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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的百合之骨》
黄昏里的百合花香
——水野理濑二部曲..
纱卡
href='6646/im'>《黄昏的百合之骨》,是由“幻想女王”恩田陆,继 href='6656/im'>《沉向麦海的果实》后,在2004年所完成之以水野理濑为主角的第二部系列作品。本书为一部独立且完整的故事,但书中有少部分提到前作的人物,因此建议读者尽量按照原作顺序阅读,以享有最佳的阅读乐趣。
水野理濑这个角色,最早登场于1997年出版的连作小说 href='6651/im'>《三月的红色深渊》,其中的第四部短篇 href='8688/im'>《旋转木马》;作者随后于2000年,将原本的短篇题材与人物角色,扩充发展成一部长篇小说,成为 href='6656/im'>《沉向麦海的果实》一书。
在 href='6656/im'>《沉向麦海的果实》书中,主角水野理濑来到“三月之国”这个神秘学园,遇上忽男忽女却非常关心自己的校长,还有各怀鬼胎且各具特长的男女同学,同时她还得烦恼层出不穷的失踪与凶杀案件。该书最大特色在于脱离现实的虚幻感:整部故事的舞台几乎完全限制在“三月之国”这个学园中。作者安排了各种理由“阻止”外人进入这座观念上的“孤岛”,使得整部小说深具幻想风味。
然而,尽管 href='6656/im'>《沉向麦海的果实》一书乃脱胎自 href='6651/im'>《三月的红色深渊》之短篇 href='8688/im'>《旋转木马》,但在这部续作 href='6646/im'>《黄昏的百合之骨》中,作者更显野心,试图要将水野理濑的故事发展到更高的层次。在 href='6656/im'>《沉向麦海的果实》中,我们尚随处可见 href='6651/im'>《三月的红色深渊》的影子,甚至在“三月之国”的图书馆里,还有一本名为 href='6651/im'>《三月的红色深渊》的藏书。但到了 href='6646/im'>《黄昏的百合之骨》,作者已完全摆脱前作,仅单纯地延续并发展主角水野理濑的周边故事,进而塑造出另一个绝佳的故事 573a." >场景——一幢充斥百合花香,被称为“百合之馆”的双层建筑,又名“魔女之家”。
在 href='6646/im'>《黄昏的百合之骨》一书里,理濑已离开“三月之国”,回到小时候住过、被当地居民称为“魔女之家”的双层楼建筑。在这部作品中,我们多少能看出恩田陆对这个系列所怀抱的企图。她似乎正尝试将那条分隔现实与幻想的界线转淡,因此便将舞台安排在大多数读者皆熟悉的日常生活环境当中,以增加对读者的亲和力,同时也将幻想渐渐转变为写实。同时,作者其实没有将舞台扩充得太大——故事就发生在当地城镇,主要场景甚至就在房屋周边,登场人物也局限在主角的人际网络上。此外,作者还设计了“百合之馆”这幢老旧建筑,持续发挥她一向擅长的幻想笔法。有趣的是,我们在这部作品中,仿佛能看到恩田陆“水野理濑系列作”的某种转变。
百合的花语是“纯洁高雅”,然而“百合之馆”却被称为“魔女之家”,实在颇具讽刺意味,之所以会有这个称号,是由于里面住了理濑的奶奶,与理濑的两个姑姑。与这三名女人有过关系的男人,似乎皆会受到诅咒而短命,加上她们都因此而得到可观的遗产,因此人们对她们产生“魔女”的印象,“魔女之家”的名号于是不胫而走。有些既定印象不需要理由,就是会永远跟随某些人,不论是正面或负面印象。我们大部分的人都仅靠表象去理解周遭的“陌生人”,直到某些时刻才会发现这些人原来真的那么陌生。
如果我们将 href='6656/im'>《沉向麦海的果实》视为水野理濑系列首部曲,就某种角 5ea6." >度来说,该书的重点在于主角水野理濑的自我追寻,读者首次认识理濑这个女孩,知道她具有坚毅的性格,丰富的想像力与缜密的推理能力。然而,到了 href='6646/im'>《黄昏的百合之骨》,读者将会透过理濑来认识她的家人,除了前述的三位女性以外,还包括她两位堂哥。此外,理濑周遭的友人、邻居,也会在故事里出现。借由这些人与主角理濑的交谈互动,读者可以因而窥知理濑对某些事的反应与相对的价值判断。
理濑的奶奶与理濑最为亲密,但整部小说的发轫,却是始于这位奶奶的死亡。年迈的奶奶独处于家中时,发生跌落楼梯猝死的意外。奶奶的遗嘱是:“假如水野理濑没有回到这里生活半年以上,任何人都不准动这幢屋子。”很显然,奶奶应该是留下了什么事物,并相信理濑只要回家久住,半年内应该就能解开谜团。她的姑姑相信这项事物很可能是某个值钱的东西,于是密切监视理濑的一举一动,深怕理濑会在解开谜团后,独吞庞大的遗产。同时,随着奶奶忌辰的来临,理濑的两位堂哥也先后回到“百合之馆”,他们当然也与两位姑姑有向样的怀疑,却又知道其他内情,再加上理濑的邻居朋子,以及理濑新交往的朋友雅雪,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并怀抱不欲人知的想法。于是一桩桩明争暗斗的较劲,就在“百合之馆”中上演。
大多数具有意外结局的推理小说,其作者多会刻意安排误导读者的情节与人物,让“最不可能的人”成为凶手,这原本就是推理小说的写作原则之一,但在 href='6646/im'>《黄昏的百合之骨》中,由于作者运用浪漫耽美的笔法,透过理濑的言行来描述书中人物,因此剧中角色的形象仿佛都被上了一层淡淡薄雾,深具浪漫幻想的氛围。而随着剧情的推展,作者让这些角色的形象更明显深刻,直到揭开谜底之时,读者才能看透这些角色——原来,识人终究是件极困难的事!藏书网
最后,为何恩田陆将“黄昏”时段选为题名呢?我想,作者应该是有“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言外之意。这里不是说理濑系列即将完结,而应该是说本系列即将进入风格丕变的阶段。在前作 href='6656/im'>《沉向麦海的果实》里,理濑初次被介绍给读者认识,在 href='6646/im'>《黄昏的百合之骨》当中,作者则描绘了理濑过去的成长环境,包括青梅竹马的淡淡恋情,以丰富系列主角水野理濑的背景。本书结局除了揭开“百合之馆”的秘密以外,似乎也预告理濑系列的未来走向:“理濑的少女时代就要结束了。”理濑在书里一直强调:在彼此经历过一些事情,而在少年少女时代即将结束的前一刻重逢的两人,其实早已经预示了未来的不同道路,因为他们已经发现,彼此早已分属于不同的两个世界。而这一次绝无仅有的跨界重逢,仿佛就像那余烬的火花,璀璨而美丽,却早已预告了结局。
黄昏之后,黑夜是否会随即降临?恩田陆未来将如何发展水野理濑的系列故事?且让我们拭目以待。
(本文作者为谜人电子报主编·推理擂台版主)
独白
那人的身影总伴随黄昏浮现在我脑海。
时间是正值海风渐强之际,那人站在可以俯瞰大海的庭院里,充满光泽的发丝随风飘动,目光定在余晖满布的海面上。
然而,我并不知道那人究竟看到什么,也无法窥见其表情,因为那人总是背对我,身影仿佛融入远方海面的粼粼光辉,只余橙色的轮廓。
那人静静地在原地站了好久,任凭海风拂 8fc7." >过脸颊,在内心深处藏起某个与自己的约定。藏书网
我希望那>.99lib?人转过来吗?还是不要?希望那人发现我的存在?还是继续无视我?不知为何,我的内心充满绝望,而且总是伴随一股闷闷的痛楚。我怎么也无法与那人说到话,愈来愈炽的焦躁焚烧胸臆,只能透过被泪水模糊的视线凝望那人的背影。
四周景色渐渐变得深浓,那人仍然动也不动。我就着别扭的姿势,将视线移回前方,发现这座庭院里飘着一股细微却浓烈的香气。在一切全融入夜色的庭院里,依稀可见一大簇白色的百合,这股香气便是藏书网来自百合的花蕊,紧贴着人,让人无法逃开。啊!没错,那人身上总是弥漫这股香气,所以我才能循香而来,在淡墨色的薄暮中,找出对那人的记忆——对了,就在漫长夏天到了尾声,秋天终于悄悄来临时……
第一章 花蕾与雨
01
黑夜中弥漫一股百合香气。
这个季节的夜晚温度一日比一日低,屋里的空气也渐渐澄澈,弥漫的香气则愈来愈鲜明。
这幢房子矗立在高处,入夜之后,海风总会吹得窗户喀啦作响。
凸窗上摆放一只烧成泪滴状的小花瓶,瓶里插有一枝紫红色的百合花;盛开花瓣上的鲜明斑点与花瓣中心的雄蕊、雌蕊相互争艳,绽放优雅的丰姿。
这房间的天花板很高,显得有点暗,房里收拾得井然有序,除了钢笔笔尖在纸上滑行的沙沙声外,房里一片静寂。
角落有张很大的老旧木制书桌,桌上有一盏台灯,柔和的灯光透过樱色灯罩落在一位专心书写的少女手上。
少女维持这姿势很长一段时间了,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书写的手上,身体几乎没移动过。
不过,少女偶尔会转头看一下窗边的景致,无意间瞥见了那枝紫红色的百合。
少女停下手中的动作,面无表情地凝视那枝百合。
百合这种花具有存在感,感觉好像有个人站在那里似的。一个人待在安静的屋里,那种感觉更强烈。
少女干脆将身体转了过来,仔细端详那枝百合。
这里到处都是百合,简直就像住在这里的女人不只我们,还有其他人。
少女动了动肩膀,伸个懒腰,看来她已经完成今晚的作业了。她将桌上两本笔记本阖上,一本放入桌上的书架里,然后拿起另一本静悄悄地走过房间,放进嵌入窗户下方的置物柜,轻轻关上柜门,拔下头上的一根长发,用胶水将这根毛发黏在柜门上一处不显眼的地方。
少女离开柜子,确认毛发已贴妥之后,再轻轻踱到门边,将耳朵贴在门板上。慵懒的女声正从楼下的楼梯转角飘上来,穿过门板。
少女背抵门板,轻轻地滑坐在地,从毛衣口袋掏出香烟与火柴,熟练地点起烟。
少女吸了一口烟,仍旧面无表情。她将拿烟的手放在立起的单膝上,视线凝在某一点上,陷入沉思,终于,她的视线动了一下,缓缓扫向屋里的东西,再度停在那枝紫红色的百合。
忽然,少女似乎想起某事,原来毫无表情的扑克脸刹时浮现一种超越年龄的阴沉。
少女嘴里仍叼着烟,迅速站起来走近窗边,毫不考虑地抓出花瓶里那一枝紫红色的百合。
02
亲爱的奶奶:
您好吗?我一切安好,请您放心。春天离这里还很远,湿地的景致广阔却单调,偶尔才见几只鸟飞过天际。这间学校位在山丘顶端,早晚气温都很低,每当风吹过校舍,总会发出咻咻的恐怖声响,但学校里的设备十分完善,伙食也不错。我有点紧张,但很快就交到一个朋友了,与她在一起时,我都会觉得很安心。功课的话,这里的学生程度都很好,我有些担心跟不上。请代我向稔哥与亘哥问好。对了,朱比特好吗?别忘了提醒亘哥,要记得定时喂它唷!
一个慵懒、沙哑的女子嗓音在屋内回荡,声音的主人正读着一封陈年信笺。
女子随意地披着一件黑色睡袍,年纪在四十岁后半,更添其成熟韵味。浓密鬈发、充满英气的眉毛、高耸的颧骨,让她有如电影女星般美艳。
大餐桌上有一只盛着琥珀色液体的高脚杯与另一只盛有冷茶的茶杯。
“你也喝吧!你的酒量不是比我还好?”这女子以意外低沉的声音,向坐在桌子对面、正在缝衣服的另一名女子说话。
“没办法,我很久没喝了,最近只要沾一点就头痛。”
坐在桌子对面的女子摇摇头,以纤柔的嗓音拒绝。她穿着红色睡袍,与黑袍女子年纪差不多,相较于后者的冶艳,她给人较梦幻的感觉。
“到现在还要在我面前装优雅?”
“说什么装不装的。”红袍女子对这句嘲弄显得有些无措。
“不过,偏偏男人对你这种楚楚可怜的女人最没辄。”
“今天蓑田先生又打电话来了。”红袍女子手上的女红没停,抬出一个人名挡回那带有恶意的声音。
“又打来了?这男人简直像橡皮糖似的。”
“要不要干脆回去算了?你们这种胶着状态一直持续也不是办法。”
“你希望我回去?”
一瞬间,一股肃杀之气如电光石火在两人之间流窜。
“妈妈的信里写了什么,有趣吗?”穿红睡袍的女子改变话题。
这两名女子似乎很习惯话题、气氛的突然转变。
“的确很有趣。你也看看,从信的内容可以知道很多事。”黑袍女子顺应道。
“是吗?”
“姐姐,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要知道什么?”
黑袍女子看着对方惊讶的神情,站了起来,“我要先去睡了,唱机要先关掉吗?”
“放着就好,我等一下再收拾。”
“嗯。”黑袍女子点点头离开,走到门边又停下,“我还要在这里待上一阵子,而且稔与亘就快回来了,我有很多事要找他们确认一下,对了,那孩子也是。”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注视天花板。
红袍女子的视线从手中抬起,看向停在门边的妹妹,发现她的表情是少有的严肃,不禁感到非常疑惑。黑袍女子则一脸严肃地离开客厅,移步至走廊。
唱机上的唱针歪掉了,响起变调的音乐,但红袍女子完全没有起身的意思,眼神定在桌上那一叠信,却又好像什么都没在看。
03
十月三十一日星期三
明明一直都很暖和的天气,今天早上却带有秋天的凉意。这幢屋子已经很旧了,从缝隙窜入的冷风能察觉冬天的脚步正逐渐接近。
楼梯转角处能看见后院的樱树叶子已逐渐变黄、飘落——从这扇窗,总能看见四季的转变。
罪孽深重的季节来临之后,时间便在不知不觉中过得飞快。我怎么也无法明白R究竟在想什么,为此,我总是若无其事地偷觑R的表情,R发现了吗?我拼命地挖掘自己的记忆,想从R的话语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这些日子表面上虽然平稳,其实每天都让我快喘不过气来。稔与亘就快回来了,我快等不及了,虽然不知道他们回来后又能如何,但我有预感,届时一定会发生什么事。
04
陡峭的坡道上充斥刚放学的少女喧闹声。
这是一条老旧的石板坡道。穿着制服的少女们以惯常的步伐,蹦蹦跳跳地走下山坡,坡道上四处可见马尾与发辫摇晃。
其中有一名少女的步伐显得特别匆忙。
这名少女有一头蓬松褐发,太阳穴两侧的头发结成辫,于脑后绑成一束,其余及肩的发丝在阳光下闪闪动人,白皙双颊因疾走而一片绯红,看似含笑的双眸在周遭人群中来回逡巡。
忽然,她似乎找到了目标,大力挥手,扬声高叫。
“理濑!等等我!理濑!”
正走下坡的一群深蓝色西装外套背影中,有一个倏地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坡道上方,黑色长发随之翻飞。
虽说是自己出声叫住理濑,但胁坂朋子仍吓了一跳。
明明还有段距离,水野理濑的视线却准确地投射至自己身上。
那双有力的眼神在娴静的理濑身上显得有些突兀,每每让朋子心跳加速、慌张无措。
“怎么了,朋子?”
“不是约好去我家,介绍我弟给你认识的吗?”朋子气喘吁吁地拉住一脸意外的理濑。
“但你不是说今天社团要开会?所以我打算先回家再去你家,反正我们住得很近。”
“会议取消了。走吧!去我家吧!”
“为什么要往回走?我都已经走下来了。”
吃惊的理濑被朋子硬拉着回头爬上坡道。
“我知道一条没车经过的捷径,不过天色暗了最好不要走那里。”
“喔。”
深蓝色皮革书包上挂了一个泰迪熊吊饰,泰藏书网迪熊脖子上的铃铛发出清脆声响。
不行!现在绝不能走下去——朋子往上走的同时,还频频回头注意后面的动静。
“你弟弟今年几岁?”
“小我两岁,才刚满十四。”
“和你像吗?”
“嗯,我们常被人说很像。”
“那他一定长得很可爱。”
“我觉得还好,但他很介意别人说他长得像女孩,而且身体又不太好,常因此被嘲笑。”
“是哪里出问题?”
“他有心脏病,但医生说只要他长大,身体变强壮之后就没问题了。”
“他叫什么名字?”
“慎二。他难得会主动想认识我的朋友。他其实很怕生,特别是对女孩子。”
“那我还真是光荣。”
“他好像已经见过你好几次了。”
“你们姐弟的感情真好。”
“会吗?还好啊。”
坡道顶端有扇绿色大铁门,两人通过这扇门,走上一条绕学校外围而建的细长小径。
这条依山傍海的老街以坡道众多而闻名,而且很早以前便受异国文化洗礼,宗教与文化同时蓬勃发展,外观华美的教会与别墅拼图似的组在可俯瞰港口的高地上。另一方面,在靠海市镇的中心有立着鲜艳红柱的中华街,与以长崎料理著名的茶屋街,两者都是著名的观光景点。
“这地方真美。”理濑停下,感触良深地俯瞰在脚下展开的街景。
“理濑,你小时候不是会在这里住过一阵子吗?”
“嗯,大约是小学的时候,但我住的地方比较偏僻,从没到过市中心。就连现在这个家,我也只会住一阵子。”
“原来如此,难怪我们明明住得那么近,我却没印象小时候见过你。”
“是啊,一般都一定会见过几次面的。”
朋子隐隐觉得最好不要再追问,她能稍微感觉到理濑的家庭成员并不单纯,而且从小就从大人那里听过许多关于“百合之馆”里那对姐妹的传闻。聪明的理濑不可能对这些一无所知。然而,即使理智这么告诉自己,她还是敌不过自己的好奇心,对理濑愈来愈感兴趣。
“那两人是你姑姑吗?”
“是的。”理濑干脆地承认,“但她们只算是我的姻亲。当初我奶奶带着我爸再嫁时,我爷爷已经有了梨耶子姑姑与梨南子姑姑这两个小孩,所以她们与我其实没有血缘关系。”
“什、什么?”朋子听完,整个人都呆掉了,脑袋里一片混乱。
“我本来很期待能再与奶奶一起住的……”理濑喃喃。
“啊!对了,你奶奶的忌日是不是快到了?”
“嗯。”
“你要去扫墓吗?”
“嗯,哥哥他们也会回来。”
“亘也会?”
“嗯。”
“理濑,能再问一个问题吗?”朋子忐忑地问,好奇心不断膨胀。
学校后面有一条穿过几间废弃房屋、往下延伸的小路,路上很冷清,几乎没什么人。这四周都是住宅区,不知为何却独留这一块畸零狭小的地带。两人不时踩到弹珠汽水瓶的碎片,发出刺耳的声响。
“你问吧!”理濑满不在乎地说。
“他们是你的亲哥哥吗?”朋子语带试探地问。
“不是,他们是我堂哥,是我大伯父的小孩。”
朋子的脑袋再度一片混乱——他们是理濑的堂哥,而且是有血缘关系的亲戚。
“你家真复杂。”
“是啊!”理濑莫名地笑出声。
“对不起,问了这么多不该问的事。”
“没关系,因为我们是朋友。不过,这条路到底通往哪里?”比起朋子的探问,理濑更在意在被层层金木樨遮掩的去路。
“沿水塔的篱笆一直走下去,就能通到高村医院。”
“不会吧?这样真的很近。”
“所以我才说这是捷径啊!”
一走下被人踩出的狭窄小径,便隐约听到附近大马路上的车声。转入种植一整排银杏的明亮步道后,朋子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突然,有个人影从银杏后面闪了出来。
“胁、坂、小、姐,你好啊——”
朋子被吓得全身僵直,理濑顺着声音回头看向声音的主人。
“雅雪,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朋子的声音干涩,向那名双手插在学生裤口袋的长发少年打招呼,理濑则在一旁观察这名少年。他制服上别有S高的徽章,那是附近的县立升学高中,而且是男校。他的身材颀长,有一对细长的眼睛,可以想见是个意志坚强的人。
“为什么?我在正门的坡道下没看到你,就知道你一定是走这里。我也住在附近,早就知道这条捷径了。”
“朋子,你们从小就认识了吗?”
被理濑一问,朋子微微点头。
被称作雅雪的少年忽然一改闲适的语气,一脸严肃地直视朋子。
“你在搞什么?你不是和田丸约好要见面?那家伙一直在等你。”
“因为有期中考嘛!”朋子含糊地说。
“期中考上个礼拜就结束了吧?那正好,你赶快去,他现在还在扳下公园等你。”雅雪一副不容拒绝的口吻,催促朋子快去赴约。
“抱歉……”看到朋子快哭出来的脸,少年后面的理濑出声说。
少年惊讶地回头,这才发觉理濑的存在,并认真打量起眼前的女孩。
“你是朋子的朋友?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你好,我是水野,今年十月才转学过来。”
“转学?那间紫苑?要进那间学校不是很难吗?”少年愈来愈惊讶。
“我刚转进来,很多地方都要麻烦朋子照顾。这么说对你那位朋友可能有点抱歉,但今天我已经请朋子到我家作客,介绍给我家人认识,免得他们总放不下心。所以朋子与你朋友今天的约会可不可以改期?就说都是我的关系。”
“她真的是转学生?”少年对这点很是质疑,盯着朋子的脸问,“所以她就住你家附近?哪里?”
“我家后面的别墅。”朋子吞吞吐吐地答。
“什么?”少年一脸不可置信,“不会是那栋百合之馆吧?”
看到朋子点头,少年突然大笑出声,狂笑不已。
“哈!哈哈!你是说真的?那一栋‘魔女之家’?”
“雅雪!”朋子慌张地说,一脸困窘地偷看理濑的表情。
“魔女之家?为什么会这么叫?”理濑不以为忤,轻描淡写地问。
“不,没什么,我只是随口说说。”少年对理濑的反应大感意外,一脸后悔地移开目光,尴尬地咳了几声后,另外换上一副生气的表情,刻意摆架子对朋子说,“我知道了,这次就算了,但你现在要给我下次与田丸见面的时间。”
“怎么这样!我现在哪有办法立刻告诉你。”
“这礼拜六下午两点,坂下公园?”
“那天是周末,我要和我妈去买东西,不行。”
“那就明天,明天放学后。”
“礼拜五放学后。”
“好,那就这个礼拜五下午四点在公园,你一定要出现!”少年果决地说完,觑了理濑一眼,随即风也似的消失在她们眼前。
“唉——”朋子轻轻叹了一口气,放松僵硬的表情。一发现理濑正看着自己,随即抱歉地笑了笑。
两人继续走,理濑若有所悟地颔首。
“你是因为不想看到他才走这条捷径?”
“对不起!真的、真的很对不起!另外,我也要谢谢你,谢谢你替我解围。”
“田丸是他的朋友?”
“嗯,他是雅雪最好的朋友,两人感情很好。我则因为与雅雪住得近,从小就认识了,到国中都一直同校。”
“田丸喜欢你吧!”
“雅雪一直要我与田丸见面,烦死人了。”
“你不喜欢田丸?他不是你喜欢的类型吗?”
“嗯。”朋子沉着一张脸。
“我知道了!你另外有喜欢的人。”
“讨厌。”
“不会是刚才那个雅雪吧?他姓什么?”理濑假装没看见朋子羞红了脸。
“拜托,怎么可能是他?那家伙姓胜村,全名是胜村雅雪。”
“胜村雅雪吗?”
05
少年感到焦躁不安,魂不守舍地频频看向窗外。
自出生以来,他凝望那幢房子的时间加起来究竟有多少?
少年趴在桌上,轻轻苦笑。
从懂事起,他就常眺望那幢房屋的后院,这几年因为兴趣,甚至成了一种习惯。虽说是眺望,但因那幢房屋所在的地势比少年家还高,所以少年看得见的只有房屋的一部分。那屋子的后院种了许多植物,随着季节变换,会开出不同颜色的绚丽花朵。每天早上看着那屋里的老婆婆照顾花木的样子,是少年独享的乐趣。对体弱多病、长年卧榻的少年而言,环绕那幢屋子的种种谜团与出入其中的美女充分引起他的好奇心与想像力,对这些感兴趣的,不只少年,还有附近的大人,虽然他们表面装作毫不关心,但背地里则将之当成茶余饭后的消遣。少年对于这幢屋了受到大人注目、成为八卦话题一事,心中兴起莫名的愉悦感,即使感到些微愧疚,他仍竖起耳朵聆听有关那屋子的一切。
去年那位老婆婆过世之后,大人之间流传的谣言顿时甚嚣尘上,少年却因为每天早上再也见不到老婆婆而觉得寂寞,但在另一名女子出现取代老婆婆之后,他的注意力也随之转移。那名女子已与老婆婆同住多年,似乎也习惯了老婆婆的作息,每天早上都会到后院照顾花木。此外,近几年频繁出入那屋子的另一名女子,直到最近一年,几乎可说是住在那里了。这名女子给人强烈的存在感,大人对她的评价极尽刻薄,少年虽然不太明白那些话的意思,但从他们的语气与表情,他也大概知道是多粗鄙辛辣的话。
然后,今年的某一天,她出现了。
见到她的瞬间,少年清楚体认到一件事——夏天结束了。
那天,少年在玄关一侧与黑猫可可一起玩。
燠热的暑气严重影响少年的健康状况,漫长的夏天令他脸色更苍白,原本虚弱的身体更显孱弱。少年受不了这种微热的天气,也厌倦老是待在屋里,便跑到外面吹吹风。
可可是一只温驯的猫,仿佛要安慰少年似的,柔顺地偎近坐在玄关石阶上的少年身边,不时轻声喵喵叫。微微发烧的身体让少年眼中的世界看起来歪歪斜斜的,色彩也变得混浊,仿佛就要起火似的。
此时,在少年迷蒙的视野一角走进一名少女。
少女微微俯首,长发披肩,手上提一个大提袋正缓缓爬上坡道。她身穿紧身牛仔裤搭绿色衬衫,看起来就像男孩般帅气,从她沉稳的步伐多少能看出她的个性。
少年的视线离不开那名少女,他抱起可可,凝视那名愈走愈近的少女,身体渐渐发热。又发烧了吗?不,不是因为不舒服,但身体确实更热。
在这闷热的景色中,唯有少女周遭显得一片静谧。她有如一座沉静的湖水,所到之处皆散发一股沁凉。
少女悠悠地从少年面前经过,走上坡道,身影逐渐远去、消失,然而,她慵懒、沉着、冷静的侧脸却深深烙印在少年眼中。
那天之后,少年一直在寻找那名少女。每次外出,他总会下意识地寻找她,有好几次,少年以为自己找到她了,发现认错后,心中却同时涌起安心与失望两种矛盾的情绪,因为如果真的找到她,少年一定会紧张到心脏快跳出来,双眼瞬也不瞬地盯住她。
就在这样的某一天里,少年诧异地从姐姐口中得知了少女的名字,而且还知道她就是姐姐的同班同学,于是开始满怀期待……
然后,今天,他终于要如愿了。
我必须告诉她。
少年抚平急促的心跳,下定决心。
我一定得与她单独谈谈。
少年的视线投向窗外。
没错!我一定要警告她。能办到这件事的大概只有我了,她一定还不知道有关那屋子发生的种种怪事。
06
“我回来了。”
理濑每次打开玄关的门,都会想起奶奶已经不在的事。
以前住这里时,每次一打开门,一定会看到奶奶出来迎接她的身影。奶奶虽然沉默严肃,却是个不可动摇的存在,与她在一起让理濑觉得很有安全感,仿佛世上的一切事物都依循一定轨道运行,不会出错。奶奶还活着时,这里就像一个又大又安全的窝。但如今只剩我一个人,只有我在这里孤军奋战。
现在理濑即使回到家,仍与在外面一样,得时时紧绷神经。
“你回来啦!”
梨南子从厨房探出头,不知从何时起,她完全取代了母亲的角色。不过,理濑自幼就没有父母,所以她也无法想像与母亲会是怎样的情景。
乍见梨南子与梨耶子两人时,实在很难相信对比如此强烈的两人会是姐妹,但一瞬间又会觉得这两人根本互为表里,而且都是难以捉摸的棘手人物。
梨南子一星期有三天在教授茶道与插花,如同这职业给人的刻板印象,她浑身散发日本典型女人特有的气息,拘谨温婉、白皙纤细。另一方面,小她两岁的梨耶子就像个蛇蝎美人,虽然极具魅力,说话却尖酸刻薄,情感强烈,稍有不顺心便充满攻击性,时常与他人发生摩擦。
梨南子在丈夫过世后回到娘家,梨耶子则是与第二任丈夫分居,以回娘家为借口,一直住在这幢屋子里。
“你想吃什么点心吗?”
“我今天去朋友家玩,吃过一块蛋糕了。”
“是吗?那晚餐前就不用吃什么了吧?”
“嗯,不过,我想向姑姑讨杯茶喝。”
“好啊,待会儿我帮你沏杯茶。”
“那我先上楼换衣服。”
家里静悄悄地,看样子梨耶子应该出门了。只要她不在,家里整个气氛会为之丕变。
理濑在换上黑色运动长袖上衣与牛仔裙时,视线突然定在窗户下方的置物柜,她迅速回头看了一眼关起的房门,然后蹲在置物柜前。
头发不见了。
理濑的视线在地上逡巡,接着在房间角落发现鬈曲的头发,看样子是被用力扯下的。
一定有人打开过这个置物柜。
理濑一脸冷静地捡起那根头发,丢进垃圾筒。
这个房间无法上锁,在她上学时,谁都可以进来。会是谁?是梨南子?还是梨耶子?
理濑盯着房门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终于抬起头,打开房门下楼。她站在厨房入口,凝视梨南子悠闲沏茶的侧脸。她猜不透这位没血缘的姑姑在想什么,愈来愈觉得她不是表面上看来的那样。
“怎么了?怎么只是站在那里?我做了日式糯米团,要不要尝尝看?”
“当然好啊!”说着,理濑就挨着桌子坐下。
“你那位朋友住在哪里?”说话的同时,梨南子也帮理濑倒茶。
“比我们家下面一点,就是胁坂家。”
“原来如此,我记得朋子也是紫苑的学生,所以她与你是同班同学?”
“嗯。”
“原来朋子已经是高中生了,在我印象里,她还只是个小女孩,岁月真是不饶人哪!”梨南子感慨道,同时将茶递给理濑。
“她有个很可爱的弟弟,长得与她很像。”
“你说的是慎二吧?他从小身体就差,现在有好一点了吗?”
“看起来还不错。”
理濑在切食奶油色糯米团时,脑海里浮现一双与朋子相似的褐色眼眸。
那双眼睛仿佛想告诉她什么,让她回家的路上一直很在意。
“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
要离开朋子家之际,玄关刚好只有理濑与慎二时,慎二曾这么问。理濑疑惑地看向他,他却涨红了脸,慌张得语无伦次。
“那幢房子。”慎二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哪幢房子?”正当理濑想继续问时,与母亲说完话的朋子已来到玄关。
“还要再来玩喔!”慎二挤出笑容,向理濑轻轻挥手。
很明显,慎二不想让朋子听到他打算说的话。
“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理濑细细品尝点心的同时,也陷入自己的思绪中。
我手上的筹码太少了,必须多搜集一些情报才行。
“梨耶子姑姑去哪里了?”
“她去见个朋友,说是晚饭前会回来。”梨南子抬头看了挂钟一眼,眉心皱了一下。
梨耶子完全不做家事,俨然将自己当成这个家的客人,有时甚至就坐在沙发上对姐姐梨南子呼来唤去,理濑虽然觉得很不合理,但怪的是,梨南子一点怨言也没有。这两人似乎有一定的默契,而且在她们之中还有一种更深、更冰冷、更难以理解的东西,然而理濑至今仍无法猜出那是什么。
“今天晚餐吃些什么?”
“我打算用鸡肉、油豆腐、干香菇与胡萝卜来炒饭。理濑,你吃香菇吗?”
“吃啊!我很喜欢香菇。我来帮忙吧!”
“你的功课呢?”
“吃完晚餐再写就好了。”
“咦?”梨南子突然静止不动,仔细倾听。
“怎么了?”
“有猫叫的声音,你听到了吗?”
两人一起侧耳倾听。的确,不知从哪传来一阵阵微弱的喵呜声。
“真的有耶!是从哪儿传来的?”
两人轻巧地站起来,来回走着,试图找到那只猫。
“好像在外面。”
“啊!是在后门的外面。”梨南子立刻拉开厨房对外的门,猫叫声一下子变得很清晰。
“咦?那只猫……”
“哇!是只小黑猫,毛色真漂亮。”梨南子立刻伸手抱起猫咪,看样子她很喜欢猫。
“果然。”看到黑猫颈子上的红领结,理濑恍然道,“它是胁坂家的猫,名字叫可可,我刚刚才看过它。”
“可可吗?真可爱的名字,好乖,肚子饿了吗?”
梨南子像抱小孩似的轻轻拥着黑猫。大概是太舒服了,黑猫不由得眯起了眼。
“如果我们也有养猫或狗就好了,养狗的话,还可以让它帮忙看家。”理濑轻轻搔着可可的喉咙说。
“妈很讨厌小动物,所以我们从没考虑过养宠物的事。”梨南子的语气显得孤零零的。
“嗯,我也想起来了,奶奶连金鱼都讨厌,我曾好几次对她说想养狗,全被她拒绝了。”
“嗯,是啊!”梨南子有点恍神地答,看样子是想到奶奶的事了。
“姑姑,能请你告诉我奶奶当时跌下楼梯的情形吗?”
理濑若无其事地切到这个话题,梨南子的脸色顿时一变。
“怎么突然想问这个?”
虽然梨南子表面佯装镇静,但理濑能从她的声音感受到一丝胆怯。
“因为从奶奶过世至今,都没有人告诉过我当时的情况。我是被奶奶养大的,听到她因意外过世时,真的觉得很突然,而且在我什么都还不清楚时,她的后事就都办好了。”理濑的声音中渗出不满与哀伤。
“嗯,说得也是,真是抱歉。”梨南子似乎能体会理濑的心情,“不过,我们也觉得很突然,我们都不相信像妈那样的人会忽然辞世。在这个家里,她是个不容忽视的存在,一下子不在了,不论是谁都觉得愕然,但一些手续与仪式还是得办,等丧礼结束后,我们才真正感受到她已经过世的事实。”
理濑能体会梨南子的感受,或许正因为她与奶奶是祖孙,中间还有一段微妙的距离,所以两人的关系才会那么融洽圆满。然而,对梨南子她们而言,像奶奶这样的母亲有如一名绝对的支配者,她的存在一定就像一块巨石般,令人难以喘息。
“其实,我们没有任何人知道意外发生时的情况。发生意外那天,家里只有妈一个人,她摔下楼梯的时候似乎是在下午。当时再过几天就是妈的生日,所以稔与亘都会回家,不过大家回到家都已经是傍晚了。”
“是谁先发现奶奶的?”
“是酒店老板。在这之前,大概下午两点多,曾有邮差来按铃,但没人出来应门,所以大家都推测妈这时应该已经发生意外了。以往酒店老板送货来的时候,妈都会先打开厨房后门,所以那天酒店老板也是直接进来,然后就发现妈倒卧在楼梯上。”
“原来是这样。”理濑抚摸可可的头,回头道,“从这里的确能看到楼梯。”
“那时妈已经死了。”
“死因是什么?”
“休克致死。”
“休克死亡?”
“嗯,这几年来,妈的心脏变得不太好,有好几次因为狭心症而送医。医师曾嘱咐她不要从事激烈运动,所以她都很少上二楼。根据那天掉在楼梯的枕套与被单来看,妈大概因为稔与亘两兄弟要回来,为了替他们准备房间,上下楼梯好几次,途中狭心症发作,失去平衡才从楼梯跌落,而且应该是立刻死亡。”
“所以奶奶跌下楼时并没有什么痛苦?”
“我宁愿这么相信。”梨南子说话的同时,还从冰箱拿出牛奶倒进小碟子里,将可可放在碟子前。可可先是扬了扬胡须,往碟子里看了一会儿,才伸出粉色的舌头舔食牛奶。梨南子接着自言自语似的说,“我不觉得她已经不在了。”
“你说什么?”
“说来奇怪,我总觉得妈一直都在,就连现在也是。”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一个做女儿的缅怀母亲、真情流露时的台词,温暖又让人感到强烈的亲情羁绊。奶奶虽然是梨南子的继母,但她在梨耶子出生不久后便嫁进来,加上梨南子对生母毫无记忆,因此对她们两人而言,奶奶就等于她们的生母。在一般人听来,应该都会将这句话解读成母亲的灵魂仍留在身边守护自己吧!
然而,理濑听到这句话时,背脊却明显窜过一阵寒意。
梨南子这句话绝非基于高兴才说的,而是打从心底对奶奶的无形存在感到恐惧不已。
07
十一月一日星期四
R的第六感非常敏锐,看似沉静,实际上却成熟内敛。那人过世已经一年了,这一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本以为过了一年会有些不同,自己也能渐渐淡忘,但现在,我才深深体认到自己的想法有多天真。那不是我的错,绝对不是。每次看到R陷入沉思,我总觉得焦躁不安,无法平静。她一定起了疑心,正在计划什么。我愈想知道R在想什么,心中就愈焦躁,我究竟该怎么做才好?
