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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A Images The Victoria and Albert Museum London
白色的鸽子,逃命似的往蓝空飞去。
目送着那只白鸽远去的身影,炫光中,竟忘了身在何处。刹时,她茫然无助地站着。
充满威严却垂垂老矣的妇人。
珍珠光泽的长袍裹住身体,白色的蕾丝和灿烂的宝石缠绕着颈子。
女子悄悄地左右张望,想确认自己所在的位置。
不知从哪儿传来孩童高亢的歌声。
你的血是红色的吗?就像白鸽的血一样?
你的身上也染着红色的血吗?就像被斩首的白鸽一样?
猜,下次会轮到谁?谁会变成染血的鸽子?
无邪的宏亮歌声在耳畔响起。女子赶忙捂住自己的耳朵。啊,别唱了,别再唱这首歌了。求求你发发慈悲,别在我面前唱这首歌了。我讨厌它,我的眼前一片黑暗,纠结的胃就好像被什么抓住一样痛苦不堪。她仿佛听见厚重的门在身后关上的声音。求求你,别再唱了!
猛然回过神来。
她正站在洒满阳光的庭院,发现自己一直注视着遮挡太阳的手指。
晴朗的初秋,宫殿中庭,微风中混杂着桂花的香气。没什么好怕的。她总算明白过来,刚刚只不过是梦到了过去。有一瞬间,她凝视着自己那布满细小皱纹和淡褐斑点的手指,仿佛它是别人的东西。“啪哒”一声,手垂落到膝盖上,她感觉自己就好像枯朽的树枝。
即使如此,她的腰杆依然挺得老直。绝对不能靠到椅背上——总是无意识伸直的背脊,即使年纪大了仍然端正挺立。
这是怎么回事?都已经这把年纪了,还梦见童年的噩梦。我不是已经逃离那个诅咒了吗?
风暖暖地吹着,鸟儿的啼叫如同音乐一样,在空中缭绕。
她缓步走上中庭的石阶。
没有人在旁边。大家都到哪里去了?总是如影随形、簇拥着她的宫女,还有总是毕恭毕敬、低着头的侍卫呢?
喜怒不形于色已经成为她的第二本能。只要她不说,谁都别想从她这里套出口风;只要她不留下字迹,谁都别想抓到她的证据。就这样,至今为止的人生虽然辛苦,她总算也挺过来了。众多侍从中,有几位是她精心挑选、值得信任的,不过,宫廷里经常有贵族的耳目,妄想利用各种手段,窥探她的一举一动。她所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表情,不消片刻,不管夜有多深、路有多远,马上就会传到苏格兰各诸侯耳中。然而,把众人屏退,一个人独处,却意味着另外一种危险。暗杀或是谋反,为今已经表面化或尚未表面化的危机,正在台面下蠢蠢欲动,令人防不胜防。不只国内,就算跨过多佛海峡,各种结盟也是诡谲多变的。凭着自小养成的谋略和过人的意志力,她得以经历大风大浪独撑到现在,然而,对她而言,能在这座古老的小庭院里,一个人来回踱步个几分钟,却比什么都还要珍贵。这种时间是绝对必要的。
为何她会偏爱这个乏善可陈的小庭院呢?她自己也不知道。窄小干涸的喷水池、四处横生的野玫瑰、破旧寒酸的独角兽石像。要不要把喷水池的水转开?曾有人这样提议,不过,她拒绝了。这样就可以了,她还记得当她这么说时,众人面面相觑的神情。
不可触摸、被遗忘渐至腐朽的独角兽;裂痕绽出、覆满青苔的喷水池;未经修剪、恣意乱长的野花。这种不经修饰的自然正是她钟爱的。更何况,现在国库也没有多余的钱来供养这个年久失修的老旧庭院。
至今为止,她从来没有为自己种过一朵花,一次都没有。
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往干涸的喷水池走去。
花是权威的象征,是表演的小道具。没错,花确实使自己看来更加美丽,然而,那也只不过是一种武器。不只是花,包括华丽的服饰、如云的秀发、灿烂的笑容,这些全都是为了活下来所用的手段而已。连人民的赞赏和爱戴也都是自己值得生存的正当理由之一。
“——那样真的可以吗,陛下?”
突然,有个沉稳的声音钻进自己的耳里,她惊醒地回头看。
围着中庭的回廊,不知是谁跪在阴暗的角落里。一头黑发的男子。
“谁在那里?”她不自觉地提高音量。平常她不会这样说话,因为这种声音会让空气产生微妙的震动,使周围的人吓得跪拜在地。
“你忘了我吗?”男子不为所动地继续蹲伏原地。
她的表情转为讶异。好一段时间,她就这么盯着那个男人。没错,这个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可是她却想不起来他是谁。如果没记错,今天罗伯特·凯利
应该不在才对。
男子抬起头,往这边看来。可是,她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因为他的上半边脸罩着一张小面具。
她不由得笑着站起来:“罗伯特,你的行前测验考得如何?怎么你还在这里蘑菇,像小孩一样淘气?”
她没有多想就往前靠近,可是男子依然毫不惊怕地望着她。
她猛然停下脚步,对方释出的森冷气息让她起了戒心。
刺客?
“来人,快来人!有人闯进来了,立刻逮捕他!”
正当她要大喊的时候,男子迅速抬起手,制止了她的行动。
“不要误会,我是你的老朋友。”
不知为何,那说话的语调让她心生犹豫。
没错,我确实认识这个男人。只是,在哪里认识的呢?我那些握有强权的贵族亲戚,眼中总是闪着猜疑和贪婪,他们之中有这么一号人物吗?
好像没有人听到她惊喊的声音。回廊尽头、风吹拂而过的院落,依然一片寂静。她一边庆幸没有造成混乱,一边却又想着这个中庭果然不安全,要是真有个万一,侍女们也听不到她的呼喊。
“请别担心,我绝对不会伤害您的。”男子好像能读出她的心思,用一贯的冷静语气保证道。
她一脸纳闷地盯着他瞧:“你是不是有什么冤情,或是想举报谁,所以才戴上面具?”
男子的嘴角似乎牵动了一下,露出寂寞、悲哀的微笑。那个笑让她有些在意,不过,最后还是好奇占了上风。
“冤情——也对,那样说也可以。你可不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听我讲讲话?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奇怪的男人。
她用不解的目光看着这个比自己年轻好几倍的男子。
“你还没报上你的姓名呢!”
“你早晚会知道的,请忍耐一下。”
男子敏捷地站起来,率先往前方走去。
“去哪里?”
“我有东西想让你看。”
不知什么时候,她发现自己跟在男子后面。昏暗中,隐约可见发出低沉跫音、走在前方的男子背影。如果他突然回过头来攻击我,那可怎么办?她用目光测量彼此的距离,确保这个男子就算突施奇袭也不致伤害到自己。
昏暗的回廊,回荡天井的跫跫足音,发霉的腐败气味。我一直在这片黑暗中摸索,一路胆战心惊地走来。
有东西悄悄滚落脚边,是一只毛线球。廊柱后方窜出一位小男孩追着球跑。她睁大了双眼。
呀!那是,那个小男孩是——
走廊尽头的男孩似乎发现了她的存在。他转过头来,可爱的蓝色眼睛一直盯着她看:“伊丽莎白,是你在那里吗?”
嗯,是我在这里,我的小弟弟。比谁都尊贵的弟弟,父皇千盼万盼的儿子,为了你,好几个女人流了血。
“我们来跳格子。”
嗯,好啊。从前我们总是玩在一起,就连你的受洗典礼,也是我替你捧上礼服。
地面上已画好线。英格兰、苏格兰、爱尔兰、西班牙、维吉尼亚、放逐国外、称王、伦敦高塔、判决、死亡,被线框住的狭小空间里,孩童扭曲的字迹写着这几个字。“咚”的一声,少年踢出的石子落在“死亡”的格子里。
“换你了!”
少年龇牙咧嘴地叫嚷,原本天使般的容颜翻然改变。她用双手掩住自己的脸。不、不,不是我,我还活着,玛丽姐妹也还活着,请你先把宝座让给皇妹吧!这是我的衷心企盼,我什么都不要,只要让我活着就行了,只要你们别来打扰我就行了。我不想像珍
一样让人从塔丘揪出来,不想蒙着眼,跪在冰冷坚硬的刑场。珍,她怎会落得如此下场?她被拥上皇位,在非自愿的情况下继承大统,却只做了九天女王,就被冠以叛乱者的罪名,押赴塔丘刑场。
从容就死。
她想起老师的话。年幼的自己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为什么?为什么她非死不可?那根本不是她的错,不是吗?
有一天你会明白的。老师说:
“死未必就是悲惨、不名誉的,有
99lib.时死也是一种解脱,代表一种胜利。”
“你不这么认为吧?”耳畔突然响起的声音,让掩着脸的她抬起头。这里依旧是昏暗的走廊,只是不知什么时候,男子悄悄和她并肩走在一起。
“就快到了吧?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她以细小的声音虚弱地问道。
男子轻轻摇头:“我们哪里也不去,我只是想和你聊聊。”
“聊聊?”她怔怔地重复对方的话语。她不知道该怎么和别人闲聊,讲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勾心斗角、讨价还价、退让、威胁、逼迫、引诱、宽宥、哀求、将计就计,在这样的生活里,哪里还有空去闲聊?
“你怕死吗?”男子冷静地问。她茫然地看着前方,回廊正前方现出一个椭圆的光影。
“不。”她简短回答。
“现在我已能了解老师话中的意思。死确实是一种安息,是一种解脱。不过,要死得漂亮真的好难,换句话说,死得不漂亮的人真是不幸。盖棺才能论定,而我绝对要死得漂亮,绝对不容失败。我必须考虑身后留下的人,必须考虑这个国家、教会,甚至海洋的另一边。”
从光影中透出的笑声,遮住她模糊的回答。
大男人用脸颊摩挲着怀里的婴儿。小娃娃格格地笑,男子也满面春风,高兴得合不拢嘴。
是父皇。
“伊丽莎白也来参加吧?为了可爱的弟弟。伊丽莎白也一同接受凯瑟琳的指导吧?就一起?为了弟弟。”
为了弟弟,为了弟弟。她觉得有点恍惚。当时的父亲是多么气派威严啊!高大的身躯,充满自信的眼睛,浓密的头发,阳刚味十足的胡子。
父亲的轮廓散发着光芒。
好,我很乐意。
正当她想这么说的时候,不知谁从背后抓住了她的肩膀。
她猛然回头一看,披散着头发、双目充血如炬的女子扑上前来。
“您大发慈悲!大发慈悲!我求你了,亲爱的。”
她尖叫着把那个女人推开。女子跌跌撞撞地往光影中的父亲奔去,父亲手里抱着婴儿,背过身子,拉开自己和她的距离。
“求你大发慈悲!”
她背贴着墙壁,全身不住颤抖地看着那个女人的背影。
是凯瑟琳·霍华德,被判以通奸罪名的王妃。只是,她早已失去昔日的光采,摇尾乞怜的她就好像一副骷髅,憔悴得不成人形。
她用力吞着口水,目睹这一幕。武装侍卫踩着沉重的步伐,仿佛黑旋风般从她身旁经过,他们追凯瑟琳去了。
回廊尽头的光影突然消失。“啊!”黑暗中传来临死的哀号。
她的背抵着墙壁,用手塞住耳朵。
惨叫声又长又凄厉,久久不肯散去。
“——陛下?”
回过神来,她发现自己依然在昏暗的走廊里和男子并肩而行。
“啊。”
她痛苦地看着他。男子身上飘着桂花的香味,令人怀念的桂花香。她在塔中的时候,也只有这个香味会无时无刻陪伴她。
两人低沉的跫音交叠在一起,产生共鸣。
“你是不是施展了什么魔法?”她临时想起,向男子问道。
男子侧着脸轻柔地笑了。
“我才没有那种力量,陛下,真正拥有力量的是您呀!”
她干笑道:“我?我哪有什么力量?如果有的话,就只是这个过分沉重却毫无作用的头衔。这个头衔代表的力量全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大家却红着眼拼命要来抢夺,真是一群笨蛋!”
男子一脸认真地开口:“您是个聪明人。我听说您非常刻苦,想必从小就没日没夜地用功吧?”他自顾自地说道。
她哈哈大笑出声,枯萎的心好像稍微有点活力了。“用功。是啊,说得好。没错,或许我真是块读书的料子。不过,这一切全是继母凯瑟琳·帕尔的功劳。能够遇见她,是我一生的造化——真希望她能活久一点。”
她发现自己说话的语调愈来愈温柔,就好像当公主时的轻柔优雅。
“她好像是个很不错的人。只是她真的是因为难产而死的吗?”
“嗯,真是晴天霹雳。我做梦也没想到,她会因为生产去世。继母会失去生命就因为她是个女人?”
“她没有对象也是你想不透的原因之一吧?”
她扑哧一笑,淘气地瞪着身边的男子。
“怪人。怎么像学究一样?难不成我该叫你一声老师?”
“也对。真要认真说起来,我该算是那一类人吧。陛下的事,我也是看书才知道的。”男子想了一下才回答。
她偏着头不太了解:“看书?我的事?”
“您曾后悔身为女人吗?”
对于她的疑惑,男子不予回应,却又问了另一个问题。
她一边往前走,一边思考着。
迎面吹来和煦的微风。咦,这是什么味道?
回廊的出口豁然洞开。
“喂!”她好像少女一样,舞动双手,召唤着对方。
澄净的蓝天下,紫色山丘无尽延伸。阳光欢唱的森林,自树叶缝隙筛落的光点在地面摇晃。淡紫色的石南释放馨香,她尽情呼吸,让它充满胸臆。
“好高兴。没想到还能看到英格兰的春天。不,这是我的第一次,像这样在春天的原野里尽情奔跑。”
珍珠色长袍似乎变轻盈,阳光熨暖脸颊。
“您不记得了吗,陛下?”
她在紫色的花海里奔跑,耳畔传来温柔的私语。她实在太兴奋了。一边喘气,一边好脾气地回答:
“记得什么?”
“我们的事。”
“谁是我们?”
“我们曾经见过。”
“在哪里?”
“偶尔,在你的梦里。”
“我的梦里?”
