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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的烙印》
选编者言 关于本书四位女性作家与其作品
傅博
自从七十年代后半期,至二十世纪的结束之四分之一世纪这段期间,日本文学比过去任何期间的变化为大,而影响也更深远。如纯文学衰落;部份纯文学的大众化与部份大众小说的品质提高所引起的纯文学和大众文学的境界混淆;性爱在文学全领域浸透;女性作家大量进出文坛;大众文学作品的长篇化与巨篇化;推理小说的广散、多样化等现象,不胜枚举。
本书所选录的四篇小说,就是反映这段时期的作品。这四篇每篇大约日文四万字,属于短篇小说领域,但是已是短篇的极限。以往日本短篇小说是以两万字为标准,四万字的作品不多,现在四万字的作品则很多,比较好的作品大多集中在这种短篇的长篇化小说。
长篇小说的巨篇化现象更明显,过去的长篇小说是十五万字至二十万字,现在四十万字的长篇并不稀奇,而这些巨篇,获奖的机率很高。
评论家分析这种现象,认为其原因是社会的复杂化,以往的篇幅已不能表达现代社会的众生相。
一九八一年以来崛起日本文坛的推理小说系列的女性作家不啻八十位,与过去(一九二〇~八〇年)六十年间女性推理作家数相较,有六倍之多,而作品量可能有十倍以上,现仅按其登上文坛顺序列举五十名,供读者.参考。
斋藤滗、青柳友子、井原真奈美、鸟井加南子、森真沙子、小池真理子、冈江多纪、竹河圣、纪和镜、山崎洋子、服部真由美、乃南朝、新津清美、宫部美雪、黑崎缘、今邑彩、高村薰、松木丽、关口芙沙惠、篠田节子、小野不由美、佐藤亚纪、若竹七海、藤柱子、司冻季、加纳朋子、篠田真由美、桐野夏生、近藤史惠、坂东真砂子、藤本广美、和田初子、松尾由美、矢口敦子、柴田芳树、服部真澄、永井骏海、加门七海、雨宫町子、雨宫早希、泽村凛、藤木禀、光原百合、岩井志麻子、森青花、高里椎奈、五条瑛、梓泽要、明野照叶、高野裕美子等。
这些作家的作品,有很多值得介绍给台湾读者欣赏的。选编者在本书先选录作家地位安定,作品具有影响力,而且有固定读者群的四位不同作品风格与倾向的女性作家。
《吾家邻人的犯罪》的作者宫部美雪,本姓矢部。一九六〇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出生于东京。东京都立墨田川高中毕业后,在法律事务所当事务员。
一九八六年以《吾家邻人的犯罪》获得第二十六届ALL读物推理小说新人赏,登上文坛。
这篇小说是第一人称单视点形式记述的故事,作者以幽默轻松笔调,让名为阿诚的中学生叙述自己与舅舅毅彦、妹妹智子三人的犯案始末。
阿诚与父母亲、妹妹所住的公寓,左邻住著经营咖啡厅连锁店的田所夫妇。右邻住著三十岁左右的美女桥本美沙子,她表面上是单身,事实上却有一个中年脑满肠肥的情夫。她养了一只小白狗,成天吠叫,真吵死人,于是毅彦提出绑架小白狗计划。殊不知这小事件却往三人预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一位作家往往以处女作决定其作品方向,《吾家邻人的犯罪》属于意外结尾的推理小说。但是宫部美雪其后所发展的作品,每篇都是不同类型的推理小说,而且大多是杰作,因此宫部美雪可能是日本文学史上,包括男性作家在内,全日本作家中获奖最多的作家,将其获奖作品和文学奖名称列举,供读者认识。
《吾家邻人的犯罪》获第二十六届六ALL读物推理小说新人赏(一九八六)
《突然摔倒的伤口》获第十二届历史文学佳作赏(一九八六)
《龙正在睡眠》获第四十五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赏(一九九二)
《本所深川不可思议故事》获第十三届吉川英治文学新人赏(一九九二)
href='6899/im'>《火车》获第六届山本周五郎赏(一九九三)
href='6907/im'>《蒲生邸事件》获第十八届日本SF(科幻小说)大赏(一九九七)
href='6901/im'>《理由》获第一百二十届直木赏(一九九八)
《父亲走过的路》的作品高村薰,本名林绿。一九五三年二月六日出生于大阪。国际基督教大学毕业后,在商社上班,然后自己经营公寓租借。在这段期间尝试写作,于一九九〇年以《抱著黄金飞翔》获得第三届日本推理悬疑小说大赏,登上文坛。这篇作品是写如何夺取收藏在银行内金库的金块之计划与经过的犯罪小说。
高村薰算为寡产作家,十年来出版不到十本小说,其中几本是四十万字巨篇。其中《麻克斯山》同时获得第十二届日本冒险小说协会大赏和第一百零九届直木赏(一九九三)。《女小丑》获得每日出版文化赏。
高村薰的作品不具女性作家风格,而是很男性。处女作以来一贯以硬质的文体,借小说形式揭发社会性问题,这些作品可归类为社会派推理小说。
《父亲走过的路》几乎不具推理小说之要素,主角户田慎一郎现年三十三岁,原来是警视厅刑事,因地方政治家的父亲信雄,涉及贪污案,被判刑入狱,他辞去刑警职务,当起政界龙界之一的前党干事长、前建设大臣,现任副首相,现任政党派系会长佐多幸吉的司机。
作者借慎一郎跟随佐多外出时的见闻,写慎一郎与父亲信雄之父子情的回忆,以及与比自己年长的爱人清子间互相奉献的爱等。而作者在这篇小说想要写的主题,还包括三十三岁孩子气的大男人的一段成长史。
《迷惑的光辉》的作者乃南朝,本名矢泽朝子。一九六〇年八月十九日出生于东京。早稻田大学肄业后,在广告公司上班。
一九八八年以《幸福的早餐》获得第一届日本推理悬疑大赏优秀作品,(这届没有大赏的获奖者),而登上文坛。《幸福的早餐》是写一个做明星梦的女主角,因过著不走运的生活,而引发的嫉妒和憔悴等异常心理过程之悬疑推理小说。
十余年来,乃南朝几乎都取材于女性心理的悬疑推理。乃南朝擅写短篇小说,所出版的三十本以上的小说半数是短篇集。
但于一九九六年,以一个具有行动力的女刑警音道贵子为主角的四十万字巨篇刑警推理小说《冻牙》获得第一一五届直木赏而确立作家地位,但她仍然被归类为悬疑推理小说家。
《迷惑的光辉》是写一个宝石搜集狂的悲剧。女主角小川有理子,五年前二十岁时离开父母亲、哥嫂,一个人租借简陋公寓独居,在餐厅当服务生。她过份迷恋宝石,为了买高级宝石戒指,牺牲平时的衣、食、住,拚命赚钱,幻想能捡到大金,结果……
href='6848/im'>《玫瑰的烙印》的作者柴田芳树,一九五九年十月十四日出生于东京。青山学院大学毕业后,在服装公司、医院等上班,之后移居京都,在京都结婚。
一九九五年以长篇小说《RIKO——女神之永远》获得第十五届横沟正史赏,而登上文坛,这篇作品是以警视厅女刑警村上绿子为主角的警察小说,但也可当作恋爱小说或性爱小说阅读。又是一部八十年代后半期,在美国流行的3F推理小说之日本版。F是英语feminism的大写字母,女权主义之意。所谓3F推理小说是指女性作家以女性之私家侦探为主角,写给女性读者阅读之推理小说。
现实的日本社会,没有私家侦探这种职业存在,如果用写实手法写推理小说,就不能起用私家侦探,可能因此,柴田芳树即设定女刑警,但作者对于村上绿子赋予美国女性贞探的自由奔放性格,创造了日本3F推理小说。
柴田芳树的写作范围很广泛,除了村上绿子系列以外,还有以京都为背景的传奇小说系列《炎都》、《祸都》、《遥都》。这两系列作品之外,还执笔青春推理小说、悬疑推理小说以及科幻小说。柴田芳树也是多产作家,六年来所出版的作品,已达十部以上。
href='6848/im'>《玫瑰的烙印》99lib.属于解谜推理小说,但这与完全依靠犯人不小心留下来的物证去推理,然后解决案件的传统解谜推理小说不同。
故事是写一个具有第六感的俱乐部歌手杏子,与将要退休的刑事课长九条抄造合力解决杀人事件的经过。小小的玫瑰花瓣在解决事件上深具关键性。
走马灯式介绍四位作家不同风格的四篇作品,读者诸君对于本书甚至日本文学,如有意见或提案,请来信编辑部,以供选编者今后选编工作之参考。谢谢!
(01.04.05)
吾家邻人的犯罪
宫部美雪 著
黄钧浩 译
01
六月中旬,我们开始自力救济。
我叫做三田村诚,是国中一年级学生,成绩和身高都属中等,不过成绩要从后面算比较快,身高则自前面算要快一些。有时我会想,这两者如果倒过来就好了,但我并未因此而感到苦恼。
我家还有爸、妈和妹妹智子,一家四口住在“大集新村”,从东京市中心坐电车约三十分钟可抵达,那是一排公寓式的洋房,屋子很大,可三代同堂。楼房共有六栋,连在一起,我家就住在第三栋的中央。
我们是在半年前搬来的。家父和家母原先都在同一家电脑软体开发公司任职,后来决定自行创业,成立新公司,因此必须从原先的宿舍搬出来。当初他们每周都会买那种又厚又重的“住宅情报志”回来宿舍,然后手拿奇异笔,埋头苦寻合意的新家。
我们一家可算楣运当头。东京都内所有新盖的公寓,在抽签购买者时,我们都参加了,却一次也没抽中。不得已,只好将目标摆在中古屋,虽然找到几间中意的,却又失之交臂。至此,我开始怀疑双亲的办事能力。如此笨手笨脚,在竞争激烈的软体业中岂能生存?
总之,最后是决定搬来这“大集新村”。这屋子当然是中古的,以前的住户迁入新居半年后才将此屋脱手转售。据说搬迁原因是调职,并非有什么命案之类的不祥事件。我的父母找到这里,立刻付了订金——根据以前那些宝贵而痛苦的经验,购买不动产时,速度至为重要——翌日便马上订约成交,于是第三栋中间那屋子就成了我们的新家。
那些“住宅情报志”中刊载了那么多待售屋,居然还供不应求,真令我吃惊。那种字体极小的“一览表”,详细看的话三页就能让双眼累死,字里行间仿佛还会传出“我要屋子,我要家,我需要一个自己的家……”的呢喃声,简直比那些二流的鬼故事还恐怖。
当我们打败众多竞争者,决定迁入新居时,一家人真是雀跃万分,欣喜若狂。这里最大的优点就是到市区上班只需三十分钟车程,而且我们住的第三栋旁边恰好有个小小的自然公园,中间只隔一道栅栏,从窗户望出去,只见周围一片碧绿,仿佛置身山中小屋。那时我甚至会想:吾家终于时来运转,福星高照了。
然而——
我家右邻是个年约三十的美女,名叫桥本美沙子。我们一搬来,就去向左邻右舍打招呼,那时家父曾私下说:
“这里的房子应该都是只售不租的吧?一个单身女子竟有能力自己买下一户,就算分期付款,也很不简单,她真了不起。”
家母以瞧不起人的表情回敬他,说道:“才不是她自己买的呢!她岂有此等能耐?”
此言不差。美沙子那间房子,的确是别的男人买给她的。我虽不像家母那般敏感,也能查知一二,因为我看见有个衣著体面的中年男子经常来找美沙子。
但.99lib.我和妹妹并未受到什么坏影响,父母也不怎么担心,毕竟现在电视和杂志上,那种事已报导太多了,比那更过份的事也已司空见惯。隔壁住著一、两位“和别人有特殊关系的人”——虽说多少会令人感兴趣——并不会“有碍健全发育”。
可是我的确会将父母和那位脑满肠肥的中年男子拿来比较,并且联想到很多事。我的父母为养儿育女、经营公司、支付房贷,已经心力交瘁,焦头烂额;那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却坐拥香车美人,平时的晚上或周未下午,他就驾驶一辆大型宾士轿车翩然到来,然后踏著悠闲的步伐,入内与情妇共享鱼水之欢。
我想:世上不公平之事何其多!父母师长常说的“努力吧!努力则必有收获”这句话,现在已没人会相信了,因为那些大人的周遭有太多不劳而获及劳而无获的事例。如果一个小孩傻傻的,相信那句话,等他长大成人后,就会尝到苦果,爱人会抛弃他,嫁给另一个收入较丰的男人,于是他只好将爱人杀掉,把尸体塞入皮箱内丢弃……。
虽然如此,我还是很尊敬我的父母。我认为不只他们,所有在这不公平的世上奋斗不懈的成人都很伟大。不过,我若当面向他们表达这些感想,定会招来一顿白眼,所以我才保持沉默。
言归正传,在这公寓大楼中,让我们受苦受难的,并非美沙子本人,而是她所养的一只狗。
那只小狗叫做蜜莉,是德国产的长毛尖嘴小型哈巴狗,通体雪白,人见人爱——这是指在另一种状况下而言,譬如在街上散步时,或在超市中被饲主抱在怀里时——但是,对邻居而言,它实在是一只无可救药的小混蛋。记得我们刚迁入不久时,有一次,祖母来住了一宵,第二天就直嚷“隔壁那只狗真夭寿!”
因为它实在太吵了。
每次蜜莉开始狂吠,我就想起老旧战争片中出现的机关枪。那并非现代战争片中常见的新式机枪发出的声响,而是一种更原始、更易惹人动怒的声音。狂吠声虽然断断纩缤,但次数频繁,令人生厌。我想不通它为何如此精力充沛。
难道饲主本身不觉得吵吗?这一点,我们全家都感到十分纳闷。我甚至猜想,美沙子可能是聋子,所以才养了这么一只看门狗,以防宵小。但这种善意的解释很快就被推翻了,因为有一天晚上,我在听音响,片是向朋友借的,我听到很晚,突然听见她隔墙大骂“吵死人了”,可见她并不聋。
因此我认为,她养的不是看门狗,而是宠物狗。
说来有点不好意思,我的父母都是守规矩的人,做事一板一眼的,连要去抗议蜜莉吠声扰人,也要事先将大楼管理公约详读一遍,好不容易才在最后一条的条文发现一行细如微尘的文字,写道“原则上,禁养宠物。”
我想,那是理所当然的。说好听点,叫公寓大厦,其实就是西洋式大杂院(这是家父向亲戚说明新家时所用的词汇,当时也告诉我这名词的意思),是将一栋大屋子隔成好几间,就变成好几户,但外壁和屋顶都是公用的,中间那户甚至要和两侧邻居共用内部墙壁。毫无隔音设备,此点和普通公寓完全相同,不,或许更严重,因为这里连天花板和屋顶间的空隙也是共有的,那上面空空荡荡,贯通了每一户的天花板上方,极易传导声响。
不过,规约中印的“原则上”三个字,恐怕大有文章,因为这表示有“但书”。我的父母鼓起勇气,跑去向管理员诉苦,得到的答覆是:“确有禁养之规定,但若为迁入前即已饲养者,则不在此限。因为,总不能叫住户为了搬来这里而将宠物丢弃或弄死吧?住户之间若因此而发生纠纷,则请大家以常识和良心来下判断,予以圆满解决。反正大家都是邻居嘛,有事好商量。”我的父母一听,气往上冲,只好回来。随后又直接去向美沙子抱怨,结果好像是更加火冒三丈的样子。
吾家左邻是一对夫妇,姓田所,无子女,据说开了好几家咖啡厅,忙得不可开交,因此很少在家,但因蜜莉的狂吠声会透过天花板传过来,吵得要命,所以他们似乎也大感不满。我曾看见他们跟我的父母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四个人都大皱其眉。看来田所家也和我家一样,在排挤蜜莉方面已失败碰壁。
实在无可奈何。
美沙子饲养宠物的方式实在与众不同,怪异无比。
首先,她从未带蜜莉出去散步过,一次也没有。蜜莉是只名副其实的“室内犬”,它的吠声穿越墙壁,让我们痛苦不堪。有时美沙子会去购物,或上美容院,或去打网球(她好像是附近一家网球俱乐部的会员),那时就将蜜莉锁在家中,独自外出。蜜莉一个月只有一次能接触外面的空气,因美沙子每个月会带它去一次宠物美容店。但即使是这种时候,美沙子也会将它关在小型狗笼中,放在她那辆蓝色奥迪车的后座,然后上路,根本就不会让它在街上蹓跶。
美沙子完全把蜜莉当成黄花闺女来养,并且让它套上精致的项圈,穿上华丽的毛衣或背心。
“蜜莉,乖乖吃下。”她一说完,蜜莉就开始狂吠,然后它就像哄婴儿般说些抚慰的话。家父曾向她说:“你该给它吃些婴儿的药,说不定能治好它的‘夜啼’。”我认为还是不要的好,但美沙子似乎当真了。
在庆祝迁入新居的晚宴上,我的舅舅毅彦也听到了蜜莉的吠声。
“那是压力太大所致。”他如此诊断。
我的这位舅舅是家母的么弟,去年总算念完大学,目前在市内一家中型私立医院的事务局工作,因为是单身汉,在外吃腻或在家自己煮腻时,便跑到我家来“玩”。
“为什么?”我问道。
“假如是你,经年累月被关在家中,也会那样。你会大嚷大叫,大声唱歌吧?即使是狗,若缺乏运动,导致心理压力剧增,就会狂吠不止。那种歇斯底理的吠叫声,我一听就知道了,不会错的。那是哪种狗?”
我说是哈巴狗。他哼了一声,又说:
“那是最糟糕的种类,本来是看门用的,所以吠声又尖又亮,而且生性爱吠个不停。最近流行的宠物狗都是块头小又安静的,像这种把哈巴狗当宠物养的,全日本大概也已屈指可数了。”
最后那几句话,由于蜜莉又开始狂吠,我听不太清楚。
“真是震耳欲聋。”舅舅瞪著墙壁说道。
他还教我:“动物就是会动的生物,所以非运动不可。”因此,第二天我放学后,便算好美沙子外出的时间,在外面拦住她,然后尽我所能,装成可爱男童的样子,向她问道:
“大婶,我很喜欢小狗狗,很想带蜜莉去散步,可以吗?”
我得到的答覆只有她的柳眉一竖,杏眼一瞪。
事后我反省,是那句“大婶”把事情弄糟的,但为时已晚。
我们决定把蜜莉“处理掉”的那天晚上,舅舅也在场。蜜莉则照常吠叫不停。
“你们也真能忍……姊夫和姊姊都没去表示抗议吗?”舅舅问道。
当晚家父加班未归,家母于七点多才回来,因工作过累,已成了猫熊眼。看来正如我担心的,我的双亲在软体大决斗中已陷入苦战,和精彩的电影不一样,在快结束时并没有戏剧性的援军赶来帮助。每次我注视他们的眼睛,就觉得好像看见有“负荷过重”四个字在瞳孔中闪烁。
家母停止洗碗,学著美沙子的模样,翘起臀部(实际上美沙子比她高很多,身材比例也比她美得多》,脖子一歪,模仿美沙子的声音,尖著嗓子说道:
“养小狗,是人家的自由。”
舅舅苦笑一声。
“有什么好笑?”家母说著,手用力一扭,把水龙头关紧。那手势充分流露出她的心情,也就是说,她似乎很想用这只手扭断那美女和那只夭寿狗的脖子。
“吵死人了,害我睡眠不足。讲电话时,那死狗一开始穷叫,对方的话就听不清楚。电视也是一样。总之一句话,就是二十四小时日夜吠叫!”
“生理时钟会乱掉。”舅舅说。
“是压力的关系吗?”我问道。
他点头称是。我想,如果爸妈在半夜大吃大喝,就要注意了。若论压力之大,他们两人可不输蜜莉。
“我们只好戴著耳塞睡觉……但那更糟糕,因为第二天起床时会头昏脑胀,就像头脑里面塞满了棉花。”家母坐到椅子上,按著太阳穴说道。
“阿诚,你们小孩也塞著耳朵睡吗?”舅舅问道。
我摇头回头:“智子说会头痛,不肯塞耳朵。我是戴著耳机听音乐,直到睡著。”
“最好不要那样。……不然会变成重听喔!”
“听到没有?”家母说。
“可是总比听狗吠声好吧?也不会造成精神压力。”我说。
“智子病况如何?”舅舅压低声音问家母。
舍妹智子身体虚弱,现在就读国小五年级,但因常请病假,从一年级到现在,出席日数大概比普通的四年级学童还少。
此刻她正在二楼睡觉。体弱多病的儿童喜欢向父母撒娇,而且脸皮很薄,所以若无意中听见父母在背后说“真糟,这孩子又发烧了”,就会伤心欲绝。舅舅尚无子女,反而较能了解小孩的心理,因此每次谈到智子时,都会压低声音说话。
家母却仍旧扯著嗓子高声说:“还有点发烧呢,今天也是请假,没去上学。”
如此一来,舅舅的苦心就白费了。
“唔……姊姊,要不要带她去‘心疗内科’看看?”
“心疗内科是什么?”
“简单讲,就是‘病由心生’,心病还需心药医。我想,智子长期发烧肚子痛,可能另有原因,譬如不想上学之类。这样的话,光用内科治疗是不行的。心疗内科就是还包括了生活指导,双管齐下。我们医院有这一科,有空的话,要不要带去看看?”
家母双手撑腮,考虑了一下。
“这个……”她苦笑一声,望著舅舅说。
“那有在健保之内吗?”
“唔——大概有吧。”舅舅的回答有些不自然。“我想应该有。”
“老实说,我家已债台高筑。”家母叹道。“好像太早出来创业……事到如今,已后悔莫及。”
此时蜜莉又开始鬼叫。
“那只死狗,我非宰掉它不可!把我弄得头疼欲裂!”家母说。
“我看你买错房子了,搬到别处如何?”
“说得倒简单,你是单身汉,没有家累,我可不同,我还要养儿育女,而且如今负债累累,怎能说搬就搬……”
家母说到这里,似乎想起了我(那时我就像在看网球比赛一样在旁静观),眼中闪过一种警惕般的神情,仿佛忆起“让子女得知家庭经济状况,则对教育不利”的训词,于是立刻展颜一笑,说道:
“呃,嗯,好吧,我考虑考虑。”
接著,舅舅跑到智子的房间,首先说:“小公主呀,你好吗?”然后和她聊了一些学校和医院的趣事,其间数度被蜜莉的吠叫声打断。最后智子捂住耳朵,用棉被把头蒙住。
舅舅我对使了一个眼色,好像在说:“一直都是这样吗?”我朝他点点头,表示没错。
“真是的,二楼也这么吵。”舅舅握拳轻敲那道薄墙,说道。智子房间的壁纸上印著许多粉红色无尾熊,看来很可爱。舅舅说:“这些无尾熊,想必也苦恼万分吧!”
我们在智子房里逗留了三十分钟,临走前,舅舅量了她的体温,是三十七度半。智子眼神呆滞,病情似乎很重。
“我是不是还有点烧?”她的声音有气无力。
舅舅边甩体温计,边以正经的语气回答:“不是,有一百度呢!”
智子噗嗤一笑。我们向她道晚安,然后走进我的房间,此时蜜莉又吠叫起来,舅舅眉锋一皱,说道:
“你们至少该用力踢一次墙,骂一声‘别吵’吧?”
“已经踢几百次了。”我答道。“爸爸和我都踢过骂过了,没有效。妈妈也曾用拖鞋猛敲,上次还把一盒刚买回来的鸡蛋砸在这面墙上呢!”
舅舅仰望天花板,笑道:“你妈就是这副火爆性子。”
“结果弄得一团糟,害我们全家总动员大扫除。总而言之,我们不管怎样抗议都没用,反而还被臭骂一顿哩!”
“隔壁那女人敢骂你们?”舅舅愕然问道。
“不是,是她的爱人。”
舅舅吹了一声口哨,说道:
“原来隔壁那单身女郎是人家的——”
“对,是和人家有‘特殊关系’的女人。”我曾看过一部电影,叫“麻而傻女郎”,当时舅舅曾告诉我“有特殊关系的人”是何意。好像是说,在国税局里,这名词指的是“情妇”。
“那家伙长得怎样?”舅舅竖起大拇指,指著墙壁问道。我们并坐在地上,像一般成人在说下流话那样悄声交谈。
“我没仔细看,不过好像又丑又胖。是不是只要头脑好就能获得情妇?”
“主要是靠这个。”舅舅用拇指和食指做了一个圈表示钱的手势。“他是做什么生意的?近来一般的上班族好像养不起情妇了。”
我想了一下。关于隔壁真正主人的资料,我是无意中听家母说的,家母又是从别的邻居那边听来的,所以我很没把握。
“据说是什么不动产商人……”
“哦!”
“好像还开了一家制造电动玩具的公司。”
“难怪。”
“听说还经营什么色情宾馆之类的店。”我用极认真的表情说道。“舅舅说不定也到他的店去消费过哩!反正他开了很多种店就对了。”
“很有可能,也许他的势力范围很大。”
“总之一句话,他一定是个大富翁。”
舅舅哼著不成调子的歌,陷入沉思。我盘腿坐著,像不倒翁那样左右摇晃身体。片刻后,他说:
“既然如此,姑且一试。”
“试什么?”
“自力救济。”他又竖起大拇指,但意思和方才不同。“那女人是为了排遣寂寞才养宠物的,若失去爱犬,固然可怜,但若能找到其它消遣解闷之法……”
“蜜莉若离开她,一定会比较快乐。”
“不错。既然如此,那就不用客气了。”
“要怎么做?”
“把蜜莉拐走,替它找个正常一点的饲主。”
这次换我吹口哨了。
“可是,找新饲主会不会很难?”
“不瞒你说,我们医院有位患者很爱狗,是真正的‘爱狗人士’,他不会带狗去宠物美容院洗澡或修趾甲,也不会溺爱小狗,而是会让狗充分运动并正常饮食,无论有无血统证明书,他都会将狗训练好。上次我稍微向他提了一下这边的事,他就说:‘就当作认养流浪狗好了,你把那只狗带到我家来吧!’”
“要保密吗?”
“那当然。”
我想到除去蜜莉以后的生活,不由得眉开眼笑,说道:“很好,就这么办。”
舅舅说,步骤很简单,只要趁美沙子外出不在时,把蜜莉带走即可。
我摇头说道:
“用说的是简单,实际上是不可能,因为她外出时总是锁紧房门,我们要怎么进去?”
“那容易。”舅舅拉长下巴,望著我说。“你们刚搬来时,你不是说过吗?这里的天花板和屋顶间的空隙是连通的,可通到每户人家的房间上面。”
他说得不错。当时我奉家母之命,在整理自己的物品,我的房间在二楼,厕所的天花板厚约七公分,我发现那天花板可从下方轻易掀开。我踏在衣架上就可爬到“天篷顶”,那里黑漆漆的,面积很大,高度约有一公尺,但因屋顶是斜的,所以必须要像婴儿爬行般匍匐前进。
“对呀!这里的天篷顶可以四通八达,所以声音传得特别清楚。”
“真可恶。其实这种屋子应该把防火墙盖到天篷顶上,以防一家失火,各户遭殃,法律上也有此规定呢!”
“那么,这栋房子盖的时候一定有偷工减料,对不对?”
“不错,就是有人浮报建筑费,中饱私囊,才导致你们如今的惨状。”
哼哼,原来如此。我再度望著天花板。
偷工减料!该建的没建!大人真是不要脸,什么事都做得出!舅舅见我直眨眼睛,便探身向前,笑道:
“不过,阿诚,你听好,这次要算你们因祸得福。想想看,既然能从你家厕所上到天篷顶,那么,一定也能从那上面进入邻家的某一个房间,对不对?”
“等一等,我想起来了。”我蓦地心跳加速,为了配合气氛,我压低声音说道:“当初买下这屋子时,有送一张简图,还有一份新屋分售的简介,是前任屋主给的,不知妈妈收到哪里去了……”
“好,我这就去向她要来。不过,要找什么借口好呢?”
“为什么要找借口?对爸爸妈妈也要保密吗?”
我有点纳闷,因为我想,双亲应该会乐于协助才对。
舅舅露出一副正经八百的表情,就像方才在逗智子时一样。他向我招手,然后把脸凑过来,说道:
“女人皆多嘴,我们做这种案子,不能让女人参加。”
“那爸爸呢?”
“唔……我姊夫嘛……他那人太死板,也不行。若说要直接找邻居谈判,他大概会赞成;但若要像我们这样自力救济,他定会反对到底。而且最近他在工作上已忙得不可开交,哪有心情管这种事?”
我想起家父,他的确曾以“社会常识”为武器,数度前往邻家谈判,每次都是理直气壮而去,却怒气冲冲回来。
“没错,爸爸只会投直球,一根肠子通到底。”
“对,他是正人君子,不会投变化球。”
“智子怎么办?她下午两点就放学了,而且常请假,整天都在家。”
“她的话,你不用担心。我已向她说过,我放假时会常来找她玩。我们所有的工作都将在你的房间内完成,她应该不会发觉。”
“这样一来,就只有咱们两人参与了。”我有些害怕。
“难道你还要歃血为盟,指天发誓不成?”
舅舅说著,往我头上敲了一下,就下楼去了。片刻后,他回来,手里拿著一个透明资料夹,里面有房屋构造简图和简介。
“你用了什么借口?”