08
“理濑,怎么办?快帮我想想办法。”
朋子从一早开始就一直担心放学后的事。
“别担心。你一直逃避也不是办法,只会让他更无法死心,到头来生气的人还是你。既然你没那意思,何不老实对他说你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好吧。”放学的钟声响起时,朋子的脸色一下子刷白,双手合十,“理濑,拜托,六点的时候,你一定要来接我!”
“知道了。”理濑看向朋子求救似的眼眸,用力点头道。
两人沿平时那条人声鼎沸的坡道走下去。因为遇上周末,少女们的声音较往常更为兴奋,身处其中的朋子却步伐沉重,理濑则与往常一样,一副扑克脸走在朋子身旁。
坡道终点接上一条沿河道路,两者交会处有一座呈三角形的小公园,那里已经站了许多S高的男学生,有些人在等女朋友,也有人只是在看自坡道走下的女孩们。
还有一名一看到朋子就立即起身站直的男孩。
因为胜村雅雪就站在那男孩旁边,所以理濑确定那一定是田丸贤一。她远远就发现那身材修长的男孩很紧张,但给人的印象爽朗阳光,感觉还不错。
理濑心想,田丸这人看起来不错,与他交往应该没什么不好,但她什么也没多说,更何况朋子正一脸悲戚,大概什么也听不进去吧!
雅雪拍拍贤一的肩膀,只见贤一怯生生地走过来,理濑若无其事地从朋子身旁离开。
被凑在一起的两人不自然地低头走开,四周S高学生对他们纷纷投以热切眼光。看样子,下个礼拜一回学校后,两人约会的始末一定已众所周知。
就在这时,理濑发现自己似乎成为那些男孩的注目焦点。
“那个女孩是谁?”
“她好像也是紫苑的。”
理濑听见许多人窃窃私语的声音,她不想引人注意,便转身背向那群少年,往朋子他们的反方向离开。到六点前大约还有两个小时,如果要回家再出门也很麻烦。
一群已届中年的女性游客发出爽朗悠哉的笑声,与理濑错身而过。
突然间,理濑真的觉得自己活住一个全然迥异的世界,不论是那群游客、坡道上的少女,或当地居民,甚至是这处风光明媚的观光景点,都与自己所在的世界格格不入,但她仍得有个监护人,否则一个人哪里也去不了。她觉得自己正悬浮于世界的夹缝中。
至少等到上大学。
理濑觉得很焦躁,平时她完全不用考虑这些多余..的事,只要逐步规划、为将来作准备,因此这段等待的零碎时间让她感到非常不安。
一定得赶快,她不能在这里待那么久。
连这些充满异国风情的古老砖瓦建筑,似乎都在责备她不该虚度这段时间。
玩具似的空中缆车朝向夹着海湾的山头来回,秋日的白云悠闲地在浓绿山峰上飘动,城镇在围绕海湾的狭小平地上展开,看起来有如一幅庭园造景。
无意识眺望疾驶而过的市区电车时,理濑首度发觉有人跟在后面,她的背脊仿佛窜过一股电流,整个人顿时清醒。
真危险!刚才竟然完全恍神,自己随时都可能因此一命呜呼的!
回头一看,身后不远处的人是胜村雅雪。她微怒似的扬起下巴,轻轻点头打招呼。
“嗨!”雅雪追上停下等待的理濑,大剌剌地道,“我也在等田丸。”
原来如此,他也在等朋友报告这次的约会结果。
“可以带我去哥拉巴宅邸吗?”
“为什么?”
“我还没好好逛过那里。”
“我也只有在小学远足时去过一次。”
“像这样放学后还能去观光,你不觉得是一种享受吗?”
“好啊,不过,那里常有参加修学旅行的小鬼,还蛮吵的。”
“如果太多人,我们就不要进去好了。”
“没问题。”
两人并肩行走。太阳逐渐西沉,周末的夜晚即将来临,理濑的焦躁也终于得到纾解。远处教会的屋顶与墙壁被夕阳染上淡淡的橙色。
“你叫水野什么?”
“咦?”
“名字。”
雅雪仍是毫不造作的直率,这让理濑忽然觉得有些怀念,心中也闪过一丝苦涩。她总觉得雅雪与黎二有点像,但正因为如此,才更觉得自己远在雅雪所处的普通世界之外。
“理濑。理科的‘理’、濑户内海的‘濑’。”
“真怪的名字。”
“你的也差不多,雅雪,优雅之雪,很风雅的名字。”
“别说了,我以这个名字为耻。”
“为什么?这名字很美,也很好听啊!”
“男生的名字取这么风雅干嘛?我一点都不觉得高兴。”
看样子他曾因为这名字而被狠狠取笑过。
“水野,你为什么会住进那幢屋子?”
雅雪的单刀直入令人觉得利落干脆。
“你是指‘魔女之家’?”理濑笑问。
“抱歉,因为我们平常都这样叫,所以就不自觉脱口而出。”雅雪不好意思地耸肩道。
“没关系,我不介意,或许事实真的像你们说的那样。”
雅雪惊讶地瞥了一眼洒脱回答的理濑。
他们一走上坡道,随即看见正前方的一间大教堂,坡道两侧尽是专做观光客生意的商家。教堂绿色屋顶的十字架在余晖中闪闪发光,四周种植了许多棕榈树,充满浓厚的南国风情。
“上帝真是恐怖。”雅雪喃喃。
“为什么?”
“明明有那么多人为了祂而死,但祂似乎一直装作不知道。”
理濑感到有些意外。
“譬如殉教,我真不懂为什么要为一个没替自己做过什么的家伙而死,甚至互相残杀。这个世界上,竟然每天都有人为那家伙杀人或被杀。”
虽然在爬上教堂前的石阶时讲这些话有些不敬,理濑却觉得雅雪这番坦率的发言很有趣。
“你说得没错。其实这就像先喜欢上对方的人便处于弱势的意思一样,愈是得不到对方回应,恋慕之情反而与日遽增。”
“就像田丸与朋子?”
“没错。”
“车站旁有个殉教纪念碑,你知道吗?”
“你是说二十六圣人吧!我还没去过。”
“我实在无法认同赞扬那些人的做法。”
“为什么?而且那也称不上是赞扬。”
“至少也算一种美化。我觉得这么做实在有欠妥当,这会让人觉得殉教是一件美好、不得不为的事。我认为即使用尽手段也要活下去才是正确的事。”
“那些人就是因为做不到,所以才选择殉教,不是吗?”
“我还是无法认同。”雅雪摇摇头,轻叹道,“田丸是个很不错的家伙,我一直劝他放弃朋子,他就是不听。”
“为什么?”
“朋子太过幼稚,她的精神年龄大概只有小学生的程度。”
“没那种事,你这么说有点过分喔!”
“你错了。她的确长得很可爱,给人感觉也很温柔,是男生会喜欢的类型,但真正的她既任性又自我,完全不顾他人感受。”
“呵呵。”
雅雪看人的眼光的确犀利,朋子确实很会利用自身的外表恃宠而骄,但她本质不坏,而且又聪明,懂得如何在同性中拿捏分寸。除了家教的关系,从小就被男孩们捧在掌心大概也是造就如今的她的原因之一。
理濑稍稍浏览过教堂内部之后,跟在雅雪后面爬上石阶。
“继续刚才的话题吧!”理濑对着雅雪的背部说。
“嗯。”
“虽然有很多人因祂而死,但受祂庇护活下来的人也不少,不是吗?”
雅雪突然停下来,回过头看向理濑。
“你该不会是基督徒吧?”
“不是。”
“那就好,我还以为你生气了。”
“不会啦!”理濑苦笑。
她会这么说是因为,她认为善与恶必是超越人类的绝对性存在,为此,不论杀戮或救赎,都是同样的意义。每个人都是为了这种绝对性的存在而活。
“那里就是入口。”雅雪突然指向石阶上方。
“那不是电扶梯吗?要到那么上面?”
“水野,这该不会是你来这里后第一次观光吧?”
“嗯。”
“你真的是异类。哥拉巴宅邸只能算是哥拉巴公园的一部分,而这整座山就像一座很大的庭院。”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只有建筑物。”
两人买了入园门票,搭上沿山坡而建的电扶梯缓缓上升,大海与海湾的城镇景观在他们眼下逐渐展开。由于闭园时间快到了,他们刚好避开一大群的观光客与学生。
“真美!视野真好。”
“看样子你真的是第一次来。”
雅雪惊讶地注视出声赞叹的理濑。
电扶梯缓缓地升向秋天的苍穹。
“我记得那幢屋子门牌上的姓氏不是‘水野’……那里住着两位大婶吧?一位有气质的与另一位没气质的。”
理濑不禁噗哧一笑,心想,雅雪说的应该是梨南子与梨耶子吧!形容得真贴切。
“你是哪一个的小孩?”
“都不是。她们不是我的亲人,唯一与我有血缘关系的,是去年过世的那位老奶奶。”
“啊!你是说那位有钱的老奶奶?”雅雪恍然大悟地点头,“那位老奶奶很难捉摸,是个很神秘的人。”
“你知道得还真清楚。”理濑脸上浮现警戒神色。
“我爸是律师,与那位老奶奶还蛮常往来的。”雅雪不假思索地答。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会知道那么多事,那你知道‘魔女之家’这名字是怎么来的吗?”
理濑若无其事地抛出问题,体内升起一股莫名的兴奋——这或许是个难得的机会。
“这个……”雅雪面有难色。
“放心,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生气,也不会告诉其他人,当然也不会透露是你说的。”理濑信誓旦旦地说。
从海面吹来的风令两人的头发轻飘飘地扬起。
“听说与那幢屋子有关的男人都受到了诅咒。”雅雪别过脸,自言自语似的说。
理濑静静等他往下继续说。
“我从以前就常听我爸说,那位老奶奶出身名门,不知为何却落得独自一人住在那幢屋子里。而且老奶奶与她女儿们的丈夫都比她们早过世。”
理濑眼前浮现梨南子与梨耶子的脸。
“不但如此,老奶奶的兄弟姐妹与亲戚中,男性都莫名地短命,所以老奶奶为了让儿子平安长大,从小就将他当成女儿养育。虽然这种事在从前不足为奇,但我是第一次听到真的有人这么做。”
这次浮现的是父亲的脸。原来那个人的跨性别从幼儿时期就开始了。
“老奶奶的两个女儿——也就是现在住在那里的两位大婶——都嫁给很有钱的人,大的那个在丈夫过世后得到一笔相当可观的遗产;小的那个虽然离婚,但听说后来前夫过世时也留给她不少钱。”
也不知道雅雪是从哪里得知这些事,有些还是理濑第一次听到,而且,看来他还不知道奶奶只是那对姐妹的继母。不仅如此,雅雪说的这些事也很合理,因为梨南子与梨耶子确实过着优雅闲适的生活。理濑一直很疑惑,一周几天的茶道与插花授课究竟能赚多少钱,两人竟完全不为此而苦,现在终于知道答案了。
“我懂了,也难怪外面的人会称她们为‘魔女’。”
雅雪听了,脸上微露后悔神色,这话大概是他父亲对这个家的总评吧!
“抱歉,希望这些话没让你感到不舒服。”
“没关系,在这里住久了,迟早都会听到这些传闻。”理濑坦率地道谢。
雅雪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而且大家背地里都在传,看老奶奶那种死法,大概是她女儿为了得到遗产与那幢屋子而干的。”
“那种死法?为什么大家会这么说?奶奶不是因为跌下楼梯意外过世的吗?而且当时家里都没人。”
“谁知道?她们虽然说外出,但也可能悄悄跑回家,在楼梯上做什么手脚。”
“也就是说,姑姑她们杀了我奶奶之后,再将现场布置成发生意外的样子?”
“没错。”
“目的是为了遗产?”
“似乎是如此。”
这两人沿着美丽宅邸前的水池边散步,谈话内容却全绕着血腥的话题打转。
四周除了寥寥几群游客外,已经没什么人了。
“你呢?你也这么认为吗?”理濑在意地问。刚才那些话全是雅雪从他父亲与周遭大人那里听来的,她很想知道观察力敏锐的雅雪对奶奶与姑姑们抱持何种看法。
“我?我没什么特别的想法。”雅雪语气含糊地答。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你认为我奶奶是被姑姑她们杀死的吗?”
“这我也不太清楚……”雅雪苦笑。
“那你怎么看我姑姑?”
“什么意思?”
“你认为她们是什么样的人?就像你刚才对朋子的那番评论,我想知道你怎么看她们。”
“这太难了!朋子从小与我一起长大,我当然了解她,但我与她们根本不会交谈过。”
“所以只要说说你对她们的印象就好了。”
“饶了我吧!如果让你产生先入为主的不好印象,我的责任可大了。”雅雪皱眉道。
雅雪如此正直的个性令理濑相当欣赏。她不得不说,朋子真的没有看男人的眼光。
“别担心,我只是想参考一下你的意见,不会当真的。”
看着理濑的沉稳表情,雅雪也只好松口。
“我对她们的印象还不错。”
“嗯。”
“而且与她们的外表正好相反。”雅雪边走边说。
晚霞在海面刷上柔和的橙色光影,白色船只就在其中穿梭。
“那两个人很像。”
“咦?”
“这只是我的直觉,我觉得她们其实非常相似,似乎都在隐瞒同一件事。我不确定她们究竟是不是凶手,但至少不会为了钱而杀人。她们应该不像传言说的,是金钱欲望很强的人。”
理濑对雅雪的观察力深感佩服的同时,也觉得有些恐怖。与两姐妹同住的人明明是自己,他的见解却与自己相去不远,仿佛也同住一个屋檐下。
“我能说的只有这样。”
“谢谢。”
风变强了,在空中飘动的云朵被倾斜的夕阳镀上金色外框。
山坡上开满许多与九重葛极相似的小红花,一丛白百合傲立其中。在红花衬托下,令百合花的洁白更显耀眼。
“老奶奶似乎很喜欢百合花。”雅雪喃喃。
“你知道的真多。”理濑抬头看向雅雪的侧脸。
“因为庭院里开满了百合花。我不太喜欢百合花,不但味道闻起来厕所芳香剂,而且开花的样子就像炸开来似的。”
“炸开?”
“嗯,还没开花时,百合的花苞明明就与香烟差不多大小,隔天一早却像迸裂似的绽开,我每次看到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确实如此,百合花绽放的样子的确很有分量。”
与雅雪并肩欣赏白百合时,理濑脑海中浮现那枝被自己从花瓶中抽出的紫红色百合。
09
亲爱的奶奶:
近来好吗?我一切平安,请勿挂念。我终于适应学校生活了,这里有一间很棒的图书馆,我每天都沉浸在书堆里,都快忘记季节更替了。
春天终于降临这一片湿地,开满花朵的湿地看起来像一张黄色与紫色交织而成的美丽地毯。学校有许多例行活动,每项都很有趣。我的好友忧理很会演戏,而且立志要当一名出色的女演员,我每天都在听她练习台词,听到后来连我都会背了。
听说朱比特生病了,现在好些了吗?我有点担心,不过如果有稔帮忙治疗,应该就没问题了。我会再写信回家的。
“你这么专注在想些什么?”
深夜,晚归的梨耶子难得没带酒气进门。她在外面应该已经吃过晚餐,若是平时,早就频频喊饿,不会像现在这样,高举母亲留下的信在空中翻来转去。
在梨南子看来,妹妹的这种举动只有怪异能形容。
“姐,你也看看吧!这是理濑写给妈的信。”
“之前有大致浏览过,有什么不对吗?我看你最近一直在读这些信。”梨南子微讶地注视妹妹兴奋的表情。
“你不觉得奇怪吗?这封信的内容很明显有不太寻常的地方。”
“有吗?在哪?”梨南子看了一下信件内容,看不出有何怪异之处,“这只是一封很普通的信,不是吗?”
“怎么你还不懂?”
看着梨耶子愈来愈激动,梨南子却更满头雾水,她仔细观察妹妹的表情,想知道梨耶子是不是在戏弄自己。
梨耶子发现姐姐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脸上出现又是无力又是惊讶的表情。
“真是服了你,我还是直接告诉你算了。”
梨南子点点头。
“‘朱比特’是什么?”
“咦?”梨南子睁大了眼,“是什么?大概是猫或狗之类的宠物——啊!”
“懂了吧!妈那么讨厌养宠99lib?物,怎么可能会答应帮忙照顾小动物?”
“是啊,你说得没错,我真是笨!我早该知道的,竟然完全没发现。”
“所以‘朱比特’绝不是宠物,一定另有所指。生病与喂食也是,应该都是某种暗号。”
“那究竟是什么?”
“我也很想知道。”
看到梨耶子两眼发亮的样子,梨南子心里突然闪过一丝不安。
“该不会是……”说到这里,梨南子顿时缄默。
“没错,一定是这样——妈不信任我们两个。”梨耶子焦躁地从手提包里掏出香烟。
“不会的。”梨南子一脸受伤的表情。
“你认为她至少也该相信你,是吗?虽然我不可信任,但你梨南子是能让她放心的人,你现在心里是这么想的吧?”梨耶子的声音渗出丝丝恶意。
梨南子瞥了一眼妹妹的表情,如果再刺激她,她一定会再度还以颜色。
“不过,到头来,我们都一样,妈连你也不相信。”梨耶子的声音充满懊悔与不甘心。
两人之间笼罩一阵尴尬的沉默。
“要不要将理濑叫过来问清楚?”梨南子轻声说。
“你认为她会回答你?”梨耶子回以冰冷的视线。
“说得也是,至少我们看她写的信这一点,一定会令她非常反感。”梨南子丧气地答。
“你觉得理濑这孩子如何?”梨耶子话锋一转,以妩媚的眼神看向姐姐。
“唔……一个比想像中早熟、乖巧的孩子。”
“没错,不只早熟,而且从里到外完全是个成熟的女人。”
梨南子从妹妹的声音中听出她的鄙夷,不禁感到有些不悦。
梨耶子看到她的表情,不屑地哼了声。
“因为她是变态的女儿,那个爱扮女装的男人!”
“注意你的措辞。”
“我哪里说错了?他确实是个变态,变态得令人作恶!明明就是个魁梧的男人,竟然还穿着高跟鞋,偏偏妈又将他当成宝,连带地也特别疼他女儿!”
梨南子心中突然涌上一阵悲戚。面对高压强势的母亲,梨耶子从小就采取反抗、叛逆的态度,因此对一向顺从母亲的自己多有不满,但梨南子很清楚,最渴望得到母亲认同的人其实是梨耶子,梨耶子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
“对了,我们可以问亘,反正他明天就回来了。”梨耶子灵光一闪,“从这封信的内容来看,稔与亘应该都知道‘朱比特’是什么,或许我们能顺利从他们身上打听到答案。”
接着,姐妹俩同时陷入沉默,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
“为什么那孩子会回到这里?”梨南子喃喃。
梨耶子叼着烟,注视姐姐的脸,“那孩子已经在英国留学两年了,学期结束后才转回这里的学校,她打算过一阵子再回英国读书。”梨耶子焦躁地将烟灰弹落烟灰缸里,“话说回来,这幢屋子从很早以前就说要处理掉了,不但旧,还要缴一堆税,虽然妈过世时都没人说话,但大家心里应该都是这么想的,妈自己大概也很清楚。可是,她竟然留下那么奇怪的遗言,说什么‘除非水野理濑回到这里住半年以上,否则不准动这栋房子’。如果说要留部分遗产给她,这我还能理解,但要她回这里住?而且理由还是因为她小时候在这里住过,所以希望让她回来重温旧梦?这种感性的理由根本不像妈会说的话!不但如此,连水野理濑也表明想在这屋子拆掉前回来住一阵子,说什么从小就与妈同住,妈是她唯一的亲人,所以无论如何都想回来完成妈的遗愿。所以律师就照她的期望,安排她回来并处理相关手续。”
“嗯,我听到的也是这样,但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那是因为你将事情想得太美好了,不过,我怎么都无法接受这件事。妈的个性、想法比谁都实际,根本不可能说出那种话,而且这么做对那孩子也没好处,她回日本不但一毛钱也拿不到,甚至还伤神伤财,好不容易去留学,却得中断学业回日本,加上学期中转学还得处理许多麻烦手续,这绝不会是妈所乐见的情形。话又说回来,我听说那孩子的变态父亲很有钱,干脆回去与他一起住不就好了?”
“不过,他们不是从未一起住过吗?”
“这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搞不好是那家伙故意将这孩子送来这里。”
“不会吧?为什么要这么麻烦?”
梨耶子从沙发中直起身,视线不会离开过梨南子吃惊的脸上。
“因为那孩子无论如何都必须再次回到这幢屋子。”
“这幢屋子?”
“没错,她一定有什么必须从英国回来、换学校、非得住在这里的理由。这绝不是为了制造回忆,而是为了一件只有那孩子与妈才知道的事。如果是这样,我就能接受。”
“我觉得很不舒服。若照你说的,那件事究竟是什么?这屋子里究竟有什么?”梨南子来来回回地环视四周。
“我不知道,不只妈的想法难以捉摸,连那孩子也是,但我能确定一件事,那孩子虽然装出一脸纯真,但背地里一定在策划什么,而且是很不得了的事。”梨耶子恶毒地说。
10
原本不就是想要她们说得愈多愈好吗?
理濑苦笑着站起来,因为一直屈着身子,导致现在背部隐 9690." >隐作痛。
装出一脸纯真?我才不想被你这种只会摆架子、对他人颐指气使的人批评。
理濑动了动肩膀,揉着酸痛的背。
不过,梨耶子还真是个好懂的女人,将自己在想什么全说得一清二楚,实在帮了个大忙,毕竟从这里只能用听的,什么都看不到。
理濑将地上的鞋盒一一摆回壁嵌式的柜子。这柜子里的墙上挖开了一个洞,透过洞里的管线能将一楼饭厅与厨房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若柜子里放满东西,就不会有人发现这根管线。她小时候住在这里的期间,无意中发现这个秘密,所以这次回来才特别要求住在这间房。
没想到她们居然偷看奶奶的信件。
理濑坐在门前,屈起单膝沉思。
这两个女人真是不像话,难道奶奶没教过她们不能任意拆阅他人信件吗?不过,奶奶也没教我不能偷听别人谈话就是了。话说回来,这两个女人倒也不笨,竟然会注意到“朱比特”。
理濑不自觉地咬唇。
稔与亘是怎么想的?从奶奶的丧礼过后就没见过他们了,他们对奶奶的死有什么看法?
理濑的脑海浮现两位久未谋面的堂兄,静静思索。
他们来了之后,目前的情势或许多少会有些改变,真期待两人的出现。
理濑的目光落至窗边的花瓶。
八了天花瓶内的是带点橘色的百合花。看样子梨南子完全继承了奶奶的习惯。
——老奶奶似乎很喜欢百合花。
雅雪的声音在耳际响起。
许多人正留意这房子里的一举一动,不只是大人,连像雅雪、慎二这些小孩也不能轻忽。或许就是因为这样,环绕在这幢屋子的气氛才会如此吊诡——不小心点不行。
理濑看着窗边的百合花,同样的姿势维持了好一阵子。
11
下雨了。雨从昨天夜里就开始下了。
“真讨厌,好好一个难得的周末却下雨。”
姐姐看着窗外频频抱怨。她本来与妈妈说好今天去逛街买冬天的衣服,如今却在下雨,加上昨天好像遇上不愉快的事,所以她的心情一直很糟。看到水野理濑安慰姐姐,又送她回家,少年真想与姐姐互换角色。
姐姐在外面很受欢迎,因为经常笑容满面,对人又亲切,所以有很多男生喜欢她,但姐姐对家人总是乱发脾气。那些喜欢姐姐的人如果看到她这一面,一定会觉得很失望。
少年的脑海中不断回想起那天在玄关与自己讲话的理濑。
那是一双会令人深陷其中的眼睛,就算在近距离之下,仍会感受到她周遭那股湖水般沁凉的神秘气息,而且还是一座深不见底的湖。
少年在平常坐惯的位置上,抬头望向渐暗的天色。
天气一变差,少年便觉得胸口莫名地闷痛,明明最近身体状况正渐渐好转的。
忽然,少年发现那座后院的门被打开,然后又迅速关起。
一定有人进出院子,会是谁呢?
少年挺起背脊,专注地望向那里,仍没见到任何人影。
或许是自己多心吧!不过,门确实被打开了……搞不好是有人打算出来整理院子,发现下雨又退回屋内……
少年摇摇头,躺回床上翻阅杂志。
“真讨厌,外面雨下个不停,风又那么大。”
姐姐似乎到屋外看过了,她在玄关的抱怨声大到连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吵死人了,拜托赶快出门!与其在家里不高兴地抱怨个不停,那就快点出门逛街啊!
爸爸是医师,就连周末也常因为值班而不在家。原本妈妈希望爸爸能继承自家的医院,他却以医院有伯父能接手为由拒绝,还说比起经营医院,临床手术更吸引他,并希望能以此为终生职。所以从小体弱多病的他等于是在妈妈与姐姐两人的照顾与唠叨下长大,或许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对那个沉静的人心怀憧憬。
“天气这么差,朋子,我们明天再去吧?”
“但我明天和朋友有约。”
“那就下个礼拜吧!”
“可是人家想今天出去嘛!”
妈妈与姐姐正一问一答。姐姐想去逛街,却又不想在这种天气出门,真是任性的人。
“好吧!那就走吧,不过没办法逛很多地方哦!”
“好。”两人终于决定要出门。
“慎二,我和姐姐出门了,记得把门关好。”
“好——”慎二大声回答。
唉!总算安静了。
少年原本想伸伸懒腰,却被妈妈与姐姐两人的尖叫声打断,慌忙跳起来冲出房间。
“发生什么事了?”少年循声跑到门口,看到妈妈与姐姐两人全身僵硬地紧靠在一起,打开的伞落在脚边。他皱眉看着不断落下的雨滴,穿上凉鞋径自走到屋外,“怎么回事?”
“可可、可可它——”朋子泣不成声。
门柱下有一团小小的黑色物体。
为什么生物死掉后,看起来都会变得那么渺小?可可虽然只是一只小猫,但当它如今动也不动,看起来就如一团小小的毛线球。
“可可……”少年声音沙哑地低喊。
可可死时似乎很痛苦,身体不但呈现不自然的扭曲,口鼻处也有些歪斜,吐出来的秽物弄脏充满光泽的毛皮,红色的血混杂在白浊的液体中。
“太惨了,可可一定是吃到什么脏东西了!”朋子腿软地蹲下,放声大哭。
姐姐的发丝逐渐被雨淋湿,弟弟则茫然地望向远方。
12
“可可死了?”理濑听着话筒另一端的朋子哭泣,背脊升起一股莫名寒意。
是谁下的毒?
理濑脑海里浮现拿小碟子喂可可喝牛奶的梨南子。
难道是她?不可能,她似乎很喜欢猫,而且毒死可可对她一点好处也没有。
那么,凶手究竟是谁?
朋子的情绪激动,而且很害怕,她说要与家人一起将可可送到兽医那里检定死因。
理濑说了几句安慰朋子的话之后,挂上听筒。
这是怎么回事?是单纯的意外吗?
“怎么了?理濑,发生什么事?”准备晚餐的梨南子看到理濑的表情,出声询问。
“朋子养的那只猫死了。”
“什么?你是说可可?为什么?被车子撞到吗?”
理濑细细检视梨南子的吃惊表情。如果这是演技,那她还真是个相当出色的演员。
“不是,听说是被毒死的。”
“毒死的?怎么会有人做这种事?太过分了!”梨南子激动得满脸通红。
她好像真的很喜欢猫,不,应该说我想相信她是真的喜欢。
心情无法平静的理濑,回头继续帮梨南子准备晚餐。
下毒。如果是混进食物里,那会是何时的事?如果她们两人再也容不下我时,我大概也会像那样被立刻收拾掉吧?
理濑削着马铃薯皮,脑子里不停思索这个问题。
“稔他们怎么还没到?”窝在沙发看报纸的梨耶子抬头问。
现在已经下午三点,他们两人应该中午过后就到的,但稔打电话来说临时有事会晚点到,而亘迟迟不见人影。亘,快回来,快回来呀!
理濑心下烦躁,试图专心地削马铃薯皮。
总觉得下一个就轮到我了。猫只是实验品,为的是确认毒药的用量与效果。
是谁呢?会是谁拿毒药喂猫?
理濑突然无法忍受待在这个只有她们三人的屋子里。
不要,我不想待在这里,她们会杀了我的。
理濑走至厕所的洗手台前,觉得自己就快窒息,一张脸因心生厌恶而扭曲。
梨南子在哼歌,梨耶子则悠哉地看报,两人都展露了虚伪又高明的演技。
风变强了。屋里到处听得到喀啦喀啦的声音。
胡乱地洗把脸,理濑凝视镜中的自己。同时,镜中也映出窗外摇晃的金木樨。
突然,理濑在镜中发现一张苍白的脸,吃惊地回过头。
“是谁?”理濑小声叫道,发现是竖起食指做噤声状的慎二,随即安心地轻拍胸口,“你怎么跑来了?”
“嘘。你可不可以出来一下?我有话想对你说。”
看到慎二那副认真的表情,理濑轻轻点头,示意慎二在院子角落等,慎二会意地颔首。
“我出去一下。我还是很担心朋子。”理濑向厨房里的梨南子说。
“也好,替我表达一下慰问之意。”梨南子不疑有他地点头。
理濑拿了毛巾与伞走出大门。
外面风势强劲,理濑皱眉压住凌乱发丝,绕回院子。雨伞在这种情形下一点作用都没有。
慎二蹲在枝叶茂盛的金木樨后面。
“有什么事吗?”
“你知道可可死掉的事了吧?”
“嗯,朋子人呢?”
“和妈妈出门了。”
“去找兽医?”
慎二点头。
“你全身都湿透了,如果感冒就不好了。”理濑将毛巾盖在少年的头上。
“快离开这里。”少年冰冷的手颤抖地握住理濑拿毛巾的手。
“你说什么?”理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再不离开会死的!”少年铁青脸上的褐色双眸圆睁,“这屋子四周常有动物死掉,不只可可,还有其他很多野猫,而且都是被毒死的,那个下毒的人不论什么都不放过!”少年认真、拼尽全力的声音并不像开玩笑。
“怎么可能?”
理濑一笑置之,少年却紧抓理濑不放。理濑发觉少年正微微颤抖,身体也变得冰冷。
一阵强风刮过,吹得金木樨不住摇晃,亘大的雨珠啪嚏啪嚏地被甩落。
“你这样真的会感冒,跟我进去吧!”
“不行,在这里就可以了。”慎二用力拉住理濑。
“我想知道得详细点,我们先进屋,你再将可可还有其他小动物死掉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好吗?”理濑直视少年的双眼,哄孩子似的慢慢说。
少年倔强的表情没有丝毫松懈。
理濑心想,他这个样子与朋子真像。
“那去你家吧!你家现在应该没人吧?我刚对她们说要去看朋子,等一下再回来没关系。”
慎二轻轻点头。
雨势变大了,不时有强风突然吹起,金木樨被吹得沙沙作响,忽然间,理濑注意到视野一角有个黑影,全身汗毛立刻立起。
那是谁?有人在偷听我们谈话!
“是谁?”
理濑大叫,慎二害怕地紧紧抓住理濑。
没多久,黑暗中有了动静。
“抱歉,看样子是我想错了。”一个沉稳的声音从上方飘落,“我刚才看见这个人偷偷摸摸地走进院子,还以为逮到一个现行犯,没想到屋里也有一位小姐悄悄走出来。你真的是长大了,还在这种天气幽会,这是现代版的罗密欧与茱丽叶吗?”
理濑一时之间目瞪口呆。
那是一张记忆中的脸,却又比记忆中更精悍、更成熟。
“亘。”
“好久不见,我们好像很久没好好聊聊了,待会儿能为我解释一下现在的情形吗?”
理濑与慎二抬起头,愣愣地注视突然出现的青年。
第二章 花朵与风
01
在这种坏天气过去之前,不断有强风夹带间歇性的暴雨狂扫这幢旧屋,并传出物体撞击的啪嚏啪嚏声。
现在是晚餐后的团圆时间。梨耶子与梨南子正围着亘闲话家常,气氛热烈。
只是多了一个男人,这屋里的氛围就整个改变。
理濑坐在窗边的椅子,出神地凝视窗外的黑暗。
三名女人同住一个屋檐下的生活既平淡又安静,每天不断重复同样琐事,出门买食材与茶叶、替花瓶换水、将窗帘开开关关,连在餐桌上的对话都像例行公事,互相牵制又不痛不痒,无趣至极。然而如今只是多了一名年轻男子,这种关系便出现微妙变化。
这时的梨南子与梨耶子看起来仿佛一对美丽、感情融洽的姐妹,梨南子双颊酡红,梨耶子则亲密地挽着姐姐的手臂。
女人真是难以理解的动物。这两人的声音和表情与平时截然不同,就连保守矜持的梨南子也是眼波流转,面露娇羞,仿佛一名荳蔻少女。如果她真的是,想必与雅雪同龄的那些少年大概会立刻成为她的俘虏吧!
但也难怪她们会这样,因为从容地坐在沙发中的亘是个前景光明、才华洋溢的青年,很难想像他以前是个天真调皮、情感有些纤细的少年。如今就算面对话锋犀利的梨耶子,他也能得体应对,举手投足间充满青年实业家的气势。实际上,住在京都的亘身兼学主与经营者两职,不但是经济研究所的学生,还开了一间公司,目前正准备到美国留学。
真的好久不见了。小时候坐在脚踏车后座、被他载着在草原上兜风仿佛只是昨天的事,却也像一则很遥远的童话。
自从亘踏进屋里后,理濑几乎没与他说过一句话。然后,她想起方才一脸顽固的慎二。
亘一出现,慎二立刻闭口不语,仿佛之前那些恳切的话语不曾出现。慎二明明接受去他家谈谈的提议,一看到亘却说要独自回家,虽然理濑试图说服慎二,但他仍倔强地坚持己意,抛下毛巾,留下一脸莫名其妙的亘与想挽留他的理濑。
“这下糟了,你们是不是在说什么?”亘尴尬地搔搔头对理濑说。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理濑默默注视少年踏进家门的背影,捡起地上的毛巾,终于看向亘的脸,“欢迎回家,真的好久没见了。”
那是一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其成熟令理濑不禁吓了一跳。两人四目相对时,亘的神色也略显慌张,看样子,他也感受到岁月在彼此身上留下的影响。
“我回来了。全身都湿了,赶快进去吧!”亘先移开视线,大步迈出。
“嗯。”
“刚才那个是住附近的孩子吧?抱歉,我是不是打断你们的谈话了?我看到他蹑手蹑脚地进入院子,所以才跟在后面,想知道他想干嘛。”
“没关系,也没什么重要的事。”
“真的吗?”
“嗯,真的不要紧。稔呢?”
“他说要晚一点,搞不好明天才会到。”
“是因为工作吗?”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大学附属医院实在忙得让他无法抽身。每次听稔说他们有多忙时,我就深深庆幸还好当初没选择念医。”
“那他赶得及回家祭拜奶奶吗?”
“他说绝对会赶得上。”
理濑与亘同时走进屋里。
“啊!理濑,你回来啦!朋子还好吗?”
梨南子以为理濑已经去看过朋子了,但理濑并不打算解释这个误会,随便找话搪塞过去。
“嗯,虽然还是很伤心,但情绪已经大致稳定下来了。”理濑道,无视亘瞥过来的视线。
“那就好。亘,你终于回来了。咦,你没撑伞吗?”
“嗯,因为早上天气还不错。本来有打算带把伞以备不时之需,但一忙就忘了。”
“看你被淋得一身湿。赶快进来,先去洗个热水澡。”
“嗯,那我就先去洗澡了。”
“浴室里的毛巾都可以用。”
“知道了。我住哪个房间?”
“二楼最边间的客房,刚好在稔的隔壁。”
“OK。”亘轻轻地上楼去了。
理濑将毛99lib?巾丢进浴室的洗衣篮,凝视窗外。
外面仿佛还能看到慎二蹲伏的身影。他究竟想告诉我什么?
突然一阵夸张的笑声将理濑拉回现实。
梨耶子不知何时已拿出威士忌向另外两人劝酒,连平日滴酒不沾的梨南子也持酒杯啜饮。
屋外的狂风骤雨依旧,院子里的树木被风雨摇得沙沙作响,冷意透过玻璃渗入室内。
慎二那张铁青的脸一直盘踞在理濑脑海中,还有他说的那些话——再不离开会死的、下毒的人不论什么都不放过……
梨南子倒牛奶给可可喝的情景仍历历在目。
不,应该不会是她……难不成是梨耶子?
可可的死是不容争辩的事实,而且是因为吃了有毒的食物。
朋子激动混乱的声音响起。
从窗缝间窜入的冷空气不知何时已将理濑包围。
根据慎二所说,小动物相继死亡的情形似乎很早以前就有了,是从何时开始的?是梨南子她们住进这里时?还是更早?
真想向慎二好好问清楚。如果那时亘没出现就好了,下次要与慎二单独谈话不知要等到何时,而且他一定再度充满戒心。慎二的个性内向,今天会跑过来一定是鼓足了最大的勇气。
远处传来啪嚏啪嚏的声音。
怎么搞的?这声音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出现,是外墙上的壁板坏了吧?
理濑无意识地描了窗外一眼,随即又陷入沉思。
她不懂的是,为什么非得杀死那些无辜的小动物?就算是为日后的杀人计划做准备,有必要进行如此长期的试验吗?还是说,凶手只是病态地单纯享受杀戮?
不,应该不会是梨南子或梨耶子。她的确不清楚这两人的底细,但从她们身上感觉不到这种病态性格。如果她们是病态杀人狂,那每个人也都是了。
为什么?这幢屋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理濑下意识地咬着拇指指甲,不断思索可能的答案。
电话铃声响起,打断理濑的沉思。她倏地抬起头,正好看见梨南子站起来去接电话。
“您好。是稔啊!你现在人在哪?”
