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埃及艳后之梦》 第一章

01

站在车站月台上,神原惠弥心中老大不高兴。 什么嘛,明明就很冷。 这名瞪视着周遭的男子,身材中等,顶着一头清爽的短发,容貌可用精悍、端正、冷峻来形容,他身穿黑皮裤、黑长靴、黑色的羊皮大衣,全身不显任何破绽。 月台与温暖的电车截然不同,满是冷冽的空气,下车的刹那,让人感觉像是被打了一巴掌。由于温度相当低,周边的色彩就像隔着一层毛玻璃般,有种距离感。 男子一脸不悦地拉紧大衣前襟,散发出一种异样的气氛,默默走在月台上。尽管他仍留有青年的气质,但同时也感觉得出他的狡猾和固执;虽然周遭的人们总是偷偷朝他不住打量,却肯定无法猜出他从事何种工作。 真不走运。如果是夏天就好了。 惠弥暗暗叹了口气。 他原本就很讨厌这种寒冷的天气。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能整年待在南方岛屿的海滩上,喝着鸡尾酒,两旁有女友随侍一旁,过着悠哉的生活。但人为了有饭吃,非得工作不可。他今年约莫三十五岁,收入远比同年龄的人还高,但他总说自己是个“很会花钱的男人”。由于拥有这份近乎个人信条的自觉,网此尽管坐拥高薪,他却仍得做更多的工作。 这次之所以来到最讨厌的酷寒之地(不过这是他自己个人的看法),在H市车站下车,有几个原因。而身为原因之一的某个人,此刻应该就在车站验票口等候他的到来。 哇。全是灰色。灰色的天空、灰色的云。希望接下来这一路上不会全是灰色才好。 从不同月台的天花板中间所看到的天空,覆满了令人失去远近感的灰云,感受不到一丝阳光。他顿时感觉自己丧失对时间和场所的认知能力。 另一方面,他发现之所以隐约感觉到有黑影从眼前掠过,原来是因为雪花已开始飘然而降。他一面心想“哗,下雪了”,像个孩子般雀跃不已,一面心想“吓,下雪了”,对天气的寒冷充满戒心,这两种复杂的情感在他心中交错着。 黑暗的车站对面可以望见一座巨大的圆环。似乎已陆续下过好几场雪,圆环上泛灰的白雪已被踩得不再松软。 在空中飞舞的无数黑雪。 在下车踏七月台时,那让他感觉就像挨了一巴掌的冷空气,此时变成快要起鸡皮疙瘩的预感,令惠弥心头一惊。 怎么会有这种感觉?以前也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惠弥在忆海中搜寻。他脑中敏锐的检索功能,此刻找不出答案。 “惠弥。” 他猛然回神,朝声音的方向望去,发现验票口对面站着一名身材修长的长发女子。 仿佛色彩全跑到这名女子身上。她内在的强韧,刹那间发出万丈光芒,投射而来。 她从以前就一直是这样。 “和见,好久不见了。” 惠弥脸上泛着微笑,微微侧着头,站在这名多年未见的女子面前。 “你头发留得可真长。我都没认出你呢。” “是吗?我以前很常留长发啊?” “可是你上班之后,就一直是短发吧?” “经你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是如此。” 乍看之下,两人像是一对三十多岁的情侣。而且是交往多年、举止稳重端庄的一对成人情侣。 不过,若是仔细聆听他们两人的对话,会发现与他们外表给人的印象有很大的落差,并且因而感到纳闷。因为,那就像是女高中生之间的对话,或是一对好姐妹在聊天。 “没想到你还是来了,惠弥。” 和见朝走在一旁的惠弥瞄了一眼,露出淘气的笑脸。 “你这话什么意思?” 惠弥同样以冷笑回应。 “因为你很讨厌这种寒冷的天气,所以我以为你不可能会来。” 惠弥微哼一声。 “也不想想是因为谁的缘故。在长辈的哭求下,我能说不吗?其他人都以家里有小孩要照顾为由推辞,在家庭会议里强行将这个下作推给我。真是的,人家我又不是闲着没事干。啊,等等,和见,你家住哪儿?这么冷的天气,你该不会用走的吧?” 对于惠弥采女性用语说话,而且毫不掩饰的这种举止,与他们错身而过的男女纷纷转头朝他不住打量。感觉得出他们一再转头,想确认那些女性用语是否真是出自这名男了口中。 不过,他们两人倒是早已习惯周遭人们的这种反应。 神原家是个女系家庭。除了身为高官,因工作忙碌而鲜少在家的父亲以及惠弥外,家里拿是女性。上从祖母、母亲,下至三位姐姐以及自己的双胞胎妹妹和见,惠弥生活在女人堆里,已完全融入女性的生活中。像这种情况,有些家庭会特别要求唯一的独子扮演好男性的角色,有的男孩也会自己主动想展现出男性化的一面,但是就神原家和惠弥的情况来看,却是选择让家中唯一的男孩和女人们同化。不过话说回来,惠弥从小到大,从未在家里听过“因为你是男生”、“因为你是女生”之类的话。就这层意涵来看,神原家虽是女系家庭,却让孩子在没有性别意识的情况下长成,同时也给孩子取了男女通用的名字。不过,从小看着姐姐们的玩偶、洋装及和服长大的惠弥,虽然觉得和附近的小孩们一起打棒球、到野外游玩也很有趣,但他还是比较喜欢蕾丝、缎带、香水瓶之类的美丽事物。 他采女性用语说话的习惯,曾被周遭的人们狠狠嘲弄过,他一度也成为同时拥有男女两种说话口吻的“双声带”,但最后还是选择自己觉得自然的女性用语。从那之后,他便一直坚持这种做法——由于他这项做法清楚明了,人们反而出乎意料地顺利接受了他。不过,这也是因为他能力过人,而且容貌出众,这点无从否认。 倒不如说,真正吃亏的人是妹妹和见。不论是家庭还是组织,人们只要一起生活,自然会分担工作。惠弥是家庭的核心,备受呵护。神原家将惠弥视为没有男女性别之分的角色,从那一刻起,原本应该要求他的男性要素,默默转为要求和见。并非有人刻意这么做,也没人觉得有这样的压力。但也许是因为小团体内的力量关系使然,在平衡感的驱使下,年幼的和见在无意识中便已对自己扮演的角色有所自觉。不过,究竟是因为她有这样的素质,还是她与周遭的关系所造成,这点无从得知。但就结果来看,这对双胞胎兄妹的外表与内心相互颠倒,形成一种不可思议的关系。和见从懂事的时候起,便对车子、飞机之类的机器很感兴趣,虽然也会和姐姐们一起玩,但其实她最喜欢和附近的孩子们一起玩运动游戏。惠弥说话的口吻比女人更有女人味,和见则和他形成对比;她声音低沉、语气冷淡,犹如少年一般,所以身边的人们甚至怀疑和见是在较劲心态的驱使下,才刻意选择这样的角色。但他们两人看起来相当自然,在这种奇妙关系下,显现出难以理解的表里关系。两人的情谊远比一般的兄妹还来得亲密。 长大后,惠弥进入医学院就读,和见则进入法学院就读。上了大学,长大成人后,两人渐渐疏远,各自有了恋人,如今三位姐姐都已出嫁,但他们两人却仍是单身。 “这条路很好记。如果坐市内电车,距离半长不短的,还不如用走的比较干脆。你方向感好,只要认得路,走起来就轻松了。” “真的吗?你喜欢走路,而且又属运动型,所以自然觉得没影响。但人家可是怕冷怕得要死呢。” “真好意思说。” 和见耸了耸肩。惠弥望着她飘逸的长发在肩上摇曳,这才真切感受到自己与妹妹暌违多年后的重逢。因为以前他对妹妹那头飘逸直发无比羡慕,总喜欢抚摸她的长发。不过,妹妹很排斥编辫子,姐姐们和惠弥老爱玩弄她的头发,令她不胜其烦。 “什么嘛,听起来真不舒服。也不想想,我之所以来这种天寒地冻的地方,是为了谁?这次若是再不做个了结,我不仅颜面扫地,还伤风感冒,那不就亏大了。” 惠弥直犯嘀咕。 一旁的和见呵呵而笑。 “看你在一旁发牢骚,还真是怀念呢。这样才有和你久别重逢的真切感受。” 惠弥发现妹妹也有同样的感觉,心里觉得很不可思议。 惠弥莞尔一笑。 “兄弟姐妹这种关系还真是奇怪。有一段时间一直生活在一起,长大后却难有见面的机会,更不会一同玩乐。成了一种很疏远的关系。看来,果然是没又一等亲来得亲近。” 惠弥如此自言自语道,和见在一旁点头。 “哎,真不敢相信,我们都快四十了呢。尽管内心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没变。” “惠弥,今天我们好好喝一杯吧。” “说得也是。不过在那之前,得先解决你的问题才行吧?” “没关系的。那件事三两下就可以解决。” 惠弥从和见的口吻中感觉到一丝冰冷,反射性地望向她的脸庞。 “那么,什么时候要解决?” “可能是今晚。” 和见就像事不关己似的,面朝前方应道。 H市是个环海的城市。绵延的市街包围着H港。 H港是自古便广为人知的天然良港,从它的形状可联想到左巴家纹,所以人们直接以这个标志作为城市徽章。市内电车沿着海湾而行,好似一长条的骨头;每隔数分钟就会出现细长的车身,以市内电车特有的节奏发出“喀嚏喀嚏”的声响,相互擦身而过。 时值十二月下旬,静候岁末到来的冬日街头,只要走过车站前的喧嚣,接下来便是一片开阔的静谧空间。 离日落还有一段时间,但是在满天飞雪的迷蒙天候下,黑夜悲伤的气息已悄悄逼近。海边立着一株巨大的耶诞树,似乎即将快要亮灯。 空气中洋溢着北国的香气,略微混杂的老旧异国香气。 惠弥在脑中想像H市的地图。他喜欢看地图。一来,对工作有助益,二来,看一些老旧的地图,或是从未去过的外国都市地图,也算是他个人的一项嗜好。记性绝佳的惠弥只要仔细看过地图,便能将它化为资料,在脑中建构3D影像。自古地图便一直被视为军事机密,当中的缘由,他这种人再清楚不过了。 大路的对面之所以黑蒙蒙一片,是因为那是人称世界三大夜景之一的H山。昔日这里是军事防卫重地,但如今已能搭乘电缆车登山;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前,非但禁止进入,甚至连地图都不准绘制。 迈步走了一段路,身体渐渐暖和许多,冷冽的空气这才变得舒爽。 嗯,原来如此。这里是绿地,这边是大手町,那里是市公所。 惠弥逐一将脑中的地图与实物对焦。这似乎是他在街上行走时的习惯。 “你在想什么?” 惠弥发现和见正以刺探的眼神望着他,他马上摆出一张扑克脸。 “那辆市内电车真像以前用来擦拭唱片的道具,那种道具底部还附有红色的毛毡。我们不是都用它在唱片上绕圈擦除灰尘吗?” “啊,真的耶。我们家里的那些唱片后来怎么处理?” “不是还在吗?就收在客厅的碗柜底下。一定都发霉了。下次带去中古唱片行问问看可以卖多少钱。奶奶爱听的法国香颂以及年代久远的歌谣,也许现在都成了无价之宝呢。” “怎么可能。” 和见早看出惠弥心里想的是另一件事,所以也只是随口应应。他们都有很好的直觉,而且相知多年,对方在想什么,一看便知。如今想起彼此那分离多年、早已忘却的默契,惠弥不禁暗自咋舌。她虽是我亲妹妹,但却是个麻烦人物。 “就在那里。” 不知不觉间,已来到和见居住的大楼。位在从大路转进的小路上,一间小巧的老旧大楼。 “哎呀,你住在这么不起眼的地方啊。” “虽然有点老旧,但设备很完善,格局是早期的,所以还满宽敞的。” 他们从空荡的电梯大厅一路上到四楼。昏暗的通道,空气犹如冻结般冰冷。 走进位于角落的房子,眼前出现简单、整洁的室内景致,很像和见的风格。虽然只行一房两厅,但确实相当舒适宽敞,不会给人封闭感。 “这房户很有你的风格。我睡哪里?” “那张沙发可以当床用,你也可以在我旁边铺垫被睡。” “可以待会儿再想这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不好意思,虽然你才刚到,但我希望你能陪我去个地方。你一身黑衣正好。” 惠弥将行李放进屋内,正打算脱下大衣时,和见开口对他如此说道。 “跟我穿黑衣有什么关系?不会是要去参加丧礼吧?” 他半开玩笑地转头望向妹妹,但一看和见手里拿着佛珠和紫色袱纱,一时为之语塞。 “真的是丧礼?谁啊?” “真是抱歉,惠弥。是一位熟人的告别式,我非出席不可。很快就会结束。我请你吃晚餐,当作是赔罪。” “不用请客赔罪啦。有人过世,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对方什么时候往生的?” “前天早上。” “时间算得还真准。旅途最先去的地方竟然是告别式会场,还真是从来没遇过呢。和见,我穿这件大衣不太好吧?你有没有什么正经的大衣?” 和见望着惠弥的羊皮大衣,陷入沉思。 “说得也是。我是觉得无所谓,但你可能会引人侧目。” “真过分,你说引人侧目是什么意思!我是因为俊美而引人瞩目好不好。” 惠弥虽是男儿身,却有玲珑的身体曲线;和见虽是女儿身,却有宽阔的肩膀,所以两人有时能同穿一件衣服。最后,惠弥决定向和见借一件黑色皮衣穿。 “寺庙在哪里?” “在外国人墓园附近。” 这次他们在大路上拦了辆计程车前往。 关上计程车门,两人在后座坐定后,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朝惠弥袭来。他在世界各地工作,甚至去过人称边境的地区,每个不同地方的印象都很鲜明,但终究只是晃眼而过的风景。不论工作还是生活,始终都处于移动的状态中。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一直住在相同场所”的感觉变得一年比一年淡薄。一旦习惯在激烈的商场中与人厮杀,日常生活这句话的意义,会渐渐变得像粉彩画一般,影像模糊而遥远,进而产生一种微妙的疏离感,仿佛自己是活在与世人平行的另一个世界。 昔日共度十多年亲密时光的双胞胎妹妹,如今独自一人悄悄住在北方的某个都市里,与自己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接触,想来便觉得很不可思议。 雪花翩然飘降,路上的行车皆小心翼翼地驾驶。 “惠弥,我问你。” “什么事?” “你究竟来这里做什么?” “咦?” 妹妹唐突的质问,令惠弥抬起头来。 眼前这双不带任何情感的双瞳,正紧盯着他。 惠弥心头一惊,难道她已感觉出什么? “干嘛这样问,我当然是来带你回去啊。” “是吗?” “有什么好怀疑的?久没见面,你变得冷漠多了。” “会吗?我只是在想,我们这位总是在世界各地奔波的大忙人,这时候竟然有空前来。” “唷,你这是在挖苦我吗?我只是刚好有点时间。我夏天时完全没休假呢。” “意思是,你提早休圣诞假期啰?” “可以这么说。哼,搞什么嘛,难得见面,大家却都这么无情。姐姐和妈妈她们也老是在我耳边念个不停,一会儿叫我娶老婆、一会儿叫我买房子、一会儿又叫我到北海道说服和见。自己的宝贝儿子难得放假喘口气,她这样实在太过分了。” 惠弥一脸不满地噘起了嘴。 和见此刻脸上浮现的不知足冷笑,还是充满温情的微笑。 她果然已察觉苗头不对。 和见面朝前方,惠弥偷瞄着她的侧脸,心中如此暗忖。 可是,她能感觉到什么呢?她不可能会发现才对。因为这件事和她毫无关系。 车子缓缓爬上宽广的坡路,在离一座古老的宏伟寺院仍有一大段路的地方停下。一群身穿黑衣的人们正缓步而行。前来吊唁的客人不少。惠弥若无其事地展开观察,感觉这群人个个穿着不俗,似乎都是学术人士。 “停这么远好吗?” “没关系。” 走出车外,一阵强风袭来。前方就是大海。一户户民宅座落于强风吹拂的山丘上,抵御着风雪。于房屋之间穿梭的狭小巷弄对面,可以望见暗灰色的大海。 惠弥正欲往坡路上走去时,发现和见并未跟上。 “怎么了?快点去上香啊。你不是叫计程车在这里等吗?” 惠弥转头望向妹妹,见她脸上浮现空虚的神色,心头一怔。 “和见?” 妹妹倏然递出袱纱。 惠弥一时猜不出她的用意。 “我没办法去。惠弥,麻烦你代我走一趟。” “没办法去?——这是怎么回事?我根本就不认识对方啊。” “拜托你。去了你就知道。” 和见似乎不肯移动半步。 惠弥脑中一片混乱,这时,他不经意地望向山坡上那座寺院摆出的一块白色看板。 上头写着几个黑色的大字。 故若槻慧博士告别式会场 一阵战栗如波浪般从背后窜升,惠弥不禁伸手一把握住妹妹的肩头。 “喂,和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真的吗?这真的是他的告别式?” 他强忍住想使劲摇晃的冲动,正面紧盯着妹妹的双眼。 但他眼前看到的,是失落,以及无尽的空虚。 和见全身虚脱无力,表情哭笑难分。 她双肩颓然垂落,整个人靠任惠弥身上。 “我不是说过了吗,今晚就会结束了。” 她的语气中流露出疲惫与孤独,令惠弥一阵愕然。 然而,一切事情,绝非今晚过了就能结束。

02

和见的事,一直是这几年来,神原家家庭会议中最大的牵挂。 她大学还没毕业,便在第三次的挑战中成功考上司法特考,在东京一家大型法律事务所任职,并与学生时代的男友订定婚约,人生堪称是春风得意;家人和亲友也都为和见的光明前途感到骄傲,为她描绘光明的远景。 当时惠弥人在美国。大学毕业后,他进入一家外资的制药公司研究室,长期在美国生活,所以对这方面的详细情形了解不多。他所得到的资讯,都是母亲和姐姐们提供的片断消息,而且他自己本身的工作便已忙得不可开交;关于妹妹结婚的事,感觉就像另一个遥远国度发生的事。尤其,当时日本家庭尚未有个人电脑,妹妹只有偶尔来信,所以他什么都不知道。从妹妹笔触平淡的信中,他只知道和见单方面解除婚约,男方家提出损害赔偿的要求,双方起了不小的纠纷。 两家最后斗得两败俱伤。总之,婚约是解除了,但和见的工作资历似乎也因此蒙上一层阴影。大型法律事务所的年轻律师因为毁婚而挨告,这项丑闻会给顾客带来不好的印象,和见的上司似乎是有这层顾虑,使得她在职场上受到冷落,逐渐失去立足之地。 一直到和见后来身体不适,辞去法律事务所的工作,家人这才得知她片面毁婚的原因。和见住院时,有名中年男子频频前来探访。此人正是她先前仍保有婚约时,因工作认识而热恋的男子。姑且不论对方年纪足足大她一轮有余,更重要的是,他是一名有妇之夫。他已与妻子分居多年,但妻子坚决不和他离婚。和见出院后,力排众亲友的反对,与他展开同居生活。他是一名大学的副教授,此事对他而言也是一桩丑闻。他是一名优秀的研究学者,想必有不少敌人想扯他后腿。历经一番暗潮汹涌,最后他调至札幌一所大学任教。札幌是他出生的故乡,而他青梅竹马的妻子娘家也在这里。 神原家其实很欢迎他前往札幌。他的妻子在札幌生活,他们期待男子能就此回归妻子身边。 但和见并不死心。她之所以选择住在H市,而非札幌,是否出自畏怯,此事无从得知。总之她在H市的法律事务所找了份工作,就此迁入H市,展开独居的生活。家人自然是极力反对。 之后过了整整两年。而在此刻,惠弥为了劝和见回东京,以家庭会议特使的身份,千里迢迢来到这里。 惠弥也是最近才知道这些事,这些年来,姐姐们虽然偶尔会写信来,但一直到他这次回国得知详情之前,始终都不知道妹妹身处这样的状况中。和见从未与惠弥以电子邮件联络,或许她不想让惠弥知道她的近况。两人皆已成年,有各自的人生。惠弥也不想对和见责备些什么。 和见多年来的外遇对象,是和自己同一所大学的医学院学长,这也是惠弥在即将动身前来此处时才得知的事。 若槻慧。 这名字,如今已化为大大的黑色毛笔字,出现眼前。 他已过世。而且才只是前天的事。 惠弥上完香,环视现场吊唁的宾客。 和见在外头的计程车内等候。 是偶然吗?会有这种事? 惠弥静静望着这些像是死者大学里的同僚以及亲属,将他们的长相记入脑中。他知道,只要自己有这个意思,就能像相机一样,大量记住许多人的长相。光是像现在这样环视全场,便已有许多不同的脸孔烙印进他的脑海中。 那位应该是他的妻子。 一名不断鞠躬的女子,以及一名身穿学生制服,一脸稚气未脱的少年身影,就此映入眼中。 蓦地,他心里替和见感到悲哀。她聪慧过人、相貌出众,原本有大好前程在等着她,如今却因对方仍未离婚,搞得自己连出席爱人的告别式都办不到,只能悄悄躲在外头。 但另一片面,却又觉得她很会算计。 原来她说今晚就会结束了,指的是这个。就和见来说,这么一来,她就没理由继续留在这里了,加上我今天来到这里,她也有了回去的理由。我就让她好好利用个够吧。她个性顽固,也许需要有个动机,让她认为是我强行把她带回。想必她很不希望回东京后,受尽众人怜悯的眼神。关于这方面,得先跟姐姐们说一声才行。 惠弥早已开始在脑中思忖该怎么安排,才能带和见回东京。 但脑中始终卡着一个问题。 一名前天刚过世的男子。他的死因究竟为何? 惠弥若无其事地竖耳聆听。前来吊唁的宾客们一步出寺院,就像松了口气似的,开始七嘴八舌了起来。 “哎呀,真没想到是这种死法。” “是意外死亡吧?” “听说警察很快便停止调查。” “真搞不懂。你们看,他从都市迁回乡间,不就势必得和他一直很想离婚的妻子及亲戚们碰面吗?” “虽然札幌是个大都市,但亲戚都往这里。人家都睁大眼睛在看着他。” “那是因为他妻子的娘家很不好惹。” “想必财务都是由他妻子一手掌握吧?” “可是,听说牧场最近经营不善,状况不少呢。” “不过,也有人说最近又起死回生了。” 传来人们窃窃私语的交谈。 惠弥猛然感觉有一道视线正紧盯着他。 吊唁的宾客中,有名男子。一名诡谲的男子。 年约五旬。可能也是大学里的职员。 男子花白的长发及肩,面无表情,惠弥感觉得出,男子确实正注视着他。 惠弥想看清楚对方长相,但男子却急忙移开视线,快步离去。 他是谁? 惠弥赶紧随之走出寺外,但在略显昏暗的天空下,只见一群弓着背离去的宾客,每个人的身影看起来全都一样。

03

仓库街对面,浮现一株光彩朦胧的耶诞树。 H市的夜景相当昏暗,但路上亮着橘色的街灯,映照着路人及行车,仿如置身欧洲的古老城市。 回到和见居住的大楼,换好衣服再度外出时,已夜幕低垂。整座市街宛如全部沉浸在暗夜中。 惠弥与和见不发一语地走进沿海的一家海鲜居酒屋。这家居酒屋隔壁是一间大型的海产礼品店,看来是由地方的自治团体在经营。 像大型的山中小屋般宽敞的建筑中,摆放着几张桌椅,营造出悠闲之感。 现场几乎座无虚席,但令人吃惊的是,店内无比安静。如果在东京,应该早已是人声鼎沸的场景,但这里却安静祥和,丝毫不像是居酒屋。 “这里的人喝酒可真安静。” 惠弥如此说道,觉得很不可思议,和见这才以平静的神情展露笑靥。刚才回到计程车内时,她面如白蜡。 “是啊。虽然这里客人也不少,但大家都不会大声喧哗。” “反过来说,或许这表示这里的酒特别好喝。不过,俄国人只要黄汤下肚,话就特别多。” 他们选了一张面海的桌子。外头一片漆黑。尽管远方的海湾沿岸隐隐透着灯光,但也许是灯光朦胧的缘故,看得并不清楚。 他们点了当地的啤酒、生鱼片、烤蟹脚等等。 “那株耶诞树可真大。” 惠弥想起那株被照得五彩缤纷的耶诞树,如此说道。 “好像是加拿大的姐妹市赠送的。在圣诞节之前,每天都会亮灯。” “哗,还真浪漫呢。但为什么我们这对兄妹会在这种地方举杯对饮?浪漫的岁末明明就快到了啊。真是的,明明就是一对俊男美女啊!” 惠弥如此发苦牢骚,有一半是真心话。 和见呵呵笑,端起服务生送来藏书网的啤酒,做出干杯的动作。 “我们回去吧,和见。” 惠弥正视和见,开门见山地说道。 和见旋即化为冷漠的表情。惠弥又再次说道: “你说得没错,今天一切都结束了。你应该再也没理由继续留在这里了。和我一起回东京吧。行李过年后再回来拿即可。总之,在耶诞节前和我一起回去吧。” 和见瞥开眼神。完全看不出她内心的情感。 “如果你不想和妈妈她们见面,我会先跟她们说一声,不必勉强自己。你可以住我家,也可以住朋友家。总之,先搬回东京再说吧。也许你一时还无法理清自己的思绪,但今天我来到这里,也算是一种缘分。和我一起回去吧,好不好?只要离开这里,你的心情和想法一定都会随之改变。” 惠弥趋身向前。 和见微微低头,抚摸着自己的后颈,冷冷地说了一句: “惠弥,你打算待多久?” “不知道。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后天。总之,我会和你一起回东京。反过来说吧,既然那个男的已经不在世上,我就更不能留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一定会带你回去。” 惠弥加重了语气。 和见的视线开始微微游移。 “例如呢?” “例如?” 惠弥十指交缠放在桌上,重复妹妹说过的话。 “如果我和你一起回东京,你有什么打算?” 和见抬眼望着惠弥,像在刺探似的。惠弥一怔。 “你问我有什么打算?如果你想到我家住的话,我就带你去啊。” “我想问的是接下来的安排。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和见采质问的语气。那种责备的口吻,令惠弥觉得不太对劲。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也很久没待东京了,也许会去见见老朋友,或是拜访这边的日本法人,如果你不嫌我烦的话,我就留下来陪你,直到过完年。” “才怪。” 当场被和见顶了这么一句,惠弥觉得自己好像当面吃了闭门羹一样,脑中一阵血气上涌,同时背后感到一阵寒意。 “你这是干嘛,说话这么冲。你从刚才就一直这样,到底想说什么?” 惠弥展现霸气,想与和见争个输赢。他确定和见心中存疑,但却猜不出她到底在怀疑什么。 “等我回东京后,你打算自己一个人来这里对吧?” 这次换和见直视惠弥的双眼。惠弥克制心中的惊诧,静静回望着和见。 “你在胡说些什么?我为什么得这么做?” “因为你来这里,并不是为了带我同去——虽然这也是目的之一,但你并不是听妈妈的话才来这里将我带回东京,其实这只是为了掩护你来这里的另一个目的,对吧?——没错,其实你来这里是为了工作。” 和见缓缓悄声低语。 惠弥极力不让她听见自己吞口水的声音。 为什么?为什么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为什么她会知道? “为什么这么说?我要怎么在这种地方工作?我的工作地点是研究室耶。我在这里能做什么?” 惠弥矢口否认,和见动也不动地凝望着他的脸。蓦地,她放松全身力气,将啤酒杯凑向嘴边。惠弥也跟着这么做。 端小菜前来的店员纳闷地望着表情凝重的两人。店员心想,还是别去招惹的好,正想赶紧离开时,惠弥唤住了他,又向他点了两杯啤酒。他们两人也许被看成是情侣在吃醋拌嘴。 “你为什么搭电车来?这样不是比较花时间吗?” 和见改个问题质问。 惠弥小心翼翼地回答: “没为什么。我只是想悠哉地欣赏车窗外的景色。因为我也很久没回日本了。津轻海峡的风景真的很美。我还在东京车站买了一瓶不错的红酒。” “你还记得考试的事吗?” 面对这唐突的发问,惠弥又是一惊。 “考试?什么考试?” “国中和高中时代的考试。我们当时都长途通勤。” 惠弥猜不出和见这个问题有何用意。 “因为我们两人的学校都离家很远,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惠弥,你每次一遇到考试,都会特别早起,搭普通列车上学对吧?” 和见突然转为无比怀念的口吻。惠弥脸上浮现柔和的笑意,但心中丝毫没有松懈。 真令人焦急难耐。和见这家伙平时一副很爽快的模样,其实却善于用这种方式拐弯抹角向人逼问。其实她出奇地阴险。 “那又怎样。都已经是那么久以前的事了,早已无关紧要了吧?” 他故意说得冷淡,等着看和见接下来会怎么说。 和见莞尔一笑。对于惠弥的不耐烦,她并不理会,仍是自顾自地说着: “当时你说,在电车里能让你集中注意力。你这种人,在顺便做某件事,或是利用某个空当时,特别能发挥专注力。你说自己在电车里念书,比在家里看书更能牢记脑中。我则是只要身边有人,便会分散注意力,所以只有坐在书桌前才能集中精神。” “我最讨厌拐弯抹角了,你应该也知道才对。你到底想说什么?” 惠弥的身子又向前挺出些许。一方面有点恼火,另一方面却又觉得她不愧是自己的妹妹,两种复杂的情感同时涌上心头。 “你事先预习过了对吧?” “咦?” 和见这番话令他为之一怔。 “你为了来这里达成目的,已事先在电车里预习过了对吧?所以你才搭电车前来。” 和见朝惠弥的单肩背包瞄了一眼。 “你放在我住处里的旅行背包很沉重。从重量来看,里面应该是放满了资料或是书本。” 惠弥在心中暗暗咋舌。 “那又怎样,因为工作需要,所以我总是带着一些想看的文献随行。” “哦,你不是在休假吗?” 惠弥一时语塞。 可恶,被她给设计了。 尽管如此,她还是看不出和见究竟想说些什么。惠弥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心中的焦急已转变为紧张与好奇。外遇对象因故丧命的妹妹,前来带妹妹返家的哥哥,两人之前应该一直是像这种家庭连续剧里才有的关系。不过,妹妹此时比较感兴趣的,似乎不是她那已死的外遇对象,而是前来带她返家的哥哥会有什么行动。为什么会这样?不管怎么看,他们两人的关系都过于诡异。还是说,打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惠弥想起他在车站验票口看见妹妹时,她眼中投射出的目光。 “惠弥,前天晚上你人在哪里?” 惠弥发现她这个问题的含意,双目圆睁。 “等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现在是在调查我的不在场证明是吗?” “你回答我的问题就是了。” 和见不动如山。 惠弥感觉自己渐渐被逼入绝境。她似乎如道一些我不知道的秘密。 “我在东京。和朋友一起喝酒。” 他装出怄气的模样。 “你没骗我吧?” “我的话句句属实。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怀疑些什么,不过,那天我傍晚时从位于目黑的家中离开,在外头晃了约四个小时后回到家里。不相信的话,你可以打电话问问看。那天香折带着阿贤到我家去。还是说,家人的证词你信不过?” 惠弥酸溜溜地应道,感觉得出和见因此而退缩。 她的视线在空中游移。 之前的霸气仿佛从未存在过,她开始有气无力地说道: “——他是个不会说谎的人。如果他稍微懂得如何说谎,就用不着返回故乡了。” 现在怎么又突然说起了往事?惠弥本想在一旁插嘴,但还是忍住了。 和见接着自言自语道: “他上个礼拜的某天,说要到东京洽公。我看他有点鬼鬼祟祟,心里起疑,所以偷看了他的记事本。结果发现上面写着‘六点到东京车站。M’。我心想,这个M指的该不会是你吧?为什么他一直强调是‘公事’,这样反而不像是为了公事,当我心里这么想的时候,马上想到了你。” 惠弥叹了口气。 “简写是M的人满坑满谷。也许是妈妈的缩写,也可能是店名的第一个字母。” 和见露出满是疲惫的笑容。 “于是我顺便查看了他手机里的通讯录。上头多了一个这几个礼拜来一直都未曾出现的人名。一个生日和我同一天的男人姓名。” 惠弥再次叹息。到此为止了是吗?然而,他的叹息其实蕴含了不少放心的成分。原来如此,她知道的也仅止于此。 另一方面,惠弥也发现,和见的恋情并不幸福。 她得定期偷偷检查另一半的手机和记事本。那正是对另一半信心动摇的证明。对方虽然没和妻子同住,但他的妻子就住在附近。两人有可能重修旧好的担忧,肯定一直折磨着和见。 此事暂搁一旁,看来,现在差不多是时候了。 惠弥双手微微一摊。 “看来,你的对象想偷腥,恐怕没那么容易。” “你现在才发现吗?” “不好意思,在用餐时打扰你。给我根烟吧。” 惠弥伸手要烟。和见从大衣口袋里取出一根烟。 他深吸一口,缓缓吐出烟雾。和见默默吃着生鱼片,但可以确定她一直在等候惠弥继续开口。 “那天,我和若槻博士约好在东京车站见面。” 这次换和见静静叹了口气。 “那也是妈拜托你的吗?” “不。这次我回国,听姐姐们提起你的事,得知你的对象是若槻慧时,我吓了一跳。他是我医学院的学长,同时听说是名优秀的研究者,我以前也曾在某个学会和他打过招呼。所以我想在带你回来前,先做些事前工作。” “你以为自己说服得了他?” “我不知道,不过,想到今后的事,我认为最好还是先见他一面。就博士而言,神原家的人就如蛇蝎般令他畏怯,所以一旦有事发生时,我能在博士与神原家之间充当缓冲。我原本是打算以此博得博士的信任。” 惠弥十指交缠置于桌上,叼着烟发呆。 一旁的和见也跟着发呆。 “说得也是。要是能早点请你居中调解就好了。” 惠弥望了和见一眼。她的双眸再度浮现空虚之色。 “如此一来,我就能早点和他分手了。” 和见以声若细蚊的声音说道,惠弥闻言后问: “你打算和他分手?” “我一直在找机会。从来到北海道的那一刻起,便一直在找时机。不,应该说是从我打算在这里找工作的那时起。” 惠弥内心隐隐作疼。想到妹妹失去的这段岁月,他心里无限后悔。站在妹妹的立场来看,自己一个人被留在东京,是她个人自尊绝不容许发生的事。当时她心里必定是无比凄楚。所以她才会赌这口气,到H市找工作,迁居此处。要是我人在日本,不断在她耳边疲劳轰炸,全力说服她,就算让她把一切都怪到我头上,最后也会把她留在东京吧。如果是我出面说话,她也许会当作是让自己留下的理由。 不过,我出面说服,也很可能会造成反效果。 惠弥佯装不知情,继续接普说道: “我暗中打电话到大学里,和博士取得联系。事实上,他那天到东京好像有其他事要办,所以我决定和他在东京车站见面。不过,最后他没现身。我打他手机,始终转到语音信箱。于是我在东京车站闲逛、喝茶、吃蔷麦面,等了约两个小时,但他迟迟没出现,所以我气冲冲地自己一个人回去。当然了,是在朋友开的一家酒吧狂欢之后才回家。我今天来这里,原本是打算展现盛气凌人的态度,直接押着他的脖子进行谈判。结果竟然参加了他的丧礼,不是吗?太令人吃惊了。” 这时,惠弥突然想起某件事,向和见问道: “我问你,博士是什么时候过世的?刚才在告别式中,我听其他宾客说他是意外死亡。到底是在何种情况下死亡?我打电话给他的时候,他应该还活着吧?” “不。”和见无力地摇着头。 “他是那天早上过世的。” “那天早上——换句话说,就是一一十一日星期一早上啰?”

