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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问者》
第一幕 生命的历史
01
以那含糊的铃声为信号,可以得知门的另一边正有人往这里接近。
井上唯之挺直身子,等着门打开。
让人紧张的一瞬间,第一印象是关键所在。
后面还有摄影师长田在。长田身材魁梧,动作却很柔和,十分有耐心且客气,不会为被拍摄者带来压力,是个让人安心的伙伴。
井上对于自己土气的外表,尤其是让老年人对他毫无警戒心这一点感到很有自信。唯独不受年轻女性们的青睐,不过这副不知为何讨人喜欢的外表在工作上还挺有帮助。
好。他吸了一口气。
喀嚓,门发出一个顿音后打开了。
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撞到他的侧腹部后飞奔进屋里去,井上因此而仓皇失措。是一阵小小的疾风。
那是个小孩。
那是一个瘦弱的女孩。她好像是从门口车道附近茂密的山茶花丛中飞奔出来的,头上还粘了一片花瓣。而且,她的脚边跟着一只黑色的小猫。
一名娇小的中年女子从屋内探出头来,看了一眼井上的脸之后,视线很快地转到女孩和猫身上,用利落的声音骂着:
“爱华,你很没礼貌喔。居然把客人推开。你的‘对不起’呢?”
“啊。”少女好像这时候才注意到似地抬头看井上。实际上,以她的角度来看的话,在她以惊人的气势冲过来时正好眼前的门开了所以刚好跑进去,大概是这样的情况。
十岁左右吧?还称不上是所谓的美少女。及肩的头发在太阳穴处旁分,额头上方夹了一个银色的发夹。看到那发夹之后井上心想“咦”。
那个发夹,真让人怀念哪。现在还流行那种发夹吗?在我小时候,记得那个好像叫做“刘海夹”
小小的脸上,宛如铅笔画上去的眉毛轻快地舒展开来。细小的单眼皮眼睛,白皙的脸颊上都是雀斑,加上直挺挺地往上长的鼻子,整张脸给人的感觉一点都不像日本人。但是,那双眼睛里显露出强烈的好奇心与聪颖,该说是长相很有个性吗?总之具有某种魅力。
少女在那一瞬间表情变得呆滞,然后猛地转过头,战战兢兢地抬头看着井上,鼻子嗅了几下之后嘀嘀咕咕地小声说:
“叔叔,你身上有星星的味道。”
“啊?”井上没听懂少女的话,不禁凝视着她的脸。
星星?我刚才听到她说星星吗?
少女微微低下头说“对不起”,然后跑进屋里不见了。
“这孩子真失礼了。请问,您是哪位?”
中年女子低下头的同时,眼神打探似地往上看着井上。
“我是跟您约好今天三点的井上。”
客气地说明之后,女子“啊啊”一声开口说:
“是《K周刊》吗?正恭候光临。请快进屋里来吧,所有人都在里面等着呢。”
穿着草绿色围裙的女子,看样子好像是这间屋子的管家兼佣人。大约五十岁左右吧。不,也许年纪更大。她利落地走在前面,带着井上与长田进入房子里。
井上尽量不发出声音地往喉咙深处咽了一口唾液。
好,要上了。
多少露出一些紧张与腼腆的感觉会比较好,这是他从过往的经验中学到的。
就像一般人会对口若悬河的推销员敬而远之也是一样的道理。被称为超级业务员的人,出乎意料地,其中有很多不起眼又木讷、让人心想“怎么会是这种人”类型的人。客户需要从业务身上求得的是“这个人不会骗我”、“这个人不会强迫推销”这种安心感。
井上露出经过考虑的表情走进房间中。假装对于占用他们的时间感到惶恐,假装有点笨手笨脚,假装推心置腹地谈过之后会发现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这样做应该多半都会成功。
走廊尽头的房间里,光线微暗,感觉挺舒适的,品味也不坏。
高高的天花板是像蛋形的半圆形,屋顶以中央的一点为基准倾斜,垂钓式的照明灯光柔和且明亮,借由白色的天花板反射灯光照亮室内。
木板拼花的地板是像麦芽糖的颜色,焦糖色的地毯宛如地板的一部分。
在地毯上,四名男子仿佛如静物画般与室内融为一体。
他们从外表看起来已经可说是老人了,但每个人的表情与眼神都很鲜明,还不到需要别人帮助的地步。
四人因为听说有名的杂志社记者会来而过度紧张,连姿势都摆好了,不过一看到井上,他们的紧张感很明显地抒解了几分。
哎呀哎呀,说到杂志社记者不就是那样嘛,一被他看到空隙就会马上紧咬住不放,又粘又缠人的,连没有的事都会被他给诱骗着说出来,是个狡猾的男人,可是看看来的这家伙,不就只是一个还挺容易对付的斯文男子嘛。
井上似乎可以听到他们在心里讲的话。
搞定。他在心中悄悄地说。
“各位好,我是《K周刊》的井上。这一位是摄影师长田。今天是各位休息的日子,还肯拨冗接受采访,十分感谢。请各位多多指教。”
井上有些过分殷勤地深深一鞠躬,分别将名片递给四人,也给了带他们进来的女子名片。
哎呀,别多礼了,不要紧的,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要感谢的应该是我们才对。
这样的悄悄话从老人之间泄露出来。看来似乎正中井上的下怀。
“他等一下会帮各位拍照,画面构图由我们规划,所以请各位放轻松。”
把摄影机和器材放在地板上的长田,朝老人们微笑着点头。这笑容也是让人有种虽然寡言但却是好人的感觉。
要拍照耶,真害羞,有多久没给别人拍过照啦。
老人们又再次窃窃私语,热闹的耳语声让井上感到很满意。
“来的路上很冷吧?您二位好像是走过来的嘛?我现在去弄点热的来。要咖啡吗?红茶?还是要绿茶?”
名片的效果从笑容满面的女佣脸上表露出来。平常在交换名片时,做像她这种职业的人仿佛是背景般的存在,因此对于受到与雇主同等地位的对待感到相当高兴。
“谢谢。咖啡就可以了。”
如此回答时,井上暗暗吃了一惊。
您二位好像是走过来的嘛。她的话清楚地在脑中回放。
这个女佣,从远远的就看到我们过来了吗?
“您还真清楚,知道我们是走山坡上来的。”
井上的惊讶老实地渗入他的声音中,他若无其事地询问。难道她真的看到了?
“嗯,因为我没有听到车子的声音。计程车在车道前面关门的声音,那在这一带会很大声的。还有就是——您的鞋子。”
“啊?”井上随着女佣的视线看向自己的脚边。现在他穿的是室内拖鞋。
“鞋底有泥巴。今天早上下了约两个小时的雨,那个坡道途中有一个地方,大概是因为以前曾经有个池子毁坏了,所以只要一下雨,那边就一定会积水变得泥泞不堪。不像其它地方很快就干了,真不可思议。刚才在玄关看到鞋子上沾了泥巴,所以我想,啊,是从山下爬坡上来的。”
井上打了个寒颤。这个女的,不可大意。她一定是个处处留心的厉害女佣。不小心一点不行。
“阿更小姐,我也要咖啡。”
“我要奶茶。”
“我也要。”
“给我绿茶。对了,拿杯可可给爱华吧。”
老人们七嘴八舌地说道。仔细一瞧,刚才的少女在老人们的椅子后面,把猫抱在膝上坐在地毯上,一页页地翻着绘本看。
阿更小姐?那是姓还是名啊?真奇怪的名字。
他不禁转头看向女佣,她在门口回头看井上,微微地笑了。
“我姓更科。跟那个荞麦面的老店一样。”
好敏锐的直觉。果然要多留意这个女的。
听到她关门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井上打起精神。
老人们好像很兴奋,用很开心的声音说起话来。看得出来他们有意识到井上在旁,不过还是为了之后几小时的主角都是他们而情绪高涨。在这种气氛下,直到茶水端来之前一直都很难进入正题。
井上随意地在房间内晃来晃去。长田利落地将器材组装起来。在这种时候,摄影师有自己的事可做还挺不错的。
真漂亮的房子。虽然很旧,但很豪华。建材用得很好,因此即使经过这么多年也不显破旧。这是当然的,因为是那位朝霞千沙子所盖的。
井上在刚进入房间时没有空,现在则可以慢慢地看看房间内部。
这个房间是所谓的沙龙吗?空间相当宽敞,沙发、咖啡桌、报刊架、餐具柜、旧式音响等家具摆放其中。
两面墙上有窗户,具开放感。
井上偶然间看向窗外。原来如此,从这里一眼望去就可以看到湖了。
“那个就是那座湖。”
在井上对面,离他最近的一个老人像是要讲什么秘密似地靠近他说。
“那座湖?什么湖?”
“朝霞千沙子就是在那里溺死的——在一个寒冬的早上。”
朝霞千沙子,在那里。忽然好像可以看见白色的小船浮在湖面上似的。
“是吗。我听说她是死于意外,不知道是在这里。没错的话,是大约三年前的事了。”
“不见得是意外身亡的喔。世上有时也会发生那种事的。”
老人从喉咙的深处发出像是痉挛般的笑声之后站了起来。
“呃,您是?”
井上看着老人的脸。
虽然很老,但英俊的脸上依然洋味十足。和那件黑色的高领毛衣很相配。从他没有在朝霞千沙子的名字后面加上称谓看来,这男子大概是……
“我是宫胁协一郎。朝霞千惠子的丈夫。”
原来如此,是千沙子的妹婿。
“喂,阿协,你已经自我介绍啦?你还是老样子,那么急。等茶端来再开始不行吗?”
旁边的男子察觉到偷偷对话的二人,大声地说。这男的从刚才开始就讲话讲得很大声,是谁啊?虽说千沙子的确有一个弟弟。四人之中他的身材最好,戴着黑色粗框眼镜,让人联想到过去风靡一时的电视主持人。眼睛细细的,看起来好像一直面带微笑。
“我不是在自我介绍。我是在跟他说朝霞千沙子就是死在那湖里的。”
“别聊千沙姐的事啦。今天他们是为了峠昌彦的事来的吧?”
“要提到昌彦,就无法回避朝霞千沙子的话题吧?”
“我敬谢不敏。拜老姐所赐,我们才会被困在这个乡下的不是吗?阿协不也一样吗?”
“我是受千惠子所托才过来的。”
“喔?是吗?我第一次听到。”
“我刚才有看到大奶奶喔。”
突然,孩子清澈的高昂声音在房间中响起。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把头转往声音发出的地方。
叫做爱华的少女,不知在什么时候用她充满好奇心的闪亮眼睛看着这里。
“刚才有看到?刚才看到什么?爱华,你真的知道大奶奶是谁吗?”
身材很好的男子以畏缩的表情问说。
少女点点头。
“大奶奶就是大奶奶啊。就是那个,头发在后面绑成一个包包,很大的。跟那边那张照片里的人一样。”
少女很活泼地说着,并指着放在餐具柜上的照片里,坐在正中央的女子。
房间里鸦雀无声。
“——跟那照片里的人一样?你刚才看到她了?”
坐得离井上最远的老人开口问道。他从刚刚就几乎没说什么话。蓄着灰色的胡子,细小的眼睛仿佛拒绝被人看出感情。完全就是一个沉默寡言又难搞的老人。不过,他的声音听起来意外地稳重又年轻。
“对啊,我跟奥赛罗在湖边玩的时候,她就站在远远的地方。跟那照片里穿的衣服一样。”
少女依然清澈的声音毫不犹豫地说。
“跟那个一样的衣服?怎么可能。那件衣服,应该也一起处理掉了才对。”
坐在似乎很难搞的老人旁边,一位看起来很严肃、好像线一般纤细的老人身子微微颤抖着说。他的语气中带着与生俱来的神经质,声音很粗鲁,好像一不小心就会让他大动肝火似的。
“爱华,你说的刚才是今天发生的事吗?真的就在刚刚吗?”
协一郎谨慎地问。
少女因为大家都一脸怀疑,也表露出不安的神色。
“嗯。就是刚才啊。在进来之前。因为看到了大奶奶,所以才拼命地跑回来要告诉大家,然后就在玄关撞到这个叔叔了。”
房间里面再次笼罩在冷冷的沉默之中。
之前喧闹的气氛,宛如被泼了一盆冷水似的。
四位老人脸上浮现困惑的表情,每个人都在等别人先开口。
“哈。哈哈。真是的,爱华就是这么爱做梦,净说些梦话似的事。”
戴黑框眼镜的老人很不自然地发出干笑。
“就是啊。在这个年纪,常常会有搞不清楚梦和现实的时候。像我,在这么大的时候,也有只有自己才看得见的朋友。”
紧接着,穿黑色高领毛衣的男子也同意地说。
少女张开嘴要说些什么,但老人们已经没心情去听少女的话了。她有点不满,最后像放弃般又回头去看绘本。猫用脸磨蹭着少女的红色长筒袜。
在湖边看到了朝霞千沙子。
少女所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如果是按字面所述,那就是幽灵了。或者是,跟他们说的一样,只是少女时期的幻想,或只是单纯的看错了而已呢?
井上的脑海中浮现出刚才在玄关时,少女脸上发呆的表情。
“爱华,那时候大奶奶在哪里?”
好不容易拉回来的气氛,被胡子老人毫不在意地破坏了。
其它三人震动了一下。爱华对于自己所说的话受到认真对待而感到开心,跳跃似地站起来,拉着他的手指向窗外。
“那里。那里有两颗樱花树嘛,就在那中间。”
“嗯。那,她有说什么吗?”
“没有。她一直看着湖。”
“原来如此。后来去哪里了呢?”
“不知道。我心想是大奶奶、是大奶奶,要赶快去跟大家说才行,所以我就跑走了。”
老人仍然面无表情,凝视着窗户外面。完全摸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但是,也许他并没有想象中的顽固,井上这样想着。
其它三人,一边假装不在意,却留心二人的对话。
更科拿着一个很大的托盘进来,井上为她开门。
然后又有一个人进来了,是一名娇小且穿着华丽的老太太。她一边肆无忌惮地盯着井上和长田看,一边像在找东西似地走进房间。
“我打扰一下。你啊,有没有看到我的收音机?抱歉哪,真讨厌,老是忘记放在哪里。”
四名老人脸上略微出现模糊的表情。
“抱歉哪,麻烦帮我找一下。我想想,是在哪里呢?最近的收音机做得又小又轻是不错啦,可是一下子就不见了。”
“你没有带收音机进来啦。都看到大家的脸了还听收音机实在很没礼貌,你不是常这么说的吗?”
协一郎有点焦躁地回答说。这么说来,这个女的就是朝霞千惠子了。看样子她好像也想参加这场茶会,然后其它四人似乎不太想让她加入的样子。自己好不容易能成为主角,这乐趣不想被更多人瓜分掉。
但是,她棋高一着。
“我有说过那种话吗——哎呀,好香的味道。这个是从高部先生那里收到的宇治 8336." >茶吧?是吗?更科小姐,我猜中了吧?真不可思议哪,到这把年纪了只有鼻子变敏感了。我也可以喝杯茶吗?为了找收音机走来走去累死我了。”
她装作不知道其它老人们以一脸厌恶的表情面面相觑,看见沙发有空位就坐上去。
“好好。”
更科好像习惯了,等到把每个人的茶都分配完之后就很快地走出房间。
“哎呀。这一位是谁呢?是谁的朋友啊?”
女子的手一边玩着头发一边对井上送秋波。她的相貌不差,以前八成长得很漂亮吧。
“啧,真扫兴。从早上就对我们的采访兴致勃勃的,一直在我们周遭转来转去。”
“咦,采访?什么采访?”
老太太很刻意地对着井上眨眼。
“抱歉这么慢才问候。我是《K周刊》的井上。今天是来对峠昌彦先生事进行采访。”
在说话时顺便递出名片。对井上来说,加上千惠子也无不妥。反正,他本来就打算借着某个契机来引她出场。
“哎,昌彦的事。那孩子也很可怜呢。好不容易,都到这时候了却突然那样。”
老太太夸张地摇着头。
“嗯。我个人对这件事很有兴趣,亲自谈过好几次,这一次虽说是为了周刊的追悼报导,但我反正也想将之整理成一本书。因此,希望不管是多么微小的事都能告诉我。也许会花上很多时间也不一定,请问各位都没问题吗?”
井上尽最大努力展现诚意,并做出一副借用各位时间十分惶恐的表情,环视着在场的老人们。不过,他深深知道他们是不会拒绝这个请求的。
毕竟待在这种乡下地方的老人家一定很无聊。自己的采访对他们来说是一件大事,井上甚至可以用项上人头来打赌,他们一定从好几天前开始就不厌其烦地一再重复谈论这个话题。
“我的法文课要请一次假,不过没关系。”协一郎大方地回答。
“我也是,本来要做同学会的名册,不过今天不去也可以。”戴黑框眼镜的男子不认输地回答。
“今天日落得早,山路很危险。既然如此,要不要住下来呢?也许晚一点会想起别的事情也不一定。喏,今天客房不是空着吗?”
千惠子闪闪发亮的眼神征求其它人的同意。四人本来也很想大加认同,但不知是否不甘心附和千惠子的提议,只有微微地表示赞成而已。可是,从他们的表情就可以知道,他们是打从心底如此希望的。现在就算是井上开口说请让我在这里过夜,他们也一定会点头。
“但是我还是无法如此厚颜地请求,视情况而定,若有需要我日后会再来拜访。到时候,还请再多多指教。”
井上假装犹豫不决地低下头。
差不多该进入正题了。
井上重新在椅子上坐好,把背挺得直直的。老人们也跟着挺起胸膛坐着。
“那么,这话原本应该在一开始就说的,今天各位在百忙之中肯抽空出来,实在非常感谢。今天我来是想要请教各位,关于前阵子过世的峠昌彦导演的事情。请恕我失礼,我要先把录音机打开。”
井上从很大的皮质包包里将随身录音机拿出来,放在咖啡桌上。虽然有声音记录器,但用录音机比较容易让人有采访的实际感觉。五人点点头,一脸严肃。按下录音机之后,不论是谁都会紧张。千惠子咳了一下。
“如各位所知,峠昌彦导演这几年在国外的电影奖项中陆续获奖,在正要受到全球关注时发生了意外。当时他才三十九岁,我感到十分惋惜。现在,我手上有一本原本应该是导演最新作品的脚本《摸大象》,这次的报导打算以这脚本为主来写。等会儿会逐步触及这脚本的内容,今天,对于熟知他的幼年时代的各位,我采访的目的是要针对他的幼儿时期做重点式的询问。”
听了井上的开场白,老人们的眼中浮现出夸张的期待。你的回忆具有相当大的价值,被这么一说,应该没有人的自尊心不会被挑起来吧。
“对了。”
千惠子唐突地开口。就像是在为了等会儿的访问而兴致高昂的老人们头上泼了一盆冷水一样,她的语气很扫兴。每个人都用“搞什么啊”的眼神看着她。比起大家责难的眼神,她似乎觉得受到众人的注目比较重要。
“昌彦他,是死于意外吗?不过我听说过他是被杀的。”
02
不见得是意外身亡。
井上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刚才在哪里听过跟这句话很像的台词——
不见得是意外身亡的喔。世上有时也会发生那种事的。
井上忽然看了协一郎的脸。协一郎应该也想起来,刚才自己曾说过那种话了吧。那一瞬间他用有些难为情的眼神看了井上一眼,然后很快地把视线别开。
“喂喂,你为什么要说那种会引起骚动的话啊?”
戴黑框眼镜的男子这次一副生气的样子责问她。
千惠子的表情很平静。与其反省自己的不当发言,她反而对自己的话在众人间激起涟漪感到高兴。
“哎呀,我是那样听说的嘛。”
“你哪里听来的?不管是新闻还是什么的,我都从来没有看到也没听到过这种事。”
神经质的老人用沙哑的声音说。
“呃,关于导演去世的事,我稍微有些问题想请教,不好意思,首先可以请各位告诉我姓名吗?”
井上插进来维持秩序。跟老年人讲话的时候,首要之务是顾好重点环节。说话时一定要有来有往,话题才能继续,所以非得适时插话补充才行。眼前的老人们看样子头脑还没生锈,本来以为井上应该没有插嘴接话的必要,但是反而每个人都擅自发言,你一言我一语的,危险性看起来不小。
虽说原本就期望他们能够多说点话,可是井上有预感他们不会朝着期望的方向去,而是既迂回又脱离主题。在逼近核心之前,大概不多忍耐点不行了。井上有了长期抗战的觉悟,想想之前的准备,再忍耐一天根本不算什么,他对自己这么说。
“说得也是。我们都还没有正式自我介绍。失礼了。我是朝霞大治郎的长子千藏。千万的千宝藏的藏。现在在大治郎所持有的财团法人担任理事长。”
纤瘦又好像很神经质的老人开口说。
原来如此,这个人就是长子啊。
井上的脸上依然挂着绅士的表情,而在心中审慎地观察对方。
也难怪朝霞大治郎让千沙子当继承人。大概是把长子分配在不太需要决断力和经营手腕的地方吧。身体病弱又器量狭小,无法将家族事业交托给他。不过,看样子他自己应该也略微发觉到自己不是那块料,可是好像又对于千沙子继承了户长一事怀恨在心。
没错的话,千藏的妻子应该已经过世了。
“我是千次,千万的千,次数的次。看我的名字,就知道我是次男。现在我个人在写历史的书。只是单纯消遣而已。”
一开始给人难搞印象的胡子男,自嘲地微微耸肩。
朝霞千次。这个男的以前应该在大学教过历史,曾经到英国留学,在英国文学上造诣很深,已经出过好几本相关的书。虽然著作不有名,但在圈内的评价好像很高。一直都未婚。
“我是千卫。千万的千,防卫的卫。我之前也是一样,因为老爸事业的缘故,在流通相关的公司工作。现在偶尔还会去说说话。”
身材很好的黑眼镜男子是三男。完全就是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在撑的少爷样。
“我是宫胁千惠子。是么女喔。”
千惠子趁机插嘴说,说“是么女喔”的时候还微露娇态。
协一郎瞪了抢先自我介绍的千惠子一眼。不过他像是要表现出很宽大似的,故作姿态地说:
“我刚才有跟你聊过一些嘛。宫胁协一郎。现在做的是摄影。明年预计要在法国开个展。”
原来如此。的确,这边调查到的资料显示,这个男的流转于商业摄影师和艺术摄影师之间,两边都想沾一点的结果就是两边都当不好,印象中只是普通的无数艺术家模仿者中的一人。工作总是草草了事,虽然在美术学校担任讲师,但是应该称不上是一流的摄影师。以前跟现在一定都是依靠千惠子家的资产过活。
井上瞄了少女一眼。她现在全身躺卧在地毯上,沉浸在书中世界。
“那孩子是羽泽爱华。她会在这里是有原因的——总之,她就像是我们的孙女一样。她家里有点问题,所以常常到这里来,几乎是住在这里了。啊,不过仔细想想,那孩子和昌彦应该有远亲关系。”
协一郎悄悄地对井上耳语。这个男的,好像就是一般人所说的喜欢讲“悄悄话”类型的人。少女丝毫没有发觉协一郎在说她的事。好强的集中力,大概是已经习惯在有很多大人的地方,自己一个人玩了吧。
“和峠昌彦……?”
“唔,这些事会慢慢说给你听。毕竟整个家族的历史是很长的嘛。”
协一郎像是把井上当成共犯一样地使了个眼色。这样的停顿点还真适合他,应该说真不愧是艺术家吗。
更科端着盛放千惠子的绿茶、爱华的可可,以及茶点的托盘进来。这次是由长田帮她开门。
“然后,那位是更科裕子,是很厉害的女性。看护师、厨师,什么都能做,能力很强。早年丧父,独自养育二名子女。别看她这样,已经六十好几了呢。看起来还很年轻吧?她从很久以前就在这里工作了。从千沙子掌权开始。千沙子非常器重她。”
众人自我介绍过一轮之后,是一小段静默。井上叫住正想走出去的更科。
“方便的话,更科小姐可以一起来吗?你也很清楚峠昌彦小时候的事吧?”
“嗯,没错没错,阿更小姐也一起听嘛。实际上照顾那小子的就是阿更小姐吧?”
千卫用力地点头。他们似乎每个人都很信赖她,其它的老人们这次一点都不犹豫地表达赞成。更科的表情有些不知所措。
“可是,就算我在场,也不知道帮不帮得上忙。”
“请务必留下来。”
井上再次拜托她,其它的成员也同意。更科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那,我在这里听就好了。”
更科坐在离门口最近的沙发一角,有些敷衍的样子。她只是微微坐在沙发上,好像随时都会站起来似的,并将手放在膝头上。从她的态度,可以知道她绝不会公私不分,由此可窥见她一丝不苟的个性。虽然对她不可大意,但也可以知道为何朝霞千沙子会如此信任她。
“那么,我想请教一下,峠昌彦跟你们应该没有特别的血缘关系吧?”
井上眼神扫视了老人们一圈。
终于,要开始了。
03
“他一开始是千沙子带回来的。”千藏像是代表四人回答似地说。
“她把昌彦——或是该说把他的母亲带回来。千沙子把峠晶子和她所哺喂的孩子昌彦一起带回99lib?来,当时这里是我们家的别墅,在休假以外的时间无人使用,到千沙子掌权的时候,她非常喜欢这里,为了方便使用就纳入自己名下,即使一个人也常来这里。面临困难的协商、想要慢慢地思考某些事、或是要做某些决定时她都会到这里来。峠晶子是千沙子在高中女校时的学妹,千沙子好像很疼爱她。晶子好像惹了什么麻烦,没有办法独自养育昌彦,所以才来投靠学姐的样子。实际上,就是看上千沙子充裕的经济而来麻烦她的。”
歇口气时,他脸上出现些许的嘲讽与嫉妒的表情。
“然后,晶子就在这里养育昌彦。因为晶子有保姆的执照,有一段时间千沙子在这里开了小型的育幼中心。我是这样想的,她搞不好认为可能发展成事业,所以想尝试经营成像托儿所之类的东西。自治团体的补助和缴税这些事,她都一一去确认过了。可是大概是觉得实际上赚不到什么钱吧,在昌彦上小学时就收起来了,结果也只收了大约十个孩子而已。那时候以常驻的形式管理这里的就是更科小姐,当时她也有来中心帮忙。就是那时候的工作态度得到器重,从那之后这里就是一直都由更科小姐负责。”
大家不约而同地看了看更科。更科有点坐立不安,微微低下头。
“已经过了四十年了呢?”她低声自语说。
“那,大家应该都知道昌彦小时候的事吧?”井上若无其事地导回话题。
“算是吧。因为当时我们想去玩也没钱,每一季都会到这里来。至少在昌彦上小学之前,每年都会见上几次面。最常跟昌彦玩的应该就是千次哥了吧。千次哥乍看之下很冷漠,但却意外地受小孩喜欢。像爱华,我们里面她最喜欢的就是千次。虽然有人说她应该也满喜欢我的吧,可是完全没这回事喔。小孩就是这样。完全搞不懂他们。”
千卫若有所思地看了千次一眼。的确,小孩的喜好难以捉摸,但是从刚才千次的态度看来,千次这男的不管是对小孩或是对其它人,态度都是一样的。别人都对爱华的幻想(?)不理不睬时,只有他淡淡地接受了她的话。也许就是像那样,不因为对方是小孩就改变态度,所以反而让小孩接受他也不一定。
“哎呀。一年见上几次面,这种说法会不会太保守了啊?”
千惠子凝视着千卫的脸,用坏心眼的语气说道。千卫的表情在那一瞬间变了。
“好像有一段时间,大家很常到这里来嘛,到爱华苑来。”
“爱华苑?”
井上又问了一次,千惠子故弄玄虚地点点头。
“对。爱华的名字就是从那里来的。哎,大概是爱华的母亲也有点感念爱华苑的恩情的关系吧?”
千卫的心情变得很糟。
“你为什么要把没有的事说得好像真的一样?你自己的妄加臆测会给别人带来什么样的印象,你没有想过这一点吗?”
“什么嘛,阿藏真是的,你不是有一段时间很喜欢她吗?就那个晶子啊。”
“啥?”
千藏既忿怒又羞耻地红了脸,惊慌失措。
千惠子啜饮着绿茶。
“真是的,为什么男人对那种类型的女人都无法招架呢。那种柔弱纤细、没什么精神、看起来很不幸的女人。看起来非常懦弱,却突然跑到像千沙姐这种有钱的人身边来,连昌彦都要人家照顾,而且还一个个地诱惑这些弟弟们,根本一点都不会不幸嘛,简直比我还要有活力呢。”
“够了。”千次简短地说。
千惠子一脸不悦地瞪着千次,她这一点简直就像是青少女似的,实际上看来不禁让人觉得:他们从小时候开始应该就像这样一直斗嘴斗到大的吧。
这样一想,最初看到时只觉得他们是老人而已,但他们过去也曾是看起来皮肤光滑的少年少女,想想真是不可思议。
“哎呀,为什么?那个女的最后怎么样了,难道你们都忘了吗?她可是把昌彦丢在爱华苑,不知道跟哪个酒店的男人私奔了唷。‘昌彦就拜托你了’只留下这个自私到极点的字条。大家惊慌失措的样子,我可记得很清楚呢。还有,你们之前原本把她捧在手掌心>.99lib.上,在知道她跟男人逃走了之后态度大转变,说她丑女人啦、毒妇人啦之类的说她一堆坏话喔。而且,说什么昌彦好可怜,孩子毕竟是需要母亲的,我们为了昌彦去把那个女的带回来吧,居然还团结一致呢。然后说要有钱才行,就从千沙姐那里拿了很多经费,你猜,这些人做什么去了?”
千惠子大概愈说愈起劲,突然看向井上。睫毛膏涂得有点太浓的眼睛因兴奋而充血,却又带点不知所措的样子。
“真是的,居然两个星期都不回来。我还以为他们是认真在找人,结果他们在闹区分头去找的时候,都忘记自己是去干嘛的了,喝酒啦、赌博啦、买东西啦,乐不思蜀咧。最重要的是,还用找妈妈当借口,全部跑道东京游山玩水去了,把钱都花个精光才回来。那时候他们的借口是这样的,说是只有这点时间没办法找人,得雇个什么人来才行。每个人都烂醉如泥,全身都被剥个精光,买给我们的唯一一个土产就是浅草的爆米香。那一天说来有点可怜,千沙姐那时候茫然若失地抱着昌彦,真心地在哭呢。真是的,男人喔。”
在回忆的时候千惠子好像真的生气起来似的。相反的,和一开始进入房间时所看见的、完全就是个老人样的千惠子比起来(那时候,为了要混进来,她的演技还真不错),现在这样连珠炮似说话的她还比较精彩,井上觉得很有意思。
这回忆果然让人无法回嘴,但兄弟决定沉默到底。他们的沉默使人如坐针毡,应该要把偏离的话题给拉回来了,井上尽量冷静地发问。
“那,最后,没有找到晶子小姐吗?”
千惠子的表情突然变得很疲倦,她微微摇头。
“找到了。”
“喔,那么,现在她在哪里?”
“找到的是尸体。在浅草的路上,被发现的时候只穿了一件无袖内衫,被乱刀刺杀。你应该知道那种跟男人跑了的女人会有什么下场吧。最后好像是情夫叫她去工作,她要分手又分不掉,狠狠地大吵一架之后就变这样了。至于那个男人,听说被发现在公寓里刎颈自尽。那时她从爱华苑逃走之后大概过了一年左右吧。即使如此,千沙姐还是为她举行了葬礼。就连对昌彦,好像也说她是为了昌彦的缘故到远方去工作,然后出意外身亡的样子。”
她的态度忽然变得很平静。然后,井上注意到了某件事。
“那一幕——又出现喔,在《摸大象》里。”
“你说什么?”
千次皱起眉头。
“跟刚才说的场面很像。与孩子分开到东京工作的女子,在下雨的夜路上被年轻男子胡乱刺杀,只穿着一件贴身内衣就倒地死了的场景。他会不会是从谁那里听到母亲最后所发生的事呢?”