两人拨开身旁的长草,爬上小山丘。悬在老橡树顶端的太阳射出猛烈的光芒,刹时一片空白,什么都看不到。在那片炫光中,她仿佛看到了什么,不过,她想不起来。
好不容易爬到橡树的根部,她叹了口气,抚着树干的坚硬纹路。
绕着树走;绕着树走一圈,我们就会遇到。
她一边调整紊乱的呼吸,一边把手贴着树干而走。戴着面具的男子从另一边过来,用自己的手盖住她的。因为他背着光,她完全看不见他的表情。
“想起来了吗?”
“什么?”
“我们曾像这样在树下相会。短暂的春天,在两道彩虹之下,你是那么美,就像女神般。只要一想起你在彩虹下奔跑的样子,至今仍教我心动不已。”
“像女神般?我很羡慕被你这样称赞的女孩。我虽然是一位国王,却不是什么女神。”
“不,对我而言,你就是女神。”
“我听不懂。”她假装不感兴趣的样子,解开发饰,往太阳底下走去。云雀鸣叫着,它正站在枝头上讴歌春天。
随风扬起的头发变得有点重,她不明白为何用手拂过的触感会那么柔顺。
飘过眼前的头发,饱含水分且有重量。闪闪发光的金发,而非司空见惯的枯细黄发。生命从里面透出光芒。
她盯着自己的头发看,后来又注意到自己的手。一个斑点也没有,光滑细嫩有如瓷器般的手指,这是谁的?
“伊丽莎白。”
山丘那头传来令人怀念的声音。
我在这里。
变成少女的她转过身,奋力朝声音的源头跑去。
头发盘得一丝不苟、两手交握胸前的凯瑟琳·帕尔正在呼唤她。
“伊丽莎白,法文老师已经来了呦。”
我马上过去。她神色稍敛地应道,可是心里依然无法抑止见到凯瑟琳·帕尔的喜悦。她加快脚步,凯瑟琳·帕尔的脸上也洋溢着慈爱的笑容。她喜欢这张脸,充满智慧、体贴的笑脸。在她至今认识的女人里,从来没看过这样的脸。她投入凯瑟琳·帕尔的怀里,环着自己肩膀的手臂传来沉稳的力量,让她感到几近晕陶的喜悦。
“伊丽莎白,知识对你的将来很有帮助,语言可以守护你一辈子。伊丽莎白,我们虽然弱小,却可以仔细观察四周,多加思考。一个人就算年纪再小,也能想出保护自己的方法。”
是,是,我知道。因为您的教导,我才能活到现在。比父皇、可爱的皇弟、皇妹、你、甚至任何人都要久。谢谢你,凯瑟琳妈妈,真的谢谢你。
突然,她感觉到环着自己的手臂失去了力量。同时,在自己和继母之间,有某样东西正逐渐膨胀。继母的肚子愈来愈大。
母后!
她拼命叫嚷。继母胀大的肚子将两人愈隔愈开。
“伊丽莎白!”
继母在遥远的另一头无力地伸出手,她的眼眶凹陷,端庄凛然的面容变得憔悴,痛苦的唇因不停呕吐而歪斜扭曲,下巴沾着肮脏的吐泻物。
“砰”的一声,继母的肚子忽然爆开,血和内脏四处喷散。地上横躺着巨大的胎儿,全身裹着喷出的分泌物——不,不是这样,白色独角兽的尸体倒卧在血泊中——咦?它就这么从眼前站起,使劲摇动全身,把黏在身上的血和内脏甩开。闪着银色光辉的神兽,就此往山顶奔去。
等等我!
她追赶着那匹圣洁的生物,忽然,脚被东西勾住而绊倒。
往下一看,被砍下的头颅在她的脚边打转。
啊——她失声尖叫,往旁边闪躲。头颅把脸转向她,双眼熠熠发光。惨白的脸孔,是妈妈。她的生母,安妮·波琳。
“伊丽莎白,为什么?为什么你会笨得终生不嫁?你看看我,虽然我变成这样,可我还是幸福的。我是亨利的妻子,是生下你的母亲。你说,除了为人妻、为人母之外,我们还有什么好做的?你也生个孩子吧?生个继承人,生个支配我们的男人。然后再把流落到各国,无时无刻等着继承王位的落魄王孙给杀掉,将自己的孩子拱上宝座。世上还有什么比这个更令人快乐的?啊?去吧,咬住那些家伙的喉咙,把他们杀掉,将那些威胁你孩儿皇位的家伙,一个也不留地全部杀光!”
安妮的面容愈来愈狰狞,口沫横飞、扯开喉咙地对她叫骂。她冷汗直流,害怕地不停往后退。
不,不要,我已经厌倦了。我讨厌杀人,也讨厌被杀。
“你说谎。”
“咚!”背后忽然撞到什么东西。
“亏你说得出来,你不是就杀了我吗?那些教众又怎么说?撒谎也要有个限度!”
恶毒的咒骂从天而降。
她表情恍惚地抬头一看。
“血腥玛丽”站在自己面前。人如其名,她浑身血污,从头顶流下的血液让她的脸也染成了红色。
玛丽姐妹!
她不由得双手合十,好像祈祷似的朝玛丽跪下。
请你体谅我,我并不想杀你。我犹豫了好几年,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你活着。我不想知道那些总有一日会消散的流言,也给了你公平审判的机会。可是,你是那么的顽固,把我给的机会全浪费了。
“什么审判?那些罪名全是你编派的。你早已答应继承我的王位,把我赶下台后,自己再风风光光地上场,这些全是你的计谋。”
不,不是这样。
“因为你的母亲,我的母后才会被父皇废掉,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这和我的母亲有何关系,只能说你的母亲流年不利吧。我妈还被父皇处死了。你找错人了,如果要恨的话,应该恨父皇才对。
玛丽的脸因为愤怒而严重扭曲。
“你说的是什么话?竟敢怪罪这么好的父亲,英格兰的国王?真没想到,你会说出这么可怕的话。”
“这孩子不会懂的,身为女人的本分。”
头颅在地上打转的安妮,嘴巴一开一合地动着。
“哼,什么嘛!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别人要碰一根手指也不行?美丽?端庄?真是笑死人了,占据皇位这么久,竟然连个屁也生不出来!莫非你没有感觉?也不曾有过感觉?”
她苦笑着。
是有怎样?她的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
有感觉没感觉那么重要吗?又有什么差别?还不是只能汗流浃背地安睡片刻?为了这片刻的安宁,你们出卖了什么?提供自己的肚子当道具,到头来也只不过是流血斗争的一颗棋子,你们所做的也只不过是散布灾祸的种子,制造另一场纷争的材料罢了!
玛丽的眼中泛着不甘的泪水。
“你根本无法了解我的感受是吧?你说我该怎么办?你和我有什么差别?还不是都一样。反正早晚都要化为历史的一页鲜血,都是别人舍弃的棋子。你的母亲赶走我的母亲,你要我怎样原谅仇人的女儿?要我怎样能让你救我?我恨你,攻击你,谋求正当的皇位继承权,这是我天生的使命,是我活下去的信念。我的这种心情,你能够了解吗?”
她尖叫道:
“那,你了解我的心情吗?孤军奋斗,靠自己活下来的心情?不知什么时候会有刀子从后面捅来,不知什么时候会被下毒,天天提心吊胆,没有人可以信任,连说句话都要小心翼翼,这种日子你能了解吗?你可知道在众目睽睽下,这顶王冠有多重?”
“可是,”地上的安妮吐气似的说,“现在你是国王了。”
“是国王了。”玛丽喃喃复述一次。
“总算是国王了。”
“纵使沾满鲜血。”
“纵使不择手段。”
“你是国王了。”
反复的叨念如同不断冒出的泡泡,让她掩住自己的耳朵,紧闭双眼。
颅内发热发涨,炽热的火正在燃烧;心脏扑通扑通地剧烈跳动。
“陛下。”
再一次,她惊吓地睁开眼睛。
男子正担心地注视着自己。虽然对方的脸上依旧戴着面具,可是她可以感觉到他为她担心。
“你哭了吗?”
“没有。”她低声应道。
事实上,她的脸颊和眼眶都还是干的。明媚的春光中,年轻貌美的她漫步爬上山坡。不知什么时候,伴随于旁的男子也比刚刚在回廊看到时更加年轻。云雀的歌声在空中回荡。
“我可以再问你一次吗?你是否后悔身为女人?”
她不顾一切地一直往前走。
“后悔,什么是后悔?”
她望向那个男子。再也没有比那更清醒的眼神了,然而,在这样的眼神中,似乎隐含着绝望。
男子想了一想。
“就是留恋过去吧。”
“我没有那种工夫,哪来的时间去后悔?不过,我不后悔我就是我。只要我对过去稍有留恋,或是如我所想真的回到从前,那么我就会像盐柱一样垮掉。”
“就像罗得的妻子
?”
“嗯。”
风拂过整片山丘,紫色的花海摇曳着。
“你觉得孤单吗?”
男子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语气带着不安。
“你为什么这样问我?我看起来很孤单吗?”
“嗯,有一点。”
“怎么会?照你的说法,我们不是已经见过好几次面了?我总是一副孤单的样子吗?”
“不,没这回事。”
“是吗?太好了。”
“不过,现在的你却显得孤单。”
你说得没错,她心想。像现在这样,跟一位陌生的男人,一位陌生又英俊的男人并肩同行的我,也不过是个女人。更何况,就算一国之君也有孤单的时候——与平民百姓一样。她看得很豁达。
“那你呢?和孤单的我走在一起的你不会觉得孤单吗?”
“我并不孤单。”
“为什么?”
“你想知道吗?”
“嗯。”
越过山丘后,森林的后方赫然出现一座古堡。
咦?那里怎么会有城堡?
她眯起眼睛,望着那座城堡。好像曾在哪里见过。没错,很久以前她曾去过那里。
天空无比澄澈。她的心一阵悸动,尘封已久的情感开始发酵。
“为什么呢?因为我是你的一部分,所以我不会孤单。”
她吃惊地望着身旁的男子,再度揣测:这个男人到底是谁?为什么他会在回廊等我?
“你到底是谁?”
“你不记得了吗?”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们好像曾在哪里见过。”
砰!砰!
震耳欲聋的炮声响起,天空正在施放烟火。天色什么时候暗的?她感觉周围有很多人,大家嬉笑喧闹,玻璃杯碰在一起,音乐从窗口流泻而出。
她环顾四周,就着烟火的火光,隐约可见锦衣华服的宾客。
烟火一发发打上天空,宾客脸上戴着各式各样的面具,假发配提袋,外套加帽子。
她的记忆无意中苏醒了。
她怎么会忘了呢?
流坠的烟火缓慢地划过整个夜空。
肯尼沃斯堡
。曾经,罗伯特·达德利
邀请我来这里做客。如今,故人已去……
烟火照亮整个天空,此地成为不夜之城。满山的宾客就像闻到蜂蜜的蚂蚁,从四面八方涌来。
我怎么会忘了那个如梦的夜晚?难道那个化装舞会也是一场梦?当时,我四十二岁(应该吧)。
她感觉烟火的火光在自己的脸庞映出驳杂的斑点。
城堡里灯火通明,暖洋洋的橘色。欢乐、喧嚣的能量直达天井,穿透墙壁。
宽广的大厅里,摩肩接踵的宾客正在跳舞。在烛火的照耀下,戴着面具的宾客宛如星星,不停绕着大厅旋转。随着他们的舞动,墙壁上映出变幻多端的影子,女士们的珠宝晶灿闪动。
她混入人群中,游泳似的横越杂沓的大厅。
她没有刻意找他。罗伯特,曾经是她的最爱,却叫她完全遗忘。
走着、走着,厚重的窗帘后面伸出一只手,把她拉了进去。
罗伯特?
她轻声叫喊。帘幕后的男子用食指抵着唇,露出可爱亲切的容颜。两人相视而笑,拥吻在一起。
他们挤进大厅的人海,加入盛大的绕圈运动。影子收缩伸展,几千支蜡烛的火光摇曳。两人不停旋转,无止无尽地绕着圈子。笑声、喝彩声。罗伯特的笑脸在转,她的笑脸也在转。圆周运动持续着,嘈杂的人声渐渐远去。
“你爱过他吗?”
她发现自己正在空旷的大厅里,跟着戴面具的年轻男子旋转。
大厅四个角落都点着大蜡烛,可是,烛光终究无法照亮整间屋子。昏暗的厅房里,两人的影子跃动着。
“嗯,我爱过他。”
“那你为何不嫁给他?”
“在当时的情况下,是不可能的。你根本不了解我们的婚姻是怎么一回事。婚姻只是权力斗争的一个手段,我爱他也好,不爱他也罢,最后他终将被卷入充满血腥的权力争夺里。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们的婚姻可以不算数,只要能够达成目的,不管离婚的理由或是再婚的许可都可以编造,这就是我们的世界。”
“好像是这样。”
音乐、人声都已经听不到了,大厅的气温愈来愈低。
他俩停止了动作。
男子牵着她的手,往大厅后面走去。
“这次你要让我看什么?”
她显得有点期待。她相信这名男子使用了魔法,让自己看见某些东西。
大厅后方,突兀地摆着两张椅子。她挑了其中一张坐下。
啪!灯光突然打亮。厅堂的正面有一座舞台,深红布幔悬挂在半空中。
“喔,原来你要请我看戏呀?是不是最近很红的莎士比亚啊?”
站在舞台前的男子“喔”地点了下头。
“原来如此。也对,这时四大悲剧已经完成了。”
“咦?你说什么?”
“不,
没什么。您看过莎士比亚的戏吗?”
“我没看过,不过听人讲过,大概猜得出是怎么一回事。不过,那个应该不是一个人写的——我想应该先由某人拟好大纲,或许这个人就是我们身边的亲信——他提供巨细靡遗的丑闻,再由一群人分工合作去写。因为光凭一介演员是无法取得这些秘辛的。”
“哦,陛下真是明察秋毫,后世也有这样的说法。”
男子露出佩服的神情,可惜她并不了解其中的意思。其实,对方讲些什么都无关紧要,她只顾张着孩童般的纯真眼睛盯着舞台。
“赶快开始吧!接下来会演什么?”
“您想看吗?”
“嗯,别卖关子。”
“时间的里面。”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
撒!幕帘左右分开,四周亮了起来。不一会儿,舞台已恍如白昼。好厉害,这是怎么打光的?
