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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宫MAZE》
荒原·BUSH
01
无尽的蔚蓝。
抬头仰望,仿佛灵魂会被抽离般的天空颜色。
可以意识到有人正从遥远的高空俯瞰,一种近乎疯狂的欢喜之色。
在这苍穹之下,是一望无垠的景致。
绵延的山峦,尽是凹凸不平的岩山。四周一片阒静,几乎感觉不到生命的存在。
越过人迹罕至的深谷,眼前意外出现一座辽阔、干燥的白色荒野。
由于它出现得过于唐突,所以在踏入这片荒野的瞬间,令人产生一种不安,恍如被抛入一处虚无的空间中。
为了寻求有形之物而四处东张西望。
这片荒野也许原本是一座湖泊。可能是昔日有条道路穿过这座湖泊,湖水全流至谷底所致。或许有积水的时节与干涸的时节之分。唯有在干涸的时节,才能沿着山谷走在河床上,从外头造访这处秘境。
静下心来思索此事,这才发现正面有一座灰色的小山丘。
没人知晓这座小山丘是从何时开始存在。
此处位于亚洲极西之地,地壳变动多,是数一数二的地震国。这座山丘是在反复的地壳变动下所造成,只要加以挖掘,应该就能对其生成时期有相当程度的了解。
问题是位于山丘上的物体。
它究竟是人工建筑,还是大自然所形成,委实难以判断。
这类的奇景在这一带俯拾皆是。堪称是鬼斧神工的奇景接连不断,人称“万万不能看”的石灰岩溪谷,长着无数个状似香菇的奇石;在其他地方则是可以看见井然有序的白色阶梯,仿如有人以抹刀刻意修整得如此匀整一般。这样的景致,就算说是有人画好设计图,以凿子精雕细琢而成,也能让人信服。但其实这是历经漫长的岁月,在强风与河水的侵蚀下所呈现的自然风景。
那么,这座山丘上的物体又是什么?
眼前出现的是一栋长方体的白色建筑。宛如放在山丘顶端的一只白色箱子。没有窗户和梁柱,一只平整的白色箱子。
是人类建造的吗?还是历经多年的侵蚀,才雕镂出这样的形状?
可信度最高的说法,是昔日飘流到此处的基督教徒,对原有的自然造景加以修饰而成。他们的耐力令人惊叹。可以发现他们在这严苛的自然环境中,努力在各地兴建部落的遗迹。在其他地方,甚至还有凿穿山壁,往地底挖掘近二十层楼的深度、在里头设置住处的例子。这工程当然非一朝一夕便可完成,想必是投入了数十年的心血。这里明明不适合人住,但这些人却展现了惊人的毅力。
也许就他们而言,建造这样的长方体建筑只是小事一桩。比起攀附在深数十丈的溪谷悬崖山壁上挖凿岩石,这样的工作应该轻松许多。
但这个方形建筑还是有它奇妙之处,超乎人为的范畴。
事实上,此地在漫长的岁月中,经常发生许多超乎人类理解范畴的现象。
02
一名少年走在流水潺潺的通道上。
他独自一人走在被两旁陡峭岩壁笼罩的谷底。
少年心中忐忑,不时抬头仰望。因为他感到恐惧,担心陡峭的山壁会从左右包夹,将他压扁。通道两旁高大的山壁近乎垂直,谷底幽暗不见阳光。
抬头仰望,天空是如此遥远。蓝天看起来好似在两座山壁缝隙间蛇行的蓝色小河。
虽然始终无法摆脱这种担心害怕,但少年还是一步一步走在幽暗的谷底,未有一丝踌躇。
他一头黑发、一身褐肤,外加一对乌黑大眼。
一袭褴褛破衣,脸和手脚沾满沙尘,而且打着赤脚。
虽然身材清瘦,但他动作敏捷,不会拖泥带水。他不时从地上的积水处捞取上头的清水解渴,嚼着皮袋里的肉干果腹,调整呼吸后再度迈步前行。
他徒步走了整整两天才来到这座深谷。
他的目的地应该已经不远。
他欲前往的场所,在他的部落里,人称“不存在的场所”、“不该有的场所”。从他懂事的时候起,每次听到这个名称,便会和祖父或父亲辩论。
为什么会有“不存在的场所”?为什么要取这么奇怪的名字?
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因为他周遭没有人造访过那个地方。那地方是“不存在的场所”,同时也是“不该存在的场所”。少年想亲眼一探究竟。周遭的人们嘲笑他的愿望。因为那个地方离他们的部落非常遥远。
但少年意志坚决。那天早上,他将计划付诸执行。当家人醒来时,他已带着少许的食物和饮水,朝遥远的山谷出发。
所幸当时是干季。少年凭借太阳和星辰的指引,沿着岩岸溯行于河床上。他并不知道,自己能以最短的距离来到此处,已近乎奇迹。
在这昏暗的通道上不知走了多久。
突然眼前豁然开朗。世界骤然笼罩在一阵光芒中。那个场所出乎意料的辽阔,就像猛然被抛向空中一般,令人心中感到一阵不安。
雪白的世界。在空旷的荒野上,浮现一座灰色的山丘。
少年在感动的同时,心生畏惧。可以望见远处层峦叠嶂。
望着山丘,他一度以为山丘上有座神殿。
灰色的山丘上,有个矩形的白色物体。
有人住在里头吗?
少年被深深吸引,快步行走于荒野上。
走近山丘底下一看,他明白山丘之所以呈现灰色,是因为植物的缘故。从未见过的植物,犹如满地的灰色棉团。仔细一看,上面交缠着许多带刺的坚硬树枝。
山丘的斜坡覆满灰色植物,仿佛要将神殿团团包围一般。
虽是神殿,但却朴实无华。不见任何窗户或梁柱,只有方形的墙壁。
少年避开脚下的植物,小心翼翼地往山丘顶端而去。因为这些植物令他觉得很不舒服。他尽可能不去碰触它们,往墙壁走近。
墙壁远比站在远处眺望还来得高大。走近一看才知道,这只是外表粗糙、平凡无奇的石灰岩。但墙壁给少年一种奇特之感。这似乎出自人为,而且给人一种随手打造的感觉。就像一名非专门从事建筑的艺术家,趁闲暇之余所打造而成。他沿着没有接缝、均匀平整的墙壁往前走,发现这座建筑呈长方形。
墙壁里是什么样的构造?
他一面走一面思忖,沿着墙壁走到最后,突然发现一处缝隙。
一处平凡无奇的狭窄缝隙,勉强可让一人通行。就像唯独这个地方忘了造墙似的。
少年往里头窥探。没有天花板,像是隔间用的墙壁向内绵延。来到长方形的边角处附近,从狭窄的通道深处望见一处转角。
少年屏息敛息,竖耳凝听,查探墙壁对面的动静。
但只传来一阵沉默。未感受出任何生物的气息。
少年吞了口唾沫,缓缓迈步前进。
03
日暮时分。
充满杀伐之气的落日余晖,在空中留下一抹浑浊的昏黄。
气温随着天色变暗而下降。
两名男子宛如缠在一起似的,跑在这条通道上。
他们已不记得自己跑了多久。因为山谷的昏暗与夕阳的颜色混在一块,不易分辨现在是何时辰。两人身上的衣服沾满了血,双脚因疲劳而步履踉跄,只有充血的眼珠目光炯炯,频频向后张望,看看有无追兵。
其中一人是名身材壮硕的大汉,满脸络腮胡。另一人是名身材瘦长的男子,太阳穴一带血流不止,但他似乎丝毫不以为意,看起来神色自若。他的眼瞳带有一点微蓝,似乎有异国血统。
“如何?还有追上来吗?”
大汉气喘吁吁地说道。那名流血的男子摇了摇头。
“不可能会追到这里来。这里是一处从未见过的地方。”
“可是他们总是紧追不放,千万不能大意。”
眼前突然出现一片开阔的景致。
血色的山丘浮现在他们眼前。
两人一怔,驻足而立。
“这是怎么回事?”
“是异教徒的地盘吗?”
“没想到这种地方会有人住。”
“没半个人影。”
“也许这地方被人弃置了。”
说着说着,两人往山丘走近。夜幕渐垂,得找地方过夜才行。在通道的岩石下方过夜也是个法子,但那里凹凸不平,而且巨石的压迫感令人胆颤心惊,要在那种地方过夜,当真是有千百个不愿意。人在阖眼休息时,总希望有东西能遮蔽身躯:现在要是躺下来休息,肯定马上呼呼大睡,就算睡梦中遭人偷袭,恐怕也得等到上了天堂醒来后才会发现。
天空突然开始转为暗紫色。在完全天黑之前,最好能找到住处。
两人步履蹒跚地前进,抵达山丘底下。
“是墙壁,应该是城墙吧。”
“不过,完全没有警戒用的窗户或高塔,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由于脚下觉得刺痛,两人伸手一摸,这才发现地上爬满带刺的植物。
“啐,真气人。差点被绊倒。”
大汉一脸不耐烦的模样,手脚并用,拨开植物往山丘上走去,旋即手掌满是刺伤。
“可恶,真令人火大。被剑刺伤也比这样来得痛快。”
男子展现出豪迈的个性。那名清瘦的男子走在他身后,微微一笑。自从开战后从未笑过的脸庞,如今正露齿而笑。
“不过话说回来,这里当真古怪。好奇特的建筑,不会没有入口吧?”
两人开始沿着墙壁走。这粗糙的白色墙壁如果作为一座城堡,会让人觉得不太牢靠。
“找到了。入口在这里。”
就在即将绕完墙壁一圈时,传来大汉的叫喊。
“小心一点,詹姆。”
大汉正往内窥探,那名清瘦的男子向他如此唤道,快步走向前。
“好像是一座废墟。没有天花板。这墙壁是怎么回事?”
与外围一圈的外墙同样高度的墙壁,继续往里头延伸。
两人小心翼翼地在昏暗的墙壁间缝隙前进。不像有人居住。墙壁不断绵延,包夹这条狭窄的通道。
“这是什么东西啊,难道是迷宫?”
清瘦的男子沉声低语,往墙上仔细端详,看上面是否刻有文字。但平顺的墙上尽是清一色的白,感觉就像在做白日梦一样,让人渐感心底发毛。
这面墙弯弯曲曲,令人转眼间失去方向感。
“詹姆,你还在吗?”
男子感到不安,朗声唤道。
“我在。这地方当真古怪。为什么在这种地方会出现这座建筑?既不像房子,又不像城堡。”
从近在咫尺之处,透过墙壁传来一声含糊的声音。由于道路曲折弯曲,理应人已远在数尺外的大汉,此刻似乎就在近处行走。
抬头望,只看见夜色渐深的清澈天空。开始闪烁星光的繁星,似乎也无法成为辨识自身方位的线索。
“这不是我们所熟悉的宗教。明明有这么一大面墙壁,却没有任何文字和图案,真是罕见。”
那名清瘦的男子一面低语,一面在路上行进。虽然被推向战场,但平时他是个沉溺书中的男人。
“喂,这里有根奇怪的柱子耶。上面画有奇怪的图案。”
再度传来含糊的声音。
“咦,什么样的图案?”
“怎么形容好呢……嗯……”
“我看看。”
大汉的声音愈来愈近,所以身材清瘦的男子加快脚步。他一时忘了提高警觉,踩在地上的脚步声愈来愈响。
紧接着下一个瞬间——
两人的脚步声就此凭空消失。
事情来得过于突然。真的就在那一瞬间,声音就这么消失。当然了,不只是脚步声——发出脚步声的那两名男子,也从现场失去踪影。
04
一个阳光普照的清晨。
可以望见飞鸟悠哉地翱翔于高空。
灰色的山丘上,方形的白色墙壁在朝阳的照耀下闪闪生辉。
透过像缝隙般的昏暗通道,可以望见五名士兵步伐一致地迈步走来。他们头上缠着布条,步枪扛在肩上,军靴响着明快的步伐声,朝山丘上走来。
“今日的任务,是调查这座山丘能否当作后勤补给基地,或是充当作战之用,并回报连队长。”
一名留着八字胡、一身褐色肌肤的男子,朝山脚下排列整齐的四名士兵朗声道。
这五人都知晓,这并非什么特别任务。
来到这里,就像走进袋子里一样。车辆无法在通道上通行,所以他们搭乘的吉普车只好停放在中途。他们明白山丘上这座看似遗迹的建筑,似乎是没什么历史价值的废墟。先前有一名哨兵前来此处查探,说这里是一处迷宫,有的只是零乱排列的墙壁。如果拆毁墙壁,在山丘的地底掘洞,或许能兴建一处贮藏库,但搬运物质需要人力,耗时又费力。他们打从一开始就不认为此处能充当基地。总而言之,为了制作精细的地图,需要一份报告,证明他们已调查过此地。
测量山丘的高度、遗迹的占地面积、调查地底有无洞窟、画出现场的草图,这正是他们的工作。此地是于何时建造,出自何人之手,一切未知,但这些对他们而言都不成问题。地图。一切为的就是地图。在这片广阔的国土上,为了追求军队现代化,一份精准的地图是不可或缺的。
为了调查地底下有无洞窟,士兵们进入遗迹已逾一小时之久。
这段时间,小队长在山丘周遭绕圈巡视。他挺直修长的身躯,发出响亮的脚步声,缓缓而行。说来真不可思议,四周的荒野明明空无一物,但唯独这座山丘长满灰色植物。
也许这座山丘下蕴含地下水脉。
小队长突然闪过这个念头。
暗沉的灰褐色树丛高达成人腰际,要拨开树丛登上山丘顶端得花一番工夫。树丛尽是没有任何枝叶的植物,犹如纠缠的毛线球般聚在一起,而且上头长满了刺。
小队长心想,这简直就像刺铁网嘛。
他在可以望见遗迹入口的场所等候,这时,士兵陆续从中走出。
他们走下山丘,在小队长面前排成一列。
但只有三人。
“阿布德尔怎么了?”
见他们三人一脸惊诧莫名的模样,小队长开口询问。
三人的乌黑大眼闪烁着不安之色,面面相觑。
“他……”
其中一人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开口说道。
“他凭空消失了。”
“消失?”
小队长以惊讶的口吻喊道。不过,如此回答的那名部下,也和他是同样的神情;虽然口头上如此报告,但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其他两人也惴惴不安地互望着彼此。
“你说消失是什么意思?这里又不是多辽阔。会不会是跑到地底下去了?有发现什么吗?”
小队长接连问了许多问题。
“不,应该不可能。”
部下表情严肃地回答。
“我走在前头,阿布德尔走我后面,后面则是跟着他们两人。遗迹内是一座迷宫,路线复杂曲折。当我察觉时,理应在我身后的阿布德尔已经消失。阿布德尔身后的两人也没注意到这件事。我在途中停下脚步,他们两人旋即出现在我身后。迷宫的宽度仅能容纳一人通行,阿布德尔绝不可能追过我,或是往回折返,与他们两人擦身而过。”
“怎么有这种事!”
小队长以急躁的口吻道。
“此事千真万确。阿布德尔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小队长看部下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于是也收起心中的急躁,颔首说了声“我明白了”。他们都是坦率忠诚的部下,彼此相处已久,他很清楚这点。既然他这么说,肯定事有蹊跷。
“你们去山丘周围找一找。看他人在哪里。”
四人就此在山脚下散开,快步于山丘周遭展开搜索。尽管全力搜寻,但这里视野开阔,根本没有遮蔽视线的障碍物,就算是灰色的树丛也无法藏人。即便有人倒地或是蹲身躲藏,应该也一看便知。
“怎么会有这种鸟事?”
小队长再度喃喃低语。这次他召集部下,自己亲自带队踏进遗迹中。
“阿布德尔、阿布德尔!”
他们低声叫唤失踪者的名字,但没有回音。
高墙令人感到不安,仿佛置身监牢一般。
平顺的白色墙壁。曲曲折折的道路,无法看见前后的人们,就像独自走在迷宫中,让人渐感惶恐不安。
小队长发现自己已汗流浃背。
这地方感觉真不舒服。
他极力排除心中的厌恶感。
阿布德尔一定是在某处找到了其他出入口。他必定是从某个意想不到的地方离开这座迷宫。在调查奥兹科那达的地底时,也曾因为在意想不到之处设有通道,所以先前失踪的部下突然从其他地方冒出。这里肯定也暗藏玄机。既然它刻意盖在山丘上,就绝对会在地底挖洞。
小队长一面走,一面神经质地以步枪戳着地面。
迷宫中光线昏暗,空气冷冽。
小队长粗鲁地拿枪戳着地面。看起来不像会有秘密入口或通道。找不到任何裂缝或石盖。再说,也不可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打开沉重的石盖,跳进地面下,而不被后面的士兵察觉。
为什么?一名大人竟然会消失在这片辽阔的荒野中?
小队长开始担心起其他事。
这件事我该如何向上级报告?前往山丘调查,在理应已无路可走的荒野中,竟然会有一名部下失踪?但他也只能如此回报,因为事实的确是如此。但上级会采信吗?会不会认为是那名士兵逃脱?从我的小队逃脱?他全身冷汗直冒。
这也太离奇了吧。但阿布德尔真的就此不见踪影,就像凭空消失一般。
眼前面对的事令他无法置信。
“阿布德尔!你在哪儿?你在这里对吧,快出来啊!”
他气愤地大喊。
就在那一瞬间。
一阵诡谲的沉默涌来,走在小队长身后的那名士兵一脸纳闷的神情,抬头望向天空。蓝天布满高墙深处。
他沉默不语,继续前行。
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我也差不多该出声叫唤了吧?虽然小队长不时会发火,但他的个性认真,事后总是会责备自己。
当他望着脚下往前行时,猛然察觉一件事。
听不见前方传来的脚步声。
不可能!他在心里否定这个念头。
这怎么可能。他应该就走在我前面才对。是因为彼此踩着同样的步伐,所以耳朵习惯这样的声音。只是因为声音重叠,才会听不见脚步声。
但愈往前走,愈难压抑心中不断膨胀的不安。
听不见。真的听不见小队长的脚步声。也没听见步枪戳刺地面的声响。
他心中的不安达到极限,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涌上心头。
“小队长?”
他快步奔向前。他一再往前走,但迎接他的只有雪白的墙壁,理应走在他前方数步远的小队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队长!”
他有气无力地在口中轻唤,继续在迷宫中徘徊。
05
在走出通道的那一刹那,眼前出现的开阔景致令女子看傻了眼,嘴巴张得老大,达一分钟之久。
“啊——”
她嘴巴一张一阖,仿佛忘了怎么说话。
“罗伯特,找到了。你看!真的有耶。”
她原本应该是金发。由于长年从事野外活动,如今几乎已成了玉米色。她脑后绑了个简单的马尾,被烈日晒得皱纹密布的脸庞上有一对淡绿色的眼珠,此时正泛着泪光。
“噢,神啊。没想到我有生之年能找到这里。”
女子摘下她头上那顶坍塌的帽子,将它紧紧握在手中,帽子当场不住地跳跃。
一只布满红色体毛的硕大手掌,紧搂着她的肩膀。
“终于找到了这里。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她身旁的丈夫也脱下帽子,捧在胸前。他脸上的红胡子相当茂密,但头发稀疏,头顶童山濯濯。所剩不多的头发因汗水而卷曲零乱,模样看来有些滑稽,但他似乎不以为意。
没错,这天确实是欧恩夫妻值得纪念的一天。
起初,那只是个真假难辨的传说。
山里有座奇妙的圣地,从未有人踏足过的圣地。
就算是以学术研究为目的,这项传说仍是迟迟未曾传入外国人耳中。全都多亏待人亲切、笑容可掬的琴,才得以打听到这项传说。
罗伯特找寻古老的场所:留有老旧而丰富多彩的土壤、能透露出大陆历史动向的古老场所。而琴则是找寻圣地:寻找从事人类活动的祈祷场所、能证明她的民俗学研究,而且至今仍未被人发现的遗迹。
他们发现这个地方拥有某个名字,这才认真看待此事。
“不存在的场所”、“不该有的场所”。
这地方被人们取了一个像是反话的名称。光听这样的称呼,便知道这是一处禁地。正因如此,这地方在国内可能同样是隐藏多年的秘密。也许至今仍完好地保存着。他们夫妻俩对此充满期待。
他们常听熟识的部落老人提到,他祖父年轻时曾独自前往那个地方,平安返回村内。听说前往该处还能平安返回的人,有过人的运气。
为什么?
夫妻俩在车内思索着这句话。那地方真有那么危险吗?好像以前是河川上游,但如今要在干涸的河川上行走,一点也不难。事实上,既然这名老翁的祖父能以小孩的脚程抵达该处,应该就不会有危险动物或是地形方面的问题。而且,似乎只要走过通道,眼前便是一片宽广的荒野。为什么这样还无法平安归来?
也许是法老王的诅咒吧。罗伯特握着方向盘,耸耸肩说道。
会不会是染上了什么疾病呢?琴如此思索着。
会经有此一说:从事埃及挖掘工作的相关人员之所以相继意外死亡,是因为感染了被封印的某种病毒。
但若真是如此,没有免疫力的孩子应该会率先感染才对。听说老翁的祖父当时活得好好的。有人走进遗迹后平安归来,有人却就此一去不返,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该不会是里头设有某种陷阱吧。琴回答道。
只有心术不正的人才会丧命。
琴一本正经地说着,不经意地望向后照镜。
车子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颠簸,终于在日暮时分抵达山谷人口。他们先在车内度过一夜,天亮时,两人开始踏上地形简单的山路。
两人愈走愈感不可思议,没想到在这种深山里,竟然会有如此开阔的平原。
河床完全干涸,不见任何生物的踪迹。巨大的岩石恍如艺术品一般,遍布于河床上。
好个景致独特的河谷,就像走在两座屏风中一般。
对日本情有独钟的琴,抬头仰望陡峭的黝黑岩石,频频拭汗。
这里堪称是天然要塞。想必没人料到前面有一座辽阔的荒野吧。
罗伯特缓步而行,仿佛每一步都踩得很用力。
走完不知何时会结束的漫长路途,才发现那条仅容一人通行的狭窄通道。这时两人皆已疲惫得无法言语。因为已走了足足五个小时之久。
传说毕竟是传说,根本就没有那样的地方——两人走在阴暗的通道上,心中涌现这样的念头。就在沉重的疲惫感几欲取代颓丧感时,眼前的通道豁然开朗。
两人无限感动,向神明献上感谢之意后,手牵着手朝灰色山丘走去。
“这座建筑真不可思议。感觉不到宗教色彩。”
琴站在山脚下,手持相机自言自语道。
“有意思。也许那座神殿原本也是山丘的一部分。是直接由山丘雕刻而成,才造就现在的形状。”
“那样得耗费多少人力啊?”
“也许动用了数以千计的人力吧。虽然凝灰岩算是比较好雕镂的石材。”
“是基督教徒做的吗?”
“有可能。肯定有不少人住在这里,用一生的时间投入这项工作。”
“说得也是。要固定前来这里施工,确实不容易。搬运食物也是一项不可少的工作。”
“远古时,这里可能是一座湖泊吧。这座山丘原是座小岛。”
“真不敢相信。水一定是从刚才我们行经的那条通道流出。”
“可能吧。里面有人吗?”
罗伯特突然以双手靠在嘴巴前朗声大喊。
他的声音被吸入天际,四周复归于一片平静。
“傻瓜,这个样子怎么可能住人嘛。这是一座废墟。”
“嗯。但我总觉得里面好像有人……也许是我多心了吧。”
“要进去看看吗?不知里头是什么构造。”
“嗯,我先进去。琴,你跟在我后面,我们之间保持一些距离。”
“我在外面拍几张照片再进去。发现这个地方,我太感动了,我想用相机收藏这份感动。入口在哪儿?”
琴一面拍照,一面往山丘走近。裤子缠到某样东西。
“啊,这什么啊?”
琴感到一种被山丘拒于门外的不舒服感。
她伸手拂去,手上却传来阵阵刺痛。
“啊!”
琴蹙起眉头,摊开手掌。
手上留有像是灰色树枝般的东西。说是树枝,似乎太软,说是树叶,似乎又太硬,是枝条状的物体。定睛一看,上面还附有不少小刺。
“好奇怪的植物。既不像树,又不像草。”
罗伯特取出小刀,将丛生的灰色植物切除。
“它只长在这座山丘上。也许是这里的地质与众不同的缘故。待会儿再挖一些回去。”
两人缓缓往山丘上走去。原本缠绕脚下的树丛逐渐高及腰际。
“这些植物可真烦人。”
“就像是在守护这座神殿似的。哦,就近一看,还真是一件耗费人力的大工程呢。”
“就是说啊。仿佛可以看见许多人动作缓慢地在这里工作的模样。”
“这墙壁相当高,大约有二十二、三尺高吧。”
两人沿着墙壁缓步而行。
走近一看,才明白这个场所的奇特。周遭是空荡荡的平地,而且四周被群山包围。为何只有这个地方隆起呢。琴思忖着这个问题。这太不自然了。这座山丘该不会也是人工造成的吧?难道这?是金字塔?
她脑中蓦然闪过这个念头。只要使用人力,要建造这样的假山并非难事。但若真是如此,为何选在这种场所?土石要从何运来?
“琴,入口在那里。”
罗伯特兴奋地喊道。
琴猛然回神,朝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望见壁面中一道狭窄的缝隙。虽说是入口,但并无任何特别之处。感觉是有人半途放弃这面墙壁的工程,才留下这道缝隙。
“愈来愈令人期待了。这里头到底藏了些什么呢?要是有能够明确指出某个时代或民族的物品就好了。”
罗伯特的蓝色眼珠炯炯生辉,脸泛红潮。
圣地。这会是谁的圣地呢?如果是圣地,应该会受人崇拜,人们每天都会到此参拜才对。但知道这地方的人们却有截然不同的反应。琴感觉到罗伯特的兴奋感染了自己,同时也冷静地感受到心中掠过一丝不安。她决定相信此时的直觉。
“不存在的场所”、“不该有的场所”,是什么不存在?什么不该有?
“罗伯特,要小心一点。”
琴朝即将走入建筑内的丈夫尖声喊道。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苍白。是不是人不舒服?应该是太累的缘故……多摄取点水分吧。等你觉得不舒服就太迟了。”
“不是的,罗伯特。我突然觉得有点害怕。”
琴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事实上,明明是酷热的天气,全身却鸡皮疙瘩直冒,她自己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罗伯特仰天大笑。
“你是怎么了,莫不像平时的你。人们都说你琴·欧恩的心脏就像铁打的一样,很难相信你会说这种话。”
“罗伯特,我们是最早踏入这里的西方人。也许会有超乎我们想像的事物存在。”
琴以严肃的口吻说道。罗伯特收起笑容。
“我明白了。我会小心谨慎的。”
两人走进建筑中。可以望见里头有条被墙壁包围的曲折道路。
“嗯,我曾在非洲见过这样的部落。为了防止其他部族来袭,以高墙将自己的部落包围。要进入部落,只能经由这种仅容一人通行的狭窄通道。和这里有点相似。”
罗伯特自言自语道。
四周一片死寂,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应该是被高墙包围的缘故。
“哦,是迷宫。里头会一直是这个模样吗?还是说,迷宫的中心会有什么不同?”
从墙壁对面传来罗伯特的声音。里头曲曲折折,就像被迫胡乱改变方向一样。琴身上的鸡皮疙瘩仍未消退。
冷静下来,这只是普通的墙壁。只是普通的墙壁。
她试图说服自己,同时悄悄迈步前进。通道上传来自己的脚步声,听起来尤为骇人。感觉像是有人就在一旁竖耳凝听。
是我自己想多了。尽管心里这么想,但琴发现自己正微微颤抖,她为之一怔。想到自己过去不论是何种蛮荒之地,都勇往直前,毫不畏惧,对此,琴感到难以置信。没错,不管是何种蛮荒之地,我都不怕。因为当中存在着人类的生活和生活模式。
她突然想到自己害怕的原因。
因为这里没有人类的气息。没有人类生活过的痕迹。
一想到这点,她登时寒毛直竖。
“人类不存在的场所”。“不该有人类的场所”。这里会不会是这样的场所呢?我们该不会误闯一处生人止步的场所吧?
迷宫中埋伏着怪物。不知里头躲着一只什么样的米诺陶诺斯。
琴极力强忍想逃离现场的冲动,勉力前进。
“噢。”
远处传来罗伯特纯真的赞叹声,琴急忙加快脚步。
“琴,你看。这里有根奇怪的柱子。上头画有像是记号的东西。呃……这是……”
兴奋的声音戛然而止。琴觉得纳闷,往接下来的转角处窥探。
“老公?”
前面没人。
只看见一根柱子,仿如嵌进灰色墙壁里一般。这应该就是丈夫所说的柱子。
上方确实有像是漩涡的图案。
眼睛?
琴抬头望着那个图案,但视线却突然被吸往脚下。
柱子前方的地面,留有一个大脚印。双脚并拢,面朝柱子站立的脚印。那是她熟悉的丈夫脚印。
“老公?”
她再次朝通道深处呼唤。
没有回音。唯有一阵冰冷的沉默。非但如此,她甚至感觉不出有人走在前方。
她这才猛然发现一项可怕的事实。
地上没有脚印。
她再度低头望向地面。
丈夫只在柱子前方留下一双并拢的脚印,之后便未再遗留任何行迹。琴在抵达柱子前,一路上留下零乱的脚印,而丈夫阔步留下的脚印也同样一路绵延。但接下来的路上却……
空无一物。
“老公?”
琴以嘶哑的声音轻声呼唤。她快步走向通道深处。走了一会儿,她回身而望,地上只留有她的脚印。
她晓悟发生了何事,嘴巴一张一阖,因恐惧而寒毛直竖,头皮发麻。
罗伯特消失了。
她抬头望着天空。仿佛在确认罗伯特有没有在天上一般。
罗伯特消失了。
她的理性所判断的事实与情感,完全背道而驰。
琴发出几不成声的悲鸣。宛如直逼而来的恐惧在驱赶她似的,她开始转身折返,走在复杂而曲折的道路上,无法全力奔跑。她就像是摇摇晃晃地踩着拙劣的舞步,一面挥动着手臂,一面朝出口走去,一心想逃离这面诡异的高墙。她张着嘴,泪流满面,担心自己将会困在此地,这股没来由的恐惧向她袭来,走向出口的这段时间感觉特别漫长。
最后终于看见那熟悉的缝隙。她不断呐喊鬼叫,从遗迹里冲出,连滚带爬地跑下山丘。脚下被灰色的树丛缠住,翻了个跟斗,重重跌向地面。
她肩头震颤,以哭笑难分的表情望向山丘顶端。
山丘仍是一样宁静。她孤零零一人。
琴敏锐的直觉告诉她,在这巨大的封闭空间里,如今只有她一人。
06
——我逃离了那里。留下我那凭空消失的丈夫(消失的事物能否算是留下,这还是个疑问),什么也不想,转头就跑。
这趟旅行结束后,我逃回祖国英国。过去我的人生几乎都在旅行,我深信自己的人生就存在于旅行中,但现在,我却哪儿也不想去。
就算我想去哪儿,也去不成,因为我在医院里住了将近半年之久。由于我性情骤变,亲人们都劝我住院。我食不下咽,才四十四岁,看起来却活像个老太婆。来探望我的朋友看到我躺在病榻上的模样,几乎没人认得我。
坦白说,住院期间发生的事,我不复记忆。人们似乎都认为那是因为我先生意外丧生,我心里大受打击所造成;其实当时的我,已完全被那个地方的恐惧占据了心灵。真正发现我失去自己深爱的伴侣,是在我即将出院的时候。
往后的岁月,我一直深受折磨,对我抛下丈夫、自己一个人逃命的事感到内疚。这是我一辈子永难愈合的创伤,但当时丈夫凭空消失的事,我至今仍坚信不疑,未曾动摇。
我再三请求英国政府前往搜寻我丈夫,并对该地展开调查,但那已是我逃回英国后一年多的事,政府根本无暇理会。如今政府正全力掌握巴尔干半岛与德国纳粹的动向,为了因应战争而与西亚结盟的工作,已令他们忙得焦头烂额。一个民间人士擅自前往他国,刻意深入当地人视为禁忌的场所,因而遭逢意外,这对政府而言是件麻烦事,他们不认为有必要为了这种小事出面。
最后,德国终于入侵波兰。今后想必会是一场漫长的战争。世界将疲于战事,有众多无辜的生命将就此牺牲。但那个地方仍会继续存在。那处“人类不存在的场所”、“不该有人类的场所”,日后我是否会再次踏上那块土地呢?