一听到稔的名字,所有人的视线全集中在梨南子背后。
“是这样啊,辛苦了,明天呢?”
看样子他今天不会到了,而且这种天气回来也太勉强了。
“我知道了,明天出发前先打个电话回来。要我转告亘?嗯,我会,你自己也小心点。”挂上电话之后,梨南子回头注视大家,“医院太忙,稔今天不回来了。他明天回来前会先打电话。”
“不要紧吧?后天就是妈的一周忌了。”梨耶子难得说出关怀的言语。
“稔说了些什么?”拿着酒杯的亘问梨南子。
亘从刚才开始到现在已经喝了好几杯酒,但仍面不改色。
“没什么。”梨南子摇摇头,“他只是要我向大家问好。”
“原来如此。”
“你的酒量不错嘛!常喝?”梨耶子佩服地说,又替亘斟了一杯酒。
“嗯,我常一边想事情,一边喝酒。”
“喝威士忌想事情?脑袋不会觉得浑沌不清吗?”
梨耶子往亘的方向吐了口烟,亘笑着轻轻侧身避开。
“没的事,喝了酒之后,我的脑袋会更清楚。我朋友都不喜欢与我喝酒,不是因为我不会醉,而是因为我醉了之后,思绪反而变得清晰,所以他们都觉得这样不好玩。”
“哈,没错,确实也有这种人。真羡慕,这样应该会有很多好点子吧?”
“倒也还好,毕竟还是醉了,不过隔天反而会出现好点子,譬如早上去学校时,或外出吃晚餐时,突然就会灵光一闪。”
“大学生果然不一样。”梨耶子一脸不解地摇摇头。
梨耶子向来不喜欢思考太复杂的事、也不喜欢念书,这样的人会对奶奶信上的“朱比特”起疑,实在很不可思议。她认为“朱比特”会是什么呢?是奶奶藏起来的财产?虽然她看起来不像为钱所苦,但金钱是每个人都想要的东西。
梨耶子戴了一只镶上一颗硕大祖母绿的戒指,这应该是她最近买的吧?看她三天两头在外用餐,每周去一次美容院,还常买些价值不菲的东西,这种挥霍的生活,有再多钱都不够用。
相较之下,梨南子的生活虽然简单,但也有一定的花费。虽然爸爸会帮我付生活费给她,但她如何安排一切生活开销,我根本无从知悉。
看样子,有必要好好调查一下两人的财务状况。
理濑看着谈笑的三人,脑袋里不断思考这些事。
“公司的状况如何?还顺利吗?”梨南子持酒杯的双手置于膝上,轻声问。
“嗯,大致上还算顺利。”亘爽快地点头。
“你去美国以后,公司要怎么办呢?”
“这公司是我与朋友两人合开的,所以之后就全权委托那家伙。等公司更上轨道一点,或许就会转卖给其他企业,然后用卖得的资金再开另一间公司。”
“果然是青年实业家,但这样不会影响到研究所的课业吗?”
“还好,在研究室反而能获得许多情报,我就是因为这样才上研究所的。”
“说得那么轻松,真叫人嫉妒!”梨耶子窝进沙发,双眸微垂地偏过头,语气里杂夹了赞誉与轻讽。
理濑发现她正对眼前的人展现自己最具魅力的姿势。
啧!看样子她打算诱惑这位青年实业家呢!不过,这两人没有血缘关系,她会向亘出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你把注意力都放在事业上,应该都没时间约会吧!”梨南子的语气温柔,大概是发觉梨耶子的企图,进而出声牵制她。
“哼!”虽然不清楚梨耶子有没有察觉姐姐的意图,但她不屑地说,“你真笨,这么好的男人怎么可能没时间约会!现在的年轻人就算再忙,仍会找出时间交男女朋友、约会什么的。更何况像亘这样的男人,有哪个女人不会动心?没有女人会放过任何一支绩优股的,就算对方还年轻。”
照理说,这种轻佻口吻实在不值得令人为之不满,梨南子却面无表情地端起酒杯啜饮。
亘先是一脸困扰,接着便装出听不懂她们语中含意的表情,径自夹起盘子里的起司。
理濑改变想法了,这两人会凑在一起的理由绝不单纯,她们之间充满紧张感,而且还互相憎恨,既然如此,究竟是什么将她们拉在一起?
“理濑,别在那里发呆,过来这里坐。”梨耶子从容地向理濑说。
理濑吓了一跳,她与梨耶子平时很少交谈,她这样主动开口还是第一次。
“是啊,你与亘不也很久没见了吗?我去泡杯热可可给你吧!”梨南子说。
“不用了。”理濑看到梨南子站起来,赶紧挥手阻止,“谢谢你,真的不用麻烦了。”
“其实是我自己也想喝。我好久没喝威士忌了,现在脑袋变得有点昏沉。”梨南子抚着酡红的脸颊,走向厨房。
“理濑,想不想喝些白兰地?平时说不出口的话,或许都能趁这时说出来喔!”
是自己太敏感吗?怎么觉得眼前打开酒瓶的梨耶子眼中充满挑衅?理濑装出困扰的表情,不受她的挑衅影响。
“我在你这年纪时,已经常瞒着大人喝酒,但现在的小孩连偷喝都不行。”
“因为全世界的法律都严禁未成年人饮酒,不过,绝大多数的未成年人都是在亲友劝诱下才初尝酒的滋味。”亘点头道。
“说得也是,反正那些亲友也不用对未成年人负起任何责任。”梨耶子自嘲地笑了笑,不动声色地挨近亘,温声软语地说,“亘,你对这屋子有没有什么留恋?”
“结果还是要卖掉吗?”
没跟着梨耶子的语意起舞,亘的回答直指核心。梨耶子则因亘这记直球,一瞬间有些手忙脚乱,但随即又重整态势。
“是呀!不卖不行。要缴的税金不少,加上屋龄久远,一些维修费用也很吓人,像这种天气,整幢屋子都被吹得喀啦作响,先不说有多吵,哪天突然塌了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之前不是与胜村律师具体讨论过了?还找房屋中介来看过,对方说这种早期建筑维修不易,离车站又远,车辆进出也不方便,卖出的可能性不大。”
梨耶子似乎忘记眼前的人是一间公司的经营者,被问到这么现实的问题,不禁有些慌张。
“哎呀,还不到说那个的时候,重要的是,理濑现在住在这里,而这是妈的遗愿哪!”
理濑听到自己被梨耶子抬出来当挡箭牌,不禁有些生气,心想,真正想住在这里的是你们吧!离开这里,你们恐怕也没地方可去了。
“梨耶子姑姑,如果这屋子卖掉了,你要住哪?”亘一脸平静地问出理濑心里的话。
“这个嘛……”梨耶子一时语塞,口气显得有些不甘心,“这里的交通确实很不方便,我大概会先在车站附近租房子,或搬去远一点的地方。”
“梨南子姑姑也赞成卖掉吗?”亘问手持两只马克杯走来的梨南子。
“总是得卖的,但我心里其实不太愿意,因为这样一来,我们从小长大的地方就没了,而且还要回头过公寓生活。虽然有些不便之处,但我已经很习惯住在这屋子里,不过,它真的太旧了。”
“这幢屋子占地还算广,与其卖掉,不如拆了,将土地分割出售会比较好吧?”
这么一来,这幢屋子就消失了。
理濑捧着梨南子递来的马克杯暖手,想像这屋子消失的画面。
虽然住在这里的时间比稔与亘短,但她仍觉得怅然若失。
“理濑之前在这里住了多久?”
“一年左右。”
“原来如此。”
“不过,我真是想不透。”梨耶子的视线紧紧锁在理濑身上,“不过住了一年左右,为什么妈这么坚持要理濑回来住?为此,理濑还得中断在英国的学业,这不是很麻烦吗?理濑,你说是不是?”
看样子,梨耶子是千方百计地想将她扯进去就对了。对这种纠缠不清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与之正面冲突。
“其实还好。”理濑装出一脸困惑,仿佛一名不知世事的天真少女,“我刚好很想念日本的一切,而且很难过无法见到奶奶最后一面,所以能回来这里住是再好不过的了,更何况奶奶的命令一定得遵守的。”
“没错,与妈一起生活过的人,确实都无法违逆她的话。”梨南子同意道。
“这屋子到底是谁盖的?我听奶奶说,这房子是她从别人手中买下来的。”理濑的视线来回扫过梨南子姐妹的脸。
“我也不清楚,听说是某个商人为了隐居而建的。”梨南子没什么自信地答。
“我听说的是,那商人是盖来金屋藏娇用的。”梨耶子口吻轻浮地说。
亘忍不住笑出来。
“亘,你笑什么?”梨耶子瞪着亘说。
“因为从刚才的回答就能看出你们的个性截然不同。”
“哪像你那么老成。”
“我比较希望你说成熟稳重。”亘将身体往前探,“总而言之,这幢屋子是谁盖的已不可考。我以前也曾问过奶奶类似的问题,她说这屋子前后换过好几任屋主,已经无法追溯了。不过,你们的答案有个共通点。”
“是什么?”梨南子问。
“都只有一个人住,而且是避人耳目似的独居。”
“这又没什么。”梨耶子兴味索然。
“如果真是这样,你们不觉得这屋子很奇怪吗?”亘径自说下去。
“哪里怪?”梨南子的脸上写着惊讶与不安。
“二楼。”亘将目光投向天花板,“现在二楼的管线虽然坏掉不能用,但它原本就切割出好几间同样大小的客房与卫浴间,很像为了访客而准备的。”
“是没错,但当时有钱人的屋子都会另外隔出几间客房。”梨耶子提出反论。
“当然,这或许是一个原因,不过,不论是隐居或金屋藏娇,这屋子本来就是为了独居而建,如果是为了访客而区隔出客房,那么在规划上多少也该有点变化,譬如书房、娱乐间、音乐房等等,但二楼的空间只是区隔成几个大小一致的空间,看起来没有其他特定目的。”
“我倒是没想过这一点。”梨南子佩服地说。
理濑对亘的分析也听得津津有味,心下意外亘竟会想到这些,不禁觉得他真的变成熟了。
“我对二楼的规划没什么兴趣。”梨耶子兴味索然,似乎也有点醉了,眼神有些飘忽。突然,她好像想起某件事而抬起头问,“亘,处理妈的遗物时,如果能从这屋子拿走一件东西作纪念,你想拿什么?”
“怎么突然问这个?”梨南子皱眉。
“为什么不行?”梨耶子严肃地反问,“继承这幢屋子的是我们,当然有权处分这屋子。说吧!亘,你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亘的脸上浮现困扰表情,抬头看向天花板,深思后道,“一时之间我也想不出来,大概是我平常用的马克杯吧!仔细想想,奶奶的东西都是女人用的,我就算拿了也用不到。”说完,亘耸了耸肩。
“理濑,你呢?你最想拿什么作纪念?”梨耶子转而看向理濑。
对上那双眼睛的瞬间,理濑立刻发觉那是陷阱——她是想借装醉从我这里问出什么吧?而那八成是“朱比特”的真相,不过,我连一点提示都不会给的。
“嗯……”理濑故作思考状,转头看向四周,毫无心机似的答,“冲绳玻璃杯,或那把椅子也可以。”
梨南子姐妹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哪个杯子?”
直肠子的梨耶子声音中充满急切,理濑当作没发现,坦白回答。
“就是那个杯口带点红色的大杯子。奶奶以前常用那只杯子泡奶昔给我喝。”
“椅子呢?”
“就是厨房里的那把椅子啊!”理濑指向流理台前的木制小圆椅。
“你想要那把椅子?”梨南子有些惊讶地问。
“嗯,奶奶在做饭的空当常会坐在那把椅子上休息,我当时还小,也常坐在那椅子上。”
“的确是值得纪念的东西。”梨耶子也是一脸意外。
理濑若无其事地喝了一口热可可,接着发现亘用食指轻压鼻子看向自己。
她微微点头,继续喝香浓的可可,心想,总算顺利摆脱她们的试探了。
“时间不早了,差不多该收拾收拾了。”梨南子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站了起来,并伸手制止见状也想起身的亘,“我来就好了,你不再喝一点?”
“不了,我也该睡了,明天还要早起。”
“我还要再喝一点,不陪我吗?”
“明天吧!晚安。”亘拒绝梨耶子的邀请,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理濑拿着空的马克杯,走向在流理台前洗碗的梨南子。
“要帮忙吗?”理濑说。
“没关系,你也早点去睡吧!”
“那我去睡了,晚安。”
“晚安。”
流理台的水声有如舞会结束的终曲,感觉有些寂寥。
理濑走上楼梯,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楼下。
迎向一日之终的客厅里,只有梨耶子独自落寞地饮酒,仿佛玩伴回家后,一脸倔强、独自踢球的小孩。
02
回房后,屋外的风雨声似乎比在楼下听到时更大声了,屋外的树枝不停敲打漆黑的窗。
理濑轻轻叹了口气,换上睡衣倒到床上。
房里虽然冷,但理濑觉得双颊暖烘烘的,很舒服。
她一直躺在床上,百合的香气不知何时窜入了鼻腔,她突然有一种快窒息的感觉。
百合!百合!百合!到处都是百合的香气!我一直都被百合监视,不,是这屋里的所有人都被百合监视着。
是谁?
奶奶的脸倏地浮现眼前。
就连现在,奶奶也一定在一旁看着我们。
我必须继承奶奶的遗志,想到这里,理濑立即从床上爬起来,将窗帘拉上。
理濑打开壁柜柜门,拿出里面的箱子。
那两人现在一定在讨论什么重要的事,八成是关于刚才那个“纪念品”,而且今晚梨南子也喝了酒……
“……愈来愈有男人味了,我们果真都老了。”
梨南子的声音混入了杯盘的撞击声。她应该已洗好碗盘,正放入碗柜里吧。
“是啊!”梨耶子的声音仍是那副带点不悦的样子,“冲绳玻璃杯?她说的是这个吗?”
梨耶子的声音听起来很近,两人大概都站在碗柜前吧!
“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个,不过这很早以前就有了。”
“这都能当古董了吧?玻璃杯虽然随处可见,但偶尔仍会有值得珍藏的好东西。特别是最近玻璃民俗艺品的行情看涨,这搞不好已变得价值连城。我之前看过一个玻璃器皿,也不晓得是江户时代还是明治时代的东西,价值不菲哪!”
梨耶子的声音像被什么阻隔似的,她应该正在把玩那个杯子。
“这个?怎么可能?在我常去的那间杂货店里,三百元就能买到类似的东西了,而且去年丧礼过后,你不是曾请业者帮这屋里的东西估过价?难不成你忘了这件事?”
听得出梨南子正努力压抑心中的焦躁。
“我当然记得,但古董这种东西还分很多领域,这次得拿给玻璃艺品的专家鉴定才行。”
“随你吧!不过,就算这东西还值些钱,我认为还是给理濑比较好,毕竟她都说了想要,而且对她也有纪念价值。”
“哼!还有这把椅子呢!”
管线里传出梨耶子踢椅子的闷响。
“怎么看都是一把普通的椅子,就只有牢固这优点可取,而且这种货色到处都有。”
梨耶子的声音渐远,大概是坐回沙发,继续倒酒啜饮了吧!
“你还是很在意那件事?”
梨南子将说话声压得很低。
“那件事?你是指什么?”
梨耶子的回答冷漠,但声音显得很焦躁。
“就是那个‘朱比特’。”
“啊?”
管线另一端出现尴尬的沉默。
“我不想将亘逼太紧,一个弄不好就很难再问了。我会再找个与他独处的机会问明白。”
“不过,亘还真厉害,竟然自己开了一间公司。有需要的话,应该可以请他帮忙。”
“姐,你别傻了!看看你自己说了什么话。那些遗产亘他们也有份。”
“话虽如此,但妈本来就没留下多少遗产,连这幢屋子也值不了多少钱,搞不好届时大家还要一起分摊拆除的费用。”
梨南子轻轻叹了一口气。
“先别急着下定论,而且我们还不知道妈那边的亲戚是怎么打算的。”
“怎么这样?”
“每个家伙都一样。”梨耶子再度抱怨,“理濑那小鬼也是,不但沉着,那双眼睛也总是瞧不起人似的。你看着吧!我一定会从稔与亘那里问出妈与她到底在计划什么。”
“你又在乱说话,她只是个高中生,你真的想太多了。不跟你说了,我也要去睡了。”
梨南子的声音透出对妹妹感到无可救药的无奈,逐渐远去。
理濑从壁柜里走出,将壁柜恢复原状,关上柜门,站在房间正中央。
每次听完她们的对话,总觉得痛苦得像吞进一大把沙子。
时间已经不多了,前方却还有重重阻碍。
理濑感到莫名愤怒,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双手交叉放在桌上。
不行,现在不是对梨耶子生气的时候,她必须好好想想才行。
理濑陷入沉思,整个人动也不动地有如一尊石像。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的风声似乎转小了些。
此时,门板上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理濑倏地抬起头,看了一眼时钟,急忙起身去开门,看到亘站在楼梯那里对自己招手。
她对亘做出道歉的手势,离开房间,悄悄走向楼梯。
刚才在客厅时,亘将食指放在鼻头上的动作其实是两人小时候常用的暗号,表示“等一下两人一起说悄悄话”。
亘在睡衣外面加了一件牛仔外套,率先在楼梯转角坐下,缓缓地吞云吐雾。
这是两人专属的指定席。
理濑突然有时光倒流的错觉。
“睡了?”
“没有。抱歉,我刚才在想事情。”
“好久没像这样了。”
“楼梯变窄了。”理濑在亘旁边坐下。
“那是因为我们都长大了。”
楼梯转角的那扇窗能看到摇晃不止的树影,墙上的照明微弱得有如萤火虫发出的亮光。
“理濑,你与她们处得还好吗?”亘将烟灰弹至空啤酒罐里,自言自语似的问。
“还好。”
“如果受委屈了,要立刻告诉我。”
“别担心,反正只剩半年。”
听了这话,亘讶异地注视理濑。
“虽然梨耶子刚才有说过原因,不过,奶奶究竟是为了什么,非要你回来住?”亘问。
理濑只是一直凝视楼梯下方的那片黑暗。
“连我也不能说?”亘的低沉嗓音中带了点不满。
理濑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她知道不论自己说什么,都只会令他更好奇。
“亘,你今晚与她们聊了很多吧?”理濑技巧性地转移话题。
“那两个人也变了。”亘叼着烟,声音没有起伏。
“我是因为要一起住才认识她们,所以对她们不熟。那两人为什么会住在一起?”
“啊!我都忘了,你是因为奶奶的遗书才认识她们。”
“梨南子搬进这里时,你与稔已经不住这里了吧?”
“嗯。她大概是三年前搬进来的,似乎是她先生过世,所以才搬回来与奶奶一起住。我每次回来都会与她闲聊,感觉上就像多了一位大姐,心里觉得满开心的。”
“的确,梨南子给人的感觉就像姐姐一样。”
“然后,大概是一年半前吧,梨耶子突然出现在这个家里,行径嚣张得令人不敢领教,还总是对梨南子颐指气使。”
“那时她应该还没在这里住下吧?”
“嗯,她自己也说她是在这里与第二任丈夫家里两头跑,但在我看来,她根本就是在这里住下不走了。”
“然后再过半年,奶奶就发生意外过世了。”
亘仔细端详理濑的表情。
“你是不是在怀疑什么?”
“你说呢?”
“譬如……奶奶是不是被杀之类的。”
“被杀?你也是这么认为?”
“不是的,别乱想。”亘含糊其词地带过。
“奶奶过世时,家里好像都没人在吧?”
理濑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到事件发生时的情况,亘将手抵在太阳穴附近,努力回想。
“似乎是如此,如果有人在,或许就……不过,听说奶奶是当场死亡。”
“大家为什么都不在?”
“梨南子外出买菜,梨耶子出门去见她老公,稔的话……对了,他一早就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说是他的病人病情恶化,要他赶快回去,所以他就回福冈一赵,但晚饭前就回来了,至于我……”亘说到这里便停下,似乎在思考该如何开口。
“亘?”
“我去见一位朋友。”
“喔,原来是约会。”
“才不是!”亘生气似的否定。
她猜对了,看亘的耳根子都红了就知道。
亘直到上大学才搬到京都,女友是这里的人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理濑忽然觉得莫名感慨,想起看到他第一次带女友回来时的那种心痛,然而,那已经是很遥远的过去了。亘不像自己,他身上没有任何束缚,耀眼灿烂的未来正等着他,而在那前方,他们两人的人生大概不会再有交集。
“不过,还真是凑巧,奶奶竟然刚好就在这种时候发生意外。”
“是啊,不过,这真的都是偶然,稔那时根本没想到一早会被医院叫回去,我一开始也没打算出门找朋友。”
“稔在的话,或许就能救回奶奶一命。”
“稔也这么说,并为此自责不已。不过,法医相验之后,认为奶奶应该是在意识丧失时就已经死亡,所以她从楼梯摔下时,应该没受到什么痛苦。命运实在太爱捉弄人了。”
那时奶奶是为了替稔与亘准备枕头套与被单才走上二楼。
突然,理濑想到一件事。
“亘,听说奶奶身旁掉落了枕头套与被单,对吧?”
“嗯。”
“你看过事故现场吗?”
“看过。不过那时奶奶的遗体已经被搬走了。”
“你有看到枕头套与被单吗?”
“有。”
“地上的枕头套与被单看起来如何?”
“看起来如何?散落一地呀!怎么了吗?”
“没什么,我只是有些在意。”理濑摇摇头,心想,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你在英国过得如何?”这次换亘转移话题。
“还不错,英国的生活很适合我。”
“是吗?那就好。唉,我也能在美国适应良好吗?”
“别担心,你一定可以的。预计何时出发?”
“还不知道,大概要等到明年过完年吧!美国九月开学,在那之前,我还得先到语言学校上课。”
“原来如此。”
两人之间似乎不再有说不完的话题,焦躁的情绪油然而生。不是不想聊这些,而是他们的话题明明应该能更广、更深入——理濑从亘的侧脸读出了他内心的焦虑不安。
过去,他们两人之间有很强的羁绊,同住一个屋檐下、不论什么话都能聊、凌驾血缘关系的默契。然而,正因为过去是那样,才会对如今的距离感充满不满与困惑。
然而,人不可能永远停留在同一个地方,每个人都会被岁月带往别处,成为另一种人。
“这幢屋子就快不行了吧。”理濑抬头注视昏暗的天花板,看见天窗朦胧的轮廓。
“没办法,这是必然的。”
“我以前最喜欢与你坐在这里聊天。”
“我也是。”
窗外的风声掩盖过两人的沉默。
“对了,我以前听奶奶说过一则奇怪的故事。”
“奇怪的故事?”
“你没听她说过吗?这个家里住了一个妖精的故事?”
“妖精?我不记得了。”
“奶奶是个很实际的人,所以我对这件事印象很深刻。”
“故事内容是什么?”
“内容其实也还好,她只是说这幢屋子的二楼住有妖精。”
“二楼?”理濑不自觉地回头看向昏暗的走廊。
“嗯,她还说,因为妖精会到处听大家说话,所以在二楼时,尽量不要讲话。”
“呵呵。”理濑轻笑,心想:的确是个很奇特的故事。
“又因为妖精很喜欢百合,所以屋里才都以百合为装饰。”
“这我倒是第一次听到。”
“你真的没听过这个故事?”
“真的没有。不过,这种故事似乎比较适合说给女孩子听,不是吗?”奶奶会说妖精故事这件事,令理濑产生奇妙的感觉。就她所知,奶奶不是那种会对小孩说童话故事的人,“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也没多久以前,大约是去年春天吧!”
“那不是才前一阵子吗?”理濑觉得愈来愈奇怪了,如果亘还小,那她还能理解,但亘几乎是个大人了,奶奶竟然还对他说妖精的故事?这其中会不会另有隐情?
“这话你听听就算了。说到这个,这屋里的一切还是没变,到处都有插了百合的花瓶,而且仍是那么井井有条。不过,我实在受不了那味道,久久回来一次,鼻子就像失灵了一样。”亘满脸无奈地说。
的确,她也是直到最近才习惯百合的香味,偶尔有几次外出回来时,一下子猛然闻到那浓烈的味道,仍会不自禁地皱起眉。
对了,雅雪也曾提过这件事。
少年在哥拉巴宅邸前的身影突然浮现眼前。
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两人的脚不小心碰到,亘才发现理濑的双足冰冷。
“变冷了,我们回房吧!”
“也好,晚安。”
“晚安。”
两人静静地站起,回到各自的房间。
无人的昏暗走廊上,只有窗外的树影仍不停摇晃,还有那不曾停过、枯燥单调的啪嚏声。
03
十一月三日星期六
天气糟透了,心情也随之荡到谷底。这世界根本一团混乱,毫无秩序可言,我就快窒息了,这样的日子到底还要忍耐多久?
每天不是风就是雨,而且还愈来愈冷,这就是冬天,我最讨厌的季节。
只是看着窗外就感到十足郁闷,我知道自己正逐渐往下沉。
好不容易等到亘回来了。
好久没看到亘了,他愈来愈显得英姿焕发。我愿意拿任何东西交换,只要能离开这种囚犯般的悲惨生活,与他一起远走。
看到亘,我的心情才变得好些。
只有亘,才是我如今唯一的一道希望之光。
04
翌日清晨,天气阴冷,冷冽的寒风张狂地吹,路上行人全都冷得皱眉、缩起了脖子。
就连这个位于南方的港都也不例外。每次下雨,都表示秋天正逐渐远去。
星期天的早上。
理濑套上今年秋天的第一件毛衣。
走下楼梯,屋里仍静悄悄的,一片昏暗。亘与梨耶子大概都还在睡。
厨房旁的后门开着,冷风不时从那里灌入。看样子,梨南子很可能正在外面整理院子。
洗完脸之后,理濑不经意地往院子看了一眼。
披着一件黄色针织外套的梨南子正神色凝重地看向上空。
“梨南子姑姑,你怎么了?”
“咦?啊,早安。”
梨南子过了几秒才反应到是理濑在对她说话,看向理濑的脸上则凝着铁青神色。
“发生什么事了?”
“昨晚的强风将屋顶吹坏了。”
“什么?”
理濑随便套上一双拖鞋就走到外面,脚下踩着被雨濡湿的冰凉草地。
令人心情郁闷的广大天空里,乌云正不断游移。
仔细看,一眼就能看出铺上铁皮的屋顶有一处破损,梨南子的目光就放在剥落的铁皮一角。
虽然不细看不会发现,但风一吹,就会发出啪嚏啪嚏的声响。
“原来就是这个声音。”
“你说什么?”梨南子觉得奇怪地问。
“昨晚我一直听到外面传来啪嚏啪嚏声,原来就是因为这样。”
“我都没听到。”
“如果没靠近窗边,应该听不太到。”
“那里应该是楼梯转角的上面,昨晚有雨水渗进去吗?”
“没有。”
“这太危险了,如果再刮一次强风,很可能就被吹下来了。”
“嗯,而且边缘还蛮尖锐的。”
也不晓得昨晚的风是怎么吹的,竟将屋顶的铁皮卷成奇怪的形状,有一角往上翘起。
“看这样子,不论要拆掉或修好都不太容易。”
“要叫亘帮忙吗?”
“总觉得不太好意思。”
“但若不赶紧处理,万一发生意外就更麻烦了。”
“说得也是,那等吃过早餐后,再叫亘来看看要怎么处理好了。”语毕,梨南子仿佛很冷似的环抱双臂,急急走入厨房。
理濑本来也要跟着进屋,视线却突然被院子一隅吸引过去。
那里的草地上有什么正闪闪发亮。
理濑小心地往那里走去。地面因为雨水而变得软烂,一不小心,拖鞋就会陷入泥泞。
院子一隅因为地势稍低,因而积了一滩小水洼。
理濑蹲下,从湿土中拿出一个银色的物体。
一只纯银的戒指。戒环稍粗,形状是八角形,戒围尺寸相当大。
这是谁的?
理濑反射性地想到梨耶子手上那只闪闪发亮的祖母绿戒指。
为什么会有戒指掉在这种地方?
理濑纳闷着将这只戒指放入牛仔裤口袋。她认为捡到戒指的事,最好先别告诉任何人。
从厨房后门进屋,关上门时,理濑正好遇上打着呵欠下楼的亘。
会是亘的吗?
亘有戴戒指吗?看这尺寸,应该是一只男戒。
理濑不动声色地瞄了一下亘的手,发现他手上什么也没戴。如果戒指是他的,他应该早就发现戒指不见了——至少在昨晚睡前脱下腕表时就应该发觉了。
所以应该不是他的。
理濑走向盥洗室,对刚好从里面出来的亘道声早之后,拿出戒指在水龙头下冲洗。这是一只很旧的戒指,虽然戒环内侧刻有姓名缩写字母,但因为过度磨损而无法辨识。
理濑将戒指套进自己的手指,发现就连戴在中指也显得过大,因此,戒指的主人应该有一双大手才是。她端详了一会儿,再度将戒指放进牛仔裤口袋,决定先将它藏起来再说。
她想到原本黏在置物柜柜门上,却被扯下的那根头发。
藏在哪里才算安全?在这屋里,一不小心,随时都会被发现。
三人悠哉地吃着早餐。昨晚因为有久别不见的亘,气氛显得比平时热闹,但经过一晚的沉淀后,现在的气氛就像一般家庭一起吃饭那样。
“今天晚上要不要到外面吃?我最近赚了一笔外快,晚上请你们吃顿饭,不然老是麻烦姑姑做饭,总觉得很过意不去。”将读完的报纸叠起来的同时,亘提议说。
“这怎么行?说什么也不能让你破费。”梨南子不同意。
“没关系啦!机会难得。理濑,你想吃什么?”
“你这样问,我一时之间也想不到要吃什么。”
“这样好了,女孩子不都喜欢气氛优雅的餐厅吗?譬如义大和料理或法国菜之类的,我们可以去那里。”
“我不太知道这些,不然我去问问朋子好了。”
“朋子?那是谁?”
“住附近的胁坂朋子,我的同班同学。”
“啊!我想起来了,她与你同年吧?”
“嗯。她常与她妈妈去外面用餐,应该可以请她推荐我们一间餐厅。”
“亘,还是不要吧!天气这么冷,在家里吃就好了。”梨南子慌张地说。
“为什么?我都说了没关系。”或许是因为自己的经济能力被怀疑,亘的声音带着不满。
“亘,我知道你自己有在赚钱,但省下来作为日后留学的费用不好吗?”梨南子苦笑。
“我真不懂,我只是因为我们好久没见,想带你们去好一点的地方吃饭而已。”
“我懂你的心意。”梨南子忍不住笑出来,随即一脸认真地说——又是那种不安的表情,“但无论如何,家里都不能没人。”
梨南子的声音在理濑耳际出现奇妙的回响。
“只是出门三、四个小时,应该还好吧?”亘的语气充满惊讶。
“就算这样也不行。”
“如果是出门工作呢?”理濑问。
“如果是去工作,那就没办法了。”梨南子再度苦笑,“不过,之前有妈在,现在白天则都是梨耶子。这家里必须随时都有人在。”
理濑仔细想想,的确是如此没错,连梨南子去买菜时,也多是趁理濑在家才会出门。
“为什么家里不能没人?是因为担心遭小偷吗?这也难怪,像这种房子,如果有心,随时都能任意进出。”
“别说得那么恐怖。不过,因为家里都是女人,我的确曾考虑过要不要装设保全系统。”
“但一想到这屋子半年后就要卖掉,便觉得有点浪费,对吧?”亘帮梨南子回答。
理濑心想,还有一种解释也行得通——她们两姐妹考虑到这屋子里搞不好藏有其他财产,担心装设保全系统并不明智。
“女人好像都这样。大部分的家庭主妇都不喜欢家里空无一人,奶奶也是如此。”亘说。
没错,理濑也发现奶奶非常讨厌出门,听说她晚年因为心脏不好而得住院检查时,也坚持一天一定要回家一次才行。不过,奶奶以前住在其他地方时也这样吗?还是只有搬到这幢屋子后才如此?
“奶奶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大概是年纪大了,行动愈来愈不便的关系。”
亘也在想同一件事。两人的想法果然很相似,这应该是岁月培养出来的默契吧!
“我想,长年在家的女人都会如此吧!总是渴望能有一对翅膀飞离牢笼,然而一旦离开家里,就会开始担心这、担心那的,希望能赶快回家。更何况,去年妈发生意外时,刚好大家都不在,我一直觉得,要是我当时没出门就好了……”梨南子脸上浮现虚弱的微笑。
“奶奶的过世不是任何人的错,你别放在心上。”亘断然道。
梨南子没说话,只是回他一个笑容。即使理智上明白这道理,情感上大概仍无法释怀吧!
“不过,奶奶一周忌那天,我们不是全都要出席吗?届时家里就没人了。”理濑打岔道。
“作法会就没关系。该怎么说呢?我不喜欢自己是为了享乐而出门。”梨南子微微摇头。
“如果真的这么在意这件事,那大家全都不要出门好了。”
“不如你与理濑一起去吧?”
“算了,没关系,我们叫外卖吧!像披萨或寿司什么的。”
“亘,不论如何,你就是坚持要请客就对了。”
“这是男人的面子问题。”
“好吧,那就这样吧!”梨南子叹了一口气,不再坚持。
“太好了!”亘做出胜利的姿势,接着又转头张望四周,“传单!家里有没有广告传单?放连假之前,通常都会收到很多披萨店之类的传单才对。”
“我前几天刚好有看到,应该是收到储藏室里了。里面有最近一个月的报纸与广告传单,你去找找看吧!”
亘站起来正要走出饭厅时,梨耶子正好一脸睡意地缓缓走出卧室。
“早!喝太多了吗?”亘揶揄道。
“别一人早说话就夹枪带棍的。讨厌,我好像感冒了,总觉得有点发烧。”梨耶子说话带着很重的鼻音,一点都没有平时那股盛气凌人的感觉。
“怎么会这样?明天寺庙那一带很冷,你赶快吃些药,穿暖一点,看能不能在今天把症状压下来。”梨南子一脸紧张地起身去拿医药箱。
“啧!好冷!感觉好像掉进了冰窖——对了,那个老爷钟真让人生气!干嘛没事摆个钟在那儿,害我一不小心就撞到脚趾头。”梨耶子蹙眉坐入沙发,随即伸手搓揉右脚小趾,“那钟好像是妈拿来代替佛坛的,而且也不知道哪里坏了,动都不动的,根本就是个累赘,真想将它拿开,换成镜台。”
梨南子与梨耶子姐妹一起住在一楼奶奶的房间,每天隔床共眠。
理濑还记得奶奶房里的那座老爷钟。那是一座造型古典的钟,正面有个细长的玻璃门,门内的钟摆总是规律地左右摇动,柔和的报时声陪奶奶活过了大半辈子。奶奶常说自己往往在钟响之前就醒来了。
“你在说房里那座钟吗?因为玻璃门的钥匙不见了,所以一直没办法打开来修理。”梨南子端着一杯热水回来。
“所以我才说那座钟根本就是个累赘,还是赶快处理掉吧!这拿给古董商应该还可以卖个好价钱,看是要现在就卖掉,还是要连同这屋子一同处理都行。”梨耶子喝着梨南子端来的感冒药,说话仍句句带刺。
“这件事以后再说,你今天先好好休息。要不要再加一条毛毯?”
“不用了。我想喝些热的东西,总觉得喉咙干干的,很不舒服。”
“你想喝什么?热牛奶?还是热可可?”
“我不想喝那些稠稠的东西。”
“奶茶好吗?”
“我要柠檬红茶。维他命C治疗感冒最有效了。”
梨耶子虚软地瘫坐在沙发上,看起来不像装病。她在喝完梨南子端来的红茶之后,没多久就乖乖回房休息了。
“真伤脑筋,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感冒?希望今天晚上就能治好。”梨南子说。
“而且今天大概也不会有食欲吃东西了。”亘看向梨耶子关起的房门,无奈地耸肩。
“对了,亘,能请你帮我检查一下屋顶吗?”梨南子突然想起似的击掌说。
“屋顶?”
“嗯。屋顶的铁皮有点剥落,如果再来一次像昨晚那样的天气,搞不好会被吹走,再加上我们这边地势又高,也不晓得会被吹到哪里,或许还会伤到人,很危险。”
“这样的话,拆掉比较好吧?”
“可以拆的话,我早就拆了。但因为它卷成很奇怪的形状,如果不是这方面的师傅,恐怕不好处理。”
“好,我现在就去看看,不然情况更严重就不好了。”
“不好意思,还要麻烦你帮忙,而且又让你请晚餐。”
“别客气了。有没有A字梯或长梯?”
“有一个大的A字梯。不过,与其从屋外爬上去,从楼梯转角上方的天窗探出去看,应该比较安全。”
“所以坏掉的地方就在楼梯转角的上方啰?我先从外面看看好了。理濑,披萨店的传单就交给你了。”
“好。”
亘立刻走到屋外,梨南子尾随其后。
“就是那里?看这情况,的确很危险。”
“就是说啊!”
“我上去看一下。”
“小心点。”
屋外的谈话声清晰可闻。理濑在储藏室里,将纸箱里的一叠传单拿出来翻找。披萨店之类的传单平时都随手可得,但真正需要它时,却怎么也找不到。说实在的,不论翻电话簿或问查号台,都能迅速查到披萨店的电话,亘却喜欢搜集传单上的折价券或赠品,然后拿那些去买东西,真是奇怪的嗜好。话又说回来,她明明记得最近几天才刚见过那些传单,而且又不会特别将它分出来丢掉,怎么会找不到呢?
