲存帐户之后,没有通知要变更地址便立即搬走了。
和纱绘视线相会。
“专程来开立了甲存帐户,却没有提出变更地址的申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纱绘说出了和万田相同的疑问。
银行存款帐户的种类,有一般所使用的活期存款、通知存款和定期存款,此外还有公司行号等拿来支付帐款所使用,称为“甲种存款”的存款帐户。甲种存款主要是公司行号以所开立的支票或是期票,支付所购买的商品或是劳务之款项的存款帐户。和活期存款等相较之下,开户的审查特别严格谨慎,因此能够拥有甲存帐户,就等于是拥有信用补强的意义。
“桥本商会的业绩,不知道到底如何。”
“真叫人担心呢。”
抢了万田想说的话,纱绘把想到的事情顺口说出。“停止营业、倒闭、连夜潜逃……。退票报告应该没有看漏掉吧?”
被纱绘这么一说,万田突然哑口无言。退票报告,是由票据交换所每天发布的清单,载明出现退票的公司行号。万一桥本商会的名字果真曾经在上面出现过,却看漏了的话,这将会成为万田犯下的大失误。
怀著沉重的心情回到分行的万田,首先处理的就是去调查这件事,等确定桥本商会没有退票的事实之后,才去向梨田报告状况。
02
电脑终端机萤幕上所显示之交易画面的动作暂时停止,右下角出现了“结束”的文字。就在这一刹那,在一旁观看的行员们之间,发出了“啊”的失望声。
结束帐户错误的订正作业,万田站起身来之后,也只能说:“不要轻言放弃。精神不可以松懈要继绩努力。”即使被说成是纯属口头激励,也是没办法的事。犯下失误的的利香动作迅速地收拾好自己的桌子,正以一脸假装毫不知情的模样在填写业务日志。
“田岛小姐!”
纱绘以尖锐的口气喊了她之后,利香用慢动作放下手上的原子笔,垂头丧气地走了过来。动作太慢了。嘴巴上虽不这么说,纱绘以跺脚让鞋跟发出声响来表达不满。利香到现在都还没有说过任何道歉和反省的话。
万田站起来与利香对峙。
她的眼珠开始转动,换上一脸乖巧的表情。
“即使只是一个单纯的失误,有时候也会造成严重的后果。那样子就会给大家带来麻烦。如果你对自己的工作,没有多扛起一些责任的话……”
万田觉得厌烦透了。因为利香的表情已经变成了一张哭脸。
唉,真是的!
训斥完一顿,把接下来的事情交给纱绘之后,万田稍微翻阅了一下支票簿的发行清单。
因为他对于总共交付了几本支票簿给桥本商会一事,有点挂虑。所谓的交付,是指将东都银行准备好的支票簿交给对方。目前在社会上所流通的支票,大半都是由往来金融机构所提供的,所以基本上是不会使用市面上销售的支票。以东都银行的例子来说,交付给往来客户的支票,是把由事务中心印好往来客户编号和流水号码的支票交给对方,从申请到交付,需要花上两个营业日。
支票跟股票等票据相同,也是属于有价证券,如果浮滥发行的话是会造成混乱的。因此当往来客户的公司倒闭时,将交付出去的支票簿全数收回,是金融机构的常识。
桥本商会的甲存帐户,是在十一月二十日开设的。
支票簿的交付日,是在五天之后的二十五日。万田一直盯著册数栏中所写著的数字“1”看。翻页往后查阅,看看在那之后是否还有交付记录,但并没有查到。
“只有一本啊……”
万田走到笹本那里,命令他交出一份桥本商会从开立甲存当天起的“异动明细”来。
“是三个月份的吗?”
明明原本就是由他自己写下审核文件的客户,笹本却不肯出力地摆出有些厌烦的样子来。胖嘟嘟脂肪层肥厚的笹本,腰带上方被泛黄衬衫包住的肚子,整个突了出来。如果是一个月份的话,只要用连线的终端机就可以轻易的查阅到,但是在那之前的,则非得到金库内去调出微缩软片来搜寻不可。那就麻烦了。正是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他实在很想说根本没有那样的闲工夫,但这不是那种因为忙碌就可以往后延的事情。那这样的话我自己去查好了,你把保管库的钥匙给我。万田这样一说,笹本才勉为其难地答应要去调查。
接著,万田开始审视附在甲种存款帐户审核文件上的桥本商会财务报表。去年度的业绩是,营业额五亿,当期利益三千万圆——。还不错。看来最初所料想的经营不善,似乎是猜错了。反倒是,在目前这种景气下,虽说是规模不大,但想要找到这样收益效率良好的公司,恐怕也挺难的吧。
审核文件上,以银行独特的官僚说词,记载著笹本的意见。
“向来只是活期存款上的往来,但业绩迅速窜升。开设甲存帐户的需求提高,因此本次提出此申请。社长人品踏实可靠。务必要接受其申请。”
仔细一看,审核文件的核阅栏里并没有盖上万田的印信。一直觉得很奇怪,不记得曾经听过桥本商会这个名字,现在解开谜团了。审核文件上的日期是十一月十五日。那是研修期间中,万田不在分行时的文件。
公司概要里的代表人一栏中,记载的姓名是桥本浩二。年龄二十七岁,还很年轻。地址在世田谷区。万田试著拨上面所记载的电话号码,但是只听到“您所拨的电话目前暂停使用”的录音讯息。审核文件上,分行经理高桥用红笔以豪爽的笔迹写著“可”。曾经担任过东都银行中三家堪称大型分行之经理职务的高桥,以豪迈的经营手腕广为周知。这是一家获得擅长于智谋的高桥所认可的公司。然而——。
很诡异。
怎么可能会有突然失去联络的道理。
三十分钟后,把笹本送过来的调查资料看过一遍,万田更觉得纳闷了。开立了甲存帐户之后的三个月内,桥本商会并没有进行过任何票据交换的痕迹。虽然有可能是因为该公司原本就有主要往来银行,大部分的交易都在那边进行,但是既然如此,不就没有特地跑到东都银行来开立帐户的意义了吗。
“怎么样呢,课长?”
午后将近七点了,好不容易才把手边的工作整理到一个段落的纱绘走上前来。
“田岛现在怎么样了?”
纱绘一脸厌烦地用鼻子哼了一声。
“正在更衣室里闹情绪呢。工作已经做完,我猜想她准备要回家了吧。桥本商会那边的情况如何?”
“光是照审核文件看来,似乎不像是一问会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公司。”纱绘仔仔细细的看过笹本所写的审核文件后,以无法理解的表情喃喃的说道,的确是这样呢。
万田把笹本叫了过来。
“桥本商会,最近有来行里吗?”
“没有。最近没有看到他们来。”
“最近的一次是什么时候来的?”
笹本从厚厚的镜片后面用小小的眼睛看著万田。
“在提出甲种存款的开设申请之前,是经常会来。也来存了定期存款。”
“定期存款?”
笛本在连线终端机前坐下来,叫出桥本浩二的存款余额查询画面。
“你们看吧——咦!”
万田和纱绘也凑过去看那个画面。
定期存款的余额是零。已经全数被提领回去了。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笹本轻轻的咋舌叹息。“定期存款的金额是?”
“我记得好像是五百万圆左右。”纱绘手脚俐落的搜寻出来。
“是在上个月十号中途解约的。”
“这么一来,不就等于是用来骗取信用的存款了吗。”
对于万田的这一句话,笹本也只能不甚甘愿地点头称是。就在那时候,万田在甲存帐户的审核文件档案的最下面,发现了一张好像是因为剥落而掉下来的便笺。
“必须要拿到缴税证明书的副本。”
毫无疑问的是高桥分行经理的笔迹。才一捡起那张纸条来,笹本的表情就整个僵掉了。
“这个审核同意,不是有附带条件的吗,笹本主任?”
万田说。
“这些随件附上来的财务报表,想要怎么伪造都行。如果要怀疑起来的话,那就没完没了了,但是应该有告诉过你必须去跟他要到给税务署的申报书,以确定是不是真的以这样的内容去报税的。那个证明书有要到吗?”
“我是有跟社长拜托过,但是他一直都没有拿来。”
无聊的借口。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还开立了甲存帐户。”
“因为基本上,也算是得到分行副经理的同意了……。”
真是个靠不住的家伙。绝不相信梨田知道有要求取得缴税证明书副本的这一个条件。梨田也是个有点奸诈狡猾的男人,但却不是个会明知故犯的去违反条件的性格。只不过是想要拿到定期存款业绩的笹本,没告诉他那件事而已。
不仅仅只是未完成必要的审核手续就开立了甲存帐户而已,就连支票簿都交付出去了。对于笹本向来如此的敷衍马虎态度,万田感到一肚子怒火。
“对不起。”
在万田和纱绘冷淡视线的注目下,笹本有口无心的道了歉,就轻轻地蜷缩起满是赘肉的后背,匆匆忙忙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03
有一间公司,就这样下落不明了。
这事该如何处理才好呢。结果,提不出明确的对策来,就这样没有结论的悬在那里。
是不是该将桥本商会的那个甲存帐户强制解约呢——。
也有人提出这样强硬的意见来,但对方只不过是疏于提出变更地址的申请,就这样严厉对待,会不会反应过度了些。由于分行经理有这样的意见,解约之事便因而作罢。
的确,隐瞒联络地址的理由虽然并不确定,但是银行如果采取了法律行动,也有可能会使对方因而蒙受损失。如果没问题的话,就暂时观望一下情况吧,这对高桥而言是个带点暧昧的解决方法。结果最后变成,唯独笹本的违反行为,遭到了严厉的斥责。
二月二十五日之后,银行业务便进入了三月的会计年度结算,忙碌程度以加速度的方式持续提高。有接到分行经理的命令要继续调查,但光是要处理完眼前的工作就已经耗尽所有精力了,时间便在转瞬之间流逝了。
然后,终于到了三月的最后一天。据说在日本的公司行号中,有七成是以三月底为会计年度结算。对银行而言,这是一年之中最忙碌的一天。
那一天也是在一开门营业的同时,客人就蜂拥而入。发号码牌的机器,计数器最多可以显示到有五十位等待中的客户,超过之后就会改以闪烁显示。机器在银行一开门的同时就开始闪烁了,大厅里简直是连立足的余地都没有,挤满了一屋子的客人。
在分行里工作的全体行员个个沉默寡言、心烦气躁,而且像是被什么东西给附了身似的,不断地处理著传票。行员们以快速的步伐在楼层中错身而过,用飞快的速度敲打著终端机键盘的声音,有如细碎的尘埃般层屑堆积。
眼前是堆积如山等著要审阅盖印的文件。当山崎纱绘站到桌子前面来时,万田正挥汗审阅传票。约莫是开门营业后一个小时,上午十点五分左右。
“万田课长。”
万田应声抬眼一看,纱绘默默的将一份资料交给他。
是甲存帐户存款余额不足的客户一览表。
“桥本商会,出现在名单上。”
万田慌忙的把视线移往那份资料上。
“不足一亿五千万圆啊……”
这个事实,化成一个沉重的船锚直沉入万田的心中。如果照目前这个样子没有钱存进来的话,就要跳票了。“该怎么办呢?”
既然没有办法联络上,也只能够等了。“分行副经理那边,由我先去知会一声。”
纱绘像是有什么话要说似的看著万田的脸,但却只是说了声,我知道了,便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这样子会跳票吧——也许她是想要这么说。
提款的金额太过于庞大。
万田感觉到从心底涌上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一如所料,株式会社桥本商会的存款余额不足,直到营业时间结束的下午三点过后,也一直没能填补。
“是这个金额。他们应该不至于还不知道自己的存款余额不足吧?”
梨田的这番话,谁也无法回答。因为根本就联络不上。
“但是,没有主动通知住址变更,是对方的过错。”
当笹本说出这样疑似借口的话时,万田感觉到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卡在心头挥之不去。
真的是对方的过错吗?
这会不会根本就是恶意的呢?
桥本商会在一开立了甲存帐户之后,就失去了联络。最初知道此事时,万田虽然有考虑过歇业或是倒闭的可能性,但结果都不是。
有活期存款的往来、营业额增加等理由,加上填满了扎实业绩的财务报表及社长的定期存款——这一切,看起来似乎都很适合开设甲存帐户。然而,如果反过来看又是如何呢?才一开设了甲存帐户,活期存款就完全不再有进出帐,社长的定期存款被提前解约了。至于营业额增加的这件事,原本财务报表本身的真实性就很可疑。甚至有种感觉,好像自己面对的,是个华而不实的纸糊道具似的。
万田依次环顾著围绕在他桌子旁,满脸愁眉不展的笹本和纱绘,以及坐在一旁的空砠位上,傲气十足的伸直了双腿躺在椅背上的梨田。
“你是不是有察觉到什么,万田。”
被梨田一问,万田感觉到有点口干舌燥。
“这件事,会不会是以开立甲存帐户为目的的呢?”
万田说道。“也许是专门做开办的人。”
“专门做开办的人?”
纱绘错愕的复述一遍。梨田整个人神情恍惚般的看著万田的脸,随后感觉到自己的颜面正逐渐胀红。
“这怎么可能……”
代替话说到一半就接不下去的笹本,纱绘问道:
“假使是以开办为目的,那么对方的目标是什么呢,课长?”
“是支票簿。”
万田说著咬了咬嘴唇。
“山崎小姐,你打电话给交易中心,请他们将桥本商会的支票影本传真过来给我们。背书的部分要能够看的清楚才行。以最速件处理。”
万田目送著飞奔回座位上去打电话的纱绘,梨田问:“今天与他行的电信通讯时限,是到几点?”
四点四十五分。
只要还在电信通讯时限内,就会有他行以电汇方式将资金转过来的可能性。而梨田便相信这个可能性。不,也许只是宁可相信而已吧。如果真的演变成蒙受开办损失,那可不是只被当成行内的笑柄就能了事的。
过了大约五分钟,邻近的传真机开始发出声响。纱绘比万田抢先一步地冲上前去,在伸手拿起传真的那一瞬间,啊的一声,发出了细微的惊叫。“这张支票上,有横川塑胶的背书。”
“真的吗?”
梨田胸口明显起伏,从万田的桌上一把抢过传真,自己亲眼确认过后,顿时神色茫然。那只手在颤抖著。
“联络融资课,征询一下他们的意见,看看万一这张支票跳票的话,横川塑胶能不能安然无事。动作要快!”
一片哗然喧腾。
“看来似乎是横川塑胶在其他银行贴现的支票。如果被退票的话,好像会被要求赎回,但他们并没有这样的资金。横川会破产。”
接到在融资课负责横川塑胶的柳井洋治报告上述的情报时,时间已经快要接近下午四点半了。在万田这边,也有许多应该也是收到横川拿支票去贴现的银行,打了好几次电话来做照会确认。
四点四十五分,在此之前一直在等候桥本商会的存款入帐的万田,以内线电话向分行经理高桥传达了没有存款汇入的事实后,电话的那一端传来了短暂的沉默。——“事出无奈。把它还原为退票。”
这同时也可以说是对横川塑胶下达了死亡宣告。
04
横川塑胶的总公司,位于京王井之头线神泉站附近的旧山手通上。公司大楼的一、二楼出租给别人,从三楼到五楼则当作办公室使用。万田与负责融资的柳川一同造访该公司,是在当天晚上快九点的时候。
公司里还有一大半的员工在。向接待柜台说明来意之后,一脸精疲力竭的横川社长本人终于现身了。在接待室中,万田与横川面对面。
柳川才开口说出社长二字就再也接不下去了,横川以充满血丝的眼睛看著他,他只迸出一句:对不起。
万田也认识横川。不,应该可以说是,在涩谷分行的行员中,没有一个人不认识横川的。为人和善又擅于社交的横川,也很受到负责出纳的女性们的欢迎。而在由分行的往来客户所组成的“东都会”中担任干事职务的横川,也与分行经理有私人的高尔夫球交情。偶而到行里来拜托处理一些麻烦的事情时,都会诚心诚意地带些点心之类的东西来。能够对银行这般费心照料的,在往来客户中大概也只有横川而已。
可以说在往来客户中,绝对不希望见到他倒闭的公司,就是横川塑胶。这样的公司却因为银行自己在作业疏漏下所发行出去的支票,而被逼上了绝路。真是悔恨不已。
“该怎么说才好呢。”
取代已经词穷语塞的的柳井,万田挺身而出。“对了,贵公司与桥本商会是怎样的生意往来呢?”
“都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事情了吧。突然间找上门来的。”
元气尽失的横川,看起来比平常还要老上十岁。
“来问我说,可不可以把塑胶制品的成型机器,以生产线为单位卖给他。”
“是要买机器吗?”
万田惊讶的瞪大了眼睛。横川塑胶的往来客户大半都是大型制造商,主要商品是录影机和相机镜头之类的精bbr>99lib.密塑胶制品。如果是来订购这样的商品倒也罢了,居然是希望对方把机器主体卖给他,这只能说是太出乎意料之外了。
“那么,您把机器卖出去了——?”
卖了。横川小声的说道。
“正好订单也在持续减少中,有一条生产线经常处于停工状态。我才正想说就这样放著实在有点浪费。恐怕,是在哪里打听到了我们公司的内部消息吧。我当时认为这对我们公司而言是件解了大忙的好事。不但把闲置的生产线卖掉,而且还能够有一亿五千万圆的收入。这话虽然说来有些丢脸,但上一季是赤字,这一季的业绩也是未见好转的状况,在资金方面是连一点余力也没有了。会觉得是老天爷的恩典呢。我真是太愚蠢了。”
万田摇了摇头。只要考虑到横川的财务困境就觉得,他会那么想也是不无道理的事情。
“这么说来,一亿五千万圆的支票,全数都是卖掉生产线的收入吗?”
横川脸上浮现了苦涩的表情。
“是的。然后我就拿那张支票去关西南银行贴现,换取资金。对不起啊,柳井君。”
会向负责融资的柳井低头道歉,是因为横川长期以来都是只跟东都银行往来。像这样为了没有事先打声招呼,就让其他银行加入往来银行之列的行为致歉,是个让人感受到充满古风、忠厚老实经营者气质的场面。
“给你们惹了麻烦,真是对不起。”
横川深深的鞠躬赔罪,柳井慌忙的说:“请您把头抬起来。”
“不,因为造成今天这样的局面,我觉得要负经营责任。最近业绩也一直恶化,连个好的对策也没有。”
“说什么经营责任。敝行也……”
柳井才说到一半就把话吞了下去。那样的态度虽然让万田觉得有些耿耿于怀,但这感觉仅一瞬之间就从他脑海里消逝无踪了。
“虽然跟桥本商会只做了这笔交易而已,但却没有去调查过对方的信用吗?”
横川社长脸上显露出悔恨的表情。
“没有。只有过一次,去拜访了位在涩谷车站附近的办公室而已。你们有去过吗?”
万田说名了上个月发生的事情。“现在里面是一家麻将店。我们也正因为无法取得联系而伤透了脑筋。社长您呢?”
“老实说,我们也是这样。当面谈过好多次,我也信任他们,但是在他们用大型卡车把机器分批载走时拿到支票之后,就再也……”
像是要否定掉万田的疑问般,横川咋舌给他看。
“被那个叫做桥本的社长给骗了啦。那么年轻又踏实可靠的人品,怎样也不觉得他像是个会骗人的男人。”
踏实可靠的人品,是吗?万田想起来,笹本也在审核文件中写下相同的评语呢。
“桥本商会是怎样处理掉那条生产线的机器呢?”
“我想恐怕是交货给某一家厂商了吧。我之所以不是收他现金,而是让他用三个月的期票支付货款,也是因为他拜托我说,能不能等那个厂商汇款给他之后再付款给我。”
“你人太好了啦,社长。”
万田把自己的感觉老实的说出来。
“您有任何可以跟桥本商会联络的线索吗?我,要去把机器给拿回来。”
柳井虽然干劲十足,但横川却默默地摇了摇头。
“算了吧,柳井君。也不是说因为逮到了桥本,钱就拿的回来了。就算是本来闲置的生产线回来了,也为时已晚了。对于这一点,老实说,我是有点松了一口气呢。”
这话让万田大吃一惊,看著横川。
“本业萧条。手下有太多的从业人员,财务上非常困难。别说是偿还借款了,每天都为了支付利息而疲于奔命。说句老实话,如果可能的话,我真的希望一切能够归零重新出发。”
横川双手在胸前交叉,眼睛往上看著天花板。紧紧咬住牙根的脸颊在发抖,那用力瞪大的和蔼可亲的眼睛里,现在正含著泪水。横川今年就要六十岁了。对于创业三十几年的横川塑胶,一定有著相当于自己孩子般的爱护之情。然而现在的横川,看起来却是已超出极限的精疲力竭。
“要不要再到桥本商会那栋大楼去走一趟看看?”
走出横川塑胶,在开始踏上道玄阪往下走时说出这句话来的人,是柳井。
“听说桥本商会被退票,也许有其他的债权人跑来也说不定。问问那些人的话,也许能够取得什么新的情报吧。”
这样说也对。交付给桥本商会的支票簿,是五十张一本的。虽然已经确定有三张是在横川塑胶手上,但是说不定也还有其他持有空头支票的人存在。
从明天开始就是四月。虽然风吹来还有点冷,却多少能够感觉到一些春天的温暖。正是这样的一个夜晚。经过分行前面过门不入,走到桥本商会所登记的地址,大约要花十五分钟。
一走近桥本商会曾经迁入的大楼附近,就见到一名年轻男子的身影,正抬头望著建筑物。白色的衬衫配上朴素的领带。手上提著黑色的公事包。虽然不认得他胸前所别的公司徽章,但心里猜想或许是吧,就试著打了声招呼。
“您是桥本商会的关系人吗?”
突然被人叫住,男子惊吓得全身发抖,转过身来看著万田。他暧昧的给了一个充满著警戒心的回答,嗯也算是啦。“您是债权人吗?”
男子似乎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但是当万田递出名片表明身份之后,他才终于露出一脸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您们,是横川塑胶的?”
对方也拿出名片来,轻轻地点头行礼致意。
关西南银行东京分行斋藤宏。
瘦长的身躯,认真死板中带著关西风格迟钝感觉的容貌。是横川塑胶拿著桥本商会的支票去贴现的那家银行的融资负责人。柳井向斋藤说明,刚刚才去拜访横川塑胶回来,结果对方便提出邀请,问说要不要在附近一起喝杯茶。即使平时是竞争激烈的对手,在碰到这种情况时,银行之间是很容易就能尽弃前嫌团结一致的。
“我以为只要去问大楼的管理员,就能够知道桥本商会的去向,但是根本就没有管理员这一号人物存在。”
斋藤苦笑著,用手帕擦拭被维也纳咖啡上的奶油沾到了的鼻子下方。
“如果方便的话,是不是可以彼此交换一下情报?”