“我说,要研究一下,看在什么地方加些隔音设备比较好。”
每栋屋子的隔间状况,那份简介上都有。这里所有房子的格局只分两种,奇数栋和偶数栋不同,其余都一样。同一栋中有三户人家,格局都相同。“要事先准备,好好预习。”
我将那简图上的格局牢记心中。因隔间都一样,只要“距离感”不出差错,要从天篷顶找到邻家洗手间上方那块活动板子,应非难事。
决策既定,宜速战速决,方能早日高枕无忧。
“每逢礼拜一、三、五的下午,美沙子必定外出打网球。傍晚五点左右,她就会开车回来,球拍就放在车子后座。我看过好几次。”
舅舅翻阅记事本,查看空闲的时间,然后说:
“那么,就决定在本周三下午动手如何?一般网球训练班都是练一小时半或两小时,加上往返车程,起码也要两个半钟头才会回来。也就是说,隔壁那位大美人至少有两个半小时不在家。”
“好,那就决定下午两点,在我家见。”我说完,就要把时间地点写在墙上的月历上面,但转念一想又作罢,改记在学生手册里面。
“带著蜜莉通过天篷顶的时候,还有放在笼子里搬出来的时候,如果它吠个不停,该怎么办?怕会被别的邻居发觉。”
“可能要给它一点麻醉剂。”
舅舅说,上麻醉剂的工作就由他来做。
当晚我又失眠了,那是我搬到这里以来,首次为狗吠声以外的原因而度过的失眠之夜。
02
翌日我放学回家,等到黄昏,趁美沙子外出购物时,便开始进行勘查工作。
我房里的物品又多又乱,都没有放在该放的位置。衣服丢在床上,该放在书橱中的书却堆放在桌上。那些已捆好准备换卫生纸的漫画原本该放在地上,却摆到书橱里面去了。本来不是这样的,不知不觉中竞变成这样子。家母为此颇感不悦,经常斥责我。
首先,我锁上房门,把床上那些衣服挪到一边,然后将厕所内的杂物按顺序堆放好。
厕所都是由家母打扫的,东西若弄乱,马上就会被她察觉。
整理出一小块空地后,我就从床底下拖出两个衣箱,那里面有驱虫剂。我将衣箱叠在那块空地上,当作梯子用。
接著,我从桌子抽屉里拿出“测量器”,那是昨天舅舅回去后,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做的——其实只是一条由缎带、麻绳和塑胶绳连结而成的长绳子——然后将取自楼下仓库的手电筒带在身上,再把一些剪成适当长度的胶带黏贴在手背上,最后在后面的裤袋里塞了一把美工刀。
爬上天篷顶后,只觉得方向感都乱了,仿佛置身于一根木制水管中。我闭目调息,在心中描绘那房间简图,想妥之后,就展开行动。我把那团五颜六色的绳索解开,将其中一端放在那块活动板子上,再以胶带黏住,然后用左手轻轻握住另外的部份,以爬行的方式慢慢前进,边爬边放开绳索。起先我用右手拿手电筒,但因匍匐前进时会弄出咚咚的声音,就改用嘴巴衔住手电筒的带子。那带子是家母特地绑上的,以便用来吊在仓库的门把上。由于这样,我在爬行时灯光会乱晃,那些光影看来就像一些矮小的鬼魂,在天篷顶上忽隐忽现。
那条五彩绳索的长度是我事先计算好的。我对照简图,算好到邻家厕所的距离,然后做成此绳,长度刚刚好,因此我只要笔直前进即可,不用担心其它的。事实上,在满是尘埃味的黑暗中爬行时,我甚至还有心情想别的。我想到的是,自己好像是电影“大逃亡”中的人物。
绳索放尽时,我跪地稍事休息,然后拿起手电筒照射地板。我找到一条丝线般的细缝,便用美工刀插入缝中,却无法将那块板子扳起来。这时我才知道,要从下面推开那板子是很容易,若想从上面拉开,那就难了。
没有像舅舅说的那么简单嘛!
6211." >我边擦汗边想。接下来,我把胶带贴在那缝隙上,然后沿著绳索,按照来时的路线爬回去。回到房间后,我翻偏抽屉,总算在一个塞满原子笔的笔筒下方找到了我要的东西。
那是附有双面胶的挂衣钩,可黏在墙上挂衣服。
我将两个挂衣钩放入口袋中,又怕黏不住,所以将一瓶“快干”强力瞬问黏接剂也放进去。
然后我又开始“大逃亡”。
天篷顶上满布灰尘。在脏污之处,双面胶是黏不住的。我想起来,家母曾为此所苦,于是我拉出衬衫,用衣摆将对方那块板子擦干净,然后将挂衣钩黏在上面。
我使劲往上一拉,起先觉得很吃力,钩子还发出吱吱声,但总算慢慢将那板子拉了起来。
我闻到樟脑丸的味道,并看见下面有银色的衣架。错不了,下面一定是厕所。
我小心翼翼,将板子归回原位,然后再度拉起钩子,确定一下是否粘紧了。
一切顺利。
到了那一天。
为赴下午两点之约,我找了借口,提早离校。我的借口是“头疼欲裂”,为了怕老师起疑,我不敢用跑的,而且装成愁眉苦脑又垂头丧气的样子,蹒跚而行,直到拐了个弯,看不见学校之后,才施展飞毛腿跑回家去。
快到家时,我放慢脚步,调整呼吸,并绕到庭院那边一探虚实。庭院被低矮的栅栏和网子区隔成几个部份,每个部份面积都相同。透过一面蕾丝窗帘,可见到美沙子无限美好的身影。她在一楼的起居室内,一下走住里面,一下又回到窗边,然后在沙发上翻她的皮包。我也听到蜜莉的吠声。
不出所料,这天智子又请假在家。她听见脚步声,走出房间,一见是我,立刻面露讶色。
“你怎么这么早放学?”她的脸色比身上的白色睡袍还要白,看来极为虚弱。
“老师感冒,提早下课。”我走进厨房,喝了一杯水。“你还没退烧吧?快去躺在床上休息!”
我把她赶出我的房间,然后脱下制服,换下衬衫和轻便的棉质短裤。此时门铃响了,一看时钟,恰好两点整。
舅舅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或许他认为“从一个不可理喻的饲主手中抢救一只倒楣的小狗”是一件善事吧?
“那是什么?”我指著他手中的藤制篮子,问道。那篮子的大小和一个小型手提箱差不多。
“装蜜莉用的,因为临时找不到携带用的狗笼。”他说著,反手关上房门。
“智子呢?”
“在她的房里。”
我们上楼时,蜜莉的狂吠声又传过来,听起来就像有人在猛敲破铁罐的声音。
“隔壁那女人在家吗?”
“在,不过,从我或智子房间的窗户望出去,就可以知道她是否已出门。”
舅舅穿著圆领衬衫和破旧的牛仔裤,打扮和平常不同,因为要爬上天篷顶。我望著他那身装扮,只觉得心脏狂跳,我们就要“侵入他人住宅”了。
不错,这和“把邻家小狗牵过来一下”是不同的。
舅舅先到智子的房间去,坐下来和她谈话。我就在两人的房间之间走来走去,并不时望向窗外。两点十五分时,美沙子走到屋外,并将房门锁上。蜜莉又开始吠叫,像是向她道别似的。
美沙子迅速走向停车场。我一面观察,一面咬指甲,那是“无意识”的动作。我看著她那部蓝色轿车驶出大门。
我强迫自己镇静一点,然后走向智子的房间。
“舅舅!”我握著门把,探头说道:“爸爸和妈妈都要到傍晚以后才会回来,你能不能留在这里教我功课?今天老师提早下课,却出了一大堆习题。”
“好吧!”舅舅说著,拍拍智子身上盖的棉被。“智子,那你就好好睡一觉吧!”
“祝安。”她乖乖躺好,闭上眼睛。
我们来到走廊上。
“她刚才出去了。”
“好,马上动手。”
走到房里,我立刻锁上房门,并将勘查结果说了一遍。
“哦……干得好!”
“我是学电影情节的。”
“既然已事先查看过,又留下了记号,那现在由我上去就行了,你在这里等著接蜜莉吧!”
我的房间杂乱不堪,舅舅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能放篮子的地方。他打开篮子,拿出一个塑胶带,里面一块白布。“这是什么?”
“叫哥罗芳,麻醉用的。我费了一番工夫,才从药剂室偷出来。”
我将厕所中的杂物搬出来,但这次不用梯子,舅舅光凭臂力就翻到天篷顶上去了。我在下面把手电筒和塑胶袋交给他。
此时敲门声响起。
“哥哥,收报费的来了,你要下去吗?”
我啧了一声。舅舅在黑暗中低声说:“我上去了……只要用手电筒找你的记号就行,真简单。”
我点点头,开了门走出去。怕被智子看见,所以赶紧把房门关上,然后才说:“奇怪,不是都在礼拜天才来收报费吗?”
智子露出困惑的神情,说道:“是呀,我在对讲机上问过,可是那人不是以前的收费员。我穿著睡衣,不想出去。”
“好吧,那我下去。”我说著,走进厨房,打开柜子上的饼干盒。有时双亲都出去,只有小孩在家,所以家母总是在那里放置一万圆左右的现金,以备不时之需。
新的收费员看来很年轻,大概只比我大五、六岁,可能是打工的,难怪智子会不好意思下来。我拿出那张万圆钞给他,他以生疏的动作在黑色钱袋中摸了一阵:然后用厌烦的口气说:“有没有零钱呀?”
“没有。”
“真麻烦。”
我才嫌他找麻烦呢!都快急死我了。蜜莉的鬼叫声又传过来。舅舅到底得手了没?莫非他找不到路……。
上面突然传来咚的一声,我吓了一大跳。
“来,零钱找你。”收费员抓了一把钱给我。那是七张千圆钞和两枚百圆硬币。
我边收起来边想:你不是有零的吗?还啰唆什么?
我将钱放回饼干盒内,然后奔上二楼。
我跑进房里,望著厕所上方那黑暗的空间。舅舅还没回来,蜜莉还在鬼叫。难道舅舅拿它没办法?我担心起来。要不要跟著爬上去?还是要跑到外面,从庭院那边看看窗子里面的情形……。
我决定采用第二种办法,于是三步并两步跑下楼,来到屋外。我穿著运动鞋,跑到庭院中,偷窥邻家的起居室。隔壁那蕾丝窗帘望过去,既没看到蜜莉,也没瞧见蜜莉。我在那边伸膀子跳脚,但没有用,看不见任何人,我只好跑回二楼。
一回到自己的房间,就看到舅舅铁青著脸坐在厕所里。
“得手了吗?”我急忙问道。
他无需回答,因为此时蜜莉的吠声又从隔壁传过来。
“失败了吗?”我差点跌坐于地。
舅舅不答,只是站起来,将那块板子放回原位。这时我才看到,他连那些挂衣钩也收回来了。
“到底怎么回事?”我问道。
他坐在我的弹簧床上,表情和缓了些,脸色也不再铁青了。
“发现了不同凡响的东西。”他说。
我目瞪口呆。他从后面的裤袋中拿出一个塑胶袋,那是用橡皮筋捆成一束的,我看不出那是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
“看清楚吧!”舅舅露出调皮的笑容,仿佛童心未泯似的。
“是印鉴和存折。”
“印鉴?”
“就是印章呀,在银行开秘密帐户用的。”
我把橡皮筋拿下来,打开袋子一看,里面果然有五颗粗糙的印章,以及五本色彩鲜艳的存折。
舅舅解释道:“我用手电筒一照,很快就找到钩子。我拉住钩子,将那块活动板子掀起来,结果竟在旁边一块固定板子的里面发现了这东西。”
“板子的里面?”
“那块固定板子的内侧已被人挖空了一部份,这东西就藏在那里面。”
我望著手中的印章和存折,说道:
“那么,这是用来逃税的。……”
“答对了。”
“可是,你把这个拿来要干什么?我看还是放回原处,再打匿名电话给国税局比较妥当。”
“你真的这么想?”舅舅问道。“你们那好邻居,不但以邻为壑,若无其事,还开了秘密帐户来逃税。你不恨她吗?”
“恨是恨,但又能如何。……”
那些印章上刻的分别是“佐藤”、“田申”、“铃木”等常见的姓氏。存折内的金额,我用计算机约略算了一下,五本的存款合计约有三千五百万圆!
世上不公平之事何其多。……。
“我有妙计。”舅舅说道。
“怎样?”我小心问道。
“就是向国税局检举你们那位邻居,同时从中获利的妙计。也许不该说获利,应该说精神补偿费比较妥当,因为蜜莉这段日子以来已带给你们许多精神上的痛苦。”
我坐在地板上,心想:此事真难以接受……我们全家虽然都很讨厌蜜莉,但……最后我说:
“行得通吗?”
“保证没问题。”
蜜莉又开始狂吠。
“但是,最初的目标是蜜莉,现在该怎么办?还要继续忍耐下去吗?”
“邻居若因逃漏税被捕,蜜莉自然会消失,你们只要再忍耐一段时间就行了。”
“蜜莉会消失?”这是智子的声音。
她站在门口,面露讶色。方才我太过慌张,竟忘了锁门。
“刚才我看你们好像怪怪的,所以……你们要对蜜莉怎么样?”
她以女生特有的敏感目光望著那些印章和存折,又说:
“那是什么?”
不得已,只好向她从实招来,说明一切。我边讲边想:不知她会有何反应?谁知她听完后,竟眨眨眼睛说:
“要捉蜜莉很简单,根本不必爬到天篷顶,我知道隔壁阿姨隐藏备用钥匙的地方。”
我和舅舅面面相觑。
“你怎么会知道?”
“我常请假在家,无聊时就望著窗外。有一次,隔壁阿姨不在家时,我看见有个男人来访,他从玄关旁的盆栽下面取出一把钥匙,开门进去。这是不久以前的事。”
“原来如此,那是为了预防她不在家时,情夫来访,又忘了带钥匙,才放在那里当备用。”舅舅点头说道,然后看看时钟。那时是三点过几分。
“好,阿诚,我们按照原先的计划,救出蜜莉,其它的事以后再说。”
我们立刻走到外面。这天下午如同往日,稍显闷热,整个社区仿佛都在沉睡当中。这第三栋恰好位于视界的死角,从别栋的窗户都看不见这里,而且前面只有公园的栅栏。舅舅叫我把风,他自己则在确定四下无人后,便拿了备用钥匙阅入邻家。
我站在门口,背向玄关。不久,我听见低沉的口哨声,接著是蜜莉的吠叫声,但很快就安静下来。
不到五分钟,舅舅便抱著蜜莉出来,动作小心翼翼,旋即快步跑进我家。我关上邻家的门,将钥匙放回原处,然后回家。
舅舅在那藤制篮子内侧铺了一块布,让蜜莉睡在里面。蜜莉身上穿著全套的薄背心,颈上套著红色项圈,上面绣著蜜莉的名字。
“死了吗?”智子忧然问道。
“只是睡著而已。从今以后,我们要替它另觅良主。”
我望著蜜莉。其实它只是一只无辜的小狗。
“我看最好把项圈和背心脱下来。”我说。“因为上面都绣了名字。”
舅舅这时也瞧见了,于是小心解开项圈,脱下背心,然后交给我,说道:“这些东西和方才那些物品都先放在你这里,因为现在还用不到。”
“接下来要怎么办?”
“你们只要装傻就行了。那女人一闹,你们就安慰她,并且帮她在这附近到处找一找。”
“就是做贼的喊捉贼嘛!”
智子说著,大笑起来,似乎觉得很好玩。看来她现在可能比我还要起劲了。
“就像‘化身博士’一样。”
舅舅说要趁麻醉效果尚未消失前先赶快将蜜莉带去新饲主那里,就走了。出门时还交代说,存折印鉴要保管好,以后他会跟我联络,叫我别担心。我听了,更加惶恐不安。我将存折、印章、颈圈、背心等物收在我的书桌抽屉里,那是最下面的抽屉,也是唯一能上锁的。这些东西若被家父家母发现,那可不得了。
美沙子于五点多回来。我提心吊胆,注意听其动静。
整整三十分钟,她一面呼唤蜜莉,一面到处寻找。那呼唤声愈叫愈高,不久传来跑出门外的脚步声。她和管理员一齐回来。我听见有人在说“没有,没瞧见。”
“会不会是在壁橱中睡觉?”
美沙子终于来到我家了。门铃响个不停,我一开门,就看到她铁青著脸站在那里。
我和智子都佯作不知。论演技,智子要比我高明多了,她还陪同美沙子到处去找,我却露出毫无兴趣的表情返回房内,对著那个抽屉发呆。我想,假如这抽屉不小心没关,被人看到里面的东西,那我该如何辩解呢?说老实话,我早已吓得心惊肉跳,六神无主了。
看样子,美沙子可能会报警……想到这里,我的胃就抽痛起来。
然而,天黑之后,美沙子就不再寻找了。也没见到有警察进入这个社区内,因此她大概没打一一〇报警。
怎么回事呢?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左思右想。智子似乎兴奋过度,不但没卧床休息,甚至连自己在发烧这件事都好像忘了。
“哥哥,好好玩呢!”她双手遮在嘴边向我耳语道。
我想到一句话:最毒妇人心。
03
第二天晚上,舅舅打电话来,我们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你到底做了什么事?”我忍不住大声说道,然后慌忙撝住话筒。家母耳朵很尖,已从厨房赶来。
“怎么啦?谁打来的?”
唉,是否为人母的都有顺风耳呢?愈不想让她们听到的,她们就愈能听见,那种天线的敏感度简直可以媲美“间谍卫星”。
“没什么,是我的朋友。”我比手划脚答道。
我看著她离去,她边走边用围裙擦手。然后我才对著话筒说:“刚才你说你做了什么?”
“我说勒索。”舅舅泰然——至少语气上——答道。
“你说的是什么?”
“我说勒……”
“不是,我是说内容。”
“我向她说,已掌握她逃税的证据,如果她要取回,就必须付款。”舅舅简单回答。“还有,那只狗我也顺便带走了。”
我闭上眼睛,说道:“就是说,要用钱赎回那些存折印章,对吗?”
“不错。”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我问他为何知道美沙子的电话号码,他答道:“我去救蜜莉时,在起居室角落看见的。那位美女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写下来,贴在电话机上,字很漂亮呢。”
我看看电话,果然不错,我家的电话也是那样。
“那么,你有没有告诉她存折印章是从厕所的天花板中偷来的?”
“那倒没有,因为我怕万一弄错……”
“弄错什么?”
“那些存折印章用的全是假名,当是为了逃漏税,但我们没有确切的证据,无法证明是桥本美沙子和她的情夫所有,因为那也可能是前任屋主忘了带走的。”
“那种东西,怎么可能会忘了带走?”
我记得要搬来这里时,家母是将家中所有存折印章全部放在一个小袋子中,然后绑在腰上,这样就不会丢了。
“应该不会,但为慎重起见,我不能先亮底牌,所以我的说词是‘我已掌握你逃漏税的确切证据,你可知府上有什么物品遗失吗?’”
我口干舌燥,问道:“她怎么回答?”
“她说‘我知道了,我要怎样才能取回?’,我说‘两千万圆交货’,她便说‘我自无法决定,可否稍等一时?’。她当然是要去找情夫商量。两个钟头后,我再打电话去,她说‘两千万圆成交’。”
“那不是比存折内总金额的一半还多吗?”
“不错。因此,那时她问‘你为何不立即将赃物拿去换钱?’,我回答‘那太危险了,还是由你买回去比较安全’”。
“对呀……既然银行同意给她开秘密帐户,你若贸然去领钱,一定领不出来,运气不好还会被揭穿……”
“啊,连国中生都明白这道理?我是昨天下午六点打电话给她的,至今并无动静,可见她并未打电话报警寻狗。大概是怕抓到窃狗贼后,她自己逃漏税的事也会被发觉吧!所以,两千万算是很便宜了。”
原来如此,难怪美沙子一直按兵不动。
我把昨天美沙子回家后的样子告诉舅舅,智子演了一场好戏的经过也说了。
“她做得很好。”
“真不敢相信,那小妞实在厉害。我都快吓昏了。”
舅舅笑道:“你也要加油,就当作在游艺会中饰演坏蛋好了,别露出马脚,我也不希望连累你和智子。”
“但是……你打算用什么方法拿到那笔钱呢?这算是勒赎案的一种吧?通常勒索者都是在取赎款时被捕的。”
“放心吧!我自有妙计,到时候我再请你们兄妹帮忙好了。”
“要我们去取勒索来的钱吗?”由于我讲得太大声,家母又出现了,她满脸狐疑。
“怎么可能会叫你们去取赎款呢?我只是想请你们一直留在家里。”
“留在家里?那要做什么?”
“到时候再说吧!你家什么时候只有小孩在家?”
“平常我们放学后,爸妈都不在,他们在晚上七点以前是不会回来的。”
“好,那下次再联络了。你别担心,加油吧!”
“下次联络是什么时候?”
舅舅沉默片刻后说道:“这个,……差不多两个礼拜后吧。你们昨天晚上睡得好吗?”
“已经没问题了。爸妈听说蜜莉已失踪,也是大喜过望,昨夜还带我们上馆子大吃一顿,庆祝庆祝呢!”
“那就好了。阿诚,今后你睡前就别戴耳机听音乐了。”
我挂断电话。家母大声问道:“你们在谈些什么呀?”
我答道:“在讨论游艺会时要表演的内容。”
舅舅果然守信,过了两周,什么事也没发生。我和智子时常窃窃私语,谈的都是以后的事。舅舅到底打算如何做呢?是什么妙计能在取得两千万圆后,又能向国税局检举逃漏税呢?
“你们两个最近特别要好,怎么回事?”家母曾经这么问。
不可思议的是:这两周以来,智子既未发烧,也没病倒,好像每天都很快乐,时常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除了夜晚睡觉之外,已和那厚重的睡袍绝缘了。
另一方面,家父家母却更加劳累,现在似乎满脸都写上“负荷过重”这些字了,看来他们失眠的原因不只是蜜莉的鬼叫声。他们为新公司殚精竭虑,呕心沥血,那种拼命的模样和“唐提基号漂流记”完全一样。为了写国语作业中的读书心得,我曾经读过那篇故事。所不同的只是:康提基号最后是生还了,但我的父母大概会沉没。
看著父母操劳过度的模样,我的心意渐渐坚决起来。我想:计策若成功,舅舅一定会将事情始未告知家父家母。他曾说要拿到精神补偿费,以弥补蜜莉所造成的痛苦,把赎款对分,我们家就能得到一千万圆,那对我们来说,是多么大的帮助呀!值得一试!我望著那藏有证据的抽屉,自言自语道。
两周后舅舅再打电话来时,我的心情已不像以前那般恶劣了。
“决定明天取赎款。”
“明天?”我吞下口水。
“不错,明天你们几点回到家?”
明天是星期三,于是我说:“下午四点必定在家。”
“很好,那我四点整到。”
04
第二天,舅舅准时于四点出现,他肩背大型旅行袋,手提蛋糕盒。智子一开门,他就以中气十足的声音说:“谢谢你在家等我,来,礼物!”
“可以这么随便吗?”我很担心。
“不要紧,这样比较好。隔壁那美女现在一定变得对陌生人非常敏感,所以必须给她一个‘你舅舅翩然来访’的印象。”
我们三人在厨房坐下,面前摆著蛋糕和红茶。
首先由舅舅告知计策内容,我和智子静静聆听。
“发现存折印章那天,我已用电话要求对方付两千万圆赎款,这事我已讲过。那时我还叫她立刻将钱准备好,说我会在适当时机跟她联络,以便取款交货。”舅舅喝了一口红茶。“但我尚有附带条件,不只是将钱准备好,还要放在邮寄用的小包里。你们晓得什么是小包吗?”
我和智子一齐点头。
“又叫邮包,可买到装用的箱子,你们也知道吗?”
“我知道,我曾经用那个寄过东西。”我说。
“我叫她把钱装在最小号的邮包箱子里,并且封好。”
“你不会还叫她写上收件人的姓名住址吧?”
“怎么会呢?我只是要她把邮包封好。昨天我又打电话给她,说‘明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而且你那情郎必须在场’,所以现在他们一定在隔壁等著。”
我差点被蛋糕梗住喉咙。忽然间,我觉得厨房的墙壁好像都变成了“半透镜”,可以从外面看见里面的一切。
“再来要怎么做?”智子追问道。
“等一下我要打电话给桥本美沙子。”舅舅低声说道。“我会向她说‘我们有两个人,其中一人要在某处会见你的男友,另一人将到府上去,直接向你拿钱。确定拿到钱后,会跟外面那人联络,那人再将你要的东西交给你的男友’。”
“要在哪里会见她的男友呢?”
“随便,只要远离此地即可,这是调虎离山计。”
我饮了一口红茶,将卡在喉咙的蛋糕冲下肚。
“然后呢?”
“男的一出去,邻家就只剩下美沙子和那箱钱了,这时智子即可出动。”
“我?”智子指著自己的鼻子,说道。
“对!这里的停车场后面不是有一台香烟的自动贩卖机吗?等那男人一出门,你就去那边买香烟,顺便将蜜莉以前穿的那件背心带在身上。当你回程经过停车场时,就把背心丢在适当的地点,然后跑去通知美沙子,那时你要装出一副‘刚刚才发现’的表情。”
“我就说:‘阿姨,有一件背心掉在停车场那边,很像蜜莉穿的喔!’”智子笑著说。她真是艺高人胆大。“不过,用项圈应该比较好吧?因为‘冲击力’比较强。”
我真怀疑自己的耳朵。
舅舅说:“不行,项圈无法藏在口袋里。背心的话,可以揉成一团塞入口袋。你照方才那种口气说就行了,要把美沙子诱到停车场去。上次你曾陪她一齐去找蜜莉,所以她一定会相信你,跟你出去。”
“那时她会将钱留在家中,连门也不关就跑出去。”我说道。此时我才明白自己将要扮演的角色。“真是妙计。……然后我就趁机进去把钱偷走,对不对?我个子小,动作快,所以比舅舅适合这任务。”
“不对。”舅舅微笑道。“不是偷,要去换。”
我目瞪口呆。舅舅从旅行袋中拿出一个最小号的邮包,放在桌上,打开盖子。里面有一些报纸,用橡皮筋捆著。
“我可费了一番苦心哩!因为我叫对方一定要用万圆钞,每一百万圆捆成一捆,共二十捆,所以要这么做。我将自己的银行存款一领而空,把其中一百万圆换成万圆钞,量出重量,乘以二十,再减掉一些,然后将同重量的报纸装入箱中。因为偷天换日之后,重量不能不同,否则会被发觉。这些报纸都是从车站的垃圾筒和‘报纸交换箱’中捡来的,这样才不会被追查出来。”
我睁开双目,说道:“为什么要减掉一些重量?不是完全相同比较好吗?”
“因为还要放入别的东西。”舅舅又露出淘气的表情。
“我知道了!是要放那些存折印章吧?”智子眼中异彩飞闪,低声说道。
我险些昏过去,她竟然……。
智子又探身说道:“但如此一来,逃税的证据就会让对方拿回去,这样我们要如何向国税局或警方检举?要不要记下银行名称和存折号码?”
“等著瞧吧,好戏在后头。”舅舅笑道。“好了,开始行动!我可爱的外甥,可爱的外甥女。”
舅舅还带来一副手术用的手套,真是准备周到。他载上手套,将装有存折印章的塑胶袋擦拭干净,那邮包的外侧也擦拭了两遍,以免留下指纹,露出破绽。
然后他打电话给美沙子,我趴在玄关旁的小窗上观察状况。片刻后,美沙子的情夫走到外面去。舅舅指定的地点是新宿车站的东口广场,他说:“我们认得你,你在那边等,我们自然会叫你。”那一带人潮特别拥挤,所以他一定要从一大群情侣和大学生中间挤过去,才能到达目的地。
情夫出门后,过了五分钟,口袋里塞著蜜莉背心的智子也外出买香烟。她手中还拿著舅舅给的零钱,一副真的“只是要去买香烟”的样子。我想,这小妮子将来铁定是个红牌女星。
我戴上舅舅脱下来的手套,只穿著袜子,躲在门后,拼命调整呼吸。
不久,我听见智子回来的脚步声。她跑到邻家门口,按了门铃,并且说:
“阿姨,我在停车场那边——”
声调和事先演练时一模一样,台词也是,令我叹为观止。
“真的?在哪儿?”美沙子以万分迫切的声音说。
“那里!那里!”智子伸长手说道。
她们的身影消失在停车场那边之后,舅舅往我背上推了一下,我立刻抱著邮包跑向邻家。
门半开著,我没碰门把,闪身溜入屋内。起居室的格局和我家完全一样,里面的布置给人的印象却全然不同,简直就像样品屋的照片,东西整理得井井有条。左边有条短短的通路通往厨房,那上面居然还有漂亮的珠帘。
我要的邮包就放在起居室的沙发椅上,我跑过去拿起来,夹在腋下,然后将带来的邮包放在原位,封口的位置也弄成一样。当我正要跑回家时,突然看见沙发对面闪过一道人影,我吓得魂飞魄散。仔细一瞧,原来是一面镜子,看见的是我自己的脸孔。我从齿缝中深吸一口气,一溜烟逃出屋外。
跑进我家后,差点就抱紧舅舅。
“得手了。”我气喘吁吁,勉强说出这句话。我们进入厨房时,美沙子和智子正好边谈话边从停车场走回来。智子哭丧著脸,一面说“真奇怪”,一面关门,然后将门炼扣上。
她转过来时,脸上的表情完全变了。
“办好了吗?”她问我。
我斜躺在椅子上,比了一个“OK”的手势。舅舅笑出声来,但声音很低。
我们再度回到厨房,舅舅将邮包轻轻放在桌上。
“接下来要怎么做?”智子爬到椅子上,说道。
舅舅看看时钟。那时是五点四十分。
“还早……我们先来看看这个。”
我和智子立刻正襟危坐,舅舅像魔术师般以夸张的手势打开邮包封口。
盖子被掀开。
成捆的万圆钞共有五叠。我差点就忍不住吹起口哨,急忙撝住嘴巴。
“那么——”舅舅边说边将手伸入箱中,此时门铃响了,我们立刻像蜡像般定住不动。
“我回来了!”
是家母,她大声喊道:“阿诚!智子!你们回来了吗?”
舅舅比了一个“先把这个藏在阿诚房内”的手势。我抱起邮包便跑。智子说了一声“回来了!”故意把声音拖得很长,然后慢吞吞地走去开门。
家母走进厨房时,我正在下楼梯。
“啊,毅彦,你来了呀?”家母说道。
“你好,姊姊。”
“妈妈今天回来得好早。”我希望自己的声音没发抖。
“嗯……因为客户爽约没来。你爸爸还有工作,我却觉得疲累不堪,突然想回家看看你们。”
“舅舅带蛋糕来送我们呢!”智子说著,起身去煮红茶。
大约三十分钟后。
“我出去买啤酒,晚上可以跟姊夫对酌畅饮。”舅舅说完就站起来。
我灵机一动,立刻说:“我也去。”
我和舅舅走到商店街去,途中舅舅进入公共电话亭。我站在半开的门边,听他讲电舅舅拨了美沙子的电话号码,铃响三声后,对方来接听。
“喂,我是上次那个人。”舅舅措词谨慎。“本来要到府上去,但你们那边有管理员,我不便露面,现在只好请你带著钱出来一趟。我们没拿到钱,是不会把柬西还给你那男友的……”
美沙子说了一些话。
“我不会骗你的,那对我们一点好处也没有。你仔细听了,我只说一遍,知道吗?别弄错喔!中央线铁路的四谷站前。……对,到四谷出口那边剪票……有一家咖啡厅,叫‘真珠’。你到了那里,就会看见有位长发女郎,手拿‘赛马报纸’。你一眼就可看出来,因为会看那种报纸的女人极为罕见。你进入店内,就在她对面坐下来,然后说:‘约好的,快拿来!’这句话是联络的暗号,你说完后就将邮包交给她。”
美沙子好像答应的样子。舅舅挂断电话,我们走出电话亭。
“怎么回事?”我问道。“怎会有那种女人呢?你只是在耍她而已吧?这样就不能检举她逃漏税了。”
舅舅脚踏悠闲的步伐,面露满足的笑容,像在自言自语般说道:
“有一位护士小姐,我不便透露她的姓名——其实这事也和姓名无关。她很缺德,我们医院事务室的女孩全都很讨厌她,我在工作上也曾被她害得很惨。”
我保持沉默,配合舅舅的步伐走路。
“从我们拐走蜜莉的第二天开始,那位护士小姐就时常收到恐吓信。她独自一人住在公寓,员工通讯录中有她的地址,所以要查很简罕……被她整过的人不计其数,其中一人以书信展开报复。”
“是亲笔写的信吗?”