“不行!这没办法硬拆下来,这样会连其他部分也拆下。”亘站在铝制A字梯上大喊。
“那将它敲回原状呢?”
“也没办法,它已经生锈了,无法恢复原状。”
“真伤脑筋。你看它还能再撑一下吗?”
“我也不知道,如果不要再有昨晚那种天气,或许短时间内还不用担心。”
“我知道了,你下来吧!看样子还是得请专人来处理。”
“嗯,这样比较保险。”
理濑一边听屋外两人的对话,一边找广告单——奇怪了,最近明明看过的。
理濑站起来准备离开时,瞥见视线一隅有张红色传单。
想起来了!
理濑的视线投向玄关。
玄关门上的报纸箱。
这幢屋子的信箱在大门旁边,报纸投入口却设在玄关门上。玄关门的内侧附有一个铁箱,箱底有个小小的盖子。理濑记得她之前就是在那里见过披萨店的红色传单。
理濑走近玄关,取出报纸箱里的传单。
然而,她的视线却被箱底一个白色物体吸引过去。
信封?
理濑伸出手,从报纸箱底部拿出这封信。
一个白色的标准信封,八成是直接投递的,没有寄件人署名。理濑翻过信封背面。
R收
信封上只有简单、歪扭的两个字,看样子应该不是用惯用的手写的,而且这两字还给人不怀好意的感觉。
给R?R是指谁?
一瞬间,理濑以为这封信是给自己的,但仔细想想,这也可能是给梨南子或梨耶子的。不过,日语的R与L发音一样,譬如Lily、Lisa虽然应该写L,有时却也有人写成R。
理濑撕开信封,里面掉出一张白色的信纸。
R:
杀人凶手!
一窝杀人不眨眼的魔女!
不要以为你们能永远骗过所有人。
大魔女已受到报应。
其他魔女也将依序接受死神召唤。
赶快从这里滚出去!
背脊发凉的同?时,理濑也觉得血气上涌。
信里的字迹与信封上一样,都歪歪斜斜的,加上笔压的施力点诡异,感觉是出自某个偏执狂手中。
突然,理濑有种屋子四周围绕了许多陌生人的错觉,而在这扇门的另一边,或许正有人准备破门而入。想到这里,她突然觉得很害怕。
这是针对我们所有人而来的吗?
理濑的脑袋尚有一部分仍保有冷静,她开始逐步思考这个问题。
信里的“大魔女”大概是指去年过世的奶奶,“其他魔女”应该就是指梨南子、梨耶子与我三人。
我们是不是得罪谁了?先撇开梨耶子的态度不论,奶奶与梨南子的生活都很中规中矩,虽然有些封闭,但也不是完全不与邻居交流,轮到清扫社区或其他公共事务时,比她们过分、不负责的家庭比比皆是,既然如此,为什么是我们家?
是因为树大招风吗?理濑不由得想到雅雪的那些话。
与这幢屋子有关的男人都受到诅咒、得到庞大遗产回到娘家的女儿……
的确,一被他人以有色眼光看待,这类风评便层出不穷,不过,这种冰冷的视线究竟从何而来?目的又是什么?
要将这封信拿给大家看吗?
冷静下来后,愈觉得这是很严重的事。
该怎么办呢?虽然觉得应该拿给他们看,但这么一来,家里的气氛一定会变得很凝重,若是收在自己这里,又担心后果不堪设想。
“还是尽早叫人过来看看吧!顺便连其他地方也一起看看,用不着大肆整修,只要暂时还能住人就好了。”
“也好,今天是星期天,明天我再打电话叫人过来修理。”
亘与梨南子边聊边走进屋里。
“找到传单了?”亘走近理濑,“太好了!我来打电话订餐。”
亘迅速抽走理濑手上的传单,梨南子的视线则定在理濑手中的信封。
“理濑,你手上那封信是?”
“我刚才从报纸箱里拿出来的。”
梨南子一脸讶异地从理濑手中拿过那封信阅读,逐渐变了脸色。
理濑意外地发现,梨南子脸上的表情竟是愤怒多过恐惧。她本以为依梨南子的个性,她应该会感到非常害怕才对。
“怎么了?”正要打电话的亘发现不对劲,走近呆愣原地的两人,抽走梨南子打算藏起的信,迅速扫了一眼,“这是什么?匿名信?”他轻蔑地哼了一声,随即将信还给梨南子,“卑鄙!敢做不敢当的家伙!别理他。”
“嗯。”梨南子敷衍地答道。
亘一点也不将这封信当一回事,再度回到电话旁。
“这种信,应该不是第一次收到吧?”理濑压低音量问。
“嗯,自从妈死后,已经收过好几封了。”梨南子轻轻颔首。
“都是向一个人?”
“大概是,笔迹都一样。”
“会是谁写的呢?”
“别在意,与你没关系。”
梨南子将信收入信封,用手指捏着一角,仿佛那是什么脏东西,然后将它扔进垃圾筒。
05
即使过了晌午,天空仍阴沉沉的,寒风呼呼地吹。
因为四季的脚步总是悠然徐缓,所以显得这里的夏天很长,甚至会觉得夏天永不结束,就算终于盼到秋天的气息,冬天却仍在遥远的彼方。然而,才刚这么想,天空竟冷不防地下起冰凉的雨,心里正因这雨而烦闷,一打开窗,眼前又是温暖的阳光。再度庆幸冬天还很遥远时,隔天又下起淅沥沥的雨水,还有吹过大地的风。就在频频祈祷赶快放晴时,雨势也在不知不觉中停了。因为久未外出,一踏出家门才发现,冬天已经到了——
送走田丸贤一,顺道到外面走走的胜村雅雪,心中突然有了刚才那些感触。
一打开玄关门,迎面扑来的冷风逼得雅雪不得不折回屋内,找了件运动外套穿上。
虽然贤一要雅雪不要送了,但雅雪并不想让贤一独自回家。或许是因为他知道若让贤一独自回家,他很可能会直奔胁坂朋子那里。因此,可以的话,他想亲眼盯着贤一走进家门。
贤一的执着令雅雪感到非常不妙。
贤一虽然个性耿直,然而一旦陷入某种情感或想法,却显得异常执着。正因为他知道贤一这种个性,所以当他一听到贤一说喜欢朋子时,一股不祥的预感便油然而生。
贤一会认识朋子最初是经由雅雪的介绍。因为雅雪就住朋子家附近,某次在路上偶过,雅雪便介绍两人认识了。
朋子是个外貌极讨人喜欢的女孩,雅雪承认,当初会介绍她给贤一认识,有绝大部分是为了炫耀自己拥有这么一位可爱的青梅竹马。然而,贤一对朋子的执着却出乎雅雪的意料,他虽然感到慌张无措,却也无法拒绝贤一希望自己从中牵线的请求,就算告诉贤一,朋子的个性非常糟糕,要他悬崖勒马,恐怕也不容易。
无奈之下,他只好帮贤一安排一次约会,贤一兴奋地浑然忘我,全然没注意到朋子意兴阑珊,甚至是想逃的模样,还一厢情愿地将她的冷漠当成矜持,一股脑儿地对她倾诉自己的心意与秘密。
今天也一样。贤一跑到雅雪家,请他帮忙安排下次的约会,因为他虽然打过好几通电话给朋子,但她一直没接。对方都做到这种程度了,当事人通常也该察觉对方的拒绝意味了,贤一却一味地深信这只是因为朋子太内向。
雅雪非常烦恼,他深知朋子的个性有多冷血,如果她没有交往的意思,贤一不论做什么都会被冷漠以对,他已能想像好友将因此而受到极大伤害,所以他一直苦恼着该如何让这件事平静落幕,不让好友因失恋而大受打击。
“拜托!我真的想不出办法了。”贤一以祈求似的眼神注视雅雪。
“好吧,我去找她说说看。”雅雪勉为其难地答应,但朋子大概知道遇上自己会听到贤一的事,最近也对自己避不见面,所以他也不确定何时才能遇到她。
一路上,贤一不时回头,依依不舍地往朋子家所在的那条坡道上张望。
雅雪心想,送贤一回家果然是正确的决定。如果放他一个人,这家伙绝对会跑到朋子家,一个弄不好,难保不会被当成跟踪狂。
两人停在公车站前,贤一向往地说:“真羡慕你,能与朋子住这么近。”
如果你住在她附近,从小就发现她的本性,现在就不会这么迷恋她了——雅雪坏心地想。
“你送到这里就好了,巴士没这么快来。”
“嗯。”
“一切拜托了,明天见。”
“再见!”
心中微怨好友的执着,雅雪向好友挥手道别后,回头走向来时路。
虽然穿了运动外套,但里面只有一件T恤,冷风也从领口不断钻入。雅雪微微发抖,缩着身体开始走上坡道。
雅雪心情郁闷地往山坡上走,不经意地回头一看,发现贤一仍看向自己这个方向,虽然有些吃惊,他仍举起手挥了挥。
然而,贤一没有发现正在挥手的雅雪。他八成是痴痴地凝望朋子的家。
雅雪的情绪又开始陷入低潮。
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如果朋子没有躲自己,好好面对这件事就好了。
贤一也好,朋子也好,他都对他们很不满,对于始作俑者的自己,更是生气。
话虽这么说,但他也不是不了解朋子的感受,被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苦苦纠缠,任谁都会觉得郁闷。其实,他现在也被一名紫苑的女学生倒追,对方不是自己喜欢的型,行动更积极得可怕,害他每天上下学都要担心会不会被她堵到,甚至还要接受她朋友电话的疲劳轰炸,时常处于一种精神紧绷的状态中。因此,他并不打算责怪朋子这些举动。
忽然,坡道顶端那幢灰旧的屋子映入眼帘。
魔女之家。
雅雪的眼前浮现那名在哥拉巴宅邸兴味盎然地四处张望的少女侧脸。
她是个不可思议的人,有着超龄的沉稳冷静,相较之下,朋子就像长不大的小孩。
少女的身影接着浮现。乌亮的长发,墨黑的双眸,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被吸入那对眼睛。
她是那位老奶奶的孙女。
传闻果真都不可信。
那位老奶奶全身充满异样的魄力,与其说那是威严,不如说是不容他人干涉的强势。虽然大家都在背后说那位老奶奶的坏话,其实都只是因为被这股气势震慑,对她心怀畏惧。
雅雪不知不觉地走过自己家门,往那幢屋子走去。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仿佛无形中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将他往坡道顶端拉去。
——不能靠近那幢屋子。
就连身为她们的法律顾问的父亲,也从小对自己如此谆谆告诫。他以为父亲是要他避开那屋里的人,父亲却说:“那幢屋子不好。”
雅雪曾向父亲追究原因,父亲发现自己失言,只是迂回地答:“我们居住、生活的环境或房子对人有极大的影响力。就像在日照充足之处种花,花会开得很漂亮,若在阴影处,大概就只是长满湿滑的青苔吧!”
虽然还小,但雅雪也知道父亲在敷衍他,因此只是点点头,不再多问。
雅雪抬头看向与四周房屋感觉截然不同的老旧屋顶。
“那幢屋子不好”究竟是什么意思?是方位不对?还是风水不好?虽然是迷信之说,但经营建筑设计公司的叔叔也说,如果无视空气流通与否、采光多寡,还有地质等条件而盖一幢房屋,那么,那幢房屋一定格局不正,连住在里面的人都会受影响,迟早会遭殃。
这段上坡路不短,雅雪身上已渐渐冒汗。
雅雪现在就站在那屋子附近,但因为院子里种满花木,无法看见全貌。从这里看过去,感觉特别奇怪,很像在看电影里的某个场景。
——那幢屋子不好。
雅雪耳际响起父亲的低沉嗓音。
听说这是一幢很老旧的屋子,而且已经换过好几任屋主。
那女孩叫什么名字?对了,是水野理濑。这名字很少见,却与她非常相配。她是一名非常引人注目、充满魅力的女孩,在学校那群家伙中掀起讨论的热潮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其实,在坂下公园时,已经有些眼尖的家伙发现她了,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只觉得如果不先认识她,日后一定会后悔,便不加思索地跟在她后面,甚至与她攀谈。
雅雪一想到当时的情形就不禁面红耳赤,至今仍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向女孩子搭讪。
会走到这里,表示他内心某处或许真的很期待能见到她。
突然,他看见少女走出大门,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几乎要从胸口跳出来了!
天啊!她真的出来了!
匆匆忙忙地逃跑,一定会成为笑话……
可恶!怎么能逃跑,这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雅雪佯装镇静地爬上山坡。
水野理濑好像正在与谁说话。接着,从她后面走出一名年轻男子。
是她的哥哥吗?总觉得他们给人的感觉有些相似。
雅雪知道少女已经发现自己了,因为她脸上先是浮现惊讶的表情,然后微笑地看向自己。雅雪心中顿时盈满某种暖暖的感觉。
接着,雅雪刻意装出现在才看到她的表情。
少女留下年轻男子,疾步走向雅雪。
“天气真冷。你是来找朋子的吗?”
雅雪实在不敢相信,那双仿佛会将所有东西吸入的墨黑瞳眸真的就在自己面前。
“什么?喔,是啊!”
雅雪颔首,怎么也无法说出自己是在不自觉中走到这里。
对了!既然都来了,就顺便将麻烦事一并解决吧!下定决心后,他看向朋子家,朋子正好在这时出来。
“我也是。她因为家里的猫死了,心情很糟,我正打算去看她。”理濑微微牵起嘴角说。
朋子看到雅雪时,虽然吃了一惊,却仿佛下了某种决定似的,朝他们直直走来。
“嗨,朋子。我听说可可死了,是被车撞吗?”雅雪说。
“嗯,但不是被车撞的。”朋子虚弱地摇摇头,脸色很糟。
“理濑,我出门了。”
“路上小心。”
刚才那名年轻男子从理濑旁边挥挥手走过,看起来应该是个大学生。
“那是谁?”雅雪问。
“他是亘。感觉变好多。”朋子红着脸,代替理濑回答。
“有吗?”理濑偏过头思考。
“他是理濑的哥哥?”雅雪看着亘的背影,问理濑。
“不是,他是我堂哥。住在京都,昨天才回来。”
“亘要去哪里?”
“他说要去书店。”
“你们要去哪里?”雅雪打岔道。
“咖啡厅。”
“我可以一起去吗?我有话想跟朋子说。”雅雪说这句话时,已抱着可能会立刻被拒绝的打算,意外的是,朋子竟然点头了。
“我刚好也有话要对你说。”
听到朋子这句话,雅雪心里感到很不安。
“慎二呢?”
“他昨天好像跑到外面淋雨,从晚上就开始发烧,现在正在睡觉。”
“可怜的孩子。”
“明明就对他说要好好照顾自己,别着凉了,他却还是这样。”朋子叹了一口气。
雅雪心想,你们老是这样宠溺他,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他永远没办法长大。
他们三人讨论着要去哪一间咖啡厅,并肩走下坡道。
雅雪忽然发现刚才看到的一部白色箱型车已经不见了,大概是哪里的工程车吧!
从坡道走至主要干道的距离,因为三人一路不停聊天,一点都不觉得路途遥远。
然后,他们走进路旁一间以整片玻璃为店面的安静咖啡厅。
“要吃哪个好呢?”
少女们站在收银台旁的冷藏展示柜前,专注地看着里面。
“我要巧克力的。”
“我要拿破仑千层蛋糕。”
“我要一个奶油蛋糕。”
“咦?雅雪也要吃?”
“不行吗?我喜欢奶油蛋糕。”
红茶与蛋糕送来后,他们开始进入正题。
“理濑,昨天真的很抱歉。我那时真的不知该怎么办。”朋子低下头。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理濑摇头说。
“昨天兽医看过后,说可可或许是被农药毒死的,即使只是微量,仍足以杀死一只猫。”
“可可是被农药毒死的?”雅雪诧异地道。
“没错,也不晓得是谁那么过分,竟然拿掺了农药的牛奶给可可喝!”朋子的怒气再度涌上,整张脸都红了。
“可可是在哪里喝了有毒的牛奶呢?”理濑将双臂交叠在桌上,沉思道。
“我想离我家应该不远。农药的效力很快就会发作,可可应该没办法走太远。”
“说得也是。”
“真是太残忍了!居然让它喝那种东西。可可死时,身体还蜷成很奇怪的形状,它死前一定很痛苦,而且即使这样,它还是挣扎着要回来。”朋子的眼眶泛泪,突地转而看向雅雪。
雅雪被她突如其来的举止吓了一跳。
“雅雪,你应该是受田丸的请托来找我的吧?”
“嗯,因为你根本不接电话,不是吗?”雅雪的口吻带点责难,虽然同情朋子,但为好友出头的立场仍然不变。
“那正好,我也有事想拜托你。”朋子的视线落至桌上的茶杯,语调平静。
“什么事?”
“请你转告田丸,不要再到我家来了。”
“你说什么?”虽然惊讶于朋子坚决的语气,但雅雪更意外她说的内容,“你家?他去过你家?”
“大概。”
“大概?也就是说,他不是直接走到玄关按门铃找你?”
朋子冷漠地点头。
雅雪感到一团混乱,脑中浮现贤一站在公车站前,一脸痴迷地抬头望的身影。
怎么可能?不,但是,自己刚刚不也觉得贤一很可能会做这种事?
“所以,他是在你家外面徘徊、不断往你家窥看?”雅雪再次确认。
朋子仍是低着头,轻轻地点头。
理濑与雅雪不禁面面相觑,两张脸上都写满问号。
“朋子,你知道自己现在说了多严重的话吗?”雅雪问。
朋子再次点点头。
“你确定,那个人真的是田丸?你有看到脸吗?”雅雪慢慢地,一字一字地问。
朋子一时语塞。
“我没看到脸,但我确定有人在我家四周徘徊。最近我家窗外常有很大的球鞋印,我妈也曾在早上看到有个年轻男子从围墙边逃走。”
雅雪不禁开始回想贤一的脚,那家伙是穿什么样的球鞋?
“你家的人也发现这件事了吗?”理濑开口问。
“虽然没有说,但我想他们都察觉到了。”朋子的眼中流出隐忍已久的泪水,“我真的好怕,感觉好像每天都有人在监视我的一举一动,我也不知道该找谁商量。”
“但是,我认为那个人绝对不会是田丸。他绝不会做出这种事。”
雅雪虽然不停否认,但心里仍有一个声音大叫说:那你为什么要送他到公车站?不就是为了阻止他去朋子家吗?
“更何况那家伙住得很远,根本没办法一大早跑到你家。那一定是住这附近的人干的。”
“我的确不知道那人是谁,但我就是觉得田丸很恐怖!他根本不听我说话,一直一个人在那里喋喋不休,说个不停。”
气氛顿时变得很僵,雅雪不知该如何回应,理濑则是陷入沉思。
“朋子,可可会不会是被这个人毒死的?”
“我不知道,但或许有可能。”朋子吃惊地说,拭去眼泪,“如果他来过我家好几次,应该已经知道我家有养猫,可可又是个黏人的小家伙,只要有人靠近就会叫个不停,所以对那个人而言,可可或许很碍眼。”
“所以才下毒?”
“没错。”
雅雪心想,这也有道理。为了顺利偷窥,不论猫或狗都是一种阻碍。
虽然感到一丝不安,但雅雪仍无法想像贤一会跑到朋子家偷窥。依贤一的个性,他还比较可能会远远地凝望朋子房间的窗户。
“朋子,这件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是何时发现这件事?”理濑的神情严肃。
“什么时候……大约一个月前吧!或许更早前就有了,只是我不知道。”
听完朋子的回答,理濑再度陷入沉思。
她在想什么呢?总觉得她看起来像在思考其他问题——理濑认真的表情令雅雪感到很不可思议。
“朋子,你最好将这件事告诉你爸妈,如果可以请警方过来巡逻更好,不然万一发生什么事就太迟了。”理濑劝道。
“总觉得事情变得好严重,也好恐怖。”朋子频频点头说。
“我了解你的心情,但这件事必须你们一起多加留意才行。我想,认为你家很有钱的人应该很多,所以那个人或许不只针对你,还有你的家人。你回家记得将大门的灯点亮,庭院也要加装照明,尽量减少死角,小偷应该就很难靠近了。”
“啊?”朋子恍然大悟地看向理濑,“原来如此,他的目标不是只有我。”
雅雪对理濑佩服不已。的确,小偷在下手前,应该会先将猫杀掉,以免日后碍事。而且,妙的是,朋子听到那个人或许是小偷之后,一直僵硬的表情终于变得柔和、冷静。
“好!回家以后,我立刻就将可能有小偷在附近偷窥的事告诉我爸爸。”
“另外,下次如果又发现鞋印,记得先测量鞋印大小,并将鞋印拍照存证。”
“嗯,我知道了。”
雅雪愈来愈觉得自己被这两人当成空气——
“喂!田丸的事呢?”
“雅雪——”朋子的口气变得坚决,“田丸的嫌疑还没洗清,而且,我希望你能帮我清楚地转告他,我对他没意思,绝对不可能与他交往。”
“别这样啦!我可以说,因为他偷窥你家,被你误认为小偷而因此被讨厌吗?”
“我去洗手间。”
“喂——真狠,这种话,我怎么对田丸说得出口啦!”
雅雪一脸诧异地看向傲慢离席的朋子,然后注意力又移到保持一贯冷静的理濑。
“莫名其妙的女人。”雅雪半开玩笑地说,想得到理濑的附和。
理濑一发现雅雪的视线,随即笑了出来,“不论如何,可怜的田丸应该都摆脱不了被甩的命运,不过,必须转告他这件事的你更可怜。”
“我真的输给朋子了。田丸那家伙应该无法接受这个打击吧!”
“对了,雅雪。”
抱着头叹气的雅雪因为听到这声呼唤而仰起头。
“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沉着深邃的黑眸就在自己眼前。
“什么事。”
雅雪不自觉地咽下一口唾液,担心吞咽的声音会被她听到。
“那幢屋子,就是你说的魔女之家。”
“百合之馆?”
“我想请你调查那幢屋子是谁盖的。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为了什么原因而盖?如果是你,一定有办法查出来。能请你不动声色地向你父亲打听吗?拜托。”
“这个……”莫名地,雅雪有被理濑看穿的感觉,连同刚才上坡时想的事,她似乎都知道了,“我真的可以吗?而且,为什么……”
雅雪虽然这么说,但他心中早已接受她的请托。如果是她的请托,如果被那双眼睛拜托,自己什么都会答应。
理濑往前微微探出身,注视雅雪的眼睛。
“我只是想知道。”
雅雪无法将目光自她身上移开。
06
天色渐渐暗了。
云层很厚,阳光隐没在厚厚的云层之后,逐渐消散。
强风再度吹起,空气中充满雨的味道,他有预感,不远处应该快要下雨了。
窗户开始被风吹得喀啦作响之际,少年也陷入了梦境。
那是一场因高烧而作的诡异梦境。
他的脑海中反复上映同一个画面,仿佛一台故障的放映机。
他在昏暗的森林中狂奔,全身被雨淋得湿透。
啊啊,他有预感,自己又要发烧了。全身因恶寒而发抖,皮肤冰冷,脑袋里却像有一团火在烧,脸上不断冒出汗珠。
整座森林剧烈摇晃。暴风雨啊,请你赶快将这座森林吹走,好让我去见她。我一定得见到她,告诉她,她现在很危险。
他的脚下不时踩到一些软绵绵的物体,但他不会低头察看自己究竟踩到什么。
因为他很清楚那些都是动物的尸体。
猫、鼠、蛇与小蜥蜴。少年的前方、所经之处,尽是这些被毒死的动物尸体。
不能杀她。
为什么总是无法走出这座森林?而且身体还忽冷忽热,脑袋也一团混乱,无法思考。
好热,果然发烧了。
不赶快找到她不行。
终于,他看到她了。然而,那个仿佛一座沁凉湖水,被清爽微风包围的人却站在远处。
她正在与人说话。不行!不能与那家伙说话!
她就像一只猫,正与猫用同样的姿势蜷坐在地上。
不可以!别待在那家伙身边!
少年在森林中大叫。
但是,来不及了。一只装了牛奶的浅碟被放在少女面前。
少女轻轻笑开,将身体前屈,用手拢紧一头长发,然后朝浅碟伸出舌头。
那是猫的舌头。细细的、鲜红的舌头。她发出窣窣声响,舔着碟里的牛奶。
不可以!别喝!别喝那些牛奶!
少年在森林里狂叫。
这是现代版的罗密欧与茱丽叶吗?
少年眼前突然出现一名高大男子挡住他的去路。一张扬着浅笑的脸正俯视少年。
不能随便闯入别人家的庭院喔!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男子抓住少年的脖子,令他趴伏在地。
来,吃吧!吃完就赶快回家。
少年眼前出现一个小碟子。
碟里盛着雪白的冰牛奶。男子压着少年的头往碟子靠近。
有一只手拿着这只碟子。
是谁的手?
少年用尽全身的力气,试图抬头看清楚拿碟子的人是谁。
那是一只白皙、漂亮的手。这一定是女人的手——
压在头上的力道愈来愈大,少年眼前只看得见雪白的牛奶。
少年作了一个在黑暗中发高烧、舔食牛奶的梦。
07
还有另一名少年在黑暗中屏息以待。
他在等,等太阳落下。
他在等,等夜色将自己的身影隐没。
他在等。
即使寒风刺骨,他仍在等那一刻的来临。
少年在夜色中弓起身子,耐心地等待。
他在黑暗中凝望山坡上那一栋房子。
以那栋房子为目标,他将花上很长一段时间实现自己的梦想。
08
“我回来了。”
“这么晚才回来。晚饭已经煮好了。”
雅雪一进入温暖的室内,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快冻僵了。
看到玄关的鞋子,他知道父亲一定回来了。
老爸平时很难取得休假,总要到处跑,会在这种时间回家还真难得。该怎么问才好?要用什么话题带入才自然?
雅雪不自觉地开始在心中演练向父亲打听“百合之馆”的由来的计划。
用闲聊之类的手法问他应该不错,譬如对他说说自己最近听到一些谣言,问他“这是真的吗”……不,不行,老爸最讨厌道人长短,这样搞不好会造成反效果。
在洗手台前漱了漱口,他看着镜中的自己。
为什么觉得自己的脸与平时有点不一样?
一瞬间,少年觉得镜中那张脸变成了理濑的脸。
——我只是想知道。
镜中的她向雅雪这么说。她的声音仿佛在耳际想起,在少年身上引起了一阵涟漪。
他自从走出咖啡厅,与那两人分手后,便一直在街上闲晃。
因为他觉得直接回家、一与家人说话之后,她的声音带来的余韵就会不见了。
等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已任外面闲晃了两个小时。
我到底在做什么啊?真蠢!
雅雪苦笑不已,总觉得心浮气躁的,无法冷静。
对了,就用叔叔说的话当作开端好了。
叔叔曾表示对那幢屋子很感兴趣,还说那是难能可贵的建筑。真好奇到底是谁盖了那幢屋子——这样开口应该还算自然吧!好,就从这里下手!
镜子前的雅雪为自己的计划得意地弹响手指。
他想像着从父亲口中得到答案的自己,一脸冷静地告诉理濑的情景。她大概会用那对漆黑的眼睛专注地看着自己,然后对自己道谢吧!
想到这里,雅雪全身觉得陶陶然。
要在哪里告诉她呢?该在哪里叫住她,对她说自己已经完成她的请托?
雅雪仍沉溺在自己的想像。
直接去她家是最不智的做法。那就在上下学的那条路叫住她如何?
雅雪脑海中勾勒出自己在坡道下的公车站,出声叫住她的情景。
然而,这个晚上,雅雪一直没有从父亲那里打听到百合之馆的由来。
理由有两个。
一是他母亲与姐姐因为很久不会与父亲一起用餐,一直喋喋不休地对父亲聊自己的近况。这两个女人本来就很爱讲话,平时想插入几句都已经很难了,更何况是这种时候。而且他也找不到机会在这种天伦和乐的团圆气氛中,拿出坡道上那幢饱受非议的老旧屋子为话题。
另一个理由是一通电话。正当用完晚餐,一切也收拾得差不多,正想与父亲好好聊聊时,突然来了一通电话。
接到电话的姐姐说:“雅雪,你的电话。”接着就将话筒递过来。
雅雪因这通电话而完全丧失向父亲开口的时机。
是谁打来的?该不会是水野理濑吧?
这个期待一瞬间浮上雅雪心头,他急忙接起电话。
话筒另一端确实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但不是水野理濑的声音。
这通电话是田丸贤一的母亲打来的。
她说贤一下午表示要来自己家之后,一直没有回家,行踪成谜。
第三章 荆棘与蛇
01
少了梨耶子的晚餐显得很平静。梨南子不时去探看她的情况,但她一直没有好转。
看样子,梨耶子应该无法参加明天的法会了。梨南子似乎也放弃要她在今晚治好感冒。
梨耶子没去也无所谓——发现自己这种心思的理濑不由得暗自苦笑——原来,我根本不是什么好人。
稔曾打电话回来,说他大约要深夜才会到家。
亘与大家聊着自己的工作,主导餐桌上的气氛,让这顿饭吃得很愉快。但是,亘表现得愈是耀眼,她愈是强烈感觉到自己与他之间的距离感。
外面的风与昨晚一样强,屋里到处可听到喀喀声,只要一离开餐桌就无法听清楚大家的对话,但昨晚屋顶发出的啪嚏啪嚏声已经不见了,是亘白天修好了吗?但他明明说没办法修,要再找人过来看的……
梨南子正准备饭后的咖啡之际,门铃响起。理濑走到玄关应门。
一定是稔。虽然得以再享受一会儿平静的团聚气氛,但……
理濑带着莫名感伤打开了门,门外却站着她意料之外的人——是雅雪。
“是你。怎么了?”
雅雪面色苍白,一脸严峻。或许是因为狂风夹带着雨丝,所以雅雪虽然有撑伞,头发仍是湿淋淋的。
“田丸今天下午三点左右离开我家之后就失踪了,虽然他应该不会来你这儿,但我还是想过来问问看……”
理濑想起他担心的事。
“朋子怎么说?”理濑低声问。
“她说没看到。”雅雪摇头。
“朋子家附近呢?”
“找过了,没有。”
“会不会去其他地方?”
“我不知道。他离开时,我还送他到公车站等车,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应该是我。”
看雅雪焦躁又疲惫的样子,他应该是在家里坐不住,所以才跑到外面找人。
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理濑心头,雅雪的忧心仿佛在他背后形成一团混浊的黑影。
“你不要太自责,他可能只是到哪里散散心。”
“但愿如此。”
“别担心,一定不会有事的。你的脸色很糟,已经很晚了,你也赶快回家休息比较好。”
“嗯。”
雅雪虽然点头,却一点都没有想离开的意思。他一定也知道,在这种夜里,光靠他自己是不可能找得到人的,但因为最后看到好友的人是他,所以觉得必须对好友的失踪负责,不应只是在家里静静等待。他去找朋子时,搞不好还曾因为朋子冷冷的一句“不知道”而火气上涌,与她起了争执。理濑很能体会雅雪的不安。
“别想太多了,他的失踪完全与你无关,不是你的错,你不也到处找过了吗?要不要进来喝杯咖啡再回去?”
理濑伸手将雅雪前额的湿发拨开。
雅雪在理濑的手贴上额头的瞬间似乎吓了一跳,但仍没有避开,任她动作。
两人的视线有短暂的相接,接着雅雪却刻意躲开理濑视线似的转过头。
“不,不用了。我回去了,如果你看到田丸,请你打电话给我。”
“我知道。”
少年转身,消失在狂风呼啸的黑暗中。
“怎么了?不是稔吗?”
理濑背后传来亘的声音。她将门关上,回过头。
“不是,是一个住附近的朋友。”
“这么晚来找你?”
“因为他朋友还没回家,所以过来问问看。”理濑若无其事地回答,她发觉亘的声音中带着责难。
“这个是你这次的罗密欧?”
“什么意思?”
双臂环胸、靠在墙上的亘,注视理濑的视线非常冰冷。
理濑不禁在心中苦笑。亘大概看到自己拨开雅雪头发的那一幕了。前阵子才被他看到慎二拉住自己的手,今天则是雅雪——自己大概被他当成不检点的女人了吧?
“他是朋子的青梅竹马。”
“哼。”
“那么,请问你的茱丽叶是谁呢?去年这时候,你不是还去见她吗?这次不去找她可以吗?还是说,她是京都人?”
被理濑还以颜色的亘顿时面红耳赤。
“我都说了不是,我没有女朋友!”
“啊!是这样吗?”
他们两人回到客厅,理濑心里仍很在意雅雪的不安。为什么田丸贤一会失踪?这件事与朋子有关吗?总觉得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理濑,刚才是谁?”梨南子将咖啡端上桌,关心地问。
“是我朋友。他朋友下午与他分开后,到现在还没回家。”
理濑没提到雅雪的名字,她觉得目前还不要让梨南子与亘知道自己与家里法律顾问的儿子认识的事比较好。
“这真是令人担心,怎么会这样呢?”
“他朋友叫田丸贤一,是个身材修长,感觉很温柔的男孩子。梨南子姑姑,大概傍晚的时候,你在附近有看过这样的人吗?”
“没有,我今天只有到过院子里。是住这附近的孩子吗?”
“不是。”
“那我更不清楚了。他父母一定快急坏了。”梨南子皱眉抬头看向墙上的时钟。
现在已经九点多了。
为爱所苦的少年离开好友的家之后,一个人去了哪里呢?就算再怎么苦恼,也不该在这种寒冷的夜里仍在外游荡。
“梨耶子真的不能去了。没办法,明天只好让她看家了。”刚才去房间看过的梨南子叹道。
看来,梨耶子这次真的病得不轻。
“都是因为梨耶子姑姑平时不注重养生的关系吧!”
面对亘轻讽的语气,梨南子只是苦笑不语。
“法会明天早上十点开始,早点睡吧!我也要回房了。稔如果回来了,能叫我起来吗?”
“别担心,我会等他的。你就不用特地再爬起来了。”
“那就拜托你了。我总觉得自己好像也有点发烧。”
“如果连你也病倒就不妙了,别那么见外,你就去睡吧!”
“谢谢。”
“剩下的我来收就好了。”理濑对目光瞥过桌上杯盘的梨南子说。
梨南子感谢地点点头,然后走回卧房。她的背影看起来的确有些虚弱。
“理濑,你没被传染到吧?”亘问。
“我没事。”
两人隔桌而坐,听着窗外的风声,感觉好像回到了从前。那时的理濑不知道自己的双亲是谁,放学后总是与亘玩在一起,对年幼的她而言,亘几乎就是她的世界。
“我去了美国之后,大家就真的各分东西了。”亘的低沉嗓音响起,“……理濑,你有什么打算?你爸爸在北海道吧?你留学回来后,会在北海道住下来吗?”
理濑察觉亘说到“你爸爸”这个字眼时,仍然有些迟疑。他大概是想起小时候看过父亲的事,对他的男扮女装印象深刻吧!
“不,我打算在英国读到大学毕业,大概也没什么机会与他一起住吧!”理濑淡淡地答。
“你会一直留在英国?”
“还不确定。”
“会留在国外工作吗?”
“我还没想到那么远。”
“这是你和你爸爸讨论出来的结果?”
亘的问题愈问愈深入。稔与亘的双亲任职于半官方性质的外侨单位,由于工作需要,几乎整年都在海外飞来飞去的,所以他们只有每年趁着到瑞士避暑时才能全家团聚,加上奶奶从不说些多余的话,因此在他们两兄弟看来,理濑的父亲就像个谜。
“算是吧!”
“还真是无情,这么对自己的独生女……不过,他大概也知道自己工作很忙,才会从一开始就将你托给奶奶照顾吧!”
理濑露出无奈的苦笑——我不是独生女,只是他成群儿女的其中之一。
“那个……我听说,你已经有未婚夫了,对吗?而且对方不但是外国人,还是双方家长决定的婚事?”
“你从哪里听来的?”
理濑很惊讶,她没想到亘竟然会知道这件事,心里顿时涌生一股被背叛的感觉——他应该是这个家里唯一的阳光。
“这、这——这是我偶然听到奶奶对稔说的。”
看亘结结巴巴的样子,这件事果然是偷听来的。
“无聊,那只是名义上的未婚夫。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谁也不知道以后会怎样,更何况这只是双方父母的口头约定。”理濑不屑道。
“说得也是,现代社会怎么可能还有这种事?”亘一脸放心。
其实,等我满二十,大概就会与约翰结婚了。理濑不带任何感情地思考。我与约翰非常相似,我们会是最强的搭档与伙伴,并早已注定日后将永远游走于光与影的交界。
理濑想起那间温室。
温暖、微暗的温室。微弱的烛火映出拱型的天花板,约翰点起灯,坐在温室最里面等她。
她从小便读过许多善恶对立的故事,一直很疑惑为何善恶的界线如此分明,为何邪恶永远无法变成善良。
不过,如今的她多少有点明白了。其实,恶就是一切的根源,而善不过是恶沉淀过后的那层清澈物质;抑或是从恶中抽出,有如手帕的刺绣花边。若非如此,就无法解释善何以那么软弱、虚假、脆弱、梦幻。
也就是说,这个世界是从恶这个巨大的温床中产生,而且这个温床必须时常更换新血,因此必有伴随这股新血而生并孕育它的人。对人而言,恶的存续是一种必然,是一种强势、不可违背的自然真理。奶奶也好、父亲也罢,都只是处于这股永不止息的血脉之中。
然而,亘不一样。亘是那股澄澈物质的其中一滴,他能在光明中迈开大步。
“你的眼神从什么时候开始也变成这样了?”亘发觉理濑在发呆,一抬起头,脸色立即沉了下来。
“什么眼神?”