与坦率的斋藤之间,彼此开始对横川塑胶的融资与担保开诚布公。
“东都银行因为还有设定担保,应该还好吧。像敝行是完全凭信用融资的呢。桥本商会票据贴现的金额,一亿五千万圆全数都损失了。”
所谓的支票贴现,是由银行买下还没到达到期日之支票的交易行为,属于融资的一种。因为整个结构是由银行将该支票送去交换,再收回决算金冲销帐款,所以如果被退票的话就会蒙受损失。
“东都银行方面怎么样呢?”
被这么一问,就连柳井也吞吞吐吐了起来。但话虽如此,也许他觉得既然斋藤都已经率先亮出底牌了,不说也不好吧,才打破了沉默。这是第一次,万田听闻到东都银行对横川塑胶的融资金额。
“敝行大约是有八亿圆的融资。这其中,会成为实际损失的,大概是不会低于五亿圆吧。”
这么多!斋藤会大吃一惊也是不无道理的。光一家公司就蒙受五亿元的损失,对身为都市银行的东都银行来说,也算是笔钜款。如今也能够理解,为何一听到桥本商会的支票上有横川塑胶背书时,梨田脸上立刻失去了血色。如果出现了这么大笔的损失,身为分行经营者的高桥和梨田,毫无疑问一定都会遭到人事上的处分。在东都银行中,涩谷分行虽然算是菁英路线,但是一路顺利爬上飞黄腾达阶梯二一人,至此也可说是看得到未来的下场了。
“其实关西南银行跟横川公司有往来的这一件事,在今天之前我们是完全不知情的。可能是他知道敝行的确已经很难再给他追加融资了吧,如果提出融资的申请,反而会受到怀疑。虽然我觉得社长也很辛苦,但是事情演变成这样,就……”
点头表示同意的斋藤,好像事不关己似的发表感想说,社长的好人品并没有带来好业绩呢。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是像我们这样最近才来到东京发展的地方银行,如果要坚持往来客户的业绩的话,融资的业务是无法拓展的。因为蛮像是我们去勉强拜托对方让我们来帮他贴现票据的,所以即使演变成这种局面,也没有道理去抱怨什么。”
斋藤从黑色公事包中,拿出与横川塑胶相关的资料来。资料上虽然有著“禁止外流”的文字,但他一点也不在乎,就在咖啡厅的圆桌上摊了开来。万田也直盯著那个数字看。资料的最后面附了一张针对桥本商会的信用调查票。对象是东都银行涩谷分行,负责人是田岛。
是田岛利香。
上面还附注了她的意见。“付款状况顺利”。柳井露出一脸目瞪口呆的表情。
“只是,要倒闭恐怕还稍微嫌早了一点。在东都银行那边没有滞纳情形吗?”
“嗯,多少有一点。”
被斋藤问起,柳井欲言又止。斋藤进一步追问是大约几个月的滞纳呢?告诉他已经将横川塑胶列入“管理”名单当中了。也就是将其视为预计会破产的公司了。不再给予新的融资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啊,也许迟早都会是这样的命运也说不定呢。因为他的业绩相当的糟糕啊。”
真的严重到这种地步吗?这也是万田心中老实的感想。一边听著斋藤的关西腔,一边浏览桌子上的资料,业绩不振的横川所处的困境,让他铭感于心。
万田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现了某件事情。
“怎么样了,课长?”
与斋藤道别之后,察觉到万田的表情有异的柳井问道。
“刚才你看了那家银行的资料之后,不觉得有些疑惑吗?”万田问道。
“有些疑惑,您是指?”
面对万田的问话,柳井报以询问般的眼神。
“日期。横川塑胶拿桥本商会的支票去关西南银行贴现的日期。我记得应该是一月八号。我在想,为什么会在那样不上不下的日子里拿去贴现呢?如果是为了要支付进货的货款,需要钱用的话,通常不会平白多支付利息,而会配合结算日去贴现的,不是吗?”
“的确是……”
柳井也呆掉了。
回到分行,在融资课查阅了横川塑胶的记录。
“你看——”
万田手指著横川贴现支票的日期。在东都银行的贴现日,几乎都是集中在月底,或是在那之前的几天。很明显的,和去关西南银行贴现时的时机不同。
“会不会是早一点贴现,然后直接先存入活期存款呢?因为横川社长的人品好嘛。”
这一点万田也考虑到了。就是所谓的“提前贴现”。因为把钱长时间的存在甲存帐户中,银行的收益就会增加,因此像这样协助存款的例子并不算罕见。
然而,并非无此。
“在关西南银行的资料中,有存款余额的变动表,你有看到吧?”
柳井说有是有,却没仔细看内容。他问万田说,怎么了?
“在刚贴现完成的时候,存款余额也没有增加。”
柳井陷入沉思。
“这么一来,就是把钱汇到某个地方,或是以现金提领出来……。在决算日之前应该是不必付款的,所以如果是汇款的话,就是汇到我们银行来。你先等一下哦。我去看一下存款余额的变化。”
追查一月的资金动向。那是横川塑胶拿桥本商会的支票去关西南银行贴现的月份。
“真是奇怪。并没有特别增加啊。”
照横川的口气听来,他是把贴现得来的一亿五千万圆的现金,当作周转资金使用。可是,却找不到那样使用过的痕迹。
“这笔钱,你觉得是跑到哪里去了?”
万田问道。与其说是问柳井,倒不如说是对自己提出的疑问。横川是不是隐瞒了些什么呢?正当他只顾著想这个问题时,柳井突然拿起眼前的电话听筒。按下早已记在心里的电话号码。他是想要直接去问横川看看。
“社长,记得你说你是在关西南银行贴现了桥本的支票,但是关于那笔资金,我有些不明白的地方。”
柳井很直率地提出了他的疑问。是完全没有任何遮掩修饰、拐弯抹角的说法。虽是以直球决一胜负,但这样也好。这是年轻人才有的特权,要是让万田这样年纪的人去说,双方关系是会产生芥蒂的。
呼出一口气吹胀了脸颊,柳井放下电话听筒。
“据他说,客户叫他不要用支票,而以现金支付,所以他就直接把钱汇过去了。”
“在不是决算日的八号吗?”
万田的胸中,依然存有一丝丝的疑惑。
“你认为如何?”
柳井看了一眼万田的眼睛。
“不知道。如果这是事实的话,是个不合常规的交易吧。但是,也不难断言说没有这个可能。”
表情动摇的柳井,脸上露出困惑的神色。
“横川社长可不是一个会说谎话的人哦,万田课长。他对银行也是向来都很尽心尽力,像一有信用卡的争取开办活动,就会帮我们邀请公司员工来申请,在发放奖金的旺季里,也会以定期存款来协助我们。他就是这样的人啊。”“你相信横川社长吗?”
针对万田的问话,柳井以“相信”这样一贯的用词来回答。
“是吗。”
万田虽然只是这样喟叹一声而已,但他同时也想到,关于这件事情的疑点并不仅止于这些而已。
例如,对于桥本商会的行动,也有个百思不得其解的疑点。那就是将到手的支票拿去买机器的这个事实。
如果桥本是专门做开办的人,而且是心怀恶意的话,那就没有理由会选上像横川这样业绩不振的公司为下手的对象吧。应该是会去找更有价值、而且是设法取得变现性更高的商品,不是吗?不,拿到街上的金融机构去也行。只要慎选对象与手法,别说是一亿五千万圆的机器了,十倍以上的现金都能弄到手吧。
然而,桥本并没有那样做。为什么目标会是横川呢?理由至今依然成谜。
05
结果,就在桥本商会的行踪与真相都依然不明的状况下,横川塑胶的公司重整,逐步顺利地进行著。说是债权人大会,主要的出席者也都只是银行,横川的主要往来客户不但几乎都没有露面,甚至根本就没有提出债权声明。这些事情,都是从实际前往出席那场大会的柳井那边听来的。
“说是以现金一亿五千万圆,支付给往来客户的那件事,看来果然是真的呢。”
被柳井以信心满满的口气这么一说,万田也无话可以反驳。可以说那真是太好了,但也可以说要是有那笔钱的话,多少也该偿还一些东都银行的借款才是吧。
不过,可以说是都在忙于横川的债权回收也不为过的四月过去了,损失金额大致确定了之后,在会议或是日常的对话中,出现横川这个名字的机会就逐渐变得越来越少了。不久,接获以律师名义发出的横川自行申请破产的通知后,在那之前偶而会为了办理一些手续而来到分行的熟悉身影,便再也见不到了,让人觉得事件就要这样逐渐被淡忘了。
就在这时候,从一个令人料想不到的地方,把万田再次拉回到这个事件上。六月。是在连日下著梅雨的天空,终于中场休息的露出了晴朗天色的舒爽午后所发生的事情。
“课长,可以打扰一下吗?”
从桌上的文件堆中抬起头来,纱绘一脸老实乖巧的站在那里。
“我检查了一下出租保险箱的未缴纳租金名单——请您看这个。”
纱绘用涂了透明指甲油的指尖,指著递上来的清单中的一点。一看到印在上面的那个名字,万田就啊的惊叫一声,转头看著纱绘的脸。
“这是——”
桥本浩二。
桥本商会的社长。恐怕是桥本来到分行时,有谁去推销要他承租的吧。
这么说来,记得大约是在半年前,有个出租保险箱的募集新客户活动。虽然是个不太成功的活动,但是桥本浩二却偶然的因为那个活动,而签下了出租保险箱的新承租合约也说不定。就像在笹本的推销之下,开立了定期存款帐户那样。
保险箱的承租是以六个月为单位。这个月刚好过了半年,只要因为尚未缴纳租金就会出现在一览表上,可以看到。之所以没有缴纳,应该是因为原本就没有要延长契约的打算,只不过是为了要开立甲种存款帐户所做的讨好行为而已吧。
万田走到集中收藏出租保险箱文件的柜子前,试著找寻桥本的签约文件。
找到了。
经办人是,新人田岛利香。审阅盖印的是笹本主任。正是涩谷分行的糊涂二人组。
可是,万田翻阅了装订成册的文件,在那里发现了出人意表的东西,视线一动也不动的钉在那里。
是驾驶执照的影本。
手续疏失——。
东都银行的手续,是规定只要将执照的许可号码记下来就可以了。不需要有执照的影本。然而,田岛却要了这东西。做的好。正是小小的疏失产生了重大结果的瞬间。
“山崎小姐,桥本商会的文件,麻烦你拿过来。”
纱绘设想周到地把开立甲存帐户时的文件准备妥当,放在万田的桌子上。桥本个人的印鉴证明书放在那堆文件的最上面。从出生年月日同样都是昭和三十八年十一月十日这一点,就能知道并非同名同姓。
“地址,不一样吧。”
“恐怕,是在取得这个印鉴证明书和商业登记簿誊本之后才搬家的吧。这么一来的话,目前的地址就不清楚了。可是在那之后很偶然的,刚好要更新执照,桥本就以新的地址更新了。”
写在出租保险箱申请书上的地址,和开立甲种存款帐户时所登记的地址是一样的。换言之,就是假的地址。原本,申请书的地址和身份证明书上的不一样的话,是应该要检查的,但是田岛利香却疏忽了。居然连事务疏漏都能够离谱到这种地步,但话说回来,也是托此之福才能够获得关于桥本的情报。“田岛小姐——!”
纱绘一喊,田岛就惊吓的站起身来,表情显得很不安。面对在营业课身居领导者地位的纱绘,田岛像是很害怕似的,反应相当极端。纱绘似乎是很很讨厌田岛这样的反应,但如果没有纱绘在的话田岛就会松懈,却也是显而易见的。
“这个人,你有印象吗?”缩著脖子,戒慎恐惧地走了过来的田岛,还记得桥本浩二的事情。说是因为在出租保险箱的活动期间里,只拿到这一件新承租的合约。
“因为是在客人正多的时候,我嫌麻烦,所以就把它影印起来放著。刚好这位客人的行动电话响了,他走到大厅的角落去讲电话,我就是趁那个时候去影印的。”
看著吐了一下舌头的田岛利香,万田忍不住苦笑了起来。也许当事人桥本也看出了田岛的敷衍散漫,但是应该没有料到她居然会偷懒到这种地步吧。田岛也许有说过“只是要跟照片比对一下,确认是不是本人而已。”之类的话。否则,很难想像桥本会特地交出能让身份曝光的资料来。
叫田岛以后要多加注意之后,万田赶紧根据地址去向查号台查询电话号码。原以为会是设定成不公开,但是桥本好像没有警戒到这个地步。猜想,他一定根本就没有料想到会因为这样的事情,而被人查到他的联络地址吧。
电话响了五声之后,一名女性出来接了电话。
“我是东都银行涩谷分行的人,请问您那边有一位浩二先生吗?我有急事想要跟他联络。”
“我先生现在人在公司……请问是有何贵事呢?”诧异的声音。万田握著电话筒的手指头用了力。
“您说的公司,是桥本商会吗?”
“不是,现在不是在那里。是什么事呢?”对方的声音里充满了警戒感。现在?这句话让万田惦记在心头。
“他以前是桥本商会的社长吧?”
万田的发问让对方在一瞬之间,沉默了下来。因为她正困惑著,该怎么回答才好呢,究竟可不可以回答呢?在她身后传来小孩子的喧闹声。
“我们想要和他联络,是不是可以请您告诉我他现在的工作地点呢?”
“这个……。嗯,冒昧请教,您是债权人吗?”
债权人。从这句话,就觉得可以清楚的看见桥本浩二的真面目。
万田说明了原因,电话那头的女性一时也无言以对。身后的小孩子好像在缠著她要什么。
“对不起,我再回您电话好吗?”
这位似乎也是个年轻妈妈的女性,以恳求般的声音问万田。
“没有问题。我等您电话。”
放下听筒后,等到万田的电话再次响起,是在那之后大约过了一个钟头的时候吧。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我问过我先生,他说告诉你们也没有关系。我先生还说,既然是这样,他打算要主动前往拜访呢。”
说了这段开场白之后,她继续往下说。孩子已经睡著了吧,电话那头是一片寂静。
“都已经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吧,公司经营陷入困境,就决定把公司的业务结束掉了。”
“把公司的业务结束掉……?一年多以前吗?”
桥本是在大约半年前出现在东都银行的分行里的。这样一来事情就兜不起来了。万田沉吟著。
“是怎么回事呢?您说公司结束营业,是指公司被清算了吗?刚才,您有提到过债权人。”
“这么复杂的事情,我……。但是,我听说在跳票之前就把债权人都邀请了过来,取得了他们的谅解。因为我先生得到一位人士的支援,是那位人士帮我们的。”
万田翻阅手中的资料。依据商业登记簿誊本的记载,桥本商会是在平成五年设立的。
这么说来,即便在表面上公司已经结束营业,但在登记上,有可能还让公司继续存续著。“经由那位人士的援助,生活上虽然是勉勉强强地支撑了一阵子,但这一回要成立新的公司,就暂且由我先生来担任社长一职。”
搞不懂的,是桥本为什么会想要在东都银行开立甲存帐户的这件事。
桥本的目的是什么呢?
因为这个事件而蒙受损失的,结果,不是只有被逼到公司倒闭的横川塑胶而已吗?
这时,万田的心中浮现出那个不断反覆思索的疑问来。
桥本为什么会盯上横川呢?
万田提起了横川塑胶的名字。如果能够弄清楚他和桥本之间的关系,谜底就能解开了。他是这么想的。
“横川?您是在说那位横川先生吗?”
“您认识吗?”
倍感振奋的万田,听到的是令他大感意外的回答。
“当然啊。因为从我先生独立出来自己开公司的时候开始,就一直受到他的照顾。公司陷入困境的时候,帮我们跟债权人居中协调的,就是横川社长呢。”
06
讲完电话放下听筒时,足以让人不自觉的想要皱起眉头的痛苦,在万田的心头涌现。
横川应该说过,桥本是“突然间找上门来的”才是。
难道那是一派胡言吗?
放下听筒的万田,再一次的把之前自己思索过的事件构造,在脑海中重新描绘一遍。
为了取得支票而开立甲存帐户。使用该支票的疑似诈欺手法。受骗上当,不得以只好宣告破产的最大受害者横川塑胶——。
然而事情并非如此。
“课长,您没事吧?”
万田的脸色大变,让纱绘为此担忧而开口问道。在她身旁站著眼神里冒著熊熊怒火的柳井,大概是听到和桥本取得了联络而跑过来的吧。
“横川社长会不会在事先就已经知道,那张支票会被退票呢?”万田的喃喃自语,让柳井瞪大了眼睛。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课长。”
“如果这张支票被抓到了自己就会破产。也就是说,从一开始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还把机器卖给桥本。”
纱绘和柳井面面相觑,那眼神好像在说,万田的脑筋是不是坏掉了。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情呢?”
立即提出反驳的人是柳井。
“是因为桥本商会的支票,才让横川社长被逼到自己宣告破产的哦。明明知道,却还要自己跳进那个圈套里去,天底下有这样的傻瓜吗?”
“是圈套吗?”
万田对柳井说道。“中了圈套的人,会不会不是横川社长,而是我们呢?”
柳井耸了耸肩膀。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明那纯粹是万田自己误会了,这样的不知所措终于化成心烦气躁的一声干咳。纱绘持续观望著事情的演变,屏气凝神地等待著万田接下来要说的话。
“柳井君,横川塑胶的业绩恶化得很严重,是迟早都会倒闭的命运。关西南银行的斋藤先生的确也说过相同的话吧。他说,也许迟早都会是这样的命运也说不定呢。你还记得吗?”
“记得啊。我当然记得。但是,万田课长不是也有看到横川社长那懊恼悔恨的表情吗?当时的泪水,看来像是在骗人的吗?”
看来不像是在骗人。的确。那正是如同柳井所主张的那般。然而,那为了自己一手辛苦建立起来的公司将要化为泡影才流下的泪水,换成另外一种想法,也同时透露出他非得要撒谎让公司破产不可的悔恨心情。
“横川社长和那个叫做桥本的男人有交情。这是毫无疑问的事实。而且横川社长隐瞒了这个事实。这要怎么解释呢?”
那个口气几乎等于是在反问自己。柳井和纱绘都没有反应。“横川社长对我们隐瞒他和桥本之间的关系,是为了把卖掉机器后支票遭到退票的这件事,假装成很自然的样子,难道不是吗?”
“这可是说不通的喔,课长。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
意义吗?
没错,那正是问题所在。会认为横川塑胶是被害者,是因为该公司由于这个事件而倒闭。但是,如果把他假设为原本就注定会倒闭的话,那又当如何呢?
“横川社长解释说,他拿桥本商会的支票去贴现得来的资金,全数都支付给往来客户了。实际上,来参与债权人大会的,除了银行之外,都只是些小额的债权人而已。这是你告诉我的。但如果是横川社长预料到会破产,从一开始就先照顾好重要的往来客户,不给他们添麻烦的话,这样说不说得通呢?正因为这样,他需要新的资金来摆平。但是,买卖上收取到的支票去贴现得来的钱,是必须要拿来当作公司的营运资金的。因此,他就决定把机器卖给那个叫做桥本商会的公司,再把那张支票拿去贴现,换取资金——”
“请等一下。已经有心理准备要破产的人,有什么理由必须要做到这种地步,为什么要这样的照顾往来客户呢?”
柳井的疑问虽然很合乎常理,但是之所以导出这个解答的提示,全都是得自于桥本的妻子。
“我在想,会不会是为了要让自己在重新出发时,还能够保持信用。”
“听你在胡说八道。对方可是那个横川社长哦。诚实到可以当模范的人呢。他以前为了银行真是竭尽心力。最重要的一点是,机器是真的被运了出去没有了哦。这点事情在债权回收的时候,我的确有确认过。”
柳井几乎是一副吵架的态势,口沫横飞。
“机器从工厂里搬出去的事情,应该是真的吧。但是依我的想像,我认为会不会是,机器并不是卖给第三者,而只不过是经由桥本之手,运到某个地方去罢了。那是为了要把它设置在新开的公司工厂里。”
柳井露出一脸诧异的神色,万田告诉他那个公司的名称。是个叫做妄Wide's Plast?99lib?ic公司名称。刚才,从桥本的太太那里打听到的,桥本新的工作地点。Wide's,意思也就是,横川的公司。
听到这个公司名称时,柳井用力地倒吸了一口气。然后他那激动到双颊震动的脸上,悄然地失去了血色。
“这是横川社长的计画性破产。”
“计画性破产?”
接著从柳井口中发出的,是“横川社长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事情……”的自言自语声。
“这正是问题所在。但是,只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我一直以为这一次只有一个受害者,横川塑胶,但事实却不是这样。受害最深的,并不是横川先生。”
这个想法,从刚才就一直萦绕在万田的心头。
“那又会是谁。你该不会想要说是桥本商会吧。”
“怎么可能。”
风和日丽的午后。正值月中的楼面里,只有少数几位客人悠闲的翻阅著杂志。“三十六号的客人”。呼叫号码的机器声音响起,熟识的商店老板正走到窗口前。
“最大的受害者是银行。我们分行的实际损失是五亿,关西南银行是一亿五千万圆。自分行经理以下,全部严重警告。不是吗?”
柳井咬著嘴唇。
“那么,万田课长,你是想要说,横川先生对银行设下圈套,策划了计画性倒闭吗?横川先生是绝不可能会做出这样形同背叛的糊涂事来的——”
“那么,银行又怎样呢?”万田打断了柳井的话。
“你说横川社长截至目前为止,为了东都银行涩谷分行竭尽心力。对于他的诚意,我们回报了他什么呢?你听好,这不是身为银行员,而是以身为一个人的意见,来说出我对横川社长的感觉。只要有业务活动他就率先协助,也担任联谊会的干事,甚至还费心地送东西来慰劳。之所以要如此的尽心竭力,那是因为他心里有个念头,觉得一旦发生问题的时候,能够得到帮助吧。然而,我们分行把横川塑胶列入了管理名单,拒绝给予新的融资。能拿的尽量拿,该给的却什么也没给。虽然在各种事情上请他出马,竭尽所能的去拜托他协助,却在紧要关头上想要全数撤回。如果这不叫做背叛的话,又算是什么呢?他不是背叛了银行,而是被银行给背叛了,以横川社长的角度来看,这才是实实在在的想法,不是吗?横川社长为了求生存,才做了这样的选择。”
一时间,柳井无言以对,只是低头沉默著。
终于抬起头来的柳井,就像当初横川也曾经做过的那样,咬紧牙根,抬头用饱含泪水的双眼看著天花板。
不知道这样维持了多久。
“横川塑胶的经营会出现问题,原因是在我们分行身上。”才听得到这样一句话。砰的一声,一个装著传票的篮子被放在万田的面前。是田岛利香拿过来的。用充满好奇心的眼睛看了看满面愁容的纱绘和柳井的脸,她走回自己的座位。万田目送那个还多少残留著稚气的身影,催促柳井继续说下去。
“两年前,我们银行逼迫横川塑胶去购买千叶县内的土地。名目是建设新工厂,给予五亿圆的融资,所以即使他的自有资金是零,都请他务必要买下那块土地。对于不感兴趣的横川社长,分行经理和副经理每天都去拜访,他才终于点头同意,这倒是还好,但是之后的订单却变的很稀少……。横川塑胶的经营之所以会恶化,归根究柢,这个过度投资正是问题所在。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之前曾经被横川社长抱怨过。他说银行只有在自己去拜托别人的时候才会逢迎善道。我记得这确实是在去向他回绝他所申请的那笔营运资金时的事情。”
“为什么要叫他去买那块土地啊。”
面对一直默默听著的纱绘所提出的指责,柳井回答道:“是有内情的。”
“那块土地是一家破产公司的所有物,以横川塑胶出面购买的五亿圆,让千叶分行得以回收呆帐。”
“真过份……。那不就等于是为了银行,而牺牲了横川塑胶吗?最大的受害者,果然还是横川社长,不是吗?”