井上一问,每个人都用惊讶的表情面面相觑。
“怎么会。”
“不是我喔。”
“我也没有。”
“讨厌,也不是我喔。”
在大家怀疑的目光下,千惠子急忙否认。
“搞不好是千沙子。”
协一郎一本正经地插嘴进来说。大家都噤声不语。
“若是千沙子不就会讲吗?等到再长大一点之后,就对昌彦说明清楚。虽然很痛苦,但还是让他知道真相比较好。我觉得千沙子应该会这样想。”
“也许是这样吧。不擅长保密的话还是别做的好,千沙子也许是这样想的。”
“可能是昌彦自己调查出来的。他可能记得自己大约是几岁的时候出席葬礼,只要再调查当时的新闻报导,应该就可以知道母亲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千次生硬地说。
“嗯,一定是那样的啦。毕竟他是电影的导演。一变得有名了之后,常常就会有以前的朋友还是什么人的来跟他联络。有可能是偶然间从不知道谁那里听到的。‘峠’并不是到处都看得见,是很稀少的姓氏。喏,只要到酒店那种地方去打听一下以前的事,大概就会意外地碰到认识的人吧。”
千卫频频点头。
“那,之后也是千沙子小姐抚养昌彦长大的吗?”
井上再把话题拉回来。
“不是。”千藏摇头。
“千沙子放弃了爱华苑,打算迟早要把它关了。她好像一直在烦恼到底要不要自己来养育昌彦的样子,但因为正值事业的重要时期,所以她判断自己无法抚养他。她和晶子的父母取得联系,要让他们把昌彦领回去。”
“在那之前,一直都无法联络上晶子小姐的父母吗?”
井上询问这个他想不透的问题。
“大概是因为晶子惹上的麻烦,让她们处于断绝亲子关系的状态吧。当时她也已经死了,把孩子当成她的遗物的话父母也不会拒绝。不过千沙子应该也给了她父母养育费用才对。给了钱的话就更难断了,我想那金额是恐怕除了抚养昌彦之外还够他们用吧。”
“那么,你们从那之后就没有再见过他了嘛。”
“嗯。不过千沙子有时还会去看。”
“在他成年之后还有人去看过他的吗?”
没有人回答。
“他当上导演之后也没有?”
“没有去看他。我记得有一次,那小子得到什么大奖的时候,大家知道那就是那个昌彦之后都很兴奋,联名送花过去,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啊啊,有喔有喔。还满久之前的。是他最早得奖的时候,是意大利还是法国的。他应该有写感谢函来才对。”
“你们看过他的电影吗?”
“看过早期的,大家一起去看的。是叫什么啊?”
“《冬季的摩天轮》。”
“老实说,对我来说很难懂。虽然我知道那是艺术电影。”
“那种东西,只有欧洲人才会接受啦。说是禅之类的。”
“我全部都看过了呢,和美术学校的学生一起去的。”
因为是协一郎得意的领域,他趾高气昂地抬起下巴说。
“最后,昌彦拍了几部电影啊?”
“他当上导演之后好像拍了五部的样子。当副导演的时候就很多了。其它还有拍一些短片和纪录片。”
“不愧是艺术家,就是不一样。哪部片比较好啊?”
“嗯。还是《冬季的摩天轮》比较新鲜。主题严肃这一点是很不错,但总觉得有点晦暗。愈到后期愈是沉重。虽然我不觉得要像好莱坞那种浮华的娱乐片才好,但我对日本年轻人的自我探索已经有点厌烦了。”
“没那回事。”千次的语气很客气,却说得斩钉截铁。
从协一郎开始,每个人都惊讶地看向千次的脸。
“他的主题的确很沉重,不过他的电影里也有淡淡的幽默和轻松的乐观态度。我很喜欢他的电影。”
“什么嘛,你也全部都看过了?我怎么不知道?”
协一郎询问他,但千次没有特别表示肯定或否定。
“他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呢?从以前就有蛛丝马迹显示他将来会当上电影导演吗?”
“什么样的孩子——总之是个很安静听话的孩子。我对他这一点有很深的印象。”
千藏一边想一边回答。
“虽然很安静,但并没有在发呆的样子。”
千惠子点头说。
“没错。他常常一直盯着某样东西看,或是留心周遭的动静,应该是个观察力很敏锐的孩子。”
“嗯。他很会写生。虽然图不是画得很好,但他可以重现当时的状况。”
原来如此,井上心想。人家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原来是真的。
“他的听力很好喔。歌只要听过一次就可以记住,让人大吃一惊。”
“对了,那小子是不是喜欢电话?”
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协一郎精神振奋地问。
“啊啊,没错他很喜欢。”
井上问:
“你们说他喜欢电话——是?99lib.喜欢打电话吗?”
“不,不是。”
协一郎摇头。
“是他喜欢听别人打电话。在电话室里——当时只有一台电话而已——只要有人去打电话,他就马上跑过来听电话。”
“是说他偷听别人讲电话吗?”
协一郎歪着头说。
“也不是那么说。那该怎么讲才好?”
“那个啊,他是在听声音啦。”
千惠子说。
“声音?”
“我啊,记得很清楚。电话室的电话一响,那孩子就会抢先冲进来把电话拿起来唷。不过,那孩子非常讨厌用电话讲话。他是听对方的声音,然后放下电话筒,再去找附近的大人。那个时候,正好是我和你订婚的时候吧——那孩子,记得之前曾打电话来的你的声音喔!那真的让我好惊讶。他飞奔到我这里来,对我说‘是协一郎先生打来的电话喔’。”
“咦?真的吗?不是因为他听我报上姓名的缘故吗?”
“不是。那时候,我一拿起电话听筒,你就说‘刚才那是谁啊,我才刚说喂喂而已就把电话放下来’。我直到现在都还记得,当时有多惊讶。”
“咦——。竟然有这种事。”
“他跟他母亲长得像吗?”
“这个嘛。我是不觉得长得很像啦,只有表情都很忧郁这一点一样而已。他毕竟是男孩子,小孩的长相也和大人不同。”
千卫耸耸肩说。
“对了,最新的作品是怎么样的故事啊?刚才你说,里面有和晶子临终一样的场景。”
千惠子像是忽然想起似地问说。气氛又被她破坏了。
“啊,您是指《摸大象》这一部嘛?”
井上点点头。
“既然叫《摸大象》,应该就是那个吧,‘瞎子摸象’。”
千次小声地说。
“嗯,就是那个。细节我不记得了,不过是有几个盲人摸着大象的身体。一个人摸到大象的尾巴,就想‘大象像蛇一样’。另一个人摸到大象的身体,就想‘大象像墙壁一样’。每个人都只摸到大象的一部分,就以为自己知道大象是怎么样的动物,就是这样的故事。”
“这原本的意思,是说凡夫俗子不了解大人物的所做所为嘛。”
“是的,就是如此。不过,峠昌彦表达的意思有一点不太一样。之前他的作品特征是里面有很多长镜头,这次他似乎打算多用一些蒙太奇手法。脚本里也没有什么说明的场景,是一个女人一生中的各种场景,没有按照时间顺序地排列在一起,他之前说他的目的是要让观众想象一下各场景与其背后关系之间的联系。”
“喔。跟之前的比起来,这部片感觉上好像比较有意思。”
协一郎很遗憾似地喃喃自语。
“也就是说,那个女人本身就是那头‘大象’啰。如果要了解一个人,却只接触到他的一部分,是无法了解那个人的。”
千次说得特别慢。
“是的,我认为他所要表达的主题就是那样。”
一面圆滑地点着头,井上对于千次一直看着自己这一点感到心神不定。
他想干什么。总觉得无法忽视他的眼神。
想起了刚才说的话。昌彦常常在观察,一直留心周遭——
突然,脚边碰到了柔软的东西,井上吓得心脏噗通一跳,低头往下看。
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一只黑色的小猫,闻着他的袜子。
这么说来,在玄关时那孩子说了奇怪的话。
叔叔,你有星星的味道。
星星的味道?星星的味道究竟是怎么样的味道啊?
这只猫挺不怕生的,大概是大家都很疼爱它的缘故吧。细细的喵喵叫声也很谄媚。
“不可以尿在客人脚上喔。”
千次瞪着猫。
“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那家伙虽然长得一脸可爱,但是却以为拖鞋是厕所。还没有教它要去哪里大小便。”
千卫把脚缩回来。
井上轻轻地把小猫抱起来。好温暖。透过皮毛可以感觉到骨头的触感,真是奇妙的生物。
中场休息。不知为何流露出这种气氛,老人们叽叽喳喳地开始自己聊起天来,更科为了替大家泡茶而站起来。井上注意到自己不禁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看来他相当紧张。
“啊,原来是这样。”
井上喃喃地自语说。
“奥赛罗这名字,不是取自莎士比亚,而是从这里来的啊。”
猫全身上下都是黑色的,只有脸的一部分和脚掌,宛如穿着白袜子一样都是白色的。
“天色已经变得好暗了——”
少女在窗边叫着。
目光不禁跟着移过去,可以看见少女的脸映在窗户上。反射性地看了看时钟,还没五点。
不久之前直到晚上七点都还很亮,没想到白天这么快就变短了,每年这时候都让他感到惊讶。这里位处深山这一点不知是否也有影响。
“看,已经都暗下来了。计程车都不想在晚上开这种山路。你就住下来吧。也有你们二人份的食物。就算一个月不离开这里也没有问题。”
千惠子仿佛读出井上脸上表情似的说。
“嗯——的确,有点不太想回去了。”
看起来很犹豫似地喃喃说。
井上瞄了长田一眼。他从刚才就像个影子般跟在后头,尽量不破坏大家的休息气氛下开始喀嚓喀嚓地拍照。大家不一会儿就意识到这件事,变得有点不自然。
“那样就好,那样就好。跟平常一样。”
长田的脸上浮现亲切的笑容,敏捷地在房间中穿梭。像这种时候他利落得就像猫一样没有多余的动作。现在,他一边拍照时心中在想些什么呢?不过,他说其实他在面对被拍照者时只是依本能行事而已。
少女朝这里晃过来。长田的照相机对她来说好像很稀奇。
该说有家教吗,她绝不会伸手去摸摸看。但是,她却像要吞掉摄影器材似的,目不转睛地观察着照相机的袋子和照明器具。
“昌彦以前就像那样子吧。”
井上开口说,打算跟千次闲话家常。也有一部分是想要消除刚才不舒坦的感觉。
“嗯。不过他不像爱华那么可爱。他总是很认真地在观察喔。像是周遭的争吵啦,或是被母亲抛弃这件事,他其实应该都隐约感觉到了吧,幸好没有走入歧途。”
“女孩子的名字华丽一点也不错。”
“不过也有点名不符实啦。”
“没那回事唷。没错,她的长相算不上是所谓的美少女,但是现在的女孩子最重要的是格调,总觉得那孩子身上有股时尚的格调。也许我这么说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怎么样,写得出好文章来吗?会不会因为我们不太了解小学以后的昌彦,而让内容有点贫弱啊?”
千藏很担心似地凝视着井上的脸。果然,他和外表看起来一样容易担心。
“不会,没那回事。从大家的言谈之间我已经确信,他的根就是在这里。实在非常有意思。我认为他幼儿时期的模样,和他的电影之间有很大的关系。”
“那真是太好了。”
井上再三保证之后,千藏好像有点放心了。
“可是,刚才说的那些还不够吧——就是跟昌彦有关的事。如果能再多聊一下,也许会想起更多唷,是吧。”
他明白千惠子是在暗示他留下来。
就趁这机会吧。
井上下了决定。
“嗯,我还想再多问一些事呢。像是住在这里时的样子之类的——还有,不管怎么说,我觉得那位叫朝霞千沙子的人给他很大的影响。等一下我想慢慢请教一下关于她的事情——那个,刚才虽然您很亲切地提议了,但是我真的可以考虑在这里过夜的可能性吗?毕竟好不容易才聊开来,我也还有事情想向各位请教。”
他很努力地用胆怯的态度问了之后,老人们很高兴。
“当然可以。我也还有很多话想说。千沙子的相簿应该在某个地方。等一下去找找。”
“也有好酒喔。你啊,喝威士忌没问题吧?”
老人们喧闹成一团。千惠子她们几乎要跳起舞来。
井上本来就认为自己的提案会被接受,到目前为止都照着他预期的进行,让他感到安心。
“对了,更科小姐。客人决定要留下来了。你去准备客房吧。要把房间给弄暖才行。”
千惠子用喜不自胜的声音,对着端着刚泡好的咖啡和茶走进来的更科说。
“唉呀,果然还是决定了啊。”
更科也笑了。没有被她阻止,这让井上吁了一口气。
“你打麻将吗?那个摄影师也打吗?偶尔加入生面孔会更有意思呢。你们很会打吗?因为现在很多三十岁以下的男人都不太打麻将了。”
协一郎的心好像很快就被拉过去了。
“等一下。在那之前……”
千次突然大声说。
在那一瞬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每个人都愣愣地看着他。
04
“在那之前,我有一件事想问你。”
房间里一片安静。
每个人都惊愕地看着千次和井上。井上也吓了一跳,他几乎没有注意到,千次所说的话是冲着自己来的。
“是要问我吗?”
井上用连自己都糊涂的声音问道。
“没错,井上先生,就是你。”
千次依然面无表情地点头说。
“你差不多也该告诉我们了吧,你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才特地过来的。”
“咦?”
这次换大家发出胡涂的声音。
“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不就是为了给过世的昌彦写追悼报导吗?”
千惠子用“你是笨蛋吗”的眼神瞪着千次看。好不容易井上他们才决定要留下来过夜,她大概觉得欢乐的气氛被泼了一盆冷水吧。
“不,我不认为是那样。”
千次淡淡地说。他的眼睛一直紧紧地看着井上。井上心中一阵混乱,只能等待千次继续说下去。他知道,长田正在身后提心吊胆地注视着事态发展。
就这样别动。别说话。
井上在心中对长田说道。
“我觉得你和昌彦相当亲密的样子。”
井上更加地语塞。
“嗯,因为我曾在他生前采访过好几次。”
“只是这样吗?你应该在事前充分调查过我们的事吧。”
井上摆出一副困惑的表情。实际上,他也相当不知所措。
“那是当然的啊,毕竟朝霞家是名门,事先调查访问的对象也是一种礼貌。不能这样做吗?”
“你知道那只小猫的名字吧。”
突然转换问题,井上压抑住他心中的混乱与焦虑。
“那是因为她刚才说‘和奥塞罗在湖边玩’的关系。”
“但是,就在不久之前,你这么说:‘奥赛罗这名字,不是取自莎士比亚,而是从这里来的啊’。”
井上很快地思考着。他惊讶于千次一字不漏地记住他的话,不过现在不是惊讶的时候。
“嗯,我是这么说过。那句话哪里有问题吗?”
“在她说和奥塞罗在湖边玩的时候,你应该已经见过奥塞罗的模样了才对。可是,你之前只听过名字,所以才会以为是莎士比亚。我想,那是因为你以为奥塞罗是我的猫,而且也知道我写过英国文学相关的书吧?你看到猫本身之后,才知道你搞错了。所以才会说出那种话。”
千次有条不紊地说,让大家更为吃惊。
“你会不会想太多啦,阿次。”
千卫插嘴进来想打圆场。说起来,他好像只是不希望他的酒伴回家的样子。
“被如此深入解读,真是我的荣幸。”
井上举起双手苦笑着。内心其实相当焦虑。
“那么,爱华的事又怎么说?”
“啊?”
千次的下一个问题,让井上仓惶失措。
“刚才,你的确这么说了:‘女孩子的名字华丽一点也不错’。”
“嗯,我是这么说。”
一边点头,井上一边拼命追溯记忆,不知道哪边出了问题。
“你今天应该是第一次见到她吧?”
“是的。”井上疑惑着回答。不安愈发扩大,到底是哪边搞砸了?
“你为什么知道爱华名字的汉字怎么写?我推测你是联想到华丽的‘华’才那么说的。她今天会来这里完全是偶然。”
“啊,原来是这样。”井上松了一口气。
“那是因为,刚才千惠子小姐说过这名字是取自爱华苑。而我知道那个名字。”
“‘爱华苑’这名字,是只有入园者和我们知道的通称。对外的正式称呼是‘朝霞之丘儿童苑’。为什么会叫‘爱华苑’,是因为当时这里养的狗叫做‘Love’和‘Flower’。很老派的名字吧?是把那两个英文翻译过来叫好玩的。就我所知,这个名字应该并没有对外发布过。对外只有使用过‘朝霞之丘儿童苑’这名称而已。所以说,你是从知道那名称的入园者那里听来的——除了昌彦之外不作他想。然后,昌彦只会跟99lib?t>相当亲近的人说这种事吧。那孩子不太信任别人。”
大家眨了眨眼,交互看着千次和井上。
不妙。
井上在心中啧了一声。他的谎言居然在这种无聊的地方露出破绽。
在很短的时间内,井上犹豫着,管他三七二十一,他豁出去了。
虽然有点早,但是现在非摊开来讲不可了。
“——果然,看样子最了解昌彦的就是你了。”
长田好像想说些什么,井上制止他,转头对千次说:
“各位,十分抱歉。我说谎了。我不是《K周刊》的记者。”
井上一这么说,引发老人们之间的震撼。
没办法。这个男的在不久之前还让他们感到亲切与期待,突然间却成为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闯入者。感受到充满疑惑与不安的视线投射过来,井上轻轻地叹了口气。
“但是,我绝对不是什么可疑的人。我对欺骗各位一事感到十分抱歉,请原谅我。因为昌彦曾经说过,朝霞家的顾问律师非常厉害,绝对不会让你们在我面前说一句话。我无论如何,都想亲自跟你们谈谈。”“咦?”
震撼再次流转在他们之间,但这次兴趣胜过了疑惑。
井上殷勤地低下头。
“我是律师井上。我高中和大学都跟昌彦在一起,和他感情很好。”
井上等待着自己的话引发回响。
“他的遗嘱寄放在我这里。是满久之前就已经放在我这里的。他有预感自己的死期将至。”
吵吵嚷嚷的,与先前不同的紧迫感蔓延开来。
千次好像也大吃一惊。怎么可能,他应该想不到井上居然会是昌彦的律师吧。
井上的声音中加入了威严。既然向他们坦白了,现在他必须要制住全场才行。
“长田是真的摄影师。不过,虽然说是摄影师,其实他的正职是摄影监制。他是昌彦从副导演的时候就一直一起工作的战友。”
房间中的注意力转移到长田身上,长田也静静地低下头。
他学生时代参加摄影社。拍电影的时候一面在报社当约聘员工,因此也很擅长拍照。
“老实说,我们对昌彦的死因感到怀疑。社会上以意外死亡来处理这件事,但我们不觉得是那样。”
“总觉得好像多少可以了解。”
与其它毫不隐瞒惊讶神情的老人们比起来,千次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似的。
“我本来一直觉得奇怪,你怎么会没有问那个问题。如果要问关于昌彦童年时代的事,一定都会问那个问题才对。”
真厉害。这个男的很清楚。
井上点头。
“看样子你已经明白了。”
井上用眼神催促千次继续说下去。
“没错。就是昌彦的父亲到底是谁。”
房间中的人们,在那一瞬间停止了动作。那一瞬间,仿佛连空气的颜色都变了。
“是的,这一点我也坦白说吧。昌彦确信,现在在场的某一位就是他的父亲。”
“咦?”
这句话让大家打从心底感到惊愕。但是,井上将所有人的反应很快地确认了一遍。演技很不错,不过其中有一个人说谎。
“那好像是他的母亲——晶子曾经一度不小心对他说溜嘴才知道的。她说,父亲就在附近所以才来这里的。千沙子也知道这件事,所以才把他们母子给带到爱华苑来。”
“咦?这又是一件不得了的事了。”
协一郎一脸兴奋,左右摇晃着头。听他说话的语气,似乎认为自己不是当事人。
井上对他投以冷漠的视线。
“我对于千惠子小姐在场这点感到抱歉,宫胁先生,你也在昌彦怀疑的名单之中。”
协一郎立刻现出狼狈的神色。
“啊?为什么有我?”
“这个问题请你扪心自问。”
井上简洁地抛下这句话,环视在场所有人的脸。
“他从孩童时代,就非常努力在观察你们,想要找出自己的父亲。其中,他很重视声音。据说是因为千沙子说,儿子的声音都会很像爸爸。他当时还没到变声期,所以不太了解自己的声音会和父亲的声音相似到何种程度。因此,他拼命地要记住周遭大人的声音,等到以后再来比较。虽然这件事似乎不太成功,但是好像还是有一个人让他怀疑是否就是他的生父。尽管如此,没有决定性的证据之前无法断言,所以连我都不知道他怀疑的人是谁。”
“那,昌彦的遗嘱里有写到吗?”千藏小声地问。
“这一点恕我无可奉告。可以的话,我希望在宣读他的遗嘱之前,可以请他的父亲站出来承认,因为这是他最大的愿望。”
复杂的沉默笼罩下来。
每个人都紧张地注视别人的脸色。并且,期待会有哪一个人率先开口。
可是,这片沉默一直没有被打破。
井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看样子他不想站出来。那么,我宣读遗嘱之后还希望可以再跟各位聊聊。”
“井上先生。”
千次再度打断。
井上很诧异地看着千次。
“什么事?”
这次又怎么了?已经没有隐瞒的事情了。
“你就是访客吗?”
“啊?”
井上这次完全摸不着头绪。
“你刚才问的是什么?”
千次缓慢地重复了一次。他的脸上没有显示情感,但还是可以知道他是非常认真的。
“你,是访客吗?”
“访客?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千次微微地吁了一口气,静静地从开襟毛衣的口袋中拿出一个信封。
“在这周的一开始,我收到了一封署名给我的信。”
千次取出一张白色的纸。
“上面是用字处理机打的——
“‘马上就会有访客来了。要小心访客。’
“我本来怀疑这封信一定是你送来的。所以才会从一开始就警戒,仔细地在你的话里找蛛丝马迹。我再问一次,你就是这上面写的‘访客’吗?”
井上皱起眉头,用力地摇着头。
“不是。不是我。我没有送那种信来给你。”
“是吗。”
千次低声回答,环视房间里面。
“有没有其它人知道这封信的事?”
不过,果然还是没有人开口,只有令人发窘的沉重静默,深深地把房间埋起来。
“有人来了喔——”
忽然,少女嚷嚷的声音响起,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转头往声音的来源看去。
“咦?在这种时间。”
“是谁?”
“还有跟别的人约时间吗?”
每个人都七嘴八舌地说着,望向更科,更科只是摇头。
“没有,我什么都没听说过。这个季节,几乎可以说是没有人会约好在五点过后才来到这里。”
“好亮喔。”
少女一脸天真的笑靥,回头看着正要站起来的大人们。
“那个。”
大家都注视着窗户。
外面一片黑暗,远远地可以看见有车灯接近。
两道光线,飘浮在漆黑的暗夜中。
“真的耶。”
“有人来了。”
每个人都反射性地站了起来。不过他们没有离开现场,只是一直盯着外面看而已。
“是这个吗?”
千次小声地自言自语,视线转向自己手上的信封。
“那就是‘访客’吗?”
车子停在一个距离外,就算听到车门啪地关上的声音,也没有人移动。
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什么事将要在这里发生吗?
事情出乎意料的发展,让井上感到困惑。
05
本来以为是自己主动过来的,结果却是被设计了吗?
眉心依然深锁,他静静地等着那个瞬间。
在门的另一边,走廊尽头的玄关上的铃声,静静地告知有访客到来的那瞬间。
第二幕 桃子色的长颈鹿
01
每个人都不由得正襟危坐,显得很紧张。
这和井上唯之来的时候一样。
乔装周刊的作家混进来,让大家都按照他的意思开口说话,之前一切都很顺利。好友峠昌彦的生父就在这些人之中。千次尖锐的质问,使得他比预计得还早表明身份,即使如此现在原本也好不容易终于要进入正题了,却出现意料之外的暂停。
井上不动声色地看了老人们的脸。看样子,这个按门铃的来客是无预警的访客,这一点好像不是骗人的。在混乱状态下,每个人脸上都出现不安的表情。不仅如此,他们也还不习惯唯之其实是昌彦的友人兼律师的这个事实。还有千次收到的那封信。就算他们认为这次的来客也是井上搞的鬼也是情有可原。大概只有爱华一个人没有感受到大人们的紧张,蹦蹦跳跳的。
听到车子离去的声音。看样子那是计程车。
没有人移动,只有更科像是下定决心似地微微点头,往门那里挪动脚步。的确,现在这里应该要做出动作的人,除了她之外就没有了。
“来了。请问是哪位?”
更科用一如往常的利落语气对着对讲机说,每个人都竖着耳朵细听。这样说来,我来的时候没有用对讲机耶,井上想着。大概是因为当时是白天的关系吧。
“哎呀,真是的。请问有什么贵事吗?都这个时候了。咦?很好啊。现在在这里唷。”
透过对讲机对话,更科的声音听起来很意外,一方面她似乎也放下心来了。大家彼此互看。
“是羽泽澄子小姐。”
更科关掉对讲机,回头看所有人。大家的脸上都出现“咦”的表情。
“如果说是羽泽……”
井上转向眼神闪闪发亮的少女。
少女跳了起来,大叫着“是妈妈!”就冲向玄关。
“她现在来干什么?”
“为什么要特地在这种时候过来?”
疑问的语气叽叽喳喳地流露出来。每个人都不知不觉地跟在更科后面一起到玄关去,井上他们也跟在后头。
这个少女的母亲。井上看着爱华的侧脸。
家里发生了问题,之前有人这么说。是什么问题啊?母亲也陷入那个问题里了吗?不过,多亏了她引开注意力,他们好像打消了对井上的怀疑。现在应该可以放松才对,但却在一瞬间又感到担心。
有点怪怪的。
这个直觉从来没有失误过。
总觉得,像是有齿轮错位一样地不对劲。在这之前几乎都照着预定进行,由自己操控方向盘来控制局面。可是,他有种感觉,看起来现在操控方向盘的已经不是自己了。这股不安究竟从何而来?如果方向盘不是在他手上,那又是在谁手上?
不经意地看了看周遭,眼神和长田对上了,他也对于情况不受控制而感到不知该如何是好。“冷静点,交给我。”井上用如此的眼神看着他,点点头。长田也微微点头示意。已经不能回头了,井上如此说给自己听。
门喀嚓地开了,一个女人走进来。
总觉得她很拘谨,畏畏缩缩的。
要说年轻也挺年轻的,但有种落魄的感觉。实际上应该是三十出头的年纪吧,因为光影的关系看起来更老一些。看样子她的确面临难题。仔细瞧的话她身材高挑,不过由于驼背所以看不出来。不止如此,长期累积的精神疲劳似乎也摧残了她。
可是,这些都与爱华无关。看她发出欢呼声飞扑过去的模样,好像有一段时间没看到妈妈了。将女儿抱在怀中的时候,她也放松得面泛微笑。但是,她的眼睛依然不安稳地在周围游移不定,也可以说她有点不知所措。
“怎么啦,阿澄,怎么特地在这种时候过来?”
千卫首先发言,他好像迫不及待想问似的。
“咦?可是,是有人叫我来的。”
澄子迟疑地说了之后,抬起眼睛看着所有老人。她注意到井上和长田一脸惊讶,好像没想到会出现陌生人的样子。他们双方约略招呼示意,不过因为老人们又问说“有人叫你来?”,她又回复到惴惴不安的神情。
“嗯,有电话打到我工作的地方去,跟我说爱华发了高烧,要我赶快过来。”
“那通电话,是澄子接到的吗?”
千次静静地问。
“不是,是有人传话给我。”
“你没有直接跟对方讲话嘛?”
“是的。”
“有问对方是谁吗?”
“没有。那个,听说好像是上了年纪的男性,所以我以为是你们其中一位打的。”
澄子的声音中带点羞愧,她好像后悔没有确认过就跑来。另一方面,千次像是思考着什么,其它人也看着千次的表情。
“没有人打过那通电话,因为爱华明明就活蹦乱跳的。那通电话会是谁打的呢?恶作剧的话也未免太无耻了。”
协一郎凝视着千次的脸嘟囔着说,好像希望千次说些话似的。
“对不起,我应该要先打电话过来才对,我实在是太惊慌了。”
澄子抱着爱华,不停地低下头。她如此卑微的态度,让井上感到一种类似不愉快的异样感受。
“总之赶快先进来休息,今天可以在这里过夜吧?”
“哇,妈妈,你要住在这里吗?”
更科好像看不过去似地插进来说话之后,爱华高兴地提高了声音。看样子平常没有住在一起。少女高兴的模样,直接表现出对亲情的渴望。
“嗯,先进屋里来再慢慢说吧。”
千次也这么说着点了点头,大家也鱼贯回到里面的房间。
“澄子小姐,要不要把东西先放到房间去?爱华的房间是下面最里面的那间,就在我的房间隔壁。里面的床是大人用的床,足够让你们一起睡了,晚点我会再拿枕头进去。行李放好之后请到这间房间来,我会为你泡热茶。”
更科这么说了之后,澄子感谢似地低下了头,然后牵着爱华一起发出咚咚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总觉得有股让人无所适从的气氛流动着。
“事情好像变得很古怪,连澄子都来了。”
千藏表情僵硬,像是想起了什么事似地看着井上。
“是你叫来的吗?”
“叫谁来?”
“澄子啊!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刚刚是第一次见到那个女的,之前我完全不知道她的事。”
如此回答了之后,忽然一个想法闪过井上的脑中。
“她跟昌彦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这么问了之后,千藏畏缩了。
“这样说来,刚才好像有人说爱华是昌彦的远亲嘛?是这样没错吧?她和昌彦之间有血缘关系吧?”
井上趁势逼近千藏,千藏慌了,似乎发觉自己多话引来麻烦。
“他们没有血缘关系喔。”
千次静静地回答,其它人都用责备的眼神看着千次。井上因此明白这并非他所期待的访客,于是思考接下来是否还是回避一些他们自家私事的话题较好。
“那,他们是什么关系?”
“千次哥,还是不要说太多无关的事比较好喔。要不要叫松冈先生过来呢?”
千卫有些难以启齿地避开井上的视线说道。那个叫松冈的是朝霞家的顾问律师,这件事井上已经从昌彦那边听说过了。像是要表示认同千卫的话似的,老人们都聚集到千 536b." >卫旁边。千次没有动作,以锐利的眼光看着他的兄弟们。
“我知道谁是‘访客’喔。”
“那么,那个家伙怎样?”
千藏抬起下巴指向井上。
“那寄信给我的又是谁?至少不会是他。”
“我不知道。也可能是他自己送信过来又混进来的。”
“做这种事能得到什么好处吗?如果照他那样乔装成记者,明明就可以从大家这边问出更多消息,搞不好还可以发现峠昌彦的父亲。”
千次从头到尾都很冷静,这个人看样子果然是关键角色。
“而且连澄子都来了,这个人说他不知道澄子应该是真的吧,叫澄子来的是谁?有某个人想把与昌彦有关的关系人都集中起来。”
“并不只是昌彦而已。”
协一郎突然开口。
每个人都看向协一郎的脸。协一郎有点坏心眼地——然后,又用有些胆怯似的表情看了每个人。
“你想说什么?”千次微微侧着头说。
协一郎轻笑起来。
“聚集在这里的,不也都是跟千沙子有关系的人吗?”
一说出千沙子的名字,些许的震撼流窜在这群兄弟之间。千沙子的名字,看样子直到现在也还会引起他们复杂的心情。
“你别再老提旧事了。”
千藏语气焦虑地瞪着协一郎,协一郎缩起肩膀。
“不过啊,你们应该也一直都这么想吧?虽然千沙子的死说是个意外,可是不会总觉得有点奇怪吗?为什么她要在半夜独自搭乘小船呢?”
“那个话题不是已经彻底地讨论过了吗?那时候,千沙姐正为了公司营运的问题而烦恼,所以才独自坐小船出去想要好好思考。”
千卫一副厌烦的表情说道。
“羽泽澄子她啊,是跟昌彦同时期待在‘爱华苑’里的孩子。”
千次看着井上的脸说。井上惊讶地和长田互望。
怎么会有如此偶然的幸运。最适合询问昌彦小时候问题的人,居然大老远地自己跑来。
不,这真的是“偶然的幸运”吗?