“不是,用电脑打的。”
“以那护士的个性,是不可能默默忍受的。恐吓信不断寄来,她就向警方报案。昨天她又接到一封,恐吓者在信中向她勒索,措词十分骇人,说‘不付钱就没命’。信中措词的交款日就是今日,时间是晚上七点三十分,地点在四谷站前那家‘真珠咖啡厅’,并且要她手拿‘赛马报纸’作为标记。”
“我若是恐吓者,还会叫她说一些暗语。”
“不错,那个歹徒也是这么想,暗语就是‘约好的,快拿来!’”
我慢慢说道:“日本话真方便,‘约好的’可以想成‘约好的东西’,也可以想成‘约好的人’。”
在我的人权中,美沙子会以为自己说的是“这是约好的东西,快拿来!”
那位护士却会听成“我是和你约好的那个人,快拿来!”
“舅舅!”
“嗯!”
“那位护士定会报警,警察必会在咖啡厅内埋伏,对不对?”
“那当然。”
此计确需花两个礼拜的时间。
我们在商店买了一打罐装啤酒,回程时两人都只说了一句话。
“舅舅,你会用电脑打字吧?”
“最近每个人都会呀!”
05
我们获得整整两千万圆。
本来应该是那样,实际上却不是。
那天晚上,舅舅、智子和我找了个借口,聚集在我房内,准备开箱拿钱。
“你们说此计妙不妙?为了要让箱子一模一样,只好用这种箱子,此外别无他法。”
舅舅捧腹大笑,双手发抖,我也一样。智子最静,眼神充满期待,好像在看小鸡正从蛋里孵化出来似的。
“成捆的万圆钞共有五叠”这句话是错的,其实是“看起来万圆钞共有五叠”,因为只有最上面那五张是万圆钞,下面全是报纸裁成的!千辛万苦大费周章,却只得到五万圆。
我们三人有的躺在床上,有的倒在地上,片刻后才笑出来。
“啊)啊!”舅舅笑到泪水直流。
“毕竟还是斗不过那些吝啬鬼”
最后,那五万就交由舅舅保管。第二周的礼拜天,舅舅以“激励姊夫和姊姊的创业庆祝会”为名,招待我们全家去吃豪华的中华料理。那些佳肴美味可口,好吃极了,我想舅舅一定赔了老本。据说他第二天还自掏腰包,找了个借口请那位护士小姐吃午餐呢。
蜜莉行踪不明。我只知道它已另99lib?择良主,训练有素。目前我们家至少已不再为噪音所扰,只是家父家母的康提基号仍处于半浮半沈的状态。
桥本美沙子在咖啡厅被捕时,无法解释她为何去那里。带去的邮包中为何会有报纸和存折印章,她也是一问三不知,只知道她和勒索护士一案无关。报上也曾报导过此案的梗概,因此我们得以从客观的角度了解后来的情况。美沙子及其情夫坚持说“家中爱犬遭绑架,欲赴该地付赎金,此乃歹徒所指定,存折印章无法解释。”当时他们因惊慌失措而吞吞吐吐,最后说词变得前后矛盾,漏洞百出,于是引来国税局彻查那男子所开的每一间店(他开的店多如牛毛,简直包山包海),结果查出了数以亿计的逃漏税金额。
数以亿计!我们得到的却是区区五万圆!
不久后,美沙子便搬往别处去了。
经此次波澜,只有一个收获,那就是智子的健康。看来当初舅舅的诊断正确无误,体弱多病乃是心中烦恼之表征。也就是说,舍妹太过认真了,做任何事都尽心尽力。普通的事尚能勉强达到理想,若遇到不擅长的项目,就会出现极大的精神压力。凡事都那样真情以待,想要做到完美,迟早会失败的。因此,为了逃避压力,她只好不去上学。
经此事件后,那些症状一扫而空,这都是因为她已“助人犯罪”之故。(但是,智子和我至今都还不太明白那样是否能称为“犯罪”。)
既然已失去当“优等生”的资格,就不必再勉强鞭策自己了。智子变得十分开朗,最明显的证据就是:当我们三人得知邮包中只有五万圆后,全都摔倒在地,其中最先站起来的就是智子,那时她还笑著说:
“虽然这样,还是很好玩哩!”
从我们大展身手那天开始算,已经过了两个月。
国税局又派员来到此社区。看来这一带有钱人倒不少。
我边想边望著窗外,国税局人员已往第三栋走过来。
我大吃一惊。他们经过我家前,走入邻家。
不是右邻,因为美沙子早已搬走了。
他们走进了我家左邻的屋子。
原来警方及国税局已查出那些存折印章真正的主人。
当我得知此事时,只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玩具店中卖的“笑笑袋”,头晕目眩。要是有人在我背上拍一下,启动开关,我就会大笑不停,一直笑到能量用光为止。
藏在天花板中的存折印章竟是左邻的田所先生之物。
翌日,舅舅抛开一切工作,取消所有约会,跑到我家来,跟我在房内密谈。智子正在电话中和朋友聊天,她们要聊很久,我在楼上还时常听到她那爽朗的笑声。
“到底是哪里弄错了?”我问道。
“方向。”舅舅躺在地上伸懒腰,右手放在脸上遮住双眼。“你最初去勘查时,方向弄相反了。只有你一个人爬上去,上面又黑漆漆的,难怪你会弄错方向。”
“可是,正式行动时是你去的。”
“不错。”舅舅起身说道。“那时恰好有人来收报费,你到楼下去,我便用手电筒找你留下的钩子,完全没想到方向的问题。我找到钩子后,就以为下面是美沙子家里的厕所,实际上却是另外一边的。更不巧的是,那上面就像一根管子,蜜莉的吠声听来十分清晰,所以我也没有发觉那里离蜜莉所在的房间相当远,而且它也不是分分秒秒都在吠叫。假如那时你在下面,我一定会马上发觉方向颠倒了。”
“是我弄错了。”我觉得很好笑。
“结果却揭发了两件逃漏税的案子。”
“其实我们应该得到政府的表扬。”
我们大笑起来,我笑到肚子疼。
“慢著,等一等!”
舅舅忽然拉下脸,恢复正经严肃的表情。那种认真的神态,就跟昔日从天花板上跳下来,说“发现了不同凡响的东西”时同样认真。
他说:“既然这样,美沙子跟她男友为什么要乖乖听我摆布?我拿到的和他们根本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只不过偷走他们的小狗而已。”
“所以他们认为蜜莉是被人偷走的。”
“说什么傻话。当初我明确告诉她‘已掌握你逃漏税的证据’,她回答‘我知道遗失何物’……”
我们努力回想当时的用字遣词。
“这样看来,那时舅舅完全没提到‘存折印章’这四个字……”
“没有,没有。”舅舅猛摇头。“我只说‘已掌握逃税证据,狗也顺便带走’,存折印章只字未提。”
我感觉自己快疯了。
“可是,实际上只是偷走蜜莉而已呀!”
我们各自思考,沉默片刻,然后四目交会,异口同声说道:
“是颈圈!”
我扑向最下面那个抽屉,蜜莉的颈圈还藏在那里。原本我想:大概要放在那里好几年,直到积满尘埃……。
我取出颈圈交给舅舅,那时我双手发抖。舅舅拿在手中,上翻下转,左搓右揉,仔细查看,最后将目光停在颈圈内侧的一条细缝上。
他用我那把美工刀(就是我在勘查时用来插入天花板缝隙的那一把)割开细缝,把颈圈解体。
六粒透明的小石头从里面滚出来,掉在地上。那些石头约有智子小指的指甲那么大。
寒芒暴闪,毫光四射。
舅舅以指尖拾起一粒,放在我那书橱的防尘玻璃上。
他用力一割,玻璃立刻出现刮痕。
“是钻石。……”
片刻后,我们像傻瓜般在地板上正襟危坐,望著玻璃上的六条刮痕,以及那六粒光辉闪耀的小石头。
“我懂了。”舅舅缓缓说道。“美沙子曾说‘你为何不立即将赃物拿去换钱?’那时我还以为她的意思是‘为何不拿存折印章去领钱?’所以我回答‘那太危险了’。原来她指的是这些钻石,不是存折。”
我差点昏倒。
“这么大的钻石,要脱手换钱确实很危险,所以舅舅那时说太危险,美沙子也不疑有他,对不对?”
“是有些危险。”舅舅答道。“用正常管道大概难以变卖,但若小心处理,应该还是有办法的。”
我望著那六粒钻石,心荡神驰。恍惚间,我感觉好像有人正在说:“世上不公平之事何其多,但偶尔也会发生这种巧事呢!”
我心花怒放。
父亲走过的路
高村薰 著
游绣月 译
01
在阴暗的地下停车场中,一部部车辆整齐地排放著,在车旁边等候主人的司机们,手上点燃的香烟头,像萤火虫般一闪一灭。
偶而传来一阵车辆进出的声音。当这种声音停止后,又听到不知从何传来,透过行动电话及对讲机,压低了嗓音的讲话声。人们不时地穿过通往饭店本馆出入口的电梯附近。
慎一郎半习惯性地将这些情形,一一收进眼底,还一面将双脚从半开著车门的宾士车驾驶座上,伸出车外。慎一郎虽然不抽烟,但是他却想要换一换空气。像这样一整天几乎都是待在按装特殊强化玻璃,且车窗紧闭的汽车当中的驾驶生活,已经快满三年了。虽然并没有腰痛的毛病,却深受慢性酸痛及封闭恐惧症之苦。因此当主人不在时,他一定会打开车门,将脚伸出车外,脱下鞋子,活动一下脚趾。虽然宾士车的车顶比较高,但是对一个身高一百八十六公分的人来说,不论将上半身挤到哪里,都是相当窘迫的事。
慎一郎打开车上的收音机,调好音量。这也是他的>习惯,只要时间允许,他一定会静静地侧耳倾听固定时段播放的NHK新闻报导。并非对一条条的新闻本身有什么兴趣,只是这些从广播器所听到的声音,是联接车外之动态世界和封闭在车中的自己,唯一没有多余干扰者的唯一声音。
这声音现在正在播报有关数家大建设公司,高达数百亿资金流向不明,其中一部份流向了包括历任建设大臣等数位政治人物口袋的贿赂事件。新闻中以流畅的语调述说著目前仍继续在听取已遭逮捕的前任大臣及建设公司负责人等的供词,事件今后有可能会蔓延至整个政坛。这是一种常用的报导手法,也就是先引人注意,让人对后续发展心存期待,可是最后往往却令人大失望。
“哔——哔——”胸前口袋中的行动电话响起。慎一郎迅速地用右手关掉收音机,用左手拿起电话。
“有没有什么异状?”是第二秘书的声音。
“没有!”
“会谈刚刚结束。一堆人等著要见面,所以先生再过二分钟才会下来,把车回过头来!”
“是的!”
“如果有新闻记者在等候,要通知一声!”
“是!”
关上车门,打开头灯,一面盯著手表量时间,一面缓缓地踩著加速器。
抢在并排在一起的其它高级车之前,而且总是第一个开出去的,正是慎一郎顾主的宾士车。比这个将近四十年来持续在执政党中占有国会一席之地,而近二十年来皆掌握中央政界大权者的座车,先开出去的车辆,在这个国家里,只有立法、司法、行政三院的首长座车和皇室座车而已。不管是到首相官邸,或是议会或是餐馆,主人的座车总之都必须是最后到达,最先驶出。
这纯粹是一种习惯,同时也是不得不死守的一种权力斗争手段的第一步,是一种完全白费力气的行为。在永田町里,每一个人都是忙得不可开交,都是站著说话,即使是在行驶中的车内,也是电话不离手,忙碌生活著。虽然所有的事物看起来似乎是分秒必争的样子,事实上,就只是为了一句话就解决的事作事前作业,不断无限制地重覆著毫无意义的事罢了。官方政府和业者以及政治家的火锅,是用习惯和恩义及金钱做为材料所煮成的,总之,这火锅最主要的就是将时间消耗在事前的采购上。
接著当主人正透过所谓的打招呼方式,运用挤眉弄眼及睨视等表情,忙碌地往返采购时,身为司机的慎一郎默默依照吩咐驾车。例如,今晚便有一场和其他派系三名干部的秘会。进入饭店时是晚上七点五十八分。第二秘书告知“已经结束了”的时间是八点十八分。仅仅二十分钟而已,能够谈的事,相当有限。在这段时间,慎一郎只吃了一片口香糖、听收音机所播放的新闻及做做脚趾运动。
不管如何,在饭店这种场合,由于还有一般车辆及计程车,要一刻也不迟延地将主人的车开到门口乘车处,并不容易。一驶出地面,必须缓慢地朝大门口前乘车处的坡道开去。必须一边利用头脑及手上的表测好时间,一边还得机警地用眼睛扫瞄四周。用眼睛去搜寻是否有挡路的车辆及有无发生意外的危险,以及是否有新闻记者、右派和左派份子以及陈情者等踪影,同时必须确认警备警官们的所在位置。环顾四周三百六十度,他看到乘车处大门边等候的几位新闻记者的长相。
最近,不是因为主人自己的意思,还是秘书的顾虑,主人的行动大多刻意避开新闻记者,但是几乎屡次被刺探出来。虽然如此,如果从后门逃跑,很可能又会惹来不必要的询问。因此在出口便聚集了一大群的记者。
慎一郎单手操控著方向盘,同时用行动电话联络第二秘书。一般而言,只要不是电话中,电话都能马上接通。
“各家记者都到齐了,共有十三个人。”
“在里面还是在外面?”
“在外面。”
“好,你也到外面加入防卫。”
“好!”
慎一郎避开计程车,将车子驶向乘车处的最前端。记者们的目光立即聚集过来。因为他们知道只要看到座车,主人不久便会出现。摄影记者们伸长脖子,作好随时可按快门的姿势,穿过玻璃门,紧盯著大门内的大厅。
慎一郎也同样算准好时间,几乎在主人及秘书们走到大厅的同时,下车,朝大门口走去。
但是,为何最先现身的单单只有第一秘书一人?虽然第二秘书说二分钟后主人会下来,但按照这情况看来,主人大概已被会面的人给拖延了,慎一郎在心中惴测著。亲信中的亲信——第一秘书快步横穿过大厅,焦躁地四处东张西望,他的目光最后在慎一郎的身上停住。
“过来!”他用眼神说。
慎一郎穿过自动门,几个箭步便走入大厅内。
第一秘书不安的双眼越过了慎一郎的肩膀,慌慌张张地四处张望,接著用力暗地里抓住慎一郎的手腕。
“有什么动静没?”第一秘书压低声音,伸出二根手指头。
二根手指,指的是警视厅搜查二课。虽然负责揭发前建设大臣收受贿赂事件的是地检署特搜部,但是搜查二课却也针对和黑金运用有关并与政治人物相互勾结的证券业及主控集团,展开紧追不舍的调查。因此除了负责实务及出纳之外,还一手承担各项金钱进出的第一秘书,在这几个月都是处于歇斯底里的状态。
当慎一郎沉默不语时,第一秘书便露出了“你这个大笨蛋”的焦躁眼神。于是慎一郎迅速地移开视线,恰巧看见主人的身影已经出现在电梯前大厅。
“出来了!”慎一郎说,一听到这话,第一秘书吓了一跳似地回过头,朝前厅飞奔而去。
主人佐多幸吉的职衔是前党干事长、前建设大臣、现任副首相、现任派阀会长、各商业界团体会长。他身材短小,身高未满一百六十公分,因此一旦四周被身材高大的亲信围住,连头顶都看不见。他年龄已届七十,因此腰和脚都相当无力,走路时非得藉助拐杖不可。虽然身边有两名秘书和警卫厅所派遣的两名护卫以及两名担任派阀干部的议员随行,但走起路来仍摇摇晃晃。
慎一郎快速地观察大门外,蠢蠢欲动的记者们的动向,然后走出外面。站在记者们之前。他们为了工作而拼命地往里面挤进来,而慎一郎也是因为工作,将他们往外推回去。由于佐多幸吉年事已高,一旦遭受推挤,便有发生危险的可能,因此这可是一场货真价实的肉博战。因拥有足堪此任务的体格及经验而受雇的慎一郎,事寊上除了司机外,还兼任这一位老政治家的贴身护卫。虽然手上并没有配带特殊警棍,与手枪,但是他却相当自信,绝不输给现职的护卫。
被随扈亲信人员包围著,连头顶都看不见的主人渐渐走了过来。从好几双脚的缝隙,只能隐约地看见一根拐杖。记者们开始向前移动。
慎一郎张开手臂,闪光灯开始闪个不停。拍照是无法避免的,但是最令人伤脑筋的是,乘隙想要取得佐多亲口证词的记者们。由于佐多幸吉一点也不像政治家,有时会漫不经心,毫不瞻前顾后地脱口而出,因此周围的人总是被搞得七荤八素的。就为了这缘故,那些亲信便严格地要求慎一郎,无论如何绝对不能让任何的新闻报导相关人员手上的麦克风,突然靠近佐多。因此,慎一郎便尽全力对他们又推又挥地挡著,俨然成了一个肉体盾牌。
虽然神经不停地向四面八方活动著,但这却是项单纯的身体劳动。对所有在场的人而言,慎一郎这样一个人,只是一个障碍物而已,没有人会看他,甚至也没有人会对他说一个字。对于这样的自己,有时候也会产生一种错乱的感觉,认为自己是一部绝对服从命令的机械人。脚被人踩、身体被撞,却常常一点也不感到疼痛,更丝毫没有感情。
“今晚和大村派的会谈内容是什么?”
“前建设大臣被逮捕,贵派系有什么因应对策?”
“明天的派阀恳谈会是否会提出除名的相关议题?”
“请您说明一下!”
慎一郎一面用自己的身体去遮住从左右不断拥过来的记者们的声音和闪光灯,还一面确认在护卫及秘书们重重包围下的佐多是否能够顺利通过。
距离座车还剩五公尺。随著佐多一行人的移动,慎一郎也一点一点往后退。
距离座车还有二公尺。
“往后退!这边、后退!”当如此吼叫著的第二秘书迅速取代他,成为盾牌时,慎一郎便快速地冲向座车,打开主人即将乘坐的后座车门,并且回头确认主人要通过的路是否通畅无阻?是否有乘隙闯进来的记者?接著又迅速地冲进驾驶座。
不久,第二秘书便将佐多幸吉扶上座车,关上车门。同时,第一秘书则绕到车子的另一边,坐进佐多的身旁。还没等他将车门关上,慎一郎便开始发动车子。不论是到达或是出发时,都必须尽可能快速地移动车辆,因为隔著车窗,相机正瞄准著。必须比一般计程车更快加速,而且在滑向道路之后,也必须将速度加到极限,简直就像是一整年都在赛车似地。
“到筑地的‘花村’”第一秘书从后座丢了一句说。
“是!”慎一郎答了一声。
“九点可以抵达吗?”
“可以!”
驾驶座和后座间的交谈,仅止于目的地的指示,便停止了,秘书坐在后座,快速拿起车上的电话,开始打了好几通电话。佐多则偶而也会捏进几句简短的话。
打了三、五通电话,谈的全都是和金钱有关的事。在车上所谈论的话题,范围相当广泛,但是只要不是在选举期间,谈论最多的还是有关金钱的话题。有关从各种团体或企业流向佐多个人帐户的金钱、债券的购买、分配给派系中各议员及地方后援会的款项等,只要佐多打一通电话,就可以马上决定数十亿圆的公共工程由谁承包,而在数天之后,则会有数千万圆现金送来事务所。
坐在驾驶座上的慎一郎,虽然假装一切全都没听见的样子,但是基于物理性反映,耳朵所听到的事,都自动的留在记忆中。对慎一郎来说,只要从些许的情报片断,便可以知道许多事情。将所察觉到的事,以及自己的推测和事实加以分类,并在脑中稍加整理,这已经成为他的习惯。但是,必须让自己处于“没兴趣却知道内情”的微妙状况。这似乎也是身为私人司机的基本素养。
在到达餐馆前的三十分钟左右,第一秘书和佐多幸吉一如往常谈论著金钱方面的话题。实际上,被逮捕的前建设大臣及建设公司方面的问题,应该已经迫在眉睫才对,但是却不曾出现直接与此事件相关连的言论,佐多只说了一句“搞定它!”现任检事总长的名字便接著出现。
接著,秘书也说了一句:“要快一点才行!”。紧接著,佐多用脚踏了车上的地板,发出咚咚的声音,然后回应他说:“检察厅好是好,可是那两个人实在太软弱了,今晚就私下决定好了。”说完便紧闭著嘴唇,而对话也就到此结束。
将佐多所说的要私下决定这一番话和约在筑地的“花村”餐厅见面的那些人,俩相对照,慎一郎的确可以想像出今晚在“花村”等候的“那两个人”的名字,以及会面的内容。负责在前建设大臣逮捕事件的余波,尚未向外扩大之前,压制住检察厅的A,是出自同一派阀的现任法务大臣。而负责向各建设公司施压的B,则是同一派阀内的现任建设大臣。今晚在“花村”等候的,正是A和B。
后视镜中,映照出秘书那双因不安而骨碌碌地转动著的眼睛。他的眼睛习惯性地朝四周搜寻著,看看是否有尾随的车辆,或是有没有新闻记者。然而,在这一方面慎一郎比他要来得眼尖,慎一郎老早就确认过,今晚到目前为止,并没有被人跟踪。
斜眼瞄了一下前面仪表板上的时钟,并且调整好行车速度,在晚上九点一分之前,慎一郎适时地将车开抵“花村”门前。然后飞快地出了驾驶座,替佐多打开后座的车门。秘书也迅速地接著下车。在此同时,餐厅的门也被人从里面打开来,佐多和秘书被迎接了进去。当这扇门再度关上,慎一郎早就发动车子驶离现场了。不一会儿工夫,便穿梭在小巷中,并且在距离不远处的停车场,停了下来,等候秘书用电话指示“把车开回来”。
等了大约一个多小时。行动电话的铃声终于响起,慎一郎再度将车停在筑地二一丁目的巷中。这回,坐进车内的就只有佐多一人,秘书并没上车,而从外面将门关上。
临开车前,秘书对著坐在驾驶座上的慎一郎,比了比二根手指,并且透过门低声地说:“记录一下!”
对于秘书的吩咐,慎一郎只用眼神回答他。慎一郎和抵达时同样地,迅速将车开出去。目的地是佐多位于南麻布的官邸。
行驶了数十公尺,慎一郎在要换档加速之前,利用后视镜看了看小巷的后方。并且自动地读取停在“花村”门前,应该是正在迎接主人的第二部车辆的车牌号码。和佐多会谈的其中一人,果然不出所料,正是A。
慎一郎从小就有超乎常人的记亿力,只要看过一次的数字,便能正确无误记住。即使无法和议会以外的人接触,只要记住那些东奔西跑的政治家们,每天随时都会擦身而过的座车的车牌号码,就可以知道是谁来了及谁和谁会面等详细情形。但是,知道归知道,至于该如何看待这些事,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慎一郎是绝不会去思考这个问题。这三年来,他一直都如此,今晚也一样。
佐多幸吉,在这一天第一次单独坐在后座,迎接一天的结束。大概是因为最后所喝下去的酒精在作祟吧!他那张一会儿打哈欠,一会儿又打嗝的脸,披著一张说老不老,像在打哈欠又不像在打哈欠,栖息在与市井生活相隔离的政治世界,即使是在鬼怪中也算是最厚皮。由金钱、权力和权谋所打造出来的脸,在永田町,大约有五万多张,但是,若从中将一切的平凡剔除后,剩下来的就只有佐多的脸了。他那隐然的目光充满了足以将大脑完全破坏殆尽的特殊光线。而他那略带笑容的表情,则只是肌肉的自主运动,他的声音更像极了电子发音。慎一郎每天都从车镜中看到这样一张脸,所以即使是没人教,也可以自然而然地记住如何变成机械人的方法。背脊上所承受的紧张感,虽然已经堂堂迈入第三年了,却依然无法消除。
话虽如此,今天早上从七点便开始出动,因此到现在已经实际工作十五个小时以上了。佐多疲倦了,慎一郎也精疲力竭了。
“明天早上,内人要去打高尔夫!”
“是的!”
“你送她去八王子!”
“好的!”
“我要去针灸……”
接下来佐多所说的话,已经变成了喃喃自语。
随著离佐多位于南麻布的官邸愈来愈近,慎一郎更加小心地注意著四周的状况。他一面确认是否有新闻记者、刑警及暴力份子等蛰伏,一面在行驶至官邸前时,立即以遥控器打开电动铁卷门,并且快速滑行进入地下车库,然后车后的铁卷门自动地关闭。
慎一郎一将车停住,下车替佐多开门,并用手去搀扶这名老者。在可容纳三部大型轿车的大车库里,装设了一部直达一楼住家的电梯。电梯门关上前,目送老人家进电梯,也是慎一郎的工作之一。
在送佐多进电梯的同时,慎一郎总是习惯性的偷窥一下佐多幸吉的脸,而佐多也总似乎没察觉,悠哉地打了一个哈欠。慎一郎说了一句:“辛苦您了!”并且鞠了一个四十五度的躬,这时电梯的门在他前面关起来。
慎一郎在距离佐多官邸,徒步约十五分钟的三田,分配有一间公寓宿舍。每晚,他拖著下班后的双脚,首先朝这里走去,却不是为了回去睡觉。这天晚上也一样,在大门门厅的信箱里,取出今天才刚寄到的信,是家乡的母亲寄来的。接著又把它收进外套的口袋中,搭电梯上六楼。一出电梯,在房门前的走道上,站著二位以前警视厅搜查二课时代的老同事。他们一看见慎一郎,马上低声地说:“快告诉我今天的状况!”
“不是约好明天?”慎一郎回答说。
“口头说一下吧!”对方性急地靠了上来。虽然慎一郎也察觉到警方即将对建设大臣的周边人物,展开大规模搜查。但是他对于这些旧同僚盛气凌人的态度,无来由产生一种反抗心理,虽然心中也知道这是一种无意义的反抗,却反驳说:“没有整理一下记录,不能说!”。
突然,脚尖被踩了一下,慎一郎反射性挥了一拳,但是对方有二个人,根本就打不过。那二个现职刑瞀,将慎一郎押靠在墙上说:“不是说要好好合作吗?如果不想被打扁就乖乖听话!”
“说好明天才报告,请你们也遵守约定!”
他从以前就这样,只要一这么认定,就不会去思前顾后,也不会去考虑所处的现况,因此周遭的人都说他孩子气。然而,慎一郎自己却认为,即使已年过三十,怎么也不像大人,自己还是自己。而对于充满男性丑陋的依赖性及自家人意识的组织,也产生厌恶,而且这些感觉从辞去刑警一职之后,变得更加强烈。因此,他只不过是表现出全身上下所发出的排斥反应而已。
慎一郎推开那两位刑警,躲到一旁。刚好对方身上的行动电话响起,两人便丢下一句:“明天,再来!”接著便快步离去了。
平常,慎一郎会在一天工作结束之后,回到公寓房内将当天的行动记录下来,这也是他每天的功课之一。这天晚上,他不再进入房间了。在二名刑警离开之后,他便从另外一部电梯下来,朝与回来不同的另一条路走去。自从前建设大臣被逮捕以来,连担任司机的慎一郎也遭到有关当局的跟踪。这时候,他也明白附近有人正在跟踪他。慎一郎之所以走另外一条路,并不是为了甩掉跟踪,只是单纯的想抄近路而已。
半小时之后,慎一郎出现在山手线的田町车站月台。又过了半小时之后,他又在池袋车站西侧,满是霓虹灯的小巷中现身。他一面打开其中一家甜不辣专卖店的拉门,一面眉飞色舞,以轻快的口吻,缓缓地说:“嗨!”这是另一个充满孩子气的慎一郎。
在没有半个客人的吧台前,一名单手拿著啤酒,身穿围裙的女子,回过头来,用略带倦意的语调说:“你回来了呀!”、“今晚就像你现在看到的一样,一个人也没有,没办法只好自己一个人喝了!”
“煮烂掉的到底是萝卜?是蒟蒻?还是大姐啊?”
“全都是!”女子俏皮地噘著嘴说。隔著吧台,慎一郎亲了一下她的嘴。女子咯咯地笑出声,口里的啤酒溢出来了。
慎一郎抓住女子手,拉了过来,又再吻了她。
“喂,清子!把店给关了吧,一起去洗澡,然后……”
“讨厌鬼!”
“清子长得实在太可爱了嘛!”
“我已经五十了呢!”
“就说你可爱嘛!你瞧……”
他越过了吧台,一把抓住和他闹著玩的女子,亲吻著她的唇嘴和脖子,并且不停地到处抚摸著,最后还把脸埋进女子穿著围裙的胸口。和这名比他年纪大一轮以上的女人一起生活,以及辞去刑警工作并成为政治人物的私人司机等,全都是慎一郎随著事情的演变,自然发展而成的。虽然当中也有点是因为他那过度悠哉的个性所造成的。尽管人生的课题已全先抛在一边,却也还用不著去回顾。三十三岁的男人,算老不老,说有威严又没什么威严,看似光明又有些灰暗。
慎一郎和这女子一起生活,是在辞掉刑警之后的事。刚开始交往时,是佯装成企业经理人的私人司机。但是由于佐多幸吉出现的地方,慎一郎也都会露脸,因此经常出现在电视上。而这名女子也不是省油的灯,有一天终于发现了事实真相。然而,这名原本和政治、社会毫无瓜葛的甜不辣专卖店女老板,只是笑著说:“难怪,你那么年轻,架势却十足呢!”便不再追究了。慎一郎也并未作任何新的解释和说明,继续在市井的一隅,过著单纯的生活。
男方每月付十万圆给她当做生活费,而这名依靠他的女子则是住在杂司谷的小巷中。
这晚,俩人提早关了店,回到那里,一起稍作清洗及打扫之后,洗完澡,然后铺上棉被睡觉。
正直且年轻气盛的慎一郎,和年过五十的女人的身体并不搭配。就像是在办家家酒似地,每天所感受到的生活上的温暖及女人的身体都是一成不变的。拉开窗帘,在窗外的巷子里,木造公寓及住家的屋顶,有如研钵底般的贴著,并且一个接一个重叠在一起。慎一郎总是一面数著尚未熄灭还泛著些红光的白色灯,一面和在永田町及霞关所无法看见的巷道内睡著的人们,以及在旁边呼呼大睡的女子,共同分享夜晚的宁静。
但是这天晚上,当女子睡著后,被老同事践踏的脚趾却痛得连胸口也跟著抽痛起来。慎一郎心中虽然很清楚,自己出社会后,不论是自己的能力或是对事情的思考方式,都相当平凡。但是,尽管如此,在各种因缘际会下,决定成为警察眼线的经过,以及每天的眼线行为本身,和佐多幸吉这个巨大的怪物,对慎一郎来说,已经日复一日变沉重,几乎快要无法负荷。
慎一郎很早起床。因为他并不是从三田的公寓出发,而是从杂司谷出发。虽然有点多此一举,但是通常他每天早上都是五点一过便出家门。
女子总是和慎一郎一起起床,用她那半睡半醒的双眼,替他更衣,甚至准备简单的早餐。自从她知道他是政治家的司机以来,便像是理所当然似地,变身成为赍力替他烫衬衫及擦皮鞋的贤妻良母。这对男人来说,当然是再可爱不过的了。
女子一面替慎一郎穿上外套,同时也发现到内袋里鼓鼓的,于是便说:“里面有一封信!”