“毕竟,我是放款的人嘛。”对于柳井的自嘲,万田怒斥道,开什么玩笑!虽然是小声到只有柳井才听得到,但是万田倾注在话中的强烈怒气,却让柳井像是被看不见的弓箭射到似的,身体向后弯曲,就这样僵住不动。
把看来闲闲没事做的笹本叫过来,说是要出门一趟,接下来的事情就麻烦他之后,万田对柳井喊了一声,走啰。“山崎小姐,请把要向桥本商会请求赔偿的文件拿出来。”
恢复为平常口气的万田,穿上外套,走到分行后面已经让人有初夏感觉的停车场。
坐进由柳井驾驶的公务用车前座时,横川的话突然在脑海中浮现。
说句老实话,如果可能的话,我真的希望一切能够归零重新出发——。
接下来跟柳井要前往的地方,是位于笹冢。
跟那个抛开障碍物,从零开始出发的男人,将在那里重逢,万田并不是没有丝毫的踌躇犹豫。据说横川是新公司的非专职顾问身份。
但是,却又不能够佯装不知情的了结此事。
毕竟,我是银行员嘛。
在心中这样喃喃自语的万田,听到无言的斥责。骂的是,开什么玩笑!没错,请再骂大声一点吧。请严厉的斥责吧。让听不到这个良心之声的笨蛋家伙也能够听得清楚。
柳井打了排档,踩下油门。
烂驾驶技术。车身一度嘎当一声,才正觉得会不会向前翻倒时,转瞬间就开出了停车场,被吸进空旷的大马路去了。
译者简介:
赖樱英:
一九六四年生,台北市人。东吴大学国贸系毕业。曾任外商公司业务秘书,软体公司行销主任,目前为专业从事日文翻译之自由工作者。译有《虫卵的排列》(合译)、 href='6853/im'>《疑惑的轮舞》(合译){以上两书由新雨出版社出版}。
幸福的鲍勃
新野刚志 著
洪慧珊 译
01
梦中的火灾,一定不会热的。
被老板摇醒时,他刚好梦到这个。躺在被火焰环绕的布毯中的他,被一名冒昧少女敲醒。连脸颊也被捏了。脸上还残留著疼痛感。
手肘突出在吧台上,用手背擦了一下可能流出来的口水。眯眼瞪视柜台中的老板。
“在这地方睡觉的话,会造成其他客人的困扰的。”
酒吧老板森尾的下髭染上几许星白,在其下被遮住的嘴巴隐隐约约地蠕动,最近因为缺了前齿,觉得不好意思就不大开口了。应该才五十岁半的年纪,那样子看起来却是老态龙钟。
回头看看背后,一个客人也没有。三天连假的第一天会来喝酒的人很少。大概一个人一直站吧台太无聊了吧。
“我起来的时候,是你捏了我的脸颊吗?”
“我才不会对客人做那样的事情。”
跟回答不一样的是,从他吐吐舌头,马上背向我的样子马上就知道他的意图了。虽然是已经过人生诸多转折的老男人了,却还是不大成熟。即使如此,每天站在吧台的他,在工作上还是比我强。
转眼就快四十岁的我,人不成熟,也没有固定的工作。从前打著写实小说作家的名号,也曾经出过一些书。最近没有署名的新闻报导越来越多,要用自由作家的来称呼也挺适合。不对,这样叫也很奇怪。我已经三个月没有工作了。要说勉强可用的头衔,只有酒鬼了。更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怎么喝酒也喝不够的醉鬼。
“老板,拜托给我一杯起床酒。”
“猪君,还想喝阿?你来我这的时候就喝醉了。你究竟是从几点开始喝的阿?”
看看手表。回溯到清晨两点的时候。大概趴在吧台睡了三十分钟左右吧。虽是断断续续地喝,可是从开始到现在大概也过了十二个钟头了。
“眼睑的重量跟酒量可是成正比的喔。专家的话,一看可就心里有数了。”
“专家的话,就该知道酒量跟时间不成正比。还有,肿了一半的眼睑,跟你刚刚睡醒多少也是有关系的。要我看,我跟你也没什么深入交情。”
跟醉得一塌糊涂的蠢蛋振振有词地说理。果然是不成熟。话说回来,他居然长得一张冠冕堂皇的脸。跟我中学时的校长很像。这是说如果没有绑那个掺杂白发的小马尾的话。缺露的前齿,也让他短了不少神气。还是会一样喋喋不休啊,如果会觉得丢脸的话,早就去矫正了吧。
“欸,没有让醉鬼喝的酒吗?”
“要喝什么,跟刚刚的一样吗?”
森尾藏在髭下的嘴巴弯成ヘ字型。应该不会不卖酒给病人。就说是变成一个大醉鬼好了,也没让老板好担忧的余地。
“不要,给我兰姆酒,要J·Paris的。”
“什么啊,还不是跟刚刚的一样。”
老板背向我。他从架子上拿下酒瓶,注入短脚的玻璃杯中。每次他的背部刚好形成一个死角,什么都看不到。他把瓶子归回架上转向我。
森尾将精神集中在手臂上,流畅地将酒杯放在吧台上。叮的发出一声让心情奇妙地舒畅声响。浓厚的液体缓缓地荡起波浪。
不论酒杯中物是什么,我喜欢这个仪式。
将酒杯运送至口,轻巧地将舌头浸于酒精之中。我感到醉鬼与众不同的举止引来注视的眼神。
“这,虽然跟我睡著之前喝的兰姆酒一样,但是都不是J·Paris。”
我边递出酒杯边说著。
酒吧老板好像心脏猛然一跳,睁圆了眼,气息一紧。
我将脸上洋溢的笑容送给狼狈不堪的酒吧老板。
无言地接过酒杯,在新的短脚玻璃杯中注入酒。这次才J·Paris吧。
森尾,会把烂醉到已经尝不出酒味的醉汉或是不知道酒原本味道的生手们点的好酒,偷偷换成廉价洒的事情,我是知道的。
虽然是诈欺的行为,但依我看来并非无聊地想敲诈客人的金钱,我想是顾虑到那些要被不懂品酒的人喝掉的酒的心情吧。也是因为这样,平常我碰到他有这样的行径时并不会说什么。大概是,虽然可以分得出味道的不同,可是也会觉得好味道,是我自己也怪吧。
可是今天,想给老板个出奇不意。夜路走多了也会碰到鬼的。
“我已经上了年纪了,大概是不小心拿错了旁边的瓶子。”
一杯新的酒放在我的面前。
轻轚在吧台上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森尾虽然被我揭穿了,可以投向我的眼神,好像多了点尊敬的意味。至少,在他对所有醉鬼中来说,算是最高级的。可是,那样的程度就足以治愈我的心吗?
连续假日第一日的今天,我跟女儿两人一起到游乐园去。虽然说是自己女儿,可是是从前妻那接来的,已经三个月没见面了。小学四年级的麻美,是跟谁也不像的好孩子。她非常努力的要让难得见到面的父亲开心。
对于她的这份心意,我非常高兴。七月下旬,正是梅雨季刚结束后久违的好天气。被丘陵环绕的游乐园也吹著很舒服的风。也因为那样,我在休息的时候,才会把罐装啤酒喝光了。
为什么游乐园里面连啤酒这样的东西也有呢?一想到便令人痛恨不已。
当初本来想以没有酒臭味,开朗快乐的父亲形象出现的。三点过后,在麻美搭云霄飞车的空档,我就在长椅上等候。那时我还有一旦喝了酒精就不能搭云霄飞车的意识。就啤酒的程度,才喝一点并不会让人想睡觉。都是因为天气太好了,我不知不觉就在长椅上睡死。
当衬衫被提起来摇醒的时候,才睡了十几分钟。最初映入眼帘的,是麻美哭得泪汪汪的脸。耳中传入一句话:“没用的废物。”
过了三十岁之后,已经不知道被女人骂过几次了。可是在床铺外,甚至是被女儿责骂的打击真是太大了。
没错,是打击。不是生气。不知道如何平复心中千头万绪的感觉,我想也不想地拍拍麻美的头,好好地把哭泣的女儿安置后才回家。
一度我打电话给前妻美奈子,确认麻美已经安全回家。一听到这个,我不理会开始在电话筒的另一端鬼叫的美奈子就把电话挂断。从那时起我就没有回家了。反正她会不停打电话来纠缠的,她是那种一生气就会跟对方大发牢骚的女人。我搭小田急线,回到我住的下北泽,跑了一家又一家的酒店,最后到了“欧香·蓝心”。
“怎么啦?特地帮你倒的,却不喝吗?”
“那是你把错的酒换成对的而已,怎么可以说什么特地帮我倒的酒那种施恩的话呢?”
老板从缺了牙齿的部分深吸了口气,没再接话。
我拿起酒杯,一口喝光。烫舌烫胃地,勃勃流入胃中。酒对人真是不温柔。酒入腹中,也给了我现实中的痛苦。平常给的恩惠都忘记了,我如此想著。
“心情不好吗?”
“才没那样的事。”
其实,还有后话。
麻美仅仅是对张开大嘴打鼾的父亲感到羞耻而已。只要是作女儿的,对于父亲在人前出现丑态都会非常厌恶。没路用之类的话,就会用母亲的口吻脱口而出。造成我离婚原因的那一场大吵,就是那种话成为导火线的吧。
首先的问题在于,我自己,就怀疑自身是真的没用。
“欢迎。”忘记缺了前齿的事情,森尾嘴巴张的大大的。
看向大门,出现的是这里难得见到的一对年轻男女。好像搞错了什么似地开著门,带著一副难为情的表情呆立著。
到此为止也就算了,但是酒吧老板又开口招呼,加重了“请”字。这反而让他们下定决心,两人抱歉了一声低头离开。
“混帐,对我们店有什么看不顺眼的嘛。”
“什么原因都有可能啊。大概是那个海报,是什么海报啊?”
在门的内侧贴了张海报。是张冷峻、不超过四十岁的男人脸部照片。下面写著高坂谦二郎。上个礼拜来的时候还没有。
“为什么想要贴选举海报?”甚至,在冷峻的脸上,还神奇地画上上翘的胡子。虽然摆明是恶作剧,却因为太相配了反而不好笑。
“这一看就知道了。把海报撕下来的话,一定被当成扰乱选举。被逮捕的话名字会被刊登在早报的地方新闻上的喔。”
连续假日的最后一天紧接著参议院选举。政府可能是为了让投票率上升,宣传上鼓吹大家不要出外游乐。我觉得谁都是兴致缺缺的吧。
“这个高坂,是从前住这附近的坏小子。还在我的围墙上乱涂乱写造成我的麻烦。这算是给他的回礼。”
高坂的确是由现任议员直接连选。坏小子过了三十年也可以变成议员。可是我啊,大概永远只能当个没有用的小子。
选举海报在这个店里面并不会太奇怪。墙壁上贴满演出与演剧之类的宣传单,剩下空的地方则被客人的涂鸦留言填满。森尾是个有爱酒癖,对于喝酒的环境却毫不讲究的男人。
我故意找老板的碴,不按牌理地一连点了三杯高级酒。最后,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依我点酒的顺序送来。也不明白究竟想要什么,无意间自己从凳子下来,呆然的望著右边的墙壁。
虽然没有特地记住,但只要有增加新的我就会注意到。我有把握在我位置右侧的吧台附近增加了新的留言。空的地方越来越少,最近新增的留言也不多。可是有个一次都没见过的留言就写在酒吧的正上方。上次来的时候还没有,非常新。
“谁来帮帮鲍勃,拜托。知惠留”
很可爱的圆滚滚的笔迹。可以看出是跟麻美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写的,可是这里是酒吧,应该是年纪更大一点的人留的吧。
鲍勃遇到了怎样的麻烦。总之对知惠来说一定是棘手的事情。那转眼就要四十岁的大叔又怎么办呢?对充满男子气魄的我来说会有棘手的事情吗?
小知惠很喜欢鲍勃呢。很可惜啊,叔叔我想听听你的愿望。
身高180公分,体重85公斤。肌肉只剩下可以撑起这身体的部分,有点松弛也不要紧吧。
“老板,你知道小知惠的事吗?”
森尾像鹦鹉一样覆颂了名字,瞪大眼睛。
“你知道吧。”
“我的初恋在小学三年级时。我喜欢的女孩就叫知惠。”
“不是问你那么久以前的事情,不是这店的客人吗?”
老板的马尾摇动著,表示不知道。
“那么,鲍勃又是怎么回事呢?”
他张开嘴,舌头轻轻擦过缺了的牙齿的地方,想了想。
“茶泽路上有一家叫做‘西纳普斯’的俱乐部。没错、是在那里工作。”
我知道那家俱乐部。常常可以看到一到最早班电车要发车时,累垮的年轻人们从里面鱼贯而出,走向下北泽车站行列的景象。好像是蛮受欢迎的一家俱乐部。
“鲍勃是外国人吗?”
“虽然没有问过,可是看起来是日本人,说起话也是很流畅的日语。”
真是个不干脆的老大叔。重点是就是个日本人嘛。
我离开凳子。觉得头比坐下的时候还要沉重。感觉身体好像自己会摇动。算了算了,还可以走就好了。
“要去吗?”
我回首,点点头。“不要阻止我。”
“谁要阻止你了?付钱。”
原来如此。我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千元大钞,丢到吧台上。
留声机中流泄出史坦利丹合唱团的音乐。唐纳·费根(史坦利丹合唱团主唱兼键盘手)就像轻呷著苏格兰酒,几近死亡般畅快而甜美地低喃著。
不是玩笑话,死亡可以结束一切。但鲍勃在等著我的援助。
水泥打满四周的大楼周围,出人意料地安静,只聚集了三三两两的年轻人。一楼是花店和咖啡厅,二楼是餐厅,再楼上就是公寓。“西纳普斯”就在这栋大楼的地下室。
最早这里是以舞厅的方式经营。喝醉酒的老大叔们来到这个地下入口的时候,第一次都有点害怕,可是只要付二千五百圆,店员连一句废话也不多说就在会在你手臂上盖上印章。
进入笼罩在使细胞震动的大音响中的大厅,入场后却很不可思议地几乎只有年轻人。舞厅的话,还是会有些少数的中年男人掺杂在其中。这里年龄层很单纯,衣服感觉也很单一化。大概是嬉哈系的俱乐部吧。
不甚宽广的大厅里面,挤满不知道究竟在跳舞的人还是只是在呆站的人。我拨开人群,朝吧台前进。
听说最近的年轻人意外地节俭的话好像是真的。只有少数几个客人坐在吧台上。两名吧手慢条斯理地弄客人点的东西。其中有一个年纪比我大,是个长得像国外的恐怖份子的光头男。长得倒不错,从T恤露出来的手臂非常强壮,好像随时会被他打上一拳似的。该不会是故意雇请这样的人来给顾客的吧?
“鲍勃在吗?”
我对那个光头说。可是他好像没听清楚,歪著脸侧著头。虽然只是这样,看起来就已经非常凶恶了。
我只好用不比音乐逊色的音量又问了一次。
“谁介绍你来的?”
作梦也没想过的问题,我一时词穷。
要见鲍勃也要有人引介吗?
“我是从小知惠那里听说的。”
是个烂答案吧,光头还是歪著脸。
“你全身都是酒臭味,喝了不少吧?”
我还以为在有卖酒的店里会被那样念个没完的,只有森尾的店。
“不行吗?”
“虽然不好,但毕竟作决定的是那个人。考吉,里面的房间空著吗?”
他对著旁边的吧手说话,那个就作考吉的男人点点头。
“好像是客人,带他过去吧。”
因畏惧而毕恭毕敬的男人对我点点头。
真是越来越奇怪。那个有烦恼的鲍勃,不单纯是个工作人员而已吗?
我跟著那个从吧台出来的年轻人,进入了一扇黑色的、上面写著工作人员专用的门。虽然只是薄薄一扇门,可是一关上,大部分的嘈杂马上被隔绝在门外,只剩下重低音敲击著腹部。阴暗的走廊两边,门两两地面对分立。吧手在左边的门前停下,轻轻敲了门。
我听到一个微弱的请字。
这时我突然有种想问究竟要对我怎样的冲动,好不容易地才把这股冲动抑制下去。如果被发现我其实一无所知,弄不好的话可能还不只是被赶出去而已。这时也只能顺其自然了。
年轻的工作人员开了门,比了请的手势催促我进去。
我是个酒鬼。再怎么想也是无益。一踏入房间内,门马上关闭。但我并没有回头,因为眼前的景象已经将我的视线完全吸引。
裸露著上半身的枯槁老人,在这深夜里作伏地挺身。从背后一直到脚跟伸成一直线。
全身肌肉隆隆却没有特别发达的肌肉,手臂非常有力的曲直伸展著。
“还有十次,等一下。”
虽然提气说话,可是手臂的动作却没有休止。
鬓角的上方非常漂亮的往上剃净。下巴的山羊胡子一直碰触到地板。
原来鲍勃是个老叔叔。年纪看得出来应该已经超过七十岁了,那么小知惠是个老婆婆吗?不,那个留言的字体看起来应该是年轻的。唉,不过如果是像他那么样充满力量的话,也是可以理解的。
房间大概是六帖塌塌米的大小,里面有书桌还有像医院里面的诊察台一样的东西。可是没有什么银色的器具,所以并不觉得是诊疗室。
最后十次的伏地挺身结束之后,老人站起来。拿起放在旁边圆椅子上的夏威夷衬衫,钮扣扣也不扣的就披在身上。“久等了,请随便坐。”
我如他说的坐在卧铺上,鲍勃则是把圆椅子转了一圈后面向我坐著。满头大汗而红通通的脸,看起来一点也没有烦恼的样子。
“我想确认一件事情,你喝酒吗?”
“在这种时间很少没喝醉的。有么问题吗?”
鲍勃搔了搔自己干巴巴的胸膛。
“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你肝脏的情况,不过你来的时间太不巧了。很可惜得请你回去。”
“我肝脏不好啊。不过我今天不是来当客人的。可以先略过酒的事情吗?首先,鲍勃先生,你在这里是做什么的呢?”
不先问这个的话,我无法安心。
“什么,这里是全身整脊院啊。连这个也不知道就跑来了吗?本来嘛,把人家的名字弄错就是件失礼的事。我不叫鲍勃,而是叫做罗勃。”
眉脸上的皱纹比原本更多,连眉问也跑出来了。
“搞错了吗?”我发出恍惚的声音。
“怎么了?”
“你真的不是鲍勃而是罗勃?”
“你是笨蛋吗?都几岁了还会搞错别人的名字?”
原来是搞错人了。原本想要见到鲍勃的,却变成见到的是罗勃。都是森尾的错。都是那个缺牙老板的错。不知是误听了罗勃的名字,还是原本就把这中年男人错记成鲍勃。而光头吧手在音量全开的音乐中会听错,一点也不奇怪。
不知何故,觉得身体突然变得非常沉重。
“好像,的确是搞错人了。”我垂头丧气的回答。
见不到鲍勃了。也就是我无法实现知惠的愿望了。
可是我一点也不想要什么也没做到就回去。
“那,罗勃先生,你有什么烦恼吗?”
“你问我有什么烦恼要作甚?”
罗勃好像并不讨厌奇怪的人。说话的语气虽然凶恶,眼睛里却含著笑意。
“总之,就是要问你有没有什么烦恼。”
“上个星期赌马赌输了,觉得非常烦恼。”
“你觉得跟才刚见面的人家要钱怎样?”对于这样的烦恼我使不上力。
“谁对我说可以给我钱的话,我会立刻回答没有任何烦恼了。”
突然生气也变得理所当然了。
“我没什么可以帮忙的了。要说什么被威胁的话去找别人吧。我还有要找的人,要走了。”
一把山羊胡子,也可说长得像演水户黄门演员的男人张口大笑。我还正想著他究竟什么时候才会笑完时,一口痰涌上来了让他停止。
“突然跑来这里说想要帮忙,真的很奇怪啊。莫非是哪个女人在外面偷偷帮我生的孩子吗?你是谁?”
我才打算回答,一只手突然遮在我的面前。
“喂,别说你是跑错季节的圣诞老人喔。”
这,是我本来打算要说的内容。就是因为这样当写实作家却没什么出息的吧。
“我叫做猪口厚。今天晚上是个想要帮别人忙的醉鬼。我听说有个叫做鲍勃的家伙好像被牵扯进了什么麻烦,想来这里跟他见见面,结果变成是罗勃。总之,如果可以帮的上忙的话,鲍勃也好、罗勃也好,都无所谓的。”
说话的内容会让人觉得是个呆子吧。可是话一说完就没有退路了。虽然喝醉了,这么点的尊严我还是有的。
“在这里躺下看看。”
“喝酒之后不是不能整脊的吗?”
大概,也是为了帮人做点什么才在这里的吧。
“不是要整脊。就算本来就血行顺畅,可是太过顺畅的话,脑部的血管可能会断掉的呢。猪口你是不是对我有用的人,我只要看看背脊就可以判断出来了。”
好像在作资格审查。如果看了我的背脊之后,发现我是一个没有用的人,那之前的我情何以堪呢?到此刻为止我的生活方式,多是不断自虐似地在心中自问自答。我趴了下来。
罗勃老头站在床边,从骨盆底到尾骨作连续指压。
“你应该不是做什么文书工作的吧?”
真是个说话残酷的老叔。我原本从事的是长坐在书桌前爬格子的工作没错,可是这段时间的确好一阵子没那么长坐不动了。
“内脏都还不错嘛。”
“现在这样就可以知道啦?”
“脊椎歪斜的话会影响到内脏。或是说内脏的疾病会以脊椎歪斜的病症表现出来。所以一旦矫正脊椎,就可以治疗疾病。可是你真是现代人中少见的,脊椎这么挺直,真是太让我讶异了。”
说是夸奖,不如说是让我呆掉了还比较贴切。
“喉咙可能很脆弱。头部有点僵硬。”
头好像被硬生生抓了一把似的疼痛。
“有时候扁桃腺会肿起来。痛的话就这么弄。”
真不愧是专家,手一放开就觉得非常的舒畅。
“为什么在这种地方作整脊师呢?”
“这里的主人是个庸俗的家伙,他自己想了个又怪又棒的主意,就是在这家俱乐部里面开加深夜营业的整脊院,所以我就被找来了。”
“这种时间会有客人来吗?”