井上的心中,不对劲的感觉再度萌芽。
把话接过去继续说明的是协一郎。
“她是个认真的孩子。虽然有一点点阴郁又朴实,不过是个认真的女孩。千沙子扶养她到高中毕业,好不容易开始工作了,但是很遗憾的,她的男人运不是很好。婚是结了,可是丈夫又是一个坏男人。最近听她说,他是一个有家庭暴力的家伙。成天不工作光是喝酒,还施以暴力,非常差劲的男人。可是,那种男人也和其它大多数人一样,无法离开妻子独自生活,非常依赖妻子。如果妻子不在了,他就不酗酒,哭着说他会重新做人的,拜托妻子回去,一回去之后又再走回酗酒家暴的路子,一直重复这样的行为。所以,她把孩子寄在别处,逃离丈夫去上班。她拜托更科小姐,偶尔也会把女儿寄放在这里。”
原来如此,所以她才会有那副疲累且怯懦的表情。
井上了解了。因为是在“爱华苑”长大的,所以应该没有其它亲戚,除了更科之外没有人能够依赖了。反过来说,更科这个管家真的是个很好的人,一般来说,应该没有人会照顾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到这种地步吧。
“说到底,把澄子叫来这里的那个某人,会不会是对千沙子的死因抱持其它意见的人呢?因为千沙子死的时候,羽泽母女也在。”
协一郎又说了一次。
“那还不都是因为你的关系?”
千藏用神经质的眼神看着协一郎,协一郎吃了一惊。
“我?我的确是有兴趣啦。可是,我先说了不是我,我是不干那种复杂的事的。”
他强作鎭定地否认了,但内心好像还是对于自己被怀疑感到震惊。
“哼,是吗。”
千藏冷冷地瞄了协一郎一眼,噗通坐在椅子上。
“现在到底是怎么样,到底是谁想干嘛!”
千藏发着牢骚说。
“我说啊——”
突然传来一个黏腻的声音。是一直沉默着的千惠子。
“干嘛?”
千藏用厌烦的眼神看着妹妹,千惠子用指尖慢慢地摸着桌子边缘。
“不要太把阿澄的话当一回事会不会比较好呢?”
她说的话中似乎别有含意,其它人不禁注视着她。
“为什么?”
千藏虽然依旧一脸不耐烦,但还是有些感兴趣地问说。
“你们虽然说阿澄很朴实又认真,可是我倒不那么想喔。”
“说清楚一点。”
千惠子低着头用一种年幼少女撒娇般的眼神往上看着其它人。
“那女人,一到玄关之后,马上就叫出租车回去了喔。”
千藏摊开双手表示“你到底想说什么”。
“天色都这么暗了,出租车肯来就谢天谢地了。”
“所以才更奇怪了呀。爱华可是发高烧唷?如果是我,就会想要搭那台出租车带她到医院去。这附近是不太叫得到车的,阿澄应该很清楚这一点才对。但是,她却在见到爱华之前就先叫出租车回去了。”
千惠子好像看准了她的话一定会渗入大家脑中似地慢慢说着。大家开始思索千惠子话中的意思。
“你会不会想太多了?她也有可能是因为太过惊慌了,头脑一下子转不过来,没想到要叫出租车在原地等她。”千卫说。
千惠子意有所指地凝视着千卫的脸。
“她啊,可是个很谨慎的孩子呢。不做无谓的事,充分思考过后才会行动。我不太相信这样的孩子会和那种丈夫纠缠不清,搞不好反倒是因为那种丈夫对她有利所以才在一起。总之,我就是不能理解她为何不叫出租车等她。尤其,如果只是传话说一个不认识的年长男人来电,她应该第一个要怀疑的是她丈夫才对。我无法想象她会没有确认就飞也似地过来。这样说有点不好意思,赚钱应该也是很辛苦的吧。从车站到这里,你们觉得搭出租车要花多少钱?”
千惠子不是笨蛋,井上心想,她说的话中是有点道理。她的兄弟们好像也这样认为,每个人都在等千惠子继续说下去。
“她知道爱华根本就没有发什么高烧,那通电话搞不好也是她胡诌的,只是为了来这里所想出的一个最像样的借口而已。”
“她为什么得这么做才行?”
协一郎瞇起眼睛问道。千惠子歪着头,她这举动看起来也像是个年幼的少女。
“这个嘛,会不会是想来这里啊。”
“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啦。我也有想过,该不会是跟那边那位律师先生说好来碰头的吧。”
千惠子用有点缠人的视线看着井上。
“有一就有二。我很明白一旦说了谎,就再也得不到你们的信任了,但是这不一样,澄子小姐的出现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不过因为机会难得,我也有问题想问她。”
“为了要找昌彦的父亲嘛。”
千次想起了似地看着井上。
“对了对了,不是说要宣读那小子的遗嘱吗?怎么样,是不是还是要请松冈先生来比较好啊?”
千卫看着千藏说。千藏犹豫着。真要说起来,看样子他还是倾向找顾问律师过来。
井上在心里啧了一下,他可是好不容易才混进来的。
“只是问点问题而已不要紧吧,毕竟他也是代表昌彦的遗志过来钓。如果遗嘱的内容对我们的利益有影响,到时再叫松冈先生来就好了。”
千次淡淡地说,井上心中很感谢他。
千藏他们很勉强地点了头,与其说他们赞成千次的说法,不如说是对昌彦遗嘱的好奇心赢了。
02
正要准备取出遗嘱时,更科说今天早点用晚餐,所以希望大家再一会儿之后就到餐厅去。
长田提议说要帮忙。他在拍摄现场的做饭经验,让他有处理多人餐点的能力。更科以她已习惯为由拒绝了,不过毕竟多了三个大人,还是让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如果真的不麻烦的话请过来,很抱歉似地带着长田过去。
总觉得气氛减弱了,遗嘱还是决定在吃过饭后再公开。
所有的事情都只做到一半,这段时间让人闲得发慌。
亲切的聊天会让人疑神疑鬼,先前如此融洽,后来却视若无睹,情况实在很糟。每个人都不看其它人的脸,冷淡地默默坐在椅子上。
井上也重新摆好姿势靠着椅背。
总觉得已经背离了当初的预期。送信给千次的到底是谁?“访客”指的是谁?澄子为什么会出现?
整理疑点时,敲门声响起了。
每个人的视线都放在门上。
羽泽澄子与爱华一起进来,她的表情比刚才在玄关见到时要冷静。她问候过大家之后,在角落的沙发坐下。爱华紧紧地跟着不离开她。本以为她已经习惯一个人玩,是个老成的女孩,但毕竟母亲是特别的。应该说,就因为她与孤独如此亲密,所以对母亲的需求才会更加强烈吧。
现在一看,她身材苗条,是个还不错的女子。虽然的确很憔悴,但与最初的印象相当不同。灰色的毛衣和黑色的裤子也显示出她的品味不差。
井上想起了千惠子的话。
她说,澄子是以女儿生病为借口特地来此。是真的吗?
他一直观察着澄子的脸。
但是,刚才在玄关见到的表情他认为是真的。听到孩子身体不适,没有父母会不紧张的,如果孩子不在身边更是如此。难道真的不是由于单纯的惊慌失措的缘故吗?
井上站起来走向窗户。
外面已经变得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就算不.是出租车,开车到这种地方来也应该很恐怖吧。把脸靠近窗户,可以感觉到外面的寒气悄悄潜入。
忽然,他察觉到开始下雨了。墙壁和玻璃都很厚所以不容易发现,但竖耳细听就可以听到好像开始刮风了,啪啦啪啦地打着窗户的雨声也混杂其中。他想起昌彦曾说过,这一带在夜晚和黎明时会下雨。
黑暗的窗户玻璃上,映着房间中人们的影子。
井上注意到,澄子虽然在和孩子玩,却一直瞄向他这里。
她的眼神好像想说什么似的,有种奇怪的感觉。
是想要知道这个陌生人的身份吗?这样的话,她的眼神还真奇妙,简直就像是知道井上的事情似的——
“——请问。”
这个情况下正打算回头自我介绍,却被对方抢先一步开口。
“是的。”
面对澄子一直目不转睛看着这里的眼神,井上有点招架不住。她的眼神锐利且聪明,一开始战战兢兢的印象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
“你是不是参加了峠昌彦的葬礼呢?”
澄子意想不到的台词,让井上吓了一跳。
“你也去了吗?”
“嗯,因为我们是青梅竹马的朋友,虽然长大之后变得比较疏远,听到他突然身故也吓了一跳。”
澄子委婉地说,大概对于一起待在育幼院这件事感到难以启齿吧。
“这样啊。我是峠昌彦的朋友,也是他的律师,我姓井上。”
井上拿出印有本职的名片。他知道其它的老人们正拉长耳朵在听。
“你也有在周刊写作嘛。”
千惠子从背后说了一句。看样子她好像对于井上给澄子本职的名片感到不满,老年人总是在奇怪的地方有所坚持。
澄子对千惠子的话感到茫然,井上没理睬她,与澄子对话。
“方便的话,我可以请教一些关于昌彦的问题吗?”
“请问,你今天为什么会在这里?”
澄子小心翼翼地问。
真不可思议的女子,井上观察着语调怯懦的澄子,印象又变了。一下看起来像是胆小又受到欺凌的女子,一下看起来是稳重大方的文雅女子,一下子看起来敏锐聪明,现在看起来又是一个懦弱的朴实女子。
“我吗?事实上,我带了昌彦的遗嘱过来。因为他没有别的亲人,最亲近的家人就在这里。”
澄子一脸惊讶地——其实她的表情更像是生气,不知是否为心理作用——小声叫说:
“遗嘱?他竟然有留下那种东西吗?”
那种东西,井上虽然对于她说这话的意思耿耿于怀,却表情不变地点点头。
“是的。正因为没有亲人,所以他好像从平常就在思考万一发生意外的话怎么办。”
“啊,原来如此。也是,说得也是。”
光芒再次从澄子的眼中消失。态度有落差的女人,这句话浮现在井上的脑中。果然是个不可思议的女子,外表和内在到目前为止都不一致。
“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什么时候?”
井上问了之后,她脸上的表情陷入沉思。
“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到我想不起来。那时还在他当上电影导演之前,应该有五年以上了。”
“原来如此。”
井上还没跟她提到他父亲的事,总觉得还是不要提比较好。一来是不知道她会不会参与公布遗嘱的过程(是指千藏他们会不会让她参加),二来是也想知道她听到遗嘱的内容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爱华长得跟爸爸像吗?”
井上一边看着乖乖坐在沙发上的爱华一边问。
“啊?”
澄子一脸吃惊的表情。那一瞬间,井上想到这话题真糟,而感到后悔,也许她不喜欢提到家暴的丈夫。
“别人都说不太像我。”
澄子重振了心情后虚弱地笑着说。
“不过,她和外子也不太像,我想会不会是隔代遗传。”
澄子的眼神朝向爱华,含糊地说。在育幼院长大的她,因为不知道父母的长相,所以在这点上无法判断吧。“咦,是喔。”井上以无关痛痒的响应终止了话题。
“差不多该到餐厅去了。”
千藏以长男的口吻宣布之后站了起来,其它人也陆陆续续起来。
“更科小姐早就把晚餐准备好了喔,手艺也挺不赖的。”
千惠子对井上嫣然一笑。
不知道该如何解读这个微笑,井上响应她一个暧昧的笑容。
千惠子悄悄地走到井上旁边小声地说:“真正的名片,等一下也给我一张。”
03
餐厅没有想象中大,不过也可以容纳相当多的人用餐,是个宽敞舒适的空间。有两张用一整片木板做成的坚固餐桌并列在餐厅中,靠内侧的餐桌坐着千藏、千次、千卫、千惠子和协一郎,井上、长田、澄子和爱华则坐在另一张桌边。因为长田帮忙更科上菜,所以最后才入座。
千藏有点不自然地带头干杯。众人响应了之后,开始用晚餐。
餐厅有两面大窗户,窗外好像是广阔的黑暗湖面。
雨势好像变大了,侧耳静听的话可以听到雨声变得比刚才还激烈。那不知为何让人觉得险恶的雨声,和千藏神经质的声音互相配合,使得用餐的气氛十分郁闷。
也是情有可原,井上心里想着。这实在是一顿危险的晚餐。
每个人都宛如迎接一个目的不明的夜晚似的。
将装满啤酒的玻璃杯拿到嘴边,唔,事情会变成怎么样呢,他又想着。
搞不好,策划了今晚这状况的人就在这些人里面。
“昌彦也是在这样的夜晚去世的嘛。”
默默地吃了一会儿的饭,千惠子像是忍不住似地开口说。
大家都默不作声,都在等着听千惠子接下来到底要说什么。
“喂,那时候也有下雨吧?”
千惠子寻求协一郎的认同。
“啊,也是喔。不过,我是看了第二天的晚报才知道昌彦发生意外的,不记得确切的时间。”
“是因为车子下雨打滑,掉到河里去的吧?那附近一片黑暗,又是冬天晚上,一定只是一瞬间发生的事吧。”
千惠子劈哩啪啦地说着,把话题丢给井上。
井上不禁苦笑,这个阿姨还真厉害。
“是的。意外发生的地点,是不容易看到前方的单线道。解剖的结果,很明显是当场死亡。没有痛苦是不幸中的大幸。”
井上简略回答。
“昌彦当时要去哪儿啊?”
协一郎不知在问谁,无意中发问道。
“就是那个啊,喏,是叫外景吗?应该是去找他下一部电影的拍摄地点吧?”
千惠子再度看着井上的脸。
井上点头。
“那,也就是你刚才所说的那个啰,《摸大象》。是去找那部片的外景地点吗?”
协一郎也看着井上。不知不觉间,每个人的眼光都在井上身上。
虽然想等到吃完饭再说,不过井上感觉差不多到他该说点话的时候了,每个人也都如此期待着。
“我在意外发生前一天和他通过电话。”
井上开门见山地进入正题,大家都停止用餐。
端汤上来的更科瞄了井上一眼,去拿啤酒的长田也看着他。
“他一直都在找要拍摄《摸大象》的地点。刚才我也有提过一些,《摸大象》应该是一部含有大量自传性要素的作品,所以他自然常常造访一些幼儿时期与青少年时期所待过的地方。”
澄子抬起头看着井上。
“那一天他跟我说,他预计要来这里。”
井上淡淡地继续说道。说到这里,每个人仍然停下手边的动作听井上说话。
“你是说他在来这里的途中发生意外吗?”
千次低声说道。井上简洁地点头。
“或者是来过这里之后发生的。他说因为有点事想先确认一下,所以希望能在黎明之前到湖那里去。我一直认为那应该是和他的电影有关的事。”
井上停止说话。把在场所有人都看过一遍。应该没有人猜得到他到底想说什么。
“可是我来到这里听到宫胁先生的话之后便改变了想法。也许,他是想到了什么与朝霞千沙子的意外有关的事。”
“喂,你。”
协一郎声音慌张地朝着井上微微摇手。
“你该不会是想说,杀害千沙子的凶手也杀了昌彦吧?”
“一派胡言!”
千藏大喝一声。
“协一郎,都是你的错才会冒出这种无聊的话来。千沙子和昌彦都是遭到了不幸的意外。事已至此,你还要把它说成是像电视剧那种庸俗无聊的犯罪情节!”
“你说无聊?”
这次换协一郎生气了。
“那是因为千沙子死了之后你很高兴,才会认为事情到此为止就好了,不然不管是谁,只要稍微想一下就应该会觉得不对劲才是。千沙子居然会那样死去,大家不是都觉得不可思议吗?”
“哪有高兴?”
千藏的脸涨红起来。
“话别乱说,我什么时候高兴了?我的确认为她不容易亲近,是个难相处的人,但是她可是我姐。你别太过分了。”
协一郎似乎也发觉自己失言了,急忙道歉。
“没有啦,我不是那个意思。对不起,一时口快。抱歉喔,因为刚才被你不由分说地否定的关系。”
“哥,别气了,他没有恶意。可是,你总该承认你和千沙姐水火不容吧?不过这并不是说千沙姐是你杀的。就算千沙姐是被杀的好了,在公司内外都有不少人视千沙姐为眼中钉,所以我并不是很惊讶。”
千惠子劝解般地对千藏说,不过语气一样尖酸刻薄。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感觉上她还是在指桑骂槐。当然,身处产业界的名门,统领很多企业集团的人难免会招惹上恩怨。
“昌彦在想些什么呢?那小子应该在长大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bbr>藏书网这种情况下,会想起什么事呢?”
千次咕哝着说。
井上也想知道那个答案。
昌彦是他的好友,他到现在也如此认为。可是,昌彦也是个秘密主义者。
那个难以理解的声音。他是个绝不会把臆测阶段的事情说出来的人,事实上也是这一点吸引了井上。
可是,不管是臆测也好什么都好,如果他能够将所想的事多告诉井上一些就好了。像是父亲的名字和黎明前的湖边。这样一来,就应该能对现在的情况做一些提示才对。
忽然有一阵激烈的焦躁朝井上袭来。
千次抬起头看井上。
“你刚才曾经说过,昌彦感觉到自己死期将至嘛。他是从哪里感觉到的?”
井上点头,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
一个让人感到沉重的信封。
“这是他的遗嘱,我来宣读一部分。”
餐厅里一片静默,只有雨声与风声,忽远忽近仿佛震撼大地般地响着。
宛如世界上只剩下这个房间。
“我,峠昌彦在发生意外横祸死亡时,我的电影、影像、著作等等的著作权继承者是我的亲生父亲。我的生父是朝霞千藏、朝霞千次、朝霞千卫、宫胁协一郎其中一人。这四人皆在场时再宣读本文。但是,生父若在峠昌彦的顾问律师井上唯之宣读了本遗嘱的内容之后,三日内没有告诉井上唯之他的名字,井上唯之即为峠昌彦的著作权继承者。”
每个人为了不听漏任何一句话,都绷紧了神经。
井上暂时停下来。
“真奇怪的遗言。”
千藏皱起眉头。
“刚才说,宣读遗嘱之后的三日内,也就是说,从今天开始的三天之内吗?”
千卫确认地问。
井上点头。
“是的。”
“可是,不是说不知道我们其中到底有没有他的生父吗?”
“他确信他的生父就在这里。反过来说,如果生父并不在你们之中的话那也没办法。他是基于确信生父就在你们之中的这个信念才写下这封遗嘱的。”
井上清楚地回答之后,恶劣的气氛又再次流窜于餐桌上。
“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想要继承他的著作权吗?”
井上半放弃似地看了在场的男人们。可是,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没有改变。
还是不禁感到沮丧与焦虑。
昌彦的直觉错了吗?
井上一面感到焦躁,一面回想起昌彦的脸。
澄子和爱华也一直盯着井上的脸看。
井上没有隐藏他的失望,再度开口。
“还有时间。从今天开始的三天之内,要私下跟我说也可以,麻烦你们了。”
井上轻轻低下头,但没有人行动。
井上微微地咳了一声。
“下面还有——我,峠昌彦也将会把从朝霞千沙子处继承的原本‘朝霞之丘儿童苑’的湖,转让给生父。如果生父没有出面,则卖给以下所记之National Trust运动团体,由井上唯之进行交涉。”
僵持的气氛松开了。
“湖?你说湖吗?”
千卫突然发疯似地提高了声音。
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望向一片黑暗的窗外。这遗嘱的内容,连他们都感到惊讶。
“是的。”
井上若无其事地点头。
“峠昌彦好像从朝霞千沙子那里继承了这个湖的样子。好像因为几乎不値什么钱,所以没什么人注意到。”
“你听过这件事吗?”
“没有,第一次听到。”
“这间别墅是曾经成为话题,湖倒没有。”
“为什么是湖?”
大家开始一起七嘴八舌地讲话。井上让他们讲。会不会出现线索呢,井上绷紧了神经观察他们说话的表情与内容。
“假设——我只是举例而已。”
千卫用小心的语气说。
“假设,有某样东西沉在这座湖里——那个东西也归昌彦所有吗?”
所有人都一齐看向千卫。
井上假装没在注意他们的表情,点点头。
“是的。我想应该是那样没错吧。”
“可是啊,像石油这种东西不是应该有开采权吗?还有,在路上捡到东西不也是归捡到的人所有吗?那如果有人要在湖里打捞的话呢?”
千卫的眼神变得很热心。
井上想了一下。
“说得也是——石油先姑且不论——呃,反过来说,说到打捞物品,如果没办法证明那个物品是从这个湖里打捞出来的话,应该很难主张那是峠昌彦的湖里的物品吧。”
“啊啊,啊啊。那样说来也是。”
千卫满意似地大大点头。
“你在想什么啊?”
千惠子凝视着千卫的脸。
“不,没什么。不过,千沙姐也很难懂呢,居然把那个湖给人。”
千卫装傻地说。
有种浑浊但又热热的空气飘了过来,井上注视着老人们的表情。
突然,房间变得一片亮白。
“哇!”
才一会儿的工夫,地面就发出声响。仿佛在那一瞬间,整个建筑物都震动了一下。
好像是有雷落在很近的地方的样子。
“打雷了。”
“怎么在这种冬天的晚上。”
“这附近常打雷唷。”
喀答,爱华拉开椅子站起来,椅子摩擦地板发出声音。
她的样子有种微妙的引人注目之处。
大家都看着爱华。
爱华张着大眼睛,一直盯着窗外瞧。
看见她瞳孔的颜色,井上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那是看见了不属于这世界之物的眼睛。
04
爱华的眼睛眨也不眨,一直凝视着窗户外面的黑暗。
“怎么了,爱华?”
澄子不安地看着爱华的脸。
“是大奶奶。”
“啊?”
“她刚才在窗户外面。”
“你说什么?”
“刚才,变亮的时候,我看见了大奶奶的头发。”
因为爱华的表情很认真,所以白天说她“做梦”的大人们都没办法插嘴说话。
“爱华,你知道大奶奶是谁吗?”
因为女儿突然说出奇怪的话,澄子一边在意周围的视线,一边责备似地说。
然后爱华生气地看着母亲的脸,大概是因为跟白天一样又被哈了,所以才生气的样子。
“大奶奶就是大奶奶呀,不会错的。”
“你说她站在外面?”
千次站起来,走到窗户边用手撑着玻璃往外看。
周围一户人家都没有,所以窗帘也没有拉上。
不知是否因为室内很亮而看不见,千次换了一个位置再看一次,但是还是什么都没有看见的样子。
“有看到吗?”
“没有,没看到。”
其它的成员也站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
井上也站起来去看窗户外面。
然后,白色的闪光再次出现。
“哇,好大。”
“很近喔。”
大家不知不觉举起手的瞬间,井上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有某种感觉从脊椎窜上来。
只有一剎那间而已,就在被光照得发白的湖边。
05
有人影站在那里。一个穿着长裙的女子。
是背影。头的后面,看得到有一个发髻小包。
感觉到颤栗与冲击,井上不禁跑到窗边。
咚——,地面发出沉重的声响。
“有!有人,在那里!”
“你说什么?”
“我也看见了!”
很稀奇地,千次用兴奋的声音叫着说。他和井上互望了对方。
“是女的,穿着长裙。”
“头发绑在后面。”
两人同时开始说话,餐厅中忽然骚动起来。
“雨衣在哪?还有手电筒。”
“要小心落雷。”
“不要啦,你们打算出门吗?”
“当然!”
女人们拼命阻止为了出门而穿衣服的男人们,但男人们势在必行无法阻止。之前停滞的气氛被一扫而空,转变为兴奋与高昂。
晚餐也草草吃完,男人们穿上外衣之后就争先恐后地出门去了。
但是,兴奋转瞬间就萎靡了。激烈的风雨拍打着脸和身体,强风寒雨让他们连想要好好前进都无法如愿,大家都胆怯了。
更何况,手电筒这样的灯光,在巨大的黑暗之中根本一点作用都没有。即使想用来照周遭,光线也只是模糊地渗入无法照亮的千篇一律风景之中。
男人们在黑暗中东跑西窜地乱走,黑暗的湖边到处都没看到人影。
井上也试着往他所看到有女子站立的那附近去到处走,可是一个人都没看见。这是当然的,在这样的风雨之中,只要稍微离开,不管是脚步声还是人影都会混入黑暗里。
雨打在身上好痛,凶暴的风拍打着脸颊,缠住身体,阻挡去路。
他们在洋房周围转来转去,试着在房屋用地范围内到处找,不过都没有看到那个可疑的女子。
男人们左奔右跑之后会合了。
“我真的看见了。”
“我也是。”
井上和千次在黑暗中大声叫喊,打动了其它的男人们。
可是,才到处跑了几十分钟而已身体就湿透冻僵了,大家都无心再找下去。
“你们两个该不会一起看到幻觉了吧。”
“明明就没喝多少酒。”
协一郎和千卫发牢骚挖苦他们,走入玄关。
“不,不可能的。”
井上喃喃自语说着,看向千次。从千次的表情看来,他也正回想自己所见到的景象。
的确看到了。闪光之中的背影,白色的人影。那是人,就连绑在后面的发髻也想得起来。
就在这时。
长长的尖叫声划破了黑暗。
每个人都吓了一跳,停下动作。
下个瞬间,慌慌张张地环视周遭。
“刚才那个是什么啊?”
“是尖叫吧。”
“听起来像是男人的声音。”
“难道屋里出事了。”
他们一齐拥入玄关,四名女性紧挨在一起从餐厅里走出来。
“刚才有怪声。”
“是外面传来的。”
千惠子和澄子脸色苍白地看着玄关的男人们。
“外面?”
“嗯,不是屋里发出来的。”
更科斩钉截铁地回答。
男人们再次外出。
漆黑的黑暗,狂暴的雨。与其说正在下雨,还更像是在洗衣机里面,被雨水从上下左右一?t>起拍打。
“到院子里去看看吧。”
千次手拿着手电筒走在前头。
“总觉得,听起来像是从上面传来的。”
全身湿透的男人们,排成一列绕着屋子走了半圈。
闪电再度落下。
“啊!”
所有人几乎同时叫了起来。
他们看到在餐厅的窗户外面有一个躺卧的影子。
他们减慢藏书网步调,警戒着前进。
“是谁?”
“是个男的。”
手电筒微弱的灯光,照出一个穿着奇怪衣服倒卧在窗户下方的男子背影。是个挺健壮的男子。
“是从那里掉下来的吧。”
千次抬头看着天空,大家也跟着一起往上看。
雨水吹进眼睛里,让井上不禁皱起眉来,不过一条从屋顶上垂吊下来的绳子映入眼帘。
“他在那种地方干什么啊?”
“是小偷吗?”
你一言我一语的,男人们害怕地往下看着横躺在地的男子。
“不行了,已经死了。”
长田摸了摸男子的颈部,撑开他的眼睑用手电筒照着看了一下,最后摇了摇头。
“对这个男的有印象吗?”
长田看了看每个人,大家都彼此互看,摇摇头。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千藏不悦地咕哝着说。
“我只知道一点。”
千次瞄了井上一眼。
“就是又有新的访客来了。这个男的也许就是信上所指的‘访客’。”
大家在短短的时间内看了彼此的眼睛,但没有一个人开口。
第三幕 小小的家
01
更科裕子猛然抬起头。
看样子她刚才好像在打盹儿。
厨房的角落有一张小桌子,应该已经放在这里很多年了。想休息片刻时,以及想做一些针线活儿或是写东西时都很方便,对她来说是个平静的空间。现在是几点啊,那一瞬间她的头脑陷入混乱。
这样不行,怎么能不知不觉变得迷迷糊糊起来了。
裕子揉了揉眼睛,坐在椅子上挺起上半身。
她反射性地看了一下挂在厨房入口上方的时钟。
十点二十分。现在是早上,还是晚上?裕子感到茫然,就在这时候,今天到目前为止的记忆突然全部复苏了,她不禁想站起来。
对了,有个让人不舒服的男人尸体在外面。
千次忽然在门口探头探脑的,裕子站起来问“什么事”。
“没什么,刚才门铃响了,你没听见吗?”
千次一脸惊讶地说。
“对不起,我刚才稍微打了个盹儿。”
“啊啊,没关系,没关系。阿更小姐你就待在这儿就好了。”
门铃声?这么说来那就不是梦里的声音了。
刚才不久之前做了一个阴暗的梦,一个从沉淀在过去的残渣之中浮现的梦——
裕子感觉到自己好像要被拉回梦境之中了,挂在墙上的时钟看起来软绵绵又歪七扭八的。
雨声剧烈地沙沙作响,她知道千次把大门打开了。
雨还是下得很大。裕子的脑中,浮现了在餐厅窗外大家低头往下看的东西。忽然心中出现了一个疑惑。啊啊,那个是……那个男的,难不成……怎么会。
心脏开始噗通噗通地用力跳动着。
话说回来,今天晚上到底是怎么了,意料之外的人接二连三地出现。
听到门关上的声音,雨声变远了。
因为千次迟迟没有回来,裕子悄悄地去偷看玄关那里。
千次一直站在玄关前面凝视着双手。
“怎么了吗?刚才是谁来了?”
“没有,没有人。”
千次没有看她。他正在看什么呢?
千次的背影不知为何让裕子的胸中感到一阵忐忑,她提心吊胆地走近他。
千次一直盯着手上拿着的一个小小的象。
“那是?”
裕子端详着那只木雕的大象。那是个年代挺久的旧东西,隐约残留下来的花纹也古色古香,常常被人摸而发黑。不过总觉得好像曾经在哪里看过。
“这个,刚才就放在玄关那里。”
千次发出困惑的声音。
02
在沙龙里面飘浮着阴沉的气氛。
“怎么啦,阿次?”
“门铃刚才真的响了吧?”
“的确有人来过了。”
千次把那只木雕的大象放在中央的桌子上。
“那是啥?”
千卫惊讶地挺起上身。
“刚才放在门外。”
“喂,真的吗?”
“是谁放的?”
“不知道。”
坐在角落的井上唯之,把目光放在桌上的大象身上。
“那只大象是干嘛的?”
井上看向坐在附近的长田,长田也瞄了井上一眼摇摇头。
而且,事情的进展还真是奇妙。
井上一边看着坐在沙龙里的老人们,回想这些若是仅仅几小时之前的自己一定无法置信的事。
一开始他是怀抱着企图混进来的,应该是要欺骗他们、套出情报,得意洋洋地实现昌彦的遗愿才对。可是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突然出现尸体和千沙子的鬼魂。所有的一切都出乎他的计划,结果现在和他们一起困惑。
井上努力地想要冷静思考。写下今晚脚本的到底是谁?
“那、那是……”
突然,有声音从沙龙的另一个方向传来,大家都往出声的地方看过去。
是羽泽澄子,她的表情好像有点异样。
哄睡了爱华之后,她就回到沙龙来静静地坐着。
她的脸上出现既恐惧又惊愕的苍白色块,眼皮抽动的模样总觉得有点滑稽。在极限状态之下的人的表情和笑着的时候很像,井上不禁这么想。
“怎么啦,阿澄?”
“那是昌彦的,是他小时候的东西。在很久以前,我曾经和他一起玩过那个。”
“啥!”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地看着那个大象。
“不过——不过,那个在葬礼的时候一起放进棺材里了,和他——一起。”
澄子的声音微微颤抖。
“你说,那个,刚才,被放在,玄关外面?”
千藏慢慢地把词汇分开来说,郑重地问。
千次点头。
“嗯。玄关的门铃刚才响了,我走出去看看,就看到这个。”
“那,是说外面又有人来过了?”
“没看到人影。”房间再度被不妙的沉默笼罩。
“会不会是杀了那个男人的家伙?”
协一郎小声地说。
“刚才不是已经看过附近了,一个人都没有看到啊。”
“要躲的话多得是地方,也许是看到我们都进屋里来了,所以又再跑出来。”
“要再去看一次吗?”
“如果反正都是徒劳无功的话,别出去比较好。”
“到底事情会变成怎么样啊?”
“这件事归根究底,果然是从这小子来之后才发生的吧?你是不是应该要说明一下现在到底是怎样?”