“就是现在这种眼神,带着怜悯,仿佛在看小孩子的眼神。奶奶也是这样,稔与我爸妈也是,大家总是用这种眼神看我。”
“没这回事。”
“不,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了。你在去北海道之前、去你爸爸的学校之前,你从不曾用那种眼光看我。”亘的脸色苍白。
理濑觉得双颊灼热——亘发觉了?还是,他一直都知道?
“你想太多了,大家是羡慕你,因为你总是乐观又爽朗。你也知道,除了你以外,我们大家的性格都有些偏执。”理濑努力装出开朗的语气。
“乐观爽朗?你是说单纯迟钝吧?”
“亘,你这样显得很乖僻。”理濑的语气虽然不满,内心却迟迟无法平静。
“我真的觉得很迷惘,这次去了美国之后,我知道自己大概再也没机会到你的世界了。”
亘的声音愈来愈低,之前的豁达青年已不复见,现在的他,看起来显得很苍老。
“我的世界?”
“我没办法形容得很好,但我从小一直有这种感觉,奶奶身上——应该说这个家里,有个未知又巨大的黑暗,我只看得见表面,其他的,大家全都不让我知道。而且你与稔很早就被决定好将来要走的路,我却能自由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所以我其实有些高兴,心想这种情况如果能继续下去就好了,因此也不想关心在我看到的表象之后还有什么。”
我的世界。
原来亘早就发觉了。他早已知情,却一直佯装不知,也拒绝用所持的光明照亮黑暗,这让理濑觉得寂寞与疲倦。
温室的亮光,夜晚潮 6e7f." >湿温暖的空气,还有摇晃的烛火。
那是离开那所学校的前一晚。
约翰的淡褐色发丝在烛光映照下闪闪发亮。
——在往后的一生中,我真正爱的大概只有你了。我们一定早就注定要在一起,唯有你能进入我的世界,了解真正的我。
我听到约翰冷淡的嗓音。
——没错,我们都很了解彼此。
我也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当时的我隐约明白他为何要将我叫到夜晚的温室。
——我们将暂时分开生活一阵子,我或许会喜欢上各种女孩,将来如果有必要,我甚至能与我讨厌的人在一起。所以,理濑,我不介意你也这么做,因为我知道,如果不这样,我们就得不到想要的东西。
约翰朝我伸出手。
——不过,只有第一次。我希望你第一次的对象,是身为你人生伙伴的我。说穿了,这也只是男人的自我满足吧!
我想起他的双眼。
——理濑,过来这里。
我是何时过来这个世界的?是那时搭上约翰的手的瞬间?或者,是当我恢复记忆,步入爸爸房里时,就已经过来这里了?
“亘,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什么黑暗的部分?你真的想太多了。”理濑耸耸肩说。
她明白亘的烦恼与迷惘,但她绝不能让亘越界。他在这里无法生存,绝不可能,所以她必须在此时让他断念。
“果然,我们回不到从前了吧?”亘露出极为受伤的表情。
看到他的样子,理濑心里也十分痛苦,但她绝不能在这里因心软而让步。
“亘,你大概是因为即将去留学,所以才变得有点患得患失。你不也说过一个人去美国很恐怖?别担心,你一定没问题,就算在美国,你也会很顺利的。”理濑安抚地探身向前。
“我不是要说这个,难道就连你也无视我的存在?”看到理濑不打算回应的样子,亘的怒气突然爆发,粗暴地说,“那你告诉我,‘朱比特’是什么?为什么我从不知道?”
就在此时,门铃响起,两人皆浑身一颤。
理濑一脸疲惫地看向门铃持续作响的玄关,正打算站起来去应门,亘却比她快了一步。
“我去开门。”
理濑也随之站起,踱向玄关。
亘一打开门,夹杂雨丝的风立即窜入。
“嗨!真是不好意思,我太晚回来了。”
门外是穿着军用雨衣的稔。他看起来完全是个大人,浑身散发一种每日从事高压工作的人特有的冰冷气息。
“亘,好久不见了。啊!理濑也还没睡?”
“雨很大吧?你身上都溅到泥水了。”
“因为我下了计程车之后,就用走的上来。司机根本不想开上来这里,真的很不方便。”
进入屋内的稔或许已察觉刚才那股僵硬的气氛,诧异地看向两人。
“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亘面无表情,“只是兄妹吵架。”
02
隔天早上是难得的晴空,但气温仍低,寒风在丘陵上的墓园里奔窜。
梨耶子感冒未愈,被单独留在家里,其余四人则出门扫墓。
梨南子被妹妹传染了感冒,气色显得很差;稔因为昨晚舟车劳顿,精神还没养足,显得寡言沉默;亘与理濑仍处于昨晚那种不愉快的气氛中,今天早上几乎没什么交谈。
连你也无视我的存在?“朱比特”是什么?
亘的不满不断累积,所以才会感到焦躁、迷惘、不安。
理濑抱着花束,爬上蜿蜒于灰色草地中的石阶,脑海中不断思考。
亘会爆发也是没办法的事,但他说的那些多余的话就让她有点困扰了,如果那些话进到梨南子与梨耶子的耳里,届时后果或许将难以预测。
他们被带到高地上的一处墓园,那里能俯瞰到灰色的大海,被山环抱的海湾反射出点点阳光。远处山棱被烟岚缭绕,或许是因为天色没很亮,整个世界的颜色都一片混浊,海面上则摇曳着斑驳的波光。
“你还好吧?”稔等理濑跟上自己之后,出声询问。
“还好。”理濑简短地答。
“亘怪怪的。”
“他现在应该正觉得一团混乱,如果不早点处理‘朱比特’的事,情势恐怕不太妙。”
“这不太容易。”
“而且那两人一天到晚都窝在家里。”
大家跟随穿紫色袈裟的住持,默默地朝奶奶的墓前进。
奶奶的墓能看见海,但她大概不会悠哉地眺望这片景色,而是一直注视这个家,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
“稔,你知道这屋子最早的屋主是谁吗?”理濑忽然想起这件事。
“最早的屋主?”稔那线条冷硬的侧脸出现沉思的表情,“我曾听胜村律师提过,最初盖这幢屋子的人似乎是一位海军将领,而且表面上是私人宅邸,实际上却是由官方出钱建造。”
“官方建造?”
“没错,而且在屋子建造期间,那位将领也从军中退休了。”
“海军将领?”
“有什么问题吗?”
理濑陷入沉思。她很在意奶奶对亘说过的那则妖精故事,加上她自己从奶奶那里得到的部分讯息,其实就连最基本的资讯整合都很难做到。而且,连稔也不清楚所有的来龙去脉。
“看过奶奶的笔记了吗?”
“都是一些琐碎的小事。”
理濑与稔悄声地持续对话。
视野突然变得开阔,眼下是一片辽阔的大海,从云隙中透出的光束落在海面上。
冷冽的寒风扑打脸颊,或许因为一路爬着蜿蜒的石阶才走到这里,全身其实都暖呼呼的。
一年前,不在事故现场的人,如今全都在这里。我不认为如果当初自己也在,就能帮上什么忙,但至少,我可以仔细检查现场的状况。
听着不绝于耳的诵经声,理濑又陷入沉思。白色的百合花束是那幢屋子随处可见的花。
梨南子一脸苍白。真正的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她的脸色苍白会不会是因为罪恶感?不在这里的梨耶子会是因为太愧疚而不敢来吗?慎二似乎知道些什么,她必须再找机会与他谈谈才行。还有亘,他的不满愈来愈盛,而且还转移到稔身上,希望不会造成什么麻烦才好。
每个人看向墓碑的神情都很微妙,却也刻意避开彼此的视线。
在要回去时,亘不小心踢到一旁的空花器,积在里面的雨水洒出,泼湿了他的裤管。
“啧!”
理濑从手提袋中拿出手帕,递给一脸懊恼的亘,同时发现有个东西也跟着掉了出来。
是昨天在院子捡到的戒指。因为不知道该藏在哪里,便决定随身携带。
理濑慌忙地捡起戒指,却被眼尖的亘发现了。
“你怎么会有这只戒指?”
“昨天在院子捡到的,你知道这是谁的?”理濑将戒指放在亘的掌心。
“是我的。可是怎么会?你在院子的哪里找到的?”亘仔细端详这只戒指。
“在院子的角落,面向隔壁的金木樨下面。”
“金木樨下面……”
亘的眼神一动,专注地回想。
03
过了中午,大家一回到家便发现梨耶子才刚起床吃早餐。
“你回来啦!”梨耶子看到稔时,露出难得的亲切笑容。
她看起来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而且心情似乎也不错。
“外面好冷,还是在家好。如果你跟着我们去扫墓,病情大概又会加重了。”梨南子边脱外套边说,现在反而是她的气色欠佳。
“梨南子姑姑,你还好吗?要不要吃些感冒药?”理濑关心地探询。
“我不喜欢吃感冒药,只要睡个觉就好了。”梨南子回以虚弱的微笑。
“是啊!姐姐她不喜欢吃药的。”梨耶子声音含糊地讽道。
理濑与梨南子不明白梨耶子的意思,疑惑地看向梨耶子,后者则是径自悠哉地翻阅报纸。
理濑耸耸肩,心想,真是的,她又故态复萌了。
“偶尔看家也不错,可以趁机好好休息。再睡一觉大概就能完全恢复了。吃晚饭时记得叫我。”梨耶子伸个懒腰,将报纸丢在桌上,再度回房。
大家错愕地注视她离去的背影。
“什么态度!‘吃晚饭时记得叫我’?”亘模仿梨耶子,怪声怪气地说。
“她的心情看起来很不错,发生什么事了?”理濑心中有一种很讨厌的感觉涌上,她觉得心情好的梨耶子比心情不好的梨耶子更难应付。
偶尔看家也不错——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先去洗个澡吧!把自己弄暖和了,再来吃晚饭。”习惯妹妹态度的梨南子为了改变气氛而转移话题。
“梨南子姑姑,你先洗吧!”
“也好,那我就先去洗了。”梨南子轻轻点头,走入浴室。
“亘,你要去哪?”理濑看到亘再度披上外套,正要外出的样子。
“我去买包烟。刚才忘记顺便买了。”
“路上小心。”
亘挥了挥手就出门了。从在墓地将戒指交给他之后,他就显得心事重重。那是他的戒指,而且掉落在院子里,这两件事该怎么接起来才合理?
看着亘关上门,浴室也传出了水声,理濑往二楼走去。
她突然也想抽一根烟。
理濑回到房间,靠坐在房门边的冰冷地板上,点起一根烟。虽然冷,但这是她抽烟时的习惯,因为门边离窗帘与床还有些距离,才不至于让房里沾上烟味。
总觉得很累。在不清楚谁知道什么事的情况下,每天都得过着精神紧绷的日子。不过,如果这种程度就认输,代表自己也没多了不起。
理濑自嘲,会这样应该是受到亘昨晚的怒气影响吧!一想到那张焦躁不安的脸,她就不禁感到沮丧。
敲门声响起,理濑慌忙直起身。
“理濑,我可以进去吗?”
是稔。理濑放心地站起来。
一打开门,稔立刻闻到房里的烟味。
“原来你在抽烟?常抽吗?”
“你坐那张椅子吧!我坐这里就好。也还好,一个礼拜两、三根。”
稔拉过书桌前的椅子,将椅子转过来坐下,胸口靠着椅背。
“不要抽成习惯,不然——”
“不然就变肮脏的女人,对吗?”理濑回以稔的口头禅。
“那是以前的口头禅了。现在你是我所知道最完美的女人。”稔尴尬地笑着,摊开双手。
稔的脸与身形仍一如往昔,仿佛端整精美的雕像,却又比以往更具魄力,浑身散发难以靠近的气势。稔有一段时间很瞧不起姿色平庸与愚昧无知的女人,而且给予的评价都十分残酷。与他一起住的那一阵子,她总担心自己会不会变成他轻蔑的对象,不过,他大概没发现自己内心的那份恐惧吧!
“这里什么时候要卖掉?”
“反正不是这两天,那两个人似乎还没打算去找房子。”
“卖掉之后,她们如果能尽快离开就感激不尽了。”
“接着就要开始挖了吗?”
“但目前还不知道究竟埋在哪里。”
“你对整件事了解多少?”
“我知道的也不多,奶奶本来就是个心机很深的人。你看过她的日记和笔记本,不也没发现类似的东西?”
“没错,奶奶恐怕是用她自己才懂的记号做纪录。为了防止离开这里时还没解开真相,我也已经将内容抄录下来,希望这是多此一举。”理濑轻轻叹了一口气,“亘已经到极限了,他察觉我们有事瞒他。”
“什么都别说,那小子无法承受事实的真相。那就是他。”稔一脸冷酷地摇头道。
“这点事我还知道。他自己的直觉也告诉他这样比较好,心情却为这种被排除在外的疏离感而痛苦。”理濑吐出一口烟。
“疏离感?”稔冷笑,“不告诉他是为他好。疏离感只是暂时的,如果他知道了,将来绝对会扯我们的后腿。让他就这样去美国,对他才是最幸福的决定。”
“我知道。”理濑低声回答。
“你们两个感情很好,如果是你,一定没问题。”
“这话什么意思?”
“让他带着愉快的心情去美国。”
“我也想这么做,但很难。还是由你去对他开口比较好。”
“由我开口反而会引起他的反弹。”
“如果告诉他‘朱比特’是什么,会不会比较好?”
“他为什么知道这件事?”稔的眼光变得锐利。
“他似乎听说了很多事,连约翰是我的未婚夫这件事也知道。事到如今,他的好奇心被煽动得更为旺盛,我想浇熄反而更困难。”
“这个愚蠢的混蛋!大家明明都处处为他着想。”
“互其实很可怜,发现自己被蒙在鼓里却要装作不知情,实在是很痛苦的一件事,不过,我仍不打算告诉他一切。”
“刚才你问我这幢屋子的第一任屋主,这件事也有关系吗?”
“不,还不清楚,只是觉得或许有某些关联。”
“我会去问问她们两人接着有什么打算,就算要帮她们介绍认识的房屋中介也行。”
“她们的财务状况如何?没钱的话,应该也搬不了家吧!”
“我会去查查看。”
稔站起来,将椅子归位。理濑也站了起来。
稔拿走理濑嘴里的烟,目不转睛地俯视她。
理濑也面无表情地抬头回望他的视线。
“你变漂亮了,白白便宜了德国那小子。”
稔将唇渐渐靠近理濑,后者退了一步。
“与亘在同一个屋檐下时,我们只是兄妹。”
说这句话的瞬间,理濑的脑海里闪过一个想法。
在同一个屋檐下——怎么回事?刚才那是什么?
稔眨了一下眼睛,想一想后吐出一句“说得也是”,然后将理濑嘴里的烟拿到自己嘴里。
“剩下的就给我了,顺便帮你将烟屁股丢掉。”稔边说边走出门外。
之后,理濑有好一会儿都在思考刚才闪过脑海的那个想法。
04
梨南子出神地盯着热水哗啦哗啦地注入浴缸,脑袋里回想起今天在墓地的情景。大家都心不在焉的,自己也是,一直在思考其他事。
突然,梨南子从起雾的镜子里发现除了自己的另一个人。有人站在自己背后。
惊讶地猛然回头,才发现是面带微笑的梨耶子。
“真是的!害我吓了一大跳。干嘛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放心的同时,梨南子也觉得行些生气,声音变得僵硬。
“呵,现在吃惊还太早。”梨耶子低笑,将手里的东西慢慢举起。
梨南子震惊地注视妹妹手上的东西,眼神瞬也不瞬。
“这个——为什么你会有这个?”
“真不愧是妈,还收着这种东西。真了不起,这样就能控制自己的女儿了。”梨耶子抬起下巴,嫣然一笑。
梨南子向妹妹逼近。
“让我看看。你在哪里拿到的?”
“不、告、诉、你!”梨耶子将双手放在背后,像个孩子似的笑说,“关于这个东西,我的猜测应该与妈的想法一样,对吧?”
梨南子的眼神暗了下来。
05
理濑一走下楼梯,便看见梨南子虚弱地坐在厨房。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理濑走向前探问。
“没事,我已经洗过澡了。”梨南子脸色晦暗地摇摇头。
“真的没事吗?你的气色很难看。”
“别担心。”梨南子慢慢地踱回房里。
梨南子究竟怎么了?目送她的背影离去,理濑不自觉地转头看向玄关。
她从旁边窗子看见亘与梨耶子正在说话。梨耶子刚才是从浴室走出来……
06
亘一回到家,便惊讶地发现梨耶子站在玄关外。
“你回来了。”
她微笑的表情看起来有些诡异。
“到外面来没关系吗?你不是还在感冒?”
“出来一会儿又没关系。你去买烟啦?正好,给我一包吧!”
“七星的,可以吗?”
“怎么是七星?那一根就好了。”
看到梨耶子伸出手,亘不情不愿地拆开烟盒。
“别这么小气,你这位大学生不是已经赚了不少吗?”
“我不想被游手好闲的人这么说。”亘冷冷地说。
“现在没赚钱,不代表以后也不会。不过,这就要看你的表现了。”梨耶子挑眉。
“我的表现?”
向亘借了火点起烟,梨耶子深深地吸了一口。
“我至少不会像你的兄弟姐妹,对你隐瞒一些好事。”
“好事?”
“就是‘朱比特’。”
“你在胡说些什么?”亘一脸诧异。
“怎么,你没听说吗?那可是妈的遗产。”
“奶奶的遗产?”
“没错。妈应该存了一笔私房钱,却到处都找不到,所以我猜她应该是将钱换成珠宝之类的东西藏起来了。”
“奶奶的私房钱?不太可能,我父母与理濑她爸爸虽然都会定期寄生活费给奶奶,但金额都不多。”
“不过,那两个人可都知道‘朱比特’是什么喔!看样子,他们似乎没告诉你?”
“哪两个人?”
“当然是稔与理濑了。你不觉得懊恼吗?他们可是打算将埋在院子里的钱财占为己有喔!”
“怎么可能?”
亘的视线开始浮动,太阳穴附近逐渐泛红。梨耶子则在一旁笑着注视他的反应。
“亘,我们两人联手吧!难不成,你咽得下这口气?”梨耶子娇瞋地向亘大送秋波。
07
晚餐前,梨耶子的心情愈来愈好,脸上堆满笑容,独自啜饮餐前酒。
其他四人仿佛在看稀有动物般,离得远远地观察她。最主要的原因是,没有人的波长与心情大好的她合得来。
她似乎对这情形有些不满,来回瞪向四人。
“怎么搞的?干嘛都不说话?喝吧!好不容易全员到齐了,为这个伟大的家干杯!神啊!感谢您赐给我们这个了不起的屋子!我真想永远都住在这里!”
这女人是不是吃错药了?
理濑认真地考虑这个可能性,但仔细观察后,发现她除了微醺之外,没有任何异状。而且还不时用猥琐的眼光打量自己,令人不由得感到火大。
她到底想说什么?
另一方面,梨南子完全没正眼看过妹妹,径自默默地准备晚餐。这两人大概又吵架了,时常一个人心情好时,另一个人就情绪不佳。
而稔与亘就像两尊神圣不可侵的神祇,坐在沙发上看报纸。
“哼!别用那种轻蔑的眼神看人。女人可以这么高傲的时间其实很短,如果总是认为自己是最年轻的女人就大错特错了。每年都会出现许多比你小的女人,而且还一个比一个年轻。反正,对男人来说,女人只要年轻就好,想接近谁的话,就要善用自身的外貌。能尽情挥霍年轻这个条件的时候,也只有现在了。”梨耶子摇晃酒杯,贴近理濑身边说。
理濑闻到梨耶子身上传来的浓浓酒味,但梨耶子看起来没那么醉,更何况她也没喝多少。既然如此,她怎么会突然开始说教?这让理濑有点不知所措。
就在此时,门铃响起。
不知怎么搞的,最近访客似乎特别多。
“我去开门。”
真难得,梨耶子竟然肯起身去开门。
“您好。”门一打开,露出朋子的身影。她一发现眼前的人是梨耶子之后,似乎吓了一跳。
“唉呀!这不是胁坂先生的千金吗?真是女大十八变,出落得这么标致。”梨耶子以夸张的口吻与动作将朋子迎进门。
“晚安。”朋子似乎有点无措,回以礼貌性的微笑。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梨耶子仔细打量朋子的脸。“你之前是不是来过我们家的院子?我忘了是什么时候了,不过好像是妈拜托你来帮忙除草,对吧?”
“没有,我没——”
“是吗?不对,我真的有见过你……算了,算了,不想了。”梨耶子懒得再想,笑着挥挥手,“欢迎光临寒舍,这屋子有很多很有趣的秘密喔!你一定也很好奇,对吧?”梨耶子说完便回头看大家,看到大家半笑不笑的样子,随即愉快地笑开。
“不好意思,理濑,你能来一下吗?”朋子有点招架不住梨耶子的嘲讽,好不容易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对理濑轻轻招手。
梨耶子似乎一下子就对朋子失去兴趣,拿着酒杯就回房了。
“对不起,你一定吓了一跳。”
理濑悄声道歉,朋子只能苦笑。
“发生什么事了吗?”理濑关心地问。
“我弟弟一直高烧不退,现在又要去住院了。”朋子一脸严肃。
“慎二?住院?要住多久?”
“要详细检查之后才会知道。不过,慎二说有事非得告诉你不可,想和你见一面。不好意思,理濑,你能来一下吗?”
“当然。”理濑心跳加速,这么难得的机会怎能放过。
外面天色微暗,但理濑仍能看到慎二就在下方路肩的一辆轿车里。他全身被薄毯包覆,发烧泛红的脸斜靠在后座椅背上,一认出理濑,随即摇摇晃晃地坐直身子。
车边站着慎二的母亲,她有礼地向理濑点点头说:“真是抱歉,还麻烦你跑一趟。”
“没关系,不会麻烦——啊!慎二,你不用特地坐起来。”理濑在慎二旁边坐下,凑近他的脸问,“你还好吗?”
“对不起,把你叫出来。”
“不要紧的,我也正想问你上次的事。”
“原来如此。”
慎二的气色明显很糟,双眼黯淡无光,脸色也十分暗沉,将近土黄色。
“你之前说过这附近常有小动物死掉,这种情形大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是被毒死的吗?”
“嗯。”
“是谁?”
“之前是那个老奶奶,最近几年就换成那个人了。”
“哪个人?”理濑不自觉地逼近慎二。
“那个看起来很温柔的人。”
“咦?”
“不是那个看起来很凶、很壮的人,是那个瘦瘦的,看起来很温柔,经常穿和服,手里拿着花的人。”
“你是说梨南子?”理濑感到愕然。
“没错,就是她!”
“慎二,这件事很重要,你确定你没弄错,真的是她?”
慎二虽然发着高烧,却直视理濑的双眼,用力地点点头。
“真的是她,我看到好几次了,小动物喝过那个人给的牛奶以后,全都死掉了。”
慎二痛苦地狂咳不止,却仍努力地挤出声音。
“所以你要赶快逃,不然连你也会被杀掉的!”
理濑震惊得无法言语,只能看着慎二那对充满血丝的泪眼。
08
晚.餐的节奏全跟着梨耶子的步调走。
餐桌上弥漫异样的紧张感。除了情绪高亢的梨耶子之外,每个人都觉得食之无味,稔与亘喝的酒变多了,就连梨南子也频频伸手斟酒,随着时间经过,餐桌上的杀伐之气也弥漫到了整间饭厅。
梨耶子渐渐有了醉意,说话不再盛气凌人,也不再句句带刺,并面带微笑,轮流与其他四人搭话,即使如此,仍令大家感到很不愉快。
真有本事,竟然能将所有人都惹毛。
对梨耶子的这项本领,理濑觉得她的佩服已经超过了不愉快的感觉。
梨耶子说话时的举手投足,甚至是拨发的动作,简直有如老电影里的女演员,仿佛她现在正在舞台上表演。这种时候的她,确实是风姿万千。理濑有点明白为什么会有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一个人的魅力,并不能从单一方面来看。
“你身上拥有成功的素质,理濑。”
梨耶子因醉酒致使讲话有些含糊,却仍执拗地开口。
“我们家的人都有这种素质。啊!对了,你跟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嘛!不过,住在这个家,长年受妈的熏陶之后,我们都能拥有这种才能——当高级妓女的才能——看看我们就知道了。我因为心直口快,老是得罪人,不过,姐姐就不一样了,从小开始,她光是这样微笑坐着,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我真的很佩服她这一点。”
一直任妹妹胡言乱语的梨南子听到这里,脸色都变了。虽然大家都当没听见、没看见,但气氛确实变得非常紧张。
慎二苍白的脸浮现眼前。
——不然连你也会被杀掉的!
慎二说的是真的吗?还是因为高烧而产生的妄想?如果他说谎,理由呢?是因为梨南子?
理濑瞄了一眼默默在一旁吃沙拉的梨南子。
梨耶子的话应该有几分真实性,因为梨耶子的确是个直肠子的人,但梨南子呢?
“理濑,你要趁年轻的时候多赚点钱,男人都是靠不住的。要想尽办法把他们的东西拿过来,变成自己的财产。”
“你说够了没!”亘忿忿地站起来。
全场鸦雀无声。
“怎么?你这是在对我说话?”梨耶子呼吸一窒,以混浊的双眼抬头瞪亘。
“你这人真是差劲透顶!我要回房喝酒了。”亘拿起桌子上的威士忌酒瓶与杯子。
“亘!你对我说这种话对吗?”梨耶子朝亘上楼的背影大吼。
“梨耶子,你还病着,别喝那么多酒。好了,我们也该收拾一下了。”
梨南子的口吻听起来极为疲惫,拿着盘子就站了起来,稔与理濑也跟着站起,开始帮忙收拾桌面。至此,刚才那股异样的紧张感终于消失。
“搞什么,我还在吃耶!”梨耶子唠叨地念着。
理濑收拾酒杯时,心中也不断思索。
简单地说,这个人只是觉得寂寞罢了。她只是想得到大家的关心,想让大家看到她。追根究底,就是因为得不到奶奶的疼爱,所以她这份渴盼才会转化成对姐姐的嫉妒,以及对奶奶的怨恨。
不过,梨耶子实在太疏于防备了。
理濑感觉到围绕在梨耶子四周的危险气息。
梨耶子想得到关心而拼命惹毛大家是还无所谓,但她没发现,若超过对方的容忍限度时,将为自己带来危险。而且,如果她得到他人不愿公开的情报,将之与自己的寂寞混为一谈,拿来作为吸引众人注意的手段……
想到这一点,理濑突然觉得不寒而栗。
梨南子正熟练地清洗碗盘,那张侧脸上的表情仍与平时一样。每次看到她,都会疑惑她为何会与难相处的梨耶子在一起,联系这两人的,究竟是亲情或利害关系?不过,在梨南子身上的确可以看出她不同于常人的强韧精神力。
——会被杀!
慎二的声音在耳际响起。
没错,如果是梨南子,的确有可能杀人。或许就像她温柔抚摸猫咪的同时,却又喂给它致命的毒药。
“稔,你还要喝吗?”梨耶子的话像含在嘴里似的。
“嗯,是想再喝几杯,放松一下。”
“那我们去沙发那儿喝吧!”
理濑回头看了稔一眼,他大概是想借机从梨耶子口中打探些什么吧!
“我对稔真的感到很不好意思,工作那么辛苦,还特地在百忙之中抽空回家,梨耶子却是那种态度。”梨南子困扰地向理濑低语。
“稔不会介意的。”
没关系,因为这才是稔回家的目的。
理濑在心中低语。
09
“呵呵,你想从我这里打探消息,对吧?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客厅只有他们两人,梨耶子正舒服地斜倚在沙发中——这是这女人最得意的撩人姿势。
稔装出诧异的表情看向梨耶子,不受影响地浮现一个笑容。
“我想知道是什么让你心情这么好。我们都是第一次看见你这么高兴的样子,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我平常看起来很不开心吗?”梨耶子乖张地说。
“至少,我看到的都是你不开心的时候。”
稔取出一根烟,正想伸手拿桌上的打火机时,梨耶子的手作势要覆上他的,迅速抽走底下的打火机。
“我来帮你点烟吧!”
“谢谢。”假装没发现梨耶子大送秋波的媚态,稔衔着点燃的香烟,缓缓吸了一口。
“真好,你将来大学毕业,当上了医生后,前途就是一片光明,和这个老旧的屋子是愈来愈格格不入了。”
“也还好。你不是还没离婚?应该可以回去找你先生吧?”
“我根本不想回去。”
“那你之后有什么打算?要寄生在你姐姐之下吗?”
“真讨厌,说什么寄生嘛!我自己还是有点钱能养活自己。”
“看不出来待在家里还能赚钱。”
“那是最近常待在家,我自己也有工作。”
“是吗?”
“嗯,多多少少还有一点收入,所以我们两个是绝不会搬出去的。”
稔从梨耶子的声音感觉到她话中有话。
“这种老旧的屋子有什么好?如果你想找公寓,我可以帮你介绍认识的房屋中介。”
“这幢屋子很好啊!里面有很多秘密,真是太有趣了!”梨耶子窃笑道。
“之前还听你抱怨这幢屋子,什么风把你吹得回心转意了?”
稔从刚才开始就很在意梨耶子的态度,简直就像已经知道自己与理濑的谈话内容。
“其实,我也知道高中美少女很好,但年纪大有年纪大的优点。虽然那孩子的确是个万人之上的美女,比起同龄的人也成熟多了……”梨耶子径自说道,“不过,我还是希望能成为你们未来人生的一部分。”梨耶子虽然醉了,眼神却十分认真。
这女人究竟知道了什么?又听到了什么?
稔拼命回想之前说过的每句话,企图找出自己究竟被抓住了什么把柄。
“我都知道喔!”
稔不理会梨耶子靠过来的那张脸,佯装镇定地抽烟,心里有某个声音说:再多说一点吧!
“你看!知道这是什么的钥匙吗?”
梨耶子习惯了稔的漠然,径自从睡袍口袋掏出一把小钥匙。稔的目光立刻被吸引过去。
“我是偶然得到的。有一次我睡迷糊了,不小心踢到房里的老爷钟,这钥匙就从老爷钟底下飞了出来。如果没趴下看,根本不会知道老爷钟底下有这么一把钥匙。”
一瞬间,稔明白了这是什么的钥匙,也明白梨耶子心情大好,态度又如此强硬的原因,此外,之前向理濑提过这屋子的首任屋主的事也浮上脑海。
原来如此,难怪这家伙的态度如此嚣张。
“如果被人知道了你们的计划,应该会很麻烦吧?我能帮你们挖出埋在院子的‘朱比特’喔!人多好办事,不是吗?”梨耶子似乎将稔的沉默当成了默许。
这家伙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亏她都发现钥匙了,想像力居然如此贫乏。算了,这大概已经是她大脑的极限了。
“抱歉,从刚才开始,我就听不太懂你在说什么。”稔回答得很干脆。
“你想装傻?”梨耶子猛地拉开与稔的距离,“没用的,我听到你和理濑说的话了。真令人作恶,说到底,你们一家子全都是变态。”
听着梨耶子一下子变得如此强硬的口吻,稔实在哭笑不得。
真是的!如果再多点耐性就好了,这种急躁的个性可是你的致命伤。
没错,就是致命伤。你迟早会没命的。
“是吗?所以你将对你有养育之恩、却与我们流有同样血脉的奶奶给杀了?”
“你、你在胡说什么!”梨耶子的脸色顿时铁青,“我有什么理由杀了妈?真正的杀人凶手是你们吧?你们觊觎妈的财产,所以才杀了她!”
稔仔细观察激动得语无伦次的梨耶子。
这是演戏吗?如果是,那她的演技还真不错。
想到这里,稔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梨耶子反射性地缩了一下。
“你还真敢说嘛!这些不过都是你肤浅的想像,竟然还敢搬上台面,在那里大言不惭。之前还以为你有点头脑,但我今天才发现,你其实是个无药可救的笨蛋。”稔脸上带笑,嘴里却吐出冰冷的嘲讽。
“你说什么?”
梨耶子突然失控,举起手正要落下,却被稔轻松挥开,两人正好四目相对。
“我最讨厌愚蠢又肮脏的女人。”
稔的声音听起来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令激动的梨耶子倏地安静下来。
“你以为‘朱比特’是什么?金币?宝石?金条?而且还埋在人来人往的院子里?真是愚蠢,你以为现在是什么时代了?”
“可是、因为妈她——”比起愤怒,梨耶子感受到更多的震惊。
“我告诉你吧!‘朱比特’就是潘朵拉的盒子,所以我们才打算悄悄地将它处理掉,你如果看到它,绝对会后悔的,不只你的家人,还有你所认识的人,全都会受到波及。不过,这或许是一个让你明白自己有多愚蠢的好方法。我难得好心,就给你一个忠告吧——闭紧你的嘴,不要到处张扬,不然你真的会后悔莫及。”
“你这是在威胁我?”梨耶子往后退,声音中混杂了恐惧与不服输的感觉。
“威胁?别开玩笑了。所谓的‘威胁’是在对方具有某种价值时才能成立,你身上又没有我想要的东西,何来威胁之说?劝你嘴巴放干净点,早点滚回老公身边,至少还能在阳台一边享受日光浴,一边小酌。你那高级妓女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被你这样侮辱,你以为我会就这么算了吗?”即使如此,梨耶子仍理直气壮地反击。
“当然不。”稔的嘴角浮现冷笑,“你的目的应该是想从我身上捞钱吧?可惜的是,我从不将宝贵的时间浪费在你这种肮脏的女人身上。好了!我也要回房好好喝杯酒了。”
稔将香烟于烟灰缸中捺熄,拿了酒杯站起来。
梨耶子神色复杂地直盯着稔。
走出几步之后,稔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停下。
“我再给你一个忠告,知道秘密后,最好保持沉默。另外,将那把钥匙收好,收敛一下自己的毒舌,不然你的命会短得很快。从以前开始,过早泄漏秘密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
稔向梨耶子露齿一笑,走上二楼。
梨耶子凝视自己的酒杯,久久未发一语。
10
对了,刚才也有件让她很在意的事,是什么呢?
理濑钻进被窝后,突然停下动作,开始思考。
风好像又更强了,整幢屋子发出喀喀的声响。
是什么呢——是梨耶子说过的话?还是梨南子?
对了,之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就在这里与稔说话时,也有什么闪过脑际,不过,最后还是想不出那是什么。
今天窗边的花瓶里,也是盛开的橙色百合。
百合。这幢屋子也是以百合命名。
身体渐渐变暖,睡意也随之袭来。
田丸贤一的行踪似乎仍是个谜。经过了一整天,他现在会在哪里?他要在哪里度过这么寒冷的夜晚?
窗户被风吹得喀啦作响,即将陷入沉睡的她因这声音而被拉回现实。
雅雪今天一定也四处寻找田丸的下落。
理濑想起那天雅雪铁青着脸,出现在玄关的情景,还有她将雅雪前额湿发拨开的触感。
——我不太喜欢百合花,不但味道闻起来像厕所芳香剂,而且开花的样子就像炸开来似的。
咦?好像快想起来了。总觉得雅雪的话给了我一个重要提示,是什么呢?
这次是慎二发着高烧的脸。
——真的是她,我看到好几次了,小动物喝过那个人给的牛奶以后,全都死掉了。
不论谁的话都让我很在意。如今,这些提示依照发生的先后顺序在脑海里并列,但奇怪的是,明明是自己挑选出来的东西,我却不太明白挑它们的理由……
理濑继续搜寻记忆中可能的线索,没多久终于沉沉睡去。
11
第二天早上,天气虽然放晴,但强风仍吹个不停。
身体因强风而感到冷冽寒意,明明还是秋天,却已有冬天的味道。
早上,理濑拿着书包一到楼下,便听到梨南子一脸正色地对大家宣布:
“刚才胜村律师来了电话。他希望趁大家都在的时候,讨论一下今后的事。今天我会与稔一起过去胜村律师那里,其他可以去的人,也请一起出席。”说完,梨南子依序看向所有人。
“我不去。”站在卧房门口的梨耶子任性地说,“昨晚喝太多,感冒好像又加重了。今天我要在家里睡觉。”
“我知道了。那么,今天我们所做的任何决定,你都不能有意见。”梨南子一反常态,口气严肃。
“就算你这么说,我就是身体不舒服,有什么办法?”梨耶子不满地说。
“明天稔就要回去了,所以非得今天不可。你不行也得行,就算只是听结果也好。”梨南子毫不让步。
“算了,一切交给你决定就好,我要在家睡觉。”梨耶子心不甘情不愿地说。
“是吗?谢谢你的信任。亘,你呢?”
“我会去。”
“亘,你要好好听清楚喔!”理濑拍拍亘的肩膀。
“对了,我居然忘了你得去上学。总觉得你应该也与我一样,都请了假不用上学。”
“哪有。不过,昨天因为去扫墓,我其实也向学校请了一天假。”
之后,理濑迅速吃完早餐,急急忙忙地出门。
迎面吹来一阵强风,令理濑不由得缩起脖子。
“真冷!”
“路上小心,我们下午就回来了。”
“请代我向胜村律师问好。”
理濑轻轻挥手,走出门外。
12
田丸贤一行踪不明的消息已在附近的高中生之间传扬开来。
他与朋子交往(话是这么说,但也只有约会过一次)的消息在学生之间被传开后,这件事顿时成为学生上学途中的热门话题,每个人都充分发挥各自的想像力,将这桩八卦加油添醋。
朋子的样子显得很没精神,而且很容易受到惊吓的感觉,整个人仿佛缩小了一号。
“每次大家见到我都会说些很难听的话,好像我做了什么坏事似的。田丸会去哪里?为什么会失踪?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午休时间的走廊角落,朋子正与理濑在一起,前者眼眶泛泪。
“别在意他们的话,这些人只是图一时新鲜,新鲜感一过,明天又会出现另一个话题了。你表现得愈害怕,反而会让他们大感有趣,拼命拿你来做文章。”理濑安慰道。
目前这种情况下,朋子的处境的确值得同情。
不过,田丸现在究竟在哪里?他的现况会不会变得更糟?为什么他会突然失踪?