出自琴·欧恩手札
一九三九年
07
“……嗯,原来如此。”
“之后,琴夫人还没来得及见到战争结束,便身染离奇的怪病辞世。看来,圣地的诅咒也一路追到了英国。”
手中的资料被强风吹得不住翻飞。
“什么样的怪病?”
“好像是有神经障碍,手脚没办法行动。”
他不自主地伸手按住帽子。
头顶上是一片万里晴空。
被远山包围的盆地是一片干燥的平原,正面有一座灰色的山丘与白色矩形建筑。放眼望去,只有这座山丘耸立在平原中央,其余尽是空无一物的空旷景致。
在某个角落,有一群看似士兵的青年,正默默地来回奔忙,架设起数座卡其色的帐篷。指挥这群青年的,是一名历经多年锻炼,身材匀称的白人男子。和士兵们一起架设帐篷的,是和士兵们一样拥有褐色肌肤,但气质略显不同的壮年男子。他的身材中等,似乎是名混血儿。
而就在不远处,有两名日本男性正望着他们利落工作的模样。两人皆年约四旬。一人看来略显清瘦,但仔细一看,此人拥有一身健壮的肌肉,外加端正的五官。另外一位则是名身材略眫、戴着圆框眼镜、满脸胡须的圆脸男子。
两人朗声交谈,但在吵杂的轰然巨响及风沙之中,他们是否真能听见彼此的声音,这还是个疑问。
空中传来巨大的声响,仿佛天就快塌下来似的,有个黑色物体浮在半空。
这架巨大的运输用直升机,明显是架军机。
“喂喂,这不是美军的直升机吗?怎么会在这里?”
身材略胖的男子伸手遮着阳光,一脸诧异地抬头望向那架具有重力却又能飘浮在空中的物体。
“呵呵呵,是吗?不过满(时枝满),你应该知道才对。我们来这里的事,是无人知晓的秘密喔。”
五官端正的那名男子,语带玄机地向身旁的男子笑着说道。
从这名外表精悍的男子口中道出此等娇柔的女性用语,肯定会让听者大为吃惊,但就他而言,这是很平常的事。
这名男子名叫神原惠弥。名字也很像女性,但由于神原家取名的方针并不会拘泥于性别,所以取这个名字并无特别用意。不过,他之所以习惯采女性用语和人交谈,是因为他家中只有祖母、母亲,以及四位姐妹,从小在阴盛阳衰的环境中长大的缘故。他在幼稚园和小学时,受尽同侪的嘲笑,而他也一度搭配男性用语,变成“双声带”,但升上国中后,认为自己采女性用语比较自然,所以便下定决心,今后一律采女性用语。在第一次班会自我介绍时,他便向众人如此宣布。同学和老师都听得目瞪口呆,起初还以为他是在开玩笑,但由于他处之泰然,而且举止自然,所以大家也就习以为常了。当时他的一名同学,就是此刻在他身旁,坐在旅行箱上的那名身材略胖的男子,名叫时枝满。
满这次在接受惠弥邀约时,还想起当时的事。
国中时,他只有一次坐过惠弥隔壁的座位,那是相当紧张的经验。他对惠弥的印象只有一句话可以形容——“这个人很强势”。正因为是他,所以用女性的说话用语才会被人接受。惠弥是个敦厚冷静的人,虽然言行与女子无异,但他臂力过人、头脑聪明,众人对他无可挑剔。
“飞来这么大一架飞机,不要紧吗?这难能可贵的遗迹会被它破坏掉的。”
待军用直升机远去,尘沙落地后,满吹去帽子上厚厚一层沙。
“放心吧,一切我都计算好了。”
“我自卫队的朋友告诉我,最早购买的契努克(ook)直升机在登陆时,曾经吹倒过周遭数平方公里内的电话亭呢。”
“这种事不会发生啦。”
惠弥双臂盘胸,抬头望着天空,目不稍瞬。他的侧脸看起来似乎颇为兴奋,但也像是有点神经质。
“对了,我到底该做什么好?我知道这里是琴·欧恩手札里所写的地点。似你们到底想做什么?难不成是要找寻圣杯?”
满耸着肩,摊开双手。他头戴草帽、身穿橘色夏威夷衫,与这片干燥的大地显得格格不入。
他身为一名干练的约聘人员,有自信不会因为一点小事而大惊小怪。但惠弥给他一笔惊人的报酬,甚至还要他签下切结书,同意不会泄漏工作内容、不会追究详情、不会有任何意见,这才被带来这里。不过,他万万没想到竟是前往日本西方的亚洲深处,大出意料之外。而且从首都搭车,足足花了五天的车程,最后还走了好长一段路,才抵达这处白色的荒野。这是他从未有过的经验。看过惠弥准备的车辆,以及周遭这群工作人员的人数和素质后,他更确定惠弥是花了大把钞票才得以来到这亚洲的极西之地。
坦白说,先前在搭机时,他心里不安的情绪不断高涨。
之前最后一次和惠弥见面时,他在医科大学的研究室工作,后来听说他在美国人出资的制药公司上班。这家伙该不会是从事什么非法勾当吧?人在头等舱里的满朝邻座偷瞄。但身穿阿曼尼西装、慵懒地抬起双脚的惠弥,则是一派轻松的模样,翻阅手中的《anan》杂志,并将照片凑向满面前说道:“喂,满,香取慎吾真不错呢。像他这种大而化之、天真烂漫的男人,在按下快门的瞬间展现的冷酷表情,真的宣让人为之一惊呢。”
满不禁皱起眉头说道:“你自己才是吧。”
啊,我才没他那么大而化之呢,这你应该也知道才对啊。我这个人神经质、胆小,而且又顽固。请给我一杯葡萄酒。冰的白葡萄酒。
不过,他侧脸给人的感觉,正是他口中所说的“冷酷”。明明已年近四十,但他脸部轮廓和身材曲线仍是如此鲜明,与昔日在国中教室里看到的他没什么两样。
满望着他的侧脸,心里已有了底。
在抵达目的地之前,惠弥什么也不会说。
满将脸转向正面,把CD随身听的耳机塞进耳中。
此刻我坐在这里,头戴草帽、身穿夏威夷衫,感觉就像身处一场恶梦之中。
这里当真是蛮荒之地,犹如天然的密室、陆上的孤岛,担心有人会将工作内容外泄,根本就是杞人忧天。他禁止我携带通讯器材,甚至还对我搜身,不过话说回来,他也没带手机和电脑在身上。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和他这个怪人一起。
满以第三者的角度来思考这个问题,点了根烟。
“满,你有没有仔细看清楚合约和切结书?你以为我会向你说明吗?反正你也很闲对吧?你只要乖乖当我的助手,替我打杂,这样就行了。”
惠弥微哼一声,拿走满点燃的香烟,径自抽了起来。
“为什么选上我?”
“因为你遇上这样的场面,不会打退堂鼓,而且就算你长期不在家,也不会有人替你担心。况且,你应该也已经发现,这是一项极机密的任务。我不想让太多工作成员留在这里。人愈多,愈可能泄露秘密。你样样行,但样样不精,所以应该可以派上用场。”
“哎。”
满叹了口气,又再取出一根香烟。
“你这样说没人会信吧?被你带来这种地方后,突然递给我一份资料,上面写着什么‘不该有的场所’。简直就像是‘X档案’里的世界嘛。雇用你的人相信这位叫琴的老太婆所写的手札是吧。我猜,这应该不是整人节目才对,实在没必要为了骗我一个人而撒这么多钱。”
他还是感受不到真实感。
“不光只是琴。”
惠弥以清楚的口吻应道。
“咦?”
“你以为光凭战前一名住在英国约克夏(Yorkshire)乡间的老太婆所提的证词,就能启动这项计划吗?证据多得数不清啊。今晚我会好好说给你听的。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
惠弥紧咬着香烟。满抬头望着他。
“就是查明那块豆腐中发生了什么事。”
“豆腐?”
“就是那座白色的建筑啊。我们都称它为豆腐。”
“豆腐是吧,有道理。经你这么一提,确实很像巨大的白豆腐。”
“我就说吧。这让我怀念起柴鱼片和姜末了。”
“你哪壶不开提哪壶啊。害我都想流口水了。”
肚子突然咕噜作响。惠弥以得意的神情冷笑。
“看吧,这就是你的优点。你是我的王牌,这点你要牢记在心。答应我,你要永远站在我这边。”
满猜不出惠弥这番话有何含意,一脸纳闷地望着他。但这时,惠弥已快步走向一顶刚搭建完成的帐篷。
08
出乎意料的是,当搭好帐篷和仓库,完成惠弥等人长期在此扎营的准备后,那一大批士兵突然列队从来时的通道离去。
“咦,他们回去啦?”
满看士兵们离去,有些心慌,惠弥见状微微一笑。
“没错。目前这个阶段,人愈少愈好。也许再过不久,会有更多人来也说不定。”
惠弥这句话语带玄机,接着向满介绍建造这座基地的指挥者。
那名身形奇伟的白人名叫史考特,另一名身材中等的男子名叫赛利姆,感觉像是当地人民与日本人的混血儿。连同这两人在内的这四名男子,享有独占这片辽阔平原的荣耀,得以在此生活一段时日。
史考特一看便知道他是军人出身。不过,他的举止温文,感觉不出军人与民间人士之间那道清楚的分界线。虽然拥有一身千锤百链的体魄,但他如果担任文官或指导老师之类的职务,倒也相当合适。试着与他握手、短短寒暄几句后,感觉此人个性沉稳、不温不火。
至于赛利姆就不清楚了。他具备民族特有的纤瘦体格与褐色肌肤,以及明显的五官,此乃其特征。但他仿佛又掺杂了各种民族特性,给人混沌无从捉摸的印象。他年约五十岁,虽然少言寡语,但不会给人不好亲近之感,沉静中带有一丝刚毅。此外,他似乎受过高等教育,全身散发一股知识分子的气质。
他们两人都会说日语,但这四人在交谈时还是英日语夹杂。
确实是守口如瓶的成员。
满在脑中如此思忖着,独自一人站在帐篷外,望着夜幕低垂的夜空。
惠弥称这座被群山包围的平原是“盘子”,史考特则称之为“plate”。
盘子上的豆腐是吧。比起盘子,它更像是一座机场。
满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想走近“豆腐”一探究竟。但站在这里遥望笼罩在夕阳余晖下的“豆腐”,它宛如海市蜃楼,感觉不出它的实体,心底油然升起一股没来由的不安,仿佛任你再怎么走也抵达不了。
尽管如此,满还是朝“豆腐”缓缓迈步走去。
山丘呈漂亮的饭团形状,慢慢在眼前隆起。
满心中兴起一种奇特的感动。
这不像是人力所为。
他有这样的感觉。他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竟然能目睹这样的景物。
小时候,大部分喜欢冒险的少年,都会对亚特兰提斯、马雅、埃及等古文明深感着迷。他记得从小就曾多次兴起研究古代史的风潮,之前在奈良发现高松塚古坟一事,引发一股极大的热潮。长成后,他到世界各地旅行,但那终究只是“旅行”,不同于日常所见,是电影和小说里才有的特殊风景。旅行与日常生活应该常是相互对立、无法相容,但如今它却和如此鲜活、充满杀伐之气的“现实”紧密结合,以此种形态存在于眼前,令他无法置信。
这是一场恶梦。
满如此暗忖。若要形容现在的状态,最贴近的说法便是——我正身处恶梦之中。
满又向山丘走近了些许。
他发现远望山丘之所以呈现整面灰色,是因为山丘的斜坡覆满了高度及腰的植物。
满蹲身凝视眼前的植物。
真有意思。因为这里的土地干燥,所以它们才将水分贮存于坚硬的棘刺以及状似树枝的叶子中。只有山丘的斜坡有植物生长,表示这当中蕴含水脉是吗?还是说,地底另有玄机,所以只有这里的地质与众不同。
犹如是要保护这座建筑,阻绝外敌侵扰。
“不祥之气”一词蓦然浮现脑中。
这群灰色植物,令他感受到一股对入侵者散发的冰冷敌意。
灰色植物覆满山丘的模样,恍如一片铁丝网。黄昏浑浊的红光照耀着铁丝网,让灰色的叶子染上暗沉的血色。
09
入夜后,在真空状态般的静谧包围下,满始终无法静下心来。
他从未体验过这样的宁静。平时住在都会里,鲜少有片刻像这样的完全寂静。特别是住在社区里,生活中各种声音总是充斥着整个世界。车声、电视声、电器产品的电子音。总之,我们皆生活在众多的声音当中。
将所有声音清除,就是此刻的状态。
满在帐篷里的白灯下竖耳凝听,脸上泛着微笑的惠弥正单手拿着罐装啤酒走来,朝他身旁坐下。
这军用帐篷住起来相当舒服。气密性卓越,而且里头空间宽敞。还有一辆空运来的巨大露营车,供他们在此住宿。每隔几天便会有人前来回收垃圾和屎尿。
“我们离去时,不会在这里留下任何痕迹。满,你也要多注意手中的香烟。如今只要能取得一个烟屁股,你姓谁名谁、你祖母的出生地,以及你何时罹患胃溃疡,都可以查得一清二楚。”
“脚印要怎么处理?”
“我们在离开时,应该会用滚轮滚平,或是以扫把打扫干净。”
满是以开玩笑的口吻反问,但惠弥却以认真的表情回答,令他为之一怔。
“愈来愈有‘大阴谋’里的气氛了。我不会在回去的路上被做掉吧?”
“没想到你这个人疑心病这么重。才没这种事呢。你放心,我保证你不会有性命之忧。怎么说好呢。这虽然是一项机密任务,但却没那么急迫凶险。就我们来说,这算是相当浪漫的一项工作。”
这个男人说“保证你不会有性命之忧”,反而令满觉得毛骨悚然。
“你的解释我听不太懂。这哪里浪漫了?”
“啊,我认为很浪漫啊。”
晚餐是满亲自烹煮。他曾经营一家居酒屋,身兼厨师与店长的职务。在看过巨大冰箱里所准备的丰富食材(连豆腐都有)后,他用了三十分钟的时间,在不制造任何厨余的情况下,融合西餐和日本料理,做出四人份的七道菜,从下酒菜到饭后甜点全部都有。之前一直对满流露狐疑眼神的史考特和赛利姆,对他的评价登时提升许多。人不管从事再辛苦的工作,只要晚餐能吃得满足,大致都忍得了苦。
“这么一来,厨师的工作非你莫属了。”
“那我倒是谢谢你了。”
惠弥吃着淋上热腾腾焦糖的罐装红豆,一脸满足。史考特就像从未吃过红豆似的,以无比认真的眼神观察着每一匙,像在确认味道,将红豆吞进腹中,模样着实古怪。不过,看他吃得津津有味,连罐头内最后的酱汁也不放过,看来,这道菜很合他的胃口。
赛利姆则是默默咀嚼、细细品尝。他的模样,令满想起他出生于麻布的祖母。他祖母是一家老布庄的千金,从小尝遍美食;当时住在乡下的满每次上东京,祖母便会带他四处上馆子。祖母一见到爱吃的东西,便会微微抖动着身躯。祖母用餐时就像一名天真的少女,一脸陶醉其中的模样,年幼的满看了,脸上也不禁露出微笑。赛利姆脸上虽未显露情感,但感觉得出他打从内心觉得好吃,所以吃得很认真。虽已是个大人,但仍带有小孩天真可爱的一面。
惠弥在这种场合中,完全化身为三姑六婆,独自一人讲个没完。哦,真不错。满,这个好吃耶。喂喂喂,你这是怎么做的啊?史考特,在日本,庆祝的时候都吃这种豆子喔。女儿长大成人时,日本的家庭会将这种豆子放进米饭里一起煮呢。因为当初家里为姐姐们煮红豆饭,所以我也一直都很期待日后有一天,家人会为我煮红豆饭。在美国,女孩长大时,都怎么庆祝?
史考特苦笑着,将即溶咖啡倒入杯子里。
满,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史考特突然以正经的口吻问道,满为之一怔。
好,请问。
就我对日语的了解,日本的男女用语互不相同。虽然年轻人说话好像没多大差别,但据说两者还是有差异存在。为什么惠弥却是采这种说话方式?虽然他坚称自己不是同性恋。
啊,我虽然不是同性恋,但却是个双性恋者,这点你可别搞混喔。惠弥在一旁插嘴道。由于满这还是第一次听闻,所以在心中暗叫一声“原来是这样”,但表面上仍故作镇定。思考了一会儿,满回答道:
在日本,男人也会采女性的用语说话。古时候,朝廷的贵人都以女性用语说话,有些艺人以及演艺相关人员,也采女性用语。大致区分的话,或许可以说,那些与一般社会有些脱节的男性会采这种说法。以惠弥的情况来说,他纯粹是个人因素,我认为他是因为家中都是女性,在这种环境中长大,才造成这样的影响。
满的说明只说对一半。
惠弥重新坐好,喝了口咖啡。
告诉你们吧,这是我的策略。我们日本人只会劈头痛骂,或是动之以情,说“其他人也都是这么做”,以这种手段令别人服从。然而日本人非但无法做合乎逻辑的解释,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将讲究逻辑的解释视为一种很不入流的.行为。大家知道如今这套已不管用,而且严重落伍,所以假装认为合理、讲究逻辑的事物才是最好的选择,但每个人骨子里却仍然很排斥讲究逻辑的事物。不过,我并不讨厌这样的日本。再怎么说,只会清楚说Yes和No实在过于粗糙。不过坦白说,我是个讲究逻辑的人,喜欢把话说清楚,以此向人解释。我从小便觉得自己得天独厚,我可以预见自己若是就此遵照男人的路线走下去,一定会引来周遭的嫉妒,而被人扯后腿。所以我才刻意选择这样的策略。因为用这种说话方式,不但听起来轻柔,也比较能让人明白自己的想法,不是吗?举例来说,长得眉清目秀的我,若是像汤姆克鲁斯那样提议道:“课长,我对这项作法有疑问。我认为换个作法,结果会更好。”由于男人是对社会地位充满妒火的动物,找一定会马上被课长整垮。不过,如果我被定位成一个娘娘腔的家伙,当我说:“课长、课长,这样做不好吧?数字不会提升啦。而且还会浪费经费,不如用我的方式试试看吧。人家觉得这样的做法比较可行耶。你觉得呢?我这个方法不好吗?”大部分的上司都会说好,然后接着说:“也许吧。确实可能会行不通。你也这么认为是吗?那就用你的方式试试看吧。”想在日本社会达成目的,我判断这种作法最不会白费力气。
惠弥像机关枪似的说个不停,史考特对他的解释听得似..懂非懂,一脸纳闷的神情。但看得出来,他极力想要了解。不过,满倒是因此解开心中多年的疑问,心中豁然。原来如此,这种说法配合他的个性,可以令人接受。
还有,我喜欢女人。女人有刚强与温柔的一面,她们自己没发现,但我却很喜欢。这方面我始终办不到,我如果真是女人,就会看不见自己这一部分。我认为男人想成为女人的愿望,远比女人想成为男人的愿望来得强烈。而且男人要靠近女人,远比女人靠近男人容易得多。方法有千百种。
嗯,光听你现在的解释,来这一趟就值回票价了。
满如此低语,惠弥呵呵而笑,随即以骇人的冷峻眼神望着满。
既然这样,你就好好工作吧。
他们收拾好桌上的餐具,重新围坐在餐桌前。闲聊了一会儿后,惠弥说了一句“那我们开始吧”,顿时感到周遭的气氛紧绷起来。
10
“目前还不清楚这个‘盘子’和‘豆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
惠弥主要是向满做说明,不过,应该也是顺便向已知晓此事的其他两人再次确认这些资讯。
“总之,可以确定它从远古便已存在。抱歉,解释得如此草率。因为这和我们的目的没有多大关联。满,我只希望你牢记一点。我们此刻身在此地,你不必去想‘为什么’。这个问题,自然有其他人会代替我们花数年的时间去思考。这世上有许多人就是靠坐在桌子前思考来赚钱。”
惠弥以明快的口吻说道。他停顿片刻后接着道:
“不过,它虽他处这样的边境,但当地人似乎从很早以前便已知道它的存在。而且是以一种令人畏惧的形态存在。琴的手札里也曾提到,当地人一直称呼它是‘不存在的场所’、‘不该有的场所’。”
史考特十指交缠摆在桌上,专注聆听惠弥说的话。
赛利姆则是手指交缠,置于膝上。
满有一种错觉,此刻就像在听什么传说故事似的。就像儿童文学里常有的故事,一群聆听村中长老诉说宝藏传说的村民。
“至于为什么这里会被视为不祥之地……”
接下来的事说来话长,惠弥对此露出不耐烦的神情,继续静静地说着:
“简单来说,就是有人会失踪。看过琴的手札,便可推断出这样的结论。踏进遗迹的人会凭空消失。前往那座遗迹的人皆一去不回。”
“你这样说不够正确。虽然我明白你的意思。”
史考特低声以“提醒”的口吻插话道。
惠弥心不在焉地颔首。
“你说得对。正确来说,是有人踏进遗迹后就此消失。有些人走进遗迹后,便没再走出。”
这次换史考特点头。
“真是不可思议。好像真的如字面所说,就此‘凭空消失’。就只是短短的一瞬间。遗迹内就像折叠的皱褶一样,由锯齿状的迷宫所构成,宽度仅容一人通行,所以就算多人一同进入,也只能排成一列。因为里头曲曲折折,同伴很快便会离开自己的视线。举例来说,如果有四人在迷宫中行进,这四人都看不到彼此的身影。当他们走出迷宫时,就只有前面第二个人或第三个人会莫名其妙地消失。”
惠弥望着远方,靠着椅背。
“消失的人去了哪里?”
满开口询问众人心中的疑问。
惠弥耸了耸肩。
“不知道。从未听说有哪个失踪的人在哪里被寻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们究竟去了哪里,完全无从揣测。不知是去到地球的另一头,还是异次元。”
“完全找不到人为的痕迹吗?例如大规模的绑架集团,或是神秘组织之类的。我推测真正有人消失,其实只有几次,而且都是出于意外事故。其他大部分,都是有人利用这项传闻,和自己想除掉的对象一同前来,然后加以杀害,这样的可能性颇高。”
满决定逐一清除心中的疑问。
“这个见解不错。的确,真的发生过几个这样的案例。但根据我们的调查,失踪案件几乎都是千真万确的事。不太可能是背后有可疑组织暗中操控。因为类似的事件已连续发生数百年之久。包含未记录的事件在内,预估失踪人数至少多达三百人。”
“这么多!”
满不禁发出一声惊呼。
三人一同点头,满突然感到一股不安涌上心头。看来,此事确实非比寻常。
“喂,请你记得刚才我说的原则。我们来到这里,为的不是调查‘为什么有人会消失’、‘是在什么构造下让人消失’。不过,若能顺便找出当中的答案,当然是额手称庆。总之,一旦进入遗迹内,总有几个人会消失,这是不争的事实。我们就是在这样的前提下,才来到这里。”
“可是……”
满一脸疑惑地问道。
“如果我们的主题不是‘为什么有人会消失’、‘是在什么构造下让人消失’,那我们在这里究竟要做什么?根本就没事可做啊。”
“问得好。”
惠弥带着滑稽的表情,揉着自己的脖子。
“我刚刚突然有个想法。那些消失的人,身上穿戴的东西也会一起消失吗?”
满抬头望向他,惠弥点了点头。
“那么,动物呢?只有人会消失吗?”
“关于这个,目前没有资料。我们认为应该是会消失吧。不过,我们并不打算进行测试。”
“嗯。”
“满,你刚才去过那座山丘底下对吧。”
惠弥突然劈头问这么一句,满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看来,他先前四处闲晃的模样,惠弥全瞧在眼里。
“你没碰那些植物吧?”
惠弥的眼神相当认真。满感到不安,试着回想自己先前的行动。虽然有蹲下来观察,但并未伸手触碰。
“没有。我只是观察,没有触碰。”
“好险。你最好别碰,那些刺得特别小心。”
“有什么问题吗?那植物叫什么名字?”
“还没有名字。是一种新品种的植物。真要说的话,应该类似仙人掌吧。”
“新品种是吗?难怪从没见过。”
“我们管它叫‘铁丝网’。”
“嘿,和我想的一样。我也联想到铁丝网。”
满莞尔一笑,惠弥一直紧盯着他的脸。
“我之所以会参与这项计划,都是因为那个‘铁丝网’。”
“因为那个植物?”
“没错。你还记得我先前在哪里上班吗?”
“哦,是一家美国制药公司对吧?”
“你这样不行喔。应该要马上就想到才对。如今提到美国的制药公司,可说是连上帝也不怕的生物科技总部。基因的商机,是新世纪的美国主流产业。”
“有拿那些植物去研究吗?”
“当然,这两年来,我们已彻底研究过那种植物的成分。”
“真有那么稀奇?”
“没错。的确很稀奇。追求遗传基因的多样性,是如今制药公司的最高命令。在热带雨林消失前,我们希望能取得所有植物的遗传基因。真想让你见识一下每天从世界各地送来多少样本。”
惠弥似乎再也忍受不了烟瘾,在征询过史考特的同意后,点了根烟。史考特和赛利姆似乎没有抽烟的习惯。满也许是难得如此兴奋,因为很想听惠弥继续说下去,连烟都不想抽了。
“那些‘铁丝网’之所以备受瞩目,是因为它含有剧毒。”
“那些刺有剧毒?”
满一阵毛骨悚然。搞不好刚才摸过那些刺也说不定。
“是的。以自然界的植物来说,大麻和罂粟根本和它没得比。它的程度和兴奋剂差不多。”
“这么说来……”
“讲白了,就是会出现和毒品相同的症状。好像会出现严重的幻觉。琴·欧恩在回国后生病住院,就是因为被刺伤的缘故。”
“有些仙人掌也会引发幻觉症状。”
“可能是那种仙人掌的进化品种。”
“嗯,所以你才会在这里是吧?”
“可以这么说。”
“照这样看来……”
满盘起双臂。
“那些消失的人们,就有其他解释可以说得通了。想进入那座遗迹,势必得先拨开那些树丛。如此一来,大部分人都会被刺伤。之所以有人会凭空消失,应该是那些中毒者所产生的幻觉吧?”
“嗯,这种说法可以成立。我们也有朝这个方向调查。”
惠弥微微颔首。
满伸指抵在鼻端下,静静沉思。不久,他微微一笑,环视其他三人。
“我明白了。他们一定都中毒了。”
满发出狡狯的声音。
“他们彼此互相残杀。一旦踏进‘豆腐’中,就会有杀人的冲动。但因为‘铁丝网’的毒性,杀人的行为会变成有人消失的记忆。他们都动手杀了某人,但因为中毒的缘故,不记得自己所做的事。杀人者在无意识下,将死者埋在‘豆腐’地下。毒性的强度与杀人的冲动成正比。所以杀人冲动较弱的团体就算走进里头,还是能全部平安归来。而心中潜藏强烈杀人冲动的人,则很容易动手杀人。啊,我又想到一点。这可以用来解释为什么只有那座山丘长满植物。因为掩埋在山丘里的尸体成为植物的养分。不是有一种菌类,只会生长在昆虫的尸体上吗?如何,这样是否可以解释这一切?”
史考特一脸感佩地沉吟道:
“有意思。他的想法真有意思。”
惠弥则是脸色微微发白,紧盯着满。
“你啊,只要是我心里盘算的事,总会被你发现。这件事我们一直保密,其实这正是我们制药公司所看准的一部分。”
“咦?”
史考特吃惊地坐起身子。看来,此事他们也从未听闻。
惠弥在烟灰缸上拧熄香烟。
“我们怀疑土质也许起了什么变化,山丘里可能大量埋有某种东西,里头可能有某种物质能让植物繁殖数百年之久而不衰退。”
惠弥以冰冷不带情感的口吻喃喃低语道。
众人皆静静望着他。从刚才起一直不发一语的赛利姆,也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时而望向惠弥,时而望向满。
“你们知道永久冻土吗?”
惠弥突然话锋一转,其他三人面面相觑。
“你指的是冻原吗?终年冰封的土地。”
听完满的回答,惠弥默默点了点头。
“最近我们进行了大规模的调查。什么样的调查呢?就是针对本世纪初,在世界各地不断流行的influenza,亦即人们常说的流行性感冒,从埋藏在冻土里的尸体中取出流感病毒,加以调查。”
惠弥重新盘腿坐好。
“如果是冰冻的尸体,组织还未遭到破坏,所以病毒极可能维持原样被冷冻保存。流感病毒有时会突变,发挥剧烈毒性。我们就是为了查明其变化的构造,才展开调查。”
他微微抬起头环视众人,确认其他人是否听懂他的解释。
“然后呢?”
“有时就算不是永久冻土,但在地理因素和环境因素的偶然搭配下,人类的尸体也会在不腐烂的情况下被保存下来。不过这需要湿度和气温等各种因素的配合。换言之,我们公司怀疑这里就是那样的地方。”
“咦!”
这次其他三人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呼。
“那座山丘?”
史考特问。
“底下埋藏着尸体?”
满追问道。惠弥对他们两人的问题显得意兴阑珊。
“刚才我也说过,我们热衷于追求基因的多样性。数百年前的尸体是何等珍贵的样本,远超乎各位的想像。日后有天若能发现大量这样的尸体,科学家们将会来到这座价值连城的宝山,抱着棺材藏书网大跳查尔斯顿舞(Charleston)。”
“我都不知道你是这样的目的。”
赛利姆低语道。他的语气沉着冷静。
“是啊。因为我们保密到家。这是我们公司打的如意算盘。我们只是认为有这个可能罢了。反正这只是个摸不着边际的推论,推论成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这只能算是其中一项目的。抱歉,有点偏离主题了。”
惠弥挺直腰杆。
“不过,确实有人在里头消失。”
他以肯定的语气说道。
“虽然那些植物的毒性也一定得纳入考量不可,不过,在里头消失的人多达数百人之多。确实有人在里头凭空消失,这是不争的事实,而且是大前提。我们的计划就是以此作为出发点。”
他的语气强硬,仿佛是在做某种宣言。
“然后呢?刚才我问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
满冷冷地问道。惠弥扬起嘴角微微一笑。
“恭喜你,我现在正要回答你的问题。”
惠弥打开一只搁在地上的公事包,取出一叠资料。
他将这叠纸重重放在桌上。
“这什么?”
“资料。”
“什么资料?”
“截至目前为止的纪录。曾经走进遗迹里的人们留下的纪录。上头记载着人们是在何种状态下消失。当然了,我们不可能尽信。得扣除当中夸大不实的部分来判断才行。”
“喔。”
满拿起当中一叠资料,迅速翻阅。上头写着密密麻麻的文字。
“我们只确定一件事。”
惠弥以强势的眼神望着满,盘着双臂搁在桌上。
现场陷入片刻的沉默。
“踏进遗迹里的人,并不会胡乱消失。”
“胡乱消失?”
“没错。我们猜测,应该是在某种契机下才会消失。”
“契机?”
“没错。换句话说,人们应该是符合某种规则,才会在里头消失。”
“规则?”
满无法理解惠弥说的这番话,他一脸茫然地望着其他三人。史考特和赛利姆则是以奇妙的表情回望着他。
他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人从这世上消失,一定有其法则。你得在这里找出那项法则。”
“说得简单。要怎么做?”
满一脸错愕。惠弥莞尔一笑。
“我不是说过了吗?要从过去的资料中推算出人们是任何种情况下、在什么地方消失,找出人们消失的规则。”
“有可能办得到吗?”