焦虑愈扩愈大,发泄这股混乱与不安的出口果然回到了井上身上。井上承受着所有人表露出来的怀疑眼神,按着膝盖慢慢站起来。
这混沌的状态从刚才持续到现在,每个人都焦虑不堪,得想办法让大家都冷静下来才行。
“我知道我们会被怀疑也是在所难免的,但我和你们一样都很困惑,因为我从头到尾都只是为了要贯彻昌彦的遗愿而来的。”
井上环视老人们。每个人都像是在闹情绪似的,摆着一副顽固的表情。只有千次一个人,从一开始看到他时就那副扑克脸没有变化。
“如果方便的话希望能整理一下问题,不知意下如何?看样子,事情一点都不单纯。不只是我们而已,你们那边好像也有很多内情的样子。我们彼此确认一下事实关系如何?”
井上再次看着大家。他们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
“阿澄,爱华睡了吗?”
千次缓缓地转头问澄子,澄子不安地点头。
“房间的门有确实锁好吗?”
“嗯。”
“干嘛啊,阿次。”
看着用紧张表情点头的澄子,千卫一脸不安地问。
“无论如何,我觉得还是预防有人从外面侵入比较好。”
“别这样,搞得人心惶惶的。”
“本来就已经人心惶惶了。”
“唔,是这样没错。”
“不过,这状况还真奇妙。是偶然吗,还是故意的呢?”
千次喃喃地说着,从餐具柜拿出一瓶威士忌来。
“喂,千次,你想喝酒吗?喝醉了的话不就糟糕了吗?毕竟搞不好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千藏皱着眉说。千次微微耸肩。
“只是啜饮而已,要稍微放松一下才行。你们要吗?”
千次把玻璃杯拿给井上,这让井上感到意外,不过他老实地接下了。
“他喝醉总没关系了吧?如果他有什么阴谋,让他动作迟缓些也许正好。”
千次讽刺地说着,看了看在场的众人。千次好像相信井上所说的话。大家都没说话,各自摊着双手,表示没有意见。
“也给我吧。阿澄要吗?你的脸色从刚才就很差。”
协一郎站起来,帮忙千次倒酒。
结果,除了更科裕子之外的每个人都拿了一个玻璃杯。不管是谁,一直绷紧神经都会累的吧。
“首先确认一下,到明天早上之前都不报警,这一点大家意见一致吗?”
大家不知不觉挨着身体坐在一起,等气氛冷静下来之后井上开口说。
每个人都用不确定的表情看着彼此。
大家都在想尸体的事。
直到现在还放在餐厅窗户外面的尸体。
03
那是从在外面发现男子尸体开始就纷纷出现的话题。
有一个陌生男子死在屋子外面,很明显地是因为他想侵入屋内,从屋顶摔下来意外死亡。这是发生在附近无人不知的名门朝霞邸的事件。因为地理位置的因素要花上某种程度的时间,就算报警,警察也不会马上赶到吧。这样做到底好不好呢。让警察来搅和,问些有的没的事,一定会乱七八糟的吧。他们会这么犹豫,是因为现在他们身处进退两难的状况。
现在,这间房子里有好几名客人。客人们与朝霞家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会在这里,八成会被这样问吧。到时候,显而易见的是没有人能够对此做出一贯的说明。意外去世的电影导演的朋友来访,要寻找他的父亲,这样的说法能取信于警察吗?那具尸体跟他们之间的纠葛有没有关联呢?这对井上他们来说,也是个严重的问题。
“反正天气这么糟——等我们发现那个男的尸体时已经早上了,这样说应该也不要紧吧?”
警察怎么办,千藏提出这一点时,说这句话的是千惠子。
不可否认的,大家觉得她代表每个人说出总觉得难以启齿的话,因此男人们在内疚之下产生同意的气氛。
“但是,也不能就这样放着——先拿个什么盖着吧?塑料布也好。”
“笨蛋,一定要放着不管才行,毕竟我们要说谎啊。”
“可是啊,那里留下很多刚才我们走近的脚印咧。”
“明天早上,大家再去踩一次脚印就可以了吧。就说昨晚的暴风雨很剧烈,一到早上就在屋子周围检查的阿更小姐发现尸体,然后大家慌张地跑过去这样就好了。”
裕子吃了一惊地看着千惠子。千惠子把第一发现者的角色硬推给裕子,有要她做伪证的意思。虽然她对这类事情的处理显得迟钝,不过那样的确也是最自然的。
“唔,那就这么办吧。”
千藏很难以启齿地同意了,这表示他也促使裕子做伪证。裕子那一瞬间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最后放弃似地变回面无表情。
“不过,真的没有人看过那个男的吗?”
井上谨慎地又问了一次。千藏苍白的脸看着井上。
“不是你们的同伴吗?不是用寻找昌彦的父亲这种话吸引我们注意力的时候,制造偷东西的机会吗?”
井上苦笑。会在这时候受到挑拨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他很有耐心地回答。
“果真如此的话,我从一开始就会报上身份啦。那样不是更简单了吗?也不会激起你们的猜疑心。”
“你也说过你的理由吧,是害怕和我们的律师同席,因为如果同席了,你是假律师这件事就会露馅了。”
千藏好像是一旦开始怀疑就会没完没了的类型。
“请问……”
在这时小心翼翼插嘴进来的人是裕子。
“怎么了嘛,阿更小姐?”
“反正大家迟早都会知道,所以我想还是现在说的好。”
裕子如此嗫嚅说着时,一直往澄子那里瞄。
澄子感觉到裕子的视线,看起来很狼狈。
“对吧,澄子小姐?”
就在裕子不知该不该继续说下去的时候,澄子的身体忽然颤抖起来,双手捣住脸,哇地一声哭了。
“到底怎么了?”
大家都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注视着澄子。
裕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那个人,是澄子的丈夫。”
04
根据澄子边抽抽噎噎哭着边说的话来看,丈夫追查到她上班的地点并闯过去,是今天下午的事。他不知道是怎么调查的,得知爱华现在待在这里。将她硬从工作场所带出来的丈夫用刀子威胁她,强逼她带他一起过来。二人搭出租车过来,但丈夫独自在前面不远处下车,叫澄子说是因为听到爱华生病,威胁她要把大家都留在一楼。如果澄子不听他的话,他就要杀了爱华。他非常缺钱,他也知道他无法从逃离他而独自养育爱华的澄子这里得到很多钱。于是,他好像打算从朝霞家偷出値钱物品的样子。丈夫从澄子那里问到了房间的格局,确认千沙子的房间在二楼。他大概认为最值钱的东西放在那里吧。他在恶劣的天候下攀上屋顶,想从上面侵入二楼,这点是不会错的。
对不起,对不起,面对频频鞠躬的澄子,大家都无言以对。
“怎么会,哎,还真是危险呢。”
“好恐怖喔。在这样的夜晚,万一被他给闯进来了。”
“弄不好的话也许还会变成强盗呢。”
“被老天爷惩罚了。”
“因为我们都没有见过阿澄的丈夫的关系,如果见过的话就不会不知道了。”
安心与愤怒都释放开来,老人们的话也变多了。
怪不得,从一开始澄子的表情就很不安定。就如同千惠子所说的,马上就叫出租车回去,以及借口在上班时接到电话这些不自然的地方,也都解释得通了。
澄子不知是否因为说出隐情而松了一口气,她一脸恍惚的表情,连眼泪都没有擦掉,双手握拳坐着。从她僵硬的拳头,可以看出身体的紧张尚未解除,大概无法相信会在这种状况下从丈夫那里得到解放吧。
“但是,这样的话,不报警果然还是不太好吧。”
千次绷着脸说。
“为什么?没什么问题吧。为钱所困的丈夫,追着逃跑的妻子过来,想闯进来却失败了,这次就是这样的事件吧。”
协一郎摊着双手说。
“可是,阿澄是和丈夫一起搭出租车过来的。要是被发现这一点,就会变成是她内神通外鬼。”
这时候,澄子突然抬起头。
“不要紧,实际上我也正是这么做,结果是一样的。”
她用意来,寻找生父一事应该又回到原点了。”
千藏半讽刺地喃喃说。
千次叹了口气,将玻璃杯拿近嘴边。
“我话说在前面,我跟那位律师先生一点关系也没有,完全是第一次见面。哎呀哎呀是你们对这一点深信不疑,那不管我说什么也都没有用的。”
熟悉的困窘沉默再度来临。
“请问,那个,刚才看到很像千沙子的人影会是谁啊?”
澄子小心翼翼地插嘴问。
大家猛然回过神来。
“对了,还有那件事。”
“真的有看到吧。”
“跟死前的千沙姐超像的。”
大家都用怪异的表情看着彼此。
06
真是一个奇怪的夜晚。
井上看着大家的脸想着。
每次他正想说昌彦的事的时候,总是会有千沙子的影子纠缠上来。难道说,昌彦的死和千沙子的死果然是有关联的吗?
井上开口:
“为什么话题总会回到那上面去呢?好像要提到昌彦,就一定要提到朝霞千沙子一样。”
大家都摆出疑惑的表情。
“方便的话,可以麻烦跟我说明一下千沙子小姐当初死亡时的情况吗?我不知道那件事跟昌彦的死之间有没有关联。”
“嗯——千沙姐的死,这个嘛,好像没什么好讲的吧。”
千卫小声说,其它的兄弟们也露出同意的表情。
“算了,我来说吧。”
千藏放弃似地开口说。
07
那件事发生在整整三年前的十二月上旬。是那年冬天的第一波寒流来袭的日子。
以千沙子为主,他们一行人有时在冬天会到这栋洋房来住。
“那时候,也是朝霞大治郎的生日——这个日子是朝霞集团的创立纪念日,所以不由得养成了这个家族一家人聚在一起的习惯。”
千藏补充说明。
当时的千沙子已经将集团的实权让渡给各企业的高层,离开实际的掌权位置。她似乎尽量避免家族经营,而选出有实力的继位者。那可能是因为她和其它兄弟之间有距离的缘故,井上如此推测。
站在兄弟们的角度来看的话,如果他们会希望自己能多少进入集团中枢也情有可原。可是,与朝霞大治郎及他所指定的继位者千沙子超群的营运手腕与商业能力相比之下,其它的兄弟们说起来还挺平庸的。千沙子好像也知道,组织若让那种血缘关系者利用的话就会腐败,才故意对关系者严厉以对。所以,先撇开兄弟们的不满不说,以实力主义进用人才的组织被统率地很好,这一点他们也勉强认同。
“那阵子千沙姐的样子有点奇怪,她好像一直很郁闷的样子,也不太跟我们说话。就算在一起,也总感觉漫不经心。”
千卫寻求兄弟们的同意。
大家都点头。
也有可能是因为实权慢慢转移的关系,千沙子独自一人在自己改装过的别墅里度过的时间变多了。尽全力率领家族与集团的她,没有结婚自组家庭。也许在有时间之后,才有回首过往人生的空闲。
“她一定觉得她都没为自己留下什么,因为公司就是她的人生。当然,相亲那些的也是有,可是毕竟她是朝霞集团的代表,每次好像都是政治联姻,所以很厌倦相亲。虽然我每次看到千沙姐穿着美美的和服去相亲都羡慕得不得了,可是千沙姐好像觉得如果要被那些人利用,不如单身就好。喏,就像那个人,伊丽莎白一世。在那个时候,结婚是为了获得所有权力的手段而已吧?伊丽莎白一世也是为了避免这样才没结婚的。”千惠子插嘴说。
“她很有威严呢,让人难以亲近,有种像是要我们卑躬屈膝似的威严。以女人来说的话该怎么说呢。虽然她绝不是丑女啦,只是男人都挺弱的,在她面前,大部份的男人都会萎缩起来吧,先姑且不论被虐狂。真的是,仔细回想也完全没有这女人很高兴的传言。”
协一郎用带着惊讶的声音说。
“经营者都是孤独的。”
对于二人低俗的话题,千藏毫不掩饰他的轻蔑地说。毕竟他也是集团的高层,再怎么望之生畏,多少也与千沙子有共同感受。当然,他是无法跟以家族与集团的统帅的身份君临的千沙子的孤独相比的。
听了他们所说的话之后,无法想象他们是在说自己大姐的事。她几乎是像个保护者一样,是个高高在上的存在,大概很有领袖魅力吧。
只有一次也好,真想见见本人。
现在千沙子已经不在了,井上对此感到遗憾。透过相片看到的千沙子,都把头发盘起来、摆出很认真的表情,没有表现出她实际的姿态。
“千沙子小姐的健康状况如何?有生什么病吗?”
井上问。他很在意千沙子退休之后郁郁寡欢的事。
“没有,不像生病的样子。我们家的体质都很健康,家姐在家族中也算是大骨架的,是个顽强的人。学生时代是个田径选手,为了维持体力又一直都有在游泳。她总是姿态很好,也很认真,那阵子也一样,虽然上了年纪之后多少有点虚弱,可是我想她应该很健康。”
“然后呢?那天怎么了?”
井上迫不及待地问。
“那一天……”
一瞬间,千藏与千卫四目相对。
“老实说,是有点不太自然——后来还被狠狠地责难了,说手足之间太过冷淡啦,还有故意见死不救啦——”
千藏不知是否回忆起过往而生起气来,脸上微微潮红。
“那一天啊,为了要怎么处理这边而起了争执,千沙姐主张无论如何都要保留下来,阿藏他们主张应该要卖掉。”
千惠子淡淡地说。
“就现实面来看,本来就应该卖掉啊,谁叫老爸的遗产税金额高得吓人。”
“你们说要卖的是这间洋房?”
“当然,是要拆掉的。”
“太可惜了,屋况像这样好的洋房很少见吧?”
“所有的客人都那么说——不过从居住和维修这些方面来讲的话,没有比这间房子更花钱、更不方便的了。庭院也好、私有道路也好,只要你听到一年之内所要花的维护费用有多少,也一定会这么想。”
“可是,你们现在都一直住在这里吧?”
井上只是单纯地提出一个问题,但他发现莫名的沉默再度笼罩在众人之间。
“因为那是千沙姐的遗愿。”
千卫低声回答。
“千沙子小姐?”
“没错。那一天千沙姐就那样过世了,出乎意料地,姐姐竟然成功地保留了这里。”
“出乎意料,是吗。”
协一郎喃喃说。
“干嘛,协一郎?”
“没有啦。说到底,我还是一直在想那会不会是自杀呢,那是我最能接受的说明了。”
“为了要保留这里所以自杀吗?那个千沙姐?”
“你想得出其它理由吗?”
“所以说是意外啊,意外。应该是从职场上退休之后突然变得颓丧吧,就在那时着魔了。我之前有看过,指挥英国特种部队的一名身经百战的军官,明明在战场上都没有受过伤,但每次回来的时候都会在家里受伤。很奇怪吧,这个人从事与死神为邻的工作,因在战场上从未受伤而受到表扬,却一头撞上家里的柜子,缝了好几针。就是这么回事,因为心情松懈下来了。千沙姐多年来也一直过着剑拔弩张的生活,一放松下来就着魔了。”
千卫一口气说完。
“着魔,是吗?”
千惠子又用那种缠人的声音插嘴进来,其它兄弟们都警戒地看着她。
不要说多余的事。千惠子无视于这样的眼神,用含情脉脉的眼光看着井上。
“说她着魔,不是有点搞错了吗?着魔的应该是阿藏你们不是吗?把这里处理掉,想要尽快取得现金的是阿藏和阿卫嘛。我曾经听说过很多关于你们投资失败的传闻。”
千卫用鼻子笑了。
“是嘛,你们才是赖在这里不走,要是没了这里你们可伤脑筋了。你们的确是没有直接跟千沙姐死皮赖脸地要什么,不过你们来这里的时候,所有的费用都由千沙姐出。你们在这里买衣服买鞋子都挂千沙姐的帐,以为我们不知道喔。弦卷的大楼怎么啦?明明就是把老爸买给你的东西,在生活困难时卖掉了。而且因为是在经济泡沬化之后慌张地偷偷摸摸急着卖,根本没値几个钱。卖就卖嘛,如果有好好地通知千沙姐的话还可以用个不错的价钱卖掉,不过我知道你们既内疚又匆忙。不管怎么看,你们在这里十年左右都乐得没啥收入嘛。”
“你说错了。”
协一郎生气地说。
“那间大楼,是因为在泡沫经济时周遭渐渐盖了其它大楼,导致生活环境变糟了,日照不良,车子也变多了,虽然不是很严重,但不是个可以引发创作的环境。千沙子小姐看不过去,所以才提供我们一个创作的场所。”
“创作环境啊。实际上,是你们生活穷困得让她看不下去,不是这样吗?”
千藏用不悦的语气说。
“什么没値几个钱啊。”
千惠子面露怒容。
“我们可是以适切的价格卖出的喔。父亲..买给我的本来就不是多好的大楼,所以那已经是最大限度了。”
“是你们本来打算悄悄卖掉,但千沙姐有认识的不动产业者所以才马上就得到消息了。用低价跟你们杀价买下的那家业者,你可知道人家卖了几间那栋大楼的房子吗?地点和房子都很好的话,就算景气变差了也不会降价喔。现在住在那里的,有一部分是上市企业的董事,听说他们是用你们的卖价三倍买的。”
千惠子和协一郎露出大吃一惊的表情,面面相觑。
“哎,我们终归是一丘之貉啊。”
在这时,千次淡淡地硬加一句话进来,手足们惊讶地看着千次的脸。
千次像是对井上说话似地开始说明。
“虽然我们多少有拿到一些生前赠与,但千沙子几乎继承了老爸的一切。还有集团的董事薪水,大家应该都可以不愁吃穿才对,可是小时候染上奢侈的习惯,所以每个人的经济状况都不太好。如果可以接受一个月都在这里住上两周以上这个条件,就会从维护管理这栋洋房的财团那里,以年金的形式提拨津贴,千沙子留下了这个遗言。那笔金额不少,是怎么也无法无视其存在的金额。所以就这样,感情并不是怎么要好的成员凑在一起,满肚子怨气地抱怨即使在死后也用钱将自己绑住的姐姐,养成了这样子的习惯。”
大家一脸不高兴地听着千次语带自嘲的说明,可是没有人提出反驳。实际上应该就像千次所说的吧,所以大家才闭口不谈住在这里的事。
“不过,我真惊讶。”
千次像是要改变气氛似的,用严肃的语调继续说。
“千沙子的那个遗愿,和老爸的遗愿一模一样。那一天是第一次听到千沙子提起这件事。在那之前,我单纯地以为千沙子喜欢这个地方,因为是由她自己改建成像以前的管理小屋那样的房子,所以才会如此执着。但是,要大家住在这里好像是老爸的指示,老爸好像曾经对千沙子说过,这里不能卖,这里将来会对大家有利。”
“严格说来不是那样的喔,这里将会是你们的财产,是这样才对喔。千沙姐是这么说的。”
“这里将会是你们的财产——”
井上无意识地重复说。
“我现在要说的,有一半是玩笑话。”
千次微微笑着继续说。
“嗯,这件事大家都常听说过,就是老爸在某个地方藏了遗产,大概是像这样的传闻。好像是说,他是战后的那一代,应该赚了不少才对,但怎么算都兜不起来。有人说,应该是都换成像贵金属和宝石类的东西了。”
“你是说那些东西就在这里的某处吗?”
“大家心中都隐约怀抱着如此期望。”
“因为,千沙姐不是说了嘛,十分有价値的东西好像就在这附近的样子。”
千惠子趁势说。
“是好像有喔,对吧。若是千沙姐应该很清楚才对吧。”
千卫半发着牢骚失地喃喃说。
“话虽如此,但是你们听到有小偷要进来也不太慌张的样子。”
井上回想起刚才知道尸体是澄子的丈夫时他们各自脸上的表情,于是说道。
“根据千沙姐所言,老爸好像曾经这样说过:那是不在这个房子里、也不是普通人一看就会知道的东西。不过这附近有个极有价値的东西,不到最后,大概不会明白那是什么吧。”
不是个普通人一看就会知道的东西。不到最后就不会明白。
井上歪着头。简直就是禅问答。
不在屋子里,而是在这附近——
忽然,井上想到了什么,他反射性地看了千次的脸,千次也像是看穿他的想法似地点头。
“没错,我们偶尔也会思考那究竟是什么东西,然后今天从你的口中,我们听说了昌彦从千沙子那里继承了那座湖的事。”
“难道是在那个湖里?”
“这个想法并不是不可能吧?”
大家不约而同往湖的方向看过去。
“那,去那座湖底打捞一回看看怎么样?不然的话,大家也静不下心来吧?”
千惠子满怀期待地看了每个人,每个人的脸上浮现一副就算不那么做也无妨、以及果然还是做做看好了这二种不同的表情。
“现在我再确认一次,千沙子看来果然是知道昌彦父亲的样子。而且,那个人果然是朝霞家的人,所以才会把那座湖留给他。”
井上很有自信,自己如此混进来果然是正确的做法,在他胸中的深处悄悄地感到安心。
“可是,会是这样吗。”千卫喃喃地说。
“这样想也说得通吧?这些全部都要保留下来,老爸说的应该是这样吧,由大家共同使用。千沙子应该也很了解他的意思,而且就算只继承湖,也有可能只有湖被卖掉。所以千沙子知道,老爸所说的要保留下来的部分并不包含湖在内。”
“也就是说湖里没有宝藏的意思啰。”
协一郎点头。
总觉得话题变得愈来愈复杂了,井上心想。这次是要寻找上一代的宝藏,这个话题到底是从哪里带出来的啊。忽然回想起原本的话题,话题已经到处乱飞了。
“好了,那么,我想请教关于千沙子死亡时的事情。”
“啊啊,说得也是。”
千藏想起来似地点头。
“没错。那一天就因为那样,我们为了要不要把这里处理掉这个问题,从早上开始就纠纷不断。下午大家也一直都在谈——”
“与其说是谈,其实已经是半吵架了,大家都在骂千沙姐。”
千惠子还是一样插嘴说些多余的话。
千藏无视她继续说:
“我承认当时的气氛很糟,天气又冷,大家的心情都很差。可是,唔,到傍晚大家都累了,其它就等到吃完晚餐再说。千沙姐看起来也是很累的样子。然后她走出房间,头一次说出保留这里是老爸的意思。”
大家不由得出现内疚的神色。
“千沙姐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说出来呢。她要是一开始就说了,大家的态度也会不一样吧,那时的气氛也就不会变得那么糟糕了。”
千卫想不透地说。
“我也不明白。”
千次喃喃说。
“要是大家知道这是老爸的遗愿的话,就会追究为什么要保留这里的原因了吧。大家都知道老爸不是那种会因为感伤而保留这里的那种人。如果是因为有财产藏在这里,大家一定会起争端。因为千沙子没有把握会变成怎么样,才会尽可能用她自己对这片土地的执着这个理由来带过吧。”
千次说得也有道理。千沙子就是因为很了解他们对金钱的欲望,所以不太想搬出父亲的名字。
“千沙姐她真的知道吗?”
千惠子用一种似乎带着恨意的声音说。
“知道却故意不告诉我们。”
那口吻就像是没有分到点心的孩子。
“可是会是什么呢,实在想象不出来,之前也拼命想过。说来羞愧,我们啊,甚至还曾经到处挖过。”
千卫叹了一口气。
不知不觉间,他们对着应该要警戒的井上发牢骚,这情形实在滑稽。因为他们一起发现尸体,又遇到很多疑点,所以感情才有所转变吧。
“会不会是矿脉,如果说看到了也不会知道的话。或者是说,有贵重的动植物生长栖息在附近,还是有学术遗迹之类的。”
井上举出他忽然想到的例子。
大家都笑了。
“如果只是那种程度的话,我们老早就调查到了。这里虽然的确是自然的宝库,不过没什么特别稀奇的东西。”
“回到正题吧。”
千藏轻轻地咳了一声。
“千沙姐她在需要深思的时候,都会独自一人到那湖上划小船,然后一直待在湖中央。她说小船摇摇晃晃的,反而能集中精神。那一天也是,在那之后她就坐着小船到湖上去了,我们知道的就到这里。结果老姐在晚餐时间没有回来,不过因为她也曾经好几次闷着不出来,所以我们没有很在意。毕竟大家刚才吵成那样,连她的脸都不想看到,我们之间也有这样的气氛,因此没有特别去找她。就这样,第二天,老姐就被人发现漂浮在湖面上。”
千藏将声音压低,他大概是回想起当时的状况了吧。
“请问是谁发现的?”
“是一个出租车司机。第二天早上,因为我和千卫预定要回东京,所以一大早就叫出租车过来。路上有些弯道可以看到湖,司机说他注意到好像有人漂浮在湖面上的样子。他是个常常到这里来,对这里很熟悉的司机。直到那时候我们才想到,千沙姐为何连早餐时间都没有出现。大家都冲到湖边去——就这样发现的。”
“死因呢?是溺死的吗?”
“说是溺死嘛,好像是落水的那一剎那心脏麻痹的样子。毕竟那么冷,再怎么会游泳,若是掉到那么冷的水里也一样受不了。”
“为什么会落水呢?小船翻了吗?”
“没有,小船上还搁着桨,摇摇晃晃地漂在湖面,没有翻船过的迹象。她为什么会落水永远成了谜。刚才好像有人说,是自杀还是着魔的。”
千藏用讽刺的语气回答。
这样听来,好像没有什么特别可疑的地方。
“呃,最后看到千沙子小姐的人是?”
“是阿更小姐。”
“是的,是我。”
裕子不安地出声。
“因为我要问过每个人,所以出去跟千沙子小姐说过话。晚餐已经准备好了,就只有短短的对话而已。‘不要紧吗?要我为您拿些热饮过来吗?’我想我说过这些话。然后,‘不要紧,我想点事情而已。’听到她的回话。那时候我心想:要坐小船啊。她大多只要想事情的时候就会坐上小船。可是都已经到那种季节了,周围也开始变暗,所以我又说‘天色已经暗了喔’。然后她稍微笑了一下,‘放心,我常常坐小船,而且我也有想要确认的事。’她这么说。这就是全部了。”
“请等一下。”
井上急忙出声说。
“刚才你说了什么?有想要确认的事?”
“嗯。千沙子小姐当时是那么说的。”
“她想要确认什么?”
“这个嘛,我就不清楚了。”
裕子疑惑地歪着头。
“那句话怎么了吗?”
千次问,井上沉思着。
“昌彦也是,在发生意外之前也说过那种话。要在天亮之前到这里,想在现场确认一些事。这究竟只是偶然吗?”
“啊,这样说来你好像说过。可是也不知道他们二人要确认的是否为同一件事。”
“那倒是。总觉得在他们二人死亡之前,都以同样的地点为目的。”
“你是说,有人把注意到湖的秘密的二人给杀害了吗?”
协一郎很有兴趣似地说。
“不,那部分的话……”
井上很焦虑,但他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
不由得环视周围的井上,看到了脸色苍白的澄子。
她的气色好像也不是很好。
察觉到井上的视线,千次目光也停留在她不寻常的脸色上。
“阿澄,你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身体没怎样。”
“你的脸色很难看耶。”千卫也说。
澄子好像想说没事,可是仿佛注意力被拉走似的,脸色仍旧苍白。
“澄子小姐?”
出声叫了她之后,井上想起了某事。
“没错的话,当千沙子小姐亡故的时候,澄子小姐和爱华都住在这里嘛。”
澄子明显露出惊吓的表情。
“当时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井上不经意般地继续问。
澄子咽了一口唾液。
“当时是——外子失业又开始酗酒——最先开始严重家暴的时候。我跟千沙子小姐谈过之后,她劝我暂时跟他保持距离。因此,在到过年之前,我就先在这里打扰。”
一边回答时,澄子不知为何有点漫不经心,好像有其它的事让她严重分心。
“那一天你有注意到千沙子小姐的任何不对劲吗?”
澄子猛然抬头看着井上的脸,好像她突然发现这是今天第一次跟他说话似的。
“那个——不,也许是我搞错了。”
澄子结结巴巴地说,千次将身子往前挺。
“你想起什么了吗?说来听听。”
“呃,那个,不是我,是爱华。可是,那只是孩子说的话。”
澄子更加语无伦次。
“什么都可以,说吧。”
千次很有耐心地催促着,大家也很自然地注视着她。
“可是这是很重要的事,说出这种猜想的事情好吗?而且我也早就忘了。”
澄子求助般地看着井上。
井上点头。
“不要紧的,请说。”
“她说看到了黑色的青蛙。”
澄子唐突地说。
“啊?”
大家都愣愣地看着澄子的脸,澄子惴惴不安地抬眼看着周遭。
“爱华她说,在一楼走廊的窗户那里,看到了黑色的青蛙。”
“黑色的青蛙?”
大家变得更加惊愕。
澄子苦笑着按住额头。
“对不起,我有点混乱,我来好好地说明一下。”
澄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一天爱华一个人在一楼的走廊上玩,虽然被树给遮住了,不过从那走廊里面的窗户可以看到一部分的湖。”
澄子又咽了一次口水。
“然后,如果有小船在湖上,就可以看见影子——尤其是傍晚,因为面向西侧所以逆光。当时爱华正在全神贯注地做剪影画,学童保育中心里好像有很会做剪影的高年级生的样子,所以她会做很多剪影,常常拿给我看。”
这些事到底有什么关联,还没有人知道。
“爱华从以前就看到过浮在湖面上的小船,并将它做成剪影画。在那湖上只有一艘小船,最初爱华说的是‘蚱蜢’。有个人在小船上躺着睡觉的话,弯曲的膝盖会从船上露出来,看起来的确很像蚱蜢的后腿那样,真让我佩服。她接着说的是‘墨西哥人的帽子’,她说有个人坐在小船中央划着船,看起来像是个三角形的帽子。”
澄子僵硬地笑了起来。
“然后,黑色的青蛙是——”
“——小船上有两个人的时候吧?”
千次抢先说了接下来的话。
澄子无言地看着千次,微微点头。
每个人都张大了眼睛看着澄子。
“那也就是说……”
“是的,小船上坐了两个人的话,看起来的确很像是青蛙的脸。那一天千沙子不是一个人坐那艘小船,她是跟某个人在一起。”
周围都安静了下来。
之前都没注意到听得见雨倾盆而下的声音。
“不好意思,我之前都没有想到这种事。我虽然记得爱华的话,但那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到刚才都还没有发现。”
“那会是谁?”
“不知道,我想爱华也不知道。湖上的影子很小,而且也只是个影子而已。”
澄子低下头。
“可是,就算是有一个人在船上,也不见得就是那家伙杀了千沙子的吧。搞不好是在谈些什么,也有可能是那家伙下了船之后,千沙子才落水的吧?”
千藏快口说道,显然他想相信这说法。
“有可能是那样,只不过,至少那家伙伪造了不在场证明,因为没有人作证说当时他和千沙子在一起。”
千次冷漠地说。
可是,也许,如果就是那个人把千沙子推下船的话。
井上这么想着。
有凶手存在,而且如果凶手就在这些人里面的话?
井上再次看着澄子的脸。
她做了一件非常失败的事,那家伙已经知道爱华是目击者了。澄子不知是否注意到了这一点?
从澄子苍白的脸上,看不见这个问题的答案。
“对不起,事到如今才说这种事,可是回想起来之后就觉得不说不行。”
澄子不断低头鞠躬。
“还不知道那家伙是否就是凶手,也有可能不是凶杀案。不过,阿澄,这下变得不太妙啰。”
“咦?”
澄子抬头看苦着一张脸的千次。果然,千次好像也注意到一样的问题。
“如果那家伙就是凶手的话,你认为他在知道爱华目击到他之后会做出什么事?”
“咦?啊。”
澄子好像想到了的样子,忽然看了一圈四周。
凶手可能就在这些人里面,她的眼神透露出这番疑惑。
千卫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别开玩笑了,难道凶手就在我们之中,会对目击者爱华做出什么事来吗?”
“不,不可能,因为我没看见,也只有爱华说的话而已,我想各位看过的话就会明白了,从那边看到的影子,别说是谁了,就连上面坐的是什么性别都看不出来。”
澄子拼命解释,她想要强调无法特别指认那人会是谁。
“昌彦的脚本里面有湖的场景吗?”
