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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人剧场》
流花之章
01
宛如一株在空中飞舞着的花。
一道灯光从天花板的一角照射而下,强烈的灯光使得周围更加的昏暗。在聚光灯的光圏之中,现出了一只光滑的裸足。从红梅色的衬裙里伸出来的白色脚丫,因为用力往前伸,使得脚趾的皮肤上透出了血红色。灯光照射在衣袖高高卷起,穿着浅黄色窄袖衣襟,满脸涂得雪白的兰之助身上。
这个时候,我突然觉得好像只剩我在凝视兰之助;坐在看台上,集中在兰之助身上的观众的眼神、呼吸、叹息好像全都消失了。
而且,连舞台上的其它角色,好像也都隐身了似的,那些只在意团长眼色的演员,是不可能在我的视线之中的。
扮演恶右卫门的是市川兰十,他的家臣是浅尾花六和大门次郎,带着狐狸面具的是岚小菊、里见待子、大月城吉。
舞台的左边深处,兰之助的母亲市川喜代正在操纵配乐的录音带,她脸上流露出比任何人都还要专注的眼神,看着舞台正中央的儿子。
另一位是在后台担任“保名”这个角色的岚菊次,他正屏息凝神地等着将扮演狐葛叶的兰之助从“光之井”接下来。
扮演安倍童子的我,和拉幕的阿西站在右手边的前场。虽然我不是团里的演员,但是需要童星角色的时候,还是常会叫我上台演出。
因为我的父亲是小剧场“桔梗座”的老板,所以演员们都很疼我。
这出戏和真正的歌舞伎并不太一样,只是一出为了迎合观众的口味而改编的野台戏。例如“告别子女”之后这一幕,在原本的歌舞伎之中,石川恶右卫门和狐勘平、与勘平、野勘平、歌芝女等,会跟在家臣之后,一起去追捕葛叶姬,这是戏的最后一幕,场面非常浩大。但是被市川兰之助更改了之后,已经变成了他的拿手好戏了。
那个执迷不悟的葛叶姬,我刚刚看儿他在这里!保名让他逃走没有关系,但是葛叶姬一定要捉回来。遵命!
赶快,赶快!
从花道走上舞台的恶右卫门对家臣说。
哎呀呀,从那里下去了!从那里下去了!
下去捉吧!
二位家臣抬着轿子,从舞台的右手边进去,立刻又从原来的地方出来。
大爷!已经身首完整地抓回来了!
太好了!真不愧是咱家的家臣,我一定要好好奖赏你。葛菜君,不管你多么不高兴,这么做都是逼不得已的,我希>望你能乖乖地服从我的命令!
在打开轿子之前,当然没有使用常盘津的调子,但是除了录音带简单的伴奏之外,大致还很忠于原来的歌舞伎剧本。披着斗篷,从轿子里出来的,是穿着浅黄色衣服的狐葛叶,接着,从舞台左手边跑出来的三只狐狸,不断地戏弄着恶右卫门;斗篷抛到天空中去,狐葛叶爬上安装在左手边墙壁上的梯子,开始表演起走绳索这段拿手好戏。
接下来这一段,是高高悬着四条绳子,狐葛叶将不靠补助绳和命绳,走完这四条绳索;而且走到中央时,脚还要倒挂在绳子上,从嘴里吐出火来。然后再度走回原来的绳子上面的垂直绢质梯子,走下梯子,消失在设于舞台和花道的交点上的“空井”之中。
空井是舞台和地下室相连的通路,扮演保名的菊次在奈落等着兰之助从空井下来,然后帮他把狐葛叶的装扮换成葛叶姬的装扮。接着保名和葛叶姬从舞台右方暗处的切穴,手牵手地走到舞台正中央;这时市川兰十和大月城吉两人扮演信田庄司,和他的妻子栅,及其它人扮演的村民,都与高采烈的跳舞,一直跳到剧终。
兰之助走四条绳索的表演,我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在连续三天特别演出的第二天,我已经看过了。在这个小剧场里,每天的剧目几乎都不一样,连续三天的特别演出是非常稀奇的事情。可是,兰之助横度四条绳索,以及倒挂在绳索上的精采演出,使得小剧场一连三天都挤得水泄不通。
昨天,在客人面前,兰之助在报幕时仍然充满自信。
……剩下明天一天,又到了要告别此地的时刻了,这一个月来,深受各位的关爱,实在感激不尽。我会更卖力地演出,来答谢大家对我的厚爱,也希望能让大家留下难忘的回忆。明天是最后一天的演出,为答谢各位的支持,明天的表演一定会更精采。我知道有很多客人连着三天都来捧场的,很多客人都希望我能再表演一次走绳索,所以明天的告别演出,剧目包括葛叶别子、横度绳索、倒挂绳索,希望每一位观众都能来亲眼目睹兰之助的拿手好戏……。
果真在第二天日夜两场的演出中,都看见了兰之助精采危险的特技表演。
灯光紧追着兰之助的脚,兰之助直立在四条绳索的中央,身体微微地晃动,尖锐的音乐声突然停止下来,寂静好像穿过荒野的风,猛烈地袭击而来。
我觉得兰之助是非常孤独的。他十七岁就担负起整个剧团的责任,到现在为止六年来的时间,一定都是非常孤独的。我心里想着,不知道站在无限黑暗高处的兰之助现在正在看着什么。对于坐在台下,注视着兰之助的每一位观众,我都非常恨他们。看台上还是一片黑暗,聚光灯正中央的兰之助手微微动了一下,伸到嘴角,这个小动作破坏了原有的平衡,使得绳索的摇晃加剧。“喷火”已经含在嘴里了。绳索摇晃停止了之后,兰之助整个人向后仰,倒挂在绳子上。
这时候兰之助突然用力地咳嗽着,“喷火”就像小流星般地掉了下来。后来才知道他是在向后仰的时候,吸进了喷火所需要的所有空气,而火花的粉末是早就放在喉咙里的。当时我只是一味地跟着观众大声尖叫。
兰之助努力地不使自己掉下来,上半身往上弯曲着,双手紧握住绳索。他已经没有余力再攀上绳索了,只好双手挂在绳子上,往舞台的前方前进,这时他仍然不停地咳嗽着。聚光灯关掉了,只留下一片黑暗;灯光再度亮起,照在空井的上方,兰之助已从这里掉了下去。
第二天,奈落里发现了浅尾花六的尸体,他是被勒死的;他的旁边是自缢而死的阿西的尸体。绑在花六脖子上的是阿西肮脏的手帕。
这是十五年前的记忆,当时的我只有九岁。
02
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总是浮现出一个站在逆光的背影;光线只照在一个小小的长方形之中,周围是一片微暗。当他们从后门离去的时候,我在剧场内抱着双膝蹲下身来,默默地目送他们。事实上,在那个时候,我什么也看不见。
虽然门是敞开着的,但是好像有一层透明的薄膜阻挡在那里,使得骤雨般的光线无法进入剧场内。虽然逆光使得眼前一片昏暗,但是光看背后的轮廓,就知道是菊次。可是岚菊次是神奇地消失的,我绝对没有看见他从这里走出去,大概是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拥有一些虚幻的记忆吧!
在虚幻的记忆中所出现的剧场就是“桔梗座”,我可以如此断言;菊次消失的地方就在那里。在奈落里,只留下他所穿的戏服。那是一件白色衬里、紫色花样的短上衣,和长裤。在我的记忆里,那是非常好看的衣服,但是,因为菊次所扮演的是安倍野机屋的保名,照规定只能穿一件褴褛的披肩;而剧团里虽然也有一件披肩,不过那是团长市川兰之助的戏服,薄红藤色、上面绣满了小樱花,十分地华丽。虽然旅行剧团已经不容易经营了,但是兰之助仍然非常在意戏服和假发,不管任何角色的戏服,都是非常华丽耀眼的。兰之助当时二十三岁,菊次比他年轻一、两岁。电视的普及,使得剧团的演出濒临绝灭的危机,所以华丽的戏服大概是兰之助故意用来招揽观众的方法吧!可能是这个原因,使我觉得市川兰之助这一座的舞台上,总是混合着旅行剧团演贝配备不齐全的寒伧,和歌舞伎全盛时期略带奇特的华丽服装。当然啦!九岁的小孩子是无法理解得了那么多的,只能将当时的感觉简单地换成文字罢了。
告别演出时,在奈落里的菊次突然消失了,而且没有人看见他到地面上来过。在奈落和舞台相通的“光之井”梯子上,挂着那件薄红藤色的披肩,而人就这么消失不见了。
光之井是我个人对它的称呼,正确的舞台用语应该称之为“空井”。
看起来好像掉下空井的兰之助,事实上是平安无事的,因为有一个绢质梯子垂直地挂在四条绳索上。这个道具在前面演四谷怪谈时也用过,扮演阿岩的兰之助一口气从绢梯滑落井底,观众看来好像幽灵似的从空中消失在井底。
葛叶也是从这座绢梯下去的,因此兰之助无论如何一定要努力地来到这座空井上。一边咳嗽,一边攀住绢梯,进入地下室之后,应该来帮藏书网他更换农服的菊次却不见了,只留下戏服,兰之助顿时感到一片茫然。但是,已经没有详细思考的时间了。
喉咙被火粉灼伤了,兰之助忍住痛苦,尽快换上葛叶姬的衣服,然后从舞台左方的切穴跑进厨房。用水清洗喉咙。应该和他一起手牵手走出来的保名,此时却突然失踪了,他只好一个人走上舞台,和兰十扮演的信田庄司、城吉扮演的栅,以及其它的村人一起跳舞,一直跳到落幕为止。观众知道兰之助平安无事,都用力鼓掌喝采,大多数的人都没有注意到菊次不在场这件事。落幕之后,通常都是由兰之助一个人来报幕;这一次却和兰十出来,由兰十说:因为兰之助喉咙灼伤了,所以由我藏书网来代替,刚才的表演有一点小小瑕疵,深感歉意。然后两个人一起鞠躬下台。
菊次为什么会失踪?什么时候跑出奈落的?闭幕之后,这些问题在后台造成极大的骚动。我和阿西从舞台左前方回到舞台右前方的切穴时,正好看到扮演保名的菊次从这里下去地下室,之后,我和阿西就一直站在舞台右前方的切穴旁边。因为喜代在舞台左手边操纵配乐,如果从舞台左手边出来的话,一定是会被她看见。除此之外,通往花道深处的休息室还有一个切穴,虽然也可以到后台的外面,但是仍然得经过喜代的身边。即使有再重要的事情,非得放下帮兰之助换戏服的工作,逃跑的话,也不应该会没有被兰之助的母亲喜代发现才对。
菊次到奈落之后不久,我上了一次厕所,虽然很快就回来了,但是在这段时间只有阿西一个人独自站在舞台右手边的切穴旁。这可以说是唯一逃出去的机会,阿西可能是受了菊次的要挟,所以忠实地守着他的命令。
即使受众人齐声指责,阿西仍然坚称不知情。
演员逃跑是常有的事,一位团员失踪了这等事,原本是不需要报警的,但是,第二天却在地下室发现了两具尸体,菊次失踪的事情也不得不对警察说明了。兰之助一团演员只好在这里多耽搁了两、三天。
我没有看见浅尾花六和阿西的尸体,但是,菊次如空蝉般的华丽戏服却一直在我的脑海里留下深刻的印象。
因此在我的心里,花六被杀不如菊次失踪的震撼来得强烈。
虽然我的母亲总是尽量不让有关杀人事件的消息传入我的耳朵里,但是我仍然听了不少四周大人们的谈话。
五十来岁的浅尾花六对待阿西一直非常刻薄,花六怀疑阿西帮助菊次逃跑,并且加以痛责,阿西忍无可忍就将花六勒死,然后畏罪上吊自杀。这是警察先生所下的结论。
经过一番详细调查之后发现,比花六年轻几岁,但也是中年人的大月城吉,和花六之间感情非常恶劣,但是并没有到非杀他不可的地步,所以应该没有杀人的嫌疑。
接着,又发现剧团遗失了十万圆,喜代便不断地骂菊次是强盗、小偷,发生了这种事,让团长没面子,竟然偷了钱逃跑!
喜代说完之后,兼任经理的兰十也说话了:团长,希望你不要偏袒菊次,老实说,那个吹火的工具是不是做得不够好?
后来,我在高中毕业的时候,从学校图书馆里一本叫做“戏剧的小道具”的书里发现,吹火是江户时代便普遍被使用的东西,安政五年刊行的“御狂言乐屋本说”中,有吹火用具的详图,并且解释为:“从嘴喷出火来。这是先制作一个二寸的薄箱子,其中放小火炮二十支左右,衔在嘴里,点上火花。”
兰之助和菊次吹火的功夫和这个好像很相近,但是我没有见过真的道具。安政时期刊行的书本,他们两人应该是不会知道的,好像是菊次的父亲曾经表演过吹火,菊次便依据记忆,和兰之助一起研究出来的。
虽然兰之助说失败都是因为自己对这套功夫尚未熟练,和菊次没有任何关系;可是喜代仍然坚持地说,白天演出那么顺利,晚上竟然会失败,一定是菊次在吹火的器具上动了手脚,那个家伙说不定是被别的剧团煽动逃跑了,不久也会把小菊叫过去。这时兰之助突然神情大变,一拳往母亲身上挥去,并且抓住她的头发,将她扳倒在地上。
兰十和大门次郎私下将菊次的弟弟小菊找来痛打一顿,询问他是否听见哥哥说了什么。小菊咬紧牙关地否认;后来我看见他一个人跑到奈落里,靠在梯子旁低声哭泣。
03
桔梗座的表演,大多是一个月或半个月便更换一次的剧团,这些剧团的来来往往对我而言是十分寻常的事,所以我对他们几乎都没有任何印象。
当兰之助这一团的卡车和旅行车驶进桔梗座时,我不知为什么突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到底是什么使我如此的震惊呢?是挂满了一墙壁的红色、蓝色行书?还是在充满厕所溢出来的氨水味道的后台里,堆积成山、色彩鲜艳、华丽的戏服呢?或是身穿牛仔裤、运动服的兰之助、菊次、小菊轻快的动作和汗水味呢?
五月的梅雨,大概在他们从上一个演出地出发时,就开始下了,卷在木棍上的旗帜都已经有些褪色,而且湿褡褡的。兰之助一马当先,扛了行李下来;将汗湿了的运动服脱下来,丢在一边。众多的戏服、假发、帽子,毫无次序地捆绑在一起,油漆剥落的刀把、灯笼、十手等等;从沾满手垢的小道具,到电吉他、大鼓、麦克风、灯、扩音器、乐器、唱片、录音带,还有日常生活所需的一切,全部搬到后台的休息室里,包括炊事用具、碗筷、调味料、冰箱、洗衣机、电视。仿佛一个大家族搬家似的热闹景象,经常浮现在我的脑海之中。
我手边还留着一张所有成员一起的纪念合照,虽然经过了十五年,照片已经发黄,但是每一个人的名字、脸孔依然鲜明地印在脑中。
站在舞台上的是团长兰之助、菊次、菊次的弟弟小菊、兼剧团经理的市川兰十、兰之助的母亲市川喜代、五十多岁的浅尾花六、四十多岁的大门次郎和他的妻子——二十七、八岁的里见待子,总共八个人;还有一些配乐用的唱片和录音带。大月城吉是后来加上去的,另外一个是拉幕兼打杂的阿西。中年、瘦小的阿西身体虚弱,智能也不如常人,好像是不支薪的,空闲的时候大多在后台睡觉。因为手非常灵巧,所以小小年纪的我经常请他折纸鹤或小帆船。他从来不会拒绝我的请求,总是一直折到我的膝盖上全部堆满了为止。如果有人体贴地对他说,阿西你去歇息吧!他立刻跑到后台的角落,用脏毛毯将身体盖住,只露出眼睛以上的部位,即使不睡觉,他也不敢随便动一下,眼睛一直跟着命令他的人,就像一只被命令坐下或趴下的狗,紧张地等待着下一个命令。
市川兰之助一抵达这里,就立刻对剧场的主人——我的父亲提出想使用空井的要求。
桔梗座建于大正三年,昭和二年时原来的老板因为经济困难,而由我的祖父接手买了下来;这栋可以容纳两百位观众的二层建筑,座位采用阶梯式的,舞合宽四十八尺,备有手动的旋转舞台,花道和舞台交叉的角落还设有一座“空井”。因此,一般的剧场设在花道七三分位置上的切穴就不见了。
现在的剧场里几乎是看不见“空井”的,享和二年刊行的“剧场后台图绘拾遗”书中的插图上,有一幅空井的图,但是这幅图上的空井设在花道的正中央附近,这大概是当时的样式之一吧!桔梗座的花道设于舞台的左手方。
不论切穴或空井,都是鬼怪猛兽之频的角色出入的通路,在旅行剧团之中,这样的鬼怪角色是不可少的。
虽然说常见到这样的角色,但是除了市川兰之助剧团以外,我从来没看过别的剧团使用过空井。因为这是一座非常老旧的剧场,建筑物本身就有很多的传说,还有一间永远打不开的小房间。听说曾经有一位年迈的演员被剧团遗弃,于是跑到那个房间上吊自杀,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敢进去那个房间里了。
事实上,我还曾听过桔梗座的奈落会吃人的传说,那是发生在我出生之前的事,所以这个传说到底是真是假,我也不知情。虽然戏剧团里的人都很迷信,但是不吉祥的奈落,在战后仍然被使用过。自后我出生以后,旅转舞台和空井都已不再使用,因为喜欢观赏古老、粗制的戏剧,而经常驻足于剧场的客人已经急遽减少,而且也雇不到年轻人在奈落里转动舞台转盘。
为了辟清传言,故意使用奈落,反而会招揽更多的客人——市川兰之助的意见使得父亲非常高兴。因为人手不足这样单纯的理由,使得奈落进入空置状态,却招来许多谣言,这件事一直让父亲非常生气。但是,使舞台转盘,或者在空井里上下,没有经验的人是无法立刻就办得到的,兰之助的剧团里没有人会使用舞台转盘。
旋转舞台只好因此而作罢了,但是兰之助仍然热心地表示,只要装上梯子,空井还是可以利用的。兰之助就是这样将父亲说服了。
我至今还记得兰之助耸着肩膀,不断向父亲请求的模样。
我们住的地方位于剧场的左手边,和剧场可以说是连在一块儿的。从厨房的窗户可以看到剧场内院里晾着许多演员们换洗的衣物。
兰之助和父亲商量的地方是在住家的客厅,我记得当时市川兰十、喜代,和岚菊次都在场。
狭窄的庭院里菖蒲盛开着,夕阳西沉时分,父亲一面喝着酒,一面压抑着愉快的心情,对他们表明使用奈落的难处。万一发生了事故的话,都归罪于剧团,因为是他们强迫要求使用的,这是为逃避责任。所留的后路。安装梯子及安全检查所需的花费都非常庞大,父亲表示要先帮他们垫这笔费用,最后再从公演的收入中扣除。除了经营桔梗座之外,父亲还从事不动产的斡旋及金融业,所以尽管剧场不景气,我家的生活还是比演员们富裕。除了将内情表明清楚之外,父亲没有再对团长或经理说其它任何的话。
依照桔梗座的规定,每一场演出的入场券收入扣除宣传及其它的杂事所需的费用,剧场获得六分,剧团获得四分。演员们可以免费住在后台的休息室,但是必须自己负责伙食的问题,我曾看见他们晚餐吃的是白饭拌味噌汤,再加上一点生甘蓝。
母亲非常喜欢栽种蔬菜,当时将剧场后院的一块土地辟为菜园,栽种足够我家自给的茄子、西红柿、黄瓜、青菜等等;我对照顾这些植物也不讨厌,沾满露珠的茄子发出紫色的藏书网亮光,挖开黑土之后扑鼻而来的泥土香,和人工的戏服五彩华丽的颜色,以及粗制滥造的化妆品的味道,正好呈现强烈的对比,但是对我而言,这是具有相同的吸引力的。服务生在空闲的时候也会过来帮忙,当然我们也会送一些蔬菜给她们。园子里的蔬菜偶尔也会被偷,与其因为蔬菜被偷而不愉快,母亲总会先送给团员们一些。那块田地在父亲死后的第二年就卖掉了,现在已经不属于我们了。
兰之助表示,只要多花一点钱,一定会有好的成果的,我一定要让剧院每天都客满,只要来看一场的客人,以后每一场都会再来。
从此以后的一个月,兰之助一行人每天都尽情地使用空井和切穴,排演着盛大、华丽、掺杂着凄美的舞台剧。
斗花之章
01
“喂!别再闹别扭了,放松心情好好谈吧!”