“不知道。所以我不是说吗?这是个很浪漫的任务。这样不是正合你的口味吗?你从国中时代就爱看解谜的推理小说。”
满一时无言以对。
三人静静望着他的脸。
“喂,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吧?都来到这种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地了,不应该开这种玩笑吧?”
满发出僵硬的笑声。惠弥表情木然,眉毛微微上挑。
“是啊。都来到这种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地了,确实不应该开玩笑。”
他将满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次,再度令满无言。
一股令人难受的沉默笼罩现场,满不住朝惠弥脸上打量。
“真不敢相信。竟然有人真的要做这种离谱、不合常理的事。”
满觉得又惊又怕,频频摇头。
“有啊,就在这里。那我就正式邀请你配合吧。之所以找你来,就是要请你在这地处荒山野岭的圣地里,当一名安乐椅神探,这样总可以吧?”
这时,满转头望向身后。
后方是卡其色的帐篷组成的一面墙。
他隐约觉得远处传来某个声音:在包围这个白色“盘子”的群山对面,一阵哄堂大笑的神秘声音。
高墙·WALL
11
朝阳缓缓从山顶照向地面。
“盘子”被群山包围,所以在旭日升起的东方,高耸的山影会映在另一侧的山壁上。山棱线的影子缓缓下移,阳光的领域慢慢在盆地中扩散开来。
昼夜的冷热温差之大超乎想像。因为这里地处盆地,而且气候干燥。这个时节晴日较多,所以也是受到辐射冷却(Radiative cooling)的影响。
光线愈来愈亮,太阳最后终于完全露脸。之前静谧无声的空间就此消失,现实下的日常世界重现。
那座白色神殿,以神圣之姿向我们展露微笑。
“满,你在做什么?”
“嗯?”
满原本静静蹲在地上,望着远处的“豆腐”,闻言后抬起头来。
“这里真冷。”
“那当然,谁叫你穿这么少。”
惠弥穿着一件薄薄的黑色皮夹克,站在不远处。
“你走路可真安静。”
“是吗?因为我家教好。”
惠弥莞尔一笑,站在满身旁。
“我一觉醒来没看见你,把我吓坏了。我还以为你逃走了呢。”
“这种地方,自己一个人怎么可能逃得了。”
“如果是你的话,很难说。”
“史考特和赛利姆人呢?”
“史考特在锻炼身体。赛利姆在祈祷。他们两人好像都很喜欢你做的菜。对你的早餐充满期待呢。”
“我已经洗好米了。”
“啊,太棒了。我已经好几年早餐没吃米饭了。”
惠弥握着双手。
“我问你,史考特应该是美国陆军,那么,赛利姆是什么背景?”
“当地人。”
“那你呢?”
“我是协调员。”
对于这笼统的回答,满摆出很不满意的表情回望惠弥。
惠弥一派定气神闲的模样,脸上泛着微笑。
“这种无关紧要的事,你何必问呢?我不是说过吗,很多事你还是别知道的好。”
“没办法,谁教此事令人好奇呢。也许可以从中取得解开‘豆腐’之谜的提示也说不定。”
惠弥脸上的笑容倏然消失,满见状后,更加确定这项诡异的工作还有许多他不知道的秘密。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他们不惜砸下重金,从事这项荒诞的调查,肯定别有所图。
他想起昨晚被告知此事时,那种诡异的感觉。
惠弥告诉他,期限只有七天。在这七天内,就算没能破解谜团,同样能离开这里,不会被怪罪,而且报酬同样一毛不少,对满没有任何不利的条件。满对于自己担任安乐椅神探的工作不太感兴趣,真正令他在意的,是惠弥他们所扮演的角色到底为何。为什么我得在这里做这种事?惠弥他们三人在这里又是为了什么?如果只是要找他来担任安乐椅神探,应该只要他和惠弥两人就够了。人数多出一倍,经费也会倍增。在这边境之地,要让人住得舒适得花不少钱。若只是单纯为了兴趣,这笔钱可不是笔小数目。
昨晚他已相当疲惫,但还是多少看了一些惠弥给他的资料。上头罗列着各种资讯,包括真假难辨的案件纪录。
他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些该不会都是捏造的吧?就只是为了将我留在这里,而刻意捏造这些虚假的纪录。若真是如此,他们撒下这样的弥天大谎,目的何在?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进入梦乡。
一早,在天花板低矮的露营车中醒来,一时间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待想起这一切后,他在无意识中离开以遮光门帘作区隔的床铺,步履蹒跚地来到这里。
那不是梦。我确实从日本来到这遥远的国度,那块“豆腐”确实就在我眼前。
那里面到底有什么?他们要我做什么?
“我可以自由安排行程是吧?”
满站起身,转动着膝盖,如此说道。
“没错。不过我希望你别擅自走进那里头。也别碰触那些植物。要是你消失,我可就伤脑筋了,因为可没人救得了你。只要每天晚餐时,向我报告你推理得到的结果,这样就行了。”
“这段时间,你在做什么?”
惠弥耸了耸肩。
“这和你无关。我们有我们的工作要做。不过,你需要帮忙的时候,记得说一声。我们会优先帮你。”
“那就先说声谢了。”
满煞有其事地向惠弥低头鞠躬。
“——至少,应该和太阳无关。”
“咦?”
两人并肩朝帐篷走去,惠弥追问刚才满所说的话。
“我只是想到,像这一类的遗迹,大多是面朝太阳而建。也许入口或某个部位,会配合日出或日落的方向而建造。”
“哦,所以你才特地出来看日出是吗?”
“我只是突然想到罢了。也许当中有什么机关。冒险小说里不是也常有这样的描写吗?在夏至当天阳光照射的场所埋有宝藏之类的。而且你说期限只有七天。”
“七天?有什么关联吗?”
“七天后正好就是秋分。”
惠弥猛然一惊,转头望向遗迹。满也跟着他回身而望。
只见那座白色的遗迹,在朝阳中闪闪生辉。
12
满心中仍有许多疑问,但既然领了酬劳,他决定全力以赴。
以秋葵、红萝卜、虾子、蛋煮成的汤,以煎培根、水芹、白芝麻做成的拌饭,再配上优格沙拉,四人默默吃完这顿早餐后,各自收拾自己的餐具。
人家就像参加集训似的,自动形成一股秩序,这令满相当佩服。
正如惠弥先前所言,他们三人立刻匆忙地步出帐篷外。
仔细一看,不知何时,昨天那群士兵再度排着长长的队伍前来。
看来,他们确实有自己的工作要忙。
虽然很想跟上一看究竟,但想到时间宝贵,他立刻走向露营车和帐篷间,朝一张附有大型海滩伞的白色桌子旁坐下。惠弥称之为“度假区”。但这明显是他最擅长的讽刺手法。大型海滩伞与这片干燥的平原显得格格不入,但却与满身上的夏威夷衫颇为搭调。他离开日本时,仍是秋老虎发威的季节,所以只带着夏威夷衫在身上。
他将厚厚一叠资料搁在白色的塑胶桌上,开始细读。
封面以英语写着不带一丝情感的标题——“X地点相关纪录”。
翻面后发现,开头约莫少了二十页。虽然不清楚这是军方还是制药公司所做的报告,但缺漏的这一部分也许写有计划的概要和调查目的。在将这份资料交给他之前,事先抽除了这一部分。
保密的工夫做得可真彻底。满再度感到背脊微微发毛。
上头很仔细地依照年代顺序,记录“豆腐”从古至今的相关事件。
最古老的纪录似乎是三百年前的事,由于是记录听闻的内容,所以性质与传说相近。接下来则是传闻的纪录、杂志上刊载的访问报导、像随笔般的短文、军方报告书等等,形态可说是五花八门,大部分都是不完整的纪录。虽然相关资料收集得相当彻底,但却无从确认其可靠性。
原来如此,这样就明白他一开始为何先让我看琴·欧恩那份纪录的原因了。大致瞄过这分报告书之后便清楚了解,那已算是相当具体的资料。.t>
满登时感到无比沮丧,他起身泡了杯昆布茶。这是他从日本带来的。冲泡容易,在环境改变、水土不服时,一喝马上见效。他无法持续集中精神详读这些资料,这令他真切感受到漫长旅途的疲惫。
而另一方面,他也感觉到自己兴奋的情绪。
虽然有些后悔,但惠弥确实激起了他的好奇心。
满静静啜饮着昆布茶。
有意思。这件事确实令人兴趣浓厚。他处在这遥远的异邦,望着眼前这不像人力所为的物体,口中啜饮着昆布茶,静静在脑中思索。这对满而言,可说是最奢华的游戏,而且食衣住样样无虞,甚至还有优渥的酬劳。
难道惠弥是为了破愁解闷,才带我来这里?也许他早已知道答案,但为了打发时间,才叫我来这里。或许他是想试试我的能耐,看我想的答案会不会和他一样。也可能只是一时兴起,找我充当伴游。满想起今天早上,惠弥身穿黑色皮夹克,站在他身后时的表情。
惠弥这个人个性有些古怪。他有可能撒下大把钞票,做一些毫无意义的事,然后耸耸肩,轻描淡写地说一句:“我只是想试试看罢了。”
两人绝非熟识,但不知为何,在乎彼此存在的这两个人,不论去到哪里,另一人总是如影随形。就国中时代的满而言,惠弥就是这样的对象。惠弥是个很显眼的学生,就大部分平凡无奇的学生来说,他原本就是个引人注意的对象。但是就满而言,不知为何,惠弥总是比其他人还要令他关心和在意。对惠弥而言,似乎也是如此。还记得分属不同团体的两人,总是在教室里或是走廊角落偷瞄着彼此。所以在第三学期两人坐隔壁时,反而感到不知所措,从未好好交谈。倒是换了新学年,两人分处不同班后,彼此才会打招呼,寒暄几句。不过,离熟识的程度还很远,当他们还在试探彼此真正的本性时,不知不觉已骊歌轻唱。
这时,突然传来阵阵剧烈的轰然声响,震碎他的回想。
风在地面窜行,尘沙扶摇直上。
满抬头仰望。
远处飞来数架道升机。
看来,又有人送东西过来了。直升机下方垂吊着像是钢筋的物体,以缆绳层层捆绑。
他们到底想干嘛?
满诧异地望着高空。
虽然嘴巴上说是机密任务,但是利用直升机运货,发出轰然巨响,不就等同是在昭告附近居民吗?如果这里是圣地,此刻恐怕已有人去告状了。不过,以他们的作风来看,恐怕对外早已用另一套合理的借口来搪塞。
直升机开始井然有序地降落,逐一将物资运往地面。群众的士兵们重新整队,似乎正准备从事某项工作。
耳朵已习惯那震耳欲聋的声响,整个人被笼罩在声音的牢笼中。风差点将资料吹得不住翻飞,满急忙以装有昆布茶的马克杯压住。
真想到“豆腐”里头一探究竟——满突然起了这个念头。
至少总可以从上空俯瞰那座遗迹吧?如果真的是迷宫的话,从高空往下看应该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满翻阅着资料。当他拿到这份资料时,便已发现上面完全没有图片。换言之,过去从未做过遗迹的方位图。
如果有起重机的话,就可以看清楚里头有何奥秘。
满朝四周东张西望,重新确认这处奇妙的地形。
眼前一切物资全靠直升机运送,从这点来看就可明白,要搬运工程机器到这里是何等困难的一件事。到这里的路上是崎岖不平的狭路,要搬运大型物品根本就不可能。此外,这里虽然是平地,但长度却不够建造一条供飞机降落的跑道。
然而,美军难道没有这个地方的卫星照片吗?现今这个时代,美国的民间企业能使用军事卫星拍摄精细度极高的卫星照片,精细的程度连路上的行人都能靠肉眼辨识,还能在转瞬间画好详细的市街景观,四处向人贩售。满心想,也许是因为美国与其他国家之间的邦交达成了某种复杂的协定,所以才无法取得。
总之,目前没有地图。如果有,惠弥应该一开始就会拿出。
不过,确实有人在遗迹中消失。
惠弥的这番话在他脑中回响。
那是很肯定的语气。他说,预估至少有三百人消失。眼下有个实际的问题:就物理学的观点来看,这么多人到底是消失到哪儿去了呢?要藏一个人并不容易。至少,从来没有接获这些失踪的人被寻获的报告,从这点来看,消失的人们似乎已不在人世。要隐藏活人更不容易。他们的亲人应该也会四处找寻,如果有人生还,就算传出在某处被人寻获的传闻也不足为奇。另一方面,要隐藏尸体就轻松多了。尸体只要经过一段时间便会回归尘土。但尸体若是多达三百人之多,那就另当别论了。若能在某处发现某人的遗体,事情便好办许多。难不成这些人全部被掩埋在那座山丘底下?
一想到这里,白色山丘下尸体层层叠叠的画面登时浮现眼前,满全身微微发抖。
直升机发出阵阵低吼,逐渐远去。
就像黑色的羽虱般。
13
(摘录自1-X地点相关纪录)
这是我从小便常听家父提起的传闻。
远方有个地方住着怪物,名叫“不该有的场所”。
某天,有三位勇敢的兄弟进入“不该有的场所”。他们决定要收伏怪物,扬眉吐气。由身材最魁梧的长男带头,三人保持距离,依序走进“不该有的场所”中。这位英勇的长男走得飞快,他的弟弟们一时看不见他的踪影。
蓦然,传来他们的大哥大喊“你是谁”的喊叫声,弟弟们赶紧加快脚步。但他们在“不该有的场所”里寻遍每一寸土地,始终不见大哥的踪影。两人心生惧意,头也不回地逃回村里。
之后过了数年,兄弟俩再度前往“不该有的场所”。此时的两人已身经百战、武艺过人,他们心想这次一定能收伏怪物。
对自己的武艺深具信心的次男率先进入,由于他走得飞快,弟弟一时看不见他的踪影。
蓦然,传来二哥大喊“你是谁”的喊叫声,弟弟赶紧加快脚步。但他在“不该有的场所”里寻遍每一寸土地,始终不见二哥的踪影。弟弟心生惧意,头也不回地逃回村里。
之后又过了数年,三弟再度前往“不该有的场所”。此时的他历经无数场战役,还失去一条腿,但他的勇气丝毫不输给两位哥哥,所以他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为哥哥们报仇雪恨。
弟弟在“不该有的场所”里谨慎小心地展开调查,但始终不见怪物的踪影。为了查出怪物的真面目,他接连数日在里头等待怪物现身,但怪物终究还是没有出现。后来弟弟回到村里,与一名美丽的姑娘结婚,从此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
某天,一对牧羊人父子来到一处不该有的地方。男子在小憩片刻时,小孩和数只小羊走进那处不该有的地方。过了一会儿,男子朗声呼唤孩子,但始终没有回应。仔细一看,眼前只有那座被高墙包围的场所,孩子和小羊全部消失无踪。
一名对“不存在的场所”很感兴趣的男子前往探查。为了谨慎起见,他带着一只大狗随行。他让狗走在前头,自己跟在后面走进。半晌过后,只有那只狗平安走出,男子却消失了踪影。狗也许是因为失去主人感到难过,不肯离开那处“不存在的场所”,不停伸舌舔舐着墙壁。
世上有各种传说之地。理想国香格里拉、死者居住的黄泉国、人称圣地的场所、被视为禁忌的禁地等等,这些我们祖先和人们内心所创造的国度,不胜枚举。
我国如今虽已走向现代化,但“不存在的场所”这个奇妙的地方,似乎依旧存在。笔者小时候也曾听过这项传说,但长大后,便未曾再听闻。虽然这属于风土传说的范畴,但有时仍有人宣称他们的亲戚失踪;姑且不论其可信度有多高,但可以确定的是,这项风土传说一直延续至今。
那个地方就像百慕达三角洲,只要有人涉足其中,便会有失踪的情形发生。有人说它位于**郡**山边,但每个人口中的地名完全不同,真相不明。
接下来,笔者将切入正题。
似乎偶尔也有一大批人在该处消失。特别是有大灾难、战争等不祥情事发生时,特别容易有人消失。当中规模最大的一次,便是先前在大战后,一支进行军事演习的部队全部凭空消失的事件。此事一时蔚为话题,想必有不少人还记得。据说人数多达三十人。
军方否定这项传闻。由于传闻愈滚愈大,所以军方对外宣布,这支失踪的部队是昔日与希腊军方交战时,因从事秘密工作而全军覆没。此事着实诡谲,一时之间,甚至有人说失踪者多达五十人或上百人之多,流言蜚语四处散播。究竟何者是真呢?整支部队在“不存在的场所”消失的传闻,据说最初是民间人士从现场生还的士兵口中得知,但事实上,也有从军方内部流出的消息。在非常时期下,战争这种巨大的事件背后,有很多意见往往会被消音。三十多名士兵不可能这么轻易地平白消失。军方并未将他们的遗物转交家属;如果真是战死,应该会将遗物交给家属才对。倘若他们真是在“不存在的场所”内消失,那就应该公开这项事实,并对该处展开调查。
14
当感觉太阳已开始西倾时,士兵们再度列队离去。
当然了,要从这里折返得花不少时间,等他们返回营区,可能刚好天黑。他们似乎就在山谷外的原野扎营。照这样估算,至少得走上两个小时才能抵达。这里够宽敞,应该在这里扎营比较有效率,不过士兵们对这样的安排似乎没有任何不满,很服从地离去。还是说,他们不想在此地过夜?等到夜幕低垂时,这块“盘子”上将再度只剩他们四人。
满以外的三人站在那堆积如山的物资前,不断讨论。
贴着标签、全神贯注于资料中的满,在阴影逐渐显得模糊的大型海滩伞下伸了个懒腰。他感觉大家完全忘了他的存在,同时发现自己也.99lib.忘了他们。
再这样下去,运动量会不足。晚餐前到“豆腐”周围慢跑吧。
他实在不想穿着夏威夷衫慢跑,于是他换上T恤和长度及膝的棉裤。
这时其他三人已经返回。满向他们挥手,以手势告知自己正在慢跑,过了一会儿,史考特也追了上来。看来,他也打算一同慢跑。从他犹如机械般的规律节奏中,可以感觉出他的强健。
在这即将天黑的巨大景致中穿着便服慢跑,感觉有点奢侈,而且不太协调。满脚下步履未停,但内心始终无法保持平静。他觉得自己是如此弱小无力,行为可笑又愚蠢。
要在顶着“豆腐”的山丘周边绕行一圈得花不少时间。就近一看,才发现它是相当巨大的遗迹。
“那是入口吗?”
绕到山丘后面,发现墙上出现一道细缝时,满无意识地脱口而出。
“没错。”史考特简短地应道。
“为何只有这一处?”满低语道。
史考特点了点头,开口回答:“这确实很匪夷所思。只有一处出入口,固然易守,但也伴随着很高的风险。一旦逃生的要道受阻,就只有死路一条了。不论哪种要塞都一定会有其他通道。”
“也许这表示它不是为战争而建的设施。看来,它可能是为了某种仪式而建造的。”
“归纳之前曾经进入里面的人所说的话,里头只有墙壁。考量到它里面尽是通道狭窄的迷宫,可以确定这不是生活设施。说它是祭神用的设施最为合理,但里头又没有祭坛之类的设备。不论就哪一种宗教来看,都很古怪。”
“嗯。”
两人彼此呼吸一致,默默地在山丘周围慢跑。灰色的“铁丝网”满满覆盖着整面山丘斜坡。犹如保护“豆腐”不受外敌侵扰一般。
“听说它与仙人掌很相近,但它会开花吗?”
“夏天好像会开花。整片黄色齐放,但很快便会枯萎。”
“嗯,那幕景象一定很壮观。”
白色的墙壁开始染上黄昏的红光。
满抬头望着墙壁,心想:在这样的地方竟然有这种几何形的建筑存在,这幕奇异的景象再次带给他莫大的震撼。
“在里头消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咦?”
史考特对满的自言自语做出反应。
“这里没有天花板,只有墙壁。失踪者是在哪里消失的呢?是因为被墙壁包围而消失,还是因为这处空间而消失?原因是墙壁还是场所?如果除去这些墙壁,人们还会消失吗?”
满可以透过脸颊感觉到史考特的目光投射在他脸上。
满喘息着说道:
“就资料所示,人们消失的那一瞬间从来没有人亲眼目击过。总是在墙壁的另一头消失。我一直在思考这是怎么一回事。”
“的确如此。”史考特轻声低语。
满从他的口吻中感觉到他的疑问,于是坦率地向他说道:
“史考特,你是军人对吧?这种奇妙的现象你怎么解释?该不会美军真的有像‘X档案’这样的事,而你就是来调查外星人尸体的吧?”
史考特莞尔一笑。
“我早已从自己还不算长的人生当中学会一个道理:从我们想理解的那一刻起,世界早已非我们所能理解。”
当满在思索他这句话的含意时,史考特以沉稳的声音接着说道:
“世界似乎具有真实感,其实不然。我并不认为这世界每个地方都互通。某个地方会有歪斜扭曲的空间。我明白世上的人们并非都呼吸相同的空气,也不是活在同样的时间中,但其他国家的人们究竟是呼吸什么样的空气、活在什么样的时间中,我无法理解。”
“这样啊……”
满用力地点头。史考特想表达的意思,他似乎能够领略。
“针对这里所发生的事去细究后,脑中更是一片混乱。因为这远远超乎我能理解的范围。但我对它发生的现象很感兴趣,也许日后能派得上用场。”
“派得上用场?像是以那些植物来制药吗?”
满以羡慕的眼神望着呼吸不显一丝紊乱的史考特,静候他的回答。
“不,我感兴趣的是尸体的处置方式。”
“尸体的处置方式?”
“就军方而言,尸体的处置方式是个头痛的问题。一旦有战事发生,便会有大批牺牲者。要从战场上运出尸体,须耗费庞大的成本。保存尸体,并将它运出战场,这是一项吃力的工作,不论是要处置,还是进行吊唁,都得另外增加一笔人事费。而且,大量的尸体对活人来说存在着不少风险。尸体很快便会长蛆,引发传染病,还会污染水源,所以得迅速处置才行。”
满被他平淡的口吻所震慑,一时哑口无言。
“不光是战争。还有事故造成的灾害、恐怖分子研发的新型病毒。世界很小,而且科学技术发达,很容易会造成大量的伤亡。其中尤以被新型病毒污染的遗体最需注意,得尽早加以隔离处置才行。”
“这和‘豆腐’有什么关系?”
满的声音中满是诧异。史考特呵呵轻笑。
“这可说是我个人的妄想。或许那个地方能将所有尸体吞没,什么也不留;也许能为我们将大量的尸体从这世上清除。我是很认真在思考这个问题。那是个终极垃圾箱。我们始终在找寻丢置废弃物的场所:核子和化学物质的废弃场、污染物质的废弃场;抱着永远无法清除的垃圾,在世界各地徘徊。如果这里是可以将这些东西完全消灭的垃圾箱,不知道该有多好。”
“终极垃圾箱是吧。”
满猛然想起自己昔日看过某个短篇故事。
“日本有位知名的科幻作家曾写过这么一个短篇故事。某天,村庄外郊突然出现一个大洞。那个洞深不见底。发现洞穴的人认为洞里或许有人,于是便朝洞里大喊‘喂,出来吧。’没人回应。于是他朝里头丢进一颗小石头。但听不见石头落地的声音。由于这是个无底洞,所以大家开始将垃圾往里头丢。不要的恋爱日记、犯罪的证据、核废料、工业废弃物,所有杂七杂八的东西全部死命往里扔。”
“然后呢?最后怎样?”
史考特很感兴趣地问道。
“某天,天空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喊道:‘喂,出来吧。’接着落下一颗小石头。”
史考特默然不语,静静思索故事中的含意。
“很特别的一个故事。”
“我就说吧。”
两人微微低头,绕过山丘,慢慢跑回帐篷。
15
“如何?你好像很认真在看资料呢。”
满洗完澡,在露营车的厨房里准备晚餐时,惠弥拿着一罐啤酒走来。
“嗯,愈来愈有干劲了。”
以酒和酱油浸泡过的鸡肉,放在火上一烤,厨房内登时芳香四溢。
“惠弥,我也要喝啤酒。”
空间狭小的厨房旋即热了起来。满以披在头上的大手帕擦拭手汗,向惠弥如此唤道,马上便有一罐开好的啤酒向他递来。看来,惠弥一开始便替自己准备了一罐。虽然他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口吻,不过在这方面倒是很细心。
“感觉挺愉快的。如果不是在这种地方,会让人以为是纯粹来这里度假。”
惠弥往装有普罗旺斯炖菜(Ratatouille)的锅子里偷瞄,如此说道。
“令人想起了集训。”
“集训?”
“我曾经加入你们班的集训,你不记得了吗?”
“哦,经你这么一提,确实有这么回事。当时我总觉得这个男生有点眼熟,原来那个咖哩饭是你做的。”
国中毕业后,满进入公立高中就读,惠弥则是念一所私立男子高中。那所男子高中的新生,每年春天为了促进班级间的交流,都会利用该县的休闲中心举办集训。
满在国中时代有几名好朋友便是就读这所学校,他们邀满一起参加,于是满便趁天色昏暗,混进这群学生当中。就这样遇见了惠弥。
惠弥笑得肩膀不住颤动。
“没错,就是这样的背影,你当时就这样站在流理台前。真是的,我们现在和小时候做的事没什么两样嘛。”
“也许吧。”
烹调告一段落后,满靠在流理台旁喝着啤酒。惠弥则是背倚着墙壁,凝望远方。满仍旧不死心地向他提问。
“那些物资和士兵,到底是打算做什么?”
惠弥脸上泛着冷笑,缓缓摇了摇头。
“你可真是缠人。日后我会告诉你的,但不是现在。”
“啐,你可真是守口如瓶。”
满以锅子烹煮着蔬菜。那锅炖肉也已开始微微冒泡。
“惠弥,你是自己掏腰包雇用我的吧?”
满慢条斯理地问道,惠弥为之一愣。
“不,你错了。是出资的人出钱聘你当我的助手。”
“是吗?那就好。因为一开始史考特和赛利姆两人总是与我保持距离,感觉就像认为我是你带来的爱人呢。”
惠弥先是双目圆睁,接着则是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不错嘛,原来你和我是一对啊。省省吧,你并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承认自己是因为可以带个人随行,而且每天都得在这种地方大眼瞪小眼,所以最好挑个平时难得见面,而且不会看了就腻的人。他们也同意让你陪我玩这个游戏。所以才肯付你那么高的酬劳。”
惠弥说最后那句话时,脸上表情极为冷静。满微微颔首。
“我猜也是。我也很期待。”
“太好了。”
两人一起将啤酒一饮而尽。满突然想到某件事,向惠弥问道:
“我问你,那地方没有方位图吗?”
“你是指‘豆腐’吗?”
惠弥将铝罐踩扁,如此反问。
“嗯,像是方位图或迷宫地图之类的。美军不可能没有卫星照片才对。”
“拍不到。”
“咦?”
满踩扁自己的铝罐,猛然抬起头来。惠弥正双臂盘胸望着他。
“原因不明。我们正全力调查中。地球上有些地方,就是莫名其妙拍不出照片。据说那些地方会发出白光,一再拍摄都拍不出照片。”
“那座遗迹也是这样吗?”
惠弥面无表情地颔首。
“真的很伤脑筋。简直就是现代怪谭。军事卫星拍的照片竟然成了灵异照片,很难相信对吧?不过,像这种地方好像不只一处呢。”
惠弥耸了耸肩,快步走出露营车。
满忙着准备四人份的餐具,同时感到全身寒毛直竖。
16
用完晚餐后,话题再度围绕在拍不出照片的场所。
“为什么会拍不出照片呢?是物理方面的问题吗?”
“学者们说得煞有其事,认为可能是地质的问题,或是受其上空的大气状态影响所致。简言之,就是无法解释这个现象。”
“根据琴·欧恩的手札记载,她有拍下照片。为什么她的照片没附在这份资料中呢?”
满轻轻拍了一下贴有标签的那叠资料。惠弥答道:
“因为没发现那些底片。她死后,家人整理她的遗物,但始终没发现她拍摄遗迹的照片。我们的工作人员也曾深入查探,但仍是一无所获。大家都说,她也许真的有拍摄,但冲洗不出画面。因为她同时期在其他遗迹拍摄的照片,全部都完整地保存了下来。”
“嗯……”
满望着朝帐篷天花板袅袅而升的烟雾,感到一股摸不着头绪的不安。
白天时走出帐篷外,在阳光下望着那座建筑,它确实存在,但如今在夜里的灯光下谈及此事,却感觉它就像远方的幻影。满有一股冲动,想冲出帐篷外,在黑暗中确认那座建筑的模样。
“就像海市蜃楼一样。那该不会是像全像术那样的影像吧?也许是这个盆地的地形所营造出的幻象。”
满自言自语道。
“没错。”赛利姆缓缓开口道。
“和你说的很接近。之所以拍不出照片,就是因为它是‘不存在的场所’。”
众人皆以意外的表情望着他。
当其他三人在交谈时,他始终以沉稳的表情聆听,但此时他的身影突然变得巨大许多。
“而且它的形体会不时地变化。我当初进入时,发现有一面墙和我祖父所说的位置不一样。”
惠弥闻言后发出一声惊呼。
“赛利姆,你……你也曾经进去过?”
史考特以质问的眼神望着赛利姆。满望着他们三人的表情,心中思绪起伏。他完全没料到这名少言寡语的男子,竟是去过那座遗迹的生还者。
“赛利姆,你的祖父是……”
满不时偷瞄惠弥脸上的表情,如此间道。惠弥则是向赛利姆问道:“你也进去过?”换言之,惠弥知道他祖父去过那座遗迹。
“那份报告书,你全部看完了吗?”
赛利姆睁着乌黑的大眼望着满,满颔首回应。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一支陆军部队全员消失,你们记得这件事吗?”
“嗯,杂志上曾写过这篇报导。那篇报导的用意不是对那个地方感兴趣,而是婉转地批评军方行事保密的作风。这么说来,你的祖父也是那支部队里的一员啰?”
“我祖父当时还只是个小孩。因为和四处经商的亲戚同住,对当地的地理环境很熟悉,所以替军人们带路。听说当时军方也知道有人会在那个地方失踪。在进行军事演习前,会有五名士兵前往勘察,制作地图,但当中有两人就此失踪。那个地方就算排成一列行进,队伍中还是有人藏书网
会凭空消失。所以他们相当谨慎,以绳索绑住彼此的身体,排成一列走进那处遗迹中。”
赛利姆微微吞了口唾沫。
“然后呢?”
史考特在一旁插话道。赛利姆望着前方,点了点头。
“他们全部消失。”
现场陷入一阵沉默。赛利姆接着道:
“我祖父当时在离那座山丘有段距离的地方,和一名在外面警戒的士兵一起。然而,他们一直等到日落西山,仍不见有人归来。非但如此,现场还一片死寂,悄然无声。负责警戒的士兵觉得可疑,战战兢兢地走进里头,过了一会儿,只见他面如死灰,飞奔而出。士兵大喊着‘消失了!大家全部都消失了!’飞也似的逃离现场。祖父不相信有这种事,亲自走进遗迹中一探究竟。他独自一人走完那绵延不绝、曲曲折折的迷宫,但果然不见人踪,也感觉不出有什么密室。这将近三十人之多的部队,若是藏在某处,应该感觉得出来才对。我祖父的方向感和记性绝佳,他回到村庄后,凭借记忆画下自己走过的迷宫。之后来了一名军方的大人物,向我祖父盘问许多问题,并取走他画下的迷宫地图。临走前还警告我祖父,说此事绝不能向外人提起,否则将把他送进监牢。”
赛利姆微微叹了口气。
“然而,应该是那名逃走的士兵走漏这个消息。不久,报导提及的那个传闻四处散播。听说那名士兵被打入大牢,遭军法审判。”
惠弥和史考特以认真的神情聆听。想必这些事他们也从未听闻。惠弥低声问道:
“那么,你是什么时候去的?”