弗弗弗……,从我背后传来好像枭一样的叫声。
“年轻人,现在人老想要自由地、悠哉悠哉地过自己的生活,那根本是大错特错。什么技能都没有的家伙,到最后只能被使唤。就算有时间,也不会有自由。说什么自由地活著,跟努力的人比起来,只有那些有天赋的人才能得到吧。所以深夜里也是会有客人上门的,营业时间也依著我自己的意思决定。”
“总而言之,是你有本事。”
一边说著喝酒不好,一边在我的背上揉捏。这可能是看到趴著的人就会出现的制约反应吧。虽然害怕血管会断掉,但又觉得很舒服。
“是啊,是我有好本事。要在深夜里才能来的人可不少。一些艺人跟政治家也会避人耳目地来。”
“可以再问一件事情吗?为什么你要叫做罗勃?”
舒服到快要睡著了。所谓的整脊,就是让骨头嘎嘎作响,伴随著痛苦的事情吧。可以感觉到罗勃叔带来的自由。
“我的名字原本是路武——道路的路,武士的武,后来就简称为罗勃了。”
“好痛——”
骨盆腔的两侧被大拇指狠狠压下,一阵剧痛。
“看你快睡著了让你清醒清醒。放心吧。这里的话谁都会痛的,不代表有什么病。”
“那么,我合格了吗?对你来说是有用的人吗?”我翻过身看著整脊师。
“啊,合格。你的背脊,我很喜欢啊。”
02
头碰撞在墙壁上后清醒过来。
看看时间是凌晨四点。已经迷迷糊糊地睡了二十分钟左右。我靠在隔壁大楼的墙上等候罗勃叔。原本说三点四十五分左右就会出来,看来是迟到了。
那个老整脊师向我拜托跟他的孙子见面的事情,要我帮忙让他们两人相见。
为什么不能见面呢?是住得远吗?还是不知去向了?罗勃叔都没有说。只紧张地说,他回整夜营业的店里去整理一下东西,之后再告诉我详情,跟好好想想要怎么跟他孙子碰面。
虽然不大了解他不能跟孙子见面的详情是如何,可是如果可以胬上忙的话也好。
我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清醒之后身体的状况很奇怪。全身奇异的像是火烧一样。
又过了十分钟,罗勃叔还是没有出来。已经超过当初约定的时间三十分钟了。
天色逐渐发白。民家的屋檐与树影在地上映出淡淡的影子。三三两两的年轻人从店里面走出来。
我回到原先等人的大楼内侧。因为罗勃叔说,他会从后门出来。那好像才是整脊院的正式出入口。从地下阶梯进去,生鲜垃圾酸臭味薰鼻。转动大门上的手把,却发现门被锁住了。
我只好从原先的大门,也就是“西纳普斯”的楼梯进入。在入口给他们看看我手臂之前盖上的印章,门口的人就放行了。
震耳欲聋的音量依旧没变,可是客人少了许多。可能在半梦半醒之间回家去的吧。跳舞的人很少,直接坐在地上的男男女女很引人注目。吧台里的吧手看来也是很悠闲的样子。
“罗勃叔还在吗?我在外面等他,却一直没有来。”
我还是对著光头说话。因为还是一样的吵杂,所以我特地加重了“罗”字的发音。
“谁?罗勃?”
“不是鲍勃,是罗勃。”
我没有自信他能不能听到两者的异同。
“还不都一样,那家伙不知道吗?”
光头的声音虽然不大,却听的很清楚。不耐烦的问著。
“刚才不是说bbr>..了吗,就说没有这个人。你还没醉醒吗?”
莫非在玩我?可是看著那个中年吧手,他一点开玩笑的样子也没有。只是一脸无赖样。
“大哥,刚刚是你带我去里面那个整脊师的房间耶。”
我对著那个正在整理餐具的吧手叫道。他向旁边的光头看了一眼,很认真的摇摇头。
“还要我把你扔出去吗?”
有点年纪的保镳怒气冲冲地向我靠近。把手臂放在吧台上用力,炫耀他耸立强健的隆隆肌肉。
原来如此,那些家伙不论怎样都要我以为罗勃叔的事情只是个醉汉的幻想。要让我以为是我被扔出去之后,一切都是在深睡中所作的梦。的确,我还残留著醉意,可是梦与现实我还是分得出来的。还有这火烧似的身体,一定是因为那位大叔按摩过我的背部。这是最最确实的证据了。
“我的身体好热。”
“你在说什么啊?欲求不满吗?不好意思啊,我可没有那方面的癖好。”
光说只会更瞎缠不清。但是我注意起其他的东西,就没再继续了。
我看到光头的后面有个标上可乐标签的大镜子。里头映照出一个进入店里头的男人身影。是比我更像搞错场合的男人。削瘦的身体被包裹在西装里。吧台的人大多都注意著我的背后。
“总之,我们待会还要忙著收拾东西,你要待到关门也随便你,不过别再跟我们说话了。”
光头的眼光闪烁。与那个穿西装的男人视线相接。那男人转身离开。我用眼睛余光目送他镜中的身影离开。
“好,那今天就这样算了,我先走。可是我喜欢你剃个精光、滑溜溜的脑袋,还会再来玩的。”
我败给怯懦。
那个一脸跩样的吧手露出惊吓的模样。这样的玩笑大概不是生理上所能接受的吧。这是辱骂正努力想要对人有贡献的醉汉遭到的处罚。
离开俱乐部之后,天空更加蔚蓝。早起的鸟儿从天空中传来鸣叫声。街道还显得有些昏暗而悠闲。我急急举步朝向茶泽路上的三间茶屋方向前进。虽然这么说,我知道根本没办法成直线行走。头脑已经清醒,可是身体的反应要恢复似乎就迟得多了。
马上我就确定有人在后面跟踪我。背后有靴子的声音。我加快速度,脚步声并没有消失也跟著我加快。因为这样我半走半跑了起来。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为什么罗勃叔要躲我?如果我我是踏进了俱乐部里面买卖毒品的地方也就算了,这还可以理解。可是那是整脊院呐。我离开之后,大叔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我从岔路弯入住宅区的巷子里。街道还在沉睡,但已经隐隐约约的可以听到送早报的摩托车声。经过一个斜缓的上坡,在第一个转角处转弯。我停留在这里听著跟来的脚步声。那叩叩的声响的确是皮鞋的声音没错。想必定是刚刚那个在俱乐部内那个穿西装的男人。
我发现他的脚步加速。突然,男人的身影出乎意料的出现在角落。我连确认他是否是刚才那家伙的余裕也没有,揪住他的西装领子跟袖子,试著要将他拦腰折倒。可是对方却像是石头一样,打他下腹部时一动也不动。反而被他藉我上半身的力量使力,一脚就把我踢开。我的背部重重的敲击在柏油路上。
从肉体而来的痛还好,可是被体重压住的冲击大到让我连呼吸都停止了。
那压在我身上的男人迅速地转过我的身体,我的脸部朝下。腰跟左手都被他用膝盖紧紧抵住,脸好像三明治一样被夹在左手跟柏油地面之间。连呻吟也不行。想用空著可以动的那只手挥开,可是一个更大的力量把我朝柏油路上压,我动不了了。
男人用右手从我的臀部口袋里掏出钱包,听到他立刻丢到旁边的声音。好像拿出了可以判断我身份的证件。
真是手段高强。虽然在那一瞬间觉得那样子看起来似乎是警察,不过不是。警察的话一定会先报上名字,我曾经两次被捕,两次都在我才说被惊吓到时,表明他们的警察身份。但也不像是跟暴力集团有关系的人。那些家伙还没办法这么沉默冷静地干事。
哔的一声传来机械的声音。好像是手机的声音。之后传来男人的声音:“已经抓到了在俱乐部里面闹事的男子。职业好像是自由作家,在他身上有名片。”
我没有带名片夹的习惯,都是把几张名片塞到钱包里面。那个头衔的名片是三年前作的。现在都已经发不出去了。
“不对,我刚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可是他浑身都是酒臭味。应该不是那职业,你那边已经搞定了吗?”
男人虽然对著电话不断点头回答,可是抓住我的手却没有半丝放松。这家伙可能已经做惯了这样的工作。
如果清醒的话,哪怕没有接受过罗勃叔的整脊,一定能好好的跟他大打一架的。好像洗澡后伸伸懒腰的感觉还持续著。因此躺在冰冷的柏油路上的感觉非常舒服,这是唯一的好处了吧。
“我知道了,我马上回去。”
耳朵传来切断手机的声音。五十cc摩托车轻轻的声音从地面传来,全身也跟著震动。就快到附近的样子。
“莫非是一场误会。请别在意。”
男人第一次面向我说话。真的听到了人的声响。
“是你先过来扭住我的,所以也不完全是我的错。”
那是就算我去跟警察投诉也是没有用的意思吗?
“欸,在作什么?”
是另一个人的声音。似乎还有段距离。男人的手松了开。我转头,咬住男人的手。在另外一只拳头快要打上我的脸之前,急急忙忙放开了。
男人立刻站起来,朝道路的深处跑走。我跌坐在地上,充血的脑袋立刻站起来会导致贫血的。
喀的一声,是摩托车停下来的声音。
“没事吧?”
是经过的送报生。一副担心的样子。
“谢谢,得救了。不过没什么事情,请继续你的工作吧。”
那么年轻却在这么一大早就开始工作,真的让人觉得很钦佩。这种时间没必要用来担心浑身酒气薰天的男人。
我深呼了一口气后站起身。跟那年轻人表示我真的没事,请他赶快回去工作。他原本担心的表情变成满脸可疑的样子看著我,之后跨上摩托车远去。
我捡起掉在地上的钱包跟驾照等证件。对其他的纸片视若无睹。虽然头昏脑胀的,还是知道该做什么。
那个男人在电话里面问那边是否已经搞定了。也就是说,曾经发生过一些事情。他所谓的那边,应该是指“西纳普斯”。男人说马上回去,那么就是说在电话另一头的人还在。那么罗勃叔应该也还在。
我把钱包塞到口袋里,开始狂奔。
虽然酒醉,虽然头昏脑胀,不过还是跑得动的。唯一搞不懂的是为什么我要用跑的呢?
我只是要让自己不再没有用而已,却连到听到拜托内容的路途也要经过重重险阻。
讨厌的话就别放弃算啦。我骂我自己。虽然算是不相干的人,可是老人可能已经被卷进麻烦里啊。如果这样见死不救的话,那我不是比没有用还要惨?
可是,什么放弃了之类的话,在我走出茶泽路时想要停止似乎就已经太迟了。我虽然打算用跑的,但脚却伸不开。都已经可以看到西纳普斯的大楼了呢。
在大楼前的车道上,黑头车停在那里。虽然没有半点根据,但我确定那就是目标了。
我穿过车道向“西纳普斯”的方向移动。虽然一直向身体下达跑步的命令,可是从别人的眼光看来,我根本与醉死路边的醉汉快没有两样了。但我仍能确定我的确在前进。车子从正面靠过来。
从大楼的阴暗处出现两个人影。穿西装的男人抱著老人上车。
“罗勃叔。”
我扯著嗓子大叫。
老人的脸朝向我的方向看来。垂到胸前的山羊胡,的确是老整脊师。但先前爽朗的样子已经不见,只面无表情的把视线投向我。
旁边的男人也看向这里,并不是刚刚袭击我的男人。穿著高贵,一副知识分子的模样,年纪大概将近五十岁。他一看到我,急急忙忙地把罗勃叔推入车子里。
我摇摇晃晃举动脚步前进,还有15公尺。车前灯亮起,车子开始慢慢移动。
还有10尺。我站在车子前面,眯眼看著加速行驶的车子前窗。觉得死之将至的那一霎那,我闭上了眼睛。我不是会惋惜生命的家伙。虽然那样,我还是看了看没有被撞飞到地上的自己。没有感受到任何的撞击,张开眼睛的时候,黑头车已经朝对面车道远去,空留一阵余风。
后面的车子又靠了过来,我慌张地闪到人行道,在地上扑倒成大字形。在我又累又怕的那一瞬间,酒精跟整脊的效果混杂在一起,身体变成失调混乱的状况。血液快速流动到好像连血管也要断掉似的。可是,头脑比这个更加混乱。
我透过疾驶而来的黑头车的前车窗,看到男人的脸。开车的人就是刚刚袭击我的男人。这并没什么好惊讶的,问题是坐在他旁边的男人。我知道那张脸,虽然跟他一次也没见过面,可是我认得他的脸跟他的名字。
是刚刚贴在“欧香·蓝心”海报上的人,高坂谦二郎。
03
躺在地上睡了五分钟左右,呼吸跟心跳都逐渐恢复正常。我坐起身。五分钟的时间大概有六个人左右经过。但没有一个人叫醒我。虽说冷漠,可是就我来说却觉得非常的轻松舒服。
我更加无法放手了。罗勃叔被国会议员给绑架了。
虽然没有绑架的证据,可是我就是那样觉得的。刚刚明明还很爽朗的老人家,突然变得一脸呆茫然,面无表情。而且旁边那个应该是议员秘书的男人,我亲眼看到他从后面把老人家推进车里的情景。
可能就到此结束了吧。议员与罗勃叔之间的关系不是我能想像的。
慢慢地爬起身,意外的身体并不觉得不舒服。或许是身体内的有害物质都跟汗水一起排出来了吧。我跟那些热衷三温暖的中年男人抱著同样简单过头的想法,如此想著。我朝“西纳普斯”的大楼方向走去。
那时罗勃叔那些人是从大楼的阴暗处出来。应该是从后门出来的吧。
几个年轻人从地下室上来。好像终于关门了。早一点比较好,工作人员从里面的办公室走出来。
从小巷进入后门,下楼梯后,我试著转动门把,果然并没有上锁。绑架一旦成功之后,并不可能会特地想到该锁门。
我打开一点门缝向里面窥伺,走道上一个人也没有。身体闪入门内,不发出声音地轻轻阖上门。
一进去马上停留在整脊院的门前。耳朵附在门上,什么声音也没有。这才慢慢地打开门。当光亮泄出的那一霎那觉得有点清冷,里面已经是人去楼空。
房间跟我离开时没有两样。好像天地逆转之后的一片空寂。很难想在这里究竟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
环顾室内,我发现了一样之前没有注意到的东西。我靠近书桌,拿起放在上面的一样东西。
是张照片。七、八岁的男孩子咧开嘴大笑,里面还塞著饭啊还是面包什么的。虽然感觉很没礼貌,但是一副很惹人疼爱的模样。应该是罗勃叔的孙子吧。日期是四年前。
我想这东西跟绑架没有关系。是他跟我说想跟孙子见面的话之后,就自己一个人拿出来看的吧。那老人似乎是真的想见见孙子。并不是当我问了他有怎样的烦恼之后,才临时起意的答案。
罗勃叔,我一定会帮你见到孙子的。这样在心里复颂著,却是越想越心虚。在这之前非得找到罗勃叔不可,可是就算寻求警方帮助也没有用,只有我的印象能证明这是个绑架事件。更何况对方是国会议员呢?
一无所获的我再度回身环顾室内,突然鞋底一滑我急忙垫著脚尖转身。看看脚边,原来在旁边残留著些被擦拭过留下的水渍。
我在房间中反覆搜寻,书桌下,抽屉里,床铺下。在文件柜上我看到了样东西。是条毛巾。该是拿来擦地板用吧。
我打开一看,全身的鸡皮疙瘩立了起来。上面染著鲜红的东西。是血。地上沾了血。
我听见背后有声音而转身。门慢慢地被打开。才想飞身把门关上,可我发现那样只是把自己关在里面而作罢。
男人进来了。又是个西装男。看到我虽然是一副非常吃惊的脸,可是跟袭击我的人一样一言不发。是个脸色苍白暗沉的四十五、六岁左右的男人,一定是高坂谦二郎的手下吧。
“这是血吧。”
我把毛巾拿给男人看。他只用冷冷的目光注视著。
“在这里路武先生究竟跟议员发生了什么事情?”
男人困惑的表情摇摇头。
“你有判定这是血的知识吗?”
我很讶异听见他并非要岔开我的质问,而是纯粹的想要了解。甚至,连我自己对断定这是血的信心也动摇了。“那,你说是什么呢?”
“嗯,不能确定。就算是人血,才这么一点也不值得惊怪。或许是鼻血。”
的确毛巾并没有被沾染很多。且这是放在地上的。事实上这样的话应会有更多的血才对。
“还在啊?”
走廊传来人声。
从议员手下的背后出现光头的身影。
“你,从什么地方溜进来的?”
看见我后开始叫嚷起来。刚进来时的一瞬间他身体僵直,但还是歪斜著那张跩脸眯著眼瞪人。
“在我的店里面发生不快真是抱歉。快离开吧。”
实在是很不耐烦的语气。是一天工作结束之后太累了吧。或许他并不如外表来得刚猛。
“你也是。国会议员啊什么的我不知道,跟我又没有交情。回去。”
被说了的西装男,低著头,迅速地从房间离开。
“你也是,再不快走我叫警察啰。”
没说要把我扔出去真是有点失望。
“这是什么?”
我也让光头看了毛巾。
“看起来像是血,不过我完全不知情。”
冷冷地随口回答。就算有人流血他也完全不知情?
真想用毛巾擦醒他滑溜溜的光头,但就算那么做也还是幼稚。我把毛巾递给他,对那严肃的男人使使眼神。看到他害怕的脸,郁闷总算得以发泄了一些。
从后门出来一上楼梯,高坂的手下就站在那里。是在等我的吧?可是靠近后也不开口说话。
“不管发生多少什么事情可以透露一点吗?”
我先开口。
男人点起香烟,缓缓吐了一口烟之后才开口。
“我也不在那里,所以不知道。”
口吻是并不期待我相信的消极语气。
“明天就是投票日了吧。这时候最忌讳丑闻了吧?就算实情不明,可是议员绑架老人的传言一旦传开,还是会对选票造成影响。我是个作家,认识不少传播界的人喔。”
的确有认识的人,不过我能造成影响那才有鬼。不管怎样,明天就是投票日了。现在就算发生风波,也不会有影响吧。这不过是虚张声势的话。
“不知道你是怎么看的,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让父亲搭车叫做绑架?”
“究竟谁是谁的父亲?”
变得好像在狡辩。我可能完全藏书网想错了也说不定。
“在这里当整脊师的那个老人,是高坂的父亲啊。当然了!”
“那么,老人的孙子,那个男孩,就是高坂议员的孩子啰?”
男人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
“是那样没错。因为高坂又没有兄弟姊妹。可是,很可惜那孩子四年前已经死了。”
男人把还残留一大截的香烟丢掉,离开了。
虽然还有想问的事情,可是我没有出声,也没有追。
我,好像没办法帮上罗勃叔的忙了。再问又能如何呢。
04
虽然什么也没做,却一直到天亮才睡著。真是少见的情况。
从“西纳普斯”走回公寓,睡著时已经超过六点了。虽然睡不到五个小时,起床时却全身舒畅。一点也没有从前喝了老板的廉价酒后醉的难受的感觉。大概是罗勃叔整脊的效果吧。
在这么舒畅的感觉中,我就算扪心自问无法帮上忙,也不再那么难受。只是对无法帮上罗勃叔感到遗憾。
一开始就不可能实现罗勃叔的愿望了。想跟死去的孙子会面在现实中根本就不可能。在情感上来说是有个方法。可是,就算哭著求我还是骂我没有用,我也不可能伸出援手。
罗勃叔应该不是为了想到孙子身边而自杀的吧?沾在毛巾上的血,我想不该是割腕所留下的。要我帮他忙,为何不早点说明清楚?我觉得这跟儿子的出现也有关连。
在投票的前一天父亲意图自杀的事情如果传出去,会造成负面影矾。所以才想打发我离开,不叫救护车而用自家的车子来接。伤势也不重吧。亲眼看到罗勃叔自己走路。
这样的推测若是事实,就没有我这个闲杂人等出场的份了。大叔需要的是家人的力量。
只有洗洗脸就到下北泽用餐。
因为常去的简餐店客满,而到最近刚开幕的咖哩专卖店去尝尝鲜,真是去对了。没有料的清爽咖哩最合我的胃口。回程时,玩玩我好久没碰的柏青哥,碰中了大奖。傍晚时分我全身舒畅的好心情还是持续著。
离开赠品兑换处后,回到车站周边。假日的喧嚣从来不曾让我觉得舒服过。可是今天,任由人潮缓缓地在我身边流动,一点也不觉得不舒服。只有在站前广场与错综的人群擦身时有些不耐烦。不仅是因为假日的关系,与广场上正在举办选举演说也有关联。为了避开,人群川流纷乱。
停下来站的听的只有几个老人而已。但因为那地方是个约会的大地标,看起来觉得听众不少,场面并不觉得冷清。可能当初就是这样的打算。
用麦克风高声发言的,就是罗勃叔的儿子,高坂谦二郎。我停下脚步。
以未来将不断出现的财政赤字为题对在野党以及老政治家们大发批判。他不断强调自己的年轻,认为未来政治应该要交给年轻一代。
听不出有什么具体作为。不过中间才插入听就提出批评是不公平的。只是,可以说是我无法接受他在充满热情的声调与直立不动姿态之间的不协调。虽然手不需要随著声音的抑扬顿挫挥动,可是没有拿麦克风的右手也不放下,就横在身体下面的样子一点也不雅观。
叙述改变日本的最后机会迫在眉睫之后,高坂结束演说。跟父亲同一个年代的老人们啪啪啪的鼓掌。
一个妇人向前想要握手。称呼他小谦,可能是高坂议员年轻时候认识的人吧。想起森尾说过的坏小子的话。
议员笑容可掬地伸出手。老妇人用双手握住,用力摇著。
高坂脸色一僵。虽然立刻回复了笑容,可是我看出他脸下的肌肉依然僵直著。
滞销作家的想像力最多就是这样的吧。今天早上在“西纳普斯”所发生的事情,似乎也与我的推测不同。
老妇人被带开后,老人们围在高坂议员身边。
我回望四周。戒护在高坂四周的助选员不值一提。街道的对面,站在选举车旁的是袭击我的男人。装作是司机也没用。上车站的楼梯上,是我在整脊院碰见的苍白男子。好像要隐藏自己一样注视议员的方向。简直就像便衣警察。事实上也可能就是那样。我其实搞错了。
终于在咖啡店前等待的人群阴影中看到那个男人了。是搭车子时紧跟在罗勃叔旁边的男人。一张精明的脸,好像年纪比高坂还要大,看来是高阶秘书。
我靠近那男人。
“你是高坂议员的秘书吗?”