“随便谈谈就可以了,现在就开始说吧!”
电视因为要录下“桔梗座”的最后一场戏,已经在舞台上架起了摄影机,准备拍下可以剪接成十五分钟的录像带,安排在下午时段的综艺节目中播出。
我靠在空井边和花道墙壁的转角上,电视台的人员夸张的描述桔梗座,这令我觉得反感,剧场倒闭我一点儿都不感伤,我不喜欢这个剧场。很想干脆对他们说:“我根本不难过。”但是,话到舌尖,却又吞了回去……,只是突然感到非常疲倦。
因为剧场即将关闭,想亲眼目睹剧场最后一次演出的人潮蜂拥而至。虽然订于下午四时开场,五时开演,但是,天刚亮,就有人开始来排队了。当地的报纸对桔梗座的闭馆做了极大篇幅的报导,其标题为:“旅行剧团最后的城堡,即将在河岸消失了!”河岸一带,原本有五十多家剧场,如今已经全部关闭了,演员们只好转移地盘,到温泉中心去继续表演。“桔梗座”确实是旅行剧团最后的城堡,连从来没听过桔梗座名字的人,都对它抱持着好奇心。
剧场闭馆的最后“告别演出”,是由若岛雄司郎团长领导的若岛剧团所担任的,十五天来的演出,每天观众都多达八成以上,今天——五月三十一日是最后一天的演出。从九州岛、大阪的各剧团团长,到东京的演员,都赶来了,大家都热切地期待今天的特别演出。
上午十一时,离开场还有五个小时,剧场外的气氛就已经万分紧张了,幸好这是初夏,徐徐凉风缓和了等待行列中的焦躁不安。
我无力地靠在空井边,有两个男人朝我走来,在我身边盘腿坐下,使我没有任何回避的余地。
一位是这个节目的主持人,一位是负责访问工作的电视记者。
“我不喜欢接受访问!”
“不要这么说嘛!我们先讨论一下访问的内容。有关桔梗座的历史,是以旁白的方式叙述出来的,所以秋子小姐,你只要将父亲去世之后,两年来帮助生病的母亲维持这个剧场的辛劳,或者剧场关闭的感伤,率直地说出来就可以了。”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舞台剧已经走到穷途末路了,关闭剧场是迟早的事。”
我脸上毫无表情地说。
“大家都知道秋子小姐将悲欢和青春都献给了这个剧场。”
突然间,我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虽然我遇到美好的事物时往往都会起鸡皮疙瘩,但是现在却是不愉快时的生理反应。
“我不喜欢出现在电视上。”
“为什么?”
两个人好像事先商量好的,表情都一模一样,或许他们认为只有罪犯才不喜欢上电视。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难道没有理由吗?”
“或者你有什么难言之情呢?”
我不知该回答什么。
为了打破沉默的气氛,主持人只好转移话题。
“这块木板为什么没有再放回去呢?”
节目主持人用恋恋不舍的神情看着紧盖内盖的空井。
“别的切穴也是被堵死了吧!出入口一共有四个,舞台的两侧、休息室里,和这个井。我们很想到地下室去看看,那一个是可以打开的呢?”
因为兰之助剧团的努力而使用的奈落,在他们的表演落幕之后再度关闭,已经又度过了十五年的时间了。虽然说关闭起来,但是并没有将出口钉死,所以我偶尔会自己一个人跑到奈落里去。
母亲已经告诉我今天有一位参加特别演出的演员要使用切穴。桔梗座的最后一出,也就是今天的告别演出,除了若岛剧团之外,还有九州岛的二位团长,大阪的团长、副团长各一人,再加上一位东京的自由演员,预定参加特别演出,这是几天前若岛剧团的若岛雄司郎团长以长途电话紧急连络的结果。九州岛和大阪的团长都已经到了,从东京来的演员因为没有时间参加排演,所以没有参加戏剧的演出,只表演一段个人的舞蹈,因此他只要赶在最后的舞蹈秀开始之前抵达就来得及了,他已经在前天离开东京的小剧场,今天将搭飞机赶来。
希望使用切穴的,是一位叫败立花知弘的自由演员,虽然西部的观众对他并不熟悉,但是在关东一带,他却是相当受欢迎。因为从前曾经在桔梗座的舞台上表演过,至今对这里仍然非常怀念,所以自己提出要参加今天的演出的要求。
早上已经将切穴的盖子打开,检查过一遍了,但是,我不想将使用切穴这件事告诉电视台的人员,也叫服务生们不可以到处宣扬。这些与我毫无关联的人最好别知道太多,否则最后发生事情时,我必须担负更多的贵任。演员则不一样,我的担忧,也是演员们的担忧。
“因为以前曾经发生过不愉快的事情,所以才把它关闭起来。”
“我也曾经听说过!是一件命案,凶手最后也自杀了。而且,演员进去里面之后就突然失踪了。这样的事情好像还曾经发生过两次呢!”
“人没有理由会消失的。”我毫不客气地说。
“一定是从什么地方出去了,只不过没有被人发现罢了。有一些无聊的人,为了让事情变得更有趣,总爱随便穿凿附会。”
“但是,听说人不见了,却留下戏服,这是为什么呢?”
“你说为什么就是为什么!”
“请你在节目上描述一下这件事情发生的经过。”
“我不上电视!”
“不要这样固执嘛!第一次失踪是发生在战争中吧?那应该是发生在秋子小姐出生之前;可是第二次你该知道吧!详细情形如何呢?”负贵访问的记者还是不死心。
“在奈落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我整理好长达颈部的头发,插嘴将他的话打断。“你们为什么不去访问若岛的团长呢?”
“当然要去啊!可是他现在正在排戏,大概不会有空吧!”
“看样子好像不久就要休息了!”
“啊!那千万不能错过这个机会,现在就走吧!”
主持人和采访记者协商好了之后,拿起摄影机,走进舞台的缎质幕后。
配合座的名字,采用桔梗色的底,上面再用金、银线缝制出群龙争珠画面的缎质布幕,这是祖父购得这个剧坊时,采矿暴发户所赠送的。
两侧挂着整排红白相间的灯笼,上面写着若岛剧团的字样,一个字一个灯笼,成套的鼓乐器、扩音器,以及竖起来靠在墙上的电吉他,探访记者随意地敲打着鼓。
母亲大概在后台吧!两、三天前起,她就显得精神特别抖擞,总是用比以往更尖锐、高亢的声音来斥骂服务生们,有事没事就跑到后台来瞧瞧,再跑回家里去,而且总是开怀大笑;不认识的人看见了或许会以为她精神上有问题呢!
因为电视台的人员不在看台上,我打开了空井的盖子,跨过井边,扶住安装在井里的木梯。
从内侧将井口盖了起来,一边走下梯子,心里一边想着,如果我从此不再出去,那么奈落吃人的传说就又增加一个了……。剧场不久就要拆掉了,于是我也被埋在奈落里,那可能是最后的传说吧!
盖子阻挡了从井口照射进来的阳光,垂挂在梁柱上的小灯泡也关着,所以只剩下从小换气孔射进来的光线。但是我对这里面的样子太熟悉了,即使失明的话,我觉得也可以清楚地看见里面的样子。
传说在战败的前一年,有一位演员进入奈落之后就消失了,虽然没有人将这件事详细地对我说,但是我也了解事情大致的经过。所以,年幼的我心里一直认为舞台的木板下,有一个无底深邃的漩涡。消失的这位演员是一个如同濒临灭种危机的稀有动物般的年轻男子,因为罹患肺疾,而躲过了兵役的召集。当时因为年轻男子几乎都在战场上,所以女士们看到他总是特别的偏爱,再加上他瘦弱的摸样,更加地惹人爱怜。虽然害怕受到传染,接近他、拥抱他的女士很少,但是却经常有人送来蛋或粮食,替他补充营养,同一团里的其它演员也因此而受惠不少。如今五、六十来岁的女人之中,有很多人都非常珍惜这段回忆。在每天空袭不断的日子里,舞台剧可以说是最受欢迎的娱乐。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差错,这位连演戏时都得经常躲起来咯血的演员竟然收到了召集令,于是就有人为他精心设计了一出极富传奇性的消失剧,这是我后来详细观察之后所下的结论;但是小时候对消失的传说毫不怀疑,只是有一点点害怕,总认为人是被奈落里的大漩涡所吸进去的。
十五年前,因为市川兰之助的要求,打开了紧闭着的切穴时,我趴在父亲的背上,吵着要他让我下去看,父亲只好背着我走下梯子,菊次看了立刻伸出手来,抓住我的手。点着电灯泡的奈落里,充斥着湿土的味道,和厕所的臭味,刹那间我所感觉到的就是幻灭。取代黑喑的大漩涡的竟是到处裂痕、斑驳。不堪的水泥地板。比旋转舞台的圆形大三圈左右,筑起一道高一公尺三、四十公分左右,双层的红砖墙壁,好像是因为支柱被白蚁所侵蚀,为了补足支撑的力量,才建起这一道墙壁。支撑舞台部分的砖瓦和灰泥墙壁,及交叉搭起的柱子,阻挡了通往观众席、后台的地下通道,换句话说,桔梗座的奈落和舞台四周的方形尺寸大约相同,可以说是在其中支柱相连的砖瓦墙壁上所建起的一个圆形,双层墙壁有四个通路的切口。
花道下有一条好像洞窟般的叉路,我想这大概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道路,但是稍微向前进一点点,就被墙壁堵住了;切穴的天花板就是休息室的地板,爬上切穴就可以到地面上去了。
因为方形墙壁的一部分和观众席、后台的厕所相连,臭气都跑到下面来了,潮湿的墙角盖满了天鹅绒般的青苔。
在双层墙壁所围起来的中央,耸立着支撑旋转舞台的柱子,像车轴般突出的八根梁木前端,垂直悬挂着力棒。虽然我从未亲眼看过成群年轻力壮的青年抱着力棒推动转盘的情形,但是如今看来却可以感觉出当时盛况空前的情景,或许是因为兰之助一行人所带来的活力。
那一个月虽然很短,但却是非常热闹。一个月说起来的确不长,但是这一个月却好像永远持续着似的,对当时只有九岁的我而言,这一个月是我一生的全部。从此以后,剧场就逐渐走下坡,虽然我日渐迈向生命力最旺盛的阶段,但是那只不过是日历上常识性的说法;因为我已经将自己关入九岁的奈落里。无怨无悔——真的无怨无悔吗?难道一点儿也不想逃避,不想遗忘吗?
兰之助精采的表演使得奈落也变得生气盎然。
由“蛇姬样”改编的“御岛千太郎”,兰之助一个人扮演公主、千太郎、当公主侍女的千太郎的妹妹、盲人,和武士等五个角色,他迅速更换角色的表演,使观众如痴如狂。消失在空井里的公主,在下一瞬间必须以平民的身分出现在休息室的场幕前,从花道走上舞台。利用极短的时间,在昏暗的奈落里,脱下绣满五彩锦绣的衣服、带子,半裸着上半身的兰之助,在奈落里跑东跑西,一边脱下头上的长假发。因为想看他变化的实际情形,我就钻进奈落,帮他忙碌的更换着戏服。
接过他的长假发,再将平民的卷短发交给他。装饰着彩蝶和银色发叉的长假发,拿起来仿佛抱着兰之助的头一般的重。
当时是日夜演出两场,白天十二点、晚上五点开演,同样一出改编的戏剧,每天重复演两次。平常因为要到学校上课,白天的戏是看不到的,但是那一天刚好是星期天,白天我坐在观众席上观赏,无论再稀奇的魔术都不曾如此地吸引我。
菊次那一天扮演下座三味线的阿岛,虽然装扮不如兰之助华丽,但是剧团里的人都说菊次的演技略胜一筹。弹奏的三味线起初宛如晓鸦的啼叫一般的响亮,突然调子一转,和扮演丑角的大门次郎一起起身跳舞。
如果遇到千太郎和公主同时出场的时侯,就由菊次来当兰之助的替身,从观众席上看去,穿着戏服的千太郎和公主实在令人分不清到底那一个是菊次,那一个是兰之助。虽然脚本通常都是由团长来决定的,但是因为兰十的年纪比较大,所以都由他来决定脚本。
兰之助一团演出的期间,我一有空就往后台跑;从学校回来,立刻走进后台。白天的戏结束后,演员们脸上还留着浓妆,或穿着便服,或半裸着上半身,匆忙扒着午饭,喜代或里见待子总在一旁洗着碗筷;我总是好奇地打量着兰之助、菊次,或小菊脸上的浓妆,小菊有时候也会半开玩笑地教我舞蹈的动作。他常常笑着说,不行啦!小小年纪手脚就这么僵硬;我听了就不高兴地摔下扇子说,我再也不要学了!里见待子听见了连忙哄着我说,秋子是大天才呢!事实上我知道自己是很差劲的。
服务生多美小姐和时子小姐收拾着撒落在看台榻榻米上散落的煎饼渣滓、便当空盒子、代替烟灰缸的空罐子等等,入口堆满了坐垫,正要开始清扫时,等待晚场戏开场的邻近老太太已经等不及地说:“可以让我先进去吗?”虽然离开场还有一段时间,也只好让先来的观众到里面坐了。收取入场费和租借座椅、坐垫是开演一个小时前母亲的工作,我则负责清点客人人数,看到每一位客人我都会得意地说:“可以进去了!”
水泥地板上不知从什么地方不断地渗出污水,只有小换气孔的地方才能看见极微弱的阳光,所以角落处仍是一片昏喑。兰之助一团所演出的每一出狂言都让奈落添加了极丰富的色彩。从双层墙壁那边,有一个黑色人影走了过来。
“没有吓到你吧!”
那是一个响亮的男人声音。
02
“是秋子小姐吧!我是东京来的立花知弘。”男子说。
“很高兴见到你,我没有被你吓到,但是好像听见你在自言自语,你到底在说什么呢?”
“我没有在说什么,不过我也听见有人在说话。”
男子的声音里带着征笑。
“断断续续听不太清楚,好像是在说‘你看看吧!这样可以将人砍死吗?这把刀可以砍死人吗?新吉为了我……’”
“这是从前舞台上演过的绯樱仁义的台词!”
我也微笑了起来。
“不是我在自言自语,大概是奈落在说话吧!”
“很多戏剧都会使用刀刃,这出戏因为一开始就死了一个人,而引来的一场纷争。”
立花知弘手中握着一把长腰刀,挡在眼前。
“我是为了杀你而来的,这么做全是为了我的大姐,请你立刻死去吧!不愿意吗?请你不要这么说,立刻死吧!”
立花知弘一边念着台词,一边将刀身往岩石上敲打过去。突然间,我想起了菊次。
兰之助扮演的绯樱阿龙,因为打抱不平而杀人,对方的部下为了报复,找阿龙疼爱的盟弟新吉下手,新吉独自提着长腰刀对付众人,最后被乱刀砍死,这是简要的剧情。最后跑进打架场的阿龙抱起了新吉,痛哭地大骂:“你们这些混帐!”