04

若槻慧在札幌市外郊租了一户老旧的透天房子。 虽不是多宽敞的房子,但以前是以位画家的房子,里头有日式房子罕见的阁楼。由于阁楼装设的是陡梯和低矮的木质扶手,所以约有六张榻榻米大。博士以这处阁楼当寝室。他对住宅环境不是很讲究,家中几乎全被书本和资料占据,阁楼底下的客厅也改成了他的书房。里头书籍堆积如山,原本的餐桌也被书本和电脑霸占。 十二月二十一日傍晚,最早发现情况行异的人,是送晚报的少年。 那天终日都是阴沉的天气,天寒地冻,还不时飘雪。 但玄关的大门却完全敞开。 少年知道这户人家住着一位个性大而化之的大学老师。这是一栋屋龄将近三十年的老旧房子,所以他毫无防范宵小的观念,这点邻居也都能作证。而且屋里住着两只猫(博士似乎不认为是他所饲养),所以他外出时,常常大门敞开着。一来也是因为玄关的大门门把故障,只要没上锁,门就关不好。那两只猫很清楚,只要爬上鞋柜,以鼻子用力顶门把,大门便会打开,于是博士白天却不锁门。但冬天冷风刺骨,所以每次那两只猫外出时把门撞开,博士总会缩着身子前去关上。这栋屋子四周都没有北国特有的避雪空间。 有人会问,猫要进门时该怎么办?这时候它们会走客厅窗户底下的洞。那个洞约莫是一个成人拳头的大小,所以猫可以通行。博士之前拿到的岁末赠礼中,有个用来装酱菜的木箱,他直接以封箱胶带将木箱的盖子贴住洞口上。这个盖了颇重,猫有办法从外头顶起盖子走进屋内,但却没办法从内侧掀起盖子往外走。换言之,猫要外出时,得走玄关大门,进来时则是从客厅的小洞,这已成了这个家的习惯。 猫儿往外跑,使得冷风从门缝往内灌,博士对此恨得牙痒痒。关于这点,宅配的司机、邮局办事员,以及邻居的老人都曾多次目睹,这名送报的少年也知悉此事。近来天气冷得令人不敢领教,所以博士决定白天也锁门,但是猫儿们大声抗议,令博士相当为难。博士在拿晚报时也曾向少年提及此事,因此,这天少年目睹大门敞开,心里颇为诧异。正巧这阵子博士一直感冒未愈。 博士个性洒脱率直,颇受邻人喜爱。若非如此,想必得更晚才会被人发现他陈尸屋内。送报的少年因为父亲被裁员,他的高中学费筹措有困难,于是才开始送报。博士也许是知道少年的情况,他告诉少年自己“换了台新电脑”,而把旧电脑送给少年,还送了他不少图书礼券。每天送晚报时,两人总会闲聊,少年很珍惜这样的机会。 少年朝敞开的门内窥探时,在附近的一名妇人正巧路过。她也时常将自己煮的菜分送给博士,对博士颇为关照。她看大门敞开,纳闷地说:“咦,奇怪了,他不在吗?”两人站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最后决定一起出声叫唤。 走进玄关叫唤时,两人同时感觉情况有异。 屋内木板地外缘摆着一个小小的旅行袋,似乎正要外出,上面放着帽子和围巾。通往客厅的门也同样敞开,里头透射出明亮的灯光。 两人互望一眼,感觉里头有人。但如此寒冷、宁静,却又感觉不像有人。 据说当时两人脑中最先闪过的念头是——博士该不会身体出了状况,昏倒了吧?他们两人心里很清楚,博士对周遭的事总是不太在意,只要一埋首于研究中,便会废寝忘食。于是他们急忙“老师”、“老师”地叫唤着,冲进客厅里,这才赫然发现博士倒卧在阁楼下散乱的纸堆中。 两人急忙奔向前,发现博士头上鲜血直流。少年抬头一看,看见阁楼的扶手断折。

05

“死因是什么?” “从阁楼上走下来时没走稳,一头撞向摆在底下的钢制文具柜。文具柜上也沾了血,现场没有打斗搬移的痕迹。虽然地图散落一地,但好像是因为风从玄关吹进,把地图吹乱。话说回来,他原本就是习惯东西乱摆的人。” “所以才断定是意外死亡对吧?” 惠弥看着和见点了点头,身体微微颤抖。 “和见。” “真的是太突然了。他竟然就这么离开了人世。像在做梦似的。” 惠弥一阵愕然。 他想到刚才妹妹为何一直对他的事感兴趣。换言之,她还无法真切感受出男友已死的事实。她无法完全接受,也不愿承认。 这也难怪。一个让她舍弃一切、献上青春岁月的男人,某天突然从人世消失。连让她道别的机会也没有。 “没人告诉我。打手机一直是语音信箱,警察也只跟他家人联络。他家人知道我一再打电话和他联络,却一直不告诉我这件事。我是从昨天早报中得知他的死讯。之前完全不知情。” 和见的声音带着懊恼。 惠弥对此无话可说。他只能将这种苦闷的感觉往肚里吞。 在他抽完这根烟之前,两人始终沉默无语。 有人说,像癌症这种可以整理身后之事、准备向亲人道别的死法,远比意外死亡或是暴毙来得强。毫无预警、毫无准备,突然就痛失亲人的这种震撼,会从失去的那一刻开始,慢慢增强它所带来的伤害。想到和见不知要花多少岁月才能填补这种失落感,惠弥便感到内心纠结。 但另一方面,他的脑袋此刻正全力运转,想着另一件事。 这真的是偶然吗?在和我约定的时间前便已死亡——他脑中浮现一名男子倒卧在一栋老旧屋内的情景。屋龄三十年的木造房子。之前一直用得好好的,却在某天的某个瞬间,达到极限,崩毁的时刻降临。 他脑中想到那一瞬间。在阁楼里醒来,坐起身,手搭在扶手上,体重不经意地加诸于楼梯的那一瞬间,一声碎裂的声响,身体突然腾空—— 蓦然间,有个东西卡在他脑中。 “和见,你说当时灯亮着对吧?这么说来,博士不是早上起床时跌落,而是起床后再次爬上阁楼,然后才从上面跌落,对吧?” “嗯,没错。猫向来都很早起,他总是被猫吵醒,顺便到门口拿早报。因为客厅有他看过的早报。” “可是,为什么当时他没锁门?一早应该特别冷才对。” “我猜他已做好出门的准备,所以应该是打算出门时再锁吧?” “说得也是。玄关摆有旅行袋、帽子,还有围巾。一副即将出门的模样。可是,他又再次爬上阁楼,从上头跌落,你不觉得奇怪吗?” “没什么好奇怪的。阁楼确实是他的寝室,但生活周遭的一些琐碎事物也都放在那里。就算上阁楼拿东西,也没什么好讶异的吧?倒不如说,是因为忘了东西,急急忙忙地跑上阁楼,因而不小心跌落,这样反而还比较像是他的作风。工作明明就很周到细心,但在现实生活方面却是个粗心大意的人。” “是吗?” 然而,惠弥仍感到有事悬心。 倒卧地上的男子。头上汩汩而流的鲜血。零乱的房间。散落一地的资料。 瞬间,他想到是什么事一直搁在他心头。 “和见,我问你。” “什么事?” 将啤酒杯凑向嘴边的和见,以疲惫的神情望向惠弥。 “你刚才说他房间里,有散落一地的地图对吧?” 和见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的记忆力还是一样惊人。这些琐碎的事,你是怎么记在脑中的?” “会对我感到赞叹是理所当然,不过,那到底是什么地图啊?” “这我就不清楚了。因为我还没去他家。我是看报纸才知道的。” “是吗?也是啦。” 爱人丧命的场所。惠弥感受得出和见对那个地方的踌躇。 她很想到那个地方一探究竟。但至今仍未真切感受到他已死的事实,因而对前往那个地方充满恐惧。她害怕自己去了之后,会被他已死的事实彻底打倒,再也无法重新站起。 “喂,我们换一摊喝吧。我知道有家不错的酒吧喔。” 和见为了转换心情,刻意朗声说道。 “好啊。” 推开椅子站起身后,惠弥感觉到,昔日两人一起离家出走的少年时代,仿佛又重回眼前。

06

两人慢步走在暗夜下。行人和车辆皆缓慢地横越夜晚的街道。 尽管是一片幽暗,但仍可感觉到头顶无限辽阔的天空。 就算走在干线道路上,仍看不见彼此的脸。因为几杯黄汤下肚,体内略微产生一股暖意,所以身体感受到的温度才不至于太低。 惠弥心想,我很喜欢这城市人们走路的速度。当然了,也许是因为下雪,怕走太快打滑,但那是缓缓踩稳脚下的每一步,可以边走边聊的一种速度。 “你就是前天和他约好在东京车站见面的人。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确定这件事的吗?” 和见突然开口问。 惠弥朝她哼了一声。 “你可真坏心。快点告诉我啦。” “就是抵达寺院时。” “告别式的时候?为什么?” 惠弥转头望向妹妹看不见的脸。 “你记得当时你握住我的肩膀,说了些什么吗?” “应该没说什么吧?” “你说了‘他’。” “我是这样说没错。” “你如果完全不认识他,也没和他说过话,当时应该会说‘那个人’或是‘那个男人’。可是,因为你和他说过话,没有透过我,早一步知道了他,所以你才会用‘他’来称呼。在那一瞬间,我就猜出是这样的结果。” 惠弥感觉自己被人将了一军。他再次体认到,自己的妹妹绝不可小觑。 “不愧是法界人士。真懂得抓人话柄。我顺便问一句,刚才你向我确认不在场证明,不会是怀疑我叫博士和你分手,双方谈判破裂,一怒之下把博士给杀了吧?” 和见莞尔一笑。 “才没有呢。我只是想确认和他约见面的人是不是你。你不会因为冲动而杀人。” “是吗?那就好。” “不过,如果是有计划的杀人,倒是不无可能。要是你因为某个目的而杀害他,那我就不知道了。” 惠弥一惊。 我太大意了。我松了口气,以为和见只是怀疑我事前是否和博士约了见面,但她刚才不是说过吗? ——等我回东京后,你打算自己一个人来这里对吧? ——其实你来这里是为了工作。 她说得如此斩钉截铁,到底有何根据? 惠弥再度开始动脑。 我说自己打算和博士见面,劝他与和见分手,看起来和见似乎相信我的说法。 在石板地上向前延伸的市内电车轨道,一路通往黑暗深处。在微微积雪的石板地上,清楚浮现两条长长的黑线。 惠弥心想,我和她就像这两条轨道。 并肩从同样的地方出发,总是紧紧相邻。但一生永远都不会有交集。 惠弥冷静地思考着。 在别人眼中总是成双出现,比任何人都还要亲近、很特别的一种存在,但却绝不会有交集,也不会想深入对方心灵深处的一种存在。仿佛比任何人都还要了解彼此,但却又不是彻底了解的一种存在。 他想到二等亲这个名词。他与和见无法以线联系在一起。虽然两人的名字常一起出现,但那是系在父母的关系下,透过父母,两人才得以系在一起。尽管两人同一时辰出生,但却与年纪相差悬殊的兄妹没什么两样。 “惠弥,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和见以刺探的口吻说。 “你问吧。不过,你这是干嘛,用不着每件事都要问吧?你明明就不是这种人啊。” 惠弥惊讶地回答道。 和见沉默片刻后,慢慢开口问: “‘克丽奥佩脱拉’到底是什么?” 惠弥感觉心脏就此停顿。 这次换成他掩饰不住心中的震惊。他不禁驻足,朝身旁的妹妹不住打量。 加油站的灯光,将妹妹的半边脸照得无比苍白。 “惠弥,‘克丽奥佩脱拉’到底是什么啊?” 和见再次问道。 惠弥只是一味注视着和见。 四周一片阒静。远处呼啸而过的车声已消失,加油站的某处传来机器的嗡嗡低吼声。 “你从哪儿得知这件事?” 惠弥这才开口说话。与之前的口吻迥异,声音冰冷不带情感。 和见垂眼望着地面。 “是他的记事本。他前天和你约见面,上面确实写着‘六点东京车站。M。Cleopatra’。克丽奥佩脱托一词还是用英文写的。” 两人再度缓步向前走。 “不只是这样。之前我也不时发现他在记事本中提到‘克丽奥佩脱拉’。不过我没过问。” 惠弥极力在脑中思索,同时在心中大声痛骂若槻慧。 好你个蠢蛋!这么不知道防备!竟然把这个名字写在记事本上,从没见过这么粗心大意的家伙! 惠弥感觉全身顿时清醒。 得快点想想办法才行。如果她只知道‘克丽奥佩脱拉’这个名字,应该还不知道它是什么。得赶紧想个能让她接受的理由。 “惠弥,你晒黑了不少。” 和见的语气沉稳得骇人,朝哥哥瞄了一眼。 “虽然你在研究室工作,但我看你变得比以前更壮硕了。” “哼,现今这个时代,脸色苍白的研究者已经不流行了。事实上,研究和实验也都需要体力。若不锻炼身体,没办法吃这行饭。” 惠弥故作镇定,但心里七上八下。妹妹正一步步撒网将他包围。我应该早点发现才对。她打从一开始,就针对这个问题慢慢逼近。 “惠弥,你到底从事什么工作?” “还不就研究。再来就是商业机密了,恕不奉告。” “我隐约猜得出你从事什么样的工作。” “哦,那你说来听听吧。” 惠弥发现自己全身冷汗直流。 可恶!什么样难搞的对手我没遇过!就算再厉害的对手,我也绝不会让他们讨到便宜,但此刻面对自己的妹妹,竟然吓得流出一身冷汗! “你在打猎对吧?” “咦?” “你是一名猎人吧?” “猎人?” 惠弥如此反问,但和见没有回答。 只传来两人踩踏新雪的声响。 尽管并肩而行,但紧张与拉距在两人之间游移。 “公司赚钱吗?” 她又换了个问题询问。 惠弥已放弃挣扎,决定好好回答她的问题。究竟她手中握有多少资讯,完全无从揣测。 “托你的福,在一片不景气的声浪中,还算过得去啦。薪水够我维持生活开销。” “说得也是。Wizard集团的股价还真是惊人。真不愧是巫师。” 惠弥矍然一惊,望着和见的侧脸。因为光线昏暗,看不见她的表情。 “在Wizard集团中,有个企业近几年来股价攀升尤为惊人。你应该也知道才对。因为那就是你服务的公司——FutureWizard。” 惠弥在黑暗中暗自皱眉。 她真的打算把我逼进绝路。 “我做了许多调查。例如你之前平均每年会寄给我一、两次的明信片邮戳地址,以及你服务的公司。我们虽是双胞胎,但自从长大成人后,却变得很疏远,完全不知道对方在忙些什么,不是吗?暌违这么多年,难得你来找我,为了找回这些年的空白,我做了一番调查。” 和见语气平淡地说着。如此平静的口吻,令惠弥听得心底发毛。 “于是我从中发现,FutureWizard公司在股价上扬时,都有一个共通点。” 和见已不期待惠弥回答。 仿佛沉默的惠弥不存在似的,和见不断自言自语着: “那就是WHO会议。” 和见如此自言自语,并自顾自地点头。 “每次WHO会议结束,股价便会迅速攀升。从一九九五年后,此种倾向尤为明显。特别是在二〇〇〇年的热那亚会议后更是夸张。” 现场再次陷入沉默。 两人之间的紧张气氛,慢慢压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然而,惠弥始终还是不愿开口。 “惠弥,我再问你一次。‘克丽奥佩脱托’是什么?” “和见。你真以为我会回答你的问题吗?” 这次,惠弥毫不迟疑地做出回答,他的声音冷酷至极,和见一时为之怯缩,但她旋即又重新摆好架..势,回瞪惠弥。 “既然这样,我就四处向他的同事打听。我逢人便提起‘克丽奥佩脱拉’,看到时候伤脑筋的人是谁。” 惠弥重重叹了口气。 “我劝你别这么做。这样只会给他添麻烦罢了,若是处理不当,别说是他的同事了,搞不好还会给更多人带来麻烦。真的走到那一步,受伤最重的人应该是你才对。” 和见一惊。 “这话怎么说?” “劝你别单纯只是因为好奇而一头栽入。我想你应该也知道,克丽奥佩脱托最后是死于蛇吻。” 和见初次听闻惠弥如此冰冷的口吻——亦即工作时的口吻,一时感到有点不知所措,但她还是开门应道: “惠弥,你是从事植物猎人的工作对吧。不然就是病毒猎人。虽然你工作的范围很广泛,但我认定你一定是这两者当中的一个。” 惠弥呵呵笑。 他的笑声不带一丝情感,和见露出震惊的表情。 “你真的有勇气听我说出真相吗?现在抽手的话还来得及喔。听过之后,你一定会后悔的。你真的无所谓?” 和见沉默不语。两人面前是以条大弯路。一辆轿车正缓缓沿着弯路而行。 “那家店就快到了。喏,就在那儿。” 和见伸手指着前方。 那应该是由一家老旧的商店改建而成。从它那保留古风不变的看板建筑来看,原本似乎是家酒店。 但从玻璃门内透射出橘色的柔和亮光,笼罩着店内享受夜晚乐趣的人们。这阵灯光在略为积雪的道路上营造出一种不可思议的魅力。 “啊,真不错。这家店不赖喔。” 惠弥朗声欢呼。相反地,和见则是以充满戒心的眼神偷瞄惠弥。 “虽然我讨厌寒冷的地方,不过,我可能会爱上这个城市喔。” 惠弥朝和见露出笑脸。和见发现他的笑容中,充斥着凄绝的杀气。 惠弥蓦然收起笑意,沉声说道: “没错,我对你的不伦之恋没兴趣。大家都是大人了,而且那是你的人生。姐姐她们的牢骚我懒得听。不过,我也不希望你的人生就此陷入不幸的泥淖中。毕竟你我是兄妹,我会想把你拉回正途,也是理所当然。” 两人站在店门前,惠弥伸手搭在门上,突然转头望向和见。 “我是来这片迷人的北方大地找寻梦想的。北方这片大地很浪漫对吧?这里有无穷的梦想,我希望能从中找到。” 惠弥莞尔一笑,推开店门。传来一阵热闹的喧哗声以及店员“欢迎光临”的吆喝声。 惠弥踏进店内后,和见仍伫立于外头的柏油路上,一动也不动。她站在门外,隔着玻璃门,凝望着自己的双胞胎哥哥,就像从未见过这个人似的。 第二章

01

有人在房内行走。 在睡梦蒙胧中,惠弥隐约有这种感觉。 这里应该很安全——没事,可以继续睡,身体想弹跳而起,但心里却有个声音试图说服自己。 但就在上一个瞬间,他却猛然惊醒。也许是多年的习惯使然,警戒心已成为他的第二本能。 此时自己置身于灰色的房间中。窗帘敞开,窗外是清一色的白。 现在是清晨吗?好像天刚亮。窗外一片迷茫。不,莫非是雪? 他想起自己昨晚睡在妹妹住处的客厅沙发上。 妹妹一脸茫然地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望着窗外。尽管手中的烟灰掉落,她也毫不在乎。她处于完全静止的状态。 就像个小孩一样——不,也很像是个八十岁的老太婆。她一脸形疲神困的模样,宛如只剩一个空壳。 惠弥望着妹妹毫无防备的落寞侧脸,感到心头一震。 昨晚我们聊到哪儿了?他赶紧在脑中倒带,回想昨晚的影像。 昨晚他们走进那家啤酒屋后,两人都未曾再提及“克丽奥佩脱拉”。昨晚两人的互相刺探,走进店内后便暂时告一段落,但他们两人心里都很清楚,此事明天会再继续。不过,照情况看来,和见对于“克丽奥佩脱托”究竟是什么,似乎仅止于模糊的推测,其余一概不知。 惠弥为了让和见明白他已清醒,刻意发出“嗯”的一声低吟,微微转身。和见面无表情地转头望向他。 “抱歉,我吵醒你了吗?你可以再多睡一会儿。” “几点了?” “六点半。” “今天好像一样冷呢。这里还真是冷得不像话。我连脸都冻得发冷。” 惠弥一面发着牢骚,一面窸窸窣窣地从沙发上起身。 “你还是一样穿着史奴比的睡衣睡觉。真令人吃惊。” “呵呵。因为我来回于世界各地,总睡在不同的床上,所以我才希望能穿同样的睡衣。穿上这件睡衣,可说是我的就寝仪式。如今我要是没穿上史奴比睡衣,便睡不安稳。相反地,只要穿上这件睡衣,不论哪里我也睡得着。” “原来如此。没想到你在某些方面还挺神经质的嘛。要喝咖啡吗?” “好啊。好喝的咖啡我才喝喔。” “放心吧,只有咖啡豆我才买上好的。” “你说只有咖啡豆?三餐也得好好吃才行啊。早餐呢?” “惠弥,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就用冰箱里现有的东西替自己准备早餐吧。” “好吧。啊,这时候要是满在就好了。” “谁啊?” “是我高中时代的朋友。他做菜的功夫可是职业级的呢。对了,他一度也确实是专业厨师。不论什么样的材料,他都能像变魔法似的,做出可口的佳肴。” “他是你的爱人吗?” “不不不。他不是我喜欢的类型。虽然我很希望他能当我的随从供我使唤。例如替我打扫玄关、睡前在枕边陪我聊天。他就适合做这种事。” 惠弥穿着睡衣往冰箱里窥探,伸了个懒腰。 “和见,吃炒蛋行吗?” “好。” 惠弥一脸没睡饱的表情,但已利落地开始准备早餐。 屋内弥漫着芬芳的咖啡香,为一天的开始做点缀。 “哗,真棒。我们感觉就像新婚一样。” 惠弥昂然立于餐桌前,低头望挎装有培根蛋的餐盘,和见捧着马克杯嫣然一笑。 “咖啡果然还是适合和人一起围着桌子享用。” “是吗?我倒觉得自己一个人喝比较好。” “我自从搬来这里之后,就改喝红茶了。没有人陪,我就不想喝咖啡。” “嗯,依我的印象,感觉红茶才适合和客人一起喝呢。” “红茶得先温壶、张罗小道具,有各种琐碎的步骤得忙,不是吗?就算只有自己一个人,也很能打发时间。但若是咖啡,只要冲泡完,一切就结束了。自己孤零零地与咖啡杯相对,就算再多喝一杯,也同样无趣。” 惠弥不想追问和见的孤独。他将咖啡杯凑向嘴边。 “啊,还真好喝呢。这是什么咖啡豆?摩卡吗?如果你不喝的话,我可要带回去喔。” “是我请公司附近一家咖啡店,将他们的混合咖啡豆卖给我。” “告诉我地点,我去大采购一番。真的很不错呢。” 朝咖啡杯端详一番后,惠弥望向妹妹。 “你今天有什么计划?向公司请假到什么时候?” 和见一脸意外的神情。 “我到年底前已没有什么重要的工作要做,而且你难得来,我打算放几天假。等过几大再去露个面,整理一下资料就行了。” “这样啊。那我们去札幌吧。愈早去愈好。” 惠弥朝墙上的挂钟望了一眼。 “去札幌?为什么?” 看和见如此诧异地问,惠弥眉毛往上一挑。 “啊,那还用说,当然是去博士家啰。你应该有钥匙吧?得趁他家人去整理前,先去看看才行。警方断定他不是死于非命,所以他们应该是不会再去了。” 和见就像吞了颗石头似的,一脸惊诧。 “要去他家?” “没错。你也很想看个究竟对吧?” 和见沉默不语。惠弥就像要填补她的沉默般,紧接着说道: “你现在犹豫不决,打算日后再悄悄自己一个人前往,那可万万不行。依我看,博士的家人马上便会将他的东西丢弃,不然就是运回家中。如果我是博士的太太就会这么做,至少也会在年底前收拾完毕。你想去的话,今明两天是唯一机会。” “你会和我一起去吗?” “当然。我也想到现场看看。请再给我杯咖啡。等喝完后,马上准备动身。” 惠弥神色自若地说道。 和见则是一脸踌躇,以刺探的眼神紧盯着自己的哥哥,反射性地叼了根烟。

02

“惠弥,你不结婚吗?” 两人在电车中并肩而坐,电车启动后不久,和见望着窗外低语道。 这台特快车里的乘客,光上班族就占了八成。窗上布满一片白雾,窗外景致显得迷蒙。 “你这是在问我吗?” 惠弥以冷漠的口吻反问。和见依旧望着窗外,点了点头。 “没错,我是在问你。” 惠弥露出惊讶的神情。 “别和姐姐们说同样的话好不好。因为我根本就还没有决定好要选哪一边。” “哪一边?你指的是什么?” “还不就男女。” 这次换和见一脸吃惊。 “你真的是双性恋?虽然我之前就常有这样的疑问。你就坦白告诉我吧。” “你这话的意思是,你一直以为我是异性恋者啰?” “没错。虽然你从以前就公开说自己是二刀流,男女通吃,但我实在很难想像你喜欢男人的模样。你的说话用语是环境使然。你国中、高中、大学,不都有和女生交往吗?当中我最喜欢真绪。” “那是因为我没办法介绍男朋友给家人认识啊。” “这么说来,当时你就有男朋友啰?我完全不知道,虽然你确实很会隐瞒秘密,可是……” “你说到我的伤心事了。那时候我当然有男朋友。但再怎么说,当时我还是无法向你透露这个秘密。” “不会是橘吧?” 惠弥目不转睛地望着和见。 “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他常来到我们家门前,一直望着我们房间的窗户。香折她们还以为他是想追我,不过,对方是不是对我有意思,我靠直觉就能分辨。” “你的直觉还真可怕。” 惠弥仰天而叹。 “他现在呢?” “不知道。听说结婚后又离婚了。” “他也一直隐瞒这件事。” “那当然。因为他和我不同,是个在保守家庭中长大,中规中矩的人。我和他从国二的时候起,交往了将近五年之久,但一直都很烦恼,很害怕被家人知道这件事。我很喜欢他,他也是。但是当我们上大学后,他主动提出分手的要求。我当时大受打击,心里好难过,整整哭了一个礼拜。” “这么说来,不就与你和真绪交往的时候重叠?她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道。也许知情吧。虽然我从来没和她提过这件事。” “橘是吧……原来你喜欢那样的对象。的确,他虽然有点腼腆,但长得很帅。大家都说他之所以没有特定的女朋友,一定是因为他标准太高的关系。” “没错。他真的很棒。每次看他穿着学生制服迎面走来,我总感到心头小鹿乱撞。粗犷中带有几分正直。啊,突然好想见他一面。既然他离婚了,干脆和我复合算了。没错,等我回到东京,再来向人打听他的地址好了。” “你现在的爱人是哪一边?男的还是女的?” 惠弥突然噤口不语。 “是日本人吗?” “还……还不就那样。” “你怎么了?怎么讲话突然结巴了。” “很啰嗦耶你。一大早就猛迫问人家的性生活,你是想干嘛?” “你该不会现在一样脚踏两条船吧?啊,被我说中了对吧?” “无可奉告。小姐,请给我杯咖啡。” 惠弥别过脸去,朝通道上一路推来的手推车喊道。 “两杯。” 和见不甘示弱,也探头喊道。 推着于推车的女子一脸吃惊的表情,转头看看四周,发现许多上班族纷纷隔着报纸偷瞄他们两人。 看来,他们的声音过大。两人轻咳几声,安分地接过咖啡。 虽然脸背对着和见,但惠弥觉得松了口气,以前那个妹妹,和他无话不谈的妹妹,仿佛又回来了。今天早上醒来时,目睹和见的身影,带给他极大的震撼。 “博士到底哪里好?” “你应该也觉得他人品不错吧?” 惠弥换个心情,开口问道,和见闻言后如此反问。 “嗯,我确认他是个值得爱的人。不过,那个人也很可爱啊。” “那个人?” “就是被你毁婚的那个男人。他现在怎样了?” “不知道。听说和我分手不到一年,就和一名短大毕业的女子结婚了。” “这是常有的模式。我已经受够善辩的女人,还是年轻貌美、什么都不懂的女人比较可爱——我眼前可以清楚浮现他和他父母谈及这个话题的画面。” 惠弥脸上泛着冷笑,和见却板起面孔。惠弥耸了耸肩。 “这样不是很好吗?好在没和他结婚,他叫什么来着?坦白说,我很不欣赏他。” “咦,真的吗?可是你从来没表现出讨厌他的模样。” “因为他是你看上的男人,而且外表条件不错,所以大家都很中意。”. “惠弥,你很少和他碰面对吧?” “见过两、三次。” “你看他哪里不顺眼?” “这个嘛……真要说的话,我讨厌他明明很胆小,却又爱假装光明磊落、胆识过人。胆小的人就应该要行胆小的样子,要坦白承认自己胆小。我最看不惯那些刻意演戏、假装很有男子气概的男人。” 和见一脸佩服的模样。 “惠弥,你真是观察入微。我一直到和他分手,都没发现他是那样的人。” “哼。他也许一直以为自己是人中之龙,颇为自恋,但他并没有多大的成就,依我看,你比他有出息多了。从这点来看,博士的.t>气量远比他大得多。你后来算是稍微有点眼光,懂得怎样看男人。” “真搞不懂你这是褒还是贬。” “我是替你高兴。放心吧,你是个好女人,日后还会遇见许多好男人,对好女人而言,现在是个有多样选择的时代。有许多比自己年纪小的可爱男人,而且就算谈过苦恋,也不过只是女人生命中的一段经历罢了,还可以大幅提高熟女的魅力。” 和见露出疲惫的苦笑,结着突然转为严肃的神情。 “惠弥,你好过分。” “为什么这样说?” “为什么当初你不早点开导我。自己一个人跑去美国,就此音讯全无。真希望你十年前人在东京,对我说这番话。” “哼。别把一切都怪到我头上,你还不是一样,都不知道我和橘分手有多痛苦。” “惠弥,你和橘有那种关系吗?” “哪种关系?” “就是那种关系嘛…你有和他做爱吗?” 惠弥口中的咖啡差点喷出。 “和见,你怎么那么低俗啊!本以为你听了会有点感动,没想到竟是莫名其妙问这种问题。真受不了你们律师,这是一种问话技巧是吗?我收回之前说的话,像你这么阴险的女人,没有哪个男人受得了你。” “人家真的很想知道嘛。他人长得帅,不知道和你的关系到什么程度。” “到札幌之前,我要先睡一觉。” 惠弥双臂盘胸,身子整个陷入座位中。他将脸转向通道,与一名躲在报纸后面竖耳聆听的上班族对望一眼,哼了一声,就此闭上眼。 迷蒙的窗外,灰雪满天飘飞。