千次突然问井上。
井上感到不知所措,不过他察觉到千次的意图后试着回想。
“有。跟前后完全无关,女子独自发着呆地坐在小船上、漂浮在湖中央的场景曾经出现好几次,连台词也没有,有时候感觉像倒叙法一样夹在中间。”
“只有那样吗。那小子到底想确认什么呢?恐怕是为了拍那个场景才到这里来的吧。”
千次一直沉思着。
“真是的,就那么爱自找麻烦。这次是凶手?”
千藏自暴自弃似地大口喝着杯中酒。
澄子惶恐般一个劲地缩起身子。
“什么也没解决嘛,甚至还增加了谜团。”
千次一边倒着酒一边淡淡地说。
“不过我最想知道的,还是谁才是‘访客’这一点。到底是谁,指的是什么呢?”
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之后,千次看了井上一眼笑了起来。
“要我承认是昌彦的父亲也可以喔,这样一来我就可以从昌彦那里继承那座湖,搞不好有宝藏埋在里面。如何?这样的话,你的工作也结束了吧?”
“您是想把我赶回去吗?”
井上装作开玩笑似地说。
“不是。还不如说,我希望你能待到这场闹剧结束。对我们来说,有第三者在场也比较好——虽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要怎么样才会结束。”
“我要去睡了,这种莫名其妙的事已经太多了。”
千藏站起来。
“说得也是,明天再继续吧。警察要调查也好。”
千惠子也站起来。
大家一个接一个地走出沙龙。
“房间的锁要确实锁上比较好喔,不要明天早上发现了尸体。”
千卫用不像开玩笑也不认真的语气说。澄子打了个哆嗦,一言不发地悄悄走出房间。
之后,就剩下千次和井上以及长田留在现场。
“现在要做什么呢?”
“可以再喝一点吗?现在一点头绪也没有。”
“好啊,喝吧。”
三人把椅子排好,重新坐定位。
井上和长田互看对方,大大地叹了气。
“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实在好累。”
“你们两个没有隐瞒其它事了吧?真的只是因为昌彦的事才过来的吧?”
千次谨慎地问。
“没有了啦。”
二人苦笑起来。
“昌彦预料到自己将死,这是真的吗?”
“嗯。他绝不会说出凭空猜测的事,也完全没说过是从谁那里听来的。不过他只是透露说:也许我会被杀。”
“被杀?”
“嗯,他很清楚地那么说了,我没有问他理由。”
千次拿起放在桌子正中央的木雕大象。
“摸大象吗?”
千次一直凝视着大象的眼神中,没有任何的表情。
“好想再多跟他聊聊。”
为什么是大象呢,井上想着。昌彦所谓的大象指的到底是什么呢?千沙子吗?母亲晶子吗?还是说还有其它的。
“现在的我们简直就是一群盲人,不知道自己摸到的是什么东西。”
“的确是。”
“哎呀哎呀,明天警察要来啊。真麻烦哪。”
井上叹息说。
“你们认为杀害昌彦的凶手就在这里面吗?难道说,你们认为他的父亲就是凶手?”
千次用锐利的眼神看着他们问。
井上迟疑了一下,微微点头。
“为什么?”
“那是因为,《摸大象》最后面的剧情是那样的。”
“你说什么?”
“这个脚本是将某个女子的生涯用零散的片段来描写的电影,说故事的人好像是那个女子的儿子之类的人,不过在脚本里面并没有明白地说是儿子。但是在最后面,这个说故事的人与许久不见之后重逢的父亲一起搭车之后就结束了。内容暗示那个父亲对儿子抱持杀意,而且儿子虽然发觉到杀意,却还是笑着一起坐上车。就是这样的场景。”
千次拿着玻璃杯的手停住了。
“原来如此,所以才……”
“嗯。”
“父亲啊。”
千次低声喃喃说。
雨势好像终于要止息了。
“明天的访客应该就是警察了,‘访客’也许指的就是警察吧。”
“那会是要告发内部的信吗?朝霞家在深山中的洋房里隐藏着金条,会不会是有人想告密这个呢?”
“那还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你其实挺乐在其中的吧?”
“被你发现啦,毕竟待在这里太无聊了,住在一起的也只有脸都看腻了的手足而已。”
三人彼此诙谐地聊天。
可是,这时的他们做梦都想不到,第二天早上他们没有报警,而是面临新的意料之外的访客。
第四幕 可怜的大象
01
但是屋内却一片安静。
铃声又响了一次,颇大的声音响遍整间房子。
井上醒来的时候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不过听到旁边的床上传来长田动来动去的声音之后,昨天的记忆全都恢复了。
刚才门铃有响吗?来客的铃声。还是说那是在做梦?
翻动的长田好像也听到了门铃声的样子,眨着眼睛看他。
“门铃好像有响嘛?”
“现在几点?”
把放在枕边的手表拿过来,得知是早上六点左右。外面好像才刚开始变亮。
上床就寝是凌晨两点的事,所以才睡了四个小时而已。
天候似乎好转了,风也停了,这一带非常安静。可是到底是谁在这时候上门?
门铃三度响起,很明显地,门外有人正在按门铃。
井上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从昨天开始,这样的事情就一直反复发生。
千次的声音在脑中浮现。访客,这次是真的访客吗?
过了一会儿,可以感觉到屋子里的人们开始活动,好像每个人都被门铃的声音吵醒。
到处都传来开门的声音。
井上和长田睡觉的房间也传来敲门声。
“来了。”
“起床了吗?”
“嗯,是谁来了?难道说是警察吗?”
井上响应了之后,那瞬间沉默了。
“——不是,我有些事想跟你确认一下,在这么早打扰你实在抱歉,可以请你到楼下的起居室来吗?”
“好,那我换个衣服,马上就下去。”
“麻烦你了。”
头脑的中心还在睡觉,不过身体反射性地动了起来。井上和长田都已经习惯短暂的睡眠时间,二人都一脸讶异,很快地穿戴整齐。房间很冷,身体不禁瑟缩起来。
到底来的是谁?
走廊更冷,二人走进一楼的起居室之后,一个没看过的青年坐在里面,吸引住他们的目光。
大家都没有讲话,围着桌子坐下。爱华和澄子大概还在睡觉,没有加入这个场面。不知是电灯的光线问题,还是太早了的缘故,每个人脸色看起来都有点苍白。当然,在寒冷的早晨被叫醒,这也是无可厚非的。
这个青年会是谁啊?可以确定刚才的门铃就是他按的。
青年也一脸不安的神色,弓着背坐着。年纪大约二十四、五岁吧,身材纤瘦,肌肉却很结实,头发很长,五官颇为端正。是朝霞家的人吗?
这样说来,没有人对青年露出亲切的神色。应该说,是用警戒的脸看着他。
“——好,在这里面,有叫你做那件事的人吗?”
千次冷淡的声音问着。青年看了围坐在桌旁的人们一轮。
“没有,不在里面。”
“没有说谎吧?”
千藏以深感怀疑的语气问。
“不在这里,是真的。我所见到的是一个女的——大约五十岁,很严肃的人。那个人不在这里,完全没有。”
青年笃定地说。
大家好像很沮丧,脸上出现苦恼的表情。
井上和长田不知该说什么,面面相觑。
千 6b21." >次看了他们两人,开口说:
“他好像受某人所托,演出我们昨天看到的千沙子的角色。”
02
千次与青年再度对井上和长田所说的话如下。
青年的名字叫做小野寺敦。
他住在新宿,二十六岁。白天是剧团演员,晚上在居酒屋当店员。大约两周之前,剧团的主持人打电话给他,介绍他一个临时的工作,就是演出一个女性的角色一天。虽说是演出,却要到深山的一间房子去,在那四周徘徊,让那边的住户看到他几次,是个怪异的工作。虽然怀疑过是否与犯罪有关,但超乎寻常的报酬让他心动。他想不透为什么会找上自己,不过看到于指定时间出现的委托工作的女子所带来的照片之后终于明白了。他曾在舞台上穿女装,当时的气氛和照片中的女子很像。前来的女子把服装、假发和地图等物品都准备妥当,女子指示他去借车,到地图上标记的地点去,把车子藏在离屋子有段距离的地方,要让别人多看到他的身影几次,绝对不能被逮到,女子再三叮嘱。不能出声,也不能笑。没有人出来的话也没关系,只要站在可以从窗户看得见的地方就好了。不过,不能够进入屋子去。
当然,为什么要这么做,他问了这个问题。
女子淡淡地笑起来。就是故意要让人不愉快,她明白地说了。那里有很多看到这个女的身影,就会有不愉快想法的人,我想让他们大吃一惊啦,女子这么说。
请问,这该不会变成什么不在场证明之类的,之后应该不会有什么麻烦吧?
青年更加不安地问。
不会啦,女子直截了当地回答。
毕竟,你所扮演的女子已经死了,要是有人说他看到了才奇怪呢,女子如此说。你扮演的是幽灵唷。
幽灵吗?
最后,青年会接下这个怪异的临时工作,是因为剧团主持人已经收了订金,以及对他本身来说这报酬也相当吸引人,还有想试试看扮演那个角色实际上到底是什么感觉。而且实质上所需要花的时间只有一天,只要让人多看到他几次,第二天天亮之后就可以回家了,还可以赶上白天的练习。
“那……昨天爱华和我们所看到的……”
“啊,那个女孩子嘛,不好意思,就是我。要在打雷时站在那里实在让人忐忑不安哪,还担心会不会被雷劈到。”
青年坐立不安地搔着头说。
“这件事真诡异,委托这种事的会是谁?”
井上有点惊愕地问。千次耸耸肩。
“不知道,所以才叫你们来,问他在我们之中有没有委托人。然后,就如你所听到的并没有。”
再次将所有人的脸看过一遍,每个人脸上都充满疑神疑鬼的表情,彼此牵制。
“对了,为什么你会到这里来?天已经亮了,应该是你要回去的时候了吧?”
井上问青年。
“没错,那就是问题所在。”
千次像是催促青年似地看着他的脸。青年好像已经说明过一次的样子,了解地点点头。
“我正想回去时,发生山崩把路给堵住了。”
“咦?”
意想不到的回答,让井上与长田不禁彼此互望。
“我当时打算回去,在天边开始泛白约三十分钟前出发。出发之后,道路半途因为山崩被堵住,怎么看都没办法走过去,让我大吃一惊。这里已经是尽头了,没有其它可以走出去的路。路要复原的话显然要很久,这样一来,我没有食物可吃,这一带又是手机的通讯范围之外,我想除了过来已经别无他法了。”
“原来如此,所以才在一大早按门铃。”
“对不起,应该要再过一会儿再按会比较好,不过因为我太惊慌了。”
青年搔着头。
不愉快的气氛笼罩在房间中。
这里到底是怎么样啊?井上混乱了。不过混乱的不只有他一个,超乎想象的事态,让大家陷入一种思考停止的状态。
“那警察怎么办?”
战战兢兢开口的,是更科裕子。
大家都看向她的脸。
“阿澄的——怎么办?”
更科的视线微微地飘浮着。
那一剎那,大家的脑海中都浮现出倒卧在内院的物体。
“还是叫警察吧,不报警不行吧。不过,在那之前我想确认一下。”
千藏露出不快的表情喃喃说。
“确认什么?”
千惠子板着脸孔问。
“就是路是否真的堵住了啊。不好意思,我没道理全盘相信你说的话。”
青年眨了眨眼,听到出现“警察”这两个字似乎让他很吃惊。
“请……请问,你们说的警察是?发生了什么事啊?”
他用混乱的声音结结巴巴地问了之后看了所有人的脸。
千藏对他的问题置之不理。
“没有对你说的必要,搞不好那个男的跟这个男的是同伙也不一定。有人会相信吗?全部都在同一天,被委托扮演千沙子幽灵的人,和想潜入千沙子房间的人同时在房子周围徘徊,还不如说你们二人是同伙的,这样想还比较合理一点吧?你们计划趁着千沙子的幽灵吸引住大家的时候,潜进来偷窃,这样讲比较自然。”“那个……我……并没有。”
千藏没有理睬青年的话。
井上也跟千藏有一样的想法,也未免太多偶然了。
“这样的话,他在这样一大早过来的理由是?如果他是共犯,应该会知道伙伴已经死了吧?那悄悄地消失不是才对吗?还是说,山崩是真有其事,因为山崩了出不去,所以才编一个谎言说是受到不知名的女子委托云云,跑来这里求助?”
开口说这些话的是千次。
原来如此,井上心想。
青年脸色苍白地看着把自己撇在一旁不理、说起话来的众人。他好像发现自己陷入了进退两难的状况,而且处于比想象中还要复杂的立场。
“总之,先去确认有没有山崩,然后再打电话报警,怎么样?”
千藏谨慎起见地问道,大家都同意他的看法。
03
在讨论过后,决定了谁要搭车过去。
千藏、千次、井上、小野寺。
尽量让多点人去,而且为了防止串通,从各个阵营各选出一个人来。
开车的是千藏,副驾驶座是千次,其后是小野寺,然后旁边是井上,依照这样的顺序。
千藏绷着脸默默地发动车子。
井上忽然有种奇妙的心情。前一天压根儿没有想到,会跟这些人一起坐在摇晃的车里。
车上没有人说话。
天空被云层覆盖,景色很萧瑟。常青树的颜色也偏暗且深沉。
昨夜的风雨好像比想象中还要激烈,到处都可以看见痕迹。四处一片泥泞,车子溅满泥水,倾倒的树和折断的树枝被埋在路的两旁。
“那个,就快要到了。因为那是突然出现的,请开慢一点。”
小野寺客气地说。没有人回答他。
井上观察着青年。
剧团演员,不知是真是假。看起来教养不坏。看上去的感觉,好像有点不知所措,不过说实在的,自己也觉得他应该是澄子丈夫的共犯,或者是在无意之间被澄子的丈夫所利用也说不定,指示这个青年在屋子四周徘徊的人,就是澄子丈夫的共犯,井上觉得也有这种可能。
“哇!”
千藏微微叫出声来,慌张地踩了煞车。
车上的人都往前摔。
在弯道前面,突然出现黑色的小山。
柏油路裂成大块状,泥土都露出来。路旁的护栏悬在半空,下面没有连着地面。大量的土石从山坡崩塌下来,覆盖在道路上。
走到车外,注视着堵住道路的岩石和泥土。
“这还真是惨哪。”
井上看着山崖上方。
山坡上的树都不见了。那里只有裸露出来的斜坡,以及宛如要将山壁撕裂的黑色残酷伤痕露在外面。堆积在地面上的是颇为大量的土石,也有巨大石块埋在其中,看起来不像是徒手就可以移动的样子,更何况还有水从四面八方流出来。
这情况实在危险。
“可以用走的过去吗?”
“还是不要的好,上面还有落石会掉下来。”
像是听到他们的谈话似的,小石头啪啦啪啦地从上面掉下来。
“喂,退后,我要倒车。”
千藏慌忙坐进车里,谨慎地开始倒车,其它三人到稍远的地方避难。沙——,小石子发出险恶的声音,从上方仿佛小规模的雪崩似地落下。
“好危险。”
“搞不好还会再崩塌。”
一点一点地改变车头的方向,回到来时的原路。
回去的途中,车上被更加阴郁的气氛所笼罩。
看那样子,除非有工程机具进来,用人力是无法移开的。
井上想起了黑色的小山。再怎么说,那种山崩都不可能是人为造成的。这次的确有很多阴谋发生,但山崩应该是谁都预料不到的吧。
真是出乎意料。
井上看着车上大家僵硬的表情。
这些陌生人被困在一起了。
04
“是的,啊啊,是这样啊。可是啊,我们也很伤脑筋耶,嗯嗯,是的,我知道了。那么,请真的要尽量早点过来——好的。”
千藏微微啧了一声,放下电话。
看到所有人都看着他,他神经质地摸了一下眼镜。
“好像不只有一处坍方,有好几个地方都坍了,现在从山下开始按顺序进行修复工程。”
“要花几天呢?”
千惠子表情认真地问。
“对方说要两、三天。”
“那,尸体的事呢?”
“一开始对方以为是发生凶杀案也紧张了一下,不过我说好像是从屋顶上摔死的意外之后,好像就没什么兴趣了。”
“可是,之后还要再放上好几天的话……”
更科搓揉着手,瞄了澄子一眼。
澄子一直盯着桌子的某一点看,面无表情得让人害怕。
“拍了照片之后,应该就可以放在哪个地方安置一下吧?”
千卫看了协一郎一眼,协一郎吓得心中噗通一跳。
“照相是你的专长吧?赶快去照一照啦,当作证据。”
“没错没错。”
被大家这么说,协一郎像是要找个避难所一样地四下张望着,眼神停留在长田身上。
“说到要拍照,请带着充足设备的长田去拍怎么样?毕竟我是走艺术摄影的,拍什么尸体,别开玩笑了。”
协一郎指着长田,像是要呕吐似地发牢骚说。
长田放弃似地叹了气之后站起来。
“那么,要麻烦各位在场喔,因为我不希望有人说我在拨弄遗体。”
长田开始准备器材。
“要搬到哪里去?”
“车库的角落怎么样?阿更小姐,有没有旧毛毯之类的东西?”
“是的,我去找找拿过来。”
千藏、千卫、长田和更科走了出去。协一郎和千惠子犹豫着要不要一起跟出去,大概想看恐怖事物的心情赢了,他们慢了半拍匆匆地跟着出去。
昨晚的气温很低,尸体已经开始僵硬了,黑暗中被抛出的软绵绵影子浮现眼前。
澄子的丈夫。
井上看着还是一样盯着某一点看的澄子。
她在想些什么呢?从屋顶摔落而亡的丈夫被放在屋子外面,她对此抱持着什么样的心情呢?长年以来让她受苦的丈夫;现在已经不会再对她出手的丈夫。
“老实说,我松了一口气。”
井上在那一瞬间没注意到澄子说了这句话。
抬起头,澄子看了井上一眼。
“你不是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澄子低声咕哝着说。
“没有啦,那是……”
井上含糊其词,不过澄子继续说。
“昨晚你也跟千惠子有一样的想法吧。会不会是我引诱他并且带到这里来的,搞不好这些都是我策划的。你应该也是这样想的。”
澄子像是自言自语似地说。
果然是个不可思议的女子,井上又这么想。好像没看见却都看在眼里;好像不在意却都铭记在心。一副提心吊胆的样子却很冷静,好像在发呆却很敏锐。
井上老实地回答:
“假设真的是那样好了,现在根本也没有证据能证明你有杀意,毕竟你的不在场证明是大家能作证的。”
澄子微微地笑了。
“说实在的,我是真的松了一口气。不好意思,我就连现在都怎么也无法产生悲伤的情绪。我还是很害怕,还是无法相信。即使到现在,我还在想那个应该已经死了的人,会不会忽然爬起来站在我的身后说‘你以为老子死了,很开心是吧!’然后打我呢?说着‘那可不行。怎么能让你称心如意’,然后把我踹倒在地上呢?这是我的心情。”
澄子微微地看了后面一下。从她布满恐惧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即使那男人死了,对她来说也仍是个暴君。
“小野寺,你说过嘛,昨天晚上你没有注意到有人从屋顶上掉下来对吧?”
“嗯,完全没注意。”
突然被千次问到,青年失措地挺起背脊。
“你应该知道我们出去的事吧?因为我们有挥动手电筒。”
“嗯。那时候,我想你们一定是来找我的,就急忙跑到远处去了。”
“一开始的确是去找你,不过后来出现尖叫声,然后走到后面一看,那男的就死了。”
“尖叫声?”
“对啊,你没听到吗?”
“没有,我不知道。因为昨天晚上的风雨太大了,我一直专心注意假发有没有掉下来。”
井上想象着这个青年按着头,穿着长裙乱窜的模样,忍住想笑的冲动。总觉得这个人有种滑稽的感觉。
“那个,事情好像变得很复杂的样子——可以告诉我详细情形吗?毕竟我们现在都在同一条船上。”
小野寺表露出好奇心。之前明明存在感薄弱,看起来还挺懦弱的样子,真是个奇怪的男子,好像不太了解自己的立场。就算他所说的话是真的,也不代表他能在这种状况下问这种问题。
千次不知是否也这么想,苦笑了一下。
“不知道委托你做那工作的女子是否存在呢?”
他带点嘲讽意味地看着青年,青年用力点头。
“嗯,存在呀,不然的话我怎么会在这里呢?要不是山崩了,我就不会跟你们见面,也不会在这里了。”
“的确,山崩是个意料之外的事件,不过你真的没有预谋要到我们这里来吗?”
“各位的疑心病还真是深得厉害耶。既然如此,请打电话到我们剧团去跟主持人谈谈嘛,他也有见到那位女子。”
小野寺用愕然的声音说。
“对你是有点不好意思,不过现在的状况让我们不得不怀疑,因为我们正在等‘访客’。”
“‘访客’?”
“嗯。我再问一次,你就是‘访客’吗?”
千次从正面凝视着小野寺的脸。
小野寺一脸茫然。
千次这次看着井上的脸。
“怎么样,要不要讨论一下整个始末呢?毕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生了这么多事,而且这里这位新加入的也想听听。虽然不知道他跟这些事情之间有何种程度的关联,不过就算告诉他先前发生的事情应该也无妨吧?他想逃也逃不了。”
“说得也是——这样说来,是从哪里开始的啊?”
“我去泡咖啡。”
澄子站起来。
“啊啊,那真是太感谢了。其它人也差不多该回来了,就顺便帮他们也泡一杯吧。仔细想想,已经是早餐时间了。”
千次看着时钟说。
奇妙的涣散气氛飘浮在桌子上方。
跟昨天假冒杂志记者来访时全然不同,才经过不到一天而已。而且,还有两天就到了昌彦所指定的期限了,也还没有人出面说他就是生父。
井上感到焦虑。打从一开始,他就不认为生父会在他在这里的时候出面,但是他曾经希望在他离开朝霞家之后对方会直接联络他,可是若因为路不通导致往后几天都无法离开的话,这个愿望实现的可能性也消失了。
昌彦,对不起,没想到事情变成这样。
井上在内心的一隅向挚友道歉。
话说回来,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想到才过了一个晚上,就增加这么多客人。”
千藏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半抱怨似地说。
“哎,反正大家逃也逃不走,躲也躲不了,就像阿次说的,再一次按顺序讨论看看怎么样?”
千卫以放弃似地语气说。
接二连三发生了很多事,而且这个地方还变成了封闭的场所,但相反地每个人之间都很明显地涌出一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原本被兴奋、紧张、疑惑、恐惧这些相继产生的新情绪所支配的这个场所,现在满溢着奇妙的轻松气氛。
井上开门见山地说:
“千次先生收到那封信的时间,你说是在本周刚开始的时候嘛。‘马上就会有访客来了。要小心访客。’”“对。”
“我们提出采访要求是两周前的事,这件事在场的各位应该都知道。如果各位太‘小心’的话我们反而会感到困扰,所以我们不会寄那种信来。而且,那封信到底是要‘小心’谁,这原本就是一个谜。如果我们就是‘访客’的话,就表示对方知道我们的目的是来寻找峠昌彦的父亲,并对此发出警告。换句话说,峠昌彦的父亲果然就在各位之中。”
“峠昌彦?请问,该不会就是前阵子过世的电影导演峠昌彦?”
小野寺突然冒失地发问,众人责备般看着他的脸。
他的脸在转瞬间发红,困窘地垂下头。
“抱歉,因为我是导演的影迷,从他初期的电影开始我全都看过。”
“你好像不太清楚自己的立场。”
千藏冷冷地说。
“你是否是小偷的共犯这一点尚未厘清,要是你敢把在这里看到听到的事泄漏出去的话,我一定会告你侵入私宅。”
“怎、怎么这样,根本是莫须有的罪嘛。我不会把在这里听到的事说出去的。”
“连剧团的人也一样?”
“当然。”
“喂,拜托你扮演千沙姐角色的人,是叫什么名字?”
千惠子问。
“她说她姓朝霞。”
“朝霞。下面的名字呢?”
“这个嘛,不知道。”
沉默在一剎那降临到众人之间。从自称姓朝霞这一点来看,那个女的(虽然到底有没有这个人存在都还是个问题)果然是知内情的人。从她说“故意要让人不愉快”这点来看,她明显地不怀好意,但是,为什么现在才来?
“在谈论寄信者之前,有两件憾事在我们面前发生,就是朝霞千沙子死在湖中,以及峠昌彦之死。虽然一般认为他们都是死于意外事故,但在千沙子溺死之前,被目击到与某人一同搭乘小船;昌彦也预感死期将至。这两件是否为凶杀案件?尤其是,昌彦之前还害怕不知是否会被自己的父亲所杀。”
“咦?什么?杀害昌彦的,就是他的生父吗?”
千卫用僵硬的声音说。
“嗯。至少,在看了他所写的剧本《摸大象》之后,里面是以主角感受到生父的杀意作结。”
“怎么会。”男人们沉默了。
“请问……”出现发问的声音。
又是小野寺。大家瞪着他瞧,让他缩了一下身子,不过他的声音一点也不畏缩。
“不好意思,可以请教一下峠昌彦导演跟朝霞家之间的关系吗?”
仿佛在教室里向老师发问的语气,因为这问题有点太直接了,反而让大家目瞪口呆。
千次苦笑。果然只有老师才能回答学生的问题。
“之前担任朝霞家大家长的朝霞千沙子,过去曾经开一间育幼中心收容无处可去的孩子。过来,晶子最后把昌彦丢下就私奔去了。她在酒店工作,之后被情夫杀害,男的也自杀了。昌彦后来被外祖父母收养,我想千沙子在财务上有支助他们。然后,隐约察觉他的父亲就是朝霞家的某人,所以他自己也留下遗言说自己的著作权要继续给生父,只不过,条件是要生父自己出面承认身份,在这里的都是那位生父的后选人。当然,现在还没有人承认,不确定是因为根本就没有呢,还是内疾。”
“可是,导演他暗示了自己的父亲可能会杀死自己了嘛,这样一来还出面承认不是很不自然吗?因为这就暗示那个人是杀人犯了。”
小野淡淡地咕哝着说。
真是个奇怪的人,在不知不觉间加入了讨论之中。
“我曾经听说过朝霞千沙子这个人的事,我在看到这间房子前面的门牌时才知道我所扮演的角色就是她。没错的话,她是个给人女中豪杰印象的人吧?上一代是叫做朝霞大治郎吗,是凭自己创立企业的大人物哪。继承那个人衣钵的就是那个女的嘛。”
千藏在那一剎那出现不愉快的表情。事到如今,他好像又再次想起对弟弟妹妹不理不睬的姐姐继承家长地位这个事实。
“听说是一个很严厉的人,不管是上一代还是那个女的。”
小野寺慢慢地说着,陷入沉思。
他的语气中透出怪异的感觉,大家都盯着他瞧。
“听你们刚刚讲的,是说已经知道峠昌彦导演的父亲的人,以及即将知道的人,已经去世了吗?”小野寺干脆地问。
“咦?”大家不禁发出问号。
“照顾昌彦母子的朝霞千沙子,理所当然会知道他的生父是谁嘛。当然,导演的母亲也是。然后,我想导演知道父亲是谁,或是说他即将得知。已经往生的,就是这三人。”
“的确是那样没错。”
协一郎喃喃说着点头。
“那又怎么样?”
千藏用焦躁的语气问,小野寺沉稳的口吻似乎影响到他。
“也就是说,峠昌彦导演的父亲,只有一个人有可能。”
沉默降临。
小野寺慢条斯理地喝着咖啡。
“你刚才说什么?”
千次凝视着小野寺的脸。
“呃,就是峠昌彦导演的父亲啊,我只想得到一个人。”
“你说什么?你是在开玩笑吧?”
千卫用又哭又笑的复杂表情问。
“不,我是认真的,不过这只是我的直觉。”
“那到底是谁?”
千藏追问。
小野寺被大家十分认真的表情吓了一跳,搔着头。
“就是朝霞大治郎啊。”
“啥?”
大家都挺起身子。
“你说什么?”
“是老爸?”
每个人不约而同地说。
“那,意思是,昌彦是我们的——我们的弟弟吗?”
千卫吞了一口唾沬后喃喃地说。
“是的,我觉得这样想比较自然,我想,昌彦导演应该误会了吧。”
小野寺点了点头。
“朝霞大治郎和朝霞千沙子,听说都是对自家人很严厉的人。也因为如此,朝霞一族才如此繁盛。这样的话,会特地搞一个育幼中心,来处理儿子的血气方刚所产生的后果吗?刚才说过,你们那边‘过去曾经’开过一间育幼中心,也就是说只开了一段时间而已,一定是为了要照顾昌彦导演才特地做的吧。我是不知道大治郎和昌彦导演的母亲之间的关系,是双方你情我愿的,还是发生什么纠葛。不过有必要隐瞒这件事,并为了监管母亲,而将母子一起放在自己的育幼中心里照顾吗?而实际上,那之后母亲逃走,而且下场不太好,从这点看来,有纠葛的可能性比较高。朝霞千沙子亲自照顾她们,会不会也是为了守住父亲的名誉呢?这样一来,对某人来说,峠昌彦导演就是大治郎的儿子这个事实,就是他想隐藏的事实。所以导演本人想知道父亲是谁,对那个某人而言不就是一件不妙的事了吗?”
现场鸦雀无声。
“那个某人是谁啊?”
千惠子突然厉声问道。
小野寺吓了一跳,抬眼看了她一下,用悠闲的声音回答:
“嗯——那个我不知道,不过我也想过是不是朝霞家的人。”
“你的说法很奇怪。”
千次插嘴进来说。
“昌彦如果是老爸的孩子,的确会有人因此而困扰。能分到的遗产变少了很困扰,也许我们每个人都会这么想。在那种情况下,杀害昌彦和其母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没必要杀了千沙子,毕竟帮老爸善后的人是她,我不认为会有人想取代她的角色。”
“就是说啊,因为不管怎么样,千沙姐就算死了也能像这样掐着我们的要害。”
千卫发牢骚说。
“就是啊。”
小野寺也点头。
“我还想不出非得消灭知道昌彦导演就是大治郎的儿子这件事的人的理由,尤其是为何连朝霞千沙子也要抹煞,这点我想不透。也许有其它跟遗产无关的理由也不一定。”
现场再度鸦雀无声。
总觉得事情往奇怪的方向发展了,井上看着大家沉思的表情想着。可是,这个青年到底是什么人?忽然跑来这里,一针见血地洞察,还说出了我们想都没想过的事。
井上看着小野寺,他还是一样淡淡地喝着咖啡。
但是,他的说明得到大家接受,的确,讨厌多余的事也不喜欢公私不分的朝霞千沙子,会为了单单一个孩子开育幼中心的理由,若是因为那孩子的父亲是大治郎,这样就说得通了。千沙子背负着秘密的苦恼,以及峠晶子的堕落也同理可证。
“对了,意外死亡而被搬到车库的那个人,又是发生了什么事啊?”
小野寺像是想起来似地问道。
每个人都局促不安地看着澄子。
澄子面无表情地开口说:
“是我的丈夫。我因为受所谓的家暴之苦而逃走,但他手头没钱了就来到我工作的地方,跟我一起到这里来想要偷走値钱的东西,叫我要牵制住大家的注意力。然后,他正要悄悄潜入二楼时就失足摔下来了。”
她喃喃地说话时,小野寺一直凝视着她的侧脸。
“我跟峠昌彦导演曾在同一时期待在育幼中心,然后离开中心之后也见过好几次面。这个房子也是,让我可以当成避难所使用。”
“啊,原来如此,原来有这样的关联。”
小野寺明白似地点头。
“妈妈——”
这时候,走廊传来啪答啪答的跑步声。
大家都微微地震动了一下。是爱华,她还不知道父亲已经死了。
这样说来,昨天晚上曾经说过“黑色青蛙”的事,她是否看到在千沙子快要死之前跟她在一起的那个人呢?
爱华忽然打开了门看着房间内。
细小的眼睛张得大大的。就算有新加入的面孔,她也没有显得很吃惊,大概习惯有客人来了吧。
“奇怪,大家都已经吃过早餐了吗?爱华的份呢?”