好不容易捱过了一天,一脸倦容的朋子与理濑一起离开学校。坡道下方的公园依旧聚集了一群少年,他们一看到朋子,脸色随即变得激动,甚至还有人叫嚣着无情之类的话。
发觉这些少年的朋子杵在下坡途中,裹足不前。
理濑一再地叫她的名字,她仍脸色铁青地站在原地,一直注视自己的脚。
“朋子,我们往回走吧!从捷径回家好了。”
理濑以沉稳语调出声安抚朋子,但她仍如石雕似的,一动也不动。
“水野。”
理濑听到雅雪的呼喊而回头,他刚才似乎也在公园里。
雅雪看起来也十分憔悴,他应该也为了田丸贤一的事相当苦恼吧!
朋子仿佛这时才看见雅雪,或许是为了怕被雅雪责怪,她的脸上逐渐浮现恐慌神色,双手不自觉地做出自卫的动作。
“朋子,冷静点。”
“我要回去了。”朋子向理濑挥挥手,便朝来时路,头也不回地跑掉,消失在坡道上方。
理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雅雪的声音听起来很沮丧。
“她从今天早上就一直很神经质。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理濑放弃追上朋子,回头看向雅雪,“你呢?还好吗?气色看起来很差。”
“大概因为几乎没怎么睡吧!”双颊瘦削的雅雪虚弱地笑笑。
“还是没找到人?”
“一点进展都没有。他一直没与家里联络,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哪里遇到什么意外。我认识贤一的妈妈,看她那样,我也觉得很难受,本来是个满脸笑容、和蔼可亲的人,才过两天,就已经被忧心折磨得不成人形。”
心爱的儿子没回家,对一个母亲而言,打击之大是可以想像的。
这两人不知怎地就并肩走在一起。
强风不断飙扬,有时甚至得停下站稳,等这一瞬间的强风吹过。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天田丸与你道别时,没提过他要去哪吗?”
“他什么都没说。他那时满脑子都是朋子,根本无心注意其他事。”
无心注意其他事……
昨晚的感觉再度于理濑心中再度苏醒。
怎么回事?这是线索吗?
“很抱歉,先前你拜托我的事,我到现在都还没打听到。”
“什么?”
“就是你要我打听百合之馆的屋主的事。”
“啊,原来是这件事。没关系,反正不急,而且今天我们家的人会一起去找令尊。”
“找我父亲?”
“嗯,似乎是要讨论如何处理那屋子。”
“处理?”雅雪惊讶地注视理濑。
“因为它太老旧了。”
“这样的话,你怎么办?”
理濑一时语塞,不知为何,她就是说不出口“立刻回英国”这句话。
“不知道,应该是找间公寓搬过去吧!”
“是吗?”雅雪安心地答。
理濑内心某处感到闷痛。这种痛,已经留在心里好久好久。
13
理濑与雅雪在离家不远处分手,理濑爬上山坡,正好看见稔与梨南子的背影。
稔与梨南子似乎正在讨论什么事,步伐缓慢地走着。
稔他们今天似乎都要回去了。
“我回来了。”
理濑在玄关前方追上他们,出声招呼。梨南子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招呼而寻声回头。
“啊!真巧。”
“亘呢?”
“他说要绕去别的地方,中途就分开了。”
“今天有讨论出什么结果吗?”
“都是讨论一些比较实际的层面,还算有效率。”稔想了想之后说。
他们按了门铃,却没有人出来应门。
“梨耶子姑姑不是应该在家吗?”
“或许还在睡吧。”梨南子随手转动了玄关的门把,门却轻易地开了,“咦?她居然忘了锁门,真是不小心。”
三人陆续进屋。
家里静悄悄、黑漆漆的。迎接他们的,是一片诡异的沉默。
“她没开灯,一定是还在睡。不要是病情加重才好……”梨南子担心地走进卧室,随即又一脸怪异地回到客厅。
“怎么了?”
“她不在房里,好像出门了。”
“但门并没有锁。”稔环视四周,“会不会是有人闯空门?”
“别乌鸦嘴!”
稔不经意的一句玩笑话,却惹得梨南子神经质地大叫。
“梨耶子!梨耶子?你在哪里?”
三人赶紧分头去找,但屋里半个人影都没有。
“或许她真的出门了。会不会是到附近买酒喝?”找过二楼的理濑下楼说。
“但她的鞋子还在,而且家里钥匙也没拿,真奇怪。”梨南子脸上写满不安。
此时,一阵强风袭向这幢老旧的屋子,发出一声巨响,将屋里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啊!”梨南子的视线无意中看向厨房后门,出声叫道,“她的拖鞋不见了。”
“真的。”理濑与梨南子不禁面面相觑。
梨南子慢慢将手伸向后门门把,轻轻转动,推开。
一阵强风立即窜入屋里。
“唔!”
梨南子的脸在瞬间皱起,静静地将头往外探出,然后一脸震惊地动也不动。
“梨南子姑姑?”
理濑的声音随即被梨南子凄厉的叫声掩盖。
“喂!梨南子!”
梨南子的双手在空中挥动,整个人突然向后倒下,稔见状赶紧抱住她。
然而,她的手仍激动地不停挥舞,拼命想自稔的怀中挣脱。
看了一眼压制梨南子、企图让她冷静下来的稔,理濑轻轻推开门,鼓起勇气看向屋外。
屋外的灰色院子里,梨耶子正倒卧其中。
她身旁掉落一把铲子,看样子,她似乎想在院子里挖掘什么。
她的波浪鬈发在阵阵冷风中随之飘摇,睡袍下摆也被风吹得掀起,但任凭强风如何吹袭,她的身体仍静静地躺在地上。
在她俯卧的背部,有个突起的物体。
那是什么?
理濑张大眼,想看个仔细。
那是一块薄薄的、深褐色的金属片。
该不会是……
没错,那是自屋顶剥落的铁片,如今则深深地刺入了梨耶子的脖子。
第四章 种子与鸟
01
夜色悄然降临。
看到镜中的倒影,理濑才突然惊醒,原来她已经出神凝望窗外好一阵子了。
理濑看向客厅,只见稔与亘两人面无表情地坐在沙发上,烟灰缸里堆满烟蒂。
从梨耶子的尸体被发现至今,已经过了好几个钟头,时间飞快流逝。如果可以,她真希望这几个钟头能被抹去。
许多穿着制服的人在庭院与家里进进出出,梨南子则眼神涣散,失魂落魄地坐在一旁。被警车与救护车隔开的另一端,是附近涌来看热闹的邻居。这次意外,大概又替魔女之家增添一则新传说了。
根据尸体的状况,警方最初认为是强盗杀人,但因为现场没有任何打斗迹象,家中也没有任何异状或财物损失,几名带头警官面面相觑,逐渐从看见尸体的震惊中冷静下来,归纳出结论,以运气不好的意外事故为此案作结。
一位年长的警官安慰连续遭逢变故的梨南子,要她节哀顺变。他好像知道这里去年发生过奶奶猝死的意外。
运气不好的不幸事故?先是奶奶,再来是梨耶子,这真的是运气不好?
理濑目不转睛地凝视窗外。
家里再度恢复宁静。理濑至今仍很难相信梨耶子已不在人世的事实。由于梨耶子的遗体需要经过法医检验,因此葬礼必须稍微延迟进行。
有外人在场时,梨南子尚能强作镇定,如今则显得相当憔悴。虽然端坐在沙发中,但她看起来就像一具没有表情、没有灵魂的空壳。
若在其他场合,梨南子总会率先安抚现场气氛,但这次,她什么也没办法做。随着时间的过去,失去妹妹的沉重事实也愈来愈深刻。梨耶子确实已从这幢屋子里消失了,如今只剩肉体的存在,然而,再过不久,那具冰冷的遗体也会完完全全地从这世上消失。
今天早上还坐在这里的人,如今却不在了。
理濑想起自己从英国返抵日本时,深刻体认到奶奶已不在这幢屋子里的那种真实感。死亡的重量比活着的重量更令人无法承受,日复一日,就仿佛一颗巨石压在胸口上。
终于,梨南子再也不用为梨耶子的毒舌揶揄而不胜其扰,但她似乎反为梨耶子的过世而感到严重的失落与苦恼。
不,真是如此吗?她是真的为梨耶子的死而难过?还是只是用这种假象隐藏自己的安心?
理濑冷静地观察梨南子。
昨天她与梨耶子似乎在浴室谈了一些事,那种气氛绝对称不上愉快。她从以前就怀疑梨南子为何会对梨耶子诸多忍让,仿佛对梨耶子有所亏欠似的,而那或许就是造成两人关系紧张的原因。
理濑想起昨晚替梨耶子的毫无防备感到危险的事。昨晚,她如果不是正打算跨越某个人的容忍限度,就是已经跨过去了。
从这一点来想,昨晚被梨耶子惹恼的众人里,应该有非致她于死的人。
“梨南子姑姑,要不要回房间休息一会儿?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还是躺一下吧!晚餐我来准备就好。”理濑靠近面无血色的梨南子身旁,轻触她的肩膀说。
“没错,你还是睡一下比较好。等一下我再端个热汤之类的过去给你。”亘也附和道。
“不好意思,麻烦你们了。”梨南子终于开口回应,虚弱地握着理濑的手站起来,像个老婆婆似的巍颤颤地走回卧室,却又立刻脸色铁青地回到客厅,“我没办法……”
“没办法。一看到梨耶子的床和她的东西,我怎么也没办法待在那房间。”
“那去我房里睡吧?在我房里,应该就没关系了。”
理濑搀扶着眼神涣散、有点歇斯底里的梨南子走上二楼。进入房间之后,她动作轻柔地让梨南子躺上床休息。
“在这里睡一下吧!要不要帮你留盏灯?”
“好,拜托你了。”梨南子怯怯地说。
“理濑。”
走廊上有人出声叫她。是稔在向她招手。
“什么事?”理濑轻声问。
“这是镇定剂,拿给她吃。”稔交给理濑一杯水与胶囊。
“谢谢。”理濑道谢。看梨南子目光虚浮的样子,的确有种她快崩溃的感觉。
“梨南子姑姑,这是稔拿来的安眠药,吃一颗吧!”
“谢谢,先放一边吧。我先试试看能不能就这样入睡,不行就再吃好了。不然万一连吃药都没效就更糟糕了。”
“好。”理濑将水杯与胶囊放在书桌上。
“理濑,不好意思,这种时候还要麻烦你们照顾我。”说完,梨南子虚弱地闭上眼。
平时的梨南子身上还有某种少女般的感觉,一日之间,却仿佛突然老了十岁。
“好好休息,别再逞强了。我待会儿再来看你。”
听着理濑的轻声安慰,梨南子默默颔首。
理濑一走至安静的走廊,便看到稔交抱双臂,靠在墙边等她。
“还好我有带些镇定剂在身上。不过,这还真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是吗?”
一瞬间,理濑与稔迅速交换了探询的目光。
“——是你吗?”理濑低声问。
“不是我。”稔仍保持同样姿势,摇摇头,“昨晚我发现她完全误会了一件事,虽然给了她下马威,但没想过要收拾她。不过,如果她再轻举妄动,我也不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误会?误会什么?”
两人低声地迅速交谈。
“她以为‘朱比特’指的是黄金或宝石之类的东西。”
“原来如此,所以她才会在院子里挖东西。这样的话,这件事究竟是谁做的?”
“所以你认为这不是一起单纯的意外?不过,警方也找不到什么疑点。”
那致命的铁片是从梨耶子后方飞来,刺入她的脖子。
意外的是,梨耶子的失血并不严重。
连续几天的强风将老旧的屋顶铁片吹得出现些微剥落、啪嚏作响。因此若再来一阵强风将之整片吹落,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话是这么说,不过,梨耶子死亡的时间点也未免太凑巧了。”
“的确是。”
“还没联络上梨耶子的丈夫吗?”
梨耶子目前与丈夫处于分居状态,她丈夫因为到台湾出差,所以自从梨耶子的尸体被发现后,警方一直联络不上人。
“还没,不过已经与胜村律师联络过了。”
“他有说什么吗?”
“哑口无言。我确定他一定觉得我们这一家人很诡异。”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是她做的吗?”稔瞄了一下理濑的房门。
“梨南子?她不是一直和你在一起?”
“说得也是,她的确有不在场证明,但动机最充分的人是她。”
“我也是这么认为,但她的动机究竟是什么?”
两人一直盯着房门,仿佛这么做就会听到梨南子开口给他们答案。
“妹妹死了,会震惊、受到打击都很理所当然,不过,她却还有点害怕畏怯的感觉。”
“我也有同感,她看起来的确有点怪怪的。”
“她会搬回来好像不是与丈夫离婚的关系吧?”稔抬头看向天花板。
“听说是因为她丈夫病逝。”
“病死的?我有点在意,我再查查看好了。”稔低声说。
两人凝视房门,陷入沉默。
“——对了!”理濑似乎突然想起什么,眉头..紧蹙,“她——我是说梨耶子,昨天她似乎在我门外偷听到了我们的谈话,一脸得意的样子。不过,有件事很奇怪,为什么我们都没发现她就在外面?”
“你说这件事啊?我昨天已经与她好好‘沟通’过,知道原因了。”
“是什么?”
“晚一点再告诉你。”稔向理濑眨了眨眼。
02
因为没人想出门,大家便以家里现有的食材凑合着当晚餐。虽然没什么食欲,但为了处理一些后续的事,不吃不行,因此一顿晚餐准备下来,仿佛是一种例行公事。至于稔,他从刚才起就一直在打电话,已经讲了很长一段时间。
理濑与亘一起准备晚餐,一种怀念的感觉油然而起,他们三人已经好久没在这个家里一起用餐了,仿佛回到了孩提时代。如果奶奶还在,就真的与从前一样了。
“如果奶奶还在,该有多好。”亘低语。
理濑有一瞬间紧张得心跳加速,还以为自己的想法被亘读出来了。不过,正因为是一起度过童年的亘,会有同样感觉并没什么好奇怪的,更何况他们两人小时候就有许多想法很雷同。不过,会令两人有共同想法的,大概也只有这件事了。理濑不禁感到百味杂陈。
“昨天还对我们大吼大叫的人,今天却不在了,这种感觉真奇怪。”亘感叹地说,“如果我当时能将屋顶修好就好了。”亘的声音中充满罪恶感与深深的悔意。
“不是你的错,这只是一桩意外。”
“我也想这样想,但……”亘将煮好的意大利面分装在盘子里,神情很沮丧。
两人都不想再触及这个话题,默默地将沙拉与杯子摆放在餐桌上。
“梨南子不晓得睡了没?”
“等一下再上去看她吧!”稔结束了冗长的电话交谈,来到餐桌旁,“让你们久等了,我们开动吧!真神奇,我们三人居然能再度坐在这里共进晚餐。”
“我也这么觉得。过一阵子我去美国、理濑回英国之后,恐怕有好长一段时间不会再有这种机会了。”亘往稔的酒杯倒入啤酒,然后看向理濑。“理濑,你要不要也来一杯?为了纪念——今天发生这种惨剧,说这种话或许很不得体,但我认为今天对我们三人来说,是很重要的一天。”
“嗯。”
重要的一天……或许吧!
“那我一杯就好。”理濑递出杯子。
虽然是干杯,但大家都没有干杯的心情,只是默默地互碰杯子,一饮而尽。
吃饭的时候,大家都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听说梨耶子并没有与现任的丈夫离婚?”亘突然想到似的说。
“没有,所以她的遗产都归现任丈夫所有,不过,听说她也没留下多少钱,上一任丈夫给的赡养费虽然可观,但好像都花得差不多了,难怪她不想离开这里。”稔以清楚的声音说。
“看她平常花钱的样子,大概可以料想得到。”亘用力地点头,顺势看了屋里一圈,“梨南子打算拿这屋子怎么办?”
“大概会卖掉吧?看她那个样子,等我们都离开后,她大概也不会想一个人住在这里。”
“说得也是,她受到的打击不小。”
“说是这么说,不过这屋子迟早会被拆掉。照这屋况应该是找不到买主,所以胜村律师建议我们拆除这屋子,分割土地出售。”
“所以,它真的就要不见了。”理濑抬头看天花板——不在了。这幢屋子就要消失了。
“那女人……她似乎打算在院子里挖出什么。”
亘说完,随即轮流看向两人。稔面无表情。
“她后来那次说身体不舒服,应该是故意装病好留在家里,等大家都出门之后,便动手挖院子,掉在她身旁的那把铲子就是最好的证明,而且她昨晚也情绪亢奋地嚷嚷,说什么永远不要离开这幢屋子。”
理濑也是面无表情。
两人的态度令亘的声音隐约透露出焦躁的情绪。
“是不是与‘朱比特’有关?”
亘的眼神现在清楚地带着怒气。
“昨晚她对我透露,说这屋里藏有叫做‘朱比特’的宝物,还说你们两人想要独吞,叫我出面阻止你们。”
“那是她自己误会了。”稔迅速否定。
稔的反应之快令亘哭笑不得。
“我果真是被摒除在外?”亘幽幽道。
即使如此,理濑与稔两人的表情仍然不变。
一股低气压笼罩餐桌,看来这两个人铁了心,不打算对亘的话做出回应。
这样就好了——理濑在心中低语。
他不属于我们这个世界。奶奶会将他放在阳光下养大,就是希望他能在那个世界成长。在这里,拥有那种天真是活不下去的。
“亘、理濑,我让你们看一样很有趣的东西。”稔突然站了起来。
亘与理濑都惊讶地看向稔。
“你这什么意思,我话还没说完!”亘生气地说。
“等一下再听你说,你们先来看看这个。”
亘与理濑诧异地面面相觑,不情愿地站起来,尾随在稔后面。
稔进去的,是刚才梨南子拒绝进入的房间,也就是梨南子与梨耶子共用、之前则是奶奶使用的卧房。
“这房间有什么不对劲吗?”
房里的灯点亮之后,那个两女人的气息随即紧紧笼罩在三人周遭。
现在终于知道梨南子无法待在这里的原因了。梨耶子散置在睡床四周的睡袍与饰品,仍残留往生者的气息,他们仿佛仍能听到梨耶子走进房间问:“怎么?你们聚在一起有何贵事?”
理濑突然觉得寒毛直竖。
“注意看,我来告诉你们,昨晚梨耶子心情大好的原因。”
稔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理濑与亘的视线立刻被这把钥匙吸引。
“这是什么的钥匙?”
“这是掉在这座老爷钟下面的钥匙。梨耶子似乎是某天睡眼惺忪地踢到这座钟,就将这钥匙给踢出来了。好了,接下来——”稔将钥匙插入老爷钟小门上的钥匙洞,转动,一个卡嗒声响起,稔静静地打开小门。
“这是奶奶的钟,指针从很早以前就停了,不是吗?”
“没错。”
稔敲了敲钟摆后面的背板,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说了声“果然没错”,将手指伸入最里面摸索,接着掀起一道暗门。
“啊!”
暗门之后是个像配电盘似的东西,但年代已经很久远,上面有许多开关,每个开关都分别写上A、B、C等记号,下面则是一个积满灰尘的架子。
“这是什么?”
“现在我们看到的这个空架子,本来应该是用来放录音带的。不过,以前的录音带所费不赀,所以应该是由人工做纪录。”
“这个该不会是……”亘伸手扳弄这些旧开关。
“没错,简单说,就是窃听器。”稔将手插入口袋,坐在梨南子的床上,“这些开关应该能开启隐藏在二楼各房间的麦克风,这么一来,就能听到每个房间的谈话内容。”
“这是很早以前的东西了。”亘兴奋地仔细观察这个装置。
“之前我也对理濑说过,这屋子最初是由一位海军将领所建,表面上是作为退役后的个人住所,实际上却是由官方出资建造。”
“梨南子曾说这屋子是某个有钱人建来隐居的,梨耶子听说的则是用以金屋藏娇,这两种说法与实际情况应该多少有点符合吧?我自己也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二楼要区分出这几间同样大小的房间。”亘急忙说出自己的意见。
“嗯,没错。”稔点点头说,“这位海军将领虽然宣布退休,自军中退役,但实际上应该是和用这幢屋子进行谍报活动。当时这一带非常荒凉,却出现一幢独栋房屋,二楼还区隔出许多房间,应该有某种特殊用意。”
“是娼馆。”
理濑突然冒出的话令亘大吃一惊。
“理濑说得没错。”稔对这个答案十分满意,“男人一有女人投怀送抱,耳鬓厮磨之际,很容易就被套出话来。这里表面上挂着娼馆的招牌,实际上却是打探一些重要人物口中的机密情报,这幢屋子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盖的。此外,这房间一定是进行窃听并做纪录的地方,因为这里的地板有很严重的磨损。”说完,稔还用鞋底磨了一下老爷钟前方的地板。
仔细一看,那个位置的地板确实已微微下凹。
“所以我的房间也被窃听了?”理濑看向那些开关。
“嗯。”稔颔首。
所以,梨耶子就是利用这个偷听我与稔的对话?
卑鄙!
一想到梨耶子将耳朵贴在上面,两眼晶灿地听着我们的谈话,我就觉得反胃想吐!
是哪一个?我的房间是最里面最大的那一间,所以应该是写A的这个开关吧?
理濑想也没想地开启这个开关。
随即传出喀擦喀擦、叩咚叩咚的声音。
这是什么声音?
理濑感觉很诡异,随即又伸手关掉。
“我懂了,原来奶奶那些话的意思——”亘不禁高声说。
“嘘!小声点!”
被稔这么一说,亘立刻掩上嘴。
“理濑,我不是对你说过吗?奶奶说二楼有妖精的那则故事——住在二楼的妖精会听到大家说的话,所以在二楼尽量不要说话——想起来了吗?”
“啊!原来如此。”理濑想起来了。个性实际的奶奶却说了一则很孩子气的奇怪故事,原来其中还有这层含意,“原来奶奶早就知道了。bbr>.99lib?”
“没错,这应该就是‘朱比特’的意思。”
亘与理濑恍然大悟地看向稔。
“稔……”理濑欲言又止。
“这是朱比特?”亘惊讶地看着这座老爷钟。
“朱比特是古罗马的天空之神,也就是希腊神话中的宙斯,是个全能的神祇。由于他能听到下界众生的所有对话,所以这个窃听系统才会被命名为‘朱比特’,取名字的那家伙搞不好还是莫扎特的乐迷。”
“那梨耶子她说……”
“我不是说了吗?那是她误会了。‘朱比特’不是什么宝物,只是一个不可告人的装置。如果这幢屋子决定要拆掉,我们最好先将这个装置拆除干净,不能留下任何痕迹。”
“稔,你早就知道有这个东西了吗?”亘问。
“不知道。”稔干脆地摇头否认,“奶奶的确曾对我透露过一些事,但我也只知道‘朱比特’并非金钱之类的财产,而是必须偷偷处分掉的东西,只是我一直都想不出它究竟是什么,没想到居然被梨耶子先发现了。”
“但梨耶子并不知道‘朱比特’其实是指这个窃听系统,而去挖院子……”亘说到这里,停住不语。
“没错。”稔点头,“她被无止尽的贪欲驱使,深信院子里一定埋了珠宝之类的东西,却在挖掘中被掉落的铁片刺中而惨死,这真是天意。你们知道吗?朱比特同时也是雷电之神。”
03
理濑端着玉米浓汤与意大利面上楼时,心里仍不断回想稔刚才说的那些话。
“朱比特”就是窃听系统——稔虽然这么说,但理濑发现这只是他用来敷衍亘的把戏。
而亘不但接受了稔的说词,还对那个装置啧啧称奇。
然而,理濑确信“朱比特”绝不是指那个窃听系统。
奶奶始终没告诉过她,“朱比特”究竟是什么东西,但她知道,“朱比特”是让奶奶挂心多年的一件事,因为她还记得以前常听到奶奶自言自语地说着“好担心”或“得趁我活着时处理掉这件事”之类的话。很久以前,她写给奶奶的信里常会提到“朱比特”这字眼,就是希望透过信件,希望奶奶能对她说明“朱比特”是什么。而且还因为奶奶一直没告诉她,所以她便半开玩笑地将“朱比特”比喻成奶奶最讨厌的小动物。
然而,奶奶仍顽固地什么都不提,只是摇摇头说:“等时候到了再说。”不过,在那个时候来临之前,奶奶就猝逝了。
“那个时候”究竟是指何时?就算看了奶奶的笔记,她仍找不出任何线索,也不知道奶奶最后究竟打算怎么处理“朱比特”。
一想到这里,她就非常懊悔没能见到奶奶最后一面。
不论怎么思考,她都不认为让奶奶如此挂心的,竟会是区区一个窃听系统。那应该是某种更严重、更恐怖的东西。
“梨南子姑姑,你好点了吗?”
理濑出声询问,门内没有任何回应。
理濑打开门,发现面色苍白的梨南子已经熟睡,书桌上的药已经不见了。
看样子,她是吃过药才睡着的,这样的话,应该还会继续睡一阵子。虽然玉米浓汤与意大利面会凉掉,但理濑仍决定先将东西摆在书桌上。
正当理濑轻手轻脚地打算走出房间时,有什么令她停了下来。
怎么了?是哪里不对劲?
理濑下意识地看向壁嵌式的橱柜。
柜门被打开了一个约一公分宽的小缝。
04
翌日,天气晴朗,过去几日的强风也全都平息下来。
中午过后,稔与亘一起去找胜村律师。梨南子一早起来就开始做家事,本来说要与两人一起去找律师,后来却表示身体不适,再度回到理濑的房间休息。因为梨南子睡在理濑房里,于是理濑昨晚起便睡在二楼的其他空房,却因为想着房间中的窃听系统,因而难以成眠。
这种心中充满疙瘩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理濑独自在楼下反刍昨晚感受的那股不对劲。
梨耶子的遗体还在警方那里,所以理濑本来打算去上课,一想到附近邻居的视线,随即又打消念头,以守丧为由向学校请假。
这幢屋子一向被所有人孤立。邻居们不但没人前来表达慰问之意,甚至还用冷冷的眼神在一旁观望。而且,现在只有我与梨南子两人在家。
想到这里,以前从未有过的疑惑浮上心头。
昨晚房里的柜门为什么是开着的?我确定那个壁柜的状况良好,柜门不可能自行松开,而且我总是会将柜门关好,就连昨天也是。然而,那时柜门确实打开了一公分左右。
只有一个人会开那个壁柜,就是在那房里睡觉的梨南子。
我打开老爷钟里的开关时,会听到一阵喀嚓喀嚓声,那会不会就是她在走动时的声音?
昨天梨南子怯弱地从自己房里走出来,说是害怕睹物思人……这些应该都是她在演戏吧?
理濑将拇指抵在唇齿间,仔细思考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
从这座老爷钟的结构来看,搞不好这幢屋子本身就是个大传声筒,而梨南子或许早知道壁柜里的秘密了。
理濑想到这里,背脊猛地泛起一阵寒意。
若是如此,那梨南子很可能从头到尾都在演戏。她任由梨耶子大放厥词,自己却扮演一个一无所知的无辜角色,目的只是要遮蔽我们的耳目。
她都将奶奶的笔记本收在置物柜内,而之前贴在柜门的头发却被扯断了,做这件事的人,会不会就是梨南子?她或许比自己想像中更熟悉这屋子的一切,不过,因为打扫这屋子的人就是她,倒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她会不会也早已知道老爷钟里的机关?
不,应该不可能。
如果她知道,就不会离开那个房间,毕竟从那房间可以知道我们在二楼的所有举动。反而是我房里那个壁柜>,她应该是知道那个壁柜的玄机,才会刻意使手段,好到我房里休息。
所以她以不想进入与妹妹共同使用的房间为由,推测我们会让她换到我的房间,我们也的确这么做了。再加上梨耶子已死,如此一来,一楼只剩我、稔,还有亘三人,一定无话不谈,她便可趁机得知我们的秘密。事实上,她也的确打开了壁柜窃听。明明就一副虚弱得快倒下的模样,竟然还能下床打开别人的壁柜,不论怎么想,都只能认为她是刻意露出憔悴的样子,最主要的用意是想偷听我们的谈话。
果然是个难缠的对手。
理濑逐渐对梨南子升起防备。
现在在二楼房里的梨南子正在做什么?是将脑袋伸入壁柜里窃听一楼的动静,眼中散发兴奋的光彩?还是静静地躺在床上,不时眨动眼睛,思索下一步棋子该怎么下?
理濑愈想,愈觉得呼吸困难。梨南子的目的是什么?梨耶子是被杀的吗?杀她的人是谁?是她亲姐姐吗?怎么办到的?理濑无法继续往下想,披上一件外套就走到院子。
理濑沐浴在柔和的阳光中,全身暖烘烘的。
终于能放松下来,好好深呼吸了。微风轻拂过脸颊,发丝随之轻扬。
她走到梨耶子倒卧的地点。除了一些褐色的杂草之外,这里已经看不见事发当时的痕迹。
结果,梨耶子应该是拿着铲子在院子里犹豫不决,不晓得从哪里开始挖掘,最后决定趁大家回来前,随便挑个地方就打算开挖,不论里面是什么,都要挖出来看看,正当她弓身开始挖的瞬间——
理濑仰头看向天空。
天空响起雷声。
理濑惊觉屋顶上好像有个人影正俯视下方,想都没想地便往旁边一闪。
但当她凝神再次细看,屋顶上面什么都没有,只有悠悠飘过屋顶上方的白云。
然而,她这时突然注意到一件事,抬头看向二楼。
梨耶子倒卧位置的正上方就是二楼的窗子。
如果从那里摔下来,应该也会是同样的姿势。
理濑的背脊再度窜上一股恶寒。
现场没有任何挣扎迹象,死因是被那片剥落的铁片直接刺入脖子——每个人看过现场后,都是这么认为。
但是,若那铁片是从二楼扔下,结果不是一样吗?
事发当时,家里的门没有上锁。梨耶子或许是认为自己只是待在院子里,没必要锁上玄关的门,却没想到有人发现这一点,悄悄自玄关潜入二楼,从二楼窗子居高临下地俯视自己,加上当时的梨耶子满脑子只想着该从哪里挖起,压根没发觉二楼有人正对自己虎视眈眈。然后,那个人高举双手,将屋顶铁片的锋利前缘朝毫无防备的梨耶子脖子一扔,随着重力加速度的作用,悲剧于焉发生。
一定有人潜入这屋子,但梨南子当时与稔他们在一起……
忽然,理濑闻到风中的一股血腥味。
魔女之家——这幢屋子向来被大家这么称呼。或许,他们的想法并没有错……
“理濑。”
理濑回头,发现雅雪正站屋子前面向她挥手,她惊魂甫定地轻轻叹了口气。
“太好了,你在家。我还在想你家该不会被封锁了吧?”雅雪脸上出现如释重负的表情,“咦?这里是事故发生的现场吧?”
“你怎么知道?”
“你有空吗?”
雅雪似乎想进来,但理濑假装没发觉,她不想让二楼的梨南子听到他们的谈话。
“对不起,我不想待在这里。能陪我散个步吗?从昨天起,我就一直待在家里,想呼吸一点新鲜空气。”
“啊!说得也是,抱歉。”
“你等我一下,我对梨南子姑姑说一声。”
“她在?”
“在楼上休息。”
“喔。”雅雪变得寡言,接着忽然抬头说,“那我先回去牵脚踏车。今天天气不错,我带你去逛逛。”
“好。”
“我在山坡下的公车站等你。”
“知道了。”
两人在玄关轻轻挥手道别。
05
海面染上一层暖色调的粼粼波光。
理濑扶着雅雪的腰际,侧坐在脚踏车后座。从这里看到的景色充满浓浓的闲适氛围,在海面上的船影、斜入海中的山脉,还有覆盖在山脉上的树林,全都沐浴在明亮的阳光下。
雅雪也是,不刻意加速,而是不疾不徐地跊着踏板。
理濑记不起来自己有多久不会像这样放空脑袋,什么都不想了。照在脸上的阳光与迎面的海风让她感到轻松不已。
雅雪的制服在阳光下变得暖烘烘的,理濑将脸颊靠在雅雪背上,感到一股莫名的安心。
喧闹不已的游客、刚放学的学生、带孩子买晚餐的主妇,这幅街景令理濑仿佛置身梦中。
这是遥远的世界……果然如此,她是生存在另一个世界的人。
雅雪将车子停在车站附近的停车场,两人相偕开始散步。
“谢谢你把车速放慢。”
“你错了,是因为你太重,害差点我骑不动,所以车速才变慢的。”
“你说话真毒。”
理濑虽然苦笑,却对雅雪的贴心感到高兴。
他们沿河岸旁的步道信步而行,柳树在轻风吹拂下摇曳生姿。
河面上并列几座造形奇特的黑色石桥,看起来年代相当久远,而且也十分厚重。
深绿色的河水从拱型的桥底缓缓流过。桥边柳树的翠绿倒影有如水面上的绿色花纹。
“真美。”
“看着看着就想睡了。”
两人靠在石桥栏杆上眺望河面,聊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心情却觉得很放松。
“我被吓了一跳。”再次迈开步伐时,雅雪突然冒出这句话。
“被什么事吓到?”理濑从雅雪说话的语气, 7acb." >立刻知道他想说的是梨耶子的意外。
“你看到了吗?意外现场?”
“看到了,她似乎是当场死亡。”
理濑的冷静反而令雅雪不知该怎么接话。
“大家都说些什么?”
“都是一些很无聊的话。”雅雪不屑地说。
“说来听听吧!我不会在意的。”理濑浅笑。从之前那些围观人群的眼中,她已经大概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了。
“也好,你都这么说了。”雅雪轻叹,“譬如被情人杀死、被分居的老公杀死,或被强盗给杀害之类的。理濑,那个人真的是被杀死的吗?”
“不是。”理濑摇摇头,心里想着壁柜柜门被打开的事——真相还不明朗,“那幢屋子很旧了,前几天又一直刮着强风,屋顶的铁片早就有些剥落。她那时正在院子里,刚好被吹落的铁片刺入脖子,当场死亡。”
“真可怕!”雅雪全身起了鸡皮疙瘩,“那种东西竟然就这么掉下来。小过,那几天的天气的确很不好。”
理濑看到雅雪松了一口气。他是在担心自己吗?
“我从没想过梨耶子姑姑会以那种方式过世。我总觉得,即使大家都死了,她也会是活下来的那一个。”
“的确如此。”
“雅雪,我们去那里吧!”
“哪里?”
“二十六圣人碑。”理濑发现雅雪露出犹豫的表情,不禁问,“你不想去吗?”
“你真的不是基督徒?”
“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我不是。”
“有吗?好,我们就去那里。”雅雪微微颔首,立刻改变行进方向。
他们离开车流量多的大马路,往车站的方向前进。
“你毕业之后会去哪儿念书?你也是想当律师吗?”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想上大阪或京都的大学。说实在的,看到我爸那样老是卷入他人是非,把自己搞得筋疲力尽,我就不想当律师。我爸也劝我不要走这条路。”
“的确如此,胜村律师好像已经被卷入我家的是非中。”
“啊,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呵。”理濑忍不住笑出来,“不过,我迟早会离开这个家。”
“决定了吗?”
“嗯,而且梨耶子姑姑不在之后,梨南子姑姑似乎也不想继续住在那里。”
“这也难怪。”
爬上一道缓坡之后,可以看到一片高耸的四方形巨大石壁。一块十字形的青铜板被石砖围绕其中,青铜板上有二十六个圣人的浮雕像。
“就是那个。”雅雪用下巴指了指。
“好大哟!”
山丘顶端是一片开阔的平地,铜像前方是一座公园,里面有几张背向铜像的长凳,刚好可以眺望车站附近的大海。远处海面上的波光粼粼。
“这个地方很棒。像这种好天气,刚好能清楚看见那里的山与海。”雅雪眯细了眼眺望。
“我曾听说,这里因为很像耶稣当初被处以极刑的山丘,所以才会被选为殉教的场所。”
这二十六尊青铜人像,每个人的神情都很祥和,看不出丝毫的痛苦。
他们或许都已经回到上帝的怀抱了吧!他们赤裸双足的脚尖向下,双手合十,嘴巴仿佛正吟唱赞美诗似的微启,视线随微仰的头看向天际……
仿佛真的就要飞上青空。
“啊啊!”雅雪突然抓住理濑的手腕,轻声笑说,“真是千钧一发,好危险哪!”
“怎么了?”
“如果不抓住你,你就要飞起来了。轻飘飘地飞上那里。”雅雪开玩笑地指向天空。
轻飘飘地飞上那里。
逃离所有的诅咒与束缚。
飞上逐渐染上黄昏色彩的青空。
“是吗?如果真的可以飞上去就好了。”
挣脱命运的桎梏。
飞上镶了一圈橙色滚边的云层。
“要一起飞吗?”
抛开所有的一切。
理濑下意识地说了这句话。
“好啊!”
听到雅雪的回答,理濑诧异地看向他。
两人之间有一种世界即将消失之前似的沉默。
雅雪的表情非常宁静,注视理濑的眼眸带有绝望,流露出自己会在某处死亡的预感。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样的表情,是忧理吗?还是,黎二?
“你经常都是这种表情。”
“什么表情?”
“我小时候养了一只狗,后来因为车祸必须安乐死。在注射药剂之前,兽医就是用你这种表情看着我。”
理濑静静地看着雅雪的脸。原来,雅雪刚才也是用想起某人的神情注视自己。
“你那时哭了吗?”