03

来到札幌附近,雪已不再飘降。 车窗外是一片开阔的都会景致,下车后,一阵寒气袭身。两人坐上空荡荡的公车,一路颠簸,朝离市中心有段距离的住宅街而去。 各地的住宅街景致都大同小异。此地看来老旧,应该是在日本高度成长时期,于各地建造的住宅街之一。整个市街飘荡着一股老旧的气息,沉浸在冬日的寒气中。 若槻慧就住在这里。 惠弥坐在公车内观察外头的情形。 他应该是给了妻子与孩子不少养育费和生活费,所以比起房租昂贵的市内,离市中心有段距离的郊外还比较容易找一处住所,供他安放堆积如山的资料和藏书。 和见踩着惯有的步伐行进。从坐上公车的那一刻起,她便不像之前在电车里那般多话。她正沉浸在昔日自己与博士的回忆中,惠弥不想打扰她。他也全神贯注于自己的思绪中。 “就在那里。” 和见停下脚步,一脸漠然地努了努下巴。 一条座落在缓坡上的住宅街,房子就位于坡顶。 “上风处是吧。” 惠弥也同样简短地应道,两人朝坡顶迈步走去。 一座小巧的老旧木造房。但正因为是画家建造的房子,感觉颇为潇洒独特。屋顶之所以有一大片斜面,想必是因为设有天窗的缘故。就画室而言,采光是很重要的问题。 “没想到博士挺有品味的嘛。” “虽然看起来风格独具,但渗风的问题很严重。夏天倒还好,冬天可是冷得教人吃不消呢。” “亏他吃得了这种苦。换作是我,连一天都撑不了。博士从小在北国长大,所以应该是习以为常吧。” “不,他很怕冷。之所以选上这里,只是因为这间破屋子房租便宜。” 和见站在玄关前,低声说道。惠弥不禁朝左右张望。 和见踌躇了一会儿,但旋即取出钥匙,插进钥匙孔内。 发出不太对劲的声响,大门就此开启。大门的开关确实有问题,才一松手,门就缓缓开启。如果没上锁,大门便会自动打开。 “难怪猫咪会想往外跑。不过,装这种廉价的门锁,有没有锁门还不都一样。” 两人悄悄走进屋内。屋内至今仍感觉得到有人居住的气息。 和见一时呆立原地。想必是博士的感觉和气味连同记忆一同向她涌来。 “我先进去啰。” 惠弥刻意大剌剌地走进屋内。 从玄关笔直通往屋内的走廊深处,有个十二张榻榻米大的客厅,上头是个扶手断裂的阁楼。客厅似乎原本兼充画室。从天花板那扇斜向装设的天窗,射下冬日柔和的阳光。 屋内凌乱不堪。沙发、餐桌、书桌、工作台,上面都堆满了书本和资料。在书堆间的空隙处,杂乱地搁置了翻倒的茶碗、马克杯、饭碗。墙壁满是书架,里头塞满了书。 惠弥第一次目睹这间屋子,但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为什么? 他集中心思,缓缓环视屋内。 他决定相信自己的直觉,但始终查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惠弥发现和见惴惴不安地从身后走进,他试着转换气氛。 “竟然可以乱成这样。所谓的找不到立足之地,指的就是这种情形。你们都在哪里谈情说爱啊?” “到处都可以。” “哗,还真是你侬我侬呢。” 和见发现置于屋内角落的文具柜,吓了一跳。它周边的地面整理得很干净,从这点看来,那里就是博士丧命之处。 和见静静望着那个地方。 惠弥也朝文具柜边角的脏黑处瞄了一眼。看来,这就是杀害博士的凶器。 “他不抽烟对吧?” 惠弥望着桌上的烟灰缸问。 “为什么你知道?” 和见一脸茫然地转头,面如白蜡。这也难怪,因为此刻她正看着爱人丧命的地方。 “因为烟灰缸很干净。一位连茶碗和饭碗留有剩茶残汤都无所谓的男人,不可能只清洗烟灰缸。” 和见惨白着脸,点头称是。 “那是我专用的。他不抽烟。我在他家抽完的烟屁股,全部都会带回。虽然抽得不多,但这里满是易燃物,要我将烟屁股留在这里,实在不放心。而且我担心他会替我清理,所以我总是洗好烟灰缸之后才离开。如果他是个瘾君子,这间屋子恐怕烧十次都不够。” “真敢说。可以上阁楼看看吗?” “好啊,你大可不必征求我的同意。上去时要小心,楼梯不太牢固。” 惠弥步履轻盈地走上木梯。 约六张榻榻米大的空间,摆着三张榻榻米,上头铺着像是从没折过的棉被。四周摆着笔记本、文库本等各种琐碎的东西。 “原来是从这里坠落。这么一来,确实会头先着地。” 惠弥从断折的扶手往下望。这里出奇得高,一旦打中要害,确实危险。 “拜托你,别探头出来。” 和见抬头仰望,一脸怯色,于是惠弥仔细端详棉被四周摆放的物品,将它们牢记脑中后,走下楼梯。然而,此刻他心里又觉得不太对劲。 到底是哪里不对?他侧着头感到纳闷。 “和见,你说的地图在哪里?” “咦?” “就你之前说散落一地的地图啊……” 话说到一半,惠弥猛然惊觉。 “和见,我忘了问你一个重要的问题。博士死亡时的状况和被发现时的状况,你是听谁说的?博士死后,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对吧?地图散落一地的事,报纸上应该没写才对。” 和见露出惊诧的神情。惠弥以冰冷的眼神望着她。 “你该不会早来过了吧?” 和见显得有些怯缩,就像是在告诉惠弥“别再说了”。 “这我不能说。是我拜托一位和警察熟识的朋友偷偷打听来的消息。我答应他会绝对保密,他才透露此事让我知道。” “原来是你的上司。因为你在法律事务所上班。” “拜托,既然你早知道,又何必问。” 面对频频点头的惠弥,和见眉头微蹙,这时,她就像突然发现什么似的,望向地板。 “好像是那个。那里有个像地图的东西。” “在哪里?” 在文具柜后面的地上,有张摊开的地图。 那不是现代的地图。以墨水画出的线条,表现出那是过去的时代。 一旁还有另一张。这似乎是现代的地图,上头有彩色印刷。惠弥拾起这两张,将它们摊在天窗下。上头多处留有博士的笔迹。 “两张好像都是H市的地图。这张地图历史相当悠久呢。” “他是在调查什么历史吗?” 和见在一旁窥探。 惠弥折好地图,到其他房间查探。空间狭小的厨房和置物间、保留传统大小的厕所和浴室,这里感觉就相当整洁。当初建造这座房子的屋主,似乎将创作活动与生活融为一体。一栋相当简单的房子。才一会儿工夫,便已全部看过一遍。 “惠弥。” “什么事?” “要是从这里带走一些东西,会不会构成犯罪?” “这你应该比我还清楚才对吧?不过,我认为你付权利拿走一些博士的东西,当作他的遗物。” “是吗?” “你要挑哪样东西?” “这个。” 和见从书桌上拿起一只翻倒的鼠志野茶碗。 “?你真的要选这个?既然要拿,就拿一些比较有价值的东西嘛。不过,我看他也不像会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这是我送他的。从那之后,他一直都在使用。” 和见悄悄以手帕将茶碗包好,放进自己的袋子里。 “这样啊。” 惠弥如此应道,两人就此沉默不语。 “如何,满意了吧?” “你呢?” “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不是来这里找寻‘克丽奥佩脱拉’吗?” “不好意思,你猜错了。” “不然会是什么?” “我是来现场搜证。” 和见秀眉微蹙。 “现场搜证?他的死因有什么疑点吗?” “还不知道。不过,我不太相信一切全是出于偶然。” 惠弥再次仔细环视房内,如此低语道。 “不会吧。你的意思是有他杀的嫌疑?” “你应该也这么认为吧?你明明就怀疑是我干的。” “谁叫你之前隐瞒和他见面的事。” “总之,我早就想来这里一探究竟了。你应该也很庆幸自己走这么一趟。” “话是这样说没错……” 和见显得欲言又止。 “我们也差不多该回去了。” 就在惠弥转身面朝走廊时,玄关大门突然开启。 惠弥第一时间本想将手伸进胸前掏枪,但随即想到这里是日本。 正欲走进屋内的女子,发现他们两人的存在,也吓得向后退却。 “什么人!” 她惊声尖叫,瞪视着他们。 那是张熟悉的脸孔。 昨天在寺院里见过她。当时她和少年一起低头鞠躬!是博士的妻子。 不妙,这下子想避也避不掉了。惠弥在心中暗自咋舌,但仍摆出一张扑克脸。 女子仍一脸惊魂未定的模样,但她旋即恢复冷静,发现了站在惠弥身后的和见。她脸上浮现恍然大悟的神情,却仍展现出过人的自制力,脸上不显一丝情感。 昨天只有远观,看不清她的长相,此刻才发现她颇具姿色。 惠弥望着眼前这名身材娇小的女子。她的头发半长不短,还微微烫过,十足的主妇发型,但却不显土气,与她五官端正的小脸相当搭配。黑毛衣搭格纹裤,一身简朴风格,看得出是精挑细选的高级品。端正聪明的面容,看起来不像是个丈夫被年轻女子抢走,多年来坚持不肯离婚的女人。 至少可以确定博士挑选女人的眼光独到。 两名女子在昏暗的房内静静凝望着彼此。惠弥看不见背后和见的表情,但从眼前这名女子的目光可以猜出几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寒意。那不是炽烈的嫉妒或较劲的意味,而是一种近似感叹人世无常的气氛。感觉出这股气氛,惠弥再度真切感受到博士已不在人世的事实。 “可以请您留下钥匙吗?我得拿去还给房东。” 女子流畅地说道。语气极为自然、沉稳。 感觉得到和见在袋子里翻找的动作。 她不发一语地递出钥匙,女子伸手接过。 “再见了,请保重。” 女子如此说道,并未将眼睛别开,接着行经他们两人身旁,朝厨房走去。 惠弥与和见默默走出屋外。到了户外,朝刺痛脸颊的冷冽空气长长吁了口气。 他们走在宁静的住宅街上,默默走回公车站牌。 “虽然一时紧张得要命,所幸最后什么事也没有。还见到了他太太。你不觉得心情舒畅许多吗?” 惠弥如此说道,转头望向和见,这才发现她已泪流满面,心中一惊。 “和见?你在哭吗?不要紧吧?” “我不要紧。” 她的声音意外地洒脱。 “我什么也感觉不到。” “咦?” 惠弥一时猜不出妹妹这番话的含意,加以反问。 “以前我对她满是憎恨和嫉妒,她的模样始终在我脑中挥之不去,我甚至想杀了她。但刚才她就站在我面前,我却什么也感觉不到。” “这就是所谓的悲伤欲绝吗?” “或许吧。让人对过去耗费的岁月感到懊悔、空虚,当真是五味杂陈。虽然是很平凡无奇的想法,但莫非这就是感伤?” “这样啊。偶尔感伤一下,又有什么关系。想哭的话,就哭个痛快吧。这样能让感情得到净化。” “惠弥,你真的无所谓吗?” 和见拭着泪如此间道。 “什么事?” “其实你想打开他的电脑查看对吧?” “怎么可能。你间谍电影看太多了。” “那么,‘克丽奥佩脱拉’怎么办?” “你明明连它是什么也不知道,却又老爱提它,别再提了好不好。那和你没关系。” “是和我没关系,但应该和他的死关系密切吧?” “他是死于意外。我们刚刚不是才到现场看过吗?” “可是……” 和见话说一半,突然沉默不语。 惠弥忙着对牢记脑中的屋内景象进行倒带。 每走一步,在博士家感觉到的那种不对劲便膨胀一分。 为什么会这样?明明是第一次看那栋房子,到底是哪里不对? 蓦地,他想到自己感觉不对劲的原因之一。 “虽然不知道有没有关联,但有件事我很在意。” “哪件事?” 和见向他走近,显得颇感兴趣。 “猫。” “猫?” “没错。现在猫在哪里?在屋里没看到它们。” 和见闻言为之一愣。 “那又怎样?猫时常会往外跑啊。可能是刚才它们恰巧跑到外面去了。” “这就奇怪了。你不是也看到大门上锁吗?根据你之前所说,那两只猫能走进屋内,但只要大门没开,它们就无法出去。人们不是常说猫有居家的习性吗?而且夜里寒风刺骨,昨晚它们应该会返家才对。既然这样,当我们开门时,那两只猫应该会在家里。” “经你这么一说,确实有道理。不过它们有时候也会在外头过夜。猫都有其他可以供它们过夜的住处。尤其当有人会喂它们,这种情形就特别容易发生。会不会现在就是这种情况呢?你为什么特别在意此事?” “我也不知道,只是有这种感觉。” 两人在公车站牌前一张褪色的长椅上坐下,冰冷的长椅令惠弥皱起眉头,霍然站起。 “吓,就像坐在冰块上一样。屁股都冻僵了。” “亏你还穿这么多衣服。” “不如铺上这个吧。纸可是很温暖的喔。” 惠弥从羊皮大衣内取出折叠的地图,和见见状,为之咋舌。 “你什么时候……” “我也要分一项遗物啊。” 惠弥向她眨了眨眼,将折叠的两张地图摆在长椅上,一屁股坐下。 “和见,给我根烟吧。” 两人并肩而坐,点燃了香烟。 “对了,还又一件事,我也很在意。” “这次又是什么?” 和见一面吐着烟雾,一面冷淡地应道。 “那个女人在前往博士住处之前,做了些什么事?” “咦?” “你没发现她手上拿着手提包和另外一样东西吗?” “没有。你看得可真仔细。她拿着什么?” “工作手套。” “工作手套?” “没错。沾着泥土的工作手套。在这种天寒地冻的日子,你以为她是专程来修剪园艺的吗?难道你不觉得事有蹊跷?” “沾着泥土的工作手套……” 和见一脸茫然地复诵这句话。 两人吐出的烟雾,缓缓消融于空中。

04

两人回到H市后,前往一家和见时常光顾的拉面店,吃完味噌拉面后就回到了住处。天空还是一样阴沉,天气冷得仿佛随时都会下雪。 “唔,好冷。我还以为吃了味噌拉面,身体会暖和一些呢。” 惠弥拉紧羊皮大衣的灰领,等候和见打开家里的大门。 但他发现和见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惠弥问了一声“怎么了?”望向和见的手。 “门没锁。” “什么?” “我明明有锁门,但门却没上锁。” 惠弥立即做出反应。他拉住和见的手,将她带离门边,接着缓缓打开大门,沿着墙壁走进屋内。 屋内一片阒静,感觉里头没人。 他压低身子往前走,依序打开房门,逐一往里头窥探。 没人。屋内也没有被弄乱的痕迹。最后他到阳台查看,一样没人。窗框内侧的锁也没有被人动过的迹象。 “惠弥,没事吧?” 传来和见担忧的声音,惠弥转头应道: “没事。里头没人。你可以进来了。” “是小偷吗?” “看起来没有怎样。你看看有没有哪里不一样。” 和见战战兢兢地在屋内四处查看。 惠弥若无其事地观察和见查看的地方。因为,这时候她应该会先检查存放重要物品之处。 和见打开书桌抽屉、梳妆台抽屉、笔记型电脑,进行检查。 嗯,看来她没有什么重要物品嘛。惠弥在心中喃喃自语。和见从以前就不是对物品很执着的人,更没有收集的习惯。 半晌过后,和见无力地摇了摇头。 “没掉任何东西。抽屉没有被翻找的痕迹,我个人应急用的现金也一毛不少。我原本就没有什么贵重金饰,电脑里也没有重要资料。” “你确定出门时由上锁对吧?” “我确定。” “也对,因为我也有看你上锁。” “感觉毛毛的。” 和见握着双臂不住摩擦。 “谁拥有这间房子的钥匙?” 惠弥望着妹妹的双眸。她一愣。 “是博士对吧?” “啊……” “你的钥匙有放在博士家吗?” “没有,他都是随身携带。” “换句话说,现在是在警方或他家人手中啰?” “这么说来,有人拿着那把钥匙……” “会是他太太吗?” “不可能,她刚才不是才和我们碰面吗?” “如果是这样,这就像是一场恶作剧。” “该不该去报警?” “你又没有东西被偷,这样根本没办法报案,只能算是被人开锁。当务之急,应该是先打电话给保全公司,说你钥匙弄丢了,请他们帮你换个门锁。今天马上更换。” “我明白了。” 和见颔首,立即拨打电话。 惠弥从阳台往外望,再度陷入思索。 “他们说四点会来。” “这样啊。” “我去泡茶吧。” “我出去一趟。” “去哪里?” “图书馆。有件事令我挂心,我想去调查一下。你得在这里监看他们换门锁,所以你留在这里。如果你不想自己一个人待在屋里的话,就和我一起出门,待在可以看见大楼入口的咖啡厅里。等换门锁的人到来,你向对方喊一声,和他一起进去就行了。” 和见点了点头,脸色苍白。 “惠弥。” “什么事?” “你是不是在从事什么危险工作?” “为什么这么觉得?” “之前博士的太太走进屋内时,还有刚才你拉住我,自己一个人走进来时,你都将手放在胸口。” 惠弥暗暗叹了口气,心想——和见果然早就发现了。 “那又怎样?” 他烦躁不安地朝玄关走去。 “再怎么看,都像是要掏枪的动作。” 跟在他身后的和见如此低语。惠弥一面穿鞋,一面耸着肩应道: “那是因为我在美国旅居多年。在美国,这样一点都不稀奇。” “制药公司的研究员会习惯用枪?” 正因为是制药公司的研究员,才会这样啊——惠弥在心中暗骂。 “你可真爱瞎操心。你到咖啡厅里喝红茶等着吧。今晚要吃什么?我想吃顿丰盛的大餐。你想想看要去哪里吃吧。” 和见一脸不悦,但还是不发一语地跟着往外走。 形状犹如切块蛋糕的市内电车,缓缓迎面驶来。 电车远看是如此扁薄,仿佛只要遇到大转弯,便会就此翻倒,让人替它捏把冷汗。 惠弥跟在两名身材娇小的老妇人身后坐上电车,伸手握住吊环,望向窗外。 前方是一条岔路。市内电车转向左方,在宽广的道路中央前进。犹如蜘蛛网般密布的电线,分割着灰色的天空。 电车来到一处和缓的上坡路段,可以远远地望见前方笔直的道路。 感觉就像驶向天空。 惠弥此刻的心情相当奇妙。如此笔直宽广的道路,感觉不像在日本,倒像置身美国西海岸。 此种莫名的不安是怎么回事?难道这趟是白来了?也可能是因为妹妹在,令我整个人不对劲。 在目的地下车的只有惠弥一人。 他从狭窄的月台下车,快步而行,从住宅街对面望见冬天的海景。 大海就在前方。 坡度和缓的山丘形成一座大公园,此地设有小型动物园和公共设施。 也许是天冷的缘故,路上几乎没有行人。一名老人腋下夹着本书从一旁走过,感觉图书馆就在附近。 如希腊建筑般,在入口处立起高大圆柱的石造图书馆,就在眼前。 正面有铃兰的图案,应该是浮雕。 馆内大量采用磨光的木板,隐隐透着一股威严,令人不自主地挺直腰杆。备受众人珍惜的公共设施会聚积时间,酝酿出一种神秘的静谧之感。 走上二楼,只见成群的男女老幼,在里头静静地看书、挑书。尽管如此,这里的人们出奇地安静。不是死气沉沉,而是像昨晚在居酒屋那样,洋溢着低调的祥和之气,众人沉稳、开朗地享受这种快乐。 惠弥同样是一身显眼的打扮,所以很引人注意,但他们总会悄悄把视线移开,不敢露骨地盯着他瞧。 惠弥脱去大衣,朝乡土资料附近的一张大桌子旁坐下,取出能了解H市历史概要的资料,利落地翻页浏览。他身上带着从博士家带来的地图,尽管没摊开来看,但他已大致牢记脑中。 如果是在没有相机的时代,他肯定会受到重用。他有像 7167." >照相一样记忆影像的才能。他在看事物时,会以影像来记忆。因此,在事后回想时,只要抽出脑中的影像,仔细端详影像中的每个角落即可。说这是回想不太贴切。他脑中有许多重叠的影像,他只是从中挑影像出来看罢了。有此种记忆能力的人,他们在脑中用来记忆的区块与常人不太一样。据说高段的算盘高手,会在脑中浮现一面算盘,拨打算盘的珠子,以视觉进行计算。他们与惠弥这种类型的人,都使用同样的脑部区块。 这其中一张,确认是现令的H市地图。是一家大出版社发行的,常见于各家书店。 另一张则历史悠久。角落写着昭和九年(一九三四年)。 惠弥旋即明白这是什么地图。 昭和九年一场大火,H市有三分之二惨遭祝融,而这是失火前的市街地图。 为什么博士持有这种东西? 惠弥托腮陷入沉思。 H市自古便是个常发生火灾的地方。平地的市街两侧面海,所以此地备受海风吹拂,无从遮蔽。除了海风外,每当低气压靠近,便马上会刮起惊人的强风。这样的地理环境,再加上明治初期有许多人移居此处,人口暴增,所以人们密集居住在这狭小的环境里;在没有管束的状态下,住屋和建筑物激增。此地道路狭窄,栉比鳞次的人家一旦失火,现场立即化为一丛巨人的柴薪。地上形成巨大的热源后,上空便会在短时间内产生气流。与东京不时发生的热岛效应很相似。再加上海面吹来的强风,火势一发不可收拾,会将一切能烧的东西全部烧尽。 由于一再遭受火灾的危害,人们有了切肤之痛,晓悟非得将防灾观念加进都市计划中不可。 趁着明治十一年(一八七八年)的大火,市府拓宽延烧区域内的道路,更改成井然有序的匾块划分。但隔年再度引发一场殃及两、三百户人家的大火。不过,前年变更区块划分、进行道路拓宽的地区却平安躲过一劫,于是市府进一步对失火的地区展开大规模的道路修正。 尽管如此,H市受大火摧残的时代仍未结束。光看明治四十年(一九〇七年)到大正十年(一九二一年)年间,便可计算出大火发生的机率平均是每二十个月一次。从江户时代末期起算,有同一处地方失火二十多次的纪录,高龄者当中,甚至有人一生遭遇过十几次火灾,着实骇人。 另一方面,官民一体同心的奋斗过程,也同样可歌可泣。 每次大火,便会拓宽道路当防火线,为了避免妨碍救火行动与人民逃难,市府以砖造及钢筋水泥打造的建筑包围道路,并提供辅助金给愿意将房了建造成耐火建筑的市民。但几乎没人利用这项制度,市民都是自费建造。 尽管如此,一旦引发大火,威力还是一样惊人,就算是砖造的房子也无法抵挡大火的侵袭。由于当时的消防设备不像现今这般先进,无法确保充足的消防用水。据说有位店家凑来了许多进口的葡萄酒和洋酒,由店员用水桶装酒,不断泼洒在屋檐上,这才幸免于难,甚至有人在家中缝隙处塞满了味噌,以此防火。 明治二十九年(一八九六年)、三十二年,连续发生殃及两千户人家的大火;明治四十年,一场深夜由肥皂工厂窜出的大火,巧遇强风吹拂,火花四处飞散,大火燃烧长达半日之久,延烧遍及四十万坪,有一万户人家付之一炬,灾情惨重。 然而,H市史上最严重的大火,却发生于昭和九年(一九三四年)三月二十一日。 傍晚六点左右,就在家家户户忙着张罗晚餐时,从H市西南方一户民宅冒出大火。当天由东南方吹来风速每秒二十公尺以上的强风,火势旋即四处延烧。 到了夜半,风势逐渐增强,一度达到风速每秒五十公尺以上,而且风向不时在改变,增加了灭火的难度。烈焰和强风令建筑物一间一间倒塌,出动的消防队和军队也因为倒塌的房屋阻断道路,动弹不得,所以大火在一整晚之内,便将整个市街吞噬殆尽。 到了隔天早上六点火势才平息。全市有三分之二被烧成灰烬。烧毁的房屋逾两万户,死亡人数二千多人,下落不明者六百多人,轻重伤者一万两千多人,堪称是前所未有的浩劫。 后来仰赖全国人民给予的援助和激励,市民们再度朝重建家园努力,但还没来得及重建,日本便爆发了太平洋战争。度过黑暗的穷困时代,在终战时还遭遇空袭,所以真正展开家园重建与防灾都市计划,已是战后的事。 惠弥以手指轻敲书中的年表。 博士是单纯对H市的历史感兴趣,还是这张老旧地图当中暗藏什么玄机? 他想起博士在地图上写的字。 虽说是写字,但也不是什么重要讯息。就只是在某些地方标上“X”。这些地方会有什么?博士曾经前往这些地方吗? 等等!惠弥最新思考。 还不知道这张地图与“克丽奥佩脱拉”有没有关系。不过,如果博士对H市展开某种调查的话,就很有可能与之有关。 因为“克丽奥佩脱拉”就是在H市才有意义。 总之,这样就有必要在这里多待一、两天了。博士于地图上打记号的地点,值得前往查探一番。 他想抽根烟。 于是他再度将年表大致瞄过一遍,把H市的历史牢记脑中后,就此离席。 蓦然间,他感觉有人正注视着他。 他环顾四周,从善良的市民中,找不出刚才向他投射目光的人。惠弥来到走廊。这里与吹送暖气的阅览室截然不同,一股冷冽的空气向两颊袭来。看来,若不调高暖气的温度,室内一定不会暖和。 由于遍寻不着像是吸烟室的场所,他决定走出户外。 看了一下手表,刚过四点。和见那边应该已换好门锁了。 原本天气就不太好,此刻又正值冬日的黄昏时分,天色已逐渐变得昏暗。 他点燃烟,茫然站在图书馆前思考。 到底是谁打开和见的房门?是闯空门的小偷?跟踪狂?还是博士的太太? 最重要的是,这名歹徒的目的何在? 惠弥缓步向前走去。 什么东西也没被偷。换句话说,入侵者有职业级的水准。因为他在搜寻过后,将所有东西归回原位,行事相当小心谨慎。但此人若真是个中好手,又为何离开时没将大门锁上,此事令人不解。很难想像对方会犯下这种基本的错误。 可以望见远方的大海。暗色的碎片。 话说回来,那名歹徒的目的是和见还是我? 一想到这里,他发现自己尚未确认旅行袋里的东西有无遗失。 也许对方的目标是我。 他登时感到全身清醒。 倘若那名入侵者的目标是我,那么,和见检查屋内没发现任何异状,那是理所当然的啊。歹徒入侵屋内,只要直接看准那只像是旅行者会携带的黑色旅行袋下手即可。 惠弥回想袋子里的东西。其实没什么贵重物品。里头的资料是很容易弄到手的国际会议论文,就算被偷走也无所谓。 问题是,我来到这里,竟然有人想检查我的旅行袋,表示此人和我在找寻同样的东西。 背后油然兴起一股焦躁感。 我太天真了。我还一直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在追查这个模糊不明的东西。 在这北方城市的天空下,有人和我追查同样的东西,而且想抢在我前头。 一想到这里,一股敌忾之心涌上心头。 反正我的住处已经泄了底。一旦对方知道旅行袋里毫无线索,应该就不会再入侵和见的房子了。 他把香烟踩熄,就在他打算迈步离去时—— 背后突然一阵寒意游走。 有人!有人在背后监视我。 他感到一股刺痛的电流在背后流窜。全身紧绷。 寒气从脚底往上窜,不只是因为太阳下山的缘故。 我该猛然向前飞奔,还是转头趴下? 惠弥一时拿不定主意。两鬓冷汗直冒。 可恶。这里是日本,我不能随便开枪。 “先生,打扰一下。” 突然传来一声语气平稳的叫唤,惠弥为之一愣。 这是他的手段吗?等我转头后给我一枪是吗?不过,在这种地方开枪,反而会给他自己惹麻烦吧?惠弥心念一转,缓缓转头望向对方。 一名男子站在离他五公尺远的地方。 他什么时候出现的?又是从哪里冒出? 男子脸上带着微笑。他双手插进大衣口袋里,信步走来,捡起惠弥丢在地上的烟蒂。 “不可以乱丢烟蒂喔。因为孩子们都会经过这里。” 在那一刹那,记忆全部苏醒。 “你有参加昨天的告别式对吧?” “哦,你记得我啊?” 这名年约五旬的男子,白发及肩。 “因为你与那群中规中矩的老师们感觉是不同类型的人。” “你也很显眼啊。就像艺人一样。” “你是想说我引人侧目对吧?怎么每个人都这样说啊。” “你要回去了吗?” “是啊。” “可以和你同行吗?” “可以啊。” 两人就此并肩而行。不过,惠弥丝毫未解除戒心,他暗中观察这名男子。 完全感觉不出他的情感。虽然他身上散发着和我相同的气味,但并非只是如此。他还拥有很深的智慧,与看似崇高的人品。像是政府官员,也像民间人士。 “你是博士的朋友?” 惠弥决定出言刺探。至少这名男子出现在这里绝非偶然。 “嗯,我和他是老朋友了。” “讲朋友比较方便。你们该不会是同事吧?” “不。” “那么,是医学相关的朋友吗?” “大致可以这么说。” “你说大致,让人听得一头雾水呢。” 男子抿嘴而笑。 “什么嘛,笑得这么诡异。” “你果然和我想的一样,是个很风趣的人。” “可以请教你的大名吗?” 男子从口袋中取出名片。 惠弥接过名片,看过对方的头衔后:心跳差点就此停住。 国立感染症研究所主任研究员 多田直树 惠弥猛然抬头望着男子。 “为什么?” “你为什么这样问?” 男子望着惠弥双眼,一副觉得很有趣的模样。 “没什么。” 惠弥发现对方在向他套话,急忙故作镇定加以否认。 “我只是来参加朋友的丧礼。想说既然难得到H市来,就四处观光,没想到来到公园里,会遇到昨晚才见过面的你。” “哦,这样啊?那可真是巧遇啊。” 惠弥冷淡地应道。公务员是吧。看他一点都没有公务员的样子。不过,国立感染研究所是怎么回事?他到底知道多少?至少就这样来看,侵入和见屋内的人并不是他。 “若槻博士似乎人望颇高。他有好几名朋友都来到了H市。他好像还有朋友在防卫厅任职。” 惠弥竖耳聆听。这名男子是在牵制我的行动?还是好心地向我提供情报?看不出他在打什么算盘。 “synch ronicity。” 男子喃喃低语。 “同步性。怎样吗?” “在世界各地同时付相同的发现。在世界各地记录下相同的成功实验。” “这在研究者之间是很有名的故事。” “我在想,现在或许正发生相似的情形。” “哦?有什么样的现象?” “各种现象都有。” 男子含糊其辞。 是他不想谈太深入,还是他尚不知情? 惠弥迅速在脑中展开思索。 “你要在H市待到什么时候?” 男子改变问题。惠弥沉吟了一会儿。 “不知道。看我妹妹的心情。因为我的目的是依照家庭会议讨论的结果,带她回东京。” “哦,这样啊。” “你好像认识我对吧?” “是啊,因为昨天才见过你。” “少唬人了。应该老早就认识我了吧?感觉不像是这几天才认识的。” 惠弥加快脚步,男子也加快了些许。 “这世界有各式各样的传言。如今资讯传达进步,世界因而变得狭小,不光是日本,就连全世界各地的传闻也打听得到。” 惠弥再度感到背后一阵紧绷。 这家伙到底想说什么? “有名年轻的日本男子,悄悄打响了名声。他虽是美国制药公司的研究员,但神出鬼没,出现于世界各地。他拥有各种头衔,而且随时在变换。行事低调,行动不会引人注意。人们总是不知道他为何出现,但只要他一现身,过不了多久,那家公司总会发现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新药,事业也因此蒸蒸日上。” 惠弥沉默不语。 伤脑筋,这下我可不好办事了。曾几何时,我竟成了全国知名的人物?也许我该来练习一下签名了。 “哗,你说的这个人可真酷。真想像他一样。” 惠弥装傻应道。 男子莞尔一笑,表情相当认真。 “真希望博士可以活久一点。” “是啊。不过,要是博士还活着,就不会有这么多朋友来这里看他了。” 惠弥语带讽刺地说。 “我认为,早晚都会有各种三教九流的朋友前来拜访他。” “不知道接下来那些朋友会从哪儿来呢?” 惠弥问。 “这个嘛……我发现了几个名人士,很像是你的同伴。” 同伴。指的应该是日本制药公司的人吧。 “我的同伴?我才没有同伴呢。” 惠弥冷冷地应道。 “是吗?也许是我看错了。” “没错。” 两人步出公园,来到宽广的大路。 “瞧你看书挺认真的。对乡土史有兴趣是吗?” 男子若无其事地问道。 惠弥以冰冷的视线瞄了他一眼。 这家伙刚才也在图书馆里?难怪我之前感觉到一道奇怪的目光,但当时却没能发现,可见他很巧妙地融入周遭的人群中。 “是啊,我的嗜好就是对初次造访的土地进行调查。这样有助于留下美好的回忆。” “真不错呢。” 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踪我?我竟然浑然未觉。此人不简单。他真的是国立感染症研究所的职员吗?日后再来展开调查。 惠弥重新将男子的容貌牢记脑中。 “别用那么可怕的眼神望着我嘛。我只是想和你当个朋友。” “啊,抱歉,我这个人眼神原本就很凶恶。特别是眼前出现一位俊男时,就会很想记住对方的长相。为了能做个好梦,我习惯睡前在脑中回想自己所知道的俊男容貌。” 男子呵呵而笑。 “你这个人真的很有意思。” “不过,你可别因为这样而跟踪我喔。你好像很擅长跟踪呢。” “我才没有呢。我也是恰巧人在图书馆里。” 男子如此应道,一副很意外的口吻。 惠弥心想,也许他说的是实情。他正巧也在图书馆里查阅资料。可能和我查的是同一件事。 到底有多少人在追查那件事? 惠弥感到有些心焦。 “下次和令妹一起用餐如何?难得人家可以认识当朋友。” 男子报上自己投宿的饭店名称,地点位于港口附近。 “随时都欢迎你们来访。我预定年底前都在那家饭店。” “我记住了。” “耶诞节快乐。” 男子朝搭上市内电草的惠弥挥手道别。 这男人看了真不舒服。 惠弥望着那名逐渐远去的男子。男子也一直目送他离去。 “对了,..今晚不是耶诞夜吗?” 这是回到和见的住处后,惠弥开口的第一句话。 “是啊。” 请人换过门锁后,和见神情平静许多,平淡地颔首应道。 惠弥仰天长叹一声。 “哎,明明是个情人共度的良夜,我们两个怎么这么可怜啊。和见,我们就互相打气,勇敢地活下去吧。” “你也太夸张了吧?” 和见叹了口气。 “对了,今晚我们吃什么?” “我已经向餐厅订位了。” 和见道出一家历史悠久、全国知名的西餐厅店名。 “啊,不错喔。这样才叫耶诞节嘛。我们就来点个重口味的炖牛肉配红酒吧。” 惠弥打开旅行袋准备换装,若无其事地确认旅行袋内的东西。虽然没有物品遭窃,但他确定有人动过他的旅行袋。他平时总会设下机关,以确认是否有人动过他的行李。 对方的目标果然是我。 明白之后,心中反而舒畅不少。当他将旅行袋的拉链拉上时,另外又发现了一件事。

05

兄妹俩连袂外出。外头已夜幕低垂。柔和的街灯,营造出北方城市的气氛。 “难得有这么好的气氛。哎,要是橘也在不知有多好。” “你们要是能复合就好了。我也很想见他一面。如果你和他取得联系,记得通知一声喔。” “哦,我可不想多一名竞争对手。” “他不是同性恋吗?” “话是这样没错啦,可是他毕竟和女人结过婚。” “你可真爱瞎操心。” “爱就是战斗。” 两人开着玩笑,信步而行。来到大路上,发现路上满是要出外享用晚餐的情侣和家人。这个充满异国情调的城市,与耶诞节相当搭调。 餐厅里弥漫着热闹的气氛。 两人被带往靠窗的座位。 “可以继续昨天的话题吗?” 干杯后,和见若无其事地说道。 “这个嘛……得看你啰。” 惠弥语带玄机地应道。 和见一脸纳闷。 “为什么?为什么得看我?” 惠弥沉默不语,静静正视着妹妹的脸。 “因为我的旅行袋被人动过。” “咦?” “有人在我的旅行袋里翻找。” “原来如此。小偷的目标是你的旅行袋?难怪我什么东西都没掉。” 惠弥颔首,喝了口葡萄酒。 “我也因此明白大门没锁的原因。” “大门没锁?” “没错。我一直百思不解。因为钥匙孔没有被人撬开的痕迹,所以肯定有人用你的钥匙开门。既然这样,对方为何不锁门呢?” “会不会是一时心慌?” “我不认为对方会心慌。因为他很仔细地将我旅行袋里的东西恢复原状。差点连我都没发现东西被人动过。如此小心谨慎的人,岂会忘记锁门?” “那么,对方为什么故意不锁门?” “为了让我们知道有人闯入。”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保险起见。只要让我明白有人从外头闯入,就算事后我发现自己的旅行袋被人动过,也会认定是那个人干的。” 和见秀眉微蹙。 “你的意思是?” “如果大门锁着,而我又发现自己的旅行袋被人动过,那么犯人就只有一位。” “惠弥。” 和见脸色丕变。 “你的意思是我干的啰?” “没错。” 惠弥以冷峻的口吻应道,用力点着头。 “就是你动我的旅行袋,所以你假装门没锁。为了让我以为是有人从外头闯入,翻找我的旅行袋。” 和见沉默不语。 惠弥喝了口葡萄酒。 从和见的表情完全看不出她的心思。 “你这是在保持缄默吗?” 惠弥语带讽刺地问。 “不过,我还是得向你问清楚。你在找什么?不,是谁叫你这么做?你究竟是受何人所托,检查我的旅行袋?” 和见只是望着装有炖牛肉的盘子,一动也不动。 第三章