“我母亲寄来的。”
“至少也该打开来看一下嘛!”
“等会儿再看!”
“噢!”
女人虽然和自己住在一起,可是不管是知道的事,或是不知道的事,都不会仔细过问。相对地,对于她自己本身的事也从不提起,并不是因为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望著背对著自己,身上只穿著一件内衣,正在玄关上整理男人鞋子的女人,慎一郎在这天的早晨,顿时也陷入了漫无边际的想像当中。想像在一个远离东京尘嚣的乡村,和这女子一起在田里拔草,并且在餐桌上配著采摘来的菜,喝著啤酒;到了晚上,一边听著虫鸣声一边入睡的生活。不知不觉,他陶醉地说出心中的幻想,而那女子也只是陶醉地笑著说:“好棒!”
“我出门了!”
“小心点!”
慎一郎被只穿一件内衣的女子送出门后,走下公寓的阶梯。对于故乡母亲寄来的信的内容,他早就心里有数了。母亲在一周前便写信来说:“日期决定后会再通知你”,因此这次的这封信应该就是来通知那个“日期”。在四年前的总选举中,因为贿赂和违反收支报告书登录法而遭受逮捕的父亲信雄,自从判刑确定以来,已经服刑满三年,终于可以重见天日出狱的“日期”已经决定了。
慎一郎徒步走到目白车站,搭上还未到尖峰时段的山手线,到田町。然后从垃圾集中处的那一端进入三田公寓,再穿过通路,从大门走出外面,朝南麻布佐多的官邸走去。
一般他都是在上午六点时,进入停车场,擦拭三部车。有时候也会开去加油。七点之前,行动电话就会响起,是一一名公设秘书打来指示什么时候要去哪里。这天早上,佐多本人先打电话进来,交待说先送夫人到八王子的田园俱乐部,七点出发。
在佐多的电话之后,紧接著第二秘书也一如往常,打电话进来。按照预定计画,慎一郎必须在十点半之前返回官邸,送佐多到针灸治疗院去接受治疗,然后再绕到事务所,党本部以及预定要开会的饭店等地方。下午四点,则必须到田园俱乐部去接夫人,送她回官邸后,又要到饭店去接佐多。接著大概就是要去餐馆。
上午七点五分不到,夫人便打电话指示:“来搬行李!”,于是慎一郎便搭电梯上住家一楼前的玄关口。在玄关口摆著高尔夫球袋和高尔夫球鞋袋。高尔夫球袋有三只,一只是夫人惯用的白色球袋和二只男用黑色球袋。
脑中刹那间产生一个疑问,为什么有三只呢?佐多幸吉并不打高尔夫球。其中一只男用球袋是爱好打高尔夫球的少爷幸彦的,为了因应不时之需,平常就备放著的,至于有两只一事,可就不清楚了。然而一起搬运夫人和幸彦的球袋的场合,就是幸彦从出差地返回东京,要直接去参加球赛时才会这样做,可是这种情况并不常有。至于搬两只男用球袋,这还是第一次。
慎一郎看都不敢多看一眼那两只多出来的高尔夫球袋,他分两次将他们搬到地下室,放进车内。
在拿高尔夫球袋时,夫人用的白色球袋的重量,感觉和平常一样,没什么差别,但是其它两只便不一样。感觉不出全套高尔夫球杆在袋中碰撞的感觉,而是有一种里面塞满了更紧密又柔软的东西的感觉,重量也比较轻。慎一郎在记忆中,仅留下里面装的并不是高尔夫球杆的讯息,迅速地将它们塞进行李箱。在电梯内和地下室中都装设有监视摄影机,名目上是和保全公司连线,但是实际上是谁在监视,就不得而知了。
佐多夫人虽然年过六十,但是在当地及东京,和儿子、女婿开设了好几家顾问公司、不动产公司及建设公司,在公事的方面还负责替佐多处理个人资产,是个女中豪杰。她忙碌的程度远高于丈夫,甚至还经常代替丈夫,和工商界及政界人物交际应酬,还常常去打一些交际性的高尔夫球。
当夫人下来车库后,慎一郎便替她打开车门。
“慎一郎,昨天我从某处听说,你并没有住在三田?”
“啊……”
“好像是池袋吧!”
“不是……”
“我并不是要过问你的私生活,只是希望你能稍微注意一下自己的行为。”
“是的!”
“尤其是现在这种时候!”
“是的!”
慎一郎一脸必恭必敬地关上车门后,开始将车开出车库,他并?99lib?没有感到特别震惊。因为他早就知道留连在女人那里的事,迟早都会被揭穿。究竟是谁?透过何种方式?有何企图将这件事泄漏给佐多?光凭夫人的一番话,是无法知道真相。在慎一郎的心中认为,从某种角度来说,夫人是比佐多幸吉要来得更加冷峻的怪物。总而言之,她和她的丈夫都一样,对于因听命于佐多而行动,而毁掉一生的慎一郎的父亲信雄的事,从来都不曾提起,而且根本就漠不关心。在前往八王子的途中,坐在车后座的夫人,打了数通和公司有关的电话,然后就看著报纸,始终不曾看驾驶座一眼。
慎一郎从后视镜中,看了那女人好几次,连自己都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脸歪了。然而,事实上,脸部肌肉在长期训练下,应该还是保持著机器人般的面具,歪掉的应该是心才对。夫妇俩全都能对人漠不关心?他心里想:对于我这个身为户田信雄的儿子,也能如此漠视吗?
上午八点多,当夫人的宾士车抵达田园俱乐部时,担任各关系企业之社长及董事的儿子幸彦和女婿,早已聚集在那里。通常他们都会先进入休息室,可是这天早上看来似乎是各自搭车,同时抵达后,就直接站在那里交谈。
两人转过身,立即朝夫人的座车走来。正当慎一郎要打开车后的行李箱,取出高尔夫球袋时,“我来拿,你去买香薛!”幸彦说。
幸彦叼著还没吸完的香烟,从零钱袋中取出三个百圆铜板,放在慎一郎的手上。然后,立刻转过身去。慎一郎一面走去,一面从背后听见幸彦对他母亲说:“里头有新闻记者”的声音。
“噢,是吗?”夫人说。
“刚刚才跟负责人说过,请他把不是来打球的人全都赶出去!”说这话的人是女婿。接著,幸彦说:“不是马上就要走了吗?”
慎一郎走到休息室,在里面的商店买了一包幸运七星烟,又再度走回到停车场时,其他参加球赛的四名成员的座车,也分别抵达停车场。他们全部都有专属的司机。
不需要看到他们的脸,慎一郎便能了然于胸。四个人全都是派系中的议员,其中俩人还是警察与法务省的学长。议员们开始与佐多家一行三人,客套地寒喧一番。另一旁秘书们则开始搬运各自主人的高尔夫球袋。
慎一郎开始用眼睛寻找著幸彦说“我来拿”的那三只球袋。夫人用的白色球袋,就放在宾士车旁。正当他想先将这只球袋抱上的时候,突然看见已经走在前头的幸彦和女婿的手上,各自提了一只球袋。
慎一郎跟在一个接一个朝休息室走去的一行人的后面走著,下意识地盯著幸彦和女婿手上的高尔夫袋。颜色虽然是黑色的没错,但是和自己在佐多家车库中,搬上车后行李箱的二只球袋的品牌,不一样。
慎一郎也看了一下另外四名参加者的秘书所拿的四只球袋,也都不是。幸彦从宾士车的行李箱中所拿出来的二只黑色球袋,究竟跑到哪里去呢?
慎一郎将夫人的白色高尔夫球袋搬到休息室的大厅。当他返回到停车场时,很自然地看了一眼幸彦和女婿的车,心想消失了的两只高尔夫球袋,大概是放在那二部车的后行李箱吧!也就是说他们将某些物品装进高尔夫球袋中,并巧妙地从佐多的官邸运送出来,虽然慎一郎察觉到这一点,但是他一如往常,至此便自动地停止思索,停留在“没兴趣却知道内情”的状况,然后便快速地离开田园俱乐部。
02
虽然每天略有不同,但是按照慎一郎平常的估算,绕道而行的话,只需要半个小时左右。这天也一样,慎一郎在开回到八王子的交流道时,并不进入高速公路,却沿著国道十六号继续开往市区。越过JR线之后,又再稍往前行,向左转,沿著巷道便可以看到一些连绵著的高耸围墙。沿著围墙,慎一郎十分缓慢地绕著它的四周行驶。
经常利用有限的空档时间,到这里来开车绕行,已经有半年了。在这片围墙里,他父亲信雄在里面。他原本是被关在邻县的监狱,却因为罹患胃溃疡及腹膜炎而被移监至这间位于八王子的医疗监所。虽然历经过二次的开刀,愈后却又再度恶化,目前尚在治疗中。出狱的时候,会用计程车载送他出门,然后直接送往别的医院。接著,大概就会在那里死去吧!
然而,慎一郎之所以在这里开车绕行,并不是因为心生感伤。而是为了要整理一下自己那忧柔寡断的脑袋,以及探索自己的内心深处并且自我检讨,究竟自己打算要怎么做?他的父亲信雄,在乡里间,除了经营颇占份量的建设公司外,还长年担任县建筑界联合会的会长、土木工业协会理事,佐多幸吉的地方后援会会长、县党本部的支部长等职务。佐多幸吉大部份的议员生涯,可说是透过父亲信雄的组织力以及全力奉献得来的。
另一方面,透过佐多的力量,县的公共工程由在地企业得标的比例,占得相当高,包括信雄的公司在内,在地的企业也持续地获得不少利益。透过协商而结合在一起,可说是佐多的媒介下,以金钱和官方连结在一起的。父亲正是处于支撑这整个保守王国地盘的中心人物。
四年前总选举时,党提名了两个候选人,其中一名候选人,处于当选与否的边缘。身兼县党职的父亲,在佐多的指示下,负责汇整选票,因而到处奔走著。那位候选人,对地方而言,虽然并非是特别可以带来利益的新人,但是为了多获得一个议会席次,无论如何都必须设法让他当选,这是党本部的决议。换句话说,是佐多幸吉的决定下达到县本部的结果。
奔走的结果,虽然集合各推荐团体的力量下,总算让他当选了,但是,因为涉及贿选,违反选举法而使得身为选务负责人的父亲信雄遭到逮捕。过去虽说也曾接受过一次调查,但从一般的惯例来看,信雄遭到实际判刑一事,属于少数判例中的特例。
当时有关收受贿赂的传闻,是来自于部份未得标的土建业者,加油添醋造成的。据说佐多幸吉察觉到此事,便立刻向检察单位施压。结果,正在追查流向佐多周边的金钱,以及县公共工程相关金钱流向的检察当局,最后在不得不放弃揭发此事的情况下,便从佐多的身边选出其中一位选务负责人,做为牺牲者。说穿了,这只不过是为了顾及检察单位的颜面罢了。或许父亲真的有违反选举法,但是被击溃的,结果却只有父亲一人而已。
慎一郎虽然身为他的儿子,但是从孩提时代开始,便不曾涉足父亲的世界,也不曾关心过。只是自然而然地进入东京的大学就读,徘徊于寻找工作时,又自然而然地进了警视厅工作,只是个平凡的呆子罢了。被分派到二课时,对于除了涉及侵占及背信等经济犯外,在调查收受贿赂、政治资金及选举相关案件时,有可能会牵扯出父亲的组织性贪渎行为,也从来不曾去思考过。究竟这是为什么呢?至今他仍然在问自己,仍然还未想出答案。但自从父亲遭到逮捕以来,经常浮现出以前所认识的父亲以外的容貌,这是事实。
这个没什么风骨的男人,并不是什么富豪,只是一个手、脸都被太阳晒黑的土建业者,他在家里,只会说“洗澡、吃饭、睡觉”这三句话而已。虽然不曾看过他在外面究竟是什么模样,但依猜想大概从早到晚都忙著算钱以及策划谋略吧!一会儿在那里边低著头边搓手,一会儿又在这里窃窃私语,然后又在别处破口大骂;一会儿自大,一会儿害怕,一会儿又暗自窃笑。然而父亲的这些模样,他至今仍无法想像出来。
父亲不眠不休,从早工作到深夜的样子,在做儿子的眼中看来,只不过是为了要维持自己白手经营起来的公司的一种事业欲望罢了!因此为了支撑地方经济、确保工作机会,使大家都有饭吃的同时,相对的,也就产生了使佐多这个金权怪物,不断茁壮的结果。这正是所谓的地方产业结构。对父亲来说,除此之外,已别无他途可行了。
由于父亲被判确定有罪,慎一郎便自行辞去警视厅的职务,妹妹夫妇也因此离婚,姐姐也流产了。家乡的公司,虽然只是更换社长而已,但是,年已六十五岁的母亲却因过度忧心而病倒。甚至连父亲底下的县党本部的助理也自杀了。因此身为司法当局中的一员,慎一郎也就无法回家乡了。这时候,突然佐多幸吉本人来问他是否愿意当他的司机。
姑且不论去伺候的对象是使父亲陷入泥淖的男人,地方上反而认为即使是为了要让家人做人情给佐多,也应该接受。因此由后援会出面向他低头说“拜托”。结果,慎一郎便下定决心接受这份作。其中的理由,或多或少也是考虑到现实,希望透过自己在佐多身边工作,能够对在服刑中的父亲,以及家人、公司带来些许正面的帮助。
然而世间却比慎一郎所想像的要来得艰困。昨天还在司法当局工作的男人,摇身一变,成为政治人物的私人司机,之后将会发生什么事,事后想想,会发生那样的事,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当司机后的一星期之后,原工作岗位的上司,暗中传话来,说:“有关你父亲的案件,为了要能够尽早让他假释出狱,我们打算从各方面下手看看”。
这种事在现实中可能发生吗?在冷静下来思考前,慎一郎的内心砰然动摇了。警察的要求,当然就是提供情报,而假释出狱这一句话,总之奏效了。
另一方面,佐多这边也紧接著要求他去收集二课的情报。慎一郎早已察觉到自己和前工作单位接触的事实,早就被知道了,而佐多早将这些都列入考虑后,才雇用慎一郎。如此一只手被警察握住,另一只手被佐多拉住,两只手全都被绑得死死的日子已经过三年了。他每周一次,把当司机所得知的,有关佐多的行动做成记录,然后交给警察。另一方面则将当时和刑警见面,所感觉到的事情传达给佐多这边。走到这种地步,对慎一郎来说,政治与司法两股势力互相制衡时,是最好的状态。但是一旦丧失平衡之后,最后自己将两手皆空。慎一郎有时也会呆呆地如此沉思著。
既然两方面最终都无法做到最后,那就再另外找工作吧!之所以会认真的如此思考,另一个原因是因为父亲即将出狱了。心中虽然希望提早假释出狱一事,对方并未履行约定。如今刑期即将届满,慎一郎只是觉得有些惘然,心中企盼自己也能获得自由,这种心情也毫无根由地不断膨胀著。
慎一郎将宾士车停在国道的路旁,然后打开母亲寄来的信,快速地看过一遍。不出所料,母亲是写来告诉他父亲出狱的日期。日期是三天后,十一月二日星期二。比慎一郎所预估的日期,提早了一星期。这一星期就成了所谓的“提早假释出狱”了。
除此之外,由于父亲的身体状况无法承受回到家乡时的舟车巅陂,因此打算就近转送附近的私人医院。但因为不想利用监狱的车,所以母亲在信中请慎一郎帮忙安排计程车。当天,母亲和姐妹们似乎都会一同前往。母亲在信中还写著,自从父亲被逮捕以来,便不曾接受来自地方后援会等人士的一切援助,所以出狱时,只有家里的人去迎接。
计程车——慎一郎将这个字眼刻在脑中,然后将信收进外套里。由于这四年来,都不曾去面会过,因此记忆中的父亲的容貌,已经开始有点模糊了。四年不见,再见面的时候,该如何面对父亲才好?想到这里,心情不免沉重起来。
03
这天,佐多幸吉完成了一天的预定行程,慎一郎也分秒不差的接送了佐多。想要尽靠坐在驾驶座上,观看到的永田町每个人的脸上表情,是很难窥见什么特别的事态变化。
预定行程中,有一项变更。就是夫人突然从八王子坐儿子的车去儿子家。拜此之赐,因此原本往返二个半小时的接送时间便多了出来。但是,临时加上去接佐多本人的行程,结果,又变成和平常一样忙碌的一天。
这期间也发生了一件小意外。下午二点四十分左右,一起进入某饭店时,还在旁边的第一秘书,从饭店出来时消失不见。以为他因有急事,先回事务所了,但是从稍后不知是何人打到车上给第二秘书的外线电话的内容听来,办公室似乎只有事务员在。自从第一秘书不见踪影以来,表面上四周并没有任何谈论有关他失踪的传闻,但是,从临时会面以及夫人变更行程等,可以感觉到空气中弥漫著些诡谲的气氛。
晚间七点,佐多为了和派系干部密会,又去另一家饭店。按第二秘书的指示,会面时间预定半小时左右。慎一郎将宾士车开入地下停车场,和往常一样将车门半开,将脚伸出车外,脱下鞋子。
收音机传来的新闻,正在大幅报导著遭逮捕的前建设大臣,以及收受现金的时间是否违反时效等问题。事件并没什么进展,慎一郎随意地听著报导,一面习惯性地无意识地瞄著其他车辆的车牌,同时一面继续想著父亲信雄与自己间,截至目前为止,似乎并没有任何相通之处。父亲除了有身为企业家的事业企图心之外,还拥有足以撼动人心的政治领导能力。但是儿子这方面,不知怎么搞的,性格完全相反,顺从组织的命令,倒比较适合他的个性,既不会与人竞争,也不会和人争取。即使如此,他也和一般人一样踏出社会,并且还努力地想从警察这个狭窄的围栏中,探出头来见识了社会的现实面,此时若再稍微设身看一看父亲所走过的路,这三年间应该会有不相同的形态才对!至少假如是按照自己的意思,决定是右是左,并且用自己的脚去实践的话,大概现在自己就不会在这里了吧!他一边如此思索著,一边眺望著在阴暗的停车场中,点著香烟的同类们手上香烟的光点,深深地感觉这些看惯了的地下室光景,有如没有灵魂的一群机器人。
接著,有如外星人般的搜查二课之两名刑警的皮鞋声音,逐渐向这里靠近。为了不想被发现,才刚想将身子躲在车门外时,其中一人突然无声无息地从车门的另一边,将手伸进来。慎一郎也就不发一语地将在等待时所记下的行动记录报告,交给他。
两名刑警,躲在车与车之间的缝隙,快速地看著那些报告。
“这个……昨天二十九日晚间九点在‘花村’会面的人是谁?”
“不知道!没看到!”
刑警们的眼睛又再度机灵地在报告纸上,上下扫瞄著,然后停在处。
“这个……二十五日晚上六点四十三分的‘丘比特东急’是什么?”
“你说什么?”
“在这段时间里,佐多应该在议员会馆才对。我们检察人员以及新闻记者也全都知道。”
“就跟上面所写的一样,开车的人是我,不会错!”
如此回答的同时,慎一郎突然注意到,自己的记录和以往所做的形式不同。二十五日当天那个时段的数十分钟前,佐多确实在议员会馆里,之后却从便门出去。慎一郎则按照指示,送佐多到丘比特东急饭店。至于佐多该时段在议员会馆一事,应该是秘书对打来的电话如此回答。但是,佐多像二十五日那样采取秘密行动的情形,的确不多,然而慎一在记录中,却从不曾提起。例如:假设表面上是去议员会馆的话,便仅如此记录。这并不是对佐多的忠诚表现,只是单纯地依照正确记录佐多行动的准则,小心谨慎地省略掉和自己不相关的部分结果。
可是为什么只有二十五日那天,自己会把去丘比特东急饭店这一件事,记录下来呢?慎一郎觉得有些愕然,心想必须找出原因来不可,因此心急地想要唤回当天的记忆。
当佐多要秘密行动时,通常是先进入别的场所之后,再从那里偷偷地溜出来,然后再悄悄地回到那里。为了要掩人耳目,慎一郎和宾士车也都会停留在规定的场所,而由第一秘书另外准备其他车辆来接送佐多。由于慎一郎曾数度目击此事,因此也知道这个事实。这么说来,二十五日那天是特例的。那天,大概是为了某种原因吧!第一秘书命令慎一郎送佐多到丘比特东急饭店。慎一郎离开宾士车,坐上停放在附近停车场的厢型车,并开到议员会馆的后门去载佐多一个人。将车停进饭店的停车场,在那里让佐多下车,派系中的某议员早就在那里等著,两人一起从停车场进入饭店。佐多进去大约十五分钟左右。慎一郎再度让佐多坐进厢型车,回到议员会馆。如此说来,这也是第一次亲眼目睹佐多秘密行动的机会。
之所以只有将二十五日那天进出丘比特东急饭店一事记录下来的理由,大概是因为自己驾车的关系,别无其他原因。这个“特例”使慎一郎大大地不安。当然也使得看穿此事的刑警为之震撼,不知不觉便别过脸去。
“在丘比特东急饭店,佐多和谁见面?” 5211." >刑警问道。
“不知道!没看见!”慎一郎重覆说。
“你应该有看见停在停车场的车辆吧!把不曾看过的车牌号码或是所记住的车牌号码,全都给我说出来,由我们来查!”
慎一郎稍微犹豫了一下,并没有马上回答,“别说你不记得!佐多应该也说过同样的话吧?记住可疑车辆的车牌号码,应该也是你的工作才对!”对方催促地说。
事实上正是如此。二十五日当天,慎一郎在停车场确实有看到那样二部由司机驾驶的车辆,并且也有将它们的车牌号码记录在笔记本中。但是,一想到自己竟然将二十五日这么一件特例也记录下来,这是令人懊恼的重大过失,想到这一点,无法立即回答,慎一郎摇了摇头。
“没有印象!”
“快把车牌号码说出来,这是非常重要的事!”
“只有看到一般普通的车辆。”
对方大叫:“事到如今还想装傻!”,然后转了话题,小声地说:“第一秘书好像失踪了,不是吗?”、“被地检署带去问话了!我看你主人的命运,在今明两天内就会结束了,你最好替自己的前途好好打算一下,比较好哦!”
就在这个时候,哔——哔——救命的行动电话飨起。慎一郎将伸在车外的脚,抽回来。并在刑警的眼前,将车门关上。慎一郎将视线从隔著玻璃对他怒目相看的刑警身上移开,然后对著电话应了一声:“喂!”
“来接!”是第二秘书的声音。
“是!”
“快一点!”
“是!”
慎一郎丢下两名刑警,迅速地发动宾士车,急忙开到门口乘车处。虽然丘比特东急饭店事件的不安仍持续著,但是目前最重要的是,必须像平常一样,躲开记者群,让佐多搭上车。
当宾士车横靠在大门口乘车处时,在大门前早已挤满了记者群和警备警官,慎一郎这时面临著究竟要冲出车外加入警备?还是要将送佐多上车的任务交给警卫,然后自己专心地尽速发动车辆的抉择。此外,他心想既然说要“快一点!”就应该从后门出来才对,但是第二秘书却无法作出如此的判断,可见他已经慌了手脚。慎一郎一面如此想,一面正打算要从座位上站起来时,人墙开始向前后左右摇动,然后便被人向两边分开,第二秘书及警卫们出现了。
最重要的佐多,只看见他的头顶,身体依旧被遮住,看不见。在激烈的闪光灯和记者群及警官们此起彼落的叫嚣声中,第二秘书打开后座车门,然后有如要挤出冻粉似地,先将佐多塞进座位,接著自己也跟著进去,随即大叫:“快开车!”
从饭店一开始出发,秘书立即告诉他:“到慈惠医大附属医院,目前正在连络当中。”,慎一郎自动的回答一声:“是!”
“稍微绕一下路,摆脱掉跟踪!”
“是的!”
今晚所有的尚未完成的行程,全部取消。后视镜中,清楚地映出,尾随而来的记者们所乘车辆的头灯。慎一郎快速地查看有无红绿灯号志以及单行道与其它道路的交通状况等,然后决定遁走的道路顺序。接著便立即开始左弯右转。
大概的情况,慎一郎也已经能够了解了。既然已经公开采取约谈各相关人士的动作,地检署为了强化证据,近日之内,必定也会对佐多本人进行约谈,并搜索住宅。从车内的后视镜中所看到的第二秘书,看起来似乎是正在为自己目前该如何自处而担心,根本就不把坐在一旁的佐多放在眼里。另一方面,佐多本人依旧和往常一样,毫无变化,仍像个怪物般面无表情。两者奇怪的落差,事到如今,也只能视为对在永田町所做的所有工作,皆佯装不知情的象征。
然而,慎一郎这方面,已经成功地摆脱跟踪,逐渐驶近指定的医院。由于并未像平常一样,有事先接获秘书的指示,慎一郎必须开口问:“开到急诊处入口,可以吗?有其他的民众在,也没关系吗?”
这并不是基于义务感,也不是忠诚心的表现,只是很单纯的反射神经唆使慎一郎如此机警地行动罢了!虽然车子是横停在医院的急诊处入口前,但在内部的照明下,从外面便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在门廊里,并没有一般被送来急救的患者,也没有看到早应该准备好的移动式床铺。
慎一郎很焦急地从驾驶座跳出来,脱掉自己的外套,盖在后座的佐多的头上。从车外,扶老人家下车,在这之前,慎一郎早就迅速地转过背,蹲下来了。
“我背你!”
“嗯!”佐多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似地,迟钝地回答著,却仍一动也不动。慎一郎不等三七二十一地倒背著手,托起佐多的屁股,向前跑去。
“电梯在哪里?”秘书怒骂著。慎一郎在急救大楼的门厅里跑著。护士和床铺终于出现了,但是,比他们早一步,眼前的电梯门开了,慎一郎便先冲了进去。关上门,问秘书说:“几楼?”,秘书却丢了一句:“不知道!”。
大约过了五分钟之后,佐多终于被安排住进特别室。秘书和医院方面的处置,始终毫无计画,在慎一郎的眼中看来,实在是太不漂亮了。秘书大概也乱了手脚吧!本来以为他会对慎一郎说:“立刻把车开走!”却说:“到医院外面去看看!bbr>”,接著又说:“把车钥匙给我!”,然后又说:“去叫一部计程车!”
结果,秘书坐上慎一郎所安排的计程车离去。临走前交待慎一郎把车开回南麻布官邸的车库,然后在家里等候联络电话。同时也交待对于检察署等一切的讯问,一律不予回应。
和秘书在走廊分手后,慎一郎之所以无法立刻离去,是因从特别室中传来佐多本人的呼叫声:“有谁在吗?”他往病房中一瞧,坐在扶手椅上的佐多幸吉,说了一句:“没有睡衣哦!”
为躲避地检署的询问而装病入院,睡衣又怎样了?
瞬间,慎一郎变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一面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有听错,一面盯著处之泰然的怪物的脸,接著,这张脸似乎又在述说著“没有睡衣!”。这就是如此天真无邪的佐多,面无表情的表情。
慎一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由于这是下午才开始急遽变化的结果,既然是紧急赶往医院,理所当然就不会准备好睡衣等物品。本来家属应该要送来才对,但是因为夫人打完高尔夫球的回程,突然变更行程,行踪不明。至于儿子夫妇及女儿夫妇是否会代替夫人,到这里来,慎一郎就不清楚了。
变通的方法,便是去向医院的事务局要一件合适的浴袍。当慎一郎将浴袍带回房间后,这回佐多又要求他替他换上。
佐多不知是否因为已经长年来,不曾自己穿、脱一件外衣的关系,直挺挺地站著将又丑又松垮的肚子,裸露在司机的眼前,却看不见他一惯不知所措的神情。从车内后视镜中所看到的怪物的威力,不管是裸体或是穿著浴袍,仍丝毫未减,慎一郎再次被提醒似地被压倒了。
接著,当慎一郎快速地在整理佐多的西装时,突然,佐多开口说:“在这种时候最能看出一个人的能力。你确实很有能力喔!”慎一郎回过头来,又重新坐在扶手椅上的怪物,正哈哈地笑著。
当时,身体不由得僵硬起来。因为这时候佐多的脸部表情和语调,和平常在车内所看到、听到的感觉,略有不同。究竟是哪里不同,怎样不同,一时之间虽无法整理出来,但是一言以蔽之,大概是身为一位政治家把自己从不同世界降级到司机层级的一种出人意料的无聊行为吧!
“你把报告交给有关当局,事实上是正确的。那份报告将作为我佐多的行动记录,一份洁白且光明正大的政治活动记录,这对以后也是相当有帮助的。雇用你,还算是正确的措施呢!”
佐多这么说。让慎一郎和警察私下接触一事,是最初便计画好的。目的在于利用慎一郎,准备在万一出事时,可以让他制作假记录。这件事,事到如今已经不是什么令人吃惊的事了。尽管对方是年轻一辈的司机,要这么说,也得小心隔墙有耳。并且反过来还对一个算是有点脑筋的人,承认他自己的秘密行动,说出这些话的佐多幸吉的神经,到底怎么了?慎一郎倒是比较讶异。大概已经采取某种可以封锁地检署及警察行动的方法吧!让第一秘书去接受询问,以及让司机目击夫人和儿子们所带出去的两只高尔夫球袋,和让他记录在二十五日在丘比特东急饭店见面的人的二台车辆的车牌号码,对佐多来说,是一件不痛不痒的事。
然而即使是这样,为什么事到如今还将最微妙的话,披露给已经知道是警察眼线的司机知道?真正的意图何在?想到此,慎一郎的身体更加僵硬了。
佐多又说:“可是到了这节骨眼,你也该向我佐多宣誓效忠吧!因为信雄君曾拜托过我,并将你交给我。”
这三年来,第一次从佐多的口中,听到父亲信雄的名字。有如脱离节奏般,毫无高低的起伏,亲切却有气无力的“信雄君”二一个字。
“我不晓得父亲曾拜托过你这件事……”
“假如事先对你说,你一定不会答应,可不是吗?这是信雄君的策略!他说儿子对任何事都太过没有欲望,太过一本正经,这样的话,在这个社会终究会被击垮。就是他的口头禅。慎一君,我打算在你父亲出狱之后,让你当助手。因为我受过他不少恩惠,所以这点小事当然没什么问题。假如不稍加训练你,就没有办法派上用场,所以我佐多才会要你来帮忙。唉呀!唉呀!你可是很了不起的呢!”