她觉得很兴奋。
挑高的天花板和舞台两侧,穿着特殊服饰的人排排站着。这是哪一国的服装?有点东方调,还露出脚踝。
有人影浮在半空中,是用钢索吊上去的吧?还是垫着东西上去的?
七彩云雾不停地变幻缤纷的色彩,这竟是从舞台流泻出来的99lib?,让她大为折服。怎么会有这么高明的技术?
风从舞台那边吹来。飕飕刮来的风,冲散了云,吹动好像玩具摆着姿势、一直站着的人们衣襟。
雄浑的合唱声从天而降,形成一堵厚重的音墙。完美诠释的音阶让她鸡皮疙瘩竖起,打了个寒颤,浑身宛如电流通过。
“好厉害,这是什么剧的布景?”
“十几年前,在佛罗伦萨的世纪婚礼上演出的幕间剧,负责舞台制作的是伯纳多·普翁塔蓝堤
。”
“喔,‘烟火者伯纳多’是吧?”
“嗯,在费迪南德一世
和卡特琳娜·德·麦迪奇
两场婚礼上。”
“原来如此,难怪既豪华又新奇。这到底在隐喻什么?我最讨厌故弄玄虚了。”
“你就是这样。不过,请仔细观赏,这是专门为你演出的。”
不知什么时候,男子也坐了下来,轻贴着她的耳朵说话。
怀着兴奋的心情,她不放过舞台任一细节。雄壮威武的男众宛如雕像般矗立,云雾不停从后方涌来,似乎源源不绝。还有,这个风也是。天花板附近,类似闪电的红光、蓝光,忽明忽灭地闪动。乍现的光打在悬于半空、手拿巨斧的巨人身上,让他有如素描,一会儿黑一会儿白。
不安的闪光,是暴风雨的前兆,还是暴风雨已经过去?
她一边感觉风扫过脸颊,一边思索着。
佛罗伦萨。这个跨越全盛时期,宛若老妪的城市——就好像是我。意大利的重心移往罗马,麦迪奇家族的风光早已不再。就连那么繁盛、绚烂的文化也禁不起时代的考验。如今,时代的中心陆续移往中欧,一切正在褪色、崩坏当中。
突然,一股虚脱的感觉向她袭来。是的,一切都变了。不管再怎么挣扎,命运早已决定。
庄严的梵唱笼罩着她。声音的压力让她想起痛苦的回忆,她感觉诸神好像在责备她。“是你先把丧钟敲响的!”——她觉得他们这样怪她。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有罪恶感?你是千古少有的女中豪杰啊。”
“住口!别胡说八道!”她仰起脸,扭曲着唇,“我根本不在乎别人的事。我没有为人民着想过,连家人也没有。只要不弄脏自已的手,要我怎么做都行。为了让自己活下去,我拼命地努力,不是为了国家,而是为自己。嫁给国家的女子?处女女王?那全是骗人的,我只是不想痛苦罢了,只是不想麻烦罢了。每天说着模棱两可的话,露出暧昧不明的笑容,这些都只是为了要活下去。笑吧!玛丽,你是对的!”
她对着舞台喊叫。不知从哪儿传来的高亢笑声,使神圣的梵唱变了调,充满笑闹。
你的血是红色的吗?就像白鸽的血一样?
你的身上也染着红色的血吗?就像被斩首的白鸽一样?
猜,下次会轮到谁?谁会变成染血的鸽子?
“别再唱那首歌了!”
她痛苦尖叫,猛然从椅子上站起。身旁的男子安抚似的握紧她的手,她把他的手甩开。从舞台吹来的风愈来愈强。
“你看,那就是天球。”男子高喊道。
定神一看,巨大的球体正浮在舞台中央,闪着银光,在空中来回打转。她看不出里面有任何机关。巨大的球体——无比神秘、好像有生命的不祥圆球微微晃动地悬浮在舞台上,偶尔它会因上面的闪光而变红、变蓝。
“什么?什么是天球?”
“就是掌管人类宇宙的东西。”
她紧紧抱住他。风吹得如此之大,但球体却好像完全不受影响,静静浮在空中。
一直悬在半空的巨人缓缓降落,朝球体移动,手中的巨斧透着森森冷光。
“那男人是谁?”
她整个人都乱了,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事即将发生,声音不由得尖锐起来。
“那个男人是‘命运’。他手上拿的是将宇宙的两极结合在一起的斧头。”男子的声音依旧非常冷静,在她的耳畔私语。
“为什么?明明是把东西剖开、捣毁的斧头,为什么可以结合两极?”她的声音几乎是叫嚷了。
“东西愈是切割,结合在一起的力量就会愈大。将一根长树枝折断,可以做成一束树枝。用两股丝线捻成的绳子绝对比用一股丝线强韧。蜜蜂到远地求偶,才能飞得远;两只手的距离拉开,才能握得紧。”
亮闪闪的斧头渐渐逼近银色的球体。
面无表情、双眼空洞的巨人轻轻举起巨斧。
“不要!”
凌空劈下的巨响把她的心撕裂了。
好像有东西被切开。她不知道是什么开了,似乎有一只巨手撑破了舞台的天花板。
头上有一群鸽子飞过的感觉又回来了。
她闭上眼睛,觉得眼皮愈来愈沉,愈来愈重。
下一秒,当她睁开眼时,自己竟握着沉重的巨斧,飘在半空中。
一片漆黑。
四周只有重重黑幕。
眼前,被她劈中的天球正慢慢一分为二。
巨大的球体慢慢地分成两个小球。
巨球本身带着柔软的黏性。最初它裂成两半,但一旦分割后,两个半圆就好像被拉扯似的开始膨胀,变成两只光滑的独立圆球。
她感觉到这就是所谓的“生命”。
手持巨斧、悬在半空的她凝视着球体的变化。
在这苍茫无所依的世界里,她已停止思考,任由精神麻痹。
无垠无涯的黑暗。月亮不停地变换、移动,仿佛活动的影像;宛若白色粉尘的星星缀满遥远的子夜。
那个男人到哪里去了?
她隐约知道自己的金色长发在黑夜中伸展,寻找那个男子。
“你把天球劈开了。”
有声音钻进自己的脑袋。
“在哪里?你现在人在哪里?”
她瞪大眼睛,环视黑夜,身体却没有移动。也许她看起来好像一动也没动,可是,实际上自己正以惊人的速度转动——她也有这样的感觉。
“这里,就在你的下面。”
她低下头,看向自己的下方。
男子有如豆粒大小,即使如此,她还是一眼就看到他。
银色的球体互相追逐似的开始打转,不停重复绕圈的动作。
“啊,球!”
终于,两个球似乎丧失了相吸的引力,“砰”地撞在一起后弹开了。
“分开了。”
球愈飞愈远,不一会儿就只剩一个小白点,消失了踪影。
剩下的只有黑暗。
恐怖的空虚和失落感让她感到绝望。
“啊,不见了。”
“嗯,它们被分开了。”
“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她无助地叫喊,泪涌了上来。在无边的黑暗中,她的泪水不断地、不断地滑落脸颊。怎么会这样?不是已经好几年没流过泪了吗?甚至连凯瑟琳·帕尔死的时候,我都没哭啊。
“不见了,不见了。”她像小孩一样扁着嘴,哀哀哭泣。
“什么不见了,陛下?”
男子现在变得有如小狗大小,不过,他还是在很下面的地方。但声音已经可以听得清楚了。
“我不属于任何人,也不属于国家,就算肉体被毁灭也一样。”
她在黑夜里大叫。面对毫无响应的巨大黑幕,她一边抽泣,一边呐喊着。
“只有我的灵魂是我自己的,谁都别想束缚它,谁都别想干涉它。我的灵魂没有任何头衔,祖先、王位、教会、父母或是男女情爱都不能左右它。只有我的灵魂——”
她张开双手,往宇宙飞去。
“可以自由自在地飞翔,只要它还存在的一天,就能永远飞翔下去。直到天涯海角,直到地老天荒。”
她突然恢复神智。
正面,相隔有点远的地方,男子正站在那里。不,是飘在那里。
男子依然戴着面具。只是,说也奇怪,她竟然能看出他的表情是平静的。
“你的梦就是从那里开始的吧?”
男子镇静地低语。
她一脸讶异地盯着眼前的男子,“我的梦?”
“嗯,是的,你的梦。伊丽莎白,你也该想起我了,我是你的一部分,存在你的时间里面。”男子耐着性子说。
她觉得一阵恐慌,好像有什么东西进入自己的身体。在我的里面——
“我们曾见过面,几千次、几万次,你不记得了吗?”
突然,叽——震耳欲聋的噪音从天而降。她捂住耳朵,吓得反射性地缩起身体。猛烈的爆炸声接二连三响起。
“那是什么?打雷吗?”她害怕地问。
一张开眼就看到密密麻麻的黑色十字架穿过厚重的云层。
“鸟?”
“德国的轰炸机。你将死于一九四四年的伦敦大空袭。”
“一九四四年。”
复述对方话语的同时,她也忙着闪躲。这是怎么一回事?她是什么时候变成小女孩了?火药的味道,灼烧的感觉,呛人的浓烟。
妈妈,妈妈,你在哪里?
她呜咽哭泣着,在瓦砾堆中寻找出口。
火焰燃爆的声音夺走了她的意识。
转瞬间,小草沾着雨水的味道轻轻搔挠鼻子,她上气不接下气,沿路跑下辽阔的果园。身体变轻盈了,肌肉充满力量,我成了一位少女?
她迫不及待往前奔跑。
胸口胀胀的。涌上心头的幸福预感,有人守候的被爱感受,让她的心雀跃着。只差一点,她的心脏就要爆开了。
雨停了。阴暗的天空一角,仍可见云在移动。湿润的空气漾着春天的气息,两道彩虹横跨天空,群鸟在那端盘旋。
只要穿过这片茂林。
欢喜的预感。
就要见面了,我们就要见面了,只要绕过这一片树林。
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打断了她的思绪。
一片漆黑,她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一个人被关在雨声的牢笼中。
身体好重。虽然她还在呼吸,不过湿热黏腻的空气叫她每喘一口气都觉得痛苦。
这里是哪里?是某个南方的国度吧?白色的窗子,白色的墙壁。她看见笔直的光束正猛烈击打地面。
啊,求求你,赶快来,赶快来到我的身边。我已经快要没有时间了。为什么身体会那么重,就好像被绑在床上一样?滞重的空气让她冒出一身冷汗,又黏又湿。她感到焦急、无奈,却动弹不得。
鸽子缓缓飞过天际。
她抬头仰望天空。待在阴暗的高塔里,只能看到一小块四方的蓝天。她想变成鸟,想在空中飞翔,她总是定定地望着天上的一点。
什么时候她才能在开满石南的山丘上,无人打扰地尽情奔跑?就她一个,在无人的山坡上一直跑到日落黄昏。
光影在晃动,从树缝筛落的阳光在地上交织成网子,桂花的浓香扑鼻而来。
她奔跑着。
一个人在丘陵上奔跑着。
小女孩的她、年轻的她、垂垂老矣的她,同一时间,同一场所,头也不回地奔跑着。
她喘着气,额头和腋下滴着汗水。太阳西斜了,山顶的橡树镶着一圈金色的轮廓。心脏跳得好快,好像就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再一下下,再忍耐一下下。
她激励自己,爬
上丘陵。
橡树的树荫下有人站在那里。她的心头一紧,无法呼吸。
啊,总算到了。我一直在找你,一直想跟你见面。
太阳在橡树间闪着金色光芒。
伫立树下的黑发青年。
她唤道:
“爱德华。”
眼前,戴着面具的青年就站在那里,她已经认识他很久了。
“啪!”清脆的声音响起,青年的面具裂成两半,掉在草地上。
眼前是她朝思暮想的容颜。
俊美的爱德华。大理石般的肌肤,轮廓鲜明的五官,精悍却又敏感的黑色眼珠。露出安详笑容的他,一直在橡树底下等着她。
她颤颤地爬上斜坡,显得惶恐不安。
“你想起来了吗?”
青年轻声问她,他的表情显得有些落寞。她揪着脸,不住点头:
是的,是的,是的。
“对不起,爱德华,我让你吃了这么多苦。”
她颠仆地往爱德华的怀里奔去。“喀!”好像有东西扣到了一块儿。
“——我已经记不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产生那样的疑惑。”爱德华平静地说。
“因为我总要到最后一秒才能想起所有的事。”
风抚着两人的脸颊。这是什么时候的风?春天?夏天?早上?傍晚?去年还是明年?
“不过,在我不断反刍记忆的过程中,我知道这件事绝对不是这一两天才发生的——我的记忆全部混在一起,里面有未来、有过去,顺序大乱。我觉得非常奇怪,心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开始安静散步。黄昏的山丘上,携手共步的剪影透着橙色的光辉。
“那是谁的声音?是谁的梦?又是谁的思考片段?这些东西好像一直重复出现在不同的空间、时间。渐渐地,我终于理出了头绪。”
静谧的风景,和平美丽的世界。这里是哪里?
“不过,那个‘伊丽莎白’到底是谁?这个美女总是突如其来地出现,瞬间就夺走了我的心。”
爱德华热切且陶醉地说着,眼睛看着远方。
她觉得有点难为情,不过,她很清楚对方说的并不是眼前的自己,而是在记忆里和他相遇的女子。神话一般的女子,那名女子当然不会是活在现实世界的她。
“经过思索,我发觉——并非我去找她,通常都是她来找我。她可以任意和我接触——也就是说,一直在梦游的不是我,而是她。”
爱德华难过地低语,那个表情刺痛了她的心。
“那么,那会是谁的梦呢?我下定决心要找到那个人——我长期放逐,游走在几千几万人的梦里,偶然之中,我进入你的梦。”
“所以,你才会出现在回廊是吧?为何戴着面具?”
“我没想到竟然会是你。我听过你的名字,可是,并不知道这就是开端。”
“我的名字?”
“嗯,谁都知道喔。这个名字威震天下,千古留芳。”
“怎么可能!”
“是真的。”
两人的视线交缠在一起。从前她就一直在想,当不断寻找的东西终于出现在自己眼前时,人类会产生什么样的感觉?
“什么样的感觉?”爱德华低语。
“为什么你会知道我在想什么?”
“因为我是你的一部分。”
“那,你知道是什么感觉吧?”