01

街上行走的情侣上空,瑞雪飘降。 路上的积雪,在黑暗中浮现微微的白光。 看在旁人眼中,惠弥与和见应该跟其他情侣一样感情融洽。 哈利路亚!好迷人的圣诞夜。在细雪纷飞的北国,只有他和妹妹两人,处在这僵硬的气氛中。惠弥向和见抱怨,说这难得的葡萄美酒都变得苦涩难喝了。 “我没有恶意。之前我不是说过吗?我们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见面了。我从以前就觉得你是在从事某种危险的工作。我只是心想,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可以解除我心中的不安,所以才……” 和见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口说道。 “我看你是想找寻可以证明你心中不安的线索吧?结果找到了吗?亏你还大费周章地演了这出戏。换门锁得花不少钱呢。” 惠弥语带嘲讽地说道。 “总比被你发现要来得好。我后来打电话告诉保全,说我已找到钥匙,不需要换门锁了。钥匙还是和以前一样。你直觉向来很好,所以我猜你一定会发现旅行袋被动过的事。” “那还用说。为什么我和你得像间谍一样,刺探彼此的心思呢?” 惠弥以怄气的口吻说道。他在心中发着牢骚——别让我操不必要的心好不好。 “上了这个年纪,以前可以轻易开口问的事,现在都不敢问了。” 和见语气平静地说。 “就算你用这种老实的口吻说话,我也不会上当的。你该不会以为我会相信你这种解释吧?” “我没骗你,真的是我自己决定要这么做。我没受任何人指使。” “嗯,没想到你为了达到目的,也会不择手段。” 惠弥说完话,感觉和见顿时面如白蜡。 看她那掺杂着愤怒和不安的侧脸,惠弥认为她或许真的没有说谎。 没错,妹妹确实失去了一段不短的岁月。这段期间,她谈了一场苦恋,昔日那全身散发光辉、信守承诺的女孩,如今已不复见。她偷偷检查爱人的手机,因猜忌而损耗自己的身心,过着孤独的日子。孤独和嫉妒会如何消耗一个人,让人变成丑陋的野兽,惠弥心里很清楚。更何况和见很了解自己哥哥的个性,如果是为了消除心中的不安,而非得用这种权宜之计的话,倒也不无可能。 不知为何,惠弥感到喉咙一阵苦涩。也许我该假装不知情才对。 “他也一样给我这种感觉。” 和见似乎正极力压抑自己的情绪。 “他?” “就是博士。” 和见不满地说道。 “他好像有事瞒着我,全心投入自己的秘密工作中。我不认为那是什么好工作。” “真的吗?” “真的。他愈来愈常心不在焉,坦白说,我还怀疑他是不是和妻子复合了呢。” “你猜错了对吧?” “嗯。在这方面,他是不会说谎的。” “嗯,那么,你对他的神秘工作有看出什么端倪吗?” “没有。那时候我从他手机的通讯录中发现你的名字,从前后判断,认定你是刻意来这里找我。如果你是我的话,会不会怀疑呢?” “原来如此,这样就说得通了。的确,换作是我,也会觉得可疑。” “我就说吧。” 和见松了口气,频频点头。 惠弥心里也已有所觉悟,如果自己没向和见透露相当程度的资讯,恐怕无法取信于她。 “好,我明白了。我确实是对博士的工作感兴趣。恐怕就是你口中的秘密工作。不过,那纯粹只是我个人的揣测,实际上他从事的下作是什么、是否已经成功,还没有人知道。我之所以和博士接触,一方面也是别有用心,这我无法否认,而博士应该也没发现我别有所图。” 惠弥以平淡的口吻说道。 “问题是,我一直以为对博士的工作内容感兴趣的人只有我一个,但似乎不是这么回事。此刻,博士有许多朋友来到此处。大家都想了解他的秘密工作。” “他们这么大费周章,到底是为了什么?” 和见以认真的口吻询问。 惠弥耸了耸肩。 “这我还不能向你透露。还不清楚我的猜测是否和博士的朋友们相同。我也只是臆测,觉得有这个可能,所以才来到这里。那是近乎传说、无从捉摸的故事。” “近乎传说的故事?” 和见一脸茫然地重复了一次。 “没错。简言之,就我而言,那就像是宝藏传说。不过,传说往往都带有一丝真实,不是吗?” 惠弥呵呵地笑了。

02

他们决定不续摊,要回和见的住处继续喝。 在附近的便利商店买来威士忌,一面等候房内变暖,一面在酒里掺入水壶里的热水,举杯共饮。 “那张地图与他的秘密工作有关吗?” 和见披上长袍,如此间道。 “这就不知道了。我有点在意,所以才把它带走,不过,看过之后,倒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将地图摊在桌上,两人仔细端详。 “好老旧的地图啊。” “这是昭和九年大火前的地图。这张则是大火之后的地图。” “啊,原来是这样。那这个记号是什么?” “这我也看不出来。” “难道你明天打算去这里查看?” “是有这个打算。” “我可以跟你去吗?”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只好让你随行啰。” “谢谢你。” “用不着道谢。话说回来,这原本就是你爱人的东西,如果没有你,我也无法取得这张地图。” 惠弥在烟灰缸里拧熄香烟,喝了口威士忌。 “爱人是吧。他真的是我的爱人吗?” “干嘛突然这么说?” 惠弥替和见的酒杯斟满酒,暗哼一声。 “我以为他深爱着我,而我自己也对他相当执着,宁愿追随他来到这里。但回首过去,总觉得我们两人就像是透过对方在爱自己一样。” “你的分析可真是无情啊。”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自己执着的对象突然从眼前消失,感觉如梦初醒。” “嗯。” “不过,应该这么说才对吧?超越这样的障碍,我们还能如此相爱,这份感情才格外动人。” “哦,这个我懂。愈是有障碍的爱情,愈是炽热如火。” “嗯,这倒是真的。” 和见手持酒杯,手撑着鬓角发呆,缓缓开口道: “那些医生和保育动物人士中,不是偶尔会有这样的人吗?虽然明白他们对患者和动物充满慈爱,但总感觉他们就像假人一样。那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应该是因为他们爱的不是患者和动物,而是‘能以慈爱对待患者和动物的自己’,不过他们自己始终没察觉。” “啊,真的有这种人。不法宗教家当中,这种人特别多。” “博士为人善良,充满魅力,但却有这方面的特质。面对一个年纪相差悬殊的年轻女孩,他能纯真地陷入热恋,他喜欢这样的自己。” “确实有这种人。” “我心里也会注意周遭的女人。看大家总是很快地坠入情网,很快地结婚,我便告诉自己,我和她们不一样;我的爱情要像爱情故事一样精彩,沉浸在那种优越感当中。” “少女心还真是复杂呢。” “一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懂。白天时之所以落泪,一来是因为和他太太打了照面,但心中却没有任何情感,不过,更令我震惊的是,当我想到他死后,什么样的情感在我心中占据最多空间时,结果竟然是放心。答案是放心耶。我觉得自己总算能够回东京了,终于获得了解放。” “那有什么关系。这是理所当然的情感。” “可是我很震惊。他死后,我心里真的觉得松了口气,这样的自己让我感到惭愧、可悲。” “何不把它想作是他给你自由呢?因为你如此执着,折磨着自己,所以他才给你自由。这是命运的安排。” “这根本就是图自己方便的解释嘛。” “我们人的内心,为了保护自己,始终都在找寻图自己方便的解释。所谓的心理作用指的就是这个。既不会给人添麻烦,又能给自己内心带来慰藉,这样有什么不对?” 这样的走向不错喔——惠弥心想。她泪流满面,若能以第三者的旁观角度来分析她自己,那么目前可说是在失落感的状态下,朝正常的心态迈出了一大步。 “听完你说的话,一切仿佛都可以很简单地看待,真不可思议。” 和见笑了。 “因为这世界已经很复杂,我只是不想让它再变得更复杂罢了。” 惠弥如此回答道,又再点了根烟。 这时的他,认为自己对妹妹的精神建设出了份力,沉浸在这份满足感中——直到隔天一早。

03

惠弥隔天一早醒来,过了约莫三十分钟,这才发现和见人不在屋内。昨晚他与和见喝酒聊天,觉得妹妹已恢复了朝气,心里感到放心,因而沉沉入睡。 当他一觉醒来,发现客厅无比明亮,咖啡早已煮好,报纸也已放在屋内。虽然不见妹妹的踪影,但他满心以为妹妹是去采购早餐的食材,于是梳洗完毕后,他优雅潇洒地喝着咖啡,阅读早报。但过了一会儿,他发现和见怎么迟迟未归,这才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的大衣不在屋内,放有贵重物品、总是随身携带的手提包也已消失。她常穿的马靴也从玄关消失了踪影。可以确定的是,她为了不让惠弥发现,打包了最少的行李,主动离家。 惠弥试着打她的手机,但却转至语音信箱。惠弥大发雷霆,在语音信箱里留了一句“耶诞快乐”。接着他粗鲁地一屁股朝椅子坐下,喝着咖啡。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他试着回想昨晚自己所说的话,他确定里头没有暗示或是挑拨和见演出失踪记的话语。那么,她为何要刻意失踪呢?不,等等,她该不会是到公司工作吧?她说过,有资料得整理。想到有这个可能性,惠弥吁了口气。也许她外出时曾跟我打招呼,是我自己睡得太沉了。 但数分钟后,惠弥从自己的大衣口袋里发现一个信封。里头放等一把屋子的钥匙和一封信。 惠弥: 姑且不管你的理由是什么,很谢谢你来找我。向你吐露心事,心中舒畅不少。不过,我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所以暂时跑去避难。你放心,我会在岁末时回东京去。屋子的钥匙我留给你保管,你可以任意使用。记得要留意关门和烟蒂。 和见留 惠弥皱起眉头,抽着烟阅读信上的内容。 说什么想一个人静一静! 白烟从鼻孔喷出,他紧咬着香烟底端。 她这算是顺手牵羊吗?竟然带着我从博士家拿走的那两张地图,一起消失无踪。 可恶,万万没想到会走到这一步,竟然被自己的妹妹摆了一道。我一定要把她找出来,狠狠打她屁股。 惠弥使劲将香烟拧熄在烟灰缸里。这时,手机铃声作响。 惠弥看看上面的来电显示,忍不住蹙眉。大姐怎么时机抓得这么好,偏偏在这时候打电话来。 “惠弥?早啊,你起床啦?和见呢?” 手机里传来急促的声音。背后有孩子的叫声。 “早啊,香折。和见出门上班去了。” “事情办得怎么样?” 姐姐开门见山地问道。 从她说话的语气来看,似乎还不知道若槻慧死亡的消息。若槻慧是名优秀的研究者,但他的死讯还不至于刊登在全国各大报上。如果是地方新闻倒还有可能,不过,东京没报导他的死讯,倒不会让人感到意外。如果自己主动提到他已死的事,一定会引发一场骚动,到时候肯定得额外做一番说明。眼下还是先隐瞒这件事吧。日后被问起,只要推说是因为和见遭受严重的打击,便可平安无事。 “还不清楚。我正在慢慢说服她。她的反应还不坏。她好像也累了,所以回东京后,你可别责备她喔。” “那当然,只要她肯回来,那就谢天谢地了。妈妈已经等不及,频频问我‘还没好吗?还没好吗?’不断催促我。这都是因为你回到日本去找和见,却始终一点消息也没有。就连到了当地,也没打通电话回报。” 姐姐的语气有点在发牢骚的意味。惠弥感觉出她开始想说教,抢先一步说道: “因为现在正是关键时刻,你千万不能着急。她自尊心很强,而且现在正切入敏感的问题。你们要是和她说话,一定会惹她不高兴。拜托你,在我主动打电话给你之前,别再打来了,好不好?因为我光是说你打电话来,就会让她变得很神经质。” 和见失踪虽然不是什么多严重的事,但惠弥实在说不出口。 伤脑筋,这个妹妹不论在不在,都是个麻烦人物。 今年过年一定要全家团圆。姐姐一再如此叮嘱,但惠弥打断她的话,挂断电话。 我也设定成语音信箱好了。 惠弥突然感到饥肠辘辘,走去打开冰箱。

04

独自一人走在H市的街道上,看起来又是另外一番景致。 我是个悲伤的异乡客。 他觉得有些感伤。 惠弥拉紧大衣的衣领,步出大楼。 和见为何要带走地图? 今天是布满白云的阴天。他一面思索,一面对口中吐出的白色烟雾感到惊讶。 一,和见背后果然有个藏镜人,为了掌握博士“秘密工作”的全貌,对她下达指示。由于哥哥手中握有和“秘密工作”有关的地图,和见觉得走运,将地图献给那名藏镜人。 二,和见早知道博士的“秘密工作”。由于哥哥握有和“秘密工作”有关的地图,她觉得不妙,为了阻止哥哥查明真相,所以才带走地图。 三,和见还不知道博士的“秘密工作”是什么,但她从博士生前便很痛恨那项“工作”。再加上自己的哥哥前来H市的主要目的不是因为担心她,而是为了“秘密工作”,而且还对她说教、净说些不中听的话,惹恼了她,所以她才带走地图,想给哥哥好看。 从和见的个性来看,最后一项推测的可能性最高。 惠弥点了根烟。来到这里之后,多抽了不少烟,伤脑筋。 她现在会在哪儿呢?她明明就没有朋友。 惠弥抬头仰望满天白云。 和见从小就没什么好朋友。虽然朋友们都很喜欢她,但不知为什么,觉得她给人的印象总是孤零零一人,不然就是在团体中显得鹤立鸡群。就算在家中也一样,总给人孤傲之感,对每个人都保持一定的距离。 看来,我还是不够了解她。 惠弥想起妹妹失去的岁月。 但现在看来,她并未沉浸在感伤中。她带走了地图,事实上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因为惠弥已熟记地图,几乎已全部牢记脑中。博士标记号的场所,他了若指掌。 此刻他认为最严重的问题,是今晚得自己一个人用餐。圣诞节的晚上,就算工作再忙,他也不想自己孤单一人用餐。 我在北海道有什么熟人吗? 惠弥在脑中翻找通讯录。蓦然间,他发现大衣口袋底下有一张坚硬的纸片。 啊,这不就是了吗,正好。 惠弥..嘴角轻扬,加快脚步,朝这张名片主人居住的场所——港口附近的一家小饭店前进。 “哎呀呀,没想到您真的来找我了。” 出现在柜台前的多田直树,脸上流露惊喜交集的表情。 “你好,我接受你的好意,专程前来拜访。今晚可以陪我用餐吗?事情是这样的,我妹妹离家出走了。好像是因为我老是跟她唠叨,把她给惹毛了。啊,别跟我说你已经和别人有约喔。如果对方是女人,我绝不饶你。把其他约会取消,陪我吃饭吧。” 柜台的女服务员目瞪口呆地望着惠弥,频频眨眼。 多田呵呵地笑。 “我没有其他约会。我和你一样,是独自一人在出差地生活的职员。很荣幸能陪伴你。” “很好,你这个人真好心。那我六点半来找你。你先查查看有哪家好馆子可以去。” 惠弥说完话,旋即转身想要离去,多田出声唤住了他。 “请容我问件不相干的事,你现在要去哪里?” “那还用说,当然是去找我妹妹啰。” “不嫌弃的话,我可以载你一程。” “载我一程?” “我租了一辆车。这么冷的天气,在外头走动很难受吧?” “你不是也有工作要忙吗?” “今天是圣诞节啊。我希望能陪伴在天使身边……” “我早已过了天使的年纪。” 惠弥望着眼前这名嘻皮笑脸的男子。怎么看都觉得很不顺眼。 但是就讨厌天寒地冻的惠弥而言,有台附司机的车子,实在是魅力无法挡。 “那就拜托你了。你可别假借开车的名义,对我乱来喔。” “哪儿的话。” 多田说他进去准备一下,就此步上楼梯。 惠弥在大厅的柜台前来回踱步。 这间饭店虽小,但颇为雅致。墙上挂的,不是随处可间的三流油画,而是单色照片。犹如环绕大厅般的二楼通道,形成中间挑空的格局。这里原本似乎是一座银行。坚固的石造建筑,仿如建筑本身就是壁面厚实的金库,昔日日本在经济黎明期时,金融是个神圣的工作,这里便是那时代的产物。 那样的时代应该是不会再来了。惠弥以冷漠的心想着此事。 这时,他的眼角余光发现行个东西在移动。 二楼通道旁,有人发现惠弥,就此停步,急忙退回原位。 惠弥朝那个方向望了一眼。 没人。 是我的错觉吗?不,不可能。因为有人晃过,所以才会吸引我的注意力。 惠弥缓缓迈步走向.前,假装只是要到那一带看看,就此走上通往二楼的楼梯。二楼的走道安静无声,感觉不出有旅客居住。不过现在已将近上午十点,想必观光客早已出门。可能是打扫房间的服务人员。但对方躲避顾客目光的行径,实在可疑。 “怎么了吗?” 多田从房间走出,在惠弥背后唤道。 惠弥满脸笑容地转身。 “我只是到里头看看而已。这家饭店挺不错的。” “就情侣来说,或许小了点。” “啊,如果是情侣的话,愈小愈好不是吗?” “这样说也对啦。” 多田苦笑着披上外衣。

05

. “虽然同样是阴天,但今天天色好像比较亮呢。” 惠弥坐进右前座,望着挡风玻璃外的风景,如此说道。 “地面与天空连成一线,行一种非现实感。” “是啊。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冰天雪地。掌握不出距离感。” “就像我们的明天。” “你这个人,某些方面还真让人不敢领教呢。” 惠弥拿起放在座位上的市街地图。 “你要去哪里?” “可以先沿着有轨电车的大路往车站开吗?” “明白了。” 也许是学校放假的缘故,头戴帽子的小孩随处可见。 “小孩子可真有精神。真羡慕,能在我最讨厌的雪地中玩乐。” 惠弥低语道。 “你喜欢小孩吗?” “我怎么可能会喜欢那种个性软弱又烦人的家伙。你有吗?啊,我指的是你有没有妻小。” “我有女儿,没有妻子。” “是离婚吗?” “不,她过世了。” “啊,不好意思。” “我女儿很可爱喔。” “或许吧。不过我常想,像种话根本就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多田朝惠弥瞄了一眼。 “这和有没有看过幽灵或幽浮是一样的道理。要嘛都是真的,要嘛都是假的。” “是吗?” “就是这样。这根本无法依照经验法刚来预测,因为这纯粹只是有或没有的问题。啊,下一个红绿灯右转。转弯后,前方第二个街角有家便利商店,就在那里左转。” 多田谨慎小心地在十字路口右转。 “你开车很重视安全嘛。佩服佩服。” “因为很久没在雪地上开车了。” 其他车辆也缓慢行驶在雪地上。 “你妹妹人在哪里,可有线索?” “这个嘛,就算现在直接去找她,也无济于事。今晚得让她头脑冷静一下。难得有这个机会,我们不妨就开车兜兜风吧。” “好啊。那么,我们现在是要开往哪里?” “随便开。哪里看起来好玩,就停哪里。” “依我看,我们现在是走在观光路线的反方向。那个方向你去过了吗?” “约会行程等下午再来吧。” 惠弥不理会一脸纳闷的多田,忙着搜寻脑中的地图。 就快经过博士标记的第一个场所了。 惠弥在缓缓行进的车内,静静注视着窗外。他朝该处望了一眼,小心不让多田发现。 是一家老旧的小诊所。感觉似乎是代代相传的诊所,也许正值要换新人接掌的时候。惠弥将招牌上写的电话号码和院长的名字牢记脑中。 原来如此。 “有了,我们去G棱郭逛逛吧。我还没去过呢。” 惠弥佯装突然想到的模样,就此前往第二个标记处。 第二个标记处就在G棱郭附近,但到底指的是哪个特定场所,完全无从揣测。 “今天下这场雪,如果从上头俯瞰的话,应该很美。” 多田巧妙地同他搭话。 “我可以抽烟吗?” “请。” 惠弥取出香烟,将它点燃。不妙,真的愈抽愈凶。 “你对历史有兴趣是吗?” 多田问。 “某些方面有点兴趣。” “那日本史呢?对幕末时期或明治初期有没有兴趣?” “没什么兴趣。不过,有满多人对此很感兴趣。这是为什么?一定是因为司马辽太郎的缘故。” “可是,你不是想去G棱郭吗?” “只是去观光而已。不是可以从上面俯瞰吗?我大概只知道那里是明治维新结束的场所,以及土方岁三的葬身之处。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土方岁三在昔日的电影和小说里,大多被描绘成一名卑鄙的欧吉桑。但事实上,他却是名身着西装、脸色白皙的人,宛如少女漫画里的俊美青年一般。” “因为留有他穿 897f." >西装的照片对吧。” “你好像很喜欢历史呢。你脸上清楚写着欧洲战记。” “我喜欢世界史。” “我就说吧。看你像是会唱《最长的一天》电影主题曲的人。” “历史让人很感兴趣。” 多田面带微笑,转动方向盘。 “有时在偶然的情况下,你不觉得自己正位于历史的重要关键上吗?我指的并非是位于特别重大的事件现场。而是一些个人的事件,像是女儿出生或妻子过世之类的。在那个时间点,这项事实已成定局,被记载留存在历史中。身处这样的现场中,时常会令我感到惊愕。历史的累积和转换点,仿佛就存在于这些平凡无奇、毫不起眼的短暂瞬间。例如某天因为工作而邂逅某人、不经意地和人交谈,诸如此类。” 多田平淡地诉说着,惠弥颔首。 “你想表达的意思,我大致可以明白。” “或许我们此刻在这个地方,也有很重要的意义,你不觉得吗?” 多田语带玄机地说道。 “啊,你不会是在对我花言巧语吧?难不成你对我一见钟情?哎呀,你问我喜不喜欢小孩,这招不行啦,我不可能当别人孩子的妈。” 惠弥如此应道,多田闻言后大笑,笑得双肩颤动不停。 “喂,你小心驾驶好不好。” “抱歉,一时忍不住。” 多田忍着不笑,干咳了几声。 “很遗憾,我是个异性恋者——虽然你的假设就可能性来说非常有趣,而且我女儿一定也会很喜欢你,不过……我想说的是,世界并非急剧地在改变,也许会行一个明显的点,但在这之前,却是由无数个点延续而成;这些点一个一个慢慢地改变,这正是我想说的。地球暖化的问题也慢慢在进行中。或许一天感受不出差异,但多年后,温度确实会上升几度,冰块也会逐渐减少,水位随之渐渐升高。” “没错。所以我们的关系也是逐渐在改变。也许你认为自己是异性恋者,但你也想像过你和我站在一起,中间隔着自己的女儿,对吧?从那一瞬间开始,你会针对它的可能性去展开思考,开始对这个可能性的实现进行想像训练。喏,是不是愈来愈有那个意思了呢?你已埋下了种子。” “怎么可能。”多田低语道。 迎面出现一座高耸犹如灯塔的建筑。 “那是塔吗?” “没错,可以从那里俯瞰G棱郭。” “停车场就在那里对吧。那里停了几台巴士,不过,游客团体还不多。真幸运。” 坐上可以望见外头景致的电梯后,眼前旋即浮现一座外框被雪染白的星形堡垒。 “还真雄伟呢。美国五角大楼也是五角形,虽然人们说这种形状易守难攻,但我并不是么认为。星形的堡垒应该是欧洲式的一种战略方式。” “没错。G棱郭是看过荷兰语技术书籍的日本人所设计。” 惠弥望着白色星星,暗自思索这地方到底藏有上面玄机?博士的标记就打在G棱郭的正中央。与其说正中央有什么,倒不如说他图示的就是G棱郭本身。 “要不要去G棱郭里头走走?” “我怕冷。感觉今天一样冷得吓人。” “对了,G棱郭是制冰业的起源地呢。” 多田突然想起此事,如此说道。 “这里?” “是的。从前百名往东京贩售牛奶和牛肉的男子,需要冰块来保持商品的新鲜,于是想在各地制造冰块,但在本州始终无法成功。最后他来到H市,租下G棱郭外壕的一部分土地,成功制造出天然的冰块。他以船只运往各地,将原本仰赖进口的冰块改为国内自行生产。H市的冰块成了一项大型产业。他还从汤川温泉中抽取二氧化碳,制作干冰。” “哦,冰块啊。” 惠弥俯瞰着窗外低语,一脸无趣。