慎一郎虽然不管怎么听,都很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有听错,但仍然继续听著。不管儿子的意思如何,佐多与父亲曾谈过这些事,的确相当出人意料。若果真如此,这三年来,一直深信父亲是怀著痛恨心情服刑,一路痛苦过来的家人,到底算什么?这一个想法一直在脑中盘旋著,挥之不去。
从诸般状况看来,让家人如此认定也是没有办法的,因为父亲信雄什么也没说。或许是为要让周围的人这么认识确信犯吧!再过不久,即将出狱的父亲,究竟打算要做什么呢?对于替佐多顶罪,独自一人接受刑罚一事,父亲真的一点悔恨都没有吗?甚至接受服刑的惩罚,是为了要取得下一次能获得更大猎物的跳板吗?
半天前,以为或许可找到见识过社会真相的父亲和自己走过的路的共通点。但事到如今,这样的想法已经完全消失了。慎一郎又重新再看了一下眼前的老人家。他心想,假如眼前的佐多是一个巨大怪物的话,父亲信雄,是比他小很多,但也是一个怪物。
父亲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怪物。慎一郎虽然无法具体的用言语表达,然而,假如他继续抱持著不惜以触犯法律、被捕、起诉而被判有罪入狱服刑为垫脚石的野心,来从事事业或踏入政界的话,对于身为他儿子来说,根本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怪物。
“你在紧张什么?司法当局对你所展开的攻势,我佐多也十分清楚。考虑到信雄君及乡里的事,同时也发现你并没有其他的出路,所以现在正是最佳的时机。这些你大概都明白吧?”
“是!”除了这么说以外,慎一郎并没多作回答。他并不藏书网想对造成现在这种局面的经过,表示歉意,而且对今后的忠诚宣誓未到之前,事实上时机已经来临。
“好了!总之,明天和后天,你和我都临时休假。好久没休息了,就好好休息吧!嗯……?”
佐多嘲讽著。接著又补充说:“可是呀!难得的休假,没有酒的话,太寂寞了。你明天带来白兰地和酒杯,家里书架上的巴鲁札克的《堂兄的碰司》和《表皮》。只在这种情况下,才能够重读一遍。”他又说“对了!我告诉你!巴鲁札克很不错哦!有连我佐多读了也会失去脸色的人间怪物群像呢!有空的话,你也读一读吧!”。
佐多一直到最后都没有问慎一郎的意思如何。慎一郎把这种状况,作了一个判断。就是,这件事根本就没有转寰余地,也许身为司机他,对于今后的出路,已经没有其他可选择了。换句话说,他与警察相联络的一只手,已经被切断了。切断它的,当然是悠悠哉哉地斜视著这个纷争世界的佐多幸吉。而慎一郎在这时候根本就说不出半句话来,只能告诉自己,目前暂时需要花点时间来整理一下思绪。因此,直到最后,他始终和平常一样,当一个机械人,而离开病房。
“明天早上,我会把您要的东西送来。如果有需要其他的,请打我的行动电话,通知我。那么今天我就先告辞了。”
深夜的医院,既没有派系议员的进出,也不见夫人及家人的踪影,即使暗地里事情已告一段落,与平日的热闹相比,总有种无比凄凉的落差感。慎一郎独自一人,驾著没有主人在座的宾士车出去,只有今夜最特别,车上的电话和行动电话全都没响,不禁令人感到全世界只剩下司机一人的孤独。
04
在麻布的佐多官邸前,果然不出所料,只有几个一脸闲得发慌的记者,守在那里。既然地检署已经约谈了秘书,必定握有相当的证据,因此世人都拭目以待,紧接著即将展开对佐多本人约谈和去他家中搜索,记者们也在这里守候著。当慎一郎所驾驶的空宾士车一出现,立即遭受包围。“佐多先生在哪里?”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慎一郎迅速地将车开入地下停车场停放后,留给记者们的是一张双唇紧闭,面无表情的脸,然后快步离去。
然后,当他走近位于三田的公寓时,站在六楼房门前等候的,并不是平常二课的老同事,而是不认识的二名男子。慎一郎马上心里有数了,于是开口问:“是地检署的人员吗?”二名男子轻轻地动了动下颚,然后回答说:“是的!”
“不会占有你太多时间,马上就好了!”因他们如此说,慎一郎请他们进入屋内。如同他们所说的马上就结束,他们站在玄关前,其中一人立即从怀里取出搜索令,摊开来给他看,另一人则从装文件的皮包中,取出厚厚一叠的B5影印纸,交给慎一郎。不用看就知道,那是慎一郎在这三年来,交给警察的所有报告书影本,全都结集成册了。
“这次特别从二课那里调出来。考虑到你今后的立场,我们想把它当做在搜索时,搜查到而扣押下来的方式处理比较好。”
“这种东西,应该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吧?”
“是佐多这么说的吗?”
“不是!因为从傍晚以后,有关当局便没有动作,所以我才会这么认为。”
虽然那两名男子,心中应该不致于觉得好笑,但脸上却也没有什么特别变化。虽然已动员地检署特搜部上下所有力量,来揭发大型建筑公司的贪渎案,然而对于面临转败为胜时,却被击溃的他们而言,任何足以作为搜查证据的细节,都非得留下记录不可,所以他们才会到这里。
“这种方式是可以,但是必须先让我确认一下内容。”
事先如此声明之后,慎一郎走进里面,一页一页地确认足足有五公分厚的报告书。除了要查看是否为自己所写的报告以外,是否夹杂著其它记录,抑或是否有被纂改过,另外也想要再一次来探讨自己这三年来,究竟是以何种想法,写下这些记录的。
明知道是一种背叛,却未实际深入探究背后隐含的意义的日子,在不知道记录当中的哪一部分,吸引对方的状态下,只是习惯性地自动记录著的日子;沾沾自喜于自己的记忆力及精准眼力的日子。这当中,原本应该包含了当父亲遭受逮捕时对政治所怀抱的怨恨,以及对支撑中央政界,对于地方产业结构变革的期待。然而,事到如今,似乎毫无意义,有如扮家家酒般的正义感,羞愧地悬在空中。
三年间有关佐多的行动记录,份量相当庞大。地检署的两名男子就这样站在玄关等候。慎一郎大约花了半小时左右,才终于翻到今天刚交给刑警的报告这一页。有关记录了二十五日丘比特东急饭店的秘密行动一节,的确已经完美地更正为“议员会馆”。影印本的话,要怎么东拼西凑都可以。但是手写的原稿,究竟是如何修正的呢?是不是用修正液涂掉后,再模仿笔迹,重新写上的呢?慎一郎一面如此想著,一面仔细地看了一下这个部份。
修改的究竟是警察还是地检署?不论是谁,已经没什么太大差别了。慎一郎心想:假如遭到上级无情的压力,被强迫修改的人,是自己的话,在修改前,自己一定会将原稿照相留底,因此他也相信地检署的人,应该也会采取类似的作法。
慎一郎并未对两名地检人员说半句话,就将影印本交还给他们。相对地,他们也在扣押品证明文件上,签名盖章,雨人也没有多说什么。因此,最后双方都默认了修改的部份。慎一郎目送男子们离去时,心想:最后,他们还是没有去搜索佐多的住所。
之后,慎一郎绕路走去池袋的甜不辣店。清子从很难得杂乱的店内吧台抬起脸,露出了像是看到鬼魂似地惊讶表情,然后呼吸急促地大叹了一口气后,哈哈哈地笑著。大概是看了白天的电视新闻后,认为慎一郎也一定和佐多一起被地检署扣押了,从脸上的表情看来,似乎已经很不安地忍耐了半天的模样,真是可爱!尽管如此,她也只是用很明亮的声音说:“老公,要不要温点酒啊?”,然后便没有再多问了。
第二天早上,慎一郎将白兰地和巴鲁札克的书以及替换的衣服,送到佐多的病房之后,整整两天都不曾接获秘书的联络,真的放了两天的临时假。
最初的第一天,传后天即将出狱的父亲预约好计程车后,打电话给家乡的母亲,决定在东京车站的等候地点。下午便带著清子出去,两人好久不曾这样了,他们在横滨闲逛,慎一郎虽然手头并不宽裕,但还是买了一条银项炼送给清子。反正难得来一趟,便到中华街去吃了一顿北京料理。
然而,此时虽然联想起普通人的平稳生活,虽然和清子在一起,不知不觉中,也盯著街上的电子新闻及车站所贩卖的报纸,确认佐多尚未被司法当局逮补之后,对于自己的前途,也不得不慢慢思考。这时,清子也暗中察觉到这一点,她担心地问:“还要继续当佐多先生的司机吗?”。她那从容不迫的语气,正是清子的作风,丝毫不带半点强迫。“现在正在考虑。”
“这样呀!”
“我希望能让清子幸福!”
慎一郎这么说,清子便哈哈大笑。过了一会儿又必恭必敬地说:“你呀!好像比较适合走政治路线呢!就算是用一只耳朵听,也会让人信以为真的话,亏你还能这么镇静地说。我已经不由得相信了!虽然是很愚蠢,像我这样的傻瓜,可能因此投你一票哦!”
是褒?是贬?慎一郎也分不清楚。总觉得好像有一股苦苦的感觉沁入体内。他只说了一句:“相信我嘛!”,便立刻搂住清子的肩膀,清子也只回答了一句:“我相信你呀!”
休假的第二天,慎一郎花了半天工夫在清子位于杂司谷的公寓里,打扫、洗衣服之后,到了傍晚,他打算到池袋的店里去帮忙,便离开了公寓。沿途,外套内的行动电话,难得又哔哔地响了,本能的反射动作下,把它取出来听。
话筒中传来的是,前天遭地检署约谈的第一秘书的声音。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地,和平常一样,很平静的声音说:“喂,明天七点到广尾!”
“到广尾的幸彦先生家,是吗?”
“难道还有其他地方吗?夫人要去箱根打高尔夫球。早上七点,知道了吗?”
秘书匆忙地挂断了电话。慎一郎慢慢地想起,夫人前天从八王子的田园俱乐部到儿子家去的情形。为了预防万一,从麻布官邸将所有相关证据文件,全都塞进高尔夫球袋,带出来之后,这两天便藏身在广尾的儿子家中。确定丈夫安全后,便赶紧回复平常生活,到箱根去打高尔夫球。
慎一郎又意识到这就是政治世界的日常生活,他一半是被压制,一半是觉得厌恶,他于是再度继续探索自己内心世界。要继续在佐多底下工作呢?还是离开他呢?结论虽然已经呼之欲出了,但是在这最后一步,让自己犹豫的正是极为肤浅的第一秘书的电话,与夫人的高尔夫球。
接著,当他走到甜不辣店的附近时,行动电话再度响起,这回也是自动地把它贴在耳边,一听,“慎一郎!”电话那头传来佐多本人的声音。
“隆司的生日是哪一天?”
“幸彦先生的小孩吗?是十一月四日。”
“我也想大概是这几天,现在我也想起来了。嗯,隆司喜欢的那个……会喷火的恐龙叫什么?”
“好像叫哥吉拉。”
“你明天替我到百货公司,买那个哥吉拉,然后帮我送去给隆司。要买最大的、会动的。还有,我明天晚上出院,所以三日早上七点来接我,和平常一样。”
这通电话也是突然就被对方切断了。佐多虽然人在医院,一手拿著白兰地,一手边翻著书,并且随性地打电话过来。他的脑海中,很明显地,已经飞到永田町去了。躲避司法当局的追究,并在千钧一发之际封锁住揭发违法行为的主谋者,为了解闷而想起孙子的生日,根本不想亲自将礼物送给孙子,反而满脑子全都是三日后可派上用场的新谋略。
夫人去打高尔夫球,而丈夫则将要送给孙子的生日礼物交由司机处理。除了世人所想要追究的组织性贪渎之外,所谓的政治家们的日常生活,就是这样。对于这些和市井小民生活大异其趣的日子,虽然慎一郎之平庸的灵魂会产生平庸的厌恶,但更严重的是,慎一郎现在才警觉到已经被政治世界的怪物,夺去了慧眼。啊,父亲之所以走上这条不归路,就是这种感觉所造成的吧!这样的想法,瞬间掠过慎一郎脑袋。尽管事业企图心已经消失了,父亲却忍受著坐牢的痛苦,即使心中痛恨,却为了往后进阶的路而上紧发条,大概也是受到这种魔力的影响吧!
只朝向所谓的权力这种魔力影响所及的世界,且踏,进第一步,不仅是对世界的看法会改变,连想法、感情及欲望等也全都会变形。包括家人在内的所有的人,击溃敌人的斗争和力量的展现,谎言及暴力等全都在权力的魔力下,不断地回转。慎一郎初次感受到父亲是在那样的世界里,一路活过来的。
可是,自己和父亲是不一样的。
这时候,他看到了在巷口数十公尺前,很有精神地挥动著手中扫帚的清子。她穿著围裙,趁著开店前的空档,正在店门口扫地。看到如此情景的瞬间,慎一郎很自然地下了决心。那就是,自己和父亲不同,对自己而言,最重要的是,守住平凡的市井生活的一颗心。因此,倘若不变成那个世界的人,只做个单纯的机械人这条路行得通的话,自己大概还会再当佐多的司机吧!这就是结论。
“有什么好事吗?”
“我决定要继续当司机哦!”
“噢,这样的话,冬天的西装,就还要再买一套了!”
“不要毛制的,不会皱的聚酯纤维比较好!”
“你穿什么都很好看呀!这种身高!打扫,就拜托你喽!”
清子拍了拍他的肩膀,慎一郎便接过扫帚。
沉重的心情,这时候才稍微轻松起来。慎一郎一面打扫店门前撒水,心中又再次思考著。变成一个机械人的只是工作而已,并不是自己这个人要变成机械人。如果是这样的话,自己这个人便不会失去个人最后的矜持。因为自己原本就是刑警。
慎一郎决定近日要去拜托旧识的刑警,请他们从二十五日在丘比特东急饭店停车场,抄下来的两部车辆的车牌号码,找出车主。他只是想要知道,前建设大臣即将被逮捕时,以极秘密方式会见的人,到底是谁?既然已由有关当局特地修改了慎一郎的资料,替他隐瞒,应该早要知道的。查明之后,除了将它再度收进肚里,自己也再变成一部机器人。
在如此下定决心之后,对于明天要去迎接父亲出狱,终于有了心理准备。这样的话,与才能去仰望与自己不同的,一条父亲一路走来的路。同时也才能和父亲交谈。慎一郎在心中如此想。
“明天啊……”店里传来清子的声音。“你母亲要来东京,不是吗?要不要买点土产什么的……”
“不用啦!不用那么费心……”话说到一半,慎一郎究然想到一件事。他急忙用行动电话联络第一秘书。
“很抱歉!有关于明天早上去广尾接夫人的事,请您见谅,明天是我父亲出狱的日子。”
第一秘书很讶异地说:“这种事要事先说,不然很麻烦的。”接著,从电话那头传来了佐多本人的声音。第一秘书好像在佐多的病房里。
“知道了!……我当然知道!”佐多说。
迷惑的光辉
乃南朝 著
黄钧浩 译
01
有理子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只好起床。她觉得阵阵恶心,宛如晕车晕船,看这情形,是无法入睡了。
“一定是见到那东西的缘故——”
今宵必定又是燠热难耐吧?她香汗淋漓,粉颈上沾满发丝。被单吸了汗水,已然湿透。除了内裤,她身上一丝不挂。湿被单黏在皮庸上面,使她感到一片温热。方才一直在耳边嗡嗡作响的飞蚊,此刻却悄然无声,大概是在她的玉臂上吸饱了鲜血,已经心满意足之故。
脚下有一条皱巴巴的毛巾被,她捞过来擦汗。这条毛巾被已用了五年多,早已洗到褪色发硬处处绽线。当初是因贪便宜才买的,上面还有漂亮的玫瑰花图案,如今却已破烂不堪,惨不忍睹。
暖炉经年累月未使用,早已覆满灰尘,上面有一把蒲扇,是从卖酒的那边拿来的。有理子一面以手背擦拭香腮粉颊上的汗珠,一面伸出柔荑拿起蒲扇,用力掮风驱热。
这栋公寓的屋顶是铁皮做的,她的房间在二楼。在夏天,室内温度只升不降,加上整天门户紧闭,到了晚上就有如蒸笼。只有在扇子附近,那些热气才会稍微流动。
“——是因为看见了那东西。”
有理子勉强压住反胃感,喃喃自语道。但这样却造成反效果,差点就引发呕吐。
她抛开扇子,趴在毛巾被上呻吟闷哼,然后倏地一翻身,看看枕边的时钟。现在是三点半,辗转难眠的状态已持续了一个半钟头。
“唉,假如没看见那东西就好了——”
有理子望著那已被熏黑的天花板,长吁短叹。她很绝望,心想:“这种悲惨的生活,我再也不要了。”所有的事,她都心知肚明,但那反胃感却无法平息。她在薄被子上翻来覆去,不断擦拭额上的汗水。她想尖叫,但又怕吵醒隔壁那名男子,只好忍气吞声。两个房间只隔了一道薄墙,而且那名男子是建筑工人,早上必须很早起床。
她辗转终宵,直至天明。嵌著毛玻璃的木窗对面已渐渐透出鱼肚白,好不容易进入昏昏沉沉的状态,却被几只乌鸦吵醒了。不得已,只好起床开窗。窗户发出吱吱声,晨风吹进屋内,勉强称得上凉爽。恶心感依旧存在,还好那凉风让她舒服了一些。
——我果然有病在身。
有理子茫然坐在棉被上,望著逐渐变成浅灰色的天空沉思。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会稍微忆起双亲和兄嫂。
——唉,莫非我真的有毛病?
已经五年不见亲人。有理子想起他们的容颜,长叹一声。她很想回忆幼时一家团圆和乐的景象,但浮现在脑海中的却尽是他们那些排斥的目光。那种目光是沉痛而难过的,甚至是冷淡而疏远的。
最后她只好站起来,将叠好的棉被挪到墙角。这房间大小约仅四席半。有些衣服必须找时间送到投币式自动洗衣店去洗,她将那些衣物塞入纸袋,然后取出“宝盒”,打算欣赏一下。
她抱膝坐在叠好的棉被上,轻轻开启“宝盒”的盖子,然后凝视著盒中物,只觉得百看不厌。房里除暖炉外,收音机是唯一的电器。她打开收音机,开得很小辞,然后等待呕吐感消失,但等了许久却无效。
——不行,还是没用,非想出办法不可。
有理子心灰意冷,唉声叹气。“想办法”是何意,她自己最清楚。然而,就在她下定决心时,恶心感和反胃感竟消失一大半,不仅如此,她还觉得精力充沛。虽然通宵未眠,娇躯却未萎顿,思路也变得极为清晰。她也明白,自己忽然变得异常亢奋,跃跃欲试。
——要设法解决,对,一定要解决。
她独自点头,然后缓缓关上盒盖。看看时钟,已到平常起床的时刻。
这栋公寓楼下是店铺,房里连浴室也没有,流理台小得不像话。她在流理台上将毛巾弄湿,擦拭全身,然后拿起旁边的衣服穿上。夏季的衣裳,她只有裙子两条,衬衫五件,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她的衣服不?是象牙色,就是棕色,要不然就是深蓝色,都是便宜货,每一件都已穿到破旧而且褪色。究竟是多久以前买的,她也想不起来了。
不过,有理子对服装打扮毫无兴趣。她认为,只要清洁干净,穿什么都无所谓。她也从不在意什么“上下要搭配”,只要有得穿就好。
正在穿衣服时,隔墙传来咚咚的声响,好像隔壁那男子也起床了。有理子轻拢乌云,以黑色橡皮筋绑好。打扮完成后,她就静待隔壁那男子出门。
隔壁那男子看来年约三十五、六岁,身高比有理子还要矮,猴子脸,看衣装就知道他是个工人。虽说是五短身材,但肌肉发达,皮肤黝黑,似乎孔武有力。额头上有数条敏纹,眼睛很小,眼角往下垂。由于他老是以暧昧的眼神注视著有理子,所以有理子很讨厌他。在走廊碰面时,有理子总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被他看光了,感到既恐怖又恶心。因此,她总是在听见那男子出门的声音之后,再经过几分钟,才走进阴暗的走廊。
02
抵达上班地点时是七点半。她照例进入化妆室更衣。当她穿上那套不合身的浅绿色制服时,敲门声响起,店长在呼唤她。她脂粉未施,面色苍白,脸孔看来要比平日浮肿,跟这套制服实在不相配,而且这套制服太紧,前面的钮扣险些就要绷断,然而她从无怨言。她认为,只要围上围裙,别人就看不出来了。她迅速系好围裙,将换下来的衣服挟在腋下,走出化妆室。
店长正在将零钱放进收银机内,见有理子出来,便笑著说:“今天发这个月的薪水,不过我另外跟老板谈妥一件事。”
店长的肌广滑腻晶莹,欺霜赛雪,昨晚的劳累一丝也没有留在脸上。她今天穿著一件干净的连衣裙,是白底的,上有蓝色条纹。丰满的胸部上方有一条细细的白金项炼,正在闪动寒芒。她应该已年过四十,但皮肤上面却找不到任何斑点。
“有理子,你工作勤奋,夙夜匪懈,所以特地给你加薪,每小时多三百圆。”
有理子只觉得昨夜留存到现在的那股恶心感霎时消逝无踪。
“有理子,这是因为你努力工作,所以特别优待的,你要赶快把债还清,可别拿去乱花。因为你这样日夜加班,身体会承受不了,像这种工作方式是无法持久的,以后可能就没机会了。”
有理子悄悄低下头,店长含笑望著她,说道:“加油吧!”
——我一定要做到,一定可以做到。
有理子将抹布铺在托盘上,开始摆杯子,同时在心中迅速计算了一下。
每小时多三百圆,一天就多了四千八百圆。除每周固定休息一天外,她每天从早上八点工作到半夜十二点,中间休息两小时,但店长说那两小时也要支薪,因此一天就是工作十六小时。若一天多四千八百圆,则一个月大约可多领十二万圆。
——下子就多了十二万圆。
有理子停止摆杯子,望著自己的手背沉思。洗太多碗,一双柔荑已日渐粗糙,十指都贴著胶布。虽然如此,那双玉手还是比一般人滑软细嫩,手背上还有小洼,柔若无骨。她所注视的这只手,中指上面戴著一枚钻戒,只要有一丝亮光,那钻戒就会发出绚烂夺目的异彩。
——决定了!
这家饮食店生意很好,早餐时刻高朋满座,接著是推销员和送货员的休息时间,也是人潮汹涌,然后就是午餐时间,更是宾客如云。有理子忙里忙外,和别的打工店员高声交谈,还要向著厨房大吼,报告客人所点的菜。这天她比平常更加活跃,动作干净俐落,身手矫若游龙,但另一方面,她却不时在偷看时钟。
下午三点开始,便是两个钟头的休息时间。有理子匆匆忙忙吃完饭,就去换上便服,将刚刚拿到的薪水袋塞进皮包,然后昂首阔步走出餐馆。
店长发薪时,曾向有理子说:“要花在刀口,别浪费。再辛苦一阵子,大概就能有存款了。”
当时有理子只是点头不迭。
这个月有理子特别勤劳,连休假日也跑去帮忙打扫。平时的晚上,客人常常坐到深夜还不走,她就留下来,一直工作到两点多。这种情形最近特别多,因此扣税后的薪资就领了六十多万圆。她拿著这么多现金走出餐馆,本来应该向右转,她却向左转,而且毫不犹豫。当她看见车站前那家百货公司的时候,心头小鹿乱撞。
“麻烦一下。”
每次都是这样,在有理子开口招呼之前,百货公司的店员绝不会理她。那些店员显然是以貌取人,狗眼看人低。有理子乘电梯来到八楼,马上走进这处卖场。女店员摆出晚娘面孔,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但有理子立刻叫她过来,毫不迟疑。因为她知道,再怎么装模作样,终归也只是一个女店员而已。
“我想看看这枚戒指。”
这女店员长发披肩,秀发染成褐色,貌美如花,婀娜多姿。其实她刚才就看见有理子了,但却装成现在才发觉的样子。此刻她虽然面露微笑,但那表情却充满不屑。
“好。”女店员答道。“请慢慢看。”她一边开展示柜的锁,一边又说:“要看多久,悉听尊便。”
女店员拿出有理子说要看的那个戒指,戴在自己纤细的手指上,摆出各种姿势。那戒指镶有绿宝石。
“很美对不对?”女店员微笑道。“你还是看看那边的柜子好了,那边是打折的,本来要二万圆,现在更便宜了。是比较小粒没错,但已经很好了。第一次买钻戒,最好别买太贵重的——”
当女店员看见有理子故意放在柜子上的手时,立即脸色大变。她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把有理子全身上下打量一遍,然后再度将视线移回有理子手上。有理子看到对方的惊愕表情时,内心感到无比愉快。
“这枚绿宝石戒指卖多少钱?”
女店员没有回答,只是捧著有理子的手叫道:“真是太美了!”然后又将有理子的手拉到面前,杏眼圆睁,目不转睛。
——怎么样?如此贵重的钻戒,你没有吧?
有理子不动声色,让女店员慢慢欣赏。这东西令人吃惊,是理所当然的。那戒指上共镶了二十四粒钻石,任何一粒都极耐看,何况是二十四粒,而且每一粒的刀工、色彩及透明度都是上上之选。二十四粒总共有二点四克拉,呈“二”字形排列在戒指上。这样的钻戒可不是随便就能买到的。
“喂,那戒指能不能让我戴戴看?”
有理子轻轻从女店员手里抽出皓腕,然后问道。女店员终于回过神来,满脸陪笑,满口应允,同时拔出那绿宝石戒指,戴在有理子的玉指上。那戒指对有理子而言太小了,只能穿过第一个关节,再来就套不进去了。但光是这样,有理子就已心脏狂跳,兴奋莫名。
“多少钱?”
“这真是物超所值哩,我们这里才卖七十二万圆,如果你去别处买,就不只——”
“哼,比我预料的便宜多了。质料方面如何?”
有理子向表情僵硬的女店员瞥了一眼,再将目光移到戒指上。她伸长手臂,从远处欣赏那戒指,又望著柜子上那椭圆形的镜子,从镜中眺望戴著戒指的手所展现的风情。巨大的绿宝石嵌在戒指中央,上下左右各有一些小钻石,如此围成一个“十”字形,给人“年轻活泼”的印象,看来十分新颖别致,极富个性。排列在上下左右的钻石宛如寒星的光芒,一定是要让人联想到天上的星星。昨天有理子曾经来这卖场参观,只一眼就被这别出心裁的设计给迷住了。
“那颗绿资石是非洲尚比亚出产的,是最高级品。旁边的钻石大都切割成锥形——”
女店员似乎慌了手脚,一直陈述有关珠宝的知识。那些事,有理子早就知道了。
“这东西可以当流行饰品吗?”
有理子以若无其事的口吻说道。女店员的面部肌肉更加僵硬,并且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一直点头。
有理子说要先付现金五十万,当作定金。女店员忙哈腰鞠躬,说道:“请稍待。”然后退下。数分钟后,带著一名笑容满面的男店员回来。
“剩下的款项,等我下次来拿时再付,可以吗?”
有理子问道。她把戒指还给女店员时,故意将自己的手晃动了一下,使手指上的钻戒威棱暴闪,奇光陡现。两名店员齐声答道:“当然可以!”于是有理子从布制的破旧皮包中掏出五十张万圆钞票,交给他们,然后在收据上写下姓名住址,并说:“麻烦你们了。”
她决定马上离开。要是再待下去,那些店员一定会拿出很多珠宝首饰向她推销,如此一来,她必定又会动心,她无法抗拒那种诱惑,到时候,已经消逝的恶心感必会卷土重来。这一点是她能够确定的,因此,虽然她想参观的珠宝还有很多,她还是决定要离开这里,而且离去时一定要目不斜视。
——到了下周,那十字形的闪亮明星就会套在我的手指上了。在等电梯时,她从旁边的大镜子中发现自己的裙摆脱线了。那是一条浅褐色的裙子,有一根线绽开脱落,垂在裙摆下方。她将那根线卷了一圈,用力一扯,不料线却愈拉愈长,最后连裙摆的褶边也掉了下来。
镜中的有理子足履深褐色胶底鞋,身穿长裙,衬衫上有淡黄色小花朵的图案。那种打扮实在难以登大雅之堂。头发若剪短一些,或许看来会较清爽,但时间上和经济上都不允许,因此她已三年以上没剪秀发了。
不过,有理子本人对这些事却毫不在意。手指上面那些钻石的奇光异彩才是她的全部。只要有珠宝,她就不会再恶心反胃。有了钻石,她才能安心过日子。若能得到绿宝石钻戒,她就可以回去努力工作,赚钱还债了。
她希望拥有很多宝石,愈多愈好。她每天都这么想。其实,艳光四射的宝石是百看不厌的。宝石具有不可思议的魔力,好像能把人紧紧吸住,又好像拒人于千里之外。她认为每一种宝石都有魔力,包括钻石、红宝石、蓝宝石在内。从二十岁以后,她的人生就已陷入宝石的魔力陷讲中。
03
“不行呀!小川有理子小姐,这样只有半数呀!按照契约,你每月必须偿还二十万,你这样不就违约了吗?”
有理子挨骂了。这家小小的“金融事务所”,她已来过许多次,感觉已很熟悉。这天运气不好,所长恰巧在办公室,所以把她骂了一顿。
“本公司因为信任你,才把钱借给你,我是一番好意,你岂可不守信用?”所长身材瘦削,腰很细,穿著半透明的衬衫,隐约可见到乳头,裤子是低腰的,臀部都快露出来了。门牙断了一小截,微笑时就可看出来。此刻所长正来到柜枱前面,一面挥手一面说道:
“还有十万,快拿来!”
有理子缩起脖子,小声说道:“对不起,这个月因为有急用——下个月一定还。”
所长歪著嘴巴,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然后说:“又来了,你以为我会相信吗?敬酒不喝,难道要喝罚酒?”“我下个月会连这个月欠的一齐付——”
“不行!当月债要当月还!剩下的十万拿来!”
这位所长好像很擅长“先声夺人”,有理子每次听到他的叱骂声,都差点吓哭。
她想,说不定自己真的有毛病,已经和普通人不同了,所以才会陷入这种困镜,来到这种不该来的地方。事到如今,她才开始反省。
“小川有理子小姐,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所长以沙哑的声音说道。柜枱内有一位女职员,年纪看来和有理子差不多,每次所长一吼,她就偷看有理子。直到几个月前为止,女职贝都会露出同情的神色,但最近好像变得比较世故了,脸上都是一副瞧不起人的表情。
“如果你手头不方便,可以马上去赚,怎么样?”