这出戏排演时我也在场,排演完时,兰之助的母亲喜代说:“这出戏看不到团长的特别表演,虽然绯樱仁义也是一出好戏,但是菊次的戏份太重了,大部份的客人都是想来看团长的特技表演的!无论如何日场还是演四谷怪谈最合适,连续三天的特别狂言,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是很难吸引观众的!”
“还要我再表演一次横度四索吗?”兰之助回头看说话的母亲时,冷峻的眼神我至今仍然牢记着。
“这些家伙都是吸你的血液的大饭桶!你看着吧!这把刀可以杀人吗?”一边吟唱般地念着阿龙的台词,兰之助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当时我不知情,原来捧场的女客已经买下了兰之助的这一夜了。
“东京的剧场也经常表演绯樱仁义。当阿龙抱起奄奄一息的新吉时,常常惹得观众们也跟着哭泣。”
我和男子从舞台右手边的切穴上来,掀开缎幕,从舞台上往看台望去,在切穴的旁边有一个好像是男子的行李手提箱和黑色圆筒形的假发盒子。
离开了昏暗的奈落,在日光照射下,我才看清楚男子的左颊上布满了蜘蛛般的瘢痕。
“好像花房似的!”我低声地念着,虽然我原本是不打算出声的。
“你是说这个吗?”
男子指着自己的左颊。
“嗯!好像是蔷薇色的花房。为什么你会到地下室去呢?什么时候从东京来的呢?见过若岛先生了吗?”
“我现在就要去向大家打招呼,因为舞蹈时打算使用空井,所以我想先到奈落去看看。我准备架起四条绳索,加入特技表演。”
我定睛凝视着立花知弘。
“你要使用四条绳?”
“嗯!”
“你真的确定我就是秋子吗?”
“从年龄看来应该是没有错的,我听说桔梗座的主人是一位二十三、四岁的漂亮小姐,自从令尊去世之后,秋子小姐就接替了经理的工作!请多多指教,希望经理允许我使用四条绳索。”
“你在东京常表演四条绳索的特技吗?”
“我看过别人表演,今天是第一次演。”
“你有足够的练习时间吗?”
“嗯!有的!”
“今天做这么危险的表演不太划算吧!你是东京的演员,以后大概很难得会再到这里来吧!即使你今天在这里大受好评,也不可能有人会因此而赶到东京去看你的表演。即使是大阪附近也不太可能!”
我看着他脸上的瘢痕,这样的瘢痕在舞台上难道没有妨碍吗?
“你担心这个吗?漂亮的脸可以变成妖怪,只要化妆还有什么做不到的呢?”
嘹亮的声音之中含着自嘲的笑声。
他耸着肩讲话的模样使我想起了兰之助。
我眼里突然浮现出兰之助和菊次的容颜,这令我感到惊讶。不论兰之助或菊次,在十五年前都只与我相处一个月而已,而且大半的时间,他们都涂抹着浓厚的舞台妆。虽然我靠着一张照片使得记忆变得鲜明,但是照片里只有小指头般大小的脸是无法胜过时间对记忆的侵蚀力的。三十八岁的兰之助,三十六、七岁的菊次的面孔,我是不认识的。立花知弘看起来也三十出头,但是将近四十岁的男人有时候看起来也会像是二十七、八岁似的。小小照片中的面孔经过岁月的冲击,已经变得模糊了。
绯樱仁义是很多旅行剧团共有的戏码;耸着肩膀也是许多男人说话时的习惯,所以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因为剧场前很空旷,我担心观众会不多,但是连日来卖座好像都不错。这是我在入口听服务生说的。”
难怪他可以不动声色的进入剧场里。
“你遇到那一个服务生的呢?”
我的声音里透着微微地紧张感。
服务生现在共有三位。其中之一便是市川兰之助的母亲喜代。
兰之助剧团五月在桔梗座演出,发生杀人、自杀和消失三大事件之后,又赶往下一个演出地。当年的年底,喜代回到桔梗座,这回却不是粉墨登场,因为剧团已经解散了,她希望能在这里找到安身之所,即使做打杂的工作也无所谓。
当时她才四十来岁。五月时她还曾扮演姑娘的角色;仅仅七个月的时间,她却整个人都苍老了起来。
看她的模样的确使人怀疑她到底是不是兰之助的母亲。满脸的皱纹,无论站着或坐着都驼背弯腰。
我从学校回到家里时,出乎意料地看见兰之助剧团的小客车停在院子里,喜代在客厅围着火炉和母亲谈话。自从浅尾花六的杀人事件发生以来,原本就不大强健的母亲,已经完全是病人的模样了,当时。她心情恶劣地托着下巴。父亲成天在小姨太的家里不回来,这是母亲心情不好的原因。
母亲因为只生女儿,而不敢与父亲争论;而父亲则因为其它的工作忙碌,根本很少到剧场,因此剧场的工作大多由母亲处理,但是父亲仍然是老板。
“兰之助先生呢?小菊呢?”
我还没进家门就迫不及待地问。
“哎!请你先听一听吧!”
喜代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还是和母亲谈话。
“因为发生了杀人又自杀这样的事,兰之助受到严重的打击,已经无心再上舞台了。”
喜代接着说:“即使长得再好看,没有尽情的表演还是得不到观众的喝采,六月、七月在温泉区转了一圈,粗制滥造的舞台表演,使得许多客人感到不满。七月,在阿苏的小剧场演出时,小菊也逃跑了。闭幕之后,趁其它的演员在洗澡之际逃走,而且还偷走了五万圆。演舞台剧的演员都是最注重义理和人情的,他竟然如此不顾义理和人情。”
喜代说话时的口气非常地不满。
“大门次郎说他早就看出菊次和小菊一定有连络,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即使说出来也于事无补。
“现在和剧团刚成立时的人数正好相等,不同的只不过是浅尾花六换成大月城吉罢了,虽然已经死去的人不应该再对他做不好的批评,但是比起花六先生,城吉先生的确是一位敬业的好演员。但是,重要的是兰之助已经丧失斗志了。九月,兰之助和即将前往演出的剧场解约,临时更换为其它的剧团。
“当兰之助提出要解散剧团的要求时,大家都极力反对,可是他却一句话也听不进去。最后,兰十、大门次郎,和里见待子转投效九州岛极有名的剧团之一松浪剧团。
“大月城吉则表示自己有办法找到安身之所,于是就独自离去了。
“最后只剩下母亲和儿子两个人之后,兰之助总是对我态度非常粗暴。”
喜代说到兰之助的事情时,只是简单地一语带过,不愿详谈。
“兰之助认为我跟着他碍手碍脚,所以决定自己独自去闯天下,我相信他一定可以成为一位很好的演员。”
父母对自己的孩子的斗爱总是非常殷切的,但是孩子却很难体会到父母的苦心;一直到有一天,当孩子想要孝顺父母时,父母却已经不在人世了。
兰之助先生的情形会是这样的吗?
当时喜代曾经说过:
“兰之助说要再学习演艺技巧,于是自己上大阪去了!”
但是后来有一次喜代喝醉酒,一边哭泣着大叫:“你这个畜生,竟然想一脚将老娘踢开,你要叫老娘往那里去?是不是要我老死在街头!”
“我已经对舞台感到厌倦了,而且,如果到别的剧团也会让人嫌太老了。”
不管客人的多寡,剧场内的杂务只要两名服务生就足够了,但是喜代表示让她留下来帮忙只要负责她的伙食,不必支付薪水。
雇用喜代两、三天之后,父亲回来为了这件事和母亲大吵一顿。
母亲十分委屈地说:
“我是想和你商量,但是,你总是不在家!”
“即使剧团解散了,那些戏服、假发,或道具变卖之后,也应该是一笔相当可观的财产吧!”父亲对喜代说。“虽然卡车是粗来的,但是光这部小客车,如果变卖的话,应该也足够让你过着优裕的生活吧!”
父亲不太相信地盘问着。
“别开玩笑了!如果是买一台新车可能需要上百万,但是我这辆古董车值得了两、三块钱吗?而且,兰之助要出去打天下,多少总要带一点儿盘缠吧!变卖了小道具和戏服之后所得的钱全部让他带去了!”
“可是你以前是演员,怎么做得了服务生那么粗重的工作呢?”
“虽然说我当过演员,不过我是兰之助的母亲,有什么粗重的工作我没有做过呢?”
喜代在父亲的面前态度变得非常卑下。
如果立花知弘遇到的服务生是喜代的话,那么,即使经过十五年,脸上又留下疤痕,她也应该会认出自己的儿子才对吧!
“我不知道服务生的名字,不知该怎么称呼……,是一位脸圆圆,稍微有点儿胖的。”
是阿美。七、八年前,阿时辞职时新雇的服务生。
即使阿美不认识兰之助,在挤满了若岛剧团团员的后台里,除了喜代之外,还有一个人可以认出知弘到底是兰之助,或是菊次,或者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这个人就是大月城吉。
大月城吉在前年父亲的丧礼时曾经出现过,这些年来他一直待在距这里坐火车大约二十分钟左右车程的市镇里一担任舞蹈的师父,也为演员编舞。当我听到他就是名为水木歌之辅的舞蹈教师时,大感震惊,因为我曾经从演员的口中听过这个名字。虽然比起第一次出现在桔梗座的后台时老了十三岁,但是因为脸上画了淡妆,也染了头发,看起来反而显得更年轻。他的身上穿着高级绢织品的丧服,虽然神情哀凄,但是一身的打扮看起来仍然非常奢华。
父亲去世的消息在当地报纸的讣闻栏里占有小篇幅的报导,所以小剧场的演员几乎都赶来参加父亲的丧礼。从此以后,我就经常看见城吉出现在剧场里,有时候也会接受演出中的剧团的团长的请托,帮忙编舞,谢礼都是相当高的金额。
对于从前是团长母亲的喜代,大月城吉的态度和对待其它服务生一样,喜代虽然表面上不去和他计较,但是私底下却经常生气地骂道:“这个烂家伙!一得势就如此狂妄自大!”
大月城吉提议:
“桔梗座的最后一次演出由我来剪锻帐吧!”
你到底是兰之助先生?还是菊次先生?我实在非常想问他,但是每一次都是话到舌尖又给吞了回去。或许立花知弘就是立花知弘,根本不是其它的人!
03
“我听说bbr>.99lib?过开幕时要有剪彩的仪式,却从来没有听说过剪缎帐的事!”
采访的演员对城吉说。
在一旁帮腔的若岛雄司看我进来之后,就叫我到坐垫上坐。
“秋子小姐,请到这边来坐吧!”
后台除了有一个大房间之外,还为团长、干部各准备了一个小房间,因为立花知弘说想要先来向团长打招呼,所以我们就先到团长的房间来了。
“对不起!我可以先打岔一下吗?”
知弘对采访的演员说。
“当然可以!有事请先谈吧!”
“我是东京来的立花知弘,很高兴见到各位。”
“啊!原来是立花先生!我常听到你的名字!”若岛团长说。
我注视着城吉,城吉突然间张大了眼睛,我认为这是因为他看见了知弘脸上那块演员所不该有的疤痕,大吃一惊的表情。
“你是演员吗?”采访演员毫不客气的问。“对不起!脸上的疤痕可以用化妆完全掩盖过去吗?”
“当然可以!”
大概是经常被问到这个问题,立花知弘早已习惯了,所以回答时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
“是火烧的吗?”若岛团长问。
“是的!被伤到的!”
知弘仍然面带微笑,只不过声音小了一点儿罢了!
“这对站在舞台上的人来说真是一件糟糕透顶的事情!大阪的姬村团长在隔壁的房间里,听说你们在东京时曾经一起演出过,把他叫过来吧!”
“不用麻烦了,待会儿我再去向他打招呼。”
话题谈到一半被打断了的城吉在一旁无所事事地拿起茶壶往杯子里倒。
“啊!没了!”
“我去拿开水!”
我找到了喜代,她正坐在入口旁的店铺里抽着烟。
我告诉她:
“请你拿一个热水瓶到若岛先生的房间里来,加满开水,顺便拿两个茶杯,谢谢!”
看着喜代满脸不情愿的神情,我忍不住大声责骂:“你没有看每一个人都在忙吗?!”
回到房间时,城吉正在继续刚才被打断了的说明。
“当然不是非这么做不可,我小时候随着剧团到全国各地去演出,曾经看过剪锻帐的仪式。当剧场废馆之后,缎帐是不会再拿出来使用了,我认为桔梗座的最后一场剧如果添加这一个仪式的话,一定更有意思,请各位赞成这个仪式……”
背后传来一个小小的叫声,喜代端着放有热水瓶和茶杯的盘子,站在门坎旁。
立花知弘一动也不动。
城吉停住口,来回地看着他们二人。突然间笑了起来。
“你是立花知弘,或者是……?装得还真像!实在和以前的样子完全不同……,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当初要闷不吭声昵?”
“你到底在说什么?”
立花知弘说话时口气非常心平气和。
“也许说了你会不高兴!实在很意外会在这里见到你,不过请你最好还是用你自己的本名,事情都已经过去十五个年头了!也许你是因为那次的火伤使面容全部改变,所以才改名为立花知弘,但是,即使改了名字,仍然是无法叫你忘记过去所发生的事情的!”
“你到底在说什么?是不是要让电视台的人有更多宣传的话题?一副啄食死人眼珠子的模样!”
“啊!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呢?”
采访记者真的像鸟一样伸长了脖子地问。
正好主持人有事情要和他商量,把他叫了出去。
“待会儿请你将这件事慢慢地告诉我吧!”
要出去的时候,采访记者还恋恋不舍地说。
“被火烧伤之前我就叫立花知弘了,岂有人会因为烧伤面颊便改名呢?算了!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不过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若岛先生商量,刚才我已经对秋子小姐讲过了,在舞蹈秀里能否让我表演一点比较特别的东西呢?”
“你表演的是单人舞蹈,要跳什么都是你的自由。尤其是这一次,越特别的会越受欢迎,因为这是桔梗座最后一次的大节日。但是,如果和别人表演冲突的话,那就麻烦了,你到底要表演什么呢?”
“这个剧场最特别的地方就是空井,如果不加以利用的话太可惜了。”
“空井一直是关闭着的。”
“我要表演四条绳索的特技。”
“果然不出我所料!”
大月城吉夸张地用力拍了膝盖一下。
“啊!真是可怜,几年来你一直过着毫无目标的生活,终于将本性显露出来了……。那个在信田被恶右卫门抓到的保名又出现了,你真的是再开的兰菊吗?”
喜代面无表情地坐在门坎上。
“立花知弘先生,如果这真的是你的本名的话,也无所谓啦!其实我也很想看四条绳索的特技表演!”
大月城吉说话的时候,姬村英太郎正好进来了。
“在隔壁就听到一个令我非常怀念的声音了。”
大概是知弘脸颊上的瘢痕也令姬村大吃一惊,突然间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是很快地就恢复过?来了,快活地说:“知仔!好久不见了!”
和若岛相并地盘坐下来。
“英兄!久违了!”
“刚才厅见了你在说什么四条绳索的特技表演,没想到你也会这么厉害的特技,我一点儿都不知道呢!”
“姬村团长和立花先生好像很熟识?”喜代开口说。
“前年的十月,我到东京表演时,请知仔来助阵。”
“我从英兄那儿学习到很多。”
“那里的话,真正获得帮助的是我!我的剧团里会乐器的年轻人很少,知仔的吉他和鼓都非常拿手,而且,在东京知仔的戏迷很多。”
“那是因为我常在那里活动罢了!”
“一般的自由演员都学艺不精,但是他不一样,每个月都被四处的剧团抢来抢去,连九州岛的人都慕名地搭飞机到东京看他表演呢!”
立花知弘听了只是笑而不答。
“演技是一流的,对付女人也是一流的!”
姬村大概认为这已经是古老的话题了,拿出来说说也无妨吧。
“听说是被仰慕者泼热水的吧!”
“幸好不是硫酸。”
“原本以为你会因此而结束演艺生涯,没有想到反而更加地受到欢迎呢!”
“那里的话!化妆时就辛苦了!”
“听说是去年的正月吧?”
“是的!”
“知仔!你今天真的要表演四条绳索的特技吗?”
“是的!”
“没有问题吗?在这个年纪!”
“和英兄比起来,我这个年纪实在不算什么!”
“已经不再是个年轻小伙子了!”
“这一次我有保护神。”
“那里的神明呢?”
“是我的大哥?他会在一旁保佑我!”
“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姬村说着就笑了起来。
04
一大朵花在空中飞舞着。
我实在不想看这出表演。
灯光照着绳索上知弘的白脚。
十五年前站在绳索上的兰之助是个年轻的小伙子。
念着绯樱仁义的台词的知弘令我想起菊次,变着肩膀说话的知弘又使我想起兰之助。虽然我看不出来,不过我相信大月城吉一定非常清楚;实在没有办法,因为我当时太小了。
不论是谁,年纪应该都三十好几,快四十岁了吧!即使看起来很年轻,体力应该也会衰退了吧!表演的方式实在太酷似了,到底为了什么今天要再重演……?
不是一朵大花,在绳索上吃力地前进的知弘在我的眼里看来并不是一朵花,反倒像是一只负伤的鸟一般的痛苦着。靠着演员休息室的揭幕,定睛看着舞台上的表演,休息室里只有我一个人。
听到立花知弘要表演四条绳索的特技时,母亲脸色大变地反对。
入场券一共卖到八百号,剧场内的座位只有五百个,看台上几乎到了连膝盖都无法移动的地步。
“万一掉下来的话,受伤的一定不只立花知弘一个人而已。”
听母亲这么一说,知弘连忙解释:
“不会掉下去的,在正式演出之前,我会再练习一次,如果TK心的话,请你先来看一看!”