“学生时代。我当时到法国留学。因为得知祖父病危,我返回故乡,送完祖父最后一程后,仍是赋闲在家。”
到法国留学。他家里似乎财力雄厚。难怪他给人一种洒脱、知性之感。
满暗自点头。
“当时我正深受自己与这世界的隔阂所苦。来自亚洲的留学生个个水准都很高,原本一心向学的我,这才惊觉自己所学之浅薄,深感自卑。如今只能说那时年少无知,当时或许多少有些自暴自弃吧。待料理完祖父的后事,我自己一人独处时,我蓦然想起祖父说过的话。祖父晚年时,曾偷偷告诉我那三十名士兵凭空消失的事。为何当时我会到那个地方探险,至今我也弄不明白。也许是想让自己从这世上消失吧。对我这样一名软弱的学生而言,那段路走得相当艰辛。我花了三天三夜,最后终于抵达。就像我祖父昔日那样,走遍迷寓里每个角落。”
众人目不转睛地紧盯着赛利姆。
昔日赛利姆站在那座建筑前的身影,仿佛清楚浮现眼前。
“那是某个阴天的上午。我记得当时有某个部分没有这些植物,我在没被刺伤的情况下爬上山顶。因为祖父也没提及那些植物的事。眼前只有那单调的高墙绵延不断。仅能容纳一名成年男子行走的通道,不断向前蜿蜒。也许是我在行走时失去了方向感,但那确实相当奇妙。不过,里头没有天花板,只要抬头,随时都能看见天空。只要看出太阳的方向,应该就能辨识东南西北。不论怎么走,眼前都是无尽的墙壁。我开始觉得无聊。虽然这座遗迹相当宽阔,但我不久便走到了一处死胡同。于是我往回折返。轻松地走出迷宫后,我凭借记忆,在我的笔记本上画下迷宫。”
感觉得出其他三人闻言后皆为之一惊。
“你画下了迷宫?”
满听得目瞪口呆,将他说的话重复了一遍,赛利姆颔首。
“没错,就是这个。”
他从衬衫的胸前口袋取出一张折好的纸,面无表情地将它放在桌上摊开。
没想到地图就这样出现在眼前,众人先是看傻了眼,接着才猛然回神,趋身靠向桌子。
“赛利姆,我知道你的记忆力惊人,但你实在是太厉害了。”
惠弥两颊泛红,望着地图。上头一板一眼地画满了线条。
“这真的是你靠记忆画下的?”
满以吃惊的神情望着赛利姆,赛利姆颔首以对,似乎觉得这一点都没什么。
“我的步伐固定,所以我进入之后走了几步,转弯时是往左还是往右,我全都照顺序牢记脑中。听说我祖父也是采同样的方法记忆。”
“吓,真不敢相信。”
众人如此感叹,同时望着那张地图。这确实是不折不扣的迷宫。里头并没有隐藏的房间,全部被羊肠小径给填满。
“嗯,它并不属于漩涡型。”
“感觉好像草食性动物的肠子。一路上曲折蜿蜒。”
“严格来说,这并不是迷宫。它没有任何歧路。就只有一条不断绵延的通道。”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提出感想。史考特和惠弥似乎也是第一次见识这张内部方位图。他们说话的口吻难掩兴奋。
“赛利姆,你刚才说了一件奇怪的事。里面的路线是不是和你祖父那时候有所出入?”
满突然想到这个问题,望着赛利姆,赛利姆面无表情,又从口袋中取出另一张纸。
“这是我祖父画的地图。”
“什么!”
众人张口结舌,望着他摆在桌上的地图。
“等一下,赛利姆,你的口袋送我好了。那该不会是多啦A梦的百宝袋吧?”
惠弥夸张地举起双手喊道,满心想,这个玩笑话他们两人一定听不懂。他仔细打量那两张地图,加以比对。
“原来如此。虽然被军方拿走了地图,但他脑中的记忆并未因此而消失。”
“没错。我祖父是个过目不忘的人。这张地图,也是他当初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才在我面前当场画下的。”
赛利姆语气平淡地诉说着这件惊人的消息,三人一面聆听,一面注视着那张地图。
“真的不一样呢。”
最早叫出声的人是惠弥。
“根本就相差十万八千里嘛。”
满一脸纳闷地望着史考特。史考特也一副不解的神情回望满。
“这是怎么回事?”
众人面面相觑,但始终无法找出答案。
乍看之下,这两张地图颇为相似。这唯一的通道像蜿蜒的小肠般,填满地图上的这块长方形。但通道的行进方向却截然不同,转弯的场所以及次数,也都有出入。
“它里头的路线会随着进入者而改变。”
赛利姆再次以肯定的口吻说道。
“为什么?”
满如此问道,赛利姆这才微微侧着头道:
“我也不知道。一切全是神的安排。”
17
“一切全是神的安排是吗?”
“什么神的安排,放屁。”
满躺在床上望着资料自言自语时,布帘对面旋即传来惠弥的声音。
“哦,惠弥老师,你心情不太好喔?”
满以开玩笑的口吻问道,惠弥唰地一声拉开布帘。
惠弥穿着一件蓝色睡衣,上面印有史奴比图案,满见状不禁一怔。
“你这是什么啊?”
“看也知道。是史奴比的睡衣。”
“我当然知道。你以为你几岁了?”
“要你管。睡觉的时候爱穿什么是我的自由。你不喜欢的话,我也可以穿香奈儿五号睡觉啊。”
“千万不要,至少别在这里这么做。这样史考特对我的误会又更深了。”
惠弥递给满一只小杯子,满在接过之后才发现这是酒杯。
“这是干什么?”
“事前庆祝。”
“庆祝什么?”
“庆祝解开‘豆腐’之谜啊。我很兴奋呢。刚才我心里雀跃不已。好久没这样了。说什么古代的浪漫,我对这种老旧的东西没什么兴趣,但偶一为之或许也不错。”
满就像是在看某种奇珍异兽似的,紧盯着朝他杯里倒入Jack Daniel's威士忌的惠弥。
原来他现在很开心,并非心情不好。惠弥拥有猫的特质,无法清楚看出他内心的情感。
“又还没解开这当中的谜。我什么线索也没发现。”
满如此应道,就像在加以牵制。
“我很放心。看过你的..表情后,我就有预感,你会解开谜团。赛利姆之所以拿出地图,也是因为他信任你。不愧是满,很有男人缘呢。”
“男人缘就不必了。你也是第一次目睹那份地图对吧?”
惠弥将酒一饮而尽,点头说道:
“对啊。因为他很少告诉别人自己在想些什么。不过,我知道他祖父与那群士兵失踪的事有关。”
“他好像出身不凡。”
“没错。他们家是这个国家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他是当今法务部长的儿子。也许再过不久,他也会出任要职。”
“哦,没想到是这样的大人物。我没对他做出什么失礼的事吧?”
满显得有些慌张,惠弥挥了挥手,要他不用担心。
“放心吧。他不是那种度量狭小的人,不会在意这种小事。我从以前就觉得他对这个地方很感兴趣,如今已真相大白,相信一定会进行得很顺利。”
惠弥给自己斟满酒后,举杯与满碰杯。
“你真的什么线索也没发现吗,名侦探?一个礼拜的时间很快就没啰。”
惠弥旋即摆出妈妈桑般的表情,瞪视着满,满不禁难为情地耸着肩。
“感觉一切似乎都模糊不明。”
“例如呢?”
“例如,那里头为何是一座迷宫。”
“什么?你在说什么啊,这根本就是最主要的前提嘛。”
惠弥如此应道,似乎觉得满这句话问得很蠢。
满摇了摇头。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那里头采迷宫的构造,应该有其原因。除此之外,还存在着许多疑点。像是那座遗迹为什么只有一处出入口?”
“史考特也说过同样的话。我倒不认为这有多重要。”
惠弥露出难以理解的表情。满则是一直注视着小酒杯里的琥珀色液体。
“不重要是吧?”
18
翌晨,同样的景致再度重现。
排列整齐的士兵、轰然作响的运输直升机、相互讨论、不断下达作业指示的史考特和惠弥。满望着他们利落地进行作业,坐在大型海滩伞下详读资料。运来的物资转眼间堆满了平原的一隅。如此大量的物资,就像是要建造一座高楼似的。
昨天他为了牢记每一件事,很专心地阅读资料,但今天他却将心思摆在其他方面,快速翻阅手中的资料。他在翻阅的同时,脑中展开感应搜寻,看能不能在有意无意之间找到什么线索。
诚如他昨晚对惠弥说的那样,脑中一片模糊。
当中确实有规则可循,某个井然有序的东西就淹没在这众多片断的资讯中。他身体的某一部分已经察觉。
资料中所描述的每一件事,都在他脑中飘荡,如今已化为影像,输入脑中。
丈夫失踪的琴·欧恩。经这么一提才发现,失踪的全是男性。不过,鲜少有女性踏入其中,这也是事实。此种边境之地,女人和小孩应该是走不到才对。走进里头的全是男性,消失的也全是男性。这当中意谓着什么?
没刻画任何文字的墙壁。平滑的白色墙壁。昨天在慢跑时,他觉得望着那面墙壁便会想起些什么。很像是他熟悉的某样事物。到底会是什么?是我个人的记忆吗?那史考特呢?他望着那面墙壁,会不会联想到什么?
凭空消失的三十名士兵,以绳索紧系着彼此。逃离现场的那名负责警戒的士兵。这和进入的顺序有关系吗?第一个进入的男子消失的例子相当多。不过,率先走进的狗,却在随后进入的主人消失后走出迷宫。动物不列入这样的顺序中吗?可是小孩和小羊却也都一起消失无踪。
满就像一只巨大的猫咪玩偶,坐在大型海滩伞下双臂盘胸,不断地思考。
迷宫内的路线会改变。那座遗迹里头为何是一座迷宫?而且只有一个出入口。
为何此事一直令我挂心。
满感到烦躁不安,一再重复这句话。遗迹内为何是一座迷宫?为何只有一个出入口?
太阳从高空照耀着炽热光芒。
满拭去汗水,冲泡温热的昆布茶,在大型海滩伞下独自啜饮。
不妨换个观点吧。
踏入遗迹者,有时会消失。
没错。并不是所有人都消失。赛利姆和他的祖父不就平安归来吗?
相反地,这些人又是在何种情况下才得以平安归来?历年来发生的事,迅速在他脑中逐一浮现。
根据琴·欧恩向当地居民打听到的消息指出,有名男子的祖父,小时候曾前往遗迹,平安归来。赛利姆也在学生时代独自前往遗迹,在遗迹中绕了一圈后返回。
蓦然,有个东西在满的脑中成形。
独自一人走进遗迹,便能平安归来。
将它写成文字后,满在脑海中搜寻,确认这句话是否正确。赛利姆的祖父,他是在众人都消失后,才踏进遗迹里。所以他也可说是独自一人走进遗迹中。满更进一步回溯记忆。他想起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整个连队士兵消失的那起事件发生前,也有几名军人失踪。那五人当中有两人下落不明。不,还要更早。那两名失踪者的其中一人,是他们的队长。根据某份记载,他在前往该处之前,曾派出一名侦察兵前往查探。既然是侦察兵,应该只有一人。那名侦察兵并未消失。他确实走进遗迹里,并返回连队回报。
单独一人走进,便不会消失。
这样的命题正确吗?这是它的规则之一吗?
满心跳加速,一再检视这个想法。虽然称不上绝对正确,但就目前所得到的资讯来看,这个推论似乎没错。
为什么?为什么单独一人的情况下就不会消失?
他全身汗水涔涔。他发现不只是昆布茶的关系,今天天气特别炎热。入夜后气温会骤降,但白天却是酷热难当。因为是寸草不生的干燥平地,所以也难怪会这样。
独自一人。独自一人。
这句话一直在他脑中萦绕不去。为什么?似乎在哪里听过这句话。到底是在哪儿呢?
空中响起轰隆巨响。
身体已经习惯几欲将天空撕裂的直升机咆吼声,满对此颇为惊讶。直升机从太阳下方飞过。这群直升机,今日同样整齐地列队返回位于某处的基地。
黑色的羽虱振翅飞翔于空中。
满目送它们离去,感觉有些坐立不安,心里总觉得应该从中联想到什么才对。
19
“呼,今天可真热。快要累趴了,因为工作时完全没有东西可以遮荫。真想吃梅子干。早知道把它列进菜单里就好了,我一直以为不需要呢。”
惠弥以毛巾擦着湿发,如此朗声说道,走了进来。
“喝运动饮料吧。等出现脱水症状就来不及了。”
就连强健的史考特也一副疲惫的模样,朝惠弥丢出一个像药粉的小纸包。惠弥一脸惊诧,低头望着那个小纸包。满拿起放在桌上角落边的一只罐子,向他唤道:
“惠弥,喝杯昆布茶吧。可以补充矿物质。”
“啊,这个好。史考特要不要也喝喝看?欧美人都不吃海草,可是这东西有益健康喔。这可是海里的蔬菜呢。只是,我不敢保证合你们的口味就是了。”
惠弥像个老年人似的不断叨念,史考特和赛利姆则是以复杂的表情喝着昆布茶。满看着他们,心中兴起一种奇妙的感觉。
“啊,真好喝。哎呀,我真是的,不知不觉间,竟然在喝茶的时候摆出和我奶奶同样的姿势。啊,满你怎么了,怎么在发呆?”
经惠弥这声叫唤,呆立一旁的满这才抬起头来。
“不,没什么。刚才差点想起某件事。”
“搞什么嘛,你该不会也出现脱水症状吧?虽然你坐在伞荫下,但一整天都在这种炎热的气温下想事情,是有可能热出病来。”
惠弥一脸担心的神情,满急忙摇手否认。
“你误会了。是关于‘豆腐’之谜。”
“咦?为什么?因为昆布茶吗?”
“嗯,可以这么说。”
“这和昆布茶有关系吗?”
尽管其他三人的目光全聚在自己身上,但满丝毫不以为意,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向惠弥道:
“惠弥,明天我可以到那座山丘上看看吗?”
惠弥闻言后双目圆睁。
“你说什么,你忘了和我的约定吗?我不可能同意让你走进‘豆腐’里的。”
“我不会进去的。我只是想碰触一下墙壁。”
“碰触墙壁?为什么?”
“我自己也不知道。”
惠弥与史考特一脸纳闷地面面相觑。
20
翌晨,史考特与惠弥做好完善的防护措施,带着一把大型的园艺剪来到山丘下。他们剪除包围山丘的“铁丝网”,想辟出一条通往“豆腐”的通道。两人宛如生化危机处理设施里的职员般,从头到脚被特殊加工的工作服紧紧包覆。之所以不使用电锯,是为了防范植物的汁液及碎片飞散。史考特小心翼翼地将灰色树丛剪开。惠弥谨慎地将剪除的树丛分别放进装有拉链的塑胶袋里。听说这些植物会被运往美国,当作珍贵的样本。
满远远站在一旁,无事可做,看着这项大费周章的工作。
今天是由赛利姆独自一人指挥士兵们进行平日的作业。
这项工作在中午前展开,看他们两人如此细心,而且毅力十足,反倒令满觉得有些歉疚。因为就是他提议进行这项工作。
不过,他信相辛苦一定会有成果。
他如此告诉自己,望着慢慢进行工作的两人。
数小时后,终于开辟出一条通往白色神殿的细长道路。
由于顾虑到毒液可能会从这些切除的地方散发至空气中,满和惠弥等候了一段时间,这才谨慎地穿上长袖衣服、长裤、军用手套、长靴,缓缓登上山丘。史考特则是穿着工作服在山丘下待命,因应紧急状况。
满不敢相信此时自己正碰触着墙壁。
粗糙的白色墙壁,此刻就位在自己的手掌下。
墙壁比想像中还来得高,这座遗迹相当巨大。一想到里头是一座被众多高墙包围的广大迷宫,便不禁骇然。
惠弥似乎也是第一次来到此处,他战战兢兢地伸手碰触墙壁,抬头仰望。
“这墙壁有什么玄机吗?”
“不知道。”
满从口袋中取出一把折叠刀。
“你想干什么?”
“我想刮刮看。惠弥,拿袋子出来。这应该能当样本吧?”
“啊,等一下。”
满一边耳闻惠弥慌张的声音,一边使劲将刀子刺向墙壁。
什么事也没发生。白色碎片落入掌中,没什么奇特之处,满随手将它倒入惠弥递出的小塑胶袋内。
两人采集完样本后,缓缓在墙外绕了一圈。一个方整的长方形建筑。墙上有一道冰冷的缝隙。
狭窄的出入口,乍看之下平凡无奇。里头是不断绵延的墙壁,前方旋即是一处转角,看不见深处。令人不由自主地想往内走。
“满,不可以。”
惠弥朝趋身向前的满提出警告。满立即缩回身子。
这时,某个念头从他脑中闪过。
仅容一人通行的出入口。仅容一人行走的通道。
仅容一人。
满在出入口前驻足良久,脑中一直重复浮现这句话,直到惠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才停止。
21
午后,史考特和惠弥再次回到士兵们工作的地点。
所幸他没追问满做这件事的动机。不过,今晚用餐时,惠弥肯定会追问到底。
满独自一人望着桌上那采集来的墙壁样本出神。
这应该就是那个东西。不论外观还是颜色都非常相似。只要加以分析,肯定会得到这样的结果。若真是如此,这座遗迹……
仿佛有某个东西卡在喉头似的,满不断转动头部。
明明感觉答案已呼之欲出了……
时间一分一秒慢慢地流逝。当初约定好一星期的时间,如今第四天已即将结束。
太阳横越蓝天之巅,朝一天的尾声缓缓前进。
接着,几欲撕裂天空的直升机轰隆巨响,再度笼罩整面平原。
满以一种近乎难过的焦躁心情,望着从天空远去的直升机。
真的就像昆虫一样。会动的机器大多是模仿昆虫和动物制成。因为这样的动作最不耗费能量,以运动学的观点来看也相当正确。
蓦地,一只黑色的羽虱落在一朵白花上,白花猛然张开大口将羽虱吞噬的画面,在他脑中浮现。
满大吃一惊,全身一震,血色从他脸上抽离。
捕食。
这个名词突然清楚地浮现。
满张口结舌,拿起拦住桌上的样本。
他无意识地站起身,冲出大型海滩伞外,双手揪着头发,遥望远处的那座白色建筑。
22
三人返回时,满桌的佳肴已准备妥当。
“怎么啦?菜色这么丰盛啊。哗,还有烤牛肉耶!好香。”
想必除草的工作很吃力,惠弥端正的容貌清楚显露疲态,但当他一看见桌上丰盛的菜肴,脸上神情登时和缓不少。
“今天真是过意不去。我没想到是这么粗重的工作。”
满向三人低头鞠躬,主动朝三人的酒杯里倒酒。
“因为没有香槟,所以用白葡萄酒代替。”
“咦?什么?难道你已经解开谜题了?”
惠弥仿佛全身疲劳尽退,激动地望着满。
满以冷静的表情开口道:
“姑且得到一个假设。”
“哇,真有你的。来干杯吧。史考特,你要听吗?”
“我洗耳恭听。”
史考特一脸正色地坐下。
“嗯,这也许不太适合用餐的时候讨论。”
干杯结束后,满语带保留地说道。惠弥闻言后大笑。
“说这什么话。就算是谈那三百具尸体的事,我一样照吃不误。如果能解开‘豆腐’之谜,将会是比这些菜肴更棒的下酒菜啊。”
满感觉得出他们三人对此充满期待,只好苦笑着说道:
“今天真的对各位很过意不去。这是从墙壁采集到的样本。”
满开始以严肃的表情说道,三人停下手中的动作。
“我问个问题,你们觉得那座遗迹的墙壁像什么?”
“像什么?应该是‘豆腐’吧。”
惠弥惊讶地瞪大双眼,如此应道。
“确实很像一块白豆腐,但我指的不是这个。你们看它的质感还有颜色。史考特,你何联想到什么吗?”
满望着史考特的脸,他也瞄了满一眼。
史考特已经发现了。但他现在不想在这里说。
“到底是什么啦!”
惠弥似乎想早点听满说下上,露出不悦的神情。赛姆利虽一语不发,但感觉得出来,他也在等着听结果。
“那么,这件事先不谈。换个话题吧。我发现那些不会在遗迹里消失的人,有一个共通的规则。”
三人尽皆为之一惊。
“不会在遗迹里消失的人?”
“没错。换言之,就是从遗迹中生还的幸存者之共通点。”
“有这种东西吗?”
“嗯,赛利姆就是个例子,依照我的观察,我发现独自走进遗迹里的人不会消失。各位试着回想资料上的纪录。赛利姆以及他的祖父都是独自走进遗迹里,而且独自一人归来。只要不是多人一起行动,而是独自一人进去的话,就不会消失。”
满望着他们三人脸上明了与纳闷的神情交错,莞尔一笑。
“是这样没错吧。你们是不是在心里问:是又怎样?这只是个假设。希望各位听我把话说完。来,多吃一点。烤牛肉要趁热吃。”
桌上弥漫着一股不知如何是好的气氛。三人一脸匪夷所思的神情,望着将牛肉分切给众人的满。
他们假装专心用餐,但注意力全放在满身上。
“独自一人。这句话一直令我挂心。为什么遗迹里是一座迷宫?为什么通道只能让一个人通行?”
史考特以观察病人般的眼神注视着满。满继续自言自语道:
“独自一人不会发生,两个人就会发生,你们认为这是什么?”
满望着惠弥,惠弥一怔,停下手中的刀又。
“是爱吗?”
惠弥若无其事地如此应道,众人脸上纷纷浮现笑意。哈哈哈,传来一阵松了口气的笑声,满感受到众人以及自己的紧张。
“妙答。但可惜没答对。还有其他答案吗?”
满笑着问。惠弥收起笑容,露出沉思的表情。
“会是什么呢?如果不是爱,会是恨吗?难道还有肉体关系?”
“喂喂喂,别误导话题好不好。总有单纯一点的答案吧。”
“对话。”
赛利姆蓦然开口道。他似乎说出了满的想法,只见满竖起了食指。
“没错!正是对话。没人会边走路边说话。虽然也是有这种人。不过,当两人一同走进遗迹里,看不见彼此时,会怎么做?”
史考特和惠弥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满双手拱在嘴边,做出大喊时的动作。
“会像这样朗声大喊,呼唤对方的名字对吧?”
“这么说来……”
惠弥脸色微微发白。
“在里头只要一出声音,就会消失是吗?”
满颔首。
“我猜声音的大小和高低,是决定会不会消失的标准。”
“标准?”
史考特眉头微蹙。不过,满认为他已隐约察觉。
“还有其他消失的原因。”
满喝了口酒,润润喉咙。
“各位试着回想琴·欧恩的丈夫消失时的情形。琴的丈夫在消失前,曾提到一根画有图案的柱子。他说上面似乎有某种记号,说完后便突然消失。”
惠弥停止用餐,将刀又搁在盘子上。
赛利姆也将双手放在膝上,乌黑的双眸静静端详着满。
“不是有个关于三兄弟的故事吗?勇敢的长男走进遗迹内,说了一句‘你是谁?’之后,就此消失。遗迹里几乎没有任何文字。只有雪白的墙壁、平滑单调的墙壁。倘若走在里头,发现眼前有文字或是图画时,你们会有什么反应?”
满望着史考特。
“应该是会停下来,注视那幅画吧。”
史考特慢条斯理地回答,仿佛无意继续这个话题似的。这也难怪,因为他心里已发现这个秘密。满微微颔首。
“没错。会停下来看。琴·欧恩的丈夫、那名勇敢的长男,应该都看到同样的东西。各位仔细回想一下,那名长男有的不只是勇气,还有什么其他特征呢?”
他望着惠弥,惠弥视线四处游移。
“呃……还有什么特征呢?魁梧吗?”
“没错,他是名魁梧的大汉。柱子上的图画,就是画在他眼睛看得到的高度。要发现那幅画,势必得是个高个子。眼睛高度与那幅画相同的人,会凭空消失。”
“高个子?”
“你再仔细想想那三兄弟的故事。勇敢的长男。如果处于青春期,个子最高的自然是长男。他符合遗迹作为判断标准的身高,因而就此消失。数年后,次男长大成人,想必也长高不少。他也符合遗迹判断标准的身高,因而就此消失。但最后三男却没有消失。这是为什么?”
“啊。”
惠弥似乎想到了什么,语带颤抖地说道:
“他少了一只脚。”
满用力地点头。
“没错。他少了一只脚。想必不是装义肢,便是拄拐杖。也许身体的平衡性会比较差,或是容易往前倾。于是身高无法达到遗迹的判断标准。而且他是独自一人进入遗迹。这也是生还者必备的条件。所以最后他平安回到了村内。”
桌上传来一声近乎低吼的声音。
“你一直说什么标准、标准,到底是什么标准?”
惠弥以轻浮的口吻喊道,宛如要恢复现场原有的生气一般。
“可能还有另一个标准。”
“是什么?”
史考特盘着双臂搁在桌上,如此问道。他平静的目光中,带有一丝不祥的预感。
“史考特,你应该知道才对。是重量。”
“重量?”
“也有孩童和小羊一起消失的案例。那一定是孩童将羊聚在一起,并抱着小羊所造成。因为这个缘故,因而触动了遗迹的判断标准。如果孩童和小羊分别进入的话,应该可以平安走出才对。”
满摇着头,一副深感惋惜的模样。
“如果是这样,那件事要怎么解释?三十个人一同消失的事件。”
史考特似乎已掌握住满所解释的内容,他以这些内容为前提,提出疑问。惠弥与赛利姆仍是听得一头雾水。
“嗯,那算是被绳索给害的。想必是遗迹的重量感应器,将这些以绳索系在一起的人们判定为单一的个体。反过来说,那感应器的精密度相当高。一旦将三十人的重量视为单一个体,众人便会瞬间消失。”
“说得也是。所以没绑绳字的狗才能平安步出迷宫是吗?”
“要是以狗链或绳子牵住狗,恐怕狗也会一起消失。”
“等一下。不要都是你们两个人在说好不好。我不够聪明,还搞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惠弥一脸不悦地挥着手。
“你还不懂我所解释的标准是用来做什么的吗?”
“我就是搞不懂你说的标准是什么啊。”
惠弥板起脸孔。满则是面无表情地答道:
“这个标准是用来挑选身材高大、体格强健的成人男性。虽然不符合标准的人,也常因为意外而消失,但大多是符合条件的人牺牲。”
“为什么?”
“只能单独一人。那个遗迹只有一个出入口,而且通道只能排成一列行走。举例来说吧。在挑选橘子时,在输送带上放满橘子,以此对传送来的橘子进行挑选,是不是很累人呢?只以一列或两列来传送,再从中挑选,这样比较有效率,不是吗?”
惠弥听得目瞪口呆,接着脸上表情渐渐变得僵硬。
“这么说来,那个遗迹是……”
“没错。那个设施是用来挑选符合标准的人类。”
现场笼罩着深沉的沉默。
惠弥朝搁在桌上的墙壁样本瞄了一眼。他眼中闪过一丝晦暗。满感觉到惠弥也已察觉。
“身材高大、体格强健的成人男性。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含意吧。换言之,就是指骨骼较重的人类。”
看到史考特露出认同的眼神,满在心中暗忖——果然不出我所料。
“惠弥,这么一来,你应该知道这墙壁像什么了吧?是骨头。和人类以及动物的骨头很相似。恐怕墙壁的主要成分就是人类的骨头。”
满提起装有墙壁样本的塑胶袋。
其他三人的视线纷纷投向那个样本。
“那座遗迹也算是考虑相当周到。就像现代人钓鱼一样。会把大小未达某种程度的小鱼放回河里。等它长大后再重回这里。在猎物只有一人的情况下,之所以不会消失,是因为如果那是硕果仅存的人类,可就伤脑筋了。如果有多人同时出现,它会自行判断谁可以吃,谁应该留。一次全部吃完,日后没有食物上门,那就麻烦了。所以它在山丘周围长满有毒的植物,不让太多的人类和小动物靠近。因为它锁定的目标是有骨骼的动物,其他东西它看不上眼。当然了,植物的毒性是用来让人类的动作变得迟钝,以方便捕获。”
他终于说出心里想的话。
捕获。捕食。那座遗迹是靠吃人维生。
“我是在大家一起喝昆布茶的时候发现这点。提到因为体内盐分不足而补充矿物质的话题时,我想到自己曾在某个地方听过这件事。不是有个故事提到主人带着狗一起进入遗迹,结果只有狗活着走出吗?后来那只狗为了找寻主人,一直不肯离开墙壁,频频伸舌舔着墙壁。我是在无意识中联想到这个故事。我还听说,动物为了补充体内无法制造的物质,会舔舐岩石。狗之所以舔舐墙壁,也许是因为他本能地察觉墙壁中含有钙质之类的养分。”
脑中浮现一道白色墙壁。以人骨构成的白色墙壁。
那座神殿是以数百人的骨头所组成。
这是谁做的呢?为了谁建造这座神殿?这堪称是一座违背天理的神殿。
满在说明的同时,感觉背后有股寒意游走。
“关于那三十人一起消失的事,也许其他的看法也能成立。”
赛利姆低语道。
他虽然没说出口,但似乎隐约觉得有这个可能性。
“什么样的看法?”
说完心中的想法后,满松了口气,以疲惫的声音反问。
“如你所见,这里是这样的一处场所。温差悬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遮阳避风。若是长期遭受风吹日晒,恐怕会四处坍塌。尽管是以坚固的骨头做成,还是很难在这幢环境下存活。”
满从他平静的语气中,反而感受出自己要应付的是何等怪异的对手。赛利姆接着道:
“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因为与邻近诸国烽火不断,兵疲民困。当地的人民无法摄取足够的营养,个个骨瘦如柴。虽然这里一直是边陲之地,但总会有一定数量的人行经此处,例如传教士和行商客。不过,由于长期战乱,路过的猎物明显减少许多。这座遗迹也变得饥肠辘辘。可能因此而墙壁穿孔,开始坍塌。所以它也许需要一次补给许多营养,因而才无视于平时的规则,一次捕食许多人类。”
在场众人皆沉声长叹。
桌上的菜肴皆已变冷,没人想动刀又,只有杯里的葡萄酒不断减少。
“我学生时代前来这里的时候,总觉得不太对劲。根据祖父的说法,那是一座很不起眼的遗迹。但当时矗立我眼前的遗迹,却是无比雄伟。遗迹每天修补自己的身体,日益壮大。此刻在我眼前的遗迹,感觉比当时又坚固了几分。由于交通发达,比起过去,有更多人造访此处,遗迹或许也因此得到更多猎物。”
赛利姆朝自己的杯子倒酒。
“成长。”史考特低语道。
“只要捕捉到更多猎物,它或许会更加成长。”
想到这句话的含意,众人尽皆默然。
白天时,它只是一座神秘的“豆腐”,但此时却摇身一变,成为拥有思想的白色怪物。勇闯遗迹的三兄弟。怪物并不在遗迹里,遗迹本身就是怪物。打从一开始,它就存在于他们眼前,根本不用辛苦地搜寻。
“不该有人类的场所”。“人类不存在的场所”。
满想起琴·欧恩说过的话。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东西到底是谁创造的?”
惠弥忿忿不平地说道。
“就是这样的假设,如何?不知道是不是你们付钱想听到的答案?”
满耸了耸肩,双手一摊。
众人一脸猛然回神的模样。满夸张地挥着手。
“喂喂喂,不要摆出那么严肃的表情嘛。又不是惊悚电影里的登场人物。”
惠弥显得有些难为情。其他两人也露出僵硬的笑容。
“谁叫你讲得如此煞有其事。说得也是,这只是假设。只要把几个事实串联在一起,就会得到这个答案。”
“是啊。终究只是假设罢了。所以我想去应证一下。”
“什么?”
原本气氛正逐渐缓和,这时众人再度以惊诧的表情望着满。
“明天,我打算到里头看看。希望能得到证实这项假设的证据。”
满十指交缠置于桌上,一本正经地说道。
“满,你在胡说什么!”