“抱歉抱歉,因为爱华睡得很甜,觉得把你吵醒太可怜了。”
澄子用开朗的声音说着,抱起飞奔过来的爱华。
“啊——人家想跟你们一起吃嘛。”
爱华闹别扭般地说。
“我马上就帮你准备喔,爱华。”
更科站起来,和牵着澄子的爱华三人一起往厨房走去。
“呃,那位是那个人的……”
“女儿啦。”
“咦,唔——原来如此。”
小野寺一直目不转睛地目送三人离去的背影。
05
“——对了,你看过这个吗?”
千次若无其事地对着喝第二杯咖啡的小野寺说。
指的是放在餐具柜上的木雕大象。
“没有,那是什么啊?是大象嘛。”
小野寺端详着大象。
“挺旧的,是有什么来历的东西吗?”
反而被问了问题。
“不是,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你好像被交代不能进入这个屋子,那门铃呢?你昨天晚上有按门铃吗?”
“没有。直到今天早上来这里之前,我都没有碰过。”
小野寺一脸单纯地摇着头。
井上一直听着千次发问,他假装没事似地向小野寺确认昨晚的事。
对啊,还有那尊大象的问题,那尊峠昌彦从小就很宝贝的大象。
会是谁放的呢?是谁按的门铃呢?
曾经有人说过该不会是千次放的吧。假装出去应门,会不会其实是去放大象。的确,那时候没有听到门铃的印象,可是那时候的天候已经很糟了,就算没听到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到底是谁?
总觉得应该静止的时间,正慢慢地流逝。
关于昌彦的父亲,由于小野寺提出现在这个时间点是关键的假说,现场飘散着井上和长田的访问已告一个段落似的气氛。在此同时,大家好像对他们失去兴趣的样子,感觉上后来就各做各的等着道路修复。
确实,朝霞大治郎就是昌彦的父亲这一点看起来是对的。“男孩子的声音都会像爸爸”,千沙子曾经不小心说出这句话,指的应该就是她的父亲与她的弟弟吧。
但是仔细一想,问题根本没有解决。如果昌彦的父亲是大治郎的话,是谁结束了昌彦的生命呢?千沙子呢?这样说来千沙子为何会死呢?在昌彦将死之前,为什么往这里来呢?千沙子为何要把湖留给昌彦呢?
湖。
井上忽然看向窗外。
布满乌云的阴沉天空下,外面的景色还是一样萧瑟。
“我可以出去一下吗?”
“去哪里?”
“我想去看看湖。”
“啊啊,原来如此,我也一起去。”
“我也想去,可以吗?”
井上和千次站起来之后,小野寺也跟着起来,他的个性好像本来就不怕生。
长田也加入,四人一起出去。大家都一脸讶异,不过说是要“去看湖”之后,他们就半开玩笑半正经地叮嘱说“发现宝藏的话要说喔”。
“宝藏?”
小野寺又显露出好奇心。
“好像有宝藏的样子,在这座湖里。”
千次带点玩笑意味地说。
“是金银财宝吗?”
小野寺一脸认真地发问,大家都笑了。
“不是那种东西,虽然是极有价值之物,但是好像不是普通人一看就知道的,而且不到最后不会了解它的价值的样子。”
“总觉得好像禅问答喔,那是朝霞大治郎说的吗?”
小野寺歪着头说。
“没错。你的车在哪里?”
“还在很前面的地方。这里真的好大喔,昨天晚上我要回到车上时也差点在途中迷路了。那是台小货车,又冰又好冷喔,好黑好可怕,我可是花好大的工夫才迷迷糊糊睡着的。”
小野寺大概想起了昨夜的事,露出怯懦的表情。
真的是个奇怪的男子,井上看着他。到底是有勇气还是没勇气,脸皮是厚是薄,实在搞不懂。
那并不是一座很大的湖。
一部分与屋子的里侧相接,形成缓和的S形状。有的地方被森林挡住,给人一种很深邃的感觉,酝酿出神秘的氛围。
在森林的暗处,可以看到静谧的小船屋和码头。
“很深吗?”
“比看起来深,即使夏天水温也很低,所以常被叮咛不可以游泳。毕竟小孩子一到了夏天就是想玩水嘛。”
“喔,不可以游泳,会不会有什么其它的意思呢?”
小野寺喃喃地说。
井上和千次都看了他一眼。
“没有啦,像是一游泳的话可能有什么会曝光之类的。我是不知道啦。”
总是说出惊人之语的男子。
可是,不知不觉间,井上察觉到自己悄悄出现期待他的心情。
如果是这个人,是否可以发现什么呢?他会不会注意到昌彦所要找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怎么可能。一个没见过的人,就算相信他说他是剧团的成员好了,但是寄托除此之外一无所知的男子这种事实在是……井上悄悄地苦笑。
“请问,您二位看起来好像不是朝霞家的人,请问是什么关系呢?”
缓缓在湖边散步时小野寺问道,他的视线看着井上和长田。
的确,跟千次相比,自己二人确实很不一样,也有点微妙的紧张气氛。
“我是昌彦的友人,也是律师,是来传达他的遗言的,但是因为我不想见到朝霞家的律师,所以一开始乔装成杂志记者混进来。跟我一起的那个人,他是跟昌彦合作的摄影师。”
“原来如此,那一位跟导演是工作伙伴的关系嘛,然后您是来找他的生父,同时,应该也有想过搞不好导演之死不是意外之类的。”
小野寺马上点头。
看来是个对别人的话领悟很快的男子。
可是,光凭这些对话就可以像这样迅速地了解人们之间的关系吗?
这个疑问突然闪过脑中。
“问题解决了吗?”
小野寺看着井上,井上耸耸肩。
“你那个父亲是大治郎的说法还挺有说服力的,大家好像也那么想的样子,老实说我也一样。照这样下去,你的说法应该就会成立。”
“那样的话,他的著作权怎么办?”
“变成由我继承,因为他没有家人。”
“喔。”
湖面安静得吓人。
不知道究竟有多深。湖水与其说是深绿色,其实几乎接近黑色。风也静止的现在,要说像一面镜子也行。完全看不见底部,好像也没看见鱼。不过在这个季节,就算有鱼,应该也只是在湖底昏睡而已吧。
“好安静喔。”
小野寺在岸边蹲下说。
“没有鱼吗?”
“从以前就没怎么见到过。因为水不是从其它地方流过来的,我想水中的含氧量一定很少。”
千次在小野寺后面凝视着湖面说。
静谧的湖水,越过神秘的面纱后有点令人害怕,也许是因为知道千沙子命丧此处的缘故。
井上悄悄地回头看屋子。
原来如此,那扇窗户就是爱华看见“黑色青蛙”的窗户吗。的确,在这一带,因为山坡角度的关系,应该只有夕阳才照得进来吧。
“不是普通人一看就会知道的东西——不到最后不会明白。”
小野寺喃喃地说。
“会是大自然吗?”
他忽然抬起头。
“大自然?”
其它三人不约而同地说。
“嗯,就是这里啊。现在这时候,几乎没有人拥有规模像这么大的私有地。要卖的话,自自治团体也没有钱,到最后买下来的就是大规模的关系业者,然后开发、采伐、分别卖出,可以想见会变成这样的状况,不可能以这样的状态保留下来。可是这里只有最低限度的必要加工而已,又有使人无法靠近的氛围,是一个很棒的地方不是吗?虽然我不知道朝霞大治郎是否有生态学的思想,但说到不到最后不会明白的事物,我想该不会就是这整个地方吧。”
井上他们愣愣地看着小野寺。
“看不出来你还挺浪漫的嘛。”
千次以半惊讶的声音说,小野寺微微地笑了。
“没那回事啦,我是很现实的,还因为想要钱才来这里——明明有可能卷入这种麻烦里面。咦,这样说来,我果然是浪漫的吧。”
小野寺嘟囔着说。
井上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不过小野寺突然转头对着井上失措地说:
“像是著作权这个怎么样?”
“啊?”
“著作权这一点,会不会是动机呢?”
“动机?”
井上反问。
小野寺朝水面扔了一颗小石子。如镜子般的水面歪曲,摇晃的波纹扩散出去。
“峠昌彦的作品,连三大影展都认同了,在国外也很畅销。录像带的著作权费用之类的,会是一笔不容小觑的金额吧?”
虽然对那平静的口吻置若罔闻,但认真想想,那句话是针对井上所说的,他也知道千次和长田有微微的紧张。
“你是在抨击我吗?”
井上毋宁说是觉得很有趣。
真的很有趣,这个奇怪的年轻人。
“我的心中,怎么也无法想象你是真心想要他的生父出面。说起来,只是为了将生父是杀了峠导演的凶手这个印象植入大家心中而已。我曾思考过为什么要这样做,哎呀,如果没找到生父,著作权就归你了不是吗?所以我觉得那就是动机。”
“你说的动机,是说我想当然具有杀害昌彦的动机吗?”
“不,不只是那样,是你来这里的动机啊。导演在偶然间,不知是因为意外还是被杀害地死了,你看到了他遗嘱的内容,想要得到著作权,所以用假装寻找生父来牵制,在没有人有异议之下顺利地自己继承著作权。也许那就是你老远来这里的目的,我想过这个可能性。”
“原来如此,真有趣。证据呢?”
“没有,只是我的想法而已。”
小野寺很干脆地回答。
“是吗?太好了。”
井上好像故意表现出有点松了一口气般地叹气给他看。
“你的小货车在哪里啊?真想瞧瞧,想不到开进来却没人注意到。”
千次问小野寺。
“难不成你还在怀疑我吗?关于我昨天晚上站在这里的事。”
“不,我不是怀疑那个,我怀疑的是委托你的那个人。有人委托你假扮成千沙子应该是真的吧,但是有没有和羽泽澄子的丈夫同伙就不知道了。我在想的是,委托你假扮成千沙子的那个人不知是否与他同伙。”
果然,千次也和自己想着一样的事,并上心想。
“不过,我认为你在说谎,我认为委托你那工作的人应该是在房子里面,山崩是预计之外的事吧。发觉无法离开这里的你,从一开始就说出编造的委托人,意在告诉你的真正委托人,你在说谎。”
“大家真的疑心病很重耶。”
小野寺站起来,跨出步伐。
“为什么要那么想呢?”
小野寺瞄了千次的脸一眼,他脸上的表情没有生气的样子。
“就是在你说委托人是个年约五十岁的女子时啊,因为你说的是显然不在我们之间的人物。”
“因为实际上就是那样啊。”
“是吗。”
些许的紧张感飘浮在四人之间,三人跟在小野寺后面默默地走。
“走满久的了耶。”
“我说过了,要停到让人找不到嘛。”
没想到小货车居然会在这里,那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
大大的柳树下有一间坏掉的道具小屋,刚好适合车子停进去。
“看吧。假发和洋装,还有毛毯。洋装还没干呢,毕竟全都湿透了。不过只用一次而已,我想也不要紧。”
小野寺从后座拿出乱七八糟的假发给他们看。
的确,后面绑成一团发髻,是我们所目击到的女..
子的发型没错。
“嗯。”
大家在车子周遭转来转去。
“你说你是昨天一大早过来的嘛?”
千次问小野寺。
“嗯,在天亮之前到的。”
“是吗。”
千次意有所指地喃喃说,小野寺微微地退缩了。
每个人都一语不发地回到湖边。
千次到底想说什么呢?井上回想起千次好像在看车子下面,好像是在看轮胎的样子。轮胎怎么了吗?
默默地走着,奇妙的感慨袭来。
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啊?
千次和长田一边看着湖一边叽叽咕咕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我说啊,刚才我忽然想到了。”
小野寺走在井上旁边说。
.“嗯?什么事?又是著作权吗?”
小野寺抓抓头。
“不是啦,是那个女孩子。”
“爱华吗?”
“嗯。那孩子,不觉得长得很像谁吗?”
“谁?”
“呃,那个,真不好说。”
“是像偶像歌手吗?还是主播吗?”
“不是那样的啦。也就是说啊,跟她的母亲以前曾经一起待在中心——”
井上愕然地看着小野寺。
“喂,难不成……”
声音不禁大声起来。
“就是峠导演啦。”
小野寺干脆地说。
井上在自己心中反复回味着受到的冲击。
虽不成……爱华她……是昌彦的女儿?
“她说过,离开育幼中心之后也跟他见过面嘛。”
“也不能因为这样,就那样说。”
“她丈夫所施的暴力,未必是单纯的家暴吧。才见到一下的我都猜想得到了,她丈夫一定更早之前就注意到了吧。”
“怎么会。”井上愣愣地喃喃说。
可是,她到这里来的时候——这样一想,自己是否也曾经有这种想法呢?
一直看着长田的摄影器材的爱华的身影浮现眼前。
昌彦在小时候,不知是否也是像那样子,井上回想起这一句话。
对了,一开始听到她说是昌彦的远亲时,我并不觉得有不对劲之处。但事实上他们根本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这样就能轻易了解了。
想起了澄子放弃似地、毫无表情的脸。
既顽固又脆弱,既软弱又刚强的表情。
“如果真的是那样,那事情到底是如何?”
井上自言自语般地喃喃说。
“如果真的是那样,那个女孩子,就是朝霞大治郎的孙女了。”
小野寺毫不客气地说,井上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是吧?不过,如果真的如我所说的话。”
井上不禁发出像呻吟似的声音说。
对,爱华就会变成朝霞大治郎的直系孙女,这也就是说,她也有遗产继承权。
“峠导演也知道这件事吧?”小野寺又再继续说。
“昌彦吗?”
“嗯。他应该非常了解澄子的立场有多痛苦才对,而且爱华是他的女儿这件事也是。所以说,导演才会对于自己的生父是谁如此执着吧。如果自己的父亲是朝霞家的人,将来不知是否会留下一些东西给爱华,也许他是这么想的。”
“在此之前,不知是否有人注意到。”
“这个就不知道了,搞不好有人注意到,所以才要让知道导演父亲是谁的人都消失。”
井上感觉到头脑变混乱了。
这些事情,昌彦之前只字未提,但是他没有结婚,不过本来以为那只是单纯地没有机缘而已。
在头脑中想起了有个人曾说过的话。
可是,阿次还是单身,如果是为了死去的峠晶子而守贞的话就说得通了,而且连儿子都有了呢。依照阿次的个性,应该不会想再娶一个妻子吧。
06
对了,是曾想过千次是否为昌彦的父亲的千卫所说的话。
那番话,适合原封不动地直接套用在昌彦与澄子身上吗?
不清楚他们再度见面时是什么时候。那时候,也许澄子已经结婚了也说不一定。
“那,爱华果然被盯上了吗?”
“这个嘛,不知道。”
“可是,就你所说的话来看不就是这样吗?”
“唔——是吗?”
小野寺又抓了抓头。
“从你刚才所说的话来看,比起拥有朝霞大治郎的血脉,昌彦的父亲是谁这件事似乎更重要,我听起来是这样的。”
“啊啊,嗯嗯,我想的就是这样。”
小野寺不知是否把井上的牢骚当真了,大大地点着头说。
“这件事啊,一定是像遗产继承啦、还是财产啦那些事一样重要,我是这么觉得的。”
小野寺自言自语般地说。
井上有种期待落空的感觉。
这小子,也是说着像禅问答似的话。
可是,井上觉得小野寺刚才说的话很重要。是什么呢,我现在所感觉到的到底是什么呢?
“啊。”
突然,小野寺小声叫了起来站住不动。
“啊,我明白了。”
“啊?”
井上问小野寺。
“你明白了什么?是杀害朝霞千杀子和峠昌彦的凶手吗?”
“不,不是那个。”
“那是什么?”
小野寺微微地笑了一下。
“是‘访客’啊。”
“你说什么?”
“就是说,谁是‘访客’嘛。”
“是谁?”
“就是我。”
“啊?”
小野寺再度看了井上的脸,笑了。
然后,笑嘻嘻地做出如此宣言。
“‘访客’就是我。这一点,我到现在才终于明白。”
第五幕 老屋漏水比老虎可怕
01
爱华如此想象着。
听,门铃响了,有客人来了喔,谁快点去应门吧。
爱华静静地坐在千沙子房间的地毯上,移动着老旧娃娃屋中的娃娃。
她自己觉得她已经过了玩娃娃游戏的年纪了。这个年纪的少女希望自己看起来多少有点大人样,而她也是那些少女之一。实际上,拿她与同年纪的少女相比,她的内心可比她们老成许多。可是,到这间屋子来又是另一回事了。这里有很多大人,加上大人们都期望她那么做,所以她在这里的行为比其它孩子还要来得孩子气。所谓的孩子,就是能够凭本能察觉到自己被要求要担任何种角色。
而且爱华很喜欢这个娃娃屋,这是用来装饰千沙子房间一个大柜子的东西,能把这个拿来玩的也只有她而已。当然,她使用得很谨慎,在玩过之后都会好好地回复原状。
这是千沙子从英国买回来的娃娃屋,以沉甸甸的柚木制作而成。二层楼的房屋中分隔成几个房间,一楼有厨房、餐厅、起居室,二楼是小孩房与卧室。每一件家具都做得很精细,墙上也贴了布。爱华百看不厌地看着挂在墙上的画、细致的手工桌子与椅子。四个木头做成的娃娃,是爸爸妈妈和姐姐弟弟。只是在细长的木头上涂色而已,是没什么意思的朴素娃娃,不过这些娃娃跟这个老旧的娃娃屋十分搭调。
待在屋里的是爸爸和妈妈,以及他们所守护的孩子们。
爱华如此喃喃地说。
可是,就算是这些娃娃也让人摸不清。搞不好这个看起来一本正经的爸爸脾气非常暴躁,也许还会殴打妈妈和孩子们;看起来很顺从的妈妈,可能也一直在等着报复的机会。
爱华面无表情地移动着娃娃。
澄子搭车赶过来的时候,爱华察觉到母亲的紧张。
母亲看了爱华,把秘密的暗号传送给她。
是爸爸就在附近的暗号,以及要多注意的暗号。
爱华向母亲表示她了解了。这些暗号之前就已经救过她好几次了,她已经习惯要常常做出准备逃走的架势,她把重要的东西都放进妈妈做给她的小手提包里,常常包不离身,里面放了临时的交通费、电话卡与家里的钥匙等物品。总之,首要的是不要被爸爸抓到。
重要的东西,是鞋子。爱华与澄子在自己家里有好几个地方都放有鞋子,玄关、阳台、自己的房间。澄子把弄成一团的橡胶鞋放入爱华的手提包里,让爱华带着,这样不管在哪里都可以拿出来穿上,不管从窗户或其它地方都可以逃走。
总之不可以被爸爸抓到。要是我被抓到了,妈妈也逃不了,又要被爸爸狠狠地打了。若二人在逃走时分散了,她们也已经决定好几个会合的地点,这个房子就是其中之一。只要说出阿更小姐的名字,就算钱不够也能搭出租车到这里来,只要到了这里,阿更小姐就会付车钱,妈妈也全心信赖阿更小姐。在这之前,也曾靠着她的机智将这对母女从危难中救出好几次,她们真的很依赖阿更小姐。这样老是麻烦人家好吗,连身为孩子的爱华都会这么想。
阿更小姐所在的这间房子,对爱华来说是最后的堡垒,恐怕对妈妈来说也是一样的吧。最后爸爸还是到这里来了,可是没看到他,因为他不可能光明正大地进入这个房子,他一定躲在附近吧。不过不要紧,因为这里有这么多大人在,只要待在屋子里就没关系——
“哇,好棒的娃娃屋喔,挺有历史的。”
少女的幻想被爽快的开朗声音所遮蔽。
爱华愣愣地抬起头。
是今天早上新来的客人,跟来这里的客人相比之下很年轻,穿着也挺破烂的,不过好像不是坏人。
“是大奶奶的啦,我有时候会借来玩,不过都会好好地放回去。”
“我知道喔,你都会弄得整整齐齐的。”
男子理所当然地笑着点点头,爱华对他的印象更好了。
“叔叔是谁?”
“我叫小野寺敦。”
男子苦笑着回答。从他对“叔叔”这个词的反应来看,他也许还更年轻。
但是,再次抬头看着男子脸孔的爱华,好像发现什么似地一直盯着看。
因为也未免看太久了,男子的表情似乎有点不太舒服。
“怎么啦?我脸上有东西吗?”
爱华的目光没有离开男子。
“叔叔,你之前有站在湖边吧?”
“啊?”
“不过,那时候你打扮成大奶奶的样子。”
男子一脸惊讶。
“咦,爱华小妹妹,你眼力真好,还注意到我就是那时候的大奶奶。”
“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哎,真是败给你了,实在太厉害了。是有人拜托我做的。”
“谁啊?”
一边看着视线没有转移地盯着他看的爱华,男子抓了抓头。
“抱歉,这点我不能说。”
男子悄悄地回头看看后面的走廊。
爱华发出好像不太满意的声音,不过没有再追问。
“喔,这就是千沙子小姐的娃娃屋啊,好雅致喔,是外国做的嘛。真不愧是外国货,他们的娃娃屋才正统。”
男子蹲在爱华旁边,看着娃娃屋里面。
爱华好像对娃娃屋有兴趣的他感到好奇的样子,一直盯着不断看小家具的男子。
“有趣吗?”
冷冷的声音说着半揶揄的话,男子堂堂地点头。
“嗯,很有趣。你跟这个娃娃屋的主人见过面嘛?”
爱华点头回应。
“她是怎么样的人?”
男子凝视着睁开眼睛的爱华,爱华一脸沉思的表情。
“——是有星星味道的人。”
深思熟虑之后,少女如此回答。男子露出呆滞的表情。
“星星?你说的是天上的星星吗?”
“对。”
“那,是怎么样的味道啊?”
“嗯——”
爱华再度沉思。
“没办法表达耶。不过那是大奶奶教我的,如果有人问这味道是什么,就说是星星的味道。”
02
“星星的味道?”
从回来的小野寺口中听到这句话时,井上的心境很奇妙。
“嗯。好像是千沙子小姐教她这样说的。”
小野寺天真地点头。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男子。
井上半钦佩地看着男子。
用过简单的午餐,现在是宁静的午后。
在无意之间,人们分成了两个小组。千藏、千卫、千惠子、协一郎这一组,以及千次、井上、长田、小野寺这一组。更科裕子和羽泽母女跟他们保持距离,悄悄地聚在一起。
千藏兄妹组围着另一张桌子叽叽喳喳地聊着,井上瞄了他们一眼。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奇妙的团体以如此状态安定了下来。因为现在是与外界断绝的状态,所以也有点无奈的成份掺杂其中。总之在道路修复、警察过来之前,非得保持这个平衡状态才行,默认似地气氛飘散在屋中。毕竟有四名大人在此做预定之外的滞留,所以会担心不知食物是否充足,不过来时千惠子说出“就算一个月不离开也没有问题”的豪语看来不是假的,大型冰箱和食物储存库里都还有相当多的库存,老实说让人松了一口气。但是,更科说生鲜食材正一点一滴地减少。不过,从山下依序做上来的道路修复工程正在进行中,还有几天非忍耐一下不可。
这几天内,会发现昌彦的父亲吗?
在看不见前方的状况下,井上有闭塞感。
像现在这样在房子里一味地蛰居,这种体验还是头一遭,对总是四处奔波的身体来说还挺难受的。
“真奇怪哪,那孩子一开始见到我时也是那么说的。”
一面确认自己的记忆,井上歪着头说。
“那孩子吗?”
“嗯。我们抵达这里时,那孩子正从院子跑过来。现在想想,她是因为看到你出现在湖边才会跑过来的。那时候她撞到了我,然后就说出那句话。”
“喔,你知道那是指什么吗?”
“这个嘛,能和千沙子小姐有一样的味道,让我感到光荣得害怕。”
“不好意思,可以打扰一下吗?这件夹克,你从来这里之后就一直穿着吗?”
令人惊愕地,小野寺靠近井上,像狗一样把鼻子凑过去闻着味道。
“不对,那孩子撞到的地方还要再下面一点吗?”
他喃喃地说着,弯下腰来把脸凑近。
“喂喂,别这样啦。”
“你喷了古龙水之类的东西吗?”
小野寺抬起头看着井上。
“没有,我不太喜欢有香味的东西,连发雕都不常用。”
“可是,的确有某种——微微的香味。”
小野寺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一直沉思着。
井上他们注视着小野寺的脸。这个男的,总觉得有让人聚焦的本事,不愧是演员。他接下来会说出什么来呢,周围形成了如此期待的气氛。他在不知不觉间从每个人那里把消息打听出来,并将我们来这里之后所发生的事情全都融会贯通。
“我好像知道了。”
小野寺慢慢地抬起头。
“知道是什么味道吗?”
大家都一脸惊讶,因为谁都想不到他真的会知道。
可是,小野寺以若无其事地表情点点头。
“嗯。”
“是什么?”
“爱华她应该是记错了吧。”
“记错了?”
“是的,千沙子小姐应该是这么说的,不是‘星星的味道’,而是‘星星王子的味道’。”
“‘星星王子的味道’?”
“圣艾修伯里吗?啊啊,原来如此。难不成是……”
千次点头说,小野寺也与他四目相对地点头,这二人脑筋转得很快。
“是什么啊?我不懂。”
井上不耐烦地说,千次看着井上。
“就是‘夜航’啊,有名的香水的名字。”
小野寺接下去说。
“是的。千沙子小姐在教她香水的名字时,大概也讲了圣艾修伯里的同名著作吧。爱华当时一定比现在还要小,所以我想她也许不明白‘夜航’这个名词的意义。如果是小孩子的话,‘星星王子’这名字应该要来得更亲切,所以她才会那么说。爱华应该是把那名字再浓缩,记成了‘星星’。”
“原来是这样,可是,我并没有喷那样的香水啊。”
井上点头之后,一脸想不透的表情歪着头。
“千沙姐会用那种洒脱的东西也让我很吃惊呢,那不是以肉欲的香味闻名的吗?”
千次也一副很意外的表情,小野寺能理解似地大大点头。
“是的,所以,千沙子小姐以及井上先生的夫人,使用香水的方式不知是否相同呢?”
“啊?”
井上不禁看着小野寺的脸。
“要怎么用香水是一门很难的学问。我曾听说过,收到不适合自己的香水时,有的女性不会用在自己身上,而是拿来当作芳香剂使用。我待的剧团里的女演员也是,会拿来喷窗帘和玄关,也会在放手帕或贴身衣物的抽屉里放入喷上香水的布,好像是关上之后香味就会转移到里面的物品上面了的样子。”
井上反射性地把手伸进夹克的口袋。
“原来是这样,手帕啊,完全没有注意到。”
拿出乱成一团的手帕,凑近鼻子前闻一闻。的确,有些微的香味残留在上面。这样说来,在到这里之前,走路的时候因为兴奋与紧张让脸发红,曾经拿出手帕来擦过汗。应该是手帕一用一收之际,将香味残留在夹克上面了。
井上是跟母亲两个人一起住的,母亲应该也会在抽屉里放那种东西吧。
“不过,你真是个可怕的人,连这种事都想得出来。”
小野寺的头左右摇了摇。
“可怕的是爱华啦,因为她居然记得千沙子小姐在好几年前教她的香味,而且还能用闻的就知道井上先生的夹克上淡淡的味道跟那个一样,甚至还看穿了我乔装成千沙子小姐这件事,观察力相当恐怖呢。”
忽然,井上的脑中浮现昌彦的脸。
跟昌彦很像,小野寺指出这一点时的冲击又在胸中复苏。真的吗,她就是昌彦的女儿吗?
大家一定都在想着相同的问题。
千次用认真的眼神开口说:
“你果然认为爱华就是昌彦的女儿吧?”
“这个嘛……”
小野寺一副为难的表情。
“那一点我不知道,可是从这方面想的话,澄子小姐的丈夫家暴,以及昌彦寻找父亲时所拘泥的地方似乎都能得到解释。”
“——这样说来。”
长田插嘴说。
“刚才,你说过‘访客就是我’,对吧。那是什么意思呢?”
“对对,我也听到了。”
千次点头,小野寺的表情有点慌张。
“没有啦,那时候我只是有这种感觉,不禁说出来而已。”
“可是,总有一个会让你那么觉得的理由吧?到底是什么?”
井上也加入发问。
“呃,没有什么有力的根据,是因为这样的。”
小野寺勉强开口说。
“叫我扮成朝霞千沙子的人,就是写信给千次先生的人。”
“为什么?”
“那是为了要你们发现我啊。”
“发现你?”
“嗯。毕竟我不是个显眼的角色,只是为了要让人能够多次目击而已,是个连台词也没有的角色。要是演得不好,也有可能会变成谁都没发现的路人,所以就有必要让这间屋子里的人们尽可能地注意外面的动态啦。而且,可以的话就提高警觉,希望能唤起注意力强的人的注意。那个人选择千次先生是正确的,不好意思,比起其它人,你既冷静又具备注意力与观察力,事实上你也一直在等‘访客’,所以我说选你是对的。”“原来是这样,是为了要发现你吗?”
“是的。想要让大家吃惊,想要让大家害怕,这是委托人的目的。要是没人发现的话就束手无策了。‘马上就会有访客来了。要小心访客。’如果有了这封信,大家姑且就会对外来人产生警觉了吧,也有可能会因为也许会有人想侵入而加强巡视。如果把这些当成是那封信的目的来想的话,那封信上所指的‘访客’就是我了。”
“的确是。”
其它三人心有所感地点头,小野寺的说明很有道理。
“那,委托人是谁啊?应该是我们其中一人吧?你还打算继续主张是一个五十几岁的陌生女子吗?”
千次脸上浮现带着微微挖苦的笑容。
小野寺苦笑着。
“真糟糕,还是没办法相信我吗?那个女子是真的存在啦。而且,假设委托人是千次先生的话,也没办法在这种场合说出来吧?”
能跟千次言语交锋也是挺有胆量的。
“呵呵,居然这么说。”
千次笑了起来,看起来他还挺乐在其中的。
“不说那个了,我注意到了一件讨厌的事。”
小野寺恢复到认真的表情,看了大家的脸。
“讨厌的事?什么呢?”
千次也一脸紧张。
“我想,爱华她应该知道她父亲——那个让澄子小姐不得不逃走的男人——曾经来到这个屋子里。”
“咦?你说她知道,那,连他死了也知道吗?”
“恐怕是。”
“怎么会?如果知道的话,怎么可能还那么冷静。”
井上不禁压低了声音,在这种气氛下,四个人都不由得说起悄悄话来。
“她一个人在玩着娃娃游戏,我看见她的时候,她发着呆,好像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移动娃娃。”
小野寺仿佛在犹豫着,一瞬间噤声了。
“然后呢?”
千次催着他。
“你知道那个娃娃屋吗?里面有娃娃对吧,一个娃娃家庭。”
“啊,我知道喔,就是父母和两个孩子嘛?”
“嗯。”
小野寺点头。
“爱华她只有把父亲的娃娃放在屋外,而且还是躺着,上面盖着布。”
“怎么会。”
大家的表情都变得很惊愕。
“简直就是现实的状态不是吗?”
“嗯,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会不会是你想太多了?”
“是的话就好了。”
小野寺很快地看了看四周,他那下意识的行为让其它三人紧张起来。
“可是,如果她已经知道的话,事情又不一样了。”
小野寺把声音压得更低。
“怎么说?”
一边压抑着不好的预感,井上问道。
“那孩子很聪明,她很了解自己被放置在何种立场上。”
小野寺的表情变得很痛苦。
“井上先生,那个意外——就是澄子小姐的丈夫想潜入二楼千沙子小姐的房间这件事,你曾经说过有可能提议的不是她丈夫,而是澄子小姐;而且搞不好,还有另一个共犯存在。”
“喂,难不成你想说那个共犯就是爱华吗?”