知弘指挥着若岛剧团的杂务,在看台的天花板附近架起了四条绳索。
在母亲、若岛团长、姬村团长,以及其它的团长、演员,和电视台人员的注视之下,立花知弘爬上了设在左手边舞台墙壁上的梯子。
“等一下!知仔,这样不对!最好换上戏服。”
姬村热心地提醒他。
“说得也是!”
知弘连忙回到后台去换上戏服,并且带上岛田假发。
轻松地走到绳索的另一端,再倒回走到途中,攀住绢梯往下走,消失在空井之中,然后掀起休息室的场幕,出现在花道上,在场的人都看得拍手叫好。
“如果这样就放心了!”
若岛和姬村都首肯了,连原来极力反对的母亲也心服口服了。
和练习时轻盈的步伐比较起来,正式表演的现在,他的脚步显得非常不稳。在台下的我禁不住全身颤抖,紧张的程度大概不亚于台上的立花知弘吧!
大概是这次表演时所穿的戏服比较考究,不是那么可以活动自如吧!
薄红藤的水袖里穿着一件淡黄栀子色的榇里,从绑得高高的衣摆里,露出了苏枋色的衬衣。薄红藤令我联想起菊次所留下来的保名的空蝉。
浓厚的舞台妆将知弘脸上的瘢痕巧妙地遮掩起来了,如果近看的话,右脸颊是原本肌肤的樱桃色,左脸颊则像柑橘皮一样,即使是同样都涂得白白的,却仍然可以看出其中的差距。
知弘在穿戏服时,我也在一旁帮忙,当他撩起衬衣时,我看见了他的背部和腹边各有一个长长的刀疤,可见他的私生活也是相当荒唐的。
除了戏服之外,还有一点是和练习时不同的,那就是灯光,现在的照明可以说是完全昏暗的。
练习时,看台上是亮的,他对自己所在的位置有明确地把握。
当知弘出场时,所有的照明全部都关掉了,只剩下聚光灯照在舞台左手边的天花板附近,四周一片黑暗,立花知弘突然间飘了上来。
观众的眼睛都和我一样,注视着在黑暗之中摇晃的立花知弘。
但是,对走在空中的知弘而言,周围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看不见绳索的尽头,往下看更是一片无底的黑海。
立花知弘是否知道这个情景呢?或者这完全在他的预料之外呢?
虽然立花知弘说:“这是我第一次公开表演特技。”但是我想他有那么多的演出经验,应该也在这样的灯光下表演过吧!
因为事关自己生命的安危,立花知弘在表演之前反复地练习了许多次,应该是信心十足的,但是他的脚步看来却叫人忍不住为他捏一把冷汗。
灯光师现在一定也是紧张万分的,聚光灯要一直紧随着知弘的脚,但是,万一他一脚没有踏在绳索上,踩空了的话,后果实在不堪想象。
兰之助坚持只使用聚光灯是有理由的,为了要使吹火表现得更生动,黑暗是绝对必要的。
知弘站在四条绳索的中央,使用吹火这件事并没有事先商量好,在练习时也没有提到。如果他说要,使用吹火的话,母亲一定不会答应的。
当知弘要求在黑暗的空中只使用聚光灯时,我就已经有预感了。
知弘看起来是非常不稳定的,看不见他的表情。从休息室只能看到脸的斜面,如果从正面的舞台上,应该可以看得清楚吧!我站在这里等着看知弘走完四条绳索,再度登场时,看他的表情是否稳定。聚光灯从他的背后照了过来。
我还发现了另外一点和练习时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舞台下观众的注视,他们期待看到一出精采成功的演出,同时也会希望他一掉下去吧!下意识的愿望像一座凶恶的磁场。
平常观众席上是一片嘈杂,有人一边吃着便当、煎饼、烤鱿鱼,一边跟着舞台上演员的表演哭、笑,剧场里热闹极了。如今则大不相同,台下一片静寂,每一个人都瞪大了眼睛,专注地看着立花知弘的表演。
立花知弘站在织索上,努力地抗拒着:“掉下去吧!”这一个无言的声音,放到嘴边去的手看起来有些犹豫不安。含在嘴里了,我想接下来是倒吊绳索,但是知弘却是搏下身来,抓住了绳索,比预定的还要早离开绳索。吹火的道具也从嘴里掉了下来,因为在掉下来之前已经点上火了,所以掉下来时就散成了一大片火花。
虽然浑身抖动着,知弘所在意的还是空井,大概攀住绢梯了吧!
观众席上是点着灯的。这是为了要让知弘更容易看清方向,利于行动。
因此,所有的人都眼睁睁地看着知弘掉了下去。
知弘的手并没有抓到绢梯。
就像一个被推倒的玩偶一样,翻了一个跟斗,就掉到空井里了。
岛田的假发弹到花道上,发髻全部散开来了。
幕落了下来。
05
我急忙地想打开休息室中切穴的盖子,大概是心太焦急了,怎样都推不动盖子,我只好走出休息室,沿着舞台后面的通路跑去。此时背后突然跑来一个人,穿过我的身边。原来是喜代。
舞台左侧切穴的盖子已经打开了。
“不可以下来太多人,不可以!舞台上继续表演!把幕拉开!”
从洞里传出来的是若岛雄司郎的声音,穿着戏服的演员们围在切穴的四周,每一个人都感到惊惶失措。
若岛从切穴伸出了上半身。
“观众一定想知道是不是有人受伤了,所以现在立刻广播,发生意外事件,感到非常抱歉,立花君的伤势并没有什么大碍。”
喜代爬下梯子,将若岛挤回切穴,我也随后跟着下去。
姬村英太郎蹲着帮仰卧在水泥地板上的立花知弘整理凌乱的衣衫。
姬村的右手伸进自己的左袖口,用力一拉,从袖口拉出一块剪下来的汗衫衣袖,放在知弘的头下面。
因为姬村和若岛在下一幕要接着知弘跳舞,所以他们都穿好了戏服。严肃的若岛是主角,姬村改扮女装,两个人的戏服都是纯白色的。
“有没有怎样?”喜代问。
“头碰到这里了!”
若岛雄司郎指着放在梯子下面的垫脚石,摇摇头。知弘的头上一片黑色的血。
喜代推开若岛,扑身倒在知弘的身上,抱住他放声大哭。
“他就是兰之助啊!”
一边哭一边说着。
“兰之助,我可怜的儿子!你终于回来了!昭雄……昭雄……你怎么这么傻啊!昭雄……”
“不可以把他放在这个又湿又暗的地方,要让他睡在后台!”
喜代断断续续地说着,就想将尸骸抱起来,但是戴了头饰的头太重了,反而往后仰。
姬村连忙过去扶住头部,若岛抱住脚,两个人将他抬出切穴。
上了穴口之后,若岛就将知弘的尸骸交给空手站在一边的团员。
“不要造成太大的骚动,按照预定结束今晚的演出,等观众回去之后再来处理。”
一边说着,若岛就一边更换戏服。
“白色的戏服上染到了血,太明显了。姬村君你用那块汗衫的袖子垫着,所以才没有弄脏了衣服的吧!你先去向观众道敛,然后音乐先出来,我立刻就上去。接着团体舞,一切按照预定演出,稍安勿躁!”
若岛指挥着后台的演员。
母亲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姬村先生,这个……”
一位团员看着沾满血迹的汗衫袖子,用眼神询问要如何处置它。
“还是垫在他的头下面吧!反正都已经脏了,没有用了!”
“如果制止他演出就好了!”
母亲忍不住哭了起来。
随着音乐声,若岛和姬村都上台之后,电视的主持人和摄影师进来了。
“发生了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故了!”
因为他们带着摄影机,所以我尖声叫道:“请你们出去!”
“死了吗?”主持人跟本不理睬我。
“请你们出去!”
“嘿!请别这么凶!”
我气愤地挥了主持人一巴掌。
“请你出去!否则我就放火把剧场烧了!”
我一直告诉自己要冷静,也不许流眼泪,但是,突然发生了这么不寻常的事,连我自己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
“你疯了吗?”
主持人也火大起来了,大声地对我吼着。其它的演员们闻声跑了过来,硬将主持人推了出去。摄影师举起摄影机,想将现场拍摄下来,也被一起赶了出去。
“我要告你们妨碍执行公务!”
电视台的人临走前还气冲冲地说着。
这时候,喜代已经向其它演员借来了卸妆用的乳液,仔细地擦拭着“立花知弘”脸上浓厚的舞台驻,现出了布满瘢痕的面孔。苏枋色的衬衣、女装的水袖,再配上一张异样的男性面孔,这实在是一个奇怪的组合。
“昭雄!昭雄!你终于回来了!”
喜代的手爱怜地轻抚着毫无血色的脸颊。
因为马上要跳团体舞了,团员里只剩下一位配乐的演员,所有的演员都在舞台上了。后台只有一具尸体和三个女人。
“兰之助先生……,啊!兰之助先生!”
母亲也不断地哭泣着。
“身体也要擦一擦,要弄得干干净净的!”
喜代说着,一扶起头来,兰之助的鼻孔里就流出了一条细细的血痕。
热水瓶里的热水不够用,我就用设在后台的厨房里的大锅子烧了一大锅的开水。
“自从上一次……十五年前失败之后,他一直挂在心上!”
听了喜代这么一说,母亲哭得更大声了。
“他说一定要将横度四索和吹火练得非常熟,表演一次给我看,然后他也可以因此而扬名,我当然。很高兴看到自己的孩子有出息!十五年来他一直专心地练习这个特技表演!”
母亲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哭着。
“他一定是听说桔梗座要歇业了,所以连忙赶来。如果不能在我们的面前表演一次,他会终生遗憾的!”
我将煮沸了的一大锅水端进了后台。
三个人默默地脱下了戏服,解开腰带。
卸了妆之后的脸仍然像一朵蔷薇色的花房,也像是雪地里的旋风。
兰之助和菊次都曾将九岁时的我抱在膝上,在他们的眼里,我只不周是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十五年前,当喜代要兰之助一连三天都表演横度四索时,兰之助回头瞪着她,冷峻的眼神至今仍然叫我无法忘怀。十五年了,儿子再回来向母亲挑战吗?但是他失败了!兰之助完全失败了!
“要帮他穿什么呢?不要再穿这套戏服了!”
喜代打开放在后台角落的一只皮箱,戏服拿出来之后的皮箱里只剩下换洗的内衣裤和洗脸用具;化妆箱早已放在镜子的前面,脱下来的衣服则挂在衣架上。换好新的内衣裤,喜代要用后台的旧毛巾盖在他身上,我连忙制止,用薄红藤的水袖盖在他的身上;母亲拿了一条白布盖在脸上。
姬村团长进来之后,掀开盖在脸上的白布,手心轻抚他的脸颊,才使他得以瞑目。
姬村团长对母亲说:
“老板,请你到舞台上向观众打声招呼,舞蹈秀结束了,现在是若岛先生在致词。已经和警察连络了吗?”
“什么警察?为什么要和警察连络?这只是一个意外事件而已!”
“即使是意外事件也得报警!”
“为什么?”
“如果没有警察许可,是不准火葬的。”
“秋子!怎么办?”
母亲有点害怕。
“我去打电话!”
“有没有看到歌之辅师父,致谢辞结束之后,就轮到他来剪缎帐了。”
“我一直没见到他,怎么办呢?”
“如果找不到也没有办法!喜代夫人,你说知仔是你的儿子吗?现在我太忙了,待会儿有空再和你慢慢谈吧!”
姬村用涂满白粉的手指,轻轻擦拭一下眼角的泪水。
兰之助不是说他有保护神在身吗?我心里想着。或者那只是和姬村先生开玩笑罢了!
06
站在缎帐前说着谢辞的母亲,看起来出乎意料的稳定,但是中途突然忘了台词,只好对台下的观众深深一鞠躬,若岛和姬村连忙体贴地将她扶到我站着的舞台左手边来。
接着是拆总帐的仪式。
从舞台到花道上,演员们并排地站着,最前面的是若岛雄司郎,接着是姬村英太郎,其它的团长、副团长,和团员。团长们都穿着饰金的华丽戏服,但是越到队伍后面的演员,所穿的戏服越简陋;帮忙打杂的年轻小女孩甚至还穿着人造纤维质料的粉红色长裙,裙子的下摆全部弄得脏兮兮的。
若岛剧团中一位名为森川顺一的演员,经常在表演时担任指挥的工作,他先解下绑在缎帐上端木棍上的绳子,交给其它的演员,剩下来多余的绳头丢到看台上,看台上的观众纷纷伸出手来接,为了争着要接住绳子而打成一团。
“歌之辅师父呢?”
“师父到底在搞什么呀!”
演员们窃窃私语的声音,毫不保留地传到站在舞台左前方的我的耳朵里。拆缎帐仪式的主持人,也是指挥的大月城吉——水木歌之辅始终没有露面,虽然已经全部准备好了,但是仪式仍然无法开始进行,台下的观众已经等得不耐烦地骚动起来了。
演员对观众的反应都是很敏感的,若岛不得不立刻下决定,招手将森川顺一叫了过来,在他耳边给与指示。
“让各位久等了!实在非常抱歉,现在要开始举行桔梗座最终的拆缎帐仪式,手中握有绳索的观众请和我们一起用力拉!”
森川一手握着麦克风说话,话一说完,刹那之间,缎帐就开始左右摇动,缓缓地落了下来。
像一只疲倦断翼的鸟,也像一艘破帆而往下倒的船,使我看了忍不住陷入感伤的漩涡。母亲的心情好像比我更恶劣,不停地流着眼泪。
突然觉得背后有人来了,回头一看,服务生多美正在招呼好几个男人。
我直觉的感到那些人就是警察,但是,在缎帐未落到地面上之前,我和母亲都没有去向警察打招呼。
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残酷的仪式,对演员或观众而言,这或许只是一个仪式;但是对我和母亲而言,这却是非常残酷的。
褪色的缎帐落在地板上时已经褴褛不堪了。
看台上的气氛和缓了下来,观众们很快地就陷入感伤之中。
母亲回过头去,对警察点头招呼。
仪式进行的当中,我一直挂记着躺在后台的那一具尸骸。
舞台上继续着团长们和剧场关系人的致词,母亲也被叫到台上去了。
我比警察早一步走进后台,喜代独自一人在兰之助的身边照顾着,并打开化妆箱,取出红色的唇笔为兰之助涂上。
兰之助的尸骸由检察官再仔细检查一遍,这个时候,警察开始问我和喜代,有关兰之助坠死的状况。
问到喜代的名字的时候,她以本名回答。
“上田喜代子。”
这时我才知道兰之助的本名叫敬上田昭雄,一个极平凡的名字。
检察官在一旁以专业、毫不带感情的动作,将兰之助的尸体检查一遍。
观众陆续出场了,看台上的人声突然嘈杂了起来,母亲走进后台,警察的询问因此全部转向母亲。
“——兰之助再度回来了!”
这件事我也曾对警察说,在这么紧迫的时间,没有旁人会进到后台来,所以我想告诉警察也无妨。
那位在奈落里叫我“秋子小姐”的男人,究竟是不是兰之助,我现在已经无法再分辨了。
观众全部离开之后,剧团的人员和桔梗座的工作人员,全都集中在看台上,举行一个小小的酒宴,这个时候警察们正在做实地检证的工作,看台上用绳子围了起来,靠近舞台的前半部分禁止闲人进入。
因为不是杀人事件,所以检查时并没有很仔细,只是简单地看一下而已。
“坠落之后,最先进入奈落的是姬村先生、若岛先生,还有上田喜代子夫人,和三藤秋子小姐吧,请你们也一起下来一下,将当时的情况做详细的说明!”
四周墙壁的支柱上亮着的电灯泡,发出微弱的灯光,照向奈落的中心。
“立花君就是这样倒在垫脚石上面的。”
若岛一边示范一边说着。
“要是假发不掉的话,即使头碰到了垫脚石,也不至于造成致命伤……”
姬村说到这里就哽咽地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一位警察手里拿着手电筒,在电灯泡照不到的死角里到处乱照。
发现另一具尸体的就是这位警察。
在并立支柱的红砖墙壁里面,光线照不到的地方,隐藏了一具尸体。
当警察拿着手电简照在昏暗的空间里时,我觉得奈落里好像飞满了成群的鸟只。
薄红藤、栀子、红梅、浅黄、苏枋……就像散落了五颜六色的戏服一样,鸟群四处飞舞着。
刹那之间,我从烦人的现实里逃了出来,躲到充满色彩的幻想世界里。
幻花之章
01
大月城吉的尸骸上有两处伤痕,后脑部的敲伤,和脖子的勒痕。
根据推断是头部遭钝器敲打之后,昏了过去,在失去抵抗力的情况之下被勒死的。
经过警察的搜查之后,很快就找到了一件很像凶器的东西。在立着支柱的红砖双层墙壁上端,虽然还是塞着红砖,但是已经有很多地方遭到毁损,露出了许多破洞。手电简在洞穴之中捕捉到一点白色的光影。
拉出来一看,是一块浅蓝色、像手帕似的布,上面沾满了血迹,再往洞的深处找去,又发现里面有一块红砖的碎片上也是血迹斑斑。一位警察将它放到鼻下一闻,发现有化妆品的味道。
布上面被断定附有白粉,布的质料是化学纤维和绢的混纺,从形状可以判断是衬衣的一只袖子。
很明显地看出来是先用红砖的碎片将人击昏,之后再用淡蓝色的袖子勒死。
从剧团里的演员到剧场关系者,每一个人的衣服都接受检查,但是始终没有发现那件只剩一只袖子的衬衣。不!还找到了另一只相同的袖子!