“我想听你说。”
“所谓的心境祥和吧。我就只会这么说,因为,我从未体会过这样的感受。”
“觉得如何?”
“好棒啊!没想到我还有这种感情。”
爱德华略微扬起嘴角。
“这里是哪里?”她环顾四周,不记得曾看过这么美丽的地方。
“这个嘛——会是哪里呢?我也不知道。这大概是你不自觉中找来和我见面的地方吧。”
突然,火光冲天,天摇地动。
“啊!”
他俩蹲了下来,紧紧搂住对方。
浓烟不断喷出,白色塔形的物体一飞冲天。
“那是什么东西?”
“火箭吧。”
“火箭?不会刚才那出戏还没演完吧?”
“难不成这里是——”
“是什么?”
“不,应该不是。”
周遭再度恢复平静,风变冷了。
希望能够永远这样散步下去。两人手牵着手,感受心灵的祥和,吹着黄昏的风。她不自觉地握紧对方的手。
他们就这样沉默地走着。终于,爱德华停了下来。她也跟着停下脚步,抬头看他。
爱德华温柔地笑着。然而不知为何,那个笑容看起来好遥远。
“怎么了?”不安的阴影在她的胸中膨胀。
“时间已经不多了。”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说?就让我们一直待在这里吧!我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
“你应该知道的。”
“什么?”她紧抓住爱德华的手臂不放,想从他的眼里找到答案。
“我们始终无法长相厮守,因为这是你所盼望的。”
“胡说,我希望能够永远和你在一起。”
“没错,正因为如此,你才没办法和我长期相处,因为你要的是灵魂的完美结合。”
她愈来愈不安。爱德华那镇定认真的眼神告诉她,他坚信自己说的是正确的。
“来,伊丽莎白,请你回答我。”
爱德华转过身来面对她,握住她的肩膀。她看见自己映在他那亮黑的瞳孔上。
“什么?”她害怕地问。
“我是谁?”
“你在说什么?你不是爱德华吗?是我一直在找的人啊。”
“伊丽莎白,仔细想想,为什么你会叫我爱德华?”
“咦?”
她的脑袋一片空白。
脚底好像踢到了东西。
往下一看,一颗毛线球正在打转。
她惊讶地抬起头,往球滚来的方向看去,年幼的弟弟正蹲在地上。
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出声询问。结果,弟弟却仰起脸,乖戾地喊着:“接下来换你!”
“别这样,爱德华!”她对天大喊。
“伊丽莎白,你会出席爱德华的受洗典礼吧?”
父皇的声音。
姐弟俩穿过圣职者组成的行伍。她走在亨利八世的皇太子——年幼的爱德华六世后面。
在塔中,她仰望着天空。穿越天际的鸽子,缓慢移动的云朵。
从侍女那儿听来的话,一直在她脑中盘旋不去。某天,年轻的国王爱德华五世和他的弟弟约克公爵理查德,突然从伦敦高塔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是服毒自尽,还是被刺身亡。
他们两个到哪里去了?失去肉体的两条孤魂会去哪里?她望着窗子出神地想。
而我会去哪里?如果就这样死在塔中,我的灵魂会去哪里?或许会飘出这个窗子,像鸽子一样飞得高高的?若真是那样,该有多好!能飞到外面去,总比像现在这样被囚禁在阴暗中要好多了。
“请回答我,伊丽莎白。”
爱德华的黑色眼珠凝视着她。
“我——”
她偷偷往后一看。
山丘下,一大群人站在那里,男女老少,大家全都面无表情地瞪着她。年幼的弟弟爱德华,在伦敦塔失踪的爱德华五世和他的弟弟理查德,父皇、母后、凯瑟琳·帕尔和玛丽。在断头台殒命、因疾病去世,还来不及确认自己存在的价值就从历史扉页中消失的人们;全身染满鲜血,像棋子一样被舍弃的人们。
“是,我想过解放他们——解放他们灵魂已经净化的部分。”
“嗯,那些被解放的灵魂其实也是你灵魂的一部分。这些全加起来就变成你的爱德华了。”
“我的?”
“嗯,所以我们总是聚少离多。无瑕的灵魂纯粹地结合在一起是你的心愿。可是,所谓的纯粹结合经常会产生矛盾。你的灵魂不愿归属于任何人,因此只要一和他人结合,就会开始污浊,失去光采。因为分隔两地,你才能保持纯粹;只有刹那的邂逅,才能让你的灵魂发光。”
她开始轻轻发抖:“所以呢?”
“所以我们不可能长相厮守。”
她感到不安。
“那我该怎么办?因为这样,你一再受到伤害,我让你一再承受别离的痛苦。”她的声音抖颤着。
爱德华缓缓绽开笑脸。就像两人初次见面时,他对她露出的那个笑容,那么令人安心。
“没关系。”
“啊?”
“就算这样也无所谓。没错,我确实很痛苦。相对于重逢的美好,紧接而来的离别不啻是绝望的深渊。你还记得吗?你曾在我的怀中死去——那时的绝望和恐惧。至今我依然忘不了,不过,就算这样——”
爱德华沉默了几秒,垂下眼睛,低声呢喃道:“我能变成你的梦,真是太好了!我能成为你的爱德华,真是太好了!就算是梦,就算只有一瞬间,都没有关系,因为我比谁都爱着梦见我的你啊!”
凛冽的冷风愈吹愈大。
她突然注意到爱德华的手正流着血。
“你的手受伤了吗?”
“喔,刚刚被面具划伤的。”爱德华看向自己正在流血的手指。
她取出白色的手帕。
她生日那天弟弟送来的手帕,听说是特地请侍女缝的。她很喜欢它,一直贴身带着。
from E. to E. with love
她伸出手,温柔地帮爱德华包扎。
过程中,爱德华一直盯着那方手帕,但他突然好像发现什么似的,看向远方。
“你看!”爱德华指着前方的一点。
地平线那头,一头独角兽正踩着稳健的步伐穿越森林而来。
“啊,那是——”
她慢慢恢复记忆。
在高塔阴暗的房间里,她借着从小窗射进来的光线画画。
在从石墙刮下的沙土上,她用手指描画着徽章。
她专属的徽章。左边的少女用布蒙着眼,胸前插着一把利剑。
独角兽,代表着纯洁。五官盖住、胸口插剑的女孩,没有头衔也没有名字的女孩,就算肉体灰飞烟灭,也不出卖自己的灵魂——
她用手指写下箴言。
“灵魂!”
“灵魂!”
她和爱德华一起念着那段文字。
“凌驾所有。”
“凌驾所有。”
祷念的声音变大了。无数王子、女人、少女的她、存在于各个时代的她一同念着:
“在时间的里面。”
“在时间的里面。”
全身发光的独角兽缓步奔上山丘。美丽的圣兽来到两人身边,用无邪的眼睛看着他们。
两人无语地望着对方。
“来吧,”爱德华低语,“请再说一遍。把那句能让我提起勇气的话语再说一遍,它能帮我度过漫长的等待岁月,直到下次的相逢。”
“——记住了,爱德华。”她的眼泪流了下来。
记住了,爱德华。是的,记住了,别忘了我。请记住这个总是把你推落地狱,总是跳不开轮回,总是得不到神的宽宥的我。
爱德华露出安心的笑容听着。
“每次我只要见到你,就觉得‘啊,能遇上你真好!’”
爱德华用力挤出声音,呢喃着:我也是。
“每一次,每一次。”她的声音颤抖,“在遇见你的那一瞬间,我的喜悦就好像世界绽出金光一样。”
爱德华用唇语诉说着:我也是。
“爱德华!下次,什么时候?”
她才刚喊完,爱德华就已挨着独角兽,开始离她远去。他一边回头看她,一边走下黄昏的山丘。她一动也不能动。
下次,什么时候?在时间的缝隙里,没有姓名的男女再次相逢。
终于,只剩她一个人伫立在山坡上。
好长一段时间,她就这么孤零零地站着。
周围没有半个人影,景物渐渐与黑夜融为一体。
她蹒跚地走了起来。
要走去哪里?能回到哪儿去?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
疲倦的眼泪已经流干了。
她迟缓地走下山坡,突然发现自己的正前方立着一扇门。
门?怎么看都像是门呢!
一扇门就这么出现在野外的草地上。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扇门。
敲了两下。
“请进。”低沉平稳的声音传来。对方似乎是个年老的长者,她有点紧张地把门打开。
里面是个很大的书房,书架一直延伸到天花板。
面对书架的大书桌前,有一个老人坐在那里,闷不作声地背对着她。
“请问——”女子嗫嚅道。
老人慢慢转过头来。
不知从哪传来温柔的歌声。
喔,英格兰,我的狮子心。
因为逆光的关系,她看不清楚对方的脸,不过,她感觉到自己好像认识他很久了。虽然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她却能体会他是欢迎自己的。
“呀,伊丽莎白。”
她将身后的门掩上,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
你好。
门“啪哒”一声关上,同一时间,山上的一切全部消失。曾经在那里的那扇门已经不见了,孤单伫立的少女也失去踪影。
就好像一开始什么都不存在似的,静谧的山丘慢慢隐入黑夜之中。
巨大的太阳即将沉落。
逐渐沉下的早春太阳在大玻璃窗上映出影子。
寝室里挤满了人,大家好像在等待什么,全都不敢呼吸。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凝重,迎接终将到来的那一刻。
躺在床上的老妇人不停昏睡。她的脸皱巴巴的,毫无血色。形容憔悴的侍女,不时伸出手,替她拭去额上的汗水。
抑郁的空气一直持续到半夜。闻讯赶来的大臣为了牵制彼此的行动,不时互相瞪视,清清嗓子,等待那不知何时会到来的一刻。
不过,那一刻终究还是来了。
正当陪侍在旁的人纷纷打起瞌睡的时候。
半夜之后,一片寂静的宫殿里。
“……华。”
老妇人忽然喃喃念着什么,让医师和仕女惊跳起来。
“陛下?陛下!”
大伙儿窥视老妇的脸。
一瞬间,那张满布皱纹、毫无表情的脸似乎泛起了微笑。
正当众人以为那副躯体好像稍往被窝里沉时,没想到,下一秒,床铺却变轻了。
“陛下!”惊声四起。
啜泣声传出,在女眷之间互相感染。
消息的散布就好像涟漪一样,传出走廊,蔓延至整个皇宫。
待在其他房间的大臣们一听到女王驾崩的消息,全都站了起来。这群人兴奋地窃窃私语,不一会儿工夫,已各自展开行动。
他们其中一人是女王晚年的大臣罗伯特·塞西尔
。他偷偷走出房间,朝站在走廊角落的男子招手。
“该你上场了。”
男子轻轻地点了点头,接过塞西尔递来的不起眼书信,消失在黑夜中。
“拜托了。”塞西尔小声说道,目送骑士骑着传送密件的快马离去。
夜幕下,骑士罗伯特·凯利不顾一切往前奔驰。
他什么都不想,只是朝目标苏格兰迈进。
凯利用他已经麻痹的心驾驭着马。
结束了,全都结束了。女王已经不在了,伟大的时代终于画下句点。
这是他唯一了解的。他忠诚服侍着年老的女王,伟大的伊丽莎白一世,美丽聪明的女王。他再也不会遇见这样的女性吧?英格兰、联合政权接下来会怎么样?
凯利拼命地向前奔驰。为了把继位的公文送到苏格兰国王詹姆斯六世的手中。
这一天,都铎王朝宣告结束,新时代的序幕开启了。然而,同一天,一名女子的梦开启了另一个故事,却没有人知道。
令人窒息的不只是夏日野草的呛鼻气味。
佛罗里达的天空离得远远的,又蓝又高。
肯尼连滚带爬地在草原上跑着。
陡峭的坡度令人吃不消,更别提天气有多热了。
他已经迟到很久了。
晴朗的蓝天似乎也在祝福这个日子。这可不是瞎说,今天全国各地都欢欣鼓舞地期盼那一刻的到来。
他得快一点才行。真没想到会在那里碰到比利,那家伙不是应该在杰米家吗?
我要装作什么都没看到吗?说不定人家正要回家呢?
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糖果记得放进口袋里吧?本来还想冲去杂货店买冰淇淋的,可是已经没有那个时间了。
肯尼满脑子都是吉儿的金发和那件水蓝格子的洋装,他很喜欢吉儿那件洋装。
去!要是有台脚踏车就好了。不过,今天一早老哥就先把它骑走了。现在老哥肯定在某个凉爽的树荫下,环着安妮塔的肩膀,仰望天空吧?肯尼不太喜欢安妮塔。她长得是很可爱啦,不过声音实在恐怖。每次只要一听见那个声音,他就会忍不住盯着她的背,看看是不是有哪根螺丝松了。最好笑的是,安妮塔闭口开口总是那一句:“噢,好浪漫喔!”
以前肯尼经常模仿安妮塔的动作,不过自从让老哥狠狠修理之后,他已经不敢了。老哥曾经挤眉弄眼地告诉他,女孩子有多么喜欢罗曼蒂克,为了制造罗曼蒂克的情景,她们什么都愿意做。这些他都记得,可是,他实在不懂怎样才算浪漫,因此,他只能从厨房专放糖果的罐子里,拿出两根棒棒糖。一根草莓的,一根香瓜的。肯尼一边想着吉儿会选择哪种口味,一边跑开小路,跨过旁边的栅栏。他估算着,直接切过肯特先生的农场会比较快。
反正,肯特一家人现在肯定正守着电视吧?
好像被农场的风推着走一样,肯尼没命似的跑。
心脏和呼吸同时行动,催促着少年。
夏日的午后,纯真的季节,无忧无虑的阳光。
远处的苹果树下,一颗金色的头在闪动。
焦急的脸庞突然往这边看来。
肯尼用力地挥着手。
少女的脸安心地绽开笑容。
喜悦涌上肯尼的心头。他会永远记得这一刻。夏日午后,往树下等待的少女奔去的喜悦,在他的体内燃烧。
眼看着少年就要冲到情人身边,忽然,他发现少女的视线从自己身上移开。
察觉异状的肯尼顺着女友的视线望去。
“那是?”他们两人都傻住了。
绿草如茵的农场矮坡上,站着一对男女。
这两人似乎是凭空出现的,因为在此之前,他们没见到还有谁在农场上。如果他们早就在那里的话,刚刚他跨过栅栏的时候就会看到了。
年轻美丽,飘逸脱俗,看似一幅画的两人。
“他们是谁?怎么那副打扮?”吉儿低声问道。
那两人的服装确实很怪异。年轻的女子穿着纯白长裙,男子胸前别着飘逸的白缎带,身上罩着黑色的斗篷。
“结婚典礼吧?”