惠弥略带愠容地喊道。
满不为所动。他坚定的眼神,潜藏着无法撼动的决心,紧紧注视着放在桌上的墙壁样本。
深渊·HOLE
23
翌晨,天空乌云密布。
之前连日晴天,但此时平原的景致骤变,昏暗中带有一丝不祥的气氛。
先前显得光辉耀眼的“豆腐”,今天一早沉浸在灰蒙的风景中。
昨天明明是酷热难当的天气,今天却感觉到阵阵寒意。
触感粗糙的风,从脚下吹过。
最好别靠近那里。最好别走进里面。之前有多少愚蠢的家伙,因为想一睹恐怖的真相而殒命,你应该很清楚才对吧?
他感觉到风在耳边如此低语。
满静静凝望着“豆腐”。他对昨天发现的规则很有自信。今天已是第五天。离约定的期限已剩没几天了。虽然不会有违约金,但既然做了,就要有结果。
然而,其他三人对满昨晚的提议,显得面有难色。他们三人极力劝阻,满却坚持放手一试,双方僵持许久,最后没能达成共识,众人决定先睡再说。
蓦地,满发现惠弥站在他身后。他还是老样子,走路悄然无声。
“好在你没消失不见。”
“哼,你将我们床铺中间的布帘一角,缠在自己的大拇指上对吧。”
“啊,被你发现啦?这方法可能有点老套。”
惠弥刻意耸了耸肩。
“顺便告诉你吧,昨晚睡我床上的是史考特。如果你要自己前往‘豆腐’冒险的话,他会马上将你制伏,赏你一拳。”
“难怪昨晚我隔壁床那么安静。”
“啊,人家我才不会打鼾呢。”
“你睡觉总是翻来覆去,而且还会说些莫名其妙的梦话。”
“咦,真的吗?”
惠弥一脸惊讶的表情,伸手紧按着双颊。
满冷冷地正视着惠弥。
“惠弥,试试看有什么关系。反正我都立下了切结书,就算我消失,也不会给任何人带来困扰。而且,如果我的推论正确,只要单独前往,应该就能平安走出才对。”
“没错,那是你的推论。看起来可信度很高的推论。没人知道是真是假。不过,你真的要这么做?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找出当中的规则是你的工作。你已经做好你分内的工作,而且我们也很满意,没人求你亲自验证。要是你就此消失,我们可就伤脑筋了。”
惠弥就像嘴里含着东西似的,以充满力道的声音回答道。
满很清楚他这句话的意思。要是有民间人士消失,这项机密任务便会沦为丑闻。消息最后一定会外泄,虽然他没什么家累,但总有一天还是会事迹败露。大型组织最怕发生这种不幸事件,各国都一样。
“今天是第五天。连同今天在内,我只剩三天的时间可用。我想要有个结果。”
满以急躁的神情望着暗灰色的“豆腐”。
“你已经给我们结果了。你甚至可以就此离开。”
“你想赶我走是吧?”
“不。史考特和赛利姆也都很担心你。你工作认真得超乎预期,而且个性讨喜,我可不希望你就此消失。你自己应该也知道吧?首先,失去一个优秀的厨师,我们就没口福了。我不太会做菜啊。史考特只会做一些应急的美国西部牛仔料理,赛利姆做的菜则是舍不得多放点材料。”
惠弥有感而发地发着牢骚。看来,之前他们三人也曾一同共事。
“喂,惠弥。”
满悄悄将脸凑向惠弥耳边。
“干嘛发出这么肉麻的声音啊。告诉你,我的性感带不在那边。”
“你要不要雇用我当厨师,好再度加入这项任务?这么一来,等这七天一过,我还是能继续帮你做事。之后就算没有酬劳也没关系。这样的话,我就不再提进入遗迹的事。”
“喂,满,你这是在威胁我吗?这样不行啦,我不能为你破例。相反的,等合约上的七天一过,我们也没办法再保护你了。”
惠弥的表情变得僵硬,以骇人的眼神瞪视着满。
“保护?”
满如此反问,惠弥就像是不小心说溜嘴似的,背过脸去。
两人伫立了半晌,不发一语,隔了一会儿满才又开口:
“我明白了。那我换个提议。希望你们能合作。”
“咦?”
惠弥皱眉望着满。
“我想到一个证明那套规则的方法。”
24
“低气压正接近中。今晚可能会有豪雨。”
早餐时,史考特表情严肃地说道。尽管昨晚他负责监视满,但看不出有没睡饱的神态。
“雨。”
满自言自语地重复道。
“原来是雨!”
说完后,复又露出沉思的表情,其他三人都将目光朝他身上倾注。满捧着装有干海带芽和干香菇的碗,开口道:
“如果下雨,这里会变成怎样呢?远古时期,这里是一座大湖对吧?水量慢慢累积,等水位达到某个程度后,便会形成河流,从那唯一的通道流出。”
“是又怎样?”
惠弥以充满戒心的神情反问。满微微一笑。
“别摆出那么可怕的表情嘛。我心里在想,要是让水流进那里,不知道会怎样。”
“这就是你证明那个规则的方法是吗?”
“不,不太一样。‘豆腐’的墙壁紧密没有缝隙,底下也铺满了石板对吧?因为只有一处出入口,所以只要将入口堵住,就会形成一个巨大的容器。”
“‘豆腐’对人类以外的事物会有反应吗?”
惠弥单手托腮,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
史考特双臂盘胸,赛利姆则是一面用餐一面聆听。
满喝了口汤,开口道:
“这是个重点。不过实际的问题是,要是有东西闯入的话,应该只有动物吧?之前从没有车子或机械进入的案例。照这样看来,对方是否有生命,就‘豆腐’的感应器而言,一点关系也没有。它的判断标准,始终都是闯入者的重量和数量。‘豆腐’之所以位于山丘上,也许是因为以前这里是座湖泊,它等候从水中爬上岸的动物。反过来说,它应该无法区分是水还是动物。因此,只要进行顺利的话,也许可以骗过‘豆腐’。例如在墙上多处装设摄影机,并且堵住入口,这样会有什么后果?一旦下雨,里头便会积水。当通道达到某种程度的重量,加诸于地面时,也许能看见积水瞬间消失。不过,雨水也很可能会渗进地底。”
“嗯。”史考特喉咙微微发出一声低吟。
“这样的话,可以使用机器人啰?如果能进行远距遥控的话。”
“得用无线电才行。如果是用电线一路连接至外头,不知道会怎样。”
“你说到重点了。问题在于会做出反应的部位,是地面、墙壁,还是里头所有的空间。说得更极端一点,如果破坏墙壁,不知道又会怎样?”
满若无其事地说道,他感觉到一旁的惠弥身体一僵。
满猛然惊觉,转头望向惠弥。
“喂,难不成你打算等我离开后,要动手拆墙是吗?”
他原本是半开玩笑地说道,但惠弥的反应却是冰冷的沉默。
“怎么会……”
满感到毛骨悚然。破坏墙壁。一想到这里,脑中旋即浮现有如潘朵拉的盒子般的画面,从遭到破坏的白色墙壁内升起阵阵黑雾,朝世界散播灾厄。
“虽然我不清楚你打什么主意,但我劝你别这么做。”
满沉默了半晌,这才战战兢兢地提议道,背后仍感到阵阵凉意。
“我们不是要破坏它。而是要将它迁移。”
惠弥心不甘情不愿地回答。
“迁移?迁到哪儿去?美国的哪里?”
“恕我无可奉告。”
“那么,你们现在建造的是什么?”
“是像高台般的东西。整个包覆‘豆腐’,从各个角度加以拍摄,制作正确的构造图,然后再尽可能连同山丘一起运走。”
“这里的政府没有反对吗?”
满不禁望向赛利姆。赛利姆一如平时,面无表情地坐着。
“原来如此,已事先花大钱买通了。”
满露出苦笑,赛利姆这才开口:
“我国政府静观其变。倒不如说,政府是协助他们将这不祥之物带走。”
“不祥之物?”
“没错。那东西并不属于我们。也不是我们的祖先所创造。恐怕是人类以外的神秘生物所创造。过去似乎被误认为是圣地,但其实并非如此。我们担心的是,将它撤除后,灾祸波及的范围恐怕会因而蔓延。”
“灾祸?”
“是的。它不是灾祸是什么?那是个会让人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地方。连杀戮都没它可怕。因为对手就在你眼前。可是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它本身存在。它否认我们的存在。我实在搞不懂,为什么人们对此不会感到惧怕。”
赛利姆以平静,但铿锵有力的声音说道。
史考特和惠弥表情严肃地聆听。
“这里很少有人会经过。因为环境严苛,它很自然地与人类社会隔离。可是一旦迁移后,就会有许多人和它接触。也许这个场所本身就拥有妖邪的力量,尽管将它撤除,力量还是会在此地残留。若真是如此,我们只是又增加一处散播灾祸的场所。”
赛利姆低沉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在宣告不吉利的预言。
满感觉到桌上弥漫着一股模糊不明的气氛。这三人虽然互相合作,但似乎心思互异。由于国籍和立场不同,所以这是在所难免的事,而满置身其中,益发明白自己立场的尴尬。
“我去泡咖啡。”
满以此当借口,起身离席。
帐篷外可以听见远处传来的呼号风声。
25
由于风势强劲,暂时停工一天。
原本预定要开始搭盖高台,但这里没有任何遮蔽物,终年受尽风吹日晒。若是随便搭建高台而破坏遗迹,那可就得不偿失了,所以工作暂时延后。
不见士兵现身,只有运送物资的直升机前来。卸下的货物几乎都是他们四人要用的物品。用来包覆“豆腐”的物资,似乎已经运送完毕。
离露营车不远处有一座牢靠的岩壁,四人就将帐篷设在两地中间。在帐篷周围挖掘沟借,因应豪雨的到来。
天空昏暗,灰云不断涌来。由于这里的天空辽阔,所以低垂流动的云层展现出磅礴气势,让人有风雨欲来之感。四人合力以塑胶布披在堆积的物资上,忙了整个上午才完成。之后无事可做,四人午餐默默吃着意大利肉酱面。
暴风雨即将来袭。
满望着天空,百看不厌,他被瞬息万变的浮云深深吸引。
这种心神不宁的感觉有点熟悉。
这种感觉,就像确定有某样事物会到来,而在此静静等候。当中夹杂着不安与期待。尘沙飞扬,可以望见平原吹起一阵灰风。帐篷撑得住吗?在这小小的盆地里会刮起什么样的强风,根本无从预料。
“从傍晚起,便会进入暴风圈。等到明天早上应该就会平息。”
史考特以笔记型电脑观看气象状况,如此说道。
“下午要做什么?自由活动吗?”
因为低气压来袭,满猜想今天就这么泡汤了,心情有点沮丧。
史考特缓缓伸手指向一只刚送来的木箱。
“里头是什么?”
“一定是你想要的东西。”
史考特解开包装,从中取出一辆构造坚固的黑色金属小车。
它像是一部拥有大轮胎的四轮传动车,但少了上半部。
“是遥控车吗?碰到墙壁不会怎样吧?”
“应该没问题。虽然是临时做的,但上头装有摄影机。”
车上以塑胶绳固定住一台小摄影机。借由遥控的操作,可变换摄影机的上下角度。
“哗,小归小,做得还挺棒的嘛。”
惠弥一脸佩服地望着会动的摄影机。
“视野不太好。只能移动三十度。”
史考特望着影像颗粒粗大的荧幕画面,控制摄影机移动。
赛利姆操作车辆行进的遥控,史考特则是负责控制摄影机的动作。两人走向外头进行操作练习。车子和摄影机就像生物般四处跑,惠弥和满犹如孩子般专注地在一旁观看。
“嗯,这个不错喔。它多重?”
“约十五公斤。”
“那就不担心它会消失了。”
“也许吧。”
“午后会有一场遥控车大赛。”
四人不约而同地望向远方的“豆腐”。
在缓缓增强的强风中,它散发着暗淡的灰色光芒。
26
荧幕架设在“豆腐”的入口前方。这里恰巧形成一处避风的场所,相当走运。
他们小心翼翼地将这台命名为“乌龟”的车子放在入口处。满和惠弥其实是想将它命名为“卡美拉”,但它的知名度不如“哥吉拉”,无法给人熟悉感,所以才打消这个念头。
狭窄的入口一如平时,感觉不到有何危险。站在这里往内看,会觉得过去这里所发生的多起事件,都只是夸大不实的玩笑。满心里想,在这种场所出现这样的建筑,要忍住想往里头走的冲动,需要有过人的意志力才能办到。自己差点就要往里头走了。
“豆腐”其实很巧妙地利用我们人的习性。
一想到这里就觉得纳闷。好奇心这种习性,让人一看到箱子,就忍不住想打开;一见迷宫,就想进去一探究竟。只要有东西藏着,就想偷窥。
强风吹过平原,不时发出骇人的呼啸。
每次一阵风吹来,众人就缩起脖子。虽然对眼前这台机器有点担心,但还是就此展开了“乌龟”的探险。
“看你的了,‘乌龟’。一定要平安归来。”
史考特如此说道,就像是在替它打气。其他三人也无意识地颔首。
“乌龟”倏然冲向前,动作流畅地进入“豆腐”中。由于里头有高墙阻挡,众人皆很担心它的行进动作是否顺畅,不过,它一直很顺利地往内走。
“很好。”
四人目不转睛地紧盯荧幕画面。比较赛利姆画的地图与他操作的路线有何不同。由于天候不佳,被高墙包围的“豆腐”,底端相当黑暗。
“之前没想到照明的问题。”
“早知道就绑个手电筒在上面。”
“应该是荧幕画面本来就暗吧?”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道。他们的口吻显得既紧张又兴奋。毕竟除了赛利姆外,他们部是第一次见识“豆腐”内的模样。
在凝聚众人目光的荧幕中,“乌龟”静静地前行。
摄影机大约离地三十公分。就算将摄影机角度往上调,也无法看见高处。
在这灰色的方形画面中,尽是千篇一律的画面。
笔直的石板地。粗糙的白色墙壁。相同的蜿蜒画面一再出现。
当正面出现墙壁时,“乌龟”会巧妙地转弯。看得出赛利姆极为小心地进行操作。他极力将速度放慢,尽可能不碰触墙壁。也许某处设有陷阱,若是一个不小心撞上,就此无法动弹,便无法回收了。
“你们看。石板地上积满了沙。琴·欧恩的先生遗留脚印一事,看来不假。石板中间似乎没有缝隙。做得真好。你们看,墙上几乎没有任何接缝。仔细一想,便觉得毛骨悚然。这是不是表示这面墙壁是从地上‘长出’的?”
惠弥指着荧幕如此说道:
“要建造这样的建筑,从它完成的时代来推测,几乎都是以做成砖瓦状的土块堆叠而成的样式。但它却不是这样。看起来真的很像是从地面长出这种平板状的墙壁。而且还如此高大,实在令人感到惊奇。”
史考特频频改变摄影机角度,望向地面和墙壁。
表面粗糙、感觉朴质的墙壁。那可能是由“人类的骨骸”所构成。一想到这里,满便感到全身发毛。
“乌龟”在迷宫中稳稳地前进。从刚才起便一再转弯。赛利姆或许全部部记住脑中,但满早已搞糊涂了。
荧幕画面仍不断映照出同样的景色。
众人渐渐觉得无聊。“乌龟”似乎可以平安完成这项任务。看来,只要不是人类,这座遗迹便不会有反应。如果摄影机只能调整至这种角度,可能就无法看见琴·欧恩的丈夫从柱子上发现的奇妙图案。
然而,背后的紧张感始终无法消除。满发现自己在无意识中,频频伸手揉着冒汗的后颈。
这画面似曾相识。啊,我想起来了。是库柏力克(Stanley Kubrick)的电影“闪灵”(The Shining)。一座位于冰天雪地下的无人大饭店,有名男孩在漫长的走廊上不断地骑着三轮车。那幅场景相当骇人。由于摄影机的视线是位在三轮车的高度,所以走廊、墙壁、天花板,都显得相当有压迫感。
“在里头跑很久了。”
“赛利姆,里头和你当初看到的一样吗?”
史等特问,赛利姆微微侧着头。
“不,不一样。这次似乎是呈漩涡状。感觉好像是从外侧朝遗迹中心绕圈。”
赛利姆像是在回想刚才走过的路,口中念念有词。
这时,“乌龟”的动作变得有些迟钝,再度改变方向,向前驶去。
画面深处还真暗——满才刚这么想,突然全身一震。
“喂,那是什么?”
他发出一声惊呼,其他三人也跟着绷紧全身的肌肉。
“咦?”
惠弥以慌乱的声音应道,转头望向满。
“乌龟”陡然停住。众人皆紧盯着荧幕。
“这怎么可能!里头有人。”
满如此说道,全身鸡皮疙瘩直冒。
是脚。
前方转角处的墙壁上,映照出某人的脚。
“这怎么可能!”
史考特以发怒般的口吻说道。虽然将摄影机往上调,但还是只映照出膝盖上方一带。
“怎么可能!”
惠弥手捂着嘴,一副惊恐的模样。
满则是反射性地往后看。其他成员也在他这个动作的诱使下,频频四处张望。
没有其他人在。只有卷起尘沙的强风,从这片无人的辽阔平原上吹拂而过。远处停着一辆露营车,看起来像是一台迷你车,这幅景象显得阴森可怕。
“到底是什么人?”
那个人静静伫立在画面深处的幽暗中。定睛一看,此人打着赤脚,脏污的双腿相当纤瘦。从腿上浓密的脚毛可以判断此人是名男子。
众人停止动作,目不转睛地望着荧幕。
里头竟然有人?到底会是谁呢?
众人皆看傻了眼。因为面对这完全意想不到的事态,令他们不知所措。
赛利姆手握操纵器,冷汗直流。他不知是否该让“乌龟”继续往前走。
这时,画面一阵晃动,站在远处的那双脚蓦然展开行动,消失于转角处。
众人同时做出反应。
“乌龟”再度小心谨慎地前进。
众人吞了口唾沫,凝睇着荧幕。
满一直竖耳凝听。他期待能听见有人在遗迹中奔跑的声音,但传入耳中的唯有风声。
然而,这废建筑里确实有活人存在。
一想到这里,他不禁心生恐惧。仿佛随时会有人带着恶意和灾厄,从这处出入口冲出似的。
在“乌龟”映照出的画面中,已不见那名男子的双脚。灰色的墙壁与地面不断绵延,不论再怎么细看,都不见任何生物。
感觉得到众人已开始心慌。
众人都期待那名男子的双脚再度出现于画面中,但心里却又祈祷此人“别再出现”。刚才在荧幕上目睹那名男子的双脚出现时,那种冲击和恐惧就是这般惊人。
恐惧慢慢从肌肤上苏醒。之前他们一直以为这座平原上只有他们四人存在。这片视野开阔、弥漫肃杀之气的风景、如自然要塞般封闭的空间。但此刻他们已明白,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其他人存在,而且就在人类不该存在的“豆腐”中。
“此人到底是谁?会是先前下落不明的人吗?”
史考特说。连他也难掩慌乱神色。
“他应该是从外面走进里头的。感觉像是来露营。”
满也自言自语道。
“要进去里面并不难。到昨天为止,天气一直都很好,如果是趁半夜偷偷穿越平原,走进里头,倒也不无可能。”
“他打赤脚耶。”
“也许是到了里面才脱鞋。”
“可是,如果对方是夜里通过此处,不可能没看见那辆露营车的灯光啊。如果是在山中迷了路,应该会直接朝露营车走去才对。”
“搞不清楚。也许对方看我们在这种地方亮灯,觉得害怕,才刻意躲藏在遗迹内。”
满与惠弥如此交谈时,发现他们差点就乱了方寸。
此刻他们已深深被恐惧攫获。
“乌龟”静静在通道上前进。
转弯。又一个转弯。又是一个转弯。
诚如赛利姆所说,也许是呈漩涡状朝中心接近的缘故,转角的间隔愈来愈短,但再也没看见那名男子的双脚。
众人焦急地望着荧幕,这时,画面上突然出现一面白色墙壁,仿如挡在他们面前一样,众人不约而同地将身子往后缩。
“咦?”
惠弥突然歇斯底里地叫了一声。
“抵达中心。前方没路了。”
赛利姆低语道。
“怎么会这样?刚才那名男子跑哪儿去了?”
惠弥以蕴含怒意的口吻大叫,环顾四周。
“他确实是往埋头跑吧?”
“没有其他通道。沿途也没有叉路。”
史考特像是在确认似的说道。
“可是,应该有方法可以躲过摄影机吧?”
满提出相反的意见。
“如果墙壁间的宽度就这么大,只要手脚并用就能往上爬。”
“你的意思是,对方贴在墙壁上方,躲过‘乌龟’的跟踪?”
“这个方法最简单,同时也最有效。”
“这么说来,那个人还在里面啰?”
惠弥吞了口唾沫,紧盯着那处狭窄的出入口,仿佛对方随时会从里头走出似的。经这么一提,连满自己也觉得好像会有一名清瘦的男子,步履蹒跚地从里头走出。
满以眼角余光发现,史考特无意识地将手移至腰间。他的腰间一定有一把手枪。
“也许他消失了。”
赛利姆低语道。
众人闻言后一惊,转头望向他。
“可能是因为‘乌龟’闯入,害他被吞噬。”
赛利姆平静地说道。
“要不要大声呼叫?用英语或这里的语言。”
惠弥想朗声大喊,满见状大吃一惊,急忙制止他。
“停!要是对方也大声回应的话怎么办?到时候他真的会消失。”
“啊,对喔。”
“乌龟”在荧幕中缓缓改变方向,开始循原路折返。
众人都紧盯着荧幕和出入口。里头有人——这个念头清楚地刻印在他们脑中。思绪至此,愈显得“豆腐”谜雾重重,潜藏着许多阴谋。真想到里头一探究竟。从上方往下俯瞰也行。要是行拍电影专用的起重机就好了。
满在心中如此祈愿。就在这时候,他脑中灵光一闪。
“喂,物资堆放处是否有用来搭鹰架的长型木板?可否借我几片一用?”
“咦?”
惠弥以惊讶的表情望着满。
27
“真的不要紧吗?”
“不要紧。真搞不懂,之前为何没想到这么简单的方法。这里之所以设立这样的高墙,就是为了不让人攀爬、不让人往内窥探。因为有高墙的阻隔,同时又只有一处出入口,所以人们会选择从出入口进入,而不是爬墙。”
“不过,也许会被藏身里头的人攻击。要是对方身上有枪怎么办?你毫无任何防备啊。”
史考特留在出入口监视,其他三人则是从塑胶布下抽出马椅梯和长形木板。
风势愈来愈强,非得尽早完成这项工作不可。
虽然心急,但要将长形木板运往山丘上,可是件苦差事。
满想到的方法,简言之,就是将木板架在“豆腐”上。
狭窄的通道不断绵延,表示里头有许多柱子。只要在上头架设木板,行走其上,应该就能看清楚底下是何模样。
满决定先放三块木板。
每块木块中间保持距离。由于墙壁颇高,所以坐在马椅梯上的人和站住底下举起木板的人,要将木板推向墙壁顶端。这着实费了好大一番工夫,但连上顶端后,由于遗迹是采长方体的构造,很方便木板架设。底下有许多支撑点,足以支撑人们在上头行走。
满一面进行这项工作,一面竖耳凝听。
我们进行这项工作的声音,那名潜藏在迷宫里的男人听在耳里,不知作何想法?
是因为恐惧而胆怯?还是在迷宫里准备对我们设下陷阱?坦白说,他完全无从揣测。
出现在荧幕中的人影,感觉有些满不在乎。他发现“乌龟”后,只留下快步离去的身影。不带任何情感,就只是消失了踪影。
为了谨慎起见,起初只有史考特一人爬上顶端。他趴在木板上,缓缓移动身躯。惠弥则是站在马椅梯上,持枪观察周遭。
满第一次看惠弥握枪,颇感吃惊,而他握枪的娴熟动作,更令满觉得惊讶。美国就是这样的国家。
史考特暂时先静止不动,接着他缓缓从木板上站起,迈步行走,发出嘎吱的声响。
其他三人耳听史考特在“豆腐”上行走的声音,心中七上八下,担心他的脚步声会突然消失。
接着,史考特从上方向众人挥手,所以满独自留在出入口监视,惠弥与赛利姆相继爬上“豆腐”上头。半晌过后,传来三人解除警戒的窃窃私语声,满见状得知,他们并未发现那名男子。
“哗!”
“比想像中还来得大。”
“如何?有发现吗?”
满焦躁地问道,上头传来惠弥的声音。
“别说是人了,就连只小猫也没有。他到底跑哪儿去了?还是说,因为我们放了‘乌龟’进去,他就此消失?”
他的声音满是疑惑。
史考特爬下墙壁,改换满上去。
他发现自己心跳加快不少。
站上木板后,发现这座遗迹确实远比想像中来得巨大。五十公尺宽的四方形。不,在这巨大的风景中有这种感觉,表示它实际更为巨大。
一站上这里,迷宫的形状便清楚浮现眼前。正如赛利姆所说,虽然这条通道蜿蜒曲折,但却是一路由外往内绕圈。
习惯后,就算没有木板的地方,也能轻盈地在上面行走。赛利姆等人似乎平衡感不错,走在约二十公分宽的墙壁上头,显得神色自若。
还是不见半个人影。就算这里再宽阔,他们三人如此四处巡视,不可能找不到才对。如此居高临下搜寻,对方根本无处躲藏。看不出里头藏有密室。有的只有迷宫以及通道。
天空低垂,乌云仿佛伸手可及。群山峰峰相连,以三百六十度包围这座平原,显现出一幅令人震慑的景致。
虽然不时会吹来强风,令身体失去平衡,但满感觉得出,他们四人先前的惊恐已然平复。
然而,出现在荧幕中的人究竟是谁?
一想到那粗大颗粒的黑影,就感觉到背后一阵寒意游走。
不过,环视整个迷宫,不见半条人影,墙壁里也没有可供藏身的缝隙。对方应该没时间潜入地底,而且唯一的出入口也一直都有人把守。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满静静凝望逐渐昏暗的群山,努力整理脑中的思绪。
28
惠弥与史考特站在迷宫外围,以数位相机从高处往下拍摄遗迹内部。这次似乎清楚拍到了照片。
也许是天候不佳的缘故,天色暗得特别快。风势一再增强,他们再度辛苦地将木板往下搬,放回原来的物资堆放处,忙完后,四人皆累得筋疲力尽。当他们拖着沉重的脚步,步履蹒跚地走回帐篷的途中,雨滴开始打在他们脸颊上。
“真想喝杯琴酒。”
“在那之前应该先喝杯浓浓的咖啡。”
惠弥一面如此说道,一面朝露营车走近,这时他猛然惊觉,制止其他三人前进。
史考特不发一语,立即持枪摆出射击姿势。
“怎么回事?”
满看见惠弥脸上掺杂着焦躁与畏怯之色,于是便隔着他的肩膀往前窥视。
地上留有几个脚印。上头有清楚的趾痕,一看便知道对方打着赤脚。而且那是有人在露营车的门窗周围徘徊的痕迹。
原本放松的神情,顿时又变得紧绷。
四人采贴背的阵式,朝叫周观望。
“你们在这里等一下。”
史考特低声说道,向赛利姆比了个手势,便前往露营车后方及帐篷展开调查。
“怎么会有这种事。我们一直在出入口监?99lib?视,而且也没人走出那座遗迹啊。难道有人从山谷那边走来?”
满对持枪的惠弥说。
“怪吓人的。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惠弥以惊骇的口吻道。
“连你都不知道了,我当然更是一头雾水。”
满语带讽刺地说道,惠弥朝他哼了一声。
“拜托,我不是连之后的施工计划都跟你说了吗?我就再奉送你一个大秘密吧。”
这熟悉的冷漠口吻,令满为之一惊。
“什么秘密?”
惠弥以冷淡的表情微微一笑。
“这里离伊拉克国境很近,你可别忘了。”
“伊拉克?”
说完后,惠弥将脸转向一旁。就以往的经验,只要惠弥摆出这种姿态,就算再怎么连哄带骗,他也不肯接着往下说。
与伊拉克交接的国境地带。
正当他在思考这句话的含意时,史考特与赛利姆已经返回。
“没有半个人影。也不见闯入的痕迹。”
“不过,确实有人来过这里。对方打着赤脚,会跑到哪儿去呢?”
惠弥一脸纳闷地耸了耸肩,再度朝脚印望了一眼。史考特也跟着做出同样的动作。
“不知道。至少可以确定不在这座平原里。”
“是吗?也许他趁我们不注意,又回到遗迹里了。”
“不可能。这地方视野辽阔,如果有人在平原上行走,不可能没发现。”
“可是我们四人都看到出现在荧幕里的那双脚。刚才确实有人在迷宫里。而且对方还来过这里。”
史考特表情凝重地摇了摇头。
“我确实有看到那双脚,这点我承认。但此刻这里只有我们四人,这也同样是不争的事实。”
惠弥叹了口气。
“说得也是。看来,今晚得将门窗关好才行。谁知道会有什么样的人趁风雨前来。”
四人一脸疲惫,陆续走进帐篷里。
在昏暗的云海对面,微微透着晚霞的红光。
29
夜幕降临后,风势益发强劲。虽然在扎营时刻意避开风口,但仍不时吹来足以撼动露营车的强风。
“吓,好大的风。”
在餐桌上,惠弥抬头望着帐篷里摇晃的灯光。
“照这样看来,我们根本就处于毫无防备的状态。若是有人趁着黑夜大举来犯,我们根本就不是对手。”
那个脚印对他们心里造成的伤害不小。有人徒步来到这里,在他们的住处周围徘徊。正因为完全无从揣测对方是何身份,所以才感到阴森可怕。
“你说大举大犯,从哪里来?”
满一面将西班牙蛋饼切成四等分,一面询问。
“从遗迹里面。”
惠弥立刻拿起分好的蛋饼,冷冷地应道。
“嗯,不过,这也不无可能。”
满抬头望着天花板低语道。
“拜托,我是开玩笑的。”
惠弥为之一惊,瞪大了眼睛。
“因为有些残存至今的遗迹底下,藏有地底流水或是地下都市。人们认为,与其挖掘新的场所,不如从旧有的遗迹着手较为轻松。这个地方的其他遗迹也大多是如此,对吧?虽然不知道那座山丘是原本就有,还是人工建造,但很有可能是在某种形式下,加上人工所造成。而且从很早以前就有人知道它的存在。”
满发现其他三人正以奇妙的眼神望着他。他们常会以这种眼神看他。每当他说话的内容涉及他们所隐瞒的事,就会出现这种眼神。
但这次究竟是涉及那件事呢?刚才惠弥提到“伊拉克的国境”,他隐约可以看出美国人不惜砸下重金前来此处的理由。
难道是将核武带进这里?
满一面烹煮加了大豆、培根、高丽菜的浓汤,一面思忖这个问题。
倘若美国将核武带进这个没有核武的国家,将会造成国际丑闻,成为对伊拉克搜查核武的一张王牌。但此事与这个场所有何关联?况且,很难想像惠弥这种民间制药公司的员工会和这种事扯上关系。
外头传来仿如有人在哭泣般的飕飕风声。风声中间的空当掺杂着沙沙雨声。看来,不只风势增强,雨也愈下愈急。
四人安静地用餐,平时难得一见。虽然过去用餐时也不见得有多热闹,但感觉得出,此刻众人在用餐时皆竖起耳朵注意周遭的动静。每当外面传来较大的声响,大家便全身一震。虽然坐着用餐,但心思却摆在外头。如果是在露营车内倒还好,但现在置身帐篷内,虽然堪称坚固,但终究只是薄薄一块布;一想到可能有人会展开袭击,便感到坐立难安。虽然不见得一定会遭遇袭击,但可以确定的是,此时人人皆提高警觉。在这样的狂风暴雨下,就算有人悄悄靠近帐篷,他们也浑然未觉。帐篷里有电脑等贵重的电子机器。除了他们之外,这里还有其他人存在,既然无法否定这项可能性,就得保护这些贵重的设备。
“感觉好像我们四人被抛弃在这个边陲之地。”
惠弥喝着黑啤酒,以罕见的不安口吻低语道。
“怎么说这种丧气话。那个脚印带给你的震撼有那么大吗?”