削瘦的男人因为我突然的招呼而有些失措,但不愧是在选举期间,就算跟政治没什么关系的男人,也立刻摆出张笑脸给我。
“是我没错。”
声音虽然没有故意作假,可是一点亲切感也没有。
“可以告诉我今天在‘西纳普斯’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吗?我知道高坂议员的父亲被割伤手腕。想知道原因。”
我低声在他耳边喃语。
秘书是个精明厉害的人物,脸上还残留著笑容开口。
“这可务必要好好谈谈才行。请上车。”
能干的秘书郑重的把我带到选举宣传车中。
没错,罗勃叔有拿刀子,可是受伤的不是自已,而是儿子谦二郎。
在宣传车里面,我从秘书矢木和之后过来会合的高坂身上听到真相。
父子间争吵主要是因为死去的孙子。昨天是孙子祐一的忌日。父亲约他一起去扫墓,结果因为时间的关系高坂无法前往。愤怒的罗勃叔在电话中大骂儿子。可能也是因为过度刺激的关系,在深夜里谦二郎前往整脊院看看情况时,就被弄伤了。
即使不问也明白高坂等人为何要追捕我。是为了不让被父亲刺伤的事情泄漏出去。被不相干的人刺伤的话可以得到同情票,但要是家族内的丑闻反而会破坏形象。
高坂在这种情况下采用了非常手段。罗勃叔已经够憔悴,自己也不想被警察追著跑,所以决定带到谦二郎的住处。就跟我所见的一样。
父亲虽然真的刺伤自己,可是并非真心想杀我的意思,谦二郎辩护道。应该不是为了父亲,而是考虑到自己的立场,尽量大事化小的心理之下所说的话。可以看出这轻描淡写地说明事实的男人就是那样的人。一点也没有提到父亲的心情起伏。事实上是根本就没有想到吧。
算了,儿子谦二郎是怎样的人都好。本来就没打算投票。
我问了罗勃叔的居处,立刻前去。
大叔拜托我帮忙他跟孙子会面,果然就是要我帮忙他自杀的意思。今天早上的骚动如果是自杀未遂也就算了。很少听到一次自杀失败的人还会继续尝试自杀。但并非如此。在之后下定决心的可能性也须考虑。
老整脊师的住处距离车站不到两分钟的脚程,是在“西纳普斯”大楼的楼上。听说大楼本身就是大叔名下的财产。
爬楼梯上了四楼。气喘到快断了,却反而觉得舒服。这也是大叔整脊的效果吧。本来想要帮忙却反而从他身上受益不少。不管怎样这人情非还不可。
我按了按在门旁边的门铃。扩音器里连谁也没问就开了门。
“噢,是你啊。”
上了年纪后对很多事情都能不动声色,可是好一阵子看不到的人就站在门前时,还是忍不住露出笑容。穿著丝质睡衣,跟之前一样披在身上。好像很讨厌扣钮扣似的。
“要我帮忙的事还在吗?”
我笑著问。看到罗勃叔很有精神的脸庞我愣了一愣。看不出来是会想了断自己生命的人的脸。想了想突然想到一开始在那个地下室见面的情景。大概没什么人在想要到那个世界前,却还会作伏地挺身的吧。
“你来的正好。我正要开啤酒呢。要跟我一起喝吗?”
那也算是能帮上忙的事吗?边喝酒边说话是会搞迷糊的。可是尽管如此我说不出拒绝、跟著大叔背后进入房间。被带入的房间是充满亚洲风味的装潢。虽然有沙发,可是我还是直接坐在地上。罗勃叔从厨房带了罐装啤酒和酒杯过来。下酒菜是之前吧台上有的小鱼乾和花生。很普通的东西。不会觉得是“最后晚餐”。
“平常这时间是不喝的。可是天气实在好到想让人喝酒。”
窗户大开,舒服的风吹了进来。和方才强烈阳光的余照融成一片。六点过后,街上开始晕上蔚蓝。
“怎么知道我这里?”
在我的杯中倒入啤酒后问道。
“刚刚在车站前,你儿子在做街头演说。我去问他的。”
大叔嗯哼一声点点头,也没问为何我会知道议员是他的儿子。
“你说你想跟孙子见面,可是他已经死了吧。究竟要我做的是什么呢?”
我拿过啤酒罐,往对方的杯子里倒。
“别一副臭脸。那样脊椎会歪掉的喔。”
拿起酒杯,一口气就喝掉一半以上。从口角流出来的一些酒,也被白色山羊胡子吸干。
“才问了问想跟死人见面的事情,单纯的人就会怀疑我是不是要自杀呢。”
真是观察入微。果然有看人的眼光。我是个单纯的男人。
“我要说的不是那样的事。昨天是孙子的忌日。去年,大前年都没有在忌日跟谦二郎去扫墓。去年去扫墓的时候,我答应孙子来年一定会带父亲一起过去。可是今年因为选况竞争激烈的关系,今年那家伙又不能去了。可是都已经约好了,我不能一个人去。因此我想尽办法一定要带他去。也就是说,想藉助你成为我办法的一部份。我喜欢你的体型还有比谁都还要挺直的脊椎。这个时代可是很少见的。现代就算是健康人也会因为压力过大,怎样都是歪的。所谓的感受不到压力,也就是单纯而不会想太多的意思。所以,才想藉助你的帮忙。”
这光靠治疗脊椎就可以盖大楼的男人的话,一定是对的。虽然在意被烙上没资格当作家的烙印,但也从未深入想过。会在意别人言语的话就不像我了。才做了点不像自己的事情,就被卷入这次的骚动之中。
“觉得舒服多了吗?有什么的话可以找我帮忙喔。”
罗勃叔像是道谢似的,举起酒杯,将剩下的半杯喝干。
“我用刀子刺那家伙,不是刺伤他了吗?选举跟儿子忌日比起来,我要他搞清楚究竟是哪个比较重要。也不说是被父亲伤了,那是他想要隐瞒刀伤跟避免种种的臆测罢了。我看到他为了选举努力忍住痛苦的模样。”
“他有跟支持者握手喔。虽然痛的脸色都变了,可是马上露出笑容。真是了不起。”
“是啊。”
虽然也不是满足的样子,可是他拿起倒得满满的啤酒就口,频频点头。
“那小子啊,我知道他对孩子的死一直很难过。现在跟妻子已经没办法相处而分居了。为了忘记所有的事情才努力投入工作中的吧,可是连儿子的忌日都不敢去扫墓的人,怎么可以为国家人民做事呢?尤其是让那么多人悲伤的事情啊。做这些事情也是做人该有的义务吧。”
“你孙子是死于意外吗?”
从谦二郎那并没有问为何孩子会死掉。
“用意外来看其实很单纯。谁也没有错。只是有关系的人,心里都受了很重的伤。”
罗勃叔用啤酒湿润一下嘴巴,说起事件的大略经过。
四年前的昨天,谦二郎全家原本计划要跟朋友全家一起到河边去烤肉。但出发前一日,党里的干部突然暴毙,谦二郎夫妇因此无法成行。可是因为儿子祐一无论如何都想去,所以只好请朋友夫妇连著他们自己的两个孩子和谦二郎一起带去。
当朋友夫妇在准备烤肉之时,看不到祐一的踪迹。问了自己的孩子,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见的了。两人沿著河边寻找。可是一小时后还是找不到,只好报警。
结果,祐一的尸体在一公里外河流下游的沙洲上被发现。没有目击者,警察推测可能是从岩石上失足滑落到河内的缘故。
“没错,那对夫妇让孩子离开视线是不对的。可是烤肉时是顾不来三个孩子的。明明知道这种情况那小子夫妻还是把孩子托给他。祐一也才小学二年级。是已经知道水的可怖的年纪。可是却还是自己跑去爬石头。没办法责备那没看好祐一的夫妇。谦二郎也明白,知道该责备的人是自己。一点也没有责骂朋友。可是呢,当时精神状态实在无法顾及周遭,守灵的时候,还不断的说要是不要把孩子托给人家就好的话。”
在罗勃叔的空杯子倒酒,也把自己的注满。晚了一天的忌日。回想逝去故者的美好而谈论固然是好,但能将内心情绪整理到连不好的话也能说出口,我想也未必是坏事。
老人像是要闻嗅风的味道,抬头抽抽择子,我看著他,静静地侧耳倾听。
“对那小子来说,那不过是自责的话,可是听在看管祐一的夫妇耳中,便成了责备。尤其是那个太太听到后影响最大。隔天便跳楼自杀了。”
罗勃叔的表情,比提到他孙子的死时还要痛苦。是个善良的人吧。那个自杀的太太一定也是。因为是别人的孩子,所以更感到责任深重。如果是自己的孩子,就不会想做出那样的事情了吧。想像这种母亲的心情,我气息为之一塞。罗勃叔离开房间,又拿了一瓶啤酒进来。左手臂上还夹了本相簿。
“祐一的照片,要看吗?”
我并不喜欢看别人孩子的照片。因为除了可爱之外,我说不出其他的字汇。可是我还是伸手接下颇有重量的相本。对能回归过忌日应有的轨道而高兴。
打开厚重的封面,里面贴满表情不同的婴儿照片。
“好可爱啊。”
我把唯一的字汇用完了。虽然是客套话,可是罗勃叔却非常高兴,指著告诉我他最喜欢的照片。
翻动页数,年龄也渐渐长大。剩下的页数也真的减少。当看完整本相本,少年短暂的一生也随之结束似的错觉笼罩著我,翻页的手变得沉重。
过了少年一半的人生,我发现一些曾经见过的脸。高坂谦二郎把五岁左右的祐一扛在肩膀上。旁边站著的男人,背著一个让我想起我女儿的女孩。好像在迪士尼乐园,背景可以看到灰故娘城堡。
那男人居然能有那样的笑容让我很意外。无法和今天早上所见的阴沉表情联想在一起。
“这个是你儿子秘书之类的手下吧。”
是我在罗勃叔的整脊院里发现毛巾时进门的男人。罗勃叔伸长脖子,看我手指的地方。
“不,他是谦二郎的朋友。”
我再次仔细确认。我不应该会认错的,刚刚也才在车站前见过面的。我左思右想感到不解。
“不可能的。应该没有再见面才对。他就是意外发生时,帮忙照顾祐一的朋友能濑。”
霎那间我怀疑起自己的记忆。
可是,错不了的。就像罗勃叔一样,那男人也是确实地出现在整脊院过。
能濑,换言之就是那自杀女人的丈夫。
光头吧手也搞错了。围绕在高坂身边的脸孔他并没有全记住。那时他看到穿西装的男人,就跟我一样确信对方是保镳无疑。
那男人究竟在那里做什么呢?
他一定是跟在谦二郎之后来的。方才也是要隐藏自己的模样注视著议员。那样子看起来,我想不出是为什么友好目的而来。
如果能濑认为妻子是因为谦二郎所说之事而自杀,心生恨意是理所当然的。在守灵夜的隔日自杀,忌日不管是今天或是明天,总之就是接近的日子。
我站起身来。
“可以跟你儿子连络上吗?”
“今天他要搭宣传车扫街拜票,不可能。跟竞选本部说 7684." >的话,或许可以代为传话。二十分钟后,或许会回三轩茶屋的本部办公室。届时或许可以当面说话。可是之后紧接著的就是最后的街头演说,大概也没有什么时间。”
虽然一脸讶异,还是告诉了我。
今天八点之后,便不能再进行任何选举活动。明天即使当选,也不可能会在街上行走。能濑若有任何行动,只能把握最后街头演说的机会了。
“打电话告诉竞选总部,马上停止街头演说。”
“你怎么突然说那样的话?没那么容易中止的。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笑著的瞬间,因为我认真严肃的脸马上转变成不安的表情。
我告诉他在整脊院,还有在下北泽的街头演说时看见能濑的事情。厌恶的预感出现了,但这或许没有必要也说不定。说到一半罗勃叔像是梦游病患一样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了解了。虽然不可能中止,但试著联络警戒事宜看看。不行的话,到三轩茶屋去。我也不想让能濑君犯罪。不然的话,连死者们也不能安息的。”
大叔摇头说著。这也是对著自己说的话吧。
我急急忙忙地离开房间。
就算罗勃叔没有拜托我,我也打算去。我也不希望能濑犯罪。在父亲背上安心沉睡的女孩身影跟麻美重叠了。让女儿伤心是不行的。这样的事情能濑不知道吗?
想招计程车,可是连一部空车也招不到。我从茶泽路向三轩茶屋的方向奔跑。途中多次尝试,可是都因为时机不对,举手慢了点就连续两次错过空车。到了跟淡岛路的交岔路口时,已经不是该搭车子的距离了。车流的状况也很糟糕。
我往下坡跑。一边喘气,却还是像昨天一样轻松。跟喝了三、四杯的啤酒一样。我穿梭在购物的人潮隙缝中。人潮中迎面而来的人全都闪避著我。大概是我一副很不舒服而又精疲力尽的表情吧。还不能倒下、绝不能停下脚步。
半路我离开茶泽路,转入铃兰路。斜缓的道路摩擦我的鞋底,逐渐向上爬升,一走出来是世田谷线车站前。时间已经过了演说预定开始的六点半了。
没有高坂的身影。车站前的空地上聚集了层层人墙。可是并不像发生任何事故的模样。只是投票前最后街头演说所聚集的支持者人潮。也可看到戴著臂章的助选员。演说才正要开始。
我极力忍住想贴在地上的冲动,绕到人墙的正面。一一确认等待著少壮议员登场的支持群众脸庞。可是搜寻多次,还是不见能濑的脸。
前排人群的脸突然一亮。被助选员团团围住的高坂一边挥著左手,一边从我面前通过。掌声如雷。
我回望四周。从看向议员的目光中也不见那人人影。
高坂的声音从扩音器中流出。首先是对来此听众们的感谢词。能濑的事情已经传入高坂的耳朵了吗?助选员虽然在一旁警戒,可是始终仅是一般政见发表会的警戒程度而已。总之我非得在他们之前找到不可。能濑被捕的话,就什么也做不到了。除了让女儿伤心之外。
因为没有更能看清楚四周环境的地方,所以我用力睁大眼睛仔细搜寻。这时候,我的目光停顿在一个从新玉川线车站延续地下道上来的男人身影上。明明是夏天,却还把手插在夹克口袋里面,非常引人注目。夕照微霭间映照出的苍白脸庞,是能濑没错。他停在地下道的出口处,注视著街头演说的人潮。
能濑一旦有所行动,我也会立刻反应。我的位置比他的靠近高坂太多了,而且就算那样,我也有把握可以压制住他。
可是能濑没有动。他取出香烟,抽完一根之后仍然在楼梯平台上注视著高坂。可以看见他插在口袋的手就要伸出,才这么想他突然背过身体消失不见。
我朝楼梯前进。靠近之后立刻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能濑躲在地下道入口的阴暗角落,蹲在楼梯间。我爬下一层台阶,坐在他身边。
他一脸沮丧的抬起头,面向我。能濑的脸上满是泪痕。
“能濑,如果你手上拿的东西已经用不著了,可以拿给我吗?我会帮你处理掉。”
能濑手中握著瑞士刀,还紧紧的握住刀刃。
他没有记起我是谁。直到我开口说话,他才浮现惊愕的表情。
“你是今天早上的那个人。”
他的确想起来。
“嗯,我从议员父亲那里听到关于你的事情。也看到照片。跟可爱的女儿一起合照的。三天连假呢!与其在这里作傻事,不如带女儿到那儿去玩比较好。我昨天也带女儿去了游乐园。虽然说因为没有用被骂得的狗血淋头,可是还想再带她去玩。再多次都会想带她去。到了那里就可以看到孩子的笑容。如果好几年看不到话,对我来说绝对是无法忍受的事情。你呢?可以忍受吗?”
看著我的视线逐渐下移。他的手把弄著刀子。
我伸出手,能濑一度又握紧刀子,放在我的手掌上。空出来的手遮住脸呜咽哭泣。
这是人的本能。泪水可以洗去的东西比我们所预料的还要多。只是成为大人之后,尤其是男人,都忘却这个本能。
和我说过话后,他心中一直怀抱的事情突然被打断,泪水不知怎地就再也止不住。麻烦是麻烦,可是要说幸福也无不可。
能濑流了好一会的泪水,突然站起身下了楼梯,还回头跟我点头致意。虽然脸色依旧阴沉,可是表情已经变著柔和。不过或许只是我的想像也说不定。
我回到下北泽,途经“欧香·蓝心”。全部事件都开始于酒吧老板搞错鲍勃和罗勃。
我想对他抱怨。至少总有要他请我喝杯酒的权利吧。
打开门时,我怀疑自己的眼睛。
吧台只有一个客人,怎么看都是个女小学生。两腿摇摇晃晃坐在高脚椅子上。杯子里面琥珀色泽的液体莫非是威士忌?
老板好像见到讨厌的东西似的,脸色难看。我关上门,走到吧台。
“七点时就连小学生也开放吗?虽还不是睡觉时间,可是这样的教育真是难以让人苟同。”
我跟少女隔著一个椅子坐著。
“是那样没错。可是孩子还小的时候让他看看这个世界也不是不错吗?不管怎么样,我管教孙子也不用别人多嘴。”
“孙子?”
我凝视少女。从可爱的脸上要找出神似的地方真难。只是怎么看都只有十岁左右。森尾已经是四十岁半的大叔了吧。
“跟女儿一起来玩,把孩子寄在我这里去买东西还没回来。”
将近开店时间时带来的吗?
“叫什么名字?”
我问少女。
“不可以用那喝醉酒的口吻问。”
森尾露出他缺了的牙齿打断说。
“我连一杯都还没有喝。而且,你不是说让她看看这大千世界也不错吗?跟醉鬼说话也是个经验啊。”
丝毫不对大人之间的对话感到迷惑,森尾的孙女听著我们的对谈。
“我叫知惠。”
与我四目相交回答。
我想也不想地看向酒吧老板。森尾移开视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这个男人,他并没有搞错鲍勃跟罗勃。明明知道却故意那么说。
“小知惠,那边的留言是你写的吗?鲍勃是指谁?”
下巴向上抬起,有些害羞地笑著,小小的指头向前直指。指向酒吧老板。
什么啊。鲍勃一开始就在这里了。早知道是森尾的话,绝对不会想要帮忙的,更不会想要追根究底,也就更不会走到这么个乱七八糟的田地。可是虽然怒气勃发,却没有办法在孙女前面发作。
大概,鲍勃·迪兰也作如是想,才把孙女叫来的。
酒吧老板难为情自不用说,把短脚杯放在我面前。我举杯喝了一口。大概是琴酒。这是这里最高级的洒。虽原本并不打算原谅他,但我仍接受了害羞的鲍勃的歉意。
“为什么要帮忙鲍勃?”
森尾或许还没弄完,这也不值得奇怪,或是还想为我弄下酒菜,他离开吧台到冰箱找东西。
“前阵子的时候,吃仙贝掉了前齿。虽然说没事,可是他常常一副非常寂寞的模样。那是已经是该回去的时候了,所以我想拜托谁都好,帮我帮帮他。”
小知惠温柔的眼神投.向鲍勃叔的背影。
森尾虽然常常觉得羞耻地含著嘴巴说话,可是我可以理解他不想治好牙齿的心情。一旦治好了,孙女就不会再为他担心了。
“小知惠喜欢鲍勃吗?”
少女转向我,急忙点头。
“我虽然喜欢阿彻。可是鲍勃好喜欢我。所以呢,我也要喜欢他。鲍勃开心的话,我看了也会很开心。”
小知惠露出她小小牙齿笑著说。
大概是我可以体会永远会喜欢这种意思的时刻来临了吧。不,或许能变得坦率也不错。
我对著在吧台里面拉长耳朵听的酒吧老板举起酒杯。
为幸福的鲍勃干杯。
一口喝个精光。舌头虽然像针剌一样烧痛,可是一点也没有想抱怨的心情。人是反覆无常的。而且还容易寂寞。
所以今晚我又将与酒共渡。
译者简介:
洪慧珊:
一九七九年生,台南人。政治大学日语系毕业。喜爱日本摇滚及视觉系音乐,对美、日乐团皆有深刻认识。译有 href='6853/im'>《疑惑的轮舞》(合译){由新雨出版社出版}。
多愁善感的正义汉
首藤瓜于 著
黄钧浩 译
01
“热死我了!冷气有在转吗?一定是坏了。”股长以双手扯开衬衫衣领,说道。
“喂,升太,麻烦一下,帮我去买瓶果汁回来。”
“啊,我也要。”
“也顺便帮我买一瓶。”
“我也是。”
“我也是。”
这四名办公桌并排的同僚搭股长的便车,纷纷举手要求。
跑腿和打扫一向是低阶者的差事。升太停止在报告书上贴照片,从椅子上站起来。
“前辈要不要?”他问邻座的见目。
“不用。”
见目头也不抬就回答。他正伏案疾书,好像在写实况调查报告。
前辈永远都是这么酷……。
升太接过股长等人给的硬币,走出办公室。交通课其他股都在一楼,唯独升太他们这事故股的办公室在二楼,和刑事课及生活安全课并排。因自动贩卖机在一楼,所以他必须走楼梯下去。
他蹲在自动贩卖机的取出口前面,正要伸手去拿那些掉出来的饮料罐时,看见一名女子从对面走过来。
那是大西碧。
大西碧是会计课的普通职员,有“南署的玛丹娜”之称。这“玛丹娜”并非影射美国那位健美型的女歌星,而是暗指小说《少爷》中的女主角。在南署里,只要说到“玛丹娜”,那一定是指大西碧。以“玛丹娜”来称呼倾倒众生的美女,似嫌落伍了一点,不过,坚持古老而良好的传统,亦是“这家公司”的美德之一。不用说,升太也是暗懋大西碧的芸芸众生之一。
在走廊上和她擦肩而过,心脏就会狂跳。要是她说一声“早安”,升太立刻就会面红耳赤,恨不得当场逃之夭夭,以免被她看到。
升太并不认为大西碧很在意他。
那是不可能的。
升太在念国中时就已觉悟了。像自己这般长相的男人是一辈子都不会有女人缘的。普通女性他都高攀不上,遑论像大西碧这种姿慧双全的绝世美人。
他有一张两腮凸出的四方脸,眉如蚰蜒,唇似鳕鱼子。
其貌不扬一丑男。
这还不足以形容,应该说“面目狰狞凶恶男”。
小学时,绰号叫“大猩猩”。国中叫“原始人”,高中叫“猿人”。这“猿人”自然是“直立猿人”的简称。念高中时,有位同学望著他那隆起的前额和凹陷的眼眶,评论道:“你的脸很像‘二〇〇一年太空之旅’。”那位同学是该校电影研究会的会员,对一些老电影了若指掌。升太也曾在电视上看过那部电影,于是便问他此言何意。那同学答道:“一见你的脸,脑海中就会浮现出‘猿人正从山洞中窥视外面世界’的景象来。”从此以后,升太每次对镜自览,就会感叹道:“原来如此,他说的实在对极了。”
升太认为,像自己这般长相的男人,绝不可能受女子青睐,更不敢奢望像大西碧这般美艳姑娘会对他产生特殊的感情。
不过……也不能说他内心深处全无“万一会”的期盼。
大西碧已站在他背后,他仍旧蹲著。
心头小鹿乱撞。
“今天也值班呀?”