那是姬村英太郎的,但是,若岛、我,和喜代亲眼看见英太郎从自己的身上扯下来,垫在兰之助的头下面的,而且他衬衣的袖子是朱鹭色的。
但是警察对于以衬衣的袖子作为勒死人的地器,和姬村扯下袖子的行为的巧合却无法不表示关切,因此一再追问姬村。
“我只是突然想到这么做可以不使戏服弄脏罢了!”姬村说。
和若岛要一起表演的双人舞,身上穿着的是白色的戏服,当然不可以沾到血。
“而且,如果奈落里到处沾满血迹,一定会造成桔梗座老板的困扰!但是后来再仔细一想,今天是最后一次的演出,即使奈落弄脏了也无所谓!不过既然拆下来了,还是拿来护一护戏服吧……”
姬村这么说着,但是,我觉得他的模样看起来好像是在讲着一件不相干的事情似的。当时我只觉得他是要用那一只袖子来护住知弘的伤口。
不论是若岛剧团、其它的九州岛剧团,或是大阪的姬村团长,或同剧团的副团长,第二天在别的地方都还有演出的安排。若岛剧团第二天就得出发,到别府的中心去演出;姬村和副团长则需搭第一班飞机飞回大阪,才赶得上某一家剧场开幕的第一场演出。每一个人的行程都安排得非常紧凑。
但是在警察的强迫之下,第二天所有的人都再多停留了一天。
“我要告警察妨碍工作!”
姬村的副团长气愤地说。
便衣警察、制服警察好几人一起住进剧场来。
搜查工作毫无进展,同样的问题反复地问了好几次,演员们早就被他们弄得不耐烦了。尤其是若岛剧团,如果违背契约一天,信用就会大大的低落,因此对这次演出的影响关系非常巨大。
姬村的情形也一样,开幕的演出如果缺少团长、副团长,无论如何是无法对观众交代的。其它的团员是无法演出一场戏的,因为每一个剧团对观众具有号召力的都是团长和副团长。
宝贵的一天被禁足在这里,而且相同的问题又不断重复地一问再问。
“警察要负责赔偿所有的损失!”
演员们开始收拾行李,准备随时出发,将装满戏服的箱子堆在禁止出入的舞台上,和制止的警察发生冲突,但是,结果还是无法如愿地离开这里。
尸体在下午四时左右解剖。
解剖的结果发现大月城吉的死因和一开始所发现的相同,是被勒死的,所使用的杀人工具是藏在双层墙壁之中的衬衣的袖子,死亡时间推定是在下午一点到三点左右。
而且,不只是大月城吉,兰之助——立花知弘的尸体经过解剖之后才发现并非单纯意外的死亡。
从兰之助——立花知弘的血液中检查出石炭酸的成分,而且,毒素已经积存在神经末端和大脑里了。
检察官的解释是:
“有机磷剂的急性中毒,这是直接的死因。而且,从绳索上坠落下来,折断了的筋骨刺入了肺部,而造成死亡。在横度四索之时,已经发生了目眩、意识丧失等的中毒现象,所以才从绳索上掉下来的。
“胃、及肠内都没有毒物,因此毒物进入体内并非经过口腔的。”
对这两具他杀的尸体,警察们检查时的态度是非常暴矂的。
关于大月城吉的死,推定的死亡时间是下午一时到三时,这两小时的时间内,每一个人的行踪都必须交代得一清二楚。
突然被问到行踪,要立刻说出几时几分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谁也没有办法记得清楚。这段时间正是立花知弘在我们面前练习横度四索的时候,时间是在两点半前后。参观他练习的人之中,好像没有大月城吉在内,而且练习结束之后,也没有人确定看见城吉的踪影。
在奈落内的杀害工作是不需花太长的时间的,如果是在练习前十分钟,或十五分钟进去奈落里,应该不会被人发现才对。想要从不在场证明找到真正的凶手,这是相当困难的。
另一方面,关于立花知弘的死……。
与其说是兰之助的死,我倒愿意认为是立花知弘的死。
十五年前俊俏的美少年市川兰之助,和面颊上一块蔷薇色瘢痕、老成的立花知弘,实在很难将他们重合成为一个人。
“兰之助”和“菊次”在我年幼的一个月记忆当中,已经变成了一朵虚幻之花。
立花知弘是个谜似的人。他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当我想好好地了解他时,他却立刻消失了。
关于立花知弘的死,警察断定是毒物所造成的。
有机磷剂除了经口以外,还可以经由呼吸,从肺部吸进去,或者经由皮肤吸收。同样都可以发挥毒效。
肺呼吸需零-二十分,经口需十分-两小时,经皮肤则需要更长的时间才会产生症状。主要症状有呼吸困难、冒汗、肌肉痉挛、精神不安、头痛、昏睡等等,根据吸收量的多寡,症状或重或轻。致死量如果经口的话是零点一克到零点二克;如果是经皮肤的话则是一克。
例如用脸盆的水洗手,如果水中溶有毒物的话,经过某程度的时间之后,就会感到昏眩、不舒服,如果浸透入致死量的毒,人就会死亡;如果是喷雾器的话,不只兰之助一个人会吸到,连凶手本身也会吸到毒物——这是第一个被否定的方法。
搜查主任东野警部做了以上的说明。
我和母亲在住屋的客厅接受东野警部的讯问。
“有机磷剂就是农药,剧场里有这样的东西吗?”
“没有!”
母亲慎重其事地摇摇头。
“住屋这一边呢?”
母亲实在是一个不善于说谎的人,心虚地往我这边看。
如果欺骗他的话,一定立刻就会被看穿。
于是,我代替母亲回答:
“以前后院有一块空地,是用来栽种蔬菜的。因为父亲去世之后就卖掉了。所以现在已经不种菜了。以前使用的农药如果还有剩下的话,应该是放在储藏室里吧!”
“这么危险的东西不应该随便乱放的呀!可不可以让我看看储藏室呢?”
搜查员到储藏室里检查,并在里面找到一个装有农药的容器,还剩下一点点。
“减少了吗?”
“不清楚原来到底留下了多少!”
“有谁知道农药放在这里呢?”
服务生多美和喜代知道,还有大月城吉;若岛剧团的团长、团员都不是第一次到桔梗座来演出,从团长若岛雄司郎开始,都是旧识的老友,以前母亲经常将成熟的黄瓜、茄子送给他们,当时还曾谈及除草杀虫的话题;姬村英太郎也是一年至少会到桔梗座来公演一次。
“并不一定就是使用这里的农药吧!难道凶手不会从别的地方带来吗?”
“这当然有可能,不过请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不要把话岔开!”
“我不喜欢这样!”我说:“我不喜欢从我的嘴里说出任何怀疑别人的话。”
“伤脑筋!请你不要这么神经质了,轻松地回答吧!”
我不喜欢!我一句话都不想说!
“夫人!你认为呢?”
警部没法子,只好转去讯问母亲。
“小姐!你是不是故意袒护谁呢?”
“没有!”
“我希望你能够实话实说!”
这么说连我自己都有犯罪的嫌疑了!
为了探取指纹,警察将装农药的容器收藏起来。凶手会笨到将指纹留在容器上面吗?
02
“姬村团长!”我在门口轻声地叫着。
“秋子小姐吗?请进!我刚刚躺进被窝里呢!马上就起来!”
隔着薄薄的一面墙,左邻是若岛团长和其它两位九州岛的团长。右邻的大房间里,若岛剧团的团员还吵吵嚷嚷着。他们总是一直闹到深夜,喝酒、玩纸牌、打麻将,因为刑警们在看台住了下来,他们多少会有?点儿节制。副团长到大房间去了,房里就只剩下姬村一个人。
“非常抱歉!可以请你到我家里一趟吗?”
姬村听了,满脸讶异地看着我,随即点点头,在睡衣外套上衬衫和裤子。
“明天应该可以离开这里了吧!”
母亲在二楼睡觉,关于农药的事情,母亲接受了严厉的讯问之后,用酒代替安眠药,使自己更容易入睡。
为了防止声音跑到外面,我将客厅里的窗子都关上。
“怎么了?”姬村用眼神询问着。
“有一件事想请教您!”
“什么事情呢?”
“姬村团长,贵剧团是否曾经演过‘三人吉三’这一出戏呢?”
“有的!”
姬村团长说到这里停了一会儿之后,又继续说:
“当然和原本歌舞伎是不太一样的。”
“我记得我小的时候看过一次,是市川兰之助剧团演的。”
“每一个剧团都可以演!”
“是的,不过剧目虽然一样,每一个剧团所演出的内容却不太一样!”
“是呀!要配合剧团的成员做适当的变更,而且每一个剧团着重的地方也不太一样!”
“市川兰之助剧团所演的是……”
一个月之中看了将近六十场戏,记忆中的画面是片段,而且凌乱的。
“扮演吉三姑娘的是兰之助,也就是立花知弘,扮演吉三少爷的是菊次——你可能不认识菊次,他是兰之助剧团中的一位年轻人。穿着黑底水袖裙子的兰之助,和穿着短上衣、平民装扮的菊次。剧中的大纲和原本歌舞伎略有出入,相当地简单。最主要的一场戏是在一个大雪的深夜,在捕吏的追捕之下逃跑的吉三姑娘,从舞台右手边跑上来,同样被追捕的吉三少爷则从花道走上舞台的中央。”
来者可是吉三姑娘吗?
开口说话的是吉三少爷。
手伸过木头格子门的隙缝之间。
姑娘的手在雪地里早已冻得僵硬。
吉三少爷拉下衬衣的一只袖子,将姑娘的手指包住,姑娘将这只袖子抱在怀里。这是一条桃红色衬衣的水袖,在小孩子的眼里看来,觉得这有点庸俗得近于滑稽。但是接下来这一景,雪下得更大,吉三姑娘和捕吏大打出手,从桃红色的长衬衣袖口露出的肩膀,令人觉得凄艳,前景的庸俗已经完全消失了。
“后来我也看过其它剧画表演‘三人吉三’,但是不记得有见过拉扯下衣袖的场面;原本歌舞伎中也没有这一段吧!”
沉默了片刻之后,我开口间:
“你在东京和立花先生一起演过三人吉三是吗?”
“是知仔提议要演这一出剧的,知仔演姑娘,我演少爷,从木门的格子里握住手的场面,是知仔教我如何拉扯下袖子,我也认为这么演感情比较容易发挥。”
这个时候,我的心中第一次将市川兰之助和立花知弘毫无间隙地重迭在一起。兰之助以知弘的身分出现,俨然是为死而来的。
接下来是一段极长的沉默。
打破这段沉默先开口的是姬村。
“关于那只袖子……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最后他一直没有还我……,我要前往大阪之前,知仔对我说,那只袖子可以给他吗?它会是他的守护神……”
知弘最后拿那只袖子来当凶器,是想借助守护神的力量……,做那样的事情也可以受到保佑吗?在我开口之前,姬村先说:
“知仔——你们说他叫做兰之助吗?市川兰之助到底有什么原因非杀水木歌之辅不可呢?”
03
“姬村先生也这么认为吗?城吉先生——大月城吉的艺名叫歌之辅。勒死城吉先生的凶器是那块淡蓝色的袖子……”
“吉三少爷衬衣的袖子。”姬村肯定地说。
“知仔在演出前对我说,我给他的守护神在这次表演时他要放在身上,可是知仔掉下去之后,我立刻跑到奈落里,看他仰卧在地板上,却没有找到那只袖子。当时我想他大概是跟我开玩笑的吧!因为他经常是疯言疯语的,后来……我才知道已经被拿去当凶器了。”
因为如果是袖子原来的形状,太短了不好使用,把缝合的地方拆开之后,就变成一块长方形99lib?的布。这么说来,这只袖子就不是在突然袭击的时候拆下来的,一定是早就放在怀里,准备用来当做杀人的凶器。
不!或许不是这样的!先用砖块将人击昏了之后,还是会有很多空闲的时间将袖子缝合的线拆开的。
“当警察找到那一只浅蓝的袖子时,你是不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的!但是我一直保持沉默!”
“你认为凶手是立花先生吗?”
“是的!但是我相信如果是知仔做的话,他一定有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如果落到警察的手里,不管有什么理由,杀人就是杀人。即使他现在已经死了,我也不愿意对警察说。”
说到这里时,姬村脸上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
“把事情弄复杂,对我没有好处,而且大家都被禁足在这里,损失是无可计数的。”
“但是,立花先生也被杀了!”
“是农药中毒吧!这是警察解剖的结果。”
“嗯!据推测是从皮肤浸透的,所以我认为应该是白粉。”
“白粉?”
“我想大概是有人在立花先生的白粉里混进了农药。”
“太厉害……”
浓艳的舞台化妆竟然是致命的凶器,除此之外,就找不到任何可以让农药浸透过肌肤的方法了。
“到底是谁……,这个畜生!”
“或许凶手已经死了!”
“死了?”
“城吉先生!两人互相残杀……”
“互相残杀……”
“立花先生杀害城吉先生是有原因的,在奈落里可以避人耳目,于是立花先生指定时间和地点,在那里和城吉秘密相会。练习的时候,从空井到奈落里去,叫城吉在奈落里等他。”
“但是,秋子小姐,如果下去奈落到出现在花道上,花费了太多的时间的话,不会让人觉得奇怪吗?”
“如果说有一件东西要秘密地交给对方,对方应该会相信吧!而且不用花几秒钟的时间,城吉先生应该不会怀疑。练习的时候,立花先生横度过四索,到了奈落里面,先将城吉击昏了之后,再将他勒死,藏在墙壁里面……”
我记得从鸟屋的切穴出来的立花知弘,脸上带着一抹神秘的笑容。
那是杀人之后的笑容吗?我对自己的推测也没有信心。在这之前,他要练习横度四索的特技,必须集中精神和冷静;但是在杀人之前,能够做到这一点吗?
大月城吉对立花知弘也怀有杀意,所以偷偷地将农药混入白粉之中……互相残杀的可能性极高。
“大月城吉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姬村问。
04
“我也不太清楚!”
“听说十五年前也发生过一次杀人事件。”
“那个事件和这一次有关系吗?”
“据说城吉先生和十五年前被杀的浅尾花六感情不和。”
我翻索着童年的记忆。
大月城吉是兰之助剧团在桔梗座公演时,临时加入的演员。
大约是在开演的第十天左右。
我记得当天所演出的剧目是“绯樱仁义”,代替姐姐在乱刀之下惨死的新吉,在我童年的心中留下极深刻的印象。
落幕后,扮演女渡世人的兰之助正坐在幕前。
……接下来剩下今天最后的节目,绚烂花的舞蹈秀,请各位慢慢地观赏。
旁白结束后,兰之助就走回后台,站在休息室看戏的我也跟着走进后台,看见厨房的入口处坐着一个男人。
演员们正在更换戏服、补妆,后台里红白粉的味道像灰尘般漫天飞舞,使得从厕所里飘出来的臭气变得甜甜的。
兰十一边涂抹粉膏,一边说:
“团长,他说他以前也是一位演员!”
从说话的语调可以听得出来,他对这个男人已经产生好感了。
这个男人的身上穿着一件肮脏的衬衫,和破了膝盖的褐色长裤,兰十大概是从他的装扮,看出他具有演员的气质吧!
中等身材,斑白的头发,看起来有些老态,好像是将近六十岁的人,但是他自称四十八岁。
原本就是一个演员,随着剧团在四国一带表演,但是因为观众日渐减少,迫不得已只好将剧团解散。剧团的数量也少了很多,不像从前那么容易加入,而且乂不想因此而改行做别的工作,于是从四国到大阪,又从大阪走到九州。在澡堂里看到这个剧场的广告,所以过来看看。
“一个萝卜一个坑,这里已经容不下多余的人了。你会什么?先表演一下吧!”
浅尾花六语气尖酸地说着,大概是因为敏感地感觉到竞争对手的出现吧!从中年到老年,所有精采的场面所需要的角色全部都由花六占住了,老旦更是他的拿手好戏。
“接下来有一场舞蹈秀,由你来表演吧!”
听了兰之助这么一说,他立刻接口:
“只要是旦角的舞,跳什么都可以!”
“太好了!”
花六想要为难这个看起来已经离开数年的男人,故意挑了一首最近才流行的新曲。
“太好了!”
“太好了的意思是说你跳过这个曲子吗?”
“这首歌很耳熟,不论那一首歌,只要听起来耳熟,自然就可以跳了!”
“把化妆道具借给他吧!”
兰之助对喜代说。
“你要叫他没有练习就上台吗?团长!”
花六憎恨地说。
“没有问题的!你帮他穿戏服,带好假发!”
接下来这一场戏原本是花六的主戏。当兰十问他叫什么名字的时候,他说:
“我有很多个艺名,要用那一个好呢?我曾经用过大月城吉这个艺名,那么请你们叫我大月城吉吧!”