满以嘲讽的口吻道,惠弥闻言后皱起眉头。
“当然是很震撼啊。就像电视上演的惊悚电影突然在现实世界中真实上演一样。在这种高科技时代,我可不想看到那种东西。”
“话虽这么说,现在我们所处的环境,不也是和现实有很大的落差吗?人们凭空消失。你应该也承认这项事实吧?这才真的像是惊悚电影呢。”
“话是这样说没错。不过,这与我在报告书中看到的内容,根本就是层次完全不同的两件事。而且现在不是‘消失’,而是‘出现’。实在太吓人了。”
“‘出现’是吧?幽灵的‘出现’和‘消失’,哪个比较可怕呢?在幽灵出现的瞬间,大部分的人应该会大喊‘有鬼啊’。可是,真正会觉得害怕,却是在幽灵消失后。”
“两者都很可怕。可以突然出现或消失,这样就已经很骇人了。”
“突然出现或消失,有那么可怕吗?”
当两人你来我往时,感觉得到史考特在一旁冷笑。
“史考特,你在笑什么。看不起我们两个是不是?”
眼尖的惠弥朝史考特瞪了一眼。史考特苦笑道:
“不,人类总是会害怕自己无法理解,或是与自己价值标准不同的事物。突然出现或消失的事物,超出我们所能理解的物理范畴,所以会感到害怕。”
“瞧你说得一派轻松的模样,真不服气。”
惠弥一脚将黑啤酒空罐踩扁。
“我最近常在思考一个问题。不知道这世界以后会是怎样?”
“哦,没想到惠弥也会想这样的问题,真令人惊讶。”
“别闹了,我是说真的。我认为再过几年,这世界会完全两极化。当然就是极度数位与极度传统。也许乍看之下,会觉得像是回到了过去。电脑会变得愈来愈小巧,过去像电视、文书处理机、电话等道具,都是依功能来区分,但未来则是变成一样道具兼备所有功能。物品愈来愈少,家中显得空空荡荡,市街和道路也愈来愈空旷,由于都市机能逐渐普及,所以将会重现往日的田园风景。硬体和软体也愈来愈少见,小小一片IC晶片便能处理一切事务。随着数位化的进行,世界也逐渐变得传统化。至少外表看起来是朝传统化发展。毋宁说,有一段时期会出现这样的反动现象。昔日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曾在 href='165/im'>《湖滨散记》(Walden)提到次文化下产生的‘回归自然’,以及环保思想下的‘同归自然’,但它并非如此,而是全球规模发起的一种运动。现在仍可看出其过程。由于这种运动也只是数位化的一个过程,所以当数位化更进一步发展时,尽管世界已完全数位化,但世人已浑然未觉。接下来,心灵的世界将会造访。”
“为什么?”
满听得津津有味,催促惠弥继续说下去。
“因为就只剩这个了。”
“只剩这个?”
“除了机械和双手外,只剩无法切割的事物会被留下,亦即心灵层面的事物。未来的世界,大家都会思考超自然现象、占卜、诅咒这一类的事情。随着技术进步,人类需要的事物达到某种程度的满足时,就只剩精神层面的世界了。”
“感觉这种看法有点极端。”
“为什么?我认为现在正逐渐走向这样的社会呢。现在不论是宗教、占卜,还是怪谈,全都蔚为风潮,过去有这样的全盛时代吗?你看报纸和电视,总是不断提到‘心灵时代’。一旦从身体劳动和家事中得到解放,脑中所想的,便全是关于自己的事。二十世纪就像个怪物般,是个相当自我膨胀的世纪,但我觉得今后自我意识和妄想还会更加膨胀,造就一个令人鄙夷的时代。一定有更多人会跳出来主张‘神的旨意’、‘星辰的指引’,危言耸听。”
“嗯,这样说也不无道理。数位社会最后走向咒术的精神社会,真像科幻小说的情节。”
“因为科技进步,但人类的层次却完全没有提升。有愈多的时间思考,一般人愈会让自己的妄想膨胀。相反地,运动和格斗技也会变得更为盛行。近来奥运的商业价值以及运动选手所得到的社会名声实在惊人。懂得运用自己的身体会让人感到崇敬,同时也带有附加价值,也许还会出现合法的血腥杀人游戏。”
“数位化社会将会加速毁灭。”
赛利姆淡淡地说道。三人不约而同地望向他。
“我的想法和惠弥一样。走向数位化之后,不久便会回归传统。到时候世界会分成均一化的集团企业,以及像神经突触般串连的无数市民团体。数位化的知识全部归极少数的阶层所有,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们则完全不懂它是在何种结构下运作。就算不懂,也还是能享受它带来的恩惠,并加以操作。如此急速发展的领域,往往也结束得快。紧接着,某日在世界某个角落发生一起小事故,由于网路遍布各地,它旋即扩张为全球性的规模,只贮存在积体电路中的知识和技术就此遭到破坏。肉眼看不见的数位就此消失,只留下大多数没有知识的人们。就这样,人类又得全部从头来过。”
“你说的小事故倾向哪种类型?”
在惠弥的询问下,赛利姆莞尔一笑。
“这个嘛,应该是各种类型都有可能。例如某个国家的核能发电厂发生事故、某国的经济出现严重破洞、某个地方出现新型病毒,或是某国误按重要按钮。世界真的很小。什么事会造成导火线,谁也说不准。”
“这就是蝴蝶效应(Butterfly Effect)对吧?某个地方的蝴蝶振动翅膀,慢慢传向四方,最后在大西洋引发暴风雨。”
“我只期望我们现在不是在点燃这条导火线。”
“拜托,不可能啦。不过是调查遗迹罢了。”
“可是我们已唤醒了亡灵。”
“亡灵是吧。我怎么不知道亡灵会留下脚印。”
赛利姆微笑道。
“那也算是亡灵的一种吧。我说的是过去的亡灵。”
“过去的亡灵?”
惠弥摆出质问的神情,但赛利姆并未答话。
30
风雨更加强劲,世界被打向地面的雨声所笼罩。虽然觉得不会有事发生,但为了小心起见,今晚他们决定两人一组,轮流到帐篷里看守。由于露营车外壳坚固,而且门窗紧闭,所以待在车内的人可以安心就寝,留在帐篷内的人则是睁大眼睛看守。
最早留在帐篷内看守的,是满和赛利姆。
满收拾晚饭的餐盘,着手准备明天的早餐。
待忙完后,他望向赛利姆,发现他将扑克牌摊在桌上,独自进行占卜。
“虽然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不过,你将扑克牌摊在桌上的模样,真像一幅画呢。好像会做出什么预言似的。”
满擦干手,泡了两杯浓浓的咖啡端至桌上,赛利姆向他莞尔一笑。他鲜少会笑出声,不过,每次向他出声叫唤,他总会回以沉稳的微笑。
“要是惠弥在场,就不能这么做了。”
“我明白。因为他会一直吵着要你替他占卜运势对吧?”
“我相信命运,但我并非神秘主义者。不如说,我是个抱持怀疑态度的人,不过,西洋人会觉得我是个神秘主义者。”
“你以占卜预测什么?”
“没什么,只是玩玩罢了。人只有在迷惘时才会占卜。”
“赛利姆,现在是什么事令你迷惘?”
“我并没有感到迷惘。”
满望着赛利姆利落的洗牌动作,点了根烟。虽然身体还留有些许警戒心,但精神方面已恢复冷静。就算白天在荧幕里见到的那名男子来袭,也没什么好怕的,不过是一名双脚瘦得跟白鹭鸶一样的男子,又不能拿我们怎样。
“我一直在想,那些在迷宫里消失的人们是怎么一回事。”
赛利姆如此低语,满在烟灰缸里熄去香烟,静静望着他。
赛利姆翻开一张牌。是一张黑桃A。他的手指相当修长,很像是艺术家的手。
“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经满这么一问,赛利姆露出思考的眼神。
“所谓的消失,指的是从眼界中消失对吧?如同魔术师手中的硬币、在车站里被偷走的皮包。从理应存在的场所消失时,人们称之为消失。但人总有一天会消失。虽然不可能在短短一秒后消失,但百年后,我们确实可能会消失。我们的身体是由有机物组成,死后细菌会将我们分解。只要历经漫长的岁月,要彻底让.一个人消失并非难事。”
“然后呢?”
赛利姆静静望着手中的扑克牌。
“你就当这是我的妄想,姑且听之吧。假设里头有某个瞬间,时间过得特别快,你觉得会怎样呢?”
“某个瞬间?”
“没错。到底是像这样的一个点还是瞬间,我不清楚,但在里头的某个瞬间,百年的时光会瞬间流逝。如此一来,在里头行走的人看起来就像消失一样。因为要活一百岁相当困难。你我在百年后,肉体应该都会腐朽消失。”
满很感佩地低语道:
“原来如此。不是超越时空,而是时间浓缩飞逝。有意思。这么说来,也许就不像我假设的那样,只锁定男性成人下手。”
“不,我很佩服你提出的看法。不妨将它想成是达成某些条件后,便会启动开关,以成人男性为目标,令浓缩的时间飞逝。只不过,当中的缘由还是让人摸不透。也许这座建筑确实是由人骨形成,但我总觉得这是结果,不是目的。”
“是结果,不是目的。”
满将这句话一再反复,自言自语。
“为什么要这么做?既不杀人,也不将他们吞噬,就只是让成年男性在一瞬间历经百年时光的流逝。而遭遇这种情况的人们,又是什么样的感觉呢?就我们看来,那只是流光瞬息的短暂片刻,但他们眼中看到的又是何种光景?是和我们一样,只感觉到短暂的一瞬间,紧接着意识和肉体就此消失?还是依照我们人体内的生理时钟,感受到百年时光的流逝呢?”
“这就无从得知了。不过以结果来说,这都构成了间接杀人。人们在里头丧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说得也是。也就是说,为了不让人从里面走出。”
“咦?”
“没什么,只是我个人提出的歪理。先前我在思考为何它只有一处出入口的问题时,因而想到那是为了要捕食人类的说法。当时我就在心里猜想,那是因为它只需要入口,不需要出口。因为有进无出,所以只有入口。”
满露出苦笑,不断挥着手。但赛利姆却一脸震惊的表情,停下翻牌的动作,陷入沉田心。
“不让人从里面走出。”
他如此喃喃低语,喝着杯里的咖啡,但旋即发现满正以纳闷的神情看着他,于是他再度露出沉稳的笑脸,邀满一同玩扑克牌游戏。
31
十二点过后,惠弥前来与赛利姆换班。满则是预定三个小时后与史考特换班。
“吓,好大的雨。才这么短短一段路,我就已经全身湿透了。我也要喝杯咖啡。”
惠弥伸着懒腰,以全身湿透的模样现身,他一看到摊在桌上的扑克牌,登时眼睛为之一亮。
“啊,赛利姆。帮我占卜一下嘛。帮我算今年接下来的恋爱运,拜托。总觉得最近都没有桃花。不过,来到这种荒山野岭,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赛利姆急忙收好扑克牌。
“喂,你这是什么态度,干嘛转头就跑?为我的幸福贡献一下心力嘛!”
“我累了,想睡得不得了。”
赛利姆故意伸手揉眼,就像要摆脱惠弥的纠缠似的,冲进雨中。
“啐,什么态度嘛,看了就有气。”
“惠弥,你的咖啡。你搞什么啊,明明就嫌弃现代的流行,却又对占卜这么狂热,真不像你的作风。”
满就像在安抚惠弥的情绪似的,朝他递出咖啡杯。
“哼,有什么关系。这不过是市井小民的小小嗜好罢了。你知道我每个月的收入中,有多少是用在占卜上吗?告诉你吧,多达五万日圆之多。”
“吓!你到底是怎么花的啊?”
满闻言后惊讶莫名。惠弥就像在闹性子似的,一手接过杯子。
“就花在我认识的占卜师以及灵能者身上啊。这比精神治疗师便宜多了。光是和他们说话,就能消愁解闷,而且只要挑好的方面去相信就行了。”
“灵能者是吧。”
“啊,你这表情,看不起我是吧?告诉你,像雷根那样,将政治决策全部交由灵能者来决定的人,我最瞧不起。不过,人为了在残酷的现实中生活,还是需要和人谈谈自己的烦恼,请人指引明灯,这是老百姓自古流传的智慧。而真正的灵能者,也很清楚自己扮演何种角色。与那些净说不吉利的话,借此谋财图利的人,是完全不同的。”
“赛利姆也说过同样的话。他说占卜是迷惘时玩的游戏。”
“哦,赛利姆也会这样说?”
满见惠弥露出意外的神情,不禁心想,自从自己来到这里之后,就一直听闻这类的事。一旦和国家或企业的利害有关,往往很难谈及个人的私事。不过,满从以前就经常听人吐露心事。似乎是他那犹如玩偶般的模样,会给人一种安心感,就算是素未谋面的人,也常一见面就向他吐露心里话。
“虽然你刚才不是这么说,不过,人类终究是一种心灵层面的存在。只要这么做能感到愉快,那就够了。”
“你从以前就一直是这样,一副完全没有压力的模样,一点都没变。”
“你这是在挖苦我吧?”
外头传来呼号的风声,一时掩盖了满的声音。
“哎,真吵。惹得我神经紧张。在这种暴风雨的夜晚,想起小时候的事,感觉真是烂透了。”
“你不觉得很不可思议吗?夜里听到的风声,竟然会唤起昔日的记忆。”
“明明处在这么罗曼蒂克的情境下,但对象却是你。”
“在异国的荒郊野外,只有我们两人独处。如果这是电影的话,确实会因此萌生爱意。”
天花板垂吊的照明灯不住摇曳。
“我是在一个全是女性的大家庭里长大,所以从小就很希望一个人独处。”
“的确,你总是散发一种令人难以亲近的气质。”
“哦,难以亲近是吧?我有那么美吗?不过,我最痛苦的记忆,就是小时候被人关进壁橱里。”
“壁橱是吧。‘再不乖就把你关进壁橱里’,这是以前常听到的话。现在的房子又小又窄,连挤进壁橱的空间也没有。”
“我看你就算有空间也进不去吧?”
“有点伤人喔。”
“啊,对了,现在很多家庭连壁橱都没有呢。”
“你这句话也转得太硬了吧。现在的孩子就算被关在黑暗的地方,好像也不会害怕。”
“当时好像也是这样的天气。我从过年就开始调皮捣蛋。”
“大过年的,就被关进壁橱里是吧?不愧是惠弥。”
“这种事用不着钦佩吧。虽说是过年,但却是女正月。”
“女正月?你是指成人节那时候吧?”
“没错,大都是正月十五那天,不过,我家每年日子都不固定。”
“你们家女性居多,那天想必比过年还要热闹吧?”
“没错。我老爸为人古板,而且又是政府官员,所以每到过年,就会有许多同样古板的官员登门拜年。客房里摆满了酒菜,访客络绎不绝,个个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头。大年初一到初三这三天,家里满是西装笔挺的客人,烟味酒气熏人,几乎快让人喘不过气来。那段时间,家里的女人总是在厨房里忙着准备酒菜。孩子们没人照料,所以都是自己随便找东西吃。”
“依你的个性来看,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想必偷吃了不少好菜吧?”
“啊,你怎么知道?因为过年喝的酒比平时都来得好,所以我一直很期待呢。”
“你从小对酒就这么挑剔啊。”
“我们家的女正月可是相当隆重热闹的。所以十五日那天,我老爸总会外出。大多是和朋友一起去泡温泉。因为就算他待在家里,也没人会招呼他。确实是个很开心的日子。大家穿上漂亮的和服,做了满满一桌的好菜。附近的姐姐阿姨们也会来我家。她们带来点心,和我们一起饮酒作乐。待酒足饭饱后,就轮流到附近的神社参拜。那种感觉真好。我总觉得,这世上只有人会吐真言。过年只是一种形式,大家总是伏地鞠躬,净说些客套话,动作僵硬已极。不过,女正月则是大家一起吃吃喝喝、一同收拾碗盘,无比轻松自然。我人生的原点就是来自这里。”
惠弥显得有些感伤。
“我已不记得原因。只知道当时好像心情很不好。我大吵大闹,不断恶作剧,我妈大发雷霆,把我臭骂一顿,最后将我关进卧室的壁橱里。”
“仔细一想,你当时只要打开拉门自己走出来不就行了。壁橱又没上锁。不过,孩子都不会自己走出来,就是这样才可爱。”
“我个性很拗,反正我一直很想自己一个人独处,所以这样正合我意,我就样怄气睡着了。当时天候不佳,笼罩在那个季节不该有的低气压下,感觉就像此刻的风雨,掺杂着风声,从远处的房间传来女人们朗声大笑的声音。”
“你当时想必很寂寞吧。”
“没错。我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是孤零零一人。同时体认到人生得靠自己一个人走。”
“很正确的观念。”
“我老早就领悟这个道理了。所以每次遇到这样的天气,就会让我想起当时的情景。仿佛会从风的那头传来姐姐们的笑声。”
“这样的回忆挺美的嘛。”
两人玩起了神经衰弱的游戏。胜负这种事,总会让人莫名其妙地认真起来,真是不可思议。似乎人类天生就被灌输了斗争的本能。
“拜托,那张方块四是我的耶。”
“是我的,你刚才弄错了不是吗?”
“好过分。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
“卑鄙、黑心,为了获胜不择手段的男人。”
“喂喂,我们不过是在玩神经衰弱罢了,干嘛说得这么夸张。”
他看惠弥脸色丕变,急忙俯首认输。
“好啦,我知道了。全力求胜是理所当然的事啊。”
“满,你有没有听到?”
“咦?”
“我果然没听错。”
惠弥停止动作,睁大眼睛,竖耳凝听。
满也抬头望向天花板,集中精神细听外头的声音。
在狂风暴雨的呼号下,起初什么也听不见。
但过了一会儿,可以听出有另一个声音掺杂在风声中。
“那是什么?”
此刻的惠弥正以严肃的表情凝听,仿佛只要轻轻碰一下便会发飘,他脸上逐渐浮现恐惧之色。
“在笑。”
“咦?”
“是笑声。”
满心中一惊,更加专注细听。
听起来确实像人的声音。尖锐的笑声,而且不是一个人,感觉像是多名女性的笑声混杂在一起。
“怎么可能。会不是是哪里传来收音机的声音?”
满极力想摆脱背后升起的寒意,如此低语道。
“如此滂沱大雨,有可能开窗吗?如果窗户紧闭,绝对听不到这个声音。而且声音不是从露营车的方向传来。明显是从‘豆腐’那边传来。”
惠弥脸色惨白地断言道。满也不禁颔首表示同意。
在呼号的风声中,再度传来更清楚的笑声。听得出是女性的声音,而且是年轻女性。
惠弥额头频频冒汗。
“你不要紧吧?”
“真不敢相信有这种鸟事。”
“怎么说?”
“那是我姐姐们的声音。是当初我被关在壁橱里所听到的声音。在女正月那天,大家在客房里欢笑的声音。”
这怎么可能。这次换满如此低语。惠弥静静注视着满。
“我知道。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不可能有这种事。但它听起来确实是那个声音没错。”
惠弥说得斩钉截铁,这时,又传来一阵更清楚的声音。
惠弥。
惠弥和满全身一震,面面相觑。
“是我大姐。是晓良的声音。”
惠弥脸色发白。此时他的脸早已由白转灰,面色如土。
这时,声音却戛然而止。
宛如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唯有不停呼啸的风声。
两人畏怯地望着彼此,不发一语,不知过了多久。
“声音停了对吧?”
“嗯。刚才有人叫你的名字,之后就再也没听见了。”
“你没听错吧?确实是在叫我的名字吧?”
“没错。”
两人缓缓站起身。
“到底是从哪儿传来的。可以听得这么清楚,表示声音应该相当响亮才对。”
满在帐篷里来回踱步。
“真是的,感觉真不舒服。就像有人在偷听我们讲话似的。”
惠弥仍旧面如死灰,频频摩擦双臂。
这时,他突然停止动作,放声尖叫。
“是谁!”
满望向惠弥的视线前方。
当他从帐篷的塑胶窗口看见某人的手指时,它旋即又从窗口消失。
惠弥毫不迟疑地拔枪瞄准。
“是谁,谁在那里?”
帐篷经过特殊加工的卡其布,被风吹得微微摇晃。
满感到呼吸困难。此刻他非常紧张,而且心生恐惧。
外头确实有动静。他感觉得到帐篷外有某个东西存在。
这时,一只手掌浮现在卡其布上。有人正伸手按在帐篷上。
“吓!”惠弥向后退却。
“哇!”满大叫一声。
紧接着下个瞬间,帐篷上出现数十个手掌。无数个手掌一同浮现在卡其色的帐篷布面上。满无法理解此刻究竟发生了何事。
“呀!”惠弥惊声尖叫。
这时,手掌倏然消失。留下光滑的布面。满急忙在帐篷内四处张望,但始终不见手掌的踪迹。
“刚才是怎么回事?”
满如此低语。此刻他全身正簌簌发抖。
接着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在雨中快步奔来。
惠弥仿佛已陷入恐慌,只见他再度举起手枪。
啪嚓啪嚓的脚步声,朝帐篷入口处逼近。
惠弥吞了口唾沫,满见状,急忙按住他的手。
“住手,惠弥。来的一定是自己人。”
“怎么了,惠弥。刚才那声尖叫是怎么回事?”
帐篷外传来史考特含糊的声音,惠弥这才吁了口气,放下手枪。
全身湿透的史考特掀开一层又一层的帐篷布,走了进来。他手中也握着手枪。
“发生什么事了?”
史考特望着惠弥和满两人面无血色的模样,轻声问道。
“在那之前,我先确认一下。”
满将史考特推向一旁,走出帐篷外。
迎面袭来的强风、朝他全身无情拍打的豪雨。
眼前是无限绵延的黑暗。深远的黑暗。无穷无尽的黑暗。
他一时呆立原地,但他旋即振作精神,检查帐篷四周。刚才看见手指的塑胶窗上透射出橘色灯光,雨滴在这道淡光中化为跃动的线条。
帐篷四周空无一人。黑暗中感觉不到其他人的存在。就算有人躲在远处蹲踞不动,此刻也看不见。
浊水在地面挖掘的水沟中滚流。化为软泥的地面,不见任何足迹。
不知不觉间,惠弥也已来到帐篷外,手中拿着手电筒站在一旁。
野外用的强力照明灯划破黑暗,但只看见雨流成河的地面,不见有人藏匿的迹象。
“伤脑筋,愈来愈像鬼故事了。”
“我曾听我奶奶说过。某个昔日遭遇空袭的小学,墙壁上浮现许多小孩的掌印。”
“没错,就像那样。”
惠弥与满一脸疲惫地回到帐篷内。此刻全身只有疲惫,方才的恐惧早已消失。也许是紧张与恐惧一再重叠的缘故,精神有一部分已经麻痹。
走进帐篷后,史考特一脸吃惊的表情坐在椅子上。
“你听我说,这里还真是鬼影幢幢呢。为什么今晚全跑出来了?”
“在听你说明之前,我有件事要说。”
正当惠弥想说明时,史考特以严肃的表情低语道。
“什么事?是好事还是坏事?”
惠弥一屁股往椅子坐下。史考特仍是同样的表情,开口说道:
“应该算是坏事吧。赛利姆不见了。”
32
之后三人聚在一起,等待天明。
赛利姆与惠弥换班后,似乎一直没返回露营车内。
史考特在惠弥起床前去和赛利姆换班时,曾醒来过。接着,他听见惠弥走出车外,将露营车的车门锁上的声音。史考特、惠弥、赛利姆三人各保管一把露营车的钥匙,每次进出都会锁门。史考特之后再度睡着,但身体似乎仍保持清醒,过了一会儿,他发现赛利姆始终没返回露营车内。
身体感觉到事态不妙,他旋即睁眼。
赛利姆果然没回到车内。
他朝外头窥探,这时传来惠弥的尖叫声。
赛利姆的消失,与帐篷外偷偷靠近的黑影是否有关,此事无从得知。
他们在帐篷内朝外盘腿而坐,静静听着风声,等候黎明到来,就像接受拷问一般。
他们决定等到天明后再出外搜寻赛利姆。他们有相同的共识,在这样的黑暗中,没有像样的照明设备,在外头四处游荡,会有生命危险。
一夜未曾阖眼,指的便是他们现在的状况。
满如此说道,惠弥闻言后应道:“总比浮现无数个手掌来得好吧。”
每当强风摇晃帐篷,他们三人便心头一震。
满从未如此期盼黎明早点到来。
精神的疲劳侵蚀着肉体。
意识逐渐模糊,两鬓隐隐作疼。
这是梦境还是现实?我现在人在哪里?
猛然回神,发现自己正忙着划船。史考特与惠弥真不简单,竟然不动如山地坐着。
每次回神,总觉得风声愈来愈小。
不久,已完全听不见风声,这时天空已隐隐透着天光。
三人静坐等候的这段时间,什么事也没发生。
33
吃完早餐后,三人启身搜寻赛利姆。
太阳仍未完全升起。
不可思议的是,完全没有疲惫感。在帐篷里等待时,疲劳似乎达到巅峰。
昨晚的暴风雨恍如没发生过似的,平原一片静肃。
无风无雨,只听见他们的脚步声。
平原化为一大滩水洼。浊水在缓坡处潺潺而流。
他们默默在帐篷和露营车四周找寻,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
放眼所及,不见任何生物。
也许昨晚真是一场梦。
满一面如此思忖,一面朝“豆腐”走近。
也许昨天我们在不知不觉间误触了“铁丝网”。所以昨晚才会集体出现幻觉。
这样的说法用来说服自己,相当具有说服力。呼唤惠弥的声音、帐篷上浮现的手掌。比起要他接受这种怪事的存在,这样的说法可信度反而还更高。
三人不发一语地朝“豆腐”走近。
如果赛利姆还在的话——如果能待在里头而不会消失的话——应该搜索的地方就只有那里头了。
三人在水洼中前进,发出哗啦水声,在宁静的平原中微微造成回响。
史考特从物资堆放处取来马椅梯。惠弥与满腋下夹着三片长形木板。
他们彼此没有交谈,重复昨天同样的动作。
立起马椅梯,随着使劲的吆喝声,将木板递向“豆腐”上头。
然而,当木板架设完毕,史考特正欲站上木板时,可以感觉得出他惊讶得无法动弹。
“怎么了?”
惠弥以紧张的声音喊道。
满也随之全身僵硬。
怎么回事,难道是发现了赛利姆的尸体?
“这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咦?到底是怎样?喂,如果没有危险的话,你赶快上去吧。”
惠弥显得有点不耐烦,在底下戳着史考特的屁股。史考特一脸茫然地回望惠弥,慢慢爬至木板上。
“情况怎样?赛利姆在吗?”
惠弥以不显一丝疲态的利落动作撑起身子,但他旋即也像史考特一样,蓦然停止动作。
满也开始不耐烦,出声催促惠弥。惠弥这才慢吞吞地爬上木板,满急忙将马椅梯移向另一片木板下方。
他极力压抑自己急躁的心,站上木板,但当他看见脚下光景时,登时全身无法动弹。
“咦?为什么会这样?”
起初他还以为是墙壁变高了。
因为通道的石板地显得降低许多。
但他旋即发现不是这么回事。他转头望向身后,底下平原的位置仍和昨天一样。
也就是说……
满看见史考特与惠弥缓缓朝“豆腐”的中心走去。他同样也跟着朝木板中央前进。
“不会吧?”
满不禁轻声惊呼。
通道下陷。
呈漩涡状的“豆腐”内部通道,就此由外而内,呈漩涡状陷入地底。也就是说,愈往内愈低,呈陷入地底的一种地形。当然了,愈往内走,通道就愈低。仿佛一路通往山丘地底似的。
“真不敢相信,竟然会变成这种状态。”
满一脸激动的神情,走向史考特和惠弥。
两人站在中央的通道尽头正上方。
宛如地狱般。遥远的底端,是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遥远的底部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似乎颇具深度。
“我们知道这座山丘底下暗藏玄机。”
惠弥俯瞰着深远的洞穴,如此低语。
“我们在进行地质调查时,便得知里头有个巨大的空洞。但这到底是什么?赛利姆又是去了哪里?才一晚的时间,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
惠弥望着满如此说道,但满心里明白,惠弥此刻并不期待他做出回应。
奇门·DOOR
34
在清澈的空气中,满将午餐端向置于户外的白色餐桌。
他取出收在露营车内架子上的一片门帘布,摊在桌上充当桌布。
如果只看餐桌,会觉得像是优雅的野餐。但在这片辽阔的空间,搁着这张白色餐桌,只会显得滑稽古怪。
今天的午餐是咖哩饭。空气中飘送着香料的香气,引人食指大动,每张盘子旁各摆一瓶矿泉水。其实满很想摆盆花当装饰,但这里花草不生。偏偏又不能切下“铁丝网”充当鲜花。
广阔的平原只有他们三人。今日原本预定搭盖高台,但似乎计划顺延,不见士兵们前来。由于突然出现这样的状况,此时并不适合搭建高台。
旁边空着一张椅子。赛利姆的失踪,令他们三人感到紧张。
满至今仍无法置信。
昨晚赛利姆一面发牌,一面平静地陈述自己的假设,满回想起当时他的模样。
不让人从里面走出。
赛利姆说完这句话后,陷入沉思。他那时候到底在想些什么呢?接着他便就此消失。难道他事后直接走向“豆腐”?在那样的恶劣天候下,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这又是为了什么?
三人面无表情地坐在餐桌前。
还是说……他遭人袭击?
满如此思忖,侧着头思考这个可能性。但这个想法实在不合逻辑。很难想像赛利姆会那么轻易遭人袭击得手。而且从帐篷到露营车,仅只十几公尺的距离。他不仅警觉性高,不露破绽,而且身手矫健。问题是,他到底遭何人袭击?窗上出现的小手是谁?那双纤瘦的脚又是谁?
满摇了摇头。一切都显得很不合情理。
三人默默吃着盘里的咖哩饭。
“赛利姆真的在那里面吗?”
满自言自语道。史考特和惠弥冷冷地望着满。
“不然会在哪里?既不在车内,也不在帐篷里。这片视野辽阔的平原,就只剩一个地方还没搜寻了,不是吗?”
惠弥一脸认真地问道。
“你是指‘豆腐’吗?”
“那还用说。”
惠弥以惊讶的眼神回望满。
“有没有其他可能性?”
史考特露出冷静的眼神,如此说道。
“昨晚我会和赛利姆在帐篷里聊天。我提到‘豆腐’只有一个出入口,也许是为了不让进入里头的猎物逃脱,赛利姆闻言后,便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满盘起双臂,隔了一会儿接着说道:
“我认为赛利姆是在思考‘豆腐’的事。不过,仔细想想,还有一个地方也同样只有一个出入口。就是这里。这里除了经由那处狭窄的山谷外,一概没有任何与外界相通的地方,而且四周为高山阻绝,无法望见外面的世界。”
“所以呢?”
史考特露出认真的眼神,微微趋身向前。
“赛利姆也许是发现某件重要的事,昨晚特地离开这里。”
“走出那座山谷?”
“没错。”
“怎么可能!他为何非得摸黑在那种天候下这么做?你还记得昨晚那场大雨吗?以前这里是一座湖泊,河水会流向那座山谷,可见山谷应该是一片泥泞。三更半夜前往那种地方,无疑是自杀的行径。一想到赛利姆为人小心谨慎,我就不觉得他会这么做。”
“嗯。如果是平时的赛利姆,或许绝不会这么做。所以我才说,应该是发生了相当急迫的事。”
“你指的是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
“这是你的推论是吧。那不如来抽签吧。”
惠弥以手帕擦嘴,陡然改变话题。
这是他们在用餐时刻意避开的问题。
“就用钱币决定吧。由掷出三次正面的人去。”
“OK。”
意思是从三人当中选一人进入漩涡状的“豆腐”中心。时间愈来愈急迫。虽然将这件事搁着,交由施工来解决也是个办法,但此时三人达成共识,想到里头一探究竟。
“满,我看你还是别参与吧?把不相干的民间人士牵扯进来,不太好呢。”
“为什么?我反倒认为我最适合。”
“这怎么行!”