娇滴滴的声音洒在他头上。
“是的。”
升太装出正忙著拿出饮料的样子,答话时脸仍朝著自动贩赍机的取出口。
“加油吧。”
“是。”他以微弱的声音回答。
大西碧仍站在那里,似乎还有话要说的样子,但可能是因升太始终不抬头的关系,一会儿之后她就走开了。升太已在不知不觉中屏住气息,暂停呼吸,直到她迈开莲步为止。
高跟鞋触地的声音听来格外响亮清脆。升太长叹一声。
他一如往常暗忖道:人美,连步履声也跟著美。
但今天稍有不同,他不像往常那样以兴奋的心情在赞叹。他感慨之中含带哀愁。
要是在两个礼拜以前,这种让他心跳加速的脚步声现在一定还在他脑中回荡不休。
总共五瓶饮料。升太全部取出,抱在怀里,走回办公室。
大西碧怎么知道他当班的日子?又为何逢他值班,就必定跑来跟他说“今天你值班呀?辛苦了,加油”?升太起初想不透,他一方面告诫自己:“那种事”是绝不可能的;另一方面,他的心中也曾亮起了一丝丝的“希望之光”。那是多么愚蠢呀!
如今他已明白大西碧大为何知晓他轮值的日子,以及为何要向他打招呼说那些话了。
生稻升太,二十二岁,独身,服务于爱宕南署交通课的交通事故股,职位的巡查。四月份才调至此署,至今才过四个月。
今晚要值夜班。这是五天才轮到一次的班。
02
每天下午五点一过,全日本的警察署都会和白天大不相同。
因为各课当天的值班人员都会在一楼大厅集合,准备换班。
一楼大厅有三教九流各色人等在进进出出,为了让民众来此洽公时不致胆怯,都努力塑造明朗开放的气氛。大部份柜台内都安排了女性职员,她们要比那些粗鲁丑恶的男人温柔多了。这种情形全国皆然。
像刑事课、侦讯室等警察味十足的部门和设施,都会设在二楼。换句话说,警察署的一楼大厅虽还不至于跟一般公司完全相同,却已和市公所或县政府的大厅没有两样。
但是,下午五点一过,景象就天差地别。
署内员警每五天就要轮值一次夜班,有的部门是三天一次。因署内并无所谓的值班室,所以值班人员都会先聚集在一楼大厅的无线电讯台旁边,将已空出的桌子暂借一宵。
这已是多年来的习惯。
柜台内和换照窗口内这些桌子的后面,白天是一群亲切可人的女警和普通女职员,现在却被一批长相凶恶的大汉所盘踞。他们会将桌上残留的文书工作处理好,也会代替总务股的接线生收发电讯。
不知情的人,若于下午五点以后来此洽公,还会以为自己跑错地方,走进了黑道帮派的事务所。以前升太就曾见过两、三次。有民众一踏进大门就看见柜台内竟坐著一群大汉,正一面讲电话一面大啖猪排钣,那些民众立刻吓得目瞪口呆止步不前。
“该走了。”见目向升太说。升太站起来。
今晚的夜班主任是刑事课暴力犯股的股长荒川警部补。
升太与见目收拾好桌上文件,走进刑事课办公室。其他课的轮值人员也陆续进来。
刑事课、地域课、警备课各来了两名,加上升太和见目。
爱宕市共有东西南北中五个警察署。南署位于该市最南端,辖区内有一半是住宅区,另一半为农地和山林。因此,辖区虽广,规模在五署中却是敬陪末座,即使将普通职员也算在内,全署人员也还不到九十名。
“本日轮值人员全部到齐!”
刑事课的巡查部长在确认最后两名来自生活安全课的人员已经入列后,便向荒川警部补报告。
“好,走吧。”
荒川警部补下令后,率先走出去。九名员警随后鱼贯而出。
大伙儿走下楼去。
一楼正面为开放式大厅,左边有会计课和休息室,右侧是大门及一般等候室,柜台窗口全在此。榧台内的交通课和地域课仅以一道玻璃屏风隔开。
一行人穿过屏风,往最靠里面的次长席走去。
次长席后面便是署长室。次长职为全署第二大,仅次于署长。
来到次长席前面立定,然后荒川警部补发号施令整队排伍。
次长席上的松田警视见状,便摘下老花眼镜置于文件之上,然后慢慢站起身来。
松田今年五十一岁,身材瘦削,头发剩没几根。现在他正以无比谨慎的手势在抚摸那屈指可数的发丝。
他以喜欢污钱及吝啬成性出名,署员在背后都称他为“小气松”。据说他自从当聱察以来,在外聚餐从未付过帐,也从未请部下吃过一顿饭。
升太调任至此署,时日尚浅,因此原本以为此类传闻皆属吹牛,直到两天前亲眼目睹才相信。那天他轮休,一早起来就去宿舍附近的公园慢跑。那时他就看见次长拿水管接了公园水龙头的水在洗自己的车。他不知该不该向次长打招呼,踌躇半晌,最后还是悄悄跑掉。因为这件事,他才开始认为那些传闻或许是真实的。
“荒川警部补及九名人员,现在开始当值。”
全员一齐敬礼。“小气松”也答了一礼。
有时候,警察就像军队,但升太并不会很讨厌。虽然明知那只是单纯的仪式,精神还是会为之一振。
“署长今天要去‘蝴蝶餐厅’参加宴会。”
“小气松”面对十名大汉,开口说道。
“县府安全会的会长和县议员在瓢町的‘白山餐厅’举行恳谈会。他说也想去露一下脸,有没有人要送他一程?”
语调平板,毫无仰扬顿挫。老是翻白眼,像由下往上偷看人。这些都是“小气松”的怪癖。
“有!我愿意!”
手举得很高的,是警备课的股长。
“哦,你要去?”
“小气松”以满意的神情点点头,又说了一声“那就麻烦你了”,然后才转头面向荒川警部补。
“荒川兄,今天有没有事?”突然变成谄媚的声音。
“小气松”出身警备课,对刑事案件完全外行。这个传闻,连升太都知道。若发生重大案件,次长便是总负责人,必须赶赴现场处理,并且负责对外折冲。
要对记者发表,或是要隐瞒案情,是由次长判断的,决定内容的也是次长。那时总不能说自己对刑案是大外行吧?因此,“小气松”平常对荒川警部补就极尽巴结拉拢之能事,企图将他收为自己的心腹。升太也知道这是大多数署员的看法。
“没有,没什么特殊的。”
荒川警部补以威猛的声音回答。他身材不高,但体格粗壮,像个柔道高手。
“哦,好。我今天有点事,要先走。有事要立刻通知我,知道吗?这边就拜托你们了。”
“小气松”平常老是望著地面,心情好不好也看不出来。不过今天的训示特别短,可能是真的有要事,必须早点回去。
要是真的有案件发生,次长就必须抛下一切赶回来,但荒川警部补大概不会通知他。因为尽量延长上司的自由时间,才是值班主任最重要的任务。当然,若有杀人案,那就要另当别论。
次长把公事包收拾好,转瞬间就消失踪影。
值班主任在次长面前举行了一段“开始当值”的仪式。那仪式表面上像军队,说的话却不像。升太一直到第五年才明白这就是譬察。
他对此事耿耿于怀。
次长一走,这批值班人员便各就各位。
地域课的总机周围最先坐满人。同属地域课的警车勤务员有六张桌子,其中四张经常空著,于是就成值班人员的指定席。接著,柜台和交通课执照股的桌子也依序被占据。
桌上已无私人物品,所以开错了也没关系。众所周知,“这家公司”内并无隐私权,因此值班人员可以随意使用别人的抽屉。
占好位子后,大家就开始点菜,然后叫店家送来。这已是警察署里的例行公事,每天都一样。
许多人见最近连各公所都设了食堂,就以为瞽察署里面也有。其实不然。有附设食堂的警察署,找遍全国也找不到。
为何警察署内不设食堂呢?升太也不明白。
警政厅的达官显要和职员在一片祥和中用餐,邻座却是正在吃简餐的刑警和嫌疑犯,这样不仅打击警方的威信,在安全上也是大问题。升太猜想:上面可能是如此判断的吧?或者还有其他更深远的原因?那可能是他想像不到的吧?
不,其实没有什么更深远的原因。如果是东京,可能每个警察署都有食堂吧?尤其是耸立皇居周围的高楼大厦,简直就像商社一样,有食堂或咖啡厅,一点也不稀奇吧?升太如此猜想。他从未去过东京,所以也不知道对不对。
至少在南署,若员警想在署内用餐,就只能叫便当了。
“要点什么?”
坐在交通课执照股位子上的升太,向著坐在邻座翻阅桌上文件的见目问道。
“我吃拉面就好。”
见目答道。他对吃似乎没什么兴趣。
升太不打警用电话,而是拿起一般电话,按了一家中华料理店的号码,点了两份拉面和一份大盘的炒饭。他总是向这家料理店点餐。
在饭菜送来之前,升太继续做白天的工作。有一份报告书,写的是上周在市内举行烟火大会时的交通管制情形。他的工作就是在那份报告书上贴照片。见目则一语不发,埋头写文书。
拉面和炒钣一送来,他们就抛开公事,专心做咀嚼与吞咽的工作。
升太吃完饭就走进茶水间,为全体值班人员泡茶倒水。这也是低阶人员的差事。然后他再去处理那些文书,直到九点。
九点一到,升太和见目就向其他人员说:“抱歉,我先走了。”然后走向二楼那间事故股专用的休息室。轮值者原则上是规定凌晨两点才能就寝,但交通课事故股因睡到一半就被叫去处理现场的机率远比其他部门高,故特别规定九点以后即可就寝。
进入休息室,脱下制服,钻入被窝。见目打开枕边的手提包,从里面拿出升等考试用的参考书,埋首苦读。
升太斜眼看著他,暗忖:见目前辈一如往昔,丝毫没变。
见目满男,二十九岁,阶级为巡查部长。和升太一样是独身,但长相判若云泥,是个一表人才的美男子。毕业于大学的工学院,曾在名古屋一家大建设公司从事设计工作两年,后“因故”改行当警察,是个与众不同的怪胎。事实上,升太和见目在三年前就曾共事过,算是老搭档。当时是在东署的地域课,从事巡逻车勤务共两年。
两年后,见目确定要调走。
调得好!
调得好是对升太而言。当升太听说此事的时候,悄悄松了一口气。因为他若继续和见目共事下去,总有一天会发生对立龃龉的。升太心中早已萌生这种模糊的危机感。
升太当初刚从交警勤务调过来,便和见目共组搭档。那时他对巡逻车勤务完全不懂,每天都只能跟在见目屁股后面东奔西跑,拚命向见目学习工作要领。
见目极受上司赏识。不只见目,其他后辈对见目也是欣羡不已。见目处事俐落,作风明快。升太总是认为他做得“帅呆了”。从开罚单时撕下单子的姿势到文件的书写方式,升太见目都曾以他为为师,拚命模仿。
然而半年之后就不同了。在升太眼中,见目精明干练,手腕高超,但对工作却好像缺乏热情,似乎少了一份诚心诚意。
工作做得完美周到,报告写得无懈可击。此言不虚,但也仅止于此而已。
升太所懂的词汇太少,也不知该如何形容比较恰当。譬如说,在开罚单时,见目对那些只是一时疏忽而违规的人完全没有同情心,丝毫不见人情味。虽说警察的工作就是要取缔违规者,但见目却好像只会公事公办似的,只顾完成规定的工作量,其他什么都不管,仿佛忘了自己面对的是人类。升太那时经常这么想。
不过,在升太当面向见目指责此事之前,见目已确定要调职了。
升太想:看来,和见目缘份已尽,今后永不再见了。
谁知事非所料。两年后,升太也从东署调至南署。起先他想:总不会那么巧,又跟见目分在同一课吧?他更是做梦也没想到竟会再度跟见目搭档做事。
实际上,升太是被分发到见目所属的交通课事故股,而且还必须跟他联手办事。
其实这是见目所期望的。
“我听说你四月要调来这里,说直接去拜托课长,说你非常优秀,希望他安排你和我搭档合伙。”
升太一调来就去向每位同事打招呼致意,那时见目以相当愉快的表情向他说了这些话。升太霎时目瞪口呆,不知如何回答。
总不能当场就说“我根本不想和你搭档”吧?今后至少要跟见目共事两年。一念及此,升太就想叹息。
四个月过去了。
见目依然故我,一成不变。事故股不像巡逻车勤务那样有规定的工作量,所以好像比在东署时闲了一点,但见目办起事依旧面面俱到,十分牢靠。升太刚接触这种处理交通事故的工作,什么都不懂,凡事都要请教见目。现在的升太已是个专门处理车祸现场的警员,每天过著充实的日子。
升太开始认为:这样下去,应该不会和见目吵起来或者打架吧?或许可以平安渡过这两年了。他甚至想:自己对于见目前辈,老是有个心理上的疙瘩,这个疙瘩或许在不久后就会自然消失了吧?
只有一点例外,那就像一根戳在升太心头的肉中之刺……。
03
电话铃响。
拿起话筒的是见目。
“工业区内的春木町十字路口附近有两部轿车擦撞,好像有人受伤。”
荒川警部补那别具特色的声音传了过来。由他亲自打无线电话,这倒很罕见。升太躲在被窝中想:今天是吹了什么风呀?
“了解了。”
见目好像已挂回话筒,掀开薄被起身下床了。
升太勉强睁开惺忪的睡眼。
枕边的日光灯异常刺眼。看来见目一直都没睡。
看看还戴在手上的表,指针显示现在是十一点零五分。
在入睡后两小时左右被叫醒,是最痛苦的。早点叫的话,因尚未真正进入深眠状态,可以马上醒来。若晚些时候再叫,则因为有睡饱的感觉,醒来时也会比较愉快。
这么说绝对没错,我有把握……。
“喂,快起床!”
看样子,升太还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胡思乱想时,见目就已换好衣服,装束妥当了。
见目附耳大吼,升太急忙钻出被窝。
跌跌撞撞下了床,穿上那套就寝前已折好放在枕边的制服。因为是夏季制服,所以只要套上裤子和衬衫即可,但光是这样就已使升太手忙脚乱了。他那横冲直撞的样子,恐怕连“异种格斗技大战”的选手都要自叹不如。
“对不起。”
升太向面露讶色的见目低头道歉。
“你要专心穿衣服,别再胡思乱想了。”
“是!对不起。”
终于系好腰带,拉上拉链,接著就抱起安全帽,跟著见目走出去。
从便门走到停车场,事故股专用的事故处理车停在那里。那是客货两用的厢型车,蓝色车身闪亮晶莹。
“钥匙给我,我来开。”
见目说道。升太伸手从裤袋中掏出车钥。值班时车钥一向放在升太身上,因开车乃是下属的工作。
“你还没睡醒,让你开太危险了。”
见目进了驾驶座。升太弯腰坐进助手席,动作很不灵活。
十分钟之内便可抵达现场。
过了爱宕市民广场便可在县道左侧见到横跨三个町的巨大工业区。这条路一边就有四线道,路的另一侧是一大片杂树林。
可能是附近没有便利商店的关系,行人极稀少,但交通流极大,各种车辆穿梭在水银灯的白色灯光之下,往来如鲫,络绎不绝。靠工业区那边的路肩有两部轿车相向而停。
附近派出所出动了两名制服警员。两人都是年轻的巡查。
其中一名在盘问一个中年男子,另一名在和一位大姑娘谈话。
中年男子拿著手帕捂住额头,但回答问题时仍显得相当冷静沉着。
升太在车子的摇晃中已完全清醒过来了。他用直觉想:肇事的一定是那位姑娘。因为她在回答巡查的质问时显得十分慌张,目光游移不定。有不少驾驶人99lib?在肇事后会吓得手足无措,六神无主,对警方的盘诘也就答非所问。
见目踩了煞车。
升太提起后座的铝箱。箱中装的是相机、卷尺等器材。
下了车。
从外表看来,两部车损害都不严重,仅侧面部份稍有磨损。其中一辆小型车可能是那女子驾驶的,引擎盖上贴著新手驾驶的标志。虽然距离约有五公尺远,升太仍认得出来。
“是如何发生的?”
见目把那两名巡查叫来询问。
负贵现场采证的便是当天的事故股人员,警察用语称之为“检证员”。见目无论在何种现场都能把握时机,迅速将事情处理好,因此颇受各派出所的警员欢迎。有些检证员不是这样,他们会花费很长的时间去采证盘诘,害得那些派出所警员在一旁浪费光阴干瞪眼。
“好像是那位小姐的错,开车时看旁边,没注意前面。那位先生为闪避从旁撞过来的车,才导致车子打滑。”
升太环顾四周。看样子只是小车祸。他只要看看周围的模样就能掌握肇事情况。
“两部车都没有其他乘客吧?”
“是的。”
那位小姐一直呆立在车旁,似乎连升太他们到达也没发觉的样子。
“大概是惊吓过度吧。确认身份了吗?”
“是的,她叫小林冬美,二十岁。”
一名巡查看著簿子回答。
“家住何处?离此地近吗?”
“住在山本町五巷六弄十二号。”
“离此地是否很远?”
“不远,往北约五公里即可到。”
“是否和家人同住?”
“呃,这个倒没问。”
巡查似乎不解其意,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回答。
“你马上确认一下。若有家人,就叫他们立刻赶来。母亲或父亲都可以。就说他们女儿开车和人擦撞,因惊吓过度而无法正常言语,叫他们来一趟。一开始就要说明只是小车祸,其女并未受伤。语气要诚恳,不可吓到对方。”
“是,知道了。”
两名巡查齐向后转,就要走向停在一旁的警车。
“笨蛋!这种事需要两个人去吗?一个留在这里指挥交通!”
那两名巡查面面相觑。升太清楚提很,谁都想去接小姐的家人,没有一个愿意留在这里。
呆立在旁看人采证是很无聊,若要指挥交通,那就更惨了。必须站在肇事车辆前面,自己很危险,还要顾虑到检证员采证时的安全,这样指挥交通实在是比想像中困难许多。若在夜间,困难度就更高了。升太以前还在派出所服务时,常奉令在肇事地点指挥交通,那时检证员会在现场采证,要是马路上车流量很大,就会险象环生,有位年老的检证员就曾好几次大骂升太说:“不好好指挥,你要害死我啊?”
两名巡查还在相互推托,迟疑未决,再拖下去好像就要猜拳决定的样子。
“慢吞吞的,搞什么鬼!喂,就是你,你去!”见目喝道。
“是!”
较矮的那个巡查被见目一指,立刻敬了一个礼,眉开眼笑,钻进警车去了。
“你去站在那边指挥交通,要给我认真一点!一点不小心,就会害检证中的同僚被车碾成肉酱,所以要全神贯注。”
见目对那名高个子的巡查下了命令。那巡查露出不服气又没把握的表情,到工作岗位站好。见目这才朝著车祸的当事人走去。
一男一女各自站在自己的车子旁边。升太从箱中取出照相机,采不同的角度拍摄那两部车。
“小林小姐。”见目叫唤那位姑娘。
“请过来一下。”
那女子抬起头来,似乎不晓得谁在叫她,过了半晌才往见目这边走过来。
“伤势如何?”见目又转向中年男子问道。
“不碍事。”中年男子答道。
“是撞伤吗?”
“是。撞到了方向盘。”
“让我看看。”
那男子取下血迹斑斑的手帕。额头上只是轻微擦伤,看来不必叫救护车。
“好像不严重,不过最好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要谈赔偿费时也许有用。”
见目说道。
“好。”
中年男子点头道。
“你现在把情况稍微描述一下。”
此时女子已站在升太身边。升太见她粉面煞白,香唇发紫,便为她担心,暗忖:看来她才需要救护车。
“这位小姐的车忽然从旁边冲出来,我急忙闪避并踩煞车。车子打滑了大约十公尺才停下来。”
“他说的没错吧?”
见目转头问那女子。
“没错。”
她点头说。声音微细得几乎听不到。
“你开车没看前面吗?”
“对不起。”
“你是看著旁边开吗?”
“是的,我在想事情。”
“所以忽略了‘停车再开’的标志?”
她点点头。
“什么时候才发觉前方有来车?是在出那巷子以前还是以后?”
见目指著十公尺前面那条小巷的出口问道。
她没有回答。沉默。
“怎样呀?”见目很有耐性,再问一次。
“唔,在出来之前。”
小姐终于答道。她的表情就像走在云端般毫无把握,不知是正在回忆车祸发生时的景况,还是在想完全不相干的事。
“你那时有踩煞车吗?”
“没有,啊,我想不起来了,大概有吧。”
“是吗?我们去看看。”
四个人走到巷口。那边有“停车再开”的标示牌。升太照了几张相,同时注意那标志有没有进入相机的取景器中。煞车痕迹很快就找到了,升太也将之拍摄下来。
“你踩煞车后,车子是停在现在的地点吗?”见目问那男子。
“不是。在那边。”
中年男子指著车子前方十公尺处,靠近安全岛那一带。
“停在那儿,怕会挡到后面来车,所以移到现在的地点。”
那男子以冷静的语气回答。
升太走到他所指的地点,弯腰查看,确有车轮打滑摩擦的痕迹,于是举手向见目报告。
相关部份都拍摄好之后,见目也来帮忙,用卷尺量了那女子分心看别处的可能地点和发现对方车子时的可能地点,又量了两车擦撞时的地点及男子的车打滑的地点。
测量完毕,正要起身时,忽见那位小姐正跌跌撞撞走向马路中央。
见目急忙站起来,跑到她身边,按住她的双肩,将她拉回路肩来。一辆汽车疾驰而过,险些撞到他们。
见目搂著那姑娘的香肩,朝升太使了一个眼色。升太把相机和卷尺放进箱中,背著箱子走到他们身边。
见目把小姐交给升太。升太扶著她,往她自己的车子走去。
打开车门。
“你坐著休息好了。对方伤势不重,用不著如此担心。”
升太轻推女子的背部。女子像木偶般以生硬的动作坐进驾驶席。
“你的家人很快就会到的。”
升太尽力安抚这位姑娘。
她仍呆视前方,目光绝不和升太的视线接触。
“那位小姐会不会被判刑?”
可以听见那中年男子在询问见目的声音。
“会。她开车肇事导致你受伤,犯‘业务上过失伤害罪’。”
见目答道。
“其实我只是额头擦伤而已,不必追究,赔个烤漆费就行了。一个年轻姑娘这样就要被判刑,未免太可怜了。”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当作‘物件事故’来处理吧。”
若车祸受害人伤势轻微,则在取得当事人同意之后,便能以所谓“物件事故”来处理结案,这是不违法的。有些检证员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律当作“事件”处理,不把加害人移送法办就不肯罢休。当然,见目不是那种人。
若是“人身事故”,现场负责人就必须填写一大堆文书报告。为了写报告,就必须将受害人与嫌犯都叫到署里,花很长的时间去侦讯。光是这样,大概就要费掉一整天的光阴。
这次因受害人自愿要以“物件事故”处理,见目应该会暗暗松了一口气吧?