城吉的行李是一个沾满手塘而发出黑色亮光的帆布袋,里面只放着化妆道具。他跪在镜子前面,打开了道具齐全的化妆箱。
原本平板而苍白的脸孔,经过一番仔细描绘,已经变得纤细,而且轮廓鲜明。细细的笔尖沾满了好几种颜料,从镜子里看起来,眼球好像上了釉似的。
“花六先生经常用阴险的方法来欺负城吉先生,当然城吉先生也不会白白让他欺负的,我就曾经看过他偷偷地在后台花六先生的茶杯里吐口水。所以,花六先生被杀的时候,对城吉先生的调查比任何人都严厉。不过,在花六先生的尸骸旁边,有阿西自缢而死的尸体,结论是阿西先杀人之后再自杀;但是,阿西是一个只会照着别人的命令做事的人,到底会不会畏罪自杀,实在值得怀疑。”
系在转动转盘的梁木上的腰带是阿西的。
我不得不想起那双像一条一直在等待命令的狗似的紧张眼睛。
叫他站在圏成圆形的腰带前,命令他把头伸进去,即使是阿西,也会感到不安吧!只要他不喜欢做的事情,阿西还是一个很固执的人。但是,如果先叫他站好,再从后面圈好圆圈,然后转动梁木,将他吊上去的话……一想到这个画面就觉得很不舒服。如果是两个力量相当的人相互争斗,或许还可以感到优美的一面,但是欺负一个连哀叫都没有力气的人,实在叫我不忍去想象。
我突然想到,如果下命令的人是菊次的话,阿西先生或许会答应将头套进圈圏里面吧!在我的记忆里,阿西一向最听菊次的话。
假设菊次拿了一把刀,往阿西的身上刺去,阿西也不会想到菊次是要杀他吧!不过这些都是我多余的幻想。
当时大人们的看法都是阿西畏罪自杀,没有再追究的原因是阿西并非正常的人,凶手是阿西,杀人之后自杀,没有人希望将这件事变得更复杂。
“兰之助先生找到了城吉杀害浅尾花六,又假造阿西为凶手的证据……胁迫城吉,要他拿钱来交换证据……”
我说到这里,自己都觉得自相矛盾地摇摇头。
“如果兰之助先生胁迫城吉先生的话,应该不会杀害城吉先生;反而是城吉那一方想要杀害胁迫者。”
反过来,如果是兰之助杀了花六,将阿西伪装为杀人犯,然后被城吉所威胁,则兰之助可能产生杀害城吉的动机,但是,城吉就没有理由在兰之助的白粉里动手脚,企图杀害兰之助了。
“如果是知仔勒死城吉先生的话……”姬村先生说:“那只衬衣的袖子为什么会放在那么容易被找到的地方呢?”
“因为他不能一直带在身上……,众目暌睽之下,也没有办法烧掉,塞在那个地方应该是最好的方法了。即使被发现,只要姬村先生不说,就没有人知道那是立花先生的东西。而且立花先生一定坚信姬村先生绝对不会对警察说的。”
“大概是吧!我绝对不会说的!但是,你不妨将以前发生的事99lib?情全部说出来……”
“如果要说的话,就留下来吧!”
“一定是有隐情才会杀人的,但是,知仔准备杀城吉才到这里来,没想到自己也有被杀的危险,在敌人面前表演横度四索,万一绳子被动了手脚……”
“我看见立花知弘在表演前一再仔细地检查绳索和梯子。”
姬村也点头同意我的说法。
立花知弘在后台一滴茶也不敢喝,也不吃任何的点心,或许他早已看穿了有人准备毒杀他。
05
检察官说毒物是经皮肤吸收的,首先想到的就是化妆品,于是便拿走立花知弘的化妆箱,准备彻底的检查。
第二天,从剩余的白粉中检查出微量的有机磷剂,大部份的毒物都在知弘化妆的时候用掉了。
将立花知弘的舞台妆擦掉的是喜代,当时所使用的布已经和厨房的垃圾一起倒掉了。
严格说来,这是湮灭证据的行为。
“他杀尸体是不能碰的,你却帮他擦脸,又擦身体,凶手所留下来的线索全都被母亲消除了!”
刑警毫不客气地责备着。
“我以为他是掉下来才死的,那里会想到是被人杀死的呢?”
喜代全身额抖地哭号着。
喜代的抗议是合理的,当时还没有发现城吉的尸体呢!
但是警察仍然将喜代视为参考人,命令她到警察局来报到。
“我只不过想将儿子的身体藏书网擦干净,这样也不行吗?”
喜代一边哭泣着,一边大叫。
“参考人不就是指有杀人嫌疑的人吗?我是什么都不懂,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人。我怎么忍心去杀兰之助呢?十五年不见了,我好不容易才等到我的亲生骨肉回来!”
“我们只不过想多了解一点十五年前的事件罢了!”刑警自己找台阶下,劝解地说。
“那是阿西做的,你们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我不喜欢和你们警察打交道,我们只不过是什么都不懂的旅行演员,却要被你们这样欺负!”
“喜代夫人!你也不要太为难警察先生,乖乖的跟他们去,问什么话就老实地说,很快就可以回来的!”
听了若岛的劝解,喜代才擦擦眼角的泪水,不再哭闹了。
喜代随着警车离去之后,姬村英太郎成为警察侦讯的目标。
在团长的房间里有若岛、九州岛的两位团长富士松和川上,还有我,一共四个人。因为不准离开此地,团长们都显得焦躁不安。
富士松团长提出了立花知弘和歌之辅是同一人所杀害的说法。
“虽然不应该再说死去的人的坏话,但是歌之辅先生的确赚了,黑钱,据说他喜欢放高利贷,而且贪得无厌。秋子小姐,你也听说过吧!”
“我不知道!”我说。
但是现在即使不想知道也不行了。
“因为这件事情而心存怀恨,杀害了歌之辅师父,立花君不巧目击了杀人的现场;或者是立花君根本没有注意到,但是凶手以为被他发现了,所以……”
“立花君在练习时下去奈落,看见了什么!”
川上团长顺口附和时,若岛用手势制止,一副在专心听着什么的表情。
薄薄的美耐板所隔起来的墙壁,传来隔壁的谈话声。
……我觉得那好像是少爷的袖子。
是天津副团长的声音。
少爷的袖子是什么意思?
在东京,知仔演出三人吉三时,衬衣的袖子。
啊!原来是舞台剧。
后来团长的衬衣一直是只有一只衣袖,我叫他缝上去,但是他却一直没有理会,从此以后那件衬衣几乎就不曾再使用了!
为什么不愿意缝上去呢?
这我也不太清楚了。
“从来没听过吧!”
若岛睽大了眼睛,小声地对其他两位团长说。
每一位团长都想着要赶快离开这里,只要警察将嫌疑犯找出来,他们就可以获得行动自由了。
我一直有一种错觉,觉得好像是因为我向警察密告,所以姬村才被警车带走的。
当然姬村只不过是参考人罢了,不会将他以嫌疑犯来处理。
为了保持杀人现场的原貌,剧场的拆除工程也因事件而被命令延期。
送姬村到马路上搭车离去之后,我再回头伃细地将桔梗座的全貌看一次。
屋顶的黑瓦反射出夕阳的霞光,白漆的涂笼墙壁,格子的窗户,古式的剧场夹在药店和糖果店之间,仿佛时间的巨流在此驻足。
涂满白漆的墙壁包含着一个幻想空间,最后却发生了现实而冷酷的死亡。
弄花之章
01
从四国松山机场搭乘巴士,在道后温泉街的巴士站牌前下车,正好是T温泉中心的入口。要不是看板上画了一个巨幅的歌舞伎演员的人像,看起来就像一间老旧的电影院。两侧并列着旅馆和土产店,穿着浴袍、木屐的浴客在这里走来走去,脚边还缠绕着含有水蒸气的空气。
长方形横列着的广告牌下面,贴着一张贴纸,上面用红笔写着不二明美剧团,以及所有演员的名字,在并列着的个名字之中,我找到了里见待子的名字,虽然明知道一定会有的,但是心里却仍然觉得很不可思议。
因为找不到一个像是卖入场券的窗口,所以我就从一个开着的侧门进去。没想到里面却有一个布置得非常小巧精致的厅,右手边L形柜台上兼卖入场券,左手边是卖纪念品的地方。大厅的长椅子上坐了数位穿着浴袍、敞胸露背的老年人,连女人也都跷着脚趺坐着。好像正在演出当中,麦克风的歌声不断地传入大厅。
“这出戏要结束了,晚场七点才开始,你如果想看的话,得等三个小时喔!”
“我是来找里见待子的。”
“啊!原来是剧团里的人,直接到后台去等就可以了。阿坚!招待一下这位小姐!”
柜台里的女人将一位从这里经过的中年工人叫了过来。
演员们回到后台之后,后台立刻笼罩着一股汗臭味。虽然后合也是很杂乱的,但是和桔梗座比较起来,建筑物本身清洁了许多,至少没有阿摩尼亚的臭味。
在一群正在拆假发、解戏服的女人当中,我看不出来究竟那一位是里见待子。
“请问里见待子小姐在吗?”
一位正在卸装的女人回过头来。
“我是三藤秋子。”
对方听了露出奇怪的神情,我只好再加以解释:
“九州岛桔梗座的三藤。”
“啊!”
说着眼皮上迭满皱纹,瞪大了眼晴。
“真的一点儿也认不出来了!你那个时候才这么小一点点。是的,秋子是桔梗座老板的女儿!你真的是那个秋子吗?你还记得我吗?是不是在广告牌上看到我的名字呢?不过我当时比现在年轻多了,你大概也认不出我了吧!老板好吗?母亲好吗?等我卸好装,我们一起吃个饭,然后去洗温泉。一边洗温泉,一边慢慢地聊。”
里见待子腰上围了一条围裙,开始准备晚餐。
菜是温泉中心送过来的,在落了幕的舞台上放了两只箱子,再放上一块长长的木板当做餐桌,十来位演员围在桌边快速地扒着饭。里见待子向不二明美介绍我,团长看了我一眼,一副不爱理睬人的模样。
“秋子,我们一起去洗澡吧!员工用的澡堂也是温泉的喔!”
吃完饭后,男演员早已不见人影了,团长也走开了,只剩下三位女团员在收拾碗筷。里见待子提议一起去洗澡。
“我希望能找个地方,两个人单独谈谈。”我说。
“为什么呢?那你就等我一下吧!我一身是汗,先洗个澡比较好,十分钟就够了!”
我坐在空无一人的后台里等着。
听喜代说,兰之助剧团解散之后,兰十、大门次郎,和里见待子加入了松浪剧团。于是我打电话和安排松浪剧团演出活动的公司连络,得知他们正在熊本的温泉中心演出。
虽然我已经可以自由行动了,但是行踪仍然需要事先报备。不过,我这一次并没有事先告诉警察,便一个人来到熊本,拜访松浪剧团。
他们三个人却都已经离开松浪了。兰十在三年前因肝硬化而死;大门次郎和里见待子离婚了,大门带着别的女人逃走,丢下里见待子一人,待子偶尔因为心情不好而和其它团员吵架,在松浪团长的安排之下,转而加入经常在四国一带巡回演出的不二明美剧团。大门次郎至今仍然下落不明。
母亲原本不想让我离开家门的,因为发生了一连串的杀人事件,她不太敢一个人留在家里。父亲死后,不动产事业,及金融工作都结束了,再加上其它人的插手,原本手边仅剩下的一点点现金也全部赔掉了;剧场的收入连缴纳税金都不够,如果再不出租,或变卖,连我们母女两人的生活都成问题了。
虽然超级市场的连锁企业打算在这里盖分店,也提出了相当优渥的条件,但是母亲却计划建一座收费停车场,而且相当固执。
告别演出之后,就预定立刻开始剧场的拆除工程,但是为了保留现场的原状,工程不得不暂时延期。
母亲现在一定因头昏眼花、或贫血而躺在床bbr>上吧,虽然病情并没有到严重的地步,但是,这么多年来她尝到的苦头也不少了。
“让你久等了!”
里见待子已经洗完澡出来了。
“关于兰之助剧团的事情,请你就你所知的告诉我,好吗?”
我诚恳地请求她。
“那已经是非常久远以前的事情了,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却好像是最近才发生似的。”里见待子抽着烟说。
兰之助剧团的人数可以说很少,但是,正因为人少所以显得非常团结。
兰之助的父亲原本也是一个剧团的团长,在演出的时候,被当地的地头蛇刺杀身亡,听说好像是因为和那个地头蛇的女人搞在一起的缘故。兰之助当时只有五岁,亲眼看见父亲被刺死。
于是剧团就解散了,母亲喜代带着兰之助游走于数个剧团之间。兰之助十七岁的时候,他们所加入的剧团结束演出,大多数的演员都四散了。市川兰十便劝兰之助自组剧团,兰十认为兰之助人缘好,一定有人愿意和他合作。他们两人之外,再加上同一剧团的团员大门次郎和里见待子,仍然很难组成一个剧团,正好遇到浅尾花六,于是请他也一起加入。花六原本打算结束旅行演出的生涯,从事舞蹈师父的工作,但是在兰之助的请求下也就答应加入了。
因为剧团的人数太少,所以只能在养老院里假藉慰问之名,或者在祭典、节日时演出。设备完善的大剧场都早已和著名的剧团签约了,根本轮不到让他们表演的空档。所以兰之助剧团的经营是非常艰辛的。
在温泉中心打杂的菊次见了兰之助的表演之后,表示愿意加入剧团。当时演出的剧目是歌舞伎的夏姿女团七,剧情平易动人,扮演阿梶的兰之助使得温泉客扪看得着迷。
菊次的父母都是舞台演员,菊次打从呱呱落地开始,就被抱上舞台表演,这一点和兰之助非常相似。兰之助一直没有离开过演戏生活,而菊次则到了小学五年级时,和弟弟小菊住到外婆家,从此就不曾再演戏了。父母在外表演的期间离婚了,父亲下落不明,母亲去世。从他的经历看来,他对戏剧并非完全陌生。除了演戏之外,没有尝试过其它的生活方式的兰之助,对于自己身为演员感到厌恶,他尤其讨厌在舞台上扮演旦角;相较之下菊次对舞台的兴趣是比较浓厚的。打杂的时候,只要有剧团来表演,他一定会找机会去看,同时也从观赏中学到了很多的台词。菊次的加入对缺少年轻演员的兰之助剧团而言,等于是加入了一支生力军。同样在温泉中心里打杂的阿西,也随着菊次加入。因为阿西智能不足,在温泉中心里经常受人欺负,每次都是菊次帮他解危。
弟弟小菊中学毕业之后,离开外祖母家,也加入了哥哥的剧团,这时候兰之助剧团才开始表演特技。为了特技表演,兰之助和菊次费尽了心思。因为菊次的父亲从前是特技演员,菊次将他所记得的,都传授给兰之助。
菊次对待弟弟非常的严格,如果弟弟戏演得不好,甚至还会被哥哥揍。
“是呀!菊次先生在舞台上对小菊总是很凶的!”
菊次曾经当着众人的面严厉责骂小菊:
“你这个家伙!看你长得有模有样!什么坏事你没干过!赌博、玩女人,简直是赌鬼、色鬼、酒鬼、饿鬼!”
自己做的坏事被当众掀开之后,小菊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对哥哥扮了个鬼脸。
小菊看起来好像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年,但是酒、麻将、扑克牌的功夫却都是一流的,连团长兰之助都不是他的对手。团员们每个月只能领到微薄的零用钱,如果受女观众喜爱的话,往往可以获得额外的收入。
“我觉得菊次先生待人很和善,小菊却非常狡猾。”
听我这么一说,里见待子笑了起来。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你懂什么呢?秋子,他是一位好哥哥呀!不是整天陪你玩吗?你扪两个人感情好得很呢!”
“现在在什么地方呢?”
“没听说呢!”
“菊次先生为什么要逃走呢?”
“待在兰之助剧团里,即使再努力,菊仔也只不过是第二号演员,没有什么意思吧!逃走就算了,两个人合起来一共偷走了十五万,实在太不应该了!”
“兰之助先生为什么对喜代夫人态度不和善呢?”
“你认为不和善吗?”
“嗯!”
“这一次你的看法就对了,兰之助先生在十七岁就当团长了,实在非常的辛苦,虽然有兰十在后面撑腰,但是有事情发生时全都是团长的责任,再加上经济大权握在喜代夫人手中,虽然身为团长,却连零用钱也没有。他一直说不喜欢当演员,我想大概是因为荷包一直被人管制着的缘故吧!”
“解散之后,兰之助先生是什么时候到东京去的呢?”
“团长到东京去了吗?”
“他改名为立花知弘,是东京剧场里的自由演员。”
“我一点也不知道!”
“你没听过立花知弘这个名字吗?”
“东京的自由演员和我们藏书网这里没什么关系。如果是到过关西的剧团团长的话,或许还会有一点点印象。”
“你认为兰之助先生和城吉先生是否有互相残杀的理由?”
“你说什么,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快告诉我吧!”
我将桔梗座的告别演出所发生的事件简单地叙述一遍,待子的烟灰掉到榻榻米上,把草席烧了一大块。
“我也不知道!一直没有再遇到他,而且城吉先生——我一开始就对他不是很注意,十五年不见了,没想到竟然被杀死了!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互相残杀!”
“如果是为了花六先生被杀的事件呢?”我说。
“啊!那不是阿西杀的吗?”
“你真的认为是阿西杀的吗?”
“警察不也这么说了吗?”
“你难道不认为是城吉先生杀的吗?城吉先生杀了花六先生,再伪装为阿西杀的。这一件事被兰之助先生察觉了。”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团长是不会杀城吉的。事情已经过去十五年了,即使再生气,到警察局去告他就够了。为了阿西和花六先生,团长赌命复仇,这是不可能的。可是,城吉先生会杀花六先生,我并不觉得奇怪,因为他们两个人感情一直不合。城吉这个人大概是因为上了年纪,非常好色;花六想和他竞争,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事实上,城吉是桔梗座奈落吃人传说的肇始者,你知道吗?”
“城吉先生制造了什么谣言呢?”
“不对!不对!他是消失的当事人!”
虽然才六月初,后台却已经非常闷热。我拿出了手帕,里见待子也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汗。
“那个家伙曾经向我求爱!”里见待子说。“而且还对我说,昭和十九年,为了抗拒兵役召集,慨装掉到奈落里逃走的人就是他;当时他叫我不可以对别人说,其实,我觉得他是很想让所有的人知 9053." >道这件事!所以我就偏偏不说出来。我对他说:‘因为怕战争而逃兵的男人是最没有出息的!如果是为了反战或和平而拒绝当兵又另当别论,像你这样太差劲了!’从此之后他才不敢再来烦我。”
从她的语气上听来不像是在撒谎,而且,城吉是在地下室里消失的演员,这并非不可能;所以他会再度出现在桔梗座吧!
“即使城吉所说的是事实,也没有理由和团长相互残杀。这是我自己的想法啦!或许他们有什么特别的秘密。”
“虽然兰之助先生和喜代夫人也感情不睦,但是十五年不见了,喜代夫人会杀兰之助先生吗?”