好像童话故事的男女主角喔!就像从学校演的舞台剧里走出来一样!
就在此时,平静的地面开始晃动。
“啊!”两人同时惊叫,望着天空。
巨大的地表震动从远处排山倒海而来,接着是连续不断的轰隆声。
“成功了!”
“成功了!”
他们连刚刚见到的怪异二人组都忘了,少男少女高兴地欢呼,跳了起来。
在白色浓烟的环绕下,白色的机体闪着橘色火光,笔直地往天空冲去。
目睹神圣的新时代在自己面前展开,两人忘了言语,凝视着渐行渐远的飞行物体。
骄傲的情绪溢满胸怀,脸颊因感动而发烫,吉儿甚至还流了几滴眼泪!
这就是所谓的罗曼蒂克吧?
肯尼瞥着吉儿激动的侧脸,悄悄把棒棒糖从口袋里拿出来。
“给我的?”吉儿以万分感动的声音轻问道。
白色的闪光已经走到太阳的位置。
肯尼突然伸手,想要握住吉儿的手。
“我,喜欢香瓜的。”
肯尼失望地缩回手,把香瓜棒棒糖递给吉儿。
美俄两国间的激烈军备竞争,以人类成功登陆月球的阿波罗计划为引爆点,就此展开了。
一边舔着棒棒糖,一边目送火箭远去,直到看不见火光为止的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到,刚刚那两个打扮怪异的人是什么时候从山坡上消失的。
记忆
一八五五年 牛津
Memories/Du lawn tennis
1889
Fernand Khnopff(1858-1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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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usees royaux des Beaux-Arts de Belgique,
Bruxelles-Koninklijke Musea voor Se
Kunsten van Belgie,Brussel
连花也梦到了?
最近,只要一回过神,他就会发现自己一直在想这些事。
是因为傍晚的风太舒服了,还是花期将尽的蔷薇开得太香?
他抬起头,望着书房窗边摆的红色天竺葵。
橘色的彩光衬着绿色的山毛榉树林,宛若透纳笔下的风景。
话说回来,后面的庭院几乎都还没整理呢!他不想像法国人一样,把院子弄得太过工整,不过,稍微整理一下,至少午后可以在院子里喝上一杯茶。
听说以前的屋主是伦敦一个肥皂商人,好像特别喜欢附庸风雅,所以院子里做了一大堆造景。虽然现在这些全被夏日的野草覆盖,不过,根据牧师的说法,里面有个小池塘,还有石造的凉亭。艾伦也说看到一个爬满长春藤的小屋子。
附近的农家都会在家里栽种天竺葵。最初我们找上这个村子的时候,就被那可爱的风景给迷住了。后来我们决定买下牧师馆隔壁的石造小屋,当时我和艾伦就商量着,将来也要在自己的窗边种这种红色的花。
这里的时间过得很慢。只要一远离伦敦的喧嚣,就不会想到如今那污浊的空气和沾满煤灰的街道依然存在着。
我们的邻居都是这一带的农场主人,喜欢住在气派的大房子里。只要从窗外传来“咚、咚”的木槌声,我们就知道小伙子们正在敲打松脱的马车车轮。他们总是神采奕奕地工作着。傍晚时分,他们开心地享用主人宴请的烈啤酒,发出爽朗的笑声。
等候邮差到来是一件乐事。邮政制度的建立真叫人感激,虽然我不想再搬回伦敦,不过,花上一便士就能和伦敦的友人互通书信,感觉踏实多了。如果跟法国联络也能这么方便就好了。自从邮政开创以来,邮差成为令人敬重的职业。每次只要看到蓄着体面胡子的邮递员从山丘那头过来,艾伦就会马上冲出去,看看有没有孩子们寄来的信。
中国有个寓言叫黄粱一梦,在煮顿饭的短暂时光里,就梦见自己的一生。最近我经常想起这个故事。每当像现在这样,手握着笔,望着窗际的天竺葵时,我就会想到自己的一生短得好像是一杯红茶凉掉的时间。至今为止积累的庞大岁月都到哪里去了?当我这么思索时间的去向时,我的意识又存在于哪里?
而我梦到的梦又属于它们之中哪一个?
研究历史的我就像个大钟摆。原本应该背对现实,挖掘陈腐的过去,却在摆动之间,发现自己又荡回现代。
随着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来临,世界的变动也愈来愈快。工业革命开始了,产生雇主和劳工的关系,很难想象劳工的力量会日益高涨。以人权为武器的时代终于来临。不久的将来,他们将会争取到很多东西吧?虽然,这个过程无比艰辛,可是前仆后继的无数劳工是不可能放弃的。只要主张人权,一切都名正言顺。为了增加谈判的筹码,他们绝不可能削减这项战备。日趋狭小的世界,每个人分到的资源只会愈来愈少。从工人到首相,大家都争着主张个人的权利,直到把对方的血吸干为止。世界就要陷入混乱了。创新的技术不断被研发出来,每次只要听到这种消息,他就会想,爆发世界大战是迟早的事。
然而,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仍然有人像他们一样过着不变的生活。
规律转动的水车,厨房墙角堆着女士们用麦草编织的篮子,参加板球比赛时男士们的吆喝声。
他觉得人类的意识就好像泡沫,它绝对不可能一直延续下去。或许全体人类的意识汇集在一起,如同一股巨流,而个人的意识只不过是水中沉浮的小泡泡而已。无数泡沫浮出波涛汹涌的水流表面,倏地消失了。而现在他所存在的这个世界,或许就是那巨大意识梦见的一个大梦也说不定。
红茶已经冷了,手也完全停止了动作。
看来是写不下去了。我轻轻叹口气,抚着光滑的皮革封面。
工作日志也好,备忘录也罢,我用日记记事的习惯已经持续几十年。身为一位历史学家,我希望能留下纪录对后人有所帮助,所以才会一直写到现在。不过,说老实话,那些都是经过修饰的东西。当我开始写这本新日记时,我是为了自己,为了平复心中莫名的骚动,因此,我早知道会记得支离破碎。因为,连我自己都无法解释里面的内容。
第一个梦是我初次见到这栋房子时做的。
我们之所以决定告别伦敦的生活,是因为妻子艾伦在街上遭抢,被人打伤所致。虽然她没丢掉什么重要的东西,却有好一阵子不敢出门,就连有人来按门铃,都会一脸惊恐。当时我已从学校退休,孩子们也都独立了,所以觉得没必要再住在治安这么坏的地方。
经过朋友的辗转介绍,我决定搬到这个村子。我们前前后后跑来好几次,寻找合适的房子,最后终于遇见现在的家。
当时太阳正要下山,爬满长春藤的石造房舍,以及把屋子围在中间的杂乱庭院,全都镀上一层柔和的橘光。
看到这个景色的瞬间,我知道它就是我们在找的房子。妻子艾伦好像也有这样的感觉,因为连我都感受到她的心慌意乱。
我们就好像孩子一样,在屋子里东转西转。这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光我们老夫妻两个住,并不需要很大的空间。
我不经意打开通往后院的门,突然——
眼前站着一位年轻女子。
我吓了一跳,心想是住在附近的邻居吧。
不过,这个女孩未免也太新潮了。就连在伦敦,也没看过哪个女孩这样打扮。那身打扮实在怪异,颜色朴素却很大胆,她穿着膝盖以下全部裸露的茶色短裙。
我没办法说清楚自己当时的心情。我确实感到惊讶,不过,怀念的情绪却占了大半。我感觉自己好像认识对方似的。
女子的美丽和聪慧写在脸上。
“您好,教授。蒙您接见是我的荣幸,我是伊丽莎白·鲍恩。”
女孩这么说着,向我伸出了右手。至今我没收过女学生,该不会是哪个徒弟的妻子吧?
“啊?”我愣了一下,打算把手伸出去。
“爱德华,怎么了?院子里有什么新鲜事?”
艾伦走近我的背后,我猛然回过神来。
眼前半个人都没有。
我吓傻了,走进庭院,前后巡了一遍。那女孩到哪儿去了?刚刚还站在眼前的女孩呢?
“哇,这里真是泥泞不堪。是因为早上下了雨吧?”
艾伦似乎想进院子,却犹豫地看着自己的鞋子,我也跟着看向自己的脚。靴子踩在泥巴里,附近地面上只有我自己的脚印,刚刚见到的女孩并没有留下任何足迹。
返回投宿的旅馆后,我还是在想自己看见的东西,不过,脑袋一团混乱,始终想不出答案。我实在无法相信自己是在做白日梦,可偏偏门外只有我的脚印。那种时候,踩在那样的泥巴里,就算是个体重很轻的小孩也肯定会留下脚印。或许,我该承认那个女孩真的不存在。
做了如此真实的白日梦,让我觉得有点可怕;可是,也因为梦中的主角过于真实,致使我一点都不怕她,真是不可思议。
当时,我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要像现在这样把事情写成日记。
搬家的杂事一堆,我很快就把那个白日梦忘得一干二净。出席亲友举办的欢送会,处理乱七八糟的杂物,一一向新邻居打招呼,就这样,时间嗖地过去了。
就在我总算适应新生活的时候,第二个梦出现了。这次是在深夜,我坐在沙发上,正在打盹。
我梦到自己坐在灯火通明的地方。
在我对面的座位上,坐着一个女人,她让我觉得好熟悉,好怀念。她的年龄应该很大了,我看到她浓密的银发闪着光,不过,因为逆光的关系,我看不见她的脸。
灿烂的灯光从上面打下来;整面的玻璃墙,就好像万国博览会的水晶宫一样。
这里是哪里?眼前的女子又是谁?
我拼命地搜寻记忆。
突然眼皮一阵刺痛,我赶紧抬手遮住自己的脸,就在这时我醒了。
吓了一跳的我连忙爬起。
屋里黑得不太寻常,随着夜晚的寂静渗进体内,我总算了解刚刚看见的是梦。
梦?梦。刚刚那真的是梦吗?
惊恐之中,我徒劳地四处张望。
虽然脑中一片紊乱,但我还是不停思索着各种可能性。于是,我心中尚存的一丝理性告诉我一个事实。
刚刚梦到的那个女子,跟之前白日梦时出现的那个女人是同一个人。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有把握,然而,我可以百分之百地确定。第一次出现的女子是年轻的,这次是年老的,不过,她俩是同一人。
我坐回沙发上,试着分析这项事实。
难不成我开始痴呆了?
这是我想到的第一个可能性。一个人能否判断自己是不是痴呆,我是不晓得啦,不过,我很难接受这种说法。更何况我的记忆并没有出现中断或丧失的情形。相反地,我甚至有种奇妙的感觉,觉得新的记忆正在不为人知的地方酝酿着。当然,我从未体验过这种事。于是,我决定不再分析,就用处理一般工作的方法,让自己看到的东西重新呈现吧!
以上就是这本皮革日记的由来。
从那之后,日记的篇幅页数缓慢却也踏实地往前推进。
我已经不像一开始会做白日梦了,不过,每到夜晚她就会出现。
那名女子到底是谁?为何她会出现在我的梦中?
虽然梦的事让我挂心,时间依然缓慢流逝。
待在这英国一角的宁静院落里,会让人觉得世间的纷扰好像都是假的。
我读书,撰写关于历史的文章,艾伦泡茶、种花。我们早晚会到村里散步,一点一点地整理庭院。我们打算在通往庭院的那扇门外铺一条石板路,因此只要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就会把石板一块块埋进土里。
很自然地,我们融入了这个村子。我们会亲切地与村民互打招呼,到村里的小酒馆坐坐,礼拜天时参加教会的祷告,甚至有时还会讲历史故事给小朋友听。
每天都过得平静安稳。
艾伦好像比较担心嫁到法国的小女儿。女婿是个家境富裕的毛织品商人,又很有责任感,所以到最后我们只能答应这门婚事。不过,艾伦自始至终都是反对的。远渡多佛海峡,人生地不熟的,身为英国人的女儿会不会受到欺负?她大概是担心这个吧?我们晚年才生了这个女儿,因此特别疼爱。记得她出嫁的时候,我俩还抱在一起痛哭呢!不过,我们的担心是多余的。读着女儿不时捎来的书信,我们知道坚强的她在鲁昂过得很好。孙儿陆续出生,她早已是孩子的母亲了。
为了帮单调的生活添点色彩,我开始期盼那个梦的到来。
或许她根本是我自己创造的?身为历史记录者、思考者的我,长年在自己的心中架构了这么个虚幻人物,也许这个女孩就是我被压抑的梦想也说不定。
当我开始这么想后,写日记就成了我的秘密乐趣。
出现在梦中的美丽女子。一想到她的存在只为了我一人,我的心就欢欣雀跃,虽然都这把年纪了。
伊丽莎白,是她的名字。
我试着用舌尖复诵这个名字,我梦中的女子,只为我一个人而来的女子。
人类是一种习惯性的动物。
我开始焦急地等待梦中女子的到来。年轻时,根本没空睡觉的我,现在却一进书房就很自然地打起瞌睡。
然而,这断断续续的梦境却在某天傍晚透着不安的色彩。
我来到某个很宽阔的地方。
脚下是一块块铺平的石板,广场的范围很大、很大,一大堆人挤在那里。他们戴着帽子,穿着外套,非常兴奋地骚动着。人群里也有不少女性,是赛马场吧?不过,没看到马战跑道,只有满坑满谷的人。他们等待的目标好像还没到,因此大家正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
我孤独地走着,穿过这片混乱。
天空灰蒙蒙,冷雨哗啦啦地下着。
梦中的我很年轻,对世界感到悲观、绝望,我这么感觉。
我想要大叫,却喊不出声。没有半个人理我。
我既孤独又凄惨,感觉这个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虽然我知道周围很热闹,却半点声音也听不到,只有景物不断流过眼前。雨的冰冷、孤独的痛苦慢慢侵蚀我的心。
突然,一个少女穿过人群,向我跑来。年龄约十二三岁的美丽少女。
是伊丽莎白!正在做梦的我觉得胸口一阵小鹿乱撞。不过,梦中正在独行的我却还不知道这名少女的存在。梦里的我觉得莫名其妙,因为少女好像拼命想对我解释什么。然而,我只是惊慌失措地用冷淡的态度面对她。我们开始边走边谈。周围的群众依然在等待着,情绪愈来愈兴奋。
两人无视于四周的喧扰,继续谈论着,不过,我听不到他们谈话的内容。我一边做着梦,一边竖起耳朵聆听,可惜只看到他们的嘴巴一张一合,却听不到任何声音。我一边做着梦,一边暗叫可惜。
场面陡然生变,我感觉到一股很强的冲击力。
伊丽莎白好像被某个庞然大物撞到,发生意外了?