06

中午又是吃拉面。 两人走出店门外时,惠弥突然“啊”地一声大叫。 “怎么了?” 多田吃惊地转头望着他。 “我真傻。” 惠弥一把抓住多田肩头,使劲摇晃。 “我们没吃到寿司啊!” “咦?” “没错!我很久没回日本,难得来到北海道,怎么一直没想到呢?而且我们两个大男人一起共进晚餐,吃寿司再适合不过了。太好了,总算想起来了。今晚要吃寿司。” 多田颓然低头,轻抚着胸口。 “我还以为怎么了呢,你别吓我好不好。” “哎呀,这对我来说可是件大事呢。因为你常吃,所以感觉没什么。美国的寿司虽然也进步不少,但却进步过了头。我最讨厌那种新式日本料理了。” 两人再度上车。 “下午打算去哪里?” “虽然G棱郭也算是充满男人浪漫情怀的景点,不过接下来还是去带有观光色彩、比较浪漫的地方吧。就去那家以点心闻名的修道院逛逛?” 惠弥微微一笑,其实博士在地图上留下的第三个记号,就他在通往那家知名修道院的路上。 今日一整天,天空净是一片白。看起来白云犹如静止不动,也像是以抹刀抹过的墙壁,呈现清一色的白。驱车驰骋在这样的天空下,让人分不清此刻是上午还是下午。 我到底在干什么。 惠弥望着雪白的天空,恍惚地思索着。 像这样照着博士的地图东奔西跑,能了解什么?如果是平时的我,应该会直接冲进一开始的那家医院,查清楚博士到底有没有来过,全心收集资讯才对。当初之所以前来H市,本以为能和工作有所关联,但不知不觉间,似乎将我的工作意愿削弱了不少。 而且还和一名身份不明、有可能是自己敌人的男子,悠哉地四处开车兜风。惠弥发现自己此时的心情,离工作愈来愈远。 但另一方面,他敏锐的直觉却又觉得这一切皆有紧密的关联。和见的事、博士的死、地图、这名男子,以及其他尚未明朗的诸多现象,也许再不过久便会归纳出个结论。 包括和见的事在内,这次的工作打从一开始便有一半算是个人私事。他心中有预感,工作与私事之间的分界线正逐渐消融。 陡坡上的高地上,可以看见一座包围在树丛间的雄伟砖瓦建筑。 “哗,这也很壮观。靠着这些修女卖饼干,才建造出这样的建筑是吗?应该赚了不少钱吧。” “说这种话小心遭天谴喔。请说这是贡献地方发展。” 多田起眉头。 惠弥朝沿路迅速瞄过一眼。 有一家位于深处的老房子。看起来像是民宅兼充事务所。 就是那个。门牌写着什么? 辰川畜牧株式会杜 才一晃眼,惠弥便已看清楚嵌进柱子里的那块大门牌。 修道院前的停车场,聚集了许多往里头走的观光客。因为是一处观光名胜,才会如此人山人海。 多田与惠弥走出车外。由于位于高地,寒风刺骨。 此处占地辽阔,他们参观了里头的庭院、建筑、礼品店,以及说明修女生活的展览室。 “没想到现在还有人过着这种生活。真不知该说是羡慕,还是不幸。不知道她们当修女的契机是什么。是听见上帝的声音,还是被男人抛弃呢?” 惠弥望着写有修女每天坐息的图表,叹了口气。 “没想到走进里头之后,给人一种心安的感觉。事实上,这是一种为了追求心灵祥和的修行。” 多田始终不改他的绅士风度。 “真是那样就好了。” 惠弥买了一个仿照圣母侧脸的钥匙圈。和见留给他的钥匙一直都没套进钥匙圈里,容易遗失,惠弥觉得很不方便。他也顺便买了几个要送姐姐们的礼物。 姐姐们也应该想想什么是清贫的生活。 惠弥在心里嘀咕着,完全没想到自己。 走出修道院,外头的寒风变得更为冷冽。惠弥使劲揪紧大衣的衣领。 “唔,好冷啊。找个地方喝杯热咖啡吧。” “这样你满意了吗?” 多田打开车门,笑盈盈地望着惠弥。 惠弥也满面笑容地颔首。 “嗯,满意极了。” “那就好。那么,我顺便透露你一个消息吧。” 多田指着沿路的那间老房子,直截了当地说道:“你找的那家辰川畜牧,是若槻博士他太太的娘家。” “真受不了你,你这个人真的很坏心耶。既然知道就明说嘛。” 惠弥坐在右前座,鼓着腮帮子,一脸不悦。 多田也知道博士的地图。 “没有啦,因为你在经过时,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所以我说不出口啊。” “哼。你心里一定在偷笑对吧?” “哪儿的话。我很钦佩你的动态视力,以及手上虽没有地图,却都已完全记在脑中的过人记性。” “你能发现这点,表示你也很不简单。” “谢谢夸奖。” 车子停在停车场里,两人在车内你一言我一语。 观光客们纷纷走回巴士内。 “我也抽跟烟吧。” 多田首次拿出自己的香烟。 两人吞云吐雾了一会儿。 “我猜你想看的地方应该都已绕过一趟了,接下来要不要到M镇去逛逛?去英国领事馆的古迹,可以品尝美味的红茶喔。” “好啊。” 惠弥随口应道。想到自己之前演的戏被多田看穿,便感到既丢脸又愚蠢,心里很泄气。 “你在哪里见过博士的地图?” 惠弥突然想到此事,开口问道。 “在他家。” “是在博士生前?还是死后?” 多田发现惠弥这个问题的含意,朝他瞄了一眼。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昨天去了博士家一趟。走进屋里,觉得有些不对劲。虽然大门深锁,但我确定博士死后,有人曾进入屋内。” “你有何根据?” “首先是博士的猫。你知道博士家养猫吧?” 惠弥试着向多田套话。他想确认多田是否真的去过博士家。 “知道啊。他装了一个拱形的盖子,那里就是猫儿的出入口。” 多田回答得直截了当。啐,没上当。暂且算你过关。 “没错。那两只猫可以从外头进入,但只要大门锁着,它们便出不去,为什么它们没在家里呢?” “猫儿性情多变,可能是跑到其他地方去了吧?” “也许吧。另一个令我觉得奇怪的地方,就是书桌的位置。” “书桌?” “正确来说,是桌上那台电脑的位置。博士家有一扇天窗。长时间使用电脑的人,会刻意将电脑放在接触得到日晒的地方吗?就算液晶荧幕再怎么进步,受到日照,画面一样会看不清楚。而且电脑温度原本就高,如此一来更会造成温度过热,一般人应该不会这么做才对。” “你这话的意思是……?” “依我看,博士很会将东西弄乱,却没有物归原主的习惯。简言之,有人挪动过他的书桌。” “为什么要这么做?” 多田一脸严肃。 “这个嘛,还不知道。不过我觉得挪动书桌的人,应该加道猫儿的下落。” “你猜是谁?” 多田以刺探的眼神询问。 “举例来说——” 惠弥微微侧着头。 “博士的太太便是可疑人士之一,你觉得呢?我曾在博士家撞见她。她手里戴着沾有泥土的工作手套。就算有人说她在后院掩埋猫儿的尸体,我也一点都不意外。” “怎么可能!” 多田似乎真的很震惊。 “会吗?依我看,她胆识过人,是个不简单的人物。像她那种人,一旦下定决心,不达目的绝不罢手。” “不会吧?你对她的观察确实没错,但庆子不会那么做的。” 惠弥诧异地望着多田。 “你们认识?” 多田叹了口气。 “我和庆子是表兄妹。所以我和博士也认识多年了。” 这次换惠弥大吃一惊。 “难怪。你这个人可真不干脆。这么重要的事,干嘛一开始不明说?” “当然啰,就和你不肯说出博士地图的事,是一样的道理。” “哼,那么,你也认识我妹妹啰?” “我听过她的事。” “你是站在博士那边,还是你表妹那边?” 多田一脸悲戚地摇着头。 “我两边都喜欢,但我两边都帮不了。” “喔。”惠弥抽了口烟。 “所以你才决定站在我妹妹这边是吧?” 惠弥不怀好意地问道,多田一怔。 “你到底想说什么?” “听了你刚才说的话,我就明白了。今天早上,为什么和见会出现在你的饭店里?” 多田一脸惊诧。 惠弥重新点了根烟。 “我还以为是我自己多心了呢。为什么和见投宿那家饭店?若说是偶然的话,也未免太巧了吧。想必她也万万没想到我会突然出现在那家饭店里吧?她一看到我,便急忙藏身。她昨晚就在那家饭店过夜对吧?我不知道你跟她是不是在同一个房间,不过,你当时应该早已打过电话给她。” “你在说什么啊。又不是在演连续剧。” “就是说啊。不过,这时候应该说爱人的世界总是特别小。你没有这种感觉吗?爱情剧和推理剧中,意外的人物之间要不是有血缘关系,便是有肉体关系,对吧?在这层意涵下,这次的故事大纲也显得相当老套。” 惠弥脸上浮现冷淡的笑意,望着多田。 “你打算怎么做?和见有可能当你女儿的新妈妈吗?” 有一瞬间多田脸露愠容。但他旋即又恢复冷静,表情转为柔和。 “我不是说过没这回事吗?你妹妹人在哪里,我根本就不知道啊。” 惠弥噗哧一笑。 “你没发现自己刚才说溜嘴了吗?” “咦?” 多田表情为之一僵。 “你说过,你很钦佩我的动态视力。还记得接下来你说了什么吗?” 多田眼神游移。想必是在忆海中搜寻。 “你还说了一句——手上虽没有地图,却都已完全记在脑中。” 多田一副“哦,原来是这么回事”的神情。 “这哪里奇怪?你原本不是在看座位上的市街地图吗?” “不过,也许我身上藏着其他地图啊。有可能是我趁你在换衣服,或是上厕所的时候,偷偷拿地图出来看。但你却清楚地指出我‘手上没有地图’。话说回来,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得到博士的地图?你又是从谁口中得知和见今天早上拿走地图,而我现在‘手上没有地图’?结论只有一个。就是和见亲口告诉你的。” 多田摇头否认。 “我只是认为那张地图还放在博士家中罢了。所以我才说你手上没有地图。” 惠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算了,就当是你说的那样吧。我们也该走了,我想喝杯热咖啡。” 多田露出苦笑,发动引擎。 “你这个人真不简单。实在不好对付。” “这句话我原句奉还。” 车子发动,顺着斜坡而下。 坡度和缓的山坡,覆着一层瑞雪。 教会的绿色屋顶以及欧式建筑的屋顶,为景色增添了几缕色彩。 “原来如此,这才是异国情调。而且是日本国内的异国情调,其他地方看不到呢。” “感觉就像撷取历史的某个时期,一直保留至今。” 两人将车子停在市营的停车场内,在附近一家咖啡厅喝完咖啡后,开始散步。一群观光客嘈杂地从他们身旁走过。 “这条市街就位于山丘上,所以这也难怪,不过,这里的坡路还真多。为什么只要坡路多,就会形成浪漫的市街呢?就连东京也是,那些贵得离谱的高级住宅区,往往都是位于坡道上的市街。难道是因为可以居高临下,俯看底下的人们?这样明明就不适合老年人居住。” “住在那种地方的人都是以车代步,他们不会在坡路上行走的。” 两人俯看脚下的石板路坡道,边走边随兴地聊天。 “总归一句话,有坡道看起来就像一幅视觉上绝佳的图画。也许斜坡上的建筑可以尽收眼底,才是人们喜爱的原因吧?” “视野不同,应该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吧?爬上坡路或是楼梯后,景色会随之改变,登上顶端便可望见大海。换句话说,就是具有戏剧性。只要有戏剧性,那就够了。” “有道理。的确,因为现在大家都追求戏剧性的人生。真是不自量力。都是那些不入流又无聊的流行连续剧害的。日本人一切都希望与周遭的人们相同,以此奉为最高原则,像那种戏剧性的爱情和人生,才不会轻易降临他们身上呢,你说是吧?” 尽管如此大肆批评,但此时惠弥脑中想的,却是和见是否也曾和博上一同在此地漫步。 和见他们能像一般的幸福恋人般,走在这条坡道上吗?能像此刻走在路上的情侣般,耳鬓厮磨、甜言蜜语吗? 不知为何,他脑中无法浮现两人微笑的模样。 他没看眼前美丽的欧式建筑,也没望见坡道下辽阔的港口全景,脑中只浮现和见与博士两人垂首无语、并肩而行的身影。 也许H市这块土地对和见来说,打从一开始就当作是结束恋情之地。蓦地,他感觉身在此地的两人早已结束彼此的关系。在那座满是缝隙、到处渗风的屋子里,也许根本不像和见所说那样,两人还能谈情说爱。或许就像那座屋子一样,两人之间满是缝隙,情人的关系已开始崩塌。 这时,这名男子现身。一名鳏夫。博士与他妻子共同的友人。和见没有知己,也没朋友,就算委身这名男子,也不足为奇。 惠弥与多田慢慢走向沿海的坡道。 “这里是外国人的墓园对吧?风愈来愈强了。” 住宅区的巷弄对面,是寒冬下的汪洋大海。海面是一片混浊的暗铁色。 为了避开海风,每户人家皆建成平房,低矮的建筑犹如爬行于地面上一般。因为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强风,海风直接袭来时的冲击,光想就令人害怕。 但外国人的墓碑却个个面海而立。虽已不在人世,但仍可看出死者的思乡之情。中国人的墓碑、俄国人的墓碑。虽然展现出各种不同国家的风格,却依然透露出客死异乡的遗憾。 “前面是哪里?” 惠弥见道路前方空无一物。正面是灰茫茫的辽阔大海。视野模糊,海天一线。 “往最深处走,是昔日的一座军事用地,如今已改为陆军坟场。” “这整座山以前是津轻要塞地带对吧。” “没错。这附近有检疫所,一有霍乱或天花的患者,便会从这里运往专门的医院。焚化场在最里头的深处。” 惠弥朝多田瞄了一眼。多田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 “因为经常有传染病大流行。一旦出现患者,便会很小心谨慎。如果是霍乱患者,就在担架上插黄旗,若是天花患者,就在担架上插红旗,以此进行搬运。” 两人不发一语地走在坡道上。耳边呼啸的风声愈来愈强,寒风令惠弥感到头痛欲裂。 “博士地图上所指的地点,是什么样的场所,就让我来告诉你吧。” 多田欲言又止地说着。惠弥已隐约察觉出他接下来会说些什么。 终于谈到这件事了。虽是很不想提及的话题,但看来已势无可避。 “首先是个人诊所。那里是从明治时代便一直持续至今的老诊所,而且还在自家后院养牛。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养牛吗?” 惠弥没有答话。多田自顾自地接着说道: “第二是G棱郭。” “刚才你刻意对我解释过了对吧。冰?这我不太明白。” “第三是辰川畜牧。” “也是养牛对吧?这我就明白了。原来是这么回事。” 惠弥微微颔首。 两人耳畔再度只听见风声。 “你认为那东西真的就在这里?隐藏在H市的某处?” 惠弥面朝前方,如此问道。 多田没回答。 “我们现在来复习一下历史吧。” “你还真是喜欢历史呢。” 多田莞尔一笑。 “二十世纪时,在全世界夺走三亿条人命的疾病是什么?” 惠弥露出苦笑,微微举起双手。 “你打算和我玩问答游戏吗?我知道了啦,别再跟我猜谜语了。” 惠弥微微叹了口气。 “是天花。” “答对了。预防天花的方法是什么?” “接种牛痘。将活疫苗直接接种于人体。是十八世纪时,由英国人詹纳发现的方法。但也 8bb8." >许当时在世界各地,早就以民俗疗法采取了同样的治疗方法。因为有一种牛只的疾病和天花很相似,俗称牛痘;自古人们便知道,如果照顾罹患牛痘的病牛,比较不易感染天花。这个方法一直到十九世纪才传入日本。” “当时在日本称之为植疤疮对吧。” “没错。据说最早传入的时间是一八四九年。从荷兰传入长崎,佐贺藩藩主锅岛直正是个激进派的人物,人们认为是他最早施行种痘。” 两人同时驻足。眼前是一望无垠的寒冬之海。 为什么要在这种寒风刺骨的地方,谈这种毫无半点情趣的话题呢? 惠弥脑中一时闪过这个想法,但多田仍接着说道: “不过事实上,有个地方更早引进植疤疮的技术。” 多田朝惠弥瞄了一眼。 惠弥颔首。 “没错,就是这里。H市。十九世纪初,一名男子在择捉岛被俄国人逮捕,拘留在西伯利亚,在当地目睹了种痘的疗法,因而带回种痘技术书。那本书于一八二〇年被翻译成日文。时间比长崎还要更早。” “在H市,种痘似乎相当普及。因为听说箱馆时代的奉行也奖励虾夷族种痘,并确实实施。” “欧洲人在北美与原住民的战争中,寄送天花患者的毛毯给他们,害他们四万多人因此丧命,两者的行径相比,真是天差地远啊。” “这项史实,堪称是使用生化武器的先驱。” “多田,这里有点冷呢。太阳也逐渐下山了……不过话说回来,在这种天候下,也看不出太阳是否快下山了,我们差不多也该回去了吧。” “确实很冷。这里实在冷得吓人。” 两人缩着身子往回走。 “如你所知,感染天花的发病率是百分之百。所以扑灭天花的作战,展现了绝佳的成果。当时的作战方式,是一旦出现患者,便集中对接触过患者的人们种痘,彻底封锁病毒的感染源。日本于昭和二十一年(一九四六年)爆发的天花大流行,从昭和三十一年以后,便再也没有新的天花患者出现。就全球来看,最后一名天花患者于一九七七年出现在索马利亚,之后便再也没传出疫情。WH0于一九八〇年宣布天花已完全根绝。” 多田就像录音机似的,接连说个不停。 惠弥也和他一样。 “现在保有天花病毒的国家有两个。分别是美国与俄国。据说他们都以生物性防护层级四的标准来严密控管。” “但冷战结束后,始终传闻有其他国家也保存了病毒。近年来,担心有人使用生化武器的不安不断攀升。其实美国和俄国原本打算在进行过天花病毒的遗传基因分析后,便要完全舍弃病毒。但大家感到不安,迟迟不肯舍弃病毒。在最近的WH0会议中,舍弃天花病毒成了一个重大的问题。原本预定于二〇〇二年完全舍弃,但美国如今却提出不愿舍弃病毒的方针。” “也有人说,由他们持有病毒才更是危险。不论美国还是俄国都一样。” “这么说也是有道理。” 多田呵呵而笑。 “问题是现在全球疫苗普遍不足。许多制药公司自告奋勇,说要重新生产疫苗。我猜你们公司也是其中之一。不过,现在一旦某地出现患者,几乎没有哪个国家能提供足够的疫苗。据说WHO让荷兰保管五十万人份的疫苗,但疫苗一旦时间过长,便会失去功效。” “至少你女儿就没有免疫对吧?” 惠弥耸了耸肩。 “我们也是一样啊。话说回来,种痘一次,顶多只能维持五年的免疫力。据说若没再种一次痘,便无法终生免疫。一九七六年,日本的种痘已不列入定期预防接种的对象,到了一九八〇年,种痘全面废除。不满二十三岁的人,完全没有免疫力。” “我的女友们也曾说过,她们为了怕穿帮,联谊时绝不穿无袖洋装。因为手臂有种痘的疤痕。” 惠弥如此说道,多田闻言哈哈大笑。 “日本某个血清研究所保存了疫苗,但却是从未使用过的改良菌株。不但量少,也不清楚它能否保存。” “真是个要命的时代。由于世界变得无远弗届,一旦某处出现患者,转眼间便会扩散至世界各地。就算不是这样,在地球暖化和热带雨林的滥伐下,局部地区的风土病也会像火苗般飞散各地。” “就像在美国四处散播的西尼罗病毒。” “结核病也开始卷土重来,如今小孩头上的头虱也愈来愈多。未来真是一片黑暗啊。” 惠弥心想,这是最不适合晚餐前谈的话题。 “克丽奥佩脱拉。这种东西真的存在吗?” 惠弥终于道出这个名字。 多田为之一惊。 “这名字是谁取的?” “至少博士是这么说的。” “H市制造的疫苗,自古人们便说是很好的菌株。民间广为接种,就连镇上的医生也会自己养牛,以牛腹来制造疫苗,自发地进行接种。过去有过这么一段历史。” “是啊。天花的活疫苗常会有很强的副作用。就疫苗来看,副作用的机率算是相当高。有时还会引发脑炎或猛爆性肝炎,自古便是令人头疼的问题。” “但明治时代后期,政府对疫苗进行统一管理,民间全面禁止接种疫苗。可是……” “日本国内,要是民间仍有人很认真地在制造疫苗呢?” 惠弥接他的话说道: “怎么可能。应该不会有这种事。疫苗的保存期限并不长,若是长期制造,应该会被发现才对。” “可是,要是现在制造出优质菌株的疫苗,有可能带来莫大的财富。” 两人同时默然。 “克丽奥佩脱拉是吧?真像是一场梦。” “博士的梦不知道实现了没?” “我也不知道。” “我猜也是。所以你才这么辛苦,还充当我的专属司机。” 惠弥语带挖苦地说。 多田没有回话,脸上挂着微笑。 “博士的地图有什么含意?他如此具体地标上记号,是表示疫苗真的存在吗?博士到底在找寻什么?” “事实上,他在找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们似乎得到了同样的结论,不过,也许我们找寻的是不同的东西。” “你为何会注意到此事?不会是因为博士的论文吧?” “应该是和你一样。” “博士在医学院的校友杂志上写的那篇短文是吧?看过那篇短文后,果然会想到相同的可能性。那么,现在除了你之外,你还有哪些朋友也来到这里?” “我想,他们和我不同。所以我才会提到同步性。他们应该是从别的管道一路追查到这里。天花病毒和其疫苗,这几年来成为众所瞩目的话题,大家都开始思考有无取得优质疫苗的方法。闪此众人开始变得喜欢研究历史,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温故知新是吧。” “你是为了自己公司的利益才来这里的吧?” 多田以认真的神情望着惠弥。 “这个嘛。你应该也不算是为了国家吧?” “当然是为了国家。” “真羡慕,有这么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你不是吗?” “这是秘密。” 惠弥朝多田抬起下巴。 多田一愣。 两人又不发一语地走了一段路。 惠弥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我也不知道。当然了,如果能发现克丽奥佩脱拉,自然是很幸运,若是还能让公司大赚一笔,那就更谢天谢地了。可是这么一来,我的名字又会传递全球,令我感到左右为难。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另外,还有我妹妹的事。” 惠弥发现这是自己的真心话,心中暗暗吃惊。 有点不太对劲。这当中还隐瞒了些什么。我得在这里做些什么才行。那到底是什么,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也许是和见的缘故,我现在总提不起干劲。” 多田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望着惠弥的侧脸。 “你打算跟和见交往吗?还是说,你只当她是接近克丽奥佩脱拉的道具?” 惠弥望着多田正色道。 多田苦笑以对。 “我和令妹一点关系都没有。” 望着多田斩钉截铁的回答,惠弥意兴阑珊地别过头去。 “我已失去当一名哥哥的自信。虽然我原本就没什么自信。我实在搞不懂她。” 惠弥继续内言自语。 多田莞尔一笑。 “我们该回车上了。今晚不是要去吃寿司吗?” “对喔。趁人和鱼都还没生病前,得好好大快朵颐一番才行。” 惠弥缓缓颔首。明天该怎么行动才好?克丽奥佩脱拉真的存在吗?和见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惠弥从不会感到如此不安。 我究竟在这里做什么?难道一定非得做些什么才行吗? 惠弥有种奇妙的感觉,觉得自己犹如与大海融为一体的白色天空般,悬在空中,飘浮于H市之上。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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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寿司店应该是最适合两个男人静静对酌的场所才对,但惠弥实在过于显眼。 因为他能说、能吃、能喝。 许多男性很排斥他这种人。一听他说话,有些人旋即会明显露出厌恶的表情。但他行一股不可思议的魅力,就算是流露厌恶表情的人,只要陪他说话,最后都会被卷进他的步调中,认同他的风格。 多田也颇多话。 乍看是名保守且温文儒雅的绅士,但惠弥反而觉得他有种女人味。 一般人就算没特别留意,对于和自己迥然不同的人会特别敏感。惠弥从多田身上得到这样的感受;同时他也赫然察觉,堪称与他关系最两极的和见,似乎与多田有些相似。换言之,多田与和见也许是很相似的一对。搞不好就是这方面撮合了他们两人。 两人的话题漫无边际,始终都围绕着个人嗜好和身边一些言不及义的事。 下午时在寒冷的外国人墓地谈论的内容,宛如是许久以前所谈的话题。不过,那样的话题确实不适合用餐时讨论,所以不管怎样,也不该在这时候谈。 “嫂夫人是怎么过世的?因病吗?” 大致联络过感情后,惠弥提出心中一直挂怀的疑问。 多田一半感到意外,一半觉得有趣,望着惠弥。 “我没想到你这么感兴趣。” “不好意思,这算是你的个人隐私,但我总觉得问清楚比较好。” “为什么?”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因为我这个人是直觉型的。” “她死于意外。是交通事故。独自一人到超市买食材时,被一名打瞌睡的司机给撞上。” “哎呀,真是不幸。” “是啊。就只是转眼间发生的事。世事无常啊。” “就是说啊。人就是这么顽强,却又虚幻。” “顽强却又虚幻,嗯,说得一点都没错。” 多田频频颔首。 惠弥在脑中思索,为何自己会那么在意他妻子的死因。 应该有个理由才对。为什么呢? 惠弥在心中暗暗咋舌。我这是怎么了?来到这里之后,总觉得脑袋变迟钝了。明明有一大堆挂心的事,却始终想不出原因。 “你住的那家饭店,好像没有酒吧对吧?” “这么晚了,应该也关了吧。” “我们两人待得还真晚。” “出去找其他店吧。” “之前和见带我去过一家酒吧,很不错喔。我们去那里吧。伤脑筋,久没吃日本寿司,一不小心吃太多了。” 两人耳闻店员朗声高喊“谢谢光临”,步出店外,望着白雪在黑暗中翩然飞舞。 “又下雪了。” “又要浪费油钱了。这么一来整个人都醒了,再去喝几杯吧。” 两人揪紧大衣衣领,迈步前行。 路肩积了约两公分高的白雪。看来,已下了一段时间。 今晚是耶诞节的晚上。路上亮着灯火、人来人往,但总觉得无比阒静。也许是整体亮度不够的缘故,这种光线昏黄的感觉,犹如走在异国的街角。 一来也是因为天冷,两人默然无语。 惠弥感觉像是有一道墙挡在前头。在开口提及“克丽奥佩脱拉”之前,他满怀期待,但真的说出口之后,却又觉得它不过是个虚幻不实的梦话。 “啐,搞不好我的直觉变差了。” 惠弥不禁叹了口气。 “你是指‘克丽奥佩脱托’吗?” 多田似乎也想着同样的事,他旋即如此反问惠弥。 “隐约有这种感觉时,觉得很浪漫,但真的说出口之后,你不觉得很像德川家的宝藏传说吗?” “说得也是。不过,你的意思是,这么大批的客人涌来此地是一种群体的幻想吗?” “其他人真的也和我们一样在追求同样的东西吗?你认为呢?大家齐聚于H市,单纯只是来过耶诞节吗?还是一起来品尝北海道的寿司?” “嗯。” “博士到底在找寻什么?” “你不是也看过地图吗?” “个人诊所、G棱郭、畜牧公司。” “这可以看作是在为我们所追求的事背书。” “乍看是这样没错。”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可能吗?” “不知道。不过,我总觉得博士真正感兴趣的事另有其他。” “博士是一名病理学者,他要是知道全新菌株的天花疫苗就在附近,肯定会全心投入其中。而且,如果能把它弄到手,制作实品的话……不,光是得到疫苗,能带来多大的利益,只要稍微动脑想一下应该就能明白才对。比起这件事,你认为他感兴趣的事会是什么?” “这个嘛。你跟博士不是认识多年吗?应该很清楚博士的嗜好和兴趣才对吧?” 就在这短暂的瞬间,惠弥发现多田全身一震。 真的只是流光瞬息间的事,但他清楚感觉到多田的动作。 刚才是怎么回事?是我惹他不高兴?吓了他一跳?还是…… 紧接着下一个瞬间,惠弥发现另一件事。 “虽然是朋友,但他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我们不可能知道别人的全部。就算想让对方了解自己,也一样办不到。” 多田以冰冷的口吻应道。 “说得也是。就拿我来说好了,我以为自己很清楚我双胞胎妹妹的一切,但她却背着我逃走,至今下落不明。那家伙真是的,也不跟我联络。不知道现在她在干嘛。既然要搞失踪,干嘛不先早一步回东京呢。” 惠弥突然动起肝火,怒哼一声。 “你打算待多久?” “不知道。得等到我确定和见要回东京,解了这股闷气之后。如果能在东京迎接她一起过年就好了。你呢?” “我吗?或许得等到你回东京之后吧。” “就算你跟着我,也不会有任何收获的。因为我已完全提不起干劲。” “你这句话言不由衷,我不相信。” “随你便吧。不过……” 惠弥突然压低嗓子,微微靠向多田。 “我们被人跟踪了。” “似乎确实是如此。” “哦,你也发现啦?” “是啊。不过,刚从店里离开时还没发现。” “我想,应该是从我们走过十字路口的时候开始。” “好像是。” “不只一个人。说是想抢劫的小鬼,似乎年纪又太大了点。” “不是你的朋友吗?” “我的朋友才不是那种躲在暗处跟监的害羞男子。他们会正面扑过来给你个热吻。你不认得那个人吗?” “不认得。” “会不会是博士的朋友?” “或许能甩掉他。” “不过,这里的街道狭窄。” “你和我的住处很快就会曝光。” “那该怎么办?” “现在就算想逃跑,在这种雪地上,也只会害自己跌倒撞到头罢了。” 两人脸朝前方,低声细语,但全将注意力集中在身后。 四周悄无人踪,光线昏暗。不时会与情侣擦身而过。在这悄静的道路上,传来车子轮胎驶过雪地上的低沉声响。 “我们往港边走吧。那里人应该会比较多。” 多田悄声道。 “依我看,我们还没走到那里,对方便会追上来。” 惠弥估算他们与跟踪者之间的距离。只要对方有心,马上便能缩短这样的距离。 “那么……” “继续照这样再走一会儿。我想看看对方的长梱。” 惠弥曾经走过这条路。再往前走一小段的话…… 可以望见已过了营业时间的加油站灯光。 只有那处地方犹如一座舞台般亮着光明。 惠弥若无其事地走向该处后,蓦然驻足,转身望向身后。 “出来吧。如果是想对我做爱的告白,我希望你能看着我的脸对我说。” 在飘雪的街角,他响亮的声音传向四方。 在黑暗深处,感觉得到黑影人的身体僵硬起来。 “你想告白的对象是谁?是我还是他?” 惠弥再度说道。 黑影人先是蛰伏不动,不久便消失了气息。他已放弃跟踪,在黑暗中离去。 “搞什么嘛。” “要追吗?” “太麻烦了,对方似乎很习惯在雪地上走动。我们追不上的。” “会是谁呢?他到底有何企图?” “也许目标是我们两个。” “怎么会?我们不是在这里才认识的吗?” “所以啰。如果你是某家制药公司的人,很熟悉这个业界的话,看到我和国立感染症研究所的人走在一起,会有什么想法?应该会在心里想,这两个家伙勾结,也许有什么肥水可捞。” “怎么可能!” “不过,我倒是没想到对方竟然这样就打退堂鼓,看来,他并不想加害我们。也许只是想知道我们接下来的去处。原来如此,看来,大家在耶诞节都变得疑神疑鬼的。”

02

之后便感觉不到有人在后头跟踪,两人前往酒吧,又喝了些酒。但跟踪者的影子始终在两人脑中挥之不去,他们各自回到自己的住处。 惠弥返回和见的住处,和见仍未归返。惠弥仍深信她与多田同住在饭店里,但既然无法与她取得联系,也只能一筹莫展。 我到底在干什么? 惠弥原想阖上窗帘,却又停手,静静望着外头雪花飘飞的漆黑夜景。 感觉就像在看一出戏,戏中的主要人物陆续退场。虽然多田登场,却不清楚他是不是主要人物。不过,原本惠弥是自己打算要主演这出戏,但理应告知他是否该当这部戏主角的演员却没了踪影。 没错,结局就是这样。若槻博士身亡。这是最大的失算,也是让一切全乱了套的开端。那究竟是意外还是谋杀?倘若是谋杀,为何他会在那样的时机下遭人杀害? 惠弥伫立原地陷入思索,这时他猛然察觉窗边传来的冷冽寒气,急忙阖上窗帘。 他坐在和见惯坐的沙发上,点燃了烟。明明喝了不少酒,却没半点醉意。不过他原本就千杯不醉。虽然也会喝醉,但身体和头脑总是保持清醒。 她为什么要隐藏行踪? 惠弥再度唤醒早晨时的疑问。早上发现这件事时,他先是因为被骗而大动肝火,但事后仔细一想,实在不明白她失踪的用意。而且她还不忘带走地图。她明明很清楚自己哥哥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却还刻意带走地图,究竟心里在想什么?还是她认为,反正哥哥已全部记住了,就算她带走也不会有什么影响?也许她不是要偷走有用的东西,而是意在湮灭证据? 他回想和见呆立于博士家的身影。 当时她还有做其他事吗? 惠弥缓缓在脑中倒带。 惠弥发现地图。和见站在屋内。她朝某个东西伸出手—— 惠弥在无意识中霍然起身。 他走向厨房,逐一打开橱柜和碗柜。 动作毫不迟疑。但却没发现他要找的东西。深深烙印在他脑中的东西。和见应该不会摆得太深才对。 他很不死心地在屋内寻找,检查过厕所与和见的寝室。 最后终究还是找不到他想找的东西。

03

翌晨,他决定回归最基本的生活。 他喝着咖啡,享用洒满胡椒的培根蛋吐司。至少,一早能喝到这么棒的混合咖啡,他已心满意足。 惠弥嗅闻苦咖啡的芳香,心想——我得好好珍惜这小小的幸福才是。大致洗过衣服后,他以绝佳的心情离开屋子。 雪已止歇,但天空仍旧覆着厚厚的云层,随时都有可能会再降雪。虽然寒意刺骨,却平静无风,所以走了几步后,全身暖意渐生。因为很排斥在冷飕飕的天气下行走,所以他本想坐计程车,但不久便已习惯了步行,于是决定一路走向目的地,而且此时步行正适合整理思绪,之前发生的事、昨晚始终没找着的东西、和见的事、多田的事。某个东西隐约在他脑中缓缓成形。形状之诡奇,超乎他的预期。 圣诞节一过,日本全国便弥漫在一股岁末年终的气氛下,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昨天人们还一直将蛋糕、礼物、烤鸡挂在嘴边,现在却突然开始谈起了过年饰品和年糕。如果只是喝酒狂欢,什么都不讲究的话,那也就没什么好谈的了。不过,在国外,就算到了年终,还是一样平静,并不会因为过年有什么不同。相较之下,日本每到岁末,准备工作便会双头进行。对于日本人这种利落灵巧、变化迅速,以及为了将一切全赶在年终前完成,所以就塞满各种节庆活动的顽固观念,教人不免有种不知为何而忙的受骗感。 不知不觉间,已抵达目的地。 眼前出现片仓诊所的看板。 造型复古的石造个人诊所。诊所兼充个人住宅,是日本各地随处可见的类型。围墙上挂着木制看板。除了内科与小儿科外,还新加上妇产科一行字。先前光从车内大致瞄过,没注意到这点,但现在定睛一看,发现只有院长的名字更改,而且还加写了一行女性的名字,从这点可以猜出,诊所已由儿子接掌,而且他妻子也是医生,接下妇产科的工作。 惠弥往内窥探。里头坐着因发烧而满脸红彤彤的小孩,以及双手抱着拐杖的老年人。 里头病患不少。相较于诊所古色古香的外观,里头装潢得颇具功能性。看来,年轻这一代继承家业相当顺利。就地区医疗而言,这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换言之,老医师已经退休。 惠弥离开诊所后,按了一旁的住家门铃。 “哪位?” 对讲机里传来一名老妇沉稳的声音。 “抱歉打扰,敝姓神原,请问片仓医生在吗?” “您如果是要找小犬,他在诊所里替人看病。” 听完这句话,惠弥确定老医师仍然健在。 “不,我想拜访的是上一代的片仓医生。” “我先生正巧外出呢。” “请问他去哪儿呢?” “去做例行的散步。您方便的话,请劳驾从这里一路往港口的方向走,那里有一家名叫‘灯’的咖啡厅,请到那里找他。” “这样啊。谢谢您。” 好个通情达理的太太。或许该说是对我这种客人早已见怪不怪。 惠弥依她所言的方向迈步走去。 不一会儿便发现那家咖啡厅。巧妙利用老旧建筑改建而成的一家石造咖啡厅。 推开沉重的大门,传来“叮铃”一声铃响。 “欢迎光临。” 柜台内一名长得像猫的男子向惠弥唤道。 惠弥迅速朝店内瞄了一眼。 这家店历史悠久,店内光线昏暗,开着暖气。一股不流通的闷气扑鼻而来。 “是你找我吗?” 一名坐在店内角落、身材高大的老人紧盯着惠弥。他那严肃骇人的神情,坦白说,若是初次见面,肯定猜不出他曾是名医生。 他太太的确不简单。不忘打电话跟他联络。 “正是。” 惠弥微微耸肩,如此回答,片仓显得有些吃惊。 “您好,敝姓神原。我就开门见山地向您请教了,这几个月内,是否有位名叫若槻慧的男子前来拜访您?” 穿着大衣的惠弥如此问道。片仓脸上浮现复杂表情,嘴唇下弯,颔首应道: “确实是开门见山。很好,可以不必浪费时间。” “另外还要再问一件事。是否有其他可疑男子也为了同一件事来拜访您呢?” 片仓呵呵大笑,笑得全身摇晃。岩石般浑圆的背部微微晃动。 “来,坐吧。” “谢谢。” 惠弥一脸正色,脱去大衣,坐在老人对面。片仓似乎正在阅读平装本的历史小说,内页夹着一张破破烂烂的书签,书就搁在桌上。 “您真有闲情逸致。” “历史很有意思。” “哪个时代?老板,请给我杯皇家奶茶。” “英国维多利亚时代。” “日本的未来是吗?” “很遗憾,日本无法像他们那般成熟。” “也许吧。” “若槻博士很早以前来过。” 片仓开始娓娓道来。医生可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爱装模作样,说话拐弯抹角;另一种则是不爱浪费时间,喜欢速战速决。看来,这位老医生属于后者。 “你们是第一次见面?还是原本就认识?” “不,我和他是第一次见面。他打电话给我,说想听我谈诊所以前的故事。还说他正在调查H市昔日的医疗历史。” “他只来过一次吗?” “没错。” “你们谈了什么?” “谈了些梦话。” “博士的梦想是真的吗?” “怎么可能。你当真吗?” “应该也有其他当真的客人来见您吧?” “继博士之后,你是第一个。” “果然没错。那么,博士看起来是认真的啰?” 片仓闻言后,沉思了一会儿。 “怎么说好呢。” “实际来说的话,有这个可能性吧?” “你是指疫苗对吧?不可能。太难管理了。而且明治初期便已有了传染病防治法的雏形,严禁民间私制疫苗,所以不可能背地里偷偷制造。” “也许吧。大家都这么说,但我却不这么认为。种痘的行为本身就是一种民俗疗法,而且全世界都是自发性地在进行着。” “在日本,一直得不到牛痘的疫苗。我们的先人付出相当大的努力。当时只能靠船舶运送。一旦超过五十天,疫苗便失去功效,一切努力全化为泡影。中医们合力施压,说种痘是一种诈欺的行径,一般百姓害怕自己成为白老鼠,因而迟迟不敢接种。” “这也难怪。” “总之,当时得尽最多替人接种,所以可说是与时间竞赛。一旦有人发病结痂,我们就从结痂中采集疫苗,再接种于别人身上。为了运送疫苗,我们带着结痂的孩子,在数天之内四处赶场。因为等到患者完全痊愈后,就无法采取疫苗了。” “真像是寄幸运信。不过,当时不是可以植入牛只,以此制造疫苗吗?” “疫苗的奇特之处,在于多人接种后,效果会产生变化。像梅毒之类的病毒不会减弱,但牛痘的疫苗功效却会随着使用次数增加而减弱,这从詹纳那个时代就知道。之所以植入牛只,一来是为了增加疫苗数量,但其实是为了再度增强疫苗的功效。” “哦,原来是这样。” “既然你是博士的朋友,那你应该也是医学院毕业的吧?” “我是医学院出身的没错。99lib.我之前认为天花已经绝迹了。” “要持续持有可用的疫苗,是很吃力的工作。昔日的种痘所是以一天二十四小时的方式在采集疫苗。如今要纯粹靠个人来执行这项工作,绝不可能。” “片仓医生应该有办法吧?” “别提了。根本就不可能。” “可是您以前做过吧?” “那也是很久以前,我的祖先还自称是荷兰派医生时所做的事。” “你们家养过牛对吧?” “是有记载提到,庭院里会经有个牛棚,但也没留下什么特别的记载。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就算使用药品也无法保存吗?甘油问世后,数量应该增加不少吧?” “要维持效果还是有困难。” “那么,如果是诊所呢?有没有具备相当技术的设施?” “我不是说了吗?如果有像样的设施,就会触法。” “意思是,也不是完全没办法就对了。” 片仓流露出好奇,望着双臂盘在胸前、一脸沉思状的惠弥。 就像是望着一只罕见的动物闯进家中的庭院,这位老先生觉得很有趣。 “请问一下,若槻博士还有说过什么话吗?” “没有。” “您对博士有何印象?” “是个诚实、杰出的人。” 片仓以犀利的目光凝睇着惠弥。 “你究竟是谁?真的是他的朋友吗?” 惠弥用力点头。虽然他没和若槻见过面。 “是的,我是他的学弟。我不是医生,是一名魔法师。” “魔法……” 片仓被这句话给呛到。 “啊,您没事吧,医生。” “你别逗我笑好不好。” “G棱郭、辰川畜牧。这两个地名您听过吧?” “没有。那是什么?畜牧我倒还知道,G棱郭是……?” “不重要,您就当我没说吧。” 惠弥频频挥手。 长得像猫的那名店老板端来了红茶。乍看之下看不出他的年纪。看起来像三十多岁,但说他五十多岁,也不觉得奇怪。教人很想用魔术笔在他丰满的双颊画几道猫须。 浓郁的奶茶香醇可口。这趟旅程倒是喝了不少好咖啡和好茶。旅途中要是有好喝的咖啡和红茶,就觉得不虚此行。 “医生,请告诉我您的直觉。” “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一副好像很热的模样。” “您这是在夸我对吧?” “有一成算是。” “若槻博士看起来很相信这个梦话是吗?” 片仓一脸正色地望着窗外,陷入沉思。 “不,他真正关心的,并非疫苗。他自始至终,应该都只认为是有这个可能性,或是有其附加价值。就像是历史逸闻一样。这是我对他的印象。你相信这件事吗?” “一开始坚信不疑。现在就不太信了。” “我觉得有这样的反应才正常。” “可是,如果空手而回,我将沦落到连过年的年糕都买不起。” “原来如此,你是药商对吧。” “博士到底是在调查些什么?” “不知道。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他很热中于追求某件事。至少确定不是疫苗。这是我的直觉。这样你满意了吗?” 尽管颇有微词,但片仓似乎很中意惠弥,两人聊得颇为投机。甚至还邀惠弥在离开H市之前,找一天到他家做客。 也许这趟旅程最大的收获,是咖啡、红茶,以及约会的对象。 惠弥拦了辆计程车,前往车站。 下一个目的地是辰川畜牧。 日暮时分的车站,挤满了像是返乡的人潮。这里也洋溢着岁末年终的气氛,手写的海报映入眼中,上头写着元旦日出之旅以及初一到初三的火车时刻表。 元旦能与和见一起回东京吃年糕吗? 他脑中想着这件事,走进电车内。 他思索着该不该先打电话跟对方说一声,但就算对方不在,他也要前往拜访。想到这里,便打消了打电话的念头。他买了车内贩售的便当,一面吃一面品尝便当的滋味。铁路便当让人很有饱足感。 车窗内外温差悬殊,所以窗户蒙上一层薄雾。想到之前曾和妹妹一起搭这班电车,宛如梦幻一场。 你到底想要什么?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惠弥朝不知人在何方的妹妹如此喊话。 和见坐在家中的沙发上,空虚的侧脸,浮现惠弥脑中。 你该不会是走上了不归路吧? 他在无意识中折断装在筷子袋中的牙签。 惠弥,你睁开眼睛看看。 脑中突然传出妹妹的声音。 他以断折的牙签剔牙。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国中时,惠弥、和见,以及两名朋友,一同前往游乐园。不论哪个时代,年轻人总爱玩那些令人尖叫的游乐设施。不论是云霄飞车还是其他设施都好。惠弥非常喜欢尖叫,总是大呼小叫,玩得很疯。其实他没那么害怕,他喜欢这种大声喧哗的感觉。因此,不论再可怕的游乐设施,他都很勇于挑战。和见总是爱取笑这样的他。 你啊,根本就是来这里大叫的,明明就闭着眼睛,什么也没看。 惠弥想起和见以平淡的口吻如此说道,静静凝望他的眼神。 大家一同前往游乐园的那天,他与和见一起坐在云霄飞车的前排座位。那天是阴天。 从还没启动前,惠弥便一直静不下来,嘴巴说个不停,和见则是懒懒地靠着座背,以冷静的眼神望着天空。 惠弥,你睁开眼睛看看。只要你停止尖叫,就可以看见周遭的事物。 和见望着惠弥,如此说道。 她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惠弥还记得当时自己看着妹妹的双眸,脑中兴起这个强烈的念头。她怎么会有那种只追求刹那美好的眼神呢?两人明明从小一起长大,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差异?惠弥行这种强烈的感受。 一旦云霄飞车往前冲,他往往都会放声大叫,完全没看见周遭的景致。但他仍不忘偷瞄妹妹的表情。他想确认妹妹是否有睁眼。由于自己始终无法睁开眼睛,所以不是很清楚,但他隐约可以确定,和见在坐云霄飞车时,表情一直很冷静。 惠弥还想起其他场面。 尽管两人高中不同校,但他发现和见有喜欢的对象。 他不记得自己当时为何会在现场。自己好像有位朋友与和见同校。某日他前往和见的学校时,恰巧遇见和见站在网球场外,静静望着一群正在练球的男学生。 和见不动如岳,静静凝望他们练习的情形。 一看便知道她的视线正追循着某人。一名长相帅气的男孩。 惠弥无法就此离去。因为当时和见的身影,令他有种沉闷无法喘息的感觉。 他站在一旁望着和见,感觉得出她身子微微一震。 因为练习结束,他注意的那名男孩正走出网球场。 惠弥心想,这样她就能回去了,心里松了口气。但和见却仍伫立原地,一动也不动。 仔细一看,有名少女前来迎接和见注意的那名男孩。一名可爱的少女,与冷静沉稳的和见形成强烈对比,天真无邪的少女。 他们两人似乎是公认的一对,两人相视而笑,并肩离去。 惠弥自然感到更为沉闷。 和见伫立不动。面无表情地凝视离去的两人。她的视线紧迫着少女的表情,以及那名满面春风的少年,眼神犹如在舔舐着对方一般。她文风不动地凝视,直到对方的身影隐没。 她的模样令惠弥感到不寒而栗。 他心想,和见有受虐倾向。原本以为她有虐待倾向,其实不然。她那模样带有一种自虐性。将自己推入悲惨的绝境,逼自己非得“睁开眼睛”去面对这样的状况不可。惠弥悄悄离开现场,脑中思忖着这个问题。 当时和见露出同样的眼神。清醒、空虚、平静的眼神。 妹妹身穿制服的身影,在窗外逐渐远去。 什么嘛,现在仔细一想,她做的事和小时候相比,一点都没变嘛。 惠弥将牙签放回筷子袋里,一面将它插进铁路便当的纸盒内,一面叹息。 我不相信她会幸福。做梦也没想过她会有幸福圆满的结局。 之所以从完美无缺、人人称羡的婚约中逃脱,也是这个缘故。想必她无法描绘出置身幸福中的自我形象。她总是在追寻某个破灭的幻影,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但这是为什么?虽然家中环境有些特殊,但衣食无缺,家人的关爱也不见得比别人少。她自己也拥有过人的才能不是吗? 我们无法领略别人的烦恼。无法完全理解别人。昨晚多田也这样说过。 惠弥一脸恍惚地望着迷蒙的窗外景致。