“没有,我没哭。”
有好一会儿,他们只是凝视彼此。总觉得两人的意识仿佛融合为单一个生命体似的。
最后,也不知是谁先别开了视线,两人随即默默地步下山丘,沿来时路回去。
“找到田丸了吗?”理濑低头注视脚边。
“还没。不过,他母亲已经忧心过度而住院了。她既不吃又不睡,所以被田丸的父亲送入医院治疗。”
“真可怜。”
“有件事很奇怪,我听附近的小孩说,曾见过一个很像田丸的人走在坡道上。”
“走在坡道上?”
“嗯,因为是小孩子的话,所以没被警方采信。但我认为正因如此,可信度才高。那孩子说,在我和那家伙分手后没多久,他看到一个背影很像田丸的人往上坡走去。”
“往上坡走?”
“没错,就在朋子的家与你家的中间。”
“我与朋子两家的中间?”
“嗯,我让那孩子站在他看见那个人所在的地方,正好就在你们两家中间。”
理濑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
“然后呢?那个人后来去哪了?”
“不知道。”雅雪懊悔地摇摇头,“那孩子说,他才转头看一下别的地方,一转回来,那个人就不见了。”
“不见了?”大概是进入谁家了吧?是朋子家吗?还是——
突然,雅雪停下脚步。
“理濑,那个不是朋子吗?”
“咦?”
理濑与雅雪两人不知为何,竟反射性地躲了起来。
可能因为这里正好位在坡道中段,所以对方似乎没发现他们。
朋子站在没什么人的游客步道上,似乎正与某个人讲话。对方因为被柳树树荫遮到,所以不知道是谁,只知道是个男的。
那个人是谁?
朋子脸上是他们不会见过的执拗表情,看起来有些恐怖,还有些诡异。
“她在和谁讲话?”
“从那里应该看得到吧!”
理濑与雅雪小心翼翼地走下坡道。
总之,朋子的表情与平时很不一样,一定是在讲什么很重要的事。
“不行,这里看不到,往上走,那里搞不好可以。”
“好。”
两人将身体转向,开始往上坡前进。
“等等?他们要走了。”
先有动作的是那个男的。他似乎瞪了朋子一眼,然后转身快步离开。
理濑大为吃惊。
“咦?”雅雪也发现那男子是谁了,“那不是你堂哥吗?”
没错,是亘,而且表情十分严峻。理濑第一次觉得亘看起来像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朋子本来想追上那个离去的背影,但追了一小段路之后就停了下来。不过,她似乎仍激动不已,紧握拳头朝亘的背影大叫。
“她说了什么?”
雅雪趋身向前,想听清楚,然而,那句话已经清楚地传入理濑的耳里。
一时之间,她实在无法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但朋子的确是这么喊的——
“杀人凶手!”理濑变了脸色的样子完全被雅雪看入眼底。
06
雅雪默默地载着理濑,从车站回家。与来时的悠闲相反,雅雪一路上骑得飞快。
“谢谢你送我回来。”
“不客气,下次见。”
理濑挤出笑容向雅雪道谢,他只给个简单回应,随即离去。
千万要稳住心情,要保持冷静。
“理濑,你去哪里了?”
理濑一进家门,坐在客厅看晚报的稔随即关心地问。
“抱歉,我和朋友出去了一会儿。”理濑做了个道歉的手势。
亘还没回家,他后来又去了哪里?
“梨南子好点了没?”
“她现在在洗澡,看起来比昨天好多了。”
“那真是太好了。”理濑靠近稔身边,“她真的在洗澡?”
“是啊,怎么了?”
“我发现一件事。”
接着理濑便小声将昨晚房里的柜门被打开一个小缝的事告诉稔。
听完理濑的话,稔轻轻“啧”了一声。
“原来如此,楼上能偷听到这里的谈话,这屋子真是有趣。不过,现在应该是没问题。”
“嗯。”
理濑正犹豫着要不要说出亘的事,却被稔抢先开口。
“是心律不整。”
“你说的是梨南子丈夫的死因?”
“没错。”稔点点头,“但这件事很奇怪,因为通常死因不明或还有疑点的,全被纪录为心律不整。”
“他有什么宿疾吗?”
“好像因为高血压去看过医生,过世之前的健康状况确实也每况愈下。而且,我还打听到一件很有趣的事。”
“什么事?”
“她似乎一直受到暴力对待。”
“被她丈夫?”
“嗯。听说他虽然是个资产家,人格上却有严重缺陷,年轻时会将当时交往的女友打到颜面骨折,后来是靠他父母出面才将这件事压下来。梨南子嫁给他时,似乎不知道这些事。”
“真狠。”理濑皱眉。
“梨南子曾多次被他打到住院治疗,一能起身,立刻又被对方或公婆带回家。”
“那时奶奶怎么处理这件事?”
“男方似乎社会地位颇高。”稔扼要地说。
换言之,就连奶奶也束手无策。
“也就是说,梨南子有充分的杀人动机。”理濑说。
“照常理而言,是如此没错。”
“而她也确实杀了她丈夫,不过,这件事却被梨耶子知道,并被当成威胁她的把柄?”
“是有这个可能。或许梨耶子就是借此搬来与姐姐同住,并要求姐姐代为支付生活费。”
所以梨南子才动了杀机,要除去日夜威胁自己的人?但她是怎么办到的?
“可是那天她不是一直与你在一起?她不可能有机会动手的,会不会是委托某人下手?”理濑特地加重“委托”两字。
托谁下手?为什么?梨南子到底委托谁下手杀了梨耶子?
譬如——亘?
理濑吓了一跳,她还记得朋子朝亘的背影大喊“杀人凶手”的声音。
对了,他们要回家时,亘在中途就与他们分开了,如果他早一步到家,就有可能……
怎么可能?
理濑急忙打消这个念头,朋子那句话应该另有所指,并非字面上的意义。
还有,朋子与亘为什么会见面?她知道朋子从以前就很喜欢亘,但从刚才那种气氛看来,似乎不只如此。
心里很不舒服。她知道这种感情叫做嫉妒,而且也不是不会体验过,却一直不去正视它。
理濑苦笑。这次她又被自己吓到了,虽然她心中仍残留这种情感,对它却是又憎又怜。
“这里很快就会被卖掉了。”稔冷冷地说。
“梨南子也知道。她最近似乎打算到市区租公寓住。”
“‘朱比特’的事怎么办?我不认为它是指那座老爷钟。”
“我还在想,再过不久,应该就真相大白了。”稔忍不住笑出来。
“看样子,你是不打算在那之前告诉我了?”
“我这么做是为了彼此好。”
玄关的门“喀嚓”一声被打开,接着响起一声“我回来了”。
理濑下意识地回头看刚进门的亘。
“稔,你也回来啦!”
眼前这才是她熟悉的阳光少年,而不是刚才看到的那名陌生男子。
“你回来了。”
“还真晚。”
稔与理濑就像平时一样,笑着走向亘。
原来如此,会演戏的人,并不只有梨南子。
07
梨耶子的遗体经过检方化验,正式判定为意外身故。
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复杂,有安心,有豁达,有沮丧,都不是只有特定的一种表情。
周末,梨耶子的亲人为她办了一个简单的丧礼。不过,对喜爱奢华、热闹的梨耶子而言,这场丧礼或许太过冷清。
他们后来终于联络上梨耶子的丈夫。虽然梨耶子一直拒绝与他复合,从他匆忙赶来葬礼,并哀恸逾恒的模样来看,他仍深爱与自己分居的妻子。
如果梨耶子与他重修旧好就不会发生这种遗憾了。理濑为他深感惋惜。她知道梨耶子有她独特的魅力,因此不是不能理解这个受梨耶子吸引的男子的心情,深爱的女人突然从这世上消失,而他仍得抱着这个遗憾走完自己的人生。
就像这幢屋子如果不在了,大家仍得继续活下去。
在等待梨耶子的遗体火化成骨灰的期间,理濑不断地思考。
梨耶子走了之后,随着时间流逝,她就更加确信自己的想法。
这是一幢原本就被重重阴谋与犯罪包围的屋子,屋内墙上渗入了层层谋略与欺瞒的血液,令这屋里至今仍弥漫浓重的腥味。
整件事的高潮将在卖出、拆除这幢屋子的时刻来临。不过,奶奶说的“朱比特”到底在哪里?它究竟是什么?稔应该快找到答案了。
此外,就是田丸贤一的行踪。雅雪说那孩子的话应该可信,既然如此,田丸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附近?他是要去找朋子吗?他那天若真的去找朋子,应该会引起轩然大波才对,然而,朋子家却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理濑心里感到很不痛快。
如今,事情的真相就像还缺了几块的拼图,就差那么几块,就能拼出完整的图形。
理濑站起来,走到火化等候室的走廊,眺望窗外景致。
自己留在这里的时间不多了,一切就只等最后的一个谜底揭晓。
理濑目不转睛地注视窗外。
——要抛开所有的一切,一起飞吗?
白色的轻烟消散在天际。
——好啊!
理濑好像听到了雅雪的声音。
08
已经很久没去学校了。
周一,理濑去上学时,突然涌出这种感觉。
与附近邻居的鄙夷眼光不同,同学们对守丧中的理濑纷纷投以同情眼光。
看着这些少女的背影,理濑不禁心想,这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
在这里,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少女,不用考虑将来的事,也不用思索自己的命运,只需要穿上制服,坐在教室里听老师上课就好。
突然间,一张空的课桌椅映入眼帘。
她终于回到学校上课,朋子却请了假。这么说起来,自从上次与慎二见面之后,理濑就再也没与朋子说过话。不知道慎二现在的情形如何。
——杀人凶手。
朋子的声音在耳际响起。那天,朋子与亘的表情都很不寻常,理濑看在眼里,却有如扎在心头的一根刺。
他们那天谈论的,或许与家里的事一点关联也没有,或许只是单纯的情侣吵架。
然而,那时的朋子却露出属于女人特有的表情,与我和雅雪平时认识的朋子完全不同。这也就是说,她与亘的关系已经发展至如此亲密的程度了吗?
想到这里,理濑再度苦笑,自己果然嫉妒这两个人。朋子就像那些绑着马尾、拥有粉嫩双颊的少女,所以我才会嫉妒她。
这又有什么不好呢?理濑安慰自己,对偶然撞见的情景感到心痛,感到嫉妒。又有什么不好?这不就是青春年少特有的成长况味吗?
尽管心中如此嫉妒,理濑在放学途中,仍去按了朋子家的门铃。
‘找谁?’一个充满警戒的声音从对讲机中传出。是朋子。
“朋子吗?是我。你还好吗?”
‘理濑?’朋子的声音显得很惊讶,‘理濑,你还好吗?对不起,我没去参加梨耶子的丧礼。慎二的病情恶化,我得留在家里等我妈从医院打来的电话。现在家里只剩我一个人。’
“原来如此。我家也是一团乱,所以也没想到要问你这件事。真是辛苦你了。”
‘理濑,你一个人吗?’朋子的语调带着试探。
“是啊!刚刚才放学,我想顺道过来看看你。我还带了影印的讲义要给你。”
理濑一抬头,便发现朋子掀开客厅窗帘一角,探出头来。朋子的神色紧绷,似乎在检查理濑四周有没有其他人潜伏。
理濑也下意识地向四处张望。
‘理濑!你不要东张西望的。’
“对不起。有谁在附近吗?”
‘——是田丸。’
“什么?”
‘我昨晚也在附近看到他。’
“不会吧?你报警了吗?有告诉雅雪吗?”
‘我很怕,谁都没说。’
“我可以进去吗?”
‘对不起,现在不太方便。有人正在监视我。’
理濑从朋子的语气隐约发觉她的精神状况并不稳定。她该不会妄想田丸正在监视她吧?
“朋子。”
‘而且我还看到另一个人。’不等理濑开口,朋子便抢先道。
“看到谁?”
‘亘。’
理濑吓了一跳——杀人凶手,还有那张陌生的侧脸。
“亘?你在哪里看到他?”
‘那个人死掉的那一天。’
“哪个人?你是指梨耶子?”
‘没错。’
理濑的心跳加快。
‘亘已经发现我知道那件事了,所以连他也在监视我。理濑,拜托,你现在先回家,然后等晚上大家都睡了再来,好吗?我有很多事想找你商量。我会打开客厅的灯,如果灯有亮,你就按四次门铃,我就会开门。我家今晚只有我在,拜托你,一定要来!我真的很怕!’
一瞬间,理濑觉得自己好像置身在那幢屋子里,不论在哪,都有人窃听自己的言行。
梨南子在梨耶子的丧礼结束后,情绪终于比较平稳。她回到一楼原本的房间,梨耶子的东西已收拾妥当,老爷钟则仍在原处。如果朋子来了,也不知道会有谁听到她们的对话。想到这里,理濑不禁做了个深呼吸。
“知道了。我或许会晚一点才到,可以吗?”
‘没关系,我会等你。反正我睡不着。’朋子好像终于松了一口气。
“好,那待会儿见。你多保重!”理濑故意大声向室内对讲机说话。
然后,当她抬头的瞬间,发现有人从百合之馆二楼的窗户一闪而过。
理濑假装没发现,偷偷以眼睛余光看向窗户,但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有人在监视。这是真的吗?
趁玄关大门打开之前,理濑先整了整仪容。
“我回来了。”
“快点进来吧!”
面对梨南子的温柔笑容,理濑也回以极自然的笑脸。
要比演技,理濑向来对自己相当有自信。
09
一个奇妙平稳的夜晚正逐渐过去。
梨南子正开始收拾家里的东西,稔与亘正在讨论该何时叫房屋中介过来。
理濑在自己的房间做功课,却不由得在意起朋子的家。
朋子说昨晚在附近看到田丸贤一。
这怎么可能?田丸贤一已经失踪好一阵子了,如果是真的,这段期间他究竟躲在哪里?他要怎么生活?还是说,他其实是借住在附近的朋友家?但是,他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吗?
百合的香气十分浓郁。
梨南子仍一如往常,继续以百合装饰家里,直到搬家那一天,她应该仍会持续这个习惯。
百合。这么说来,奶奶说的那则故事也与百合有关。二楼住有会偷听人说话的妖精,而且妖精喜欢百合,所以家里才会用百合为装饰。实际上,妖精就是指一楼那间房里的窃听系统,不过,为了妖精而用百合为装饰,其中究竟有什么含意?
理濑停下笔,静静凝视百合。
她想到慎二站在窗外的脸,还有他说的那些话——“梨南子喂过的小动物都接连死去”、“赶快逃”、“否则会被杀死的”。
梨南子当时就是在厨房后门喂猫喝牛奶。她至今仍不认为那温柔的神情中竟带有杀意。
理濑沉思,果然,这对姐弟的想法似乎都太过偏激。
朋子对亘的指控,一定也是基于这个原因,不,是她内心希望如此。
理濑焦虑地在房里倒数计时。
好不容易等到全部的人都入睡,已经将近深夜十二点了。
别再胡思乱想,待会儿与朋子见面再说吧!
老实说,她有些担心,这么晚出门也许有可能会被发现。
理濑关掉书桌上的台灯,离开家里。她暗自祈祷邻栋屋子的客厅没有开灯。
但事与愿违,那里的灯还亮着,朋子正在等自己过去。
理濑下定决心,悄悄走出房间,蹑手蹑脚地下楼,迅速将玄关的门打开,关上,然后没入夜色当中。
总觉得有种在玩大冒险的感觉。
理濑轻轻叹了一口气,将朋子家的门铃连按四次。
一个吐息间,门就迅速被打开。理濑看到朋子站在屋里朝她招手。她向四周瞥了一眼,立即进入屋内。
“真紧张。”
“对不起,要你这么晚还出门。”朋子打过招呼之后,迅速将玄关门的两重锁锁上,“他应该不在外面吧?”
“朋子,我记得你曾说过你见到了田丸。你是在哪里看到他的?”
“就在我家前面。他站在我家门口,一直往屋里张望。”
“他的穿着打扮如何?毕竟他已经失踪一阵子了。”
“穿着很普通,就是在毛衣外面加一件外套。”
“真的是在昨晚看到的?”
“就是在昨晚。”朋子突然生气地说,“我没骗你!我真的看到他了,而且我确定我没看走眼。”
“抱歉。”为了安抚朋子的情绪,理濑无奈地两手一摊,不再继续追问。
“对不起,我也有错。因为我一个人在家就会开始胡思乱想。”朋子虽然心事重重,却仍努力挤出笑容。她站起来走向厨房,“我泡可可给你喝吧!还是你想喝别的?”
“如果有即溶咖啡就最好不过了。我喜欢喝即溶咖啡。”
“真的?”
“没骗你。不管再多杯我也喝得下,而且从不会因为喝了即溶咖啡而无法入睡。”
“那就依你吧!还有蛋糕喔!”朋子笑说。
“这么晚了,还吃蛋糕?这时候吃很容易发眫喔!”
“有什么关系,吃了之后,只要不立刻上床睡觉就不会发胖了。”朋子一扫刚才的阴霾,急忙端出蛋糕。
理濑心想,朋子在这种时候就像个十足的大小姐。
突然,理濑觉得寒毛直竖。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理濑忍不住看向四周,后来更站起来,仔细打量窗外。
是自己想太多了吗?总觉得有人就站在窗外。
“理濑,用马克杯好吗?这样可以喝更多。”厨房传来朋子的声音。
“好,就用马克杯吧!”
理濑随口回应,走到玄关确认门上的锁。
真是的,大概是受到朋子影响,结果连自己也变得有些神经兮兮的。
理濑慌慌张张地往厨房走去。
“奶油蛋糕与起司蛋糕,你喜欢哪一种?”
“不论哪一个,热量都很高。”
“那就两个都给你吧!”
“朋子,你都不听人说话的吗?”理濑认真地盯着朋子。
“因为我们好久没聚在一起了嘛!”朋子露出一抹轻松的笑容,“我们家里最近都各自出了些状况。幸好你现在看起来还不错。那天巡逻警车突然出现时,我还被吓了一跳。”
“你该不会以为这是一起情杀事件吧?”
“咦?不是吗?”朋子惊讶地说。
看样子,这个家真的因为慎二的病情而被..搞得人仰马翻,无暇顾及其他事。
“不是,只是一起单纯的意外。都怪梨耶子的运气太糟了。”
“其实……那天,我看见亘走进去了。”朋子突然压低音量,一脸严肃。
“你是指梨耶子姑姑过世那一天?是什么时候?”
她们面对面坐在厨房的餐桌旁讨论这件事。
“我不清楚,大概还不到黄昏吧!总之,我看到他慌慌张张地,而且还不时朝四周张望。”
“只有他一个人吗?”
“嗯,而且他那样子好像很怕被谁看见。”
“然后呢?”
“他就一溜烟地闪进屋里。”
“那时候你人在哪里?”
“我在家里。那时也只有我一个人在家。我在等我妈从医院打回来的电话。”
“之后呢?”
“过了一阵子,我又看到他从屋里跑出来。而且还是独自一人。”
“他是从你家门前经过吗?”
“不是,他出来时,我只有看到亘的背影,他好像在屋子后面徘徊。”
“在屋子后面徘徊?但那里就只有悬崖,没其他路了。”
“所以我才觉得奇怪,可是,从那之后,他就没再出现了。”
理濑陷入沉思,这件事确实很诡异。
“这真的很奇怪吧?”朋子仰头看理濑,眼神充满不安。
“嗯,的确很怪,我一时还搞不懂他究竟想做什么。对了,亘是何时发现他那天的行踪被你看到的呢?”
“前几天,他突然约我出去——”
朋子话说到一半,门铃突然响起。朋子与理濑都被吓一大跳,神色惊慌。
“怎么回事?还有谁要来吗?”
“不可能。”
“会不会是你爸妈回来了?”
“不是他们。”朋子摇头否认,“稍早之前,我妈才打电话告诉我,说她要留在医院照顾我弟弟。我爸今天值晚班,也不可能回家。”
震耳欲聋的门铃声再度响起。
“会是谁呢?”理濑走至客厅,藏在窗帘后面朝外窥看。玄关有个人影,但因夜色昏暗,无法看清来人长相。
“喂?”朋子紧张地拿起对讲机。
‘喂,很抱歉,这么晚了还打扰你。你是朋子吧?’
理濑大吃一惊。这不是梨南子的声音吗?
‘请问,理濑是不是在你家呢?真抱歉,我发现她好像跑出来了,我有点担心。’
理濑与朋子面面相觑,她们两人都觉得糟了。
理濑此时绞尽脑汁想找出个好理由,自己出门的事果然被梨南子发现了。
理濑觉得有些恐怖,难不成,所有人都在梨南子的监视中?
朋子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眼神无辜地向理濑求助。
理濑鼓起勇气,从朋子手中接下对讲机的话筒。
“对不起,梨南子姑姑,这么晚了还让你出来找我。”
‘理濑吗?你果然跑到朋子家了。平安就好。我去你房间,发现里面没人,心想你会不会是跟谁出去了。’梨南子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安心许多。
的确,就许多层面而言,如果我不见了,她一定会觉得很不安。理濑突然觉得有些愧疚,还让梨南子为她担心。
“真的很抱歉。我与朋子最近都很忙,一直没机会好好聊聊,因为我实在很想见她,所以才跑来她家,刚好今天她家只有她一个人。我等一下就回家了,梨南子姑姑,你先回去吧!”
‘朋子,你只有一个人在家?其他人呢?’
“因为慎二的病情恶化,我妈到医院去照顾他。”
‘原来如此。真抱歉,因为最近家里发生很多事,我都不知道你弟弟生病的事。’
“我才是,真是对不起,我们都没过去府上帮忙。我妈还要我向你们表达慰问之意。”
‘没关系。对了,朋子,能不能让我进去看一下理濑?我实在很担心她。’
朋子看向理濑,点点头。果然还是要见个面,打个招呼,梨南子才会安心。
“好,我现在开门。”
朋子开了门,却发现梨南子早已站在门外,大吃一惊。
“理濑,抱歉。我想刚才你一定吓得心脏快停了吧?”梨南子看向理濑说。
“对不起。”理濑低头道歉。
“朋子,你说你一个人在家?可以的话,还是到我们家过一晚吧?”
梨南子环视朋子家里,那双眼睛冷冷的,没有任何笑意。
理濑心想,真奇怪,她的举动仿佛在确认朋子家的确只有她一个人。
“没关系,我经常一个人在家。而且我家还有保全系统,所以我觉得还好。更何况你们家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我想,我还是不太方便过去打扰。”朋子连忙摇手拒绝。
“没关系的,更何况我们都是老邻居了。”梨南子脸上浮起一抹笑意。
可是,理濑怎么也笑不出来。她发现梨南子从进门开始,就一直将两手放在背后。她究竟带了什么进门?
“我们回家吧!两个人都是。”梨南子的神情依旧,语气却很坚决。
“那、那个……”朋子似乎也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一脸诧异地低下头,轻声惊呼。
“你们可以在我家慢慢聊。其实,我也有很多话想问问你们两人。”
梨南子虽然对两人微笑,但两人都没看向梨南子的脸。
她们都同时盯着梨南子的手。
梨南子的右手里,拿了一把闪闪发亮的菜刀。
第五章 灰尘与海
01
这幢再熟悉不过的家,可是,在这个深夜里,看起来居然这么诡异。
黑暗、诡异的魔女之家。
玄关大门关上时发出的声响在暗夜萦绕不去,仿佛宣告世界末日的来临。
稔与亘在做什么呢?他们已经在二楼沉入梦乡了吗?
从二楼理濑的房间能听到一楼的动静,稔他们两人的房间却无法听到一楼的任何声响。万一发生了任何意外,他们能及时发觉并伸出援手吗?
还是说,他们两人已经被梨南子杀掉了?
想到这里,理濑不禁浑身发凉。
“坐这里。”梨南子面无表情,以下巴示意两人坐下。
厨房正中央摆了两张圆椅,其中一张就是奶奶生前常坐的那把椅子。
理濑抓着浑身颤抖的朋子坐下,眼前是静静站立的梨南子。
梨南子的沉稳散发极诡异的气息。如果她手里没有那把菜刀,应该就与她平时一样。
朋子已经完全陷入恐慌之中。
理濑拼命思索如何才能脱困。如果只有她一个人,梨南子应该早就下手了,但现在多了一个朋子,所以她才迟迟不动手吧!而且,梨南子仿佛要堵住两人退路似的,站在厨房的入口。
虽然梨南子的右边就是后门,但要跑过去、旋开门把、推开门逃出去,恐怕会花上一点时间,而且在开门时,背部很可能会被菜刀刺中。
“别那么害怕,放轻松。”梨南子脸上浮起笑意,发觉理濑一直盯着自己手上的菜刀,恍然道,“啊,你是指这个吗?”接着就将菜刀举起,朋子被吓得浑身僵硬,“我只是拿来防身用的,因为这个社会太乱了。别担心,我只是想问你们一些问题。”
梨南子说话的声调虽然沉稳,听起来却令人不寒而栗。
理濑一直仔细观察梨南子的举动。
难道真是我看走眼?梨南子是个精神异常者吗?梨耶子也是被她害死的?
理濑回想过去梨南子的所有举止与表情变化,她不认为梨南子是个精神异常者,就算现在也是。既然如此,她为何要这么做?
梨南子忽然转头注视理濑。
理濑发现梨南子的眼神很冷静,也很犀利,似乎想对自己传达某些讯息,虽然她不是很明白,但她能确定梨南子的精神状态非常正常。
为什么?
理濑拼命想找出答案,这种情况下,她究竟想做什么?
“慎二现在情况好吗?”梨南子从容地问。
“咦?这、这个……”朋子似乎不敢相信梨南子是正在对自己说话,回答得结结巴巴的。
“你父母一定非常担心吧?”
“啊?嗯,是啊。”朋子的视线游移不定,仿佛就要放声尖叫。
“我们理濑经常受你照顾了,真是谢谢你。我们虽然是邻居,但像这样坐下来好好聊聊,好像还是第一次吧?”
“是,是呀!”
“你与家母认识,之前还来过我家,对吧?”梨南子温柔的口吻开始变调。
“没、没这回事。”朋子的脸色变了。
“是吗?去年大约这个时候,你不也到过我家?”
“没有!”朋子的声音嘶哑,拼命摇头否认。
理濑知道,这是朋子固执、闹别扭的时候,会出现的嗓音。
梨南子似乎想说什么。
理濑佯装镇静,留心梨南子的表情与她说的话。
“是吗?那大概是我弄错了。所以应该是慎二吧?慎二与家母认识。”
梨南子的话说得既冗长又零散,理濑完全不知道她究竟想说什么。看样子,梨南子似乎在争取时间做某件事。接下来会在眼前发生的,究竟会是什么事?
“你、你到底要对我怎样?”朋子用强硬的语气反击,并用力扣住理濑的手腕。
“没什么,只是想与你聊聊天。”
“那你为什么要握着菜刀?”
“我只是拿来防身用的,因为这世上有太多奇怪的人了。”
“你、你自己就很奇怪!住在这屋子的人全都很奇怪。”
理濑在心中叫苦,朋子,别激怒对方,那样没用的。虽然她直觉认为梨南子是个认真、严谨的人,但事实真相如何,她还不知道,若是激得她痛下毒手就糟了。但话又说回来,朋子的疑心病很重,而且是个脾气很别扭的人。
“你是不是很讨厌家母?”梨南子口气平稳地说。
朋子一直没坐下来过,俯视她的梨南子看起来充满威严,但其中又带着几分祥和。
“没、没这回事。”朋子有一点畏缩。
“没关系,反正家母已不在人世,什么话都可以直说。我们应该警告过你,别再靠近亘。但你为什么还是要与他来往呢?”
从朋子的手劲,理濑发觉她非常震惊,而且脸色逐渐涨红。
“你在说些什么?我、我与亘……”
“你一直都很喜欢亘,对吗?比那个男孩喜欢你的程度还要深,是不是呢?”
理濑的手腕被朋子愈抓愈紧,愈紧愈痛。
“可是,家母一直反对你与亘交往,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不知道。”朋子不屑地说,“那个人是个怪人,而且很恐怖。总是冷冷地看着我,感觉很诡异。”
“所以,去年,你趁只有家母在家的时候,偷偷跑进我家吧?你那时打算做什么?”梨南子开门见山地逼问朋子。
“我才没有偷偷跑进你家!”朋子的声音又变得干哑。
梨南子微微逼近朋子,“摔下楼梯的家母被发现时,正好躺在一地凌乱的被单上。奇怪的是,那居然是我与妹妹平时使用的被单,家母根本不可能会将它拿上楼。而且家母自从身体愈来愈糟糕之后,几乎不太可能双手拿东西上楼,更何况是被单。既然如此,那被单为什么会掉在那里?或许,是有谁潜入,拿出一楼楼梯下方置物柜内的被单,将之铺在楼梯上。然后那个人就抓着被单一角躲在一旁,等听到家母从二楼走下来的脚步声,趁她打算弯腰捡拾之际,用力拉扯被单一角——”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朋子说话的分贝提高。
“如果那个侵入者不知道我家的情况,应该不可能找得到被单放在哪里。”
“你为什么一口咬定是我?”
梨南子气势逼人,继续追问,“那些信都是你写的吧?将那些匿名信丢进我家信箱的人就是你,对吧?”
“不知道!跟我没关系!”朋子的声音充满恐惧,而且几近哀号。
理濑感觉到现场气氛愈来愈凝重了。
朋子。住在附近、可爱又有男人缘的胁坂朋子。绑着马尾,而且有玫瑰般红润双颊的可爱少女——这是真的吗?不会吧?
理濑的思绪开始陷入混乱。
梨南子说的是真的吗?朋子是杀害奶奶的凶手?那些恶意中伤的匿名信也是她写的?
“我们是邻居,如果你打算潜入我家,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那种恶心的匿名信,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朋子尖叫。
“恶心?”
梨南子挑眉,朋子心虚地咽了一下口水。
“你怎么知道内容很恶心?我从头到尾都还没对你说信件内容是什么,不是吗?”
“这、这是因为匿名信的内容通常都很恶心,不是吗?”
此时,理濑突然恍然大悟。
朋子在撒谎。写匿名信的人果然是她——魔女,魔女之屋。
给R,信上所说的R果然是指我。
梨南子一针见血地逼问朋子。
“请你离开理濑。”梨南子说话的口气愈来愈严厉。
“不要。”
“离理濑远一点!”
“不要!”
理濑突然觉得脖子上有冰凉的触感。
不会吧?
理濑微微别过脸,看见朋子拿来抵着自己脖子的小刀。
真相大白。
梨南子的表情非常冷峻。原来如此,她的眼神要说的就是这个,要我远离朋子,告诉我朋子很危险。不过,我一心想要保护朋子,所以没有要远离朋子的打算。而朋子也紧紧挨着我,只可惜不是与我同样的理由。
“放下那把.99lib.菜刀!不然我就要把刀子刺进理濑的喉咙。”朋子已几近疯狂。
梨南子没有迷惘,走上前,将菜刀放下,然后再往后退。
“我已经放下菜刀了。请你放开理濑。”
“不行,我不相信你。”朋子仍顽强地摇头。
“你在我去你家之前就已经藏好这把刀子了吧?为什么?”梨南子转移话题。
朋子看起来非常紧张。
理濑知道答案。朋子刻意趁家人都不在时,将自己叫去她家,虽然不知道她这么做的理由为何,但能确定的是,朋子打算加害自己,或做些对自己不利的举动。
理濑拼命想这些问题。刚才梨南子说的是真的吗?朋子真的杀了奶奶?
“你想对理濑做什么?”
“正打算做,可是都还没做。”朋子回答得很干脆。
“那个失踪的男孩该不会也与你有关?”梨南子语气冷淡地继续问,她将朋子的注意力从理濑身上转移开来。
“我不知道!”朋子的情绪很激动,“我根本不知道他的事!莫名其妙!我不过才与他见过一次面,大家就全说是我的错!而且我又不喜欢他,他却老是来纠缠我,麻烦死了!”朋子语带哭声。
或许是觉得不能再继续刺激她了,梨南子仍是同样的严肃表情,却一语不发。
理濑想找机会将朋子架在自己脖子上的手甩掉,朋子却将刀子紧紧地抵在自己的喉咙上。理濑完全动弹不得,她一定得想办法分散朋子的注意力。
“我最讨厌男孩子了,既烦人又恶心。那家伙是自作自受,哈哈!”
“亘也是男孩子呀!”梨南子有耐心地说。
“亘不一样,他成熟稳重,而且又很聪明。”朋子大声说,“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
“过分!他太过分了!居然拿走我的戒指。”朋子开始哭泣,架在理濑脖子上的小刀并没有因此稍离。
理濑不禁倒吸一口气。
“朋子。”突然出现一个低沉的声音。
大家都吃惊循声音来源看去。
是脸色铁青的亘。
朋子的喉咙深处发出“咕噜”的响声。
看亘的表情,他可能将刚才那些话全听进去了。他果然发现楼下的骚动而起来了。
朋子看到亘的出现,浑身颤抖不已。
她猛地推开理濑,将小刀移至自己的脖子上,凄厉地大叫:
“别过来!不然我就刺进自己的喉咙!然后对外说是你刺的!”
“朋子。”
一听到理濑的声音,朋子随即用赤红的眼睛瞪视理濑,小刀仍抵在自己的脖子上。理濑不禁闭上嘴巴,沉默不语。
“那一天,我和你见过面。”亘直视朋子,缓缓地说,“就是奶奶过世的那一天。”
朋子的眼神充满惊惧。
“我说过不能收下你送的戒指,要还给你。”
“别说了!那与这件事没有半点关系!”
不理会朋子的阻止,亘仍然继续说。
“但那只戒指掉在我家院子,最近才找到。”
理濑想起在院子捡到一只银戒的事。那是一只戒围很大的戒指,难道就是那个?
“大概是从很久以前就被埋在院子里,前阵子的大雨让这只戒指随泥浆而重见天日。那天之后,你还有来过我家的院子吧?你来做什么呢?你应该知道家里除了奶奶之外,大家都出门了,不是吗?”
“我不知道,我什么事都不知道。”
朋子情绪激动地猛摇头,用羞愤交加且泪流满面的脸庞瞪着亘。
“就是你!”朋子咬牙切齿地说,“明明是你杀了人!”
亘大吃一惊。
“我都看到了。那女人死的那天,你在家,而且还走到二楼,打算躲起来。告诉你,我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听到朋子的叫嚣,亘脸上的表情显得愈来愈僵硬。
“亘?”梨南子情绪显得有些激动,亘无言地看向她。
“没错!是亘杀了那女人。”
“我没有。”这次轮到亘摇头否认。
“如果不是你,为什么你要偷偷爬上二楼?”
“因为我不想与梨耶子打照面。我那天和你见面时,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
我那天和你见面时,大概就是指理濑与雅雪在游客步道看到的那一幕吧!她还听到朋子喊出“杀人凶手”。
“你是杀人凶手!”朋子反复说着这句话。
“朋子!”理濑不加思索地开口,“田丸人在哪里?”
朋子一瞬间陷入沉默,注视理濑。
她的眼神充满憎恶与嫉妒,是一名成熟女子才会拥有的眼神,是理濑从不会看过的模样。
“你算什么?”朋子脸部扭曲,再度大吼,“雅雪也好,慎二也好,大家都说你好,都只听你的话!就凭这张冷冰冰的表情,他们都对你言听计从,就连亘也是!恶心!你们明明是血缘关系的亲戚,而且还同住一个屋檐下,恶心!肮脏!你们一屋子都是魔女!”
“朋子。”
亘的语气中带有责难,朋子狠狠地瞪着他。
“我早就知道了,你们明明有血缘关系,你却还是喜欢理濑,是不是?”
“我……”亘为之语塞。
下一个瞬间,朋子迅速在自己手腕上割了好几刀,鲜血喷溅在地上。
“朋子!”
理濑一个箭步上前,将朋子手上的小刀挥落,那把小刀在地上弹跳了几下才停止。
朋子的手不停挥舞,对理濑连续挥了几拳,凄厉地哭喊着。她的伤口不断涌出鲜血,被脚踩踏过后,在地上形成更大的血渍。
“稔!稔!你快来啊!”屋里响彻亘的喊叫。
梨南子与理濑试图制伏朋子,但激动不已的朋子仍不停朝她们身上又踢又踹,鲜血也溅上她们的脸与衣服。
“该我上场了。”一直躲在一旁观看的稔终于出现,迅速在朋子脸上重重甩了几个巴掌。
朋子仿佛一尊被剪断丝线的傀儡,整个人倒落在地,但脸上仍带着一抹诡异的笑容。
“太棒了……我就快死了……这屋子下面有座古井……我曾经看到……那个老太婆从金木樨后面拉出一根棒子,然后……后门的……就打开了……”朋子躺在地上,意识不清地说。
“朋子!田丸在哪里?他在这屋子下面吗?”