倒卧在雨中的伊丽莎白。我直觉地感受到她是为了救我,是代我承受了这起意外。
鲜血从少女的嘴角流出,她躺在我的怀里。
那种体验真是太恐怖了。我意识到少女的生命就要从我的手中消失。
我的胸口痛得好像快爆开,不断涌上的后悔和绝望让我不住颤抖。
不,不要,谁来救她?求求你,救救她,别让她死,别让伊丽莎白死!谁来救救这个快要死掉的女孩!
我奋力叫喊,可是,根本没人听到我的声音。
少女拼着最后一口气,把白手帕递给了我。
那个梦真是太悲伤了。虽然知道它是梦,我却无法控制地痛哭失声。
“老公!老公!”黑夜中,我被妻子摇醒。
艾伦脸色苍白地看着我。
“啊。”我轻轻叹了口气,深沉的哀伤依然驻留心头。我一方面安心于噩梦终被打断,一方面却又希望能继续把少女搂在怀里,情绪很乱。
“是梦。”
“好像很可怕喔,你还喊救命呢!”艾伦露出放心的表情。
“唔。”
我把头靠回枕头上,艾伦好像又睡着了。
听到她发出的呼吸声后,我继续回想心中残存的影像。
梦中少女的死带来的冲击,让我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
我发觉不对劲是在梦到少女死去的数日之后。
喝完早餐的红茶,我正在看伦敦送来的报纸,不经意地注意到妻子正在替向外推出的小窗挂上窗帘。
用草绿色棉布缝制的美丽窗帘,正好适合这种早晚转凉的季节,暖色调的色彩看上去也很舒服。或许它也能防止风从缝隙吹进来吧?窗帘的长度正好合那扇边窗,就像量身订做的一样。我暗中惊叹妻子的缜密周到,另一方面又觉得纳闷。
我记得看过那块窗帘。
那是我们决定搬家后,妻子在伦敦缝的。
所以,她开始缝的时候,应该还没看过这间房子才对。
我端详着举起细瘦手臂、悬挂窗帘的妻子。
难道她只是把尺寸改了?有可能在还没见过这扇窗之前,就缝了这么刚好的窗帘吗?很明显地,这扇窗是设计突出的边窗。
“大小刚好呢!你真厉害,连这种形状的窗子,都能做出合适的窗帘。”我敬佩地出声赞美,艾伦不解地望向这边。
“啊?”
“你不是在伦敦就开始缝了吗?我是说你能算得那么准真不简单。”
讲完后,我正打算起身到书房,这时妻子的表情让我吃了一惊。
艾伦的脸整个僵掉了。
她好像被什么吓到,一脸深受打击的样子。
“怎么了?”
我以为她身体不舒服,想上前关心,可是她却突然别过头,“不,没什么。我只是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忘了准备牧师馆茶会要用的茶点。”
艾伦忙着掩饰自己的慌张,随即钻进厨房去了。
我当场傻了眼,一个人愣在客厅。
刚刚妻子的表情是怎么一回事?
我还记得第一次被介绍给艾伦时的事。
只会做学问的我是个老古板,父亲的朋友不着痕迹地想要撮合我们。
我对她的第一印象不差,觉得她是个严谨、端庄的好女孩。当时她显得有点畏缩,总喜欢躲在别人后面。仔细一看,她还真是个美人胚子,不过,她对自己的美好像一点也没察觉,加上穿着打扮又老土,总是穿着老人才会穿的颜色和样式。不过,我自己也不太注重外表,所以我们正好是半斤八两。
第一次约会跑到牛津博物馆,现在想起这个,我们两人都还会笑;不过,对当时的我们而言,那是很适当的场所。看着展览的物品,我们有聊不完的话题。只要和她谈过话,就会发现这个女孩非常聪明,年纪轻轻却很用功。很自然地,我们互相吸引,随着交往的时间愈久,她的转变愈大。当我们决定结婚时,她已经出落为一朵盛开的花了。想当初我们刚交往的时候,一些朋友还嘲笑她老土。“真没想到她会是那样的美人!”现在他们全后悔了。
只是,偶尔她会出现非常不安的表情。
我看过好几次,只要听到傍晚的钟声,或是大雨倾盆的夜晚,她就会不安地搓着手,站着发呆。每次我都忍不住问她,到底是什么令她如此不安。
没什么。
她总是这么回答,露出笑脸。
谁都会有这样的时候吧?不知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又该往哪里去。大家不是都会有觉得寂寞的时候吗?
我不是不能理解她讲的话,不过,光那样就会令人如此不安吗?我实在感到不解。
后来小孩出生,我也忙着工作,每天被杂事追着跑的艾伦似乎就没再发生过那样的情形。不过,搬来这里后,我发现她又和刚结婚时一样,脸上经常挂着不安的表情。
自从梦到少女死去之后,我有好一阵子没再梦见她。
下过一阵雨后,秋天来了,草木也开始换上新装。
庭院的石板路渐次往前延伸,我们也开始进到里面,分头整理园里的花木。因为庭院实在太大了,光凭我们两人之力,不可能三两下就把它整理好。夏天过后,植物不再那么茂密,我们终于可以把脚踏到院子里。
“看来整理这个院子还要花上很多时间。”
利用早上散步的时候,我们顺便把新的石板埋进土里。
“你看,就是那里,那个就是牧师先生说的凉亭。”
顺着妻子指去的方向,我看见树林深处有一栋长方体建筑,上面爬满了长春藤。
“只要等草再枯一点,我们就可以过去了吧?”
“呵,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围着披肩的艾伦温柔地笑着。
我梦见白鸽在空中飞翔。
蔚蓝的天空里,一大群鸽子飞舞着。
啊,这是好久不曾梦到的,关于她的梦。
看不见她的身影。但,总觉得,她就在某个地方。
人群聚集,欢声雷动。到处都是人,他们的声音,充满了喜悦之情。
这一次的声音可以听得很清楚。每个人嘴里都在喊着万岁、万岁。
是她。这是群众对她的欢呼声。
好想见她。即使一眼也好,好想见见她。好想看看她那女神般威风凛然、庄严的身影。
这到底是哪里呢?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群众拥护她呢?虽然怀着疑问,自己的内心还是充满欢喜。
群众歌颂着她。
歌颂着我的伊丽莎白。
艾伦不太提起自己小时候的事。
只要我一求她说,她就用小时候一直生病、记不太起来的理由避开话题。
她的双亲是非常正直的老实人,但他们也不太提起艾伦小时候的事。他们只说那时候她总是一直发烧,两老担心得不得了,成天烦恼这孩子是否可以养得大。因为一直活在可能失去这个孩子的恐惧中,所以当时的事也记不太清楚了。
一直以来我都没有好好想过这件事。但来到这儿之后,看到艾伦那种不安表情的机会增多了,我也因此再度想到她的童年生活。
她那不安的表情,大概与童年生活有所关联吧?
那表情下隐含的讯息,是否和她还有她父母都不愿提起的过去有关呢?
散步在夕阳西照的庭院里,我心里正踌躇着该怎么开口。
她到底有何不安?当她看着如此静谧的黄昏景致时,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将庭院淹没的草,已逐渐转为灰色。而灰色的草皮,没多久就变成萎缩的枯草。
在某个初秋的晴朗日子,附近几个年轻人来帮忙,将爬满凉亭的长春藤清除掉。这些年轻人平日锻炼出来的劳动力可真不容小觑。不一会儿工夫,他们就将阻碍道路的茂密枝叶劈开了。
“哦?”手抓长春藤的红脸青年低声叫嚷。
“这不是凉亭嘛——是间温室吧。”
“啊?”
在一旁看着他们工作的我们听了这句话,不由得瞪大眼睛。
“你看,是间小小的温室耶。不过里面的花全部都死掉了。”
随着藤蔓被一一清除,小巧整洁的玻璃屋呈现在眼前。
“啊,是真的耶。这么小的温室,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呢!”
“之前的主人真有心!”
我们趋前探看。
虽然玻璃相当脏,但并没有因为藤蔓的攀爬覆盖而产生裂痕。只要好好整理一番,应该就可以立即使用。
“真是太好了,我们在这儿种些花吧!”
艾伦的眼睛发亮。
我虽然也怀着不亚于她的好奇心,却又没来由地心烦。
我总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温室。
那个梦是在我有点发烧时梦到的。
蔚蓝的天空。晴朗无云的美丽蓝天。
好像是某个很遥远的地方。总觉得那个地方不是英国。
宽阔平坦的草原,无尽往前延伸。
放眼望去,尽是身着蓝色军服的士兵。
战争。这是战争。眼下,战事就要爆发。
伊丽莎白呢?
我在梦中问道。
她会在哪里呢?这种战争的场合,她在这里做什么?
环顾平原四周,我了解到她并不在这儿。
那么,为什么?这跟那个梦没有关联吧?
这个没有她的梦,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还搞不清状况,战争就开始了。如怒涛般向前推进的士兵。脸部扭曲,因恐惧而眼睛充血的突击军队。痛苦哀号、枪剑交锋、鲜血四溅,陆续倒下的青年们。
转眼间,平原充满血的气味,火药和硝烟的气味在风中飘散。
堆积如山的尸体。鲜血和哀号,咒骂和咆哮。
然而,即使烟雾弥漫,天空还是一样的蓝。
在晴朗澄澈的天空下,永无止尽的战争正在进行。
停止吧!为何要白白牺牲年轻的生命?为什么要让这么年幼的孩子死去?你看!他们都还只是未经世事的纯真孩子呀!
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要被杀?此时此刻丧失性命有何荣耀可言?停止吧!立即停止那场战争。无益的战争。它所索取的代价实在太高了。
就在此时,我突然醒了过来。
全身微微冒汗。身体沉重,头部发烫,关节疼痛。
还是规规矩矩地躺着吧。
我唤了声艾伦,才想起她外出参加教会的茶会去了。
忍住关节的不适,我到厨房喝了杯水,换上睡衣之后,笨拙地躺回床上。
梦又继续。
好痛。脚好痛。不知该怎么形容的痛。
我在梦中哀号。脚似乎受了重伤。
在感觉疼痛的同时,有东西浮现眼前。
这是什么?这个数字是?
不知是谁写了一个数字。一而再、再而三,一直在纸上重复写着相同的数字。
我终于了解那代表日期的月、日。
三月。三月十七日。
纤细的手不停地反复写着那些数字。
三月十七日。
这个日期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喃喃叨念着:三月十七日。
突然,眼前雷声大作。我不由得全身紧绷。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站在一片宽阔的农场里。那是个照顾妥当、收成丰硕的农场。
平缓的山丘上长着翠绿的青草。正前方是苹果树。青草的气息扑鼻而来。
天空阴暗。阴晴不定的天气,云层迅速移动。
仔细一看,天边出现了彩虹,而且是两道彩虹。
白色的鸟群飞过,好像从彩虹底下穿过似的。这一幕似乎正在祝福着什么。
我觉得情绪激昂。心脏剧烈地跳动,有股想要放声大哭的冲动。
终于来了。她很快就要来了。
我的伊丽莎白。
那一瞬间,我在梦中领悟到了。我领悟到了我的命运,我自己和伊丽莎白的命运。
我们两人曾经有好几次在纷乱的地方相遇,而这次又是短暂的重逢。
此时此刻,胸口溢满了就要炸开的喜悦。好想大叫,好想大声哭出来。
没错。她终于要来了。我的伊丽莎白就要穿过那道彩虹。
“啪!”突然出现了一道光。
她就在那里。
女神般的年轻女孩。满脸笑容的女孩。
世上最美的女孩,穿着白裙跑过来。
那张脸满是喜悦,因为要与恋人相会而兴奋地散发光芒。
啊,是呀,我们又相见了。在时间的缝隙里,在芸芸众生的意识洪流中。我们被赋予生命,一直活到现在,就是仅仅为了这短暂的瞬间。
我在梦里用力地点头。领悟、了解、确认自己生存的目的后,我感受到真正的幸福。
在梦中得到莫大满足的我,体温升得更高,陷入了昏睡的状态。
终于我的烧退了。我勉强坐起身体,振笔疾书。
或许是大病初愈的关系吧?我觉得有些虚脱。
窗外的天空明朗辽阔,小鸟的鸣叫声传来。
一直在病榻旁照顾我的艾伦,过来收走盛粥的盘子。确认过我真的没事之后,她说想睡一下就走了。那瘦弱的肩膀看起来有说不出的疲倦。
我偷偷爬下床,坐在书桌前将最后梦见的那个梦写下来,然后静静将日记本合上。
自从了解那个梦,还有人生的意义后,我感觉自己的内在有了某种转变。
我的人生已经所剩无几了。但,很快地,伊丽莎白就要在我眼前出现。那个美丽的女子,我超越时空的恋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等候那一刻的到来。我的心像少年扑通直跳。然而,在镜中看见自己的时候,我又想到以如此年迈的躯体和她重逢,会是怎样的情景。
于是,在我的眼中,就连这么美丽的田园生活,也显得逊色。
心爱的妻子,如画的黄昏,以及那小巧的温室,都让人提不起劲儿了。
她会以怎样的形式在我面前出现呢?是有一天她突然来家里找我吗?
或是因为什么意外将两人牵在一起呢?