04

尽管同处札幌市内,但与博士住处的穷酸样相比,这里可说是高级地段的大楼。而且水准颇高。 希望对方在家。 惠弥在心中暗自祈祷,按下对讲机的按钮。这是可以显示访客模样的对讲机,希望对方一见我俊美的容貌,便同意接见我。 “——喂。” 对讲机传来沉稳的声音。很好,在家,真走运。 “您好,敝姓神原。前几天在若槻博士的住处与您见过面,当时真是失礼了。今日前来,是有问题想向您请教。” 惠弥凑向前,将脸抬向摄影机。 对讲机的另一头陷入一阵沉默。 “不会占用您太多时间。也不会说些令您困扰的话。” 惠弥更进一步说服对方。 难得对方在家,岂能没见到面就这么回去。 “请进。” 伴随着一声冷淡的回答,同时传来开锁的声响。 数分钟后,前来开门的若槻庆子,以沉稳的神情正视着伫立玄关的惠弥。 “您好。” 惠弥微笑以对,不显一丝羞惭。 “令妹没和您同行吗?” “没有。为什么您知道我是她哥哥?” “我也说不上来,就是感觉得出来。可能是因为听她说自己有位双胞胎哥哥,而且两位的气质很相似。” “方便到府上叨扰一下吗?” “那得要看您想谈些什么。” “是关于若槻博士的研究内容。就算内容不方便谈也无妨,我想了解一下博士最后有哪些行动。” “我对他的研究内容一无所知。” “无妨。我想知道他有哪些行动。” 庆子轻叹一声,走进屋内。 “请进吧。” “谢谢您。令郎呢?” “他去参加补习班的冬季讲习。大衣请挂那边。” “他现在是考生吗?” “他现在才二年级,不过,最近大家都很早就开始准备。” “真辛苦呢。” “现在的孩子都是这样,同情也没用。” “哗,好漂亮的厨房。是现在正流行的开放式厨房呢。” 惠弥一见中央摆着一组大型流理台,登时眼睛为之一亮。 “谢谢夸奖。您要红茶还是咖啡?” “两种我都喝过了,所以我喝日本茶就行了。这不是日本制的吧?是特别订作的吗?还是另外改造成的?” 惠弥一会儿往碗柜里端详,一会儿往水槽里观望,忙着东看西瞧。 “那是当初在设计阶段时特别订作的。” 庆子开始备茶。 “说得也是。厨房用起来顺不顺手,会因人而异。我日后买房子,也会对厨房多花些心思。” “您喜欢下厨吗?” “倒也不是。不过,有个讲究的厨房,看起来格外赏心悦目,不是吗?” 庆子嫣然一笑。 “令妹可好?” “怎么说好呢。她就快要回东京了。有没有感觉松了口气?” “说得也是。我希望她能得到幸福。因为她在若槻身上浪费了大好人生。” “您这句话是肺腑之言吗?您就算要骂她也没关系。毕竟我妹妹自己也傻。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庆子一脸惊诧地望着惠弥。 “你这个人当真古怪。” “我不是来这里替自己妹妹辩护的。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我不想对她的人生多所置喙。我现在比较感兴趣的是若槻博士生前的工作。” “关于他生前的工作,我真的一无所悉。” 庆子耸了耸肩。 “那么,有其他和我问同样问题的人来过吗?” “这个嘛,有接过几通电话。不过,我都说不知道,回绝了对方。” “最近博士有到您娘家去吗?听说您娘家经营牧场。” “您可真清楚。我是听说他有回去看过。不过,因为我一直没和他见面,所以不清楚。” “您听过‘克丽奥佩脱拉’吗?” 感觉庆子脸上表情似乎微微一僵,但她侧着头应道: “没听过。” “哦,这样啊,真遗憾。” 惠弥冷言道。 “您要吃点心吗?” “那我就不客气了。不过,可别像对博士那样,在日本茶里下药喔。” 庆子脸色不变。 她之前冷静的表情倏然消失,改以冷若寒冰的眼神凝睇着惠弥。 “你刚才说什么?” “那我就不客气了。” “接下来那句。” “可别像对博士那样,在日本茶里下药喔。” “我不懂你这句话的意思。” 庆子的声音压低许多,惠弥与她正面对峙。 “和见现在人在哪里?” 惠弥冷冷地问道。 “为什么你认为我知道她的行踪?” “我本以为多田直树与和见有关,但万万没想到原来是你。” 庆子不耐烦地撩起长发。 “别开玩笑了。为什么我会和你妹妹有关系?” 惠弥缓缓抬手,指向庆子的手。 庆子为之一惊,望向自己的手。 “那个茶碗。” “咦?” “那与和见之前从博士家中带回当纪念品的茶碗一模一样。” 庆子一副慌乱的神情。这铁定就是兜不拢的关键部分。 “哼,说什么这是她送的志野制茶碗。当真是谎话连篇,真受不了她。和见理应带回家中的茶碗,到处都找不到,我正觉得可疑呢。我没看见她很宝贝地将茶碗收藏起来,既是这样,应该就是放在家中某处才对。但就是找不到。对此,你怎么看?” 惠弥坐在擦拭得晶亮无尘的工作桌旁,趋身向前。 “会不会是带到其他地方去了?” “是啊。是带到其他地方去了。然后呢?” “我怎么知道。” “我来下个简单的结论。她丢了。所以家里才找不到。” “为什么要丢弃这个重要的纪念品?” “没错,这就是重点所在。和见想将那个茶碗带出博士的住处,所以才撒谎。她想将它说成是重要的纪念品,是博士的遗物。只要这么说,便行借口将它带离那栋屋子。那么,为何她那么想将茶碗带离屋子呢?” 惠弥在厨房内来回踱步。 庆子脸带愠容,注视着惠弥。 “答案只有一个。就是湮灭证据。” “湮灭证据?” “是的。博士是个很懒散的人,最不喜欢洗东西。所以那个在茶里掺入迟效药的茶碗,他一直摆着没洗。和见或是你,应该早晚都会去整理才对。不过,就在这时候,冒出了我。在你们两人前去整理之前,我先进入了那栋屋子。” 他想起那栋屋子。 伸手握住茶碗的和见。 “我提到关于猫的事。所以和见担心我已发现了真相。” “猫?” 庆子露出诧异的神情。 “没错,猫。虽然警察已先关好门窗,但是当我们开锁入内时,家里已不见猫的踪影。这点很奇怪。因为那两只猫虽然能进入家中,但只要玄关的大门上锁,就无法离开那栋屋子。博士丧命的那天早上,玄关大门敞开着。那两只猫离开后一直没回去。” “猫本来就性情不定。” “和见也是这么说。不过也有其他可能性。它们是想回家,却回不去。换句话说,那两只猫已死在外头。为什么?因为他们舔过博士喝剩的茶。” 庆子脸色苍白,注视着惠弥。 惠弥神色自若地继续说道: “就是你掩埋的猫。那两只猫死在那栋屋子附近,是你将它们掩埋的吧?一旦警方调查博士的死因,你可能就会因此扯上关系。说你不知道博士的工作,那是骗人的。你自己不也是医药学院出身的吗?就是你调配毒药让博士服下的吧?虽然不清楚究竟是毒药,还是让他失去行动能力的药物,但就是你让他服下的。” 庆子微微叹了口气,执起水壶朝茶壶里倒入热水。 “很棒的推理。但你没有任何证据吧?” “没错。你应该已将那双沾有泥土的工作手套处理掉了,和见可能也把那沾有剩茶的茶碗打破,当作不可燃垃圾丢弃。况且博士已经火化,现在能做的,就是将你掩埋的那两只猫掘出。不过,就算从猫儿身上验出药物成分,也不能证明博士有服药。” “你很清楚自己说法的漏洞嘛。” 庆子请惠弥端起放在托盘上的茶碗喝茶,接着说了一句“不介意吧?”径自点了根烟。 “为什么要杀他?虽然有可能不是你亲自下手。也许是博士觉得不太对劲时,正巧从阁楼跌落。” “根本就没人谋杀他。” 庆子吐了口烟。 惠弥心想,这女的跟和见还真像。 “我问你。就你所听到的,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庆子以一副豁出去的口吻问道。 惠弥微微一惊。 “你们之间的关系?” “我、若槻,还有你妹妹。” “没什么。还不就是常有的三角关系。” “因为嫌弃没有爱情的婚姻生活,因而下决定心要和工作上认识的年轻女性一同生活,但妻子始终不愿和他离婚。是这样没错吧?” “如你所说。” “凡事都得从另一面来看。” 庆子脸上微微泛着笑意。 看了真不顺眼。这种笑法愈来愈像和见了。 “你认识若槻吗?” 不知何时,庆子已掌控主导权。不久前,惠弥还以为是自己在主导。 “我跟他是间接认识。” “你认为他是什么样的人?” “听人说,他是个诚实又杰出的研究者。好像是个好人。” 庆子缓缓颔首。 “没错。他很热衷研究工作。只要能研究,一切都无所谓。反过来说,为了研究,他会做出超乎常理的事来。” “这种人相当多。” 惠弥嗅闻淡淡的茶香,轻啜一口。 庆子看着他的模样,不怀好意地笑了。 “放心吧,我没下毒。像他这种人,总会给周遭人添麻烦。特别是家人。” “那么,若是从其他方向来看你们的三角关系呢?” 惠弥也取出香烟,点燃了火。厨房里袅袅升起两道白烟。 庆子双臂盘胸,任凭白烟飘摇而上,开口道: “嗯。若是这样的关系,你觉得怎样?妻子想和丈夫离婚,但由于丈夫握有妻子的把柄,无法如愿。但他却对自己的爱人说‘因为我太太不肯和我离婚,所以我无法和你结婚’。这种说法也很老套,对吧?” 惠弥静静端详着庆子。 “你说的是真的吗?你没办法和若槻博士离婚?” “因为他想将我的钱和我娘家的财力,用往他的研究工作上。” “你看起来不像有把柄会落在别人手上。” 庆子呵呵地笑。 “是吗?那么,你听听看下面的说法吧?丈夫知道妻子生的孩子不是自己的儿子。他说,如果你敢和我离婚,我就告诉儿子这件事,说你是妈妈和其他人生的孩子,然后假装是爸爸的儿子,将你养大。” 惠弥为之愕然。 “等一下,你告诉我这件事,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这只是比喻。我什么时候有说要告诉你实情?” 庆了泰然自若地应道。 这女人果然不简单。刚才她说的话是真的吗? “你不认为会穿帮吗?血型相同,长得又像我。但从我说自己怀孕的那一刻起,若槻便知道那不是他的孩子。” “博士该不会是不孕吧?” 惠弥如此问道,庆子默默颔首。 “医学院的学生不是常会用自己的精子进行研究或实验吗?所以若槻似乎早知道自己有无精症的毛病。但他却从未向我透露这件事。” “好悲惨的故事。” “是啊。从我怀孕的邢一刻起,偷情的事泄了底。但可悲的是,他只想到以此作为向我勒索的借口。” “莫非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研究精神?” “不知道,因为我没办法理解。最后,他还是只对自己的事感兴趣。所以看在别人眼中,他是个温柔且宽宏大量的人。” “这么说来,连我妹妹也被他骗啰?” 庆子露出苦笑。 “你知道他为何始终不愿放过和见小姐吗?” “看来,不是因为爱她吧?” “因为她是律师。她在一家大型律师事务所工作,一旦和我打官司,她可以免费替若槻效力,这是他打的如意算盘。他最喜欢肯为他卖命的女人了。所以他才以我不肯和他离婚为由,留住和见小姐。不过,和见小姐辞去律师事务所的工作,似乎是他始料未及的事。” “听得让人一肚子火。” 惠弥粗暴地将香烟拧熄于烟灰缸中。 他对博士的印象起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同时对博士的死因也变得兴趣缺缺。庆子与和见是何时开始取得联系,一同合谋,他已不想知道。 乘坐云霄飞车的和见。 站在网球场外的和见。 她昔日的身影交互重叠,浮现惠弥脑中。 和见肯定已隐约感觉到,博士对她的需求,是一名法律专业人士的技能,因为对他有帮助,所以才追求和见。 和见不期望幸福,不相信幸福。 是哪一方先呢?是不期望幸福,所以导致不幸的结果吗?还是因为她始终遭遇不幸的结果,所以才对幸福不抱期望? “所以我才说,没有任何人谋杀他。杀了他,只会玷污自己的手,犯不着。只能说是他罪有应得吧?” 庆子从冰箱里取出一只蛋糕盒。 “是吃剩的圣诞节蛋糕,要吃一点吗?” “我来一点好了。” 两个大人在厨房里,分食吃剩的圣诞节蛋糕,形成一幕很奇特的光景。 “博士的事已经不重要了。我妹妹和你确实是在他身上浪费太多的人生,不过,你们现在已经解脱了。那么,‘克丽奥佩脱托’呢?你应该知道它是什么意思才对。和见也知道吗?” 庆子舔着奶油,微微摇着头。 “关于这件事,我真的不知道。我起初也认为是天花的疫苗,我猜他也是循这条线在进行调查。” “你娘家过去制作过疫苗吗?” “我家没做这种东西。没错,我们的确长期提供研究用的牛只给军方、市公所,以及医生,但在牛只身上种植疫苗,那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个人要持续制造疫苗,很难办到。” 庆子耸了耸肩。 “那么,博士调查了些什么?” “不知道。若槻是个不可思议的人。为了研究,他非常渴望能获得金钱,但他对存钱却又不感兴趣。他应该是喜欢研究本身。虽然可以确定他对某样事物感兴趣,但也许只是件平凡无奇的小事。就算他感兴趣,但看在别人眼里,却不是那么回事,像这种情形过去也常发生。” “伤脑筋,走到这一步,又进了死胡同。”惠弥长叹一声。 “‘克丽奥佩脱拉’这东西并不存在。他口中的‘克丽奥佩脱拉’指的是什么,现在没人知道,所以无从得知其价值。依我看,那不过是埃及艳后的梦罢了。”庆子以冷静的口吻说道。

05

埃及艳后的梦是吗? 告别庆子后,惠弥脑中响起一首钢琴曲。可以确定的是,庆子联想到《埃及艳后的梦》(Cleopatra's Dream)这首老歌的曲名。以前它常被用来作为谈话节目的主题曲。 先前郁闷的心情已豁然开朗。 庆子的话合情合理。但总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她会那么干脆地让我看出破绽,发现她就是杀人凶手吗?还是说,她让我以为和见也是共犯,藉此对我封口? 惠弥侧着头寻思。他不认为庆子是会如此轻易让人看出实情的女子。 当时那一瞬间,庆子那豁出去的神情。 茶碗一事,是打破僵局的关键。若没谈到那件事,庆子肯不肯道出一切尚属未知。 有事令惠弥挂心。 那真的是打破僵局的关键吗? 某处有个警告讯号不断鸣响。 倘若庆子与和见串通的话,会刻意摆出和博士家一模一样的茶碗吗?这两个绝顶聪明、行事小心的女人,会犯这种错吗? 搞不好她们是故意设局让我去突破。 惠弥再次回想他在庆子家的对话。 为何要让他注意到那只茶碗? 是为了将他的注意力从其他东西上头移开吗?那么,那东西会是什么? 他再度回想之前和见在博士家的举动。 和见伸手拿起茶碗。她处理了茶碗。而她现在手中持有——地图。 那张地图果然暗藏玄机。但片仓诊所、G棱郭、辰川畜牧,能导出什么样的结论吗? 惠弥全神贯注地思索,漫步走在街上。 《埃及艳后的梦》这首曲子的旋律,不断在他脑中缭绕。 他尚未发现身后有几条黑影正紧紧跟随。 第五章

01

这天夜里,突生剧变。 惠弥来到和见住的大楼附近,这才发现身后有人尾随。 他一面走一面想,会是昨晚那个人吗?但似乎不是。昨天那名跟踪者显得有些外行,但今天这些人似乎是个中好手。 惠弥犹豫是否该直接回去。但对方既然是专家,要甩掉他并不容易,偏偏就算想甩掉对手,也不知道去哪里可以消磨时间。最后他得到结论,反正早晚住处都会曝光,不如直接回和见的住处。 原本还心存期望,但和见还是一样没返家。 他环视空荡冰冷的屋内。 和见到底打算怎样?她真的会回东京和家人团聚吗? 惠弥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该不会再也没机会与她相见了吧? 他急忙挥除脑中的预感,泡了杯咖啡,将连喝数天的酒排出体外,努力让头脑保持清醒。 他悄悄从没点灯的寝室窗户往外窥探。 街角一片死寂,沉浸在冰冷的黑暗中。尽管亮着微弱的街灯,但感觉不出有人。 惠弥静静俯看着街角。 应该还在吧。 虽然不见人踪,但他心里相当笃定。 与昨天跟踪我和多田直树的,果然是不同人。 藏身在冰天雪地下蛰伏不动,足见对方已有相当的觉悟。 他会来吗?还是就这样监视? 惠弥决定就穿这身衣服睡觉。顺便在房里设下几个机关。 由于不清楚对手的身份背景,他将自己设定在开启警戒的状态下,就此上床。 不过,只要身上没穿史奴比睡衣,他的身体就无法进入睡眠模式,所以上床一样睡不着。那件睡衣就是有这种功用。对了,趁这次回日本之便,得顺便多买几件新睡衣才行。惠弥在脑中记下这件事。他生性奢华,日本制的睡衣才穿得惯。 熄灯后,他静静躺在黑暗中等候。 阒静无声的黑。过去也曾多次体验过这样的时刻。像这种时候,总会心生疑惑,怀疑自己其实一直都躺在黑暗中,过往的人生与现实都只是一场梦。 就像庄周梦蝶。 像这种时候,躺的方式有其秘诀。他总是不忘告诉自己,就当作在进行冷冻睡眠,不可以兴奋、不安,或是焦躁。不必要的情感,只会浪费卡路里。身体平躺,只使用维持生命所需的最少能量。但头脑务必得保持清醒。就算是休息,连接脑和身体的神经线路还是得开启备用,以免有事发生时无法立即反应。 和见现在人在哪儿呢?还在那家饭店里吗?还是睡在多出身边? 他觉得和见还没睡。她现在一样睁着那双不带任何情感的双眼,躺在某个地方。 各种画面从他脑中掠过。 状似切块蛋糕的市内电车、像蜘蛛网般于空中叫处延伸的电线。宁静的图书馆、从身后唤住他的多田。在那家小饭店的走廊上一闪而过的黑影。博士屋内的电脑。和见手中的茶碗。老旧的地图。大火前后。强风呼啸、火势四处蔓延的景象。在咖啡厅里的片仓医生,他手中的平装书。他说那是维多利亚时代的历史小说。一有患者出现就举旗。昔日的检疫所…… 尽管脑中想着这一切,但他的意识还是拦截到开启门锁的声音。 行人朝大门施力。某人正小心翼翼,悄悄朝大门施力。 惠弥感觉到加诸于门上的力道。 门就此开启。 有人走进。 惠弥感觉到入侵者的气息。 他在黑暗中利落地起身。 传来一阵沙沙声。 哼,三个人是吧。 惠弥走下床,身体紧贴门旁的墙壁。 感觉到行人站在门外往里窥探。 惠弥摆好姿势。 大门突然整个打开,有人本想冲进屋内,但却显得有些怯缩。 因为门框上的横木吊着一件大衣。当对方要走进里头时,会一脸撞向皮大衣,就是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机关。 惠弥趁这瞬间的破绽,一把抓住对手身体,迅速绕到他背后,扭转对方手臂,再拿刀抵住对方脖子。 对方似乎吃惊胜过痛楚,“啊”地大叫一声。 惠弥打开屋内的电灯。 房间亮灯后,刺眼的光线一时令他眯起双眼。 “你们两个,把客厅的灯打开。开关就在玄关那扇门旁边。” 惠弥朝伫立门外的男子努着下巴。 身处黑暗中的男子似乎大受惊吓,全身一震。 “快点开灯!” 惠弥厉声喝斥,接着耳边传来有人于摊满一地的报纸上行走的声音,客厅灯光就此开启。 惠弥押着那名手臂绕至身后的男子,将他押往客厅。 眼前是两名面无表情、略显吃惊的男子。两人都空手。光看他们那情感不显于色的衷情,便知道他们是专家。 “你们是什么人?” 惠弥很不客气地问道。 男子们被惠弥的口吻震慑,其中一人低声问道: “神原和见在哪里?” “我才想问你呢。你们以为和见会回来吗?” 惠弥瞪视着这两名男子,他们两人互望了一眼。 历经千锤百链的肉体、有组织在背后控制的气味。 “嗯。” 惠弥缓缓点头。 “原来是防卫厅的大哥们。我早听说你们也到这里来玩了。” 惠弥此话一出,男子们脸上仅有短暂的瞬间浮现慌乱之色。 “总之,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男子们再度面面相觑,其中一位一直望着惠弥、像是带头者的男子,微微使了个眼色,一名男子立刻离开这个房间。似乎是去调查和见是否藏身在其他地方。 “你是什么人?” 留下来的那名男子以冷静的口吻问道。 “和见的哥哥。” 男子微微颔首,一副“原来如此”的模样。 “是双胞胎吗?” “没错。你们调查得很仔细嘛。你们为何要找寻和见?” “你妹妹替若槻博士保管了某个东西,我们想向她索取。” “她保管了什么?” “我没必要告诉你。” “是吗?搞不好我们找的是同样的东西呢。” 男子朝惠弥押住的那名男子努了努下巴。 “你不放开他吗?我们并不打算加害你。” “你们是来找和见的吗?三名大汉半夜硬闯一名女性的房子,时局还真是乱啊。” “我们只是来和她交涉。” 男子微微耸了耸肩。 “这种情况,应该说是胁迫吧?” 惠弥手上的力道丝毫未减。 “你是她哥哥……” 男子发出沉吟的声音。 “对了,你服务于一家外资的制药公司对吧?” “哦,连我都调查过啦,真是辛苦你们了。” “我先说一声,你我双方要找的东西并不一样。” 男子斩钉截铁地说道。 “你倒很肯定嘛。你猜我找的东西是什么?” 惠弥向他套话,但男子并不上当。 “我们找的东西,对你一点意义也没有。” “你说得这么白,我反而更在意。” “你妹妹什么时候失踪的?” “昨天早上。” “两天……” 男子露出思索的眼神。想必是在推算她能跑多远吧。 “我不认为她已经跑到国外去了。” 惠弥代替对方说道。 男子瞄了惠弥一眼。 那名在屋内搜寻的男子已经返回。摇了摇头。 带头的男子似乎判断此地不宜久留,开始撤退。 “希望你别将我们来过的事告诉别人。” “我没那个兴致。你说我要告诉谁?” “感觉我们好像是同行。” 男子流露出奇妙的共鸣感。 “哪儿的话。像我这么娇弱的男人,怎么可能跟你们是同业?你太推举我了。” 惠弥夸张地做出发抖的模样,男子露出苦笑。 “放了他吧。他可是曾以摔跤手的身份参加过亚洲大赛。可见你的臂力很强。” 惠弥朝手中的男子望了一眼。 “我这是危急时涌现的蛮力。不,应该说是狗急跳墙;人被逼急了,也会奋力一搏。我心里害怕得不得了,现在膝盖还不断打颤呢。好吧,你们两个到外面去,就站在这扇窗户下。等我确定你们人在外面后,我就放了他。” “明白了。” 惠弥拖着手中的男子往后退,看着他们两人离开。 蓦地,那名带头者转头望向惠弥。 “你没挂上门链对吧?” “我忘了。” “你在等我们进来是吗?” 那一瞬间,两人目光交会。 惠弥轻哼一声。 “因为门链断掉后要重装,是件麻烦事。” 惠弥望着那扇开着的大门。 “哦,你们没用开锁道具啊?” 大门完好无缺。 男子挥动手中的钥匙。 “这位小哥,我刚才说过,我们并非入侵者。我们原本是令妹的朋友。” “好到连钥匙都可以寄放?她的交友可真广。我记得肌肉男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啊。” “保重啊,这位小哥。日后应该是不会再见面了。” “我也希望如此。” 两人先行离去。惠弥目送他们步入电梯,电梯门关上,接着才放开受制于他的那名男子。 “喏,快点回你同伴那里去吧。” 男子一副意外的表情,缓缓迈步离去。 惠弥关门后上锁,这次挂上了门链。 打开客厅的窗帘一看,两名男子伫立于街灯下,刚才那名男子举手向他致意。惠弥先佯装回到屋内,接着再度从窗口往下俯看。看着第三名男子与他们会合后一同离去。 看来他们的目的是和见,此话不假。他们甚至还握有钥匙。但他们真的是和见的“朋友”吗?钥匙是从谁那里得来?是和见吗?还是若槻博士?或者是运用其他手段? 惠弥思忖了半晌。 觉得此事相当棘手。 完全没有躲过一劫的感觉。 他感到背后行股寒气游走,就像有群刚从卵里孵出的小虫四处钻动似的,一股不安的预感油然而生。最好是离开这里。他心里的想法愈来愈肯定。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但依照多年的经验,照这种预感去走准没错。 惠弥立刻开始整理行囊。他原本就没带什么重要的行李,而且他打包的动作迅速,所以转眼间便已准备妥当。 总之,他心里愈来愈笃定,得早点离开这里才行,但问题是接下来该往哪儿走才好。这里不同于大都市,在外头游荡很容易引人注意,接下来要换住处相当困难。要去投靠多田吗?到自己妹妹可能也藏身其中的房间里,兄妹俩一起让他照顾,好像也不坏。 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呢? 惠弥半坐在桌上,双臂盘胸,展开沉思。 他不经意地望向窗外。再过几个小时就天亮了。 一大早,大楼管理员来上班时,发现大楼前的大路上静静停着一辆巡逻车,似乎已等候多时。管理员望着外头,心想“会是什么事呢?”这时,从市内走出一对穿着整齐的男女,他们造访的对象竟然就是这名管理员,而且后面还很周到地跟着一名身穿制服的警察。这名年过半百的管理员一见警察到来,感到有些怯缩,慌慌张张地拿着钥匙上楼。 这间屋子住着一名任职于市内法律事务所的女子,四人一拥而入,但里头宛如空壳般。他们打开落地窗,从阳台往外四处张望,从大路上便可看见他们的举动。 附近路过的行人一脸好奇地望着停在路边的巡逻车,朝警察走进的大楼里不住观望。 有名手捧一只大购物袋、全身裹着厚衣的中年女子,站在大路上抬头仰望,阳台上的那对男女发现了她,旋即退回屋内。 那对男女和警察在屋内待了将近一个小时后,就此离去。 管理员惨白着一张脸,目送他们离去,接着才想到和保全公司联络,急忙拿起话筒拨打。 手捧一只大购物袋的中年女子,原本频频观察管理员室的状况,但她看见巡逻车离去后,也随后离开现场,坐上市内电车,在车站前下车。 女子走进车站前的一家饭店内,向柜台订房。 突然来这么一场告别式,真是伤脑筋呢。人家新年贺卡都印了,而且现在正是忙着打扫家里和准备过年的时候,真会给人添麻烦,你说是吧?我可是专程从钏路赶来耶,竟然偏偏选在年终的时候过世。打从以前,我就和我婶婶处不来。总是会发生一些阴错阳差的事。像当初我第一志愿的公立高中落榜时,偏偏她提早送我庆贺考上的贺礼。你不觉得那是故意在寻我晦气吗?一直到高中毕业为止,我都没和她讲话。 在登记住房的时候,这名中年女子一直说个没完,柜台人员一面苦笑,一面替她办理住房手续。 就连对搬行李的服务生,她也唠叨个没完,服务生来到房门口,迅速说明完住房事项后,逃也似的离去。女子目送他离开后,昂然立于门口,朝房内环视,轻哼一声,摘下帽子、取下假发、脱去大衣、卸下里头的衬棉。 “呼,好热。都快变成纳豆了。” 眼前是皱着眉头的惠弥。 事先让那名服务生知道我很不好惹,他就不会没事往房间里跑。像这种唠叨的大婶,我也招架不住。 惠弥整个人往后倒向沙发里,点了根烟,吞云吐雾了起来。 没想到连警察都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惠弥想起造访那栋大楼的那对男女。 昨晚,他长考良久,最后决定乔装易容。因为他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男子,而且四处露脸,确实“引人侧目”。因此,他决定化身成一名富态的中年女子,与他原本给人的印象有极大落差。 他并非第一次乔装成中年女子。他的旅行袋底端有双层构造,里头装有假发、棉花、没有度数的眼镜。如果只是一般的行李检查,绝不会发现这些东西。 他以和见屋内的毛巾和橡皮来修正体型。最后还刮除胡须,抹妹妹的粉底液,涂上眼影,画了个难看的浓妆。这么一来就完成了。 哗,好个大美人。 惠弥朝镜中的自己眨眼,有点嫌弃自己,但他仍是维持这身装扮,在屋内静候。待天亮后,他不走正门,改从后门离开,进入位于主干道旁的牛井屋,和轮早班或是轮完大夜班的劳工们一起吃早餐。他的模样完全融入周遭的环境中。 接着他回到大楼附近,静静观察和见的屋内有无起什么变化。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惠弥再次喃喃低语。 怎么每件事都这么复杂。谎话连篇。一再被人这样子耍,就连我这么敦厚、怯懦的人,也不禁大发雷霆啊。 他一面吞云吐雾,一面思索着此事,当他发现口红沾在香烟滤嘴上,不禁剑眉微蹙。

02

多田直树站在饭店的窗边。 还是一样看不见蓝天。连日来,整个市街始终都笼罩在灰云下。 不过,此刻的他对天候丝毫不在意。 不同于前些日子他在惠弥面前显露的眼神,此时他眼中难掩急躁与心焦。仔细一看,他两眼充血,似乎没有睡好。 多田焦躁不安地在房内踱步,隔了一会儿,他轻叹一声,坐在床上。 这时,搁在桌上的手机突然鸣响,多田先是一惊,接着旋即冲向前。 但手机那头传来的声音,令他脸色骤变。 “神原……惠弥?” 多田低语道。 “你好啊。” 惠弥人在车站附近的电话亭里,以自己的手机打给多田。 “啊,你怎么啦?干嘛那么吃惊?” 惠弥身体倚着电话亭里的电话机。 “惠弥兄,我没想到你会打我的手机。” 多田极力掩饰自己吃惊的声音。 “呵呵,算了,不提这件事了,庆子小姐人在哪里?就是今天早上和你一起去和见住处的那名女子。她已经回札幌了吗?” 多田沉默不语。 “我问你,那是真的警察对吧?你是用什么说辞让警察陪同你们过去盘查的啊?不过这也难怪,因为你们两个看起来都人模人样的。要怎么骗都行。” “咦?” 多田对于惠弥目击他们今天早上的行径,似乎颇为讶异。 “你现在人在哪里?” 多田的语气相当谨慎小心。 “在哪里你管不着吧?” 惠弥冷冷地应道。他感觉得到多田正竖耳细听他周遭的声音。但多田不可能知道他在哪里打电话。这是大路旁的电话亭,应该听不出车站的声音才对。 “你似乎是误会了。” 多田极力保持冷静。 “我没误会。我一切都明白。” 惠弥低语道。 “你将我们出卖给防卫厅的人对吧?” “咦?” 惠弥呵呵笑。 “别装蒜了。就是因为这样,你才知道那班人会在夜里将我带走,和见的住处也将因此唱空城计。你无论如何都想进那间屋子。如何?有找到你要的东西吗?” 惠弥悄声道。防卫厅那班人以为和见人在那栋大楼内。因为是多田告诉他们的。多田的目的是要赶走惠弥。只要惠弥在,他们便会将他带走。但和见没在场,所以他们很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这倒是多田始料未及。 手机99lib?那头的多田静默无语。 “虽然你将我出卖给防卫厅,但依我看,你们的关系并不好。因为你不知道我成功从他们手中逃脱。这证明你和他们的关系,还没好到可以直接与他们联络。” 惠弥接着道: “你只是打了通电话到和见的住处对吧?你听没人接电话,以为他们已成功将我赶走。” “惠弥兄,你误会我了。要不要出来喝杯茶?你现在人在哪里?请你听我好好解释。” 多田的声音夹杂着焦急。 “我之前认为和见和你在一起,看来我料错了。和见也没将重要的事告诉你。” “惠弥兄。” “再见。下次你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会将你视为敌人。请多指教啊。” “这……” 多田话还没说完,惠弥已挂断电话。 接下来得去找寻和见了。 惠弥下定决心,步出电话亭。 寒风迎面袭来,令他打了个哆嗦。但一度被他遗忘的沉静斗志却再次浮现。 和见不告而别的原因,不是我所想的那三个理由。 和见已预料到这群人早晚会追查她的行踪,逐步缩小包围网。 她逃走是为了保护自己,而且,是为了让惠弥去找寻她的藏身处。