见目也因为中年男子这么说而悄悄安下心来。
并非因为不用填写繁杂的报告文件而安心,而是因为同情那位大姑娘。正如中年男子所说,若因这种小事故就被判刑,那未免太残忍了。
车内的小姐大概听不见他们的对话,依然面无血色,呆视前方。
十五分钟后,女孩的父母坐著警车赶到了。他们瞧见女儿的车之后,就走到升太面前鞠躬致意。升太答完礼便退至一旁。母亲开了车门,进入车内。
“冬美!”
母亲抱紧了女儿。
“受害人在哪儿?”
“那边。”
留在车外的父亲发问,升太便指著站在稍远处的见目和中年男子。
“这位就是受害人,幸好伤势不重。他说不想追究业务上的过失伤害罪,所以我们就当‘物件事故’处理。剩下的只是赔偿问题,由你们当事人自行谈判就行了。”
见目说完,那位父亲就紧紧握住受害男子的双手,频频说:“谢谢你!感激不尽!”
“冬美,还不快过来向这位先生道歉!”
父亲大声一吼,母亲便拉著女儿的手下了车。
这位小姐依旧面无表情。
“来,快致歉,然后还要道谢。”
女儿好不容易来到中年男子面前,父亲边说边把她的头按下去。
当女儿的似乎还不太了解自己的立场。因受害人的一句话,她已不用被依过失伤害罪移送法办了。
最后决定:小林一家将于翌日再和受害人洽谈赔偿事宜。事故之处理就此结束。
受害的中年绅士自行驱车离去。小姐的车则由父亲坐进驾驶席,母亲搂著女儿坐在后座。
“辛苦你们了。”
见目向派出所警员说了一句慰劳的话,然后就和升太坐进了厢型车。
04
电话铃响。
拿起话筒的,还是见目。
升太也立刻醒来。看看手表,是凌晨一点半。
由今天第一桩事故的现场回到署里,向值班主任荒川警部补报告处理结果,说因受害人仅受轻伤,故以“物件事故”处理。再度进入休息室就寝,已是十二点五十分。从那时到现在,才过了四十分钟而已。
“东松原地区有车祸发生。”
从一楼总机打电话上来的并非荒川警部补,而是生活安全课的主任。看来方才仍在担任临时总机的荒川警部补已出去外面办事了。
“地点在高架桥的冈本交流道那附近。好像是有车子被一辆卡车撞了。因为通报的当事人太激动,听不清楚。好像是说那卡车司机不见了还是什么。反正是乱吼乱叫,不知所云。”
“是肇事后驾车逃逸吗?”
见目以十分紧张的语气问道。升太不由得竖耳倾听。
“不是。据说是卡车丢在现场,人不见了。反正就是听不太懂。抱歉要请你们跑一趟了。”
“好,知道了。”
见目挂回话筒。
升太和见目同时钻出被窝,开始更衣。
换好衣服,步出交通课专用的休息室,走下楼去。
看看一楼大厅。那边只剩两名值班人员,其他人不是当了“早睡组”,跑去一条靠内侧的休息室睡觉,就是已经出动,到自己负责的现场办事去了。
“把你们叫醒,真是不好意思。”
坐在总机前的生活安全课主任朝升太他们挥手。
“我们走了。”
升太尽量装出愉快的表情回答,然后走出去。
坐上厢型车,发动引擎。见目并未说要替他驾驶。
南署辖区有一半是农地和山林。高架桥的冈本出口恰好位于住宅区和田园地带的分界线附近,开快车也要三十分钟以上才能到。
走县道北上约三公里,穿过一所国小和市民公园间的小路,再驶上那座贯穿全市的南北向高架桥。
坐在助手席上的见目默然不语,一直盯著前面的道路。
驶了大约十五分钟,道路两旁的民家开始减少。愈靠近目的地,房屋之间的距离就愈大。不知不觉间,车子已行驶在人烟稀少的田园风景中。
看到冈本交流道了。
“从那边下去。”
见目指著三百公尺远的前方。升太按了方向灯,把方向盘往左旋。
一下陆桥就见到一部计程车停在路边,正闪著警告灯。旁边有一辆两吨的小型卡车。
升太把车停在那计程车的正后方。
一名男子手拿行动电话,站在车旁。大概是这人打电话通报的吧?他身上是最新潮的户外休闲装,长相却和衣装颇不搭调,脸色苍白,一副胆小懦弱的样子。
计程车似乎受损不大,只有保险杆稍微凹陷而已。卡车则是挡泥板已遭撞扁,戳进前轮,化油器大概也破了,水不断滴下来,轮胎下一片湿漉漉。
绕到卡车后面往内一看,车厢是空的。大概是已卸完货,正在归途中的车吧?车身侧面有“田中货运”四个黄色的字。
“是你报铸的吗?”
见目向计程车司机问道。
“是的。”
“卡车司机到哪儿去了?”
“回家了。”
“回家?什么意思?”
“就是回他家去了。他说:‘我家就在这附近,有事再来找我。’就走了。”
“有事再去找他?那他有没有留电话或地址什么的?”
“没有。连姓名也没说,住址电话都没留,就跑掉了。”
见目和升太互望一眼。
这个人怎会乖到让一个撞坏他车子的司机跑掉呢?而且还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这人身材瘦小,看来弱不禁风,大概是因车子被撞,吓昏了头,又让粗暴的卡车司机一顿抢白,所以才这样糊里糊涂,任人摆布吧?
那卡车司机竟敢弃车而逃,真是吃了熊心豹子瞻。升太想到这里,开始对那卡车司机生起气来,无名火冒起三千丈。
“你去查卡车的资料,我来问这位先生详细的经过。”
见目向升太说。
“好。”
升太回到厢型车,拿起无线电话的麦克风,调好电波频率。
“这里是资料中心,你好。”
马上有回音。
“我是南五五,请查这车号的资料……”
升太把卡车的车牌号码念出来。
才五秒钟就有了答覆。
“车主是半田辰郎,住址是里见町六巷五弄十五号。”
升太等人现在所在的位置就是里见町。他从仪表板中拿出地图,很快就找到那地址。
“知道了,多谢。”
他放下麦克风,走回见目身边。见目正在查看受害人的驾照。
“怎么样?”
见目把驾照还给那人,向升太问道。
“那司机的家就在这附近,走路不用五分钟就到。”
升太答道。
“哦。”
见目再度转向计程车司机。
“我问你,那人下车和你交谈时,是否像已喝醉的样子?”
“反正就是乱嚷乱叫凶巴巴,自己撞了人还好像是我错了一样,只会鬼叫穷叫乱骂一通。”
“身上有无酒味?”
“有没有酒味是吗?现在想起来,好像是有……不太确定,但若没喝醉,应该不会那么不讲理吧?”
“那人一顿抢白后,不由分说就跑了,是吗?”
“嗯。他骂完后,先回到车内,从助手席拿起一包不晓得什么东西,然后说:‘我走了。’我说:‘别走!要在这里等警察来。’然后就用大哥大打一一〇报警。谁知一晃眼,他就不见了。”
“从撞车到报警,大约多久?”
“差不多五分钟而已。”
“哦。”见目看看手表。
“现在是两点十五分,所以那人是在四十五分钟之前离开现场的,对吗?”
“对。”
此时有两名巡查骑著脚踏车赶到。他们是最靠近此地的派出所来的。
“事故的详细经过,你们好好问这位先生。”
两名巡查似乎想要为来迟而道歉,见目阻止他们,并且下了指示,然后说:“我们现在要去卡车司机的家。”
渡过爱宕川支流上那座小小的水泥桥,便可看到堤防下有一间老旧的房子。
门口有块木牌,上以奇异笔写著“半田”。玄关的玻璃门半掩,屋内的灯光透出来。
“有人在吗?”
见目站在门口朝里面喊。
没有回应。
“有人在吗?我是警方的人,半田先生在不在?”
“谁呀?”
里面传来粗哑的声音。
只有酩酊大醉的人才会有如此嘶哑的声音。车祸发生在五十几分钟之前,若他回家后才开始喝酒,应该不会这么快就醉成这样。
“好像在哩。”
“是呀。”
见目和升太对望一眼。
“半田先生,有事想请教,可否出来一见?”
“有什么事,进来说好了。”
见目和升太再度面面相觑。
事情发展出乎意料,连见目都皱起双眉,似乎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办?”升太问道。
见目好像答不出来。
“交给我来办好了。”
这家伙开车闯祸,还欺负对方软弱,大放厥词后居然还跑回家中,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升太恨不得去用力掐住他的脖子,让他连叫苦都叫不出来。
见目剑眉紧锁,凝视著升太。
“让我来吧!”
升太很坚持,见目终于点头。
升太先脱下长统靴,才进入屋内。
走廊尽头有个房间。升太拉开那房间的纸门。
一个大汉手握酒瓶,盘腿坐在房间正中央。没看到其他人,他大概是个光棍。
“是半田先生吗?”
“不错,找我何事?”
大汉仍旧坐著,只是抬起头来瞪视升太。此人相貌甚为丑陋,但体格健壮,熊腰虎背,宽肩厚胸,活像个以格斗为生的职业选手。
“什么逃不逃的,真难听,谁逃了?我为什么要呆呆站在那边等你们这些条子鹰爪孙来?像这样在家里等有什么不好?”
大汉嚷道。他已有点咬字不清,声调也都走样了。
升太注意到他肩上有一小伤。不是割伤,比较像殴伤。不可能是那计程车司机打的,所以一定是被别人打的。他到底跟谁打过架呢?
“得了吧,反正你出来一下就对了,因为要做酒精检测。”
“什么?在家中喝酒的人为什么要做酒精检测?”
大汉目露凶光,益显狰狞,然而升太毫不退让。
“我们忙得很,你少啰唆!”
大汉眼中寒芒暴闪。
他放下酒瓶,站起身来,正面朝著升太。
升太已有斗殴的准备,腹部蓄力待发。
谁知大汉却乖乖迈开脚步,就要走出房间。
“慢著!你顺便把驾照和印章也带出来。”
“带印章干什么?”
“要填很多表格,你必须签名盖章。”
大汉又怒视升太。要比狰狞凶恶,升太这张脸可不会输他。升太不但不为所动,还翘起下巴催他动作快一点。
大汉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走到墙角打开柜子,拿出印章。
升太将他带到厢型车旁边,从车子取出酒精测试器,然后交给他一个尚未吹胀的黄色气球。
“把这个吹大。”
大汉拿著气球,看看升太,又瞧瞧见目,然后将气球放在唇上。
升太接过吹胀的气球,用手指堵住开口,以免空气跑掉,然后接到测试器的管子上。
那叫检测管,长约二十公分,有点像抽水机。
数字立刻显示出来。
一样公升空气中测出有三十毫克的酒精。二十五毫克是“带有酒气”的境界线。
“喝了不少嘛!”
“我是在家里喝的,爱喝多少就喝多少,当然会醉。刚才你不是也看见了吗?”
“我看你醉成这样,一定是在回家之前就喝了很多,对不对?”
“什么话嘛!我回家之前是在开车呀!可以一边喝酒一边开车吗?要不然,难道说我是酒后开车?”
“我们一查便知,你敢撒谎?”
“尽管去查呀!这倒好玩。我保证既不逃也不躲!”
“说大话。你不是逃回这里来了吗?”
“什么?你这王八蛋!”
大汉紧握双拳。升太也站稳马步,摆出架势。
“好了,别闹了。”
在旁静观的见目开口说道。
升太大吃一惊,望著见目。
见目以冷淡的眼神回望他。
前辈,难道你打算就这样放这家伙?
升太在心中向见目如此问道。
这人分明是酒后开车肇事,不是吗?
“半田先生,你就适可而止吧。我们要走了,不会拿你怎样的,不过你必须先和我们回到现场,向受害人道个歉。何况你那辆卡车也不能就摆在那边不管。”
要走了?
升太乍闻此言,不敢置信。
那大汉一听,登时面露讶色,随即说道:“啊,好。”升太觉得自己仿佛看见他在偷笑,他心里一定在说“哈,太好了”。
大汉仍摆出一副不服气的样子。见目将他带回现场,向那计程车司机道歉赔罪,然后向他说:“你现在醉成这样,不太方便,所以我们改天再做现场采证,到时候会联络你,再麻烦你跑一趟,你可要来喔!”“好吧。”
“还有,这次幸亏无人受伤,对方的车受损也不严重,所以只要你赔个礼就算了,但你最好要表现出诚意,否则后果会很麻烦。不仅你自己,还会连累你服务的公司,到时候你就惨了,知道吗?”
“唔,我懂了。”
大汉扭过头去,恨恨说道。
最后决定,明天一早再请拖吊业者将那卡车拖回大汉的公司去。此事故之处理工作到此便告一段落。
“前辈。”
上了车,升太就忍不住对见目说道。
“什么事?”
“这样做,妥当吗?”
“什么妥当?”
“那家伙显然在肇事前就喝醉了,明明是酒后开车,为什么要放他一马?”
“那有什么办法?他一口咬定当..时没喝,你就是再怎么说有也没用。难道你想打到他吐实招供?我看你刚才好像真的想那样做的样子。”
“不会啦,我怎么会打他?”
升太噘嘴道。
“那就好。见义勇为,尽忠职守,是很好,但你还有点血气方刚,好勇斗狠,这要改掉。”
“我知道,但……但是,前辈,要查明他是否酒后开车,办法多得是。只要查出他今天开车行经何处、在哪里用餐、有无点酒来喝就行了。”
“喂,喂,你以为现在几点?半夜三点呀!难道你要去把这附近所有餐厅食堂的老板都叫起来问话?”
“不错!”
“算了吧,看开一点。那种事我可不干。”
升太一听,气往上冲,可用勃然大怒来形容。
“前辈认为这样就行了,是吗?要知道,那家伙很可能是酒醉开车的惯犯,这次好狗运,没人受伤,但下次要是再出车祸,说不定会死人。既然如此,为何要佯作不知,袖手旁观?”
“除非受害人明确指证撞车时对方司机已经醉醺醺,不然我们是无能为力,莫可奈何的,你最好死了这条心。快走吧,还是要我来替你开?”
“不必。我自己来。”
升太转动车钥,用力踩下加速器。
回程车上,两人都一言不发。
05
值班主任荒川警部补出去现场办事,还没回来。
代理人是生活安全课主任。升太和见目把事情向他简报一遍,随即回到休息室。
“我要睡了。”
见目一躺下就睡著了。
升太慢慢脱下制服,钻进见目身旁的被窝,却无法入睡。
那卡车司机一定是酒后开车,绝对没错!一查即可明白。升太无法不去想这件事。
可是,即使升太要求自行调查,见目也一定会说那是徒劳无功之举,劝他不要浪费时间。
想当年,他还跟见目一齐从事巡逻勤务。
他们的巡逻区域中有一处田圃,那边有条叉路。他们每天早上都会乘坐巡逻车去该处执勤。
那十字路口位于田圃正中央,四周视野辽阔,交通流量并不大。
交叉成十字形那两条马路,全都又宽又直,旁边也无小路,因此可以开快车。交叉处成直角,路边有个“停车再开”的标志,但那只是聊备一格而已,没有任何驾驶人会真的停下来看一看再继续开。
升太他们把警车停在一间放抽水机的小屋后面。从马路上看不见他们。就这样守株待兔,平均每三十分钟便可抓到一台违规车辆。
宛如池内网鱼,恰似瓮中捉鳖。
上面规定的罚单基准量,一个上午就完成了。别说一天份的罚单,就是三天份的,也可以在中午之前开完。一般员警都是跑去开讲聊天,以打发剩余的时间。只有见目不同,他总是把车停到树荫下,拿出升等考试用的参考书埋头苦读,说绝不“浪费光阴,蹉跎岁月”。于是升太只好整大枯坐助手席上,无所事事,闲得发慌。
刚开始搭档共事时,他把见目视为英雄人物,认为见目是个十全十美的警官。后来这个看法徐徐改变,就是因为他对那种枯坐终日的生活产生了疑问所致。
升太不想成为一个毫无工作热情、只要完成工作量就好的警察。他无意功名,不求利禄,只想做有意义的事。
他的父亲也是一名警官。
父亲当了一辈子的巡查,最后遽然病故。在世之时,颇受全町民众信赖或爱戴,大家都称他为“派出所的警察伯伯”。
住在派出所的外勤勤官,工作是不分画夜的。一年到头,经常会有人满脸惊惶跑进升太的家,说哪对夫妻打架,或哪家酒馆有人闹事之类,然后把升太之父拉出去。
那时候,升太之父无论在吃饭或洗澡,都会立刻穿好衣服,飞奔出去,绝不会皱一下眉。
为了济世助人,他永不知疲累。
纷争平息后,他回到家里,又会换上衬衫和七分裤,继续吃饭,就像没有发生任何事一样。
那时候,升太会望著父亲的侧脸,内心感到无比荣耀。
父亲只会拚命工作,没有什么特殊嗜好和专长,是个庸俗的人,但对妻儿很好。
到了傍晚,他就会盘腿坐在电视机前面,慢慢啜饮一合的酒。他很珍惜那些酒。只有那时候,他才会露出真正幸福的表情。
升太很喜欢看父亲露出那种表情,因此每当父亲开始享受晚酌时,他就故意在旁边走来走去。那时父亲必定会说“来!”然后把他拉过去,让他坐在腿上。
升太至今都还记得那种感觉。
父亲与世长辞,是在升太念小学四年级的时候。
父亲一过世,升太和母亲就不能住在派出所里了,必须搬出去,收入当然也没了。
这时候,帮助他们母子的,就是町内的民众了。那些人帮他们在派出所附近找到一间房子,租下来,让他们搬进去住,又帮升太之母找到工作。因升太常一个人在家,附近邻居还轮流照顾他,让他来家里吃晚饭。
“一切都是你爹的庇荫。”
这是母亲的口头褝。
“你长大一定要报答大家的恩惠!”
所以,升太高中毕业后就去当警察。他从未考虑过别种职业。
他想要当一个像父亲那样的警察,想要像父亲那样造福人群。
“别好高鹜远,只要尽力而为就行了。”
父亲在病榻上所说的话又浮现在他脑海中。
当时,小学四年级的升太坐在父亲枕边问:“我将来也要当一个好警察。要怎样才能当好警察?”
于是父亲就把当警察的心得告诉他。
还是决定要瞒著前辈前去调查那卡车司机的行踪。
升太考虑再三后,终于下定决心。
但马上又涌现出一个疑问:“我这么做,真的只是为了揭穿那司机的谎言吗?还是想要先下手为强,比前辈早一步查出那人酒醉开车的事实,让前辈大吃一惊呢?”
说不定是出于我私人的感情因素,才想要调查此事的……。
升太会这么想,是有原因的。
那是九天前的事。
那天是休假日,升太出去买晚餐。回家时,偶然经过见目所住的公寓。
升太住在南署的公家宿舍。那是平房,除了厨房和浴厕之外,只有一个房间。已经是三十年以上的老旧建筑物,天花板和墙壁都已变成黑色了。虽是坐北朝南,却因与四邻靠得太近而终日见不到阳光。
宿舍共有十五户,但仅五户住了人,其余均为空屋,已有多年无人居住。住户不是像升太这种一文不名的单身警察,就是为了节省房租以便将来购屋的警官及其眷属。
见目虽为单身,却在譬署附近租了一间雅致的公寓来住。
升太对于此事,也只是认为“颇像前辈的作风”而已,并未想到其他的。
那天,就在那公寓前面,升太见到表情凝重的见目正在和一名女子说话。
那女子竟然是大西碧。
大西碧穿著一件雪白的连衣裙。升太以前从未见过她穿便服。
大西碧始终低垂螓首,似乎盈盈欲泣的样子。见目站在她面前一直讲话,好像想要说服她似的。
升太不由得驻足观看。
与其说是出于好奇,不如说纯粹是由于惊讶。
大约过了两、三分钟,见目的视线忽然移到升太这边来。
那道目光似已捕捉到升太的身影。
升太慌忙离去。
大西碧和前辈是情侣佳偶。
升太在回家的路上,心中反覆念著这句话,就像发高烧在说呓语似的。
但那又如何?前辈相貌堂堂,气宇轩昂,而且博学高才,出类拔萃,又是个优秀的警官,会受美人青睐,也是理所当然,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翌日升太上班时,心情极为沉重,一股罪恶感挥之不去,就像看了不该看的事物一样。但见目遇到他时,对前一天的事却只字不提。
见目对升太的态度,在那之后跟之前并无两样。
升太却不然。他只要在见目身边,就会觉得呼吸困难,痛苦万分。
是何原因,升太也不太清楚。
是嫉妒吧?
可能因为知道了大西碧是前辈的女朋友,所以妒火中烧吧?我就因为由妒生恨,所以才想要早一步查出事实,让前辈措手不及,羞愧难当的,不是吗?
不可能!我不是早在多年前就已死心断念了吗?我这辈子和美女是无缘的。难道说。嫉妒心和这种感情并无关联?
升太在被窝中左思右想,难以成眠。
06
当晚,休息室的电话铃并没有再响。
夜班的平均出动次数,在中等规模的警察署至少都有好几次,连南署都很少在五次以下。当晚却仅有两次,可说是奇迹了。
这是上天的垂怜,要让我好好休息,恢复体力,今天才能大展身手,马到成功。不是吗?
早上七点半,升太和见目同时起床。他一面打扫休息室,一面如此胡思乱想。
今天轮休。平常要是轮休的日子,他都会窝在家中大睡特睡,但今天他打算到处走走,以便调查那卡车司机的行踪。
上午八点半,和白天班的交接完毕后,升太他们就放假了。
“辛苦了,明天见。”
“再见。”
升太看著见目离去后,便从偏门出去。
他正要走出警署大楼时,发现正门旁边的树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升太不由得停下脚步,往那边望过去。
好像是人影。
不是大人的,是小孩的身影。升太凝目而视。
那是一名年约十岁的女童,头发很短,身材皮肤是“黑干瘦”型,穿著一件质地粗糙的连衣裙,足登帆布鞋,没穿袜子。
又是这小妞!升太心想。
这个小女孩,升太以前就见过好几次,每次都是在警署附近。她有时蹲在正门旁边,有时会站在马路对面的樱花树下,一直注视著警署大楼。
第一次看到她,大约是在三个月之前。那时升太见她愁眉苦脸,觉得有点担心,便问交通课的同事:“常在这附近徘徊那个小女孩是谁?”每个人都说自己也见过,但没有人知道她为何要站在那里。
又问“有没有人直接向那女童问缘由?”回答是“有位女警曾想去问,但一走过去,那位小妹妹就吓跑了。”
那女童是谁?为何几乎每天都跑到警署来?升太在两、三个礼拜后才知道答案。
小女孩脸上的严肃神情,升太实在难以忘怀。他想到少年股也许有人知情,于是便去生活安全课打听。
有一位姓高桥的资深女性辅导员知道那女孩的事。
据高桥说,女童的家是所谓的问题家庭,其父无固定工作,整天灌黄汤,一醉就闹事。女童才国小五年级,却必须每天煮饭洗衣,侍候父亲。
“为何每天跑到警署来?一直朝屋内看,是否在等人?”升太问道。
“不是。她是来向警方求助的。”
“她爸爸打她吗?”