千次的声音很僵硬。
“就是那样。”
小野寺脸上出现内疚似的表情。
“我是不清楚她们母女之间是否曾经做过什么商量,不过在得知父亲就在附近之后,她应该想过要怎么做才好,她大概觉得无论如何要保护母亲吧。父亲应该无法从正面进入,也无法从有人在的一楼进来吧。她知道父亲为钱所困,如果悄悄地进来,就一定是要偷东西了,这样一来,应该会去身为家长的千沙子的房间吧,会这么预测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她进入千沙子的房间,只是在父亲正打算侵入的地方等着而已,然后突然出击,这样的话,即使是小孩也做得到。”
井上想象着那个场面,不禁打了寒颤。
屋外下着斜潲的雨,在闪电的照射下,一个男子拼命地爬上二楼。
少女在黑暗的房间里抱膝等待,她的身子一动也不动,一直等着。
男子把手搭在玻璃上,正打算破窗而入。把握住这一瞬间,她从屋内啪地一声打开窗户,或者是用棒子或任何东西戳也可以。在狂风暴雨的恶劣天候下,以为房间里没有人的男子意外地遭到袭击,光是这样就够充份的了。
那个晚上怎么了?井上很快地搜索记忆。
爱华说她在闪电的光线中看到千沙子,井上他们也看见了,然后就出去。仔细想想,那之后就没有看到爱华的身影了。只以为她已经睡了,不过就算她上了二楼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一起待在房间里的是澄子,她可以为女儿的不在场证明作证。假设她被发现待在二楼,要装成是意外也并非难事。窗户外面有人,只要这样引起骚动就好了。
“你说得简直像是亲眼看见一样。”
千次用扫兴的声音说,重新坐好。
“抱歉,这只是我没什么根据的推论。”
小野寺老实地承认了,他的推论都分外生动。
那个冷静的爱华、给人印象不一的澄子,二人之间有强烈的羁绊,绝对不会说出无谓的事情吧。
要对妻子施以暴力的丈夫洗心革面是很困难的,如果爱华真的是昌彦的女儿的话,就更加困难了吧。所以她们二人——
一切一切,都只是想象,没有任何证据。澄子也知道她被怀疑是在所难免的,不,搞不好那是为了要保护女儿才做出的发言也不一定。也许她们二人什么也没有说吧,一句话也没有商量过,什么都没有说过。可是,她们一定都在想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你搞不好真的是‘访客’呢。”
千次用奇妙的声音说。
“啊?”
这次换小野寺讶异地看着他。
“你所说的话都具有煽动他人的力量,该说是诈欺师的要素吗?可是我们对你一无所知,你跟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千次似乎是在试探小野寺,他淡淡的语气让听的人感到莫名的恐惧。
小野寺显得不知所措。
“什么人喔?嗯——真有能够说明这个问题的人嘛?没有人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吧。”
他苦笑着回答。
“不好意思,我自己也知道我很厚脸皮,插手管每一个人的事。呃,我跟朝霞家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只对这一点有自信。就这一点来看,我的确就是那个不受欢迎的‘访客’。”
小野寺冷静的眼神回望千次。
“我没有任何借口,我的命运从以前就常是如此。成为他人的麻烦——失礼了。不过,这真的是麻烦呢——从小时候开始就没有自己的主张,取而代之的是很会模仿别人。因为如此,有很多人拜托我做一些事,像是假装成情人啦,或是路过的目击证人啦……之类的。在不久之前,有一个电视剧演过,不知你们知不知道。叫Private Actor(私人演员)。不演舞台剧或电影,而是接受私人委托发挥演技的演员。我应该就是那样。因为这个专长,所以我虽然是个无法成名的演员,这种委托却络绎不绝。这个,说好听是可以发挥演技,事实上就只是受雇去骗人而已。也曾遇到过可疑的事、不妙的事和奇怪的事,不过啊,每次被牵连时都尽可能地突破。”
“你说的突破,是指你解决了问题吗?”
井上很有兴趣地问,私人演员这门生意引起他的好奇心。的确,在日常生活中有很多场合需要有演技的人,似乎很有市场需求。
“也曾遇过那种情况。”
小野寺腼腆地点头。
“不是诈欺师而是名侦探啊。这里的案件如何?可以快刀斩乱麻地迅速解决吗?”
千次脸上浮现冷冷的笑容。
“嗯,这个嘛。可是,没发生什么事不是吗?”
小野寺搔着头说。
“没什么事?这话又从何说起呢?明明充满了谜团啊。”
井上伸出双手。
“千沙子之死、昌彦之死、昌彦的父亲、澄子丈夫之死、隐藏的财产、委托你演戏的人,不清不楚的事情堆得像山一样高。”
“嗯,可是实际上每一件都以意外作结了。隐藏的财产我是不太清楚,不过其它的不是每个都是意外吗?刚才我虽然说了爱华会是凶手的话,但什么证据也没有,只是我的胡乱猜测而已。就某种意义而言,在我看来,大家的行为就像是把事情当作是案件吧,或是制造个案件吧这样。”
“制造案件?”
听到三人异口同声地说,小野寺神色自若地点头。
“嗯。大家都很希望发生案件呢,希望发生可怕的恐怖犯罪,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03
本来以为是宁静的午后,不知不觉间好像开始刮起风,窗户的玻璃微微震动。
总觉得时间没有流逝。
千次和小野寺从刚才就在传阅峠昌彦的遗作《摸大象》。
由于是剧本,不需要花太长的时间阅读。一个是学者一个是演员,两个人的阅读速度都很快。
翻页的声音在房间中响起。
“嗯哼。”
“原来如此。”
二人都点头。
因为在旁边斜眼看着的千惠子和协一郎说他们也想看,最后除了爱华之外每个人都看了剧本。不过并非全部的人都好好看完,只是大略地浏览一下而已。澄子不知为何用战战兢兢的手势慢慢翻页,更科脸上交织着一会儿为难一会儿怀念的表情,抚摸着剧本。
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出现一股大家共同拥有这段时间般的气氛。
反正在道路修复之前都是命运共同体,也有人是带着如此放弃似的心境。
“阿次,你有注意到什么吗?像是昌彦有没有在想自己的父亲究竟是谁。”
千卫抬眼问他。
这好像是其它兄弟也想问的问题,因为大家都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期待着回答。
“没有,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千次冷淡地回答。
“各位也是,有没有发现什么呢?因为我觉得里面有我们都不了解的部分,即使是看过剧本的感想也可以喔。”
井上继续说。在这时候,他想要打破这停滞的气氛。他发觉到由于多余的人在短时间之内一个接一个出现,使得自己的目的都失焦了,这样无法对得起昌彦。
忽然,井上思考起一件奇怪的事。
为了让目的失焦。
如果那封访客的信,也是为了要使某个问题的焦点模糊才送过来的话——
这样的话,送信的人想要掩盖的、隐藏在这些人中间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呢?
要小心访客。
送那种信过来,不管同不同意,数日内造访这栋房子的人都会被另眼看待。但是对方真正的目标是?
为了将视线从原本就在这房子里的人身上移开。
井上想到这个可能性之后,吃了一惊。
要小心访客。收到这样的信之后,如果有人来了,又发生了某些事的话,一般来说都会认为是那个访客引起的,这是普遍的想法。但是,如果那从头到尾都是为了要让人去注意从外面来的人的话又如何呢?
我们来这里的时候,因为是以采访的名义申请,所以原本就在房子里的人应该都知道才对。知道我们要来,为什么还要叫澄子和小野寺过来?若非如此,就无法说明为什么同一天晚上就那么刚好大家都到这里来了。但是,叫他们来的目的是什么呢?为了让澄子杀了她丈夫吗?为了要查明千沙子的死因吗?还是为了让某事混入而叫来的“访客”呢?
井上觉得自己似乎触碰到了某种重要的事,但也就在一剎那的时间,想法都从头脑中消失了。
“虽然我不知道昌彦的生父是谁,不过我有一件事很在意。”
千次静静地喃喃说,大家都看着他。
“这电影的旁白是谁?你有问过昌彦这件事吗?”
“啊?”
被问到意料之外的问题,井上呆了一下。
“你说的旁白——”
“就是视点。”小野寺插嘴说。
“这个剧本里加入了旁白,可是上面没写讲话的人是男是女。一开始最前面的旁白是这样的:‘我得知她去世的消息时,是在她已经去世了一段时间之后。’”
不愧是演员,读剧本时的声音变了,是十分响亮又经过训练的声音,大家在那一瞬间都感动了。
“那应该是从昌彦的角度去看的吧,就是女子的儿子的视点啦,我觉得交代得很明白啊。”
协一郎耸耸肩说。
“你所谓交代得很明白是?”
协一郎再度耸肩。
“接下来是这样的:‘这是根据针对某个女子的生涯的复数证言再构筑的故事。’就是昌彦的视点,单纯的第三人称呀。不需要想得那么复杂。”
“旁白的确是第三人称,不过视点呢?”
千次环抱着胸,看着天花板。
“在中途,还有一个像是峠晶子的女子的独白场景。”
小野寺接着说。
“呃,剧本借我一下。”
小野寺四下张望,澄子把手上的剧本递给他。
翻开剧本,找到该处。
“像是这里。‘主体性?没有那种东西呢。在我的字典里从来都没有那种东西,一定都有人为我做决定。曾经被说优柔寡断啦,或是适可而止这些的。可是只有一点是确定的,只要我以自己的意志去做事,就一定会失败,从小开始就是如此。别人为我决定时明明都很顺利,但等到自己做了决定之后,结果总是变得出乎意料。当有人叫我要自己做决定时,当我选择了自己的人生时,我都有点堕落。我因为知道会这样,所以认为非得待在能够为我的人生做抉择的人身边不可。高中时我有个很棒的朋友,我想如果是那个人的话就没问题了。可是,这果然还是我所选的朋友,虽然是个很好的人,最后似乎却有很大的灾难发生在那个人身上。’”
“那个人,会是在说千沙姐吗?”
千惠子插嘴说。
的确,听了这段台词就会有这种感觉。
小野寺不置可否地继续说:
“这里什么也没写,不过这个台词很明白地是对着在摄影机另一边的某人所说的,也可说是在对导演或是观众说。可是,这边又如何呢。”
小野寺很快地翻到下一页。
“‘我不后悔。喏,对吧?做出这个选择的就是我这个人嘛。就算叫我再选一次一定也是一样的,我最后一定会选择他。虽然不知道这样做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但我想全权依赖他。’过段话,很明显地有说话的对象。”
“喂,会是父亲吗?”
此时千惠子又用带着些许兴奋的语气插嘴问。
“晶子正在对昌彦的父亲说话。这部电影的旁白,是昌彦的父亲。”
“结论不就是昌彦的父亲就是我们的老爸了吗?”
千藏不悦地喃喃说。
“律师先生,我们的老爸如果就是昌彦的生父,那他的著作权的继承权,就由继承了老爸的姐姐继承,然后继承姐姐的我们所有人共同拥有同等权利是吗?”
他以复杂的表情看着井上。
“那样也不错嘛,我们全部都是父亲。”
千卫松了一口气似地点头。
“问题是,昌彦到底认为谁才是他的父亲呢?”
千次依旧以淡淡的声音说。
千藏和千卫用不高兴的眼神看着他,他们二人想快点解决昌彦的父亲这个问题。
“阿次看起来好像无论如何都想从我们之中找出昌彦生父的样子。”
“里面到处都有奇怪的说明唷,你们没注意到吗?”
“奇怪的说明?”
由于千次以眼神催促着,小野寺把剧本交给他。
这二人好像挺合得来的,或是该说,千次已经跟他的兄弟们处不来了才对。
“我不知道昌彦的剧本是否都是这样写的,我注意到里面台词以外的说明,有时很粗略,有时又很详细。这个剧本很奇怪。主角的女子独白时,用的是好像纪录片的手法。若说我为何会有这种感觉,是因为刚才小野寺念的时候,很明显地是在对画面之外的某人说话,还有这些说明。”
千次推了一下眼镜对上焦点后,一五一十地开始念起文章。
“‘女子后面的柜子上有一台没有开启的电视,在那画面中倒映着为女子拍照的摄影师,是一个有长头发并戴着墨镜的细痩男子。’”
大家在那一瞬间,在短短的时间内面面相觑。
井上不便猜测那句话的涵义。面面相觑的人们,好像也不能理解的样子。可是,每个人都有某种感觉。
只有千次继续用平常的表情念下去。
“这里也是。‘女子身后挂着一个放了旧照片的相框,在那玻璃中,微微地映照出摄影师的身影,是个微胖、头发很多的男子’。”
井上有点不知所措。
因为他感觉到大家都开始动摇了。他跟长田四目相对,虽然长田也有一样的感觉,但他好像不知道原因。
“看,这里也有。‘女子身后是黑暗的车窗,在..窗户上,映照出隔着通道另一边的位子。头发蓬乱的高个儿男子坐在那里喝啤酒’。”
“喂,难、难不成……”
盖过千次的声音,协一郎用慌张的声音微微叫道。
“那些地方。”
“还有一个地方。”
千次不由分说地继续翻页。
“‘店里装饰着圣诞饰物。贫弱的圣诞树上,垂吊着银色的球。那颗球上映照出店里的情况,坐在位子上喝酒的男子戴着鸭舌帽,默默地把杯子拿到嘴边’。”
“喂,那是……”
最后千藏也大声地说。
大家都脸色苍白,千惠子和更科也是。澄子以混乱的表情看着所有人。
井上和长田不知道为什么大家的表情变成这样。
千次的眼睛离开剧本往上看,从正面看着井上。
他用手指轻轻地敲着剧本。
“这些就是年轻时的我们啊,一开始在说明里出现的,拿着照相机戴墨镜的男子是协一郎,接下来的说明中写的微胖男子是千卫,坐在列车中的男子是我,圣诞树上的球上映照出来的是千藏。”
在说明之中。
出现坐在这里的男人们。
即使听了他的说明也无法平息井上他们的混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原来如此,‘摸大象’,嘛。”
小野寺用悠闲的声音说着意义不明的话。
事到如今干嘛要喃喃地说着剧本标题啊。
小野寺仿佛看穿井上心里所想的话一般看着他。
“是‘摸大象’啊,井上先生。”
他再度叮嘱般地说。
“我们在一开始,以为这个标题指的是导演的母亲。透过在他幼时就亡故的母亲人生的片段,‘摸出’母亲来。原本以为‘大象’就是母亲,是这样的吧?”
“嗯。”
井上发出惊讶的声音回答他。小野寺继续说:
“可是,事实上却非如此,他有兴趣的是父亲,对他来说‘大象’是父亲啊。所以,在这个剧本里,母亲都是对着父亲说话,而且她说话对象的父亲都各不相同。相框玻璃、电视的画面、列车窗户、银色的球,映照在这些物品上面的都是不同的人,而且,是现在在场的、他所知道的朝霞家的男性们。他并没有锁定父亲是谁。对他来说,正如刚才千藏先生所说的,他应该觉得朝霞家的男性们全都是自己的父亲吧。但是,在他心中却只有冷漠的印象,因为既没有人以父亲的身份对待他,你们大家又都以相同的态度对待他。所以,这部电影的标题才会是《摸大象》,在他心中的父亲印象,对他而言就跟瞎子摸象一样。”
“你的结论跟我的很像。”
千次有点满意地看着小野寺。
可是其它的兄弟好像不太满意。
“那,搭小船去取景的事又怎么说?昌彦是谁杀的这件事又怎么样啊?蠢到家了。昌彦如果连谁才是他父亲都不知道的话,这只是单纯的玩笑吗?”
千惠子毫不客气地抱怨。
“不,昌彦是真的感觉到了父亲的恶意喔,所以剧本的最后才会是那种场面。”
千次说了之后,像是在说接下来交给你了似地看向小野寺。
“嗯,导演他……也就是说……会不会是被大家杀了呢?”
小野寺用若无其事的爽朗声音接下千次的话。
“咦咦?”
这次换大家发出了愣愣的声音。
小野寺一脸为难,不过后来还是以开朗的表情点头。
“就是他认为,自己是被朝霞家的所有人共谋杀害了。”
那一剎那间,在场一片沉默。
千次与小野寺的话在井上的脑中不断重复。
被大家所杀。被朝霞家的所有人共谋杀害。
“呃——”
千藏用十分疑惑的语气开口。
“你所说的大家,是指我们吗?”
“是的,就是在场的各位。”
“在场的各位,是哪些人啊?”
“恐怕连澄子小姐和更科小姐也是。”
与小野寺爽朗的声音不同,大家的沉默更加沉重。
“以前我曾经看过这种推理小说喔,是一个所有人都是嫌犯的故事。”
千卫坐立不安地动着身体说。
“啊啊,就是那个,跟那个一样。”
小野寺很高兴似地点头。
“我不知道千沙子小姐当时是怎么样,昌彦导演我也不知道,可是这次大家都变成了共犯,目的啊,我想会不会是为了置澄子小姐的丈夫于死地呢?”
小野寺用让人背脊发凉的愉快口吻说。因为他的语气,让周遭的人全都目瞪口呆。
“请问,你说的共犯是……”
井上看着小野寺的脸发问,小野寺的眼神看起来天真无邪,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也算在内吗?”
千次以有趣的语气问道。
小野寺断然点头。
“是的,千次先生你也在其中,应该说,你很重要,因为冷静的你是负责说话诱导的。”
井上的头脑中一片混乱。
连千次也是?这个最有常识的人,跟其它兄弟完全不一样的千次?
“我有疑问的地方是……”
小野寺脸上的表情无精打采的,好像现在才开始思考这件事一样。
“委托我工作的那个人,真的不在这里面。”
小野寺环视了一遍房间中的人。
“不在?真的?”
井上又问了一次,小野寺一本正经地点头。
“这里从昨天到今天早上来了很多人,虽然我会过来是在预期之外的事,不过若有人怀着某种企图,想要引起很多事情发生的话,我的委托人应该也会在这里。毕竟,实际上我是被叫来这里的,没错吧?”
小野寺歪着头看井上。
“我因为没有预计要进入这个房子,所以那个人就算待在这里也没有关系才对。而且委托我这件工作时,对方说是想要看看大家又害怕又混乱时的模样,反过来说,既然委托我做那种工作,对方却不在这里的话就太奇怪了。这是我的想法。”
井上感觉到自己的胃部周围开始一点一点地温暖起来。
是因为紧张吗?还是兴奋?或者是——
他想到了这个词。恐惧呢?
“那,为什么那个人不在这里呢?也就是说,我来这里这件事虽然重要,但她对我说的目的却是骗人的,这是我的解释。这样一来,这个委托就更加奇怪了。可是,那个理由在我来这里之后就明白了,因为当我在外面徘徊的时候,有一个男的死了。”
“就是澄子小姐的丈夫嘛。”
井上用干干的声音说。
小野寺不在意地继续讲。
“嫌犯多一点比较好,多一点的话就会有各种不同的说法,彼此间的猜忌也会分散。我和澄子小姐在同时间被叫来,也是为了增加嫌疑犯的人数而已。井上先生你们会在这一天过来,也是为了增加目击者与嫌疑犯,其它像是要寻找导演的生父这件事完全不在意料之中。我认为啊,这应该不是‘要小心访客’,而是‘非常欢迎访客’了吧。”
忽然,刚才感受到的异样在井上的身体里又出现了。
是为了模糊焦点,为了要让原本就在这里的人变得不显眼。
小野寺又继续说:
“我来到这里,在短时间内听到了很多不同的事情。千沙子小姐死亡的事、昌彦导演死亡的事、还有上一代藏起来的财产。再附加些事情,还有出现了过去的亡灵,将冷饭再度炒热。可是,只有一件事完全没有人碰触,就是澄子小姐的丈夫之死。明明有一具真实的尸体,却没有人提过这件事。也许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认为大家的行为就像是把事情当作是案件,或是制造案..件这样。如果真有那么多谜一般的案件的话,天候恶劣的夜晚失足从屋顶摔死的男子这事情,也未免太单纯了点。”
井上愣愣地回想起他们来到这里时的情景。
我们受到欢迎,大家都热心地劝我们留下来过夜。那个,是为了要增加目击者的缘故吗?
昌彦不是被杀的吗?
千惠子的话在耳边浮现。
那只是一种骗人的手段吗?
澄子所说的小船上的青蛙。
那个也只是为了让人把焦点放在过去的手法?
“大家都知道,不管是千沙子小姐的意外,或是上一代的财产的事,都没有任何证据,却还是把它们说成好像煞有其事似的。我和井上先生他们也被诱导要将注意力放在你们的推理上面,这样一来,在这里发生的真正的案子,只有澄子小姐的丈夫之死,其它都只是为了隐藏这件事情的小道具而已不是吗?”
为了模糊焦点。
井上心中再度重复这句话。
“大家的角色分担事实上都很流畅,在各个重要的地方把话题岔开,让人将注意力从澄子小姐丈夫的事情上面移开。我不认为这样的联合演出只有发生在昨天和今天而已,以前应该也发生过好几次相同的事情才对吧。”
“你的意思,也就是说,我们共同谋杀了千沙子和昌彦吗?”
千次还是老样子,依旧是充满好奇心的口吻。
“嗯。”
小野寺也还是一样悠闲地回答。
“昌彦导演也跟我有一样的怀疑吧。应该是千沙子小姐是在大家的共谋之下死亡的想法,促成了制作《摸大象》的契机吧。只要说这是以自己的母亲为模型所制作的电影,不止可以到这里来,也可以取景,还可以调查当时的各种事情。他应该是有感于千沙子小姐的恩义,也对自己的父亲有兴趣,囊括了这所有的事情要来告发朝霞家,我认为就是《摸大象》的目的——所有人都是父亲,刚才千藏先生所说的话,没想到跟导演所想的一样喔——换言之,所有人都有责任,大家都是凶手。”
“昌彦他——是被在这里的所有人杀害的吗?”
井上用嘶哑的声音喃喃说。
长田也沉默着,一动也不动。
房间里飘浮着讨厌的沉默。
忽然,井上看了大家的脸一轮,他们的表情相似得惊人,察觉到这一点令他愕然。
一直到刚刚的表情都是演技。
井上受到打击。
胡来的泼辣千惠子、拘谨的千藏、磊落的千卫、看起来骄傲的协一郎、表情时常变化的澄子、能干的更科——每个人看起来都一样,一副好像很疲惫似的奇异的达观表情。只有一个人,只有千次淡淡地不隐藏他的好奇心,双手环胸呈现放松姿态。
可是,在体会这片沉默时,井上注意到又有其它的打击侵袭他的身体。
我们都被关在这里。
在道路修复、救援来到之前,都跟这些人一起。
这些人杀了千沙子,搞不好也杀了昌彦,现在却跟他们在同一个房间里。
井上反射性地往后退了一步。
虽然看到了小野寺的脸,他还是一脸茫然,好像完全没发现自己到底做出了多么危险的发言。
果然,这个人有点反常,不知到底是敏锐还是迟钝。
长田好像也觉得身处险境似的,跟井上一起后退。
“哎呀,实在很有意思。”
像是代表众人似的,千次一边点头一边开口。
“然后呢?你想要怎么做?”
“啊?”
小野寺愣愣地回答。
“如果事情就跟你说的一样的话。”
千次缓缓地摸着下巴。
“如果我们是杀了三个人的杀人犯,你们可是跟杀人犯一起被关在深山的房子里呢。怎么样,井上要怎么办?其它人呢?要拿这些人怎么办?”
千次很愉快似地回头问兄弟们。
可是他们跟井上他们一样,只是一语不发又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小野寺而已。
终幕 大家一起拔萝卜
01
“来了!”
更科裕子小跑步地来到玄关。
喀嚓一声开了门后,明亮的阳光射入玄关里,可以看见有两台警车停在屋前的车道上。正直的警官逆光站着,脱下帽子向更科问候。
“早安,抱歉花了这么多时间。”
“早安,劳您费心了。那,您可以过来,表示路上已经……”
“是的,今天午前已经修复了。现在的只是临时便道,之后应该还会再施工一段时间,还请府上多配合。请问大家都平安吗?”
年长的警官探头看着屋内。
更科稳重地微笑着。
“嗯,托您的福。太好了,道路已经修复了。碰巧有几位客人来,却被关在这里出不去。”
“这样啊,那真是糟糕。”
“那,一般的车子都能走嘛?”
“嗯,有几个地方只能单向通行,所以也许会需要比较多的时间,不过客人要回去应该没有问题。”
“太好了。”
“对了那个——这边有没有那个,有人去世吗?”
警官有点难以启齿。
更科点头。
“有的。唔,是在前天——不对,是大前天的早上吗?起床一看,就已经倒在屋外了,那还真的是啊,吓我好大一跳呢。因为是在内院里,搞不好更久之前就已经倒在那里了。看样子,他好像是想潜入屋中吧。”
“这样啊,有东西失窃吗?”
“没有。因为天候不佳,所以他好像在潜入之前就从屋顶上滑下来的样子。”
“那还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如果强盗入侵了,对你们造成危害的话就不妙了。因为那场山崩,救援也无法过来。”
“嗯,幸好什么事都没有。”
“现在放在哪里?”
警官的视线游移着,他暗指尸体的放置场所。
更科会意地点头。
“毕竟在那种天气下,道路又不通。我知道保存现场是很重要的,但是内院淹水了,连土都流走了,所以就移到车库去。不过,因为刚好在场的客人里有一位摄影师,所以有将事故的现场拍摄下来。”
“喔,那真是太感谢了,你们还真细心。对方的长相各位都看过了吗?”
警官一副钦佩的表情问道,更科摇头。
“没有,因为有女人和小孩子在,所以只有几个男人去看而已。”
“可以的话,希望可以让每个人都确认一下长相。”
几名警官与似乎是鉴识人员的人,一起跟更科与千次到车库去。
花了一段时间进行作业与确认之后,待在屋子里的所有人都被叫过去。
“十分抱歉,想跟各位再确认一下。有人认识这个男的吗?”
警官催促着大家做好心理准备,然后将盖在尸体上面的塑料布掀开。
已经完全没有血色,一个物体僵硬地躺在地上。
大家都吓一跳,咽了一口气。
痉挛的声音从澄子喉咙深处发出来。
“抱歉。”
警官很有礼貌地致歉,锐利的眼神一直都没有从注视着尸体的人们脸上的表情移开。
紧紧抱住澄子的爱华,用力地将身体压在澄子身上,可是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看着地板上的男子。
大家都微微摇头。
“不认识。”
千藏不高兴地低声喃喃说。
“我第一次见到这个人。”
协一郎点头。
“是吗?大家都不认识这个男的吗?请问太太怎么样?”
警官目不转睛地盯着大家的脸,凝视着澄子。
澄子大大地摇头。
“我没见过。”
她用小小的、但却很笃定的声音回答。
爱华更用力地把脸埋进母亲的身体里,忽然她把脸移开,抬头看母亲。
“妈妈,这个人是谁?”
“这个嘛,妈妈也不知道,是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叔叔喔。”
澄子温柔地摸着女儿的头。
大家都用冷淡的眼神看着地上的男子。
难以忍受的沉默。
警官看了大家的表情好一会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把帽子戴好。
“这样啊,之后我们会进行身份调查,如果想到任何事都请不吝告知。接下来要问笔录,会花上一些时间,请问方便吗?”
“好的,那部分我们会配合,我们也很害怕哪,为什么这个男的会死在我们家外面呢?若是无法调查出来,做梦也不安稳。”
千藏还是一样一脸不高兴的表情说着,用力地点头。
警官惶恐地缩起肩膀。
“那么,请回到屋里去吧。”同行的警官说。
“也好。”
千藏大方地同意之后,大家就一个接一个地开始移动脚步。
“对了,阿更小姐,警察先生们也花了很多时间才到这里来,肚子应该饿了吧?”
千惠子握着双手,对年轻警官微笑。他一脸慌张的表情说“啊,不会,没那回事”。千惠子直眨着眼睛。
“煮个拉面来吧,从横滨寄来的中华面还有很多,食材库里也有很多还没吃的东西。”
“说得也是,那我去准备。”
“啊,太太,不用麻烦了,现在正在执勤中。”
年长的警官连忙摇手。
“没关系啦,我们也一起吃嘛。”
千惠子像是要迷乱警官似地献殷勤。
看着显然不知所措的警官们,井上苦笑着。
算了算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忽然,他对上了千次的眼神,他看起来脸上好像浮现冷冷的笑容。
二人走出车库时,不禁又回头看了一次躺在地板上的尸体。
在地上,躺着一个没见过的男子。
那是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完全不知道姓名的男子。
井上与千次,在那转瞬间注视着那个男子。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结局啊。
井上的心境变得很奇怪。总觉得在看见尸体后有这种深深的感慨好像有失严肃,但他实际上就是这样想的,所以也没有办法。到这里来之后所发生的事仿佛都是梦一场。
可是那时候根本就无法想象现在事情会变成这样。
三天前的傍晚,小野寺一派天真地识破了大家的共谋的时候——
他回想起当时的事情——
02
异样的沉默降临到房间里。
每个人都宛如结冻般地凝视彼此的脸。
井上与长田在不知不觉间逐步后退。
朝霞家的人们,每个人的表情都像能剧的面具一样,对比之下,只有小野寺一个人心平气和地坐着。
然而过了一下子之后,他好像终于察觉到大家的表情。
“咦?哎呀?怎么了?怎么会,大家怎么了?”
他站起来,慌张地看着大家的脸。
真是的,这个男的喔,到底是迟钝还是敏锐,实在是无法分辨。
井上在心里苦笑。
搞不好,我们三个人会被沉到湖里去呢。
这样一想,不禁毛骨悚然。虽然对方是老人,也寡不敌众。要反抗很困难,而且路上又有状况,没办法逃出去。在山里面,若只是迷路或是不小心从哪边摔下去就算很不错了。
但是,那时候的他,察觉到自己很在意某件事。
在这种节骨眼上,还在意什么东西啊。
头脑的一隅思考着,却想不出个所以然。
有人笑出声来。
是千次。他的肩膀在摇晃,嘻嘻笑着。
“你在笑什么啊,阿次。”
千卫责备似地说,却无法止住千次的笑。
那笑声让井上感到格外恐怖。
这次他大步后退,跟长田靠在一起。
“啊——拜托,别那么惊吓的样子。只是开玩笑的啦,开玩笑。我们可没杀什么人啊。”
千次朝井上摇摇手。
“啊?”
井上跟脸色苍白的长田面面相觑。
二人在彼此的脸上只看见一团混乱。
“真是的,都是你的错啦,净是给人添麻烦的家伙。”
千次瞪着小野寺。
小野寺被千次一瞪,缩起身子。
“怎、怎么这样说嘛,我什么也没做啊,只是稍微讲讲我的想法而已。”
“有像你这样的人来,真不知道是幸或不幸。”
“咦?”
“你果然还是诈欺师啊。”
千次一直盯着小野寺的脸看着,喃喃说。
小野寺忸忸怩怩的。
千次指的是什么呢?
井上再次跟长田互望,并重新看了所有人的表情一回。
“如果你们什么也没做的话,为什么脸色那么铁青?简直就像是被说中心事似的。”
他大胆地提出疑问。
疑惑的视线在众人之间交错。他们好像想说什么,但却又不知道该不该说。
“——因为本来是想拖到期限过了之后。”
突然,千藏又变回往常绷着脸的表情说。
“期限?”
井上不禁反问。
千藏用不耐烦的声音回答。
“对。只要三天一过,昌彦生父的问题就消失了,你们也会放弃而打道回府。昌彦的生父就是我们老爸,这样明明就足以解决问题,现在却变成这样。”
他说话的声音糊成一团,很不容易听清楚,几乎等于是在自言自语。
“阿藏,你那样说好吗?”
千卫不安地开口。
千藏慢吞吞地调整好坐姿。
“是时机了。”
千藏简单地回答。
“你们已经起了诸多怀疑,这样下去,就算律师先生回到山下也无法释怀吧。所以说,还不如帮我们比较好。”
“帮你们?是想要我们帮你们杀人吗?”
井上很害怕地说,千藏一副“无聊”的表情摇摇手。
“所以说,我们根本一个人也没杀啦。的确,澄子的丈夫是死了,可是那真的是他自己要死的。确实是澄子带他来的没错,我是不知道她们说过什么东西,不过是那家伙为了自己的欲望而想潜入屋里的,真的是个意外。”
听到千藏淡淡的声音,心中有点冷静下来。
“我们对阿澄所做的就只是这样而已。”
千卫不知为何无精打采地说。
井上的头脑很混乱。大家到底在说些什么,他都似懂非懂的。刚才他们所说的,是某种事情的告白吗?
“请问——”
看了大家的表情,小野寺用慢条斯理的声音小心翼翼地插嘴。
老人们都看着他。
“该不会,我的推理,说中了吧?”
千次这次抱着肚子笑出来。
“你还真不明白自己干了什么事呢。”
千藏与千次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千惠子一脸愕然地双手环胸。
“有一部分说中了。”
“一部分?”