不过,我有自信,当那一刻来临时,我一定会知道。
我在焦急、期盼中,度过了每一天。
我不知道会是何时,但那一天肯定在不远的将来。只要一想到那一瞬间,我就坐立难安。我该作出怎样的表情呢?我该对她说些什么呢?我的思绪纷乱,脸颊发烫。
我高昂的情绪再也掩饰不住,这让我和妻子之间发生意想不到的微妙变化。
妻子敏感地察觉,我的心思被什么东西给占满了。
为了想知道那是什么,她开始偷偷观察我。
然而,尽管相处的时间这么多,她还是无法查知谁从她那里夺走了我的心。因为她不可能看见我的梦。
另一方面,我开始对妻子无时不在的窥探视线感到不悦。在同一个屋檐下,自己好像二十四小时都受到监视一样。渐渐地,我闷在心里的怒气愈胀愈大。
看不见的裂痕把明明最亲近的两人拉开了。面对这种状况,妻子益发不知所措。我虽然知道,却也无能为力。
妻子忧心忡忡地看着我的脸。也许她是想从我的表情看出我的心情,但她永远无法理解我心境的变化。不久,她变得提心吊胆、惶惶不安,总是用年轻时经常露出的畏缩表情窥探着我。那表情让我更加心烦,更想疏远她。我对妻子的爱是毋庸置疑的,但这种疏离感是为什么呢?对她感到疏离让我开始讨厌起自己,而这种自我厌恶感又让我更想逃离她。
不知何时开始,我们不再一起散步了。
在她的巧手下,温室日渐辉煌耀眼。
艾伦在温室度过晚秋的午后,这成了一个习惯。
而我就一个人一边漫步在无趣的街道上,一边梦想着与伊丽莎白相会的日子。
有天晚上,我外出到好久没去的小酒馆坐坐,一回到家中,正好撞见艾伦从我的书房出来。
艾伦僵立原地,盯着我的脸瞧。
那一瞬间,我突然领悟到她在我的书房做什么。
她一定看了那本日记。
“你做了什么?”
不自觉中,我的声音充满质问的口气。
艾伦眼眶红了,别过脸去。我看到她的太阳穴上因年老而浮现的淡褐斑点。
“你做了什么?”
也因为喝了酒的关系,我不自觉地放大声量。
“伊丽莎白是谁?”艾伦生硬地低问。
“你看了我的日记?”
“那个女的到底是谁?你的心到底是被谁给夺走了?我们两个一直相依为命,那女的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你闭嘴!”
我用自己都认不出的声音咆哮着。艾伦一言不发,跌跌撞撞地跑回卧室。
艾伦在温室里将盆栽排列整齐。她一个劲儿拼命地播种,好像在种植从别处分来的球根。
我在书房一边看书,一边想着和伊丽莎白相会的日子。
即使和艾伦的关系已经变成这样,我整个脑袋还是..只想着她。
真希望那天能够早日到来。之后会怎样都没有关系,在相见的那一瞬间失去生命也无所谓。如今你到底在哪里呢?怎么还不出现在我面前?
从前在伦敦教书时的老同事约好了要带妻子到这边来玩。
因为要招待他们晚餐,我和许久不曾交谈的艾伦说话,商量一些准备工作。然而,我们的对话空洞,总觉得彼此好像很见外。
为了取出成套的餐具,我伸手要将厨房的壁橱打开。但试了之后才发现壁橱的门是锁着的。我轻轻啐了一口。
“艾伦,餐柜的钥匙借我。”
“餐柜的钥匙?”正在炖东西的艾伦问道。
我提高声量:“哎,就是厨房角落那个嘛!”
“啊!钥匙放在那扇边窗的天竺葵花盆里。从我小时候就一直搁在那儿的。啊,是因为约翰曾经打破过一次!”
哐一声,什么东西打破的声音。
我立刻转头看向妻子。
厨房的地板上,白色器皿的碎片散落一地。
“没事吧?”
我连忙要跑上前去,但妻子的表情让我停下脚步。
那似曾相识的表情。仿佛时间暂时停住了的脸。
看到那种表情,我也发现事有蹊跷。
“艾伦,你刚刚说什么?”
艾伦用手捂住自己的嘴,睁大双眼。
“我住过这里。”
艾伦低语。我怀疑自己的耳朵。
“啊?”
艾伦的身体开始颤抖了起来。
“我,曾经住在这间屋子里。”
“这间屋子?难道?所以你是在伦敦出生的啰?”
“之前是我忘记了。”
“忘记了?”
“对呀。现在我想起来了。我终于想起来了!”
艾伦紧抓着我不放,开始抽抽噎噎,激动地哭了起来。
“我对八岁之前的事一点记忆也没有——好像是遭遇到什么变故。在伦敦郊外,我满头是血,走在路旁,被经过的马车救起。我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被人送进了医院。虽然后来伤是治好了,但我对以前的一切却想不起来。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救我的商人是个好人,他在报纸上刊登寻人的广告,却还是找不到我的家人。于是,他将我介绍给客户中的一对夫妇,那对夫妇无法生育,却很想有个孩子,他们就是我现在的父母。我父母对我疼爱有加、呵护备至。我也觉得他们是我真正的亲人。但,我总觉得不安。我到底是谁?我的家人到底在哪里?我为什么会受伤、失去记忆呢?”
艾伦哭累了,静静地说着。
威士忌加水稀释后,我们两人一点一点啜饮。
已经好一段时间,没有像这样隔着餐桌坐在一起说话了。
我感觉到横在心里的芥蒂正慢慢消失。
难怪。所以她父母和她才会不提童年的往事。所以她有时才会流露不安的神色。
“有时候我好像就要想起来了。我想你也有注意到,每当看到夕阳西照的天空,我就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记忆深处浮现。”
艾伦的身体轻震了一下。
我轻轻伸出手,包住她那十指交握的嶙峋双手。
艾伦轻轻叹了口气。
“第一次看到这间房子的时候,我已经开始有些回想起来。那个时候也是日落时分,整个屋子沉浸在夕阳余晖下——我当时不是一个人没来由地感到心神不宁吗?其实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原因。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情绪呢?窗帘那件事也是,在你告诉我之前,我自己也没有注意到。恐怕是在听你说要找房子,提到这个村子的时候,我就开始动手缝制窗帘了。听到村子的名字,我已经回想起自己的家。我在不自觉的情况下想着,一定要为那扇向外凸出的窗户装窗帘。还有——还有那个餐柜的钥匙也是。我脑海浮现弟弟伸手将钥匙放进盆里的影像——约翰。没错,我有一个弟弟叫作约翰。”
艾伦的声音颤抖着。
我更用力地握住她的手。
两个人一起生活了那么久时间,却做梦也没想过会听到这样一番话。长久以来她一直独自承受着痛苦。如果她说出这样的经历,也许连婚也结不成吧?她一直为那段没有记忆的过去担心受怕。
“之前的事你回想起来了吗?你的亲生父母?还有你遭遇了什么意外?”
我不由得兴奋起来,一个劲儿发问。
惊觉艾伦不发一语,我连忙坐正。
“对不起,你还一片混乱,我却……”
“不,我终于有种心安的感觉了。但是,也仅只如此而已。我只记得有个名叫约翰的弟弟,只记得我住过这间屋子,还有餐柜钥匙放在花盆里的事。虽然我依稀记得有父亲和母亲,但失去记忆时的种种还没完全想起来。”
艾伦抬起脸盯着我瞧。虽然她的面容憔悴,但的确恢复平静。那种恐惧的表情已经不在。她正逐渐找回失去的自我。
“一定还有人记得你父母才对。”
艾伦神色紧张,略略点了点头。
“我们去教会试试看吧?”
阳光射入屋内,好心的牧师难掩一脸讶异的神情。他忙碌的手指交叠,有点拘谨地看着艾伦。
“怎么会有这种事?你怎么可能会是那位布莱德雷先生的女儿?”
我们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等他明白过来我们并不是在开玩笑。
“我们也很讶异呀,无论如何,请你暂时替我们保密,不要告诉村里的人。我们想视情况,等时机恰当时亲口说明这件事。”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牧师好像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来似的,不停点头。
“话虽如此,我对布莱德雷先生也不是很清楚呢!总而言之,那个人一搬来这儿就碰上了那场灾难。”
“灾难?”
我们的身体藏书网向前倾。
“嗯,布莱德雷先生十分喜爱园艺,兴致勃勃地在这个村子里买了自己的房子,还盖了间温室。他的买卖事业在伦敦,但园艺工作却在这里,所以必须来回奔走于两地。他好像收集了很多珍奇的植物。”
只要看过那间温室及宽广的庭院,就会认同牧师说的话。
“他家里有个美丽的妻子,还有两个年幼的小孩,是一对姐弟。我还没听说他们叫什么名字呢!才刚说了下个礼拜终于可以拜访村里每户人家,结果就在回伦敦的途中遭到强盗打劫。”
我知道为什么艾伦听到强盗这个名词会惊恐万分了。
“那是一场残忍的屠杀。受害者的头部遭到棍棒猛烈痛击,马车里到处都是鲜血,行李被抢走之后,连人带车整个被推落山谷。因为那个地方不太有人去,尸体过了半年才被人发现。发现的时候,尸体已经遭到野狗和鸟类的啃食,所以虽然只找到三具尸体,人们还是认定另一具尸体大概是被拖到其他地方去了。”
“那么,那个就是艾伦。”
“可能是途中被扔下车的吧?忙着赶路的强盗大概没发觉小孩还有呼吸。他们是晚上遇袭的。”
艾伦的身体瞬间颤抖了起来,塌陷的眼窝不断涌出泪水。
我伸手搂住不停啜泣的她。那瘦弱的肩膀令人心痛。
我能理解,她在遭遇抢劫后是如何的惊恐害怕。曾经遭受强盗袭击的记忆,还残存她的体内。
“因此,那个家之后一直没有人住。那个庭院就这样荒芜了。”
“没想到,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我们——”我不禁发出感叹万千的呼声。
“这是神的指引呀。发生这样的巧合,真令人感到惊异。”
牧师若有所感地不住点头。
我和艾伦走在回家的路上,精神有些恍惚。
太阳在高空中闪耀,阳光照着初冬的村庄。
周遭的景物看起来都不一样了。
命运。
我的命运。艾伦的命运。两个人被某种不可思议的东西牵引着,最后来到了这里。
不知什么时候,梦中那个女孩已经离我远去。
梦中的女孩该怎么说好呢?现在我和妻子要掌握自己的命运。
白衣的女子,已经打动不了我的心。
她也许会出现在我的面前吧?会有那么一天吗?活到这把岁数,既然之前什么也没发生,也许那始终不过是一场梦而已。我只是梦见了在另一世和我相遇的她,.99lib?也许这一世她没有必要出现。
幻想着与梦中的女子相会,一个人欣喜雀跃的自己,真是愚蠢至极。
不仅如此。我伤了独自承受痛苦的妻子,亲手放弃安稳的日子,竟然还厚着脸皮想要靠近妻子,真是可耻。
我看着走在身旁的艾伦。
艾伦还记得那本日记的事吧?她还在介意我的梦吧?
胸口隐隐作痛。我伤她太深了。从今以后,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生活吗?
虽然尚未和好如初,但已经恢复之前的和谐气氛了。
我们两人又再次结为一体。即使在她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还挂记着那本日记,但我相信已大致恢复原来的样子。
艾伦的脸上再也看不见那恐惧的神情。大概是因为她对自己的存在,不再感到不安了吧。
每日晨昏我们一起在庭院散步,一起整理温室。
我觉得有点害怕。
如果现在伊丽莎白出现的话。如果她用那灿烂的笑容在我眼前出现的话。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该回答什么好呢?我该以什么样的表情面对呢?
那种焦急等待的日子,对现在的我而言,甚至是一种沉重的负荷。我对此时此刻的生活感到满足,和妻子在一起的每一天才是最重要的。如果这种生活被破坏了,以后该怎么生活下去?即使和命中注定的她见了面,整颗心被她吸引,但之后还是要面对痛苦的离别。受过这种打击之后,艾伦还会再次接纳我吗?我还能够和她一起过日子吗?
我害怕了。害怕她来找我,害怕和她邂逅。我无法相信那个曾经沉迷在幻想里、致使妻子受到伤害的自己。
降下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瑞雪。
大概过不了多久,雪就会覆盖这个庭院,变成白茫茫的一片?
在空旷的庭院里,砌起一条通往温室的石板路。
树木掉落整身的叶子,为能耐过寒冬做好准备。
我的伊丽莎白还是没有出现。命运的女神。命中注定的相会。
望着窗外枯寂的庭院,我开始思索,也许这是对我的一种惩罚。
像这样一面担心一面等待伊丽莎白出现的处境,是对伤害妻子的我所作的惩罚。也许,这也是命中早就注定好的一部分。
我像小鸟一样安安分分地过日子。
艾伦已经不会再出现不安的表情了,或倒不如说她变得愈来愈心不在焉。每次唤她,她都要过一会儿才会发觉,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
“艾伦?”
每当我有些担心地叫她,她就会回以灿烂无邪的笑容。
“真不可思议。我刚才才梦见小时候耶。和弟弟在一起玩耍的记忆,在院子里来回奔跑的记忆,依着某种节奏逐渐充满整个身体。好像才一不留神就被吸进记忆里去了。”
听着她如此回答,我觉得她好像有些离我远去,这让我感到不安。
这大概是对我的惩罚之一吧。
某一个寒冷的早晨,我发作了。
早晨一觉醒来要爬起身子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感到胸口像被利刃刺入般的痛楚。
当时我心里想,自己是不是会一口气喘不过来,就这样倒下去。
独自按着胸口,屏住呼吸,等待时间的到来,那个过程好像一辈子那么久。在接下来的一秒钟,疼痛突然消失了。
我全身瘫软无力,背心冷汗直冒。
艾伦在身边静静睡着。
我偷偷看着她熟睡的脸庞。
我有预感。此后,这种疼痛一定会不断发作。而且最后这个疼痛一定会要了自己的命。于是,某天艾伦醒过来时,她会发现只剩下自己一个。
再也不曾梦见过她。
我也很少再去打开那本皮革日记了。
她会来吧?在我所剩无几的生命里,我们真的会有相见的时候吧?一想到这里,我的心境很不可思议地有种看破红尘的达观。
出现也好,不出现也罢。因为这一切在我命中早已注定。
半夜开始降下冷冽的寒雨,不久就没了声响,雨变成了雪。
夜里我被一阵呻吟声吵醒,本以为是自己发出的,但我感觉不出身体有任何异状。
那是从艾伦口中发出来的。
我害怕地跃身而起。
她正陷入深深的梦魇中。
一看到她那笼罩在死亡下的脸,我心中涌现无比的孤独。也许先我而去的人是她。也许天明时醒来,发觉只剩下自己孤单一人的是我。
那是种绝望的恐惧。好像全身力量都泄尽的恐惧。令人想要逃避的恐惧。
一回过神,我动手将艾伦摇醒。
艾伦苍白着脸一下子全醒了。一发觉出现在眼前的是我,她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我。那眼神完全是一副在看陌生人的感觉,着实令我受伤不已。
“——爱德华?”