“不是那种急事。我在想,她可能是想叫我们去劝劝她爸爸。”
“劝劝她爸爸?”
升太双眼圆睁。因高桥的答覆令他大感意外。
“是的。她身边没有其他大人,所以大概是想要找一个能够说动她爸爸的人。有一次,她的级任老师去她家要劝她爸爸,结果反而被臭骂一顿,落荒而逃。所以她可能就认为,除了找警方帮忙以外,已别无他法了。”
“那为什么女警一靠近,她就转身逃走呢?”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她虽是真心来求助,但一见到穿制服的警察,就心生畏惧而逃跑。她的心情,我能理解。”
“少年股这边帮得上忙吗?”
“警方总不能突然跑入民宅,像对待犯罪嫌疑人那样对著一个普通人说‘要努力工作,请勿一大早就酗酒’吧?”
高桥这位资深辅导员虽然这么说,但实际上她并未袖手旁观。她曾跑去女童就读的学校找级任老师商量。老师遭女童之父骂跑之事,也是那老师自己告诉高桥的。
后来,升太又见过那女童好几次。
每一次,升太都再三犹豫,反覆思量,不知该不该上前招呼,出声叫唤,但最后都打消此意,不敢呼唤。这小女孩光见到穿制服的警察,就吓得逃之夭夭,要是见到升太这副尊容往她靠近,岂不当场吓哭?升太每念及此,便止步不前,悄然退下。
升太望著那躲在树丛后凝视警署大门的女童,半晌后才自言自语道:“今天有事要办。”随即转身离去。
他首先要去的地方,便是那卡车司机任职的货运行。
这家货运行位于私铁车站南方。据说该地区以前是一望无际的田圃,在高架桥完成启用之后,迅速繁荣起来,如今已有不少公寓大楼、餐厅饭馆、便利超商等。
大马路边有一家大型超市,那货运行就在超市的后面,楼高四层,以轻钢架搭建而成,楼高四层,以轻钢架搭建而成,铁卷门上书“田中货运”四个字。
进了大门,便可见到一座仓库。仓库前面是卸货用的停车场,一辆大型卡车停在那边。
数名男子头绑布条,聚在一堆。
升太一走近,那些人就一齐将视线投注过来。
“社长在吗?”
“在楼上。”
答话者指著二楼的办公室。
升太道谢后,登上仓库旁的铁梯。那些人注视著他的背影,同时窃窃私语。升太可听见他们的声音,好像是在说“这人大概是警察,是来调查昨天那件事故的。”
开了门,只见一名戴眼镜的女事务员坐在办公桌前面。
“你好,社长在吗?”
“请问你是哪一位?”
事务员抬起头来,一见到升太的脸,表情立刻僵硬起来。
“我是南署来的,要问一下昨天那车祸的事。”
升太露出罕见的笑容说道。
“是警察先生吗?我马上去请社长来,请稍候。”
事务员站起来,一溜烟闪入里面的房间。
社长立刻出来。他穿著工作服,身材微胖。
升太被请入门口左边的会客室,坐了下来。事务员端来一个盘子,上面有饼乾和一杯麦茶。
“敝姓田中。”社长递出名片。升太也站起来递名片。
“我叫生稻,是交通课的。”
“真是辛苦你了。外头很热,请喝杯凉的吧。”
他把那杯麦茶端给升太。他和那事务员都没有要求升太出示警察证件。即使要求了,升太也拿不出来。因为今天轮休,身上根本没证件。
有些警署规定非勤务时间也要携带证件,升太他们的内规却不是这样。为防止证件遗失,全县都规定员警在非勤务时间必须将证件交由主管保管。
升太将杯中麦茶一饮而尽。
冰凉可口。
“昨天那件事故,你知道吧?”
升太把杯子放到桌上,问道。
“是的。给你们添麻烦,真是对不起。肇事车辆已经在今天清晨拖回这里来了,现场也已打扫干净了。”
“哦,那很好。”
“唔,请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你是否已向半田问过详情?”
“详细的倒还没问。因为他说身体不适,今天请假。”
“哦。”
“反正对方又没受伤,车子也只是轻轻擦撞而已。至于赔偿费,敝公司当然会负责。”
“半田昨天载货去何处?”
“呃,好像是载了一批钢材去名古屋的一家铁工厂。”
往返名古屋的话,要进入市内就必须走县道,再经大通路……。升太在脑海中中描绘卡车行进的路线。
“半田在这里上班多久了?”
“三年。”
“这期间有没有惹什么祸?”
“没有,没有。他工作认真,刻苦耐劳,循规蹈矩。”
“喜欢喝酒吗?”
“只喝一点点……。不过,开车的时候是从来不喝酒的。”
“和同事相处融洽吗?有没有打过架或起过什么纠纷?”
“完全没有。我们是小公司,所有员工就像一家人。”
社长讲话带点乡音。
“既然像一家人,那你一定问过他以前的职业吧?”
“啊,有问过。他说,以前是在埼玉那边开货运行,自己就是社长。因经营不善,公司倒闭,只好到这边来找头路。妻儿都留在埼玉。为了要东山再起,重建事业,他把薪水都存起来,省吃俭用过日子,真是不简单。”
“哦。”
“有什么不对劲吗?”
“没有,只是参考参考。”
看来再问下去也没什么用了。
“好,我问这样就够了。谢谢你的帮忙,我就此告辞。”
“啊,这样就可以了吗?”
社长睁大眼睛说道。升太走出办公室,下了楼,走向那群男子。那些人好像正在楼梯下面窥探办公室的样子。
“你们是这里的员工吧?”
这些人一齐点头,神情暧昧。
“这附近有没有什么餐厅或面店之类的?我肚子饿了。”
这些人面面相觑,但无人答腔。
升太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一名男子见状开口道:
“现在才上午十点,店都还没开门。”
“你们最常去哪家店呢?你告诉我,我慢慢走到那儿,时间也就差不多了。”
升太露出不在乎的表情说道。
“最常去的店?没有。我们每个人都不一样,要看当天的心情而定。”
这人避重就轻,大家已看穿了升太真正的用意。
“是吗?那就没办法了。”
升太再度上楼,打开办公室的门。
正在跟事务员交谈的社长似乎吓了一跳,转过头来。
“你忘了带走什么东西吗?”
“想请问一下,这里的员工最常去哪家餐馆吃饭?”
“哦,那还用说?最常去的,当然是‘清水食堂’啦!”
社长说道。
“警察先生,你一定也知道这家饭馆吧?”
社长满脸堆笑,注视著升太。升太莫名其妙,暗忖:他怎么会以为我知道那家餐馆呢?
升太依社长指示的路线,先到高架桥,再以加油站的红色招牌为目标,往前走去。
很快就走到清水食堂。这家餐厅就在加油站对面,中间隔著高架桥。屋子虽是平房,门口的停车场却很大,足可供六、七台大卡车停靠。路边有好几块招牌,上面写著“驾驶员最佳休息处 清水食堂”、“透早就开门 半夜不收摊”、“拉面、猪排饭、意大利面 一应俱全”等字。
升太走进店内。
还未到正午,已有四、五位客人上门。店面比想像中大,约有十张桌子。穿过店面,往厨房里瞧。厨房内蒸气弥漫,一名半老徐娘系著围裙,正在忙著做菜。
“打扰了。”
那女人回过头来。
“欢迎光临。要点些什么?”
她只瞥了升太一眼,就将视线移回平底锅。脖子上汗水淋漓。年纪约在四十五至五十之间。身材很瘦,但朝气蓬勃,干劲十足,很适合开这种以卡车司机为主顾的食堂。
一名少女走过升太身边,进入厨房,把老板娘做好的饭菜摆到盘子上,再走出来。经过升太身旁时,说了一声“对不起,借过”。看起来是个打工兼差的,可能还在念高中。
“这位客人,你要些什么呢?只站在那边饭菜可不会自己好啊!”
老板娘边说边把锅子放到瓦斯炉上。
“我不是来吃饭的。我是南署的聱察,有话要问你。”
老板娘抬起头来。
她默默望著升太,半晌后才低声说道:
“你先去找张空桌子坐下来好吗?我马上就来。”
“麻烦你了。”
升太离开那儿,走向最靠近的桌子,拉了椅子坐下来。
“有何贵干吗?”
片刻后,老板娘来到升太身边,但却始终立而不坐。可能是在营业时间内不能坐著跟顾客交谈吧?升太没办法,只好仰头望著她,说道:
“我叫生稻,是南署交通课的。你可知道这附近有一家田中货运行?”
老板娘点点头。
“他们的员工是否常来光顾?”
“是。”
“你认识一个姓半田的吗?”
“认识。”
老板娘神情迷惘,似乎大惑不解。
且慢!
升太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这位老板娘的面容,好像在哪里见过。
升太目光灼灼凝视著老板娘。
到底在哪里看过呢?这张脸孔,确实有印象……。可惜再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升太放弃回想,继续发问。
“昨天半田来过吗?”
“没有。”
这一刹那,老阅娘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升太马上知道她在说谎。
“是吗?”
升太故意长叹一声。
“这样可以了吧?还有客人在等呢!”
老板娘似乎很想尽快离去。
“好,没事了,谢谢你。”
升太走出店门。一到外面,他就绕到后门去。
中午时分,客人将蜂拥而至。在此之前,那位打工的少女必会先休息一下。升太如此揣度。等那小姑娘一出来,就找她问话。升太游目四顾,找到一个阴凉的地方,便站到那边。
他猜对了。手表的指针指著十一点整的时候,那位打工少女从后门出来。
“请问一下。”
升太边说边从阴凉处跑出来。那少女似乎受到惊吓,立刻站住。
“别怕,我是警察。”
升太见少女杏眼圆睁盯著自己,急忙说道。
“我知道。刚才你和老板娘谈过话,我有看到。”
“那就好。我有话要问你,你可要老实回答。”
小姑娘点点头。
“你认识半田先生吗?”
“认识。”
“他是否常来?”
“是的,一星期至少来一、两次。”
“是个好顾客吗?”
“不是。老板娘和我都很讨厌他。”
“怎么说?”
“因为他很粗鲁,常乱吼乱骂……”
“昨天有来过吧?”
“……”
“老实说没关系。昨天他有来过,对不对?”
小姑娘点点头。
“在这里喝了很多酒,是吗?”
“不是。”
“真的吗?你知道他昨天出了车祸吧?当时他好像醉醺醺的,难道不是在此处喝醉的吗?”
“是半田先生说在这里喝醉的吗?”
小姑娘勇敢反问,升太反而退缩了。
“唔,他是没有这么说。不过,已经喝醉却是事实,所以我才想要打听出他到底是在哪里喝醉的。”
“不是在这里。”
“真的吗?”
“真的。他进入店里的时候,就已经醉得很厉害了。”
“什么?”升太不由得大声说道。
“他早已醉得东倒西歪了,一进店里,就嚷著要啤酒。老阅娘说:‘你醉成这样还要喝?不给你喝!’于是他就开始大吵大闹……”
“然后呢?”
升太赶紧追问。
“好几个田中货运行的人刚好在店里,就把他制伏,扔到外面去了。”
扔出去?升太此刻才明白半田眉上之伤是如何造成的。一定是那时候被殴伤的。
半田被同事赶出餐馆后,火冒三丈,激动万分,但又无计可施,莫可奈何,只好打道回府,不料却在途中出了车祸。
那少女见升太沉思不语,便滔滔不绝说起话来,像要把胸中怨气一吐为快似的。
“他常常那样,给大家添了很多麻烦。他是个品行恶劣的大坏蛋。我曾听说,他总是在卡车上放一瓶酒,最喜欢一边狂饮一边开车。那是他们公司的人说的。”
“此话当真?”
“我句句实言。”
原来如此。昨天他从现场逃逸,并不只是为了掩饰酒醉开车,另外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要把放在车上的酒藏起来。当时计程车司机看到的“ 4e00." >一包东西”,一定就是那瓶酒了。
“好,我明白了,多谢你。”
升太向这位小姑娘道谢,随即离去。打听到这些就已足够了。
大功告成。
如此一来,前辈必定就无话可说了吧?因为我已确实证明了半田的供词全是谎言。
对,我这就到前辈的家去。他突然这么想,于是向右转。
升太朝著见目的公寓走去。一想到自己已单枪匹马查出真相,便觉得心情愉悦,步伐轻快。
07
敲敲见目的房门。
没有回应。
再敲几一下。
好像不在。
轮休日见目常去哪里呢?升太能够想到的只有一处,那就是图书馆。
升太决定去图书馆找找看。
到图书馆,徒步只要五分钟。
升太踏进了平素极少涉足的场所。
屋内冷气很凉,全身汗水迅速消失。
阅览室和书报室都是座无虚席,有的人在看书,有的在看报。
自习室在二楼,见目若有来,应该会在那里。升太爬上楼梯。
现在是暑假期间,所以自习室里挤满了学生。升太站在门口,往里面瞧。
看到见目了。
他坐在最靠里面的位子。桌上堆了好几本厚重的书籍。一定是法律方面的书。
升太走进去,来到见目的身边。
在他开口之前,见目已有所察觉,因而抬头说道:
“原来是你。怎么来这里?有事吗?”
“并非什么急事,只是关于昨天那车祸,有话要对你说。”
可能是说话时太用力的关系,声音微微颤抖。
“昨天的车祸怎样了?”
见目不知道升太接下来会说出什么惊人的事来,所以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那个半田,就是那个卡车司机,他确实喝醉了。”
升太一口气说了这些话。
他刻意压低声量,但却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很大声。好几个坐在附近的学生都抬起头来望著他,仿佛在问“到底什么事”。
“到外面去谈。”
见目站起来,叫升太快出去。
见目下到一楼,又走到图书馆入口的台阶上才止步。
“怎么回事?”见目面对升太,问道。
“我刚才跑去半田的公司和他常去的餐厅打听。那餐馆叫清水食堂,就在高架桥旁边。我探听出来,半田在肇事前喝了很多酒。餐馆老板娘不承认半田昨天有去,我就向打工的少女探听。她说,半田昨天进入店内时已经相当醉了。”
升太挺胸说道。见目默然不语,侧耳静听。
“半田嚷著要喝啤酒,老板娘不给,双方吵起来。半田的同事恰好在场,便将他制伏,扔到店外。后来半田就开车肇事了。可能是心情不好,乱开一通才闯祸的。还有,据说半田总是在自己的车上放一瓶酒,随时可以取出狂饮。”升太一口气说到这里,然后望著见目。
见目神色如前,似乎并未因听了升太的报告而受到打击。
“他有前科吗?”
见目开口道。语气十分冷淡,仿佛事不关已似的。
“前科?”
这问题大出升太的预料。
“你大概已调阅过半田的资料了吧?他有没有酒后开车的前科纪录?”
“没有。”
“既然如此,就算将他移送法办,预多也只是罚款三万圆而已。况且,你能证明他进入餐厅时就已经喝醉了吗?老板娘及那些同事可愿作证?我看,老阅娘大概连半田曾经去过一事也不愿承认吧?”
“这……”
升太张口结舌,语塞词穷。见目一直盯著他的脸。升太想要反驳,但话到嘴边却如泡沫破灭般一一消逝无踪。
“就算有人肯作证,把他移送法办,最多也只是像我刚才说的那样,罚个三万圆了事。假如是有前科或正在缓刑期间,也许还能将他判徒刑,但实际上却不是。还有,你以为他会因此就改过自新吗?我看他根本就不会当一回事。就算千方百计逼使老板娘和那些同事出面作证,并且取得那家伙的供词,然后写下好几十张报告往上面送,我们又能得到什么?什么也没有,徒劳无功,不是吗?所以,你这么做只是自我陶醉罢了。”
“才不是自我陶醉呢!”
升太以强悍的语气顶撞道。
见目似乎吃了一惊,讶然望著升太。
气氛变得异常尴尬。
“何必如此固执?”
见目轻声问道。
“我不是固执。”
升太说。
见目以刺探的眼神注视升太。
升太起先也以眼还眼瞪回去,但逐渐感到痛苦难当,只好垂下头来。因为他已能够想像见目心中在想什么。
见目一定是在想:上次升太目睹他和大西碧在公寓前交谈,同今天这件事有无关联。
前辈一定是认为:这小子是因嫉妒我,才偷偷跑去调查的。这家伙得知他暗恋的女子是我的情人后,妒火中烧,为了泄愤,就如此做……升太希望能够澄清这个误会。若见目提及此事,他打算立即否认。
然而见目并未开口。
升太开始焦躁,心急如焚。
浮云蔽目,光消影长。
“反正,请你三思。”
升太受不了这种沉默,打算告退。
“这件事不行。”
见目面对升太,说道。
升太回头。
他看看见目的表情。好像没有在生气。
“怎么说?”
“你见过那清水食堂的老板娘了吧?”
“不错。”
升太点头道。他不明白见目为何出此言。
“有没有发觉一件事?”
“发觉什么?”
“你难道不觉得那张脸似曾相识吗?”
见目一说,升太才想起来。在和老板娘交谈时,就感觉她长得像另一个人。
“她是小气松的妹妹。”
见目对著正在蹙额思考的升太说道。
“小气松?”
升太不由得凝目注视见目的脸。小气松就是松田次长,那么老板娘便是……
“就是松田次长之妹。她本已嫁到歧阜去,两年前离婚而回到娘家住。次长对她百般呵护,还帮她开了那家餐厅,让她经营。你刚调来不久,所以不知情。但在本町,此事尽人皆知。”
原来她就是松田次长的妹妹,难怪那面容似曾相识。
“还有一件你不知道的事。那家餐厅一向有供应酒给驾驶人,不过每人只限一瓶。因为有酒喝,所以那边总是生意兴隆,高朋满座。这虽是违法行为,但现在已很普遍,见怪不怪了。大马路旁那些餐厅饭馆,哪家不是公然在菜单上印著啤酒或鸡尾酒之类?若非如此,那些整天坐在车上到处跑的所谓‘郊外族’,谁会上门光顾?若要把那卡车司机移送法办,势将扯出清水食堂之名,这样一来就必定会写到老板娘卖酒给司机喝一事。虽只限一瓶,也是犯法的。”
见目以平淡的语气继续说下去。
“我们就算掌握一切证据,填好所有表格,呈交上级发落,也是枉费心血,白忙一场。你想次长会在上面签名盖章吗?先别说这点,你以为我们的调查报告能够上呈到次长那边吗?”见目问道。
那还用说吗?股长第一个就会将那报告冰封搁置。即使股长裁示究办,到了课长那儿,也必定会被束之高阁,万年不见天日,绝不可能上呈到次长面前。
升太茫然呆立。
烈日强光从云缝中射出来。见目似乎觉得很刺眼,眯起了眼睛。
“我要回去读书了。”
见目转身走去。
“喂,升太。”
正要爬上台阶的见目回头说道。
正低著头凝视脚下短影的升太抬起头来。
“你没有错。”
升太望著见目。
见目只说了这么一句,便登上台阶,走入图书馆,消失了身影。
升太长叹一声,仰望苍穹。
日正当中,阳光普照。
好刺眼。
升太再叹一声,往街上走去。
升太从原路走回去。他脚步沉重,垂头丧气,口中不断念著:“我傻、我呆、我笨。”
今后还有脸见前辈吗?前辈大概会将今天这件事告诉大西碧吧?然后两人一定会捧腹大笑,说“真是天下第一蠢汉呀”。
升太走在闹街上,漫无目的到处晃。
现在正是盛夏阳光最强的时候,都是有事在身的人才会在外面走动,所以街上行人很少。大多数的人不是在家睡午觉,就是在电影院或咖啡厅里凉快。有几个路人以怀疑的眼光看著口中隐念有词的升太,但升太没理他们。他很想一直走下去,也不知是想寻求别人的安慰,还是希望自己一人独处。
但是,夏季的白天很长。
日头老是不西斜,还要很久才入夜。
从图书馆出来到现在,已经过了两小时,却依然是烈日当空,火伞高张。
要是因此而中暑倒地,那才真叫出乖露丑,丢人现眼。
升太无可奈何,只好决定打道回府。
他打算回到家中,借酒浇愁。决定了。
穿过商店街,走到大通路。过了十字路口,在下一个转角拐弯,便来到警署前面。
升太走到林荫道时,无意中往警署大门旁的树丛瞥了一眼。一看之下,立即止步。
早上那名女童居然还站在原处。
升太诧异万分,瞠目结舌。
他凝视著那小女孩。那女孩好像没看到他。
升太动也不动,紧盯著那女童的身影,良久良久。
吱!树蝉长鸣一声,飞过升太眼前。
他走向那女孩。双脚是自动迈开的,并非在脑海中深思熟虑后才上前的。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打算做什么。
小女孩一见到他,便抬起头来。
粉颊因紧张而显得僵硬。
看来像是被升太那副尊容吓得不敢动的样子。
尽管如此,升太仍继续朝她接近。一步、两步、三步……。升太一直走到很靠近女童的地方才停下来。那女孩以万分恐惧的神色仰望著升太。
我到底有何企图?升太扪心自问。即使我开口叫唤这位小妹妹,结果她转身逃开,我也不会比刚才更沮丧。我是这么想的吗?
“别怕,我是警察,我就在这个警署服勤。”
升太装出虚假的笑容说道。
他的手在同一时刻伸向那女孩。
小女孩双眼圆瞪,看著升太的手朝她接近,身体却始终没动,仿佛当场被冰冻起来一般。
升太大感不安,很担心这女孩会在下瞬间惨叫哀嚎。
升太的手抓到女童的小手。
小女孩并未逃走。她闷不吭声,让升太握著她的手。
这女孩是因为吓得不敢动,才乖乖让我握住手的吗?这个疑问涌上心头,但升太立即将这疑念抛开。
“我陪你回家去吧!我去劝劝你爸爸。”
女孩娇躯微微一震。
啊,她要逃了!
升太已觉悟了。然而,女孩并没有逃,反而以极缓慢的动作将自己的手指缠绕在他手指上。女孩的小手最多只能握住升太的食指和中指。
女孩一直仰头望著升太。当升太注视她的脸庞时,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来,走吧。”
升太早已问过生活安全课的高桥,所以知道女童的家在哪里。
升太握著那女孩的手,往她的家走去。
小女孩拚命加快脚步,以求能够跟上高大的升太。几乎是用跑的。
升太走了两、三步以后才发觉,于是放慢脚步,和那女孩并肩而行。离日落西山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接下来必须顶著大太阳走完这段路才行。
升太从路边那些樱花树的树荫下走出来,来到艳阳高照的街道上。
译者简介:
黄钧浩:
一九五九年出生,南投县人,台湾大学毕业。曾任出版任主编、策划、翻译。对于漫画、布袋戏、推理小说的研究孜孜不倦。现居南投乡间。主要译著有 href='8834/im'>《白痴》(口安吾著)、《死亡交易》、 href='6848/im'>《玫瑰的烙印》(合译)、 href='6846/im'>《浪漫的复活》(合译)、 href='6853/im'>《疑惑的轮舞》(合译){以上皆由新雨出版社出版}等书。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