理濑激动地大叫,但朋子似乎没听到理濑的声音,自顾自地喃喃。
“那一天,我没想到老太婆居然在家……我以为没人……就想趁机照老太婆的方式打开看看……没想到却被老太婆发现……她大叫,我慌张地想逃跑……可是我回头一看,她已经倒在地上……在后门那里……实在太棒了……”
“朋子!”理濑比刚才更大声地喊她,她早已昏厥不醒人事。
“她身上的伤要不要紧?”梨南子看着朋子血迹斑斑的手腕,问稔。
“失血过多,还不至于致命。我先帮她注射一些镇静剂。不过,听她刚才那些话,她可爱归可爱,却是个让人不敢领教的大小姐。”
“等等!”理濑慌忙伸手制止准备注射的稔,“先别让她睡,我还没问出田丸的下落。”
“我大概知道人在哪里了。还是先让这位小姐睡一下比较好,如果继续让她这么激动,恐怕会因为出血过多而死。”
“好吧。”
正当理濑与梨南子面面相觑时,稔已经帮朋子打完镇静剂,伤口也包扎完毕,并将朋子抱到客厅的沙发上休息。
“这里还真像命案现场。”
“怎么办?还是打扫干净吧?”梨南子低头看向地面的斑斑血迹,不由得起了一身寒颤。
“这里还是赶快擦干净比较好。我还有点事要做,反正那大小姐家也没人在,就先放她在那好了。梨南子姑姑,抱歉,这里的血迹就麻烦你了。”说完,稔打开厨房后门。
深夜,整个院子静悄悄地,后门细长的影子倒映在院子里。
“稔,你要做什么?”梨南子小声问。
“刚才那位小姐说,金木樨后面有东西,我想去看看。麻烦给我一支手电筒。”
梨南子从厨房抽屉找出一支手电筒。稔借着手电筒的灯光一路来到院子角落。
梨南子在擦拭地上血迹的同时,也注意着院子里的稔。只见稔从某处拔下一个黑色L型的棒子,拿回来给大家看。
“你们看!我本来还以为这只是根普通的棒子,没想到还另有玄机。”
手电筒的微弱光线下是一支已锈蚀的金属棒。
“这是一支六角形的扳手,要放进也是六角形的洞里。”稔将棒子的断面展示给我们看,的确是六角形。
“刚才那小姐曾提到后门吧?”稔用手电筒照向便门附近的地面。
“稔!”理濑仿佛突然想起某事而抬起头,“‘朱比特’会不会是指木星?取其谐音,就是金木樨的‘木樨’,也就是院子里的那棵金木樨?”
“没错,标准答案。”稔抬起头来,“奶奶确实很有一套——啊!是这个!”
沿后门往屋后延伸的石堆旁,的确有个六角形的洞,看起来已年代久远。
“真的是这里吗?”稔半信半疑地低下头,将扳手放入那个洞,开始旋转,然后传出一个低沉的声响,“转开了!真是意外顺利。”
“啊!”站在后门的亘看到后门旁边的大石突然动了起来,不禁惊呼。
“没错,就是这样。”稔自信地继续转动扳手,不久,眼前出现一个一公尺见方的洞穴,里面黑漆漆一片,“难怪那孩子会以为这是一口井。她可能从没进去过吧!而且像她那种小女生也不敢一个人进去。不过,倒是很有可能会有人不小心从这里跌落。”
“所以,田丸就在这里了。”理濑探头看向这个仿佛无底洞的深黑洞穴。如果有人真的掉下去,再加上又过了这么多天,真的还能活命吗?
“我下去看看。”
“里面的氧气够吗?”
“谁有打火机?”
亘递给稔一个打火机,稔随即将打火机点燃,伸入洞穴,打火机的火焰摇晃不已。
“里面的空气应该还蛮流通的。亘,你帮我从上面照着。”
亘拿着手电筒从洞穴上方帮稔照亮底下,稔则沿墙壁边缘的铁梯爬下洞穴。
稔下到洞穴底部之后,从洞穴里传来的回音可以判断里面应该很宽,氧气也还很足够。
“喂!振作点!”
听到稔从洞穴里传上来的声音,大家都面面相觑——田丸真的在里面。
“我找到他了!他的脚断了,虽然很虚弱,但还有生命迹象。亘,你帮我把医药箱拿来,然后再给我另一支手电筒——不,等一下,这里好像有个开关……”稔从洞穴底部往上喊话。
啪嗒一声,洞穴里便盈满橙色的光亮。
“啊!”传来稔的惊叫声。
“怎么了?”亘不安地问。
“——没什么。亘,来帮我一下。”过了一会儿,一个低沉的声音传上来。
发生什么事了?理濑与梨南子沉默半晌,然后跟在亘后面进入洞穴。
洞里有很重的霉味,空气不怎么流通。灰旧电灯的蒙眬灯光映照出四人的身影。
这是一个面积约十五平方公尺的石造地下室。奇怪的是,里面还摆了好几张桌子,而且还有隔间。有一面墙上还陈列了一些架子。
田丸贤一蜷缩在地下室的角落,他看起来面容憔悴,从散乱的发丝中能看见他那疲倦至极的神态。梨南子好几次试着喂他喝水,但都没有成功,而且他也无法开口说话。他一定被关在这洞穴里相当久了,如今,他的脸上已完全看不出平日那个开朗少年的模样。
“这里究竟是做什么用的?”理濑捣住口鼻,打量这间石造地下室。
虽然经过了相当的岁月,地下室里仍残留浓重的气味。
这味道好像是从地下室中央的那座混浊的池水飘散出来的。
“有骨头。”亘看向水池里,吃惊地往后退,“水池里有一堆骨头。”
“这就是‘朱比特’的真相。”稔低声说,“这里应该是军方的秘密基地,大概是他们处理尸体的地方。我想应该是利用药品溶化尸体,但骨头无法被溶化,所以就剩了下来。从这些骨头的数量看来,当时军方应该处理过不少人。”
墙壁的架子上还有不少药瓶与小型广口瓶,里面部已经空了。
“为什么?妈和这种地方究竟有什么关系?”梨南子的声音有明显的颤抖。
这间地下室散发浓重的尸臭味,岁月的流逝仍带不走亡灵的魅影。
稔抬头看向令人感觉不适的天花板。
“我不知道奶奶与军方有没有关联,但我猜爷爷的遗骨或许也混在这堆白骨里。”
“什么?”三人异口同声。
“嘘!安静点。”
“你说爷爷的遗骨?”理濑低声问。
“没错。”稔点点头,“奶奶的第一任丈夫应该是失踪了。听说那个人在暗地里从事许多活动,是个像谜团般的人。虽然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奶奶大概是在这里将他的尸体处理掉。或许,这里还有其他基于不同理由而被处置掉的人,又因为无法迁移这些东西,所以绝对不能被发现。”
“天哪!”梨南子掩面惊叹。
“总而言之,我们先将这家伙搬出去。”亘背向池水,抬起田丸贤一。他的背影传达出他想尽快离开这里的心情,“我开车送他去医院,顺便送朋子一起去。虽然会惊动朋子的母亲,但我觉得还是送医比较好。”
稔与亘两兄弟合力将田丸抬到地面上。田丸一动也不动的。
一回到地面,新鲜的空气迎面而来,让人不禁放松下来。
他们将田丸先放在厨房的地上,做了骨折的应急处置后,亘便将田丸背向稔的车上。
“对了,梨南子姑姑,这是我从那座老爷钟里发现的东西。我不知道是奶奶还是梨耶子姑姑藏起来的,也或许是梨耶子姑姑发现老爷钟的钥匙后放进来的。你知道这是什么吗?”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塑胶袋。
“这、这是……”梨南子的表情瞬间垮下。
梨南子别过脸,理濑则看向稔。
“这是你那死去的丈夫的头发吧?”
梨南子仍低垂着头,不语。
“我猜,这大概是奶奶在保管的东西。奶奶是心机很深的人,就算是对身为亲人的你们,她也必须为自己留个筹码。教你用慢性中毒的方式毒死你那有暴力倾向的丈夫的人,八成是奶奶,对吧?虽然,你丈夫的死因上是写心律不整,但是只要拿他的头发去化验,结果就很清楚了,因为毒素会蓄积在头发中。奶奶或许是为了预防万一——虽然我不清楚这个‘万一’是什么意思——才拿了你丈夫的头发放在身边,进而将你束缚在这个家里。后来,就连梨耶子姑姑也发现了这件事。”
梨南子仍低头不语,但她的沉默已经清楚说明一切。
“真不好意思,这包东西我要先收着。”稔将塑胶袋放回口袋。
梨南子猛地抬起头,用恳求的目光看着稔。
“抱歉,请你再等一阵子。”稔轻轻摇头,“等处理完那个地下室与这幢屋子,我们全部从这里离开后,我一定会还给你。到那时候,就不会有人威胁你了。”
“我只有她这么一位母亲,结果,不只她,还有你们,都没有人相信我。”梨南子深深皱眉,难得流露出情感。
“抱歉,我们与奶奶一样,都是心机很重的人。”稔无奈地耸耸肩。
梨南子立刻重整自己的表情,挺起背脊。
亘回来了。
“我已经将田丸放进车里,接着是朋子。”
“百合之馆……”理濑突然冒出这句话。
其余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理濑。
“我懂了,我知道为什么这幢屋子不论何时都以百合为装饰了。”
“为什么?”梨南子注视理濑的脸。
“当作芳香剂。”
“什么?”
理濑的耳际响起雅雪说过的那句话——闻起来简直就像厕所芳香剂。
“也就是说,利用百合浓郁的香味遮掩地下室的那股臭味。我不确定那股臭味究竟会不会往上飘散,或许只是放来让自己心安,但对奶奶来说,百合是绝不可少的。再加上动物的嗅觉比人类敏感,所以奶奶才不养小动物,或许哪一天会引起外人对地下室的注意。”
其实,我们家附近的小动物会接连死去,或许是因为地下室药品的毒素散逸至地面。慎二会误认为是梨南子毒死它们的,大概是因为这些毒素散逸的地方都集中在后门那里。因此看起来就像是小动物们吃完梨南子喂食的食物后,纷纷死亡。
“啊!”梨南子恍然大悟,“所以妈不愿意离开这屋子的原因也是因为那个地下室?”
“没错。她很怕地下室的秘密被发现,所以才会寸步不离地守着这个地下室。但某天,她发现邻居的小鬼居然站在地下室的入口往内探看,一时受不了这个打击,或许才会休克致死,就像朋子刚才说的那样。不过,刚才提到的被单的事……”理濑想起这件事,问道。
“那只是我捏造的。”梨南子苦笑,“其实妈早就觉得朋子怪怪的,她说这孩子不像外表看来的那样,虽然可爱,但想法很负面,也很有心机。妈很讨厌她接近亘,我看过她严厉警告过朋子很多次,要她不要再接近亘。所以我平时会多留意一下那孩子,然后就发现田丸失踪,而且还将你叫出去。抱歉,我当时觉得很恐怖,也没发觉自己竟拿了一把菜刀就出门。”想起自己刚才的行径,梨南子尴尬地笑了。
奶奶对朋子的观察很精准,相较之下,自己就差多了。
理濑回味那种苦涩的滋味,一想起朋子那赤裸裸、像冰似的表情憎恶,胸口就一阵疼痛。
“朋子拿刀子威胁我,究竟打算做什么?”
“大概……”梨南子犹豫了一下才回答,“她大概想将你丢进地下室,等时机成熟后,再宣称曾看到你进出过这里,将你塑造成杀害田丸的凶手。她还喜欢亘,可能以为只要你消失,亘就会改变心意。”
朋子大概也是想着:“如果这家伙消失就好了。”然后将田丸推下地下室吧!
理濑觉得很空虚,她知道自己没有立场责备朋子,但被她当成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感觉仍不太好受。
贤一还好吗?他的表情毫无生气,像个废人似的。被自己喜欢的人推落黑暗洞穴,任其自生自灭,他一定也很难受。经过这次打击之后,田丸能不能再恢复成以前那个阳光男孩呢?
“那个地下室可真让人头痛。不只那些骨头,还有那些药品的处理,全都很麻烦。”稔按了按太阳穴,叹息着走进客厅,“我把这位大小姐抱去车上了。”
“梨南子姑姑。”亘欲言又止。
梨南子愣愣地抬起头,看向亘。
“朋子说得没错,梨耶子姑姑是被我……”亘话还没说完,视线便四处游移,别过了脸。
“别瞎说,那件事是意外。真要说的话,她是被我杀死的。”梨南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亘,疲惫地笑了笑。
亘不可置信地看着梨南子。
“我刻意让大家知道我请亘去看看屋顶坏掉的部分,造成铁片随时都有可能落下的先入为主印象。然后我再找机会利用铁片刺入梨耶子的脖子,或是设计让她站在院子里的某个特定位置,将屋顶铁片扳落,落至她身上——这么想的话,我也可能动手,不是吗?”
面对梨南子的滔滔不绝,亘默默无言。
“梨南子姑姑,能请你陪我去一趟医院吗?我一个人没办法将所有事情说清楚。因为那小子行踪不明的事若没处理好,搞不好会引起警方关切。我们待会儿在车里讨论一下对外的说词吧!”将朋子搬上车的稔,边穿大衣,边向梨南子说。
“也好。”梨南子也站起来,去拿外套,“门窗要关好。我们不晓得什么时候才会回来,你们如果累了就先睡。”
梨南子与稔两人快步走出去,随即传来车门关上的声音。
“他们打算怎么说明?还有朋子受伤的事……”确认玄关门上锁之后,亘不安地说。
“别担心,稔会有办法的,至少不能曝光地下宰的事。”
“但他们都已经知道了。”
“朋子从头到尾都没进去过,所以她一直以为那是一口井,田丸掉进去时,四周一片黑,所以什么也没看见。”理濑温柔地安慰忧心忡忡的亘。
稔在催眠暗示上很有一套。处于极限状态的田丸贤一与过度激动的朋子都处于很容易接受暗示的状态,两人的双亲也不会想让孩子吃上官司,再加上这幢屋子就快拆掉了,大家很快就会忘记这些事,毕竟人是健忘的动物,只要眼前的事物消失,记忆也会随之淡去。
“看到那么恐怖的东西,你竟然还能这么冷静。”亘注视理濑的眼神仿佛第一次见到她。
理濑没有说话。
“这就是你们的世界吗?那边的世界有多宽广?那片黑暗涵盖了多大范围?”
这些问题,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答案。不论是稔、爸爸,或约翰,没有人知道答案。
理濑冷冷地在心中回答。
亘的脸上充满恐惧,那对眼神仿佛在看某种恐怖、无法理解的东西。
理濑在一旁观察被亘这种眼光注视的自己。
现在的我是什么样的怪物?我会变成什么样的怪物?
“告诉我,你已经变成那个世界的人了吗?再也回不来了?”亘紧抓理濑的肩膀摇晃。
理濑避开亘的视线,她无法说明,也不想说明。下一个瞬间,她突然被紧紧抱住。
“我曾经想进入你的世界。”
耳边是互紧紧贴着的脸颊。
“我想去。那天,我本来是打算杀掉梨耶子才回来的。那时我非常憎恨她,就算是现在,我也想杀了她。我想,如果我杀了她,我就能去你的世界了。”
亘说话的声音很小,很悲戚。
“你弄得我好痛,亘。”
理濑愈挣扎,亘抱得愈紧。理濑被勒得痛苦万分。
“可是我一回到家,她早就死了,死在院子里。然后,我逃了。我才知道,我果然无法进入你的世界。”
那果然是意外。虽然运气不好,却是必然的结果。因为一切都是她自己惹来的毁灭。理濑心中感到深深的安心。
“这样就好了,亘,这样就好。”理濑轻抚亘的背部。
“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之间的距离变得这么遥远?”
“从一开始就是了。这是一开始就决定好的。”
即使紧紧相拥,心却愈来愈远。仿佛要拼命阻止这件事似的,亘紧抱理濑,不打算放开。
“朋子没说错,我、我对你——”
“不要说了。”
仿佛不想听到理濑的冷淡声音,亘突然松开双臂,退开。
“你什么时候回英国?”
“耶诞节前后。”理濑轻叹,“稔一个人要处理这里的事一定很辛苦,所以我请爸爸从北海道过来一趟。”
“你脸上有血。”亘的手指摸上理濑的脸颊。
“啊!那是刚才朋子的血。”理濑这才发现衬衫与裙子上都有斑斑血迹,“我没想到朋子居然会这么激动。”
“过来,我帮你把脸上的血迹擦掉。”
亘从口袋掏出手帕,浸了水之后,像照护孩子似的,帮理濑擦干净脸上的血渍。
“真是想不到。明明觉得她很可怕,很恐怖,现在却觉得那没什么了。而理濑你——你比她更甚,我却一点都不讨厌这样,这样的我,也很恐怖。”亘自言自语似的喃喃。
没错。善只是恶沉淀之后的那层清澈物质。与恶的魅力相比,它就像晨雾般梦幻、短暂。
理濑抓住正为自己擦脸的手,与亘面对面,看进他的眼中。亘的双眸也睁得雪亮。
我正用魔女的眼睛看着亘。朋子是对的,我只是一个住在这里、令人作恶的小魔女。
“一起来吧!”
“什么?”亘无措地说。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理濑更专注地凝视他。
亘的眼神中夹杂恐惧、混乱与欣喜。
“快点过来,趁他们两人还没回来。”
理濑牵着亘的手走向楼梯。亘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怯怯地跟在理濑后面。
——理濑,过来这里。
突然,约翰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这是对约翰与自己的将来所做的觉悟。
我现在在做什么?我为何要拉着亘的手?
理濑边上楼,边思考这个问题。
是为了报复?为了报复那个夺走亘的朋子?或是对惨绿少女时代的复仇?
不!都不是。
这是诀别。这是我与亘的诀别。亘属于我少女时代的美梦,而我今天将挥别少女时代。就在今夜,我的少女时代就要结束。
站在理濑的房前,亘一瞬间有些迟疑。
但最后他还是悄悄地进入屋内,把门关上。
02
数日后,亘启程回京都,为留学美国进行前置作业与准备。
在车站目送电车离去时,稔与理濑聊着天。
“那家伙最后又是一脸爽朗的表情。你该不会跟他?”
理濑耸耸肩。
月台上,亘与梨南子隔着电车车窗不知道在谈什么。这时的亘又回到从前那个爽朗阳光的模样,迈向他的幸福人生。
“稔不是交待说,要让亘带着好心情前往美国?”
“我说的好心情不是那种好心情。”
“亘哭了。”
“哎,真是个幸福的男人。不,是不幸。因为他一辈子都没办法忘掉你。”
“他很快就会找到心仪的女孩了。”理濑摇摇头。
亘与我的人生已经找不到交叉点了。
“对了,警方那边没问题吗?”
“放心。搜查本部已经解散,那位少爷与小姐的双亲们也不打算多事。他们都相信我们的说明。”
稔与梨南子商量之后,决定给予田丸贤一与朋子如下的暗示:
田丸贤一去找朋子的途中,为了避人耳目而走后山小径,却不幸掉落在那里的古井,失去意识,昏迷了好几天。焦急的朋子外出寻找田丸的下落,不料当她发现贤一时,却误以为贤一已死,伤心绝望之余,回家后企图自杀,不料正巧被登门拜访的理濑发现,于是理濑求助稔他们,众人急忙救出贤一,并将两位伤者送医。
实际上,后山的确有一座荒废已久的古井,所以这番说词并没有引起外界疑心。贤一、朋子以及这两个孩子的双亲,也都对这番说词深信不疑。
“朋子现在状况如何?她将来会不会又做出类似的事?”
“我也针对这个对她下过暗示,但我没把握效果如何?”
电车预备发车的铃声响了。
梨南子回到理濑与稔站立之处,三个人一起向亘挥手道别。
坐在电车里的亘也开心地向梨南子他们三人挥挥手。
亘的笑容随着电车的远离而逐渐远去。
03
好像轮班似的,理濑的父亲终于从北海道赶来。稔因为必须赶回医院,但地下室的事又不能拖,因此理濑的父亲在听完理濑说明整个事件后,二话不说地立刻从北海道赶过来。
理濑本以为天气变冷了,父亲应该会穿着女装出现,没想到却是一身笔挺的西装。
“男装?”
“只有在这里才这么穿,因为这件工作很重要。”父亲开心地答。
梨南子似乎是第一次见到理濑的父亲,好像有点吓到。
理濑的父亲立刻偕同稔去找胜村律师,开始商讨如何分售土地的问题。
父亲一走进地下室,眼睛立刻闪耀着光辉。
“有趣,这真的是太有趣了,在收拾之前,我一定要先拿些样本。”
“恐怕只有你会喜欢这些东西了。”理濑惊讶地说。
“研究这些恶魔可是有相当可观的实质收益,这些军方的污点与过去的亡灵可是作为对付政府官僚的一手好牌。这种牌收集愈多愈好,随着不同的组合,以及遇到的敌手,都会有很好的效果。”
“可惜的是,时间已经不多了,不赶快处理不行。”稔焦急地说。
“我知道。”理濑的父亲点头同意,“我已经组成一支对药物极专精的团队,两天内会完成样本采集作业,之后就可以开始进行拆除。”
从这一天之后,这幢屋子就被塑胶布整个覆盖起来。表面上只有从事拆除屋子的工人来来回回地工作,事实上,屋子底下正有一批人二十四小时不眠不休地进行地下室的研究采样与拆除工作。附近的人完全没察觉这整幢屋子内部其实正在进行特殊作业。
父亲不眠不休地指挥整个地下室的作业,在这种时候,他的精力反而更旺盛,令理濑不禁大感佩服。
“真厉害。理濑的父亲真了不起,居然都不用休息。”
“他就是那种人。”
梨南子除了忙着照料拆房子的工人之外,还不时为眼前见到的一切惊叹。
梨南子即将离开这里,迁往博多的公寓,并在朋友开设的餐厅帮忙。
这是第一次,这屋里没有以百合为装饰,然而长年隐藏在花香中的尸臭也荡然无存。
这里是拆除之前的百合之馆。
理濑在整理行李时,想到了那个给自己提示的少年。
继承、出售等大小事的处理都进行得很顺利,离这幢屋子被拆除的日子也愈来愈近了。
“对了,梨南子。稔交给我这个东西。”晚餐时,理濑的父亲从胸前口袋拿出一个塑胶袋。
梨南子脸色一变,塑胶袋里是一撮她死去丈夫的头发。
“地下室的事已经处理完毕,有关妈的一切也没留下任何痕迹,所以这东西就还你了。”
梨南子茫然地接过塑胶袋,低头看着。那双眼里,什么情绪都没有。
出人意外地,梨南子又将这个袋子交还给父亲。
父亲惊讶地看向她。
“这个,能请你代为保管吗?”梨南子的声调没有任何上下起伏。
“我?”
“嗯。我想,这么做对我或许比较好。”
梨南子垂下视线,淡淡地说。
“真是不可思议。我与妈妈,还有你们,完全没有血缘关系,却觉得与你们气味相投。梨耶子与我就完全不同,她气度狭小,不会做坏事,而我则杀了我老公,而且事发至今,我一点都不后悔自己做的事。”
梨南子很平静地看着理濑的父亲。
“请拿去吧!我想将它放在知道我秘密的人身上。不然,我害怕自己哪一天又会若无其事地做出不得了的事。”梨南子低下头。
“那我就收着了。”父亲苦笑,将塑胶袋收回口袋,“你真是个有趣的人,的确有些地方与妈很像。”
隔天,理濑与梨南子搬至市区的公寓,留下父亲继续指挥拆除工作的进行。
只要一天,这个位于山坡上的屋子就将被夷为平地。
04
在家休养一阵子之后,朋子重返校园,看起来与之前一样,没多大改变——除了忘掉那天晚上的事,将贤一推下地下室的事,以及目睹奶奶死亡的事之外。
“当时我完全陷入混乱……我回到家时,已经手足无措了。当我发现他倒卧在古井时,我就想说完了,心里觉得很对不起他,充满愧疚的念头一直在脑海里萦绕不去,所以才……”
朋子已经将稔给予的暗示当成既有的事实。
她的眼睛是纯真少女的眼睛,深信自己没有罪的眼睛。
那双充满嫉妒、憎恶的眼睛,以及沾满嗟怨与暴力血迹的双手,已与眼前这位可爱无瑕的少女无关。
虽然理濑笑着与朋子一搭一唱,但她总觉得内心深处莫名恐惧。
为何会对自己的罪恶无所觉呢?她内心深处没有像我内心那种深远宽广的罪恶沼泽吗?没有一座会将自己吞没的沼泽?
朋子每天都会到医院探望贤一。贤一也逐渐恢复健康,每天都期盼心爱女孩的到来。
在大家眼中,这是一对清纯的小情侣。
贤一已经忘记自己会将眼前钟爱的少女逼进绝路,只记得对她的甜蜜爱情。如今,最幸福的人或许是他。贤一的母亲也在贤一平安获救之后,迅速恢复健康。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幸福。
理濑在放学后陪朋子去医院探病时,有了这种奇妙的感慨。
05
冬天悄悄地来了。
海港的景色变得极为单调。湿冷的海风逼得行人不得不低头疾行。
期末考终于结束,少女们脖子上围着围巾,走下坡道。
与梨南子共同生活的每一天都很平稳,另一方面,或许彼此都知道这只是暂栖之所,总觉得有些不真实感。
虽然两人不怎么交谈,但她们之间的确产生微妙的羁绊。
她们现在的关系既像家人,又像志同道合的伙伴。
那一晚梨南子救了理濑,后来梨南子又将那包头发交给理濑的父亲,两人之间于是产生了信赖。然后,日子就这么静静地来到了结业式,理濑即将离开日本,梨南子也会在年底搬到博多,两人都将在各自的新居迎接新年的到来。
理濑一个人走下山坡。
朋子与贤一去约会了,虽然朋子曾经那么讨厌贤一。催眠暗示真是不可思议。
自从搬家以后,理濑上学的路线就改变了,也不会看过搬离后的“百合之馆”。很快地,她就会忘了那幢房子的事,而自己果真如想像般寡情。
途中,理濑看到一辆很眼熟的脚踏车,以及站在脚踏车前的少年。
一张熟悉的脸向自己看了过来。
理濑快步走向那个少年。她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
“上来吧!”
雅雪用下巴指了指自己的脚踏车。
06
两人静静地共乘一辆脚踏车,奔驰在冬天的街道上。
“今年冬天真冷。”理濑将脸颊挨着雅雪的后背。
“嗯。骑脚踏车时,脸颊都会变得冰冷。”
“对不起。”
“你没必要跟我道歉。想去哪儿?”
“二十六圣人碑。”
“怎么又是那里?”雅雪忍不住哀号。
“有什么不好?那个地方人不多,我还挺喜欢的。”
“好吧!就依你的意思。”
雅雪将脚踏车停在充满耶诞气息的车站前的停车场,然后步上人烟稀少的游客步道。
“好久没来了。”
“自从我们上次来过之后,这期间发生了好多事。”
两人的影子被冬阳拉得细长。
“你有什么打算?你的堂兄们好像替你们解决了不少事。”
“你想说什么?”
“田丸与朋子现在可是人人称羡的一对。”
“两个人幸福地在一起很好啊!”
“可是……”
理濑不想回答雅雪的问题。雅雪应该察觉了那两人的记忆有微妙的改变,但理濑知道,即使如此,雅雪也明白不该探究太深才是明智的做法。
他们又看到那块令人怀念的十字形青铜板,以及青铜板上的圣人。
“我真想与你一起飞,但目前时候未到。”雅雪幽幽地说。
雅雪似乎已知理濑则将出国的事,大概是从他父亲那里得到的消息吧。
理濑笑了。雅雪生活在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世界里,却很能了解自己的心思。相较之下,亘就始终无法解读理濑的心事。虽然与雅雪相处的时日不多,他却相当关心自己的现况。
“喏,这个给你,要保密唷!”理濑从制服口袋里取出一把小钥匙,交给雅雪。
“这是什么?好旧的钥匙。”
“这是百合之馆内,一座老挂钟的钥匙。”
“这样好吗?这很珍贵吧?这不是对你奶奶的回忆吗?”
“没关系,我想送给你当纪念。”
理濑在内心自嘲,我在感伤什么呢?我喜欢上雅雪了吗?还是因为他懂我,所以这钥匙是给他的回礼?
“等我上了大学,我就去打工存钱,然后去英国。”雅雪将钥匙拿在手里把玩。
“我会写信给你的。”
“真的吗?如果我去找你,你应该不会嫌烦吧?”
“别担心,我会好好尽地主之谊的。”
“听说你那个留下来的姑姑要去博多?”
“她要去朋友开的餐厅帮忙。”
“她手边有很多资产。看起来很会交际,而且似乎很有商业手腕。听说她还与意大利一间贸易公司签了投顾之类的契约。真的是很有手段的人。”
“我都不知道还有这种事。不过,像那种千金小姐型的人,或许都有令人意外的地方。”
两人继续天马行空地聊,底下的影子在升天的圣人前逐渐拉长。
07
第二天,结业式结束后,理濑去参加完友人办的送别会才回家。一进家门,便发现许多打包好的行李。理濑自己的行李大部分已经寄到英国,剩下的东西其实不多,所以这些几乎都是梨南子的东西。
“梨南子姑姑,你可以不用急着打包呀!”
“可是,你马上就要回英国了,我不想到时候只剩我一个人,而且反正都要搬走,就干脆一口气全部打包完。”梨南子擦着桌子,感慨地说。
的确,短短几个月内,大家都各自作鸟兽散了。理濑能体会此时梨南子的心情。
“吃过晚餐了吗?”
“我在送别会上吃过了。”
“那我帮你倒杯茶。”
“谢谢。”
理濑站在窗边,眺望窗外的街景。
明天此时,我已经在飞机上了。想到这里,理濑感触万千。
“来,喝茶。”
“好。”
理濑与梨南子一起坐在桌边也是最后一次了。
“真是漫长。”梨南子喝了一口茶,叹道。
“我的话,是只有一下子。”
听到理濑这么回答,梨南子笑了。
“对我而言,很漫长呀!”
理濑突然闻到一股刺激性的臭味,当她将杯缘贴上唇边,舌尖立刻感到麻辣的刺痛感。她反射性地将茶杯拿开,放回桌上。
“真是了不起的直觉。”梨南子以怪异的眼神打量理濑。
“姑姑,这是什么?”理濑想站起来。
“没喝下去虽然可惜,但只要沾到舌尖也行。”梨南子冷冷地说。
理濑随即感到身体逐渐麻痹,全身的力气像被抽干似的,觉得很虚弱。
脚尖已经没有了知觉,整个人仿佛浮在空中。
下一个瞬间,她整个人倒到地上。
“别担心,只是让你全身麻痹,我不会让你死得太痛快。”
没有痛觉。理濑全身失去了知觉,而且动弹不得。
梨南子以冷酷的眼神俯视她。
理濑脑袋里一片混乱,不太明白现在到底发生什么事。
“对我来说,这是一段漫长的时间。我一直在等,等到只剩我们两人,等你开始信?任我,等到你即将出发去英国的这一天。我已经等很久了。”
梨南子跨坐在理濑身上,抚摸理濑的脸颊。
此时的理濑,全身动弹不得,手指也是,脚也是。
“我并不恨你,倒不如说,每天看着你都让我心痒难耐,不能对你出手,当然更不能杀了你。啧啧!我真羡慕亘。我知道的,在那男孩被救出来的那晚,你们就上了床。亘应该很感动吧?居然能与这么美好、又是自己喜欢的女人上床。我对他真是既羡慕又嫉妒。”
梨南子眼神恍惚地继续抚摸理濑的脸颊。
“真美!我忍得好痛苦啊!不过,只要杀了你,将你全裸地塞入瓶中,我就可以慢慢触摸你那美丽的胴体了。”
梨南子伸出舌头,在理濑的脖子与胸口游移。理濑全身只感觉得到一股寒意。
为什么?为什么梨南子要杀我?
脑海里想起某个人的声音。
是雅雪的声音。总是及时为她解惑的雅雪。
他在说什么?
梨南子特有的娇柔嗓音继续响起。
“我会这么做也是没办法的事。不但会得到一大笔钱,我那可爱的孩子也希望我这么做。她也是个很美的孩子,我真想让你看看她。你的肌肤也很细致,但她那水蜜桃般的肌肤还会散发淡淡的清香。虽然我和她很难得能见到面,但只要将你收拾掉,我就能见到她了。再也没有比见到她更让我快乐的事了。”
我那可爱的孩子?“她”也是个很美的孩子?
她是个双面人?原来如此,所以她在杀了自己丈夫的时候也毫不手软。
突然,雅雪的声音清楚地响起。
——她手边有很多资产。
——与意大利一间贸易公司签了投顾之类的契约。
一名教授花道的教师,为什么会与意大利的贸易公司签订契约?
理濑顿时明白梨南子的雇主是谁了。
是约翰的竞争对手。约翰从小就活在舔血的生存竞争中,拥有许多敌手,梨南子一定是被其中一人雇用。约翰的作风强硬,保护他的人也很多,所以对方才将目标放在他未来的伙伴、防备薄弱的我身上。
“我爸……那头发……”理濑费了好大功夫才挤出这一句话。
“你是说那塑胶袋里的头发?我无所谓呀!反正那只是我掉包过的头发,根本查不到任何毒素。你一定在想,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还要被老妈还有梨耶子威胁,不离开那屋子,对吗?因为把我留在那屋子的人是我自己,这样我便能借机得到与你同住的机会,事实也证明它很有用,还让我得到你的信任。”
梨南子戴上军用手套,拿出一捆晒衣绳。
“这些东西在全国各地都买得到,而且是大量生产喔!”
理濑的脖子已经缠上好几圈绳子了。
绳子逐渐被拉紧,她的意识愈来愈模糊。
我会就这样死在这里吗?而且是约翰的对手派来的刺客。仅存的意识里只有悔恨。
“永别了,理濑。我会将你冷冻起来,好好打包后送去意大利。我想,我的孩子一定会喜欢的。不论是制成标本或打牙祭,反正有很多处理方式,你会是个很不错的日本名产喔!”
理濑脑袋里一片空白。
真不甘心。是谁?
在脑海中浮现的是谁的脸?好怀念的人,是很久以前就认识的人。
“喂!你在干嘛!”突然,一阵怒吼传来,一条人影闯入。
梨南子被这突如其来的人影撞开。
“理濑,你没事吧?”仅存的视野一点一点地苏醒。
脸色铁青的雅雪就在眼前,她却觉得看起来好遥远。
她被雅雪扶起来之后,发现稔就站在房间中央。
理濑觉得脑袋昏沉沉的,好像整间房间都在转,胃里也一阵翻搅。
“你怎么会在这里?”梨南子面目可憎地跌坐在地,抬起头瞪着稔。
“我看了继承与买卖的几份文件,发现你的金钱来源很可疑,调查后发现你有好几笔来路可疑的进账,而且是来自与理濑有对立关系的集团,所以我猜,如果你要杀理濑,应该也只有今天。然后我就打电话给那小子,打听到你们的住处,至于怎么进来的?反正方法多得是。”
一把万用钥匙正在稔的指尖上晃动。
“可恶!你们这群人!”梨南子恨恨地朝稔的脚边吐口水。
“不好意思,我们这一家子人,心机都很重!”稔耸耸肩膀。
“理濑,找还是将这把钥匙物归原主吧!它对你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雅雪将老爷钟的钥匙放在理濑的掌心,“我正想将这把钥匙拿来还你,就在我正准备出门时,我就接到稔打来的电话。”
原来,奶奶一直在我身旁保佑我。
梨南子忿忿地瞪着稔。
“你要保证不会有下一次!绝对不会!”
梨南子蹒跚地站了起来。
“如果你立即滚到博多,我就放你一马!”
稔这句话才刚脱口,随即被梨南子嗤之以鼻。
“哼!是吗?”
突然,梨南子趁大家一个闪神,猛地冲向窗外,一跃而下。
“梨南子!”
大家都知道她在叫某个人的名字,却都不知道她在叫谁的名字。
下一瞬间,她的身影便从六楼的阳台上消失。
08
平安夜里,一名女人走向死亡;隔日,一名少女独自踏上前往异国的旅程。
然后,两名少年静静地开始准备,为了将来能与少女在某条路上重逢。一人是有自觉地,一人是不自觉地。
终章
他今天仍然伫立于窗边。
他伸了伸懒腰。向来病弱的少年有着十分?99lib?沉稳的神情。
他看着窗外的人影。那个看不见的人影,如今已经不在那里的人影。
那个人的身影,总伴随着黄昏浮现脑海。
那幢屋子已经不在了,虽然又盖了几栋新屋,但浮现在少年眼中的,仍只有那幢屋子。
每当海风渐强之际,那人站在可以俯瞰大海的庭院里,充满光泽的发丝随风飘动,目光定在余晖满布的海面上。
然而,少年并不知道那人究竟看到什么,也无法窥见其表情,因为那人总是背对他,身影仿佛融入远方海面的粼粼光辉,只余橙色的轮廓。
只有他能见到别人所看不见的景致。
他身上的热度已经消退了。然而,当他出院时,一切都已结束,大家都不见了,只剩他一个人,连她也已经远离。
那人静静地在原地站了好久,任凭海风拂过脸颊,在内心深处藏起某个与自己的约定。
少年希望那人转过来吗?还是不要?希望那人发现他的存在?还是继续无视?不知为何,少年的内心充满绝望,而且总是伴随一股闷闷的痛楚。
她拥有湖水般的沉静气质。少年总是拼命品尝这气质留下的余韵,但现在,想品尝这股余韵已难如登 5929." >天。
少年仍然静静地伫立于窗边。
少年怎么也无法与那人说到话,愈来愈.炽的焦躁焚烧胸臆,只能透过被泪水模糊的视线凝望那人的背影。
少年嗅到了花香。一股非常浓郁的味道。
啊!原来如此,那花还在。少年不禁感到些微安心。
四周景色渐渐变得深浓,那人仍然动也不动。少年就着别扭的姿势,将视线移回前方,发现这座庭院里飘着一股细微却浓烈的香气。
在一切全融入夜色的庭院里,依稀可见一大簇白色百合,这股香气便是来自百合的花蕊,紧贴着人,让人无法逃开。
啊!没错,那人身上总是弥漫这股香气,所以他才能循香而来,在淡墨色的薄暮中,找出对那人的记忆——没错,我正在那些花丛中寻找那个人的身影。
蓦然回首,那人伫立于黄昏时分的百合之中。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