03

惠弥三度前往札幌。之前他只造访了博士的住处和庆子家,但这次完拿是为了自己的事。如果是札幌,他有日本法人这条线可运用。那里有各种他想买的东西,同时他也想打听一些资讯。 第三次前来,觉得车窗外的景致变得熟悉许多。 乔装成中年女子的惠弥,一面吃便当一面思索。 和见会藏身在哪里呢?正如防卫厅那名男子所料,就这几天的时间,她应该不会逃太远才对。而且,若是她跑得太远,我也不可能找到她。她应该是在我不用花太多时间便能找到的范围内,藏身在可以悄悄观察事态动向的地方。 从若槻博士丧命的那一刻起,她应该就已经被人盯上。现在回想起来,她之所以不在博士的丧礼中露面,并非是因为她的身份见不得人,而是不希望长相在相关人等面前曝光。对了,多田当时不就在现场吗? 但那天晚上,她却悠哉地和惠弥共饮。隔天晚上也是。虽然还没天亮她便消失了踪影,但两人一起共用晚餐,那天晚上就寝前一切也都很正常。是因为某个契机,令她判断出自己有危险吗? 他将记忆的胶卷倒带。原本觉得自己从来到这里之后,脑筋就变得有些迟钝,但现在终于可以好好思考了。 那天发生过什么事? 他将记忆回溯到之前与和见坐着共话过往的时段。 前往博士位于札幌的那间破屋。我取走地图,她取走茶碗。与庆子撞个正着。和见将家里的钥匙还给庆子。泪流满面的和见。 和见的面容不断在他脑中浮现。 我什么也感觉不到。和见说。 那眼泪是真的吗?虽然这样想有点无情,但此刻他只觉得满腹狐疑。 之后,两人叫到大楼里。和见说“门没锁”,惠弥进屋内检查有无异状。和见委托保全公司换门锁,惠弥则是带着地图到图书馆进行调查。这时遇见了多田。他递出名片,并告知他处。惠弥回到和见的住处后,发现自己的旅行袋被人动过,他在晚餐中指出犯人就是和见。和见承认自己就是犯人,当天晚上带着地图消失。 我有没有遗漏什么? 惠弥咽了一口茶。罐口沾有口红,令他微微一惊。口红当真是有碍饮食。每次乔装成中年女子,便深有所感。涂口红是很开心,但每次用餐,口红就会完全脱落,很不合效率。曾经一度流行不脱落的口红,但那真的不会脱落吗?经这么一提才想到,他的女友们曾经说过,那种口红确实不易脱落,但嘴唇却会因而变得干裂。 是因为地图的关系吗? 惠弥再度将记忆倒回过去。 他脑中突然兴起一个念头——和见之所以失踪,不会是为了让人以为地图是她拿走的吧?和见失踪,地图也同时消失,这么一来,谁都认为是她带着地图逃走。 换句话说,那张地图还在房内啰? 惠弥回想屋内的摆设。若将地图摊开的话,面积不小,但不过是两张纸罢了。藏在任何地方都有可能。 所以多田和庆子才会那么想进屋内查看。虽然不清楚他们是如何向警方解释,才得以进屋内查看,但管理员和警察都在身边,他们有办法在屋内四处翻找吗?也许和见与多田之间的关系,没有我想像中来得深。因为他没有和见住处的钥匙。还得专程请警察和管理员在一旁陪同,才得以打开屋子的大门。不过,听刚才多田的口吻,似乎他冒着这么人的风险进和见屋内查看,仍旧一无所擭。他不同于一般的外行人,应该知道他找寻的东西是何内容。 不,等等,不是地图。惠弥重新思考。再怎么说,我和多田也曾一起去过博士在地图上标记的场所。首先,他早就知道那三个地方。难道他认为地图上还记载了其他事吗?可是他在博士家看过那张地图,应该知道上头没有什么特别的记载才对。 会是那个茶碗吗? 惠弥想起妹妹手中的那个茶碗。 为何多田要带着庆子进入和见的屋子?要找东西的话,他自己一个人应该就能办到才对。 惠弥想起庆子那气派的厨房。她不经意取出的茶碗。 难不成是为了要庆子找出那个相同的茶碗?和见从博士家取走的那个茶碗,也许她现在仍保存着,没有丢弃。 始终理不出头绪。 为什么防卫厅那班人会持有屋子的钥匙?而不是多田? 总觉得大家都想进和见的屋子查看。但偏偏只有和见不想回自己的屋子。 惠弥抵达了札幌,走入车站前的熙攘人潮中,朝四周张望。 得先找寻年轻人爱去的地方。 突然有一股似曾见过的感觉涌上心头。他不禁驻足。 惠弥脑中一片混乱。 为什么?是什么事令我起这种反应? 惠弥左顾右盼,环视周遭。 他的目光停在电器量贩店的店面上。 摆在店头的大画面电视中,出现某个东西起火燃烧的画面。 “今日午后,H市住宅区发生一起火灾,大楼里的一户住家被烧毁殆尽。所幸没有延烧至其他住户,火势不久便被扑灭——当时屋内没人——起火原因不明——” 惠弥望着那户黑烟直冒的住家。 是和见住的大楼,惠弥直到今天早上都还住在里头的那户住家。

04

惠弥莫名兴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急忙坐上公车。 那是之前他曾和妹妹一起搭乘的公车。化身中年女子的惠弥,与这个时间的乘客相当搭调。但是在焦躁的催促下,他无暇观察此事。 尽管心急如焚,但公车仍旧一如往常,缓缓行进。 不久,他察觉有异。 公车里的乘客开始喧哗,远处传来令人心惊胆跳的警笛声。 “失火了!” “好浓的黑烟。” “不知道是谁家失火。” 乘客们紧贴在公车窗儿,你一言我一语地朗声喧哗。 惠弥明白自己的预感没错。 平房一路绵延的老旧住宅街中,浓密的黑烟冉冉而升。 滚滚黑烟犹如生物般,朝灰蒙的天空飞腾而去,往天际无尽延伸。 是那栋屋子。 惠弥有这样的商觉。 屋外有许多妇女和老年人,一脸不安地望着黑烟,四处奔走打听消息。 惠弥走下公车,佯装是看热闹的人,缓步而行。 好几辆消防车从居民身旁呼啸而过,警笛声震天价响。 不知道哪儿来的这些人潮,满坑满谷的人包围着火灾现场。 之前明明路上都不见行人,现在哪来这么多人? 真是奇妙。 他突然想起以前看过的一则短篇故事。世界各地不断发生事故。每有事故发生,便会不约而同地涌现大批群众。其实这批群众都是同一群人。每当有不幸事故发生便一定会到场的这群人,静静看着事故发生,不久便消失无踪。就是这样的一则故事。 因为这里是地势平坦的住宅街,所以始终看不见他想看的那栋屋子。 果然是那栋屋子没错。那栋原本是间画室的老旧木造房。 但此刻烈焰浓烟正从屋子的门窗狂涌而出,包围整栋屋子,已看不出它昔日的样貌。 惠弥抬头望着天空。 所幸今天没风。在这种平坦又无遮蔽的地方,若是刮起强风,势必会一路延烧。 昭和九年(一九三四年)的大火。一整晚吹拂不比的强风,几乎将整座市街烧毁殆尽。 烧毁殆尽。不知为何,这句话老悬在惠弥心上。 灭火作业终于展开。居民们惴惴不安地在一旁观看。满是老年人的这座市街,特别是白天,像义消这类的自治功能几乎完全无法运作。 消防员倾全力阻止火势向外蔓延。这也难怪,因为整座屋子已完全笼罩在大火中。这样的火势就算成功灭火,也只剩灰烬了。 如果他是个瘾君子,这间屋子恐怕烧十次都不够。 脑中响起和见的声音。 此刻,这栋屋子成了火窟。博士明明已不在人世。 不管怎么看,博士的房子与和见居住的大楼同一天失火,绝非偶然。 想必是有人纵火。为了处置、隐藏某样东西。为何现在才这么做? 惠弥茫然望着亮晃晃的火光。 该不会是多田他们在和见的屋里装设了起火装置吧?这么说来,他们是为了解决和见的屋子,才故意走进里头啰?总觉得此事相当诡异。 惠弥一直没发现,在围观的人群中,有名女子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他背后。 女子悄然站在他身后,似乎一直静静等候惠弥主动发现她的存在。 惠弥猛然惊觉。 有人在他身后。 糟糕,我太专注于眼前的火灾,忘了留意背后的动静。 惠弥在心中暗叫不妙。他立即在脑中思索该如何因应。 “——惠弥?” 对方低声与惠弥说话,令他矍然一惊。 这声音是…… “是你吗,和见?” 惠弥依旧面朝前方,如此应道。他想转身,但心里有些抗拒。 “扮相挺不错的嘛,惠弥。你的变装很成功呢。真想让姐姐她们也见识一下。” 传来抿嘴而笑的声音。惠弥眉头微蹙。 “我也没办法啊,情势所逼嘛。” “看起来是乔装得很完美,但是你太专注于火灾,动作显得过于灵活。尤其是混在周遭这群真正的老年人当中,你更显突出,动作一看就知道是年轻人。” 原来如此。惠弥频频咋舌。我得更加注意才行。 “你之前到底跑哪儿去了?” 惠弥微微转头向后,想看清楚妹妹的脸。 “嘘,脸看前面。我现在不方便和你说话。倒是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你的住处也失火了。” 惠弥简短地应道,感觉得出身后的和见身子一僵。 “嗯,我在电视新闻上看到了。” 和见的口吻变得小心谨慎。 “是谁纵火?” “不知道。” “眼前这场火灾呢?” “不知道。” “是你拿走那张地图对吧?” 和见静默不语。 这股可怕的沉默是怎么回事? 惠弥很想转头,但却迟迟不敢回头。这股杀气,就连从防卫厅那几名大汉身上也感受不到。站在我身后的,真的是我妹妹? “——惠弥,‘克丽奥佩脱拉’是什么?” 她突然以模糊不清的声音如此问道。 惠弥露出诧异的神情。 “干嘛?你又要问之前同样的问题是吗?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也不清楚。我还希望你告诉我呢。” 惠弥显得有些不耐烦。 能在这种地方遇见和见,可说是侥幸,他有许多话想说,有好多问题想问。现在岂有时间与她在这里打哑谜。 “和见,要不要到闹街上,找家网路咖啡厅坐?我有话想问你,而且也想调查一些事情。” 惠弥再度试着回头。但全身缠了藏书网许多东西,行动不便,脖子很难转动。 “说得也是。” 和见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那我们赶快走吧。留在这里看火灾也无济于事。” 惠弥的语气显得不耐,正欲迈步离去。 这时他才明白,一直阻止他转头的东西——也就是他背后感觉到的杀气究竟是什么。 他的亲妹妹正持刀抵在他背后。 “喂,和见。你这是干什么?你手上拿的东西是什么?” “喔。” 和见随口应了一句。 “这是防身用的。因为我现在还不知道谁是敌人,谁是自己人。” “意思是,你也不知道我是敌是友啰?” “没错。” 他感觉到和见冷冷地点了点头。 真是个讨人厌的家伙。我好不容易打定上意要找出她,好好保护她的安全,结果她却突然大摇大摆地出现,还拿刀抵着我。 “其实我知道。” 和见完全不理会惠弥的焦急,开口说道。 “知道什么?” “‘克丽奥佩脱拉’。” 这次换惠弥陷入沉默。他觉得和见的模样不太对劲。 “埃及艳后是以毒蛇咬死自己,结束其一生对吧?如果是采用她的名字,给疫苗命名为‘克丽奥佩脱拉’,你不觉得很不自然吗?” 和见完全不理会惠弥有没有在听,以平淡的口吻如此说道。 因为曾经提到WHO会议的事,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推论吧。只要知道博士工作的内容,要导出这样的结论并非难事。 “那么,它指的是什么?” 惠弥极力以若无其事的口吻询问。 “是毒。” “毒?” 他听了和见的回答后,又再反问了一次。 “没错。‘克丽奥佩脱拉’本身指的就是毒。” “毒?和见,可不可以再说得简单明了一点?” 惠弥极力维持平时说话的口吻,但仍觉得自己隐约流露出紧张之情。 “就是毒啊。” 和见自言自自语般地重复道。 “它不是疫苗,而是天花的病毒。它的病毒存在于日本,就在我们身边。” 第六章

01

身体静静浮起。 以寂静无声来形容再贴切不过了。 电缆车内光线昏暗,可以看清楚窗外的景致。缆车愈行愈高,眼下出现一座灯火明亮的港町,车内顿时涌现“哗”地一声欢呼。 车内挤满了人。大多是观光客,但乘客当中也不乏出双入对的大学生以及携家带眷的当地居民。这是相当巨大的箱型电缆啦,所以乘客数也达到四、五十人之多。 为了目睹世界闻名的夜景,乘客们挤成一团,紧贴在玻璃窗上。 的确,这处海湾拥有奇迹般的美景。而正巧有这么一处可将眼前美景尽收眼底的高山,堪称是美丽的偶然。 身旁一对青涩的情侣,双手紧贴着车窗,眼中闪着光辉。最近的日本大学生看起来与高中生无异,但这名脂粉未施的少女与顶着一头短发的少年,看起来朴实无伪,给人好感。两人不显轻浮之态,散发的气质也很相近。 昔日在网球场上目睹的那对少年与少女,在惠弥脑中浮现。同时浮现和见注视这对情似的模样。 惠弥朝和见瞄了一眼,但她似乎没在看这对情侣。不,应该说车内没有任何人映入她眼中。 “好美啊。真讨厌,明明是这么罗曼蒂克。真想和橘一起欣赏眼前的夜景。” 惠弥靠向和见,向她如此低语道。 和见瞄了他一眼,莞尔一笑。 “电缆车速度还真快。就快抵达山顶了。” 他倚着扶手,望向高处,但前方笼罩在黑暗中,只看见远方瞭望台的稀微灯光。 在海湾环抱下的港町轮廓愈来愈鲜明,灯火灿然,宛如揭开了珠宝箱一般,街灯光芒闪烁。 “虽然平凡无奇,但人们就生活在这万家灯火下,尽管我们是如此微不足道,但却是惹人怜爱的生物。你们不这么认为吗?” 惠弥如此说道,寻求站在他身旁的多田直树与若槻庆子的同意。 多田嘴角轻扬。这四人当中,从刚才就一直说个不停的人,唯有惠弥。真没礼貌,枉费人家这么努力炒热气氛,稍微配合一下会少块肉吗?惠弥心里直犯嘀咕。 “吊着电缆车的电缆。” 多田缓缓开口道。 “咦?电缆怎么了吗?” 惠弥将耳朵凑向多田。 “听说因为每天受电缆车重量的拉扯,用久了,会拉长数公尺。因此,每过几年,就得更换电缆。” “嗯。” “这些电缆是用合细丝一样细的多条钢丝缠绕而成,但正因为是以金属的钢丝相互缠绕,所以需要相当熟练的技术。熟练这项技术的日本第一人,不,应该说是世界第一人,就住在茨城一带。是两位已有相当年纪的男性。” “然后呢?” “不,我要说的就只有这样。只是不经意想到这件事罢了。” 惠弥发出一声欢呼,显得有些刻意。 “虽然没什么笑点,但听完后获益不少。今后我只要坐上电缆车,就会想起那两位住在茨城的大叔。” “你可真毒。” “喂,难得两对伴侣同游,聊点有情趣的事好不好?” “情趣是吧。我认为这件事就很有情趣啊。” “两对伴侣同游这个名词,已从我的语藻中消失好一阵子了。” 庆子觉得有趣,在一旁插话道。 “哎呀呀,那就赶快让它复活吧。你现在还韵味十足呢,那些有钱的老头,你想钓几个都不成问题。凭你熟女的魅力,就算是要把小伙子也行。对了,我们四个不是正好都在征求配偶吗?真巧。” 惠弥双手一摊,引来多田和庆子发噱。 “看来,我们这两对伴侣同游会很精彩。” 和见以冰冷的语气说道,浇了桶冷水。 惠弥转头朝妹妹哼了一声。 “哼,说起来,我之所以这么辛苦地筹备这场活动,还不都是为了你!” “又没人拜托你。” “真是气人。” 惠弥背倚着扶手,望向黑暗底端那辽阔的珠宝箱。 这可说是一场大团圆。大家一起欣赏迷人的夜景,也许适合说一句“新年快乐”。莫非我到这里找寻的不是幸福,就只是埃及艳后的“梦”吗?到头来,只是来这里度耶诞假期? 惠弥想起白天发生那一连串令他眼花缭乱的事——

02

“惠弥,走下右边斜坡后,有个像空地的停车场,那里有辆TOYOTA的白色轿车,你驾着那辆车回到这里,然后缓缓驶向你刚才下公车的那条大路,好吗?在途中载我上车。” 和见站在火灾现场围观的群众中,如此低语,接着迅速将抵住惠弥背后的东西放入他的大衣口袋里。惠弥脸望前方,轻叹一声。 “什么嘛,原来是车钥匙。干嘛骗我说是刀子。” “因为我希望你安分一点,别转头看我。那就拜托你啰。动作要快。” 和见若无其事地从他身后离开。但她旋即停步,融入不远处的人群中,假装看着眼前的大火。 惠弥瞄了妹妹一眼。尽管她一脸疲态,但看起来还算健康。 换句话说,她也在提防有人跟监。纵火的家伙,也许此刻就在附近。 惠弥佯装出一副看腻了火灾,突然想起有事要办的模样,神色慌张地从人群中穿出。由于刚才妹妹指出他的缺点,所以这次他刻意试着以中年妇人的姿态行走。的确,我年纪轻轻,要扮演一名中年妇人实在不容易。 灭火工作仍在持续中,一名全身裹着厚重衣物的中年妇人步履蹒跚地走下斜坡,发现有辆白色自小客车就停在一处小停车场的路旁。车内空无一物,似乎是租来的轿车,所以他研判就是这辆车没错。 惠弥朝四周张望,确认没人跟来。 他以直觉确认没人跟踪后,迅速坐进车内,发动引擎。他转动方向盘的利落身手,与他这副模样很不搭调,但唯独这点,他实在无法装出很笨拙的模样。在狭窄的停车场内转好方向后,他开始缓缓驶向上坡。看热闹的人一样有增无减,众人似乎在那个地方闲话家常了起来。他知道人群中的和见正望着他。 惠弥视若无睹,继续驱车上坡,假装为了避开人潮而放慢速度,在群众附近缓缓地驾车。 透过后照镜,他看到和见正环顾四周,朝他走来。她慢慢加快行走的速度。惠弥将车停在路肩,迅速解开前座车门的门锁。 和见立即坐进右前座,时机掌控得分秒不差。 “谢谢你,时机控制得刚刚好。” “那就好。” 车子旋即扬长而去。待警笛声和围观的人潮逐渐远去后,和见才吁了口气。 “谢天谢地。我一直无法回到车上,正大伤脑筋呢。” “为什么?又不是多远的距离。而且我也没看到什么可疑人士啊。” “不,真的有。对方一直在监视我。应该就藏身在路旁的某个屋子里。” “会是谁?” 和见沉默不语,惠弥立即又换了个问题。 “你一直藏身在博士那栋破屋里吗?一旦搜索过后,就没人会再去搜索。你这个想法不错,但你不冷吗?里头不是被断电了吗?” “那栋屋子外表看不出来,但其实画室底下还行间地下室,似乎是用来收纳画具和作品。地下室全年恒温。不愧是惠弥,观察力够敏锐,竟能发现书桌被移位的事。” “拜托。秘道或密室在推理小说中,几乎可说是一定会有的戏码。警察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道。因为他们很快便以意外死亡结案。” 惠弥以“一群饭桶”加以揶揄。 “地图你怎么处理?就是你带走的那份地图啊?” “我丢了。那种东西当然是别留下来的好。反正你已牢记脑中,根本就用不着,对吧?” 看她回答得如此潇洒,惠弥心中莫名一把无名火起。 “话不是这样说吧?听你这么说,表示地图里记载了那东西的隐藏处啰?” 和见默而不答。惠弥斜眼瞪视着她。 “刚才你在火灾现场无意间说出的那番话是真的吗?也许你只是随口说说,但你知道你说的情况有多严重吗?一旦人们得知日本存在着那种东西,原本就已经够动荡的世局,会引发多大的轩然大波啊!那可不光只是违反国际公约就能了事。有可能会演变成国防问题,甚至是外交问题啊。” “也许吧。” “你正经一点回答行不行。好在你的对象是我,如果是和你关系匪浅的防卫厅那班人,肯定不会就这样放过你。你和防卫厅的关系姑且不谈,要是你被公安调查厅的人盯上,你就等着一辈子受人监视吧。发生炭疽病恐怖攻击事件后,美国的病毒学者和病理学者一个一个被警方带去约谈,这样你应该可以想见自己会有什么下场了吧?” “没错。他实在是太不懂得防备。所谓的研究白痴,指的就是他那种人。” 和见有气无力地低语道。 “博士该不会被公安调查厅的人给盯上了吧?” “好像有类似的人曾经来过。” “那就是被盯上了。” 惠弥叹了口气。伤脑筋。他们那班人有百年的亡灵附身,不仅疑心重,而且更是难缠。也许他们对博士的死有意见。 “惠弥太太,你现在住哪里?” 和见望着惠弥的侧脸,如此问道。 “惠弥太太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丧礼,远从乡下赶来,住在H市的一家饭店里。因为唠叨烦人,所以饭店服务生对她敬而远之。” “那么,你现在是要回饭店啰?” “可以这么说。我正要到H市车站去,可以替你带路。对了,你那间失火的屋子,要怎么善后?也许屋子有保险,看起来似乎也没波及邻居,但你要是不去说声道歉,恐怕没办法安心过年吧?那名当管理员的老先生可真可怜。” “没事的,庆子小姐应该会替我善后。” “你们果然是一挂的。” “那间屋子是归庆子小姐所有。” “什么?” 惠弥差点不由自主地踩下煞车。 “真是服了你,竟然可以一脸若无其事的模样,连番说出这些惊人的内幕。接下来是什么?既然要说,干脆逐条列出算了,就像经济学家那样。‘有三个问题点’,就像这种说法。” “好了好了,别生气嘛。” “你说我能不生气吗?啊,你看,因为你的关系,开始变天了。” 不知不觉间,飞雪已飘降在挡风玻璃上。 仔细一想,自从来到这里,天空一直是这种感觉。曾经在这里看过蓝天吗?那种感觉像整个人一直浮在半空,没有白天和黑夜,同样的一天不断延续。处在雪白的黑暗中。 “惠弥,你还真是出名呢。” 和见瞄了哥哥一眼。惠弥觉得一股瘙痒感从臀部一带直窜而来。 “那是因为我长得俊美,受人欢迎。” 他外表装得若无其事,内心却是忐忑不安。 “你对男人的喜好范围也变广不少嘛。真没想到你会把钥匙交给那个理着小平头的大哥。” “我不是说了吗,那是庆子小姐的房子。我只是向她借住罢了。” 是吗?这么说来…… “他们的朋友是庆子啰?” “不然会是什么?” 惠弥猛然觉得脑中灵光一闪。 那间房子是庆子所有。亦即辰川家的财产。和见向她借住。难怪屋内的摆设那么单调无趣。之所以呈现出一种暂住的气氛,不全然是因为和见的个性使然。 庆子本姓辰川。辰川畜牧。等一下,这当中应该有所关联才对。 后照镜映照出惠弥沉思的表情。 惠弥太太,好好想清楚吧。 迎面飞来的雪花,流向挡风玻璃两侧。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借庆子的房子住?虽然我知道你和庆子两人之间有关系。” “起初我也不知道。因为那是博士替我张罗的房子。” “博士也真够狠的。这几天我对他的印象改观许多。” “这样啊。” “你是什么时候认识多田直树的?” “也称不上是认识。只是博士以前向我介绍过他。” “真是的,听你回答,好像与他们之间根本就没什么似的。” “没错。应该说,一开始本来就没什么。” 和见漫不经心地应道。 “你为什么上演失踪记?” “我不是留纸条告诉过你了吗?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你会和我一起回东京吧?” 和见再度对惠弥的提问置若罔闻。 有人像她这样吗?我可是她哥哥耶。 惠弥沮丧地摇了摇头,不过,他这个人并不会就此认输。 “纵火的人是谁?要能同时在多处纵火,至少得有两个人分别出现在札幌及你的住处。是监视你的那班人吗?” “这已经不重要了。” “不重要才怪。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打扮成这副模样?” “不是因为你想逃走的关系吗?” “是谁害我沦落到得逃走啊!” 和见搔了搔头。 “惠弥,等到了饭店后,借用一下浴室。我头好痒。” “爱用就用吧。” 两人就此沉默了半晌。 完全感觉不到年终的气氛。路上行车壅塞、天候不佳。而且被迫扮成这副模样,还被自己的妹妹当傻瓜耍,好个悲惨的岁末啊。 “已经结束了。所以我也会回东京。” 和见以疲惫的口吻道。 “什么结束了?” “全部。” “你怎么知道?” “因为都烧光了。我的住处和那栋房子,全都付之一炬。所以一切都结束了。” 和见喃喃低语着。望着她的侧脸,惠弥心想——她确实已不再年轻。 之前是何时见过她这种表情?对了,是我来到这里的第一晚。当时她坐着,脸上也是这样的神情。 前往博士丧礼会场时,她说了一句“就快结束了”。而此刻,她却说“已经结束了”。到底是什么结束了? “惠弥,有个故事,不知道你听过没?” “什么故事?拜托,请说些可以让人心情平静的话题。” “是冷冻橘子的故事。” “冷冻橘子?你是说以前便当里会带的冷冻橘子吗?现在一些车站的便利商店偶尔还有在卖呢。” 惠弥在一旁插话,和见不予理会,开始娓娓道来。 “某人与朋友一同到乡下泡温泉。他在车站便利商店的冰箱底下发现冷冻橘子,想买来吃。这时,店里的人急忙告诉他,那个橘子吃不得,话才刚说话,他突然觉得人不舒服,就此昏厥,最后就这么撒手人寰。死者的朋友想到,店里的人曾叫他朋友别吃冷冻橘子,于是他将冰箱里的冷冻橘子拿来看个究竟,结果发现上面写了封信。” “是那颗冷冻橘子写的信吗?” “才不是呢。” 和见嫣然一笑。 “根据信中所述,这颗冷冻橘子从很早以前便已存在。最早发现它的人,从富士山一处终年结冰的洞窟中将它带回。这颗橘子就是这个世界。只要它稍微融化,世界就会遭逢巨灾,所以必须永远将它冰冻。多年来,人们代代相传,一直努力让这颗橘子保持冷冻状态。信中还特别提到,希望发现这颗橘子的人能将它放进冷冻库里,长保冰封不化。” “这个世界带有一点波赫士的色彩。” “虽然有点半信半疑,但他们还是带回了那颗冷冻橘子。他们始终无法确认此事的真伪。因为倘若这个故事属实,一旦让橘子融化,到时候世界将就此毁灭。于是他们决定先将橘子放进家里的冷冻库冰冻。” “然后呢?” “最后在停电的场景下结束。拥有那颗冷冻橘子的男子上了年纪,某天终于寿终正寝,而就在那天,意外发生了一场大停电。冷冻橘子开始慢慢融化。同一时间,南极的冰块也以惊人的速度开始融化。一切就此结束。” “嗯。” 惠弥在脑中思索着这个故事。 “你是拿它来比喻某件事吗?那颗冷冻橘子就是病毒吗?” “这个故事更值得注意的是那颗橘子存放的地方,竟然是平凡无奇的车站便利商店里的冰箱。而且从以前开始,便一直是由自愿者悉心守护。” “这故事给人的教训,是别依赖老板娘是吗?” “才不是呢。它告诉我们,人类的命运就寄托在如此不起眼,而且岌岌可危的事物上。这就是现实。” “事实的确是如此没错。” “之前发生的核子研究所意外事故也一样,大家原本连什么是临界反应都不知道,若没发生那件事,恐怕现在仍继续以桶子在搅拌铀吧?虽然那件事是碰巧揭露,但也许之后的十年仍是用同样的方法作业。之前没人在意这些事,一样过日子。也许这世上百许多情况类似的事物,在令人难以置信的幸运下,一直持续至今。世上的人们每天都像在走钢索一样,随时都可能出事。” “你的意思是,这世界什么时候灭亡都没什么好讶异的是吧?” “嗯。” “这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就和我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一样。” “可是,你刚才不是提到国际公约、防卫问题,以及外交问题吗?那些都是你自己加上去的。疫苗或是牛痘,原本就是一种民俗疗法,而且病毒存在于自然状态中,就算有病毒存在,也无法追究责任。” 这段话听起来很耳熟。前不久才在某个地方听人这样说过…… 脑中传来惠弥自己的声音。 ——大家都这么说,但我却不这么认为。种痘的行为本身就是一种民俗疗法,而且全世界都是自发性地在进行着。 ——就算使用药品也无法保存吗?甘油问世后,数量应该增加不少吧? ——那么,如果是诊所呢?有没有具备相当技术的设施? ——意思是,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就对了。 应该是片仓诊所。 “你也认识片仓那位老先生吧?最近有和他说过话吧?” “他是一位好医生。甚至为我做了近似心理咨询的协助。” “啊,真讨厌。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认识啊。” 惠弥把气出在方向盘上。 “果然是片仓诊所没错。真气人,那个臭老头明明知道还装蒜。我们现在就杀去片仓诊所。” “别这样。一切都结束了。” 和见摇着头,但惠弥却是忿忿不平。可恶,还叫我到他家做客呢。 “不,我要去。可恶,果然就在他那里,就算用偷的,我也要偷到手。然后再高价卖给CDC(美国疾病管制中心)。” “你这是在白费力气。你想想,失火的地方是哪里?” “咦?” 她说什么? 刹那间,惠弥脑中一片空白。 怎么可能。他觉得背后和下半身顿时变得冰凉。 “和见。” “什么?” “你在开玩笑吧?告诉我,你是在跟我开玩笑,拜托你。不可能有这种事吧?说到天花的病毒,是一种和伊波拉病毒很相近的凶狠病毒耶。它属于生物安全第四等级,得存放于减压室接受控管才行啊。” “那种专业知识我不清楚。” 竟然有这种事!它就放在那栋大楼里,我每天起居的屋子里。不可能有这种事! “该不会就放在冰箱里吧?” “不知道。虽然技术层面的事我不清楚,但博士曾叫我别碰冰箱冷冻库里的东西。” “骗人,你在开玩笑。不可能!” 惠弥死命地摇头。不知不觉间,他全身冷汗直冒。已经许久没有这么可怕的感觉了。不,他确实与世界末日就此擦身而过。这让他清楚明白,自己能安全存活至今,不过是单纯的侥幸。 冷冻橘子。那可不是简单一句玩笑就能带过。惠弥拭去两鬓的冷汗。 “所以一切真的结束了。这么一来,应该已完成善后的工作。他若地下有知,也能放心了。” 善后工作?果然和防卫厅有关。 惠弥心有不甘地说道: “会吗?也许他在那个世界气得直跳脚,嚷嚷着我还想研究呢。”

03

电缆车的车门开启,一道冷风灌入,回想着白天情景的惠弥登时回过神来。 游客争先恐后地鱼贯而出,快步走向瞭望台。 那是一座大型建筑,里头的商店和餐厅栉比鳞次,相当宽阔。 虽然也有人聚集在礼品区,但惠弥一行人则是随着人潮走上楼梯,往瞭望台而去。 “唔,好冷。” “你也来这里好多天了,应该多少比较习惯了吧?” “因为人家皮下脂肪薄啊。和你们女人不一样。” “真没礼貌。我倒觉得自己的体脂肪和你没差多少。” 多田与庆子面带微笑地望着惠弥与和见两人拌嘴。 电缆车的班次颇多,所以瞭望台上挤满了游客。似乎大多是团体前来,一旁传来广播,告知众人回山脚的巴士集合的时间。 “终于有一种到观光景点玩的气氛了。” “我也很久没看夜景了。” 惠弥揪紧大衣的衣领,来到寒风狂吹的瞭望台上,发出一声尖叫。 “吓,冷死我了。我们回去吧。” “你看,好美啊。就像在看全景图一样,” 和见抓住惠弥的手,将他拖往扶手旁。 “你想谋杀啊。” “你说话可真毒。” 和见如此说道,面对迎面吹来的风雪,也不禁秀眉微蹙,紧依着惠弥行走。 从石造的阳台往下俯瞰,感觉光亮就像有生命似的直逼而来。 与隔着电缆车玻璃窗往外看的景致不同,感觉得出世界的生息。 显示出人类存在的耀眼光芒,一路绵延至远处的海岸线。整座城市犹如漂浮在幽暗的海面上。 这样就够了。 惠弥望着眼前的美景,发出一声赞叹,同时脑中如此暗忖。 不但给自己放了个长假,而且带妹妹回家的任务也有可能达成。这原本就是他来此地的名义。既然是依照名义完成了工作,这样应该就可以满足了…… 蓦地,从群众在石造扶手前的游客当中,他看见面无表情并肩而立的多田与庆子。 “和见,你和他发生过关系对吧?虽然这样说有点失礼,不过,我劝你还是别和带着拖油瓶的男人交往。” 惠弥以下肘撞了一下和见的手臂。 和见先是一脸惊诧,但旋即露出诡奇的笑意。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竟然以为我会和他发生关系?” “因为你从住处失踪,跑到他住的饭店去啊。” “才没有呢。” “这就怪了,我的直觉向来很准。的确有个女人在发现我之后,急忙躲了起来。” “既然不是我,就只有一个人有这个可能。” “什么,你是指庆子吗?” 和见低声轻笑,那一刹那,脸上表情带有一丝阴沉。 “我说惠弥。” “什么事?” “你去参加博士丧礼时,有见过她和她儿子对吧?” “是啊。” “那孩子不是博士所生的事,你听说了吗?” “从庆子那里听说了。” “你猜孩子的父亲是谁?” 望着和见认真的眼神,惠弥一惊。 “你是指多田?” “我觉得长得很像。” 惠弥一时为之语塞。在忆海中搜寻那名少年的长相。他想探寻少年和多田的相似之处,但两人的容貌始终无法重叠。 若槻博士与多田是老朋友了。而且庆子是多田的表妹。 “博士是在有孩子之后才和我交往。而多田先生的妻子也是在那时候因遭遇事故而身亡。我记得博士曾经前往参加他妻子的丧礼。” 多田的声音在惠弥脑中响起。 她死于意外。交通事故。 那天晚上,多田喝醉了。 多田太太独自一人到超市买食材时,被一名打瞌睡的司机给撞上。 多田曾如此说明。想必是像他说的那样没错。但他妻子心里也许不认为那是一场事故。多田的妻子也许知道庆子怀了他的孩子。然而,事故的真相永远无从得知。这件事多年来一直折磨着多田、庆子、若槻慧——还有和见。 惠弥突然感到毛骨悚然。 眼前的全景,看起来犹如一座深渊。生活在光亮下的人们,他们的生活因为些微的偏差而开始扭曲。小小的扭曲,历经多年的岁月,逐渐侵蚀每个人的人生。侵蚀之深,远超乎当事人的预料。这些扭曲的总称,或许就是“克丽奥佩脱拉”—— 形象一再扭转的若槻慧,此刻又要开始转变。从完美无缺的圣人,转为一切以自我为主的研究者,接着又变成一名深受妻子不贞所苦,转向年轻女孩寻求慰藉的平凡男子。 “这终究都只是我个人的看法。” 和见就像在叮瞩似的,瞪视着惠弥。 “说得也是。我会当你没说过。” “谢谢。” 惠弥耸了耸肩,和见给了他一个许久未见的温柔眼神。 “唔,虽然景色很美,但还是冷得教人吃不消。至少找个可以挡风的地方吧。真想喝杯热饮。讲得更明白一点,我想喝酒暖暖身子。” “也对。” 多田发现他们两?99lib.人迈步走来,笑着向他们举手示意。 可能是自己想多了吧,总觉得他看起来脸色苍白,像在哭泣似的。他的表情,令惠弥复又想起白天发生的事……