所长忽然以谄媚的口吻说道。他笑的时候,露出缺了一角的黄色门牙。
“我想去别处借——”
“哦,那我帮你介绍另一家钱庄好了。你从去年拖欠到现在的借款,最好能一次还清,这样对本公司也好。你只要骗他们说你会还,他们就会上当的。”
有理子含泪垂首,默然不语。当初她找到这家“金融公司”,也是别家地下钱庄介绍的。她借了高利贷,无力偿还,对方就介绍她来这里借钱还债。其实这样只是“以债养债”,愈欠愈多,如今她已债台高筑。
“小川有理子小姐,你换换工作怎么样?”
“我下个月一定——”
“你最好换个工作,很轻松就能赚进大把钞票的工作,我可以帮你介绍,好不好?小川有理子小姐。”所长猥笑道,并且以下流的眼光看著有理子,好像想用眼光舔遍她全身似的。“一开始,每个女人都会说‘讨厌!不要!’但是很快就会改变想法的,每个女人都会觉得自己很幸福,既能爽,又能赚进大把银子,简直是天堂。我不但借钱给别人应急,还能帮人介绍好职业,让大家感谢我。最重要的是,从此以后就能过奢侈的生活,非昔日所能比。不是我夸口,我做的可以说是一种慈善事业哩!”
“——我会设法去筹钱的。”
有理子说著,打躬作揖,想要抽身而退,但对方只哼了一声,她就吓得不敢动弹。
“你还有什么东西能换钱的?我看你只能赍身了。以你的姿色,最好是做这个,怎么样?我可是一番好意哩!”
有理子紧咬樱唇,双腿颤抖,倏地转身逃出这家钱庄,但那沙哑的嗓音却从背后追来。
“限明天以前!喂!明天你若不把剩下的十万拿来,我们就到你工作的地方找你算帐!小川有理子小姐!”
有理子边调整呼吸边等电梯。此时钱庄的玻璃门又开了,所长探头出来,破口大骂。
有理子吓得尖叫,急忙从狭窄的楼梯跑下去。
她从这栋看来有点萧条的大楼跑出来,快步向前走,头也不回,心里一直想:又弄糟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她拖著沉重的脚步,边走边从皮包中拿出随身携带的珠宝盒,取出戒指戴上。右手戴的是呈“一”字形的钻戒,左手则是红宝石戒指。她一见到那些“珠光宝气”,就立刻恢复镇定,只觉得心平气和,毫无所惧。她如此努力工作,就是要收集这些清丽绝伦的珠宝。
——只好再找别家借了。
她边走边看手上的宝石。一见到那种光芒,自然就会想要去借钱,真是不可思议。她认为世上所有的珠宝都会站在她这边,都是她的守护神。只要能够得到更多珠宝,无论什么事她都敢做。
她长叹一声,走进一条小巷。能够无条件立即贷款给她的钱庄,一定是隐藏在不显眼之处。她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学到了这个知识。
04
有理子任职的那家餐馆位于一栋大楼的一楼,白天的客人大都是这栋大楼的业者、附近的上班族以及过路的人,晚上则以和酒吧、舞厅等有关的客人为主。那些声色场所中,有很多店是不升火的,想吃那些需要用到火的料理,就必须外叫,因此有理子任职的餐馆常接到电话订菜,有时还要外送。
到了晚上,熟客一一光临,店内的气氛和白天不相同,变得十分悠闲,却又不失热闹。有理子每天从早做到晚,所以只有她知道白天和晚上的不同。
“你又戴这条呀?真漂亮!”
店长向一位女客人说道。店长只在白天露一下脸就走了,直到傍晚才会再来。此刻她正坐在柜枱前,和一位正要去上班的酒家女交谈。那位酒家女在同一栋大楼地下二楼的酒家上班,据说白天是普通公司的女职员,晚上才摇身一变,成为酒家女。正在洗碗的有理子听到“又戴这条”这句话,就知道那酒家女今夜又戴了上次那条项炼。
“也不晓得是不是假的哩!”酒家女以开朗的语气说道。
“怎么会呢?”店长笑道,然后望著有理子说:“是真是假,有理子一目了然,对不对?”
“那是真货,而且是最上等的,刀工方面无懈可击,设计方面无出其右。”有理子真心赞赏道。她正站在流理台前面,双手都是泡沬。
“谢谢。”坐在榧枱前的酒家女芳心大喜,笑著说。
有理子一边洗碗,一边望著自己的戒指。那些戒指发出冷电寒芒,她面露微笑。数日之前,她曾看过那条项炼。那时她一见倾心,无法忘怀,以致引发呕吐感,终宵痛苦到天明,此事无人知晓。
“我正想要叫另一个人买珠宝给我呢!”酒家女说。
“这是原来那人买给你的吗?”
“是呀,但脸色很难看,下次我要叫别的男人买。”
“哦!”店长以亲切和蔼的表情静听这位二十岁不到的酒家女说话。
店长看来像普通家庭的贤妻良母,那些酒家女都非常喜欢她,常跑来找她倾吐心事。她无论面对如何高级名贵的服饰珠宝,都不会露出羡慕的眼神,永远都是真心诚意在赞赏别人。对有理子而言,这是极不可思议的。若换了有理子,保证三天不到就被那恶心反胃的感觉打倒了。
此时另一个身穿绿色洋装的酒家女走进店里,一见到店长,便嚷道:
“嘿,老板娘,你看!他终于买给我了!”
她说完嫣然一笑,抬起纤纤玉手,置于酥胸前面。那青葱般的玉指上有一颗巨钻,正在闪动精芒,绽放异形。
“唉约!这是谁买的呀?”先前那酒家女问道。她们两人是同事。
“就是他嘛!上次那个呀!”后来的姑娘甜甜一笑。
“啊,你们都好幸福呀!我看得眼花撩乱。”
店长说著,含笑起身,回到柜枱内侧。
有理子看到第二名酒家女的玉手时,险些窒息。
那钻戒清丽绝伦,美不胜收,中央有一颗巨钻,四周围绕著许多碎钻,闪漾著复杂的光辉。仔细一瞧,居然还配有四粒小型的红宝石。那红宝石陷身在钻石群中,酝酿出一种楚楚可怜的形象。
一刹那间,有理子脑中一片空白,无法思考,全神贯注在那姑娘的玉手上面。那些宝石散发出高贵的光芒,倾诉著无声的言语。有理子似乎在聆听那些话语,以致无法听见别的声音。
“喂!有理子!”
不知被唤了几次,有理子才清醒过来。
店长皱眉说道:“去那边把客人的点菜单拿过来!”
“啊——是!”
有理子慌忙冲掉手上的泡沬,快步走向客人的桌子。轻微的恶心感从胃中涌出来。
“虾仁增饭一客!冰咖啡一杯!”
向厨房里的师傅喊过话之后,有理子叹了一口气,要求那酒家女给她欣赏手上的钻戒。
“我怎么比得上你呀?有理子。”酒家女娇声说道,同时望著有理子的一双柔荑。“看吧!你今天戴的不是也很漂亮吗?看那颜色就知道,和以前的又不一样了。你到底有多少钻戒呀?”
两位风尘女郎笑容满面,边喝咖啡边看有理子。有理子受到感染,娇靥上也浮出笑容,不知不觉中也注视著自己的手指。那里有她的宝石,那些宝石永远是她的,那是气质高雅又惹人怜爱的宝石。
手上的宝石金光四射,那的确是有理子最心爱而且引以为傲的宝石,但现在有理子的心却完全被酒家女的钻戒夺走了。那颗巨钻威棱暴射,冷电连闪,显然只有鬼斧神工的最高级品才能绽放出这种奇光异形!周围只要有些微亮光,它就能全部吸收,彻底反射!它清澈如水,一尘不染!有理子只觉得反胃感愈来愈强烈。
“又来了,现在可不是发呆的时候呀!有理子!”
香肩被店长一拍,有理子才从失魂落魄中回过神来。刚才她一直注视著酒家女手上那枚钻戒,魂不守舍。
——我到底总共欠了多少债呢?
她忽然想到这件事。为了要付清上次那绿宝石戒指的余款,为了要还这个月尚未还完的债给那位啰唆的所长,还有,为了得到今后的生活费,她去向一家以前没去过的地下钱庄借了四十万圆。利息怎么算,她没问清楚,但依她多年来培养的直觉来看,这家钱庄一定是高利贷。向上次那位所长借的钱,她记得一开始好像只有一百万或两百万,但利上滚利之后,现在到底连本带利要还多少,她也不知道。她还向另外两家钱庄借钱,也都是高利贷。
——至少,一亿跑不掉吧?
她衷心希望能拾获意外之财,从草丛中也好,水沟里也罢,只要有钱捡就行。她时常这么期盼。
“有理子!菜好了!”
一直到店长怒吼为止,有理子都在凝视那巨钻的神光异芒,同时也在想这些事。她全心梦想:有朝一日,白马王子突然现身,她自己则变成葛蕾丝·凯莉。她一边想,一边以慢吞吞的动作去端那已做好的虾仁烩饭和冰咖啡。
05
一如往常,有理子回到家时已快凌晨一点了。公寓一楼是木材公司的店铺,所以铁门已拉下,四周悄然无声,二楼也是一片黑暗。
或许是大热天在店内忙了一整天之故,她玉足浮肿,腿酸脚软,步履维艰。长时间劳动与时薪增加三百圆所带来的,就只有这种疲劳与无力感,而且今晚她又觉得恶心想吐。
——是因为看见了那东西。
铁梯上的油漆已完全剥落,扶手也都生锈了。每天都有筋疲力尽的工人、一贫如洗的学生以及数人同居一室的外籍人士触摸那扶手,磨到最后,那扶手变得异常光滑,摸起来很舒服。
楼梯口有个小型鞋柜,其实只是个木板架子罢了,上面的墙壁却贴了一张纸,写道“鞋子请置于鞋柜内”。那些木板已干燥变形,那张纸也早就黄斑处处了。这块不到半个榻榻米大的水泥地,平时总是堆著许多胶底鞋和凉鞋,都是随意放置的,杂乱无章。有理子踩在别人的鞋子上面,将浮肿的双脚慢慢抽离胶底鞋,然后拿著鞋子走向走廊,此时臀部撞到了99lib?墙角的灭火器。那双鞋子虽然是深褐色的,但一看就明白是女用的,她不想让别的房客知道。
她将钥匙轻轻插入锁孔,尽量不发出声音,然后扭转那黄铜制的旧门把。打开门之后,一股热气扑面而来,但她觉得并不像往常那么热。当她伸手去按门边的电灯开关时,才发觉房里的样子已有所不同。
棉被原本该在墙角,现在已铺在榻榻米上。被单和枕头套都已换成新的。那破旧的榻榻米上还有一条图案华丽的毛巾被,使整个房间看来干净而清爽。旁边有一个纸袋,里面除了几件新衣服之外,似乎还有其它东西。
——是妈妈!
枕头上有个信封,有理子瞧见之后,急忙走过去拿,也不管自己的脚已很脏,就踩在那条新的毛巾被上。信封上写著“有理子收”,的确是妈妈的笔迹。
——她来过了。
有理子打开信封,里面有一张白色信笺和几张万圆钞。母亲老是惦记著她,这点有理子最清楚。不仅母亲,父亲对她一定也关怀万分吧?其实,有理子离开家庭自力更生的最根本原因,正是出自双亲对她的疼爱。
“有理子,你近况如何?妈妈和家人都安好,不用担心。千言万语,难以诉尽,总之,希望你能早日归来。身体要保重,你一定很辛苦吧?这是一种磨练,你要挺下去。”
读完这封言简意赅的家书,有理子长叹一声,躺了下来,螓首靠在枕头上,粉颊碰触到那新的枕头套,只觉得冰冰凉凉。一滴珠泪流过香腮,在枕头套上留下了泪痕。
有理子二十岁生日那天,双亲送给她一项别致的礼物,那是一条“钻石项炼”。她从十岁开始,双亲就每年都买一粒小钻石给她当生日礼物,这条项炼就是将那十粒钻石串连后制作而成的。当母亲帮她戴上那项炼时,她感激涕零,心荡神驰。从那一瞬间开始,她完全被宝石的婀娜多姿与婷婷袅袅所迷住了。
从此以后,有理子就像中邪般疯狂搜购珠宝。看中意者,不弄到手就极为难受。然而当时她只是个大学生,以她的零用钱能买到什么好货,是可想而知的。比那条“钻石?项炼”更加美丽动人的珠宝,更非她的能力所能购得。
“真正好的珠赍,一生中只要拥有一、两件就好,这样才能显出其价值。”母亲如此安慰有理子。“下次你要靠自己的力量去买,或者去找个温柔体贴的夫婿,让他买名贵的珠宝送你。”
母亲自己几乎完全没有珠宝首饰,出门时也永远都只戴著唯一的戒指。对于母亲这些话,有理子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她想要得到珠宝,想得要死。就在此时,她发现了一件事。
她发现“购物”乃是简单至极之事,不费吹灰之力就可得到她所要的东西。只要办好信用卡的手续,写上双亲姓名,盖个章,就能拿到如梦似幻的奇珍异宝,接下来只要每月分期付款即可。
最初花掉的金额并不大。她为了支付这些费用,不但跑去打工,还把从小储蓄的存款全部花光。但后来她手中的珠宝愈来愈多,负债金额也就随之水涨船高。不久,她开始从父母的钱包中偷钱,接著又拿他们的信用卡出去消费。再没多久,她就找上了钱庄,那都是一些“一通电话即可借钱应急”的公司。
在接到高利贷公司的讨债通知单后,有理子的双亲和新婚的兄嫂才发觉她有这种“毛病”。当时双亲为了跟兄嫂同住,已花了大笔金钱将屋子改建,正是缺钱的时候。对于有理子的债务,双亲帮她扛了下来,总算没出事,但那时的负债金额也已超过五百万。
彼时有理子在家人面前嚎啕大哭,发誓再也不乱买东西。但第二个月就破誓了,又去购买新的珠宝。她自己也知道这样不行,无奈控制不住。只要见到漂亮的珠宝,她就无法忍耐。她并不认为“美丽的东西愈多愈好”这种想法是错的。当她想到“这东西我要定了”的那一瞬间,父母亲的不悦脸色以及兄嫂的责怪眼神就会全部被她抛诸脑后。“这样下去,这个家会垮掉的。”
父亲第二次帮她扛下所有债务后,终于叫她搬出去。父亲是个清苦的薪水阶级职员,为了有理子的债务,已经将所有的退休金、土地、房子等全赔进去,丧失了所有财产,走投无路,连媳妇也闹著要离婚,不得已,只好出此下策。“在你洗心革面之前,我只能这样做,别无他法。”
父亲愁眉苦脸,如此说道。母亲坐在一旁,泪如泉涌。大哥和大嫂则以轻蔑的眼神望著有理子,长吁短叹。这是五年前的事情。本来有理子已在一家公司找到工作,但公司方面好像有调查过她的私生活,就将她排除在外了。在大学毕业的前夕,有理子终于离家出走。
“春色无边,太好看了!”沙哑的嗓音突然出现。
有理子大吃一惊,抬头望去。那里原本应该是一道冷冰冰的褐色门扉,此刻却站著一个壮汉。这人已把身上的背心往上拉至腋下,正在抚摸自己那健壮的腹肌。
有理子这时才想起方才忘了锁上房门,但已太迟了。那壮汉身手矫捷,一个箭步闯入房门,扑向有理子,骑在她的娇躯上面,用肥厚的手掌撝住她的樱口。有理子身上还穿著外出服,并未宽衣解带。
“出声的话,你要晓得后果!”那人一面急速喘气,一面向有理子耳语。“要怪就怪你自己,门户没关好!”
有理子立刻明白此人就是住在隔壁的男子。那张猴脸,平时她总是避之唯恐不及的,此刻却近在眼前。她望著正在摇晃的电灯泡和似乎已经扭曲的天花板,虽然口不能言,心中却极冷静。
“俺打你的主意已经很久了,你一定知道吧?”
壮汉骑在有理子身上,迅速脱下自己的背心,塞入她口中,并且绑起来。有理子只觉得一股恶心的汗臭味与咸辣味在口中扩散开来。壮汉的身躯背向电灯泡,看来黑漆漆的。
不知何时闯进来一只小飞蛾,在那灯泡四周飞来飞去。感觉上,时间似乎过得特别慢。
“现在这公寓中只剩咱两人。那些学生回乡下去了,泰国姊妹花外出未归呢!”壮汉边说边伸禄山之爪,隔著衣衫揉捏有理子的酥胸玉乳。
有理子香腮上泪痕未干,拼命点头,表示愿从,然后微抬螓首,以眼神和下巴示意,表示“门未关”。壮汉似乎恍然大悟的样子,翻身下来。
他跪在棉被上,膝行前进,到了门口,先往走廊张望了一下,就要把门关上,此时有理子已拿起“宝盒”,往他的后脑重击下去。由于那盒子就放在棉被旁边,所以有理子只消一伸手便拿到了。那一击之力使她的玉手一麻,“宝盒”当的一声掉落。那男子闷哼一声,倒在散落一地的珠宝上面。有理子用来收藏珠宝的盒子是大理石制的,如今那盒盖已经损坏了。
有理子茫然俯视著这名男子,愣了半晌,只觉得光阴已全部冻结,时间不再流动。唯一在动的,只有那只正在灯泡四周扑来撞去的小白蛾。
06
休息时间一到,有理子就去吃午餐,然后换上便服,带著平常用的布质皮包走出餐馆。她花了好几秒,才忍住那种欲向左转的冲动,好不容易战胜了那种诱惑,向右转身,往前走去。整条街看起来一片朦胧,仿佛笼罩在浓雾中,那大概是“光化学烟耢”所造成的,过往的行人与车辆似乎都在喘息不止,痛苦不堪。有理子手握拭汗用的罗帕,足履平时穿的胶底鞋,踏著轻快的步伐前进。
今天那位所长和女职员都在钱庄的事务所内。由于这天并非“缴款日”,有理子竟然出现,因此那所长一见到她就以冰冷的语气说:“你休想再借!”
“我一次还清!”
有理子将皮包放在柜枱上。以前她都不敢正眼瞧所长,现在她却圆睁杏眼,瞪视著所长的脸。刹那间,所长露出吃惊的神色,但等他看见有理子从皮包中取出厚厚的信封后,立刻换了一张脸,快步走过来。那女职员慌忙拿出一些文件,开始按计算机。
片刻后,女职员报告金额。有理子微点螓首,核对帐单,然后从信封内拿出两捆钞票,拆了封条,故意摆在柜枱上点数。所长一脸怀疑,小心监视著她的一举一动。有理子将钞票递过来,所长连数两遍后,才说:“没错。”然后搓著双手,满脸陪笑道:“敝公司随时欢迎你再来光临指教,小川有理子小姐。”他一笑,就露出缺了一截的门牙,不久前恐吓有理子,要她去卖身偿债的那副嘴脸完全不见了。
有理子看了一下女职员交给她的“借贷证”及收据,然后当著所长的面将那张“借贷证”撕个粉碎。那女职员看得花容失色。
“我知道你是名门闺秀,令尊总有一天会雪中送炭的。”
所长谄笑道,然后开始高谈阔论。有理子露出再也不愿见到他的神情,告辞离去。
接著,有理子又跑去另三家钱庄,把债全部还清。短短三十分钟内,共有将近七百张的万圆钞飞了。
——大功告成。
她双膝抖个不停,也许是心理作用吧。那么多钱可以买多少珠宝呢?她一想到此事就心疼不已,但也无可奈何。花钱消灾,现在总算能重新做人了。多年来的心头重担,如今已一扫而空,她芳心雀跃,眉飞色舞,莲步轻盈,神清气爽。迎面走来一位半老徐娘,一手撑著阳伞,另一手拿著罗帕遮住樱唇,正露出纳闷的神情注视著有理子。
——他真是我的白马王子。
有理子边走边想。
或许是“宝盒”击中了要害的关系,那天深夜企图摧残有理子的壮汉就此倒地不起。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有理子才拉起那男子的双脚,将他拖回隔壁的房间。这一来是因为她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差点惨遭蹂躏,二来是希望把那具污秽的躯体清除掉。虽然已是深夜时分,气温却仍居高不下,她只觉得自己像是因太热而做了一场恶梦。
走进那男子的房间,一股怪味扑鼻而来。此处和有理子的房间一样,都只有四席半大小。至于家具物品,则只有凌乱的棉被和纸箱,榻榻米上放著报纸、酒瓶、饼干、泡面等,乱七八糟的。有理子把那男子放在榻榻米上,弄成像是从棉被中滚出来的样子,将其头部摆在纸门边,那上面有个木架,是用来放杂志和手提箱的。然后她将那已经空空如也的“宝盒”放在那男子的脑袋旁边。
那时她气定神闲,毫不慌乱。
她没有忘记把可能留下指纹之处均擦拭干净。本来那男子是仰卧的姿势,她将之翻转过来,变成俯卧。做这些事时,完全没有现实感。如此心平气和,她自己也觉得很奇怪。
木架上的石盒掉下来,砸死了那男子——这就是有理子正在布的疑阵。就在此时,她瞧见木架上有个手提箱,心中暗忖:装成是手提箱砸死的比较好。于是将手提箱拿下来,打开箱盖。一看之下,心脏狂跳。那里面竟有许多钞票!数量之多,是她前所未见的。那时她又感到一阵恶心。她有生以来,首次被珠宝以外的东西引发反胃感。
——反正阁下已用不著这些钞票了。
有理子十分冷静,手拿钞票,目视那男子。她等了很久,那男子依然动也不动。她虽然很不情愿,却仍伸出柔荑,按住那男子的手腕。没有脉搏。一只白色飞蛾正停在那男子的背上。那只蛾好像是从有理子的房间跟过来的。
“麻烦一下。”有理子说。
百货公司的女店员一见是她,急忙飞奔过来,打躬作揖,哈腰陪笑。有理子视若无睹,听若无闻,只是指著一条由钻石和红宝石串成的项炼。前面有个象牙色的牌子,上面以黑笔写著“4200000圆”。
“如此珍贵,才宝四百多万,未免太便宜了吧?”
有理子的问题使那女店员跑去找来另一个人。那男人年约五十,白发苍苍,名牌上印著“经理”两字。他一来就眯著眼睛向有理子解释,说项炼上只有那颗最大的钻石和红宝石是最高级品,周围那些较小的宝石都只是仿造品而已。“唉唷,有假货混在里面呀?那我不要了。”
有理子故作失望貌,经理急忙鼓动三寸不烂之舌,向她推荐别的珠宝。最后,有理子决定买下一个可以立刻带回家的钻石手镯。那手镯是由无数钻石组成的,适合给出席舞会的贵妇戴。
“我要这种可以马上带回去的。那种还要等著调整宽度的,我不要。”有理子说。
经理瞧见她手上戴的绿宝石戒指,连忙巴结道:“是,是,真对不起。”
有理子戴著那钻石手镯回到餐馆。店长杏眼圆睁,望著她的皓腕说道:
“有理子,你的毛病又犯了吗?”
“我没病。”
“唉,你要知道,这种东西,买再多也不会变成财产的,拿到当铺去,顶多只能当个两三元。你日夜辛劳所得,不买别的,只买这个,太划不来了吧?我早就说过,你有了钱,应该先去还债,别再买这个了。”
店长以惋惜的眼神望著有理子,黛眉微竖,长叹一声。
——其实你该羡慕我才对。
有理子对店长露出暧昧的笑容,然后坐在客人用的椅子上,望著自己的皓腕柔荑发呆。玉指上有巨大的绿宝石和钻石,皓腕上还有更加闪亮的手镯。若有人从她的手肘开始慢慢往下看,必定会以为她是外国来的贵妇。比较可惜的是指尖还贴著胶布,好在那些珠宝发出了万丈光芒,胶布应该会因此而看不见吧?
“你这孩子,真拿你没办法。”
店长以讶异的语气说完这句话,就往厨房走去。有理子心想:这是那男子送我的礼物。无论他本意如何,这总是一项舍命换来的礼物,是这几年来唯一关心我的男人所送的礼物!
——看吧!金光万道,日月失色,和我多么相配!
有理子高抬皓腕,频转柔荑,上面的珠宝冷电连闪,威棱暴射,令她百看不厌。她心中明白,此刻已是准备晚上营业的时间,但她不管那么多。一如往常,在店长呼唤她之前,她就这样一直呆坐著。
“有理子!”
店长在呼唤她。感觉上,时间好像过了很久。她回眸一笑,只见店长背后站著两名陌生男子。
“警察先生有事找你。”
店长说话时表情僵硬,说完后瞥了那两人一眼,就走到收银机那边去了。有理子望著那两人,高举的粉臂也没有放下来。那两人同时亮出黑色记事本,上写“警视厅”三字。
“你刚才是否去‘抚子金融事务所’还钱?”
“——是。”
刹那间,所长那张门牙缺角的脸孔浮在有理子脑海中。她很不想再忆起那张脸孔。
“你那些钱从何而来?”
说话的人身穿灰色西装,系著一条很宽的领带。旁边那人一言不发,只是拿著一条手帕不断拭汗。
“从何而来——”
“你总共付给他们两百二十六万圆,对吧?”
此时店长已全身发抖。有理子魂不守舍,六神无主,连高抬的皓腕也忘了放下来。
“那些钱是山形县一家信用合作社前年失窃的赃款,有封条为证!”
“——什么山形县,我从未去过。”
“所以才问你,钱从何来?”
有理子一见这两人的脸,就觉得既闷热又难受。她宁愿望著那手镯,她觉得那些结晶体既冷酷如冰,又热情如火。
“请据实回答,钱从何来?”
这次那猛擦汗的男士终于开口了,然而有理子已不想再看他们。
“是白马王子——”
“什么?”
无数钻石环绕在有理子皓腕四周,异彩连闪,摇曳生姿,如梦似幻。她能够感觉到钻石手镯的重量,但无论她怎么凝视,怎么抚摸,那些钻石的神光厉芒却似乎离她愈来愈远。
“美艳绝伦,对不对?因为这是王子送的礼物呀!”
有理子望著手镯自言自语。
“不错,很美。”男人的声音说道。有理子心满意足,微点螓首,然后轻移皓腕,改变角度,让那些钻石发出不同的奇光异彩。
“你可曾在别处使用那笔钱?”一名男士问道。
“钱从何来是不可告人的吗?”另一人说道。
“本来我明天要去另一家银楼选购的,那边的珠宝不漂亮,但店员比较亲切,气氛比较好。”
那两人向前走了几步。
“钱也是一样,我看了就不舒服,会想吐——拿让我不舒服的东西,我就想要弄到手。”
有理子凝眸不动,注视著手镯,以唱歌般的语调说道。
柴田芳树 著
游绣月 译
上部 微笑的嫌疑犯
01
回到后台,拿起随手瓶矿泉水,这时,杏子才注意到那束花。是许久未见的鲜红玫瑰。
杏子的名字附于花束的卡片上,却没有送花人的署名。
“小淳!”
杏子叫住工读的青年。
“这束花是谁送的,你知道吗?”
“啊,那个呀!本来是放在售票处柜台上的。”
“什么时候?”
“大约三十分钟前!当时售票处的窗口已关闭,没有人在那里,搞不好是更早之前就放在那里了。”
今晚的表演是从七点多开始的,也就是两个钟头以前。在接近八点以前,售票处仍是开著的,因此玫瑰花束被放置在那里的时间,应该是在这之后,正是舞台上的表演进入最高潮的时候。杏子觉得十分不可思议。假如是歌迷,为什么不等到表演结束后,直接送到后台呢?是因为没有时间才无法待到表演结束吗?
杏子双手捧著玫瑰花束,望了望后台。却没有人往杏子这边看。
虽然称不上是一种孤独,却有种这里并不属于自己的感觉。这是一家在东京极负盛名的一流爵士乐俱乐部,当中亦不乏有CD销售进入前二十名的人气歌手驻场演唱。老实说,当佳评如潮时,还真令人兴奋。由于平常替杏子伴奏的纲琴师东海林,经常在这家俱乐部表演,因此俱乐部的经理便透过东海林,邀请杏子来表演。然而,东海林在这家店以钢琴独奏闻名,因此便无法替杏子伴奏。替代的伴奏钢琴师虽然技巧也相当高,虽非掌握不住杏子的换气频率,但有时会有些微不吻合。于是,这名钢琴师便会露出一脸不悦的表情。或许是自己太过老实,又或许因为初次接触这家店,无论从自己的人气及实力来说,似乎都有点自不量力,对于比往常更加神经质的杏子而言,这些枝微末节的事更是沉重的负担。
杏子自己失望地觉得,自诩为专业表演者的想法,太过天真。但这是东海林好意介绍,求之不得的绝佳舞台哪!
关于送玫瑰花的人是谁,杏子已经不想再深入追究了。不管如何,只要认定是歌迷送的,心中便踏实许多。尽管如此,鲜红的玫瑰仍是艳丽动人。玫瑰不论何种颜色,一直都给人华丽的感觉,尤其鲜红色更是特别。小心翼翼地带回家,或许还能制成干燥花呢!
杏子俐落地卸下舞台藏书网妆,换上休闲服及牛仔裤,捧著玫瑰花束,走出后台。
这家店的薪资在月底才会汇入户头。而几乎所有的表演者皆隶属于某家制片公司或音乐工作室,因此大都不会有任何问题。可是,杏子现在是以自由歌手的身份在唱歌。因此当天若无法支领到现金酬劳,是相当辛苦的。她必须在表演结束后,绕到办公室,在表演日志之类的记录簿上登记。杏子捧著玫瑰花束,一踏进办公室,经理井田那张红通通的脸堆满笑容说:
“很不错哦!今晚的表演。和马场仔的配合也越来越好,来宾的反应也相当热烈!真不愧是东海林仔推荐的人呢!杏子仔!”