小野寺惊讶地反问。
“阿更小姐,快到晚餐时间了喔。”
千惠子仍是一副愕然的表情,朝更科看过去。
“总觉得好累喔,晚餐过后再继续说吧?”
千惠子看了兄弟们,没人有异议。
03
“没错,的确,小野寺所说的是对的,是我们把澄子的丈夫叫来,也有想把焦点从他的死上面移开。”
今天晚上,两张餐桌并成了一张。
在并成一张的餐桌一侧坐着千次等人,另一侧则是“访客”,井上与长田、澄子与小野寺坐着,稍远处坐着更科裕子。
因为这些话不想让爱华听到,所以让她把晚餐带进房间去。
她也隐约明白那不是她该听的,乖乖地照做了。现在这时候,她大概正边吃饭边看书吧。
“那,那封信……”
井上发问。
“是骗人的,没有那种信存在,也没有寄给我。”
千次很干脆地回答。
井上与长田又再度互望。
忽然,井上想起自己所思考过的事,说到要注意“访客”,会不会是要人将注意力从原本就在屋里的人身上移开呢?那个想法是正确的。
“雇用我的女人呢?”小野寺也问。
“是我的朋友啦,那笔演出费,不知道有没有帮助。”
协一郎对这问题也回答得很干脆。
“这根本就违约了嘛,把钱还给我。”
千惠子从旁边不怀好意地插嘴说。
“这样说来也是,居然这么早就穿帮,你违约了。”
“怎、怎么这样,让我很为难耶。在那么可怕的打雷的晚上,我还要站在外面,麻烦站在我的立场想想嘛!我会来这里也是因为天灾啊。”小野寺哭诉着。
“总之……”
千次结束他们的对话。
“我们到底雇用了什么样的演员啊,完全没想到你还担任了侦探的角色。”
“我们果然是被刻意叫过来的啊?不对,是你们选择了我们来的日子嘛。是为了制造目击者吗?”
井上问。
“那部分也有。可是,会选择你们来的日子最大的理由是——”
千次说到这里,稍微想了一下措词,然后有点难以启齿地说:
“——因为那家伙太可怕了。”
“可怕?你说的那家伙是澄子小姐的丈夫吗?”
“对,虽然不想承认,但我们很怕那家伙。”
千卫和千惠子都老实地点头。
千藏勉强地开口说:
“虽然不想承认,但不管我们有多少人,老人毕竟是老人。澄子的丈夫体格很出色,是个粗暴的男人,要是被那家伙打了可是会吃不消的。”
井上凝视着坐在餐桌对面的老人们,在那里是一群自觉年老力衰的男女。
“本来打从一开始,只是想给他一个教训而已。”
千藏继续说。
“澄子遭受多么可怕的事,这点我们都清楚。再这样下去,哪天被那家伙杀了也不足为奇,她就是被逼到这种地步。实际上,只要没被施以暴力,警察就不会管。所以我们让澄子引导他过来,让他在正要行窃时被大家发现并责问,想要迫使他这次真正改过自新,如果不成的话就告他。在犯罪现场,目击者当然愈多愈好,就这么刚好,这次要来到这屋子的是杂志社的记者和摄影师,搞不好还可以直接采访,也许还可以请对方拍摄嫌犯的照片。”
“而且——”千次接着说下去。
“能做周刊杂志的记者和摄影师这种繁重的工作,一定不是年纪很大的人,我们认为来的会是身强体壮的人。如果那家伙反击而出现紧急状况的话,我们认为你们也会是助力。总而言之,你们就是被当成保镖了。”
“保镖——”井上目瞪口呆。
来到这屋子时的情况浮现脑海。大家看到井上和长田都很高兴,他们都露出非常欢迎的表情,那是因为看到了我们的年龄和体格,为了“这样一来就有保镖了”而高兴的吗——
“我的工作是挽留你们。”
千惠子在这里加入谈话。
“总之,在那家伙来这里之前一定要让你们留下来才行。要是你们走了,我们就必死无疑。当你们说要住下来时,真不知道我们有多开心。”
回想起当时千惠子雀跃地喧闹着的模样。
那番欣喜,也是别有含意。
“可是,好不容易过来的你们,居然抱着意想不到的企图,这也是我们预料之外。”
千次耸了耸肩。
“那也被你看穿了呢。”
井上终于笑得出来了,千次也苦笑着。
“嗯。我会注意到你们有别的目的,也是因为我不知道你们会不会成为我们所期望的目击者和保镖。那一瞬间我在想,你们如果跟澄子的丈夫是同伙的话该怎么办才好,但是你们看起来不像是会跟那种粗暴的男人一路的人。然后一问之下,才发现这意想不到的事。”
“寻找昌彦的父亲;昌彦的遗书;昌彦的意外。”
井上喃喃地说,餐桌上一片静默。
“昌彦他是真的在怀疑我们。”千卫寂寞地小声说。
大家都沉默了。
仿佛可以看见撰写《摸大象》的剧本的昌彦,弓起健壮的背影、埋头写剧本的昌彦。
他在怀疑。自己的父亲到底是谁呢?是谁杀了朝霞千沙子呢?还有,自己会不会也有相同的遭遇。
“怀着那样的心情而死,真是可怜。”
一直默默听着的更科也喃喃地说,她的话就像是在为大家的心情代言。
“那……果然昌彦的父亲……”
井上察觉到自己全身的力量都松开了。
“不在我们之中,大概就像你们所推理的一样,是我们的老爸吧。那是最说得通的了。真的,我们对那件事也一无所知。”
千次有些遗憾似地回答。
“若是在我们之中,我还真想挺身承认。”
从他另外加上这句话的语气,可以看得出来他真的很爱昌彦。
“事情就是这样,在迎接意外的事态展开时,天色暗了,阿澄也终于来了。迟了一些时候,她丈夫也来了。”
千惠子想要破坏沉重的气氛似地插嘴说。
“按照预定计划,大姐的鬼魂也出现了,大家伺机寻找外出的机会。”
千卫继续说。
这些兄弟们还真的步调一致,其实他们是感情很好的手足,事到如今井上才发觉这一点。
“会让鬼魂出现,其实是为了制造外出的借口。”
“目的是为了要在那家伙在屋子周围徘徊时逮住他。”
协一郎点头说。
“可是因为天候太恶劣了,又发生意料之外的事,那家伙爬上屋顶时失足掉下来。看到那具尸体时,还想到底该怎么办呢。”
老人们不约而同地点头,叹了一口气。
“没想到他会死。”
千藏用不愉快的语调说。
“可是这反而是个机会。的确有很多目击者,可以证明那家伙是死于意外,这样一来澄子就可以逃离那家伙了,结果简直比想象中还好。接下来,就像那位年轻人所说的,我们尽可能将这件事以单纯的意外作结,并努力不让人发现我们跟这件事有关。”
“请等一等。”
插话的是长田。
“这样的话,为什么要对我们说那个人就是澄子小姐的丈夫呢?如果不明说的话,我们不就更不会注意到了。”
井上也在心中同意长田此番疑问。
“已经说好几次了,我们也没想到那家伙会死啊。”
千藏低声回答。
“而且,那个时候,我们也还没想过那之后的事。”
千藏这么一说了之后,若有所思地看了手足们的脸。
“那之后?你说的那之后是指?”井上问。
忽然,冷漠的沉默降临。
刚才和睦的谈话访佛是假的一样,现在真的就好像连气温都下降似的。
“截至目前的事情就是这样,请你们也要有所觉悟。”
千次用冷淡的声音说。
“希望你们能帮忙,不会添麻烦。无论如何,只能请你们帮忙,因为你们也见过澄子丈夫的尸体。”
井上再次感觉到一股冷冷的恐惧从背部爬上来。
餐桌的对面,每个人都用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认真又沉重的眼神,那是在他们之前的表情中所找不到的严厉目光。
他们果然是犯罪者吗?
“你们要一起过来吗?虽然不适合在用餐时这样做,但有个东西要给你们看。”
千次站起来,其它的兄弟也依次站起来。
井上也一起,应该说他无法忤逆。
04
他们来到的地方是车库。
“这……这里是……”
长田惴惴不安地看着千次的脸。
“是的,澄子丈夫的尸体放在这里。”
对了,拍摄那照片的人是长田,所以他才不想进来吧。
“放心吧,要让你们看的不是澄子的丈夫。”
千藏仿佛鼓励似地说,但反而让人不安。
井上和长田有点不情愿,不过老人们一个个走了进去。
怎么办,万一在车库里被袭击的话……事实上会不会是想把我们叫出来处分掉呢?这样的想法掠过脑中。
那是一个很大的车库,像是出租车公司的停车场一样,有可以并排停放五、六台车的空间。里面停了两台旧车,其它地方都空着。
前方的角落里,有一个盖着蓝色塑料布的人形物体。
井上不禁双手合十,但老人们连看都没看一眼,径自往车库深处走去。
疑惑地跟着走进去之后,来到一间在车库隔壁、像是工作间似的地方。工具整齐地排列在房间内,有微微的油味。
房间中有一张大型工作台,上面也放了一个盖着塑料布的物体,塑料布的轮廓透露出那是一个人的形状。
井上和长田吓了一大跳,呆立在房间门口。
有一种简直就像是刚才地上的尸体被移动到这里来似的错觉。
而且仔细一看,在头部那里不正供奉着线香吗?
“这、这是……难道……”
井上.脸色煞白地看着老人们。
老人们面无表情,千藏毫无顾忌地走近工作台将塑料布掀开。
“啊!”
在那台子上,躺着一位削痩且面无血色、年纪颇大的老人。
很明显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大概因为现在冷得刺骨,所以还感觉不到腐臭味吧。
“这个人是谁啊?”惶恐地询问。
“不知道。”千藏爱理不理地回答。
“怎么会,怎么可能不知道。”
“是真的,我们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
“不知道名字?”
千藏点头。
“就在几天前啊,我们发现这个人死在后面的田里。”
千藏一边俯视着工作台上的尸体一边说。
“对游民就是不忍心哪。从老爸还在世的时候,他好像就住在这座山里的样子,我们也常看到他。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他除了失去记忆之外,好像精神也有问题。他大概原本就从事林业,在山里的生活完全没有阻碍。他身体不好的时候,曾经把他搬进屋里几次,但是他对于进入室内感到十分恐惧。就算硬将他带回来,他也会马上就逃走。山里面应该有他的家吧。有时候他也会拿一些花啦果子啦河鱼啦这些东西过来。他人很老实,不喜欢人,只是静静地过日子,所以大家也就放着没去管他。”
大家一直低头看着工作台上的男子,这景象真奇妙。
“可是如你所见,他的年纪也很大了。身体虽然健康,但这个人可是比我们还要老呢。我们很担心他,然而最近都没看到他。然后他突然出现了,发着很严重的高烧,果然一个人还是没有办法,于是到我们这里来。我们把他抬进来照顾,但高烧还是不退。这次我们想说还是送医院好了,他靠本能察觉到我们的意图,马上就逃走了,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光景。”
千惠子用干干的声音说。
“要是继续在我们这里躺着就好了,不去医院也无妨。”
“没办法啊,他是彻头彻尾属于大自然的人,最后还是会想回到山里去的。”
千卫跟她说。
“然后,发现他死在附近的是阿更小姐。至少想为他办个葬礼,所以就暂时将他放在这边。”
千藏摩擦双手。
这里非常冷。
“怎么样?话都说到这里了,你应该知道我们想做什么了吧?”
千次试探性地看着井上的脸。
“难不成……那个,难道说……是要把这具尸体,跟澄子小姐丈夫的尸体……”
说到这边,井上噤声了。
因为他明白老人们所想的事。
“没错。”
千次像是在称赞学生似地满意地点头。
“要是调查了澄子丈夫的尸体,早晚会被发现他就是澄子的丈夫,这样一来就不只有她会被怀疑了,就算说那只是意外也没人会相信。所以说,如果车库里那具尸体是我们都不知道名字的人的话就好了。你不这么想吗?”
千次不容分说地以寻求认同的眼神看着井上。
井上说不出话来。
“看样子,这个人好像也是因为踩空了,不知道从哪里摔下来才死的。大概是因为一直发着高烧、走路不稳的关系吧。这也是偶然发生的。”
可是……那个……
许许多多的词汇在头脑里转来转去,就是说不出话来。
“然后,我们打算将这个可怜的路倒老人供奉为无人祭祀的亡者。你认为这有错吗?”
千藏接二连三地说着,一直盯着井上的脸瞧。
“不,那个……那是……”
“这件事有什么错呢?我们明明是打算将偶然间意外死亡的两个人都好好地下葬,我认为这应该称得上是了不起的人道行为才对,就算有人感谢我们也无不可。”
千次现在也觉得很有意思似地对井上微笑,他好像很明白井上现在进退两难。
“请让我想一想。”
井上好不容易才挤出这个回答。
的确,不是适合在用餐时看的东西。
井上他们回到餐桌,食欲尽失。
反倒是老人们,不知是否因为说出了内心的意图,还悠哉地开了红酒来喝。
“哎,警察迟早会来的,在他们来之前你们也离不开这里,所以你们就慢慢地想吧。”
千次一边拿起玻璃杯一边笑了一下。
“太夸张了,事情完全出乎意料。”
井上不禁皱起眉头。
千次走漏了他坏心眼的笑声。
“不会给你们带来麻烦吧?毕竟不管是澄子的丈夫,还是死在后面田里的游民,你们都不认识啊。死了两个不认识的男人,就只是这样而已。实际上,你们连澄子的丈夫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吧?”
千藏一边咬着肉一边说。
原本以为是个很神经质的人,没想到挺有耐心的,是个稳重的人。
的确是这样没错。我们是偶然来访的客人,看到了从屋顶上摔下来死掉的男子,也看到了死在路边的男子。不管是哪一个,在这之前我们都没见过,也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然后,两个人都是意外死亡,也没有证据证明澄子的丈夫有可能是被谋杀的。
“请问……”
许久没听见的痴呆声音响起。
大家都注视着那个青年。
“什么事?你的任务已经结束了喔。”
千藏冷漠地对小野寺说。
小野寺搔着头说“啊”,可是好像从他的表情上感觉到了什么,大家的目光没有离开过他。
“我有一件事想请教。”
小野寺客气地说。
“请说。”
千藏爱理不理地回答。
“是朝霞千沙子小姐的事,那件事实情到底如何呢?”
和一脸满不在乎地询问的小野寺表情相反,餐桌的气氛变得很冷。老人们一脸烦扰的表情,并且毫不掩饰地展露给小野寺看,但他却和之前一样一点都不在意。
“什么到底如何——你好像无论如何都认为是我们杀了大姐的样子,你也和昌彦一样。”
千卫的语气中略微带着怒气。
“没有啦,我不是那个意思。”
小野寺慌张地说。
“如果不是那个意思,那是什么意思?”
“我是觉得,千沙子小姐的死,好像有其它的原因。”
小野寺用热心的口吻说了之后,餐桌对面的人们面面相觑。
“你说的其它原因,是说自杀的原因?你认为千沙子小姐是自杀吗?”
井上不禁问他。
但是,小野寺断然摇头。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被断然否定了,让井上有点不知所措。老人们也一样,大家脸上都出现意外的表情。
“那……是什么?”
“我在把到这里之后所听到的话都统合过以后,有这种感觉。”
“不要再装模作样的了。”
似乎很不耐烦,协一郎透露出他的不满。
“在那之前,我有一件事很想问你。”
慢慢开口说话的是千次。
小野寺吃了一惊地看着千次。
“什么事?”
“我再问你一次,你是什么时候开着那台小货车过来的?”
“啊?我说过了吧,就是昨天早上,天亮之前。”
“为什么要说谎?”
“啊?”
千次意想不到的发言,不但是小野寺,连其它人也哑然。
“你说我在说谎?”
小野寺的语气很认真,是之前没有听过的语气。
“嗯。你那台货车的轮胎上面,没有沾到泥巴。”
“泥巴?”
“对,昨天天色还很黑的时候有下过雨。”
“我开车的时候雨停了喔,路上也都干了。”
“大概吧,雨已经停了。”
“那轮胎上没有泥巴是理所当然的吧。”
小野寺脸上浮现焦虑的表情。
千次偷看一眼他的表情,好像想看他的反应。
“你是从房子前面的路爬坡上来的吧,在那坡道下面有一块洼地,只要一下雨就会蓄积雨水。雨停了之后,那里会变成满是泥泞的小池子,是很特殊的地形。”
井上忽然想起来。
这样说来,他到这里时更科也说过那件事,她也看了他鞋子上的泥巴,得知他是从那个小山丘爬上来的。
他和长田因为不熟路况所以搭出租车过来,但是他们认为出租车司机应该十之八九都与朝霞家很熟,所以他们在车内聊天时都很忌惮。因此他们提早下车,一边在路上聊天一边走过来。
小野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现在变得苍白。
“也就是说,你是在更早之前就来了吧?恐怕是前天晚上的事。你那么早过来都在做什么呢?八成是悄悄地在调查这屋子的事吧。”
千次的声音变得很严厉。
“你到底是什么人?雇用你的虽然是我们,但我们对你却一无所知。”
“这件事我不知道喔。”
协一郎慌张地说,大概他怕会因为雇用小野寺的是他而被责备吧。
小野寺一直睁大着眼睛凝视着千次,最后宛如放弃似地叹了一口气。
“我只是个没名气的演员啦,因为没人知道我的长相,所以才可以做私人演员这种工作。”
“喔,那你为什么要特地调查这里?”
“一旦接了私人演员的工作,就要很用心啊。自己会被卷入什么样的事情,可以的话我想先搞清楚这一点。说得更明白些,只要抓住了对方的弱点,就不会失败,所以说是要做很多事前防范的,毕竟我是用身体做事。这样说明可以吗?”
“是有道理,不过不能尽信。”
“我知道了。首先是我的真正身份——所以说,我并没有什么应该要暴露出来的真正身份——我有一件事已经搞懂了,可以向你请教一下吗?”
“你想扯开话题吗?”
“不。刚才我听了你说的话,忽然想到的。”
“我说的话?”
“嗯。就是小货车上的泥巴那件事。”
看着自信地点着头的小野寺,千次也感到很有兴趣的样子,这让想要追问小野寺而摆出架子的其它兄弟们也感到好奇。
当然,井上也一样。
“我也想听听,因为我挺重视你身为侦探的能力。”
千次把玻璃杯放到桌上。
“我接下来要说的,是朝霞千沙子死亡的真相。”
小野寺慢慢地说着,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你说什么?”
千藏代表众人问道。
“我说啦,朝霞千沙子小姐是怎么死的。”
小野寺的表情变得惊讶,好像没发觉自己说了多么奇怪的话似的。
“你是认真的吗?”
千藏半发怒地大声叫道,但是小野寺不为所动。
“没关系,听听看吧。”
千次制止了千藏,千藏闭上嘴,靠着椅背。
“可以了吗?”
小野寺看了坐在餐桌周围的人们一轮,确定大家都在等他说下去之后才开口。
“没错,这里的确埋有宝藏,就在这一带。”
“咦?”
众人再度发出声音。
“你说宝藏——你已经找到了吗?”
“果然是在湖里?”
“什么时候的事?对了,你提早过来,就是在找那个啊。”
“好了好了,请继续听下去。”
将一起讲话的老人们安抚下来之后,小野寺继续说。
“上一代应该也注意到了吧。但是,他也知道那个宝藏会成为祸害,所以才不希望这里被卖掉。”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大家都用闪亮的眼神注视着小野寺。
这也是情有可原的,毕竟他们一直寻找的宝藏,居然被一个只待了几天的小伙子发现了。
“不要吊人胃口啦,你就直接一点,告诉我们宝藏是什么?”
协一郎着急地说,千惠子也点了好几次头。
“就是温泉啊。”
小野寺很干脆地回答。
“温泉?”
大家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
“是的,虽然挺深的,不过只要开挖,我想一定会涌出温泉。”
小野寺自信满满地说。
老人们一脸兴奋地彼此互望。
“大自然中的温泉乡,嗯,这里的话,的确保存有足以称为温泉乡的大自然。”
“老爸早就看穿了,才说不要卖掉比较好。”
“现在这时候,只有这一带才有未经雕琢的自然,十分珍贵呢。”
面对口沬横飞地说着话的人们,小野寺再次说“好了好了”让他们安静下来。
“的确,温泉很棒,我也很喜欢。可是温泉这种东西,简单地说就是在地下有火山在活动,日本列岛到处都是这样的。而且,火山活动也会产生一些不那么让人喜欢的东西。”
“不那么让人喜欢的东西,是地震吧。”
千卫回答。小野寺点头。
“那也是其一,不过还有别的吧,会直接对人体造成不好的影响。”
“会对人体造成不好的影响——”
“就是火山瓦斯。有很多烟雾弥漫的观光地,都立着一个牌子写说请勿靠近对吧。那些地方,就是喷出了剧毒的火山瓦斯。”
“怎么会。”
老人们安静了下来。
“就是如此。这一带某处就有火山瓦斯的喷出口,例如那座湖。”
小野寺若无其事地把视线投往湖的方向。
仿佛被带领似的,大家也都往湖那里看去。
“一定常常喷出吧。可能依照不同季节,或是几年喷发一次,也许是按照这样的频率喷出。我也曾经听说过有一种因为融雪的雪水使得地下水位改变时才会喷出的温泉,然而那座湖里没有鱼也没有生物,所以就算在水底下会涌出什么有害的物质,我认为也并非不自然的事。”
在火山喷发过后留下的火口湖里都没什么鱼,曾经听过这种事,因为在水里面几乎没有浮游生物。
“我想象过。”
小野寺静静地说。
“举例来说,没有风的宁静午后,在那湖上独自一人搭着小船。那时候,若是瓦斯正安静地从水底喷出来的话,这里是洼地,在这比周围还低的地方,瓦斯浓度应该会慢慢变高,没有发出声音也看不见,所以搭乘那艘小船的人,就算身体变得不舒服,也不会知道是为什么吧。”
“那,千沙姐她……”
千惠子尖叫似地叫了起来。
“身体变得很不舒服,从小船上掉入水中了。”
老人们吵杂地窃窃私语。
“最近有某座北方的温泉也发生过这种事呢,瓦斯蓄积在地势低洼的地方,让温泉客都死了。听说是因为碰巧下起大雪,附近都积了雪,所以没有其它可以躲避瓦斯的地方。”
千次目不转睛地盯着小野寺看。
“爱华她看到的黑色青蛙,不是两个人,应该是千沙子小姐在小船上面屈着膝盖,忍耐着身体的不适的模样吧。”
“屈着膝盖——手也放在上面吗?”澄子小声地喃喃说。
“她想要回到岸上,可是意识已经不太清楚了。然后,想站起来时就失去了平衡感。”
周围一片静默。
他们一定都在想象着千沙子临终时的情况。
“我想上一代应该就已经发现了这个地区会产生瓦斯或瘴气一类的东西,所以才要避免开发土地供人居住吧。不过这并没有科学根据,就算说这片土地不好,孩子们也会说那只是心理作用啦,然后把地卖掉吧。所以他想到一个点子,就是说这里埋有宝藏,这样一来,在他们发现那宝藏到底是什么之前,一定不会把这里卖了吧。我想他抓住了大家的欲望,好保留这片土地。”
“嗯。”
“的确。”
对于小野寺的说明,众人发出低吟的声音。
“那昌彦的意外呢?”
澄子用迫切的声音问。
小野寺瞄了她一眼。
“我想多半也是一样的原因吧。”
“跟千沙子小姐一样?”
“是的。”
“我不知道导演他究竟知不知道这件事。因为他认为千沙子小姐是被共谋杀害的,虽然有摸糊的怀疑,但是我想他会怀疑那是因为这湖上被人设计了陷阱,所以他也到这里来。然后实际来到这里之后,在湖边徘徊了一段时间,想要寻求千沙子小姐死亡的提示。”
井上打了个寒颤。
死亡之湖。在宁静的早晨,轻手轻脚地在湖畔悄悄走着的昌彦。
一边想象着千沙子的临终时刻,一边想象着在相同的地方,来回走上好几十分钟的昌彦。
“然后,不幸地,他也一样,在地理条件和气候条件重叠的时候在这边待了很长的时间。”
蹒跚的昌彦。
到底怎么了,是因为开太久的车累了吗,还是着凉了、感冒了呢?
他如此想着,回到车上。
“回到车上的时候,也许他还没有那么不舒服,但是身体渐渐感到不适。还有那条蜿蜒曲折的山坡,也许因为弯来弯去的关系,让他感到更加不舒服,然后,最后方向盘失控。”
车祸。
撞击,紧接而来的是寂静。往上冒出的烟,被压扁的车体,趴倒在方向盘上的男子。
大家都沉默了,想象昌彦的最后画面。
然后,为他的冥福祈祷。
有人无意中透漏出深深的叹息,混杂了像是鎭魂与安息般的叹息。
05
吃完拉面,红着脸的警官们回去了。
在所有人都做过笔录之后,最后千惠子还是成功地请警察吃了拉面。
车库里不知名男子的尸体被抬出来,警车和救护车慢慢地从山坡下去。
“都走了。”
爱华看着窗外,很无聊似地说。
“走了走了。”
“没想到还挺简单的。”
老人们也聚集到窗边,看着回去的警车。
大家都伸了懒腰,坐在椅子上。
“我去泡咖啡。”
更科往厨房走去。
“啊,麻烦你了,太紧张了肩膀好酸。”
千藏一脸倦容地转着肩膀。
“我还想,要是他们进来搜索的话该怎么办才好。”
“没有搜索票,不可能的啦。”
他们之前很烦恼澄子丈夫的遗体要藏在哪里才好。最后,虽然藏在食材库的深处——红酒冷藏室里,但是他们到现在还是会担心搜查员会不会一拥而入。
喝着咖啡,所有人之间漂浮着一股结束了一样工作的安心感。
“我们就此告辞了。”
喝完咖啡时,井上用郑重其事的语气说道,低头鞠躬。警察也走了,路也通了,现在井上和长田要搭小野寺的便车回去了。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那一瞬间老人们之间出现了寂寞的表情。
“我虽然看到两个人死了,不过那跟我们没有关系。”
井上和长田一起点头。
“谢谢。”
千藏深深地低头鞠躬,让井上吃了一惊。
那个千藏,居然如此坦率地低下头。
“不过,要是有什么消息走漏出去了,我们可是会告你们诈欺和非法侵入的喔。”
千藏抬起头说了之后终于笑了,大家也跟着笑了。
“那么,著作权归属于朝霞大治郎,然后再由各位继承,这样可以吗?”
“不。”
井上正要站起来,千次以锐利的声音阻止他。
“那个由你继承,我们昨晚谈过后决定的。我们没有资格接受,由为了昌彦而不顾危险到这里来的你来继承是再好不过的了,我想昌彦也不会有异议。”
“可是……”
井上正想反驳,但千次的眼神和其它兄弟们的眼神都阻止了他。
没有办法继续抵抗。
“我明白了,那么就由我……因为一直到最后、时效过了都没有找到生父。”
“这样就好。”
千次点头,大家也点头。
长田脸上也是平静的表情。
每个人都一语不发地到玄关来送客。
“我会好好地吊唁无人祭祀的亡者。”
澄子对井上说。
爱华也一直抬头看着井上。
“那样就好了,就那么做吧。”
看见爱华的眼睛仰视自己,井上的心情变得复杂。
这孩子会是昌彦的孩子吗?现在已经不可考了,他也不想调查。往后,她们二人会踏实地活下去吧。
千次看着挥着手往车子走去的三人,他小跑步接近他们,在小野寺耳边说了一些话。
小野寺惊讶地看着千次,然后苦笑着点头。
千次也笑了起来,对三人挥挥手,走了回去。
坐上小货车,开始下坡。
一直到看不见房子之前,住客们都不断挥着手。
06
“刚才千次跟你说了什么?”
井上很在意地问。
车子慢慢地开着。到处都在施工,还有工作人员,所以只能慢慢地开。
“啊,那个人好厉害喔,果然还是露馅了。”
小野寺在驾驶座上耸了耸肩。
“什么事?”
“他说‘把大象放在玄关的就是你吧’。”
“啊。”
井上怀疑自己听错了。
“怎么会,真的是你放的?”
“对。”
小野寺很爽快地承认了。井上和长田都愕然。
“可是那个大象跟昌彦一起放入棺材里了,澄子是这么说的。”
“是的,真品跟导演一起烧掉了,放在玄关的是复制品啦,是我做的。”
井上混乱了。
这个男的,把那个大象……
背上忽然一凉。
容貌端正、眼神天真的青年的侧脸,愈看愈觉得让人毛骨悚然。..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呢?
“你认识昌彦吧?”
“嗯。”
惶恐地询问之后,得到的又是很爽快的回答。
“因为一开始发现我很像朝霞千沙子小姐的人,就是导演啊。”
“你说什么?”
井上无法不大声说话,他又再次看了小野寺的侧脸。
“有时候导演会来看我的演出,他是在找可以演电影的演员。导演来找我,‘你跟一位对我相当照顾、我十分尊敬的女子长得很像。’他这么对我说。然后我们交换了手机和信箱,我也开始对导演和朝霞家产生兴趣。”
对我相当照顾。我十分尊敬。
井上觉得他似乎被那些话语所拯救了。
昌彦仰慕千沙子,所以才对她的死因有兴趣。
“我听了导演小时候的事,也看过那尊大象。我因为也负责做小道具,所以手很灵巧。我模仿那个大象做了一个,他还称赞我说做得真像。”
“那,难道说,你也……”
井上迟疑地问。
在这时候,小野寺的回答也迟疑了一下,接着含糊的声音从喉咙里出来。
“嗯,我也想找到杀害导演的凶手。”
他的侧脸变得僵硬。
“是这样啊。”
井上的肩膀放松了下来。
“当我听到有人在业界寻找长得像朝霞千沙子的人的时候,我就想这是个机会,我一定要入选。”
“原来如此,然后就混到这里面来了。”
“嗯,我一定要揪出那个人。如果没有山崩,我打算就算把轮胎的气放掉也要进入那房子里。”
从他的语气里可以感受到不寻常的决心,井上沉默了。他也很尊敬昌彦。
透过后照镜,可以看见长田在揉眼睛。
小野寺发出开朗的声音。
“我有一件事很在意。”
“什么事?”
“就是那个无名的老人。”
“就是被警察载回去的那位嘛。他怎么了吗?”
“他真的只是碰巧在我们造访那间屋子的前几天死掉的吗?”
打了一个冷颤。
“你想说什么?”
“没有啦,只是我觉得反过来说也说得通。这里有一个快死的老人,而世上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他们可以控管那个老人的死期。还有一个希望能从世上消失的人,将那个人要来的日子,以及目击者来的日子设定好,在那天之前让那个老人死掉。也有可能是这样的吧?”
“饶了我吧,我已经什么都不想再想了。”
井上不禁提高了声音。
“只是我的妄想啦,请忘掉它吧。”
小野寺之后没有再说什么。
只是一直盯着车窗外移动变换的风景而已。
发生了什么事?到底什么是真的?已经搞不清楚了,也不想知道。
“——要小心访客吗?”
突然,长田如此喃喃自语,让井上和小野寺都吓了一跳。
好像很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了。
“说起来还真妙呢,搞不好那反而是对我们发出的警告。不是‘要小心访客’,而是要访客‘来我们家时小心一点’。照千次先生的个性,也许那是在挖苦我们。”
“搞不好喔。”
“说得也是。”
井上和小野寺同时回答,然后互相看了一眼苦笑起来。
车内变得安静,车子慢慢地开下了山,那屋子已经在很遥远的后方了。
萧瑟的针叶林接连不断地延续下去。
三人一面看着无聊的风景,一面想着这几天以来所发生的事。
到底哪边才是访客?哪边才是被造访的呢?
接下来要去哪里?
他们回去了。回到所谓的日常生活,回到收容他们的场所。
不管是谁都只能等待而已。
总会有不认识的某人忽然来访,以预期之外的形式,在意想不到的时刻。
某一天,告知访客到来的铃声突然响了。他们无意间站起来,为了去开门而走在走廊上为了与等待着他们的下一个命运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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