“可是,一旦有什么万一,总需要有人回报吧?要是最后留下我一人,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真拿你没辙。好吧,掷钱币决定总行了吧?不可以耍诈喔。”
“好。”
满取出口袋里的百圆硬币。
“每个人各掷一次。谁先掷出三次正面,就由他去。”
“等一下,若是这样,先开始的人胜面比较大。既然是这种规则的话,得先决定由谁开始。”
当满正欲掷出钱币时,惠弥在一旁插嘴,制止了他。
“啐,我不会耍诈啦。”
“我只是想让众人机会平等。要是有人最先掷出三次正面,接下来的两人不就少掷一次了吗?我希望大家掷钱币的次数要一样。”
“好吧。那么,就算有人先掷出三次正面,剩下的两人也要再掷一次。这样总行了吧?”
“OK。”
惠弥颔首同意。
“如果大家都一样掷出三次正面怎么办?”
史考特一脸认真地问道。
“到时候,就重新再掷一次,看谁先掷出三次正面。”
满随手将百圆钱币弹向空中,发出锵地一声清响。接着,他将空中舞落的百圆钱币按在左手手背上,朝桌上伸手,掀开右手。
正面。
“好的开始。”
“真令人吃惊。没想到你这么不怕死。”
接着换惠弥。一样是正面。
最后是史考特,他也掷出正面。
“这枚钱币不会有动过手脚吧?”
“怎么可能。”
惠弥一脸狐疑,满不予理会,接着将钱币弹向空中。
这次一样是正面。惠弥发出嘘声。
“你看!”
“我不是说了吗,没动过手脚啦。”
换惠弥掷。这次掷出背面。史考特则是正面。
“有两人已经听牌啰。”
满第三次掷出背面。惠弥背面。史考特也是背面。
“接下来是胜负的关键了。”
三人的表情愈来愈认真。
满背面。惠弥正面。史考特背面。
“这么一来,三个人都听牌了。”
惠弥嘴角扬起。
第五回合。满弹起钱币,一阵清响传向空中。
他把手移向一旁。众人的目光皆被他吸引。
正面。
“好耶!”
满摆出胜利的姿势。惠弥一脸不悦地掷出钱币。他同样掷出了正 9762." >面。
满为之一惊。惠弥露出奸笑。
“这样就得重来了。”
史考特掷出背面。大家同时叹了口气。惠弥揉着肩膀说道:
“哎呀呀,还真紧张呢。”
“好,大家静下心,再比一次。不过话说回来,这里还真安静。在这种地方掷钱币,跟傻瓜似的,连一台直升机也没看到。不过,建筑用的建材搬完后,还会补给生活物资吧?屎尿也要回收呢。”
满不经意地提到这点,惠弥和史考特蓦然一惊。
两人犹如电流窜过全身般,面面相觑。
满大吃一惊,不断朝他们两人脸上张望。
“不会吧!”
“可恶,原来是这么回事。”
惠弥与史考特同时大叫。
35
三人之间弥漫着一股沉闷的气氛。满仍是一脸纳闷,惠弥和史考特则是一句话也不说,突然便整装朝“盘子”入口的山谷走去。满急忙跟在他们两人身后。
惠弥和史考特散发出一股平时罕见的紧绷气氛。尽管步履稳健如昔,但看得出他们心中的焦急。
走进山谷后,顿时一暗。两旁极具压迫感的高墙,形成一股直逼而来的压迫感,令众人脸色为之一沉。
有不祥的预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满沉默不语地走着,望着他们两人紧张僵硬的背影。就连平时沉着冷静、处事泰然的史考特,也能从他背后感受到焦躁不安。“原来是这么回事。”当时他那声喊叫,仍在满的耳中回荡。
“你们看!”
史考特怒气冲冲地喊道。口中暗自咒骂。
惠弥则是气得无法出声。他驻足而立,静静望着前方。
满从他们两人中间往前窥视,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
山谷被堵住。
巨大的岩石堆叠,整个通道完全被阻塞。
“他们趁着昨天的大雨将这里爆破。他们就是看准这处最狭窄的地方。”
“没办法爬上去吗?”
惠弥正想踩上岩石,上头旋即有土沙掉落。
“不可以。现在落石还很不稳定。而且当中含有水分,要是在这么狭窄的地方坍塌,肯定无处可逃,转眼间便会被活埋。”
史考特急忙拉住惠弥的手。这时,传来一声骇人的地鸣,碎石开始从上头滚落。
“危险,快回去!”
一听史考特的叫喊,三人急忙快步朝原路奔回。沙石涌向脚下。
不让人从里面走出。
赛利姆的声音犹如回音般,在满的脑中回响。
原来那是这个意思。不让我们从里面走出。
地鸣逐渐远去,土石崩塌似乎已经平息。
来到确定安全的地方后,三人喘息,调匀呼吸,回头往后望。
“赛利姆应该就是去确认这件事。”
惠弥一面擦拭额头的汗水,一面如此说道,目光停在某个事物上。
“为什么?”
史考特朝惠弥的视线前方望去。
“啊,你看们。有人埋在土沙中。”
“真的耶。”
“难道是赛利姆?”
从土沙中露出一只穿着长裤的腿。刚才并未察觉,但此时因为土石塌坍而现形。
三人再次蹑脚走回土石堆积处。
“不对,不是赛利姆。”
那只脚穿着军靴,此人似乎相当高大。赛利姆较为清瘦。
“这是一名士兵。你们看,他身上有枪。”
惠弥走近,轻轻拨开土石,露出黑色的枪口。
惠弥小心翼翼地往下刨掘。接着,他的动作赫然停止。
露出一只手臂。不是这名脚露在外头的男子所有。是另一个人的手。
“真过分!”
惠弥脸上一阵青一阵紫,沉声低语道。
“他们是之前来这里作业的士兵们。这是杀人灭口。有人骗他们来这里作业,然后在此地爆破。看准了这条通道狭窄,无处可逃。”
三人尽皆沉默无语。惠弥虽然没有继续往下挖,但感觉得出来,前方埋藏了更多尸体。
“我们先回去吧。这里很危险。”
史考特面无表情地说道,三人这才慢慢迈步离去。
36
“赛利姆不知是否平安无事。该不会和那群士兵一起被活埋吧?”
惠弥整个人摊坐在椅子上,以焦急的神情说道。
其他两人没有回应,因为他们和惠弥想着同样的问题。
刚才看起来无比优雅、闪着白色光辉的餐桌和门帘桌布,此刻看起来全褪了色,显得诡谲怪异。
出不去。无法离开这里。无法走出这座被群山包围的密室。有人让山谷的山壁崩塌,杀害那群士兵,不让我们离开这里。满突然陷入一阵沉闷的错觉中。
三人尽皆沉默,静静凝望着桌上的一点。
“真的只有那条路可以离开这里吗?”
满望着史考特。史考特似乎已恢复冷静。刚才他前往山谷时,似乎比此刻焦躁许多。
“倒也不是没有,但都是崎岖难行的山路。而且,越过一山,又会有更险峻的另一山紧接在后。就算是装备齐全的团队,恐怕也得花上将近一星期的时间才能抵达最近的村落。何况气温低,路上又都是岩石。要翻越相当不易。”
史考特淡淡地说道。
“嗯。惠弥,就你们来说,将山谷堵死不是预定计划内的行动对吧?”
“那当然。事实上,我也对直升机没来一事感到纳闷呢。今天一早我想和他们联系,结果全是杂音,无法接通。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还一直以为士兵们迟迟没来,是因为路不好走的缘故。只能将这看作是他们早计划好的。我们被设计了。”
惠弥带着疲惫的表情回答。平时的精悍已不复见。
“不过,总觉得不太对劲。你说被设计,是被准备这项任务的高层给设计了吗?”
满微微撑起身。
“没错。就高层而言,我们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棋子,可以轻易被牺牲。”
史考特原本一直在一旁静静沉思,这时重新坐正。
“也许是情况有了改变。”
“情况?”
满望着史考特。
“也许是昨天我们的行为,逼高层改变计划。”
“昨天我们的行为?”
惠弥开始屈指细数。
“让‘乌龟’进迷宫里拍照,然后架上木板,拍了许多俯瞰照,而且传送了资料。一定是因为这么一来,美国在这里的工作就算结束了。他们打算就此结束调查,顺便将我们也一起葬送在这里。”
“可是他们准备了那么多建材啊?”
满朝堆积在“豆腐”附近的建材望了一眼。
“那也许也是一种障眼法。刻意假装是要进行某种作业。”
“对谁使用障眼法?士兵们遭到活埋。有必要这么做吗?甚至还不惜花费庞大经费运来这么多建材。”
一直聆听他们两人对话的史考特这才缓缓开口道:
“我原本打算在‘豆腐’的地底下设置精密度极高的感应器,以监视伊拉克的地下核武实验。”
史考特之所以直截了当地道出这个重要的秘密,可能是因为他认为自己的任务已经结束了吧。惠弥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只是望着天空发呆。
“这么说来,也可能是伊拉克干的吧?”
“不可能。知道我们这项任务的,只有惠弥和美国。我不认为伊拉克有办法得知这项情报。”
“是吗?我都忘了那件事。这项任务最重要的目的就是这个。在它结束前,不可能连史考特也一起牺牲。”
“真么说来,到底是谁?”
三人之间弥漫着一股令人坐立难安的气氛。之前是现场笼罩在一股怒意下,此刻却陡然转为不安的气氛。
“为什么赛利姆昨晚认为山谷会被堵住?”
满在桌上托着腮,试着回想赛利姆昨晚与他的对话。占卜。百年后消失的肉体。是结果,但不是目的。间接杀人。
史考特已泡好咖啡,端了过来。
咖啡的热气让人心情平静。
“也许是这个地方不想让我们走出这里。”
满抬起头来。
“咦?”
“也许是这个地方在妨碍我们。它察觉出有危险逼近‘豆腐’。一旦‘豆腐’被撤走,真正感到困扰的,或许是这个地方。”
“这个地方?”
惠弥低头望向地面,感到头皮发麻。
“长期以来,这地方从未一次这么多人到来。也没人长期在此居住。不过,现在却有众多机械和士兵将这一带团团包围。这个地方察觉到周遭的改变。”
“你一直说这个地方、这个地方,地面又没有思想。”
惠弥一脸惊悚的表情。
“我不知道是否该称之为思想。也许该说是反扑。”
过去的亡灵。满突然想起赛利姆说过的话。
我们已唤醒过去的亡灵。
“接下来该怎么办?”
满将咖啡一饮而尽,望着他们两人。
“说得也是。伤脑筋。也不知道无法和美国联络是因为有人妨碍,还是美国自己的意思。”
惠弥一脸困惑地望着史考特。
“原本计划是预定怎么做?”
满也望向史考特。但惠弥却代替他回答:
“明天就是第七天了。后天早上,将你送离这里后,会有更多部队前来,开始进行大规模的迁移计划。”
“要是大家全部都消失怎么办?”
“所以才派我们当先遣部队,进行调查啊。”
“也许我们应该思考离开这里的方法。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我觉得若是擅自接触那座遗迹,情况会变得更糟。”
“史考特,你有何看法?要装设感应器吗?”
“还是得装设才行。因为上级没有下令变更预定计划。”
“但应该是在迁移后才装设感应器吧?”
“我就等到第八天吧。也许美国方面也很想和我们取得联系,只是有困难罢了。搞不好支援部队会依照预定计划,于后天早上赶到。一想到那崎岖难行的山路,我认为留在这里才是明智之举。这里还有足够的水和食物。”
史考特以坚定的口吻如此宣告。经他这么一说,让人觉得还是按兵不动比较好。惠弥脸上浮现迷惘的神色。
“如果要按兵不动的话……”
满说完这句话后,再次取出口袋里的百圆钱币。
“我还是想到那里头看看。要不要继续刚才的胜负?”
“你还真是不死心呢。”
惠弥一脸惊讶莫名的神情。
“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了,你不想到里头开开眼界吗?”
“当然想。”
“那就去啊。你们不想去的话,我去。我求之不得。”
“要是可以三个人一起进去就好了。哎呀,真烦,突然爱困了起来。”
惠弥侧着头,伸手揉着眼睛。
“好,我先来吧。”
满如此说道,正想将百圆钱币弹向空中时,突然觉得百圆钱币变重不少,心里一惊。
“咦?”
满极力想抬起手,但身体却不听使唤。
同一时间,眼皮变得无比沉重。
怎么会有这种事?我确实是几乎整晚没阖眼,觉得很疲倦,但总不至于突然这么想睡觉吧?
可以看见百圆钱币以慢动作从他手中滑落。
好厉害。难道我的动态视力提升了?
这时,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怎么回事?我刚才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某件重要的大事。
满用眼角余光感觉到惠弥同样也瘫倒在桌上。
喂,怎么了,惠弥!我们得决定由谁到“豆腐”里一探究竟。现在不能睡啊。
他在脑中如此自言自语,身体清楚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逐渐远去。
37
“满!满!快起来啊!”
当满听见这声叫唤时,他完全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
吵死人了,再让我多睡一会儿嘛。
“满!”
是惠弥的声音。
当他惊觉时,之前发生的事顿时以惊人的速度在脑中苏醒。
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了?
他猛然清醒。
荧光灯的亮光照入眼中,他觉得无比刺眼,这时,他发现有颗黑头出现在灯光中。惠弥正低头望着他,使劲摇晃他的身体。
“嗯?”
满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感觉得出那颗背光的人头松了口气。
“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我怎么了?”
“我们被史考特下药了。”
“咦?”
满感觉脑中整个冻结,他努力甩头想保持清醒,勉强撑起身子。虽然感觉睡了个好觉,但全身依旧疲惫,一种人为造成的恼人睡意仍紧紧包覆全身。
“现在几点?”
“已经晚上了。我们在这里睡了六个多小时。”
“六个多小时!”
满摇着头,发现自己正躺在帐篷内,他急忙望向塑胶窗,外头已是一片昏暗。
“那么,史考特呢?”
“没看到。”
惠弥一脸失望的神情,霍然起身。
“他在我们的咖啡里下药,把我们拖进帐篷里,然后就此消失无踪。当时我就觉得奇怪,史考特难得会泡咖啡给我们喝。”
“没看到?他会去哪里?”
“这我哪知道。”
“山谷不是被堵住了吗?难道他沿着山路跑掉了?”
“不知道。不过,食物并没有减少,他的行李也还在。我猜他是到‘豆腐’里面去了。”
“奇怪。如果是要到‘豆腐’里面,没必要让我们昏睡啊?”
“会不会是因为你一直很想去,让他觉得很困扰?如果是以掷钱币决定,也许最后真的是由你去。”
“喂。”
“干嘛突然叫那么大声。”
“其实你们知道那里面到底有什么对吧?所以才不想让我进去,是不是?”
惠弥一愣,接着一脸不悦地大喊:
“你说这什么话!你见过‘乌龟’拍到的影像,也爬到‘豆腐’上面看过,不是吗?除此之外,我真的一无所知。”
满一时语塞。经他这么一说,满无言以对。那里头确实什么也没有。他自己也亲眼确认过。
可是,从满醒来的那一瞬间,他心里便一道有个疑问。
我该不会是从当初抵达这里的那一刻起,便一直被蒙在鼓里吧?不会原本就是为了要骗我,才把我找来这里吧?为了塑造一个人们会在遗迹内凭空消失的弥天大谎。首先,我并未亲眼见证有人在里头消失;就算是“乌龟”拍摄的影像中出现的那双脚,只要对方顺着墙壁往上爬,就能从眼前消失。对方只要趁我们架设木板时翻越墙壁,便不会被人发现。
他感到背后一片湿汗,也许是在帐篷内睡觉时感染了风寒。
倘若这一切全是谎言,如果那只是普通的遗迹,一切全是在演戏,为了让我以为有人会在里头消失……?
满茫然地抱着膝盖沉思。
为什么非得这么大费周章不可?根本就没必要专程将我带来这种地方。
为了让我成为目击者吗?为了让我当证人?为了让我相信人们会凭空消失的怪异现象?这么做,到底有什么好处?像我这样的无名小卒,根本没必要让我相信。应该带一位更有社会地位的人来,让他相信这件事才对。
冷静想过之后,自然会认为这个想法有点愚蠢,但心头萌生的疑问,却始终挥之不去。
惠弥真的是和我一起昏睡吗?不会当时他佯装睡着,其实只有我一个人昏睡了六小时吧?搞不好史考特就藏身在某处呢。
满朝惠弥瞄了一眼。
从他抽烟的表情,完全看不出他的心思。
“喂,满。”
惠弥朝他瞪了一眼,满不由自主地将身体挺正。
“我肚子饿了。”
38
皎洁的明月高挂夜空。
眼前无边的夜,静得骇人。
满在黑暗中茫然伫立。
我人在这里吗?我真的在这里吗?有人凭空消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昨天还和我一起玩牌,为人小心谨慎的赛利姆,中午还一起吃咖哩饭,体魄强健的史考特,他们怎么全都莫名其妙失踪了呢?难道他们在某个地方被吞噬了?
满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
这是我的手。我的双手。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做动作。里头有骨骼,有血液在流动。这是可以确定的。因为我有意识。但这是真的吗?世上有所谓的虚拟现实。也许有人正在某处操控我的手。
有人莫名消失是怎么一回事?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存在的事物,过去从未令他觉得如此恐惧。
极具压倒性的不存在。这里除了他和惠弥外,没有任何人存在。不论是在车内、帐篷,还是放眼望去的整面平原。
他全身寒毛直竖。
也许我也会就此消失。可能我此刻站在这里,待会儿却蓦然消失无踪。在那一瞬间,我会知道自己消失吗?还是在那一刹那,我的意识也会一同被拔除?
他感到呼吸困难。
仿佛有人正紧盯着他,在他耳边低语着——你就快要从这世上消失了。就算你消失了,也没人会觉得难过。一切还是一样没变。就算你消失了,这幅景致还是一样会维持数百年不变。
好可怕。待在这里好可怕。在这里消失的人好可怕。我无法逃离这里。也许我随时都会从这世上消失。
满不禁迈步向前跑去。若不动一动身体,感受自己的存在,他会就此发狂。
“喂,满,你去哪里?”
惠弥发现满向前飞奔,朗声叫唤。
满并不答话。他脑中一片空白,只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他心里察觉自己已陷入恐慌,但他管不住自己。
“满!”
惠弥也快步跟上。满背后旋即传来飞快的脚步声。
“你要去哪里啊!”
惠弥的声音涌向背后,满感觉得到惠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我要去山谷!只要越过那堆石块,就能离开这里。”
“你在说什么傻话啊。你会遇到落石的。而且现在天色这么暗。”
惠弥手上加了几分劲.道。满粗鲁地甩动手臂,强行将惠弥的手甩开。
“满,你振作一点!你这根本就是去送命。”
惠弥还是紧抓着他不放。
满鼓足了劲甩动双臂。惠弥被整个撞飞,脚下一阵踉跄。
“我要离开这里!我不要莫名其妙地在这种地方消失!”
满就像孩子般大叫。
我要离开这里。这是此刻他脑中唯一的想法。
满全力疾奔。他已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这样全力狂奔了。
脚下响起啪地一声巨响。
一个锐利的东西从他肩头掠过。
他悚然一惊,脑中的时间就此暂停,同时停下脚步。
“站住!双手举高!”
惠弥冷酷的声音刺向他背后。
满内心慌乱,战战兢兢地转身向后。
眼前是双脚张开,持枪对着他的惠弥。
“你竟然……”
满如此低语道,惠弥则是微微叹了口气,接在满的话之后说道:
“我没想到最后竟然得拿枪比着你。把双手绕到脑后。”
满依言十指交握冠于脑后。他全身汗水淋漓,前额涌出的汗水渗入眼中。
“过来这边。真是的,没想到你也会方寸大乱,真不像你。”
惠弥猛发牢骚,满闻言后,脑中急速冷却,一股羞惭涌上心头。他觉得身体在摇晃。难道是刚才的药效仍残留体内?
但他发现是地面在摇晃。
“喂,是不是在摇晃?”
“咦?”
确实是地面在剧烈晃动。
“是地震吗?”
空气因而歪斜,看起来仿佛是由浓淡不同的空气所组成。
两人失去平衡,步履踉跄。
山丘上突然发出闪光。
两人大吃一惊,目光被眼前的异象所吸引。
闪烁的光芒,看起来犹如是“豆腐”上的橘色花朵。
如同仙女棒一般,闪过火花后就此熄灭,无声无息地消失。
接着,四周不约而同地响起不可思议的声响。
就像有一大群女人放声尖叫,从地底奔向四面八方。
“怎么回事?”
像是有人以沙哑的声音在做发声练习似的。
声音旋即向平原的各个角落扩散,消失于夜空中。
过了一会儿,从山谷那边传来咚咚咚的沉闷地鸣声。
“那是什么?”
“因为刚才的震动,山谷的沙石又崩塌了。”
两人以如梦中惊醒般的表情互望了一眼。
“刚才是怎么回事?”
满一脸茫然地问道。
惠弥暗哼一声。
“总之,‘有人’不想让我们离开这里。我知道你心里很慌,但我劝你最好别到山谷去送死。”
39
“情况似乎有了意想不到的发展,不过,明天就是最后一天了。”
惠弥以平静的口吻说道,举起葡萄酒杯喝了一口。
酒还剩下许多。
“也不知道明天是否真是最后一天。”
满将意大利通心面沙拉分成两份。
自从赛利姆和史考特失踪后,餐桌上只剩满与惠弥两人,显得格外冷清。
“今天过得还真快,一来也是因为在昏睡的那段时间就已经天黑了。”
“我发现我们总是在吃饭。”
“不知道有多久没像现在这样,每天准时和人一起用餐了。”
“为我们美好的回忆干杯。”
两人轻碰酒杯,但就是无法营造出热闹气氛。
虽然是照习惯准备晚餐,但满觉得有种无力的虚脱感。
刚才自己陷入恐慌,想逃离这里的事,仿佛就像没发生过似的。将惠弥撞飞,还被他拿枪比着自己,好像是许久以前的事。人的内心,竟是建构在如此模糊而微妙的平衡上。
此刻他的内心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可怕。由于情感超越沸点,满溢而出,所以已一滴不剩。就像饿过头而没有食欲一样。
“你好像已经冷静下来了。”
惠弥以平静的口吻道。满难为情地点点头。
“托你的福。刚才真不好意思。”
“没关系,别放在心上。如果换作是别人,早发疯了。”
只有他们两人。
原本同桌用餐的人现在只剩一半,若仔细思考这项事实,肯定会无比惊骇,但此刻内心却不愿去细想此事。
卡嚓卡嚓,刀叉在盘子上发出声响。
“真安静。”
“这两天就像做梦一样。”
“的确。”
保持冷静的人,并非只有满。
惠弥的乌黑双瞳显得无比沉稳。
蓦地,满心头有个疑问浮现。
他为何能如此镇静?明明就有两名同伴下落不明啊?难道他也经历过内心的恐慌,因而变得豁然吗?
还是说,一切都在预定计划中?
当他望着惠弥的黑色双瞳时,原本已掏空的内心又开始蠢蠢欲动。
“晓良的声音一直在我耳中回荡,我一直在想那个声音的事。”
惠弥朝塑胶窗瞄了一眼。
那个暴风夜的体验。
的确,那种体验在满的心中留下诡异的深刻印象。一名女子响亮的叫声,确实也在他耳中回荡良久。
“你好像说过,你的姐妹们个个也都取了男女不分的名字对吧?晓良是你大姐的名字吗?”
满对此颇感兴趣,向他询问。惠弥颔首。
“没错。我上面三个姐姐各差两岁。大姐叫晓良(あきら),二姐叫香折(かおる),三姐叫光理(ひかり),妹妹叫和见(かずみ)。”
惠弥伸指在桌上写下汉字。
晓良、香折、光理、和见。
“原来如此,而你叫惠弥(めぐみ)。这么一来,则是连着两个孩子的名字尾音都有‘み’字。”
“我与和见是异卵双胞胎。所以才取同样的语尾。”
“原来是这样啊。当你的双胞胎一定很不简单。”
“你在佩服个什么劲啊。我和她一点都不像。”
“真难想像。”
“和见看起来很有女人味,但其实骨子里却很像男人。”
“和你相反呢。”
“周遭的人都说,我们两人是在出生时灵魂对调了。不过,性别这种东西是相对的。家里姐妹多,里头就一定有人会充当男性的角色。就算家里都是兄弟,也会出现所谓被动的女性角色以分担不同的男女角色。男人或女人的主体性其实很模糊不明。大家不过是在扮演自己被分配到的男女角色罢了。”
惠弥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之前我曾在一部纪录片里见过一名歌舞伎旦角的回答。他说自己从未彻底成功地扮演女人。他始终都是依照自己眼中的女人,以及男人眼中的女人这样的印象来扮演。所以才能在舞台上呈现出世上不存在的女人、比真女人更有女人味的女人。”
在舞台上呈现出世上不存在的女人、比真女人更有女人味的女人。
这句话,令满有一种似会相识的感觉。
怎么会这样?最近似乎也有同样的体验。
满极力压抑这种感觉,向惠弥问道:
“你也有这种感觉吗?”
惠弥露出思索的神情。
“我当初听到这句话,深有同感,但我的情况有些不同。不过,我是如假包换的男人,我有这样的自觉,两者之间有些雷同……怎么了,你那什么奇怪的表情。”
“不,没什么。”
不存在的女人。自己被分配到的男女角色。
满感觉到心中有个深信不疑的念头逐渐成形浮现。他在脑中不断思索这个念头。
两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持续举杯共饮。
“他们两人到底在哪里?”
最后话题又回到了这点。
“不知道。依我猜,赛利姆应该是被埋在那座山谷里。史考特则是消失在‘豆腐’当中。”
惠弥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仿佛在告诉满——不管是怎样,都已经无所谓了。
“想听听我的意见吗?”
满趋身向前。惠弥反射性地将身子往后缩,表情僵硬地反问:
“你想说什么?”
“我认为,他们两人都在‘豆腐’里面。赛利姆恐怕已经死了。”
惠弥持杯的手停在空中。
虽然他佯装带有几分醉意,但看他的眼神便知道他丝毫没醉。这家伙在演戏。打从一开始他就在演戏。他从以前就很会压抑自己的情感。他惯于扮演形形色色的人。身为男人的惠弥。身为女人的惠弥。同时具有男女两性的惠弥。
“你从以前就很会幻想,不过上了年纪之后,爱幻想的本事反而愈来愈厉害呢。”
“没错。就像你的演技愈来愈好一样。”
他们分别握着搁在桌上的酒杯,静静凝视着彼此。
两人之间弥漫一股冷峻的紧张感。
“那我就洗耳恭听吧。”
惠弥刻意以悠哉的口吻说。
“你们撒了弥天大谎。谎称只要有人进入那座遗迹就会消失,还说那座遗迹有一套会让人消失的规则。”
满这句话才刚说出口,惠弥旋即哈哈大笑。
“等一下,你未免也太会幻想了吧。你不是也有看到吗?这么多的工作人员、建材、士兵,以及直升机,我们花了这么大笔税金来设局骗你,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惠弥嗤之以鼻,话锋犀利地加以驳斥。
满气定神闲地含了一口酒。
“对我而言是没有好处,但是对赛利姆呢?”
惠弥的表情微微一变。
“如果能骗过赛利姆,对你们而言是再好不过了,不是吗?”
满静静注视惠弥的双眼。
惠弥以冷漠的眼神回望。
“的确,在某个时代之前确实有这样的传说。没人知道这是真是假,但始终流传着有人在里头消失的传说。一直到赛利姆以及他祖父的那个年代,这个传闻依旧绘声绘影。然而,这项传闻从某个时候起,便开始带有阴谋。”
满将烤鲑鱼送入口中。他很清楚惠弥正等着自己把话说完。
“某个国家——对中东动向很感兴趣的国家——突然灵机一动,想到把当地一处人们不敢靠近、同时与他们锁定的国家边境相距不远的遗迹,拿来充当自己国家的侦察基地。”
惠弥急着将鲑鱼切开,但没能切好,鲑鱼肉散成一团。
“传说成了一种障眼法。靠近遗迹、发现遗迹秘密的人,就算被做掉,也只是成为传说的一部分罢了。传闻后来确实成真。之前的确有不少人在靠近遗迹后就此消失。因为被带往遗迹地底下的秘密基地。”
“你是‘虎胆妙算’(Mission: Impossible)看太多了。”
“嗯,或许吧。你不也是欣赏我的幻想力,才请我来这里吗?你把身为民间人士的我卷进来,假装想和我一起努力解开遗迹之谜,全力投入解谜的工作中,为了让赛利姆相信这项传说属实。”
惠弥露出一副几欲冲上前咬人的模样。满脸上泛着无邪的笑容,化解惠弥紧紧瞪视他的目光。
“有什么关系嘛。反正到处都找不到证据。我的任务就快结束了,对于我天马行空的幻想,你就姑且听之吧。”
惠弥深深叹了口气,重新倒了杯葡萄酒。
“你也曾经说过,赛利姆是这个国家的名门望族,同时也是日后将担任国家要职的重要人才,所以我才发现这点。当一名目击者和证人,我不够格,但赛利姆却是不二人选。如果能让他信以为真,以为你们是真的相信这座遗迹会令人凭空消失,因而专程前来调查此事,这样对你们就非常有利了。”
昨晚的大雨仿如一场梦。
今晚静得可怕,几乎能听见山上野兽的脚步声。
“也许赛利姆一直怀疑这项传闻的真实性。也可能这个传闻已流传许久,他为了确认真伪,才潜入这项任务中。不过,你们早已隐约察觉他对此事的怀疑,因此才反过来利用这点,同时佯装花时间进行调查。你们确实花了不少工夫,甚至还弄来了那是资料。”
那叠资料前面缺了几页。那并不是缺页,而是一开始原本就没有,因为要捏造一份写有企业或国家名称的资料得冒不小的风险。美国有订定资讯公开法,若稍有闪失,恐怕会因为伪造文书而落人口实。
“连我都看得津津有味,所以我很想夸你们一句,那份资料的确整理得不错。虽然不知道是由谁执笔。”
满双手放在桌上,十指交缠,脑中思路清晰。
惠弥也以冷静的表情聆听。
“一旦赛利姆发现这个事实,将会演变成严重的外交问题。因为悄悄在这个国家建造秘密基地,将会受尽全球的责难,此事可想而知。就算没演变成那样,这世界愈来愈没有距离,虽地处边陲之地,也难保不会有人大举前来展开研究。所以你们决定从这秘密基地撤退。但多年来偷偷搬运的建材已累积相当的数量,要一次撤除,未免过于引人注意,所以你们才想到这个办法。对外宣称是要对‘豆腐’展开调查,加以迁移,并运来许多建材。说是要搭建高台,以拆解这座遗迹;但其实是一种障眼法,为了将‘豆腐’拆解,撤收藏在地底下的基地。那里堆积如山的钢筋,想必一直到最后都不会派上用场吧。因为它的用意,就只是堆在那里好看罢了。”
障眼法这句话在这里不知用了几次。这确实是如假包换的障眼法。运来这些东西,全是为了运走其他东西。只要给人曾经运来大量建材的印象,到时候就算运走更多的建材,也没人会起疑。
士兵们不再前来进行作业,这也是想当然尔。因为他们的工作其实已经结束。当然了,我的工作在开始拆解前结束,也是理所当然的安排。我只要将心思放在解开遗迹暗藏的规则中,就算是成功达成我理应扮演的角色。惠弥当初说过的话再度浮现在满的脑中:
——喂,请你记得刚才我说的原则。我们来到这里,为的不是调查“为什么有人会消失”、“是在什么构造下让人消失”。
——总之,一旦进入遗迹内,总有几个人会消失,这是不争的事实。我们就是在这样的前提下才来到这里。
现在仔细回想,那几句话实在寓意深远。直接开门见山,以人类凭空消失这种超自然现象作为前提,光是这点就很令人感到匪夷所思。
——那我就正式邀请你配合吧。之所以找你来,就是要请你在这地处荒山野岭的圣地里,当一名安乐椅神探。这样总可以吧?