不管对方是谁,都会在名字后面加上‘仔’,对于这个老前辈井田的说话方式,虽然有点生气,但是受到称赞还是感到相当高兴。总之,在这家店若能获得相对的评价,的确是能够提高歌手的知名度。
对,我必须提高知名度。
这并不仅是名声及金钱的问题,为了自身的未来,往上爬是势在必行,无论如何也必须如此。
教导我这些的是东海林,以及目前少数称得上朋友的葵笑枝女警官。
葵在负责某杀人事件的搜查工作时,风闻杏子具有不可思议的“超能力”,请求她协助。这件杀人事件,最后也因借助杏子的超能力而得以破案。但是之后,葵绝不再让杏子插手自己的工作。因为她知道杏子要发挥“超能力”,必须在某种特殊状况下。
家庭暴力!现在杏子也知道这是一个事实。然而实际上在自己遭受丈夫石神的极度虐侍时,根本就没想到在世上还有其他和自己相同遭遇的女性,杏子纵然遭到石神拳打脚踢以及不顾杏子身体状况的强暴行为,种种遭遇,她都像是命中注定般地默默承受。甚至连丝毫反抗的意念都没有。石神对杏子而言,在某种意义上,有其必须存在的意义,倘若反抗他的话,自己本身将失去存在的意义,他是她的饲主。自从腹中和石神所怀的胎儿流产后,杏子心中所产生的罪恶感便渐次在内心深处生根,而杏子的活力及希望也转化成期待能有好一点的人生,心中的阴影亦不断扩大,终使杏子眼前的世界一片晦暗。
杏子为了替石神顶罪而入狱,因此石神终于答应离婚。幸运的是,石神所属帮派中的组长允诺,禁止离婚后石神再继续纠缠杏子。然而,即使现实世界中存在的石神,从杏子面前消失了,杏子心中那个对她施暴的男人身影仍持续栖息著,挥之不去。
人的心偶尔也有不通顺的时候。
像杏子这样,长久以来持续不断受到他人“支配”,并认为是理所当然的柔弱心灵中,甚至认为不论何种暴君,有一位“命令者”是比较轻松的。当然,杏子本身也明白这是不行的,必须用自己的双脚站在地上,走出去。在明亮的灯光下,正想要走到有可能被镁光灯照射到的地方时,双脚却开始瘫痪,这时才惊觉自己竟然在下意识中,渴求石神能怒骂她。在日本少数实力派的钢琴家东海林的赏识下,为了杏子,东海林甚至降低自己,在原本不该是他这种大师级表演的爵士乐现场演奏茶馆,替杏子伴奏。可是杏子目前并没有积极努力,让自己能更进一步向上飞跃,成为一名真正的歌手。她认为不论向何处飞去,眼前都有一面墙,而石神正坐在那面墙上,痴痴地笑著,他那张残酷的脸色同时出现在眼前。
然而,蜕变的时候来临了。杏子每天也感觉到蜕变正在发生。
自从用“超能力”协助警察办案以来,石神便不曾和她联络。大概是为了恪守和组长的约定吧!然而石神对杏子依然有所留恋。当然并非是因为爱她这个女人,而有所留恋。石神是因为失去了可以虐待的对象而沮丧不已。大概是这样吧!
正因为了要当一名歌手,不断从第一阶段、第二阶段逐渐往上爬,就必须从被石神当作玩具的女人蜕变出来不可。即使石神仍旧在自己身边打转,但也不让他轻易地认为可以再次回复到昔日的关系。
葵也经常如此激励杏子。为了不辜负葵的鼓励,往自立迈进的路途中,即使遭遇到像被钢琴师白眼相对这种事,也不能变软弱。
杏子在表演日志上填写完后,和经理打声招呼便走出店外。
02
玫瑰花飘著浓郁的香气。杏子虽然并不喜欢香水之类的香味,却很喜欢玫瑰的香气。
究竟是何人所赠?那个人是否喜欢我今晚所演唱的歌曲?
“杏子小姐!”
即将下楼梯到地下铁车站时,背后突然有人叫她的名字。杏子回头一看,吃了一惊。
“九条……先生!”
“哎呀!真的好久不见了!”
九条抄造将手放在他光秃的头上,眯著眼说。
“乍看之下,觉得很眼熟,索性叫你的名字看看,果真没错。杏子小姐,你看起来身体已经完全恢复健康了,还真有点认不出来呢!”
“以前的我”杏子有些腼腆。
“我胖了许多吧?”
“很好啊!”九条独自点著头。“真的很好啊!对你来说。怎样?假如你还没吃晚餐,就一起去随便吃个寿司什么的吧!为了庆祝你我再度相逢,让我来请客吧!还是你在等人?”
“没有啦!我正打算回去呢!”
“别客气啦!我知道哪里有便宜的店。事实上我已经转调到这里了呢!”
初次见面时,九条在深川警察署担任刑事课课长。在侦办一件将届法律时效的迷宫事件时,最初借助杏子“超能力”的人正是九条。对于杏子的“陈述”根本就没有人信以为真,但是九条却注意到它的重要性,并且利用它进行调查。然而九条也同样注意到发挥那份“超能力”时的特殊状况,从此再也不曾要求杏子协助调查。
九条带她去的寿司店,虽是间小小的店,但是摆在枱前的食材,看起来极为新鲜,令人食指大动。九条带著杏子朝桌座走去。
“今晚是去工作的吗?”
“嗯,在一家叫做‘新月’的店唱歌。”
“噢——”九条瞪大眼睛,开心的笑著。“很了不起呢!那里可是一流的呢!”
“是啊!以我的实力来说,压力有点重!”
“才没那回事!杏子小姐唱很会唱歌,能在‘新月’,就表示你绝对没问题,再过不久或许就会出个CD什么的呢!”
“还早咧!连所属的经纪公司都还没决定呢!”
“可别太心急哦!”
九条喝了一口生啤酒,看起来似乎很好喝的样子。
“有很多所谓的表演艺术经纪公司都和一些奇怪的人挂勾,还是慎重选择值得信赖的经纪公司比较好。不管怎样,当我知道杏子小姐已经恢复健康,而且又成为了不起的歌手,真是高兴极了!”
九条皱了皱眉头,一脸痛苦的样子。
“我一直都很后悔。……虽然我事先并不知情,但毕竟让你遭受到如此痛苦的经历。那个男人假如乱用你的那个……特异功能来赚钱的话,那该怎么办?每当我想到这个便很担心。再加上,一想到你该不会,……”
“够了!全都是过去事了!”
“我只想要知道一件事,你能告诉我吗?那桩贩毒案,你是被冤枉的吧?”
“九条先生也真是的!”杏子不禁笑了起来。
“身为警察人员不能说这种话的啦!”
“不是啦!实在是令我难以置信呀!”
“请你见谅!”
杏子微微低著头拜托。
“在法院已经宣誓过要说真话。我所承认的罪,就是我所犯下的罪。……除此之外不容许存在其它事实……。对不起,让你如此担心,却只能如此回答。可是我……也因此而得以和石神离婚。到头来还是那桩案件救了我。幸好有那件事,现在我倒是这么认为。”
“这么说来,你已经正式和那个男人离婚了?”
“是的,已经离婚了。而且石神也答应他所属那组的组长,不再纠缠我。”
“真的?”
九条一脸高兴的模样,一口气喝完手上的生啤酒,又再叫了一杯。
“那真是太好了!这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你本来就有歌唱的天赋。根本就不必和那种无赖在一起!”
“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但心中早已暗自决定要用歌声让自己重新站起来。在这之前,只要能赚钱饱肚子就可以了。然而只是这样的话,最后是否真能不再依赖像石神那样的男人活下去,自己也没有十分的把握。我……是个懦夫。我真的这么认为。与其用自己的头脑去思考,然后再付诸行动,倒不如有人来对我下命令的生活方式似乎比较轻松。对于自己的这种想法,自己也觉得实在太没用。”
“每个人都一样!”
九条握住第二杯生啤酒的杯把,却没有喝。他轻轻地摇摇头。
“这世上啊,可以不靠任何人,全凭一己的力量去做的人,实在少之又少。就拿我来说吧!我心中也老认为自己根本不需费神,只要按照上级指示去做就好了,这样比较轻松,假使命令不合乎情理又明显有错,只要听命行事,自己便不需负责。可是,不管如何,自己所做的事,到头来还是自己所做的事,根本无法逃避责任……虽然为时已晚,但我终究还是体会出来了!”
九条似乎想要点醒她什么。杏子虽有此感觉,却并未进一步试探。因为约略可猜想得出,那些话对九条而言,应是极难启齿的。他之所以特地选择坐在餐桌,想必那些话是不能流入寿司师傅耳中的吧!
寿司美味极了!并不仅因为表演前只吃了少许食物,现在早已饥肠辘辘,所以才觉得好吃,而是它的材料不仅新鲜,而且年约四十左右的寿司师傅的手艺亦十分精湛。杏子甚至忘了是九条请客,一个接一个地将寿司往嘴里塞,几乎快吃光时,有些心慌。心想如果告诉九条她也分摊一半费用,不知他是否会答应?正当她如是想著,并犹豫是否要再叫寿司时,九条笑著低声耳语道:
“没关系啦!别担心!不是说过了吗?这里很便宜的。”
由于长年担任刑荠,负责现场的工作,因此九条对于人的心理变化相当敏感。
“事实上,今晚我可是很有钱哦!不过虽然说有钱,说穿了也只不过有点小钱罢了!”
九条笑著说。
“事实上,下个月我就退休了。”
“真的?……还真看不出来呢!”
“就算是客套话,我也很高兴!”
九条津津有味地喝著第二杯生啤酒。
“好歹也是大学毕业,虽然是私立大学啦!我刚出道时只是派出所的小员警。之后也陆续做过一些其它的职务。曾经在交通课任职,也当过机动队队员。当我得以如愿穿便服执行勤务时,已经是三十岁的事了。虽然是很久前的事,但回想起来,又好像是昨天的事一样。我实在是太幸运了!从一个完全没经验的人,最后还能当上警部,而且一路顺遂,没什么波折。可是,就在这最后的关键时刻,功败垂成。”
“功败垂成?”
“是啊!”九条苦笑著。“对于那桩案件的结尾,我怎么也无法接受。甚至还因此和解散搜查小组的厅级负责人吵架。……唉!吵归吵,对方可是经验老道的督导长官,可以让我们在搜查会议上,陈述意见,就很不错了!而我还对他这样,想必他一定觉得在人前受到侮辱,因此,我是不知道他用什么方法啦!总之,我已经遭到报复了。”
“报复?怎么会?”
“没关系!那一点小事,还不至于会把我开除!只是被耍了一下。在我即将退休的前夕,把我从工作多年的深川署调到这里。拜他之赐,使得我和那些已经约好要替我举办一场盛大退休欢送会的部属们分开。虽然下个月应该还是会办欢送会,对于那些对我还很陌生的部属而言,是相当头疼的事吧!搞不好会因为第一次办不成而又再继续办第二次呢!”
九条哈哈哈地大声笑著。
“这种小事,虽然微不足道,但总还是会觉得遗憾!……毕竟当初我选择了明哲保身。假如当时能更坚持自己的主张,案件或许就会完全改观了。可是我却无法那样做,因为考虑到在即将退休之际,万一出什么状况就不妙了。”
这番话是否和刚才所说的话相关连?杏子感受到正咕噜咕噜大口喝著啤酒的九条内心的纠葛,胸口随之抽痛起来。
“九条先生!”杏子决心要问清楚。
“你说那桩案件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能告诉我吗?”
九条依然侧著脸,但是两侧太阳穴却微微颤动著。九条心中一直犹豫著是否该告诉杏子。不,或许他已经按耐不住了。总之,他是想要借助杏子的“超能力”来解决警察生涯中最后一椿案件。他之所以说不出口,是因为他知道杏子一旦使用超能力,将会遭受极大的痛苦。
“我不能说!”九条喃喃地说。
“我不能说啦!杏子小姐!有关案件调查等情报,是不能随便告诉一般老百姓的。这样像我们不期而遇,看到杏子小姐安然无恙,我真的打心底感到高兴,也放下心来。我可没说谎哦!我发誓,今晚我并不是为了要和你谈那桩案件才约你。所以喽!假如……我现在说出来的话,那么我的这一份单纯的心意,就变得没意义了。所以还是什么都别说比较好。……真是的,我真是没用的人。”
九条抓了一撮醋姜,放进口中。
“你应该可以看透我的心吧!说实在话,我啊!其实很想说,所以才会提起这件事。但还是不能说!虽然我从一开始就在想该如何开口,却一直开不了口。”
“就算你跟我说,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帮上忙。所以你还是说看看好了。九条先生……九条先生在替我担心什么,我很清楚。我的超能力……”
杏子压低嗓子说。
“超能力只不过是某种逃避的行为。”
“逃避……行为”
“是的。我和石神生活在一起,身心都变得疲惫不堪,精神几乎濒临崩溃,所以尽管表现在外的行为十分怪异,可是内心还是相当渴望朋友……。一个能够分担自己痛苦的朋友。……或者是能够了解自己的感受,也就是一个和自己有相同痛苦感受的朋友。我的内心正在探索那份既悲哀又凄惨的心灵感受。而我的心与耳朵便成了探索心灵感受的接收天线。所以我可以听见……过去的声音。在过去,在那个场所出现过的声音,只字未变,漫无目的的飘荡著,而我感受到的,正是那些声音的主人内心深处的感受。”
换言之,杏子对于自己做过的事,感到十分害怕。幸好九条和葵都相信她的话,倘若大家都怀疑的话,结果将会如何?尽管杏子数度表示“听见了”,却无法提出客观的证明。其他人的耳朵,根本听不见那“声音”。杏子耳朵所听见的声音,恰巧成了破案的关键。倘若日后并未找到足以佐证的证据,或是罪犯的自白,杏子所做的事,只会令人厌恶,更糟的是,将被视为冤枉好人的恶质行为。当真如此,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可以“听见”过去的声音,的确是无可置疑的事实。杏子的耳朵的确可以听见过去的声音。然而并非全都可以听见。至于听见什么,连杏子自己也不知道。杏子并无法选择。
“那就更不必说了!”
九条又再追加一些寿司,并且把啤酒换成日本酒。
“我实在不该提这些,真的很抱歉!”
“怎么了?为什么‘更不必说’呢?”
“假如杏子小姐的超能力是来自地狱中的痛苦求救,为了再次重现超能力,势必要再度遭受同样的痛苦。实际上……当你在使用超能力时,就非将石神叫回来。杏子小姐,算了吧!我不想再看到你因为那男人而受苦。”
“不是这样!九条先生。”
听到杏子如此坚定的语气,九条将脸偏了过去。
“不是?为什么不是?”
“确实以前是这样。……假如石神不在身边,就无法发挥超能力。可是我知道现在已经有点不一样了。我想九条先生应该也知道,除了你之外,我也曾解过其他箬视厅的刑警。”
“果然如此!”
九条又将脸转回来,缓缓地摇了摇头。
“本厅方面曾询问过有关请杏子小姐协助破案一事……而且追根究底问个不停,所以我才想说不定可以再请你协助。杏子小姐,真的很抱歉!又再让你受折磨了。”
“不……我倒觉得很好。事实上,当时我已经抓住……契机了。”
“……契机?”
杏子点点头。
“是的。虽然没什么自信可以很明确断定,但是……当我全心投入协助调查时,感觉自己已可以不受石神影响,听见那个‘声音’。虽然只有一次,而且只有一句话而已。”
“怎么会。……”
“真的!在石神回去之后,我还可以听到一句。在那之后也发生过类似的情况。”
“怎么会?是协助调查吗?”
“不、不是。……那是在关西发生的事,我想大概不会传到这里来吧!我被某人强迫使用超能力。我受邀到一场庆祝开幕的派对中,表演歌唱。表演结束后,却被那个邀请人监禁起来。”
九条吃惊地看著杏子。
杏子微笑著,好让九条放心。
“你放心吧!我没被怎样。只是被监禁起来,那个人强迫我使用超能力让他听过去的声音罢了。那个人……在阪神大地震中,失去了最爱的女儿。但是他却无法接受女儿是死于天灾的说法。由于凶手是地震,所以根本无法怨恨任何人。若光只是叫他死心,大概很难。碰巧让他看见女儿遗体上脖子的部位,留有一道像是绳索的痕迹。因此便根据这点,认定女儿并非因房屋倒塌而死亡,是在地震前被人杀害的。那个人大概是想要找个对象来憎恨,想要找一个可以报仇的对象吧!他经营许多家酒吧及俱乐部,所以或多或少和石神的组织有往来。因此才知道我的传闻,而想要利用我,查出地震发生前在女儿房间里的人是谁。并且想叫我重现凶手和女儿的对话,以证明确实有杀人犯存在。……当然并没有什么犯人存在。我耳中所听到的是……在地震发生前一晚,他女儿在电话中和朋友快乐地聊天……就只有这样而已。他女儿在挂断电话后便安然入睡,接著……”
“还发生过这种事啊?”
沉默片刻,啜了一口酒,九条平静地说。
“真是苦了你……不过,杏子小姐没事,真是太好了。”
“是啊!……那时候我就已经抓住自信心了。被监禁期间,当然无法和石神取得连络,所以当我听到那女子过去的声音,并且和往常一样将它重现出来时,在我身旁的人就只有那女子的父亲,也就是监禁我的那名男子而已。那个人并不知道我若没有石神陪同,便无法使出超能力一事。而且他应该也没听过石神才对。尽管如此,我还是可以听到。而且我听到的并不是那女子悲凄的声音,她应该想都没想到数小时后将发生地震,且自己将死于灾难中。她是非常幸福的。九条先生,你明白了吗?我所拾起的过去的声音,并不是我的同伴的声音。当时我确实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被未曾见过的陌生男子监禁,受逼迫非得使出超能力不可,因而使出浑身力量。可是却感受不到石神在身旁时的那种卑微的恐惧感。而我却凭著自己的意志力,使出超能力,并且成功的听见一个不是自己同伴且既幸福又满足的人声。这并不是为了要逃避自己悲惨的命运而做的行为,而是为了要帮助某人。或许在类似遭到监禁之类的特殊状况下,就可以很顺利的使出来。总之,可以使出来是无庸置疑的。我……对此事是抱持希望。我相信我的超能力和石神的存在与否,终有一天会变成毫无关连的两回事。无论如何都必须设法让它们变成毫无关连才行。若不这么做的话,往后我将一直处于不知何时会听见那个‘声音’的恐惧中,而且每次都联想到石神。连自己都无法控制的特殊能力,简直就像是一颗恶性肿瘤!”
“总之”九条自始至终都相当慎重。
“杏子小姐你是想要训练自己能够不借助石神,而随心所欲使用超能力,是吗?”
“其实能不能使用超能力,对我来说,根本无所谓。所以你说为了要能够使用超能力而作训练,是不对的。我只是想要挣脱石神的影响而已。我想要将至今仍留在心底深处的那个男人的影子.99lib?,彻底抹去。假如我可以随心所欲使用超能力,当我突然听见某处传来的过去的声音,就不用再怕石神是否就在身旁。或者,反过来也行。”
“反过来?”
“是啊!……假如超能力能够完全消失。假如我的心可以完全脱离石神而独立,或许超能力就会完全消失。这或许才是我最希望的事。不管怎样,这是一场战争。一场自己和自己的战争,所以九条先生您不须介意我的事,尽管告诉我无妨。听了您的话之后,假如有我可以效劳的地方,一定义不容辞。但如果我无法帮上忙,就当我什么也没听到,至于能否帮忙,就让我自己作判断吧!”
“杏子小姐!”
九条一口气喝完杯中的冷酒。
“你变坚强了……和以前的你判若两人。”
“我想我非得从石神那里挣脱不可,我……石神是我第一个男人,除了石神以外,我不曾交过别的男朋友。栽培我成为歌手的也是石神,虽然所有的薪水都被用光,可是认为我的歌声很有潜力而叫我去上课的人,也是石神。在我的内心深处,连自己也无法窥见的最深处,至今仍留有温柔贴体时的石神吧!不管我如何地憎恨他、厌恶他,对我而言他是我唯一爱过的男人。在记忆中仍清楚留著被石神所爱也爱石神的记忆,使我至今仍渴求著石神。我想斩断这样的欲望。”
“我明白了!”
九条将喝完的酒杯放下。
“既然杏小姐如此坚决的话,我就不再顾忌了。今晚能够和杏子小姐相遇,对我而言,简直就是天赐良机。在我退休成为老百姓之前,实在很想知道……那桩案件的真相。不,应该说我打算揭发真相。至于理由……啊!我想还是先从头开始说好了!事件发生在……”
03
案件大约发生在四个月以前,进入梅雨季节不久的时候。
杏子并不记得报上曾有过一则关于一名独自留在家中的妻子遭强盗杀害的消息。
案件发生在我担任刑事课长的管辖区域内。
最先发现尸体的是,每月固定到被害者家中推销化妆品的销售员,一位叫川岛曜子的女性。她负责访问推销的工作,每月都会到客户家中,补充即将用完的基础化妆品,或是推销新产品。被害者的名字叫做持田顺子,三十三岁。持田顺子对川岛而言,虽非大手笔的客户,却是忠实的爱用者,会定期购买基础化妆品,是个不错的客户。对顺子而言,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川岛,大概也是个不错的聊天对象吧!川岛每月都会去拜访持田顺子一次。
那天,川岛一如往常,事先打电话到持田家,和顺子约好拜访时间。上午十一点多,当川岛打电话来时,是顺子接的电话,顺子告诉川岛她下午两点左右有空,请她来一趟。川岛依照约定在下午两点十分左右,到持田家拜访。持田家位于公寓的七楼,但是这栋大楼并没有按装自动电锁。因此川岛到屋前才按门铃,但没人应门。这时,川岛拉了拉门把,大概是巧合或是无意识动作,门突然转开了,川岛吓了一跳。她心想事先已经用电话约好时间,顺子若出门就有些奇怪,该不会人在里面却忘了锁门吧?于是她打开门,向屋内叫了几声。可是没人回答,再仔细一听,有流水的声音。川岛心想顺子大概在冲澡,忘了上锁,真是糟糕!于是她又大声叫顺子的名字,同时脱下鞋子,进到屋内。
持田家的格局,从玄关进入屋内,便是一条走道,在走道的左右两侧各有一间房间,走道的尽头是客、餐、厨共通的双厅。阳台面著客厅,呈细长的带状格局。川岛走到走道尽头,往客厅一瞧,同样没人回应,也不像有人在的样子。川岛心想持田果真出去了,自己擅自进屋,实在太失礼,于是转身想出去。就在这时候,川岛听见水声。在浴室!于是川岛又再次在浴室的门前提高嗓门大叫。心想这样她应该可以听见才对,可是仍然没有回应。川岛觉得事有蹊跷。据川岛所述,确实有水声,可是却不是哗啦哗啦的冲澡声,而是像水龙头没关紧,滴滴答答的漏水声。总之依川岛的判断,水声如此小,假如有人在浴室,应该不会听不到她的叫声才是。
犹豫片刻后,川岛打开浴室的门。依川岛的供词所述,她是担心洗澡中的顺子因突然发病而晕倒,所以才这么做。她在向我们描述案发当时的情况时,频频后悔当时不该先打开门,应该先去跟管理员说才对。她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浴室里全都是血,持田顺子仰躺在血泊之中,这一切血淋淋地呈现在她眼前。
川岛惨叫一声后,冲离浴室,并且特地搭电梯至一楼大厅,冲进管理室借电话。至于为何不使用持田家的电话,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人一慌乱,大概都会这样吧!当川岛在管理室打电话给一一〇时,从对话中得知发生事情的管理员,跑到持田家。他先确认持田顺子只是受伤,或是已经死亡。这是相当冷静的判断,假如只是受伤人还活著,就不该先打一一〇,而是打一一九。
然而川岛曜子的直觉并没有错。管理员抓著被害者满是鲜血的手腕量起脉博,但为时已晚,身体逐渐冰冷,而且不再流血。依照事后解剖得知的死亡推定时间来看,当时她已经死亡两个多钟头了。也就是说持田顺子在电话中和川岛曜子约好造访时间后不久,便遭到杀害。
当时特别搜查本部就设置在我所管辖的局里,而我身为刑事课长,理所当然加入了搜查本部。
由于顺子的衣著有些零乱,因此最初搜查本部中有人强烈主张,是色狼佯装推销员或送货员,蒙骗顺子进入屋内,然后袭击她,在遭到激烈抵抗后,失去理智,最后失手杀害她。
但之后由顺子丈夫的证词得知,家中遗失了现金七万圆及百货公司礼券一万圆。因此犯人的目的并不仅止于性暴力,还企图抢钱,应是强盗所为的说法浮上枱面。然而我却有些纳闷,因为顺子装有生活费的钱包还原封未动随意摆在厨房的桌上。遗失的七万圆是顺子丈夫持田孝明准备支付他从网路竞标高尔夫球具的费用。为了方便宅配员送货可支付,他将钱和同时被偷的礼券一起放进信封中,并藏在客厅的音响缝隙内。假如是专闯空门的小偷,这种藏匿处,马上就会被发现。可是专闯空门的小偷绝不会大白天闯入有人的屋内。至于乔装送货员硬阅的强盗,对于找寻财物的藏匿处,并不拿手。
比较合理的解释是,犯人要胁顺子说出财物的藏匿处。若果真如此,顺子为何不先将放在厨房桌上的钱包交给犯人呢?钱包内还放著这个月的生活费四万多圆呢!四万多圆绝非小数目。突然闯入的强盗,应该不可能事先知道家中有买高尔夫球具的费用以及数日前才买来要送给亲戚,作为新生儿满月贺礼的礼券等事。只须将钱包交出去,即使不用特意吿诉歹徒七万圆及礼券的事,相信应该也有可能打发强盗才对。
我认为这是一桩计画性的杀人案件。也就是说,抢夺现金及礼券只是为了要伪装成强盗杀人而已,同时顺子的衣著零乱也是同样的道理。然而对于桌上的钱包为何没被取走这一点,我的解释是这样:犯人已经事先知道礼券及现金的藏匿地点,为了伪装成强盗杀人,一开始便决定盗取这些财物。可是桌上的钱包之所以没拿走,是因为它并不在计画中。当执行完杀人的目的,一心想尽速离开现场的犯人,只记得要偷取脑中所记住的礼券及现金,因此才会只依照计画行事,之后便匆忙逃出。或许他并未注意到桌上放著钱包,因为他原本的目的就不是钱财,所以根本就不会想那么多。也或许他根本没想到家庭主妇会随意将四万多圆的钜款放进钱包里。
从这些事看来,我判断犯人是顺子熟识的人,而且是相当亲密的人,一个连顺子丈夫购买高尔夫球具的事都知道的人。总之,这案子是起因于怨恨或其他个人理由的计画性犯罪。
可是本厅方面却不这么认为。针对这些推论的可能性加以检讨过后,调查却朝著另一个方向发展。
在这件案件发生前,大约一个月左右,距离持田家所在大楼徒步约十五分钟距离的另一栋大楼,也发生过类似的强盗杀人事件。发生地点相近,可是辖区不同。因此我对那桩案件并未直接参与。当持田顺子的案件发生时,另外那桩案件已经锁定嫌疑犯,正在搜证准备加以逮捕。该名嫌疑犯是强盗惯犯,当时已被捕过三次,合计共服刑十一年。可是他并没有杀人前科。由于另外一件强盗杀人案,他也涉有重嫌,因此当地的搜查本部便想要连那件悬而未决的强盗杀人案也一并解决。但就在即将进行逮捕之际,大概因为太过心急吧!居然让嫌疑犯察觉到警方的行动。该名嫌疑犯立即摆脱跟踪,偷了一部车,以声东击西的方式逃走。警方布下紧急警网,驾著高速警车随后追赶。不料反倒造成一场灾难。该名嫌疑犯由于车速过快,闪避不及,追撞上前方刚变换车道的大卡车,当场死亡。从另一种角度看,警方出了一次大洋相!
该名嫌疑犯死后,在他家中意外搜出了持田顺子案件中,被偷的礼券信封。该信封是被杀的顺子寄信给友人所使用的,是银座一家和纸专门店的独创商品。信封中只放著同一家百货公司相同金额的礼券,毫无疑问地,该信封应该是持田家被偷走的那个。结论只有一个,任凭任何人皆会如此想吧!没错、杀害持田顺子的正是这名男子。死人是不会替自己辩解的,无法取得自白,当然也无法进行审判。虽然如此,事件至此还是落幕了。
搜查本部的结论当然也是如此。他们判定杀害持田顺子的犯人就是那名已死亡的男子,嫌疑犯既然已死,便改以文件送检,结束侦查。来自本厅下令解散搜查小组的督导长,似乎也放下心了。因为造成嫌疑犯死亡的并不是自己,所以不会被追究责任。案件也因而提早结束。因为他们都相当忙碌,在东京每天都有杀人事件发生,所以案件能尽快解决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对我而言则不是这样。那案件或许是我瞽察生涯中最后的杀人事件也不一定。对于它的结果我怎么也无法接受。预定要支付高尔夫球具费用的七万圆及礼券被偷,但为何不拿走厨房桌上的钱包呢?这个疑问,不管我怎么想都无法解答。钱包内并非仅有零钱而已,里面可是放了四万多圆呢!明明就摆在很明显的地方,为何会没注意到呢?虽不能说完全没注意到,可是刺在被害者背上的菜刀,是持田家厨房里的东西,也就是犯人必须从厨房的餐桌走过才能取得。
这一个月以来,有一张脸始终萦绕在我脑海中。那张脸上有眼睛、鼻子也有嘴巴,究竟长得如何,无法看清楚。但我心里很清楚,那家伙正在笑,大声的笑。
那家伙为什么笑?你知道吗?
没错!
那家伙成功制造了一件完美的犯罪。世上可以被称为完美的犯罪,只有一种形式。那就是,并非真凶却被当做犯人,冠上一切罪行,并且人已经死亡。
我的推论若没错的话,那名真凶已借由警察的手,成功地完成了……完美的犯罪!
下部 花瓣的痕迹
01
翌日的早晨,杏子在九条的带领下,前往持田顺子遭杀害的公寓。
由于事件发生已有一段时间,嫌疑犯也因意外而死亡,加上事件本身已宣告终结,所以丝毫感觉不出曾经发生杀人事件的血腥气氛。这里和四处林立的大楼一样,是一个极平常的都市住宅区。
“听说被害者的丈夫想要将这间出事的房子赍掉。但因为是发生过杀人事件的房子,所以一直找不到买主。”
九条用从管理员借来的钥匙,打开门。
没人要,连家具也都没了。空荡荡的房屋。固定的鞋柜上面,只摆著一个拔鞋器。不知是最后打包时不小心遗漏?还是因已老旧而弃罝?不管如何这是屋内唯一可以证明持田家曾在这里住过的遗留物。其它就真的没留下什么。
案发现场的浴室中也丝毫未留下发生过惨剧的痕迹。浴室中没有铺设瓷砖,而是由一个个耐热塑胶制品组合而成的,血迹只要用水冲洗,便可冲涮得一干二净。
“这间浴室好像要拆掉重建。要是我想买下这间房子的话,也不要这间浴室!”
“不能隐瞒这里曾发生命案吧?”
“假如隐瞒真相卖出去,日后被发现,买卖契约也会变成无效。如此重大的事实,卖方有义务须事先向买方说明。可是知道真相还愿意买的人,需要相当有勇气。因此最后就会被不动产公司贱价买去,然后再租赁出去。租赁契约的话,就可以设法隐瞒发生过凶杀案的事。”
“九条先生还真了解不动产公司耶!”
“哪有?”九条苦笑著。“还好吧!只是计画用退休金及存款,在乡下老家附近盖一间公寓罢了!昨天见面时不是说有一笔小钱吗?那就是已经到期的互助金,我从银行领出来,只当了一晚的小富翁,今天下午就必须当作买乡下那块地的订金汇给对方。”
“老家在哪里?”