04

惠弥带着和见回到H市的饭店时,已过下午四点。 惠弥与和见前后分开走进房内后,和见立即进浴室洗澡。 惠弥盘腿坐在床上抽烟(若看在别人眼中,不知是多么骇人的景象),思索着该不该继续扮演“惠弥大婶”。 既然和见都那么说了,而且已回到他身边,也许她的事情真的已经解决。当然了,惠弥个性谨慎,就像那些冷峻的男人一样,对不相干的事一概不会过问。既然和见说什么事也没发生,一切都已结束,只要和我没关系,就姑且信之吧。 不过,这次被自己的妹妹骗得好惨。要是待会儿和见洗完澡,自己接着洗,总觉得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 但和见却一脸畅快的模样走出浴室,打开罐装啤酒。惠弥自己有史努比睡衣,所以将浴衣让给和见穿。 “惠弥,你也喝吗?喝酒前应该先去洗澡吧?用不着再扮成这副模样了。” “没关系。我喝啤酒就行了。” 惠弥也拿了罐啤酒,与和见干杯。 “那就是你的全部财产?还真少呢。” 惠弥朝和见的小旅行袋望了一眼。事实上,在和见进浴室泡澡时,他一直强忍着想检查她旅行袋的欲望。 那东西会不会就在里头?谁能保证她不会就这样带在身上?不过,那么危险的东西,应该不会装进这个软趴趴的袋子里。它不是可以这样带着走的东西。 “因为我没带什么重要的东西。可以直接就这样回东京。” “这么说来,我们可以直接退房,往车站去啰。” “嗯。” “就这么走了,你真的无所谓?” “没错。” “公司方面没问题吧?” “嗯,后续的善后工作,等过完年再回到这里,找家商务旅馆暂住就行了。” “那我要跟大姐她们联络啰。” “好啊。既然这样,不如我打电话给她们吧?” “好,你肯这么做,我自然是求之不得。她们一逮到你,应该会讲很久喔。” 和见思索了一会儿。 “真是的。惠弥,你还是去洗澡吧。我趁你洗澡的时候打。” “真的?” “当然。” “那我去洗啰。” 惠弥心想,既然她都这么说了,应该可以放心,于是便决定进浴室洗澡。 但他还是随手将贵重物品及防身工具带进浴室,也许是因为心里仍存有戒心。他原本对此举略感歉疚,但他终究是在这一行打滚的人,这份了悟和自负相互掺杂的心境,战胜了歉疚。 惠弥结束扮演“惠弥大婶”,悠哉地入浴。 但他还是一如往常,释放全身的五感。特别是耳朵。 此刻房内正发生什么事? 惠弥一面冲澡,一面在脑中想像。他将自己过人的敏锐感觉发挥至极限,他感觉得到房门打开,有人在走动。 既然是这样,我就慢慢洗吧。反正结果都一样。 他哼着歌,泡进浴缸里,按摩疲惫的肌肉,保养全身的肌肤。 要回家了。明天就要回家了。假期已经结束。 惠弥在脸上拍打着化妆水,梳好头,披上浴袍,接着深吸一口气,打开浴室门。在此同一瞬间,他身子陡然下沉。 “等一下!别丢东西!” 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子声音。 惠弥摆好防身架势,迅速朝房内环视。 “哎呀,全到齐了。” 惠弥吹了声口哨。 庆子与和见坐在这狭小房间的床上,多田站在一旁。 “抱歉,惠弥。” 和见耸了耸肩。显而易见地,是和见叫他们两人前来,而且她对此举丝毫没有罪恶感。 “你说谎的习性,我早习惯了。你打电话给大姐了吗?” 惠弥系紧浴袍的衣带。 “还没。待会儿再打。” 和见露出很排斥的神情。 “我知道你拥有一身过人的格斗技,刀法和枪法也都很厉害。我一点都不想和你过招。” 多田双手一摊,表示自己毫无敌意。 “不过,若说你是来看我穿浴袍的迷人模样,又觉得不像。” “我是来化解误会的。要是让你就这样离开这里,我心里会很难过。” “误会?什么误会?” “你不是打电话给我吗?你对我误会太深了。” “哦,不是那样吗?” “不是。请你先把藏在浴袍后面的东西归回原位吧。” “我只是想整理一下发型。” 惠弥将吹风机放回浴室。吹风机可以用来砸人,也能用电线勒住对手脖子,所以成了随手可得的武器。 “这么狭小的空间挤了四个大人,感觉还真奇怪。” 惠弥不住朝他们三人脸上打量,挑衅意味浓厚。 和见与庆子显得沉着冷静,悠哉地坐在床上。 “要聊的话,到外面去吧?我也想好好换件衣服。不应该以这身打扮站在淑女面前。” 惠弥低头望着自己身上的浴袍。 “这可能是我在北海道的最后一夜,要不要四个人一起享受一顿豪华大餐啊?去之前那家寿司店也行。啊,有了,去爬H山吧。电缆车应该营业到很晚吧?难得来到这里,我想去看看那有名的夜景。当作是到此一游的纪念。” 惠弥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 多田露出一脸困惑的神情,庆子则是呵呵地笑。 “好啊。的确,这里也许很适合密谈,但实在挤了点。我也想爬H山。不知道有几年没去了。” 和见一脸意外地望着庆子。 他们两人给人的印象确实很相近。胆识过人、说起话来脸不红气不喘,而且心思缜密。 “我知道了。我们在下面的大厅等你。就一起去坐电缆车吧。请让我们也参加,同留下美好的回忆。” “谢谢。” “你不会逃走吧?” “我干嘛逃?应该是你才可能逃跑吧?” 惠弥毫不客气地应道,多田苦笑以对。 “可是惠弥兄,有句话我得对你说,这次一连串复杂的事件,都是因你而起。” “咦?” 惠弥一脸吃惊地望着多田,多田微微一笑,步出房外。 之前的回想就此中断,四人坐在四面都是白色墙壁的休息区里。 周遭的观光团体频频发出吵闹的欢笑声,没人注意到静静坐在此地的四人。 “——也许这种地方反而比较适合。” 多田如此低语。惠弥也颔首表示同意。 “我有同感。也许不速之客仍藏身在某处。” 多田朝四周迅速瞄了一眼,又再接着说道: “应该是你的同业吧。” “真的吗?” “是真的。之前我们从寿司店离开时,不是有人跟踪我们吗?一定就是他们。” “看你挺有把握的嘛。” “是的,因为我已经调查过了。” 这几名不良中年人,陆续点燃了烟。 四人吐出的烟雾,在空中掺杂在一起。 “如果这是病毒的话,我们已经感染了。” 惠弥抬头望着烟雾,如此说道。 “大约十年前,它仍存在于这块土地上,这是可以确定的一件事。” 多田突然开始说道。 天花的病毒。那种东西真的存在于这个地方? “我就当作是在听这个都市的传说吧。” “好,请你就这样看待这个故事吧。因为我现在说的事,始终也只是个传闻。” “由谁持有,如何持有,已超乎所能臆测的范围,所以在此略去不提。似乎就连持有人也不太清楚它是什么。只知道是祖先代代相传,或是前人在遗书中交待保管的遗物。我猜,之前一直都没外流。不过,完全没听说有人感染天花,所以依我的推测,后来可能是由于某个原因造成毒素灭亡,就此消失。然而一旦有人感染,就一定会发病。” 惠弥想起和见说的那个冷冻橘子的故事。难道和见早已从多田口中得知此事? “然而,泡沫经济破灭,十年的岁月过去,持有人应该已不再保管那样东西。这时,若槻博士得知这项传闻。他努力调查谁是持有人,以及他保管病毒的方法。但是就持有人的立场来看,这是当初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展开的一段故事,现在若是重新被炒热,只是徒增困扰。因为这原本就是很严重的违法行为。拥有这种东西的事一旦传出,会引来周遭人们何种眼光,可想而知。这对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的人而言,是生死攸关的问题。但博士始终不死心。他迁往持有人居住的这块土地,对外则宣称自己是搬回家住。” 庆子是吗?她娘家经营牧场。曾经帮忙制造过疫苗。 惠弥有这样的直觉。原来如此,博士并非遭贬,而是自己要求调任。和见因此大为吃惊,认为他是想和妻子重修旧好,心中百般焦急,这才跟着搬来此地。 “我之所以搬来这里……”和见望着惠弥开口说道。 “是因为担心他。” 我就说吧,害怕他叫到妻子身边对吧?正当惠弥心里如此忖度时,和见接着说: “他罹患胃癌,病情恶化的速度很快。” 惠弥望着和见的脸。和见一直低着头。 “可是,他还是全力投入研究中。总之,他是被‘克丽奥佩脱拉’给附身了。现在回想起来,也许他是害怕承认自己的病。一旦住院,恐怕就再也无法走出医院,他害怕自己再也无法重回研究工作。” “病情很严重吗?” “嗯,非常严重。我猜他顶多只剩一年的寿命。” 惠弥望着多田和庆子。 从他们平静的表情,惠弥发现他们两人也知道此事。 “所以我才向庆子小姐坦白此事,希望两人合力协助他。因为时间已经不多了。我也告诉了多田先生。” “原来是这么回事。”惠弥懒懒地吐出一缕轻烟。 另一个若槻慧的形象浮现他脑中。害怕死亡的恐惧,为了忘却死亡的阴影,全神投入眼前的大发现中。 “那么,他是怎么死的?难道是自杀?” “是意外。” 和见与庆子的声音重叠。两人各自望了对方一眼。 “是意外。” 和见又重复了一次。 “他这个人,对研究以外的事总是很粗心大意。” 她的声音流露出对博士的深情。惠弥感到胸口一塞。 “当时美国同时发生多起恐怖事件。因为炭疽菌引发了轩然大波,所以人们纷纷传言,接下来的生化恐怖攻击会是天花。当局绷紧神经,密切注意相关人员,但他毫无抽手的意思。依我们看,他的意外也许反而是一种侥幸。我这样说似乎有点残酷,但他可以因此不必再受折磨,也不用再对抗疾病的恐惧与痛片,不是很好吗?” 多田脸上表情扭曲。 看来,他内心存在着不少歉疚和罪恶感。 “然而,那时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多田朝惠弥瞄了一眼。 “就是你。” “我?你刚才也这么说。” 惠弥一脸诧异。 “你是很有名的人物。名气远比你自己所知道的还来得响亮。” “谢谢夸奖。” 多田脸色凝重。 “你引来了灾祸。你的动向一直备受瞩目。也许你来这里的目的,真的是为了带你妹妹回去,但业界并不这么认为。既然你展开行动,疫苗肯定就在这里,整个业界都这么认为,并为之坐立不安。这么一来,持有人身边所有的事都可能会被翻出来。尽管明明就没有那样东西。” 惠弥想起一开始多田在图书馆主动和他搭话时,便曾说过类似的话。就多田而言,当时说那番话时,肯定是怀着无比怨恨的心情。 “但这世界就是这样,就算你说没有,别人也不相信。你似乎也是如此。” 惠弥颔首。 “就像某个国家拥有大量的毁灭性武器一样。”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经多田这么一问,惠弥侧着头应道: “这个嘛,如果是我,应该会做出已偷偷处理好的模样。然后对自己处理的地方佯装刻意隐藏,再让某个媒体去做独家报导。” “没错。只要先假装有过这么一件事,再对外宣传它已不存在,这样就行了。” “所以才会发生那两起火灾事件啰。这么做,那些客人们会相信吗?” “当然会相信。只要你肯就此回去的话。” 多田静静注视着惠弥。他的表情无比认真。 “原来如此。防卫厅那班人的目的何在?” “就他们而言,有这样的传闻,若是在国内或是国际社会上传播开来,在各方面都会引来不少麻烦。所以我们的利害关系一致。” “所以他们才愿意帮你是吧?” 多田没有明确地回答,不过,惠弥视他为默认。 “真的就像字面上的意思一样,犹如一场梦。” 惠弥叹了口气,多田则是很肯定地对他说道: “梦就应该像这样收场。” “不过,很庆幸若槻最后能拥有这场梦。不管原因为何,至少他回到了这里。” 庆子以平淡的口吻说道。多田与和见则是各自流露出复杂的神情。 人死为大。庆子心中想必也满是对博士的爱恨纠葛吧。 “误会解开了吧?” 多田表情认真地说道。 “这个嘛,大致算是解开了。” “什么事还令你挂心?” 多田想问个清楚。惠弥露出苦笑。 “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地方啦。你大可不必在意。” 没错。这单纯是我个人的问题。因为来到这里之后,一直疑神疑鬼,无法坦然接受他们的说法,如此而已。其实自己早就已经明白。打从一开始,对“克丽奥佩脱拉”这东西是否真的存在于世上,他就感到半信半疑。 它不存在的机率相当高,所以就算现在才知道它并不存在,也不会感到震惊。但脑中总还惦记着某件事。来到这里之后,一直惦记的事。伤脑筋,这么一来,我也成了一个冷血无情的男人了。在这真相大白的情况下,竟然会因为有事感到怀疑,而一直牵肠挂肚。 “我肚子饿了。我们下山去吃晚餐吧。好久没吃寿司了。” 和见如此说道,站起身。看来,事情都已经解释完毕。 “我想最后再到外面看一次夜景。” 惠弥拧熄香烟,站起身。和见对他挖苦道: “啊,你不是最怕冷吗?” “因为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还会再来。” 他总觉得有件事得看清楚才行。 “有什么事还令你觉得不放心吗?” 多田跟了过来。 “没什么。” 两人再次来到风势强劲的瞭望台。游客还是一样多,因寒冷和感动而不住颤抖。 “吓,早知道还是别来的好。” 惠弥发出一声哀嚎,握住扶手。 他蓦然抬眼,发现高高的旗竿上有一面小旗正随风飘扬。想必是用来观测风的强度和风向。 “真的是完全暴露在强风的侵袭下呢。因为没有任何遮蔽物,难怪只要一点火,马上便会引发大火。” 当他如此低语时,忽然觉得自己好像道出某件很重要的大事。 是什么? 惠弥静静仰望那面旗子。多田说过的话蓦然浮现脑中。 这附近有检疫所,一有霍乱或天花的患者,便会从这里运往专门的医院。焚化场在最里头的深处。 因为经常有传染病人流行。一旦出现患者,就会很小心谨慎。如果是霍乱患者,就在担架上插黄旗,若是天花患者,就在担架上插红旗,以此进行搬运。 搞不好……但是这怎么可能! 惠弥注视着那面在黑暗中飘扬的旗子。

05

四人一起享用的这顿晚餐,出乎意料地祥和,而且令人惊讶的是,气氛还相当热闹。 姑且不论惠弥,这三人都是经历了不少风波的当事者,若槻慧的死,以及后续发生的“克丽奥佩脱拉”那场骚动,似乎成了一个区隔的分界线。此外,惠弥或许有些自恋,但他直率的意见,也帮助他们给自己空间,得以客观省视自己。 梦还可以到其他地方再延续,而且当初来此地带回妹妹的目的也已达成,算是保住了面子,有脸回去面对家人。要在东京过年的惠弥,想到不必再被唠叨的姐姐们叨念,不禁抚胸吁了口气。 四人缓缓走在岁末的黑夜下,踏上归途。 地上平静无风,一个宁静安详的夜。 “你什么时候回去?” 惠弥向走在他身旁的多田询问,多田旋即应了一句“明天晚上”。 “她怎么办?” 惠弥朝身后瞄了一眼,多田似乎立刻明白他指的不是和见,而是庆子。 “什么怎么办?” 他望着惠弥的脸,似乎觉得这句话很有趣。 “就算你们两个在一起,也没人会说话吧。只要再等一段时间就好了。” 多田摇摇头。 “不,不会的。她会留在札幌,而我则是留在东京,和孩子一起生活。” “干嘛说得那么沉重。” 惠弥撑大鼻孔,微露愠色,多田见状莞尔一笑,旋即正色道: “不过,我希望令妹能拥有幸福。她帮了我们不少忙,我很感谢她。” 这句话指的是和见一直陪伴在身心皆受尽折磨的若槻慧身边,同时也表示庆子的感谢之意。 他果然深爱着自己的义妹,惠弥由这种深切的感受。 “放心吧,她很坚强的。她对男人的眼光,我会给予指导和建议。” “请务必要帮她找个好对象。” “哦,那我呢?” “你就不用担心了。” “什么嘛。” 惠弥大表不悦,多田开怀地朗声大笑。 “你们要怎么回去?” “难得和见说她想搭卧铺列车回去。我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她想拖延回东京的时间。她说若是搭飞机的话,会来不及做好心里准备。搭电车时,她肯定会整晚唠叨个没完。别看她那样,她这个人很爱发牢骚呢。我开始有罪受了。” “这样啊。” 多田沉思了一会儿,接着转身向后,朝正在交谈的和见与庆子喊道: “明天顺道去立待岬一趟好不好?” “立待岬?” “是啊,那里风景很棒。是绝佳美景喔。由我开车。” “好啊。” 和见和庆子都显得兴致勃勃。 “当然惠弥也一起去。” 惠弥为之一怔。 “你这个人可真怪。” “我只是希望我们两对伴侣再多玩一天。” 这也可说是他想和庆子再共度一天的告白。 这番话透着哀伤,令人同情。 “没办法,只好奉陪了。” “这样才对嘛。” 一群不良中年人踩踏苦冰冻雪地,消失在黑暗中。

06

“好冷。”惠弥朗声大叫,但没人答话。 “是谁提议来这种地方的!” 然而,他的叫声被呼号的强风及浪潮声掩盖,完全听不见。 不过,只有惠弥一个人在发牢骚,其他三人尽管冷得发抖,但都站在“立待岬”的石碑前朗声嘻笑。 他们头脑有问题啊,都这把年纪了,还像小孩子似的。 瞭望台位于一处高台上,宛如航向大海的大船船头。水平线画出一道和缓的圆弧,感觉仿如风和海一同朝岸边袭来,无比骇人。 四周空无一物。唯有一望无际的汪洋。附近的山峦也因为悬崖陷入灰色的大海中,形成山壁垂直陡峭的景致。 而且除了他们四人之外,再无其他游客。 海风迎面吹来,让人冷得想掩住脸庞,向后倒退。 在忍受冰冷寒风的过程中,恐惧也随之融解,消失无形。 可恶,我受够这种寒天雪地了。下次我一定要去南方的岛屿。 惠弥对自己立下重誓。 从海岬走回山间小路后,终于可以睁开眼睛开口说话。 “吓,好惨啊。我们为什么在岁末时节来这种地方活受罪啊!” “哎呀,真的很冷呢。” 多田也一副睁不开眼的模样,猛打喷嚏。 “她们倒是完全不当一回事。玩得那么开心。” 惠弥一脸狐疑地转头望向身后走来的两个女人。 “因为女人的皮下脂肪比较厚。” “说得也是。” 昨晚,庆子与和见就像姐妹般,相谈甚欢。应该说,她们两人的本质相似,就算有话没有明说,似乎也能明白彼此的心思。 “看她们聊得那么投缘,就觉得很不可思议。” “也许她们两人今后也会继续往来呢。” “啊,那我们呢?” “下次在东京喝一杯如何?” “要介绍帅哥给我认识喔。” 多田露出苦笑。 惠弥正面望着多田的神情。 “希望下次与你见面时,不会牵扯到工作。你也是个不简单的人物,所以我面对你,都不敢松懈呢。” 多田睁大眼睛。 “不,这次虽然也是为了工作前来,但因为和若槻的事有关,所以主要是我个人的私事。” “是这样吗?” 惠弥语带玄机地应道。 多田的表情略显不安。 “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昨晚望着那迷人的夜景,想到一种假设。” “假设?” “没错。想到谁才是病毒的持有人。” “我不是说了吗,那是民间人士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代代相传,都已经是往事了。” “呵呵,是啊。你之前会这么说过。不,连我也这么认为。H市早期民间相当盛行施打牛痘,自发性地接种疫苗。市民们自立自强,面对大火和灾害,不借助政府的力量,自行重建家园,我在图书馆看过这些史书,对此印象深刻。” “那又怎样?” “所以我一直以为持有者是民间人士。” “事实也是如此啊。” 多田显得有些急躁。 惠弥并未加以理会。 “我想起了一件事。听说庆子的娘家辰川畜牧,过去一直提供牛只给军方。而且庆子名下的大楼住处钥匙,竟然在防卫厅那班人手中。” 多田为之一怔。 “没错。说到最有可能拥有病毒的团体,不就是军方吗?我没说错吧?不论是美国还是俄国,研究生化武器的都是军方。日本也曾经有过一支恶名昭彰的细菌部队。石井部队的研究者没成为战犯,改向美国提供研究内容,这也是大家熟知的事。”bbr> 惠弥斜眼偷瞄沉默无语的多田,继续说道: “昭和九年(一九三四),已是个烟硝味弥漫的时代。” 多田肩头一震。光看他出现这样的反应就够了。 “这里应该也在进行生化武器的研究才对。港湾外郊有一处检疫所,是个封闭的环境,很适合用来进行研究对吧?” 脑中浮现烈焰熏天的景象。 在强风的推波助澜下,大火转眼便将整座城市吞没。 “昭和九年三月二十一日。发生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火。” 无地形遮蔽,被海湾包围、受尽海风吹拂的低地。一旦被大火包围,火势便一发不可收拾,直到一切焚烧殆尽为止。 “接下来是我个人的想像。例如在那种刮大风的日子,若是爆发疫情——因意外而增强毒性的病毒,在强风中散播到街上,罹患人数转眼便会爆增,整个城市将立即陷入一片混乱中。” 毒性增强的病毒,原本理应会隔一段潜伏期后才显现的症状,会提早让人发现—— “患者经诊断后,从病征上——例如那种疾病特有的疹子——立即可以得知是什么疾病,这对军方而言可说是一件麻烦事。有个一箭双踢的方法,既能平息疫情扩散,又能湮灭患者身上浮现的证据。一个非常传统且有效的方法。” 多田表情僵硬,一直静静聆听惠弥发言。 “就是用火烧。在爆发黑死病的时代,也曾为了驱除老鼠、防止疾病蔓延,而放火烧村。至于煮沸消毒,也是人们自古就知道的做法。” “怎么可能!依你的意思,那是军方刻意引发的大火啰?” 多田在一旁插话道,惠弥微微一笑。 “我说过,这只是我个人的想像。不过,看过历史史料后,会觉得有点不可思议。那里从以前就多次遭遇火灾,市民们也有很高的防灾意识。就技术层面来说,堪称是当时最先进的防灾都市,但却引发了史上最大的火灾。连军方也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城市烧成灰烬——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何灾情会那么严重?会不会是军方故意什么也不做?甚至刻意助长火势蔓延呢?这么一来,不就湮灭了所有证据吗?” 惠弥望着多田。多田反射性地向后退。 “这只是你个人的猜测。也许是你阴谋小说看太多了。” 惠弥耸耸肩。 多田清咳了几声。惠弥继续说道: “不过,这种事要是公诸于世,将会是天大的丑闻,远比民间人士碰巧持有病毒还严重得多。所以站在国家的立场,不论官方还是军方,纵使付出再大的代价,也要掩盖这顶事实,对吧?” “我能说什么呢。” “是我间谍电影看太多吗?” “一点都没错。” 多田表情僵硬地点着头。 “也对,我也是这么想。察觉那件事的研究者,就算碰巧死于意外,也只是单纯的偶然。对吧?” 惠弥如此询问,但多田却始终默不作声。 多田与庆子前来车站送行。 奇妙的是,这四人都有一种难分难舍的感觉。 四人站在车站前,神色消沉地望着彼此。 “我去寄物柜拿行李。” “我帮你。” 和见与多田迈步离开,只剩惠弥与庆子留在原地。 “不打算和孩子的父亲复合吗?” 惠弥问。庆子噗哧一笑。 “不想。我要和孩子一起生活。孩子的父亲,是已死的若槻。” 不论多田还是庆子,两人都太不坦然。 惠弥一脸佛然。 如果再婚的话,不是很有意思吗?这么一来,多田的女儿便会和庆子的儿子相恋。真是人间悲剧。当事人以为彼此没有血缘关系,相恋无罪,其实却是拥有相同血脉的兄妹,偏偏父母又无法明说。根本就是一出电视剧。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不幸,果然还是得要有些乐趣才行。 “怎么了?是不是在想什么不正经的事?” 庆子风情万种地斜眼瞄了他一眼。 “不,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我也好想有爱的滋润。” “那你觉得我怎样?” 庆子这句话说完,以认真的表情静静注视着惠弥。 惠弥心中一震。 因为她的眼神无比认真,同时流露出哀戚之色。 不行、不行。这女人我应付不了。 惠弥急忙摇头。 “不可能,我承认你的条件很好,但这样做,就像与和见谈恋爱一样。千万使不得。” 庆子眼中的哀戚之色倏然消失,嫣然一笑。 “她就拜托你多多照顾了。” “她不可能乖乖听我的话,不过,我会尽力。” 真的跟和见很像。惠弥心中蓦然感到一阵心酸。 “博士自始至终应该都还是很爱你。当初他选择和你很相像的和见,心里其实还是一样爱着你。” “这件事就别再提了。” 庆子脸上泛着微笑,缓缓摇了摇头。 “也对,一切都结束了。”惠弥耸着肩应道。

07

他们两人站在验票口外,似乎打算一直等到电车启动后才离去。 夜班列车发车的月台,面向验票口附近。 虽然告诉过他们,今天天冷,不用送了,但还是可以望见他们并肩站在验票口外交谈。两人果然舍不得分开。 既然这样,就别待在这么冷的地方,找家宾馆不就得了?惠弥在心中暗骂道。 “天气这么冷,他们还真能撑。” “就是说啊。” 两人好不容易放好行李,在温暖的车内喘口气,一起望着窗外。 “如果真那么想在一起,马上复合不就得了。” “没那么容易。毕竟他们各自拥有一段不算短的岁月。” 听惠弥发着牢骚,和见以冷静的口吻应道。 好怀念的感觉。惠弥不由自主地望着妹妹。 我发牢骚,和见在一旁冷静地聆听。过去我们每天反复做这样的事,惠弥想起了那段时光。 “啊,对了,有件事我一直很在意。” 惠弥突然朗声大叫。 “干嘛突然叫这么大声。” 和见以颇感困扰的口吻说道。 “那两只猫啊。那两只猫后来怎样了?就是博士家里养的猫。是不是死了,被埋在某个地方?” 惠弥满心以为自己的推理没错。 “喔。” 和见颔首。 “那件事我知道。之前我独自前往那栋屋子,遇到常送菜给博士吃的那位老太太。听说老太太发现博士身亡时,便将那两只猫带走了。” “咦?什么嘛,原来是好心地将猫咪带走了。” 惠弥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泄气。他完美的推理落空了。 “没错。不过老太太告诉我,是博士生前拜托她这么做的。” “生前?” “是的。” 和见颔首。 “博士告诉老太太,我也年纪不小了,不知道以后的日子会有多长。这间屋子已相当老旧,万一我死了,也不知道会不会马上再租给别人。所以,如果我有什么万一,这两只猫就麻烦你照顾了。老太太就是想到这件事,才将那两只猫带走。” “嗯,原来是这么回事。” 想必博士已有预感自己离死不远。虽是个极度自我中心的人,却还会担心猫儿们的未来。 惠弥望着妹妹,她看起来像是沉浸在她与博士的回忆中。 “你还好吧?” 和见神色沉着地点了点头。 “我还好。我也很庆幸自己有来这么一趟,而且还和庆子小姐见面。” “真搞不懂你。” “是啊。” “对了!” 惠弥再度朗声大叫。和见露出很受不了的表情。 “你很吵耶,不要一直大叫好不好。” “那个茶碗呢?” 惠弥摇晃着和见的肩膀。 “就是你从博士家拿走的那个茶碗。你湮灭了证据对吧?那里头有博士是否服药的证据。” “咦?你在说些什么啊?” 和见这次略显愠色。 “因为我在你的屋子里遍寻不着,而且庆子家也有一模一样的茶碗。” 惠弥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说道。 和见双目圆睁。接着,她将自己的旅行袋放在她和惠弥中间,拉开拉链,从里头的纸袋取出一个眼熟的茶碗。 惠弥一时看傻了眼。 “咦!” 仔细一看,果真和庆子厨房里的茶碗不一样。 “我一直带在身上。” 语毕,和见略带腼腆地吐着舌头,轻声说道: “还真有点感伤呢。” 她此刻的表情相当孩子气,惠弥见状,感到又惊又喜。 “是啊,是有点感伤。” 惠弥说完后点了点头,再度望向窗外。 车窗开始起雾,他伸指拭去雾气。 在验票口外,多田与庆子仍在交谈。 两人的身影,与昔日他在网球场外看到的那对情侣相互重叠。 “令人感伤啊。” 和见低语道。 “是啊。” 惠弥应道。 “看他们这样,该不会连我们的电车开走了都不知道吧?” “所以我才叫他们复合啊。” 月台的铃声响起。他们两人这才望向这个方向。 车门关上,列车就此发动,驶向新的一年。 解说 我喜欢旅行。 话虽如此,但我生性懒得出门,所以很少出外旅行。尽管安排了不少计划,但最后大多是待在家中看书度过。和书中人物一起在书中描写的风景中展开旅行。换句话说,我不是“喜欢旅行”,而是“喜欢脑内旅行”。 就这种“脑内旅行爱好者”而言, href='6641/im'>《埃及艳后之梦》是一部令人相当兴bbr>奋满意的作品。四面环海的H市。可以体会出在这座北方城市旅行的乐趣和紧张感。而且还能和魅力十足的主角——神原惠弥一同追查“克丽奥佩脱拉”之谜。 在本系列第一部作品 href='5372/im'>《迷宫》中,以荒凉的异邦之地为舞台,尔虞我诈,在真相大白的瞬间,读者脑中留下了鲜明的印象。抱着满怀期待的心,一路看完 href='5372/im'>《迷宫》后,我心里一直有个念头,那就是“我想对惠弥有更多的了解!”我甚至担心自己之所以有这股渴望,该不会是因为爱上了他吧?啊,难道我又爱上了小说里的人物……? 不行、不行!尽管如此告诫自己,但内心的渴望(或者该说是欲望)还是不断涌现,而这本 href='6641/im'>《埃及艳后之梦》,正好对惠弥的个性有更深入的探讨。谢谢你,恩田小姐!想必有很多读者会如此呐喊吧。当然,我也是其中之一(就算没看过 href='5372/im'>《迷宫》,在欣赏 href='6641/im'>《埃及艳后之梦》时,也不会有任何影响,所以没看过前作的读者尽管放心)。 神原惠弥是一名采女性用语说话的美男子。关于他为何用女性用语说话、以何种想法和情感在社会中求生、面对爱情,书中都有提及。透过对他个性纯真的一面所做的描写,让读者进一步了解男女差异的问题,以及在男性社会中,男性同样会有难以生存的问题,因而发人省思,让人觉得“很有道理”。 神原惠弥是个身手矫健、聪颖机智的美男子。不仅如此,他也相当富于谋略。 如果惠弥出现在我面前,以女性用语和我说话,我心里一定会想“呵呵,这男的真狡诈”。尽管如此,我应该还是会包容他的一切,因为我已成为他爱的俘虏。尽管我没像他一样身手矫健、聪颖机智,长得也不漂亮,但我感受到一种与惠弥的狡诈和工于心计相同的特质,存在我心中。 看过这部作品的读者,想必会对主角惠弥怀有各种不同的情感吧。有时深有同感,有时无法赞同;惠弥的存在是映照出读者思考、立场,以及内心的一面镜子。要创造一名可以为成为镜子的登场人物极其不易,可是一旦成功,这名登场人物会成为魅力十足的角色,有助于让整个故事变得更鲜活。 神原惠弥(以及其他登场人物)是何等魅力四射, href='6641/im'>《埃及艳后之梦》又是何等生动精彩、让读者看得雀跃不已的一部小说,这都不用我在这里多说。 与深具魅力的登场人物一同成为这部作品核心的另一个要素,应该是“旅行情趣”。换个说法,也可说成是“旅行的魔力”。 也许是因为我始终都只有“脑内旅行”,所以我对“旅行”充满憧憬。“漂泊客”可能是我最喜欢的一个名词。 旅行同时赐予人们激昂与沉潜的心境。在旅途中接触新奇的风景,会感到心旷神怡,但有时会在突然一个瞬间,独自陷入沉思;从行进中的车内望向窗外,会莫名感到雀跃,但同时也隐约感到一股落寞。尽管有人同行也一样。 旅行时体会到的自由与孤独,在 href='6641/im'>《埃及艳后之梦》里随处可见。惠弥与和见这对兄妹,因为久未重逢,两人战战兢兢地拉近彼此心灵的距离,但内心深处却还是一样孤单。庆子、多田,以及走在H市里的不知名人物,也都一样。 每个人都是孤零零一人。 为了追查谜团而前来H市的惠弥是孤独的,而映在他眼中的每个人也同样孤独。这让我们明白,唯有孤独是众人的共通点,此外全都不尽相同。这就是旅行的自由>。正因如此,透过旅行,我们才能接触真实。 惠弥行走于交界线上。男与女、爱与恨、组织与个人、过去现在,他在两者之间的狭缝中,为了追求真相而展开旅行。 医学学者若槻慧生前研究的“克丽奥佩脱拉”到底是什么?它真的存在吗?形形色色的人各自怀有不同的心思,不断在H市内你来我往。 一直到故事尾声才解开“克丽奥佩脱拉”的真面目,令我感到一股战栗的兴奋。故事的安排让我觉得“或许真有其事”,很想自己也加以调查一番。解谜的过程很紧张刺激,深深令人觉得“看小说真是很幸福的一件事”。 “克丽奥佩脱拉”是一场“梦”。 href='6641/im'>《埃及艳后之梦》这个书名当中所蕴含的哀伤,以及>梦醒时感到的落寞和淡淡的希望,在看完整个故事后,引人无限遐想。我感觉得到,这本小说的本质与深度就暗藏其中。 追求“克丽田佩脱托”的登场人物们,其实是在追求自己的爱,追求自己生命里重要人物的一颗真心,祈求能找到那存在于自己和他人心中,难以碰触的“真相”。 置身大火中的幻想H市。大火烧尽一切爱与罪,真相被掩埋在废墟的瓦砾堆下。努力想将它挖掘出的惠弥、和见、庆子,以及多田,不断和自己的爱与罪对峙。 就这样,从过去现身的“克丽奥佩脱托”,成了映照出登场人物内心的一面镜子。它给人不祥之感、极具魅惑,紧紧缠住人们的欲望,却又高不可攀,难以接近。 接触过“克丽奥佩脱托”的人们,被迫各自做出决定,非得透过它来对自己的爱做一番省思不可。尽管独断独行,但面对绝不能放手的事物,一样无法逃避不去面对。 不论是登场人物还是读者们,全部一样要面对。 “克丽奥佩脱拉”已再度沉眠,但从梦中醒来的我们,必须紧握从烈火中苏醒之物,勇敢地活下去。紧握那有时给人不祥之感,有时却又展现高不可攀之美的“希望”。 “克丽奥佩脱托”让人们见识到的这场梦,也许是爱之梦。解开谜团的“克丽奥佩脱拉”,其实不过只是表象,它真正的面貌,亦即惠弥等人追求的“克丽奥佩脱拉”真相,会不会就是爱的真相呢? 在苍茫暮色下,H市仍与“克丽奥佩脱拉”一起静静地安眠。 拥抱着许多孤独,但仍祈求彼此心灵相通的灵魂。 三浦紫苑 (日本当红作家,以《多田便利屋》夺得二〇〇六年直木赏)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