这句话暗指——你其他什么事也别管。
“我想到里面一观究竟,害你们变得神经兮兮,这也是理所当然。一旦我进入里面,便可明白什么事也不会发生。甚至会发现脚下的通道另有玄机。因为你们知道我绝不可能消失。”
要是你消失,我可就伤脑筋了——满想起自己一再被叮嘱的这句话。总之,我涉足那个地方,是他们最不乐见的事。
“赛利姆几乎就要相信你们的谎言。你们如此大费周章,确实没有白费工夫。还刻意找我来这里进行推理,使得赛利姆深信真的有人会在里头消失。你们的目的差点就达成了。”
先前惠弥很高兴我提出那样的推理,甚至大为赞赏。也难怪他会那么说,因为我提出方向错误、但听起来头头是道的推理,使得取信赛利姆的要素增加许多。雇用我当安乐椅神探,这步棋算是下对了。
“然而,昨晚赛利姆与我聊天时,却又再度流露疑惑之色。他和我谈到‘不让进来的人走出这里’的话题,他发现就算把这想作是你们为了保护秘密基地所采取的行动,也不足为奇。他怀疑真的有人将进入迷宫的人们强行掳走,偏偏独自进入‘豆腐’里的机会少之又少,因此才会在走出帐篷后,偷偷独自前往‘豆腐’查探。不过,见赛利姆一直没回来因而起疑的史考特,也同样前往‘豆腐’查看,结果正好撞见从那里返回,已看穿‘豆腐’是你们秘密基地的赛利姆。”
当时史考特全身湿淋淋地走进帐篷里。就算天候再恶劣,也不过是从露营车走到帐篷而已,全身淋湿成这样实在启人疑窦;想必他是一把抓住赛利姆,将他关进基地后,才回到帐篷里。
“史考特势必得向我们报告赛利姆失踪的事,同时也得前往找寻。然而,夜里他没察觉,等到早上前往‘豆腐’一看,才发现通往基地的通道仍通往地底,未恢复原状。但这时候,他又不能不让我看,所以他才装出一副很吃惊的模样。”
呈螺旋状通往地底的通道,墙壁一定是采可动式的构造;为了能将各种大型物品运往里头,墙壁和通道应该也都能开启。
“之前赛利姆说过,他觉得墙壁愈来愈坚固,他说得没错。想必是你们为了让它更方便使用,而不断加以改良。你们采用的是方便使用、便于刮除的素材,所以触感才会那么粗糙对吧?”.99lib.
人类的骨头。满不禁露出苦笑。当时史考特之所以显得坐立不安,必定是因为担心被他发现墙壁是人为建造,一颗心七上八下的缘故吧。
伤脑筋,我还真是天真。被人捧为安乐椅神探,就得意忘形了。
“封锁山谷入口,是你们下的指示对吧?你们为了不让赛利姆离开这里,而将山谷封锁。你们佯装活埋了许多士兵,其实真正只牺牲了两个人。他们奉命进行紧急作业,才会惨遭意外。你们说要前往山谷,也是在我执意要掷钱币决定人选,即将要进入‘豆腐’一探究竟时所发生的事。史考特在我的咖啡里下药,也是因为我始终学不乖,仍执意要进到里面查探。”
应该更早发现才对。为什么他们两人始终不愿让我到“豆腐”里冒险。他们不是担心我的安危,而是怕被我揭穿谎言,事情因而变得棘手。毕竟这是他们耗费巨资、辛辛苦苦营造的谎言。绝不能因为我而让事迹败露。
“史考特现在应该是在忙着处置赛利姆的遗体、整理基地内部;你则是紧跟在我身边,看着我合约期限到期,乖乖离开这里。到了后天早上,直升机一定会适时地出现。说什么无法取得联系、只听得到杂音,这全是你们单方面的说辞,其实你们现在仍偷偷与自己人联络对吧?”
满有一种白忙一场的强烈感受。
我不知道被利用做了多少事,才走到现在这一步。难道我是推动这整件事的关键人物?
“因为赛利姆偷偷进入遗迹里,所以就此下落不明。就这样,给这新的传说又添了一笔。”
满长叹一声。
“仔细想想,我一直在说错话。当真是蠢得可以。你们明明就说赛利姆进入‘豆腐’里了,我却还一直往其他方面去想。”
惠弥呵呵笑,以他平时的表情把玩着手中的酒杯。
“你果然和我想得一样。”
“被你要得团团转是吧?”满耸耸肩说道。
“不,这一个礼拜的时光,你一直没让我感到枯燥乏味。”
“这真是无上的夸奖。在找出这个规则之前,我也很乐在其中呢。”
“是吗,那就好。明天回去的路上要小心喔。”
惠弥莞尔一笑,不显一丝羞惭。
“明天?”
“没错。明天早上直升机会来迎接你。”
“什么?不是还有一天吗?”
“哎呀,你忘了刚才我说的话吗?明天就是最后一天了。你明天就得回去。”
满感到惊讶莫名。
“我知道你的手表不能显示日期,其实你昏睡了三十个小时。因为处在这种地方,所以你才感受不出日期。”
惠弥微微打了个酒嗝。满震惊不已。
“什么?”
难怪我觉得自己睡得好沉。
“多亏你睡得沉,遗迹的善后工作进行得很顺利。不过有点赶工就是了。”
“你把我骗得好惨啊。”
满不由自主地微微站起身。
“其实我是故意让你以为还有明天一天。因为这么一来,你就会打消半夜偷偷前往‘豆腐’查探的念头,安分地待在这里。我原本还打算明天早上趁乱将你送上直升机呢。”
惠弥说得脸不红气不喘。满则听得张口结舌。
“真过分。”
“一点都不过分。你能够离开这里耶,应该高兴才对。我也想早点离开这种鬼地方。既不神秘,又不浪漫,后续还有一大堆麻烦事得善后,包括‘豆腐’和赛利姆。”
惠弥以妖娆的动作喝着葡萄酒。
满忍不住问道:
“赛利姆真的死了吗?”
惠弥持杯的手陡然停住,以冰冷的眼神望着满。
“拜托你,别问太多,就这样回去吧。我们一开始不是就说好的吗?我保证你不会有性命之忧。”
他那冷若寒冰的声音,令满有一种近乎挫败的感觉。
这不是我应该介入的事。
一股干涸的空虚感涌上心头。
他们动用了如此庞大的人力和资金。以惊人的人海战术捏造出漫天大谎。我个人的情感、微不足道的正义感,一点也起不了作用。惠弥和史考特并非愚昧没有常识的人,不如说,充满道德感的他们,在执行这项工作时,始终极力压抑各种情感,这点满心里很清楚。
所谓的外交,无法光凭其中的一面来理解。
这个国家又是怎么回事?虽然不是拥有核武的国家,但却饱受周遭可能拥有核武的国家威胁。再怎么说,如果长期以来一直有其他国家擅自在自己的领土上建造基地,不可能浑然未觉。那么,倒不如说是佯装没发觉,而刻意提供这处场所让他们进行监视。制造“人类不存在的场所”这样的禁忌,假装什么也不知情,让当地居民不敢靠近。
这个地方已不是国与国之间的问题。我只是个聘期一周的外行侦探,个性好奇,但没有半点影响力。
赛利姆前天夜里的表情再度浮现脑海。
以修长的手指摆牌的赛利姆。
——人只有在迷惘时才会占卜。
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事令他迷惘?
也许令他迷惘的,是不知该如何从正义感和利益中做抉择。
其他国家的留学生曾令他感到挫败,也曾对自己国家的未来感到担忧。他应该很清楚,光靠理想无法前进。
满隐约觉得赛利姆仍活在世上。
他脑中浮现赛利姆静静坐在某个地方,以冷静的眼神陷入沉思的表情。
史考特似乎也坐在一旁。他很清楚赛利姆的苦恼。赛利姆想必会花不少时间慢慢从国家的矛盾、他个人情感与现实的矛盾之中取得妥协吧。
满不发一语地喝了一会儿酒,接着,他抬起头来,语带踌躇地说道:
“我明白了。那我再问一个问题就好:前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指的是呼唤惠弥的声音,以及浮现在帐篷上的掌印。
“哦,那个啊。”
惠弥将空杯搁下。
“抱歉,当时我显得有些歇斯底里。因为我也服了药。”
“咦?”
满一时听傻了眼。惠弥俏皮地吐着舌头。
“是‘铁丝网’啦。抱歉,为了不让你靠近‘豆腐’,我才说得那么夸张,其实它的成分没什么。不过,如果触碰到皮肤确实会发炎红肿,所以我们才穿上那身重装备加以切除。我想试试看它的效用,所以把它干燥后的粉末加进我们两人的杯子里。啊,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嘛。我不是也有出现迷幻症状吗?我不会单独拿你当实验品的。不过,也许是因为在疲劳的状态下喝酒的关系,效用特别强。连我也吓了一大跳呢。没想到是这种恐怖幻觉。我还想偷偷上网拍卖呢。也许能小赚一笔。啊,你放心,它不会上瘾,也不会对神经造成影响。”
“我说你啊……”满站起身咆哮。
40
夜,被无垠的沉默笼罩。
满从床上起身。
他在黑暗中定睛凝视,观察周遭的动静。
隔壁床传来阵阵鼾声。
满悄悄掀开门帘。在门帘的边角绑着一条绳子,一路接往隔壁床。
“没想到他这么不知变通。”
满不禁眉头微蹙。他悄悄解开绑在门帘边角的绳子,起身换装。
邻床的惠弥完全没有清醒的动静。
这也难怪。因为已事先将溶解好的安眠药涂抹在惠弥的酒杯上,光是这样,他便已服下不少药量,就算酒量再好,也会一觉不醒。
满从醒来的那一刻起,便已对惠弥起了疑心;他一面准备晚饭,一面在杯子里动手脚。
这么一来就扯平了。
满悄悄走出露营车外。
沁凉的空气舒爽宜人,头脑因而清醒许多。
就快天亮了。我终于要和这个地方告别。
四周静得可怕,皎洁的明月高悬。
满以全新的心情仰望明月。因为之前被迫昏睡许久,此时感到通体舒畅。自从到这里之后,接连过着紧张的日子,也许体重掉了不少。
满心里这么想,开始踩着规律的步伐向前走去。
一路上只有自己轻盈的脚步相伴,他笔直地走在平原中央。
沐浴在月光下的“豆腐”浮现在黑暗中。
他全身微微颤抖。
我终于要走进里面了。走进那充满传奇色彩的遗迹中。
临走前,我至少得带样礼物才行。
满在心底如此自言自语,直直地向前迈进。
身体的感觉似乎变得相当敏锐。远山的一切动静感觉离自己好近。
他全身的肌肤正吸取着夜晚沁凉且紧绷的空气。
有种仿佛永远也抵达不了的感觉。
这是梦,梦中如果想碰触某个东西,便会醒来。
满惊觉自己正心跳加速。
我是怎么了?就像第一次约会的国中生似的。
尽管如此自嘲,但还是难以抑制内心激昂的鼓动。
方形的灰色建筑渐渐来到眼前。
他站在山丘下方仰望。尽管现在已知道它是经由人工一再改建而成,但其神秘性依旧丝毫未减。
它充满耽美幻想,感觉是不属于这世上的事物,这种氛围还是和之前第一次目睹时没有两样。
满微微叹了口气。
他缓缓踏上那条之前清出的小径。
冰冷的入口出现眼前。
满站在入口前,调整自己的呼吸。从口袋里取出手电筒。
“站住。”
蓦然间,背后感觉到某个硬物。背后站了个人,但自己却一直浑然未觉。
满全身一僵,一时忘了呼吸。
他缓缓转头望向身后。
41
惠弥铁青着脸,站在他身后。
“啊,你醒啦。”
“哼。你想骗我,再等十年吧。我发现自己的杯子是湿的,觉得事有蹊跷,早换过其他杯子了。”
“原来是这样。”
满以死心的口吻说道。
“啐,我看你睡得直打鼾,所以本想明天再告诉你的。”
“很佩服我的演技吧?”
满惴惴不安地望向背后。但抵在他背后的,是惠弥的食指。
“什么嘛。”
“真拿你这家伙没辙。算了,就让你见识一下我们的秘密基地吧。已经大致整理好了,就算你看了,也惹不出什么麻烦。但要是你走进不该去的地方,而被史考特射杀的话,我反而头痛。”
“吓。”满不禁打了个哆嗦。
“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踪我的?我完全没发现呢。没听见任何脚步声。”
“告诉你吧,秘密基地有许多隧道通往各处,露营车下面就隐藏了一个入口。之前不是有留下脚印吗?那件事害我紧张得半死,不知道是哪个傻瓜冒了出来,留下脚印。后来我把工作人员狠狠训了一顿。”
“原来如此。明白之后,就觉得很没意思了。”
“确认你匆匆忙忙走出车外后,我就钻进车子底下,像羚羊似的,在地底隧道里一路飞奔而来。然后就发现你眼中闪着泪光,望着‘豆腐’发呆。”
“像羚羊是吧。”
满感到无比沮丧。刚才那种像是初次约会的心情已被吹至九霄云外。此刻的感觉,好比在和自己喜欢的女孩约会时,半路却跑出一个啰嗦的儿时玩伴,搞砸了一切。
“那么,刚才的光芒和震动又是什么?”
“是在地下爆破基地,爆破的风从通道冲出。爆炸的威力似乎比预料中还来得强。”
“原来是这样啊。”
“那我们走吧。”
惠弥快步走进“豆腐”中。满抱着一种幻想破灭的心情尾随在后。
然而,走在里头,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冥想感不断涌来,感觉像是走在一座深井中。
他想到了“星之井”。在极深的井中,白天时仍会映照出天空的星辰。现在他感觉就像是颠倒过来望着井底。
满静静阖上眼,感受片刻的冥想。
四周仿佛骤然一亮。
当他睁开眼时,从脚下的石缝中透射出柔光。墙壁浮现在朦胧的光芒中,梦幻般的通道不断向前绵延。
惠弥转头悄声低语道:
“把手电筒关掉。”
满点点头,关掉开关。若从远处望向这边,手电筒的灯光会相当显眼。脚下之所以有微光,想必是为了方便行走。
“操作面板在哪里?”
满东张西望,惠弥很直接地回答道:
“是用遥控。”
真不浪漫。
两人缓缓走在通道上。转弯、转弯,一再地转弯。
方向感逐渐麻痹。
感觉得到自己正一步步走向漩涡中心。脑中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再过不久,整个遗迹便会开始缓缓转动。一面转动,一面松脱。朝向世界、朝向宇宙。
满感受着身体缓缓倾沉的奇妙感。
“惠弥,我的身体在下沉呢。怎么会这样?”
他的语气显得有些慌张,惠弥莞尔一笑。
“没错。通道正慢慢往下沉。”
“咦?”
“你看天空。是不是愈来愈远呢?”
满抬头仰望。星辰好远,墙壁变得愈来愈高。原本约十公尺高,但此刻却足足有二、三十公尺。
“唔。感觉就像搭乘奇怪的电梯,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少啰嗦。安静一点。”
全身五感产生一股晕眩,满缓缓跟在惠弥身后。
之所以感到呼吸困难,是因为地面往下降的关系吗?空气不断往下沉积,变得无比沉重。满几欲喘不过气来。
怎么办,一定是因为氧气变稀薄了。
“满,接下来要爬梯子。得垂直往下爬,你小心一点。”
“在这里不会觉得很难过吗?”
“放心,底下有充足的氧气流通。”
那里是遗迹的中心,尽头是一面墙,底下有个敞开的黑洞。
梯子就设在往地底无限延伸的洞穴墙上。惠弥蹲下身,开始利落地顺着梯子往下爬。
满迷迷糊糊地跟在后头。
到处都点着光线微弱的紧急照明灯,但仍旧昏暗。
满感到有些畏惧。
得一直这样朝永远暗无天日的洞穴走去吗?惠弥去哪儿了?我会孤零零一人一直待在这个漆黑的地方吗?
当这个妄想开始膨胀时,双脚抵达了地面。
定睛一看,一旁有个隧道,前方光明万丈。惠弥的轮廓浮现在前方的亮光中。
“这边。”
他的轮廓转身,满松了口气,朝他走去。
约三张榻榻米大的空间中,设有一道铁门。
“欢迎来到我们的房间。”
惠弥调皮地向他行了一礼。输入暗号后,传来开锁的声音。
惠弥缓缓打开铁门。
眼前是一处空荡荡的房间。老旧的砖墙犹如墓窟一般,感受得出它年代的久远。正面是一扇大门,角落则是一扇老旧的小门。
“什么嘛,空荡荡的。”
满不住东张西望。
“托你的福,撤退的准备工作进行得很顺利。老实说,几乎没剩什么东西好让你看。”
惠弥耸了耸肩。
“这边走吧。”
惠弥将手搭向那扇大门。
“这扇门是?”
“是仓库。里头应该有贮存食粮。不过现在空空如也。”
满对角落那扇小门很感兴趣,随手将它打开。
里头一片漆黑。
黑暗令他感到惊慌。
但黑暗逐渐变得温暖。他感到一阵暖意,同时间到一股略微刺鼻的浓郁香气。
这是什么香味?
满闭上眼,朝这香气深吸一口。
是花香,而且是日本的花。是桃花吗?还是梅花?我明白了,是水仙!
“满,你怎么了?怎么望着暗处发呆啊?”
惠弥朝他走近。
“惠弥这孩子真让人没辙。今晚真是拿他没办法。”
突然清楚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
满和惠弥都为之一震。
“妈?”
惠弥反射性地喊道。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走入那温暖的黑暗中。
“你是又下药了吗?”
满朝惠弥悄声问道。惠弥一脸茫然,轻轻摇了摇头。
猛然回神,发现两旁堆满了客人用的棉被。
前方渗出细微的光线。
“这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惠弥茫然地低语着。满暗自发着牢骚——我才想问你呢。
两人不知为何,竟然处在和室的壁橱里。
潮湿的棉被气味。带有霉味的壁橱气味。仿佛被带进记忆深处那怀念的气味中。
远处传来女孩子们开朗的笑声。
既像波纹,又像明亮的泡泡。
“女正月。”
惠弥以梦呓般的口吻低语道。
两人定睛凝视那道细光。整理得干干净净的和室。壁龛里摆着一盆插花,是一枝娉婷而立的柠檬色日本水仙。
哦,原来是那个气味。
拉门敞开着,可以望见走廊。这座日式房子的走廊擦拭得一尘不染,光亮如镜。壁龛的书本与摆在走廊上的橘子纸箱,飘送着一股新年的热闹气氛。身穿和服的女人们忙碌地传递手中的盘子和漆器。?好一幅沉静迷人的画面。
由于眼前这幕景象无比柔美,引人怀旧之情,满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流下两行热泪。
“晓良。”
惠弥朗声叫唤,不由自主地伸手搭向壁橱拉门,使劲将它推开。
这时,眼前突然回归一片漆黑。
“啊!”
惠弥发出困惑的叫声。
“这里是哪里?”
满四处张望。他朝上下左右猛瞧,眼前是无尽的黑暗。
“讨厌,这里好黑。”
“有这样的地方吗?”
“就算是隧道也没这么暗啊。”
“你有没有听到一个声音?”
宛如水泡破裂的声响。这种窸窸窣窣的吵杂声愈来愈响。前方某个东西陡然一亮,光亮逐渐膨胀变大。
感觉不是他们向它走近,而是它自己一步步逼近。
“有某个东西过来了。”
惠弥不禁举起手护住自己的身体。
那是很不可思议的景象。有许多人呈静止状态,朝他们缓缓靠近。
“哇!”
回神一看,有无数人充塞于他们四周。
刚才四面八方全是一片漆黑的黑暗中,此刻有无数人飘浮其中。
犹如满天星辰。
当中有年轻士兵、满头银丝的老人、身材魁梧的大汉、受伤的男子。
他们尽皆静止不动。
这不是图像,是人类以三次元的形态静止不动。
是时间暂停吗?
满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们。
重力法则在这里似乎不成立。他们有的面向一旁、有的身体倒悬、有的则是斜斜地浮在半空。
头发一根一根地浮在空中,闪闪生辉。
睫毛以及眼珠的水分,全部清晰可见。
这是那些消失的人们。
满非常肯定。
昔日在这里头消失的人们。确实被这座遗迹吞噬的人们。
他们为何会在这里?
满突然想起赛利姆说过的话:
——所谓的消失,指的是从眼界中消失对吧?如同魔术师手中的硬币、在车站里被偷走的皮包。从理应存在的场所消失时,人们称之为消失。但人总有一天会消失。虽然不可能在短短一秒后,但百年后,我们人确实可能会消失。我们的身体是由有机物组成,死后>99lib.细菌会将我们分解。只要历经漫长的岁月,要彻底让一个人消失,并非难事。
然后呢?
这是满的声音。赛利姆接着回答道:
——你就当这是我的妄想,姑且听之吧。假设里头有某个瞬间,时间会过得特别快,你觉得会怎样呢?
——到底是像这样的一个点还是瞬间,我不清楚,但在里头的某个瞬间,百年的时光会瞬间流逝。如此一来,在里头行走的人看起来就像消失一样。因为要活一百岁相当困难。你我在百年后,肉体应该都会腐朽消失。
接着脑中浮现被史考特下药,即将失去意识前的影像。
慢动作。一切动作看起来全都慢得骇人。
以慢动作掉落的百圆钱币。以慢动作倒卧的身体。
当时我确实悟出了一件事——
满再次望着飘浮在他身边的人们。
静止的人们。静止的时间。
我想起来了!
满觉得自己仿佛晓悟了一切。
人们并未消失。他们是被封闭在比眨眼还短暂的须臾时光中。在这里明明只经过短短的一瞬间,但我们的感觉却需要百年的时光。所以他们依旧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凭空消失,也不知道有人四处在找寻他们的下落。
他们在遗迹中行走,当正要踩出下一步时,突然被吸入那短暂瞬间被拉长成百年的须臾时光中。他们在这里完全不会变老。因为就他们的肉体而言,这不过是将一瞬间分成百年分之一的须臾时光所发生的事。
每个人全身散发着光辉。那是一瞬间的时光所绽放的光芒:速度快得连眼睛都跟不上,甚至感觉不到。短暂瞬间的生命之光。
满与惠弥看得目瞪口呆。
犹如落向宇宙的星辰、沉积海底的白雪。
无限的时间和生命缓缓飘降,伴随着灿然光辉。
感觉不到恐惧与不安。有种仿佛拥有一切的温柔之感在体内涌现。
不久,他们一面闪耀着光芒,一面在静止的状态下慢慢移动。
速度愈来愈快,朝远方飞去。
满有一股想留住他们的冲动。
但他们旋即化为一团白光,消逝于远方。
四周再度陷入黑暗。
两人处于虚脱状态,茫然飘浮在黑暗中。
蓦地,咚地一声,传来脚掌着地的触感。
两人全身一震,猛然回神。
定睛一看,两人此刻正站在昏暗的房间中。
就在他们走下垂直洞穴,一开始走进的那个房间中央。
满急忙望向位于房间角落的那扇小门。
小门紧闭着,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是幻觉吗?”
惠弥感觉犹如置身梦中,一脸茫然地望着满。
“我也不知道。”
满抬头仰望砖造的天花板。
“不过,这或许可说是美好的幻觉。”
42
匆匆结束秘密基地的参观后,两人来到地上。
两人沉默无语地来到“豆腐”外头,望着一路朝宇宙尽头绵延的满天星斗。
两人在“豆腐”的入口处伫立良久。
不知不觉间,东方已露鱼肚白,繁星正要被晨光掩盖。
43
直升机大摇大摆地飞过明亮的天空。
满打包好行李,收拾好早餐的碗盘后,来到户外。地表的尘沙被强风卷上高空,现实伴随着轰然巨响从天而降。
惠弥双臂盘胸,一语不发地前来送行。
两人从早上起便一直没有交谈。
最后他们紧紧地握手,满坐上直升机。
直升机随即向上攀升,飞向高空。
满望见惠弥在地上挥手,当他也想朝惠弥挥手时,发现地上突然多了好几名朝他挥手的人。
一人、两人、三人。
多出来的那两人,似乎是从露营车下钻出。
满莞尔一笑,使劲地朝地面挥手。
直升机内的士兵一脸惊讶地望着不断挥手的满。
方形的“豆腐”在明亮的秋日下闪闪生辉。
44
这个地方再度空无一人。
骇人的寂静。缓缓流逝的时间。
没人知道这座山丘从什么时候开始存在。
问题是位于山丘上的物体。
在这座小山丘上,有一座四面被白色墙壁包围、充满奇妙色彩的长方形建筑。
那是人工打造,还是天然形成,此事难以判断。
但它至今依旧完好地存在。
据说里头有永远不灭的短暂瞬间,至今仍未听说有人证实这项传说的真伪。
解说
小森健太朗(作家)
我曾经看过有人形容物语作家是梦幻国度的子民,如果照这样的传言来说,恩田陆女士可说是现代最杰出的织梦者之一。
就算不是物语作家,但是当我们沉浸在物语的世界中,总会在脑中浮现梦幻的情景,希望能亲眼目睹。这些景象有的能辨别它产生的缘由,有的则不明白是哪来的念头,让人觉得很不可思议。有时遇到一些奇妙的作品,将仿佛只有自己才懂的奇妙景象具体呈现,令人惊99lib.t>叹不已。这时候我很想借用容格(Carl Gustav Jung)的“集体潜意识”理论,假想世上存在着一种人类共通的集体潜意识,亦即神话的泉源;或是幻想着自己和那位创作者也许同样是梦幻国度的子民。
有好几个像这样的..影像或景致在我心中盘旋,虽然也曾想将其中的一小部分写在自己创作的小说中,但它们大多是虚无飘缈、模糊不明、无法捉摸的幻想,在我心中四处飘荡。试着翻开恩田陆的作品后,不时会发现,这样的影像被巧妙地具体呈现,成为一部作品。当然了,并非只有恩田陆的作品才有这样的情形,但是就笔者而言,恩田陆是梦幻国度的织梦者中,最容易亲近的一位。甚至让人觉得,她在那个国度里,该不会就住在我隔壁不远吧?
这似乎不是笔者自己在一厢情愿,恩田陆在“幻想文学”第五十一号的访谈中对自己的作品 href='6651/im'>《三月的红色深渊》发表感想时,也曾提及笔者的作品,令我大为吃惊。
……在写这本书时,笠井洁先生出版了《天启宴》,此外我还看了小森健太朗先生的《复仇女神的大笑》,吓了一大跳。我心想,这也是一本和我的故事设定很相似的书。难道这是大家都想尝试的一种设定吗?(幻想文学第十一页)
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承蒙她提及我的作品,深感光荣,同时也对恩田陆小姐的博览群书深感佩服。
我心中很想再次造访的梦幻情景,有些可以从小时候看过的连续剧或书本中看出它的由来;有些则是来自睡梦中奇妙的梦境,有些则是源自于幼年时的体验。我小学从大阪的都市搬往兵库的农村时,感觉有过多次开启神秘大门的经验。例如我曾和一名朋友走在苍翠的河堤上,不久,我感觉仿如误闯了一座莫名其妙的异世界,一颗心忐忑不安。或是在一群沉迷于玩钱仙的女学生们劝诱下,加入他们的圈子,结果桌子开始摇晃,感觉仿佛神灵真的有话对我们说。和朋友夜里到神社玩试胆游戏。和同学一同远游,过了就寝时刻,还在烛火下说鬼故事。多次梦与现实的分界瓦解,生死交错,感觉犹如能借由非现实的裂缝窥见与梦想的国度。之所以想自己写小说,也许是为了..想让如此不可思议的短暂飞翔再次重现。
而此等充满魅力而且伴随着乡愁的情景,不论远近大小,在恩田陆的作品中部有巧妙的描写。在为数众多的作家中,之所以对恩田陆特别有亲近感,其中一个原因可能是我们年纪相当、拥有同一个世代的共通性。感觉在读书的体验上,能有相当程度的共同点。不过,当然并非只是这样,最主要的原因是作家恩田陆相当擅长将幻想的景象融入作品中。每当有影像和情景在脑中盘旋,但始终难以成形,无法以作品的方式呈现,因而感到心焦时,总会对恩田陆的表现能力感到佩服。我甚至觉得,只要等着看恩田陆的作品,这些画面也许都会逐一实际呈现。
要传达影像或情景让别人明白,特别是以小说的方式来描写时,如果是以局部片断的短篇作品来呈现,当然会略显不足。唯有从世界观、情节、故事中取得立足点,才能鲜活地流传于世。恩田陆有不少作品,都能看出她精彩地将这种幻想的影像具体呈现。例如 href='6643/im'>《第六个小夜子》中接近尾声的部分有烈火熊熊的场景;在《球形的季节》中,有一幕带着某种内疚的心理,悄悄散播谣言的场景;而在 href='6656/im'>《沉向麦海的果实》中,有一幕童话故事说到一半,让人去猜测其后续发展的场景;以黑棋和白棋进行游戏,以此透露秘密的场景等等。本书 href='6649/im'>《迷宫MAZE》,也是在犹如美丽梦境般的迷宫中徘徊,充满迷人场景的一部作品。
本书连载于《小说推理》杂志的二〇〇〇年八月号到十一月号,隔年二〇〇一年二月由日本双叶社发行。在中东一带,传闻有一处“人类不存在的场所”、“不该有人类的场所”。一再有人因前往这座迷宫而消失。本书采追查迷宫之谜的形式,极具推理风格,同时书中穿插梦幻的场景,充满幻想小说的味道,但却又带有现实、充满活力的一另一番风貌。
书名是意指“迷宫”的“MAZE”,可看出恩田陆挑战过去众多迷宫小说的意图。提到日本推理作家在小说所提到的迷宫,当中较让人印象深刻的,有江户川 4e71." >乱步的 href='8634/im'>《孤岛之鬼》中令人难忘的地下迷宫,横沟正史 href='6731/im'>《八墓村》的钟乳洞那一幕也令人印象颇深。泡坂妻夫也有《失控的玩具》《死者的轮舞》等知名的迷宫小说,绫辻行人则是有《迷路馆杀人》。最近,笠井洁的《俄狄浦斯症候群》,被推崇为针对克里特岛迷宫添加哲学性考察的一藏书网
部杰作。迷宫的风格与推理,两者相当对味,是因为它能成为巧妙安排谜题的设计。
此外,迷宫是一种徘徊于梦幻情景中的景象,与幻想小说也很对味。从古至今的众多幻想小说中,将迷宫加进题材中的作品不胜枚举。罗伦斯·达雷尔(Lawrence Gee Durrell)的《黑暗迷宫》(The Dark Labyrinth),也许就是本书构想由来的作品之一。《黑暗迷宫》,描写一群人被封闭在克里特岛迷宫洞窟中所呈现的各种样貌,它同时也是一部思想小说,让人生之谜与徘徊在迷宫中的情形相互重叠,进行深层探讨。此外还有米歇尔·恩德(Michael Ende)的《镜中之镜》(以迷宫作为副标题)、赫伯特·李博..曼(Herbert Lieberman)的《魔性森林》等知名的迷宫小说,在当中,迷宫被视为映照人心及人生之谜的一面镜子,拥有照射出某种影像的功能,扮演了多重角色。在恩田陆的这本书中,MAZE=迷宫,照射出人与存在之谜,带有某种隐喻性的功能。这样的安排与风格,借由细读此书,一定能传达至读者心中。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