艾伦低声唤我,目不转睛盯着我瞧。那目光炯炯的眼神,那略带责备的眼神。
我再也受不了那个眼神了。
我偷偷别过视线。心中充满苦涩。
果然,我们还是不行。和好如初,只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即使现在,她还是不原谅我。
“你做噩梦了。”
我沙哑着声音说道,若无其事地别过脸去,钻进被窝里。
然而,我的心正因为无比的失落而不停下沉。今晚我体悟到自己注定要失去什么,也体悟到了自己是如何的绝望。
翌晨雪停了,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庭院里覆盖了一整片白茫茫的雪,在阳光的辉映下闪闪发亮。
我醒过来,心情异常平静。
看了看身边,艾伦已经起床。
飘来一阵阵红茶的香味。
“今天早上我们在温室喝茶吧!外面很暖和呢!”
听到艾伦沉着平静的声音,我知道那一刻到了。
“好呀!”
我微笑点了点头。
我们两人踏在覆盖白雪的石板道上,在雪上留下足迹,慢慢走向那间小小的温室。
温室中有如天堂般温暖。
好像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感觉。
我们中间隔着小折叠桌,面对面坐着。
突然间,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曾经在哪儿有过这样的体验呢?
香浓的红茶注入杯中。
艾伦静静将杯子向我递过来。
我突然感到背脊发凉。
时候终于到了。接着艾伦一定是要跟我告别了。我就要孤零零地悄然返回伦敦吗?而她,一个人在从小生长的这个家生活。
似乎可以看到等在眼前的孤单岁月。
“爱德华。”
艾伦用庄严的声音开口说。
我想也不想地闭上眼睛,举起手来制止她的谈话。
“我知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是我不好,全都是我的错。”
我低声说。虽然已经死心绝望了,心中还是隐隐作痛。
“不是的,爱德华。请听我说完。”
艾伦沉着镇静,但语气坚定果断。
我战战兢兢地看着她的眼睛。
那瞳孔里,浮现非比寻常的决心。
受制于她的气势,我不再出声。
“——我梦见了。这个地方,我一直梦见它。”
艾伦的视线落在遥远的某处,开始说道,“在梦里面,有一个总是会遇见的人。一头黑发,身材高挑的男子。是个十分优秀的人。他总是一直救我,总是在我的梦中哭泣着。”
我陡然抬头看着她的脸。
艾伦没有在看我。
那满是皱纹的小脸,正穿过我,看着远远的某个地方。
“我爱那个人。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如此。虽然我只见过他几次。虽然等在我们前方的永远是痛苦的离别。但我爱他。”
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开始颤抖了起来。
难道!难道?怎么会这样?
“我们总是在超越时间、空间的情况下邂逅彼此。我们之所以活着,是不是就为了这短暂的一瞥?”
“艾伦,你?”
艾伦双眼通红。她单薄干枯的嘴唇颤抖着。
“笨蛋。我真是个大笨蛋。我一直记不起自己。原本的自己。我失去了自己原本该有的记忆。我梦见过的。和弟弟在一起游玩的梦境。弟弟好几次呼唤着我真正的名字,为什么我一直没有察觉呢?我们两人一起生活了这么长的岁月,我们这样相依为命了这么久,这样彼此关爱着对方,两个人就这样近在咫尺,我却……”
泪水从她的眼眶滴落。我想我自己大概也是如此。我的心不由自主地跳动,身体颤抖着,怎么也停不下来。溢满胸口的热血,从身体某处静静流泻出来。
是的,我见过。
这一幕。
我曾经在梦里见过。
我的爱人。我的命运。像这样在温室里面对面,背着光线,阳光下她那闪亮的银发。
“我真正的名字是——”
未即听完,我便站起身来。
接下来的话已经没有听的必要了。
我们已经将命运掌握在手中,再也不会放手了,这是我们的命运,不属于其他任何人。像今天这样,它确实就在彼此的手中。
“啊,等你很久了。是鲍恩小姐吧!”
当管理员如此确认时,伊丽莎白怀疑自己的耳朵。
“咦?”
管理员听到这样的响应也不以为意,依然取出一大串钥匙。
“哎呀,警察那边的人已经来好几次了呢。不过,大致上似乎告一段落,已经没事了。”
伊丽莎白觉得一头雾水。
因为碰巧来到附近,所以想顺便造访一下纳森教授家,怎么这个管理员会知道我的事呢?
“详细情形我是不清楚啦,只是依照教授的吩咐办事而已。”
总觉得他好像从白天就一直在喝酒的样子。
只要他的头一低下来,就飘来威士忌的气味。
管理员找出钥匙。老旧的钥匙环上刻着奇怪的徽章。
管理员察觉她的目光,了解似的点了点头。
“啊,这个呀。很特别吧?这是纳森教授亲手做的哦。听说这是护身符,他亲口告诉我的。”
“喔,是护身符呀。”
她的目光被那个徽章吸引住了。好像是独角兽和身披长袍的人。
真是特别的图案。待会儿回社里查查有没有相关资料好了。
家里面已经有些霉味。没有主人在的屋子,不一会儿就成了失去人味的空屋。
教授真的不在了。
伊丽莎白开始对这个事实有了真实感。
“你看,是这个吧?”
管理员随意进进出出,一副对这地方很熟的样子,啪嗒啪嗒上了楼梯,从上面的房间拿了一条白色手帕,又走下来。
伊丽莎白呆在原地。
看到她一脸错愕的表情,这次换管理员觉得讶异。
老旧的蕾丝手帕,质地很好。
伊丽莎白轻轻接过手帕,看着缝在手帕一角的刺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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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丽莎白歪着脑袋。
“喂,这样满意了吧?好了,出去了,出去了。”
管理员事情一办完就催着伊丽莎白离开。
“啊,请问,纳森教授对这手帕有提过什么吗?”
伊丽莎白小心翼翼地问道。
管理员一脸困惑地看着她。又传来一阵威士忌的气味,伊丽莎白不自觉地憋住呼吸。
“他说,如果有一个名叫鲍恩的女人来找他,就把这条手帕交给她。”
“把这条手帕,交给我?”
“对呀。我的任务就到这儿为止了。就这样,我告辞了。”
管理员匆匆忙忙消失了踪影,伊丽莎白就这样孤零零一个人被留在屋外。
from E. to E.
爱德华给伊丽莎白。
这句话在脑海响起。
同时,脑海中也浮现纳森教授那和蔼可亲的模样。
“您好,教授。蒙您接见是我的荣幸,我是伊丽莎白·鲍恩。”
他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
紧紧盯着伊丽莎白瞧的那双眼睛,散发着温暖。
那几乎是无限感慨的表情。
伊丽莎白呆然若失地看着他的脸。因为她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用这样的表情看着自己。
“——就和我想的一样。”教授低语。
伊丽莎白不假思索地凝神细听,但她实在不知道什么东西和他想的一样。
因为教授还是目不转睛盯着她瞧,伊丽莎白有些心慌。
一看到她那副表情,他好像发觉什么似的笑了。
“噢,是了,今天是我俩的初次相逢。”
啊?伊丽莎白含糊地应了一声。
“哎呀,不知不觉就怀念起从前了。那,我们开始工作吧!”
教授露出阳光般和蔼的笑脸,请伊丽莎白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然后,他自己也在椅子上坐正,双手交叉放在腹部上方。
“好,那么,我就从教授成长的过程开始问起了。”
伊丽莎白好像松了一口气,伸手取出记事本开始进行访谈。
教授的健谈,让伊丽莎白渐渐放松下来。她也慢慢进入状况,当察觉到时,整个访谈已经进行了将近两个小时。
随着那直爽坦率的说话方式,沉稳睿智的表情,还有听教授这大半辈子对学问的专注与执着,伊丽莎自觉得自己被他深深吸引。
怎么会有如此优秀的男性?虽然他的年岁已大,但怎么还是这么俊美,深具魅力?
那一瞬间,她几乎已经爱上他了。
“听了您这番话,真令我受益良多,谢谢您。今天这一切,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伊丽莎白双颊酡红,眼睛发亮,将手伸向教授。
教授轻轻与她握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双眼。
他的眼中闪过某种复杂的情绪。
“——我也是。”
伊丽莎白感觉对方的语气怪怪的,她回望教授。
“是啊,我也有同感。”好像在叹气般,教授低语着。
伊丽莎白看着教授的脸,催促他往下说。
教授脸上泛起了浅浅的笑。
“那一天,是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日子。在那个挤满了兴奋群众的汉瓦斯机场。”
教授的视线落在远方,断断续续说着,“那是历史性的一天,大家都十分狂热。爱蜜莉亚·埃尔哈特就要从黑潭飞来,每个人都引颈期盼着。”
爱蜜莉亚·埃尔哈特。那是著名的女飞行家。到底是几年前的事呢?
在心里,疑问如同漩涡旋绕不已。虽然教授的话着实令她心慌,伊丽莎白却已经无法将自己的视线,从教授的双眼别开了。非听不可。我现在,已经是非听不可了。
“但是,我却孤零零一个人。为什么会走向那种地方我也不知道。我失去了亲人,被心爱的人背叛,漫无目的游走,一个人在人群里徘徊。”
教授的眼里泄露一股阴郁。
“那一天,我打算寻死。就这样,为了寻找葬身之所,孤单徘徊着。没有梦想,没有希望,求学的道路已然中断,我绝望无比。然而,我连想在某处静静死去的心愿也无法实现,不知不觉中,我被卷入那样拥挤的人群里。”
那双眼一瞬间闭合,再张开时,已经变得沉着冷静。
“就在那里,我遇见了你。你是为了要见我一面而来的。为了救我,你奋不顾身地来到那里。”
为什么会有一股想哭的冲动?
“我是怎样的喜悦呀!我是如何的感激呀!谢谢你。因为你,才有今天的我。谢谢你,伊丽莎白。”
突然间他好像全身的力量都泄去了一般。
教授无力地瘫软在椅子上。
伊丽莎白不知所措地站起身来。
“能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
教授如此低语,静静地笑了。
“应该说这话的人是我才对。保重。我们下次再见面吧——我的狮子心。”
我的狮子心。
伊丽莎白紧紧握住放在外套口袋里的白色手帕,在寒冷的街道上走着。
纳森教授会到哪儿去了呢?的确,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他确实好像有所觉悟。他是觉悟到了什么?他是自动消失的吧?又为了什么?
——是要去和谁相会?
突然间,这个念头在脑海中浮现。
他穿越了时间、空间,寻找朝思暮想的那个人。所以,教授的肉体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了。
发现自己在想这些略嫌傻气的事,伊丽莎白一个人伸了伸舌头,脸颊泛红。
都几岁了还在想这种事!
伊丽莎白加快脚步。
可是,她觉得还可以再见面。她相信,在某天的某个地方,自己会再和那个俊美并充满魅力的男性不期而遇。
今天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似乎浪漫过了头。
伊丽莎白一个人窃窃地笑着,一面走在拥挤的街道上。
经过唱片行门前时,里面传来了华丽的女声吟唱,她停下脚步。
噢~英格兰。
我的狮子心。
啊,是凯特·布什的第二张专辑。
她瞄了瞄店里堆放的唱片。
这阵子太忙,把要买唱片的事全忘了。
《咆哮山庄》的热卖让人记忆犹新,但她还是比较喜欢第二张 href='6653/im'>《狮子心》。比较合她的口味,充满英式摇滚的调调。店里的扩音器传来 href='6653/im'>《狮子心》的歌曲,她低声哼唱着。
顺便把它买下来吧!
伊丽莎白走进店里。
几分钟后,她已经将纳森教授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将包装好的唱片挟在腋下,她迈向冬天的街道。
朝着她的岁月、她的未来前进。
一名单身年轻女子,轻快地往约会的咖啡馆走去,消失在人群中。
后记
曾经有个活动叫东京音乐祭,每年到了那个时期,电视都有现场转播。
当我还是初中生的时候,曾在那个节目听到来自英国的凯特·布什(Kate Bush)所演唱的《Moving》,当时深受感动,还去买了她的出道专辑《The Kiside》(附题“天使与小恶魔”)。从此之后,我成了她的歌迷。第二张专辑 href='6653/im'>《狮子心》(Lio),堪称凯特的代?表作,而我从以前就对“狮子心”这个名字,存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共鸣。我一直在想,总有一天要拿它当小说的书名。
此外,我一直想写一部爱情剧。说到爱情剧,总免不了阴错阳差、失之交臂的桥段,不过,现代人要发生这种事,确实也不简单,恐怕只有科幻小说才可能吧。
有一天,我到东京都美术馆参观泰特艺廊(Tate Gallery)展览,参观过程中一幅画突然映入眼帘。那是一幅名为《埃尔哈特小姐的到来》的横幅画作,我一眼就看出它是科幻影片 href='6653/im'>《狮子心》的某幕场景。?99lib.
于是我开始动笔,创作了这部小说。这段渊源可追溯到凯特·布什发表 href='6653/im'>《狮子心》的一九七八年,那张专辑是一切的关键。
此外,这本小说也代表我个人对罗伯特·纳森(Robert Nathan)所著《珍妮的画像》(Portrait of Jennie)的崇敬之意。因此,主角爱德华·纳森的名字当然是由他而来。顺道一提,伊丽莎白·鲍恩(Elizabeth Bowen)则是取自英国某位哥德派作家的名字。每次只要读英国王室的历史,就会出现一大堆爱德华、伊丽莎白,总搞得我晕头转向。藏书网
英文、历史都不好的我,是在很多人的帮助下,才写成了这部小说,真是感激不尽。有关徽章的学问,森护先生的著作颇有参考价值。此外,为了写这本书,我还特地拜读了以萨克·艾西莫夫(Isaac Asimov)所著的《世界年表》(Asimov's ologyof the World)(丸善出版),获得意想不到的收获。这本《世界年表》真是破天荒的杰作,博学强记的艾西莫夫把从宇宙诞生以来,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为止的历史,全编成了一本书。我衷心推荐,和我一样对历史伤脑筋的朋友一定要看。.99lib.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