“群马。在可以清楚看见赤城山的乡下,夏天酷热难耐,冬天赤城山的山风又冷得令人受不了。”
九条笑著说。
“可是附近却有不少大型工厂,所以公寓稍嫌不足。景气不好,不得不节约,因此企业便不想盖员工住宅。向民间租借房子,较节省经费。所以我才想插手经营出租公寓的事业。”
“能有计画地规画第二个人生,真叫人羡慕!”
“可是内人却不太赞成。她说她才不想年纪一大把了,还到一个陌生地方过活。她的心情我能理解。可是现在景气不好,假如再就业,薪水一定比现在少很多,而且也无法再继续工作十年。要搬到新的地方去,倒不如早点搬去比较好。这么说总算说服内人了。可是……”
九条微微摇著头。
“在弄清楚这案件的真相前,我没什么第二人生可言。至死都会悔恨不已,一想到那个成功制造完美犯罪的人,轻松愉快地活著,现在连饭都吃不下呢!”
“九条先生昨天一直没告诉我,您是不是已经知道犯人是谁了呢?您真的没有任何预设人选?”
“就算有,”九条避开杏子的视线。“我也不能事先告诉杏子小姐!”
“我知道。我担心的是……您事实上已经知道真凶是谁,带我来这里是因为找不到要逮捕他的证据。若是如此……我实在是不知道自己耳朵所听见的是真是假。只是可以听见而已。至于听见的声音是否为过去曾在这里所说过的话?还是我脑中编造出来的幻想?这就无法确定了。”
“你是担心万一弄错犯人,对吧?”
杏子点点头。
“即使九条先生心中所想的真凶,我可以重现他的声音,但如果没有证据的话,同样也无法逮捕他。而且光凭我所听到的声音,九条先生……”
“会不会急得捏造伪证?或是会不会冤枉毫无关系的人,将他罗织入罪?”
“不,九条先生绝不会……”
“好了!杏子小姐!”
九条脸上挂著笑容。
“你的担心是理所当然的。面临退休,我的确有些焦急。心中确实想,到时候不管是捏造证据,还是用任何手段,一定要逮捕真凶。可是,杏子小姐!我先在此发誓绝不会那样做。警察是司法最前线的看守者,无论是何种形式,一旦搜查或逮捕行动违背司法程序,便形同私刑。即使成为管理阶层,离开了现场,我自始至终都还是一位警官。假如我的目的是想动私刑的话,我会等辞掉警察职务后再做。”
“……失言了,很抱歉!可是我。……很害怕。就像我刚才所说的,无法确认自己耳朵所听到的真伪。说不定所有的一切,全都是我的幻觉,却要根据它来逮捕人,我觉得十分恐惧。”
“杏子小姐!”
九条将手放在杏子的肩上。
“你的超能力是千真万确的。因为听过从你嘴里说出的声音的人,都深信不疑。当你在重现原音的时候,自己根本就不知道,对吧?”
“是的……只是耳朵可以听见而已。重现原音,是事后别人告诉我才知道的。”
“是不是也可以这么想……也就是反过来说,你脑中先存入过去的声音,然后透过嘴巴说出来。你耳中所听见的,事实上正是透过你嘴巴说出来的话。”
她从未如此思考过,截至目前为止,一直认为是耳朵听见“那些声音”而已。
“我不知道!”
杏子摇摇头。
“我自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啊、听见了’如此而已!”
02
“最有可能的应该是在浴室!可是假如你觉得讨厌的话……”
九条打开浴室的门,然后看了看杏子。脸上露出替杏子担心的表情。杏子小声回答说无所谓,便走进狭窄的组合式浴室。
里面并未留下血迹,也没有任何臭味。心想用合成树脂组合而成的浴室,一定会吸附臭味,然而大概是因为已过了相当时日,才会如此吧!在不到一坪大的浴室里,横放著一个成年男子必须屈著膝才能坐进的小型浴缸。
“被害者就是仰躺在这里。”
九条指著说。
“如你所见,空间相当狭窄,不可能直直躺著。她的膝盖微弯,下半身侧向一边,上半身则朝和下半身相反方向扭曲著,脸看起来有些往上仰。第一发现者并未碰触尸体。管理员为了测量被害者脉博,好像有稍微移动过尸体。但大致上当警察赶到时所看到的尸体姿势和最初被发现时几乎一致。光背部就被刺了四刀,其中一刀很不幸地刺穿骨头直达心脏。在挨这一致命伤的同时,她几乎已是立即死亡的状态。因此第一现场应该就是这里没错。把这些事和现场的狭窄空间,结合在一起,便不难想像案发当时的状况。被害者被手持菜刀的凶手追赶,逃进浴室。屋内离客厅最近又可以上锁的地方,就是这间浴室。可是,被害者还来不及上锁,凶手就追进去了。被害者想逃,因此才会背对著凶手。这时候凶手便用利刃刺向她。被害者被刺后,身体失去平衡,于是俯伏在浴缸边缘,蹲了下来。凶手这时又再以利刃刺她,大约刺了四刀,最后一刀避开骨头,深深地刺了进去。凶手拔起刺在被害者背上的凶器,接著被害者顺势仰脸倒下。”
杏子掩著脸。九条司空见惯般淡淡地说明著。光想像就足以令人全身发抖。
“真抱歉!杏子小姐。”
九条终于注意到了,搔了搔头。
“我不小心把它当成是在和部属开调查会议。能如此毫不在乎说著这般残忍的场面,还不是普通人能办得到呢!我想这大概是一种职业病吧!请见谅!”
“哪里……别放在心上!我认为能正确获得案件的相关解说比较好。对了,凶器呢?”
“正如昨晚所说的,是放在厨房里的万用菜刀。一把西式的菜刀,前端是尖的,一把细长的刀刃。那把菜刀被随意丢弃在浴室角落,上面并没有验出指纹。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就算他并未戴手套,只要用毛巾之类的包住刀柄,就不会留下指纹了。啊,另外还有一点,犯人在逃走前,好像曾在洗脸枱洗手。在洗脸枱的内侧检验出若干血液反应。不仅洗手,说不定还洗过脸呢!一定会被血溅得满身。”
“衣服方面如何?”
“你是说持田夫妻是否有任一方的衣服失窃是吗?照理说犯人若是女的,失窃的该是被害者,若是男的则是丈夫的衣服失窃。很可惜,持田先生对于衣服的事,根本就搞不清楚,根据他自己的说法,即使衣橱里短少了一、二件自己的衣服,他也不会知道。更何况是太太的衣服,是否全都在,更无法得知。”
九条好像不太高兴的说。
杏子觉得自己的直觉猜对了。九条心中所怀疑的真凶正是持田顺子的丈夫持田孝明。
然而,诸如此类的事件中,怀疑是被害者丈夫涉案,并非特别奇怪的事。为何整个搜查本部除了九条外,皆如此干脆舍去这条线索?这倒有些令人怀疑。难道持田孝明有不在场证明?……
杏子的心中再度踌躇起来。纵使九条对他印象再怎么恶劣,怀疑一个有充份不在场证明的人,毕竟还是太过份了吧?而且她也不认为警察绝对不会犯下只凭预设立场便冤枉无辜的人这种错误。因为预设立场而造成冤狱的调查疏失,光从报刊杂志上看到的,就为数不少。九条该不会也是光凭‘刑警的直觉’而……。
杏子努力地想赶走杂念。既然答应要帮忙,就只能够相信九条,杏子如此认为。
“在这里试看看!”
杏子一这么说,九条便点头走出浴室。杏子关上浴室的门,闭上眼睛。
石神的脸,瞬间浮在脑中。今天石神不在,而且也并未受任何人胁迫。在如此自由的心情下,是否还能听见“那个声音”?
听吧!……寻找吧!寻找漂浮在这个空间里,那个不得不结束人生的持田顺子的“感受”。它一定存在其中,因为她是在这里死去的。
经过一分钟、两分钟,不久便失去对时间的感觉而逐渐集中意识,一直忍耐到快失去意识,仍然没有听见任何声音。杏子咬了咬嘴唇,想要再度集中意识。甚至为了产生在神户被监禁时的那份压迫感及紧张感,还用力回想那位失去女儿的父亲,近似疯狂的眼睛。然而在狭窄浴室的空气中,除了杏子的呼吸声外,什么声音也没有。
在一阵敲门声之后,门开了。杏子面向担心望著她的九条,沉默地摇了摇头。
“还是先休息一下吧!”
九条的脸上虽然带著些许失望的神情,却也不忘体贴杏子。
“这栋房屋已经断水断电了,所以没办法泡茶,这是我到外头的自动贩卖机买来的。”
九条从上衣口袋中,取出罐装咖啡。
“现在这个季节真是令人不知如何是好,冷热饮都卖。杏子小姐!我买的是热饮,可以吧?”
“不好意思!谢谢!”
九条将带来的塑胶布,铺在客厅的中央,俩人便席地而坐。
喝了一口已经不再烫手的罐装咖啡,在它那暖暖又甜甜的滋润下,杏子的心逐渐平静下来。
“或许还不行!”
杏子说。
“那间浴室里一定还留有被杀害女性的怨念,可是我却什么都听不见。”
“那不是很好吗?”
“你昨晚不是说过,为了要从石神那里挣脱,所以才想做这件事。你还说若能从石神那里完全得到解放,恢复自由时,听见过去声音的超能力也会随之消失。昨晚我一个人独处时,曾试著思考这些事。最后我得到一个结论:倘若你能够从石神那里解放出来,并且踏向新人生的话,即使找不出这案件的真凶,也无所谓了。”
“九条先生……”
“归根究底,单凭我一个人的力量并不能扫荡全世界所有的坏人。做坏事却未被发现、未被逮捕,也未东窗事发,如此幸福活著的人,大概不少吧!现在是富绅,过著悠哉舒适生活的家伙当中,战时曾在中国大陆强暴中国妇女并杀害她们的人,也不在少数。……持田顺子不论再替她怎么做,都已回天乏术了。纵然无法平复她的怨恨,但却可以使你得到幸福的话,这也就足够了,不是吗?用这样来做为我警察生涯的结尾,不也很棒吗?……今天早上我就是抱著这样的想法,走出家门的哦!所以,杏子小姐、别勉强!累的话就停止,我们回家吧!”
“可是九条先生这样的话……”
“我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九条满脸笑容的说。
“身为警官的工作,却依赖你的超能力来偷懒,实在太过自私。如你所观察的,我在心中早已盯上某人了,所以真的到最后,只要找出可以证明那个人是真凶的证据就可以了。即使搜查本部已遭解散,但真相是不会改变的,只要能够找到证据,还是可以逮捕真凶。”
“他不是有不在场证明吗?……那名真凶。”
杏子一说出口,九条稍微吃警地皱著屑头。
“……什么?你听见了?”
“没有啦!对不起,只是我自己猜想的。假如他没有不在场证明,警方应该不会如此干脆地断定他是清白的吧!”
九条慢慢地将整瓶咖啡喝完,然后将空罐放在地板上。
“那名有问题的人,和平常一样,早上九点到公司上班,之后便一直待在公司。并非一直坐在座位上,但直到尸体被发现时,他才出公司,这点已获得同事们的证实。不在场证明相当完美。所以搜查本部才会最先将他剔除在搜查线之外。”
“可是九条先生还是怀疑他。”
“越查越觉得他动机浓厚……杀人并不一定要自己亲自动手才行。”
“也就是说……”杏子目不转睛地看著九条的脸。
“他拜托意外死亡的那名男子替他杀人……”
“所以我才说是完美的犯罪呀!”
九条苦笑著摇摇头。
“教唆杀人会失败大多因为现行犯被逮捕而供出口供。偏偏那名执行犯死于警方所造成的车祸……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九条想要听的是,现行犯在杀害那位可怜的被害者当时的对话,以查明究竟是何人所指使的。即使是被人以金钱收买,但在刺杀一名年轻女子时,犯人应该是处于相当兴奋的状态下才对。可想像他当时应该会对边哭喊边逃的被害者说:‘这不是我的错!要怨恨就怨恨某人!’等之类的话。九条期待的正是这些。
杏子站起来。“杏子小姐?”
“我再试一次……我忽然有一个想法。”
“不,不必了!”
“求求你,让我试试看!”
杏子走进浴室。
现在杏子心中一点压力也没有。石神既不在身边,也未被监禁。被害者及杀人者的那种被逼迫到走投无路般的心境,并未发生在杏子心中。
该怎么办?该抱持何种“心境”才能感同身受?
杏子闭上眼睛。摒除一切杂念,脑中仅自然浮现出所想到的事。
有趣的是,最先浮现脑中的竟是钢琴师马场的脸。一张因自己所弹的节奏和杏子呼吸节奏无法配合而皱起眉头的脸。竟然出现这张脸,杏子相当失望。可是杏子的记忆又再度被下一张马场的脸唤醒。啊……在咋了一下舌之后,马场笑了。他苦笑著……看了看我。接著又似乎在鼓励我般微微点头。
为何忘记那张笑脸,只拘泥著咋舌一事呢?马场先生鼓励过我呢!说不定他咋舌并非对我不耐烦,而是对自己的演奏失误不耐烦吧!
杏子看见内心真实的一面。之所以会和马场的节奏无法吻合,并非马场讨厌杏子,而是杏子一直留恋著东海林的琴音,认为若非东海林替自己伴奏,便无法唱好歌。
明白这点之后,杏子胸口突然热起来。
下回一定可以表演得更精彩。只要信任马场的琴艺,坦然地唱出来就没问题。
坦然以对之后……心情也跟著放松起来。
心情放松……
放松……
‘哇——好香哦!’
‘没错吧?这是从真正的白玫瑰花瓣中,抽取出玫瑰精油后制成的胶囊哦!这可是还在申请专利中的技术哦!和以前的沐浴剂不同,你看!溶进热水中,香味却完全没有变淡!’
‘沐浴皂和洗发精也有这种香味吗?’
‘当然有啊!等一下!我去拿样品来,我马上去拿来!’
‘……哇——真的耶!这个好……我喜欢!’
哼著歌!
杏子意识到自己正在唱歌。很快乐、很轻松、很幸福地唱著歌!
九条的脸转为苍白。
“川岛曜子应该和她没碰到面。……她可是第一位发现的人……但为何……”
杏子直盯著空浴缸。有著玫瑰香味的沐浴剂被放入热水中。为了享受它的香味,持田顺子蹲进浴缸中……。
03
马场脸上有点吃惊。
杏子随著节奏一面摆动身体,一面大胆拉著嗓音,调整呼吸,甚至还加上即兴式哼唱。
在信赖马场的演奏技巧下,心情便如同东海林在替她伴奏般轻松。杏子今晚抱持如此的决心上台表演。
马场弹琴变得更加轻快,琴音也更加清脆。马场的心情跟著动起来。
新的组合逐渐诞生。虽然东海林和马场的性格不同,但却激起杏子冒险的欲望。她想尝试使用从未使用过的歌唱方式来演唱,想寻找属于自己的新风格,心境变得相当积极。
杏子在歌唱方面,现在已经脱离东海林的庇护,一个人站了起来。
看见东海林坐在观众席。他打电话给杏子说今晚有空,要来看杏子表演。除了排演及练习外,在东海林面前如此唱歌,这是第一次。想到此,杏子有点脸红。东海林对于杏子今晚的演唱必定满意极了。因为不太喝酒的他从刚才开始便快速地喝光杯中的酒,高兴得眉开眼笑。他是替杏子高兴,杏子觉得万分欣喜。从今以后即使是东海林以外的钢琴师伴奏,也能如此演唱的机率将逐渐提高。这虽是件寂寞的事,但杏子想与同为音乐家及艺术表演者的身份和东海林对话。
又有人送来鲜红的玫瑰花束,在后台的杏子悄悄将花抱在胸前。同样没有留下送花者的姓名,放置的地点及时间也和上回一样。
玫瑰的香味。
一定是这个香味找到那时候及那个声音,错不了。
“对不起,请问……”
后台的门被打开,一名男子畏畏缩缩的说。
“这里……”
“九条先生!”
杏子看见他,站起身子。九条这才放下心。
“跑到这里来,真是抱歉!我根本就搞不清楚后台在哪里,找了好久呢!”
“这边请!”
“不了,我会一直等你,直到你回家。”
“可是……”
杏子知道九条是想告诉她那桩案件,但她和东海林约好三十分钟后会面,这下可麻烦了。总不能带九条一起去和东海林吃饭吧!就算东海林不介意,但九条是绝不会将有关案情说给杏子以外的人听。
“对不起!我等一下还有约。”
“是吗?只要给我十五分钟就好。隔壁大楼一楼有家咖啡店对吧?我在那里等你,请容我向你报告好吗?”
杏子不禁忍住笑。因为和东海林约好见面的地点正好也在那。
尽管如此,杏子还是答应了,并在目送九条出去后才慌张卸妆。
“杏子小姐,今晚谢谢你了!”
杏子忙著用面纸擦拭涂满卸妆乳液的脸,马场站在她背后说。
“有什么……”
“没有啦!”
马场略显腼腆说。
“你能信赖我了,我实在太高兴了!”
“哪事……我才是一直都给您添麻烦。”
“没有呢!是我有点故意整你。我从经理那里听说你一直都是由东海林伴奏,所以心里才会有些疙瘩。虽然我心中也明白东海林和我的风格不同,且技巧及品味等更是无法与他相比。可是因为杏子小姐太过拘泥歌谱,照谱分毫不差的唱,使我的琴技没什么表现的余地。……可是今晚,杏子小姐却让我毫无拘束地弹奏,不再需要担心你是否能跟得上,你这样信赖我……”
马场出其不意地伸出手,杏子吃了一惊,却轻轻地握住他的手。
和男性握手,已许多年不曾有过。马场目前没把她当女人,而是认同她也是一位音乐家。
“谢谢!”马场再次说。
“今后也请您多指教!”
杏子实在太高兴了,眼前一片迷蒙。
04
“是玫瑰呀?”
九条望著杏子抱在胸前的花束,露出复杂的笑容。
“是歌迷送的吗?”
“嗯……我想大概是吧!”
杏子把花放在邻座。
“详细情形我也不知道,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好像是趁我上台表演时,放在售票处的。上面收件人写著我的名字,却没有署名是谁送的。”
“好浪漫耶!一束没有署名的热情歌迷送的鲜红玫瑰。玫瑰花的花语就是热情和热爱哩!”
从九条的口中居然会说出花语这样的字眼,杏子著实大吃一惊,眨了眨眼。
九条笑出声来。
“哎呀!失礼了!不太相配对吧?我居然会说花语。”
“不会……怎么会?”
“好了啦!真的很不相配嘛!连我自己说出口后,也觉得有点后悔。总觉得背脊都凉起来了。”
九条又再笑了笑,然后喝了一口杯中的水。
“你好像没什么时间,那就言归正传吧!从结论来说,川岛曜子昨晚已因涉嫌杀害持田顺子而遭逮捕。”
“我已经从今天的早报上看到了。报上的报导并没有写得很详细。”
“预定明天也将依据川岛的供词,逮捕共犯持田孝明。至于俩人中究竟谁是主谋者,将依日后俩人的供词来判定。依我的直觉来看,主谋者应该是孝明,但还不能完全断定,因为到目前为止还没找到孝明计画杀妻的有利物证。所有的一切全都是川岛的供词。而孝明倘若能证明他是杀妻的主谋者,将会被处以无期徒刑,必死无疑。但是如果执行者是川岛而又无法证明另有主谋者,孝明的罪就会变得很轻。他对警察说了一些谎,混淆搜查,所以事实上光这样或许还无法定他的罪。简直有天壤之别。”
杏子默默地啜著服务生送来的冰红茶。她想知道的事很多,九条遂逐一说明。
“我为何会对死者丈夫孝明总是无法释疑?因为对孝明的而言,现在妻子死得正是恰当的事实,逐一出现。首先是去年顺子继承娘家土地的问题。持田顺子的娘家在柄木,是一户大型林业赓家,持有大片土地。顺子的父亲在去年去世,由母亲及顺子的哥哥、妹妹四人继承遗产。其中,顺子继承的主要是山林地,以当时的资产价值计算,并不是很多。然而自从去年秋天,化学工厂的迁厂计画浮出枱面后,顺子所继承的山林地将被收购作为工厂的建筑用地。经过换算,顺子将可获利近二亿圆。因此继承了其他农地及现金的哥哥和妹妹,尤其是顺子的哥哥,抱怨这样并不公平。为了避免纷争,最后达成协议将重新分配遗产。已经分配好的遗产,事后才因其估价有明显错误而重新分配的情形,似乎也曾有过。但是如此一来,事实上顺子所取得的部分却减少了,大约只剩数千万圆吧!顺子认为这样也无所谓,但她丈夫却不表赞同。假如在变更继承之前,顺子死了,那将会变成如何?目前那片山林地仍属于顺子所有。顺子一死,这些便全改由孝明继承。可是并非全额免税,必须缴交遗产税。因此他便可以须支付遗产税为由,提早将山林地卖掉。由于当事者顺子已死亡,事后顺子的哥哥即使提起民事诉讼,也无法胜诉。大概这就是孝明计画杀害顺子的最大动机。当然如果孝明与顺子间像一般夫妻般恩爱的话,孝明便不会想出如此愚蠢的事。”
九条喝了一口咖啡,然后叹气说:
“如此看来,杀人动机最主要还是因为俩人间的爱情已冷却吧!至于孝明的情妇,老实说,在杏子出手相助之前,还完全没有半点头绪。完全想不到他和川岛曜子是这种关系。根据曜子的说法,她是先认识丈夫孝明。她和女友在涉谷一家酒吧喝酒时,恰巧和他相邻而坐,进而开始交往。竟然每月都卖化妆品给与自己外遇的男人的妻子。女人的想法真是令人费解。”
不,这是很容易理解的事,杏子心想。那是因为川岛曜子想知道持田孝明住在什么样的家?过什么样的生活?和妻子说些什么话?这些情报只要借由推销化妆品,定期到府拜访,必能得知。因为毫不知情的顺子在喝茶聊天当中,就会滔滔不绝地把丈夫的种种说给曜子听。
“虽然我们不知道孝明有外遇的事,但对于顺子玩火式外遇却掌握不少线索。顺子的玩火行为,目前已经到了每月一次的地步,她是网路交友的常客。这件事孝明也知道。对孝明而言,顺子只不过是个一起生活的女人罢了!至于顺子心里怎么想,就不清楚了。孝明每月的收入并不算少,再加上又没有小孩,因此顺子能够自由运用的金钱应该也不算少。她觉得结婚只不过如此而已,即使每月都花钱买化妆品,和在网路认识的男人上宾馆,她也没有丝毫的罪恶感。若进一步解读,她心中或许已打定主意,在拿到和哥哥协议好的数千万现金之后,便要和孝明分手。孝明之所以想杀害她,也许就是洞悉了顺子的心意,才会下毒手吧!这些心理层面的问题,最后我们仍无法完全弄明白,只能看到已发生的事实。孝明本人一定不承认,现在就暂时假定他是本案的主谋,来做一连串的推论:持田孝明命令自己的情妇去杀害顺子,报酬大概就是即将到手的上亿圆钜款的一半,情妇可以妻子的身份自由使用。孝明的胜算在于自己和曜子的关系并没有人知道,事实上就连我们也没有想到要去调查。可见孝明是如何谨慎小心地和曜子交往。只要和曜子的关系不曝光,并且在有杀人动机下,能够确保自己有不在场证明,那么便可处在安全范围内。另外的川岛曜子则处于较危险的状况。然而只要和孝明的关系不曝光,曜子便没有杀人的动机。最后曜子答应了这椿杀人交易。”
“上午十一点的电话是子虚乌有吗?”
“不,是否有打电话只要查阅通话记录便可得知。曜子的确在上午十一点曾打电话给顺子,这是事实。只是约在下午两点并非事实。我猜想她是一点左右到持田家去。”
在浴室中,曜子将新产品沐浴剂交给顺子。并问她要不要试试。然后在浴缸中放入些许热水,再倒入玫瑰香味的沐浴剂。狭窄的浴室中满溢著玫瑰高雅的芳香,顺子陶醉其中。说要去拿试用品而走出浴室的曜子,从厨房取出菜刀。大概事先连凶器该用什么都已经和孝明商量过了,曜子大概是全身赤裸手持菜刀,进入浴室。
没错……这么一来,根本就不需要换衣服。因为一开始便决定要在浴室杀人。因此全身赤裸将顺子杀害后,凶手只要在浴室冲洗掉身上的血迹,便大功告成。
为何杏子无法感受顺子最后的惨叫声?理由很简单。顺子在自己背上被刀刃刺中前,并未感受到任何恐怖气氛。甚至在她刚遭受攻击时,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事。然后在搞不清楚状况下,受到致命的一击,浑然不知原由而死去。顺子临到最后还陶醉在玫瑰香味中,高兴哼著歌。就算在某处仍留有她的怨恨,但却不是在那间浴室中。
曜子在当时却是一言不发。
这并非仅仅是用金钱作交换的教唆杀人,对曜子而言,杀害顺子是她一辈子的赌注。
“没有拿走厨房桌上的钱包,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孝明事先并不知道杀害妻子当时,她钱包会放在何处。所以没有指示曜子有关钱包的事。曜子脑中只记得要按照孝明的计画行事,根本不会去想其它的事。孝明指示曜子拿走藏在音响缝隙中的信封,然后逃走。因此根据曜子的说法,她只是依计行事,根本连信封内装些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为何会在不相关的人的公寓内,发现那个装著礼券的信封呢?”
“杏子小姐你知道持田孝明的职业是什么吗?”
“我记得好像是在某日报的出版社工作。”
“没错!”
九条重重地点点头。
“在某出版社的校对室工作。他主要是负责周刊杂志的文稿校正。而那本周刊杂志在那名男子死前一周左右,曾大幅报导过有关那名男子将以强盗杀人犯遭逮捕的传闻。由于周刊杂志并不是记者俱乐部的成员,对于警方想保密的事实,只要被他们发现便会报导出来。警方为能顺利逮捕犯人而努力找寻证据之时,传播媒体却早将那名男子视为杀人犯。持田孝明在报导即将刊出的数日前,便因工作而读过那篇报导。心中大概想到或许可以拿来利用。持田所做的事其寅很简单。首先向周刊杂志的编缉部同仁探听出那名男子的住址。然后再将被曜子盗出的信封中的现金拿回来,将仅装著礼券的信封投入那名男子家的信箱中。至于究竟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就无法预知了。那名男子若将礼券据为己有,然后拿到百货公司使用,就有可能被店员记住他的长相。如此一来,当那名男子被逮捕时,便会让警察误以为杀害顺子的人也是那名男子。这样就得救了……就连孝明本身也没想到事情居然会如此顺利。”
九条干笑几声,接著又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若非杏子小姐在浴室中听到那些声音,一切都将如持田孝明所愿。真是千钧一发!虽然有想到教唆杀人这条线索,但我只一味地认为凶手就是那名已死的男人。”
“可是……川岛曜子已经坦承不讳了。虽然没有留下任何证据。”
“有啊!有一个证据哦!”九条从口袋取出一张照片,放在桌上。
“这是鉴识人在发现尸体后,从持田家垃圾当中找到的东西。鉴识最主要是针对犯人的毛发及遗留品等进行检验,所以他们认为这东西毫无用处。”
照片上是一枚红色的花瓣。
“……这是?”
“这不是真的花瓣。是用缎带之类的布制成的假花瓣。多 4e8f." >亏杏子小姐听见那个声音,才让我想到那天川岛曜子说不定是去向持田顺子推销沐浴剂新产品。但是光凭杏子小姐所听见的声音,并无法确保这是那天所留下的东西。或许是一个月前曜子来访时留下的也不一定。为了弄清楚这一点,我曾到曜子所服务的化妆品制造公司去询问。幸运得知以白玫瑰为原料所开发的沐浴剂新产品,是在顺子被杀前几天才开始贩卖的。不是一个月前哦!当向顾客推销时的样品寄到我手上时,我简直欣喜若狂。……这个就是。”
九条将一个小小的粉红色纸盒放在杏子眼前。是一个印有玫瑰花的纸盒,大约火柴盒般大小。上面绑著一条细细的红色缎带……在缎带打结处则装饰著一朵布制的鲜红色玫瑰花,直径大约只有三米厘,可爱极了。
从照片上看,根本看不出来它是如此小的一朵花瓣。
“曜子虽然谨慎地将这纸盒收起来,但却没注意到已经掉落了一片小花瓣。当然这并不是一个决定性的证据,但却足以逼使川岛曜子招供。”
杏子不经意地看了一下横放在邻座的玫瑰花束。
就是这些花香的记忆,引出那些对话。而那些对话又暗喻出这个小小的“犯罪证据”。
“另外还牵扯出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九条一面喝著剩余的咖啡,一面说。
“顺子的尸体被发现时,管理员不是曾去测她的脉博吗?据说当时管理员曾看见顺子的手腕及手肘的内侧,有玫瑰花瓣般的瘀痕。他也把这件事告诉搜查员。最后搜查本部之所以会注意到孝明和顺 5b50." >子间不合的事,也是因为那个花瓣。”
杏子无法理解地侧著头。九条腼腆的低声说:
“那个瘀痕就是吻痕啦!起初我们还以为是前一天晚上她和丈夫亲热所留下的。可是经过询问她丈夫之后得知,在案发前连续数日,他每晚都加班,彼此都没碰到面。因此便只能认为被害者另外有其他男人。……这虽然是微不足道的偶然……但最后抓出真凶的却也是玫瑰花瓣。世上还是存在著无法用道理解释的法则。说不定杏子小姐所拥有的超能力也是这个法则的一部分呢!……”
九条站起来,抓起帐单后,向杏子行了一个礼。
“以上,报告完毕。今后不会再让你操心了。十分感谢!……从今以后我也可以告别警察生涯,去当一个公寓房东,迈向第二个人生了。”
九条恭敬地鞠了一个躬,留下杏子,走出店去。杏子只说了一句“多保重!”便再也说不出话。九条也回一句“你也一样多保重!”,九条温柔的声音萦绕在杏子耳中,久久不去。
数分钟后,东海林出现了。杏子向他轻轻的挥手,等著东海林走过来,坐在她面前。
“玫瑰耶!”
东海林看见邻座上的花束说。
“歌迷送的?”
“不知道耶!”
杏子喃喃的说。
“不晓得是谁送的……可是我猜搞不好是老天爷送的呢!”
东海林笑了笑。
杏子也觉得自己说的话很奇怪,便跟著一起笑起来。
老天爷并不会送她玫瑰花束。
事件得以解决,大概……是留存在川岛曜子心中的良心吧!那一片算不上证据的小花瓣,却让曜子坦诚自己的罪行,可以说是残留在曜子心中的‘人类良知’的碎片吧!
“这是你已经拥有热情歌迷的证据哦!”
东海林的声音很开朗,令人愉悦。
“小姐,要更加努力哦!”
“嗯!”杏子点点头。
未来虽仍模糊,现在却依稀可见。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