我突然想起喜代将兰之助脸上的妆全部擦掉,除去了凶手所留下来的线索,而让刑警们非常生气的事。我想或许有这个可能,为了谨慎起见,我将这件事提出来问里见待子。
“你不要乱说!”
里见待子听了大声地反驳我的说法。
“他们并没有感情不睦,只怪团长自己太薄情,喜代夫人对待团长非常好的,钱管得紧一点还不是都为了他好!要不要喝一点东西?”
里见待子起身走了出去,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两杯自动贩卖机的纸杯装的酒。
“你说城吉先生所留下的证据,到底是什么呢?”
里见待子口里含着酒说。
02
我在松山机场搭上往东京的ANA五八四班机,高中的毕业旅行时,我到过东京一次。
前一天晚上在温泉中心住了一夜,和里见待子两人睡在后台里。演员们住的房间设在二楼,这一点比桔梗座剧场要好很多。
喝了酒之后,里见待子就开始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不久就睡着了。我一直很留心地听着,希望能够找到一点线索,但是她所说的几乎都是担心自己年纪大了以后不知道该怎么办,或者离婚之后遇到其他男人的事。
我离开的时候,里见待子还张大着口沉睡着,被化妆品侵蚀的额头上浮出了几滴汗珠。我原本打算留字条向她致谢,但是待子几乎是不识字的,所以只放了一个红包在她的枕头下。
系上安全带之后,我并不打算睡觉,但是一直到被空中小姐摇醒之后,我才知道飞机已经要着陆了。
到达羽田机场已是十点五十五分,因为对东京一点儿也不熟悉,所以我先在机场内吃了三明治和咖啡,再搭出租车往浅草。
立花知弘经常演出的小剧场在浅草寺的后面,和旧衣店、窗户上贴着流行明星照片的冷饮店并列在一起,虽然看起来有些没落的感觉,但是到这里来的客人和温泉中心的大不相同,这些人都是为了喜欢看戏才来的。
六月的演出刚刚才开始,放在入口的花圏仍然很新鲜。
大概是正在进行日场的歌谣秀,剧场里传出了敲击金属板似的声音。
一位驼着背的老太婆一把将站在售票口前的我推开,递了一张千圆大钞到窗口里,然后把找回的两百圆放回钱包里,老太婆才手扶着墙壁,缓缓地爬上楼梯。我也探头往窗口看,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人要拿入场券给我,我对她表明不是来看戏的,递上一张印有桔梗座负贵人头衔的名片,告诉她我想要见这里的负责人。
这里的负责人竟是一位看起来像学生的年轻男子,这令我非常惊讶。桔梗座的事件他已经知道了,因为搜查本部的刑警已经来过东京,向他询问立花知弘的事情了。
山崎负责人带我到附近的咖啡馆。
像桔梗座这么好的剧场要关闭实在非常可惜,虽然我没有去过,可是经常听别人谈起。关于知仔的事情,刑警先生也来向我打听过了,但是我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连立花知弘到底是不是他的本名都不知道。他一直都住在演出中的剧场后台,有时候也会到和他有阃系的女人那里去住,可以说是居无定所;也从来没有听他说过本籍在什么地方。他总是一副悠闲、吊儿郎当的模样,连我也很喜欢他,因为很容易相处。但是,他来东京之前的事情,却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
十年前左右他第一次到这里来,突然跑进事务所,对我说他很想当演员,而且是自由演员。他说他的父亲也是一位演员,自己也有不少的演出经验。当时立刻引起我父亲的注意。但是他当时给我的印象却是一副非常颓废的模样,后来才知道知仔的本性就是非常蛮横、散漫、吊儿郎当,但是也是非常天真、容易相处的。
他非常受欢迎,如果没有他的特别演出,观众出席率就会差很多。当然啦,剧团的影响也是很大的,如果是毫无魅力的剧团,请知仔一起来演出,靠他一个人的力量也是不够的。即使是我们这里,有时候也会出现只有三、四十位观众的冷清场面。我们这里有两百个座位,比起桔梗座来实在小太多了。刑警来的时候也问过相同的问题,听说他十七岁便开始当了六年的团长?他到这里来之后一直是自由演员,大概是处理一个剧团的琐碎?事务已经让他烦透了。
火伤的事情吗?刑警也问过了,是一个女的做的,事情的确很复杂,但是这次的事件应该是和她没有关系的。她是我朋友的妹妹,和知仔交往过一段时间……,女人一吃起醋来就是这么可怕!
其实这并不是一个伤害事件,知仔喝醉了酒,不小心将放在高处的水壶打翻了,他为了要护住那个女孩,才使自己受伤的。在后台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件事,我当然也很清楚了。知仔的个性原本就是凡事不在乎,玩腻了一个女人之后就毫不负贵任地将她抛弃,这也是事实,但是女方的家里答应出一切的医疗费用,这时知仔却对我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这是死了的人给我的遗言,和她无关。’他确实说了这句话,不管我怎么追间,他都是只说这句话……不!他还说了:‘这是从无法忘记的地方不断地逃出来的!’就只有这两句话而已。
因为伤还没有完全好就上妆了,所以脸上留下了一块疤痕,但是从此以后知仔就变了,变得有些阴气沉沉……。
大概是脸部受伤,对演员而言是一大打击,所以他要尽早想好自己的出路问题,自从烧伤事件以来,知仔就开始练习四索的特技。那样的年纪——正确年龄不清楚,大概三十出头吧!原本运动神经就很发达,身体又轻盈,翻起筋斗来非常轻松。
他都是在舞台闭幕之后才开始练习,有时候也会到别的剧场去练习。他说年轻的时候练过,所以不觉得危险。其实他还不用靠特技表演吃饭,因为虽然脸部受伤,戏迷们还是很支持他的。后来还开始练起喷火,我看了大吃一惊,要求他初演无论如何一定要在我们的剧场。
最大的变化是他戒酒了,我想他大概是因为肝脏不好才戒酒的吧!他自己却说:“成天喝酒怎么练得好四索呢?!”
“使立花先生脸部受伤的女人,后来对立花先生是不是还怀有杀意呢?”我问着。
“她今年已经结婚了,你可以去调查一下。桔梗座的告别演出——五月三十一日那一天,她人在东京,有很多人可以为她做不在场证明。”
“除了她以外,还有没有别的女人对立花先生怀有敌意呢?或者其它的男人?”
“我不知道!”他的声音变得有些粗鲁。“演员里面应该有不少人嫉妒他的多才多艺吧!对他表示好感,不被接受而怨恨在心的女人应该也有吧!我不敢断定到底有没有人对他怀着敌意,因为我并没有很注意知仔身边的事情。即使我知道有人和他曾经发生冲突,我也不会轻率地将他的名字告诉你。使朋友或认识的人被怀疑为杀人凶手,这样的事情我是做不出来的。”
听他这么一说,我觉得非常不好意思。
山崎又回复了温和的语气。
“虽然我话是这么说,但是,我也不能对这件事情袖手旁观。事实上,有几位和他交往比较密切的女人,和经常发生冲突的同行,我都私底下调查过了,但是当天他们确实都在东京。不知道你愿不愿意信任我的调查?”
我点点头。
这趟东京之行并没有白费。
死了的人给我的遗言!
从无法忘记的地方不断地逃出来的!
和十五年前的事件不应该是没有关系的。
03
立花知弘的死对警察而言,和无数的犯罪事件是等值的。
我却是为立花知弘的死而活的,我并不想获得警察的协助,因为我还没有幼稚到连运用常识辨别是非都不会的地步。所以我一到家就立刻被叫到搜查本部,即使被当做嫌疑犯来处理,我也毫不生气。离家将近一星期,到熊本、松山、东京转了一圏,连母亲都不知道我的去向。
我被问到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些什么事,虽然我没有非回答不可的义务,但是我也没有隐瞒。拜访熊本的松浪剧团,打听大门、里见、兰十的消息;在松山找到里见待子,询问有关兰之助剧团的始末;到东京拜会山崎负责人;谈话的内容我也毫不保留地告诉刑警们。
一直到第二天,警察们证实我是清白的之后,才放我出来。
回到家里,母亲赶紧抱住我,放声大哭。喜代在一旁细心地照顾母亲,喜代和姬村都是被警察拘留了一个晚上之后,就放回来的。
我拿着手电筒,到剧场里去。毫无人气的看台上感觉有些荒凉。建筑物应该没有所谓的寿命结束,但是观众的离去,却比蛀虫对建筑物的伤害更大。我走过看台的榻榻米,从空井的梯子走进奈落。圆形的双层墙壁有一部分崩塌了,散了一地的红砖碎片。因为发现了当做凶器的那一只袖子,警察们便想要找看看是否还有东西藏在这里,所以就把这面墙打掉了。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现。跨过倒塌的地方,走进双层墙壁里面。
如杲大月城吉对里见待子所言是实的话,接到召集令的他原本是打算在这里自杀才躲起来的,虽然因为肺炎而不断咯血,但是年轻力壮的身体在舞台上仍然有无数的女子为之倾倒。或许他认为与其在军队里被欺负、杀害,不如躲在奈落,任凭自己的身躯一寸寸地腐败吧!
倘若在身体检查之后,知道患有肺炎,害怕疾病传染,应该会立即放回来,但是收到兵役召集令仍然使城吉大吃一惊。连年过四十岁的中年人都被赶上战场,他认为大概不会因为生病而不必当兵吧!
但是,或许他并不打算死,只是计划着逃亡。脱掉了麻烦的戏服和假发,丢进空井里,然后身手灵巧地钻进后台的地下室。
发现了这件事情的是一位对他心仪的女演员,将女用的大衣借他披上,再偷了剧团的钱和食物,让他连夜逃跑。
当他潜进奈落里时,看见了红砖墙上有一块松掉了的砖块,于是拔下发簪,放进墙壁里,再将砖块盖好,做为他葬身于此的证言。或许当时他也想要写下遗书,但是却不认识字。
近年来,演员如果有小孩子到了该上学的年纪,母亲就会找个地方定居下来,只有父亲一个人继续到各地演出,所以小孩子几乎都可以念到高中毕业。可是以前的演员几乎都没有读书识字的时间。兰之助剧团中只有小菊一个人是受完义务教育的,菊次虽然也读到了小学五年级,但是随着父母不断转学,识字能力仍然不如弟弟。兰之助也拥有小学毕业证书,但是每一个月就得转学一次,而且白天的日场需要童星的角色时,他还得出场,所以几乎是天天旷课的,其它的演员例如花六、兰十、喜代、大门、待子,没有一个人能够认得全部的假名。
当城吉要加入兰之助剧团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先去检查他插上了发簪的双层墙壁。经过了二十四年的时间,墙壁重新整修过一次,而且还涂上一层强硬的油漆。
当时他或许会觉得好像是自己肉体的一部分被葬在里面似的。
以水木歌之辅的成就看来,他的人生可以说是相当成功的,但是,我想只要在墙壁里找到了那支发簪,他和桔梗座的关系就永远也无法抹杀了。
在这座双层墙壁里,可能不只城吉,还有更多数不尽的演员的憎恶、悲哀、愿望、依恋……全部都被埋葬在这里。
我拿着手电筒,仔细地照着每一块红砖,慢慢地往前走,有很多地方的油漆都已经脱落,砖块也松掉了。我将松掉的砖块拿了下来,往里面看去,觉得好像看见里面有东西似的。
“你在里面做什么呢?”
听见了一个沙哑的声音。
我提起手电筒一看,喜代站在空井的梯子上。
“小姐,很高兴看到你平安回来!听说你到了熊本、松山那一带了,看见了待子是吗?她身体还好吧!”
“听说城吉先生就是从前在这里消失的演员,喜代夫人,你知道吗?”
“不知道!”
手电筒的光正面照在喜代的脸上,她蹙着眉头,露出惊讶的表情。
“真的吗?太令我惊讶了!你是到这里来调查这件事情的吗?秋子小姐还是和以前一样,好奇心太强了吧!”
是吗?我认为我是一个对四周的事物毫不关心的人。
“但是,警察所调查的却都是一些很无聊的事情,像小孩子在玩火一样,这边点点,那边点点,99lib?只有让人更迷糊罢了!”
说着就跨过崩塌的墙壁,朝我这里走来。
“据说城吉先生在墙壁里藏了一支发簪!”
“是值钱的东西吗?”
“大概不怎么重要吧!所以才会放到里面去!”
“在墙壁之间吗?”
喜代说着就拿起一块松了的红砖。
燎花之章
01
帆布幕所围起来的内侧,已经开始进行桔梗座的拆除工程了。
因为下雨,今天工人没有来。
我撑着伞,走进帆布幕里。
桔梗座现在的模样看起来好像是一只被吃掉了的野兽残骸,只剩下舞台和后台附近的地基,横竖倒塌着的柱子、屋梁、门板、窗户、写满演员名字的广告牌,都溅满了泥浆,雨点滴在上面,散成一条条的波纹。
雨水不断打在拆掉了柱子和屋顶的舞台,吊东西用的绳索也在雨中吃力地翻转着。
演员休息室和花道都毁坏了,空井也不见了,花道下的通路是一条积满泥水的深沟。
泥水沿着深沟流进舞台下的奈落,因为要等雨停之后,将水汲出来,开始进行填土的工程,所以木材、壁土、一些没有用的东西全部丢到里面去了。
我爬上满是积水的舞台。
搜查本部解散之后,拆除工程的许可就下来了。
听到我说大月城吉以发簪代替遗书,放进了墙壁之中,喜代也说:
“兰之助或许也留了什么东西在里面!”
“请你向警察们说吧!反正剧场全部都要拆掉,把那座双层墙壁全部打掉,检查一下,应该是没有关系吧!”
知道我去见过里见待子之后,刑警们也到待子那边去了一趟,应该会从待子那儿听到城吉的故事吧!
“如果他们认为有必要的话,不必我们多说,警察自然就会来调查了!”
听我这么一说,喜代脸上露出了不悦的神情。
一直到母亲向搜查主任东野警部提出拆掉墙壁的要求时,我才知道,里见待子并没有将大月城吉的事情告诉警察。那已经是战争中的事情了,或许连浅尾花六的事件都与这次的事件无关呢!
东野警部并不怎么重视母亲的提议,不过为了谨慎起见,还是将双层墙壁破坏了。
从积满污水的墙壁底下,发现了一些老鼠的死尸、腐坏得不知是做什么用的纸屑、还有一个钱包,钱包大概是那个人将钱偷走之后,顺手丢进这里的。还有一支像是生锈的铁丝似的东西,这大概就是城吉的发簪吧!因为再也没有发现别的比较像的东西了。
一位细心的搜查员发现了一张折叠着的纸片。
已经被水沾湿了,只要稍微一碰就会被撕破。
搜查员将它用火烘干之后,读出纸上所写的文字,也让我们传阅。
全文是用歪歪扭扭的假名写成的,而且句子非常绕舌,读起来很困难,如果换成简单的文句的话,就是下面这个意思:
十五年前,我目击了大月城吉杀害浅尾花六,他为了要脱逃罪嫌,杀死了阿西,将阿西伪装成凶手,这件事情我始终不能释怀。如果现在向警察告发大月城吉,也没有任何证据,不如我自己亲手为花六和阿西复仇。因为城吉知道我是目击者,所以,他或许会反过来谋害我,为此我留下这封遗书。如果成功地杀死了城吉,我会自动去自首;如果我被杀了的话,这封遗书在桔梗座拆除的时候会被人发现,就当作是城吉的告发状吧!
喜代挤了过来,问说:
“上面写些什么昵?”
于是我就出声地念给她听。
末尾有一个图画般的签名,因为以前兰之助签名的账单母亲至今仍然保存着,经过比照之后,确认是兰之助的签名。
经过了十五年之后,为了替阿西和花六复仇,兰之助会不惜以自己的性命做赌注吗?
这是搜查员所提出来的问题。
在山崎负责人的证言之中,立花知弘说了两句话。
这(火伤)是死了的人给我的遗言。
从无法忘记的地方不断地逃出来的。
这两句话就是疑问最好的解答。
知道凶手却沉默不语的事,成为兰之助心中沉重的负荷;再加上脸部受伤,这对演员而言实在是一个致命的伤害。他认为这是死者给他的催促和责备,于是开始勤练横度四索的特技,希望能在复仇之前洗雪前耻。
但是,兰之助为什么不在知道城吉杀人的当场,就告发他呢?遗书上对这一点也没有做任何的交代。
我想或许兰之助也有什么把柄落在城吉的手中,所以才不敢立刻告发他的吧!经过十五年,把柄的时效也过了,而正是杀人的时机成熟的时候。
搜查员之中有位城府较深的警员怀疑地对我说:
“是你伪造了这封遗书,然后将它藏在墙壁里的吧?”
被水浸淫了的纸无法采下任何的指纹。
我为什么要做这么愚蠢的事情呢?
“如果事件解决不了的话,剧场就永远无法拆除,所以你和令堂都感到非常困扰。这么说你应该会了解我的意思吧!你既然身为一个剧场的负责人,应该会有做这件事情的胆量吧!”
“谢谢你把我当成坏人!”我说。
“为了让剧场尽早拆除而伪造遗书,我认为这个说法不太合理。”另一位刑警说。
这个事件总算解决了。
伪造文书这件事我并非没有想到,当我对喜代说墙壁里有城吉遗留下来的东西之后,立刻就发现了这封遗书,的确是太过吻合了。讲得好听一点,我觉得这好像是戏剧中的情节。但是,我没有必要伪造遗书,喜代也是,没有非得这么做不可的理由;而且,喜代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这样的文章是绝对不可能由别人代笔的。母亲虽然希望事件能够尽早获得解决,但是接受喜代的委托,代笔伪造文书这样的事情,套一句刑警的话,她没有做这样的事情的“胆量”。
但是,兰之助会为尾花六和阿西而赌命复仇,这个说法我无论如何是无法同意的。
当脸颊上受伤时,认为这是死者给他的遗言,为此而不得不在生者与死者之间做抉择。
如果是菊次呢?
我心里想着。
如果给他遗言的死者是菊次呢。菊次被城吉杀死了,兰之助知道这件事情,却一直保持着沉默。
这十五年来,兰之助一定是一直不断地责备自己的。
是呀!除了浅尾花六和阿西之外,还有一位死者,对兰之助而言,他宛如兰之助的替身一样的重要。
……不!
我回想到从前。
对兰之助而言,菊次应该算是他的替身吧!
在九岁的我看来是这样的。
绯樱仁义中那位代替疼爱他的姐姐,死在乱刀之下的新吉,在我童稚的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大概是将这个印象和现实的菊次相互重叠了吧!
新吉如自己所愿地成为阿龙的替死鬼,这在舞台上是非常赚人眼泪的感人场面;但是如果在电视或大剧场上演出的话,就显得非常滑稽,甚至会令人忍不住笑了出来。
兰之助是非常任性,而且自我本位极强的人,他一直认为为了这个剧团,他牺牲了自己的一切,所以在剧团里做任何的要求都是合情合理的。平常只要看到他出现,其它的团员都会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菊次虽然比他小一、二岁,但是比兰之助更仅得体贴别人,也可以说是包容力比较强。
帐棚的入口微微地打开了。
“小姐,你为什么叫我到这个地方来呢?”
喜代走了进来。
02
“喜代,菊次先生的坟墓浸在水里了!”
我说。
喜代的脚好像稍微滑了一下。她默默地走上舞台,看着我。
“奈落里根本就没有吃人和使人消失的魔力,如果不是有人帮忙,绝对不可能消失的!”
“你是说从前城吉先生从这里逃亡的事情吗?”
“我说的是菊次先生的事!”
“那家伙一定是逃跑的!”
“没有逃跑吧!菊次先生是死在奈落里的,而且被埋在这里面了!”
“是这样的吗?从来没听说过呢!”
“奈落的出口只冇空井、舞台两侧的切穴,和休息室的切穴,除了这四个地方,就再也没有别的通路了吧!”
“这个我知道的呀!你到底要说什么话呢?这么湿的地方我不喜欢!”
“在这里最合适了!你听我说,空井会被观众看到,当然是不可以使用的;在舞台右手边的切穴旁,有我和阿西;喜代你站在舞台的左手边吧!你在控制着音效,其它的演员全部在舞台上,即使是从休息室出来,要到外面的话,也得通过你的后面。”
“或许他和城吉一样,先躲在地底下,后来才悄悄地爬出来的吧!”
“为了什么呢?”
“大概是想逃跑吧!不喜欢待在兰之助的剧团里受管制。”
“这句话说得太漂亮了!喜代夫人,当你在骂菊次和小菊的时候,兰之助挥拳将你打倒在地,这是为了什么呢?是因为菊次已经代替团长死掉了吧!”
喜代想开口,却无言以对。
“晚场的时候,扮演狐葛叶、横度四索的是菊次吧!吹火失败之后,喉咙里吸入了火花,好不容易回到绢梯的地方,却整个人掉了下去!”
喜代的脸上浮起了嘲笑似的表情,但是我仍然要再继续说下去,我对自己所找到的结论充满自信。
“两个人在舞台上出现的时候,确实是兰之助先生扮演狐葛叶,菊次扮..演保名,两个人同时由舞台的右手边退出。我和阿西当时都说菊次应该退到音乐的地方才对的。但是没有时间去向他问明理由,只有说说就过去了。原来他们两个人是到没有人的舞台右手边去换衣服!我和阿西回到舞台前的时候,看见保名由切穴到奈落里去,那个保名事实上是兰之助。菊次盖着斗篷,坐进了从舞台抬过来的轿子;走下轿子,受恶右卫门嘲弄的时候,一直是盖着斗篷的。脱下斗篷的时候,他已经爬上舞台左手边的梯子,只看得见背后而已;站到绳索上去之后,虽然打着聚光灯,但是脸几乎是看不清楚的。菊次曾经当过兰之助的替身,所以连小动作都学得很像。
“大家都认为兰之助横度四索失败了,下去奈落更换公主的戏服,但是却没有看见菊次慌忙地从舞台左手方的切穴跑到厨房漱口!这都是兰之助和喜代你所商量好的谎言!因为除了你们之外,没有人看见现场的实况,大家都在舞台上。真实的状况应该是这样的吧!”
在奈落里兰之助已经换好了葛叶公主的戏服,菊次的保名的戏服放在一旁,等着菊次攀住绢梯,从空井上下来。
但是,菊次却掉了下来,而且已经全身动弹不得了。
喜代急忙从舞台左手边的切穴跑了下去,其它的演员都在舞台上,不可能到奈落去。喜代原本以为掉下去的是兰之助,没想到却看见菊次倒在地上,大吃一惊,立刻知道原来是两个人所扮演的角色轮换过来了。看到儿子平安无事,喜代还是很高兴。
但是,这件事情是绝对不可以公开的,因为团长欺骗观众,由替身代演横度四索的特技,而且,这位团员掉下空井里,身受重伤,这件事双双公开了,99lib?观众一定会耻笑。市川兰之助是胆小鬼,而轻视他、背弃他,连团员们也会瞧不起他,所以无论如何一定要保密。
怎么想到要利用桔梗座奈落的传说的呢?我想大概是兰之助看到身边放着的保名的戏服,突然想出来的妙计吧!
两个人将狐葛叶的戏服脱了下来,将菊次的身体藏到双层墙壁的另一侧。只要让他紧靠墙壁躺着,就不容易被发现了;然后再到舞台上继绩表演。
后来虽然大家也一起到奈落里去找过,但是,喜代和兰之助就负责找隐藏着菊次的地方,然后说没有看见,事情就被掩饰过去了!墙壁的另一侧连电灯泡都没有!
深夜,菊次就死了。喜代和兰之助就在奈落的双层墙壁里挖了一个洞,草草地埋葬菊次。
拿了十万圆逃跑也是喜代撒的谎,因为钱是由喜代保管的,很容易就可以欺瞒过去。
喜代好像想说什么,但被我制止了。
“菊次先生会写平假名吧!他在墙壁里动也不能动,连声音都叫不出来,只好咬破嘴唇,用指头沾血在墙壁上写‘喜代杀人菊’,现在还留着血痕,被我发现了!”
“你说谎!菊次一掉下来就死了!死了的人……”
喜代说到这里,慌忙将口掩住。
喜代像是一只气愤得全身羽毛都竖立起来的怪兽,血管全都胀开了。
“原来是你设的陷阱!”喜代大声骂道。“嗯!是的!现在已经无法再隐瞒了!兰之助的确是个胆小鬼——日场表演过后,他就吓得不敢再表演第二次了。横度四索他已经表演过很多次了,但是他害怕的是喷火。菊次就替他表演这段特技。
“这些特技大多是菊次以前小时候看过他的父亲表演的,而且他自己也练习过好几次了。他要代替兰之助上场这件事并没有告诉任何人,连我也不知道。原本是打算演得好的话就掩饰过去,没想到菊次竟然失败了。真的是一掉下来就死了,头骨骨折。原来秋子小姐也会设陷讲来套我!”
喜代笑了笑。
“但是,请你仔细想想!为了兰之助,这件事情无论如何是非隐瞒下来不可的。我们两人当晚就将菊次埋在奈落里,因为那个事故,菊次在奈落里消失了,于是老板决定不再使用奈落,我也因而放心了。其实我们只不过是将死了的人埋葬起来罢了!团长和我并没有使用大房间,而是各住一间小房间,所以没有被其它的人发现。”
“花六先生发现了吧!”
喜代眼珠子一动,妩媚地笑了起来。
“你被他威胁了吗?所以,你就杀了花六先生,然后将阿西也杀死,装成是畏罪自杀的凶手。”
“花六那个混帐……,那是兰之助做的!”
喜代注视我脸上的表情说着。
“我只不过是一个弱小女子,那有那么大的能耐!”
“虽然你的身材看起来是很瘦小,但是我知道你的力气是很大的,你不是可以一个人扛起一个大行李箱吗?如果实际下手的是兰之助的话,为什么他再回来之后,要杀城吉先生,而且,也被杀了呢?”
“不知道!”
“那个人是小菊吧!”我说。“立花知弘是小菊吧!”
喜代终于露出了无助的眼神。
我不自觉地改变了姿势,但是喜代却没攻击。我就继续说下去。
“菊次当替身这件事,他只对弟弟说。他大概是对自己的演出深具信心吧!因为他打算将特技传授给小菊,所以希望小菊仔细地看他表演,但是,叫他不准对别人说。菊次自从弟弟依照自己的意愿加入剧团以来,就希望他能在戏剧上有好的表现,所以对他一直严加管教,偶尔也会教他横度四索的特技吧!
“哥哥绝对不会逃跑,做出对不起兰之助的事,这是小菊非常了解的。他知道哥哥失败了,但是,却没有想到哥哥会被埋到奈落里……,这么残酷的事情谁也想不到!他心里可能会以为哥哥被悄悄地运到医院里去了。后来他偷偷地问兰之助,但是兰之助一直坚称菊次是逃跑了,小菊也没有再加以追究,照样跟着兰之助巡回演出。
“虽然兰之助佯装对一切不知情,但是他却开始明显地厌倦演出,而且经常在舞合上不知所云。这时小菊才了解了真相,可能是从你和兰之助吵架互骂的时候说溜了嘴的吧!因为他一直对你们两个人非常留意。
“但是小菊并不想告诉警察,而决定由自己来复仇。即使告诉警察,这也只不过是掩埋尸体,并非什么大不了的罪状,对小菊而言,这和被杀同样的可惜,而且花六和阿西的事件也可以一并解决。旅行剧团的演员往往都很讨厌警察,小菊大概也不太信赖他们吧!你知道小菊已经察觉了之后,就想要将小菊杀掉。”
虽然这只是我凭空的想象,但是我认为非常符合实际。喜代静静地听着,她要听听看我到底知道了多少真相。
“小菊逃跑了!称一边想着他到底那一天会再回来,日子就这么过去了,或许他早已将复仇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吧!但是,十五年说长是很长,说短也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他——改名为立花知弘,在东京的剧场里表演,脸被烧伤之后,他便直觉地认为这是菊次对他的责备。”
所以——我凝视着喜代。
“你杀了立花知弘,也不得不杀了大月城吉!小菊知道你在桔梗座工作,兰之助下落不明,但是他对你的恨意比对兰之助更深。因为他知道你是主谋,他要在你的面前表演横度四索,让你觉得是死了的菊次的幽灵再现,给你威胁,然后……他或许准备将你杀掉。那场告别演出,却成为立花知弘——岚小菊和你的一场斗争。
“城吉当然会知道出现的人是谁,或许他还不确定到底是菊次,或者是小菊,不过城吉很清楚那一定不是兰之助。所以,你非杀他不可。
“从姬村团长和立花知弘的谈话之中——
“这次我会将哥哥给我的守护神放在身上。
“你知道守护神就是吉三少爷衬衣的袖子,一定是放在小菊的行李里面。
“小菊将那只衣袖看成是他的哥哥,虽然是姬村先生穿的衬衣,不过小菊仍然将它看做是菊次扮演吉三少爷时所拆下来的一只衣袖。
“那只衣袖应该是用来绑住你的脖子的,但却让你用来杀死城吉了。
“而且,你还在立花的白粉里加入了农药!身为服务生的你在后台转来转去,也不会有人感到奇怪!”
立花知弘——小菊,对你的攻击非常小心,连一口茶都不喝,四索也非常小心地一再检查,但是,没想到天天在使用的白粉竟成了盲点。
“后来你在他的尸体脸上化妆,翻弄着立花先生的化妆箱,所以上面即使找到你的指纹,也不会让人怀疑。
“袖子藏在很容易可以找到的地方,让警察认为他们两人是互相残杀。
“你又伪称立花知弘是兰之助,因为,如果立花知弘是兰之助的话,大家都会认为身为母亲的你,不应该会去杀自己的儿子。”
可是……,一时之间我也不知该做什么才好。
“万一以后行踪不明的兰之助出现了的话,你打算怎么办?”我严声厉色地间。接着我又说:
“不过,这个你根本不会担心吧!因为兰之助早已经死了!而且这件事情也是不可以公开的,换句话说,他是你杀死的!”
我指着她,说是你杀的,好像我已经找到有力的证据。
我觉得自己说话的声音粗暴得像一个男孩子。
“是我杀的!那又怎样呢?”
喜代好像棒冰似地僵着身体。
“他对菊次代替他死,却将菊次草草地埋葬在奈落底下这件事情深感后悔;总认为我是杀人魔王,对我恶言恶语,到最后剧团不得已只好解散。如果当初知道剧团迟早要解散,就可以好好埋葬菊次,也不用杀花六和阿西了!没想到市川兰之助竟然脆弱得像一朵温室里的花朵,花一般的演员,花一般的工长!当我们两个人住在一间租来的破民房时,他总是以杀人婆来称呼我,并且打我。我原本是想用刀子杀他的,但是争执时,我双手抓起一个装满热水的铁瓶子,往他丢了过去。没想到正巧丢到他的脸上,他的脸骨立刻就碎了!”
喜代收起了伞,被雨淋湿了的头发散乱地贴在脸上。她好像整个人站在水中似的。
“你问我兰之助在那里,其实他就在这里啊!我将那个孩子葬在这里,这个奈落的地里。”
我忍不住大声尖叫。
“原来那辆小客车就是载兰之助的尸体来的,你把他藏在装衣服的箱子里!”
喜代开来的那辆小客车现在已经变成一堆废物了。
“是你的母亲帮我把他埋在这里的。”
“你说我母亲帮你?”
“真的啊!她拒绝盖超级市场的原因就在这里,因为建造地基的时候一定得将土地挖开。盖停车场的话,她就放心了,奈落会整个被埋了起来。”
“为什么妈妈会帮你呢?”
“想知道吗?”
喜代笑着,一副认为我一定会后悔的神情。
“秋子小姐,有一点你大概忘记了!兰之助怎么可能写遗书放在墙壁里面呢?我又不识字,那到底是谁写的呢?”。
这正是我百思不解的问题。
“那不是妈妈的字迹!”
“嗯!没错!那是你母亲教我写的!”
“你是说我妈妈是共犯?”
“我不想这么说,是你自己说的,秋子小姐,你从小就好奇心特别强,总喜欢在后台里翻东翻西,一支这么小的短竹筒不知道你还记得吗?切口的地方在竹节的附近,打了一个小小的洞,你用火柴棒伸进小洞,想挖挖看里面是什么东西。我看了惊声大驾,你吓得将它放下就跑了出去。我也没有再去检查它。秋子小姐,那是喷火的工具,你根本不认识吧!那是怎样的东西呢?”
我想起来了,因为喜代对我大声惊叫,所以那个场面仍然留在我的记忆当中。但是,那是不是和事件发生在同一天,我却已经联想不起来了。当时我拿的是什么东西,也是现在才知道的。
“菊次掉下去之后,有观众捡到那个东西,将它还给我。喷火出来的小洞里被一根折断了的火柴棒堵住了,不能把气吹过去,相反的却还会再吸进来。”
突然之间,我了解事情的真相,喜代的声音却变得越来越遥远。
“我想你慢慢地就会了解的,菊次为什么会失败?为什么会掉下来?为什么会死?但是,我一直都没有声张。把兰之助的尸体装在衣箱里,用小客车载了过来,到桔梗座来见你的母亲。我只有将那个吹火的竹筒给她看,再将经过对她叙述一遍。你母亲叫我绝对不能让你知道这件事情,然后答应让兰之助埋在奈落里。当天晚上,她还帮我一起把洞挖开。没有别的地方能够埋他了,连坟墓都没有!”
喜代走下舞台,揭开帐棚,反身看着我。我定定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她也就默默地走了出去。
母亲看着立花知弘的尸体时,放声大哭兰之助!兰之助!其实她当时她已经知道那是小菊了。
为了不让我知道事情的真相,母亲眼睁睁地看着喜代一次接一次地杀人。
我也丢下了雨伞,雨不断地朝我身体打来,好像是喜代用手拨水过来似的。
没有屋顶,只剩下墙壁和窗户的后台,穿着雨衣的姬村站在那里。因为准备和喜代对决,单独一人总有点儿害怕,所以打电话到大阪,请姬村无论如何要到桔梗座来一趟。
姬村正因发烧而没有上台演出,答应给我一天的时间,预定搭头班飞机来,最后一班飞机回去。他来了之后,没有去见母亲,直接躲到后台里。
“别放在心上!”姬村说。“那是你年纪小的时候,什么也不懂!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不!”
“那个女人怎么办?”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不应该就这么放过她的!”
“大概是吧!”
我低声喃喃自语。
“不应该放过她的,这是世俗的道德规范吧!”
我现在已经置身于这个规范之外了。
“回去吧!”
“再等一等!”
姬村满脸担心地看着我,然后走下舞台,走出帐棚,朝喜代追了过去。
我竟然杀死世界上最弱的人!我心里想着。
杀死阿西的就是我!
我走下舞台。
回头看的时候,在下个不停的细雨围起来的纱幕后面,留下了一个空无一物的舞台。
这时候,我多么盼望能再见到翻舞着孔雀水袖的兰之助!多么盼望能再见到拿着长刀敲打岩石的菊次!多么希望能再觅到有着奇怪而开朗的笑容的小菊——立花知弘!
但是,他们却连一个也不会再回来了!我的眼里看见一把熊熊烧起的火焰。
我已经被这一团火焰围困在这里了!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